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那年那蝉那把剑》作者:默煜   简介:   巍巍千年道门,三万门徒,三千弟子,三百真人,三十位大真人,掌教真人屹立于当世巅峰。 浩浩百年皇室,千万子民,百万大军,十万官宦,百余红袍公卿,皇帝陛下坐拥这锦绣江山。 真人们行走江湖,传述道祖至理。 公卿们高踞庙堂,牧守天下众生。 暗卫府潜于世内,为皇帝侦缉天下。 镇魔殿隐于世外,为掌教镇压邪魔。 儒家法家书生激辩王霸义利,道门佛门修士论道长生轮回。 徐北游则是负剑而行。 在他握剑的第一天,他就明白一个道理,握住夏蝉,未必是抓住夏天,但是握住了这把剑,便是握住了一个江湖。 终有一天,他会一剑横行三千里,千军万马避白袍。 楔子   四十年春去秋來,兩代人花開花謝。   小方寨在西北只能算是個三流寨子,土地貧瘠,養活不了多少人口。   寨子里的青壯們,凡是有點志氣的,都不愿在土里刨食,紛紛外出謀生。   志氣高遠的,直接去帝都,或者去江南的花花世界江都。稍微差點的,去本朝太祖的龍興之地中都,或是去陜州州府。最不濟的,也要去西河原上最大的寨子丹霞寨闖一闖。   暫且不提這些年輕人中到底有幾人能在外面站住腳跟,只說如今的小方寨,只剩下三十戶人家。這三十戶人家多是老弱婦孺,仿佛是被遺忘之人,與世無爭地生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直到一名過路的老者經過這兒,才打破了寨子的寧靜。   老者不知年紀幾許,滿頭白發,身材高大,常年穿著一身黑衣,背著一只長條狀木匣,木匣用小地方很難見到的蜀錦織鍛裹著。   寨子后有一方斷崖。   這一日,老者盤膝坐于斷崖上,木匣橫于膝上。   雖然已經是夏天,但西北的大風仍舊是呼嘯不止,將老人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老人一動不動地在斷崖上坐了兩個時辰后,有個小屁孩來到老者身旁不遠處,手里握著一只新捉的夏蟬。   小孩子滿眼好奇地望著老者,以及老者膝上的木匣。   老者笑了笑,破天荒地開口問道:“你叫什么?”   稚童倒是很大氣,沒有害怕,只是帶著些許靦腆,“我叫徐北游。”   老者拍了拍身旁的地面,“過來坐。”   稚童嗯了一聲,跑到老者身邊,學著他的樣子盤膝坐下。   一老一少就這么并肩坐在斷崖上,望著崖外的風景,聽著大風呼嘯。   稚童的目光還是停留在那只裹著錦緞的木匣上,猶豫了許久,終于鼓足勇氣問道:“這里面裝著什么?”   老者平淡回答道:“裝著一把劍。”   稚童瞪大了眼睛,里面裝滿了驚奇。   從小到大他還沒見過劍呢!   稚童猶豫了一下,然后有些不舍地將手中的夏蟬送到老者面前,認真說道:“我把這個送給你,你能讓我看看劍是什么樣子嗎?”   老者臉上多了幾分莫名笑意,反問道:“一只蟬?”   名叫徐北游的稚童搖搖頭,滿臉認真地說道:“是一個夏天。”   老者微微一愣,然后大笑一聲,伸手接過稚童的夏蟬,揭下包裹著的蜀錦,露出其下的紫檀木匣。   儀態不俗的老者緩緩起身,劍匣如有靈性般隨之自行豎立。   老者伸手按在劍匣的頂端,輕聲道:“國仇未雪身先老,匣中仙劍夜有聲。小家伙,看好了!”   話音落下,劍匣猛然震顫,先是一縷一縷青色劍氣滲出劍匣,將老者和稚童映照得碧瑩瑩一片,然后隨著老者的一聲請劍,劍匣轟然大開。   先有劍氣直沖霄漢射斗牛。   后有三尺青鋒現世。   曾經有人持此劍,橫行天下。   徐北游滿眼遮不住的震驚。   有時候,一只蟬,就囊括了一整個夏天。   有時候,一把劍,便傾覆了大半個天下。 第一章 六骏由自中原来   丹霞寨,在西北这个贫苦地界,勉强算是数一数二的地方,可相较于中原的花花世界,就难免相形见拙,甚至是不值一提。   今天有一支马队带着来自繁华世界的高高在上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总共六人六马,可身上那股子气焰,却比六百披甲骑兵还要目中无人。   若是有识马之人在此,就会明白这六人为何会有如此气焰,三匹明显就是出自军中的天字号甲等战马,非将领不能骑乘,一匹宝竺国的“天马”,一匹出自草原的乌骓,最后一匹则更了不得,呈现出燕紫之色,竟是与传说中的飒露紫十分相像。马匹尚且如此,这些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   领头的一名白衣公子,面若冠玉,乍一看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难免要心生亲近,可他座下那匹仅次于飒露紫的“天马”,却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旁人,这位贵公子绝不会是寻常的官宦子弟,甚至是寻常百姓一辈子都难以触及的“天上”人物,足以让一般人望而生畏,继而却步。   三匹战马上的是三个面容极为肖似的年轻男子,一举一动都带着极为浓重的军伍烙印,腰间更是堂而皇之地佩有军中制式佩刀,这几位也许不是军中之人,但肯定与军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骑在乌骓上的男子算是本地的地头蛇,他家老太爷是陕州都指挥使,位列三司,乃是掌握一州权柄的三位大佬之一,他本人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依仗着自家老子的威风,在西北地界上也是能横着走的角色。   至于最后那位骑着飒露紫之人,却是披了一件宽大袍子,兜帽遮挡了面容,依稀可以看出是名女子。   骑乘“天马”的贵公子瞧着和气,实际骨子里傲气十足,对其余几人有些爱答不理的意思,唯独对那名骑着飒露紫的女子异常热心。就在他跟女子轻声交谈的时候,那名骑着乌骓的地头蛇对三名佩刀男子中的一人用了个眼色,然后又朝白袍公子那边轻轻努嘴,小声问道:“李兄,这位是什么来头,好大的架子。”   被称作李兄的人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手指往上方轻轻一指,轻声道:“上头下来的大人物,伺候好了,没坏处。”   地头蛇暗暗咋舌,这几日,他与这位李兄算是相谈甚欢,虽然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但也隐约察觉到这位李兄的家世未必会比自家低了,要知道自家老爹已经是手握兵权的三品封疆大吏,再往上可就是真正能身着朱袍的二品公卿,这样的人物,跺跺脚,一州之地便要震三震,那位白衣公子能被李兄视作大人物,其中意味可就要让人细细斟酌思量了。   难不成是宗室子弟?   地头蛇悚然一惊,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而说道:“近几日随着这位爷奔波,着实辛苦,听说琼脂楼的张妈妈最近梳拢了几个雏儿,等回去之后,小弟做东,还要请李兄不吝赏光。”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中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暧昧,似如知己相逢,一切尽在不言中。   丹霞寨占地很大,但真正让它声名鹊起的,却是在几十年前的一场骑军大战,那场大战由两位成名多年的大都督亲自领军,两支当世最为精锐的骑军在丹霞寨杀得天昏地暗,乃至伏尸遍地,血流成河,留下的古战场至今还荒无人烟,传说大批战死士卒的冤魂不散,汇聚成一队队阴兵盘踞此处,使这儿变成了一块死地。   这一行六人的目的地正是被视作死地、凶地的古战场,去看一看先辈们曾经浴血拼杀过的地方。不过沧海桑田,如今的丹霞寨经过几番变迁,已经远离了古战场,甚至知道那片古战场准确位置的人都已经很少很少,即便有人知道,也未必敢去。   这几名明显是世家出身的男女,不知什么缘故并未携带随从,所以许多事情就要亲力亲为,在抵达丹霞寨之后不久,地头蛇便开始张罗着找带路的向导,只是因为以上原因,竟是没能找到一个,这让一心讨好佳人的白衣公子分外恼火,脸上虽然不显,声音却是微微低沉下来。   地头蛇不断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把雇佣向导的价码开到了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能做什么?可以在江南买十亩上等田地,至于西北这种苦寒之地,二十亩也是有的。   一个寻常之家,攒够二十亩田地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   也许是五代,也许是六代,也许是永生难及。   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来。毕竟民畏官如虎,这几位明显就是官家子弟的做派,又有几个不开眼的敢往前凑?银钱虽好,能不能到自家手里还是两说,即便能到手中,可去那个死地,还有命去花吗?   这天底下的人,出身会不一样,那都是命。可除了脑子不好使的,又有几个真的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衣公子的脸色终于是阴沉下来。   地头蛇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对他而言几乎不亚于天籁之声。   “你们要去古战场?我知道。”一名大约二十岁的青年出现在一行人的面前。   他出现的很突兀,好像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也很自然,好像他一直就站在这儿,只是被旁人无意地忽视掉了。   这种落差,让骑着飒露紫的女子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一身干干净净的青布衣衫,身后背着一个用棉布细细裹好的长条状物事,身材适中,清竣的面容上挂着干净且自然的笑容,正如这西北的天空,辽阔而高旷。   对于女子来说,她在这些年见过很多优秀男子,就说她现在身边的这位白衣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心机手腕样样不缺,眼前的青年与白衣公子相比,无疑算不得英俊优秀,甚至有些不起眼,可他的身上却有一股势,让人耳目一新。那是好像在西北旷野里纵马驰骋的感觉,一往无前的势。   面庞藏在兜帽下的女子抿嘴一笑,好像看到了有趣的风景。   然后她收回了视线,兜帽下的面容连同心绪一起归于平静。   对于这个从小就见识了天有多高的女子来说,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却还不能让她感兴趣,更不能让她去好奇深究,甚至在心底留下痕迹。   毕竟世上的优秀男子实在太多太多了,眼前的男子就像森林中的一棵茁茁青木,纵然有些许不同之处,总归还是要泯然于莽莽森林之中。   即便是面对六位高门贵子,这名青年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变化分毫,不卑不亢地说道:“一百两银子,不还价,我带你们去,包去包回。”   地头蛇从袖中扯出一块白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没好气道:“只要能带我们过去,少不了你的银子。”   就在这时,白衣公子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   青年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   “徐北游。”   一个与这方寨子格格不入的名字。 第二章 井底之蛙望井口   徐北游,生在西北,长在西北,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西北人士,不过他的脸庞并不像其他西北汉子那般粗犷,线条很是柔和,倒像是南边的男子,被许多老人看作是北人南相,说是有福之相。   可这么多年以来,徐北游着实没走过什么好运,不知父母是谁,不知祖宗是谁,这名字还是小方寨的一个老学究给取的,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上无片瓦遮身,下午立锥之地,更没学到什么一技之长谋个营生,若不是小时候跟着一名路过小方寨的老人学过几天本事,体格健壮,恐怕早已是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白衣贵公子自然没兴趣了解徐北游这个名字的由来,也不打算在一百两银子上斤斤计较,这一百两银子对于许多寻常人家来说可能是一笔天大的巨款,但对于他来说,可能还不够一场花酒的零头,若是能哄得身边佳人高兴,就算是一万两银子又如何?与自己身边的女子相较,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他只是对徐北游身后背着的长条状物事感兴趣,直接了当问道:“徐北游,你会用剑?”   面对这位家中仆役都要比自己体面的高门贵子,徐北游神色平静,用略带西北口音的官话回答道:“略通一二,毕竟西北这地方不比中原,刀客很多,马贼也有不少,孤身在外总要有点防身的本事,否则我也不敢领你们去古战场。不过事先讲明,那地方确实邪性得很,这些年误入其中的人也不算少,没几个能活着出来。”   白衣公子的俊秀面庞上流露出一抹不太容易察觉的不屑意味,徐北游的这番话对他来说,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兔子对雄鹰说前面的悬崖很深一样可笑,在他身后的三名佩刀男子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脸上的讥讽笑意。   徐北游的脸色微变,背后棉布裹着的长剑似有似无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没有人察觉。但与此同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女子却是看似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兜帽阴影下的目光再次望向徐北游。   一名腰间佩刀的高大男子拍了拍腰间的军刀,笑意中有微微嘲讽:“这个就不用你担心了,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们既然要去,就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地方。”   地头蛇干脆从袖中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扔到徐北游的脚下,不耐烦道:“你不就是要银子吗?给你!罗嗦什么!”   徐北游没有急着去捡脚下的银票,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只是盯着那位白衣公子,缓缓说道:“几位应该都是官家子弟,你们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我一个平头百姓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我还要再问一遍,真的没事?”   白衣公子已经隐隐有些不悦,强压了怒气,冷淡道:“天塌下来,我顶着。本公子还不至于和你一般见识。”   徐北游这才弯下腰捡起那张银票,小心放入袖中,点头道:“好,现在就走?”   白衣公子低沉嗯了一声。   徐北游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甚至没走出过西北,只是从来往客商的嘴里听过不少趣闻,又哪里懂得这些公侯冢子们心中的横纵开阖,所以他很好奇这群官家子弟去那块死地做什么,难不成那里有什么宝物?可即便有宝物,这些整日说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公子小姐们,又哪里会亲自以身涉险,最多是找些替死鬼去罢了。难道真是如他们所说,是去看景的?若真是如此,在徐北游看来,这群公子千金简直就是脑袋被驴踢了!   徐北游谨守本分地领着六人六骑离开丹霞寨,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六人骑马缓缓而行跟在后面,对于这六匹骏马,徐北游没有多看一眼,生怕看得多了,就忘不掉了。虽然他是个井底之蛙,不明白这六匹骏马代表着的内在含义,但也大致明白这些马的价值与自己手中的一百两银子相较,绝对是天壤之别。   从徒步而行到骑乘飒露紫,这其中相差的距离绝对不止是一个世界。   徐北游的身子看上去瘦弱,实际上体能却是极佳,在一气奔行了十余里之后,仍旧看不出半点疲态,不过那名骑着飒露紫的女子却是忽然开口要歇一歇,看得出来,其他人都是以白衣公子唯马首是瞻,而白衣公子又对这名披着大斗篷的女子惟命是从,既然她开口,别人就万没有反对的理由。至于徐北游则更不会反对,他毕竟是用人力前行,而待会儿就要进入那个异常诡异的古战场,多留点体力总是没错。   一行人各自休息,徐北游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岩石前面,望着远处奔腾而过的青河怔怔出神。   女子翻身下了飒露紫,与那名白衣公子轻声说了一句话后,径直走到徐北游的身前,轻声问道:“你跟谁学的剑?”   徐北游略带警惕地看了女子一眼,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师父。”   女子接着追问道:“谁是你师父?”   “师父就是师父。”徐北游平淡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女子轻笑道:“看得出来,你是有修为的,在这种小地方能有这样的修为,很不容易。”   徐北游愣了片刻,反问道:“你也练剑?”   女子摇头道:“我不练剑,其实刚才我也不敢十分肯定你有修为在身,不过现在可以肯定了。”   后知后觉的徐北游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转而说道:“那你肯定也是一个高手。”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嘴微微一笑,可惜面容隐藏在兜帽中,让徐北游无缘目睹这绝美的动人风景。   她有两次打量徐北游。   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她对徐北游的评价都是有点意思,不过第二次审视打量之后又多了几分惋惜,惋惜这个年轻人生在了苦寒西北,没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广阔世界。   因为不管怎么说,井底之蛙再有意思,也只是一只癞蛤蟆而已。   女子忽然问道:“你师父和父母呢?”   徐北游沉默了一下,平静道:“师父不知道去哪了,我已经快有十年没见过他。至于父母……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女子沉默了,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道歉又不知该如何道歉。   徐北游揉了揉脸,脸上又有了些许笑容,道:“不过我徐北游既然能安安稳稳活到这么大,没有冻死,没有饿死,这就说明老天爷还不想收我,那我就一定要活出个样子。”   说着,徐北游拍了拍背后被棉布裹着的长剑,笑道:“再说,我还有它。”   女子的眼神中有了片刻的恍惚,轻声喃语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从小没读过多少书的徐北游也许不明白这句文绉绉话语的意思,但他却知道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即便是井底之蛙,也有跳上井台看看外面广阔天地的那一天! 第三章 背后负剑名天岚   短暂的休憩之后,这支七人队伍继续向古战场进发,一路行来,人烟越来越少,飞鸟走兽也不见半个,甚至在周围有淡淡雾气生出,徐北游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而那名白衣公子的脸上则是露出了几分淡淡笑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距离此行的目的已经越来越近了。   通过与那名女子的交谈,徐北游大致摸清了这几人的身份,领头的白衣公子是帝都人士,叫端木玉,那三名佩刀青年是三兄弟,似乎是西凉州那边的将门子弟,分别叫李嵩、李华、李恒,而那个地头蛇则是陕州土生土长的衙内,若不是因为这几位公子想要玩一出微服私访的把戏,只是这名本地衙内,就足以惊动丹霞寨的大小官员。   至于那名女子的身份,她自己没有说,徐北游也就没有多问。   一行人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周围突然变得阴冷潮湿起来,六人的坐骑开始躁动不安,除了女子的飒露紫,其余五马甚至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恐。   “徐北游,你见过阴兵吗?”骑在飒露紫上的女子十分镇定,神情依旧平淡如水。   走在最前面的徐北游没有回头,“见过,就是一副盔甲,神出鬼没,不过那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我不小心误入此地,差点死在这些鬼东西的手里。”   女子似乎被勾起了兴致,接着问道:“书上说阴兵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寻常刀枪难伤,除非将整套盔甲打烂,让它失去存身之所,否则极难杀死,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徐北游顿了一下,平静吐出两个字:“用剑。”   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不惊讶,也不质疑。   不过李嵩几人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显然是不相信徐北游这个土包子还真的会用剑。   用剑,可不是会几手花架子就算用剑了。   不提那些高卧云端的世外仙人,朝廷按照官职的九品中正制将俗世武夫划分九品,普通地方士兵九品,都指挥使的精锐亲兵八品,边军正兵营甲士七品,边军斥候精锐六品,一些实权都督的贴身亲卫五品,帝都禁军的三千营甲士四品,内侍卫和暗卫高手三品,至于一品二品的大高手,或是成为刑部供奉,或是成为内侍卫和暗卫统领,更有甚者还会被权贵们聘为客卿。   总得来说,只要入品,不管是吃官家饭,还是吃江湖饭,都能人模人样。你徐北游说自己能破阴兵,怎么也得有六七品的实力吧,那怎么还会变成如今这般落魄模样?   徐北游没有辩解什么,只是从背后取下被棉布包裹着的长剑,持在手中。   一行人继续深入一百余步之后,突然在远处出现一连串的模糊黑影,影影绰绰,在淡淡的雾气中看不真切。   阴兵!   徐北游和端木玉几乎是同时发现了这些黑影,两人都是脸色微变,所不同的是,端木玉是兴奋,而徐北游却是担忧,这些阴兵活着的时候兴许还会顾忌这些高门子弟的身份背景,可既然已经死了,那就不管你是皇帝的女儿,还是宰相的儿子,那都是照杀不误的。   端木玉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些逐渐靠近过来的黑影,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淡笑道:“徐北游,你有没有把握杀干净这些东西?一个一百两银子。”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道:“什么意思?”   端木玉平淡道:“大概再过半个时辰,这里会重现当年两军厮杀的蜃楼景象,既要观景,自然要清静一些。”   徐北游天人交战。   骑着飒露紫的女子对徐北游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勉强。”   短暂的沉默之后,徐北游先是对女子微微一笑,然后转而望向端木玉,重重地说了一个好字。   端木玉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徐北游,好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徐北游面无表情,缓缓抖落裹在长剑上的棉布。   下一刻,振剑出鞘。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一道璀璨剑光划过视线。   转眼间徐北游已经来到一名阴兵面前,这名阴兵整个就是一副漆黑盔甲,看样式应该是几十年前的边军甲胄,不过经过多年厮杀和时光消磨,已经残缺不全,在缝隙之间不断有黑色气息溢出。   徐北游单手持剑,一剑直刺阴兵面门,这一剑快到极致,如同惊虹,带着一往无前的味道,阴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穿头而过,死得不能再死。   先前嘲笑徐北游的李嵩等人有些傻眼,难道自己看走了眼,这西北的土包子还真是个高手不成?   女子望着徐北游的身影,脸上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这是……剑一,纵九死不悔?”   接着徐北游拔剑而退,然后身形一转,手中长剑画出一个大圆,轻描淡写地挡下了其余几名阴兵的劈下的长刀。   阴兵的下劈一刀足以将一个普通人从头到脚劈成两半,但在徐北游的一剑之下,却好似绵软无力,只是轻轻一拨便偏移开来。   女子看到这一幕,终于确认了先前心中猜测,兜帽下的神色复杂,似有几分原来如此的释然,又似有几分惋惜之意,轻叹道:“剑二,处方圆不动。”   徐北游又用出第三剑,剑光煌煌,交织成网,将这些阴兵全部笼罩其中。   “剑三,覆天网不漏。”   女子轻声喃语,“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剑宗三十六,当真不虚此行。”   后面的战斗,女子已经不再去看。   虽然徐北游修为尚弱,用不出剑三十六的真正神意,但对付这些阴兵,已然是杀鸡用牛刀。   徐北游为何敢领着这群官家子弟来这里?正是因为当年那名老者所留下的一部剑谱以及一柄长剑。   一人一剑。   剑名天岚。   徐北游握住天岚,毫不凝滞,以惊鸿掠影之势游走于阴兵之中。   三剑之后还是这三剑。   仅仅只有三剑。   但却胜过世间万千之剑。   剑势,一气呵成。破敌,摧枯拉朽。   除了端木玉还算平静,其余人都是目瞪口呆。   这小子的剑术,不俗?简直是没有半分匠气的仙人剑术!   尤其是李家三兄弟,他们三人出身将门,接触过不少军中高手,看得来徐北游的境界并不高,大约也就有六品左右,可在这个境界中,没有一人能像徐北游这般圆融如意,甚至能与玄妙二字沾边。   别说他们,就是见惯了大世面的端木玉也有了短暂的沉默。   待到徐北游收剑而回,地头蛇轻声嘀咕了一句,“武夫。”   李家三兄弟更是再也没了先前的轻蔑神色,李嵩脸上满是感慨神色,喃喃自语道:“好剑术。”   女子微微侧头,朝自己身旁的端木玉望去,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不知是巧合,还是女子把握机会恰到好处,端木玉的嘴角刚好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狰狞。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女子收回视线,藏在兜帽下的脸庞上浮现起一抹冷清笑意。   这位眼神阴沉望着徐北游的贵公子也许还不知道,在这一刻,他已经被女子从那一串长长的候选名单中抹去,他那点抱得美人归的小心思再无半分实现的希望。 第四章 当年铁骑今犹在   若是徐北游刚才听到了女子的轻声自语,他一定会惊讶于这些剑招竟然还有一串文绉绉的称呼,事实上他只知道这三剑分别名为剑一、剑二和剑三,至于什么纵九死不悔、处方圆不动和覆天网不漏,他根本连听都没听过。   此刻徐北游最在意的还是端木玉许诺的银子,刚才他足足斩杀了十二名阴兵,按照端木玉的承诺便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天大的巨款,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徐北游纵然有天大志向,也得先吃饱饭才能再去谈及其他。   古战场虽然诡异,但阴兵却不算多,毕竟大部分尸体当年就已经被袍泽带走,只是有少部分尸体还遗留在这里,解决掉了这波阴兵,众人迎来了短暂的宁静。   接过端木玉的银票之后,徐北游将长剑重新归入鞘中,独自一人走到一旁,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双眼轻轻喘息着,一气之下斩掉十二名阴兵,对他来说负担还是太重,如果不是有天岚之利,他在杀掉第六名阴兵时就会力竭,而在这等凶险之地,力竭也就意味着凶多吉少。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徐北游重新睁开眼睛,呼吸开始趋于平稳,不过握剑的右手还是轻轻颤抖,看来连续出剑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短时间内是无法像刚才那样大展神威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里的银票,嘴角扯出一个轻微的上扬弧度。   这一切都落在不远处的女子眼中,她走到徐北游身旁,轻声问道:“用自己的命去换这点银子,值得吗?”   徐北游收敛了嘴角的那一抹笑意,脸上表情归于平静,既没有骤得横财的欣喜,也没有面对这些世家子弟的自卑,只是摇了摇头,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回答道:“有两点原因,第一,没有把握我不会贸然出手。第二,富贵险中求,这些银子对你们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对我来说,就是一场难得的富贵,所以值得。”   女子沉默片刻,轻轻叹息道:“这种富贵终究是便宜了点。”   徐北游笑道:“这就像人一样,我一直都认为,人无贵贱之分这句话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屁话,其实不管在哪里,人都有贵贱之分,所以我们这些底层的人才会拼命地往上爬,希翼从一个贱人变为一个贵人。”“贵人?”女子低低自语了一声,“终究还是人。”   徐北游面无表情,同样低声道:“可对贵人而言,把自己当人看,容易。把别人当人看,难。”   他是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他却知道人情世事,本地的看不起外来的,年长的看不起年小的,帝都的看不起地方的,江都的看不起中都的,本都是平头百姓,都是大哥不笑二哥的小人物,仍要强分三六九等,仍想着要高出别人一头,百姓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本来就踩在百姓头顶上的高门世家?   百姓与世家,其实是两个世界,其中的距离不可以道里计。   不知何时,雾气忽然浓重起来。   在雾气深处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在悄然蔓延。   金戈马嘶。   瞬间吸引了一行人的所有注意力。   片刻后,先是一骑跃出了黑雾,然后十骑、百骑、千骑、万骑,在短短几息的时间后,一支浩大骑兵冲出了黑雾,出现在这片古战场上。   这些骑军都是身披玄色甲胄,座下清一色的黑马黑鞍,如同一支自幽冥而来的鬼军。   另一边,同样是一支肃杀骑军,所不同的是这支骑军皆是身披银甲,座下是清一色的白马白鞍,与先前的黑色骑军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这一幕上。   徐北游终于知道这帮世家子弟为什么非要亲自来这儿看一看了。   这样的景象,真的很壮观,若是不能亲自看上一眼,的确是终生遗憾。   端木玉嘴唇微动,喃语道:“这便是当年的东北西北两大骑军大战。”   两支骑军并没有立刻开始冲锋,而是有了短暂的对峙,然后各有一骑出阵,似乎在交谈什么。不过古战场只保存了当年的影像,却没保存声音,这两人具体在交谈什么,也就无从得知。   女子嘴唇微动,对身旁的徐北游解释道:“这就是那两位大都督。”   徐北游哦了一声,神情平静。   大都督,对于他这种升斗小民来说,实在太远太远了,就像天上白云,可望不可即。   那两人的交谈没有持续很久,似乎是不欢而散,两人各自返回军阵之后,两支骑兵开始正面冲锋。   这是让徐北游永生难忘的一幕。   骑兵铺满大地,冲锋之势如同一线大潮。   此时虽然静默无声,但徐北游的耳旁却仿佛已经响起了如滚滚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大地在马蹄踩踏下震颤不止,烟尘弥漫。   两线骑兵大潮以滚雷之势迎面推进。   在片刻后,两支骑兵轰然对撞在一起,入骨入肉三分。   一众观战之人均是脸色发白,心神摇晃。   如此威势,几乎便是人力极致。   个人处于其中,就真的好似一叶浮萍,渺小无比。   两军互相绞杀,无时不刻都有人身死坠马。   这一战,堪称惨烈。   即便没有那些喊杀声、马蹄声、嘶鸣声、濒死的呻吟声,刀枪刺入体内的沉闷声,战场的残酷仍旧是大大震撼了这一行人。   哪怕是出身将门的李氏三兄弟,也是如此。   女子喃喃念道:“简文三年,査莽率东北军攻陷陕州,继而牧人起亲率大军进逼西河州,连破大小寨堡三十六座,兵临中都城下,值此危难之际,大都督徐林临危受命,率西北军于丹霞寨与东北军大战,胜之,解中都之围,査莽、牧人起仅率两万残军狼狈而逃。”   随着女子的自语,战场上的形势也开始逐渐发生变化,银甲骑军显露出溃败之势,而玄甲骑军却大有要将银甲骑军尽数吃掉的鲸吞之势。   就在此时,从银甲骑军中分出一支大约三千人的骑军,以视死如归的决然姿态,开始向玄甲骑军发起冲锋。   重骑军。   这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军,虽然仅仅只有三千骑,但在冲锋时却堪比三万轻骑,那种汇聚在一起的巨大冲击力,竟是瞬间撕裂了玄甲骑军的阵线,一路摧枯拉朽,横冲直撞。   这是一副可歌可泣的悲壮画面。   重骑虽然无敌,但无奈人力有时而穷,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也只能是含恨沙场。   女子一指那名重骑将领,对徐北游轻声道:“那人叫徐戥。”   此时的徐戥满身鲜血,视死如归,面对西北大军的冲锋,率领所剩不多的亲卫不退反进,迎面冲向漫无边际的骑军。   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冲锋。   在沉闷惨烈的厮杀中,徐戥亲卫首先死尽,随后徐戥战死。   而东北大军也趁着这个短暂时机,脱离战场就此远去,渐渐消失在黑雾中。   大局已定,西北大军继续咬牙追杀。   两支骑军渐渐远去,古战场重新恢复了平静。   女子忽然问道:“徐北游,你知道刚才那支玄甲骑军现在在哪吗?”   徐北游看了眼这个有些特立独行的世家千金,她是一行人中唯一不视他为下等人的人,人既以诚待我,我自当以诚待人,所以他很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知道。”   女子似乎有些骄傲,稍稍抬头,从兜帽的阴影中露出一个秀美的下巴,以及一小截白皙的脖颈曲线,直到这一刻,女子才流露出几分身在俗世的烟火气。   她缓缓说道:“这支铁骑跟随太祖皇帝东进入关,先入东都,再入江都,一路南下,扫平域中,方有今日大齐之万里江山,如今朝堂之上,有半数王侯贵胄皆是出自此军之中。” 第五章 跳出井口看天下   看完这场壮阔绝伦的蜃楼奇景之后,这群世家子弟没了继续停留的兴致,开始准备返回丹霞寨,徐北游自然没意见,不过这一次他没走在前面,而是走在了最后,他要确保最后关头不会再出什么纰漏。   那名骑着飒露紫的女子走在了最前面,没有再和徐北游说话,甚至也没有理睬身旁大献殷勤的端木玉,似乎在沉思什么。反倒是因为刚才徐北游一气斩杀十二名阴兵的缘故,李嵩这位将门子弟对徐北游的态度缓和许多。   当一行人回到丹霞寨,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下的丹霞寨好像一个垂暮老人,静静地伏在西北的旷野上,六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没有在这个老人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女子在临走前仍旧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徐北游,她只是告诉徐北游,不要一辈子都停留在这个小地方,若是有机会,还是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   徐北游目送一行人出了丹霞寨之后,自己也朝丹霞寨外走去,不过与那六人的方向却是截然相反。其实他还是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那是当年跟随老人学艺时老人亲手搭建的,只这栋勉强可以安居的房子远在小方寨,所以徐北游还得走上十几里夜路才能回家。   西北的晚上不算太平,但对于徐北游来说倒不算什么,一路无事,等到他返回小方寨时,夜色已深,整个小方寨黑漆漆一片,不见半点光亮,毕竟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蜡烛和灯油都是很奢侈的东西,寻常时候,不会买也不会用。   徐北游摸黑进了寨子,回到家,跃到自己小屋的屋顶上,就着月光啃了一个冷硬程度快赶上石头的馍,又摸了摸放在胸口的银票,陷入沉思。   女子劝他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其实这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他这只井底之蛙望井口,已经望了太久太久,只是苦于许多牵绊而无法跳出井口去,现在他有了这一千三百两银子,便有了跳出井口的资本。   徐北游沉思良久,将那叠银票拿出来,一共十三张,一张是地头蛇给的,其余十二张则是端木玉给的,他将银票分成两叠,一叠一千两,一叠三百两。   徐北游将三百两的那一叠重新放回怀里,望着手中的一千两银票,自言自语道:“把这里安排好以后,我也该走了。”   第二天一早,徐北游便去了位于小方寨最北头的那个小院。   这儿也许可以勉强称之为私塾,同时也是私塾先生的家。   在西北这等苦寒地方,又是小方寨这种在各个寨子里排名末位的穷地方,竟然还有私塾这种东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不过它的确真的发生了,就像当初那名负剑老人会经过小方寨一样,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徐北游推开柴扉进了小院,院里有几只母鸡正在觅食,墙角处还有一片绿意盎然的菜地,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茅屋前的躺椅上,轻轻怕打着自己的膝盖,哼着无人能懂的小调。   老人就是小方寨私塾的教书先生,已经在小方寨教书育人三十多年,徐北游曾经听寨子里的老人们说起过,老先生是个外来户,应该是中原那边过来的,刚来的时候气派很大,不像平常百姓,倒像是富贵人家出身,只是过了这大半辈子之后,老人除了身上的书卷气,就再也看不出半点当初的富贵模样。   徐北游的名字也正是老先生给取的,事实上徐北游在很小的时候就是跟着这个老人生活,直到遇到另一位老人之后,才有了变化。说来也是好笑,当初因为徐北游,两个老人还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一直到那位负剑老人离开小方寨,两名老人都是处于互相看不顺眼的不对付状态,两人只要见面就是吵架,满口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当然,在小方寨的人看来,这根本不能算是吵架,毕竟连半个脏字都没有,而且全寨子上下只有徐北游能听得一知半解,这怎么能算是吵架?   两位老人到底姓甚名谁,徐北游都不清楚,他将负剑老人称作师父,将私塾老人叫做先生,如此以作区分,而两位老人也都默认了各自的称呼。正如徐北游所说的那样,不管师父叫什么,师父就是师父,放到当下,那么先生就是先生。   徐北游走近老人,轻声道:“先生,我来了。”   老人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看了眼徐北游,问道:“怎么,要走了?”   徐北游一点也不惊讶于老人的未卜先知,毕竟眼前的老人算是最了解他的人,又是见多了世情,能猜出一二也不足为奇。他轻轻嗯了一声,拿出那一千两的银票交到老人手中,道:“先生,这是一千两银子,算是我为寨子留下的一点心意,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只能劳烦先生了。”   老人没有问银子是哪里来的,只是很平静地接过银票,淡然道:“北游啊,我知道你早晚都要走出去,毕竟大好男儿,不像我这个身子入土半截的糟老头子,总窝在这块弹丸之地也不像话。可既然要出去,就得知道人心险恶这四个字,看上去是好的未必是好的,看上去是坏的也未必是坏的,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都是黑白混淆。事情有对错之分,但做事却未必要按对错而行,早些年战乱的时候,百姓易子而食,说白了就是人吃人,这件事对吗?肯定不对,但是不吃,你要活活饿死,那你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徐北游愣住了,他从没想过一直都是方正君子的先生竟会说出如此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语,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人感慨道:“我此生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于世情二字上算是有一二感悟,说些昏言昏语,人有善恶黑白,可到底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当年李诩与青尘论道,青尘直言善我者善,恶我者恶,所谓善恶,可见一斑。归根究底,不过是一个利字当头!”   徐北游咽了口唾沫,算是压惊。   他不知道青尘和李诩是谁,但是他听明白了先生话语中的意思。   老人似乎被勾起了过去往事,神情恍惚,眼神中有缅怀之色,自言自语道:“萧煜开创本朝基业,杀出一个尸山血海,也杀出一个锦绣江山,可曾有人说他是恶?当年逆贼白莲教教主之幼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活活溺死,可有人说他是善?铁骑下江南,开万世太平,今日之大齐,昨日之大郑,哪个不是流血成江河,哪个不是白骨筑高楼,杀人得太平,这是什么道理啊?!”   老人猛地从躺椅上起身,望着徐北游大声喝问道:“道理在哪?”   徐北游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负着的天岚,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回答道:“道理在我背后,这便是道理。”   老人愣住,然后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点点重新坐回椅上,有气无力道:“你走吧。”   徐北游欲言又止。   老人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蛋,没好气道:“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不用你来提醒我财不露白的道理。” 第六章 巍巍中都如山岳   徐北游终于要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了。   去外面的广阔世界看一看。   徐北游背着天岚和一个包袱,包袱里面装着一些换洗衣物,一些散碎银子,几个还算软和的馍,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熏肉,还有那三百两的银票。没人给他送行,他独自一人走到小方寨的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后,径直离去。   接下来他要去丹霞寨,然后再从那儿跟着一支商队离开西河原地界,去本朝太祖的龙兴之地,中都。   徐北游没见过大世面,去过最大的地方就是丹霞寨,但不妨碍他很大气,按照先生的话来说,这是天生的,强求不来,也羡慕不来。来到丹霞寨,在寨子北边的货仓附近找到那支早就联系好的商队后,徐北游忍痛给了认识许久的镖头十两银子,得以混在商队雇佣的镖师中,坐上一辆拉货的马车,随着商队缓缓离开丹霞寨,踏上了漫漫旅途。   丹霞寨一点一点地在身后远去,终于是看不到了,直到这时徐北游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丹霞寨,踏入了一个全新的未知世界。中都,对他来说好似是传说中的地方,这里即是本朝太祖皇帝的龙兴之地,也是前朝的边关第一雄城,至于怎么个雄城法,徐北游没见过,只是听过先生的只言片语,自然也想象不出来。   中都就像外面世界的一个缩影,光怪陆离,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如梦似幻。   是的,世界。   在他小的时候,他的师父,也就是负剑老人,曾经给他描绘过一个别样的世界,那个世界中没有为了生计而生出的鸡零狗碎,没有为了生活而不得已的苟苟且且,只有常人无法想象的波澜壮阔。   在那个世界,有人乘剑出海,有人扶摇登天,有人用漫天大雪泼墨作画,有人拔起大江便是一剑,有神仙朝游沧海暮苍梧,有猛士一力敌千军。有佛门高僧,合十可成百丈金身,也有道门真人,稽首便让大地浮沉,有人持剑入局,横行天下。有人端坐局外,弈棋天下。有世内铁骑大战,有世外神仙斗法,有江湖,有江湖人的大风流,有庙堂,有庙堂人的大规矩,那是个让人神往且精彩无比的世界,却也是让小人物只能默默仰望的世界。   现在的徐北游,没有资格走进那个世界,他只能默默地仰望、神往。   不管是那一众权贵子弟们的世界,还是师傅描绘的这个世界,对于现在的徐北游来说,都太过遥远了,遥远到仿佛是天空中的一轮明月,看着很美,但也仅限于看着而已。   毕竟两个世界的距离,又何止万里?行万里路,走不进另外一个世界,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被挡在门外。   一路无事,经过两天一夜的跋涉,徐北游随着车队穿过西河原,抵达中都城下。   中都给徐北游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几乎与山等高。   两道山脉之间,一座雄城很是突兀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将这两道原本并不相连的山脉完美地连接在一起。   其实在距离中都还有十余里之遥的时候,徐北游就已经可以依稀看到这座雄城的轮廓。整座中都依山而建,从正面望去,层层叠叠的瓮城沿着山势向上堆砌,足足有七层城墙如同梯田一般依次排列,足以让任何想要从正面攻陷这座雄城的敌人望而却步。   徐北游从栖身的货车上站起身,极目望去,想要看到先生曾经说起过的中都王府,那座屹立于中都最高处的府邸,以及传说中可以俯瞰整个中都全景的凌风阁。   可惜,他没有看到。   不过即便如此,中都还是给徐北游留下了最深刻的震撼。   他抬头望着这座雄城,忽然想起先生醉酒后常常念叨的一句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燕云十六州。明日且登凌烟阁,扶剑受封万户侯。”   ——整座中都依山而建,所以城内的地势是呈现出倾斜向上的角度,外城地势最低,越往内城走去地势越高,城内许多权贵家族都是按照地势修建住宅,越是权势彪炳的,府邸的位置也就越高,而作为整个中都的中心,中都王府自然也就在中都的最高点。   王府占地极广,除了寻常权贵人家诸如引水入府造湖、兴建亭台楼阁等手笔,还有一座以人力建成的山峰,山高三十余丈,名为潇湘山,其山体上有四座依山而建的楼阁,由上而下分别被冠以凌风、临风、听风、迎风之名。   位于潇湘山顶的是凌风阁,居于凌风阁中虽然不能如传说中那般俯瞰整个中都,但也可以看到大半个中都。此时一名女子正略显慵懒地半躺在凌风阁二楼的一张软榻上,以手托腮,望着外面好似就在脚下的大半个中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   沉思中的女子有一种让人惊心动魄的美感,仿佛洁白玉石雕刻而成的神女像,虽然没有冷漠高傲,但有一种不可见的凛然疏远之感,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过了许久,她终于回神,先是坐直了身子,然后伸了个懒腰,将曼妙身躯展现得淋漓尽致,可惜此时阁内并无他人,也就没人能有幸能目睹这难得的迤逦画面。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重新恢复了平日的端庄模样,然后轻轻拍手。   一名侍女悄然走进阁内,双手自然下垂,在小腹处交叠。   女子轻声道:“准备一下,该回去了。”   “诺。”侍女应了一声。   女子想了想,接着道:“端木玉那边就不要理会了,让他在西北好好多玩几天。至于墨书大姑姑那边,还是知会一声吧,免得她又唠叨。”   侍女一一应下。   待到凌风阁内只剩下女子一人后,她换成了用手托着下巴的姿势,又开始陷入沉思,或者说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微响动惊醒了女子。   女子回过神来,轻声唤道:“斑斓?”   波澜不是什么人,而是一只猫,一只祖传三代的波斯猫。   时至今日,女子仍是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老祖宗要给通体雪白的波斯猫取一个虎皮猫的名字。   斑斓,斑斓猛虎?   不过她曾听父亲说起过,叔祖倒是养了一只虎皮猫,唤名阳春,阳春白雪的阳春,与斑斓互为死敌,直到叔祖远渡重洋去了卫国,家里才变成了斑斓自己独大。而白猫斑斓这个侍奉过祖母和母亲的“三朝老臣”,没了大敌之后,变得越发慵懒随意起来,就是对待自己这个新主人也是爱搭不理的,活脱脱一幅目无余子且倚老卖老的权臣做派,以至于许多侍女在背地里都称呼它为斑斓大人。   片刻后,一道雪白的身影轻车熟路地从房梁上跳下,径直落到女子身边。   一双蓝色眼睛幽幽地打量着四周,竟是透露出几分人性的追忆感伤神色。   甲子之前,这儿是它的家。 第七章 阴沉暗卫着飞鱼   兴许是习惯了风沙如刀的塞外大漠,初到繁华之地,徐北游有些不知所措的恍然失神,所以在他走进中都的前三天,一直都是漫无目的的游荡,一直到第四天,他才开始思考自己该如何在中都立足的问题。然后他悲哀的发现,自己身无一技之长,想要混个营生很难,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从军。   不过徐北游自在惯了,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束手束脚的军伍是不愿去的,好在他身上还有三百两银子,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算太着急,找了间客栈暂且住下后,他决定先去中都城内的道观走一趟。   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道门出了大力气,所以太祖皇帝坐稳江山之后,道门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不但被封为国教,就连掌教真人也被封为国师,煊赫至极。一时间道门压过儒、释两教,成为三教之首,各地开始大肆兴建道观,百姓们也纷纷改信道祖。   小方寨和丹霞寨这样的穷苦地方是没有道观的,顶多是有几个游方道人,可中都不一样,位列天下四都之一,这里有西北最大、最好的道观,崇龙观。   徐北游勉强算是半个信徒,既然来了中都,万没有不去崇龙观看一看的道理。   崇龙观位于内城,这也是寻常百姓能走到的极致,再往上走便是连绵林立的权贵府邸,有甲士护卫,寻常人等不得入内。至于最高处的王府,更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可望而不可即。   一辆黑色的马车从崇龙观那高高的院墙之外疾驶而过,车厢内有两人,均是身着黑色锦袍,所不同的是一人锦袍上绣有飞鱼,而另外一人虽然也是同样样式的锦袍,但却是少了飞鱼图样。   所谓飞鱼,其状为龙头、有翼、鱼尾,绣有飞鱼图样的公服一般被称作飞鱼服,按照大齐律制,非三品以上官员不可穿戴飞鱼服。而且在大齐官场上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飞鱼服只有暗卫内部的高官才会穿戴,那么这两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对于世人来说,暗卫无疑是一个很恐怖的名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对于这个名字无一不是畏之如虎,因为暗卫是皇帝意志的最直观体现,有侦缉天下之权责,虽然在名义上归属于大都督府统领,但实际上却是直属于皇帝,拥有诏狱,独立于刑部和大理寺之外,自成一体。   暗卫府既然号称侦缉天下,那么除去设在帝都的白虎堂之外,在各地还分别设有分府,分府设都督佥事一人,府下分州,一州之地设督察使,一郡之地设巡察使,一县之地设监察使,位于帝都的白虎堂中则有三位坐堂都督,总掌全局,被世人在私下里称作是暗卫府的三驾马车。   现在是开朝之初,没有乱授名器的乱象,除了那些王公侯伯,一品高官还是十分金贵的,除去当朝首辅和大都督等寥寥几人外,再无人能官居一品,即便是暗卫都督也不过是正二品,只有掌印都督被特加从一品衔,都督同知从二品,都督佥事正三品,督察使从三品。   中都虽然只有一城,但等同于一州级别,也是整个西北暗卫的核心所在,这位既然能穿飞鱼服,那么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正是中都暗卫督察使。   现任中都暗卫督察使姓陆,单名一个沉字,他即是中都暗卫督察使,也暂摄西北暗卫府都督佥事的差事,可以说是整个西北地界最有实权的那一小撮人之一,陆沉撩起窗帘望了眼外面不断向后退去的道观围墙,面沉如水,开口问道:“季安,都安排好了?”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略显拘谨,恭敬回答道:“按照大人的部署,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陆沉点点头,道:“我有位世侄近日来到中都,待会儿可能脱不开身,所以此事便交由你主持。”   中年男子低眉敛目,沉声应诺。   陆沉放下窗帘,望向自己的心腹下属,缓缓道:“记住,这是大事。若是此事功成,你我说不得要再进一步,我能将都督佥事前面的代字去掉,而你也可以从巡察使的位置上再上一步,接过我督察使的位子。”   中年男子的脸上露出几分激动神色,“卑职谢大人提携。”   陆沉笑了笑,笑意中却莫名有些森然味道,“称谢的话,现在说还为时尚早,这事情是白虎堂的傅都督亲自交代下来的,说不能出半点差池,若是事情办砸了,虽然不至于让我丢了头顶上的官帽子,但在咱们暗卫里面,被三位都督记住了不是,这辈子就甭想再进一步。”   中年男子脸色微变,然后不住点头。   陆沉闭上眼睛,露出几分带着暮气的垂垂老态,半是自语道:“至于我这位世侄,也并非什么简单角色,他是从掌印都督那边过来的,说不定就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得亲自过去应付,两边都不能怠慢,两边都不能得罪。”   马车来到位于中都西北角的暗卫府,陆沉独自一人下车,此时在暗卫府的偏厅中已经有一人等候多时,见到陆沉这位执掌西北暗卫权柄的高官走进来后,既无敬畏,也无谄媚,只是起身执晚辈礼,就像见着了自己家中的长辈,陆沉对此也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因为常年接触诸般阴私之事而变得冷肃的面庞上更是浮现起一抹亲切笑容,温和道:“公务在身,让世侄久等了。”   若是徐北游在此,就会认出眼前之人正是那名骑着“天马”的白衣公子端木玉,此时的端木玉神态闲适,轻声笑道:“是小侄叨扰世叔才对。”   陆沉笑着挥了挥手,待到两人分而落座后,开口问道:“西北苦寒呐,尤其是到了冬天,雪大压死人,世侄放着繁华江南不去,跑来这百战之地,倒是让世叔有些费解。”   端木玉淡然笑道:“实不相瞒世叔,小侄这次本意是游历塞外,不过临行前家父曾对我有过一番嘱咐交代,要我给世叔捎几句话。”   陆沉面上表情笑容不变,道:“世侄请讲。”   大半个时辰后,陆沉亲自将端木玉送出暗卫府,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意,直到端木玉骑马离去,这些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破绽的笑意才缓缓褪去。   兴许是太久没有这般热络笑过,陆沉的表情有些僵硬。   一名身穿黑色锦袍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陆沉身后,轻声道:“大人,这些帝都来的贵公子,看似恭谨礼让,实则眼高于顶,在心底未必看得上我们这些地方人物,大人今天送出这份香火情,他日后未必会记在心里。   陆沉眯起眼,语气冷冽:“理是这么个理没错,可我们也不能在西北这地界待一辈子,总要回帝都的,既然要回去,提前铺路,没坏处。” 第八章 崇龙观里初相遇   崇龙观建在内城,同样是依着山势而走,越往深处的建筑,所占地势便越高,最深处也是最高处是一栋九层楼阁,为了寓意道祖的无上神通,其中设有万盏金灯,每逢盛大节日,观内执事道人便点亮所有金灯,灯火辉煌如白昼,气派浩大如仙家,整栋楼阁大放光明,整座中都城都能看到这里的壮阔景象,好似天上仙宫。   这样的煊赫景象,若是无缘得见,不能不说是一个天大的遗憾。   崇龙观算是在道门内部也排得上号的道观,仅次于道宗祖庭的紫霄宫、帝都的青景观、江都的紫荣观、齐州的太清宫、临仙府的清虚宫。能在这些道观担任观主,无一不是道门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崇龙观观主,声名相对不显,只知是比如今道门掌教真人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算是老辈人中硕果仅存的几位,在道门地位尊崇。不过就在前不久,老真人终于是抵不住岁月的流逝,在给弟子讲课时突然坐化,因为太过突然的缘故,即便是道门祖庭也措手不及,没有合适人选来接替崇龙观观主之位,所以现在的崇龙观大体上就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徐北游没有选择在清晨时候随着人流去崇龙观,而是等到夕阳西斜的傍晚时分才姗姗来迟。不知是什么缘故,此时的崇龙观中却是不见其他香客,偌大一座道观静悄悄的,徐北游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黄昏时的崇龙观就是如此。   徐北游走进崇龙观的大门,并不礼拜道门历代得道真人的塑像,只是四处游览,可惜许多地方并不允许外人参观,比如有万盏金灯的九层楼阁便赫然其列,休说是徐北游这样的升斗小民,就是执掌一州的布政使也同样不能入内半步。   徐北游将能去的几处都看过之后,最后才去了正殿,在这儿供奉的是一尊道祖坐像,此时天色渐暗,殿内已经掌灯,只见道祖像道装皓首,右手执拂尘,与其他道观中道的道祖像所不同的是,崇龙观的道祖像左手上还环绕着一条金龙。自古帝王被称为真龙天子,以龙寓意皇帝,道门此举显然是将帝王置于道祖之下,自然引来大批口诛笔伐,不少庙堂公卿都要求道门对这座道祖像进行修改,不过道门对此一直都是不理不睬,充耳不闻,这座道祖像也就得以存留下来。   徐北游拜过道祖,正要转身离去,却是不小心与另外一人撞了一个满怀。   徐北游向后稍稍倒退半步便稳住身形,抬头望去,却是一个道装美人,看年龄大约与徐北游差不多,比徐北游矮了一头的娇小身材,一张很有瓷娃娃质感的精致面庞,此时因为急促奔跑的缘故,脸上带着一抹动人的红晕。   徐北游这个不经人事的小处男只觉得有淡淡幽香沁入鼻间,心头猛然一窒。   小道姑抬起头怯生生地瞥了徐北游一眼,在接触到徐北游的视线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两人之间就这般有了片刻的尴尬沉默。   最终还是徐北游率先打破沉默,“你没事吧?”   小道姑的脸上露出一抹羞涩,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徐北游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前不久遇到的那名骑着飒露紫的女子,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态,与眼前的小道姑形成了鲜明对比,两人就像两朵截然不同的花儿,一朵是傲视群芳的雍容牡丹,一朵是小家碧玉的含羞草。   各有不同,各有千秋,各有一番风情滋味。   徐北游清了清嗓子,问道:“姑娘是崇龙观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徐北游笑了笑,学着读书人拱手作揖道:“我叫徐北游,双人徐,西北的北,游学的游。”   小道姑更显踌躇,一番短暂的天人交战之后,她回以道门之礼,然后柔柔弱弱道:“我道号知云,如今正在崇龙观中修行。”   徐北游刚要开口说话,大殿内的灯火猛然一暗,杀机骤起。   下一刻,徐北游身形暴起,一把将小道姑将拉到自己身后,同时背后天岚苍然出鞘,一剑刺向那名正要对小道姑下毒手的不速恶客。   这名不速恶客身着黑色窄袖长襟锦袍,腰扣玄黑虎头,脚踏黑面白底官靴,手中持刀,厚背薄刃,刀脊为直,刀刃略弧,刀长三尺,柄长六寸,重九斤九两,正是大名鼎鼎的绣春刀。   暗卫高手!   世人皆知飞鱼服和绣春刀是暗卫的标配,但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飞鱼服要官身三品以上才能穿戴,而绣春刀也只有武力三品以上的高手才能佩戴。   绣春刀与天岚一记碰撞,荡漾出一道清越声音。   徐北游手持天岚不退反进,向前再踏出一步。   剑光煌煌,交织如网。   不过斩杀阴兵摧枯拉朽的剑三在这名暗卫高手的面前却是如花架子一般,只见绣春刀完全以力破巧,几刀便将剑网斩破,然后直逼徐北游面门。   也就在此时,正殿之外,有一拨拨身着黑色锦袍的暗卫井然有序地从四面八方翻墙进入崇龙观内,腰间佩刀,手中则是持有重弩,落地后便开始扣动扳机,随着一声声嗡嗡震响,弩箭四散而飞,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开始对崇龙观内的道人展开血腥屠杀。   几名守夜道人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弩箭射穿了头颅,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呼喊,只有倒地后的一声声沉闷声响。   几间房屋刚刚掌灯,立刻便有弩箭泼洒过去,将屋内主人射杀。   一名身着四品官袍的黑衣暗卫出现在崇龙观的门外,沉声道:“凡是崇龙观内之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何身份,不能放走一个,全部格杀勿论!”   跟在他身后的暗卫齐声应诺,然后抽出腰间佩刀,鱼贯冲入崇龙观内。   暗卫们悄无声息地向崇龙观深处冲去,直扑最深处那座名满天下的九层楼阁,那里便是整个崇龙观的枢机核心所在。   暗卫一路奔袭,势若破竹,崇龙观的普通道人们被如同被割草一般宰杀,一些有修为在身的登堂入室弟子,虽然有一战的本钱和实力,但无奈暗卫人多势众,在以寡敌众的局面下,这些入室弟子注定是个含恨而终的结局。   一路上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道门高手众多不假,可崇龙观中却只有寥寥两人可称得上高手二字,随着老观主坐化,剩下的一人独木难支,如此便给了暗卫可乘之机。   表字季安的四品暗卫巡察使大步走进已经血流成河的崇龙观内,此时他没有半分面对陆沉时的唯唯诺诺,而是带着一股子阴冷气息,表情阴沉,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条正伺机而动的毒蛇。   他眯起眼望向遥遥可见的九层楼阁,五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绣春刀刀柄。   只要将崇龙观内的道人斩杀一空,接着就会有一批暗卫冒充崇龙观道人接手这里,然后便会曝出崇龙观道士为了炼制丹药竟然用小孩子内脏做药引的事情,恰巧最近中都城内许多人家真的丢了孩子,还会有几个所谓偷盗孩童的罪犯在公堂上招认是受崇龙观道人指使,再然后便会有人会振臂一呼,上演一出百姓围道观的戏码,最后自然真的从道观中搜出了孩童的尸体。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暗卫再去推手什么,愤怒的百姓们会帮他们把崇龙观的所有痕迹都彻底抹去,什么也不剩下。   即便道门知道不对又能如何?杀人的,烧道观的,可不是我暗卫府,而是这中都百姓。 第九章 暗枪暗箭绣春刀   <p>入夜,青墨色的夜幕下,道观灯火依稀,重重黑影涌动其间。   一名老道人自九层楼阁的一楼正门缓步走出,手持一柄白玉银丝傅尘,神情凝重,正是老观主坐化之后的崇龙观第一高手青叶道人。   老道人抬头了眼头顶夜空。   无月也无星,竟是个乌云遮天的光景。   下一刻,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机簧声音响起,足有近百枝弩箭一起激射向老道人。   青叶道人神情不变,仅仅是一卷袍袖,漫天弩箭便如同倦鸟归林,被他尽数收入袖中,然后再一挥袖,袖中弩箭原样倒飞而回,瞬间将十几名来不及躲闪的暗卫射成刺猬。   五名全身覆甲的黑甲士从黑暗中大步走出,只有两眼露在外面,如同两点猩红,双手持铁枪。   青叶道人望向这五名甲士,脸上表情转为惊讶,喃喃道:“就连内侍卫都出动了,看来这次陆沉真是铁了心要灭我崇龙观满门啊。”   所谓内侍卫,又称殿庭卫士,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大内高手,是位于王朝军伍武力顶端的大高手,总人数大约有五百余人,其中一等内侍卫二十余人,二等内侍卫百余人,剩余为三等内侍卫。平日里有拱卫皇帝及皇宫之责,隶属于暗卫府麾下,但没有皇帝手谕,即便是暗卫府的三位都督也不敢轻动,陆沉只是一名代都督佥事,远没有资格调动内侍卫,这五名二等内侍卫是由暗卫府三驾马车之一的傅都督亲自调来,为的就是对付青叶道人。   青叶道人实力高绝,按照俗世境界划分,便是一品境界,不过这五名二等内侍卫也不是庸手,每人都有二品修为,再辅以寻常兵刃难伤分毫的符篆玄甲,如此五名二品高手对战一名一品高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五名甲士结成一个圆阵,五柄长枪如林,朝着青叶道人大步前行。   老道人冷哼一声,手中拂尘一刷,拂尘上的银丝竟是迎风而涨,转瞬间便有十几丈之长,朝着五名内侍卫席卷而去。   五名内侍卫不惊不乱,只见为首的内侍卫轻喝一声,位于圆阵侧翼的两名内侍卫猛然加快速度,手中两杆铁枪如同两条孽龙,枪影漫天,水泼不进,将漫天银丝挡在三尺之外。   剩下的三名内侍卫则是趁此时机欺近青叶面前,三人一起出枪,简单直接,没有丝毫花哨,显然是出自军中的杀人之术,又经过多年厮杀磨练,在二品境界中已然趋于无懈可击。三柄长枪化作连绵不绝更甚雨势的急速残影,带出剧烈的刺耳声响,就连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也被三人长枪所带起的劲风挂出一道道细痕。   被三人围攻的青叶道人脚下步伐不断变化,整个人在一道道枪影之中好似闲庭信步,总在毫厘之间躲过刺来的长枪,同时空闲的左手不断结出一个个手印,意图打开身后九层楼阁中的大阵。   正所谓久守必失,虽然五名内侍卫的修为都不及于他,但凭借五人的同心协力,稳扎稳打,拖到最后,最先力竭的肯定是青叶道人,而且他也没有预料到暗卫会如此行事,没能事先打开大阵,只能在此刻行险一搏。   只见他身后的九层楼阁内有一盏盏金灯依次亮起,不一会儿的功夫,第一层楼阁已经是一片光明,只要九层万盏金灯全亮,那么老道人便可依此而守,同时也可传信给道宗祖庭。   此时此地,暗卫府对此自然早有预料布置。   一直在远远观战的巡察使伸出手,立刻有随从将一张等人高的血色大弓和一支漆黑羽箭递到他的手中,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握住大弓,稳如山岳,右手则是将黑色羽箭搭在弓弦之上,然后他衣袖下的整条右臂青筋暴现,缓缓拉满弓弦,如满月。   下一刻,黑色羽箭悄无声息地破空射向被围攻中的青叶道人。   这一箭非是寻常之箭,箭头上镶嵌有专破高手罡气的玄铁精金,箭身上则刻有符篆,箭尾以鸠羽制成,以暗卫秘法射出,号称神仙之下无人能挡。   道门中虽然不乏“仙人”高手,但青叶道人显然距离仙人境界还有一步之遥,就在大阵即将开启的关键时刻,这一箭直接破开青叶道人的护体罡气,洞穿了他的胸口,将他的中丹田气府搅成粉碎。   原本正在缓缓开启的大阵戛然而止。   青叶道人缓慢低头。   几名暗侍卫毫不留手,将青叶道人直接钉死在墙壁上。   另一边,徐北游在那名暗卫高手的攻势下只能苦苦支撑,如今的徐北游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六品境界左右,面对足足高出自己三品的暗卫高手,虽然他爆发出足以媲美四品境界的强悍战力,但只是从负剑老人手中学到一点皮毛的他,还是没能如何威胁到这名久经战阵的暗卫高手。若不是天岚剑上有剑气自生,触之必伤,让那名暗卫颇多顾忌,恐怕此刻徐北游和知云早已变成刀下亡魂。   这名暗卫的实力虽然比不得巡察使和五名二等内侍卫,但也是实打实的高手,停留在三品境界多年,无论是杀人手段还是对敌经验,都是同僚中一等一的存在,只是这次遇到了徐北游这个怪胎,竟是久攻不下,再想到巡察使大人定下的时限,让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恼怒之意。   越是恼怒,他下手也就越快越狠。   若是与同等实力的敌人交手,这种出手方式自然不甚可取,因为极容易被别人找到破绽,可惜徐北游与这人在根本实力上差得太多了,很多破绽他看得见,却抓不住,所以他支撑得越来越艰难。   又是一声金石之音。   天岚与绣春刀相撞之后,只见锦袍暗卫突然将身子一拧,全身上下好似柔若无骨,如同一条柔软长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绕过天岚,来到徐北游的身侧,然后一刀刺向徐北游的肋下。   这一刀来得十分突然,甚至已经超过了徐北游的想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可以将自己的身体扭曲到如此程度,虽然他已经竭尽全力闪避,但还是受伤了。   目睹了这一幕的知云忍不住啊的尖叫一声,满脸惊慌。   徐北游一手捂住自己的伤口,拄剑而立,剧烈的疼痛让他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锦袍暗卫没有急着要了徐北游的命,而是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上,将徐北游整个人踢向一旁的角落,轰然撞墙,然后将目光移向如受惊小兔一般的知云,双眼眯起如同择人欲噬的冷血毒蛇,阴冷笑道:“反正你也要死了,不如在死之前让本官享受一下?瞧你这张诱人小嘴,如果不给本官吹奏一曲,实在是暴殄天物。”<p> 第十章 有人前行背剑匣   巍巍中都,百战之地,这儿是从来都不忌惮于死人的地方,无数人死在城墙外,也有无数人死在城墙内,这个地方的每一处都曾浸染鲜血,也正是这些早已干涸的鲜血,铸就了这座屹立于西北大地的铁血之城。软语诺诺的男人不适合这里,温婉娇柔的女子也不适合这里,只有真正男子气概的人才会属于这里。   一名老人沐着夕阳的余光来到中都城前,他穿了一件像是南边样式的黑色袍子,不过经过多年风沙的侵袭,袍子已经十分老旧,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身后则是背了一个巨大的木匣,用西北并不常见的蜀锦包裹着。   他抬头看了眼层层叠叠堆砌的城墙,轻声自语道:“老穷酸说小北游来了中都,说起来我也是好多年没来中都了,今天故地重游,终究物是人非。”   老人迈步朝城门洞走去,守门的精壮披甲士卒本是想要拦下老人,检查一下他背后的包裹顺道揩点油水,不过在接触到老人的视线后,愣是没敢开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走进城去,直到老人的背影走远之后,他才猛然惊觉后背已经湿透。   守门士卒算不上什么人物,可做的时间久了,也就见多了形形色色之人,最是有眼力价,在他看来,老人身上有一种久居上位才有的威严,让他觉得比面对自己顶头上司时的压力还要大,正所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若是这名老人真的不同寻常,难道还指望他一个月钱不到半两银子的小兵给拦下来吗?   差事是朝廷的,小命可是自己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吧。   老人入城之后,走得不紧不慢,不知怎的,今天的街上竟是没有多少行人,甚至在一些街口还有身着锦袍且佩刀的暗卫负责巡守。老人对此视而不见,径直前行,几名暗卫想要上前阻拦,被老者只是一挥袍袖,便如同风中落叶一般飘飞出去,重重落地,生死不知。   随着老者的不断前行,前方汇聚的暗卫越来越多,不过老者仍旧是一袖拂之,于是道路两旁便躺满了摔晕过去的暗卫。   终于,老人来到了崇龙观门前,此时刚好是围杀青叶道人的关键时刻。   此刻在老者面前的是近百名暗卫,手中弩机悉数对准老者,大有只要老者前进一步,便要将他射成筛子的意思。   老者笑了笑,面容不因年老而有半点减色,很有名士风范。即便是面对近百暗卫和弩箭,老人仍是从容依旧,轻声道:“我就是来找个人,不耽误你们办事。”   为首的是一名暗卫监察使,他也是暗卫老人了,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兴许其他暗卫没觉得怎样,但是他却从老人的话语中感受到一股子让人通体发寒的随意。   是的,随意。   就像一个成年人面对一群吵闹不休的稚童,告诉稚童们去一边玩耍,不要来打扰他。   很随意,也说明老者有足够的底气不把这近百把弩机放在眼中。   难道是高手?监察使的脑中浮现出这个想法,他将手举起,没有急着让暗卫们放箭,而是沉声道:“暗卫办事,请来客止步,或者等上官前来,再分说此事。”   “可是我等不了。”老者平静说道,声音平和清淡,仿佛是在与老友叙旧,看不出半点如临大敌的紧迫之感。   监察使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将举起的手掌重重落下,一瞬间,密密麻麻的弩箭一起朝老人攒射而来。   几乎同时,老者双袖一挥,所有暗卫只觉得大风扑面,不得不眯起眼睛。   等到他们重新睁开眼睛,老人已经不见踪影,只有被吹得七零八落的满地弩箭。   另一边,那名武力在三品以上的暗卫正要解开自己的腰带,享受人间第一等美事。   徐北游靠着墙壁,天岚就在他右手边的不远处,可是他感觉自己的脊柱好像都要断了,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知云此刻已经是面无血色,坐在地上徒劳地向后退去。   暗卫终于解开了自己腰间的虎头扣,笑容中少了几分阴冷,多了几分淫邪味道。   “年轻人,得饶人处且饶人,杀人不过头点地,别那么下作。”   一个平淡的苍老嗓音骤然响起,带着几分不耻和不屑,仿佛是一个私塾先生在说教。   暗卫猛然一惊,顾不得近在咫尺的小美人,虚手一摄,将绣春刀重新纳入掌中,然后视线迅速朝声音传来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背着剑匣的老人迈步走进殿内,暗卫的瞳孔猛然收缩,多年的厮杀经验告诉他,这名不速之客是高手,而且还是非常棘手的大高手。   江湖上最忌讳四种人,老人,女子,僧道,小孩。   半死不活的徐北游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眼前之人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接着便是心中的某处柔软所在被触动,喏喏无言,顾不得伤痛,咧嘴笑道:“师父,你来了。”   “暗卫府的名头,想必尊驾应该知道,若是妨碍府中公务,休怪日后不死不休!”这名三品暗卫虽然看出老者并非寻常人等,但并不畏惧,因为在他身后的是整个暗卫府,而暗卫府身后又是坐拥这锦绣江山的皇帝陛下!   “那又如何?”   老人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平静道:“萧家啊,很了不起吗?”   暗卫先是愕然,然后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老人放声而笑,如今就算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间老农也知道,当今的皇帝陛下姓萧,萧姓便是国姓,这天下都是萧家的,那你说算不算了不起?   老者笑了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往事,继而有些感慨世事无常,当年旧人已经登顶帝位,而自己却沦落到四海为家的境地,两者之间可以算是天差地别,可不管再怎么天差地别,他也不是一群不见光的暗卫就可以肆意欺辱的。   老人轻声道:“老夫徒弟是好是坏,都由老夫来管教,还轮不到你们伸手,你们既然伸手,就别怪老夫把你们的爪子剁掉,今天老夫杀的就是你们这群萧家家奴!”   话音落下,下一幕让徐北游和知云都瞠目结舌。   那名将徐北游打的没有还手之力的暗卫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头颅就好像被一柄无形之剑斩落。接着他的整个身体开始碎裂,变成一块块均匀的血肉小块,而这些血肉小块在下落的过程中还在不断肢解破碎,等到完全落地之后,已经变成一滩污浊血迹,再也看不出先前的半点痕迹。   不见任何动作的老人继续说道:“北游,你不是曾经问我什么是剑气吗?这就是了。” 第十一章 美人一剑最诛心   解决掉青叶道人后,巡察使终于发现不对,自己的那名心腹至今还未回来,虽说此人平日里依仗修为多有散漫之举,但在大事上还是分得出轻重的,难不成是出了什么纰漏?   想到这儿,巡察使不敢疏忽,带着五名内侍卫朝正殿方向行去,然后刚到正殿门口就见到了这惊人一幕,自己那名心腹被无数细如牛毛的剑气硬生生地斩成了一地污血。   自己这个心腹有几斤几两,他最是清楚不过,实打实的三品巅峰修为,厮杀经验极为丰富,战力几乎可以抵得上二品高手,即便单独对上青叶道人,也有几分逃走可能,可就这么一个高手,竟然说死就死了?   这名暗卫巡察使眯起眼,望向罪魁祸首,然后他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此人的深浅,不由得慎重道:“尊驾为何伤我暗卫府中人?若是尊驾不能给某一个交代,只怕某难以向上官交代。”   老人轻声道:“老夫杀人,何须向旁人解释?想杀便杀了。”   巡察使脸色大变,在他身后的五名暗侍卫更是举起手中长枪,齐齐指向老人。   老人平静道:“手中青锋少饮血,夜夜难眠常寂寥。”   巡察使终于按捺不住,脚下一点向后飞快退去,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五名内侍卫则是齐头并进,五柄铁枪如同一片难以逾越的铁林。   老者望着这五名内侍卫,仅仅是抬起手,然后在自己身前横向缓缓一划。   于是在老人的身前便多了一把无形的剑,朝着五名内侍卫横掠而去。   剑气无形,剑意无相。   这便是剑十一,无相一剑,可能世人都已经忘了剑三十六到底是什么,毕竟一甲子的时光实在太久太久,哪怕在甲子之前,有人曾经让整个世界都感到深刻入骨的疼,但在甲子之后,好了伤疤也就忘了疼。   甚至这些接触过无数秘术记载档案的暗卫巡察使对此也不能完全了解,他虽然听说过剑三十六的鼎鼎大名,但终究没有机会亲眼得见。   今日老人要让剑三十六重现世间。   至于徐北游的三剑,不过是皮毛而已。   只有当局者才能体会到老者的这一剑是多么恐怖,竟是直接视五道铁枪的层层阻拦于无物,然后又透过了刀枪难伤分毫的玄甲,直接斩在五名内侍卫的身上。   下一刻,只见五名足有二品修为的内侍卫整个上半身全部飞起,而下半身则还保持着弓步的姿势立在地上。   他们手中的铁枪,身上的玄甲,没有半点伤痕,而整个人则已经一分为二。   只是伸手一划,五名二品高手就这么死了,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甚至连让老者拔剑的资格都没有。   坐在地上的徐北游看到这一幕后,张大了嘴吧。   他一直都知道师父很高人,但万万没想到,师父竟是如此高人!   退到远处的暗卫巡察使刚要弯弓搭箭,看到这一幕后,几乎要心胆俱裂,不由在心底不由生出一股最纯粹的恐惧,整个身子都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下一刻,他做了一个即正确又很愚蠢的决定,逃!   老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其实从动手到结束,老人都未曾挪动半步,脸上的神情也很平静,就像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会给人一种错觉,其实杀了暗卫和内侍卫也不是什么足以满门抄斩的大罪。   老者伸出手,轻轻一点。   正在夺命狂奔的暗卫巡察使如遭重击,整个人一个踉跄后扑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老人轻叹了口气。   随手杀掉这些小鱼小虾,对于老人来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若不是因为徒弟的缘故,老人其实并不想与他们发生什么交集,尤其是这种足以让他暴露在暗卫高层视线中的交集,但如果真的遇上了,老人也不会退缩,他初次握剑时,师父就曾对他说过,剑心即人心,可存敬畏之心,不可有怯懦之念,若是事事思量,处处斟酌,让三尺青锋久在鞘中尘锁,那还练什么剑?   徐北游靠着墙,刚才兴许是心情激动的缘故,竟是忘了疼痛,这空回过神来,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喃喃道:“难怪先生说我北人南相是福相,早晚就要遇贵人,原来就是师父啊。”   刚好听到这句话的老者顿时气笑道:“贵人?你小子知道个屁的贵人。”   说话间,老人来到徐北游身边,那双看不出半点老态的手掌在徐北游后背的几个位置轻轻一按,接着便是伴随着徐北游闷哼的咔嚓响声。   老人平淡道:“伤口已经止血,过几天就好,至于其他,就是骨头有些错位,没什么大碍。”   徐北游从地上爬起来,将天岚重新归鞘,然后又活动了一下身子。   老人缓缓道:“以后你就跟我走吧,我把十年前没教完的剑接着教完。”   徐北游重重嗯了一声。   老人又把视线转向惶然不知所措的小道姑,顿了一下道:“你也跟老夫一起走吧,暗卫将整个崇龙观的人杀绝,中都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小道姑愣了一会儿后,猛地捂住嘴巴,娇小身体不断颤抖,泪流满面。   老人对徐北游用了个眼色,让他解决这档子事情,然后一个人踱步去了殿外。   然后外面响起了一阵连绵不绝的杂乱声音,好像是利器划过血肉的声音,又好像人在临死前的呼喊,只是在片刻后就彻底归于寂静。   殿内,徐北游看着雨带梨花的小道姑,手足无措。   犹豫了一会,见小道姑有些哭累了,他伸手帮小道姑擦掉眼泪,轻声道:“死的人已经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可活着的人还得活不是?刚才那些暗卫你也见到了,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咱们也算是共患难,这就算是患难之交了,所以你听我的,先跟着我们离开中都这个是非之地,到时候你愿意回道门也好,还是其他地方也罢,都可以从长计议,只要活着,就不算绝路,死了才是绝路。”   名为知云的小道姑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点点头。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依赖别人,所以许多冰山美人就是这么被攻陷的,现在的小道姑无疑处在最脆弱的状态,平日里的师长和师兄弟们都被暗卫屠杀殆尽,若不是徐北游出手相救,恐怕也已经惨绣春刀下,惊吓和悲伤之下,她早已失了方寸,所以对于徐北游这个患难之交的话语自然是言听计从。   徐北游看着这个可怜兮兮的小道姑,挺精致的一张小脸此刻早已经哭花,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有我在,就算我不顶事,还有我师父在,你也看到了,我师父是高手中的高手,杀人都不用拔剑,这些暗卫奈何不了我们的。”   神情黯然的知云点头道:“徐……徐大哥,我听你的。”   当徐北游首先从正殿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遍地横尸,血流成河,仿佛人间炼狱。   老人就站在这炼狱中间,背负双手,望着头顶一轮皎洁明月,徐北游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冲了个踉跄,脸色发白,回身捂住站在自己身后知云的眼睛,不让她去看这副人间惨剧。   知云隐隐约约也是明白了什么,跟着徐北游慢慢退回殿内。   片刻后,老人重新走进殿内,在身后留下一连串刺目的血色脚印。   知云躲在徐北游的身后,小手抓着徐北游的一截袖子,感受到老人的视线后,如同受惊的小兔一般,将大半个身子都缩到徐北游的身后,只露出一张小脸,怯生生道:“前辈好。”   老者一笑置之,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女,忽然轻声笑道:“天下名剑三百万,唯有美人最诛心。” 第十二章 九品五仙说当年   老人带着徐北游和知云出了中都城,一路向西凉州方向行去,按照老人的话来说就是,西凉州这地界,东连后建,西接草原,是块想走就能走的生地,若是往关内走去,那便是走到了四面皆敌的死地。   三人都是步行,走走停停,老人很有耐心,就以徐北游和知云的脚力为准,既不催促,也不借机去锻炼两人体魄,而是给徐北游说了许多他从未听过的剑道至理。   在徐北游看来,自家师父这修为八成就是传说中超越一品境界的仙人修为,即便不是,那也相去不远,他老人家所说的话自然是金科玉律,半个字都不能遗漏。故而一路行来,老的讲得用心,小的听得专心,倒是师徒相宜。   老人在讲课时也不曾避讳随行的知云,而是直言小丫头能记住多少便是多少,能领会几分便是几分,可惜知云没有徐北游的底子,很多地方都听得似懂非懂。   今天的课讲完之后,三人夜宿在一处断崖下,升起篝火后,徐北游轻声问道:“师父,我听旁人说起过,在九品中正制之上还有所谓的仙人修为,怎么样才能算是仙人修为?”   老人笑了笑,回答道:“如果说给俗世武夫划分九品是朝廷定下的规矩,那么一品之上的所谓仙人,便是道门鼓捣出的东西了。道门有五仙之说,分别是天、神、地、人、鬼,其中以天仙居首,而又以鬼仙居于末尾,算是五种修行方式,但道门却强行将其定为修为境界。”   “刚刚超出一品境界的高手是鬼仙境界,算是在仙道一途登堂入室,这个境界已经超出武人的范畴,多了许多玄妙神通,甚至可以神游出窍,崇龙观已经坐化的老观主便是这个境界。人仙境界就要更为霸道,堪称是人力极致,一身筋骨血肉硬如金刚,血气冲天风吹而不散,许多沙场上的万人敌大概都可以跻身这一行列。而地仙境界则是集鬼仙境界和人仙境界两者之大成者,与天地共鸣,朝游沧海暮苍梧,真真正正脱离了人的范畴,跻身于仙了。至于更进一步的神仙境界,为师不敢妄语,只能用八字来形容,长生不朽,举世无敌。道门上代掌教真人便是此等境界,曾经以一己之力独战四位当世最巅峰地仙,仍旧能战而胜之,这便是神仙境界了,委实是高山仰止。”   徐北游听得神往无比,接着又疑惑问道:“师父你还没有说最后一重天仙境界?”   老人摇头笑道:“所谓天仙,顾名思义,便是天上仙人,人间是没有天仙境界的。而且能成就天仙境界者,无一不是成佛作祖之人,比如说道祖和佛祖,再加上一个域外天魔,这三位便是最早的天仙,其后还有庄祖、黄祖、张祖、南五祖、北五祖等道门先贤,以及佛门的诸佛菩萨,也在不同时期成就天仙,飞升羽化,进入那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其中诸般玄妙,非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揣测,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呐。”   说到这儿,老人似乎是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摇头叹息道:“当年的修行界可不是如今这般只有道门一家独大,死气沉沉,那时候儒释道三教并立,还有剑宗、天机阁、魔门、摩轮寺、金刚寺等诸多宗门,号称三教九流,另有天机榜罗列出天下十人,交相辉映,那位神仙境界的道门上代掌教便高居第一人的位置。”   知云听到这儿,小声道:“前辈说的上代掌教正是本门现任掌教真人的师尊,紫尘师祖。”   老人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有些唏嘘感伤,又有些无奈愤懑,轻声道:“小丫头,那你知不知道第二人是谁?”   知云怯生生道:“第二人是剑宗最后一任宗主,我听门中师长们说起过,那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死在他手上的地仙高人足有一手之数,曾经被紫尘师祖镇压,在紫尘师祖飞升之后,又出来祸害世间,最后死于煌煌天诛,身死道消,剑宗也随之烟消云散。”   有过许多过往的老人笑了笑,笑意中多了许多悲怆意味,喃喃道:“恃三尺青锋而独步横行,天下之间莫能与之抗手,无奈天道巍然,天命不归,终是身死道消,惜乎?悲乎?”   徐北游不由生出无限向往,自语道:“若是练剑能练到这个地步,那真是再无遗憾了。”   老人并不看好徐北游,泼冷水道:“为师练了一辈子的剑也没能达到此等境界,你小子的根骨还不如为师当年,若是没有天大的机缘,想要踏足此等境界,怕是要等下辈子再投一个好胎才行。”   徐北游不服气道:“说不定我便是有大气运在身之人,早晚都要成为地仙境界的!”   老者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你小子分得清气运和气数吗?分得清什么是剑意,什么又是剑气吗?你先能大剑气在身,再说什么大气运在身。”   倍受打击的徐北游郁闷得无以复加。   老人忽然道:“我当年之所以愿意收你为徒,其实就是因为你的性子,你这性子有几分神似我早已故去多年的兄长。当年我离开家族拜师学艺,兄长则是继承家业,最后心力交瘁而终。其实以我们二人的性情来说,兄长豁达,最适合去练剑,而我则精于算计,最适合继承家业,只是兄长将这个机会让给了我。临别时他对我说,家里的担子,本就是要让他这个嫡长子挑起来,万没有让给弟弟的道理,让我安心学艺,莫要牵挂家中。谁又曾想,那一别便是诀别,我再见他时,他已经是躺在棺椁之中,而我就只能站在灵堂里。一世兄弟,阴阳两隔。”   徐北游和知云都是默然不语。   “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老人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毕竟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若不是触景生情,兴许老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提起。   徐北游却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师父,这么说来你也是高门大族出身,怎么如今还是居无定所?”   老人低垂下眼帘,自嘲道:“哪里还有什么家族,又哪里还有什么宗门,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   徐北游哦了一声,想起先生的一句话,低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第十三章 疾风骤雨落西北   承平二十年,六月三十。   刚刚正午时分,天色却是阴沉得吓人,正如此时西北暗卫府中的气氛一般,格外凝重,几乎要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其追根溯源,还是因为前几天的那场崇龙观事件。   一名正四品的主官巡察使,一名从四品的副官都尉,五名从帝都抽调来的内侍卫,另有精锐暗卫四十三人,普通暗卫一百二十八人,尽数战死。这样的损失已经多少年未曾发生过了?暗卫府虽然号称有二十万之众,但那是要加上各种线人的,在这一点上暗卫府比不了动辄上万人的军队,军队对于几百人的死伤可以不放在心上,暗卫府却恰恰相反,这种程度死伤几乎已经是伤筋动骨。   作为西北暗卫府的真正话事人,陆沉坐在正厅的主座上,在他左右两边分别坐着西北暗卫府的诸位高官,这些平日里足以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恶煞,此时却是正襟危坐,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被这位以性情阴沉而著称的代都督佥事迁怒,受到无妄之灾。   整个厅内针落有声。   陆沉环顾厅内众人,声音有些出人意料的平静,缓缓开口道:“前几天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已经知道了,本来是一场筹备已久的谋划,却不想最后出来个搅局之人,让我们死了整整一百七十八人。西北暗卫府正式在编人员才不过一千五百余人,这还要分散到陕州、西凉州、西河州等数个大州的各司之中,一个暗卫司也就三百余人,一下子死了三分有二,整个中都暗卫司几乎要被灭门了。”   话音落时,刚好一声惊雷骤起,将昏暗的大厅照亮,同时也照亮了暗卫府众人的阴沉脸色。   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个夏末时节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厅内众人对于突如其来的大雨无动于衷,哪怕是扶刀披甲守在厅外的暗卫甲士同样也是如此,任凭雨点敲在甲胄上,声声激烈。   陆沉眯起眼,透过大开的厅门望向外面的雨幕,继续说道:“如此也就罢了,毕竟没有不死人的世道,遇上了高人我们认栽便是,关键是事后清点尸首,还少了一个名为知云的道门小丫头。”   陆沉从座椅上起身,缓步走到门前,冷然道:“事到如今,原本计划在三天之内煽动百姓火烧崇龙观已经不太可能实现,而且死了这么多人的事情又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此事动静太大,过不了多久镇魔殿就会有所察觉,若是再让镇魔殿的人找到这个小丫头,白虎堂诸位上官的手段如何,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定会将我们西北暗卫府视作弃子,以我等项上人头来平息道门怒火。”   厅内所有的人都感到一股彻骨寒意。   陆沉此言绝不是恫吓之言,世人皆知暗卫冷酷无情,却不知暗卫不但对外人冷酷,对自己人同样是毫不留情,随着三位都督的争斗加剧,历年来死于内斗的暗卫比比皆是。西北暗卫府从来都是傅都督的势力范围,若是此事事发,另外两位都督绝对不吝于落井下石,再踩上一脚。   陆沉寒声道:“废话不再多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各司把人手都撒下去,严守各处进出西北门户,只准进不准出,哪怕是将西北翻个底朝天,也务必要找到知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有暗卫高官全部起身,拱手沉声道:“诺!”   中都是大雨倾盆,西凉州这边却是小雨淅沥。   经过数日时间,徐北游一行人已经来到位于西凉州东南边境的陇南之地,这儿东接陕州,南通蜀州,扼凉、陕、蜀三州要冲,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素有“凉陕锁钥,巴蜀咽喉”之称,故而此地设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边军守卫,由一名从三品的统领镇守。   不要觉得三品官员很小,对于一州百姓来说,这就是天一样的大人物,掌管一州政务的布政使不过是从二品,一名正三品的暗卫都督佥事便可让整个西北天翻地覆,这些三品四品的封疆大吏在地方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土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有经营数十年者,根深蒂固,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就算帝都里的一二品大员也未必有这样的威风。   老人带着徐北游和知云,沐着微微细雨,走进了这座镇守陇南的关隘。因为西凉州和陕州可以直通草原的缘故,这里来往的客商和马贩子极多,故而也让这座关隘日渐繁华,竟是有了中等城池的规模,而这儿又是个三不管的地带,基本上就只有那位手握三千兵马的统领大人说了算,在这儿,他的话就是王法。   不过这位统领大人也不是真的无法无天,毕竟敢做草原生意的,哪个背后没有官家人物站着?尤其是那群马贩子,大多都有军方大佬的背景,而且还得和草原那边的台吉们有实打实的关系,若是没有这两样关系就想做贩马生意,恐怕连草原都走不到就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那位统领大人一般也不去招惹这些人物,只要过路的抽成银子给够,那么双方都会相安无事。   三人刚刚进城,就看到一群神态彪悍的骑手策马前行,腰间毫不掩饰地挂着腰刀,马背上更是有朝廷明令禁止的弯弓箭矢。   知云在入城前就被老人嘱咐过,披了件遮挡风沙的大袍子,脸上更是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这些人对于徐北游等三人也没有太过留意,直接呼啸而过。   待到那群人走远之后,老人平淡道:“这些人是贩马的,多是西北刀客出身,实力很是不俗,大约有六七品左右,看到那些弓没有?最差的也是二石弓,一石便是一百二十斤,其臂力堪比边军正兵营中的甲士。至于这些人的品行么,与草原上的马贼相比,即是一字之差,也是一步之差。”   徐北游的脸色有些凝重,他如今的实力就是五品左右,与这些马贩子相比也只在伯仲之间。   接下来,老人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来到闹市中的一家老字号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老人望着满脸不解的两个年轻男女,平静道:“这里晚上不太平,为师独自一间,你们两个一间,互相有个照应。”   说罢,老人径自而去,丝毫不管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徐北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刚才隐约感觉到师父似乎笑了一下,笑意很是玩味。   老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原本平静如水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轻声笑道:“小子,为师给你铺好了路,就看你悟性如何了。” 第十四章 欢喜无量观世音   徐北游和知云两人进了房间之后,知云立刻化身为受惊小兔,双臂抱胸,就连身上的袍子也不曾脱下来。   徐北游可以在几个世家子弟面前侃侃而谈,但不代表着他在女人面前就能游刃有余,在这种事情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雏儿,没有半点经验可言。而且见到知云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份说不清自尊还是自卑的微妙心理作祟,原本的一点旖旎心思早已消散大半,他关上门后,摘下背后的天岚剑,径直坐到桌子边,从茶壶中倒了点水在桌面上,然后用食指蘸着水开始写写画画。   知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上,见徐北游并不理睬自己,便放下了防备,慢慢地脱下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性别的宽大袍子和遮挡住面容的头巾,小声问道:“你生气啦?”   徐北游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知云双手下意识地捏住自己的衣角,有些忐忑。   不知怎的,徐北游忽然想起了那个骑着飒露紫的女子,若是此情此景,只是换成那个雍容大气的女子,恐怕手足无措的就要变成自己了吧。   徐北游又是摇了摇头,散去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这几日师父为他详解了剑四,按照师父的说法,剑三十六其实是一套循序渐进的完整法决,剑一到剑七,可以归为剑术范畴,只要可以握剑便能修习,剑八到剑十三,则已经涉及到剑气范畴,必须自身境界达到三品以上,有足够的修为支撑才可以修习,而剑十四到剑十九,由剑气转为剑意,必须一品境界才能触及,至于剑二十到剑三十六,则是完完全全的剑道范畴,非是仙人境界不足以体味其中诸般玄妙。   所在在抵达三品境界之前,徐北游的首要任务便是将剑一到剑七熟记于心,不求能够融会贯通,死记硬背即可,待到日后修为渐深,自然会懂其中奥妙。   天色渐暗,徐北游已经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之中,不断倒水在桌面上,然后再以简单线条勾勒剑招,竟是忘了屋中还有另外一人的存在。一旁的知云越发不安起来,数次欲言又止,不过事到临头,还是又退缩回去。其实她也是个没接触过外面世界的小姑娘,与那位可以洞悉人心的女子相比,她胆小、怯懦,更不懂得揣测人心,所以徐北游不理她,她便很单纯地以为徐北游生气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还是想要跟徐北游道歉,只是想让他不要不理她。   当初那名骑乘飒露紫的女子欲言又止,缘由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道歉,因为她从未给别人道歉。   现在知云欲言又止,缘由也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道歉,但却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天色渐暗,知云悄悄地掌了灯,一壶水被徐北游全部倒尽,等到他再伸手去提茶壶时,发现茶壶已经空空如也,这才回过神来。   然后徐北游才恍然想起屋里还有个知云。   恰好此时知云也朝徐北游望来,柔柔弱弱。   若是换成一个花丛老手在此,一眼就能瞧透小道姑的心思。若是为人正派的,温言安慰几句便是。龌龊下作的,打蛇随棍,这个不懂怎么拒绝别人的小道姑恐怕就要含着眼泪被牲口给糟蹋了。可惜徐北游既算不上君子,也算不上牲口,只是一个刚刚走出丹霞寨的土包子,对于男女情事处于似懂非懂的境界,在这一点上,他与小道姑算是棋逢对手。   徐北游问道:“饿了吗?”   “不饿。”知云小声说道,脸上却是有了几分欢喜雀跃神色。   就在徐北游有点搞不懂“不饿”和“高兴”有什么必然关联的时候,窗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轰隆的马蹄声。   出于近乎本能的警惕,徐北游立刻吹灭了桌子上那盏油灯,然后下意识地拉住知云的小手,两人紧贴在窗户一侧的墙壁上,徐北游轻轻将窗户掀起一道缝隙,透过这道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一列近百人的披甲骑兵正策马而过,为首的是一名锦袍公子,能在陇南有这么大气派的公子,尤其是可以动用甲士的,也就只有那位掌有三千边军的统领大人的独子,张士弘。入城之前,老人就已经将不可轻易招惹的几个名字告诉了徐北游,其中就有张士弘的名字。这倒不是说老人如何惧怕这位将门子弟,只是不想平白招惹麻烦上身,再生事端。   这位在地方上算是首屈一指的公子哥,面容算不上俊朗,身上没有整日厮混于妇人之间的脂粉气,反倒是带着一股子冷酷的铁血味道,这样的气质绝不是打杀几个仆役侍女就能锻炼出来的,必须是在沙场上亲手杀过人才成,而且绝对不止一个。   在张士弘身边还有两名身着黑色锦袍的人物,这让徐北游的心头一惊。   暗卫!   徐北游下意识地就想要躲藏,不过万幸的是,躲在街道两旁的房屋中偷瞧街上情景的人绝不止徐北游一个,所以他也没引起那两名暗卫的注意,浩浩荡荡百余骑带着不可一世的跋扈气焰嚣张而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烟尘。   暗卫,这是个足以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它并不是本朝首创,而是源自于前朝大郑,是大郑太祖皇帝的近臣萧霖一手创建,主要职能为巡查缉捕,侦测军情,策反敌将,其首领为正一品暗卫大都督,与其他四位大都督并称为五大都督,值得一提的是,萧霖正是本朝太祖皇帝萧煜的先祖,在萧煜受禅登基之后,被追谥为景皇帝。   也正因为暗卫是由萧霖创建的缘故,终郑一朝,萧家与暗卫始终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甚至从萧煜起兵逐鹿天下到他登基称帝,暗卫都堪称是功不可没。所以这天下由大郑变为大齐之后,暗卫府非但没有被废黜,反而是更上一层楼,权柄更为彪炳,甚至可以先斩后奏,世人无法想象,数位宗室贵胄,甚至开国功臣,就是死在暗卫手中,足见皇室萧家对于自己一手建立并扶持的暗卫是如何信赖。又因为近些年来道门势大的缘故,为了抗衡道门麾下的镇魔殿,暗卫再次扩张,故而暗卫府白虎堂的三位掌权都督被人视作内阁和大都督府之外的第三中枢,可以比之前朝的司礼监。   得罪了这么一个恐怖所在,徐北游说自己不害怕那是自欺欺人,但是害怕又能怎么样?徐北游可不觉得自己向暗卫主动认个错,这群凶神恶煞的冷血恶魔就会放过自己。   说到底,从徐北游走进崇龙观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注定要与暗卫不死不休。   此时,徐北游房间的隔壁,也就是老者的房间,已经空空如也。   因为在铁骑入城不久之后,又有一人闲庭信步地走入了这座关隘城内。   一身锦绣白衣飘然若仙,风姿卓越。目若寒星,面如冠玉,眉宇间有五分勃勃英气,又有五分妖冶妩媚,没有任何束缚的乌黑长发如瀑一般披散下来,一直垂落腰间。   绝世独立不似凡俗人物,倒像是从天上坠落凡尘的谪仙人。   若真有倾国之人,不过如此。   背负剑匣的老人站在此人对面,轻声道:“尘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二者于一身,男身女相,欢喜无量。” 第十五章 家狗何必笑野狗   月明而星稀,一轮皎皎太阴高悬夜幕之上,之下则是两人当街对峙。   夜风吹过,拂动负剑老人的满头白发,老人整个人好似在这一瞬间溶于如水夜色之中,与周围天地不分彼此内外,身形渺渺,想来所谓天人合一,不外如是。   反观那位好似谪仙的人物,却是呈现出一种超然于世的姿态,与这方天地处处不合,整个人如梦幻泡影,仿佛是在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画中添了一笔鲜红朱砂,刺目十分。   若是单从外貌上来看,负剑老人差不多算是另外一人的爷爷辈,但这世上不乏能返老还童的高人,眼前之人便是例子,事实上他与负剑老人分数同辈,甚至年龄上也相去不远,若用徐北游的话来说,那便是长生不死的老妖怪。   负剑老人脸色凝重,沉声问道:“完颜北月,你故意泄露气机引老夫出来,意欲何为?”   被老人称作是完颜北月的人抬起头,将整个面容完全显露出来,只见他的眉心处浮现出一抹猩红之色,如同是一只竖眼,愈发衬托得他不似凡间人物,更像是天上的忘忧仙人。   老者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原来不是完颜北月,而是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缓缓说道:“完颜北月如今身在大梁城,困锁樊笼,也就只有我这个闲人才能到处走走,不必拘束在那个方寸之地”   老人面无表情道:“完颜北月也好,慕容玄阴也罢,一甲子的光阴,你还是没能迈出最后一步,反倒是让自己变成这么个不阴不阳、不人不鬼的样子。”   慕容玄阴的双眼中有淡淡紫色一闪而逝,平静道:“我不是不能迈出那一步,而是不敢迈出那一步,毕竟当年上官仙尘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不可不慎,不可不察。”   提到上官仙尘四字,老者的脸色微变,然后变得沉默起来。   慕容玄阴接着说道:“至于找你出来做什么,自然还是因为那件事。当年萧煜在世,你说不能轻举妄动,现在萧煜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老人反问道:“如果萧煜没死呢?以他的城府而言,很可能会以诈死手段来布局,等着我们这些藏头露尾了大半辈子的人自己跳出来去自投罗网,好为他那个儿子扫平道路。”   慕容玄阴轻声道:“这点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即便萧煜没死,恐怕也是处于一个半死不活的境地,当年他一剑劈死了白莲教教主,但也受其临死反噬,若有人皇气运镇压,还能勉强支撑,若没有人皇气运,恐怕即刻就要身死道消,难有来世。可惜可笑可叹,一代人皇雄主也要落到这般下场!”   老者却是冷着脸道:“有什么可惜的?当年张、叶、公孙、慕容、上官五大高阀,有两家灭在萧煜手中,剩下的三家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是做了家狗,在萧煜脚下苟且求生。即便萧煜不得好死,可是萧家还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当初的卫国更是变成了如今的魏国。”   慕容玄阴丝毫不介意自己出身的慕容世家就是老者口中那三条苟且偷生的“家狗”之一,放肆笑道:“家狗这个词,用的极妙,真是入木三分。”   他的双眼中不断有紫气升腾,森然道:“若说三条家狗对萧家的忠心程度,以慕容家为最,叶家次之,上官家再次之,不过现在的上官家怕是已经变了颜色,悄悄投靠了魏王。”   老人平淡道:“不管是萧皇还是魏王,都是萧家人。”   慕容玄阴轻声笑道:“都该死。”   老人冷笑着反问道:“萧玥也该死?”   慕容玄阴慢慢收敛了笑容,平静道:“那就是完颜北月的事情了,我不插手。”   当年郑帝失其鹿,群雄共逐之,最后结果是萧煜笑到最后,建立大齐,叫日月换了新天。在这个逐鹿过程之中,自然少不了家破人亡的悲惨戏码,更少不了矢志复仇的老套故事,尤其是那些在萧家铁骑下沉沦崩塌的高门大阀和宗门,其中不乏有通天修为的供奉客卿,也不缺惊采绝艳的天才后辈,这些人就像一条条无家可归的“野狗”,所做所求的事情无非两件,一是恢复自家当年的荣光,二是推翻萧家的统治。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当然也有识时务者,选择归顺大势所趋的萧皇,成为了老人口中的“家狗”。   老人所说的张、叶、公孙、慕容、上官五大世阀,久居海外卫国,萧煜在一统中原之后,进军卫国,灭去冥顽不化的张家和公孙家,另外三家则是早就与萧家暗通款曲,不但未曾受到波及,反而是完全倒向萧家,作为帮凶大肆追捕另外两家遗孤。   事后,萧煜将卫国改为魏国,并将自己异母兄弟萧瑾封为魏王,就藩魏国。   慕容玄阴双眼中的汹涌紫气渐渐敛去,只剩下一层淡淡紫意,语气温婉轻柔似女子低语,娓娓言道:“天下初定,萧煜分别以四人屏藩社稷,萧瑾就藩东方魏国,完颜北月坐镇北方后建,魏禁卫戎南疆宝竺,林寒镇守西北草原。其中尤以完颜北月和林寒最是位高权重,坐拥一国之地,手握重兵十万,不过自从新皇登基之后,此四人中已经有人生出别样心思,反倒是最该变了颜色的魏禁仍旧忠于萧室。”   说起魏禁,堪称是大齐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   做为大齐硕果仅存的开国老将,此人武功之重,堪称本朝第一人。从第一次南征到最后江都定鼎之战,他从一名无足轻重的都尉一路攀升到了武将第一人大都督,总共用了十年时间,而这十年时间中,便是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过程。   魏禁是个孤儿,由叔叔魏迟抚养成人,魏迟却是死在了萧煜的手中。   有君臣之义,又有叔侄之情,这注定是一笔怎么也算不清楚的糊涂账,所以在很多人看来,萧煜不该重用魏禁,魏禁必然要反,可事实却是,萧煜亲手将魏禁捧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而魏禁也用一辈子的忠心来回报萧煜,哪怕萧煜已经不在了,仍旧如此。   故而慕容玄阴这些“野狗”便将魏禁视作是萧齐的第一等忠犬。   老人转过身,说道:“慕容玄阴,不管你在北边和林冷乾如何谋划,有一事是你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只要完颜北月活着一天,你就一天不得真自在,只要不得真自在,那就休要来找老夫说什么天下大势。”   慕容玄阴的双眼中凝聚出几如实质的浓郁紫气,溢出眼角后,如飘摇狼烟一般向上不断升腾,在这浓稠夜色中格外清晰骇人。   他盯着老人的背影,语气倏忽一变,阴沉如深宫巨宦,“难道你打算做一辈子的野狗?”   老人刚刚迈出的脚步微微一顿,轻声道:“野狗如何,家狗又如何?家狗何必笑野狗。”   说罢,老人不再停留,径直离去。 第十六章 布袋戏说后建事   第二日一早,老人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徐北游和知云面前,带着他们在客栈的正堂吃过简单早点后,离开客栈去了城中的闹市。   一路上徐北游和知云这两个年轻人早已没了昨晚的尴尬,而且徐北游这次总算是开了窍,主动给知云买了几个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知云自幼被崇龙观老观主收养,在崇龙观长大,却是没见过这些小玩意,一时间欢喜非常,爱不释手。   老人丢给徐北游一个赞许目光,然后便自顾前行,徐北游则是要照顾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的小道姑,伸手拉着她在人群中艰难前行,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老人的踪影。   徐北游回头看了眼看什么都新奇的小道姑,无奈叹息一声,干脆拉着她来到路旁的一个摊子前看起布袋戏来。   布袋戏讲述的是当年的后建战事,起因是后建完颜氏五王一杯毒酒害死了当时年幼的后建小皇帝,大将军慕容燕带着皇叔完颜北月以及一干朝臣仓皇逃到巨鹿城,求助当时还是西北王的大齐太祖皇帝萧煜,然后便是西北大军北伐后建,打败后建五王,帮助完颜北月登上帝位,萧煜又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自此后建臣服,成兄弟之国。   既然是戏,难免与正史有所偏颇,战事中少不了各路神仙高人们前来助阵,各展神通,大打出手。这些曾经在青史上权柄彪悍的大人物们,也逃不过被脸谱化的命运,萧煜自然是剑眉星目,一身堂堂正气,宛若救世之主,而慕容燕和完颜北月就是软弱怯懦,唯唯诺诺,没有半点主见,台词来来回回只有几句,不外乎“萧王爷所言极是”,“王爷真乃神人也”,“王爷威武”。至于后建五王,则是个个气态阴沉,狰狞骇人,不折不扣的祸国奸佞形象。   看完后,知云对徐北游小声说道:“我听师祖说过这件事,其实是那后建小皇帝不甘被五王掌握朝堂,想要夺回大权,意图将五王引入宫中,以摔杯为号,引刀斧手尽屠之,却不慎走漏消息,被后建五王先发制人,率兵攻破皇宫,这才落得一杯毒酒的下场,师祖说这就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徐北游恍然道:“原来如此。”   知云又道:“不过后来的事情倒是没错,完颜北月这个皇叔做了后建皇帝,与本朝太祖皇帝缔结大梁城之盟,认太祖皇帝为兄,又娶了太祖皇帝的妹妹文和长公主,大齐立国之后,两国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兄弟之国,后世仍以齿论。”   徐北游忽然问道:“如今的后建皇帝是谁?”   知云理所当然道:“当然还是完颜北月啊,虽然他今年得有八十多岁了,但他是有仙人修为的,我听师祖说起过,天下间有南北两大谪仙人,这位后建皇帝便是其中的北谪仙。”   徐北游有些震惊道:“也就是说当今圣上还得称呼后建皇帝为姑丈?”   知云点头道:“若是按照兄弟之国的后世仍以齿论,皇帝陛下要称呼叔叔,若是从亲戚上来算,则要称呼姑丈。其实也不止是后建皇帝,草原汗王的姐姐嫁给了太祖皇帝,也就是后来的太后娘娘,当今皇帝陛下的生母,皇帝陛下还得喊草原汗王舅舅呢。”   徐北游这才明白过来,感情这帮子皇帝王侯,里外里都是沾亲带故,可不就是先生说的家天下么!   看完布袋戏后,师父仍旧不见踪影,两人又漫无目的地逛了大半个时辰,买了几个没什么用的小玩意,人手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知云虽然因为蒙着面巾的缘故没法吃,可拿在手里也是赏心悦目,只觉得满心欢喜。   徐北游一只手心安理得地牵着知云小手,另一只手拿着包括糖葫芦在内的一众小玩意,身后还背着一个长条布裹,若是将背后的天岚剑换成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那么此时的徐北游就活像一个被妻儿重担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可怜男人。   知云被徐北游牵着手,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袍子和面巾遮挡的缘故,没有先前那般羞涩,只觉得不复先前那般惶恐不可终日,甚至有种可以称之为踏实的感觉。   那股新鲜劲过去之后,知云便有些累了,于是两人找了一处人少的偏僻处,一起坐在路边的树荫下,看着近处的人来人往和远处的熙熙攘攘。   知云将自己的面巾掀起一点,露出那张曾经让暗卫都尉垂涎不已的诱人小嘴,咬了半颗山楂,细细咀嚼。   徐北游则是拿了根小树叉,在地上开始勾勒刚学不久的剑四。   知云咬着山楂,声音含混地问道道:“徐大哥,你说我们以后能去哪儿?”   徐北游手上的动作一停,然后扔掉了那截小树叉,用脚抹去了地面上那些常人根本看不懂的线条,叹息道:“是啊,能去哪儿啊?这普天之下都是萧家的。”   知云有点黯然,低头看到自己怀里的大小奇巧玩意以及手里还未吃完的冰糖葫芦,又有些心虚,小声问道:“买这些东西花了不少钱吧?”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总共不到一钱银子。”   知云哦了一声,伴以似懂非懂的点头。   徐北游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这小道姑自小就在崇龙观里长大,自然是吃穿用度不愁,未必能分得清一钱和一两之间的差别。在西北,这一钱银子便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钱,也只有穷人的孩子才会明白其中每一文钱的血汗艰辛,所以有时候不是吝啬抠门,而是因为一个穷字,若是富足有余,谁又愿意扔了面子不要,反而去斤斤计较?   徐北游唉声叹气道:“只能练剑了,把剑练好了,什么都不是难题。”   知云小声道:“你这心态可练不好剑,我听说那些剑仙们都讲究一个人剑合一,这就跟我们道门追求天人合一是一样的道理。”   徐北游翻了个白眼,“这样的高妙境界我可领悟不了。”   知云掩嘴而笑。   徐北游闭上双眼,右手食指中指比作剑指,然后效仿传说中的剑仙比划了个御剑动作。   若是有一日,他往前这么一指,就能御剑而行三万里。   那就真的此生无憾了。 第十七章 初显峥嵘镇魔殿   时至中午,徐北游和知云没有回客栈,而是在路边的小摊上各要了一碗棒棒面,店家还附送了一小碟油泼辣子,徐北游用筷子蘸了一点,入口火辣,是地道的陕州风味,让人食欲大开。他小时候就曾听先生多次提起过,陕州有两大名吃,一是油泼辣子,一是酸菜饺子,尤其是油泼辣子,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舌下生津。自古以来,真正可以下饭的美食从来不在皇帝的御膳房,而在这民间的小吃里。两碗棒棒面卖相不俗,味道也相当可以,就着红彤彤的地道油泼辣子,让这对小男女吃的好生舒坦。   也就是此时,有一行人来到了徐北游等人下榻的客栈,大约七八人,均是身着青色道袍,神态肃穆。为首一人看上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背后负剑,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平日里最是自来熟的店小二竟是怯懦不敢上前招呼,没办法,掌柜的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前,将这几人迎入二楼靠窗的一处雅座,又亲自忙前忙后地上茶点菜,忙完这一通后,背后已然湿透。   不过这不是累的,也不是热的,而是吓的!掌柜的在这城里开客栈有十几年了,接触的三教九流不少,也听闻过许多半公开的秘闻,比如说人人闻风色变的暗卫,还有与暗卫相并列的镇魔殿。如今世道是道门一家独大,而道门弟子的身份高低,从服饰上就能看出一二,先不说那些寻常百姓根本辨认不过来的莲花冠、芙蓉冠、五岳冠和黄冠等头冠,只说这道袍颜色,掌教真人着深紫,首徒着浅紫,大真人、峰主、殿主着玄黑,真人、客卿、长老着素白,各地观主着赤红,嫡传弟子着深蓝,内门弟子着浅蓝,外门弟子着土黄,至于能着青色的,就只有道门中的“暗卫”,镇魔殿。   虽然比起“名满天下”的暗卫,镇魔殿的名声相对不显,人数上也远比不了暗卫,但对于有修为在身的修士来说,镇魔殿无疑是个比暗卫更恐怖的存在。因为镇魔殿自成立之初,就致力于镇压屠戮各类反对道宗的“邪魔外道”,以及道门内部的叛教之人,其位于道门主峰上的主殿内有一口镇魔井,其中镇压仙人修为的高人无数,甚至传说曾经还镇压了一名已经成就罗汉金身的佛门主持,可谓是凶名昭著。   道门按照祖庭山门内的七座山峰分为七脉弟子,分别由七位峰主统领,这些弟子出身各脉,但在学艺有成后都要进入各大殿阁任职,如传法殿、慎刑殿、道藏殿、药师殿等等,足有十余殿。镇魔殿能在这诸多殿阁中脱颖而出,位列第一,自然有其独到之处。每一任镇魔殿殿主都是修为通天之人,一般仅次于掌教真人,手中权柄极重,有些时候道门宁愿此位空悬也不会轻授,但凡能坐上镇魔殿殿主之位的,无一不是一代枭雄。而镇魔殿执事道人也是从各脉弟子中精挑细选,或是带艺拜入道门的客卿充任其中,宁缺毋滥,所以满打满算,如今镇魔殿也不过三百六十余人,暗合周天之数,其中达到一品修为的有一百零八人,号称鬼仙三十六,一品七十二。   这名为首的青衣道人名叫叶罪,出身魏国豪阀叶家,虽然年纪不大,仅二十七岁,却已经在镇魔殿中任职超过十年,每每考评均是中上,如今凭借实实在在的一品修为和深厚资历,位列镇魔殿七十二名执事之一。   他原本是在西北各州搜寻剑宗余孽的踪迹,自从剑宗覆灭之后,这几乎就是镇魔殿每年必做的事情。时至如今,除了寥寥几名修为深不可测且踪迹诡异莫测的剑仙人物,再也找不出半个剑宗余孽,故而这件差事就变得流于表面,逐渐成了一件例行公事,甚至镇魔殿之人都将其视作游山玩水的美差,叶罪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传来那个惊人消息,崇龙观被人灭去满门,只剩下一个名为知云的女弟子不知所踪,至今下落不明!   镇魔殿殿主已经亲自赶赴中都处理此事,叶罪身为镇魔殿的核心人物,深知敢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两方势力,一方便是近些年来越发觉得道门碍眼的朝廷,另外一方便是那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剑宗!说起来剑宗和道门本是同根同源,只不过在千年前因为一场剑道之争,剑宗祖师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叛出道门,创立剑宗,自此道门和剑宗便开始不死不休,直到一甲子之前,剑宗末代宗主上官仙尘受天诛而亡,剑宗轰然坍塌覆灭,道门与剑宗持续了近千年的争斗才以道门胜利而暂时落幕。   不过剑宗中的许多高手也纷纷趁乱脱逃,就此在世间蛰伏起来,若这次的事情是剑宗余孽所为,那么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清剿剑宗余孽的镇魔殿便是首当其冲,必然要被掌教真人问责。   故而这次镇魔殿殿主亲赴西北,同时又调集西北附近的所有镇魔殿执事及弟子,分作九路,全面调查此事,同时也寻找知云的行踪下落,必要时可以动用各地道门道观之力,而叶罪这一行人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叶罪丝毫没有权柄在握的意气风发,一举一动都是慎之又慎,不敢出丝毫纰漏。崇龙观之事,注定要牵一发而动全身,道门首先要明确凶手到底是谁,如此一来,那个失踪的女弟子知云便是重中之重,殿主已经明言,务必要将活着的知云安然带回都天峰,同时也要诸位执事严防暗卫,毕竟这些帝国爪牙在此事中到底扮演了怎么样的角色如今尚不明确,若是此事是他们所为,以暗卫的一贯作风,出手阻挠那是必然。   只是叶罪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所谓的剑宗余孽,所谓的暗卫,还有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小道姑知云,都在这座城中,而且近在咫尺之遥。   叶罪抬头看了眼四周,收回视线,轻声道:“按照殿内传来的消息,知云是崇龙观观主游尘真人收养的一名弃婴,因为游尘真人代徒收徒的缘故,所以知云算是徒孙辈,平日里跟随游尘真人修道,几乎没有离开过崇龙观,而且游尘真人将她也视如己出,在坐化前一个月,曾特地给传法殿传信,将知云的生辰履历和命灯全部迁入祖庭,打算在自己坐化之后让无依无靠的知云前往祖庭继续修道,所以知云得以在祖庭内留有一盏命灯,如今青叶真人等人的命灯皆已熄灭,而知云的命灯未灭,说明她仍旧存活于世上,从这里来看,知云应该没什么疑点,关键在于到底是谁把她带走了?若是幕后人有心而为,这里面就有意思了。”   一名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清瘦男子眯起眼,平淡道:“把知云带走,而不是杀死灭口,说明带走知云之人并非是灭掉崇龙观之人,也就是说崇龙观之事中并非只有我们和凶手两家,还有一个藏于幕后的第三家插手。”   叶罪冷冷一笑,伸手蘸着茶水在桌面写下六个字。   道门,暗卫,剑宗。   刚好三家。 第十八章 十二龙门十二剑   徐北游和知云吃完之后,刚打算返回客栈,方才不不知道哪里去了的老人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沉声道:“不必回客栈了,我们直接出城。”   徐北游见师父脸色凝重,也不多问什么,拉着知云跟师父一起出了城。   过了陇南,便正式踏足西凉州地界,也就是中原百姓口中常说的塞外。在这里,多的是戈壁沙漠,天高云阔,夹杂有草原风光。   老人去过锦绣中原,也去过风流江南,如果说人生有四季,他一生中的夏季和秋季都是在这两个地方度过。至于西北,他在青年时的春季来过,也在如今垂垂老矣时的冬季踏足。青年时,他讨厌西北,因为在这儿他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败给了那个日后君临天下的人,所以在其后的“夏”“秋”两季,他再也没来过西北。现在凛冬已至,他却是有些喜欢西北了,喜欢这儿的天高地阔,喜欢独自一人走在荒原上,偶尔看到一丝人烟,那便是意外之喜。   不过既然有四季,那么四季之后便是一个轮回,尤其是心头那抹越来越重的阴霾开始弥漫,老人便知道老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来到西凉州后,在一处胡杨林中停留过夜时,老人做了一个决定。   待到知云沉沉睡去后,老人把徐北游叫到一旁,两人盘膝对坐。   老人直言开口问道:“剑四记得怎么样了?”   徐北游如实回答道:“诸多变化已经记熟,不过距离师父说的烂熟于心还差一些。”   老人点点头,轻声道:“道门北五祖中的第三祖师曾经写有一首绝句,洋洋洒洒近千言,其中两句‘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深以为然。十余年前为师遇你时,是缘,更因为你脾性肖似为师那已故兄长伯符,所以为师传剑于你。十余年后为师重返西北,再寻到你,是分,如此便是凑齐了缘分二字,所以你便是为师的传人。”   这次徐北游听懂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人继续说道:“为师曾走遍天下,见过后辈无数,惊采绝艳者有之,愚钝不堪者亦有之,你的资质在其中只能算是个不上不下的中人之姿,不过心性却是一流,握蝉观剑,也算是真正让为师决定要将这匣中宝剑交到你的手中。为师原本打算用二十年的时间来磨砺你这个‘剑胚’,将你锻铸成一把绝世之剑,可惜为师现在已经没那么多时间,只能用些取巧办法。”   徐北游总算听明白师父话里话外的意思,师父原本是想要再观察自己一段时间,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师父没那么多时间了,所以打算现在就教自己真本事。   如此一来,徐北游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惶恐。   老人抬了抬手,徐北游背后的天岚剑仓啷一声自行出鞘,直直插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老人面容肃穆,平声静气道:“北游,依你看来,此剑如何?”   徐北游微微皱眉,有点纳闷,迟疑道:“剑中有杀气?”   老人屈指一弹,隔空弹了徐北游一个脑瓜崩,没好气道:“这把天岚被你小子用了十年都没沾过人血,有个屁的杀气。”   徐北游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下被弹中的地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师父下手不轻,真他娘的疼!   老人见徐北游有些茫然,只能无奈地自问自答道:“剑里有剑气和神意。”   徐北游望着天岚剑,剑气他倒是知道,可剑中有神意是什么鬼,于是越发茫然,小声问道:“然后呢?”   老人叹息一声,不再强求他在这方面的悟性,索性直言道:“为师也不瞒你,为师正是剑宗中人,也就是所谓的剑宗余孽。我剑宗有名剑三十六柄,乃是当年开宗祖师传下,分别对应剑三十六,其中有祖师遗留之剑气和神意,只是因为本宗与道门之争斗绵延近千年,三十六把剑器多有毁坏遗失,如今只剩下十二之数,若是你能将这十二把名剑的剑气神意全部纳为己用,那么便可踏足无敌地仙之境。”   徐北游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师父是剑宗中的高人?这在徐北游看来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联想起师父传授给自己的剑三十六,以及在崇龙观中那一剑还历历在目,细细想来,也就只有剑宗高人才能有这般凌厉剑气手段。   徐北游是穷惯了的孩子,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压低了声音问道:“师父,天底下还有这等不劳而获的好事?”   “不劳而获?”老人冷笑一声,“若是剑宗昌盛之时,就算你是剑宗首徒,也没福气宵想这十二把剑,毕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用了就没了。不过现在不比当年,剑宗都没了,还留着这些剑也是无用,倒不如送你一场造化,也好给剑宗传承香火。”   徐北游神情复杂。   老人轻声道:“剑宗覆灭当日,我只来得及带走两剑,其中一把便是你手中的天岚,另外十剑则是遗落世间,下落不明。”   徐北游如释重负道:“我就说天底下没有这等好事。”   老人伸手一抓,天岚剑飞入他的掌中,屈指在剑刃上一弹,清脆的叮一声,出人意料,天岚的剑身并未弯曲出一个弧度,而是如同水面一般荡漾出层层涟漪,继而如同云卷云舒,将老人指上的力道尽数化去。   老人将天岚扔到徐北游的怀中,说道:“你再仔细看。”   徐北游接住天岚,按照师父的指点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天岚的剑身上不知何时竟是显露了许多晦涩符篆纹络,而且还有一股寒气从剑身之上不断沁出,甚至让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抱着的不是天岚,而是一块坚冰。   老人平淡道:“这才是天岚剑的本来面目。”   大开眼界的徐北游感慨道:“这便是所谓的灵性吧?剑上果然有神意。”   老人微微一笑,忽然朝徐北游怀中的天岚一指。   天岚内蕴含的剑气瞬间弥漫开来。   徐北游被剑气所迫,身体瞬间僵直,不得动弹分毫。   这位当世的剑仙人物轻声道:“为师今日便教你如何从剑中汲取剑气神意!”   说话间,老人开始不断弹指,每弹指一次,便有一缕天青色气息从剑身上涌出,萦绕于徐北游周围。   最终共有一百零八道气息从徐北游周身的各个穴窍依次进入他的体内。   徐北游原本如同小池塘的下丹田气海在一瞬间扩充到湖泊大小,整个人精气充盈无比,周身上下被天青色气息笼罩,熠熠生辉。   这时的徐北游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体内每一寸经脉都仿佛被冻裂一般,就连血液彻底凝固。老人的这一手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过即便有准备,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   徐北游的意识渐渐模糊,没来由想起先生常说的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在昏迷过去的前一刻,他几乎就以为自己要死了。   老者望着平生唯一的弟子,轻声自语道:“今日池中鲤,天高凭鱼跃,龙门十二道,从此天上人。” 第十九章 三十六剑天下横   一夜风平浪静,老人就在徐北游的身边枯坐了一夜。   老人望着天际边露出的一抹鱼肚白,轻声自语道:“北游,知南却北游,老家伙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怕是还没有忘却当年之事,难道还想着卷土重来,再去和蓝玉扳手腕?”   待到天色大亮,徐北游呻吟一声,悠悠醒来。   此时徐北游只觉得全身酸痛,嘴里干渴,守在一旁的知云急忙将盛有清水的竹筒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水后一饮而尽,干渴感觉稍缓,然后又坐起身活动了下身体,只觉得体内元气似如江河奔流,自下丹田气海而出,游走于百骸之中,似乎有无穷无尽之力,挥手便可拍碎大石。   坐在不远处的老人开口道:“现在你差不多有三品修为,因为你是第一次汲取剑气神意的缘故,许多剑气被浪费在开拓丹田上,还有一部分剑气神意如同泥沙沉江底,潜藏在你的四肢百窍之内,什么时候你能将这些剑气全部化为己用,什么时候就是二品修为了。”   徐北游愣了一下,没有忙着起身,而是闭上眼睛,开始静静感受自己的现况。刚才他便感觉到体内元气充沛,现在静心感受,更是发现自己体内的元气不但充沛而且凌厉,游走之间,竟是让筋脉感到隐隐刺痛,果然不负剑气之名,徐北游睁开眼睛,感叹自语道:“我这算不算一步登天?”   老者摇头笑道:“登天?这话说早了。等你越过一品境界,再来说这登天二字。”   徐北游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师父,那天岚?”   老人平静道:“既然天岚被你汲取剑气神意,那么落在别人的手上就是一块废铁,不过在你手上还是神兵利器,而且与你息息相合,你小子手握天岚时,勉强算是踏入了人剑合一的门槛。”   徐北游闻言后面露喜色。   “人剑合一,不过是凡夫俗子故弄玄虚的话语,说白了就是刚刚在真正剑道中登堂入室,距离炉火纯青和超凡入圣差之不可道理计,等你不握天岚也能做到这一点,那时候天岚才是你的天岚。”   枯坐一宿的老人缓缓起身,对知云道:“小丫头,咱们到那边去,让他一个人在这儿适应适应。”   老人说的适应,自然不是说适应周遭环境,而是让徐北游适应一下自己的一身修为,毕竟这些修为不是一步一步修炼而来,而是凭空暴涨上去,肯定不能如臂指使,甚至还会出现时灵时不灵的尴尬状况,为了以防关键时刻出漏子,徐北游还是听师父的话,乖乖地开始适应这一身全新的修为。   也就是在此时,陇南城内,在张士弘的穿针引线之下,暗卫与镇魔殿的两位实权人物终于见面。镇魔殿来人正是刚刚抵达陇南不久的执事叶罪,而暗卫那边则是一名妖娆女子,真实姓名已经不可知,只知道一个代号为孤燕。   孤燕虽然已经三十多岁,放在一些地方都是差不多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但从她的面容上却是看不出太多的岁月痕迹,媚态浑然天成,尤其是那双长腿,绝对能在床底间将男人彻底榨干。不过在这名女子面前,哪怕是陇南城最大的太岁公子张士弘,目光打量只是浅尝辄止,没有半分逾越之举。不仅仅因为她出身暗卫,更因为她是西北暗卫府代都督佥事陆沉最信任的心腹亲信。   就在张士弘包下的一处别院正堂中,叶罪与孤燕两人相对而坐,相比起孤燕的妩媚妖娆,叶罪难免显得有些古板而不近人情,魏国叶阀的出身让他一举一动都一板一眼,哪怕杀人也是如此。   叶罪缓缓开口,带着一股子仿佛从镇魔井中刚刚爬出来的腐朽味道,一字一句道:“听说暗卫死了很多人,死了五个内侍卫,还死了一个正四品巡察使和一个从四品都尉。”   孤燕表情平静,一点也不惊讶于叶罪会知道的如此详细,语气轻淡,嗓音中带有成熟女子历经沧桑后的颓废之感,“这几位大人之所以会死,还不是因为你们道门镇魔殿办事不利,剿了这么多年的剑宗余孽,没有一点成效,现在竟然还有剑宗余孽敢公然在世间行凶。”   叶罪面无表情,声音仍旧是没有分毫起伏,“我们镇魔殿如何,轮不到你们暗卫分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杀了你们这么多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孤燕冷笑一声,“杀掉百余暗卫而不伤分毫的高人,我们是没办法,难道你有办法?叫出三十六位大执事还差不多!”   叶罪平静道:“我道门底蕴如何,想必不用多费口舌,镇魔井内更不乏所谓高人,该出手时自然会有人出手,这点不劳你费心。”   孤燕呵呵一笑,“不愧是道门出来的人物,口气就是不一般,哪怕是剑仙人物也不放在眼中。”   在听到剑仙二字时,叶罪的瞳孔微微一缩,不过脸上表情还是古井无波,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冷冷道:“我只想听你一句话,那人的身份,知道还是不知道?就这么简单。”   孤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干脆道:“不知道。”   叶罪毫不犹豫地从座上起身,打算离去。   “叶执事先别急着走。”孤燕同样起身道:“虽然我暗卫还没查出真凶到底是谁,但根据府中高手的勘探,此事系剑宗之人所为无疑,而且还是一条大鱼。”   叶罪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何以见得?”   孤燕微微一笑,“剑三十六重现世间,算不算大鱼?”   这一次叶罪终于无法保持面上的平静,震惊道:“当真是剑三十六?”   “如假包换。”女子笑意晏晏,“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下则决浮云,上则日月星。一步一出剑,步步天下横。”   叶罪喃喃道:“会剑三十六的人不多,必须是上官仙尘亲近信任的嫡系之人,纵观剑宗上下,众剑奴之首的大剑奴随上官仙尘赴死,剑皇张重光亡于我道门微尘师祖之手,卫国公主张雪瑶因为与掌教真人有旧的缘故而不受牵连,如今隐居江都,不问世事,剩下的人里面,唯有当年的剑宗首徒和几位长老。”   孤燕平淡道:“无论是谁,都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以插手的。”   在寻常百姓的眼中,知府大人和一朝首辅都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对于百姓来说,都惹不起,更触及不到,似乎差别不大。但在事实上,两者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许多常人眼中的大人物,其实也是小人物。对于真正的大人物来说,小人物和比小人物还要渺小的存在,差别也不太大。   接下来叶罪的一句话让孤燕感到无以复加的震惊,哪怕她早有预料。   “殿主已经亲自赶赴西北。” 第二十章 十年之前定今朝   徐北游攀升至三品修为后,三人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西凉州首府敦煌城附近,天色将暗,三人便在一处黄土高坡上宿夜,正值夏日,夜凉如水,天为被地为席,倒也算不上太大的苦头。   老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壶蛇胆酒,青幽幽的酒液在月光下散发出如梦幻一般的多彩琉璃之色,坐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面,佐以满天繁星下酒,这酒喝出了一个恣意的仙人风采,让一旁的徐北游好生羡慕。   蛇胆酒不可多饮,若是饮用过量,寻常人的身体难免消受不起,只是老人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不多一会儿,酒壶便已空空如也。   老人品味着嘴里的蛇胆酒余韵,微微眯起眼,想起十余年前的一桩旧事。   其实早在他第一次见到徐北游的时候,他就想带着徐北游离开小方寨,只不过在临行前,一名被徐北游称作是先生的老书生拦住了他的去路。   老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个把徐北游养大的老书生不是寻常人物,所以在那一次,两名年龄加起来超过两甲子的老人展开了一场决定徐北游何去何从的对话。   就在小方寨后的断崖处,老书生首先开口道:“看得出来,尊驾是有修为在身的,不是那种一品二品的纸糊高手,而是实实在在登堂入室的大高手,哪怕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有一席之地,又何必来这苦寒西北,与一个垂垂老朽争夺一个孩子?”   老人平淡回答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要没走到举世无敌的那一步,终究不得自由,你说自己是垂垂老朽,我又何尝不是?待到百年之后,免不了归于尘土,在此之前,总要寻一个承接衣钵之人。”   老书生摇头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年轻俊彦,更不缺所谓的惊采绝艳之人,你这位伯乐又何必非要抓住老朽相中的这匹小马驹不放?”   老人眯了眯眼,笑道:“能让韩文壁相中的人,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谁又能想到当年的齐初三杰之首,竟会藏在这么个小地方。”   “尊驾是如何看出老朽身份的?”老书生有片刻的愕然,转瞬归于平静,心中起惊雷而面如静湖,兴许这就是所谓的城府。   老人没有说话,事实上他去小方寨的最根本目的,正是为了这位曾经的庙堂公卿,至于徐北游,则是意外之喜。老人在亡国又亡家之后,走遍大半个天下,联络了许多志同道合之人,慕容玄阴便是其中之一,而这位被老人称呼为韩文壁的老书生,也是老人的联络目标之一。   老书生见老人不言语,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韩瑄,字文壁,是个读书人,师从大儒王恺之,在及冠之年偶遇当时由西平郡王改封为西北王的萧煜,自此投入萧煜麾下。   他先是就职于王相府,在王相萧瑾手下任职,虽然没有赶上东北军和西北军的西河原大战,但参与了接下来的西北军北伐后建,与徐琰、端木睿晟两人一起被萧煜看重提拔,故被并称为三杰。   其后韩瑄辗转于暗卫府任职,曾前往东都,亲自策反了当时的东都禁军首领萧公鱼。萧煜入主东都之后,携天子而令诸侯,韩瑄受封内阁中书,在萧煜登基称帝之后,又辗转于户部和吏部,分别任侍郎和尚书,最终在太平二十五年,以天官之官身登阁拜相,成为内阁次辅,仅次于首辅蓝玉。   再然后,萧煜驾崩,朝堂上变换连连。   在此期间,韩瑄被蓝玉打落凡尘,再无翻身之日,只能躲在小方寨中苟且而生。   在老人看来,也正是因为此事,韩瑄从一条家狗变为了野狗。   野狗与家狗的战争从未停歇,不断有野狗被驯化为家狗,也不断有家狗失去存身之所而变为野狗。   如果说老人是一只四处游荡的野狗,那么韩瑄就是一只躲起来伤口的野狗。   都是野狗,自然应该志同道合。   两名老人互相沉默着,韩瑄知道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个负剑老者。   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不多,蓝玉算一个,只是这位曾经与道宗掌教真人齐名的相爷不屑于去痛打落水狗,在那位蓝相爷看来,即便你身为次辅时,我也能在翻手之间将你打落尘埃,现在你只是一个半分权柄也无的穷酸书生,难道我还会怕你东山再起?即便是东山再起了,又能如何?   新皇也知道,可惜韩瑄与新皇之间没有太多的香火情分,新皇也就在情理之中地对他不理不睬。   至于其他人,韩瑄就真的想不出来了。   最后,韩瑄说道:“你的那条船,想要横渡苦海,注定要经历太多的风浪,兴许看不到彼岸就要沉没,北游还是个孩子,我不想替这孩子做出抉择,也不想让你替这孩子做出抉择。所以,再等十年,十年之后让他自己来选择。”   老人同意了,他给徐北游留下一把天岚剑和一部剑典,飘然而去。   本来韩瑄有五成把握让徐北游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接下来的路,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名骑着飒露紫的女子闯进了徐北游的世界,如果说十年前的老者只是在徐北游的心底种下了一颗名为野心的种子,那么十年后的女子,则是让这颗种子真正在徐北游的心底破土生根。   于是,不再甘于方寸之地的徐北游决意要走出去,跳出这方井口,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在徐北游走进韩瑄的家中向他道别时,韩瑄便知道是自己输了。   富贵富贵,放下放下,韩瑄曾经拿起过,所以他可以放下。而徐北游未曾拿起,又何谈放下?   既然放不下,那就要拿起来。   在徐北游走后,韩瑄按照约定通过当年老者留下的方式传信给他,这才有了老者在崇龙观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徐北游和知云。   两位老人之间的对话和谋划,徐北游丝毫不知情,在他看来,自己的经历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奇遇,殊不知,所谓的奇遇早就在别人的筹谋之中,不是偶然,是必然。   老人缓缓收回思绪,看了眼已经互相依偎着睡去的小男女,轻叹一口气。   一个人老了,就喜欢栽培有意思的年轻后辈,这就像儒门的大儒们,功成名就之后,越来越注重门第门生,哪怕是庙堂一品公卿,也莫不是求一个门生故吏遍朝堂。毕竟自己终究有离去的那一天,身前没来得及的事做以及身后事还是要靠衣钵传人去完成。   即便是当年举世无敌的道门上代掌教紫尘,在飞升之前仍是没能看到道门千年大计功成,还不是要依靠自己的徒弟要做完剩下的事情,这才有了今日的巍巍道门。   道门上代掌教紫尘收的那个徒弟,担负起了一个道门。   剑宗末代宗主上官仙尘收的那个徒弟,却没能担负起一个剑宗。   至于自己收的这个徒弟,能否肩负起属于他的重担? 第二十一章 金丹道途龙共虎   第二天,徐北游一行人继续向北,在路上徐北游按照师父教给他的一套口诀开始调理自身气机,一步一呼,一步一吸,呼为虎啸,吸为龙吟,龙虎相得,天衣无缝,抱而成丹,圆转如意。金丹成,孕婴儿,龙共虎,应声裂。   这其实道门丹诀的一部分,经过老人的修改之后,传给徐北游。   徐北游按照老人教给他的丹诀运行体内元气已经有三日,现在逐渐可以感觉到体内下丹田气海处有一团雄厚气机虎踞,四肢百骸则是有游龙行于其间,正合师父所言的龙虎之道,虽然他现在距离在中丹田气府结成一颗金丹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在行龙虎之道的过程中也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模糊感受,若是真能做到“龙共虎,应声裂”的那一层境界,那么破碎金丹之中会有婴儿生出,打开上丹田紫府,三大丹田贯通一体,成就地仙境界。   这种感应十分玄妙,徐北游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知道这些,就好似僧人面壁悟道,没有道理地突然悟了。   走在徐北游身边的老人轻声说道:“这套丹诀只有三个境界,抱元守丹,见神不坏,裂丹成婴。其实说白了一品境界才刚刚登堂入室,所谓鬼仙也不过是完成第一个境界,到了人仙境界转而修炼体魄,差不多便是武夫的极致,攀升到这个境界的武夫,体魄强横至极,堪称不漏,一些歪门邪道的采补之术在不漏之身面前就是个笑话,与人对战,打破虚空,可以见神,硬若金刚难伤,即便是有所损伤也恢复极快,故所谓见神不坏。当然其他宗门也各有不同,佛门有不败金身,道门有无垢之身,佛门的两个旁支摩轮寺有不动金身,金刚寺有不坏金身,还有魔门的不灭金身,各有侧重,各有优劣,但为师还是希望你能走武夫的路子。”   徐北游沉声道:“我听师父的。”   老人欣慰的点点头,接着说道:“当年萧煜便是走了不漏之身的路子,一身气焰跋扈嚣张至极,不过他也的确有那个资格,在人仙境界时号称同境无敌手,甚至寻常地仙也不敢掠其锋芒,等真正踏足了地仙境界,更是首屈一指的存在,一剑劈死已经触及神仙境界的白莲教教主,远胜我等庸碌之辈。”   徐北游听得悠然神往。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修行,老人对徐北游这个徒儿也越发满意,徐北游的根骨的确算不上好,他用了十年也不过是介于五品六品之间的境界,从这点上就能看出一二,不过有十二名剑来弥补,也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徐北游的心性极佳,许多东西一点就透,又有过去十年练剑的老底子,在短短十几天内已经从剑四学到剑七,要知道即便是以老人的卓绝天资,当初学这四剑,也是足足用了两年的时间。   西凉州,从名字上就透露出一股子荒凉苍凉的味道,放眼望去,除了大漠黄沙,便是戈壁胡杨,一行人走了两天的时间,再有一天就能抵达敦煌城。   不过一场巨大的风沙也不期而至,这样的天气,老人自然穿行无碍,事实上若是不要顾及徐北游和知云,对于老人而言,千里不过咫尺。可徐北游和知云却是不成,三人只得向着最近处的人烟所在行去。   都说望山跑死马,三人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看到人烟处那杆高高竖起的大旗,在越来越疾的风沙中,大旗猎猎作响,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龙门客栈。   这座西北塞外的客栈与中原的客栈有很大不同,主体是用黄土堆砌成的二层小楼,容纳百余人不成问题,小楼外面又有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看样子八成还会有地窖,毕竟西北风沙极重,若是真遇到了可以掀垮房屋的沙暴,也可藏到地窖中暂避。   徐北游用自己勉强过关的江湖经验呢喃了一句,“怎么看都像一家黑店啊。”   老人一笑置之,带着徐北游和知云走进客栈。   老人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行走天下,自然知道什么是黑,什么又是白,亦或是介于黑白之间的那一抹灰。   只是这样的体悟不是用嘴说出来的,更是教不会的,只能是自己慢慢体味,他之所以带着徐北游徒步而行,而不是像神仙高人那般飞来飞去,正是要让他看遍世情,入得俗世又能出得俗世,看破红尘又不厌倦红尘,如此方能有一颗不输于圣人佛陀的琉璃之心。   进了客栈,不出意外是一间夫妻店,掌柜的面貌清奇,身形清瘦,一身道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掌柜娘子却是身形丰腴,看上去比掌柜的还要“壮硕”几分,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加上那张略施粉黛的美艳脸蛋,整个人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该是怎么样的。一举一动之间带着一股子让男人生出许多别样想法的风流,若是简短地总结为一个字,那便是个骚字。   未经人事的徐北游还真有点不敢去看。   对于这副情景,老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真正达到了视红粉如骷髅的高妙境界,跟掌柜的要了两个房间,仍旧是他自己一间,徐北游和知云一间。   对此徐北游有着深深的怨念,知云每次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便他和知云同处一室也不能做什么,只能是枯坐一宿,这样知云不痛快,他也不痛快,何必呢?   可不管徐北游如何怨念,在这个师道尊严的世道,师父怎么说,徐北游就得怎么做,他只能背起老人的剑匣,无奈地领着一路沉默的知云了先去了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只剩下老人留在一楼大堂中。   因为西北多风沙的缘故,客栈窗口开得极小,所以此时的大堂中昏暗无比,清瘦的掌柜与美艳的掌柜娘子站在柜台后的阴影里,脸上蒙了一层阴翳,让人看不清真切神情,恍惚间仿佛是一对从地底下爬上来的厉鬼。   老人轻声开口道:“掌柜的,生意兴隆。”   清瘦掌柜缓缓望向老人,眼睛中泛出淡淡幽绿光泽,在昏暗视线中仿佛夜里猫狗的眼睛那般渗人,嗓音嘶哑道:“借您吉言。”   就在这时,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沙滚进大堂,将老人满头不曾以发带或是簪子束缚的白发吹动,遮住了大半个面庞。   接着,一行人在风沙中缓缓走进客栈。   乌纱,锦袍,黑靴,佩刀。   暗卫。 第二十二章 龙门客栈风云动   一共二十余名暗卫鱼贯走进客栈,为首之人正是孤燕。   客栈内的气氛有了短暂的凝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好像一副静态的画。   然后随着掌柜娘子的一声娇笑,一切又生动起来。小二掌了灯,驱散了屋内的阴霾,掌柜娘子笑着迎上前去,招呼客人,掌柜仍是站在柜台后面,只是不再如厉鬼,眼中也不再泛着绿光。   孤燕没有理会老板娘,而是望向老人,轻声问道:“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阁下?”   老人轻笑道:“本是江湖人,何处不相逢,兴许是有的,不过多半是萍水相逢。”   孤燕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老人望向清瘦掌柜,笑道:“掌柜的,给我来两壶酒,上好的汾酒,掺水的不要,酒不好不给钱。”   掌柜的语气有些阴森渗人,木然道:“店小利薄,没有白吃的道理。”   掌柜娘子赶忙过来打圆场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人,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娘子手脚麻利地从柜台后提出两个中等大小的酒坛。   老人接过酒坛,一手一个,然后轻轻抖袖,袖中便飞出一块银裸子,刚好落在掌柜面前的柜台上,滴溜溜地打旋,“这是房钱和酒钱。”   掌柜娘子眼疾手快地收起银子,眉开眼笑。   老人提着两壶酒悠悠然向楼上走去,状若无意地感叹道:“夙夜宿醉酒难消,方寸之间见金刀。本应山外仙家客,何必蜗壳画地牢?”   掌柜娘子的笑脸微不可察地有了瞬息僵硬,掌柜的更是目光幽深地望向老人背影。   就在老人上楼之后没多久,客栈的大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迈道人孤身走进大堂。   孤燕的瞳孔骤然一缩。   镇魔殿有七十二执事,也有三十六大执事,这一百零八人不以本来姓名相称,就拿叶罪来说,他出身叶家是真,但是本名却不是一个“罪”字,七十二执事多半以如此,而三十六大执事却是仿照酆都地府,从位列第一的地藏王到十殿阎罗,以此为代号相称。   此番来人正是位列大执事第二十三位的查察判官,在其上还有赏善判官、罚恶判官、阴律判官,四人并称为四大判官。   不管是四大判官,还是整个三十六位大执事,都是实实在在的鬼仙高手,就像老人刚刚拿走的那两壶酒,不掺丝毫水分。   这时孤燕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难道叶罪没有骗我,镇魔殿殿主真要亲临西北?!   查察判官的目光在狭小客栈内扫视一周,在掌柜夫妻的身上略微停顿,最后停留在孤燕的身上。   孤燕那张妩媚天成的脸蛋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硬着头皮开口道:“小女子西北暗卫府孤燕,见过查察判官。”   查察判官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倒是巧了,在这儿竟能遇到你们这帮萧皇爪牙,若是依着老夫前些年的性子,就该把你们全部宰了扔到外面喂狼才能泄恨。小丫头也别急着否认,有些事我们两边都是心知肚明,上面那些大人物的刀光剑影,老夫看不懂,也不想懂,老夫只知道杀人偿命是最天底下最直白的道理。”   老人的话语可谓是揭开了遮羞布,捅破了窗户纸,不留半点情面。   无奈形势比人强,这位美艳女暗卫只能敢怒不敢言。   楼上,透过窗户缝隙,徐北游和老人望向大堂里的情景。   老人单手提着酒坛,一口一口慢饮,丝毫不顾及酒里可以迷倒一品高手的迷药,轻声道:“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庙堂之外便是江湖,江湖险恶不是一句大而空的话语,而是许多先辈用血泪总结出来的金玉良言。这次暗卫和镇魔殿的人齐聚这儿不是偶然,说不定还会有一些散仙人物也要插上一脚,你若想要在这个世上有三分立足之地,一分说话底气,那么首先就要走进江湖,现在你下楼,多看多听。”   徐北游点点头,老老实实地下楼。   他自然能体会到师父的良苦用心,若不是因为他徐北游,一个经历了无数波澜壮阔的老人,一个本该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会在意这底层的江湖?若不是因为他这个不争气的徒弟,一个本该属于天上另外一个世界的剑仙人物,会睁开眼睛瞧瞧这些地上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正如天上苍鹰,从不会在意两窝蚂蚁的内斗。   徐北游沿着楼梯一步步走进一楼大堂,先是看了看笑靥如花的掌柜娘子和消瘦如人皮骷髅的掌柜,然后视线掠过坐在一个角落的二十余名暗卫,最后落在那名绰号查察判官的老道人身上,没有敢过多停留,一扫而过。   老道人抬了抬眼皮,没有在意这个小人物的窥视。   徐北游找了个角落坐下,向小二要了一盘牛肉和一碗清水。说来也是好笑,在韩瑄的教导下,徐北游从不饮酒,也不嗜茶,只喝清水。   徐北游吃一口牛肉,饮一口清水,一盘牛肉吃完,也刚好喝完碗中清水。   就在此时,小小客栈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一男一女两人走了进来。   男的年纪不大,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生的是一表人才,一身锦绣白衣更将他衬托得玉树临风,手持一柄象牙扇骨折扇,最关键的一点,他与徐北游勉强算是半个熟人,正是那位雇佣徐北游做向导的帝都贵公子端木玉。   与端木玉一道前来的女子却不是当日那个骑着飒露紫的女子,而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用红头绳扎着两个羊角小辫,一身喜庆红衣,脚上蹬着一双绣有艳红莲花的绣鞋,瓷娃娃一般。   原本半合着眼睛的查察判官在两人进来后,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四射。   孤燕和一众暗卫更是早已从座上起身,恭敬道:“见过大公子。”   啪的一声,端木玉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用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扇坠在昏暗灯光下光彩夺目。   这位家世煊赫不可言的贵公子终于展露出他本该有的超然姿态,与当日在那名女子面前时的谦恭礼让判若两人。   滚滚黄沙,龙门客栈,一时间竟是八方云动。 第二十三章 一步一拳有静气   端木玉与孤燕轻声交谈几句之后,挥手示意孤燕退下,望向查察判官,轻笑道:“老判官,饭可以乱吃,但是话不能乱说,什么叫两边都心知肚明,我倒是要请教几句了。”   查察判官眯起眼,冷声道:“端木家的小子,年纪不大,打官腔倒是熟稔,不过既然你问老夫了,那老夫也不妨把话挑明,莫要把我们镇魔殿当成是傻子,崇龙观之事,你们到底要给个交代。”   暗卫府因为三位坐堂都督而分为三大派系,镇魔殿也决然不是铁板一块,先不说各脉弟子的天然抱团,以及外来客卿和道门弟子的内外之别,就说对待朝廷的态度上,大体可以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激进行事,从武力上全面压制这些年行事越发猖狂的暗卫府,另一派则是主张温和行事,上兵伐谋,以退为进。大体来说,叶罪属于温和派,而查察判官则是激进派。   端木玉轻摇折扇,嘴角勾起一个轻微弧度,“交代?什么交代?你们道门本事不济,被剑宗余孽灭去了崇龙观满门,我们暗卫好心救援,因此折损百余人,我们顾念两家情分没找你们讨个说法,你们反倒是得寸进尺地找上门来了,莫不是觉得我们暗卫是个软柿子,想捏就捏!?”   查察判官怒极反笑,“好,好,好,果真是官字两张口,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的确厉害,不过这话出口容易,可要说了算就难了。”   “哦?”端木玉似笑非笑道:“那依老判官的意思,怎么才是说了算?”   查察判官脸上表情收敛,然后缓缓起身,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而已。   空气中瞬间弥漫出一股令人压抑窒息的死寂气息,仿佛是身处夏日暴雨中,沉闷地喘不过气来,甚至连堂内油灯的光线都开始收缩,最后只维持在灯芯周围的数寸处。   端木玉神色淡定,平静道:“查察判官,鬼仙境界高手,出身于西巫教一脉,三十年前曾经活跃于草原,后因得罪大雪山摩轮寺的大明王,不得不投入道门麾下以求庇护,于二十年前成为镇魔殿大执事,位列第二十三位。不得不说,你也算个人物,即便加上那些隐世遁世的人物,在道门也能勉强算是前一百的高手。”   老人阴沉道:“巍巍道门又岂是你这种凡夫俗子可以揣测?老夫修为的确比不了列位大真人,可对付你却是足够了。”   说话间,以老人立足处为核心,一圈肉眼可见的黑色波纹荡漾开来,其中隐约有一道道苍白面容,扭曲骇人,有声尖而锐,常人不可闻,不伤物,只伤人。   这种手段看似寻常,实际上却是超出了武夫的范畴,已经可以归入神通道法的范畴。   端木玉不闪不避,只是轻笑一声,“鬼狱阴风吼,有点意思。”   与此同时,站在他身边的小姑娘也向前踏出一步,伸出自己晶莹白皙的小拳头。   一拳而已。   这一拳直接将那圈马上就要触及到端木玉的黑色波纹蛮横破去,连同其中的道道白影也被抹去,不留半点痕迹。   查察判官望向挥出一拳的小姑娘,羊角小辫红头绳,红衣,绣红色莲花的绣鞋,低沉一笑,如老枭夜鸣,“倒是老夫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不识真人。”   小姑娘报以一个柔柔弱弱的笑容,然后后撤一步,退回到端木玉的身旁。   这时候客栈的伙计小二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掌柜和掌柜娘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见多了大风大浪的缘故,遇到这种过江强龙恶斗地头巨蟒的场景,竟是怡然不惧,两人并排站在柜台后面,仿佛是局外之人。   当然还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徐北游,不过他也像那二十余暗卫一样,沦为看客背景。他此时正在心底感叹,果然如师父所说的那般,江湖上最忌讳的便是老人、僧道、女子和小孩,今天在这间小小的客栈中算是凑齐了。   事实上,徐北游很喜欢观察客栈内的众生相,或惶恐,或忧虑,或阴沉如水,或不动如山,林林总总,继而再去揣摩这一幅幅面庞后的深层心思,甚至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都让徐北游有一种别样的乐趣。   这不是师父教的,是先生教的。   韩瑄是文人出身,而且曾经官居一品,在庙堂上与别人勾心斗角了一辈子,他不愿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成为一个只会万事用武的赳赳武夫,毕竟在这个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一剑就可以了结。当然,那种“家事、国事、天下事不过一剑事”的超然境界,肯定有,但绝不是现在的徐北游能达到的。   如今客栈内是一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境地,所以意料之中的大战没能打起来,端木玉和那个小姑娘坐了一桌,孤燕及一众暗卫坐了三桌,查察判官独坐一桌,再有就是徐北游独自一桌。   端木玉朝徐北游方向看了眼,然后脸上表情一凝。   徐北游没有起身,拱手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徐北游见过端木公子。”   端木玉将展开的折扇缓缓收拢,轻淡道:“原来是你。”   徐北游笑了笑,没有说话。   为何韩瑄说徐北游大气?因为他不管是当年面对负剑老人,还是后来面对一众贵公子,甚至是此刻面对如狼似虎的暗卫和镇魔殿,哪怕心底已经翻江倒海,但面上仍旧不显半分。   胸有城府之深,心有山川之险,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谓临大事而有静气。   若是韩瑄能瞧见这一幕,估摸着肯定要老怀甚慰,然后赞叹一声,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   如今的徐北游只是少了尘世的磨练和一个合适的位置,现在的他就像一把没有开锋的剑胚,负剑老人要做的是给这把新剑磨刃,让他从一把钝剑变为可以杀人的新剑,这是第一次开锋。然后再在俗世中杀人饮血,这是第二次开锋。   如此之后,方成传世名剑。   楼上,老人已经将两坛掺杂了上好迷药的上好汾酒喝完,酒坛被放在一旁,他一步一步踩在脚下的木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吱呀声响。   被蜀锦包裹着的剑匣斜靠在黄土夯实的墙壁上,就像再普通不过的长条木匣,丝毫看不出里面藏着一把曾经让整个天下为之刻骨铭心的无双凶器。   老人来回走出三十六步后,停下脚步,望向剑匣。   现在客栈中暗流涌动,但是他不能轻易出手,因为一旦到了要让他出手的地步,那便是无法挽回的境地,而且会留下许多难以抹去的痕迹,这些都是莫大的隐患。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想看看,徐北游只靠自己,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第二十四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孤燕见端木玉竟然认得徐北游,而徐北游见到端木玉后又极为“托大”,甚至不曾起身,一时间有点摸不清他的底细,露出个笑脸,轻声问道:“这位小兄弟却是瞧着面生,你可认识刚才那位老先生?”   徐北游点头道:“正是家师。”   孤燕两瓣娇艳欲滴的红唇轻轻张合,露出一个妩媚笑意,“尊师龙行虎步,气度不凡,敢问高姓大名?”   徐北游摇头道:“浮萍飘絮居无所,天涯过客何必问。”   孤燕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沉,一闪而逝后却是媚态更重,端起手中酒杯缓缓走到徐北游的桌前坐下,身子微微前倾,将胸前那一对高耸挤压出一个骇人弧度,笑靥如花道:“那咱们便为这个无名无姓的年头干一杯?”   徐北游看了她一眼,平静反问道:“无酒如何干杯?”   孤燕没有说话,在她身后的一名暗卫则是一拍桌面,一只盛满酒液的酒杯凌空飞起,打着旋儿朝徐北游凌空飞来。   徐北游一挥手,以掌心托住酒杯,只见酒杯在他的掌心滴溜溜地旋转不停,似乎想要逃出去,却怎么也跳不出佛祖的五指山。   徐北游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两指捏住酒杯,双手举杯,道:“那就干了这杯无名酒,请。”   孤燕眼底的疑惑的更深,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同样双手举杯,道:“请。”   两人各自举杯而饮。   徐北游不沾酒,当然不会喝客栈里来路不明的酒,更不会喝经暗卫之手的酒,所以酒液入口未入喉时便已经被从肺腑间挤出的剑气化作虚无。自古以来就有剑仙张口吐剑丸而取人首级的说法,剑三十六中的剑六便是类似一剑,以五脏六腑之力催动体内剑气,使其凝练如龙,由口而出,以作飞剑。徐北游曾听师父提起过,当年的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将此剑臻至极致,张口一吐便是一条横贯天际的剑气长河,让人生畏且神往。至于徐北游,如今不过是初窥门径,不过用来应付眼前之事倒是绰绰有余。   这杯酒的确被暗卫动过手脚,暗卫从来不缺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孤燕亲眼看着徐北游喝下足以迷翻二品高手的酒后,等了半天也没看到徐北游一头栽倒在桌上,就知道遇到了扎手的点子。   孤燕心底的疑惑越来越重,从眼前之人刚才接酒杯时露出的那一手来看,修为肯定不低,而且不是没有半点江湖经验的雏儿,更重要的一点,他似乎还与端木玉有过交集,孤燕明面上虽然对端木玉恭恭敬敬,但实际上却不是端木玉那一派系的人,很多事情不好交浅言深,偏偏端木玉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是不言不语,一副置身事外的做派,再加上先前那个惊鸿一瞥的高深老人,越发让孤燕这个老江湖摸不透徐北游的深浅。   孤燕缓缓退回到自己的座位,收敛了方才的一身媚态,面沉似水,没有轻举妄动。   刚才与端木玉对上而吃了点小亏的查察判官终于是正眼打量了下徐北游,微微皱眉,轻声道:“小小年纪就有三品修为,不简单呐,想来尊师也是一位高人,老夫勉强算是在这个仙人混杂的江湖中厮混了些年头,命大,没被淹死,也见过不少地仙境界的真正高人,却是没有听说过尊师这一号人物,不知小兄弟能否为老夫不吝解惑?”   徐北游这些日子跟着师父走江湖,再结合韩瑄教他读书的底子,现在说起这些面子客套话倒是熟稔无比,不紧不慢地笑道:“贤达未必闻名王侯之间,山野乡间也有名士采菊,江湖之大,龙蛇混杂,高人无数,谁又能做到无所不知?晚辈随家师云游四方,家师曾言早已忘却姓甚名谁,正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直置身事外的端木玉望向徐北游,一双略显薄凉的丹凤眸子中有着淡淡的惊讶神色,继而又有些恍然。难怪那名让他一直牵挂心头的女子会对此人薄有青眼,如今看来倒是有点意思。端木玉当然不会认为那名眼界高到离谱的女子会看上徐北游这个西北土包子,他更多在反思自己入西北后的一举一动,到底是哪里棋差一招,让那位女子中途离去,最后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来想去,还是要归结到那次有徐北游参与的古战场之行。   想到这儿,端木玉眼中的惊讶神色敛去,转而变为世家公子们特有的阴厉,稍纵即逝。   端木玉没办法把那名高到让他也要仰望的女子如何,但却不介意拿一个小人物来出气,尤其是一个坏了他好事的小人物。   与此同时,查察判官眯起了眼,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出手试探一下,引出徐北游背后那个让他也摸不着深浅的老人。   徐北游聚焦在众人的视线下,双手置于膝上,天岚横于桌上,哪怕此时心底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脸上表情仍旧平如静湖。   就连孤燕这个见多识广的暗卫忍不住暗自感叹,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就在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一场大风暴不期而至。   这样的风暴好似是苍天震怒,只见天地间先是有一线漆黑弥漫,然后迅速扩散至整个天地,接着咆哮如洪荒巨兽的沙暴横扫过空旷无人的旷野,一时间烟尘漫天,飞沙走石,难分天上地下,一切都已经混淆不清。   二层小楼的客栈就像是江河中的一块不起眼礁石,只要下雨涨潮,便立刻淹没在大江大浪之中。   屋内之人只听见风沙砸在墙壁上,发出激烈急促的声音。   在此等煌煌天威面前,人力真的渺小如尘埃。   二楼,老人坐在一把木椅上,靠着椅背,双手分别搁在扶手上,双脚微微分开,规矩方正。   一把劣质木椅竟是被老人坐出了紫檀太师椅的气派。   如此看来,老人不像是行走四方的剑客,反而更像是高踞庙堂的红袍公卿。   房间里唯一的窗口此时大开着,诡异万分的是窗外的风沙竟是没有丝毫进入房内。   老人透过窗口望向窗外的滚滚黄沙,轻声自语道:“风云多变幻,住店早看天。”   接着他又转头看了眼斜下方的楼下大堂位置,笑道:“风起西凉州,剑开龙门山。” 第二十五章 镇魔道人三十六   陷入僵局之后,如果想要摆脱这种局面,唯一的办法便是再来一个搅局人,让客栈内的双方失去平衡,无论是暗卫还是镇魔殿。   徐北游一直冷眼旁观,现在他已经渐渐理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果然如师父所说那般,这次龙门客栈的遭遇并非偶然,而是暗卫和镇魔殿的一次互相试探,尤其是如此风沙封路的情形下,寻常人等进不来,这小小的龙门客栈变成了一座“海上孤岛”,若不是双方暂时谁也奈何不得谁,而且还有自己和师父这两个变数,恐怕客栈中早就变成了一场屠杀。   至于双方在试探什么,其实也很明白,朝廷早就想压一压道门的势头,甚至是全面打压道门,可忌惮于道门的雄厚实力,所以就由暗卫府策划了崇龙观之事来试探道门的反应,只是自己无意中涉入崇龙观之事,牵扯出了师父这个天字号的“剑宗余孽”,这才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崇龙观之事未尽全功,甚至还有活口知云走脱,自知理亏的暗卫府当然不肯现在就与道门撕破脸皮,既然有了剑宗这个靶子,那自然要把所有罪责推到剑宗身上。不过道门,尤其是与暗卫府打交道多年的镇魔殿,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在他们看来,无论是不是剑宗动的手,暗卫府肯定是参与其中,所以以查察判官等人为代表的镇魔殿激进派死死咬住暗卫不放,打算借着此事向暗卫发难,而以叶罪等人为代表的镇魔殿温和派则是开始大力搜寻知云的下落,力求将此事压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   至于那位俯瞰三百六十位镇魔殿道人的镇魔殿殿主,他其实并不在意主战还是主和这种小事,他更在意的是否真的有剑宗余孽,还有那柄自从上官仙尘身亡之后就彻底下落不明的仙剑。   如果有,他不介意亲自出手,取下那名剑宗余孽的头颅,最好能将那把由剑宗祖师带离道门的仙剑物归原主,如此勉强可以算是功德圆满。   当徐北游听到师父说起这一段时,这才知道原来师父不是真无敌,也是,若是真无敌,又何必四海为家,直接杀上道门,光复剑宗,岂不更好?   风暴肆虐,寻常人根本无法穿行其中,不过能算是搅局之人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   这一次的不速之客不是推门而入,因为客栈的大门已经被伙计们彻底封死,而是以奇门遁术凭空出现在客栈里。   来人是个看上去大约有古稀年纪的老妪,生得身材矮小,虽然从面容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定然是个美人,但却逃不出美人不许见白头的道理,老了,也就面目可憎起来,老妪又阴沉着脸庞,没有上岁数老人特有的慈祥,只剩下满满的煞气。   老妪目光在客栈大堂扫视一周,最后落在了徐北游的身上。   一双眸子外黄内黑,视线浑浊阴沉似鬼车,让徐北游如芒在背。   徐北游望向老妪,微笑道:“孟婆。”   老妪面露惊讶道:“你认得我?”   徐北游拱手行礼道:“前辈形貌殊于常人,又是与查察判官同坐一桌,那么身份自然不言而明,只能是镇魔殿三十六位大执事中的第二十四人孟婆。”   有句老话叫做“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老人既然是剑宗中人,被镇魔殿追缉多年,自然对这个外人看来神秘无比的阴沉机构了如指掌,一路行来,他也对徐北游详细介绍了这个被誉为“道门暗卫”的镇魔殿,尤其是在镇魔殿中占据了大半个上层结构的三十六位大执事。   大楚朝末年,后建魔门盛极一时,随后建大军侵入中原,致使三教之一的儒门分崩离析。当时同为三教的道门和佛门联手抵御魔门,佛门创建了八部众,而道门则是开始大力拔高镇魔殿地位。   大郑朝末年,剑宗覆灭之后,宗内高手纷纷逃遁,大真人明尘向当时的主事峰主天尘建议整改镇魔殿,将先前的宗圣阁、补天阙等“文职机构”独立出去,然后将其他各大殿阁精锐弟子调入镇魔殿中,使镇魔殿成为武力至上的秘密机构,专门针对剑宗的漏网之鱼,一旦发现剑宗余孽的踪迹,立即追杀至死。   这几十年来,多少修为高绝的剑仙人物死于镇魔殿之手了?   剑宗鼎盛时专门与镇魔殿对抗的剑气凌空堂更是彻底烟消云散,其中高手死伤殆尽。   当然在此期间,镇魔殿也多有损伤,哪怕是三十六位大执事也不例外,只是每有死伤,立刻就有人填补空缺,三十六个执事称谓不变,仍以酆都地府各神灵之名称之。想要跻身三十六大执事之列,必然要有鬼仙境界修为,但其中顶尖者,更是已经达到人仙之境,据老人所知,就有酆都大帝、五方鬼帝、地藏王、十殿阎罗等十余人,皆是人仙境界,甚至酆都大帝和地藏王极有可能已经踏足传说中的地仙境界。至于极少现世的镇魔殿第一人,其境界之高妙已经是无法揣测。   地仙境界的高人,放在其他地方足以开宗立派,在道门却不过是殿阁之主,由此可见道门底蕴之深厚。   徐北游听完之后也是难免喟叹,除非是天仙降世,否则想要推翻道门就是痴人说梦,遥想当年的剑宗开派祖师,何等天纵之才,共留存世间三十六剑,只要其中十二剑便可造就一位无敌地仙,可即便是如此人物,也仅仅只是反出道门而已。难怪师父从不曾提起重振剑宗,想来是彻底心灰意冷了。世上之事,大起大落之后的绝望,那才是真的绝望。   有了孟婆助阵,原本孤木难支的查察判官此时重新底气十足,不复方才的阴沉,语气变得古井无波,对着徐北游缓缓说道:“夫炼气者,冥心定息,元寂绵绵,气入丹田。脐中动息,绵绵续续,两手抱脐,丹火温温,六根安定,物我两忘。年轻人,你体内气机龙盘虎踞,水火交融,分明是我道门龙虎丹道的路子,我道门执天下牛耳以来,开枝散叶不知凡几,诸般法门更是遍传天下,所以老夫也不去管你师承何处,只是学了我道门之法,就得承道门的香火情分,今日你若助老夫一臂之力除去这些暗卫,那便是圆了这段香火情分,日后就算是想入道门做个客卿,也不是不可。”   孟婆平淡笑道:“待会儿让老婆子挡住这个小丫头,查察判官你去把端木玉的后手给引出来,至于这位小兄弟呢,就把这十几个四品修为的废物暗卫给宰杀干净,怎么样,不算难吧?”   被所有人视线注视的徐北游终于是破功,不能继续面不改色下去,苦涩无奈道:“两位大执事都是当世高人,与我这么个晚辈斤斤计较,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第二十六章 诸般算计两计较   <p>  查察判官平淡道:“年轻人,你如果觉得棘手,可以请尊师出手。”   孟婆又道:“我道门从来都是海纳百川,两位今日遇上,便是自己的缘法,说不定可以借着此事进入道门,日后得享大真人尊位,莫要忘了我等二人的引荐之功。”   徐北游稳了稳心神,道:“两位前辈说笑了,家师一介山野村夫,怎敢宵想大真人尊位。”   大真人,即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境界。在道门,若无特殊情况和原因,非地仙境界不可授大真人名号,非大真人不可就任峰主之位,即便是底蕴深厚似海的道门,大真人也不过三十之数,每位大真人都地位超然,如果将道门掌教真人比作俗世帝王,将众殿阁之主、七位峰主比作是朝堂诸公,那么列位大真人就是各大世家,未必风光无限,但根深蒂固,自成派系。   查察判官道:“老夫既然叫做查察判官,那自然是有几分眼力功夫,老夫自认看不出楼上那位的气机深浅,想来境界不会次于老夫,最不济也是个鬼仙境界,当年老夫入道门之前不过一品境界,入道门之后触类旁通,这才踏足鬼仙境界,如今尊师更甚当年老夫,如何宵想不得?”   徐北游沉默片刻,然后伸手按住桌上的天岚剑,整个人气势骤然一变,道:“既然两位前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晚辈若是再行推脱,未免太不识抬举。”   “早该如此。”孟婆冷冷一笑,身形一闪而逝,来到端木玉身旁的女童面前,五指如钩,带出五道幽暗气息,当头拍下。   红衣女童不惊不惧,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仍是平白直叙的一拳打出,拳头晶莹如玉,与孟婆的一爪狠狠撞在一起。   客栈中乍然响起一声轰鸣,随即一圈剧烈的元气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徐北游和一众暗卫纷纷躲闪,整栋客栈更是摇摇欲坠,不过就在众人以为客栈马上就要坍塌的时候,客栈竟是出乎意料地屹立不倒,好似海上行船,任凭波浪起伏,我自是随波逐流。   只因二楼上有一老人稳坐,不动如山,似如定海神针。   交手两人,一人为女童,一人为老妪,俱是身材矮小,随着她们出手越来越急,身形也化成一团让人看不清的光影,不断交织。   另一边,查察判官已经从座位上起身,大步向端木玉走去。   端木玉手持酒壶自斟自饮,哪怕是面对查察判官这样的高手,仍旧是没有半点惊慌之态。   这位从帝都而来的世家公子,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但在帝都也算一等一的贵公子,他父亲正是齐初三杰中的端木睿晟,与徐琰和韩瑄并列,虽说韩瑄已经被当年的蓝相爷打压成一介布衣,至今不知所踪,但他父亲现在却还是大权在握,高踞暗卫府白虎堂掌印都督之位,掌握暗卫半数权柄,实实在在的庙堂重臣。   若非如此家世,端木玉也不能让一位鬼仙高手心甘情愿地做随行扈从。   端木玉这次赶赴西北,除了想要讨好那位家世更甚于他的女子,也有与陆沉搭上线的意图,只是未曾想到出了崇龙观这一档子事,不得不滞留下来。   崇龙观之事,看似是缘于暗卫三大都督之一傅中天的授意,可实际上却是站在暗卫背后的皇帝陛下的意思,没有皇帝陛下的授意,谁敢去寻衅高人如云的道门?   若是在此事上出了纰漏,傅中天肯定要首当其冲,但自家父亲身为暗卫掌印都督,也免不了受些牵连干系,所以端木玉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帮陆沉收拾残局,不过也能借此机会卖给陆沉一个天大的人情,勉强算是不亏。   当然,若是西北局势走到了无法收拾的境地,端木玉也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到西北这个泥潭中,甚至是身处险境。   双方都有各自的算盘,查察判官则是吃不透徐北游及他身后老者的底细,想要借由此事一探虚实,如果这一老一少只是个纸糊的老虎,那么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两人真的是过江猛龙,杀了暗卫之后就只能跟着镇魔殿一条路走到黑,自己能将他们拉上道门的大船,也是功劳一件,无论怎么算,都不吃亏。   查察判官望着神色平静的端木玉,缓缓开口道:“不愧是世代簪缨的端木家公子,这份定力,相当不俗。”   端木玉笑了笑,望向老人身旁的徐北游,问道:“你想好了?真要帮着道门为虎作伥,跟朝廷作对?”   徐北游平静道:“端木公子,你是世家出身,讲究一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想要在世上生存,总得做一些赌命的勾当。”   端木玉一笑置之。   正如徐北游对上层世界看不真切一般,端木玉这个出生之后就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的确不怎么理解小人物的挣扎与无奈,更不会对底层世界有什么切肤感受。即便是有,以他自小养成的冷酷心性,也不会有丝毫触动。   端木玉从座上起身,展开手中象牙折扇,露出扇面上的锦绣山河图,轻声道:“老判官,你想看我的后手,那我就给你看我的后手。”   查察判官脸色微变,不再犹豫试探,向前一步踏出,伸手抓向端木玉。   端木玉当然不会是只能在床榻上与女子大战三百回合的绣花枕头,家学渊源,自身修为也极为不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不带扈从就去古战场。毕竟正如徐北游所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才是世家公子们的奉行信条。   端木玉身形如烟,向后飘然而退,淡笑道:“老判官,想要擒下我端木玉,可得拿出点真手段才行。”   他话音未落,查察判官已经是衔尾追来,五指间有道道白烟状的冤魂萦绕开来,伸手间已经是将端木玉的四周八方全部罩住。   以孤燕为首的一众暗卫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少主被查察判官捉去,一连串铿锵声音响起,煌煌刀光骤起,如同一面刀轮,连绵不绝地朝查察判官斩下。   这样的攻势,即便是一品境界也不得不暂避锋芒,可惜查察判官是一品之上的鬼仙高手。接下来的一幕让徐北游大开眼界,只见查察判官徒手面对暗卫组成的“刀阵”,一挥袍袖,一道白色轻烟飞出,如同柳絮飘飘摇摇,绕过刀阵,径直缠绕到三名暗卫的脖颈上,不过瞬息功夫。   这便是超出九品武夫境界的神通手段了。   付出三人代价,终于有两把佩刀近身斩下,查察判官嗤笑一声。<p> 第二十七章 大打出手有神通   <p>  查察判官望向不动声色的端木玉,这位本是出身巫教后入道门的鬼仙高手阴冷说道:“老夫这点不入流的吃人手段,对付同境高手难以见效,但是对付这些一品之下的土鸡瓦狗却是出奇的好用,当年老夫不过是吃了几个摩轮寺的僧侣,就引来了大明王,若不是老夫机警,恐怕现在已经是死在草原了。端木玉,你是不是觉得老夫不敢把你怎样?的确,老夫是不敢对你痛下杀手,但将你吃个半死不活的胆量,老夫还是有的!”   镇魔殿的三十六位大执事之所以用酆都地府的诸多神灵来代号命名,就是因为其中之人多是魔头一类的角色,更不乏性情阴沉之人,而外人又将镇魔殿内的镇魔井视作十八层地域,故而镇魔殿索性以酆都地府来定名。查察判官破天荒说了许多,不再去看端木玉,转头望向徐北游,说道:“年轻人,老夫已经帮你解决掉六个暗卫,剩下的轮到你出手了。”   被数道冤魂困住的端木玉同样望向徐北游,不紧不慢地说道:“徐北游,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弃暗投明,我可以既往不咎。”   徐北游将天岚拔剑出鞘,摇头道:“我这个人,说话算数。”   “好!这才像话。”查察判官大笑一声,就要伸手朝端木玉的肩头抓去。   这一刻,他看似轻松无比,实则心神已经警惕到了极点,只等端木玉的后手。   端木玉也果真没让他失望,捏碎了手中的象牙折扇,扇面上的锦绣山河图在这一瞬间脱离了扇面的束缚,形成一方似虚似实的立体幻境画面,不但将查察判官的五道冤魂围困破去,而且还将端木玉及他身后的一众暗卫全部笼罩其中。   端木玉一行人在这一刻仿佛融入了“画”中,不断向“画”中深处行去,而越接近“画”中深处,其形体就越发渺小,待到最后,端木玉已经变成锦绣山河中的一粒微点,再不见踪迹。   查察判官脸色略显凝重,做了个古怪手势,只见在这副立体“山水画”中有五道细微痕迹缓缓浮现,然后越来越大,最终飞出画中,正是查察判官先前用来困住端木玉的五道白色冤魂。   徐北游看到这儿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五道冤魂并非是被破去,而是连同端木玉等人一起被收进画中。至于近在咫尺查察判官为何能保持无恙,徐北游只能归结为其修为高绝的缘故。   查察判官阴沉开口道:“须弥芥子手段,画里自有乾坤,这是地仙境界高人才能做出的大手笔,端木老儿为了这个儿子倒真舍得。”   徐北游轻声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查察判官沉声道:“要么像端木玉等人一样,深入这方幻阵之中,要么就是直接以外力击破,藏身其中的端木玉等人自然会显出行迹。”   查察判官冷笑一声,道:“地仙高人的手笔是不假,但也要看是谁来用,老夫今日就出手破了这方幻阵,然后再由你杀尽这些暗卫。”   徐北游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只见查察判官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刃,在自己的手腕上割出一道深刻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却诡异地悬而不落,而是变成一个个血珠浮在身前。   最后足有近千滴血珠。   然后他伸手在身前指指点点。   一粒粒血珠随着查察判官的动作结成一个奇异阵势,猛然收缩。   千滴。   百滴。   十滴。   最后归于一。   一滴色重如墨的血滴出现在查察判官的指尖上。   他屈指一弹。   血滴径直飞入那副立体的锦绣山河图中,好似是一副未干的水墨画上又被滴入了一个巨大墨点。   血滴在山河图中迅速蔓延,吞没了山,吞没了水,所过之处尽是一片污浊之色。   这副让寻常武夫束手无策的山水图画开始不断闪烁,继而摇摇欲坠。   徐北游眼皮一跳。   手中天岚剑甚至受到气机牵引,开始微微颤鸣。   这便是鬼仙手段。   弹指即神通。   另一边,孟婆与小丫头已经打出了客栈,置身于滚滚风暴中。   一身红衣的小姑娘直面孟婆这位成名二十余年的鬼仙高手,没有丝毫畏惧,身形不动如山,每一拳击出,都会带出剧烈震荡,即便是风暴中夹杂的巨石,也是一触即碎,显然是臻至以武入道的境界,虽然没有什么奇异神通手段,但是拳中有拳意血气,刀剑不伤,水火不入,可破神通道法。   一袭红衣双手向前一拍,两块比她本身还要大上许多的巨石凌空飞起,砸向孟婆。同时她双脚轰然踩地,踩出一个大坑,脚下顿时溅起大小不一的飞石无数,双手再一挥,飞石如雨落,倾泻而出,紧紧跟随在两块巨石之后,朝着孟婆泼洒而下。   孟婆嗤笑一声,状若随意地丢出一方紫金钵盂,迎风就涨,瞬间便有磨盘大小,挡在其身前,任凭两块巨石和飞石打在上面,嗡嗡作响。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眼神坚定,视漫天飞沙走石于无物,身形一闪而逝,来到孟婆的钵盂面前,狠狠一拳锤下。   这一拳好似一柄千钧重锤,将整个钵盂砸的嗡鸣声大作,颤抖不止。   孟婆不得已向后飘退数丈,惊异道:“小丫头你竟然会萧家拳意,难不成是宗室之人?可若是宗室之人,又何必做端木玉的扈从?”   小丫头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气沉丹田,弓步握拳,摆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起手式。   下一刻,小姑娘的整条脊椎如同龙蛇起陆般激烈扭动,仿佛是有一条蛟龙藏于她的背后,在皮肤下剧烈凸起。   孟婆虽然看不到小姑娘背后的情景,但却感应到其气息的剧烈变化,愈发讶异,缓缓说道:“了不得的拳意。老婆子曾听说拳意分为体魄百炼,窍如星辰,见神不坏,意通诸天,打破虚空,近百年来唯有武祖皇帝萧烈到了打破虚空的境界,不过你也该有窍如星辰的境界了吧。这拳意,若是老婆子在你这个年纪时遇到,恐怕已经死了无数次,不过你以年幼女子之身修炼天下间第一等霸道拳意,损坏自身血脉,与自杀何异?”   小丫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一拳击出。   从她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一声轰隆雷音,狠狠砸在紫金钵盂上。   一道仿若洪钟大吕的声音响起。   继而又是一连串的清脆响声。   小姑娘在紫金钵盂上的落拳处先是有一道细微裂痕显现,继而清晰起来,开始向四周蔓延,最后整个钵盂寸寸碎裂。   孟婆脸色大变,脚尖一点,一掠百步,身形转瞬消失在茫茫风暴之中。   小姑娘脸色雪白,微微皱眉,没有追击,没有说话。<p> 第二十八章 北方鬼帝   <p>  当孟婆不敌远遁的那一刻,处于客栈里的查察判官便有所感应,他深知那个小姑娘的恐怖之处,不由得加快了破解阵法的速度,力求在小姑娘返回客栈之前,将端木玉擒住,好令她投鼠忌器。   查察判官久在世间行走,且不说进入镇魔殿之后如何,就是在此之前,那也是一方巨枭,见惯了大风大浪,越是到这样的危急时刻,越是静得下心气,只见锦绣山河图之间的血色越来越浓重,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锦绣山河图更是彻底黯淡下来,仿佛风中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终于在半柱香的时间后,整幅图画彻底崩溃,组成的图画的线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丝剥茧,从原本的浓墨重彩的水墨画渐渐变为一副好似是孩童随手涂鸦的简笔勾勒,匪夷所思。   原本藏身其中的端木玉等人又重新出现在客栈中。   查察判官的脸上挂起一层冷冽笑容,直接伸手扼住端木玉的喉咙,阴沉笑道:“有点意思。端木家的小子,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妨全拿出来让老夫开开眼界,也让老夫见识下堂堂端木家的厚实底蕴!”   端木玉不愧是高门世阀出来的贵公子,即便如此境地仍是不急不躁,眯了眯眼,笑道:“老判官莫要心急,该来的一定会来。”   若是旁人来说这话,查察判官大概只会觉得是死鸭子嘴硬。   可作为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的独子来说这话,是嘴硬还是另有后手还真不好说。   “走!”   迟则生变,查察判官不愿再与端木玉计较嘴皮功夫,抓起端木玉就要就此远遁。   下一刻,他发现在自己不得动弹了。   一双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分别按在了他的后心位置和后腰位置,将他的下丹田气海和中丹田气府牢牢制住,不能动弹分毫。   查察判官眼皮一跳,竭力稳住心绪,淡淡问道:“何方高人?”   在他背后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查察,好久不见。”   说话间,掌柜的那副清瘦面庞从查察判官的身后缓缓探出,一双黄褐色的眼珠在昏暗的客栈里泛出淡淡绿意,格外渗人。   查察判官平静问道:“未请教?”   掌柜的语气迟缓道:“当年贺牢山一战,若不是我扶了你一把,你早就死在青尘的手中了。”   镇魔殿有一份秘而不宣的榜单,列举了天下间十个道门上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其中以叛门大真人青尘高居榜首。   说起青尘,就不得不提到道门的两次掌教之争。这是天下皆知的一桩公案,按照辈分来说,青尘是道门上代掌教紫尘的师弟,本代掌教真人的师叔,曾经位居众峰主之首,是为天枢峰峰主。   青尘曾两次分别与紫尘师徒二人争夺道门掌教真人大位,但均是以落败结局收场,最后一次失败后,其根基被紫尘的“托孤重臣”,也是当时道门的真正主事人天尘大真人连根拔起,并被视为叛教之人,登上了镇魔殿魔头榜单的首位。   在紫尘和天尘相继飞升之后,青尘仍旧滞留人间,一身修为通天彻地,被世人视作是人间仙人,镇魔殿整改之后,明尘大真人出任镇魔殿殿主,在贺牢山设下尸龙默渊大阵围剿青尘,此战镇魔殿上下倾巢出动,但结果却是尸龙默渊大阵被青尘以一己之力杀得七零八落,镇魔殿精锐险些被青尘宰杀殆尽,直到最后六位大真人联手,才堪堪挡下这位祖师级别的魔头。   也正因此事,明尘引咎辞去镇魔殿殿主之位,彻底归隐。   查察判官当年也曾参与过这一战,闻言后终于是脸色大变,道:“你是北方鬼帝!你不是早该死在蜀州剑阁了吗?!”   北方鬼帝,位列镇魔殿三十六大执事第十一位,仅次于转轮王,实实在在的人仙高手。   端木玉慢条斯理地掰开查察判官扼住自己喉咙的手指,轻声道:“贺牢山一战之后,尘叶大真人接替自己的师叔明尘大真人成为新任的镇魔殿殿主,镇魔殿的主要方向也从青尘身上转移到昔年的剑宗首徒公孙仲谋身上,在九年前的那场蜀州追杀中,陆续有八位大执事与公孙仲谋交手,活下来的屈指可数,恰好北方鬼帝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在此事之后没回镇魔殿,而是投效了我们暗卫。刚才老判官问我还有什么后手,这就是了。”   客栈掌柜,或者说曾经的镇魔殿大执事北方鬼帝桀桀一笑,“查察,识时务者为俊杰,做个决断吧。”   查察判官并不如何惊慌,因为他早年在草原时得到过一桩巫教异宝,可以用替身来金蝉脱壳,故而他一边暗自运转四肢百骸内的游散气机,一边拖延时间,不动声色道:“北方鬼帝,你曾经救我一命,此等大恩,没齿难忘。不过你身受重伤,就算曾经是人仙境界的高手,如今已是被公孙仲谋打落至鬼仙境界,甚至不惜让端木玉毁去一件异宝才能出手偷袭得手,现在的你对上殿内高手结果如何,你最是心知肚明。若是我投效暗卫,你护不住我,我怕是见不到明年的太阳。”   北方鬼帝阴冷道:“若是你不投效暗卫,那就肯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查察判官故作沉思犹豫之态拖延时间。   片刻后,查察判官已经勉强聚集起足以催动异宝的气机,他正要催动法宝,忽觉后心处一阵剧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这一刻,客栈内寂然无声,只剩下外面呼啸的风沙声音。   查察判官看不到身后北方鬼帝的表情,却看到了端木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然后他在临死前听到了北方鬼帝的话语,“查察啊查察,老夫就算跌落鬼仙境界,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不了从前是真的,比你还是绰绰有余,你以为自己的那点小手段能瞒得过老夫?老夫好心好意送你一条生路,可你却偏偏不走。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老夫只好成全了你。”   北方鬼帝推开渐渐失去生机的查察判官。   徐北游望着这一幕,手足发冷,头皮发麻。<p> 第二十九章 复姓公孙名仲谋   端木玉转而望向徐北游,轻笑道:“我刚才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珍惜。”   徐北游默不作声,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天岚剑。   北方鬼帝一双诡异的碧绿眼眸,让人不敢对视,桀桀笑道:“年轻人,你不过是三品修为,在老夫面前一个回合也走不上,不如请你师父出来,我们好好谈谈,说不定还能有你的一条活路。”   徐北游刚要说话,就见北方鬼帝脸色剧变,一把抓住端木玉的肩膀向后掠去,直接以自己后背撞碎客栈的墙壁,瞬间置身于外面的滚滚风暴中。   不过任凭风暴如何肆虐,都难以侵袭两人身周三丈之内。   端木玉阴沉问道:“怎么了?”   北方鬼帝如临大敌道:“刚才楼上之人弹指化剑气,境界几近人仙境界。”   端木玉的脸色略微缓和,双袖抖了抖并不存在的尘土,轻笑道:“徐北游的那个师父,还真是个高手?难怪这小子有恃无恐,北方鬼帝,这人具体是什么境界?”   北方鬼帝脸色不太好看,沉声道:“鬼仙之上,至于是人仙境界的什么阶段,没有真正交手之前,还不好说。”   端木玉脸色微微凝重起来,嗯了一声,道:“我倒是有点好奇,到底是哪路高人,竟然敢趟这滩浑水。”   客栈内。   老人背着剑匣,带着知云,沿着楼梯缓缓来到一楼大堂。   此时的客栈中,除了徐北游三人外,只剩下还站在柜台后面的掌柜娘子,以及一行惶然失措的暗卫。   老人环视一周,最后望向掌柜娘子,平淡道:“掌柜娘子,酒劲差点。”   掌柜娘子看来也不是寻常人等,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仍是怡然不惧,姗姗走出柜台,扶起一张被打翻在地的长凳,然后坐在上面,轻声道:“先前是奴家看走了眼,不识真人,若不是公孙先生刚才那一手弹指作剑,奴家也不敢肯定在九年之后还能再见先生。”   老人语气略微上扬地哦了一声,问道:“掌柜的是北方鬼帝,那掌柜娘子你又是谁?”   掌柜娘子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略带陶醉之色地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猫儿,不过神色中却是带着淡淡哀伤,开口道:“当年镇魔殿先后派出八位大执事在蜀州追杀剑宗首徒公孙仲谋,最后只有一人重伤返回镇魔殿。”   老人故作惊异道:“掌柜娘子是不是算错了?老夫当初明明只杀了五个镇魔殿鹰犬,应该是有三人逃回去才对。”   徐北游瞪大了眼睛。   老人此言无疑是默认了自己的确就是剑宗首徒公孙仲谋,剑宗末代宗主上官仙尘的嫡传弟子。   掌柜娘子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客栈内弥漫起似有似无的甜腻味道,凄凄惨惨戚戚道:“有两人逃了,他们借着公孙仲谋的无匹剑气入体,强行斩断自身与命灯的联系,伪装成身死假象,然后改头换面,本想就此远离这些宗门之间的厮杀纷争,过些太平日子,却不曾想没过多久就被暗卫找上门来,无奈之下只能投效于暗卫门下。”   公孙仲谋收敛了脸上的多余表情,没有说话。   掌柜娘子收起香囊,凄然说道:“实不相瞒,奴家原是镇魔殿大执事赏善判官,与北方鬼帝正是当年那逃走的二人,当年蜀州之事,实是迫不得已,非是出自本心……”   公孙仲谋忽然出声打断她的话语,“有些甜了。”   女子脸色猛然一僵,然后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脸,“公孙先生此话何意?”   公孙仲谋嗅了嗅,平静道:“你的桃花瘴,有些甜了。”   女子的脸色瞬间雪白一片,再没有半分血色。   桃花瘴,牡丹中众多花主们的招牌手段,专杀一品之上的高手。   可就像许多华而不实的招数一样,这些鬼蜮伎俩,对于真正的高手并没什么大用。   客栈外。   北方鬼帝和端木玉站在已经渐渐变弱的风沙中,望着客栈,心中各有计较。   在北方鬼帝看来,随着镇魔殿高手的大批介入,再加上又死了一个查察判官,西北已经不是久留之地,此事之后要尽早离开,最好是直接返回帝都,那里是朝廷的地方,也是道门唯一不敢明目张胆伸手的地方。   而在端木玉看来,西北是一潭浑水,而且这滩浑水还有继续混浊下去的趋势,混水才容易摸鱼,自己未必不能在西北捉到一条大鱼。如果说父亲的权位是自己进入朝堂官场的敲门砖,那么现在他就要为日后平步青云铺垫足够多的踏脚石。   双方的想法显然是背道而驰,事实上两人在心底都不会看得上对方,北方鬼帝觉得端木玉不过是个依仗父辈权势的纨绔,而端木玉则将北方鬼帝看作是自己父亲养的一条狗。   风沙呜咽,北方鬼帝猛然抬头朝客栈门口望向,杀意凛然。   端木玉也随之举目望去,悚然而惊。   只见三人走出客栈,一男、一女、一老。   老者居中,背负剑匣,手里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女子头颅。   北方鬼帝望着那颗头颅,眼中绿光闪烁不定,喉咙间发出嘶嘶哑哑的低吼声,垂在身侧的双手更是握而成拳,青筋暴起。   就像一只弓起身子的虎豹,随时准备扑杀出去。   公孙仲谋将手中的女子头颅丢到北方判官身前三尺处,平淡说道:“九年前没杀掉你们,九年后补上。”   端木玉脸色阴沉地仿佛要滴出水来。   北方鬼帝缓缓弯下腰去,双手微微颤抖地捧起女子头颅,神情扭曲,嘶哑道:“公孙仲谋!”   九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九年前的蜀州剑阁一战,他差一点就要死于公孙仲谋的剑下,只是公孙仲谋在他体内打入一道无生剑气后,自负他已经是必死之境,便没有继续追击,这才让他觅得一线生机,一气掠出百里,最后晕厥在了阴平山间。   是她拖着同样的重伤的身子从阴平把他背了出来。   九年的时间,不管是逃离镇魔殿的掌控,还是后来不得已投入暗卫麾下,两人一直是相依为命。   不曾相忘于江湖,只是相濡以沫。   北方鬼帝本以为这种相依会一直延续下去,却不曾想她竟是死了。   就在今天,先于自己一步,死了。   消瘦如鬼的北方鬼帝抱着头颅起身,脸庞扭曲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再加上那双飘摇不定的绿色眼眸,似乎已经走火入魔。   “因为你,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被体内的无生剑气折磨,以至于变成了如今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因为你,我从人仙境界坠落鬼仙境界,永生无望踏足逍遥地仙境界!”   “今天,还是因为你,我成了孤家寡人!”   最终,北方鬼帝再次喊出了那个名字。   “公孙仲谋!” 第三十章 毁天灭地剑十三   随着北方鬼帝的一声怒吼,方圆百里的所有风沙轰然震动,一个巨大的沙尘涟漪以北方鬼帝立足所在为中心,向四周猛然扩散开来。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半死不活的客栈掌柜,而是曾经闯下赫赫凶名的北方鬼帝。   北方鬼帝仰天长啸,从嘴中猛然吐出一道白色长练。   这是公孙仲谋在九年前打入他体内的那道无生剑气。   无生剑气,可聚可散,聚则如长练,散则如牛毛,出手为聚,入体即散,藏于五脏六腑百骸之间,每每发作,生不如死。   平日里,北方鬼帝的半数修为都被用来压制这道无生剑气,所以能够展露出的实力不过是鬼仙境界,现在他不再压制,而是动用自己的全部修为,以不顾内腑伤势为代价,强行将体内的无生剑气排出体外,重回人仙境界。   北方鬼帝的七窍中不断有鲜血流出,甚至皮肤上的毛孔也不断向外渗血,几息之间,鲜血浸透衣裳,整个人已是一个血人。   此时他的五脏六腑也已经支离破碎,换句话来说,若是没有其他意外情况,他活不长了。   知云看到这一幕后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拉住徐北游的衣袖。   徐北游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她道:“这掌柜的就是瞧着吓人,还没动手先把自己折腾个半死,想来也不是什么高明手段,估计扛不下师父的一剑。”   知云稍稍安定几分,过了一会儿后小声问道:“这人是镇魔殿的大执事,但所作所为都像邪魔。他们说剑宗余孽是邪魔,可公孙前辈明明更像是有道全真,这是为什么啊?”   徐北游想了想,回答道:“是不是邪魔,并非以其作为来界定,而是以成败来界定。师父他们输了,所以是邪魔,道门赢了,那便是仙人。”   知云似懂非懂。   徐北游继续说道:“先生说过,世间之事,唯有名利二字当头,不外乎成王败寇。就拿萧皇帝来说,当初他若是起兵失败了,这世道还是大郑皇帝说了算,那么他就是大郑的叛贼,但是他成功了,这世道换成他说了算,所以他是英明神武的大齐皇帝,而说了不算的大郑皇帝便成了昏庸无道的昏君。”   很幼稚的对话,知云在很费神费力地思考了一会儿后,终于不再晕晕乎乎,这个从未接触过世道险恶的小道姑,开始第一次质疑过去的种种。   如果说下层世界是弱肉强食,那么上层世界便是成王败寇。   每个世界都是自己的规矩,但是不一定会有道义。   道义在大多数时候只存在于圣人和胜利者的口中。   公孙仲谋看了眼正在小声说话的年轻男女,忽然有些沧桑之态。   徐北游说的浅显道理,出身高阀且从小见惯了世家争斗的他自然全都明白,而且比徐北游理解感受更深。但在此刻,他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兄长,那个为了家族而鞠躬尽瘁的公孙伯符。   兄长为了公孙家,赔上一条性命。   自己却没能守住公孙家。   愧对祖先。   但最愧疚的,还是兄长。   公孙仲谋缓缓移开视线,面色平静,对于眼前的骇人一幕无动于衷。   多年的经历,不仅仅是将他的满头乌发染上白霜,更让他勘破世情红尘。不关己身的悲欢离合,他见得太多太多,注定难以撼动心神分毫。   站在公孙仲谋身旁的徐北游安慰完知云后,下意识地看了师父一眼,然后猛然发现,在师父的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佩剑。   这是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从剑柄到剑鞘都泛着幽深的光泽,而且悬挂的姿势并不是横着悬在腰间,而是倾斜出一个与地面近乎垂直的角度,几乎与公孙仲谋的黑袍融为一体。   徐北游可以很肯定,这并非是他在十年前见过的那把剑,那把剑现在应该还在师父背后的剑匣里沉睡。   徐北游忽然想起曾听师父提起过,师父当初从剑宗带走了十二名剑中的两把,一把是天岚,如今在自己手中,那么这把剑就应该是另外一把了。   公孙仲谋感受到了徒弟的目光,不在意眼前步步紧逼的强敌,而是微微侧头,轻声道:“待会儿我出一剑,是剑十三,你用心看。”   徐北游一愣,然后福至心灵,明白了师父话语中的意思,真的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   也就在这短短几息之间,北方鬼帝已经不顾后果地将自身修为攀升至顶点,几乎达到了人仙巅峰,距离传说中的地仙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身修为大涨的缘故,此时的北方鬼帝面对公孙仲谋,竟是没了先前的恐惧心态,因为恐惧而生出的暴怒情绪也已经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最刻骨的愤恨。   原本就消瘦如皮包骨头的他,此时五官因为面庞扭曲而挤在一起,更像是一只冥府恶鬼。   北方鬼帝桀桀道:“公孙仲谋,今天我便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下地狱去。“公孙仲修长的五指依次合拢在腰间剑柄上,平淡道:“按照剑宗规矩,我让你知晓自己是死于何剑之下。记着,此剑名为玄冥。”   北方鬼帝不再多言,只是伸出右手,整只手掌发出喀喀的骨骼爆裂声响,骤然变大十倍,手背和五指则不断有鳞甲生出,五道指甲暴涨为三寸之长,漆黑锋锐。   这已是不似人之手掌,而是更类似于荒古巨兽的利爪。   北方鬼帝挥舞了足有半人大小的右手,狞笑道:“魔门的元屠手段虽然见不得光,但杀起人来却是异常好用,公孙仲谋,我待会儿就要用元屠剜出你的五脏六腑。”   端木玉向后退出十几丈,远离与“人”越发不沾边的北方鬼帝,眼神冰冷。   曾经的剑宗首徒,现在的剑宗宗主,镇魔殿魔头榜单位列第二,于他而言,公孙仲谋是一条大鱼,大到不能再大的大鱼,可惜实在太大了,不是他一人能吃下的,甚至一个不小心还要被这条大鱼扯入水中。   实在可惜。   公孙仲谋似有所觉,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端木玉如临冰窖,全身血液几乎在这一刻凝固。   目光能杀人么?   对于同样精通瞳中剑的公孙仲谋来说,目光可以作剑,自然也可以杀人,不过他并没有“看”死这位端木家的晚辈,似是不屑,又似是不想招惹太多的无谓的麻烦。   公孙仲谋缓缓拔剑出鞘,轻声道:“家事、国事、天下事,抵不过三尺青锋气概,说到底,不过一剑之事而已。”   漆黑的玄冥剑身似乎要完全融入到夜色中。   公孙仲谋轻描淡写地向前递出玄冥。   这一刻,方圆百里的风沙静止不动,客栈里的一众暗卫静止不动,无头的掌柜娘子尸体静止不动,闭着双眼和瞪大眼眸的知云静止不动,脸色苍白且阴沉的端木玉静止不动,正在向此处赶来的红衣小姑娘静止不动。   能动的唯有公孙仲谋手中之剑,以及距离地仙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北方鬼帝。   不过此时的北方鬼帝动作也极为迟缓,感受到巨大危险的他张嘴怒吼,说不出是绝望还是愤怒,大骂道:“去你娘的公孙仲谋,这哪里是剑十三?分明是剑二十三!”   公孙仲谋没有说话。   事实上,前半剑的确是剑二十三,杀人。   但是后半剑,则是实实在在的剑十三,救人。   前半剑之下,北方鬼帝整个人直接炸裂开来,他的全身修为形成一道接天连地的陆地龙卷,比刚才的风暴还要凶猛数倍,将无数砂石席卷而起,龙门客栈摇摇欲坠。   后半剑之下,这道横空出世的陆地龙卷直接被从中一分为二,还未肆虐便已经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   剑气直冲九霄。   甚至天空中的厚重乌云也被冲天剑气劈散,露出其后的皎皎明月。   素白月光洒落大地,蔚为壮观。   可惜除了寥寥几人,再无他人可见此时此景。   徐北游猛然睁开眼睛,望着这一幕,忽然感觉自己的嘴唇有点发干。   先生,你说世上有剑仙。   原来师父即剑仙。 第三十一章 杀人饮血剑开锋   剑十三之后,公孙仲谋收剑入鞘。   片刻后,红衣小姑娘一掠而来,一把抓住端木玉的身体,娇小的身影中有着完全不成比例的巨大力量,即便带着一个人也是身轻如燕,几个跳跃之间便带着端木玉远去,如划过天际的流星,一闪而逝。   公孙仲谋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没有追击,似乎是因为不屑于出手。   不过没等徐北游询问,公孙仲谋已经是主动开口解释道:“为师现在还不能与端木睿晟结仇,死一些无关紧要的暗卫,对于这位暗卫府掌印都督来说,那只是公事,既然是公事,就有转圜的余地。可如果杀了端木玉,便成了端木家的私事,不死不休。两者孰轻孰重,想必不用为师再去多言。”   徐北游恍然。   自己和师父已经招惹了镇魔殿,实在没必要再去撩拨与镇魔殿不相上下的暗卫府。   哪怕师父是一位地仙境界的大高手,也是如此。   徐北游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龙门客栈,这座客栈倒也幸运,在公孙仲谋的气机保护下,竟然还勉强算是完好。   公孙仲谋带着徐北游和知云二人迈步走进客栈,客栈里还有一群惶恐不安的暗卫,以及掌柜娘子和查察判官的尸体。   此时的公孙仲谋已经没了先前处处和气的江湖人味道,脸色平静如水,让人看不出分毫喜怒,整个人散发着不需要依靠言语动作就可彰显无遗的威严。   如果说端木玉只是个修行还不到火候的高阀贵公子,那么公孙仲谋就是一个炉火纯青的高阀家主。   对于徐北游来说,这样的师父很陌生。或者说,这才是师父的本来面目。   这一刻,徐北游猛然惊觉,师父从来都不是一个小人物。严格来说,他与师父是两类人。他以前实实在在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人物,但师父曾经是卫国高阀公孙家的家主,也曾是鼎盛剑宗的首徒,师父于这个底层的江湖而言,就像先生于小方寨而言,都是格格不入的,因为他们本就不属于这儿。   他们属于那个师父描绘出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想明白这一点后,徐北游没有太多的气馁,反而爆发出更大的斗志,他向往另一个世界,他渴望着摆脱这个处于底层的悲惨世界,他想走进那个不一样的世界中去。   公孙仲谋眼眸中没有半分杀气,望向掌柜娘子的尸体,当时掌柜娘子用出桃花瘴,被公孙仲谋一袖挥散,然后她本人更是被公孙仲谋弹指取了头颅。   公孙仲谋缓缓说道:“知云,你是道门中人,去把赏善判官的尸体火化,骨灰撒在客栈外面,也算是夫妻同穴了。”   不知是刚才那一剑的缘故,还是公孙仲谋现在展露出的威严,知云没敢拒绝,怯怯道:“是。”   知云在崇龙观修行多年,有修为在身,虽然性格柔弱,但毕竟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拖着掌柜娘子的尸体去了后院,又从厨房中抱出一捆捆木柴,不一会儿便有黑烟升起。   公孙仲谋将视线移向客栈内仅存的活人。   虽然早年的暗卫还是视死如归的军旅死士做派,但是随着近些年来的大肆扩张,如今的暗卫难免良莠不齐。刚才他们在客栈中亲眼见到公孙仲谋那惊天一剑,知道这个背剑匣的老人是他们难以触及的天上人物,所以面对这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时,有些暗卫手脚颤抖,甚至脸色苍白,就像等死的犯人,没有丝毫的反抗意志。   为首的孤燕更是面容凄凉,一脸绝望神情。前不久还扬言要将他们全部杀死的查察判官死了,死在北方鬼帝的手中,紧接着杀人的北方鬼帝也跟着死了,死无全尸,什么也没剩下。甚至当年救回北方鬼帝一命的赏善判官也死了。   这些威名赫赫的镇魔殿大执事,在公孙仲谋面前就像个孩子,没有太多的反抗之力。   这也让徐北游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强者不需要这些无谓的名号来粉饰,只有弱者才需要。   一时间孤燕几乎有了跪地求饶的年头,只是想到暗卫内的酷烈手腕,孤燕只能无奈绝望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背叛?像她这样的小人物能逃出暗卫府的手掌心?天下之大,何处是容身之所?   这一次,她也许没机会跟着陆沉重返帝都了,只能死在这片荒凉的西北旷野中。   公孙仲谋对徒弟的态度很是温和,轻声问道:“北游,你怎么处置这些暗卫,尤其是这个叫孤燕的?”   徐北游心神一震,下意识地握住天岚剑柄,不过却是没有说话。   公孙仲谋看到了他的这个小动作,很是欣慰,天下间的事情,如果不能立刻给出答案,那么剑客就应该去问手中的三尺青锋。   不过公孙仲谋城府深沉,遮掩住了这份欣慰,表面上仍旧是平淡如水,道:“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们,那么为师可以教你。”   公孙仲谋伸手按住徐北游握剑的右手,帮他一点点地把鞘中天岚拔出,缓缓说道:“世上聪明人少,愚人更少,庸人最多。许多聪明人并非天生就是聪明人,而是经历的世情多了,慢慢地从庸人变为聪明人。聪明人又分为大智慧和小聪明,小聪明的人喜欢用一些云雾缭绕的法子来解决问题,这样既可以故作高深,又能掩盖其根本所求,你若是遇到这种人,该如何对付?”   徐北游望着天岚有云卷云舒气象的剑身,问道:“该如何对付?”   公孙仲谋松开手,平静道:“一剑而已。”   徐北游眼神一亮,似有所悟。   公孙仲谋向后退出几步,温颜说道:“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让自己手中的天岚见血,剑是杀人利器,没有见血的剑算不得剑。”   徐北游望向这群暗卫,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   徐北游杀过阴兵,也见过死人,但是没杀过人。   这是两种概念。   公孙仲谋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江湖哪有不死人的?去杀了这些萧家家奴,给你的剑开锋。”   徐北游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举起手中天岚。   公孙仲谋飘然出了客栈。   客栈内厮杀声四起,后院里正在焚尸的知云脸色雪白,蹲在一旁,双手合拢在胸前,喃喃默念着什么,似乎在乞求上苍。   厮杀声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将明时,终不可闻。   徐北游浑身浴血,拄着天岚,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公孙仲谋回头看了眼徒弟,身上的威严已经尽数收敛,又变回了那个浪迹天涯的独行客。   徐北游咧了咧嘴,问道:“那个叫孤燕的还没死,要不要留个活口,在暗卫里安插个钉子?”   公孙仲谋对于徒弟的惊人进步很满意,但还是摇头道:“不用,什么也不用。”   徐北游嗯了一声,转头又回了客栈。   片刻后,客栈内传出了一声女子濒死前的惨叫声。   一切归于寂静。 第三十二章 文武双全苦读书   门客栈被大火付之一炬,徐北游一行人继续朝着敦煌城方向行去。   一路上,知云沉默了许多,显得心事重重,可能是因为见了镇魔殿大执事的嘴脸后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也可能是徐北游在公孙仲谋的教导下终于开始动手杀人让她很不习惯,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与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也许可以称之为成熟。   徐北游猜不透少女的心事,他也没时间去猜,现在他不仅仅要修炼公孙仲谋修改过的龙虎丹诀,以此来收拢体内尚未化为己用的天岚剑气神意,还要兼顾修炼前十三剑中最为艰难的剑十三。只是这两件事就已经让徐北游精疲力竭,实在没有功夫去管其他事情。   至于公孙仲谋这个有名无实的剑宗宗主,他在教导徒弟的同时,又开始准备重操旧业,所以当三人终于看到西凉州首府敦煌城时,公孙仲谋告知二人,他要去见一位故友,给了徐北游五百两银子,让两人自行入城。   徐北游知道这是师父过去几十年里一直在做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多问什么,他拿着师父给的伪造路引,又给了守门甲士三十文大钱后,带着知云顺利进了敦煌城内。   徐北游进城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挑了一家客栈,位于敦煌城的西北角上,这儿鱼龙混杂,勉强算是个不错的栖身所在。这一次,没有公孙仲谋,他要了两间房,和知云一人一间。   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公孙仲谋不在身边,徐北游不想继续重复先前的尴尬,二则是因为公孙仲谋从来不会在银钱一事上短缺徐北游,虽然剑宗和公孙家都已经覆灭,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公孙仲谋手上仍有一笔隐蔽的巨大遗产,大部分藏在某个不可知之地,小部分存于各地钱庄之中。而就是这小部分,对于徐北游来说,那也是个听着就有心生敬畏的天文数字。   徐北游在客栈安置好之后,没有继续修炼自身剑道修为,而是从行李中拿出一本厚厚的线装书,上书“西凉州志”四个大字。   这是公孙仲谋最近新给他定下的规矩,在路上时,以自身剑道修为精进为主,但是在某地落脚之后,就要改学经史典籍。   这也是当初韩瑄与公孙仲谋的约定内容之一,两人都不想让唯一的传人变成个只知道练剑的剑痴,或者只能做上位者手中刀的粗蛮武夫,所以徐北游的授业过程被分为三部分,一为机谋韬略,一为剑道武力,再有就是跟随公孙仲谋走遍天下,见识万丈红尘和人心险恶。   徐北游若是那种看到书本就头疼的粗人,那就太小瞧公孙仲谋和韩瑄的眼光了,相反,徐北游不但不笨,而且还很聪明,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中,徐北游跟随韩瑄打好了底子,现在要做的就是以鲸吞之势来学习该学的东西。   徐北游不必参加科举,所以真正做到了不求甚解,不求精,但求博。在他的背囊里除了儒家的四书五经这些必读典籍之外,还有道门的《南华经》、《上清大洞真经》,法家的《法经》、《韩非子》,兵家的《武备辑要》、《穆公兵法》,再有就是一些《太平寰宇记》、《撼龙经》、《黑囊经》、《易经》、《书经直解》、《帝鉴图说》等庞杂书籍。   其中《书经直解》和《帝鉴图说》是前朝文正公张江陵的著作,大齐开国皇帝萧煜对于这位前朝首辅极为推崇,盛赞其“功在当世,利在千秋,终郑一朝,唯江陵一相。”并将其谥号由文忠改为文正。而且萧煜登基立朝之后的诸多施政方向,也深受张江陵影响,故而徐北游想要了解朝廷,就决然绕不开张江陵。   公孙仲谋还会根据实际情况,不定期给徐北游添加某些书籍,比如说现在徐北游正在读着的《西凉州志》。   《西凉州志》说白了就是一本地方志,枯燥乏味,但是通过它能很快地了解西凉州。   徐北游对照着手中的《西凉州志》,结合自己一路所见,已经对脚下的西凉州有了一个大体的初步印象。   先帝萧煜未曾入主中原之前,一直是西北的主人。在西北这副辽阔版图上,西凉州无疑是重中之重,其境内的河西平原和西凉走廊一线,素有塞外江南之称,有整个西北最肥沃的土地,所以这儿即是即是兵家重地,也是整个西北的粮仓。   那时候的西北,除了中都,犹以西凉州为重。   在萧煜入主中原登基称帝之后,大批西凉州出身的武将从龙有功,虽然大部分武将跟随皇帝陛下在帝都定居,但仍有小部分武官选择叶落归根,经过两代人之后,造就了西凉州遍地将门的奇异景象,最为鼎盛时,号称西凉一州之地足有八百将门。当初徐北游在丹霞寨见过李氏三兄弟就是出自西凉州将门。   敦煌城作为西凉州的首府,自然又是重中之重,被世人称作是“一城之地,三百将门”,其中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就是统御一州的三司衙门也不敢说为所欲为。   将门勋贵势力的高涨,不仅仅影响了地方衙门的实权,更让道门在此地的势力受到了极大的削弱。   这让徐北游陷入沉思。他与师父公孙仲谋的想法不太一样,兴许是旁观者清的缘故,在他看来,想要依靠前朝遗老或是“剑宗余孽”来对付朝廷和道门,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今世道,能对付道门的只有朝廷,反之,能对付朝廷的也只有道门。若想复仇,就必然要投效一方来打击另一方,借力才能打力。   他不认为师父不明白这一点,只是出于某种未曾言明的原因不愿或不能这么做。   从卯时到戌时,徐北游终于是囫囵吞枣似的读完了这本西凉州志,揉了揉眼睛,起身去隔壁喊知云一起吃饭。   现在他的时间真的很金贵,晚上还要挑灯夜读《书经直解》,本来公孙仲谋的意思是直接让他从《帝鉴图说》开始,但徐北游自认《书经直解》已经是他的极限,再高深就不是不求甚解,而是真的不解了。   还有《南华经》和《上清大洞真经》,在修行了龙虎丹道之后,徐北游对于道门的理念也多有感悟,想着抽出时间也把这两本读一读,争取能早日开始攻读那本许多道人读了一辈子的《道典》。   道门千万法门有超过半数是来自这本天下道法总纲,剑宗作为曾经的道门一部分,自然也有《道典》流传,至于能从中领悟多少,就要看徐北游自己的悟性了。   徐北游和知云坐在客栈大堂的角落里吃饭时,徐北游嘴里含糊,忽然说道:“我要做个有身份的人,文武双全的那种。”   知云好奇问道:“怎么才算是文武双全?”   徐北游露出个大大笑脸,道:“武嘛,能像师父这样就算可以,至于文,能够写出《传檄天下文》这般锦绣文章才行。”   徐北游放下手中筷子,缓缓背诵道:“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第三十三章 玉门关外千佛洞   虽然徐北游不曾提起,但是当他从古战场回来之后,他心底那颗可以称之为野心的种子就已经彻底发芽,他不再满足于丹霞寨,他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广阔世界,甚至他开始向往师父所描绘的世界。   这个生于西北也长于西北的年轻人不甘于西北,他没什么“富贵不过云烟”的情怀,也有没什么“人活着最重要是开心”的心态,他的想法很简单,做一名人上人,就像那名骑着飒露紫的女子一样,贵不可言的人上人。   甚至在他心底还有一个从未对人付诸于口的想法萌芽,他以后的妻子,不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最起码也要是知云这样的小家碧玉,若是有可能,最好是骑飒露紫女子那般的大家闺秀。   他不希望以后自己的儿子像自己一样,人生中有二十年时间都用来面朝黄土背朝天。   所以他就像一个溺水者一样,拼命抓住任何能抓到的东西,修为、学识、见识,不断充实着自己,他希望自己下一次站在端木玉面前时,不是强装出的淡定,而是真的淡然镇定。   徐北游很明白一点,一个世家子自出生起就拥有的东西,一个寻常百姓可能用一辈子也抓不到手中,即便能抓到手中,也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   更重要的一点,从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不仅仅是努力就够了,还需要足够多的运气和机缘。   现在,机缘他已经有了,他要做的就是努力。   与知云一起吃过晚饭之后,徐北游独自一人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开始苦读起千古一相写就的《书经直解》,这对于徐北游来说无异于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坚之战,读了大半个时辰,徐北游就已经有些晕晕乎乎,这让他很是想念先生,若是先生在身边,肯定能给自己讲解其中内容。   一直到子时时分,徐北游才上床休息,不过现在他已经很少睡觉,多半是用打坐修行来代替,争取早日汲取剩余剑气神意,突破三品境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高手。   二品境界,就是放到帝都,也足以担任二等内侍卫了。   武夫修为就像庙堂公卿,只有一品和二品的高官才算是进入整个帝国的核心,这其中有一条看不见却泾渭分明的界线。   另一边,公孙仲谋没有入城,而是沿着敦煌城继续向西行去。   在整个帝国版图的极西之处,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玉门关,在两者之间,则是有一片连绵佛窟,共有八百余洞,佛陀、菩萨、罗汉、金刚、伽蓝、飞天等彩塑两千五百余座,故名千佛洞,是为天下佛窟之最。   公孙仲谋的目的地正是千佛洞。   千佛洞是当之无愧的佛门圣地,其名声仅次于佛门祖庭的横竖三世佛,不过与佛门祖庭不同,这里并不禁止外人入内,游人信徒可随意参观拜佛,故而白日里来往信徒极多。   公孙仲谋没有在白天现身,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到晚上,一轮明月高悬之后,他才正式走进千佛洞的范围。   其实千佛洞还是有一位由佛门委任的监事僧人,防止有宵小盗取塑像和经文。   此时正值月明星稀之际,监事僧人领着一名小和尚,也是自己唯一的徒弟,挨个巡视佛窟。   监事僧人已是中年,看面相倒是相貌堂堂,若是没有剃度出家,那定然是个不逊于公孙仲谋的儒雅老者。毕竟男人如酒,越是上了年份,就越是香醇。   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牵着自己徒弟,腰间悬了一把戒刀。监事僧人其实是对外的说法,佛门内部都习惯称呼为守洞人,这个职位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多是用来流放犯事僧人,中年僧人也不例外,他是被佛门主持亲自放逐到这个地方的。   在来这里之前,他已经被削去法号,用回原本的俗家姓名,张无病。   走到一座佛窟前,张无病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夜色下面目模糊的大佛,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对自己的徒弟轻声说道:“今晚就到这儿,去睡吧。”   本就已经快睁不开眼的小和尚点点头,迷迷糊糊地向住处走去。   张无病转过身来,背对着大佛,平静道:“请贵客现身一见。”   僧人的声音远远传出去,覆盖了整个千佛洞。   稍后,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背着剑匣的老者缓缓出现在僧人的面前。   张无病将手中火把随手一丢,刚好落在身后大佛的两指之间,平淡道:“原来是公孙先生大驾光临。”   公孙仲谋仰头看了眼大佛,笑道:“难得龙王还记得某。”   张无病仍是古井不波,平淡说道:“我已经不是龙王。”   公孙仲谋收敛了脸上笑容,叹气惋惜道:“把武力位居前三甲的龙王逐出八部众,非是智者所为啊。是帝释天?还是阿修罗?”   张无病摇了摇头,道:“不是他们,他们还没这么大的权利,是方丈主持亲自下令废黜我的龙王称号。”   公孙仲谋点点头,话锋忽然一转,说道:“我已见过慕容玄阴。”   张无病似乎早有预料,冷淡道:“那又如何?你和慕容玄阴都被挂在镇魔殿的魔头榜单上,一个第二,一个第三,难道还想拉上我,去做那个第四?”   公孙仲谋继续说道:“我还见过韩瑄。”   张无病的神情骤然一凝,皱眉问道:“所以韩瑄向你推荐了我。”   公孙仲谋摇头道:“韩瑄只是提起过你,并没有向我举荐你,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张无病点点头道:“也是,韩瑄至今还是想着重返朝堂,自然不会跟你这个叛贼是一路人。”   公孙仲谋笑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张无病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问道:“你这个剑宗宗主,还想着重立剑宗?”   公孙仲谋的神情有些黯然,“多少次梦回当年,终究是放不下执念,师尊虽然已经不在,但是诛仙尚在,剑三十六尚在,我公孙仲谋尚在,只要一息尚存,此志不渝。”   张无病叹气道:“逆势而为便是逆天而行,尊师上官仙尘通天彻地之修为尚要身死道消,你又能如何?”   行走世间已经将近一甲子的公孙仲谋没有说话。   张无病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非是和尚已经放下心中嗔怒,而是大势所趋,纵使剑宗有你公孙仲谋又能如何?道门掌教还在,镇魔殿还在,八大峰主还在。朝廷那边,纵使萧皇已逝又如何?首辅蓝玉没死,大都督魏禁没死,镇北汗寒没死,魏王萧瑾没死,后建国主完颜北月没死,而且你别忘了萧皇亲自给自己修建的梅山陵墓,谁也不敢保证他是真的死了。”   公孙仲谋默然无语。   就在龙王打算转身离去时,公孙仲谋忽然说道:“我收了个徒弟。”   龙王张无病顿了一下,道:“我也有徒弟。”   公孙仲谋向后退去,声音远远传来,“佛家有普度众生的菩萨慈悲,也有镇压外道的金刚怒目,龙王是当代怒目之人,若是有机会,我会让我的衣钵传人再来拜会龙王。”   声音渐渐消散,公孙仲谋的身形也随之彻底消失不见。 第三十四章 猛龙过江西凉州   敦煌城虽然是建于黄沙之上,但是城内因为有大小将门的缘故,丝毫不逊于中原腹地的各大府城,其中诸如兴建园林、引水入府等大手笔屡屡可见。而且还有一点与中原迥然不同,这里多将门子弟,家家户户蓄养私军,多则上千,少则数十。   西凉将门将这些私军称之为家丁,平日里从不吝啬金银,其战力之高更甚于边军正兵营,西凉将门就是依靠这些家丁,才能将地方衙门和地方道门不放在眼中,将整个西凉视作自己的后院私宅。   徐北游居住的客栈在敦煌城的西城,这里多是江湖人士和来往商贩的落脚处,与之相对的东城,则是大部分将门府邸的所在,两城之间界线分明,其中差别天上地下,仿佛是两个世界。   不过今天东城的气氛却是格外阴沉,缘于有两条过江强龙将要在此会晤。   经过龙门客栈一事后,端木玉深感局势已经脱离自己的掌握,有了剑宗余孽的搅局,道门镇魔殿接下来势必会大肆入局,反观暗卫府,他们的缉捕重心从来就不是什么剑宗余孽,而是曾经雄踞江南与萧煜隔江对峙的白莲教余孽,所以暗卫府不会继续在这件事上投入力量。及时收手才是暗卫的行事准则。   没了后续力量,端木玉明白自己很难再有机会在西北大展拳脚,虽然公孙仲谋这条大鱼看着诱人,但却不是他能宵想的,所以他选择返回帝都,不再亲身涉局。   至于接下来的西北残局,自然是全部丢给“陆世叔”去处置,谁让陆沉才是西北暗卫府的都督佥事?我端木玉虽然有一个做暗卫府掌印都督的父亲,但自己还是一介白身,没有半点官职,西北暗卫如何,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   端木玉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西北,陆沉不得不亲自赶赴西凉州。   另外一条过江猛龙,毫无疑问,正是道门镇魔殿。   龙门客栈之事有三名生存者,分别是端木玉、红衣小丫头、孟婆。   孟婆在逃走之后,发现查察判官久未归来,便知道这位同僚八成已经身死,按照规矩,她向殿主汇报此事,不过她并不知道其后有公孙仲谋出手,故而理所当然地将罪名按在了暗卫府的头上。   此番镇魔殿派出了一位大执事和一位执事,执事是高阀叶家出身的叶罪,大执事则是位列前十的转轮王。   转轮王,殿居幽冥沃石外,正东直对世界五浊之处。在十殿阎罗中位列末尾,但在镇魔殿的排名中高居第十,仅次于秦广王和阎罗王。   哪怕是北方鬼帝全盛时,排名也仍在转轮王之下。   对于这两条过江猛龙,西凉将门这些地头蛇的态度以防备为主,但并不敌对,反而充当了一回中间人的身份,他们将已经荒废的西凉都督府旧址定为双方和谈所在。   对,和谈。   曾经隐藏在黑暗阴影中的镇魔殿和暗卫府,随着各自主人的崛起后,也抛弃了过去的许多传统,开始出现在太阳底下。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毕竟曾经一起辅佐萧皇逐鹿天下,面上那层纸还是不能彻底撕破。   转轮王和叶罪早陆沉一步来到西凉都督府,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府邸后花园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   从面容上来看,转轮王的年纪不大,似乎与叶罪相差不多,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仿佛带着一抹病态。但在修行者的世界中,以貌取人是最愚蠢的做法,三岁的孩童可能是返老还童的高人,垂垂老朽也可能是修炼出了岔子的可怜虫,容颜不老者更是比比皆是。   这位转轮王的真实年龄已经不为人知,但绝不会是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转轮王住下脚步,负手望着已经干涸的湖泊,感叹道:“旧地重游,物是人非。”   叶罪轻声问道:“转轮王曾经来过这儿?”   转轮王转过头,叹了口气,“甲子前,我跟随掌教真人来到西北,那时候萧皇还不是萧皇,掌教真人也不是掌教真人,我呢,只是二百名道宗弟子中的无名小卒,有些人死了,永远留在了这里,有些人没死,得以重返道门。六十年后,萧皇仙逝,掌教真人居于都天峰上,我也成了所谓的转轮王。”   “有些人觉得我们道门和朝廷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哪里是那么容易撕破脸面的。像查察判官这些人,整天喊打喊杀,但对于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在几十年前却是与另一帮老家伙一起趴过雪窝子,一起杀过草原骑兵,一起南下中原,甚至同生共死。现在这帮老家伙成了朝廷的公卿勋贵,子孙满堂,我们呢,也在道门做了师父师祖,现在再让我们去打打杀杀,打杀对象还是当初的老伙计,实在没有意思。”   叶罪有些讶然,欲言又止。   转轮王笑了,缓缓道:“所以我才要与陆沉谈一谈,能讲和,给道门一个交代,是最好。等到我们这些人老死了,朝廷那帮老家伙也同样死绝了,你们打翻天去也没人去管。”   叶罪说道:“我与查察判官不是一路人。”   转轮王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转轮王回到准备议事的正堂,这里已经被仆役清理一新。   孟婆正候在这里,见到转轮王后,犹豫片刻才小心问道:“转轮王,上面是不是想要让叶罪顶替查察判官的位置?”   转轮王坐到主位上,神态闲适,轻笑道:“叶罪是掌教真人的孙辈,家业大了,难免就有些鸡零狗碎,他放弃叶家公子的身份,跑到道门来做一个镇魔殿执事,必然有所图谋,其中隐情我不想去深究,只是掌教真人自甲子之前就不再理会叶家之事,他这份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孟婆虽然已经是老妪,但以实际年龄而论,她比转轮王还要小上二十多岁,在她初入镇魔殿时,转轮王就已经位列七十二执事之一,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在转轮王面前小心翼翼。   听到这个有些含糊的答复后,孟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问道:“暗卫府那边提起过的剑宗余孽?”   转轮王眯起眼,感叹道:“剑宗余孽啊,当年我在草原曾有幸见过剑宗首徒公孙仲谋,那时的他,挥剑泼洒剑雨如泼墨,大袖飘摇,一步一剑一杀人,真是一个恣意风流,不知甲子之后,是否还有当年的大风流?”   孟婆笑道:“这么多年过去,公孙仲谋恐怕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   仍旧保留了年轻人相貌的转轮王啧啧道:“剑道不养生,衰朽惜残年,当年的俊逸公子,也会变成垂垂老朽,真是让人扼腕。”   风流终究要被雨打风吹去,唯有帝都和都天峰屹立不倒。 第三十五章 青锋颤鸣不大平   <p>  转轮王的温和态度无形中让镇魔殿和暗卫府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这让许多西凉将门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让正在向敦煌城赶来的陆沉松了一口气。   镇魔殿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甚至可以将镇魔殿看作是道门内部斗争的一个缩影,转轮王是掌教真人的亲信,他的态度便是掌教真人的态度。   既然掌教真人顾念旧情,不愿撕破面皮,那么这场镇魔殿和暗卫的战争多半就打不起来。   西凉州涌起的暗流有渐渐平复下去的迹象,不过这一切都仅仅局限于东城,西城中的徐北游对此仍旧是一无所知。   这几日,徐北游除了必要的吃饭,剩下时间都独自一人留在房间中,翻阅那本《书经直解》。师父曾经说过,儒家也有浩然之气,读书未必不能读出一个地仙境界,当年那位张首辅便是首屈一指的儒门大高手。   师父还提起过,儒释道三教并称,如今道门执天下修士之牛耳,门内高人如云,为当世之最。佛门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说不准就在祖庭藏着几位面壁参禅的佛陀神僧。当下儒门倾颓,不过每逢百年必出一位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的魁首人物,现在距离张江陵这位上代魁首已过百年,也该有人站出来挑起儒门的担子了。   能否修炼儒门的浩然之气,徐北游并不在意,他更多还是通过书本游历来认识这个世界,只有真切认识了这个世界,才能更好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对此,徐北游不急不躁,循序渐进。   终于在抵达敦煌的第四天,徐北游很粗略地读完了第一遍《书经直解》,虽然其中内容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但也勉强算是囫囵吞枣。   多日的读书让徐北游脑子里昏昏沉沉,再也看不下任何东西,所以在次日,他带着知云离开客栈,开始游览敦煌城。   徐北游很是大方地买了一堆吃食,与知云边吃边走。城内不时可见披坚执锐的甲士,军容肃整,天下太平不过几十年,远未到马放南山的地步,所以各路边军战力基本上保持完整,将门子弟们也不是只知吃喝玩乐的膏粱子弟,多半是上马可提刀谈笑间杀人。   徐北游不得不承认,这些世家子弟们从小就受家学渊源的影响,又不缺良师教导,眼界高远,格局开阔,其中的草包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人都能称得上精英二字,而整个帝国的上层建筑也正是由这些精英们撑起的。   底层百姓平民在起步点就落后了不止千里之遥,当百姓的孩子们还在为了生计而放牧牛羊时,世家的孩子已经随着大儒们朗朗读书,当百姓孩子帮父母割草拣柴时,世家子的孩子则是调素琴、阅金经,当百姓的孩子刚刚明白人情世故时,世家的孩子已经知道踩低捧高,甚至已经从父辈那里学会了口蜜腹剑和笑里藏刀。   百姓的孩子身后拉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车,世家的孩子坐在骏马拉着的金玉马车上。   这其中的差距不亚于天壤之别,底层想要进入上层世界,真的难比登天。   所以底层的人常常要付出数倍的努力和艰辛,还要有足够多的运气,才有可能踏足头顶上那个陌生的世界。而这个过程,对于世家子弟们来说,却只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完全不值一提。   不平。   物有不平则鸣,人亦如此。   徐北游不甘于此,不平于这个世道,所以他的心底有大不平。   既有大不平,不鸣则已,鸣则天下皆闻!   既然到了敦煌城,就不能不去看一看天下闻名的千佛洞,两人在敦煌城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小半天后,决定出城去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千佛洞。   敦煌和千佛洞之间相隔五十里的路程,待到两人可以看到千佛洞的轮廓后,已经快要日落西山,知云直接坐在一块砂石上,皱着小脸,双手揉着自己的小腿,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徐北游倒是还好,眼看路程已经不多,略微思量后,决定干脆背着知云过去。知云这会儿双脚双腿都已经麻木,感觉这腿脚好像不是自己的,听到徐北游的提议后,身体的疲乏摧枯拉朽地战胜了女子的矜持,她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就顺从地趴到徐北游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上,脸色微微发红,煞是可爱。   就这样,男子背着女子,女子背着包袱,两人继续朝千佛洞进发。   疲乏渐渐远去,矜持又重新占领了高地。   知云忽然有点明白什么叫骑虎难下了。   第一次跟男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让知云心跳得厉害,环住徐北游脖子的双手紧紧绞着,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让知云有些发傻,隐隐有点后悔不该让他背自己。   今天知云还是那身宽大袍子的打扮,这样既可以遮挡风沙,又能遮挡面容,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只是再宽大的袍子也只能起到遮挡的作用,当两人之间毫无缝隙时,这种亲密接触也让未经人事的徐北游有些不知所措,整个后背变得僵硬起来,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只能埋头赶路。   小道姑似乎也发现了徐北游的尴尬,于是越发娇羞了,脸红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日落,染红了西边的天际,云霞若火。   少女绯红的面庞与血红的夕阳相映,分辨不出是夕阳衬托了少女,还是少女点亮了夕阳,在这一刻,这幅画面美得惊心动魄。   可惜徐北游没能看到这一幕。   知云静静趴伏在徐北游的背上,过了一会儿后,她渐渐适应了这种陌生又新奇的状态。   知云双手还是紧紧环住徐北游的脖子,轻轻地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任由徐北游的双手托住自己的双腿,她闭上眼睛,轻轻呼吸着。   气息吹拂在徐北游的耳朵上,他觉得有些痒,继而这种痒蔓延到了他的心里,让他开始胡思乱想,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绮念又开始冒头,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   徐北游的脑子在这一刻变成了浆糊,平日里学的四书五经没有用,师父教的剑三十六也没有用,这一刻,他只能靠自己。   他有些明白师父为何会说美人一剑最诛心。   这天底下还有一把剑,杀人不见血,杀人于无形,此剑名为女子,专杀世上愚顽男子。<p> 第三十六章 佛窟藏剑名却邪   男人和女人的战争从未停歇,结果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亦或者是两败俱伤。   不过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男人占据了先天的优势,大多时候处于进攻一方,而女人则多半是处于防守一方。   正所谓久守必失,所以徐北游和知云的这场战争,最终以知云跳下徐北游的后背认输而告终。   当两人来到千佛洞时,已经是天色渐暗,白日的游人们大多都已经离去,只剩下一尊尊佛像置身于黑暗中,没了白日的仙佛之气,竟是有些阴森可怖。   两人摸黑来到位于正中位置的殿堂窟前,知云望着黑洞洞的楼舍,后背生起凉意,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要不咱们就不上去了吧?”   徐北游从背囊里取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之后,借着微弱的火光和月光望向这尊依靠山壁修建的楼阁,道:“来都来了,不看一看多可惜。”   知云抓住徐北游的一只袖子,声音更小了,“可是那么黑,瞧着就吓人。”   徐北游有些无奈道:“死人你都不怕,竟然还怕黑?”   知云小声嘟囔着,“这能一样吗?死人已经死了,就是一副臭皮囊而已,可谁知道这么黑的地方里有什么,说不定藏着吃人心肝的魔头,或者吸人魂魄的老妖。”   徐北游明白了,小道姑怕的不是黑,而是黑暗中的未知,就像世人敬畏神鬼一样,再加上龙门客栈中两位镇魔殿大执事给她留下的恐怖印象,越发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小道姑胆小如鼠。   徐北游只能故作豪迈道:“怕什么,有我在,什么邪魔也不能近身。”   知云看了看徐北游,又望着仿佛要择人欲噬的漆黑佛窟,将两者进行比较,踌躇不决。   就在此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殿堂窟左边的大佛像后面转了出来。   徐北游望去,是两个和尚,大和尚举着火把,火光下的面容温文尔雅,小和尚被大和尚牵着手,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徐北游和知云。   和尚上下打量了下两人,目光在天岚上略作停留,问道:“你是公孙仲谋的徒弟?”   徐北游微微一愣,然后猛地握住天岚剑柄,将知云挡在自己身后。   中年僧人摆了摆手,说道:“不必紧张,我叫张无病,公孙仲谋曾经来见过我。”   徐北游随之想起师父在进入敦煌城前的确要去见一位故友,于是警惕之心稍减,沉声问道:“张……大师又是如何看破我的身份的?”   张无病淡淡一笑,“年轻人,你的剑太显眼了,以后最好做点掩饰,就像这名姑娘一样,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徐北游有些惭愧。十年前,师父给他留下这柄天岚时,就曾告诫过他不可将手中青锋轻易显露于外人面前,所以他一直用布帛将天岚包裹,不过在重新遇到师父之后,他就把这条当年告诫丢到了脑后。   徐北游诚心拜谢道:“多谢大师提点。”   张无病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大师,叫我张无病即可。”   徐北游从善如流,点头道:“好,张无病。”   张无病脸色有些苍白,盯着徐北游缓缓道:“公孙仲谋在临走前曾说会让他的传人再来拜访我,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徐北游略微尴尬,这几天他根本没见过师父,自然也不会是奉了师命前来拜访张无病,这只能归咎为巧合二字。   张无病摇了摇头,半是自语道:“也罢,既然来了,那便是天意如此,随我来吧。”   张无病示意身边的小和尚去睡觉,转身走在前面。   徐北游略一犹豫,让知云留在原地,自己独自一人跟着张无病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重重佛窟之间。   徐北游开口问道:“前辈……张无病,你知道我师父的事情?”   张无病没有回头,平淡回答道:“知道一些,公孙仲谋即是公孙家家主,又是剑宗宗主,名头很大,不过公孙家和剑宗都已经消失,其实只是一个空名头而已,这些年来公孙仲谋四下联络各类失意之人,妄想联合起来反抗道门和朝廷,我也是他眼中的失意人之一。”   徐北游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师父在做的事情,徐北游一直以来只是有个大概猜测,大概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至于师父埋下了多少暗子,又有多少后手,徐北游则是一概不知。   张无病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按了下腰间的戒刀。   道门有镇魔殿,朝廷有暗卫府,佛门作为曾经与道门并列的三教之一,则设有八部众。   八部众行护法之责,象征着菩萨慈悲之外的金刚怒目,八部众者,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龙众地位极高,仅次于八部之首的天众。即便是以武力而论,也只是弱于有帝释天和大梵天坐镇的天众,以及因为暴戾嗜血而闻名的阿修罗。   张无病,曾经的龙众之主,五龙之王,是为龙王。   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张无病在一个漆黑矮小的佛窟前停下脚步,缓缓开口道:“剑宗十二剑,除去你们师徒手中已有的天岚和玄冥两剑,还有另外十剑散落世间,现在公孙仲谋想要重新集齐十二剑,巧的是我这里刚好有一剑。”   徐北游面上还算是保持平静,但心底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他很明白每一剑代表着什么,只是天岚一剑就能让他从五品直接晋升三品,甚至还有继续攀升的余地,若是再有一剑,那又该是怎样的雄浑气象?   十二剑中蕴含有剑宗祖师三分之一的剑气神意,当年剑宗祖师曾经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即便是三分之一,那也相当于八位大真人,无愧无敌地仙之称。   这桩剑宗秘事,即便张无病是曾经的龙王也不能知晓,他只是隐隐猜测出公孙仲谋重新集齐这十二剑与眼前的眼前年轻人有些关系。   张无病转过身来面向徐北游,然后伸出右手,有一道流光从佛窟中飞出,落入他的掌中。   流光散去,显露出其本来面目。   这是一把剑身狭长之剑,不知用何种材质制成,通体泛出淡淡暗红光泽,剑气凛然。   张无病并不会剑宗特有的御剑法门,所以长剑就像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不断颤鸣跳跃,想要逃出张无病的五指。   无数剑气疯狂萦绕在张无病的右手上,甚至在他的脸庞上也渲染了一层暗红光芒,但却不能在留下半点痕迹。   若是公孙仲谋见到此幕,恐怕要赞叹一声好一个不败金身。   张无病举起手中之剑,轻轻屈指一弹,剑气顿时消散无踪,长剑瞬间安静下来。   他缓缓道:“此剑名为却邪,是从我早年时从一名吃人魔头手中得来。” 第三十七章 病虎龙王张无病   徐北游没有急着开口,他深知两人只是萍水相逢,万没有白吃午餐的道理,免不了要有一番讨价还价。正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讨价还价也是一场战斗,谁先开口便失了先手。   张无病轻声道:“你也看到了,这把剑非剑宗传人不能驾驭,我留在手上也没有多大用处,所以我想用它来换取一点东西。”   徐北游谨慎问道:“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师父给不了的,我多半也给不了。”   张无病笑了笑,“不一样,公孙仲谋要的太多,给的太少。而且不是他给不了,只是他不想给,毕竟他要谋图全局,不可能在我一人身上耗费太多精力。”   徐北游好奇问道:“师父许诺给你什么?”   张无病不紧不慢说道;“画饼充饥。”   徐北游先是愕然,然后又是哑然失笑。   原来师父是想要空手套白狼,难怪会无功而返。   张无病忽然说道:“在此之前,你想不想听一听公孙仲谋的事情?”   徐北游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说道:“好。”   “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师母。”张无病的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让徐北游半天没回过神来。   师父有妻子?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并不奇怪,毕竟公孙仲谋出身世家,年轻时肯定也是端木玉这样的贵公子,即便现在老了,也能依稀看出当年的风采,成家立业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反倒是没有妻子才是咄咄怪事。   可是师父从来没提起过,以至于徐北游以为那个师母已经早早故去,师父与先生一般,都是丧妻的鳏夫。   张无病似乎看透了徐北游心中所想,接着说道:“你那个师母没有死,而且活得很好,十年前我曾见过她一面,虽然和你师父差不多年纪,但仍旧风韵犹存,面貌似是三十多岁的妇人。”   徐北游有些不好的预感。   张无病感慨道:“你师母出身卫国张氏,与你师父师出同门,门当户对,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可惜世事难料,最后两人竟是成了一对怨偶,先是相敬如宾,然后是相敬如冰,最后是老死不相往来。”   徐北游不置可否,显然有些怀疑张无病如何会知道这些私密之事。   张无病耐心解释道:“他们两个的恩怨情仇,老一辈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才会觉得大惊小怪。其实公孙仲谋之事也不算什么,还有比之更甚者,当年的太祖皇帝,何等英雄人物,一扫域中,匡扶天下,却是惧内之人,堂堂帝皇之尊,终生无妃嫔,只娶皇后一人,唯有皇后所出子嗣一人,也就是如今的大齐皇帝。”   徐北游咋舌道:“太祖皇帝竟然是惧内之人。”   张无病微微一笑,“我虽然未能有缘得见那位太后娘娘,但听家师提起过,跋扈而独断,太祖萧皇病重期间,甚至代替萧皇主持朝政,就连那位号称算无遗策的魏王殿下也曾在这位皇嫂的手中吃过大亏。”   徐北游嗯了一声,把张无病的话语当成传说故事来听,小人物喜欢听大人物的奇闻轶事,但只喜欢听他们想听到的,至于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没人会去关心,所有人都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演绎这段故事,最后得出一段与事实大相径庭,甚至是南辕北辙的传说。   张无病又是屈指弹在剑上,却邪发出一声铿锵铮鸣,“之所以对你讲这段陈年旧事,是因为我要的东西和这些人有关。你师母和已经故去的太后娘娘曾经有过一点小恩怨,两人在几十年前打过一个赌,赌注是一座别院,结果是你师母赢了。”   徐北游不是愚笨之人,小心问道:“别院中有你想要的东西?”   张无病笑道:“聪明。”   徐北游又问道:“那师父他?”   张无病摇头道:“如果换成你师父去,就是好事变坏事,真的要被拒之门外了。”   徐北游思量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具体是什么东西?”   张无病平静道:“现在还不能说,此事始末,公孙仲谋都很清楚,你日后可以去问他。”   既然师父知道此事,徐北游就放下心来,不过他也隐隐感觉到,这位名叫张无病的和尚,并非是表面上那般与世无争。   张无病将手中却邪丢给徐北游,“既然是买卖,为表诚意,我先把报酬付了。”   徐北游接住却邪,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就不怕我收钱不做事?”   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更胜书生的和尚大笑道:“借钱给别人,前提是要有收债的本事,否则就变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如果换成公孙仲谋来说这话,和尚肯定要思量一二,至于你,还差得远。”   徐北游有几分讪讪,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张无病的语气仍旧是轻描淡写,但话语的内容却是很含蓄的威胁,“公孙仲谋护不了你一辈子。”   徐北游双手倒提着却邪,拱手道:“受教了。”   张无病转过身去,面朝阴暗佛窟,挥了挥手。   徐北游就此转身离开。   当徐北游沿着原路返回到殿堂窟时,发现除了等候在这儿的知云,还多了一个人,正在仔细打量那尊已经于风沙中伫立数百年的巨大佛像。   公孙仲谋。   徐北游捧着手中的却邪,轻声道:“师父。”   公孙仲谋收回视线,看了眼徐北游手中的却邪,低声道:“张无病。”   徐北游点头道:“张无病把却邪给我,让我去找师母取一件东西。”   公孙仲谋一反常态地轻哼了一声,不知是对妻子的不满,还是对张无病提起那些陈年旧事的不满,亦或是对徐北游自作主张的不满。   徐北游有些忐忑。   不过公孙仲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向徒弟解释道:“佛门养有僧兵,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张无病即是八部众的龙众之主,也是僧兵的首领,故号龙王。不过以前他不叫龙王,而是叫病虎。早在二十几年前,他是朝廷的禁卫统领,甚至一度被视作大都督魏禁的接班人,不过成也庙堂,败也庙堂,他是韩瑄的人,站错了位置,随着韩瑄一起被蓝玉打落尘埃,自此心灰意冷,剃发出家,从朝廷的病虎变成了佛门的龙王。”   徐北游当然知道蓝玉是谁。   从太祖皇帝起事之初,蓝玉就已经开始辅佐太祖皇帝,到大齐立国之后,蓝玉受封赵公,位列凌烟阁功臣第一人,成为大齐第一任内阁首辅,加上柱国。其后为太子之师,又加太子太师衔,太子登基之后,蓝玉更是位极人臣,成为继张江陵之后第二个在世时便加封太师头衔的文臣。   当位列凌烟阁功臣第二的西河郡王徐林故去之后,整个朝堂上下,不论武臣武将,哪怕是徐林的继任者魏禁,都不能与蓝玉相提并论。   如今的蓝玉,只差死后的文正谥号,便是功德圆满。   公孙仲谋状若不经意地说道:“韩瑄,字文壁,曾经的内阁次辅,失势之后离开东都,前往西北,最后留在了一个叫做小方寨的地方。”   东都,这是帝都以前的名字,只有老辈人才会保留这个说法。   徐北游沉默许久,轻声开口道:“所以先生就是韩瑄,内阁次辅。正如师父就是公孙仲谋,剑宗宗主。”   公孙仲谋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正是如此。”   徐北游无奈道:“先生和师父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公孙仲谋玩笑道:“你不妨猜猜看。” 第三十八章 西凉州西凉将门   徐北游下意识地握住手中却邪,思索良久,“先生说过,世间诸事,不过一个利字当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师父身在俗世,自然逃不出这个窠臼。‘利’字非是金银,而是所欲所求,想明白了师父想要什么,就能大概猜出师父会做什么。”   公孙仲谋略微惊奇地审视着自己徒弟,“说下去。”   徐北游松开手中却邪,加重语气道:“师父所求,无非家族和宗门,灭去公孙家的是朝廷,倾覆剑宗的是道门。偏偏这两家是当世最大的两座山岳,哪怕是师父这样的剑仙人物,凭借一己之力也难以逾越,更谈不上倾覆它们,所以师父要联络更多志同道合之人,至于具体有哪些人,这也就是师父最大的秘密。”   公孙仲谋感叹道:“虽未全中,但不远矣。北游,你真的很不错。”   徐北游愣了一下,“是师父和先生教导的好。”   公孙仲谋摇头道:“朽木不可雕,粪土难成墙,如果你本身不成材,任凭我们如何教导也是无用。”   徐北游有些赫然。   接着在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   徐北游忽然叹了口气,感叹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这是骑着飒露紫的女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时的徐北游不为甚解,月余之后,徐北游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深刻含义。   公孙仲谋淡然道:“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端木玉能有今天的权势,是因为他老子端木睿晟在几十年前跟着萧煜南征北战。北游,你爹没给你攒下这么一副家业,你只能靠自己。”   徐北游重重地嗯了一声,仰头望向头顶星空。   今夜无风也无雨。   好一片星汉灿烂。   ——夜色深沉,曾经的西凉都督府却是灯火通明。   西北暗卫府的主事人陆沉终于赶到西凉州,于今夜与道门镇魔殿大执事中位列第十的转轮王见面。   此次西北暗卫府损失之惨重,堪称二十年来之最,先是中都暗卫司近乎全军覆没,不但自监察使以下大小官员十余人身死,还搭上了五名从帝都抽调而来的内侍卫,接着又是孤燕一行人被杀,让陆沉在月余之内,接连损失两大心腹。   不过这些最多让陆沉肉疼,真正心疼的是那两位从镇魔殿叛逃过来的大执事也死在了这场风波之中,端木玉见势不妙早早抽身离开西北这滩浑水,却将陆沉置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陆沉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西凉州处理残局。   万幸此番道门来人是镇魔殿的温和派中坚人物转轮王,还有得谈。   今天这座西凉都督府的正厅,不是谁都有资格进来的,哪怕是西凉州布政使也不行。   此时正厅中只有寥寥数人,转轮王,叶罪,陆沉,再加上一位作为“中人”的西凉将门家主李金戈。   李金戈之所会成为中间人,倒不是说他能够左右镇魔殿和暗卫的决定,虽然他是西凉州地界首屈一指的大佬级人物,但官场上从来都是人走茶凉,他从位子上退下来之后,影响力已经大不如从前,现在仅仅局限于西凉一州之地,对于镇魔殿和暗卫府根来说本是无关轻重。   究其根本原因是他能与两边都说得上话,这位西凉李家的老家主曾经在暗卫中任职过一段时间,算是半个暗卫府宿老,而镇魔殿那边,他与这位转轮王更是曾经的老相识。   甲子之前,那时候的萧煜还是一个小人物,被父亲逐出家门,依托于妻子,手底下只有几千人的军队,在几大势力之间苦苦求生存。恰逢萧煜的岳父草原汗王林远去世,他被卷入妻族的内斗之中,也就是在那场内斗中,萧煜借助妻子的名义整合了一部分岳父旧部,迈出了自己争霸天下的第一步。   随着萧煜的一步步壮大,他进入到道门的视线之中。   道门站在了萧煜这边,剑宗则是与之相对地站在老王妃那边。   最后的结果是萧煜和道门击败了老王妃和剑宗,萧煜继承岳父的王位,成为草原的主人。   当时剑宗在草原上的主事人公孙仲谋黯然离开草原,此后二十年不再踏足草原半步。   李金戈和转轮王就是在那时候相识。   那时候李金戈只是一名伍长,而转轮王也只是一名普通的道门内门弟子。   如今已经八十高龄的李金戈身材高大,枯槁的脸庞上仍旧残留着昔日的威严,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仅就身体状况而言,绝对当得起老当益壮四字。   他见到转轮王后发出一连串中气十足的笑声,似乎要将这栋老旧的西凉都督府掀翻,苍老脸庞上的每一条皱纹缝隙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几十年没见,你还是跟当年一样。”   转轮王从座椅上起身,像草原人一样张开双手,同样笑道:“你可是大变样了,当年那个可以钻马腹的年轻人,如今却是变成拄着拐杖的老人。”   两人用当年的礼节拥抱了一下后,李金戈摇头叹息道:“岁月不饶人呐。”   这时坐在转轮王对面的陆沉也已经起身,拱手行礼道:“李公。”   李金戈望向陆沉,脸上的笑意不减半分,“陆大人可是稀客,这次来西凉州,定要让老朽以尽地主之宜才是。”   陆谦笑意晏晏,丝毫瞧不出前不久的阴沉神色,道:“一定,一定。”   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李金戈自然不会忘了叶罪这个年轻人,叶家传承千年,出过一位剑宗宗主,也出过两位佛门首座,如今的道门掌教真人更是现任叶家家主的伯父,而且叶家与当今皇室萧家交好多年,堪称是当世第一等的高阀世家,远胜端木家等新贵。   所以哪怕叶罪只是家族斗争中失势的众多叶家公子之一,也值得让李金戈露出个笑脸,话语恰到好处,没有以叶公子称呼,而是称其为叶执事,让叶罪明知是场面话,也难免对老人心生好感。   这就是老人经过几十年的磨练后对人心的把握能力了,绝不是读几本书就能学会的。   寒暄之后,李金戈作为中间人终于收敛了笑容,沉声开口道:“当年掌教真人和太祖皇帝在草原的碧罗湖辩法大会上相识,从此便是一辈子的朋友,再加上后来的蓝相爷,三人一起创立了西北基业,这才有日后的天下归心和问鼎域中,所以说道门也好,朝廷也罢,其实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又何苦为难自己人?”   老人稍做停顿,目光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却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做驻留,继续说道:“就在前不久,中都崇龙观被人灭去满门,有人说是暗卫府所为,在老夫看来,完全就是无稽之谈,这是污蔑,这是有人觉得太祖皇帝归天了,他们就能为所欲为了,想要挑拨朝廷和道门的关系。”   转轮王双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轻声道:“剑宗余孽。”   陆沉平静说道:“也有可能是白莲教余孽,他们最擅长混淆视听,栽赃嫁祸。”   李金戈继续掌握着谈话的方向,声音如同兵器相交,铿锵震耳,“朝廷和道门是朋友,是自己人,不管是白莲教余孽,还是剑宗余孽,都是我们的敌人。几十年前,他们被我们踩在脚底,几十年后,他们同样不得翻身。” 第三十九章 二圣并立临天下   在当今天下,有一个隐晦却又流传极广的说法,二圣共掌天下。   所谓二圣,是指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一个掌握着世俗之内的无上权力,一个拥有世俗之外的最高地位,两人加在一起,那便掌握了整个世界。   但自古以来又有另外一个说法,天无双日,国无二主。   朝廷和道门之间因为权力而产生的矛盾注定很难调解。萧煜尚且在世时,他与道宗掌教真人是至交好友,朝廷的开国功臣和道门的老辈人也多是曾经一起打天下的老朋友,就像转轮王和李金戈这般,有这份香火情,尚能保持融洽。   只是随着萧煜离世和老辈人逐渐凋零,后来上位的继承者们没了这份香火情分,也就不愿再保持这种融洽关系。尤其是现在的萧帝,他是萧皇的儿子,虽然他会顾及父亲老臣们的想法,但这份顾及容忍终究会有个限度。   当转轮王和李金戈这些老辈人彻底死绝时,也就是朝廷和道门撕掉最后一点温存面皮时。   不过万幸,有很大一部分老辈人还活着,而且还掌握着很大的权力,萧帝不是萧皇,他的威望不足以压服如此众多的老臣。更重要的是,萧皇虽然不在了,但是掌教真人和蓝玉还在,他们像两根定海神针分别镇压着道门和朝廷。   当然,老辈人中也会有主战的,年轻人中也有主和的,不能绝对的一概而论,但总得来说,老臣多为主和,新人多为主战,是大势所趋。   今日的西凉都督府中,严格来说有三位主和派,叶罪、李金戈和转轮王,只有陆沉一位主战派,而这位主战派又因为形势比人强的缘故,不得不暂时转变为主和派,所以李金戈在说出这番话后,所有人都点头称是。   谈判进行地很顺利,在李金戈定好整体基调之后,顺理成章地将罪魁祸首定为了剑宗余孽,如此便算是对先前诸事的一个总结,这也是暗卫府希望的结果,但是想要让镇魔殿承认这个结果,还需要暗卫府拿出更多的诚意,也就是转轮王所说的“给道门一个交代”,这才是这场谈判的核心所在。   先前的相互试探,谈笑风生,其实都是为了最后的一锤定音。   转轮王靠在椅背上,似乎年轻的只是外表,他的内在其实已经像李金戈那般腐朽,甚至有些难掩疲态,缓缓说道:“查察判官死了。”   陆沉收敛了脸上故作亲近的和颜悦色,展露出身为封疆大吏的上位者气势,平静道:“死在剑宗余孽的手中。”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龙门客栈中那番勾心斗角。   转轮王笑道:“查察判官死在剑宗余孽的手中并不奇怪,毕竟能从多次追剿中活下来的剑宗余孽,无一不是人仙境界以上的高手,而他只是区区一个鬼仙境界。但是孟婆却特意跟我提起过一个叫徐北游的年轻人,据说那个年轻人还有一个师父,虽然没有能现身,但是孟婆凭借气机感应竟然摸不透的他的深浅。”   陆沉点头道:“崇龙观事变当夜,也有一名老人和一名年轻人现身。”   转轮王左手食指轻轻敲击在扶手上,右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是他们带走了知云,而且算算时候,老辈的剑宗余孽也该着手培养传人了。”   陆沉听闻此语,终于是稍稍安心,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几分温和笑意,冲散了阴霾。毕竟暗卫府在这场角力中是输家,战场上打不赢的,谈判桌上更拿不回来,能够将残局安稳收官就已经是达到预期,而且转轮王特意提起知云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所以见好就收才是明智之举。   陆沉声音略微低沉,即显出自身诚意,又夹杂几分沉痛,而且掌握火候恰到其分,不会让这份沉痛变为幸灾乐祸,“崇龙观位于中都城内,却被剑宗余孽灭去满门,西北暗卫府有守卫之责,难辞其咎,故特备薄礼,不敢求道门宽宏,只求告慰亡者在天之灵。”   转轮王稍稍改变了坐姿,终于有几分正襟危坐的感觉。   他没提出反对,也就意味着默认。   陆沉忍不住一叹,和谈成功同时意味着西北暗卫府全面失败,只剩下最后一层仅有的遮羞布,这更意味着自己的仕途差不多走到了尽头,不但重返帝都遥遥无期,就连都督佥事的位子也已经摇摇欲坠。   陆沉从一旁拿起随身带来的紫檀木匣,即便隔着木匣也能感觉到其中的浓郁剑气,寒意沁人,轻声道:“此剑是从一名剑宗高手手上得来,剑长三尺四寸,柄长三寸,其形素雅,剑身呈淡白之色,剑锷、剑首为玄色,锋锐无比,可为当世剑器中绝品。”   转轮王直起身子,脸上有几分凝重之色,轻声道:“是莫名剑。”   陆沉点头道:“不错。”   转轮王望着陆沉手中的剑匣,脸上第一次露出满意神色,微笑道:“暗卫府果然很有诚意。”   陆沉放下手中的剑匣,又取出一本厚重卷宗,竟是有几分犹豫神色,缓缓说道:“这是西北暗卫府近二十年来收集的剑宗余孽信息,今日便转交给镇魔殿,望镇魔殿能好好利用,早日铲除剑宗余孽,以雪今日之仇。”   转轮王起身接过这本厚重卷宗,脸色凝重无比,没有言语。   在他看来,这本卷宗要比莫名剑还要珍贵,这些年来,公孙仲谋四下串联,镇魔殿不是没有察觉,只是苦于自身人手贵精不贵多,追杀尚可,但是要说到收集情报,比起号称二十万人的暗卫府就差得太远了。   陆沉这一手可谓是投其所好,让转轮王很难拒绝。   一直未曾出声的叶罪轻声感叹道:“陆大人好大的手笔。”   陆沉一笑置之,起身双手捧起剑匣,递到转轮王面前,语气转为低沉平和,“转轮王,此事闹得越来越大,已经惊动道门和朝廷。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你转轮王也好,我陆沉也罢,都会变成入局的棋子,身不由己。所以我希望,此事到今日为止算是了结干净。不要留有什么尾巴,毕竟来日方长,是不是?”   转轮王将剑匣和卷宗交给叶罪,沉思不语。   身着飞鱼服的陆沉静静地等待转轮王的答复。   李金戈冲着转轮王微微点头,希望他可以答应下来。   过了许久,转轮王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笑意中有杀气转瞬即逝,点头道:“我有一个要求,暗卫府要配合镇魔殿追捕两名剑宗余孽。”   陆沉轻声道:“好。” 第四十章 说今朝庙堂江湖   “西凉州已经接近西域地区,出玉门关后便是沙漠戈壁林立,无数小国并立,暗卫府和镇魔殿在此不能说没有一点根基,但远非中原可比,所以想要追捕我们这两名所谓的剑宗余孽,就必须赶在我们进入西域之前拦下我们。”公孙仲谋如是说道。   “从敦煌城到玉门关,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其实千佛洞的守洞人正是履行把守西域关口的职责,但张无病显然不会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守洞人。他有自己的谋求,尤其是佛门废除了他的龙王之位,他不会在佛门停留太久了。”   此时公孙仲谋和徐北游两人正走在敦煌东城的街道上,知云则是已经返回客栈。东城与黑沉沉的西城不同,即便是深夜时分也灯火通明,经过一条青楼林立的街道,许多花枝招展的俏丽姑娘与老鸨龟公正拉拢客人,公孙仲谋今天破天荒地换了一身新衣,自有一番气度威严,她们不敢去拉扯公孙仲谋,但明显是个小雏儿的徐北游就有些狼狈了,在被一群女子拉扯推搡之间,衣襟散乱,而且难免会碰触某些柔软所在,让徐北游面皮上微微发红。   好不容易摆脱这群莺莺燕燕,徐北游挥手驱散刺鼻的脂粉味道,继续刚才的话题,“难道我们要去西域?亦或者说,师父在西域有根基?”   公孙仲谋摇头道:“那边是白莲教的地盘,为师没有半点根基。   徐北游疑惑不解。   公孙仲谋笑道:“谁说我们要去西域?西凉州以西是西域不假,但是西凉州以东却是茫茫草原,只要横穿整个草原,便能抵达东北,那里是辽王的老巢,他是当世仅存的异姓藩王,虽然这些年被萧帝和蓝玉、魏禁等人或明或暗的打压,处境确实有些凄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东北三州说话还是极有份量。早些年,我与他有些情谊,值得信赖。”   横穿草原?   徐北游不得不从心底里佩服师父的壮举。   草原何其大,他曾听先生说起过,由草原王庭出发,骑马向东而行,哪怕是走上一个月,四周还是茫茫草原,若是两人徒步而行,几年的时间也未必能走出草原。当然,师父若是施展御剑千里的手段,那另当别论。   徐北游一想到要徒步走过万里草原,难免有点犯怵。   这也是正常的反应,徐北游想要努力奋发不假,可还没到苦行僧人的地步。   公孙仲谋瞧出徒弟的心思,接着说道:“我们暂时不会去东北,先去巨鹿城。”   徐北游问道:“巨鹿城?我听说过,好像是某位宗室王爷的封地。”   公孙仲谋笑着道破天机:“巨鹿城原本是大楚朝的都护府所在,位于中原、后建、草原三者交汇处,后来大楚倾颓,几度易主,渐渐荒废,最后变成了三家谁也不管的地方,所以这儿汇聚了不少流民,江洋大盗,甚至是争权失败的权贵,当然也有一些叛出宗门的修士、散修,可以说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徐北游皱眉道:“那怎么成了封地?”   公孙仲谋道:“萧氏其实分为两支,一支是后建后族,在萧皇将自己妹妹嫁给后建国主之前,后建皇后一直是出自这个后建萧家,另外一支就是如今的大齐皇室,两家同根同源。大齐开国后,分封皇亲宗室,萧皇这一支大肆分封,地位尊崇,被称作嫡宗,意思是嫡亲宗室。后建那一支则是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高于普通民爵,又低于嫡宗和外戚,被称作旁宗,意思是旁支宗室。巨鹿城就是被萧皇封给了旁宗出身的灵武郡王萧摩诃。”   徐北游前不久专门读过一本介绍当今各大高阀世家的族评,对这个萧摩诃有些印象,他是上代灵武郡王萧疏的嫡长子,而萧疏本人则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的第二十三人。   公孙仲谋请轻声道:“萧摩诃是萧帝的人,不是蓝玉的人。”   徐北游略微思量后,明白了师父话语中的意思。   显然师父也明白借力打力的意思,不过他并不想投效于任何一方,而是想让道门和朝廷自相残杀,自己则是作壁上观。   其实这种互相敌对的苗头早就已经在道门和朝廷中出现,但是被老辈人死死压住,公孙仲谋要做的就是不断打击以老辈人为首的主和派,通过外力帮助年轻的主战派抬头,达到朝廷和道门彻底撕破脸皮的目的。   萧摩诃不是蓝玉的人,自然也就是主战派。换句话说,他是个可以利用的人。   而且从公孙仲谋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萧帝才是最大的主战派,这位登基二十年的帝王已经不能容忍天下间竟然有二圣之说,更不能容忍蓝玉这个老臣对自己的处处掣肘。   徐北游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沉声道:“灭去崇龙观的是暗卫府,而暗卫府是直属于皇帝的。”   公孙仲谋点头赞许道:“所以崇龙观之事的真相就是萧帝绕过蓝玉试探道门的反应,若是道门妥协或者退让,那么萧帝就会展现更多的后手。”   徐北游还是有些疑惑,“攘外必先安内,朝廷上还有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蓝玉,萧帝为何不先解决蓝玉,而是要对道门出手?”   公孙仲谋不不知从哪拿出一壶酒,放在鼻前嗅轻嗅,平静道:“很简单,因为蓝玉的背后就是道门,韩瑄和张无病当年之所以会一败涂地,蓝玉的手腕只是一方面,更多还是因为道门的出手干预。当年萧皇打天下时,萧皇、道门掌教、加上蓝玉,被并称为西北的三驾马车,这其中的香火情分可是不薄,若是蓝玉有难,道门掌教不会旁观,所以萧帝要先从道门身上着手。若是我所料不错,道门内部已经有人投向萧帝,只等合适时机,就会对蓝玉发难,这位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没几天安稳日子了。”   公孙仲谋打开酒壶的泥封,喝了一口酒。   徐北游赞叹道:“二十年隐忍蛰伏,这位皇帝陛下不简单啊。”   公孙仲谋笑道:“当然不简单,萧煜只有这一个儿子,自小就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又有林银屏言传身教,若是庸人,那才是咄咄怪事。”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座巨大宅邸之前。   朱红大门紧闭,两座等人高的石狮气态凛然。   徐北游注意到,石狮脖子上足有十三个鬓毛疙瘩,显然这处府邸绝不是寻常的权贵府宅,而是实实在在的公侯府邸。   公孙仲谋轻声说道:“庙堂江湖各不相干,实际上庙堂影响着江湖,江湖也影响着庙堂,远在江湖的人未必不能触动高高庙堂,这里是萧摩诃在西凉州的别府,待会儿我去见他,你且等着。” 第四十一章 夜入王府见世子   这处府邸看上去很冷清,门前没有护卫,周围也没有什么行人,就好像已经荒废已久,不过既然公孙仲谋说这里是萧摩诃的别府,那么里面肯定另有玄机。想来是这位灵武郡王谨小慎微,在西凉将门的地盘上,不愿摆出过江强龙的姿态,若是换成灵武郡王府,恐怕就是另外一个光景了。   公孙仲谋飘然入府之后,徐北游退入府邸旁的阴影中,开始闭气凝神运龙虎,同时默默汲取四肢百骸内的残余剑气神意。   一直到子时时分,公孙仲谋仍旧没有从府邸中出来。   徐北游开始有些踌躇,几番犹豫之后,他走到一个僻静死角,身形倏忽而动,不带出丝毫声响,飞过高高院墙,落入府邸之中。   凡是权贵府邸,虽然大小格局不同,但是到了公侯一级,必然是自有法度,回廊百转,曲径千折,若是不懂其中玄奥,初入其中就要迷失方向。就像当年流传甚广的一个笑话,说有莽夫要去皇宫刺杀皇帝,可是在宫里转了大半夜的功夫也没找到皇帝寝宫到底在哪,反倒是把自己给转迷糊了,就连来时道路也找不到。   徐北游就是陷入这个境地之中,万幸的是这座宅邸里仆役侍女不算太多,大多数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唯有正厅之处灯火通明,只要向着灯光方向前行便是。   徐北游的身影藏在夜色下,就像一只狸猫不断起落,寂然无声。   如今的徐北游也是三品境界,算不上高手,如果放在帝都也就是个侍卫的命,但是在天高皇帝远的西凉州,这份修为就可以称得上不俗了。   西凉州多得是精锐甲士,真正的高手却是不多。   徐北游没敢直接去玄机重重的正厅,而是先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偏院之中。   偏院中有人,屋内有明亮灯光。徐北游没敢靠得太近,不过此时正值夏末秋初,暑热犹在,屋内人开了窗户,露出屋内的情景,也让徐北游的瞳孔猛然收缩,甚至不自觉地压抑了呼吸声。   一名身着三品飞鱼公服的阴沉男子正坐在屋内,眉宇间有遮掩不住的阴霾,在他身旁则是一位身着朱红蟒袍的年轻人。   蟒袍以大缎为料,根据身份地位决定蟒数不等,又以颜色区分,红、绿、黄、白、黑为上五色,又称正色,紫、粉、蓝、湖、香为下五色,又称副色。皇亲国戚或是公侯一品着上五色二品以下官员有资格穿戴蟒袍者着下五色。   大齐以黑色为尊,白色次之,朱色再次之,这名年轻人能着朱红蟒袍,绣直卧三江水蟒龙九条,便是等同国公。这里是萧摩诃的府邸,萧摩诃如今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人,那么年轻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郡王世子殿下。   徐北游努力回想着族评上的内容,族评乃是数位当世大儒联手所作,专门点评天下各大门阀世家,上面除了记载各大世家高阀的现任家主外,还记载了有资格继承家主位置的下代子弟,这位灵武郡王的世子自然也应该名列其中。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公孙家虽然已经消亡,但在族评上仍有一席之地,家主正是公孙仲谋,不过继承人那里却是空空如也,实在凄惨无比。   想了许久,徐北游终于想起他的名字,萧世略。他是萧摩诃的幼子,在他之上原本还有一个兄长,名叫萧世廉,不过已经于数年前病死,萧摩诃这才改立萧世略为世子。因为是先后两位世子的缘故,所以族评上曾特地注明。   徐北游有点搞不懂萧家到底是按照什么取名,萧摩诃与萧帝是同辈人,以萧摩诃两个儿子的名字来看,似乎是萧家这一代刚好排到了世字辈。可在实际上,与萧世略同辈的当朝太子的名字只有两个字,与景皇帝萧霖、武祖皇帝萧烈、太祖皇帝萧煜、还有当今皇帝萧玄一脉相承。   徐北游摇了摇头,萧家的名字太乱,单从名字上根本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辈分,还是得依靠族评才行。   萧世略亲自倒了一杯清茶,轻抿一口,“陆大人好像心事重重?”   陆沉难掩疲惫之色,叹息道:“还不是因为崇龙观之事。”   萧世略笑道:“陆大人不是已经与镇魔殿达成和解了吗?”   陆沉冷笑道:“镇魔殿道人自恃武力,逼我不得不缔结城下之盟,此仇不报,我陆沉妄在暗卫府任职二十三年。”   萧世略摇头道:“其实平心而论,转轮王还算是好的,若是换成东方鬼帝等人,西北暗卫府怕是要真的鸡犬不宁。”   陆沉轻抚长须,缓缓说道:“若真是东方鬼帝等人上门挑衅,那时候可就不是陆某人这个都督佥事迎客了,恐怕白虎堂三位都督中会有一人亲自入场,到那时,暗卫府和镇魔殿才是彻底撕破面皮,再无挽回余地。”   萧世略刚要说话,猛然向外望去,一双眼眸眯起,冷笑道:“刚才大意了,竟是没发现院子里还有只小老鼠。”   正在偷听的徐北游心知不妙,就在他犹豫是否要现身逃走时,萧世略已经先发制人,一拳打出崩碎眼前墙壁,整个人破墙而出,直奔徐北游的藏身之处。   而陆沉只是旁观,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萧世略是位高手,境界直达一品。   刹那间,浩荡拳意如大江倾泻,势若奔雷,与当日在龙门客栈中的小姑娘一般无二。   徐北游跟随公孙仲谋一路行来,勤练不缀,已经从剑四学到剑十三,又有天岚剑气为支撑,剑道修为堪称登堂入室,只听铿锵一声,背后天岚出鞘,在半空中一个回旋,斩向萧世略的手臂。   对于剑宗弟子而言,证明剑道修为登堂入室的最简单办法就是能使手中之剑离手。   哪怕是粗浅无比,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御剑之术。   萧世略嗤笑一声,显然很是瞧不起这所谓的御剑之术,顺势横臂一扫,小臂与剑锋撞在一起,没有意料中的血肉横飞画面,反而是发出金石之声,仿佛两把兵器相撞。   徐北游一跃而起,伸手接住倒飞而回的天岚剑,但是剑身上附着的凶猛拳意也顺势蔓延到他的体内,让他的脸色骤然苍白。   萧家拳意。   练到极致可以打破虚空的萧家拳意。   徐北游自认已经足够重视,却不曾想还是小觑了萧世略的手段。   徐北游握紧天岚,不敢有丝毫藏私,一记剑九,瞬间在身前布下五道剑影。   在剑三十六中,剑九最是奇诡,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臻至极致,可布万千剑影,只是徐北游修为尚浅,五道剑影已经是极致。   萧世略见到这一幕,没有急着出拳,饶有兴趣道:“剑三十六?原来是个剑宗余孽,胆子倒是不小,竟敢玩夜探王府的把戏,报上姓名,本世子手下不杀无名之鬼。”   徐北游没有说话,一挥手,五道剑影激射而出,其中有两道是真,三道是假。   萧世略嘴角冷笑,再次前冲,双拳并出,瞬间打散两道剑影,不过这两道看上去气势十足的剑影却都是假的,两道真实的剑影分别刺在他的下丹田和中丹田位置上。   萧世略终于脸色微变,猛地停下脚步,剑影没能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仅仅是划破了他的朱红蟒袍,不过他脚下的青石板地面却被踩出一片龟裂痕迹。   徐北游不敢恋战,接着又是一手剑七,整个人随剑而行,如同一道利箭飞出偏院,瞬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四十二章 灵武郡王萧摩诃   徐北游没敢继续在府中停留,就算这座府邸没有什么暗中高手,或者高手都已经被调去对付师父,单就萧世略一人,他也不是对手。方才他以三品迎战一品,所依仗的不过两点,一则是天岚之利,而萧世略不过赤手空拳,二则是剑三十六之玄妙兼具出其不意,方能在萧世略大意之下脱身而出,若是再来一次,徐北游没有信心在这位世子殿下的拳下走过三招。   萧世略年纪轻轻就已经一品境界,那位沙场武将出身,又以军功立世的灵武郡王萧摩诃,恐怕要有人仙境界了吧?   可惜徐北游来时是向着灯光方向前行,走时却是匆忙仓促,周围又是漆黑一片,放眼望去,一座座权贵府邸连成一片,在夜色下影影绰绰,仿佛沉睡在黑暗中的凶兽,徐北游几个跳跃之后,非但没能逃出府邸,反而是越陷越深。   徐北游手心开始冒汗,若是天亮之前他还不能逃出去,没了夜色的掩护,可就是凶多吉少。   就在徐北游又一次翻过一道墙后,意外见到了两人,饶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徐北游,也颇有些瞠目结舌之感。   只见自己的师父公孙仲谋与一位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人并肩站在院中。   老人身材高大,身着正黑色蟒袍,绣立卧五江水蟒龙九条,腰束玉带,头顶冠冕上六颗硕大东珠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按大齐制,冠冕之上东珠数量皆有定数,天子为数之极九,太子次之八,亲王再次七,郡王六,往下递减类推。   这位老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老人看了眼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徐北游,神态自若,笑道:“公孙兄,你这个徒弟不错。”   公孙仲谋轻笑道:“王爷谬赞。”   公孙仲谋似乎与老人极为熟稔,神态闲适,招手示意自己徒弟过来,等到徐北游过来后,温言道:“这位就是灵武郡王,曾任西凉州都督,承平五年,蓝玉废黜西凉州都督一职,改为西域都护,这位王爷不愿去玉门关吃沙子,便顺势退了下来,按照四时节气,分别居于巨鹿城、敦煌城、中都、帝都,现在刚好是夏末,住在敦煌,若是再晚来几天,他就要搬到巨鹿城去了。”   萧摩诃等认识了半辈子的老友说完之后,朝着徐北游温和一笑,慢慢说道:“我年轻时曾在草原汗王帐下效力,习惯了草原上的四时捺钵,逐寒暑而居,秋冬讳寒,春夏避暑,所以从草原回来之后也照猫画虎地弄了这么一套,正月上旬到中都居住,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向敦煌城迁移,七月上旬再由敦煌前往巨鹿城,当天气转寒之后,便离开西北,前往关内帝都避寒。   徐北游并不不惊讶于萧摩诃会在草原汗王帐下效力,因为那位汗王不单单是草原各部共主,还是中原朝廷册封的镇北王。更重要的一点,他的姐姐嫁给了太祖皇帝,当年太祖皇帝起家便是借助了妻族之力。   换句话更直白的话来说,草原汗王是当今皇帝陛下的舅舅,实实在在的外戚第一人。   徐北游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道;“徐北游见过王爷。”   也许是看在公孙仲谋的面子上,萧摩诃没有摆出郡王的架子,反倒是像个寻常长辈,笑道:“我与公孙兄同辈,你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萧世叔即可。”   徐北游笑了笑,没敢当真,更没敢托大地喊出那一声萧世叔。   萧摩诃也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   公孙仲忽然谋开口道:“说到这位草原汗王,就不得不说起大齐的太祖皇帝萧煜,当年萧煜在世时,是天下共主,如今萧帝却只是大齐皇帝,北游,我问你可知道其中区别?”   徐北游摇头不知。   萧摩诃解释道:“先帝在世时,无论草原还是后建,都不敢生出别样心思。可先帝归天之后,不止是草原和后建,就连魏国魏王和东北辽王,都开始蠢蠢欲动,对待朝廷也是阳奉阴违,所以说当今陛下只能算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咯。”   徐北游若有所思道:“王爷的意思是这位草原汗王有异动?”   萧摩诃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公孙仲谋不以为意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若无当年林皇后,又怎会有他今日之风光。”   说起某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尤其还是有故事的女人,再少言寡语的男人也会变得多嘴多舌,萧摩诃虽然是赫赫威名的灵武郡王,但此时也不能免俗,脸上浮现起追忆神色,感叹道:“林皇后啊,我勉强可称一声皇嫂,那份威仪,可谓是百年女子第一人。当年她还在世时,满朝上下哪个敢忤逆半分?就连先帝,也时常会被闹个灰头土脸。当时朝堂上就有二圣临朝的说法,这里的二圣可不是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而是指帝后二人。先帝夫妻二人,终其一生,同居共寝、并辇上朝,朝夕相伴,情深意长,六宫常年虚设,且无异生之子,先帝崩殂不到三月,皇后便也随之而去,夫妻情深,生死相随,无过于此。”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妻子的缘故,公孙仲谋破天荒地有些唏嘘感叹之神色。   萧摩诃笑容中流露出一丝不屑,“林皇后是上代汗王林远之女,也是本代汗王林寒的姐姐,公孙兄说得不错,若没有林皇后的大力扶持,林寒断然坐不上草原汗王之位。”   徐北游感慨道:“夫妻如此,夫复何求?”   萧摩诃笑道:“年轻人还是不能太过执着于儿女情事,毕竟大好江山就在眼前,若不能一肩挑之,又是何等遗憾?”   徐北游摇头道:“小子不过一介布衣,怎么敢宵想此事。”   萧摩诃终于露出几分灵武郡王的威严,沉声道:“本王不爱听这种话,本王是过来人,知道年轻时的热血意气,本王也算是识人无数,自认有几分眼力,也不信你是个甘于平庸之人。”   徐北游看了师父一眼,见他脸色并无异常,终于是表露出几分藏在心底的真实心思,道:“小子非是不愿,而是不敢,只怕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误入歧途。”   萧摩诃转瞬间又恢复方才的爽朗,笑道:“歧途不歧途,不是你说了算的。有你师父看着,你也不会误入歧途。再者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错几件错事,若是人人都循规蹈矩,这世道未免也无趣了?” 第四十三章 谁是螳螂谁是蝉   公孙仲谋和徐北游在凌晨时分离开了这座郡王别府,路上徐北游将自己昨晚的经历都详细说了一遍,尤其是身着飞鱼的暗卫高官和世子萧世略。   公孙仲谋并不意外,到了萧摩诃这个层次的庙堂重臣,习惯将大多数事情掌握在手中,对于很难掌握的公孙仲谋,看似熟稔,实则防备,香火情分再重,也难以交心。   萧摩诃如此,东北辽王也是如此。   师徒两人没有在东城继续停留,返回南城客栈带上知云后,沐着晨光径直出了敦煌城城门。   离城大约二十里之后,徐北游终于是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为什么急着离开敦煌?”   公孙仲谋平淡道:“镇魔殿和暗卫府要动手了。”   徐北游稍感震惊,不过却没有追问师父是如何知道的消息。在他看来,既然师父能与萧摩诃等人相交,就绝不是表面上这般毫无根基,说不定镇魔殿和暗卫府中也有师父的“故友”。   从公孙仲谋的脸上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其实他本人也没有太多感慨,“剑宗余孽”已经做了几十年,镇魔殿的通缉也有十几年,他本人一直处于追杀和反追杀的状态之中,早就没了所谓的紧张和恐惧,反倒是追杀他的那些镇魔殿高手,一直被这两种情绪所包围,毕竟自己所追杀的人是当代剑宗宗主,一个不慎便是身死道消,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能坦然面对的终究是少数。   这次暗卫府和镇魔殿联手追杀,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最后一次。   在徐北游和公孙仲谋出城一个时辰之后,有一辆马车也随之出城,车外是两百西凉将门家丁护卫,军容森然,马蹄轰隆。   车厢内有三人,陆沉、转轮王和一尊血甲。   陆沉掀开车间看了眼外面情形,冷笑道:“公孙仲谋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迹,正等着我们去自投罗网呢。”   转轮王靠着车厢墙壁,漫不经心道:“螳螂捕蝉,谁是螳螂谁是蝉?公孙仲谋是高手不假,但也有剑宗的毛病,那就是太过相信手中之剑,也太过自以为是,总觉得凭借手中之剑,天下大可去得。当年太祖皇帝用暗卫府交织出一张笼罩天下的巨大罗网,然后掌教真人将镇魔殿当作蜘蛛放在这张网上,两者配合捕杀飞虫,无往不利。可惜这些年道门和朝廷两两离心,蜘蛛空有灭虫之技,却抓不住飞虫,罗网能捕虫,却灭不了虫,只能眼看着飞虫挣脱罗网。今日你我联手,没有失手的道理。”   陆沉略微讥讽道:“若是你我二人就能杀掉公孙仲谋,那公孙仲谋早就死了,也不至于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地四下行走。”   转轮王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轻咳几声,笑道:“谁说你我二人要杀掉公孙仲谋?我们没那么大本事,就算有也轮不到我们来领这份功劳,我们只是这张大网的一部分,蜘蛛另有其人,对于我们来说,得手未必是杀人,失手也未必是没杀人,只要达到目的,这就够了。”   陆沉若有所思,然后感慨道:“转轮王不愧是地藏王的左膀右臂,这份心思,我比不了。”   转轮王哈哈笑道:“什么心思不心思,就是侥幸活得年头长了点,有几分感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陆沉叹息一声,“我们这些人,说到底还是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身不由己。”   转轮王苍白的十指在身前交叉,缓缓说道:“天下如棋盘,道门和朝廷是弈棋之人,中原和江南是大龙所在,西北偏于一隅,本不该被卷入屠龙之争,但因为某个原因,崇龙观这颗闲子变成了边角之争的关键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势,其实你我早已是局中棋子,只是以前不觉而已。”   陆沉低下头,默认了转轮王的说法。   转轮王接着说道:“这是朝廷和道门的棋局,我们这一派希望下成和棋,你们那一派非要分出个胜负,其实无论哪一种,都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棋局必须在规矩以内,如果逾越了规矩,就势必会有人掀掉棋盘,从下棋变成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   陆沉抬起头,沉声道:“还会让别人渔翁得利。”   转轮王点头表示赞同,“公孙仲谋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要做一个搅局者,把棋局搅乱,让朝廷和道门掀掉棋盘,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重振剑宗。”   陆沉低声道:“好一个公孙仲谋,不愧是剑宗宗主。”   转轮王轻描淡写道:“当年剑峰峰主弃暗投明,叛离剑宗,亲手屠戮剑气凌空堂,此事事前只有天尘祖师和萧皇知晓,就连上官仙尘都未曾料到,可偏偏就被公孙仲谋识破,早早逃离了碧游岛,免去身死之厄。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他很了不起,如果他不是出身剑宗,而是出身道门,如今也应该是弈棋人之一了。”   陆沉有些意兴阑珊,如果说天下如棋盘,那么现在的他已经与弃子相去不远。逃?天下之大,何处不在暗卫府的罗网之中?暗卫们对待叛徒从来都是比对待敌人更为凶残。   陆沉一想到那三位高踞白虎堂的阴沉都督,就觉得身心俱颤。   转轮王盘膝而坐,双手分别放在双膝上,轻声说道:“公孙仲谋坏了规矩,所以他必须去死,道门和朝廷在这一点上并无二致,哪怕不惜把棋局暂时封盘,也要除掉公孙仲谋。”   他望着陆沉,幽深的目光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平淡道:“这也是你最后将功补过的机会。”   陆沉自直起身子,没有说话。   血杀之气瞬间弥漫整个车厢。   不过杀气的来源不是陆沉,而是源自他身边的那尊血色披甲人。   陆沉难掩自己的沉沉暮气,有气无力道:“当年武祖皇帝留下十二尊镇狱血卫,经过魏王改进之后,威力更胜当年。因为西北局势日益紧张,傅都督特意将其中一尊交予我的手中。”   转轮王轻轻点头,并不意外。   陆沉伸手揭下镇狱血卫额头上的封镇符篆。   下一刻,镇狱血卫轰然撞破马车车厢,开始发足狂奔,如同一抹划过天地的刺眼猩红。 第四十四章 苍雷一震五百里   <p>  镇狱血卫刚刚离去,原本坐在陆沉身边的转轮王也消失不见。   十里之外的公孙仲谋猛然停下脚步,按住腰间玄冥。   片刻后,一道血色横雷悍然入场,如同神兵天降,以自己的身体为兵器,直撞公孙仲谋。   公孙仲谋不急不躁,手中玄冥不曾出鞘,轻描淡写的一剑将这道血色雷光击退。   直到这时,徐北游才看清这抹血色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具高有八尺的魁梧身影,身上披着血色甲胄,密不透风,周身上下散发着摄人的浓郁血气,反倒是与古战场的阴兵有几分相似,虽然两者实力是天差地别,一个是炮灰小卒子,一个是沙场万人敌,但究其根本却是没有太大差别,都是没有丝毫神智,都是处于半死半活的诡异状态之中。   知云神情紧张,对徐北游小声道:“我曾经听师父提起过,暗卫府有十二尊镇狱血卫,个个都是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寻常人仙境界根本不是对手。”   果不其然,公孙仲谋这一剑虽然将镇狱血卫击退,但它本身却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伤害,浑身血气依旧冲天而起,让人为之色变。   徐北游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着镇狱血卫,问道:“师父,这镇狱血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公孙仲谋手中玄冥微微斜指,不在意道:“这东西叫镇狱血卫?名字倒是不错,当年我们都叫它血甲人,原本是萧烈造出来送给小儿子萧瑾的小玩意,没什么大用,勉强充作护卫,后来萧瑾与明尘一起将其改进,加入道门天字符篆三十六道,这才不能算是花架子,后来好像司礼监和蓝玉手下的天机阁也参与进去,耗费人力物力无数,最后也只是做出十二具血甲人。   徐北游啧啧赞叹道:“以朝廷之财力也只能做出十二尊镇狱血卫,看来这玩意金贵得很,万金不换。”   公孙仲谋摇头笑道:“何止是万金不换,俗世巨贾就算愿意开价十万金,也买不到这样一具血甲人,而且也不敢买,其中涉及到种种玄妙气数纠缠,若是寻常人来驾驭这尊被万人之血浸泡的血甲,恐怕不到七天就要暴毙而亡。”   徐北游震惊不语。   公孙仲谋举起手中玄冥,忽然说道:“再不出来,老夫可就真的要破去这尊镇狱血卫,让你们血本无归了。“一名年轻道人出现在镇狱血卫身后,惨白如雪的右手捂着嘴巴轻咳一声,然后敛袖稽首施礼,“镇魔殿转轮王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仲谋平静道:“排名第十的转轮王,你是来向老夫问剑的?还是奉尘叶之命令来追杀老夫的?”   转轮王轻声道:“贫道此来,不是要与公孙先生如何,而是想向公孙先生讨要一个人。”   公孙仲谋不动声色,问道:“你想要谁?”   转轮王伸出苍白的食指,指向徐北游身旁的知云,“她本是我道门弟子,也是崇龙观的唯一幸存之人,理应随贫道返回都天峰,面见掌教真人,陈述当日崇龙观之事。”   知云见转轮王朝这边望来,想起了凶恶无比的查察判官和北方鬼帝,小脸有些发白,下意识地躲到徐北游身后。   “如果我不交人呢?”公孙仲谋将手中玄冥连带剑鞘刺入地面,双手交叠按在剑首上。   对于公孙仲谋的答复,转轮王并不意外,无奈苦笑道:“公孙先生又何苦为难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呢?”   “小人物?”公孙仲谋轻笑了一声,“那谁才是大人物?”   转轮王沉声道:“当然是殿主大人,诸位峰主,以及掌教真人。”   公孙仲谋平静道:“那就让大人物来找我要人。”   转轮王死死盯着知云,缓缓道:“既然公孙先生不愿网开一面,那贫道也只好……”   话音未落,静止不动镇狱血卫再次轰然而动,一拳直击公孙仲谋的面门。   公孙仲谋以毫厘之差横剑胸前,剑鞘瞬间震动九次,分九次挡下这一拳,身形不摇不动,巍如山岳。   旁观的徐北游瞧出点门道,镇狱血卫的一拳竟是有几分萧家拳意的味道,刚猛霸道,无坚不摧。而师父所用的则是剑二,以柔克刚,上善若水。   然后徐北游猛然惊觉自己的脖子一凉。   就在镇狱血卫出拳的那一刹那,转轮王身形也随之消失,不过他没有攻向公孙仲谋,而是瞬间来到徐北游身旁,冰凉的手指点在他的脖子上。   徐北游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全身气机在这一瞬间彻底凝滞。   转轮王一手捂嘴轻咳,一手按着徐北游,轻声道:“公孙先生,一命换一人如何?”   公孙仲谋置若罔闻,向前踏出一步,玄冥仍是不曾出鞘,反手以剑柄撞在镇狱血卫的胸口上,将这尊金刚不坏的庞大身躯撞得向后不断退去。   出剑未必出鞘,剑在鞘中,依旧可以剑气四溢。   镇狱血卫一直向后退出百余丈后才堪堪止住脚步。   公孙仲谋的剑气之盛,已经到了剑不出鞘同样可以剑气奔走如雷的骇人境地。   曾经的剑宗首徒,如今的剑宗宗主,的确不负剑宗之名。   镇狱血卫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它轰然起身,瞬间开始冲刺。整个人如同一头上古凶兽,在地面上踩踏出一道长达近百丈的深深沟壑,余波甚至令周围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公孙仲谋单手握住剑鞘,横剑于身前,玄冥在鞘中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好似棋逢对手,跃跃欲试。   镇狱血卫轰然撞在横着的剑鞘上,好像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   公孙仲谋保持横剑的动作,不动如山。镇狱血卫却是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数十丈,双脚在地面上再次划出两道深刻痕迹。   公孙仲谋面无表情,手中长剑一旋,不温不火地握住剑柄。   玄冥在鞘中微微一震。   剑十四,苍雷震。   剑意引共鸣,以天地为大鼓,以手中青锋为鼓槌,天地之间起鼓声,即是雷声!   当年上官仙尘初出茅庐便是以此剑对战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一震五百里,连震四千五百里,大败东行先生,使天下第一次知道了上官仙尘之名。   无形雷声瞬间穿透镇狱血卫的甲胄,在他体内来回震荡五百里。   镇狱血卫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甲胄上裂纹初显,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流出。   公孙仲谋又是向前踏出一步,一步百丈。   玄冥终于铿锵出鞘。   瞬间剑气弥漫。   片刻后,剑气散去,随之散去的也有这尊镇狱血卫,片片飞灰。<p> 第四十五章 剑斩生死断生死   转轮王望着这一幕,脸色阴沉。   刚才一剑的轰隆雷声犹在耳旁,久久不绝。   转轮王不用剑,但他却知道这一剑是如何霸道。   修炼剑道一般有四个必经阶段,分别是术、气、意、道,即是一脉相承,又是四者并存,最完美的一剑,应该是将四者完美融合在一起的一剑。自己手中这个小子就是刚刚摸到“气”的门槛,如果说剑十三是将“气”臻至极致,那么剑十四就是将“术”和“气”合二为一,转轮王自付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一剑,除了一退再退之外,再无其他应对手段,只有等到剑势尽后,才能再想法反击。   转轮王望向公孙仲谋,低沉开口:“公孙先生这是何意?”   公孙仲谋平淡道:“老夫一生,从不受人胁迫。”   转轮王皱眉问道:“公孙先生就不怕自己辛苦培养的传人就此一命呜呼?”   说话间,以他手指落处为中心,一道蓝白色的寒气弥漫开来,瞬间将徐北游的大半个身子凝成冰晶,晶莹剔透。   知云见到这一幕,已经是吓得说不出话来,拼命地捂住嘴巴,生怕叫出声来。   镇魔殿的大执事们让她真正见识到了道门的黑暗一面,比之暗卫府还要恐怖骇人。   公孙仲谋望向转轮王,双眼中不见老人特有的浑浊,反而是清澈见底,如同初生婴儿。   转轮王脸色微变,眼皮子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杀机骤起。   只见公孙仲谋的清澈目光中有一道剑影缓缓浮现,如同湖底沉剑缓缓浮出水面。   瞳中有剑。   下一刻,转轮王眼前一黑。   他的双眼变成了两个幽深血洞。   他瞎了。   转轮王没有任何犹豫,手中寒气大盛,在刹那之间将徐北游整个人冻结成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只要轻轻一敲便可支离破碎,死得不能再死。   不过公孙仲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屈指一弹,又是一剑。   这一次转轮王的整只右手被齐齐斩断。   转轮王被逼到了绝路,再也顾不得徐北游,全力出手。   足有六方宝轮出现在他的身周缓缓浮现,旋转不休。   转轮王为何以转轮为名?   因其手掌生死之轮。   六方宝轮合为一体,在虚空中凝聚出一方正在缓缓转动的巨大轮盘。   转轮王双臂一挥,转轮开始飞速旋转,每旋转一周天,其体型便增大一分,旋转三十六周天后,转轮已经有山岳之大,遮天蔽日,其中有无数冤魂为苦力,在声声哀嚎之中,推动生死之轮。   现在转轮为正向转动,象征死后轮回,随着转轮转动,其中寂寂死气不断逸散开来,俗世武夫几乎是触之即死,沾之就亡,哪怕是鬼仙境界和人仙境界遇到,也要神魂蒙尘,体魄污秽。   转轮王无愧于镇魔殿第十人。   灰暗色的死气弥漫于天地之间,除了转轮王身后的徐北游和知云二人,就连地面也被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黑色,公孙仲谋更是首当其冲,不过身形始终归然不动,全盘接纳转轮王的死气攻击,衣袍如同被大风吹动,震动不休,猎猎作响。   转轮王藏身于转轮和死气之后,神情阴晴不定,仅存的左手中握着一方黑石,似乎在权衡利弊,没有第一时间逃走。   以常理揣度,剑宗不是佛门,并不以防御手段见长,从来都是以攻代守,任凭你公孙仲谋是地仙境界,也不该站在死气之中安然无恙才对。   可公孙仲谋就是出乎意料地安然无恙,而且又举起手中的玄冥,横于眼前,以双指轻轻抹过剑身。   瞬间方圆百丈皆剑气。   以公孙仲谋立足处为圆心,无数剑气流转,不但将身周死气驱散一空,而且还如大江环城,构成一座逃无可逃的剑气牢笼。   转轮王脸色微变,不过公孙仲谋的手段强横也在意料之中,在看到这一幕后,不再犹豫,轻声道:“阎罗十殿,第十殿转轮王独居幽冥沃石之外,审判孤魂野鬼,核定男女寿夭,区分富贵贫贱,发往轮回投生,掌生死判之权柄。”   我转轮王之所以在十殿阎罗中仅次于第一殿秦广王和素有阎罗天子之称的阎罗王,自然有我的道理。   我即便不是你公孙仲谋的对手,但要阻挡一二还是能做得到吧?   转轮王掌中的黑石凌空飞起,势若流星,划出一道漆黑轨迹,势如破竹地穿过漫天剑气,狠狠砸在公孙仲谋的胸口上。   公孙仲谋满头白发剧烈飞舞,身形向后一荡。   漫天的剑气也随之有了极短时间的凝滞。   趁此时机,转轮王便要化作一道黑虹,就此逃离这处是非之地。   可就在转轮王刚刚身化黑虹时,公孙仲谋的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笑意。   转轮王的身后有等待多时的一剑狠狠落下。   毫无防备的转轮王被却邪一剑瞬间穿心,周身气机瞬间溃散。   公孙仲谋举起手中玄冥,一剑斩落。   剑气如银河倾泻,接天连地,将天幕上的云气搅弄得支离破碎。   还是气势磅礴的剑十三。   生死之轮在这一剑之下轰然坍塌。   转轮王被这一剑斩成两半。   血水如雨,将变成冰人的徐北游染成血红之色。   轰隆马蹄声中,陆沉刚好赶到此地,看到这一幕后,先是瞠目结舌,然后便是惊骇欲绝。   他之所以同意与转轮王联手追杀公孙仲谋,当然不是莽撞行事,在他看来,有镇魔殿排名第十的转轮王,再加上一尊堪比绝大多数人仙境界的镇狱血卫,就算不敌公孙仲谋,也该自保无虞才对。   可陆沉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镇狱血卫被毁不说,就连转轮王也殒命于公孙仲谋的剑下。   平日里的高手在公孙仲谋面前,就像纸糊一般,寥寥几剑便彻底灰飞烟灭。   公孙仲谋将玄冥和却邪两剑全部收入剑鞘,转而望向陆沉,“你就是陆沉?如果是老夫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傅中天的人,今天老夫留你一命,你去给傅中天带句话,当年由他傅中天牵头谋划,暗卫府出动八位大供奉暗杀我公孙仲谋,这笔账我一直记在心里,总有一天,我公孙仲谋会找他算清楚。”   陆沉连连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去。   这一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围剿剑宗余孽,更顾不得自己都督佥事的身份,只想赶紧逃离此地。   公孙仲谋眼神冰冷,一抹袖。   二百将门家丁全部人仰马翻,连人带马尽数死绝。   陆沉的一只胳膊也随之轻飘飘地落地。   陆沉面色苍白,不敢发一言,甚至不敢回头,独自一人匆匆离去。   他如何不惊惧?   这人一袖作剑斩杀二百余五品精锐甲士,他又能如何?   踉踉跄跄走出五里之后,这位西北暗卫府都督佥事才低声嘶哑道:“转轮王误我!” 第四十六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   阳光洒落在变成冰雕的徐北游身上,掺杂着鲜血,晶莹剔透,在这层血色光彩下的徐北游,脸上表情还算镇定平静,一切都是栩栩如生,散发出一种别样且残忍的美感。   同样被鲜血淋了一身的知云泪珠子连成线地往下掉,双手捂住嘴不敢哭出声,生怕自己一哭,徐北游就真的回不来了。   公孙仲谋缓缓走到坚冰之前,稍稍沉默,开口道:“死不了,我徒弟的命,在我手里,谁也拿不去。”   说话间,公孙仲谋举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指,缓缓说道:“老夫修行剑道八十载,能杀人,自然也能救人。”   只见公孙仲谋轻轻一抹,一层坚冰便被凌厉剑气切割下来,不伤内里分毫。要知道现在的徐北游已经与坚冰融为一体,稍有不慎便是连人带冰一起碎成满地残渣的下场,公孙仲谋既然敢出手,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   公孙仲谋剑指连动,冰屑纷飞,这分明是一套高明到了极致的剑术,看似大开大合,其中又透露出谨小慎微,可谓是在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一直用了大半个时辰,徐北游身上的坚冰被尽数除去,公孙仲谋又给徐北游渡了一口剑气,替他导引体内气机,再用去一个时辰,剑指在徐北游身上连点数百,哪怕是境界高深如公孙仲谋也是脸色微微发白,直到徐北游脸色趋于正常,苍白之色渐退,他才长出一口气,然后将自己徒弟扔到知云怀里,轻声道:“好了,差不多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能醒过来,你且看着。”   心头石头终于安稳落地的知云坐在地上,揽着徐北游,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   没事就好。   公孙仲谋收起两剑,一点也不像名列镇魔殿通缉榜单第二位的大魔头,更不像九天剑仙的剑宗宗主,如同勤恳老农一般,开始处理满地尸体,将这里留给了徐北游和知云。   知云望着静静沉睡的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抚摸倚在自己怀里的脸庞,可是指尖刚一触碰到略微冰凉的皮肤,这位刚过豆蔻年华没有多久的少女就如受惊的小鹿一般,飞快地缩回手去,小脸涨红,迅速低头,好似徐北游下一刻就会立马醒来一样。   万事开头难,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就再难有出手的勇气,知云没再敢伸手,只是开始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徐北游,当她瞧见徐北游十指间厚厚的茧子,以及手腕和小臂上那些不甚起眼的细小伤痕时,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此前的人生,她一直都生活在崇龙观中,尤其是幸运地被老观主庇护于羽翼之下,如何能体会底层世道的艰辛和江湖的险恶?对她而言,被师父训斥了,自己养的鸟儿飞走了,这便是天大的事情,一连要难受好几天。而崇龙观被暗卫府灭去,便是不亚于天塌了的事情。   但是大体来说,她是幸运的,崇龙观的人都死了,只有她活了下来,而在此之前的时光,都是春天。   大半个时辰后,徐北游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所在,自己似乎是刚刚睡了一觉,有点冷,也有一种的难言的舒畅,好像体内气机壮大了不止一份,虽说距离二品境界还有些差距,但已经不是寻常的三品武夫可以比拟。   他下意识地蹭了蹭。   初长成的知云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后面,然后又从耳根红到了脖子,脸上晶莹的皮肤几乎要滴出水来。   慢慢彻底清醒过来的徐北游终于是察觉出不对,猛地坐起身,回头看到正低垂着头的知云,顿时尴尬无比。   一时间,这对懵懵懂懂的小男女陷入到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尴尬沉默中。   但不管怎么尴尬,这一刻,注定会在两人的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说二十岁是人生的春季,那么这时候的感情心事,就是春天中绽放得最为热烈的娇艳花朵,洁白无瑕。   没有盛年时的心机算计,没有暮年时的利害牵扯,有的只是年轻人最为纯粹真挚的情感。   正在远处将最后一具尸体化作粉末归入尘土的公孙仲谋微微一笑,直起身来,轻声感慨道:“少年不知愁滋味,再上层楼,再上层楼。”   的确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人,徐北游不知说了句什么,知云的脸终于不再那么红了,反而是破天荒地伸手轻拍了徐北游一下,小脸气鼓鼓的,只是眉宇间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那分笑意。   已经是苍苍白发的公孙仲谋望向这一幕,眼神黯然。   在黯然中有落寞,也有缅怀和追忆。   那一年,道门和剑宗大战在即,值此紧要关头,剑宗长老萧慎背弃剑宗,暗地中投入自己侄孙萧煜的麾下,同时也成为道门的剑峰峰主。   也就是那一年,萧慎在莲花峰上大开杀戒,亲手屠戮毫无防备的剑气凌空堂。   整个剑气凌空堂几乎被屠杀殆尽,只有公孙仲谋和那名女子侥幸逃得性命。   随后更是雪上加霜,师尊上官仙尘受天诛身死的消息传来,剑宗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变得摇摇欲坠,接下来剑宗和白莲教这一派兵败如山倒,萧皇和道门、佛门那一派大胜在即,摇摇欲坠的剑宗终于是轰然坍塌,道门开始大肆追杀剑宗余孽。   两人只能一起亡命天涯。   世人只知两人最后分道扬镳,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却不知两人也曾在一次次生死困境中相濡以沫。   那时候的公孙仲谋可不像今日这般所向披靡,修为尚浅,在镇魔殿的追捕下,不能说惶惶不可终日,也是狼狈不堪,甚至朝不保夕。   也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本就有婚约在身的两人结为正式夫妻。   没有六礼,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没有花轿,甚至没有一袭嫁衣,只有两人,两剑,两支喜烛和两壶浊酒,以天地为证,两发交缠。   那是公孙仲谋一生中的夏季,酷烈日头和狂风暴雨并存的夏日。   至于为何会形同陌路,其实也很简单,二十年后,女子累了,不想继续奔波下去,而他又没办法给她一个安稳,当一个可以让她安稳的契机出现时,两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到此为止。   相濡以沫,终究敌不过相忘于江湖。   公孙仲谋想起当初离别时的情景,当时两人一个字也不曾说,只是决绝地各自转身。现在想来,虽然有时势使然的缘故,但又何尝不是年轻气盛?   老了老了,晚景凄凉,可曾后悔?   有风起,已经带出几分初秋的凉意。   公孙仲谋又看向那对年轻男女,喟然道:“老来识得愁滋味,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四十八章 逍遥地仙十八楼   一名骑士从外城疾驰奔入内城,没有绕路,直接横穿了大半个内城,来到暗卫府衙门门前。   相比起镇魔殿的雄伟壮阔,位于帝都的暗卫府就显得有些不上台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皇宫大内,就只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和大都督府在上面压着,暗卫府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暗卫府乃是直属天子的缘故,地位尊贵,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洒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整个帝国的核心位置。   至于内阁,则是位于皇城内的文渊阁,并不与各大衙门同处。   暗卫府门前的披甲带刀卫士,用冰冷的目光望着这名满脸疲惫神色的骑士,直到他怀里取出一方黑色玉牌,才缓缓收回摄人目光。   这方玉牌说明了骑士的身份,是自己人。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骑士出现在暗卫府深处的一处机要房内。   这里狭小昏暗,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狮子武官袍服的中年男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骑士则是跪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中年男子既然能身着正二品的武官官袍,身份自是不用多做猜测,正是暗卫府右都督傅中天。   作为白虎堂三位堂官之一的傅中天,掌管蜀州、西北以及西域草原等地,西北暗卫府便是归属于他的麾下。   在成为暗卫府右都督之前,他曾经执掌内侍卫,以修为高绝和出手绝不容情而闻名,这么多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所谓权贵官员被他抓捕处决,可以说他是踩着无数权贵的鲜血登上暗卫府右都督的位子。   傅中天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几下,问道:“你叫什么?”   匍匐在地的骑士恭敬回答道:“回禀都督大人,小人名叫孤雁,独孤的孤,大雁的雁。”   声音清脆,竟是一名女子。   傅中天点点头,“起来说话。”   “谢都督大人。”女子从地上站起,露出一张与死去的孤燕有八分相似的面容,只是孤燕多风尘之气,而孤雁却是有几分冷美人的味道。   孤燕和孤雁是陆沉早年时收养的一对孤儿,年幼时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姐妹两人,有时连陆沉也分辨不清,不过在长大后却只剩下形似而无神似,孤燕喜动,孤雁喜静,只是从神态举止就可以将长大后的姐妹两人清晰分开,而且现在孤燕已死,再也不是姐妹二人了。   傅中天看了眼孤雁,轻声道:“陆沉怎么样了?”   孤雁低声道:“刚刚从西北传来消息,陆大人失去一臂,已经返回中都,静候都督大人处置发落。”   傅中天终于是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他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暗卫府是刺探收集机密情报的老祖宗,他身为暗卫府的三大主官之一,自然有别的渠道去印证陆沉的话是真是假。   傅中天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的油灯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后,这才缓缓开口道:“公孙仲谋一剑劈死了镇魔殿排名第十的转轮王,不愧是剑宗宗主,好生霸道。当年没能杀死不成气候的公孙仲谋,现在再想去杀,即是晚了,也是难了。”   孤雁没敢说话。   毕竟那是公孙仲谋!剑宗的现任宗主,镇魔殿魔头榜单上的第二人,仅次于那位已经超凡入圣的青尘大真人,甚至还要强压过后建大魔头慕容玄阴一头。   孤雁也算是暗卫府的高层,勉强接触到一些世人难以知晓的内幕。   人仙境界之上的地仙境界,玄妙非常,其境界之广阔甚至还要高出前面几个境界的总和。   所谓神仙者,以地仙厌居尘世,用功不已,而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形忘。入仙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趔凡入圣,灭绝尘俗,以返三山,乃曰神仙。   “三山”是指传说中的海外三山,蓬莱、瀛洲、方丈,道门吕祖曾言“时人若拟去瀛洲,先过巍巍十八楼。”故而地仙境界又被称作地仙十八楼,诸如转轮王等人,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至多刚刚登上二重楼。而公孙仲谋,曾有高人揣摩,大约能有十二楼以上的境界,具体是什么境界,那位高人就不敢说了,毕竟这么多年来,从无人能将公孙仲谋逼的倾尽全力出手。   至于地仙境界之上的神仙境界,最近百年以来,除去已经飞升的道门上代掌教真人是此境人物,便是素有举世无敌之称的道门现任掌教真人,世人都只能猜测大约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仍是不敢断言其已经踏足神仙境界,可见这神仙境界是如何难得一见。   老辈人有个说法,秋风未动蝉先觉的鬼仙,天人感应的人仙,朝游沧海暮苍梧的地仙,长生不朽的神仙。说得就是只有踏足了地仙境界,才能算是逍遥世间,但地仙也不是真的无所顾忌,头上还有巍巍天道镇压,难逃生死轮回的天道定理,只有神仙境界才算超脱证长生,若不入神仙,任凭你玄通盖世,也难逃坐化一途,故而世间又有逍遥地仙和长生神仙之说。   傅中天轻声自语道:“公孙仲谋身边还带了一个年轻人,细细算来,这老家伙也是八十岁的高龄,剑道又不像佛道两家那般养生延寿,想来是寿元将尽,要着手培养传人了。”   孤雁低声迎附和道:“想来应是如此。”   傅中天忽然从炕上下来,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   相貌清雅,三缕长髯,标准的名士相貌,像个文人多过像个武人,孤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傅中天伸手捏住孤雁的下巴,仔细打量了片刻,笑道:“好一个美人。”   孤雁身体僵硬,有些不知所措道:“大人……”   傅中天嘴角微微勾起,说道:“陆沉犯下了这么大的过错,理应当死。”   孤雁脸色瞬间苍白无比。   陆沉于她而言,便是如生身之父一般,她又如何能坐视父亲陷入绝境?   孤雁刚想要说话,傅中天已经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但是陆沉把你送来了,真是一件绝佳的礼物,很合我心意,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孤雁猛然愣住,然后一点一点失去了气力。   傅中天直起身来,双手扶住她,居高临下。   记得公孙仲谋在年轻时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佩剑似发妻,美人如名剑,佩剑不可离身盱眙,名剑却可收藏陈列,闲暇把玩,赏心悦目。赠人名剑,恰如名士送姬妾,可传为美谈矣。   自己手里的可不就是一把秀色可餐的名剑? 第四十九章 锦绣江山通天途   徐北游现在的处境就像身在一群国色天香的美人之间,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个没发育的小屁孩,无奈、悲哀,令人抓狂。   天岚、却邪、玄冥好似三位家世各有不同的美人,天岚是青梅竹马的小家碧玉,已经过了拉手亲吻的阶段,只差最后临门一脚。   却邪是相识不久的大家闺秀,端庄中透着暧昧,仿佛在说,来啊,你只要收服了我,立马就可以成为一品以上的高手,可他降服一把天岚还力有不逮,却邪就更力不从心了,只能是望着这位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干咽口水。   至于玄冥,那便是见多了世间男子的绝色美人,有公孙仲谋这位旧主在,完全不搭理徐北游,八风不动,大有我视男子如浮云的架子。   现在一行人已经离开敦煌地界,转向往东,过乌鞘岭,便可进入秀龙草原,然后再穿过秀龙草原,即是此行的目的地巨鹿城。   三人走在崎岖的乌鞘岭山路上,公孙仲谋在前,知云在中间,徐北游殿后。   公孙仲谋望着远处天际下的那抹的碧绿,略带感慨道:“当年几大盛会,碧罗湖的辩法,镜楼湖的秘境,巨鹿城的互市,道门的玄都论道,佛门的盂兰盆节,还有碧游岛的斗剑,可谓是百家争鸣,如今再看,只剩下道门的论道和佛门的盂兰盆节。”   徐北游好奇问道:“师父,巨鹿城的互市是什么?”   公孙仲谋没有故弄玄虚,坦然直言道:“所谓互市,其实就是做买卖。打个比方,你是道门中人,机缘巧合得了一件佛门法器,用不了。而我是佛门中人,手里则有一件道门法器,同样用不了,想要互相交换又没有门路,于是巨鹿城互市应运而生,说白了就是提供一个买卖东西的地方。”   徐北游来了兴致,“那倒是个好地方。”   公孙仲谋轻声道:“可惜你没赶上那个时候,当年后建大将军慕容燕兵败,退守至巨鹿城,大肆驱逐此地修士,自此之后,巨鹿城的互市便不存于世了。”   徐北游倒也没有多少失望之色,只是摇头道了一声可惜。   公孙仲谋接着说道:“这些年来道门一家独大,致使像咱们这样的孤魂野鬼越来越多,这次萧摩诃想要重开巨鹿城互市,广纳天下豪杰,还特意邀请我前去,其志不小。依为师看来,说不定就是萧帝在背后给他撑腰,毕竟灵武郡王虽然不算是小人物,但在道门面前,也大不到哪里去,说碾死就碾死了,无非事后给朝廷赔情认错,顶多算是折了面子,不伤里子,像为师当年连斩数位大执事,才算是让道门肉疼,可也仅仅是肉疼而已,远远谈不上伤筋动骨。”   徐北游听得震惊无比。   原以为灵武郡王便是顶破天的大人物,可在师父口中,竟是萧帝的傀儡棋子?而道门那边,前前后后损失了数位大执事,这都算不上伤筋动骨,那道门的底蕴又该如何深厚?   公孙仲谋自嘲一笑,“道门独大,便是天下英才尽入觳中,道门高手长得比韭菜还快,割了一茬又一茬,累死也割不干完,别说死几个大执事,当年贺牢山一战,三十六大执事几乎死伤殆尽又如何了?尘叶上位之后没过多久就重组了镇魔殿,还省下排除异己的功夫,镇魔殿还是镇魔殿。”   徐北游欲言又止。   公孙仲谋虽然背对着徐北游,但对徒弟的心思却是洞若观火,淡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为师,既然道门如此厉害,那又如何才能重振剑宗?”   徐北游被点破心思也不尴尬,直接点头道:“徒儿斗胆一问。”   公孙仲谋道:“在甲子之前,道门有个千年大计的说法,这个所谓的千年大计自千年前剑宗叛出道门开始,到剑宗名存实亡为止,差不多是一千年的光景,换而言之,千年前的道门与如今的道门差别不大,都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只有中间的这一千年中,道门失去了霸主地位,使得儒佛兴起,又有了三教并立的说法。千年大计,说到底就是复兴道门。”   徐北游是灵透之人,略作思量后开口道:“师父的意思是说,千年前道门鼎盛一时,却盛极而衰,千年后的道门自然也不是真的不可撼动。”   公孙仲谋点头赞许道:“不错,千年以前,我剑宗祖师一人一剑力压已是神仙境界的道门掌教及二十四位大真人,率领剑峰叛出道门,于东海之上自立剑宗。如今情形与当年何其相像,若能有一人挺身而出,未必不能使道门再次倾覆,我师尊上官仙尘本有望成为第二个祖师人物,可惜殒命于天诛之下,徐北游,你能否继承师祖衣钵传承?若是能,为师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徐北游震惊道:“我?!”   公孙仲谋平静道:“地仙十八楼,神仙九重天,当年祖师几乎看到天仙境界的台阶,师尊在死之前也跨过了十八楼的门槛,现在为师给你指出的这条路,可能是通天坦途,也有可能是一条绝路,走不走,走多远,全看你自己。”   徐北游眼神坚毅,道:“走是肯定要走的,但是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师父和先生为何会对徐北游青眼有加,我不信天底下有不花银钱的好事,即便是有,也未必能让我遇上。”   公孙仲谋没有给出回答,只是道:“天底下本就有许多没道理的事情,你不信,只是因为你还没遇到。当年的萧煜,一个被视为弃子的落魄子弟,在外人看来,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被那位眼高于顶的草原公主给相中了?又怎么就被巍巍道门看重?为何天底下高人无数,最后却是这个竖子得了天下?人人都说萧煜刻薄寡恩,可为何到头来却是天下归心?这些事情,太多人想不通,想不通就只好归结为一句造化弄人,然后说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说什么‘若是当年别人胜了萧煜,如今该是如何情景’这样的酸话,但不管怎么说,成王败寇,萧煜赢了,得了天下,那就是大势所趋。”   徐北游皱起眉头,静待师父下文。   公孙仲谋淡然道:“你说天下没有不花银钱的好事,那为师问你,世家公子自出生以来就锦衣玉食,算不算不花钱的好事?道门弟子被掌教看中,立刻飞黄腾达,算不算不花钱的好事?成大事的人,若是没有几分机遇,又如何从这千万人中脱颖而出?若是当初萧煜也像你这般瞻前顾后,机会转瞬即逝,又如何能有今日的大齐天下?恐怕早就无声无息地死无葬身之地了。”   徐北游轻轻吐出一口气,缓慢道:“弟子知错了。”   公孙仲谋轻声道:“水至清则无鱼,谨慎是好事,但谨慎过头就成了多疑,疑心会把站在中间的人推向对面,此为大忌,你要谨记。”   徐北游恭敬点头。   公孙仲谋轻叹道:“说到底,这都是命,道门占验派总说什么一命二运三根骨,四积阴功五读书。为师早年不信这个,现在却是深信不疑。就说如今的满朝权贵,如蓝玉、魏禁等人,的确是有过人之处,可另外诸如端木睿晟之流,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换个百姓坐在那个位子上十几年,同样能喜怒不形于色,同样也能老练圆滑,这能叫本事?能坐上那个位子的无非是命好一些,剥去身上那身官袍,还剩下什么?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还是一座锦绣江山?” 第五十章 天下十人天机榜   韩瑄曾告诫过徐北游,一个人,出身低微没关系,但要懂得随世而移。没见过大世面也没关系,但当大世面在你眼前展开时,你还在算计一顿饭五文钱多喝店家一碗不要钱的汤,那就不行了。   这是韩瑄自己亲身感悟出来的道理,当年他初到小方寨时,端着一品公卿的架子去过贫苦百姓的日子,银钱很快用完,日子很是凄惨。反之,用市井小民的心态去往上攀爬,注定爬得不高,即便侥幸爬到高处,也会摔得很惨。   公孙仲谋之所以要带着徐北游行走各地,就是为了从大处着手雕琢,历经世情,开阔格局,拓宽眼界,拔高气韵,方显大家气派,如此才能挑起两位老人所期许的重担。   正如公孙仲谋所说,一命二运三根骨,四积阴功五读书,命数是上天注定,更改不得,阴功是先人所行,也已成定局,徐北游不缺根骨,自己也肯奋力用功读书,现在公孙仲谋和韩瑄又联手送给他一个莫大的运道,能否成事,就看天意是否站在他们这边了。   乌鞘岭又称分水岭、洪池岭,乌鞘二字原本为草原语,自大郑以来,乌鞘岭的名字逐渐取代了原本的分水岭。   乌鞘岭东望陇东陕州,西驱西凉州河西平原,自古以来就是西凉走廊的门户和咽喉,与秀龙草原相连,是中原抵挡草原骑兵南下的第一道关隘。   当年大郑太祖皇帝远征草原时,虽然在乌斯原上无功而返,但却收复河西平原,把河西平原纳入大郑版图,在乌鞘岭东西两边山下修筑两座城寨,分别是岭北的安远城和岭南的安门城,两者之间一线则是布有多处烽燧。   临近安远城,披甲之士越发多了起来。   公孙仲谋站在一处高坡上,望向那座依山而建的古城,此时的城墙已经在风沙的侵袭下变得斑驳不堪,轻声感叹道:“古城朔风,沧海桑田,风起处细听,金戈铁马犹在耳边。”   徐北游并未插话,西北,尤其是草原,对于师父来说一直是个感情复杂的地方,这里是萧皇起家的地方,也是剑宗走向覆灭的开始。   公孙仲谋指着安远城,轻声道:“当年璞袁大败之后,我就是从这儿逃离草原,一路狼狈,险些命丧于道门之手。”   徐北游很少去探究师父的过往,一来师道尊严,二来多是国破家亡的凄惨往事,别看师父如今云淡风轻,行走四方,大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派,可徐北游相信过去的往事一定不是那么容易忘怀释然的。语气上越是云淡风轻,心头上越是重如山岳。   公孙仲谋迈步道:“下山。”   徐北游拉着知云默默跟在公孙仲谋身后。乌鞘岭乃是兵家重地,不过如今因为草原已经归附的缘故,倒不像以前那般关禁森严,除了安远和安门两城以及众多烽燧不得轻易入内,其他地方并不禁止行人出入。   公孙仲谋带着几分考教意味对自己徒弟说道:“萧摩诃邀请为师去巨鹿城,肯定有所谋求,不出意外,道门和朝廷现在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正摩拳擦掌,做好了圈套等着为师往里面跳呢。”   徐北游皱眉问道:“是灵武郡王萧摩诃放出去的消息?他想要借刀杀人?”   公孙仲谋摇头笑道:“算不上借刀杀人,应该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想挑动我和道门大打出手,好让作壁上观的朝廷得利,为师相信这不是萧摩诃心中所愿,但不管身在庙堂还是江湖,都是身不由己,都要按照规矩行事,这天底下从来没有规矩之外的逍遥人。”   徐北游问道:“师父去还是不去?”   公孙仲谋笑道:“当然去,为什么不去?人家搭好了戏台子等我这位主角登场,这么大的一台戏,没有不去的道理。”   虽然早有猜测,但是等到师父亲口说出,徐北游还是有一瞬间的失神。   剑宗行事,问手中青锋,一剑成道,任凭你万般机谋,皆是土鸡瓦狗。   天下之事,不过一剑之事而已。   这便是剑宗的剑道。   一行人来到山下,在山道路口处有一名身披边军将官甲胄之人已经静候多时,见到公孙仲谋后,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卷轴。   公孙仲谋接过卷轴,挥了挥手。   来人起身,迅速消失在徐北游的视野当中。   徐北游暗暗心惊,此人怕是有一品修为,难不成是剑宗弟子?毕竟师父还顶着剑宗宗主的名头,总不会只有自己这一个弟子。   公孙仲谋平声静气道:“为师奔波了大半辈子,还是有些根基的,待到为师离世,会令他们认你为主,至于你能不能抓到手里,就要看你的本事如何了。”   徐北游点点头,没有说话。   黄昏中,临近安远城,公孙仲谋打开了手中卷轴,大致浏览一遍后道:“时隔四十年,蓝玉又把箱子底下的天机榜给翻了出来,让手底下的天机阁出了一期所谓的天下十人榜单,登榜高手中,不出所料是道门掌教独占鳌头,被评定为举世无敌的第一人,次席是万年老二的佛门主持方丈,慕容玄阴也上榜了,位列第三,第四是长年身居深宫大内的平安先生张百岁,蓝玉老儿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以自己是评榜人为由不上榜,他若是上榜,最起码要在前三甲之内。”   徐北游听说过天机榜的大名,据说此宝神妙非常,只要到了天人感应的境界修为,便会榜上有名,除非有大玄通者或是持有此宝者,否则很难遮挡此榜感应,故而修士之间有句戏言,能不上天机榜的高手才是真高手。   道门掌教应该有这份玄通修为可以断绝天机榜的感应,不过他没必要去遮遮掩掩,道门雄立当世,道门掌教也自当举世无敌。   知云一般不会在师徒两人说话时插嘴,不过这次却是被勾起了好奇心,鼓起勇气问道:“公孙前辈排名第几?”   公孙仲谋摇头一笑,“区区第八,愧对先师。”   徐北游在心中默念了一声第八。   天下修士百万众,第八,听着不高,却是巍然立于当世之巅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萧摩诃这边刚要重开巨鹿城互市,蓝玉就在帝都弄出个天机榜推波助澜,蓝老儿居心叵测啊。”   公孙仲谋转而对徐北游道:“你不用去管老家伙们的强弱胜负,在天下十人之下,还有个专门点评年轻一辈的履霜榜,这里面有几个年轻人可能会是你日后大敌。一个是道门掌教的亲传弟子,叫做齐仙云,小小年纪就已经将三清诀修炼到第五层,人仙境界修为,不可小觑。还有就是出身萧家旁支的一个小丫头,修炼萧家拳意,同样是人仙境界,另外两人,一个是草原上的刀客,一个是出身于市井草莽之间的游侠儿,都不是易与人物。”   徐北游郑重点头。   四人中他已经见过那个出身萧家的小丫头,正是她在最后关头将端木玉救走,还剩下另外三人未曾一睹真容。 第五十一章 修道如商数家当   徐北游师徒一行人没有进入有重兵把守的安远城,而是绕过这座西凉重镇,径直取道去往秀龙草原。   西凉州与秀龙草原以青河支流乌加河为界,水气弥漫,隔着老远便能感受到淡淡湿意。   三人沿着乌加河东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临水而居,走了大概一天的光景才终于找到一处渡口,有羊皮筏子送来往客人过河。   撑筏的是个老人,脸上满是皱纹,一双手没什么肉,黝黑沧桑的皮肤下青筋鼓起,身边还带着个孩子,同样衣着寒酸,看样子应该是爷孙两人。   见到三人,老人熟门熟路地招呼生意,“几位要过河吗?愿意等人满再开船就是两文钱一个人,要是现在就过河,十文钱包船。”   徐北游从钱囊里数出十个大子递给老人,“不等了,现在就过河。”   老人收了钱,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个笑容,转身去解栓筏子的绳子。   三人上了羊皮筏子,孩子背对着河面坐在船头,知云被安排坐在中间,徐北游和公孙仲谋分别坐在两边,老人则是站在船尾撑船。   离开了敦煌,知云便不再披着那个大斗篷,露出本来面容,此时与孩子对面而坐,孩子瞧着这个天仙似的姐姐,不由得涨红了黑黝黝的小脸。   知云看得有趣,便去逗他,“你叫什么啊?”   孩子看了知云一眼,飞快地低下头去,喏喏道:“我叫水生,因为娘在船上生的我,所以叫水生。”   知云伸手摸了摸水生的小脑袋。   水生的小脸更红了,鼓起勇气道:“姐姐真好看。”   知云一愣,下意识地看了坐在旁边的徐北游一眼,轻声道:“你还是第一个说我好看的呢。”   水生的小脸几乎要变成猴屁股,火辣辣的,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怎么会……姐姐这么好看,肯定有很多人……就像……就像……”   知云微微一笑,可是笑到一半,忽然又有些惆怅起来。   长路漫漫,终有尽头,走到尽头时,又该何去何从?   水生见知云沉默起来,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羊皮筏子很快就到了河岸对面,三人下船,知云在临走前又摸了摸水生的小脑袋,让尚不知情字为何物的小家伙再次涨红了脸。   知云状若无意地瞥了身边的男子一眼,发现徐北游似乎是在神游物外,对此完全熟视无睹,脸上不由闪过一抹淡淡黯然。   公孙仲谋瞧着这一幕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估摸着是觉得自己徒弟在这方面实在朽木难雕,不想再去废那个力气了。   罢了罢了,随缘去吧。   徐北游的确是在神游物外,如今他正在修炼气势磅礴的剑十三,平心而论,若是没有公孙仲谋指点,徐北游埋头苦练几年也未必能抓住其中精髓。   修道一途,自古就是明师难求,再好的根骨品行,再厉害的修行法门,都少不了一个答疑解惑之人。在这一点上,即便是被誉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儒家圣人,年轻时也免不了要问道于道祖。   九品到一品的俗世武夫境界,一品境界是道巨大门槛,若是没有师父引路,俗世江湖中的武夫多半就只能止步于二品境界,只有攀升至一品境界才能算是登堂入室,走到了“褪去后天浊气几近先天”的瓶颈境界,如此有望一品境界之后的五仙境界。   在道门正统的诸多大真人看来,鬼仙境界是仅仅是修持之人,人仙也不过是修真之士,只有地仙境界才算是真正迈入了仙的门槛,地仙十八楼便如登天阶梯,登顶之后便是走完了长生之路,不过却没走完登天之途,想要登天,还要再依次攀升完九重天,方能见得九天之上的无边玄妙,成就不死不灭不衰不朽手掌造化之功的无上天仙。   所谓太上道祖,所谓无量光寿佛祖,所谓域外天魔,皆是如此。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修道一途就像跟老天爷做买卖,鬼仙只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人仙不过有个固定摊位的小贩,地仙才算有了家正经店面,店面大小因修为高低而异,不过这三者说到底都要看天道脸色行事,只有成为神仙境界,如同一方富商,才勉强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   至于天仙境界,那已经是富可敌国的巨贾,留下的道统和徒子徒孙便如麾下连南通北的马队船队,即便是家中闭门坐,也有万金滚滚来,几乎可与天道平起平坐。   徐北游在心底细细盘算自己如今积攒下的家当。   所谓家当,当然不是银钱等身外之物,而是实实在在抓到手里,记在心里,能化为己用的东西。   被师父修改过的龙虎丹道,刚刚入门,算是初窥门径,距离登堂入室还有些距离。   剑三十六,前十二剑已经熟记于心,止步于剑十三。   一把天岚,汲取剑气神意三分有二,境界关口已然隐隐松动,想来二品境界指日可待。   背囊中的诸多典籍,已经走马观花地读完了《西凉州志》、《南华经》、《武备辑要》、《书经直解》和《帝鉴图说》,如今正在读《太平寰宇记》、《上清大洞真经》以及《撼龙经》。   另外就是走了陇南和小半个西凉,见识风土人情无数。   学东西是一件乐事,也是一件苦事,但是徐北游没觉得自己吃多少苦,他只觉得自己享了很大的福。   比起那些想要向上攀爬却找不到门路的人来说,徐北游觉得自己已经是莫大幸运。   读万卷书是好事,但比不上行万里路,如果能有人陪着一起读书和行路,那就是好事中的好事。徐北游现在就是这么个心态,若是让他一个人独行万里,他未必坚持得下来,可多了师父和知云这两个伴儿,那就变得容易多了。   平时的赶路时间,多半被师父用来传道授业,教他如何搬运体内剑气气机,如何平衡龙虎二道。平心而论,这是天大的机缘,无论在哪个宗门,除非是亲生儿子,否则很少有师父会做到的言传身教的地步,尤其是像公孙仲谋这样的大宗师人物,一般教徒弟就是召集弟子讲课,至于懂不懂,全看徒弟的悟性如何,会的自然会了,不会就是不会,哪里会像公孙仲谋这般事无巨细,有问必答,所以说这是徐北游的大机缘。   其次便是修道法门,无论是龙虎丹道也好,还是剑三十六也罢,放在道门也是一等一的无上秘传,多少人求之而不得,现在被公孙仲谋一股脑地全都给了徐北游,这也是一大机缘。   歇息闲暇时,徐北游会读自己行囊中的各家典籍,每当读帝鉴图说时,知云也会凑过来一起看里面的精致插画,让他不禁想起那个红袖添夜读书的典故,虽然不是晚上,没有炉瓶三事,身旁的小道姑似乎还没有发育完全,但不管怎么说,这都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徐北游曾经对书生美人的旖旎幻想。   直到很久之后,徐北游真的成了人上人,他仍然难以忘怀这一幕。   脚下是一望无垠的草原,有半人高的青草和藏匿于其中的黄羊,身后是影影绰绰的山麓,山上有布满沧桑的古城和披甲的士兵,一个想要成为人上人的青年剑客,背囊里装满了书籍,背剑匣的师父,满头白发,还有那个总是喊累的小道姑,皱起了小脸,却又笑得那么动人。 第五十二章 终是一辈人老去   巨鹿城,始建于大楚年间,历经大楚、后建南下、大郑,至今已有六百余年,雄踞西北草原,素有霸王之城美誉,形似卧虎,雄壮之气不输中都。   大楚年间,这里是首屈一指的边关重镇,兵甲云集。到了后建铁骑南下中原时,这儿成为第一处陷落的边关重镇,被后建人毁去大半,就此荒废。直到大郑年间,出身后建萧氏一支的萧政来到此处,重新修葺巨鹿城,并开展巨鹿互市,由此名声大振。   大郑末年,巨鹿城又一次遭受战火之乱,因为后建五位完颜氏王爷起兵,后建小皇帝被杀,大将军慕容燕不得不引兵退往巨鹿城,固守于此,并大肆驱逐此地修士,兴盛一时的巨鹿互市就此烟消云散。   其后慕容燕与当时还是大郑西北王的萧煜达成盟约,双方共同出兵平定五王之乱,扶持完颜北月登上后建国主之位,一直到大齐立朝,巨鹿城重归于大齐朝廷,被萧皇划归给初代灵武郡王萧疏为封地,萧疏死后,由现任灵武郡王萧摩诃继承。   其实认真说起来,早先的巨鹿城之主萧政正是萧疏之父,萧摩诃之祖父,萧皇此举倒也不过是物归原主。   现下的巨鹿城,还能算得上兴盛二字。中原、草原、后建三者之间,除去摆在明面上的茶马古道,还有更多私底下的商队贸易,表面上看起来是由边境商贾组织的,实际上在这些商贾背后都站着手眼通天的公卿权贵,只要不是闹腾得太过分,无论是萧帝,还是后建国主和草原汗王,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灵武郡王府便是沾染茶马生意的众多权贵之一,因为巨鹿城地处三地交界之处的缘故,中转贸易有先天优势,而灵武郡王萧摩诃在西北地界更是根基深厚,故而灵武郡王府和巨鹿城堪称是边境上的一根擎天巨柱,无论是哪家的商队人马,来到此地后,都要拜拜山头,给王府送上礼节孝敬。   自从萧摩诃传出要重开巨鹿互市的消息之后,原本就人来人往的巨鹿城再添三分热闹,除了各大商队外,还有大批来自天南海北的修士进入巨鹿城中,本就鱼龙混杂的巨鹿城直接变成深不可见底的浑水一潭,不管是外来的过江龙,还是扎根于此的地头蛇,一不小心都有可能淹死在里面。   更有传言说,道门和佛门也会来人,而且还是真正的大人物,虽然不知道传言到底从何处而来,但每一个听说此传言的人都信誓旦旦,言称最起码也会是一位大真人亲赴巨鹿城。   大真人,即便是在高人如云的道门之中,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地仙境界不一定是大真人,但大真人一定是地仙境界。   在道门,非地仙境界不可授予大真人名号,非大真人不可就任八脉峰主之位。恰如朝廷非进士出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   朝廷之所以能与道门抗衡,甚至在修士方面也不落下风,一则是因为朝廷坐拥天下,能人异士无数,再则就是马上打天下,可说到底还要文人治天下,三教之一的儒门虽然已经支离破碎,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宗门,但也正因如此,儒门与朝廷近乎融为一体,朝堂上的百官公卿,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弱书生,立于朝堂巅峰的首辅蓝玉,更是被公孙仲谋评说为“如果登榜便是天下前三甲”的绝顶高人。   不过儒门在朝廷中也远称不上一家独大,要说支持其整个王朝的中坚力量,还是以大都督府为首的军方,曾经的病虎张无病便是出身于此。   大齐五军,每一军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山头。管着西凉州、陕州、西河州、河内州和中都四州一都的西北边军,更是其中佼佼者,因为萧皇起家于西北的缘故,这里虽然不是天子脚下,但军中老辈将领多半是出自西北,自然有一份其他边军比拟不了的厚重情分,当年萧皇曾经铸造佩剑赐予众臣工,剑身上便是刻有西北二字,西北的情分之重由此可见一斑。而且西北又是民风彪悍,兵源甚广,故而在各大边军中位列第一。   在西北,地方衙门和文官的势力远不如江南那边,素有一等将军二等官三等道士四等民的说法,西凉将门敢于骄横行事,说到底还是依靠着西北边军这棵大树,萧摩诃能在西北积威深重,可不是靠着灵武郡王的名头,而是因为他曾经在西北军内任职十数年。甚至首辅蓝玉在一次君臣闲谈中,也曾经感慨道:“西北,好大的一座山。”   正因为诸般种种,又称前军的西北军左都督之位就是重中之重了,早些年是诸葛老将军担任,只是如今老将军年事已高,身体瞧着一日不如一日,西北军内部暗流涌动,几位右都督都想更进一步,可这个位置委实太过重要,皇帝、首辅、大都督都还未曾表态,而且诸葛老将军的态度也至关重要,毕竟他坐镇西北军二十余年,若是有了他的举荐,便先有了一半的胜算。   西北都督府设在中都,毗邻王府。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东门摇摇晃晃地进了中都,然后一路前行,好似劈风破浪一般,视满城兵甲于无物,一直畅通无阻地来到西北都督府门前才缓缓停下。   马车上走下一位身着深蓝色常服的老人,看面容似乎是花甲年纪,但须发雪白,又像百岁高龄,没有丝毫的杂色,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正如老人立世,方正且一丝不苟。   有五名将领全副披挂,佩刀且按刀,整整齐齐地列在都督府门前,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走下马车,咽了咽口水。   看甲胄佩饰,这五人分明是正二品的军中高官。   在西北地界,二品大员屈指可数,能出现在西北都督府门前的无非就是五位右都督,分别是西域都护、西河州都督、中都都督、陕州都督、青河都护。   两位都护,三位都督,都是右都督衔,正二品。   能让五位右都督联袂出迎的老人,整个王朝又有几个?   大都督魏禁算一个,可如今大都督正在蜀州锦城修养才是,不太可能突然出现在西北。   道门掌教真人肯定也算,但他居于玄都之上,已经近十年未曾在世间露面。   至于其他人,要么是没有这个年纪,要么就是已经故去。   数来数去,就只剩下一人。   当朝首辅蓝玉。   老人径直走向西北都督府。   五位右都督左右分开,齐齐单膝跪地施礼,“末将参见首辅大人。”   西北都督府因为被隔壁王府遮挡的缘故,有些昏暗,首辅大人走过正门之后,停下脚步,站在一片阴影中,环顾四周。   几十年前,他也曾常居此地,那时候有先帝、有前任大都督徐林、有现任大都督魏禁、有魏王萧瑾、有现在的西北军左都督诸葛恭、有闽行、有林寒、有韩瑄、有端木睿晟、有徐琰、有数不清的西北老臣。   徐林是第一个故去的,紧接着先帝也走了,随后闽行等人也陆续逝去,越来越多的西北老臣都已经不在了,现在的诸葛恭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一辈人老去。   蓝玉重新迈步前行,步履竟是有些蹒跚意味,轻声自语道:“老了。” 第五十三章 萧瑟秋风换人间   王朝几大边军,因为领兵主将不同,各有各的气度,就拿坐镇中原帝都的中军来说,这才是当年跟随萧皇打天下的老班底,是第一代西北军的正统延续,素有天子亲军之美誉。久在帝王身前,身处首善之地,所以这中军也带上了不少雍容气象,眼界格局最高。   反观西北军这边,同样是出自第一代西北军的延续,但与嫡出天子亲军相比,难免就要被贴上庶出的标签,在大都督府的排名中,西北军虽然位列边军第一,但仍要被天子亲军强压一头,为此西北军上下无不憋着一口恶气,这些年来治军犹为酷烈,与天子亲军形成鲜明对比。   曾有大儒言道,有天子亲军之称的中军是王道,俗称为西北军的前军是霸道,如今王朝内的军伍之争其实就是持续了千百年仍旧争议不休的王霸之争。   诸葛恭不是酷烈之人,但入乡随俗,执掌西北军之后也不得不行酷烈之事,正如这座西北都督府,从里到外透漏着一股子剑戟森然之气,即便是炎炎盛夏,亦是让人凉彻心底。   蓝玉缓缓行于其间,身后的五位右都督亦步亦趋跟随。   一直来到府邸深处的一间卧房外,蓝玉抬了抬手,示意身后之人止步。然后他独自一人推门走进了房内。   房内有些阴暗,绕过一扇屏风之后,就见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卧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后,老人吃力地睁开眼,满是枯槁之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乎是微不可察的笑意,声音嘶哑道:“蓝先生。”   蓝玉最初就是以军师的身份辅佐萧皇,为显尊敬,当时的将领们便以先生称之,时至今日,一些老辈人还是保持了这个称呼。   “说起来真是有些年头没有见到蓝先生了。”躺在床上的老人说话有些吃力,停顿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上次见蓝先生还是在承平三年,二十年过去了,蓝先生还是老样子。”   蓝玉走到床前,轻声道:“我还是老样子,你却是垂垂老矣了。”   躺在床上的老人正是西北军左都督诸葛恭,即便是萧皇打天下时,他也算得上资历最老的那一小拨人。当年萧煜只有几千人马,林寒还是跟在姐夫身后的帮闲,他就已经是千夫长,若不是本身格局有限,未能立下太大功勋,以他的资历早就该像徐林那般封异姓王了。   诸葛恭咳嗽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道:“老了就老了,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如今已经没剩下几个,大都督徐林第一个走了,紧接着又出了太平十九年那档子乱事,闽行和韩雄也跟着去了,自新皇登基以后,萧公鱼、张海九、卫煌、孙立功这些投降过来的老家伙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没了,最可惜的还是徐琰,病逝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说句俗气的话,能像我活这么长的,真心没有几个,比起那些早早去了的老兄弟,我已经是够本了。”   蓝玉轻声叹息道:“早就劝你去江南或者蜀州住一段时间,那里是个温润养人的好地方,比这苦寒塞外要好得多,也能让你好好养养身子,可你偏就不听。”   诸葛恭将头偏向南方,缓缓笑道:“年轻时总是想着跟陛下一起往南走,入关打天下,可临老了,却不想再往南走,不想客死他乡。”   蓝玉伸手握住诸葛恭那已经满是老人斑的手掌,怔怔不语。   诸葛恭努力清了清嗓子,可嘴里的话语还是有些含糊不清,“当年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我不去中原,更不去江南,回草原去。二十年前,我去了一趟帝都,也就是咱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看到当年的世子殿下变成了如今的皇帝陛下,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该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草原上的老家已经不知道迁移到哪儿去了,那便留在西北吧。”   诸葛恭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幔帐,眯眼道:“就留在西北,哪里也不去,这辈子从北往南走,去过蜀州,也去过帝都,已经够南边的了,早在承平元年我就该随着陛下一起走了,现在活得都是赚的。”   蓝玉又是轻叹一口气,摇头笑道:“当年的从龙之臣中,就数你最为质朴。”   诸葛恭转头看了眼这位位极人臣的老相识,缓声道:“我这一辈子,值得牵挂的东西不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去说他,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西北军了。今日与蓝先生说这些肺腑之言,也是想着让蓝先生把好这最后一关,莫要让西北军所托非人。”   蓝玉问道:“你中意何人?”   诸葛恭这个曾经经历过当年遍地狼烟的老将长长呼出一口气,在这个刚刚出伏的天气里,似乎有些畏寒,低声道:“如今太平盛世,不说寻常百姓和庙堂公卿,就是许多披坚执锐的将军也不曾见过真正波澜壮阔的大战、恶战、死战,江南和南疆那边还好,可是西北这边不一样!这里毗邻草原,若是草原大军有意南下,这里就是最前线。”   “林寒是个什么性情,蓝先生也是知晓的,当年先帝在时还好,先帝和太后娘娘走后,就真的没人能让他心服口服了,狼子野心,十年之内,西北边境必然会有一场战事。所以新任的西北都督不知兵不行,没有威望不行,不堪用的庸才更不行,放眼朝廷内外上下,唯有……”   说到这儿,诸葛恭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唯有当年的病虎张无病。”   蓝玉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   诸葛恭缓缓闭上眼睛,难掩疲态道:“当年张无病跟着韩瑄那个后生与蓝先生为敌,被蓝先生亲手赶出了朝廷,我也知道蓝先生的难处,若把他请回来,无异于自打面皮,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张无病也该知错了,同时也是为了朝廷社稷,还请蓝先生……”   蓝玉忽然轻声道:“过几天你写个折子递上去,我让内阁准备票拟。”   诸葛恭猛地有了精气神,睁开双眼,躺在床上颤巍巍地朝蓝玉抱拳拱手,微微拔高嗓音,“瑞公高义。”   蓝玉摇了摇头,转身走出门外。   初秋时节,有秋风渐起,凉意渗人。   蓝玉背负起双手,笼藏于袖中。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第五十四章 无名剑客杀马贼   一场牵动整个西北局势的巨大变故,就在两位老人的三言两语之间缓缓展开。   西北最大的土皇帝新老更迭,意味着无论是官场,还是军方,都将迎来一场地震,若是张无病真的能重回朝廷,坐稳西北军左都督的位置,那也意味着徐北游师徒二人在他身上花费的心思多半要无功而返。   恐怕徐北游怎么也不会想到,几个月前他还是个身处西北最底层的小人物,几个月后他已经在无意中结识了即将成为西北新主人的大人物。   只是这世间有两种人,一种人是我是谁,我做了什么。另一种人是我是谁,我认识谁。   徐北游不愿做第二种人,他不希望世人提起他的时候说,这是徐北游,公孙仲谋的徒弟。他更希望别人这样说,这是公孙仲谋,徐北游的师父。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   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徐北游读《华严经》时,曾看到过一道佛偈:欲做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感触良多。   就在蓝玉抵达中都时,与中都相距不算太远的秀龙草原上也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最近因为去巨鹿城的人数激增的缘故,秀龙草原上多了不少来去如风的马贼,这些马贼不敢对那些有权贵做靠山的大商队下手,就专门挑那些没什么背景靠山的小商队,甚至一些落单的武夫之流也难以幸免,一时间秀龙草原的草窝里处处可见尸体。   可就在这几天,这些害人的马贼终于是遭了报应,接连有几股马贼近百人被一位无名剑客单人单剑给屠杀殆尽,脑袋都被砍下挂在木桩上,让不少深受马贼之害的来往客商拍案叫绝。纷纷猜测这些马贼是惹到了哪路神仙,有说是道门的高徒,也有说是佛门的俗家弟子,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是一位从魏国过来的世家公子。   可在明眼人都不会相信这些传闻,若真是出身大宗门的弟子行事,还用这般遮遮掩掩?早就把名号亮出来了,好趁着巨鹿城博取一个侠义名声,再经朋友帮闲的口口相传,假以时日便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少侠。   秋夜清冷,草原深夜里的寒意更是彻骨三分。   一处小山坡的背风处有篝火闪烁,篝火旁边围坐着十几名神情阴鸷的高壮大汉,正在分食两只已经被烤熟的黄羊。十几匹马被拴在不远处,却没有马车货物,不用多说,这些人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商人,而是专门以劫掠为生的马贼。   一道负剑人影这出现在高坡上,冷冷地俯视着这十几号人,目光中没有多余的感情,仿佛是看一群死人。   初秋是个杀人的好时节,草原上的野草已经长到半人高,把尸体往里面一抛,看不出半点痕迹,而且这些尸体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出来觅食的野狼的吃掉,就连挖坑埋人的功夫都省下了。   为首的一名头领握住刀柄,抬头望着山坡上的剑客,冷笑道:“你就是最近那个专杀马贼的无名剑客?年轻人,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你坏了规矩,有人出黄金五百两买你的项上人头,今天撞倒我们兄弟手里,算你倒霉,之所以和你说些,是让你见了阎王不做糊涂鬼,下辈子也好做个明白人。”   用一方黑巾遮面的年轻剑客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拔出背后所负之剑,在月光照耀下,剑身如同湖水一般波光粼粼。   十二名不似是寻常马贼的强盗缓缓起身,十二柄巨刃在月光下却是泛出血腥森冷的寒光。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称,叫做十二狼盗,不做打家劫舍的买卖,而是专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次就是接了雇主的五百两黄金,特意在此地守株待兔,等着这个不守规矩的无名剑客上门送死。   为首的头领绰号狼首,死死盯住这名无名剑客,眼神阴冷,没有大意,也没有太多额外的重视。虽然这个年轻人杀了不少马贼,多少有些斤两,不大意是怕阴沟里翻船,但说到底死的都是些普通马贼,与他们十二狼盗天差地别,狼首不信这个年轻人能从他们兄弟十二人的手心里翻出天去。   无名剑客正是练剑的徐北游。   先前那几股倒霉的马贼都是师父公孙仲谋给他安排的靶子,这些马贼虽然来去如风,痕迹难寻,但是在公孙仲谋面前就没有隐蔽二字可言了,被发现踪迹后,就由徐北游拿他们练剑。   这些马贼虽然没学过什么正统武学,境界实力大多也只在五品六品左右,但一身本事都是在一次次搏杀之中滚打出来的,有着穷凶极恶之辈特有的悍不畏死,而且人多势众,策马奔行之间甚至能比拟小队骑兵冲锋,最适合徐北游这种没沾染过多少鲜血的初学者磨练剑术。   不得不说,在踏入五仙境界之前,生死厮杀是磨砺自身修为的最佳手段,这几次与马贼搏杀,公孙仲谋都没有跟随,只是告诉徐北游一个地点后便让他自行其事,徐北游单人单剑前往,在身上留下十几道深刻伤痕后,斩下了八十七名马贼头颅,四肢百骸内的潜伏剑气在厮杀中被汲取大半,终于是看到了二品境界的曙光。   十二狼盗是最后一战,也是最关键的一战。   徐北游握紧手中天岚,不退反进,大踏步前行。   狼首和其他十一狼盗有些惊讶,狼爪和狼眼在讶异过后,甚至发出不屑的嗤笑之声。   这个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想要以一对十二?十二狼盗可不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人人都是三品境界之上,头领狼首甚至已经踏足二品境界,若没有点真本事,也做不了这替人消灾的买卖。   狼首用了个眼色,狼爪和狼尾并列而出,同样急速奔行,在距离那名剑客还有十几步时,高高举起手中酷似反曲狼牙的巨刃,狠狠劈下。   一个快,一个狠。   徐北游稍稍侧身,一剑斜挑在狼爪的巨刃上,看似轻飘飘的一剑,将狼爪整个人向后逼退十余丈。斜挑之后又顺势以剑柄狠狠砸下,将狼尾的一刀砸偏开来,接着一脚踏在狼尾的胸口,将他整个人踢飞出去。   干净利落。   狼首脸色凝重起来,抬起手。   包括略显狼狈的狼爪和狼尾,所有狼盗全部举起手中巨刃,以狼首为中心,如同扇面铺开。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现在他刚刚是一脚迈进了二品境界,以一己之力对阵一名二品境界和十一名三品境界,听起来完全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所为,可有句话说的好,不疯魔不成佛,想要如同佛陀高居西天极乐受亿万人膜拜敬仰,就得有这个舍去性命的疯魔劲头。   徐北游提剑继续前掠。   狼首眯眼望向那名蒙面剑客,扯了扯嘴角,自己亲自出手,当头一刀斩下。   这一刀看似平白直叙,朴实无奇,实则在刹那之间有刀气生出,锋芒无匹,这是狼首的独门绝技虚刀术,很多不知底细的同境高手曾在这一刀下阴沟下翻船。   徐北游不惊不惧,手中一剑递出,中正平和,任凭你虚虚实实如无常之水,我自不动如山。   这是剑五一剑,不动。   臻至极致,可剑出可成剑山,如巍峨山岳。   刀剑相交。   一声金石之声炸开,劲风向着四周吹拂,使周围的野草一起向后倒去,层层推进,蔚然奇观。 第五十五章 十二狼盗挂人头   <p>  徐北游长剑一振,荡开巨刃,身体前踏几步,几乎与狼首面对面,一掌带出凌厉剑气,就要将这名狼盗首领的心口彻底拍碎。   不过这位横行草原的狼盗之首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毫不犹豫地一拳轰出,摆明了是要以伤换伤,以命搏命,徐北游不愿如此,手掌翻覆拍在拳头上,在狼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伤口。   狼首趁机拖刀后退,十一名狼盗不再给徐北游捉对厮杀的机会,十一把巨刃朝着他当头劈下。   徐北游一剑挑开一刀,身形毫无凝滞地从这个缺口中飞掠而出,如惊鸿掠影,潇洒无比地摆脱了十一名狼盗的合围。   狼首的脸色阴沉无比,怒声道:“结阵!”   先前见这剑客只有孤身一人,他还有几分猫戏老鼠的感觉,可是一番交手之后,就剩下挠心挠肺的冲冠怒意了。   他堂堂十二狼盗之首,何时如此狼狈过?   十二名狼盗一起举起手中巨刃,奔杀向徐北游。徐北游手中天岚生剑气,虽然做不到公孙仲谋那般随手剑气数十丈的境界,但也有三尺之长,对上十二名狼盗的巨刃,天岚在手,一剑便能逼退一人,徐北游依仗自身修持龙虎丹道而气机远胜于同境之人的优势,剑势肆意开阖,不执意杀人,而是磨练自己剑术修为。   十二名狼盗行动之间隐有阵势相连,封锁着徐北游闪避的退路,但徐北游却不慌不忙,身形逍遥飘忽,处在十二把巨刃的连番围剿之中,仍是游刃有余,好似丹青国手作画泼墨,不见半分局促,只有肆意二字。   狼首脸色越发阴沉,这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怪胎?境界不过是介于三品和二品之间,可体内气机之雄厚,还要甚于已经迈入二品境界的自己,甚至直追一品境界,而且一手剑法玄妙无比,分明是高明到了极点的仙家剑术,若非自己厮杀经验丰富,刚才的第一轮交手就要殒命于这名剑客的手下!   狼首竭力压抑心头的惊骇和怒意,不过却没有什么惧意,别说这小子还不是二品境界,就是到了二品境界,对阵一名二品和十一名三品,也得被生生耗死,对于兄弟十二人的的合击手段,狼首极有信心,当年他们十二人曾经以此将两名二品高手生生拖死在草原上,由此声名大振,才算是在这草原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气闷无比的狼首重重吐出一口胸中浊气,狰狞道:“别给他喘息的机会,生生耗死他!老子倒要看看这小子的气机是否真的用之不竭!?谁能砍下这小子的脑袋,老子就把自己新收的婆娘贡献出来,让他一次玩个够!”   狼盗们的进攻越发急促起来,刀光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徐北游笼罩其中。   徐北游面无表情,以剑七穿梭其中,然后以剑六御剑,手中天岚瞬间离手,被气机牵引,回旋斩出,与十二把巨刃依次相撞,响起一连串的金石交错之声。   狼盗们可比不了修炼萧家拳意直达一品境界的灵武郡王世子萧世略,能挥臂便格开天岚,被徐北游这离手一剑震得双手发麻,面面相觑。   狼首看到这一幕,瞪大眼珠,震惊道:“飞剑?!”   徐北游面无表情,不见他如何触碰天岚,长剑再次飞出,直奔狼首心口。   狼首冷哼一声,周身气机瞬间如同泉涌,在刹那之间臂力暴增,手中巨刃的刀尖上绽放出一抹璀璨光芒。   这位素来以悍勇著称的狼盗首领双臂青筋虬起,以刀背向上磕开径直飞来的长剑,格挡成功的同时也完成了一次举刀动作,然后顺势落刀。   举刀挡剑,然后顺势落刀,干脆利落,一守一攻一气呵成,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堪称是真正的生死厮杀技巧。   眼看就要破开这名剑客的胸膛,狼首忽然心生警惕,他毫不犹豫地回身一刀,双脚在地上划出两道沟壑,堪堪挡住了斩人头的飞剑。   这一次变成了占据优势的狼首不愿换命,躲过一劫的狼首有些憋屈,胸中怒意更甚,又是一刀斩出,整个人滚刀而走,刀芒白芒如同流萤,眼花缭乱。   飞剑盘旋,不断与巨刃相击,相比而言,杀气四溢的狼首已经怒不可遏,而徐北游则是平静太多,大有闲庭信步的意味,将剑六融会贯通,挥手之间,气机牵动飞剑,进退有据,已然是有了几分初露峥嵘的大家气度。   公孙仲谋曾用剑十三,一剑破开通天连地的沙尘,破开乌云满天,显露出乌云后的皎皎明月。   天岚在与狼首手中巨刃连续相击三次之后,徐北游终于不再以气机御剑,伸手接住了天岚,这一刻剑气盈于腹间,然后如江河倾泻,用出一记初具雏形的剑十三。   这一剑直达一品之境。   狼首惊骇无比,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还不到二品的小子怎么就能用出如此一剑。   狼首勉力举起巨刃格挡,整把巨刃瞬间破碎不堪。   狼首用出吃奶的力气脚下一点,身形后跃回十一狼盗之间,狰狞嘶吼道:“给我杀!”   刚才因为两人缠斗交手而怕有误伤十一狼盗开始提刀急速前冲,然后在距离徐北游还有十余步的时候同时挥刀。   徐北游以剑二浑然画圆,将其中五刀搅动,与另外五刀相撞,只有最后一刀终于是砍中了徐北游的肩头。   挥出这一刀的狼爪脸上一喜,手上刚想要发力把剑客的这条胳膊砍下来,就瞧见年轻人那双漠然无情的眼眸朝他望来,接着一只手臂穿透了他的胸膛。   狼爪整个人无力地向后倒去。   徐北游甩了甩左手上的鲜血,改为双手持剑,开始径直狂奔,直奔已经是重伤的狼首。   狼眼和狼腰挡在他的面前,被他一剑连人带刀斩成两段,浓稠鲜血冲天而起。   狼首退无可退,脸上浮现起一抹疯狂狰狞,不退反进,朝着徐北游舍身扑来,势要玉石俱焚。   与此同时,剩余的九名狼盗也一起出刀。   徐北游无动于衷,一剑将狼首穿脑而过,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横剑挡住两刀,发出一道金石之声,然后轻轻跃起,踩在两刀的刀身上,又是横向一剑,两颗头颅冲天飞起。   短短不到一炷香的交手中,十二狼盗,倒毙六人,包括二品境界的首领狼首。   狼首死后,剩下的六名狼盗被这名年轻剑客吓破了胆子,毫不犹豫地亡命逃窜。   徐北游嘴角泛起一个残忍笑意。   开始提剑追杀。   小半个时辰之后,十二名狼盗尽数伏诛。   徐北游身上沾满污血,肩上扛着一根半人高的木桩,左手拿着天岚,右手提着一串头颅,好像一串大号的血腥糖葫芦,最早死去的几人已经鲜血干枯,面容扭曲,死得稍晚些的几人,则是尚有血珠滴落,面容仍旧如活人那般栩栩如生。   从头到尾,徐北游都不曾跟这些声名狼藉的强盗废话半句。   徐北游走到山坡顶端,将肩上木桩钉入地面,然后将一串人头挂在木桩上面,转身负剑离去。<p> 第五十六章 根骨资质说道途   走下山坡之后,十二狼盗升起的篝火尚未熄灭,篝火旁边的一只黄羊还算完整,犹有余温,徐北游脱下身上已经沾满血迹的外袍扔到火里,切割下一块黄羊的颈后细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杀二品境界三人,一品境界一人,这是公孙仲谋给徐北游定下的目标,在完成之前,徐北游不能返回公孙仲谋身边。   徐北游曾经听闻道门有月考、岁考以及三年大考之说,剑宗与道门同根同源,想来现在就是自己的第一次月考。   虽然不知道月考不过关的结果是什么,但绝对不会是不痛不痒,徐北游委实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   十二狼盗是关键之战,经过此战之后,徐北游算是将体内的沉寂剑气尽数收入下丹田气海之中,假以时日便可将那只还停留在三品境界的脚也迈过二品境界的门槛,成为货真价实的二品高手。   当初围攻崇龙观的二等内侍卫也不过是二品境界而已。   徐北游离开此处后,继续朝着巨鹿城方向徒步而行,草原上马贼多如蝗虫,只有接近巨鹿城,才会迅速减少,根据师父留下的一本地理志描述,徐北游现在距离巨鹿城还有两百里的路程,再有几天他才能进入巨鹿城的地界,现在所处位置恰恰是马贼最猖獗的地段。   一路行来,徐北游继续钻研尚不纯熟的剑十三,至于剑十四却是始终不得精髓,除此之外,偶尔也会再客串一把无名剑客,御剑斩杀马贼,仍旧是将一串一串的脑袋悬挂起来。   一路行来,便是一条血腥之路。   这一天,秋老虎的太阳仍旧是狠辣无情,若非有龙虎丹道傍身,只是行走在太阳之下都是莫大的苦楚,徐北游只当是苦行手段,不以为意,仍是一边行走,一边默运龙虎,呼气二十四,吸气三十六,蓄养元气十二。   师父曾经说过,天底下的资质可大体分为五等,一等是谪仙之姿,天生便异于常人,生而知之,心性和根骨俱是绝顶,过目不忘和无师自通都只是等闲,注定此生有望飞升证长生。如今的道门掌教真人,道门开阳峰上代峰主天尘,已经身死的白莲教教主、剑宗上代宗主上官仙尘,魏王萧瑾,以及后建国主完颜北月等人都属于此列。   二等是天人之姿,根骨比不了谪仙之姿,但在悟性上得天独厚,可天人交感,此生地仙有望,若遇明师,若得正法,也未必不能飞升证长生,上代道门掌教真人紫尘是此等资质中的佼佼者,如今已然证道飞升。其余诸如公孙仲谋、萧皇萧煜、首辅蓝玉、镇魔殿榜单上的第一号魔头青尘大真人等都入此列。   三等是真人之姿,比之前两者再次一等,根骨和悟性只是中上,并无太过出彩之处,按部就班,若无甚机缘,此生止步于人仙境界,若有不凡际遇,也可迈过人与仙之间的门槛,踏足逍遥地仙之境界,但若无天大机缘,此生无望长生之道,只有坐化或是兵解转世一途,先前徐北游所见的查察判官、孟婆等人,就是此等。   四等是庸人之姿,浑浑噩噩,不明本性,道心蒙尘,一品境界即是极致,若有些许机缘,可侥幸踏足鬼仙境界,成为修持之士,但却算不上修真之人,纵有天大机缘放在眼前,也难以把握。   至于最后一等,便是道门真人们眼中的“废材”,经络不通,习武不成,修道一途还未开始便已经被关上大门,终其一生,难觅道途,即便是偶然学会修行,勤练不缀,一生也迈不过二品的门槛。   徐北游当时曾问师父,自己算是几等资质,公孙仲谋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天人的悟性,真人的根骨,却又有谪仙的心性,委实不知该算是几等,徐北游抬头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逍遥一世,还是长生不朽?”   话音落时,忽然有人接口道:“修道不长生,终是一场空。”   徐北游猛然转身,看到在自己身后正站着一名身着淡青色道袍的年迈道人,虽然道袍不是镇魔殿的样式,应该是个不在册的游方道人。但徐北游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此人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旁,绝不是什么寻常道人,又是草原这等处处凶险之地,委实大意不得。   老道人背负双手,轻笑道:“年轻人,你学丹道又学剑,是道门弟子还是剑宗弟子?”   被老道人一眼看破底细的徐北游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脸上却是不显,默不作声。   老道人须眉雪白,一身青布道袍已经有些发白,但不染半点尘埃,此时衣衫飘动,说不尽的仙风道骨,见徐北游不愿开口,也不强求,转而说道:“贫道曾在道门修行,后来离开道门游方天下,这次是要去乌斯原上寻几位小友,路过此地恰好见到你以龙虎丹道之法运转气机,可与道门正宗又有所不同,反倒是有几分剑宗的法门玄妙,于是便开口询问,若有唐突之处,年轻人就当贫道是倚老卖老,莫要放在心上。”   徐北游缓缓说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老道人摇头笑道:“贫道行走世间一甲子,却是已经忘却本来姓甚名谁,你若要问,可以叫我青道人。”   徐北游恭恭敬敬施礼道:“见过青前辈。”   青道人笑了笑,道:“相逢即是缘,年轻人,你若是不怕贫道误人子弟,就听贫道与你说些修炼心得如何?”   徐北游诚心道:“望青前辈不吝指教。”   青道人缓缓说道:“年轻人,你以道门的龙虎丹道为内在根基,修炼自身外在剑宗剑道,内圆外方,暗合天圆地方玄奇之意,蔚为大观,如今又以杀伐淬炼剑意,西方属金,主杀伐,恐怕是要为接下来修习四九白金剑气做铺垫,可谓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想来是有名师指点。”   青道人对剑宗绝学如数家珍,所言的四九白金剑气徐北游更是从未听师父提起过,不过青道人前面半句可谓是一语中的,故而徐北游只能点头道:“前辈高见。”   老僧收敛了些笑意,道:“四九白金剑气是剑宗的根本修为,凌厉刚猛,无坚不摧,若再加上龙虎丹道,便如火上浇油,再添三分霸道,只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过刚则易折,虽然能在地仙境界之前所向披靡,但迈过地仙境界证得长生的那一步却是艰难无比。”   徐北游摇头道:“前辈所言的长生证道,于晚辈而言,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青道人也不在意,洒然笑道:“说与不说,是贫道的事情,听与不听,则是你的事情了。此番缘尽,你我就此别过,贫道再说些临别赠语,要想摆脱过刚易折的境地,于贫道看来有两条路,有大道,有小道。大道者,将剑道臻至极致,阳极阴生,自然阴阳调和,当年的剑宗祖师便是如此,不过此道艰难,非是大机缘,大毅力,大天赋不能成就。至于小道,倒也简单,寻个修炼阴柔法决的女子共同双修即可,虽然不能治本,却能治标。”   徐北游愕然无语。   老道人笑了笑,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徐北游的视野之中。   “女子,夫妻?道侣?”   徐北游摇了摇头,长呼出一口气,继续往东北方向行去。 第五十七章 秋风秋雨好杀人   青道人与徐北游作别之后,一路北行,没有去那巨鹿城,而是在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里横穿了整个秀龙草原,进入茫茫草原的核心地带乌斯原。   这便是地仙境界的朝游沧海暮苍梧!   天涯不过咫尺。   若是换成徐北游徒步而行,即便是日夜不停,日行百里,想要横穿秀龙草原也要花费月余时间。   乌斯原的中心位置便是草原王庭金帐所在。   此时的王庭金帐中有汗王林寒,也有正在此地做客的慕容玄阴。   距离王庭金帐数千里之遥的巨鹿城中,建筑罗列极有讲究,等级森严,规矩繁琐,不能逾越半步。位于最中心位置的便是曾经的城主府邸,如今的灵武郡王府,这里的灵武郡王府可不是敦煌城中的那处别府可以比拟的,虽然名义上是郡王府邸,但因为天高皇帝远的缘故,足足占有一坊之地,比帝都城中的某些亲王府邸还是宏伟,堪称是千门万户,极土木之盛,放眼满朝皇室宗亲,也仅仅次于帝都的皇宫、中都的行宫和魏王的府邸而已。   在灵武郡王的东南角上,有一座高有三十丈的望楼,站在其上可以远瞰城外境况,在巨鹿城中仿若鹤立鸡群一般。   此时的望楼内有两人相对跪坐。   其中一人是位透着冷清意味的华美宫装妇人,体态雍容,神情冷淡,跪坐之间将自己股间之上的圆润风情展现得淋漓极致,诱人却不放荡,总体来说,应该是个在钟鸣鼎食的王侯府宅中走出来的富贵女子。   另外一人,则是身着正黑色蟒袍,头戴镶嵌有六颗东珠的冠冕,腰束玉带,岁月带走了老人的青春,不过也帮他铸就了不怒而威的气态,正是此地主人,当代灵武郡王萧摩诃。   女子身上带着一股仿佛睥睨众生的高傲,哪怕是面对在此地称得上呼风唤雨的灵武郡王,仍是丝毫未曾收敛气焰,冷淡开口道:“萧摩诃,此番巨鹿城互市,是掌教真人与皇帝陛下共同首肯的,并交由你来督办,哪怕是殿主大人,也仅仅是从旁督促,可谓是重担在身。你若是把差事给办砸了,恐怕你这头顶上的郡王帽子也就戴不住了。”   被女子直呼姓名的萧摩诃不以为意,微笑道:“陛下不嫌老夫衰朽,委以重任,老夫自当竭尽所能以报陛下,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一点,就不劳仙子费心了。”   女子微微冷笑,“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把话挑明了,这一次,公孙仲谋必须死,至于我镇魔殿如何去杀他,不用你管,但如果在你这儿出了什么纰漏,可别怪殿主大人无情,哪怕你是朝廷的灵武郡王,仍是视作剑宗余孽之胁从,立杀不赦!”   萧摩诃被如此露骨言辞威胁,仍是不动声色,淡然讥讽道:“镇魔殿殿主,好大的名头啊,世人称呼镇魔殿殿主为黑衣掌教,寓意可与掌教真人比肩,可世人愚昧,你们也看不透?是这几年的风光迷了眼,还是你们真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拿去老夫性命这样的话,镇魔殿殿主不敢说,掌教真人也未必敢说,毕竟不管怎么说,我还挂着一个萧姓,能一言定我生死的,只有同样也姓萧的当今陛下。”   女子脸色阴沉,沉默片刻后,重重地连说三个好字,“好一个灵武郡王,当真是铁骨铮铮,希望殿下日后也能像今日这般。”   萧摩诃平静望向女子,微笑道:“你们想杀公孙仲谋,那就尽管去杀,虽说老夫与公孙仲谋有些交情,可还没到生死之交的地步,所以注定老夫只会袖手旁观,至于杀不杀得掉,就看你们手段如何了,老夫给你一句赠言,与其费神费力地聒噪老夫,还不如留着气力去想想怎么才能杀掉公孙仲谋,毕竟那不是池塘里的小鱼小虾,任凭你们拿捏,而是江河里的蛟龙,一不小心是要连人带船都翻到江底的。”   女子冷声道:“剑宗都灭了,区区一个丧家之犬公孙仲谋又能翻起什么大浪?”   萧摩诃猛然笑出声来,而且还是毫不留情面的放肆大笑,“剑宗已经覆灭是不假,可不是被你们镇魔殿灭掉的,上官仙尘死于天诛,剑气凌空堂毁于剑峰峰主萧慎之手,大剑奴死在了天玑峰峰主手上,剑冢葬剑之岛和碧游岛等三十六岛是玉衡峰峰主夺下来的,哪一桩哪一样与你们镇魔殿有一文铜钱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你们镇魔殿除了追捕剑宗余孽,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功绩?”   萧摩诃啧啧笑道:“说起来倒还真有一桩,贺牢山之战,险些被青尘大真人以一己之力屠灭大半个镇魔殿,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女子猛地抬起头,直视这位灵武郡王,缓缓说道:“你这是在挑衅镇魔殿?你以为你是谁?青尘?还是公孙仲谋?这世上的确有人可以不把镇魔殿放在眼里,但绝不包括你,萧摩诃。”   萧摩诃平静道:“其实你我都是棋子,就像象棋,棋子有轻重之分,一颗所向披靡的車,总要比一颗不能回头的小卒值钱些,但如果是为了保帅,就算是車,也是可以舍弃的。”   女子脸色骤变,“什么意思?”   萧摩诃平淡道:“就是给你提个醒,巨鹿城是一张棋盘,公孙仲谋这边虽然只剩下一个帅,但却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帅,没有九宫格的限制,想杀他没那么容易,而且你们镇魔殿那边也没剩多少棋子,棋盘上向来有帅不见帅的规矩,可说到底,能制衡帅,还是帅,转轮王一意孤行地自行其事,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莫要做了那个不能回头的小卒子。”   女子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萧摩诃转头望向楼外,天幕上已经是乌云密布,竟然有山雨欲来的兆头。   他微微感叹道:“好一场秋雨呐。”   女子忽然问道:“公孙仲谋在哪?”   萧摩诃手指朝下一指,轻声道:“就在此城之中。”   秋风一吹,风中裹挟了冰凉的雨滴,酝酿了许久的冰冷雨丝终于从天而落。   丝丝缕缕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青瓦上,街道上,石墙上,溅起无数细密的水花,整个巨鹿城仿佛笼罩上一层白色的雾气。   原本蒙了一层尘土的青石板街道,在雨丝浸润之后露出了本来的深青颜色,老人背着剑匣走在这湿润的街道上,撑着一把已经泛黄的油纸伞,步伐不紧不慢。   秋雨远没有夏雨那般激烈,敲击在伞面上只是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似是秋风吹动枯叶。   他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接了几个雨点,掌心传来沁凉感觉,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秋风秋雨好杀人。” 第五十八章 神仙打架凡人逃   从公孙仲谋踏足巨鹿城的当天开始算起,到今天为止,这场秋雨已经是绵延了三天的时间,瞧这势头,竟是还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就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徐北游走了二百余里的路程,斩杀马贼三十有二,包括两名三品境界的马贼头领。   这一路倒是走得不紧不慢,除去杀马贼之外,徐北游的大部分精力还是花在剑十三上面,其实现在杀这些普通马贼对于徐北游自身剑道而言,已经是毫无裨益,徐北游只是希望那些雇佣十二狼盗的人再雇佣下一波杀手,这种免费送上门的靶子桩子,才真正合乎他的心意。   夜幕降临,秋雨越发细密,本就寒冷的草原此时更是寒意逼人。   徐北游背着天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草原中,冰冷的秋雨已经将他淋透,好在有体内气机支撑,无甚大碍,若是一个寻常人在这样的雨天走上一夜,多半要活活冻死在草原上。   一直走了大半宿的时间,徐北游终于是见到远处点点篝火,走近后发现原来是几名商人临时搭了个遮雨的棚子,正围坐在篝火前取暖,见到孤身一人的徐北游后,这几位商人虽然略有戒备之意,但也没有把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放在心上。   徐北游拍了拍已经湿透的双袖,溅起点点细小水花,取出一小块散碎银子,道:“几位,路过行人,想要借地方避一避雨,烤烤身上衣服,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为首的一名商人看了看徐北游手中的银子,略微沉吟,然后点了点头。   徐北游笑了笑,将手中银子抛到商人的手中,自行走进棚子,在角落里坐了。   有了银子的面子,商人们也乐意露出几分笑脸,做些顺手之劳的善举,一个精瘦汉子递过一个酒壶,“小兄弟,淋坏了吧?喝一口,暖暖身子。”   按照老江湖们的经验,在外面不明底细的酒万万喝不得,不过徐北游倒是没有推辞,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又把酒壶还给那精瘦汉子,报以感谢一笑。   徐北游这番信任举动显然赢来了其他几名商人的好感,为首的那名商人自我介绍道:“我叫张素恒,是陕州那边的商人,我们几个算是个跑单帮的,小兄弟把湿衣服脱下来吧,我这儿还有件外袍,你先披着。”   都是男人,徐北游也没扭捏,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只留裤子,然后披上张素恒的外袍。   将湿衣服架到火堆上后,几名商人又开始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精瘦汉子灌了一口酒,啧啧说道:“要说这无名剑客,倒也真是个人物,先前砍杀了百余号马贼,我听说几名大马贼放出风声,说是花费重金请动了十二狼盗,要这剑客的项上人头。”   说到十二狼盗,精瘦汉子稍稍拔高了声音,倒是有点酒楼里说书人的气势,“那十二狼盗是什么人?横行秀龙草原,杀人无数,穷凶极恶,这几年死在这些野狼手里的高手也不算少了,就说前些年,有两位中原宗门出来的一对侠侣,都是实打实的二品境界,惹上了这十二狼盗,还不是栽在了十二狼盗的手里?尤其是那女子,被拨光了衣裙,被十二个精壮汉子生生给折磨了个半死才被剜心而死,那场面实在是惨不忍睹。”   张素恒点头道:“这事我倒是也听过一些,怎么着,那位无名剑客被十二狼盗给宰了?”   精瘦汉子一拍大腿,“宰了是不假,可不是十二狼盗把那无名剑客给宰了,而是无名剑客把十二狼盗给杀了个干净,十二个脑袋串在一起挂在木桩上,个个死不瞑目。”   几名还没听说此事的商人面面相觑,显然有些不信凶名赫赫的十二狼盗就这么死了,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真的假的?那无名剑客真有这么厉害?”   精瘦汉子越说越是亢奋,瞪大了眼睛,“那还能有假?前天都有人看见了,十二个人头和十二狼盗的招牌兵器,还有十二匹马,一样不少,你说不是十二狼盗还能有谁?”   张素恒微微色变,道:“如此说来,这无名剑客倒还真是个人物,说不定就是一品高手,能为秀龙草原除了一害,倒也是善事一桩了。”   徐北游忽然插话问道:“看几位应该是刚从巨鹿城中出来,如今正值巨鹿互市盛事,人人都往巨鹿城去,几位怎么要早早走了?”   张素恒与精瘦汉子对视一眼,苦笑道:“实不相瞒,如今的巨鹿城中风起云涌,各方高人齐聚,实在不是我们这些小虾米可以掺和的,银钱再好,可也得有命去花不是?小兄弟你若是也想去巨鹿城,听哥哥一句劝,早些回头吧。”   徐北游好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张素恒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你知道这次巨鹿城互市要来一位道门大真人的传言吧?”   徐北游点了点头。   张素恒继续说道:“这传言是真的,巨鹿城里真来了一位大真人,而且还是一位谁也想不到的大真人,竟然是道门镇魔殿殿主!老哥我走南闯北这些年,也算是见过世面,听说过道门镇魔殿的事情,那可是和咱们朝廷暗卫府相提并论的,你说这镇魔殿殿主得有多大?”   张素恒顿了一下,稍稍压低声音,“可话又说回来,若是只有这位,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天上的神仙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地上的小人物,可奇就奇在后来又来了一位魔头人物,正应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那句话,这两位要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我们这些小虾米可不就得赶紧跑,以免被殃及池鱼。”   看其他几人的神色,显然已经是知道了此事的原委,只有徐北游问道:“什么魔头敢跟道门里的大真人打架?”   张素恒低声道:“其实也不是跟镇魔殿殿主打架,而是跟一位叫东方鬼帝的道门高人打,这东方鬼帝也是神仙人物,飞天遁地,呼风引雷,至于那个魔头,听说是叫公孙仲谋,好像还是什么宗主,跟那位东方鬼帝打得是昏天地暗,魔头一挥手,这雨丝就变成了剑,有多少雨丝就有多少剑,那壮观场面,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差点把道门的东方鬼帝打成筛子。”   精瘦汉子帮腔道:“可不是,那漫天的剑,就像下雨似的。”   徐北游面色平静,轻声问道:“后来呢?”   张素恒难掩脸上的一抹神往神色道:“接下来就真的是仙人对话了,天外有人传音,满城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说话的人就应该是那位镇魔殿殿主了。两人约定要在三天后分出个胜负,也正因如此,我们这些小人物才要远离这处是非之地。”   他下意识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刚好看到他低下头去。   张素恒收回视线,叹息一声,“都是天上神仙呐,神仙打架可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   精瘦汉子问道:“对了,这公孙仲谋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跟那黑衣掌教论胜负?“张素恒也有点拿不准,迟疑道:“既然是魔头,大概是后建那边的人吧,听说那边的魔头很多。”   徐北游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轻轻说道:“是剑宗宗主。”   张素恒一愣,然后道:“剑宗不是亡了吗?”   徐北游长长叹息一声,“是啊,剑宗亡了,剩下的都是剑宗余孽。” 第五十九章 以伞作剑宋官官   精瘦汉子在前不久刚刚信道入教,闻言后嗤笑一声,“既然是余孽,还说什么宗主,也不嫌寒碜……”   话还没说完,精瘦汉子就觉得如芒在背,斜眼看去,瞅见那年轻人正望着自己,眼神像刀子似的。   精瘦汉子在这目光逼视下,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还未出口的话语给憋了回去。   张素恒见年轻人的脸色生硬,场间气氛有些冷肃,赶忙转了话题道:“要说这男人啊,尤其是人到中年,真是大不易啊,上有高堂双亲,下有妻子儿女,一家老小的担子都压在咱们的肩上,要不是如此,谁有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这营生,实话不瞒几位,我已经是大半年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儿子还认不认得我。”   徐北游平静道:“是大不易啊,女人要求个安稳,男人能给女人一个安稳,却给不了自己一个安稳,大半辈子的奔波劳碌,我师父就是如此。”   张素恒问道:“尊师如今还好吧?”   徐北游轻声道:“师父去了巨鹿城,我这次就是要去找他。”   张素恒拿过酒壶灌了一口酒,语气有些低沉道:“走完这趟商,我就回家。”   他伸出一只手掌比划了一个高度,原本有些冷硬的面庞瞬间变得柔和起来,道:“我儿子该有这么高了。”   徐北游说道:“我啊,天生地养,不知父母是谁,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把我养大的先生,一个教我本事的师父,现在师父就在巨鹿城,我这个做徒弟的没有不去的道理。”   张素恒缓缓说道:“我年轻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游方道人,跟我说过许多道理,他说在这天底下有两样东西最大,一样是规矩,一样是道理,天底下没有不讲道理的规矩,也没有不守规矩的道理。”   徐北游点头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两人各自沉默无言。   天亮,雨势渐小。   徐北游穿好衣服,背好天岚剑,作别这些商人,继续往巨鹿城行去。   ——叶罪,这名字有些怪,实实在在的高阀叶家出身,自身修为在镇魔殿的诸多执事中不上不小,参与不了机密大事,却也不是什么边缘人物,自从五年前进入镇魔殿,因为其叶家公子的身份,虽然掌教真人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几位掌握镇魔殿话语权的大执事却都要卖给叶罪几分情面,只要有合适时机,叶罪很快就能在镇魔殿中更进一步。   叶罪不是那种自恃身份的孤傲性情,在镇魔殿中的人缘还算不错,更愿意放低身架去结交一些镇魔殿之外的道门弟子,也是镇魔殿中少数能有个好名声的执事。   巨鹿城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时,他也身处巨鹿城中,不过只是在一座酒楼中窥视,没有表明身份露面,毕竟公孙仲谋这个境界的大高手交战,别说一品境界,就是鬼仙境界也不敢插手,最多只能是远远旁观。   见识了公孙仲谋的化雨为剑,叶罪大开眼界,虽然道门不乏有地仙境界的高人,但这些大真人们却是等闲不会出手,只是从文字上去凭空想象地仙高手出手是如何景象,与身临其境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看完公孙仲谋也东方鬼帝的交手之后,重伤的东方鬼帝在闭关养伤之前交给他一项任务,去巨鹿城外截杀公孙仲谋的徒弟,并寻找崇龙观唯一幸存弟子知云的下落。   于是叶罪离开巨鹿城,开始守株待兔。   也就在叶罪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一人离开巨鹿城。   茫茫的草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十余里去,直到走到一处四下无人所在,走在前面的叶罪终于是转身道:“既然跟了我这么久,不妨现身一叙。”   话音落下,一名女子出现在叶罪的身后不远处,撑着一把秀气的油纸伞,身着淡青色的衣裤,踩着一双白色的绣鞋,鞋尖上还缝着两个可爱的绒球,满头青丝用一方丝巾随意挽起,长相很是小家碧玉,一笑便在嘴边带出两个小酒窝。   叶罪将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眼,问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姑娘应该是剑宗中人?”   女子笑了笑,故作惊讶道:“不是应该说剑宗余孽吗?剑宗中人这四个字从一位镇魔殿执事口中说出,倒真是让小女子受宠若惊。”   叶罪摇头道:“剑宗中人也好,剑宗余孽也罢,说到底都是一回事,毕竟在千年前,道门和剑宗是一家,而且我曾有幸翻阅镇魔殿密档,上面说剑宗宗主公孙仲谋曾重建剑气凌空堂,有十二剑师和三十六剑士之说,有不知姑娘在其中是什么职位?”   女子讶异之色一闪而过,轻笑道:“叶澜依,你化名叶罪进入镇魔殿之后,比起在叶家时要好过不少嘛,连这等机密都能知晓,当真是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呀。既然你猜出了我的底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叫宋官官,剑气凌空堂剑师。”   被叫破真实姓名的叶罪不以为意,微笑道:“不知送姑娘跟着叶某人所为何事?”   女子扯了扯嘴角,“奉宗主之命,取回莫名剑。”   叶罪指了指身后背着的莫名一剑,笑道:“我还以为是来给你家少主保驾护航的。”   宋官官平淡道:“少主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是自己主动跳入江湖闯荡,甭管出身如何,都是各凭本事的自求多福,想要接过宗主手中的担子,就得有生死自负的觉悟,若是本事不济被淹死在了江湖里,那也怨不得别人。”   叶罪拍了拍手,说了一个好字。   秋雨绵绵,使得草原泥泞一片,可宋官官踩在上面,却是不沾分毫泥污,她五指轻旋,手中的油纸伞旋转飞出,如同一朵青莲绽放开来,在茫茫雨幕上带出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   紧接着她整个人也随之而动,紧随纸伞前行。   雨落有声,此处再无先前的半分安宁,只有杀气四溢。   叶罪反手握住背后莫名,拔剑出鞘,铿锵声瞬间盖过风声雨声。   出剑有剑气。   下一刻,白色的雨幕被这一剑切割成两半,一道隐隐约约如细线的剑气从上而下地朝着纸伞直直斩下。   就在此时,宋官官握住了伞柄,啪的一声伞面合拢。   撑开的才是伞,合起来之后便是一把剑。   纸伞与剑气相交,荡起一圈涟漪。   无数雨滴在这一刻被震碎成水雾弥散开来,在两人之间升腾起一片茫茫白色。   宋官官脚步不停,手中纸伞前指,以剑一的一往无前之势继续前行,穿过这片白色,与莫名剑轰然相撞。   两股浩荡磅礴的剑气轰然炸裂开来。   剑气肆意游动,丝丝杀人。 第六十章 伞中藏剑步步莲   剑气凌空堂十二位剑师,宋官官虽然位于十二剑师之末,但一身修为已经踏足鬼仙境界,即便叶罪有莫名剑在手,又有诸多秘法傍身,仍是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直接用莫名剑的剑身去抵消一道道游散开来的剑气,同时身形前奔,脚踩雨水却不触及泥泞地面,好似是在水面上一滑而过,手中莫名剑轻飘飘地点向宋官官的眉心。   又是啪的一声,伞面再次撑开,如同一面大盾,挡下了这一剑,然后宋官官猛地一旋伞面,无数雨丝飞溅,如同一道道雨剑激射。   纸伞刚好有十二支珠尾,于是便有十二道雨剑。   叶罪周围的雨幕接连炸开,这位叶家公子不惊不惧,沉心静气,在生死之间随剑而走,连出九剑击碎九道雨剑,不过仍旧是有三道雨剑在叶罪的手臂和肩膀上绽放出三朵灿烂血花。   宋官官轻笑一声,手中油纸伞再次合拢,这一次,周围的雨幕随之倾斜,被这柄纸伞裹挟,形成一道巨大无比的雨剑刺向叶罪。   只见这一剑如龙卷倾泻,雨幕散乱四溅。   叶罪避无可避,只能将莫名横于身前,被这一剑逼退近百丈,双脚陷入地面,划出两道深深沟壑。   狼狈不堪,衣袍上沾满泥泞,再无先前的翩然风度。   叶罪低头看了眼胸口处的一道鲜红血痕,然后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平静道:“我输了。”   他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女子修为竟然如此高绝,本来在这个年纪能踏足鬼仙境界已经很吓人,但她距离人仙境界也已经不远,大大出乎叶罪预料,不敌也就在情理之中。   更令叶罪奇怪的是,公孙仲谋为何要选那个未曾达到一品境界的年轻人做接班人,而不是这个境界攀升如此骇人的女子?   宋官官又将伞撑起,斜斜靠在自己肩上,嘴角翘了翘,柔声道:“愿赌就要服输,既然认输,叶公子是不是该把手里的剑交给小女子呢?”   叶罪呵呵一笑,没有说话。   下一刻,他猛然扬手,从袖中飞出一道玄妙符篆。   宋官官骤然色变,身形倏忽而动,如翩然蝶影,脚尖轻点,在地面上留下一个莲花痕迹,接连九步,步步留痕,好似一条莲花之路。   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花。   玄妙符篆如附骨之疽,这才是叶罪的保命手段,道门符篆派自称体系,其中所制符篆分为天字号三清符篆,地字号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八大符篆,大玄字、小玄字符篆,以及最基本的黄纸符篆,也称黄字号符篆,叶罪用的正是天字号玉清符篆中的镇压厌胜之符,即便是宋官官的修为,被此符贴中之后,全身大部分气机也要被立刻封禁,与寻常女子无异。   厌胜之术,乃是道门第一等镇压之术。   当年前朝宫廷秘辛,皇后与贵妃争宠宫斗,皇后就曾暗自请来道门道人,用厌胜之术镇压贵妃气数,最后事发惊动当朝皇帝。此事之后,郑室对道门大为厌恶,又因为其他种种原因,终郑一朝,朝廷对道门始终持打压态度,这才有了后来道门选择扶持萧煜起事,夺取大郑天下。   宋官官在躲避过程中,合起纸伞作剑连点七剑,勉强使如影随形的符篆暂时一滞,然后身形猛然前奔,直指叶罪,符篆再厉害,只要没了御使之人,那就是一样死物而已。   叶罪手中莫名颤鸣不止,即便是嘈杂雨声中也是清晰可闻。   伞与剑再次相撞。   一道金石之声响起。   纸伞伞面上出现道道龟裂。   宋官官微微一笑,握住伞柄,铿锵一声,从纸伞中抽出一把细细的伞中剑。   细剑没能刺入叶罪的喉咙,但刺穿了他的胸口,鲜血淋漓。   叶罪捂住自己胸口,踉跄后退,气机溃散。   那道玉清符篆在这一瞬间也失去了灵性,坠落在地。   修道人有三大命门,分别是上、中、下三大丹田,只有踏足地仙境界才能打开上丹田紫府识海,一品境界之后可以打开中丹田气府,所以一品境界之后,位于胸口的中丹田是重中之重。   正因如此,查察判官被北方鬼帝洞穿胸口之后,全身气机才会瞬间溃散。   宋官官缓缓说道:“我家主人与叶家有旧,念在当年五家同气连枝的情分,今日不取你性命,还是那句话,把莫名交给小女子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宋官官笑眯眯道:“叶公子,叶澜依,如何?”   叶罪冷哼一声。   宋官官脸上笑意不变,道:“叶澜依,你若不给,我可要自己来拿了。”   叶罪长呼一口气,将手中莫名扔向女子,平静道:“拿去。”   女子伸手接住莫名,纤细手掌上瞬间渗出许多鲜红血丝,剑宗十二剑的剑气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叶罪笑道:“此剑被我用心血以道门御剑手法祭炼,剑是给你了,至于你如何抹去我留在上面的痕迹,让剑气不会伤到你那位少主,是你的事情了。”   宋官官松开手掌,任凭莫名一剑落地后插入地面,颤鸣不止,接着她虚手一抓,那道掉落在泥泞地面上的天字玉清符篆瞬间飞入她的手中。   宋官官将符篆贴在莫名剑的剑身上,原本颤鸣不休的剑身瞬间平静下来,她笑道:“这道符就当是你用莫名剑的租费了,其他事情,宗主自会解决,不劳叶公子费心。”   叶罪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玉瓶,从里面倒了颗赤红丹药吞下,胸口的伤口很快止血,苍白的脸色也略有几分好转。   看到这一幕的宋官官啧啧道:“不愧是叶家公子,就是财大气粗,这千金救命的火莲丹都能随身携带,不像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嗅一嗅都是奢望,实在比不了。”   叶罪置若罔闻,闭目专心化解药力,尝试着运转体内的散乱气机。   宋官官撇了撇嘴,不再多说什么,拿着莫名剑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宗主一共给了她两个任务,一个已经完成,就是从叶罪手中夺回莫名剑,另外一个则是将莫名剑交到徐北游的手中,可叶罪已经将莫名祭炼,想要抹掉叶罪的痕迹可要费一番功夫,她只是擅长用剑,其他的就难免要一窍不通了。   虽然她嘴上说自有宗主解决,但公孙仲谋如今正在巨鹿城与镇魔殿殿主对峙,又哪里有时间去处理这些小事?   不能为主人分忧的属下不是好属下啊。   麻烦主人这种事,也就是说说而已。   走出一段距离后,宋官官望着手里贴着符篆的莫名剑,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恼怒神色,将莫名狠狠丢在地上,不忿道:“少主少主,少主个大头鬼。” 第六十一章 公子丫鬟初相见   独自一人走在去巨鹿城的路上,先后又遇到了几波从巨鹿城离开的跑单帮商人,徐北游觉得自己还真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思。   去巨鹿城为何?徐北游行走在泥泞的草原上,想了想,除了道理之外,还有一点少年时的任侠意气。他小时候听师父描述过那个不一样的世界,又听到张素恒说起公孙仲谋和东方鬼帝一战,说起镇魔殿殿主邀战公孙仲谋一事,徐北游只觉得荡气回肠,更觉得心神往之。   飞天遁地,移山倒海,呼风唤雨,这不正是自己最向往的世界吗?   既然向往,当踏入这个世界的机会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又怎么能不去抓住?   巨鹿城就是他踏入这个神仙世界的第一步。   徐北游自认比较了解自己的师父,平日里不苟言笑,偶尔会有点感伤往事,但到了紧要关头,则会变为看破世事的淡然和洒脱,这是一个历经世情的沧桑老头,有很多故事,但不让人讨厌。   可一路行来,徐北游听到有关公孙仲谋的传言却是众说纷纭,有说公孙仲谋是绝世凶擎,以杀人练剑,出剑必见血,见血必杀人,动辄屠村灭门,不留半个活口,甚至曾经一人一剑屠了整整一城,剑下数万冤死亡魂,单单是杀气就能让寻常人直接倒毙。也有说他其实是一个极情于剑的绝世剑痴,不杀凡人,只杀神仙,道门之所以这么恨他,就是因为他一连杀了三个道门大真人。更有说他根本就是朝廷暗中扶持的傀儡,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大内宫中的天字号第一大客卿,是先帝留给新皇的绝世高手,这次出宫就是奉了皇帝之命。   至于最离奇的说法,也是最大胆的说法,说公孙仲谋与道门的掌教真人在年轻时曾经是一对好友,因为当年四大美人中排名第三的张雪瑶反目成仇,以至于兄弟操戈,最后公孙仲谋抱得美人归,两人也彻底分道扬镳。道门掌教后来虽然与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慕容萱结为道侣,但对于当年的夺妻之恨仍旧是耿耿于怀,于是在登上掌教大位后便下令镇魔殿追杀公孙仲谋,不死不休。   不得不说,这些传言的想象力之丰富,足以让听者拍案叫绝,让几位当事人哭笑不得,更让徐北游叹为观止。   徐北游不紧不慢地走着,想起这些传言,心情莫名好了几分。   从这一点上来说,师父俨然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既然是传说中的人物,又怎么会轻易有事?   就在这稍一走神的时候,徐北游忽然心生警觉,不过未等他有所动作,双眼已经被一双冰凉小手从后面蒙住,接着一个带着笑意的柔柔声音在耳边响起:“猜猜我是谁?”   徐北游的身体猛然僵硬,稍稍沉默之后,他语气平静道:“恕我驽钝,猜不出来。”   “那给你点提示,剑气凌空。”   “莫不是剑气凌空堂的剑气凌空?难道姑娘是剑宗中人?”   “公子知道奴家是谁了?”   “还是不知道。”   “公子,你如今可是剑宗少主了。”   “那也不知道,剑宗到底有多少人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剑宗宗主公孙仲谋,难道你是公孙仲谋?”   “这话可不能乱说,虽然你是少主,但也不能直呼宗主大名,更不能拿宗主开玩笑,小心被宗主罚你去跪剑啊。”   “这么惨?”   “那是当然,当年夫人还在剑宗的时候就是掌管慎刑司,什么负剑、跪剑、挂剑、穿剑,真是惨不堪言,公子想听吗?如果想听,就让奴家慢慢说给公子。”   “我怎么没觉得师父有这么严厉?”   “哎,其实很多人都觉得你是宗主的私生子,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宗主这么有耐心,对待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   “啧啧,等我见了师父,一定要原话转达给他老人家。”   “公子,我错啦,这句话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说给宗主听,如果让宗主知道了,我就死定了。”正是剑气凌空堂剑师的宋官官松开蒙住徐北游的双手,从背后转了出来,拉住徐北游的手不断摇晃,声音甜的发腻。   徐北游哭笑不得,道:“不说也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身份。”   宋官官终于是收敛了玩笑神态,松开徐北游后退一步,敛袖施礼,恭敬道:“剑气凌空堂剑师宋官官,见过少主。”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对于少主这个称呼还是有点不能接受,于他而言,这个剑气凌空堂就是一把双刃利剑,伤人亦可伤己,以自己目前而言,贸然接受这个少主身份,无异于稚童握利剑,伤不到别人只会伤到自己,即便有师父站在背后,也会引来众多不满和不屑。   徐北游缓缓摇头道:“我算哪门子的少主,只是师父的徒弟,至于日后剑宗由谁来继承,在师父没有开口之前,都做不得数。”   宋官官笑了笑,正色道:“少主,你要是自欺欺人就没意思了,宗主花费这么大的心血培养你,这剑宗宗主的尊位,不传给你还能传给谁?而且你身后还有一位韩文壁,那位可是劳心的大人物,不知比我们这些劳力的小人物高出多少去。”   徐北游皱眉道:“别叫我少主,我叫徐北游。”   宋官官如今不过是二十余岁,也许是年纪不大的缘故,还保留着些许少女的天真烂漫,嘟起嘴道:“你的名字,宗主叫得,奴家叫不得,这是规矩,若是坏了规矩,被宗主知道后是要挨罚的。”   徐北游没有说话。   宋官官想了想,忽然挽住徐北游的胳膊,说道:“要不奴家还是叫你公子吧,怎么样?”   徐北游不过是刚刚晋升二品境界,自然躲不过宋官官这位鬼仙大高手,只能任其施为,无奈道:“好,公子就公子吧。”   宋官官仍旧挽住徐北游的胳膊没有松开,问道:“公子这是要去巨鹿城?”   徐北游点头道:“是要去看一看。”   宋官官轻声道:“公子去的正是时候,如今的巨鹿城中不同势力纠缠不休,错综复杂,我刚从那儿出来,勉强算是熟悉情况,就目前来说有这么几方势力值得注意,首先便是以镇魔殿殿主为首的道门,实力最强,其次便是本地的地头蛇灵武郡王府,代表着朝廷,再然后便是我们剑宗了,三家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另外还有草原王庭,摩轮寺,甚至是西北边军的棋子混杂其中,想要浑水摸鱼。”   徐北游感慨道:“果真是鱼龙混杂的一副乱象。”   宋官官把头靠在徐北游的肩膀上,柔柔道:“前不久,奴家听说秀龙草原上有一位斩杀了十二狼盗的无名剑客,想来那位无名剑客就是正在杀人练剑的公子了,奴婢既然都能猜到,那镇魔殿的人也不是傻子,所以在巨鹿城周围布下了落网等公子上门,奴家在来的路上已经解决了一个,接下来就让奴家护送公子去巨鹿城,好不好?”   徐北游轻声说了个好。   “宋姑娘。”   “公子叫奴家官官就好。”   “官……官,松松手,我又不会跑了。”   “公子,你如今是剑宗少主,金贵得很,奴家得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那也别这样,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成何体统?”   “奴家自小就是练剑,可没学过什么圣人经典,更没学过什么三从四德,公子说得什么男男女女,奴家都是一概不知啊。”   “女儿家的,矜持点好不好?”   “宗主说了,以后我就是少主的丫鬟,穿衣吃饭都要伺候,以后还要做通房的,哪里还要矜持。”   “……” 第六十二章 巨鹿五家说规矩   打打闹闹之后,两人在途中随手杀了几个不开眼的马贼,改为骑马而行。   两人两马,徐北游终于是摆脱了宋官官的“魔爪”,其后并不停歇,日夜兼程,大约三天的时间后,就在甜腻腻的一声声公子中,两人终于看到了巨鹿城的雄壮轮廓。   因为巨鹿城互市的缘故,八方客来,此时的巨鹿城基本没有门禁,四面城门洞开,任由行人出入。不过就在城外的三里处,驻扎着一支三万余人的骑军,只要灵武郡王萧摩诃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入城。   两人在城前驻马,徐北游仰望着巨鹿城城头,这座雄城仍旧残留着当年大战的痕迹,饱经风霜,历经沧桑,如果说中都城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将军,那么巨鹿城就是一个步入暮年的老卒,没了昔日的荣光,只剩下满身的伤痕。   驻足良久,徐北游始终没有说话。   宋官官笑道:“现在的巨鹿城里面没什么看头,往前推个几十年,这城里有卖物的,卖命的,卖人的,千奇百怪,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   徐北游平静说道:“钱是个好东西啊。”   宋官官眨巴了下眼,道:“公子,把钱挂在嘴上可不是高人所为,这世间高人都是视金钱如粪土的。”   徐北游自嘲笑道:“哪里就是高人了?能在世间昂首挺胸地做人已经是大不易。”   宋官官低下头,若有所思。   徐北游继续说道:“能堂堂正正地做个人上人,更是难上加难啊。”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公子。”   “嗯?”   “咱们进城吧?”   “走,进城!”   万里草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巨鹿城如同一方超然于外的净土,在这儿没有杀戮,有的是一重又一重的规矩,不过这些脉络复杂的规矩不付诸于文字,多半都是口口相传的不成文规矩。   在这儿,也有天底下最复杂的故事,可能路边酒楼里的酌酒而谈的说书人,曾经就是在中原笑迎八方客的一方名宿,也许那个喝得醉醺醺的酒徒,也曾有过青衣仗剑风流,兴许那个手持屠刀的血腥屠夫,昔年便是沙场上的万人敌。哪怕是路边蹦蹦跳跳的双马尾小丫头也不能小觑,谁又知道是不是到了返老还童境界的高人?   正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城中除了这些中隐之人,还有许多流窜至此的亡命徒,江洋大盗,刺客杀手,甚至是发了横财来这儿养老的马贼,再加上暗卫府的谍子,道门的游方传教道人,西北边军的精锐甲士,各地商会商队,草原人,后建人,巨鹿城已经不是一潭浑水,而是一个进去容易出来难的泥潭了。   越乱的地方越是讲规矩,只是这个规矩很晦暗,很多初次踏足巨鹿城的人,还没弄清规矩就已经再也没有去学规矩的机会。   巨鹿城从来不惮于杀人,只是每个死人都要死得合乎规矩,若是谁敢不按规矩杀人,那么无论是巨鹿城主人萧摩诃也好,还是其他人也罢,总会有人出面告诉那个不讲规矩的人什么是巨鹿城的规矩。   敢于无视巨鹿城规矩又能安然无恙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很少,比如说镇魔殿殿主,比如说公孙仲谋。   前者是因为其身份,已经能让整个巨鹿城为之仰望。   后者则是因为其修为,权力的基础是武力,当武力达到某个境界,就可以超脱很多规矩和道理。   这也是为何剑宗中人常说,天下事不过一剑事。   两人没有从近在咫尺的巨鹿城西门入城,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巨鹿城南门入城,徐北游知道按照太平寰宇记记载,曾经的城主府,也就是现在的灵武郡王府,不是面南背北,而是独出心裁地反其道而行之,面北背南,由南门而入便是出现在灵武郡王府的后方,刚好避开了前城那片最是鱼龙混杂的地方。   在入城前,宋官官给徐北游说了许多城里的规矩,不过大多只是点到即止,毕竟在她看来,徐北游是剑宗少主,有宗主在这,怎么也得算是条过江龙,不必太过在意这些所谓的规矩,倒是那几个地头蛇宗门和家族,要注意一二,这些才是制定规矩的人。   入城之后,宋官官指着几栋高耸入云的望楼,娓娓道来:“一座望楼便是一家,这也算是巨鹿城的规矩之一,只有越过那条线才有资格建造望楼,现在有五座望楼,便是有五家。其中最高的那座望楼正是灵武郡王萧家的,其余几座分别是魏家、闵家、石家和玄水阁,除去玄水阁是修道宗门,其余几家都是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与当朝的几大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闵家就是当年凌烟阁功臣中排名第六的申国公闽行的后人,当年的闽行因为与魏禁争权失败而心生怨恨,后来闽行和韩雄涉及谋反之事被先帝萧煜处死,但是萧皇感念其功劳,并未牵连其家人,而是将闽家迁移到巨鹿城,由当时的灵武郡王萧疏负责看管,后来闽行之子改闽为闵,由此便有了今日的闵家。”   徐北游惊讶问道:“那么说来,魏家就是大都督魏禁的魏家了?”   宋官官解释道:“魏禁身为当朝大都督,执掌大都督府,贵不可言,其嫡系家族还是位于帝都,只是当年缔结大梁城之盟后,魏禁奉萧皇之命经略巨鹿城,曾在这儿留下一个私生子,后来在魏禁的扶持下,这个私生子开创了巨鹿城魏家,有了如今的家业,勉强算是帝都魏家的旁支。”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一路行来,他听到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是蓝玉,再有一个就是魏禁,两人均是位极人臣,一文一武,相对而言,魏禁稍显低调,而蓝玉则是大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派,甚至有些功高盖主的意思了。   徐北游接着问道:“那石家?”   宋官官笑道:“还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排名二十二的定武候石勒,原是镇北王林寒旧部,林寒就藩草原王庭之后,石勒任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后因承平元年的那桩公案,被免去都督同知官职,石勒返回西凉州,暗地里则是投效旧主镇北王,在王庭的暗中援手下,于承平十二年,在巨鹿城建立了如今的石家,虽然根基浅薄,但不容小觑。”   不等徐北游发问,宋官官就已经继续说道:“至于玄水阁,来历神秘,不管我们剑气凌空堂也好,还是镇魔殿也罢,都找不到根脚,不过奴家跟在宗主身边时曾经听宗主提起过一二,这玄水阁应该是与后建慕容玄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还有后建玄教的影子。”   徐北游觉得脑子里有一条线快要连起来了。   镇北王和石家。   慕容玄阴和玄水阁。   萧帝和灵武郡王。   再加上道门剑宗,这天底下数的上名号的大势力,竟是有一多半云集巨鹿城?   两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几名看似是本地人的中年壮汉慢慢朝两人围拢过来。   宋官官上前两步,扔出几块散碎银子。   中年壮汉接过银子之后,在手掌掂量了两下,又打量了两人两眼,转身离去。   见到徐北游的讶异,宋官官轻笑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值当为了几两散碎银子和这些地头蛇纠缠。”   徐北游点点头,忽然问道:“对了,官官,你是什么境界?”   宋官官轻声笑道:“鬼仙之上,人仙之下,算不上高手,杀些小喽罗足够了。” 第六十三章 当年名儒宋帝王   入城之后,徐北游和宋官官就已经下马,两人各自牵马而行,走了一段路程,瞧见路边一个酒楼,还有空位。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将马缰交给路边揽客的伙计,径直走进酒楼坐下。   眼神毒辣的跑堂伙计见这对年轻男女虽然衣着算不得顶好,但是气态不俗,不敢怠慢,小跑几步迎上前来,谄媚笑道:“两位,打尖还是住店?”   宋官官开口问道:“有酒吗?”   “有有有,开酒楼的怎么会没酒?不管什么酒咱们这儿都应有尽有。五加皮,竹叶青,花雕,汾酒,烧刀子,想喝啥尽管开口。”   宋官官想了想道:“来坛花雕吧,再来几个你们这儿的招牌菜。”   “得嘞。”伙计用跑堂这一行当的特有嗓门喊了一声,转身朝后堂跑去。   不一会儿,酒菜齐全,徐北游拿起筷子,说道:“我不喝酒。”   宋官官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男人怎么能不喝酒?”   徐北游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官官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这话有嘲讽公子不是男人的嫌疑,自知失言的她吐了吐舌头,拍掉酒坛封泥,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小口一吸,如青龙吸水,瞬间便将一碗酒吸尽。   徐北游只是低头吃菜。   宋官官喝完酒,脸上浮现一坨诱人的红晕,像个熟了五六分的苹果,惬意地眯起眼,懒洋洋地道:“这酒的味道就像是女人,试过之后才知道其中的好。这家店的花雕,比不了江南那边的地道,但也能有五六分的火候,勉强可以入口,公子,你真的不喝一口尝尝?”   徐北游不为所动道:“不喝。”   “那我可就全喝掉了。”宋官官摇着头,似乎在惋惜徐北游没有口福,又像是怕徐北游后悔,这次她将整个将酒坛拿过来,还是张口一吸,酒坛中的酒液如同龙出水一般汇成一线,一股脑飞入她的口中。   一坛酒入腹,宋官官没用修为化解酒意,脸色瞬间从五分熟的苹果变成了九分熟,双眼先是迷离,然后开始发直,打了一个酒嗝后,轰然趴倒在桌子上。   徐北游先是愕然,然后是无措,最后变成了哭笑不得。   醉过去的宋官官嘴里还不消停,喃喃说着酒话,酒楼里声音嘈杂,徐北游听不太真切,只是大约听出是在说她自己的家乡,说家乡的寺庙,说家乡的石窟,说家乡的胡辣汤,说家乡的牡丹,那是极美的风景,最后她说到了在自己很小时候就已经故去的父母。   徐北游轻轻叹息一声,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一人将满桌菜品吃尽,准备将宋官官叫醒。   这时,一名蓄着三缕长髯的中年男子来到酒楼外,身着青布长衫,戴着方巾,看打扮像是个教书先生。   原本已经醉过去的宋官官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再无半分醉意,望向门外。   街上人头攒动,可在她眼中,只留那名正朝着酒楼走来的中年男子一人。   看面相大约有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缓步而行,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捻长须,若不是身上的衣着太过寒酸,怎么看都像是手持麋尾的清谈名士才对。   徐北游也随着宋官官的目光望去,忽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镇魔殿三十六大执事,其中就有一位是出身儒门,精通三教义理,曾与数位佛门高僧辩难,以谈空谈玄著称于江南士林,也算是名动一方的硕儒,后来因为和寡居的儿媳传出不伦传言,坏了名声,彻底斯文扫地,声名狼藉,在士林间一片“假道学”和“伪君子”的唾骂声中,此人遁入道门,隐去本来名姓,成为道门镇魔殿的三十六大执事之一。   瞧着眼前这位,倒像与那位昔日大儒有几分相像。   中年男子缓缓走进酒楼,望向徐北游,轻声笑道:“好大一条鱼。”   宋官官起身将徐北游挡在身后,一字一句道:“宋帝王。”   镇魔殿三十六大执事中排名第十四的宋帝王。   正是宋帝王的中年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把玉尺,缓缓说道:“两位是束手就擒呢,还是打过再说?不过我觉得还是前者为好,这样你们少受些皮肉之苦,我也省些力气。”   宋官官冷笑道:“宋帝王,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宋帝王轻轻一笑,随意一挥手中玉尺。   徐北游甚至没有感受到气机波动,可宋官官却是如临大敌。   下一刻,这座酒楼便塌了一半,整座酒楼被从中一分为二,半栋酒楼斜斜滑坠,无数砖瓦碎木掉落,甚至还有几个倒霉鬼随着坍塌的酒楼一起下坠,瞬间便被埋在废墟底下,眼看是不活了。   这些天来,巨鹿城中的居民已经见惯了这种神仙打架的架势,看到此情此景,酒楼中的其他酒客一哄而散,掌柜的伙计也一股脑地跑去酒楼后院,整个酒楼转眼间就只剩下三人。   宋官官手中出现一把细剑,正是她先前与叶罪相斗时所用的伞中剑,莫名剑因为还未能炼化的缘故,仍是负在背上。   毕竟这是巨鹿城中,宋帝王也怕迟则生变,向前踏出一步,手中玉尺朝着宋官官遥遥一挥,一道无形气机飞出。   宋官官手中细剑横于胸前,瞬间被挤压出一个骇人的弧度。   女子脸色骤然一白,闷哼一声后将这道无形气机斩断,手中拖剑,身形轻灵地奔向宋帝王。   只见她手中剑气暴涨,足足有十余丈,有男子手臂粗细,气势凌人。   宋帝王一袖拂过,轻描淡写地将这一剑握住,细剑颤鸣不止,却逃不出这五指之间,同时他又是一尺朝着女子当头砸下。   这把玉尺也是大有来头之物,采用东昆仑天青白玉,辅以庚金之精,按照传说中的仙家至宝量天尺仿制而成,尺上刻有地字号八大符篆,结成符阵,持之轻若鸿毛,对敌则是重若千钧。   若是被这一尺砸中,除了以金身著称的佛门高僧,其他人恐怕都要落个脑浆迸裂的下场,宋官官也不例外。   宋官官脸色一变,脚下踏罡,那双极具女儿家意味的绣鞋在地面上踩出两个莲花痕迹,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尺,手中细剑也随之弯曲,顺势转为崩剑式,与宋帝王直接较力。   剑身上剑气大盛,疯狂切割着宋帝王的手掌。   宋帝王冷冷一笑,他已经是是人仙之境,外在武力已是巅峰,又岂会怕一个还未踏足人仙的小丫头?   细剑终于是撑不住两人的牵扯,在弯折出一个骇人弧度后,寸寸崩裂,宋官官脸上涌起一抹鲜红,转瞬间又变为苍白,踉跄后退的同时,手中结成剑诀,细剑的残骸碎片如有灵性,纷纷激射向宋帝王。   宋帝王大袖剧烈遮挡,左右挥拂,将这些碎片全部扫开。   就在这个时候,宋官官飘然退回到徐北游的身边,抓住他的肩头,就想要向外退去。   宋帝王冷笑道:“哪里走?“手中玉尺瞬间化作一道白光激射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宋官官猛地将徐北游推出客栈,自己却被玉尺打在后心位置,脸色瞬间没有丝毫血色,嘴角渗出血丝,全身气机溃散。   她用尽最后力气说出一个字。   “走!” 第六十四章 剑气凌空堂剑师   徐北游整个人撞破墙壁,来到酒楼外的街道上。   紧接着宋帝王拖着已经无力反抗的宋官官走出酒楼,平静道:“走得了吗?”   人仙境界的骇人气势扑面而来,只有二品境界的徐北游休说是出手,就连站稳都很困难,已经是摇摇欲坠。   徐北游望向被宋帝王扼住喉咙的宋官官,反手握住背后天岚,轻声道:“我也没想走。”   宋帝王讥讽道:“堂堂剑宗少主要为了这个小女子拼死一搏?真是感人,不知公孙仲谋知道以后,会作何感想。”   “宗主恐怕会很是失望。”一道魁梧身影从街道尽头缓缓行来。   宋帝王脸色平静,对于此人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道门和剑宗齐聚于巨鹿城,道门有镇魔殿的各大执事,剑宗也有剑气凌空堂的众剑师,此人在此时出现于此地,即在情理之中,更在意料之中。   来人走到距离宋帝王还有三丈时停下脚步,身形高大,黑衣黑靴,背后负有一把足有半人高尺余宽的巨剑,脸上带着并不掩饰的冷漠神情。   他望向徐北游,不屑道:“她本来就是死士,死士当死,你为了一个死士而置自身于不顾,实在是难堪大任。”   接着他又将视线转向宋官官,冷哼道:“没用的废物。”   徐北游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他认识宋官官不算久,屈指算来也不过是几天功夫,说什么情分深重难免太假,只是刚才她舍命救了自己,要让徐北游立刻抛下她独自一人逃命,他没这份狠辣心性。   宋帝王冷笑一声,就要扭断宋官官的喉咙。   那名高大男子几乎在同时握住了背后巨剑的剑柄。   不管怎么说,宋官官也是十二剑师之一,若是放任她在自己眼前被杀,无论是其他剑师,还是宗主那里,都说不过去。   宋帝王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那名高大剑师,然后将宋官官甩到徐北游的脚下,再次抽出玉尺。   高大身影缓缓拔出背后的巨剑,剑气粗壮如树干,直冲天际。   虽然他和宋官官同为剑气凌空堂的剑师,但是宋官官是十二剑师之末,他却是位列十二剑师的前三甲的赤丙剑师,已经越过鬼仙之境,成为修真之人,实实在在的人仙境界。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道门和剑宗的人仙之争。   不过徐北游没有去理会这场人仙之争。   他坐在地上,将掉落在地的莫名剑背到自己身后,然后轻柔将宋官官抱在怀里,不过刚一动作,宋官官就呕出一口鲜血,刚好吐在了徐北游的胸口,刺目的猩红色触目惊心。   宋官官的面色已经如同白纸一般,甚至七窍中开始流血,呼气越来越多,吸气却是越来越少,呼吸越发沉重。   道门的正统修行体系分为三大丹田,下丹田为气海,中丹田为气府,上丹田为紫府,后心和胸口位置正是气府命门,宋官官被宋帝王一击打中后心,气府气机散乱逆行,侵扰经脉,若她是人仙境界,有体魄支撑倒也无甚大碍,最多不过是受些苦头。可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年纪成为鬼仙境界,缘于她修炼的是不修体魄的速成之法,没有体魄做支撑,这股散乱气机便成了催命之符。   这也是她和徐北游的最大不同所在,徐北游一步一个脚印,体魄、修为、剑道齐头并进,虽然有青道人说的隐忧,但在此之前却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徐北游望着怀里气息如纸薄的女子,束手无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伸手抹去她脸上越来越多的鲜血。   雪白和鲜红,两种颜色交织,格外触目惊心。   徐北游在这一刻深深体味到,修士们的世界,除了看似潇洒的自在逍遥,还有比世俗还要刻骨的残酷。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躺在徐北游怀中的宋官官勉强睁开眼,艰难道:“生死由命,我没有公子那么好的资质,就只能做个不成器的死士,虽然我从来都不想死,但这都是命。”   这时候的她终于是不再自称奴家,而是以我自称。   正如徐北游所言,能在这天地之间,昂首挺胸地做人就已经是大不易。   徐北游勉强挤出笑脸,“说什么胡话,我们剑宗弟子从来都不信命。”   宋官官艰难地喘息了两声,只觉得痛彻心扉,几乎说不出话来。   徐北游柔声道:“没事的,师父肯定有办法的,我去求他。”   宋官官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宗主要准备……与镇魔殿殿主的一战,不会管这些……小事的,再者……说了,我这人命贱也命硬……未必会死,就是……就是……有点疼。”   徐北游怒道:“人命关天还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非要天塌下来才算是大事吗!”   宋官官秀丽的脸庞因为剧烈的疼痛不断扭曲,却是红了眼睛,“公子,我也……不想死。”   徐北游抱着她缓缓起身,平静道:“不会的。”   宋官官无力地靠在徐北游的胸膛上,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呼吸声音渐小,气息渐弱。   徐北游望着怀中女子,就在刚才的激战中,束缚发丝的丝巾掉落,满头乌发披散下来,遮挡住脸颊两侧,越发显得小家碧玉,所以现在的她也就越发楚楚可怜。   他抱着她缓步慢行,远离这处战场,同时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洛阳的牡丹极美,只要咱们不死在这巨鹿城,以后我带你去豫州,去看洛阳的佛门祖寺,去看洛阳的石窟,再去看洛阳的牡丹,好不好?”   他怀中的宋官官没有任何应答。   徐北游惨然一笑。   一名老人凭空出现在徐北游的身旁不远处,平淡道:“你从龙门客栈的应对到杀十二狼盗,逢事都有静气,可因为一个小女子却进退失措,实在不该。”   徐北游转头望向老人,缓缓跪倒在地,沉声道:“求师父救她一命。”   公孙仲谋屈指一弹,一道气机注入宋官官的体内,缓缓说道:“把她送到城南的玄水阁,七天之后再去,如果还活着,以后她就归你统领,如果死了,便找个风水宝地把她葬了,算是全了主仆情分。”   徐北游平静地嗯了一声,抱着宋官官向南边走去。   公孙仲谋现身之后,宋帝王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退去。   有转轮王的前车之鉴,镇魔殿的其他大执事面对公孙仲谋,都不得不慎重。   那名高大剑师来到公孙仲谋面前,单膝跪地,“参见宗主。”   公孙仲谋挥了挥手。   赤丙剑师起身退去。   公孙仲谋背负双手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轻声道:“御甲,你们十二剑师中有几人能服徐北游?“一个声音凭空响起,沙哑沧桑,“回禀宗主,自赤丙以下,只有四人愿意尊奉少主。”   公孙仲谋笑了笑,“四人?实在是少了点。”   藏在暗处的御甲平静回答道:“我和玄乙唯宗主之命是从。”   公孙仲谋平静道:“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带他去见韩瑄,等到他踏足地仙境界以后,再将剑气凌空堂交到他的手上。” 第六十五章 当死则死亦无憾   最后公孙仲谋缓缓说道:“御甲,你让玄乙去玄水阁打声招呼,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玄水阁那边也该收到风声了。”   一声轻诺之后,藏身于暗处的御甲退去。   然后公孙仲谋也离开了此地,只剩下一座已经变为废墟的酒楼,还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徐北游抱着宋官官来到南城,在这里有一片极为醒目的黑瓦建筑,占地颇大,其中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在其中心位置的那座高耸望楼则是说明了它的身份,正是巨鹿城四家一宗门中的玄水阁所在。   玄水阁已经提前得知了消息,一名黑袍广袖的女子带着一众侍女站在正门前等候,见到徐北游后,敛袖施礼道:“玄水阁冷秋水见过徐公子。”   虽说现在公子名号已经不怎么值钱,不像以前那般非公侯冢子不可称公子,是个人模狗样的年轻男子都能被称呼一声公子,可徐北游在人生中的前二十年还真没被人称呼过公子,直到遇到宋官官后,他也被扣上了一个公子的名头。   徐北游抱着宋官官,微微前倾身子,算是还礼。   冷秋水望向徐北游怀中的宋官官,轻声道:“这位就是公孙先生所说的宋姑娘吧,请徐公子把宋姑娘交给本阁,不过因为本阁皆是女子的缘故,不方便男子入内,所以还请徐公子七天之后再来。”   徐北游将怀中交到宋官官交到冷秋水身旁的两名侍女手中,轻声道:“如此便有劳冷阁主了。”   冷秋水淡淡一笑道:“分内之事,不敢称劳。”   徐北游后退一步,拱手道:“告辞。”   冷秋水仍是保持着微笑神情,道:“不送。”   两扇漆黑的大门缓缓关闭。   徐北游转身离开此处,一道全身裹在黑袍中的身影在不远处肃然而立,见到徐北游后,沉声道:“剑气凌空堂剑师玄乙见过少主,宗主正在南城的金玉苑等你。”   徐北游停下脚步,莫名地笑了笑。   少主啊,转眼之间,自己也算是个人物了?   徐北游摇摇头,又是自嘲一笑。   哪里就算是人物了?这些剑气凌空堂的剑师们,若不是看在师父的脸面上,有几个乐意多看自己一眼?即使现在称呼自己一声少主,又有几个在心底瞧得上自己?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人生立世,能靠的只有自己。   徐北游对这位在十二剑师中排名第二的高手点头示意,洒然离去。   这位玄乙剑师一愣,待到徐北游走远之后才摇头失笑道:“能让宗主看中的人,果然有点意思。”   金玉苑。   听名字便不会是良家所在,这是一座行院,占地极大,与寻常权贵府邸无异,更与寻常烟花之地不同。   金玉苑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没有半点浮躁繁华,其中也并非只有娼户女子,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巨鹿城中的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院子,倒不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凡是能被套上权贵二字的人,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更多还是为了避世修养,也算是闹中取静。   出身高阀世族的公孙仲谋会落脚在这儿,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金玉苑在巨鹿城中的名声很大,徐北游只是问了几个路人便找到了金玉苑的所在。   在一名缠着绿头巾龟奴的带领下,徐北游穿廊过堂,七曲八折后,来到了公孙仲谋落脚的院子。   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花木扶疏,草木青青,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烟花之气,倒更像是某位名士的别院偏居。   徐北游暗暗咋舌,这哪里还是烟花场所,自己真是孤陋寡闻了。   徐北游在这儿没见到公孙仲谋,但见到了有些日子不见的知云。   知云还是老样子,羞涩腼腆的小丫头,与宋官官截然不同,见到徐北游后,只是捏了自己的衣角,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欲言又止。   徐北游玩笑道:“怎么,几天不见,不认得我了?”   知云红了脸,低头小声道:“哪有。”   徐北游微微一笑,“那么带我四下走走,如何?”   知云抬起头,露给他一个大大的笑颜,带路前行。   ——在晚间时分,徐北游终于在此见到了师父公孙仲谋,然后师徒两人在一处亭子里有了一番密谈。   其实说是密谈,倒不如说是一番师徒之间的问答。   亭子中,公孙仲谋和徐北游相对而坐,这位剑宗宗主轻声道:“等你踏足地仙境界,不管我还在不在,你都是剑宗宗主。”   徐北游没有惊讶,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夜风乍起,夜色中渗出微微凉意,月光洒落下来,被一丛丛草木和花卉切割得支离破碎,透过其间的缝隙,在地面上印出一簇簇奇形怪状的影子。   公孙仲谋望着当空的一轮明月,道:“为师此生夙愿,不过是重立剑宗,如今为师已经年过八十,此世长生无望,几乎可以说是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所以才要找一个传人,继承遗志。”   徐北游轻声问道:“师父,你现在不是已经重建剑宗了吗?”   公孙仲谋收回视线,先是看了自己弟子一眼,然后拿起面前石桌上的蛇胆酒轻啜,“为师要的剑宗,不是一个剑气凌空堂,而是剑阁,慎刑司,藏剑楼,授剑洞,碧游岛,葬剑岛和其他三十四岛,三百处剑冢,五百处剑池,近千剑炉,总之为师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剑宗,但是这个剑宗已经不复存在了。”   徐北游沉默不语。   公孙仲谋的嗓音清幽,就像手中的蛇胆酒,“这里只有你我师徒两人,没有外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当年道门两分,地位一落千丈,道门用了近千年去复兴道门,所以重建剑宗不是一代人的事情,你师母说得对,一代人就做一代人的事情,其他事情就应该交由后人去做。”   徐北游点头赞同道:“师母所言极是。”   公孙仲谋将壶中的蛇胆酒一饮而尽,叹息道:“为师这代人所做的事情,就是重建了剑气凌空堂,能留给你的也只有一个剑气凌空堂,而这个剑气凌空堂,你能否抓到手中,还要看你的本事如何。说句强人所难的话,为师希望你能在为师在世时就将剑气凌空堂抓在手中,那样为师也能走的安心,即便是为师不在了,剑气凌空堂也乱不了,更散不掉。”   徐北游答非所问道:“难道师父对接下来与镇魔殿殿主的一战没有把握?“公孙仲谋摇头道:“谈不上,镇魔殿殿主修为很高不假,可还没到让为师无可奈何的地步,只是为师一大把年纪了,总是会多思量些身后之事。”   说到这儿,公孙仲谋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有些事情,总要有人站出来,总要有人去做,既然决定去做,就要面对生死,当生死来临时,自己不想去死了,那事情就做不成了,想要把事情做成,必须当死则死。”   “总得有人去死,不是你就是我,我们死了,但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做成了,这就是没有白死,这就是死得其所,这就是……”   徐北游轻声道:“死而无憾。”   老人笑了,笑得很是欣慰。 第六十六章 剑仙霸气至如此   修行界实在太大了,想要在其中迅速闯出些名声,除了要有高深的修为,还要有宗门的鼓吹造势,拿得出手的事迹,或是异于常人的特点。当年年纪轻轻的上官仙尘是如何成名的?很简单,就是一剑屠戮五位地仙境界大高手,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当时道门的镇魔殿殿主,轰动整个修行界,被誉为独步天下的大剑仙。   当然,还有一条终南捷径,那就是直接以修为登上天机榜十人之列,这样自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话又说回来,能登顶天机榜十人的,无一不是积年名宿,或者干脆就是道门掌教这般泰山北斗的宗师人物,也用不着靠天机榜来扬名了。   如果天机榜十人中有两人约战,那无疑是可以轰动大半个修行界的大事。   排名第八的公孙仲谋和排名第七的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大真人,于巨鹿城约战。这个消息就像一颗巨石砸在了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激起无数浪花涟漪,商贾们开始逃离巨鹿城,但却有越来越多的修士闻讯而至。   毕竟两位近乎神仙的高人,各自威名铸就多年,真实修为如何已经不用再去质疑。公孙仲谋这些年行走天下,死在他剑下的道门高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实实在在的剑仙人物,做不得假。而镇魔殿殿主尘叶大真人,已经执掌镇魔殿半甲子的时光,极少有人能让他亲自出手,这次出手的对象是镇魔殿魔头榜单上仅次于青尘的公孙仲谋,如此可遇不可求的巅峰一战,若是身处异地赶不过来那还有个说法,如果近在眼前却错过了,那得后悔一辈子。   在北城门的城头上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望楼,这座望楼不属于任何一家,当年萧皇萧煜就是这里与大将军慕容燕定下口头盟约,联手北伐后建五王。这儿与巨鹿城中众多不成文的规矩一样,算是一处禁地,等闲人等不可入内。   此时空荡荡的望楼中站着两人,一人正是那日去见萧摩诃的宫装女子,不过此时的她没了平日里的冷傲神态,难掩重伤后的疲惫虚弱之态,对正站在窗口处眺望窗外风光的中年男子说道:“属下无能,止步于公孙仲谋的剑二十,未能探出虚实。”   中年男子身材修长,身穿玄黑色道袍,脚踏同色云履,道髻以一支墨玉龙簪固定,一头黑发整整齐齐披在后背,负手而立,双手肌肤如同妙龄女子,看不出半点岁月沧桑痕迹。   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俊逸面庞,仙风道骨中透露出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度,只是嘴角习惯性地翘起,让他看上去就像始终在笑,使得整个人稍显柔和,少了几分压迫,多了几分温和。   他淡笑道:“你无须自责,剑二十之后皆是杀人之剑,你若真的逼得公孙仲谋用了出来,那我今日也见不到你了。”   女子低下头去,虽然没有争辩,但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倒像是小女儿作态。   在中年男子面前,她的确可以算是个小姑娘。无论是从地位上,还是年龄上。   她是酆都大帝一系中仅次于中央鬼帝的东方鬼帝,而站在她眼前的这位男子则是整个镇魔殿的主人。   这位镇魔殿殿主道号尘叶,与如今的掌教真人、已经故去的萧皇、首辅蓝玉、公孙仲谋等人属于同辈人,曾经的年轻一辈变成了如今真正掌握天下权柄的老辈人,多年以来的恩恩怨怨也在一次次斗争中变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   尘叶年轻时就在镇魔殿中任职,有些类似今日的叶罪,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根深蒂固,在师叔明尘大真人辞去殿主之位后,尘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任镇魔殿殿主,也完成了镇魔殿的新老交替。   在他成为镇魔殿殿主之后,种种传说铺天盖地而来,给他塑造出多重形象,有说他是杀人屠夫,饥则食肉,渴则饮血,动辄灭人满门,与公孙仲谋杀人练剑的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说他是野心勃勃之人,自比黑衣掌教其实恰恰说明他想要取代掌教真人,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纷纷纭纭,大多都是恶名,善名寥寥无几。   当年各方诸侯逐鹿天下,兵争不止,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东方鬼帝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尘叶捡到并带回道门,对她而言,尘叶是亦师亦父亦主的一个复杂存在,公孙仲谋也好,萧摩诃也罢,在她眼中都是些沉沉暮气的老朽,纵使有些修为手段也不足为惧,徐北游等年轻人之流更是难入她的法眼,只有面前的殿主大人,才可以让桀骜不驯的东方鬼帝放下傲气尊严,像个小丫鬟似的去小心侍候。   尘叶对于东方鬼帝的不服气并不以为意,略微失神道:“你们这些孩子,没经历过当年那些事,公孙仲谋此人,无论心性还是资质,俱是一时之选,只是因为少了些运气,才会郁郁不得志。易地而处,他若是道门之人,今日成就说不定还要远胜我等。”   东方鬼帝更不服气了,似是赌气地轻哼了一声。   尘叶一笑置之。   从巨鹿城的北门到灵武郡王府邸,有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   有师徒二人行走在这条大道上。   大道尽头即是北城门。   徐北游跟在师父身后,眯着眼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望楼,轻声呢喃道:“师父,小时候我问你什么是剑仙,你告诉我呵气即成飞剑,挥手剑如雨落,御剑可至九天之上,握剑则能独步天下,这就是剑仙,我当时就觉得剑仙真是霸气啊。”   走在前面的公孙仲谋没有回头,笑问道:“怎么?”   徐北游轻笑道:“要不,师父今天就给徒儿霸气一回?”   公孙仲谋洒然笑道:“好。”   接下来的一幕,就像师徒两人在十年前的那次初见。   背负剑匣前行的老人,满头白发飞舞,大袖鼓荡。在距离北城门还有三百丈的时候停下脚步,然后将背后剑匣轰然立在身前,在地面上砸出一圈裂纹,同时有一圈肉眼不可见的元气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如同大风呼啸吹过,将四周房屋上的瓦片吹得哗啦作响。   下一刻,站在街道上公孙仲谋手指并为剑指,朝天一指。   天空中先是出现一道剑影,然后是两道,四道,八道,十六道……依次递增。   很快,无数剑影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公孙仲谋的脸上浮起笑容,手臂向前轻轻一推,然后开始缓步前行。   万千剑影随之而动,剑尖尽数指向北城门望楼。   公孙仲谋沉声道:“道门尘叶,剑宗公孙仲谋今日问剑于你!”   北城门望楼内的尘叶轻笑一声,“公孙仲谋来了,你留在这儿观战,不许擅自插手。”   东方鬼帝咬了咬嘴唇,然后轻轻点头。   尘叶的身形骤然消失,然后出现在望楼楼顶的檐角上,声音响彻整个巨鹿城,“尘叶在此,请公孙宗主出剑。”   这一日,修士云集的巨鹿城中,所有城内之人都见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无数剑影从天而落,密密麻麻,遮挡了整个天幕。   好大一场雨!   剑雨。 第六十七章 雷池压顶天雷落   萧摩诃站在自家的望楼上,瞧着那片遮天蔽日的剑雨,眯眼笑道:“这次倒是雷声大雨点也大,真打起来了,世略,你觉得谁的胜算大些。”   站在萧摩诃身后不远处的正是灵武郡王世子萧世略,闻言后轻声回答道:“应该还是镇魔殿殿主吧,毕竟是号称掌教真人之下第一人的黑衣掌教,没有几分修为也压不住三十六大执事,而且在天机榜的排名上,镇魔殿殿主也高出公孙仲谋一位。”   萧摩诃却是摇头道:“如果以权势而论,尘叶的确算是道门掌教之下第一人,可若是以修为而论,那就未必了。道门尘字辈的老一辈日渐凋零不假,但还是剩下那么几位,或是闭关清修求长生,或是处于将死未死的半尸解状态,这些年过百岁的大真人才是道门真正的老底子,等闲不会现身,更不会出现在天机榜上,这也算是天机阁与道门之间的默契,所以那个天机榜榜单看看就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萧世略轻轻嗯了一声,脸色如常,其实心底激荡不输他人,只要是一名修士,谁不为两位仙人出手所倾倒?再者又涉及到道门和剑宗的恩怨,几十年前的那场天下之争,说到底也是道门和剑宗在幕后各自推动,剑宗虽然败亡,但公孙仲谋却以一己之力挑起了剑宗的大梁,在世间兴风作浪将近一甲子,道门不也是无可奈何?延续到今日的这场剑道之争,谁胜谁负?   尘叶立在望楼的檐角上,轻声感慨道:“好一招剑九。”   随着他的话音响起,漫天剑影瞬间凝滞,不前不坠不散,好似变成了天幕上的背景。   公孙仲谋不以为意,伸手一招。   天空中瞬间云气翻滚沸腾,宛若有真龙行于其中。   下一刻,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在天幕上当空一抓,一道粗如山峰的云柱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从天而降,接天连地。   巨鹿城内的数万人见到此情此景,皆是震撼难言,偌大一座巨鹿城,竟是鸦雀无声。   这似乎是一把剑?   一把大不可以道里计的云剑!?   公孙仲谋缓缓说道:“当年道门掌教以白山的满山之雪作剑,一剑斩中都,那么今日老夫便以这天上浮云为剑,一剑斩巨鹿!”   巍巍云剑,耸然而立,气势雄浑。   镇魔殿殿主在这一剑面前,渺小如蝼蚁。   北城门及城墙上的守城士兵占据了制高点,距离更近,也更能感觉到这一剑带来的窒息和压迫,所有人都是痴痴抬头,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这一剑就这么劈了下来,自己连同脚下的城门城墙一起遭了池鱼之灾。   可接下来的一幕,就印证了他们的心中所想,只见公孙仲谋空手做了个握剑的动作,然后向下一斩。   天空中的云剑随之而动,轰然斩下!   其势如同大山崩!   徐北游望着这一幕,喃喃道:“果然是剑仙,果然好生霸气!”   面对这一剑,镇魔殿殿主脸色平静,伸出右手食指,任由这一剑斩落,在距离自己还有三尺距离时,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一指定剑。   当年道门掌教的确曾以满山之雪作剑,但那时的掌教真人还不是掌教,远未修为大成,这一剑被当时的大都督徐林一拳破去,真要说起来,这样的手段,吓吓凡夫俗子还行,对付真正的同境高手,还是有些华而不实的嫌疑。   公孙仲谋轻念一个“散”字。   这把巨大无比的云剑在瞬间“分崩离析”,变为近千把正常大小的飞剑,悬空而停,构造出一座圆形剑阵,千余剑的剑尖仍是直指尘叶。   瞬息之后,剑气交错,无数飞剑按照一道道玄妙轨迹疯狂绞杀向尘叶。   更令人惊讶的是,千余飞剑斩向尘叶,却是没有伤到尘叶脚下望楼分毫,可见公孙仲谋对于飞剑剑气的掌控,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尘叶也终于不再只守不攻,不见他有何动作,瞬间散去两百余把飞剑,原本圆满无漏的剑阵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缺口,然后尘叶的身形从这个缺口中一闪而逝,来到天幕之上,虚空而立。   公孙仲谋笑了笑,抬起手臂又是做了个虚握的手势。   剑气迸发,气贯长虹。   剑气如同蛟龙冲霄而起,剑气内敛而不放,直指尘叶面门。   剑二十,升龙一剑。   镇魔殿殿主五指张开,掌心处有雷光闪动,轻描淡写地拍在气势如虹的剑气之上,剑气瞬间在他面前炸裂开来,一时间剑气雷光四散激射,城内的建筑便遭了灾,运气好些的被剑气洞穿,只是留下一个大洞,运气不好些的就直接被腰斩,轰隆声中不知坍塌了多少。   尘叶所用法门乃是道门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自古以来都是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以五雷天心正法为正,是道门中众多法门中可以修至飞升证道的康庄大道之一,仅就在地仙境界而言,就是与掌教一脉的三清诀相比也不遑多让。   尘叶沉声开口,嗓音分明不大,但是城中所有人都是字字入耳,便是遮住耳朵也徒劳,无论远近,无论内外,皆是一般音量,“公孙仲谋,还不出剑?!”   剑宗之人,手中有无一剑,差别真的很大。   公孙仲谋大笑一声,身形扶摇而起,袍袖肆意飘摇,右手中多了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   尘叶淡淡一笑,眼神漠然。   终于是亲手握剑了,你公孙仲谋还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尘叶张开双手,一身黑色广袖道袍猎猎作响。   在公孙仲谋用漫天云气作剑之后,头顶天空便是湛蓝无云,但在这一刻,先是有云涌云聚,然后便是乌云密布。   公孙仲谋瞥了眼天空,然后便平静地收回视线,身形升到与尘叶对等高度高,持剑而立。   天机榜排位还要高出公孙仲谋的尘叶淡然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东方青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计二十八宿,共筑一方雷池,请君细观。”   随着尘叶的话语,天空中黑云如墨,在黑云中有二十八点光亮依次浮现,好似夜空星辰。   雷池大阵,可以说是道门极为有名的法门,当年的上代掌教真人紫尘,大真人微尘,甚至萧皇萧煜,都精通此法,甚至紫尘还曾以此法镇压过修为未曾大成的上官仙尘。   尘叶坐在镇魔殿殿主的位置上已经几十年,近些年来更是被称作黑衣掌教,可见他在道门的地位之尊崇,仅次于掌教真人一人而已,这次他亲自出手约战公孙仲谋,公孙仲谋竟是不以剑对敌,泥菩萨尚有几分火气,又何况立于当世巅峰的镇魔殿点主?此时尘叶用出雷池,羞辱挑衅的意味更重。   当年你公孙仲谋的师尊上官仙尘被我道门掌教以雷池之法镇压数月之久,你公孙仲谋今日可能破去本座的雷池!?   黑云之中二十八颗“星辰”的光芒越来越盛,终于显露出本来面目,哪里是什么星辰,分明是二十八颗闪耀着蓝紫光芒的雷珠,每一颗都有人头大小。   下一刻,黑云中天雷滚滚。   手持玄冥的公孙仲谋好整以暇,等着天雷落地。   世人都说当年独步天下的大剑仙上官仙尘因为造下杀孽太重,最后死于煌煌天诛。   但是公孙仲谋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当年师尊已经扛下了九道天雷,虽然近乎力竭,但仍有一战之力。   也就在此时,刚刚一剑斩杀白莲教教主的萧皇来到此地,以天子剑斩向师尊。   师尊以剑三十五相抗,最后挡下了萧皇的天子剑,却因力竭而逝。   不转世,不苟活,死了便是死了,从来都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这便是我剑宗的道。   一道粗如水缸的天雷轰然落下。   几乎就在同时,公孙仲谋一剑递出。   剑势磅礴浩大,哪怕在象征天道的天雷面前,也毫不逊色。   谨以此剑,敬吾师! 第六十八章 一剑谁堪伯仲间   天雷压顶。   任你是地仙境界也要低头弯腰。   天雷径直朝公孙仲谋落下,刚好与公孙仲谋递出的一剑针锋相对。   浩荡剑气冲天而起,好似是一条倒挂银河,逆流而上。   跟上官仙尘当年张口啸出一条长河剑气,如出一辙。   剑气直接将那道天雷击碎。   满城修士看得目瞪口呆,剑宗的剑道,都是这么霸道的吗?   象征天道劫难的天雷,竟然被公孙仲谋一剑干脆利落地破去了?!   尘叶却是不在意地一笑,先前一雷不过是牛刀小试,既然是雷池大阵,自然要看二十八雷齐动的景象才行。   二十八颗雷珠的光芒愈发耀眼,与先前天雷一般无二的二十八道雷霆破开云海,交织成一幕大网覆盖向公孙仲谋。   天罗地网,八方雷动。   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这座由玄通道法构建的雷池,比起那真正的古雷池,何止是强出一筹!   公孙仲谋伸出手,缓缓道:“请剑。”   立于地面街道上的剑匣轰然大开,有青色剑气冲霄而起,紧接着一柄举世无双的仙剑自剑匣中缓缓升起,横贯于公孙仲谋和尘叶两人之间。   此剑出世时,原本被黑云遮蔽的天空瞬间染上一层碧荧荧的青色,就连耀眼无比的雷池大阵也在此剑面前黯然失色。   满头白发的公孙仲谋伸手握住剑柄,平静道:“此剑专杀逍遥地仙。”   这一剑即是剑宗宗主佩剑,也是当年剑宗祖师佩剑。   剑名诛仙,自千年以降,剑下地仙亡魂近百。   公孙仲谋手持诛仙,大笑道:“都说不可越雷池一步,老夫今日偏要一步越过雷池,倒要看看你这位镇魔殿殿主能奈我何!?”   公孙仲谋果真不退反进,迎向那张雷网。   手中诛仙轻描淡写地划出一道长虹轨迹。   雷霆失声,黑云失色。   一剑过雷池,一剑破雷池。   摧枯拉朽。   这一幕,徐北游看得心神摇晃,这才是真正的逍遥地仙,真正的剑仙啊。   还有那诛仙一剑。   十年之前,徐北游就曾见过此剑出世。   也正是从这一剑开始,徐北游和公孙仲谋结下了这段师徒缘分。   一只夏蝉,一把仙剑。   可真是久别重逢了。   灵武郡王府的望楼上,萧摩诃摇头一叹,“尘叶输了,公孙仲谋赢了。”   萧世略满脸震惊,不敢置信道:“镇魔殿殿主竟然会输,还有那把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修行界也没半点传闻,没有道理啊。”   萧摩诃眯起眼,轻声道:“此剑名为诛仙,曾经是道门镇压气运的三大重器之一,千余年前剑道之争,道门两分,此剑被剑宗祖师带去了剑宗,成为剑宗的镇宗之宝,由历代宗主亲掌。剑宗上代宗主上官仙尘将死之际传给了公孙仲谋,道门迟迟无法从公孙仲谋手上夺回这件至宝,自然没有脸面去说这把剑,道门不愿多说,这修行界谁还敢去触道门的霉头?再加上这把剑久不出世,你们这辈人没听说过也在情理之中。”   萧世略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父王,既然是公孙仲谋赢了,那这次的巨鹿互市?”   萧摩诃平静道:“为父之所以要请公孙仲谋过来,本来就是为了搅局的,这次名为互市,实际上是替朝廷和陛下收拢各方散修,最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就是道门,若不是有公孙仲谋这个天字号剑宗大余孽顶在前面,让道门无暇顾及,这所谓的巨鹿城互市又从何谈起?不过眼下的情况却是有些超乎为父的意料之外,因为公孙仲谋和尘叶交手,竟然吸引了如此多的修士,倒也是意外之喜了。”   萧世略的脸上有了笑意,“恭喜父王,此事若是办成,陛下那边定然要龙颜大悦,说不定父王就能凭借此契机更进一步。”   萧摩诃也是一笑。   六颗东珠的郡王帽子虽好,但哪里比得上七颗东珠的亲王冠冕?   亲王,那可是嫡宗那边才有的待遇。   新朝初立,分封诸王屏御四藩,这时候的亲王可不是王朝末年那些有名无实的亲王,而是实实在在的藩王,大齐朝一共封了五位亲王,其中有两位异姓王,分别是东北的辽王和草原的镇北王,也就是草原汗王。另外三位亲王,俱是出自萧氏嫡宗,其中最为大名鼎鼎的正是先帝萧煜的异母弟魏王萧瑾,至于萧氏旁宗,最高也只是止步于郡王,在嫡宗的三大亲王面前始终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灵武郡王萧摩诃身为萧氏旁宗之长,想要更进一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萧摩诃轻声道:“世略,嫡宗那边,一位叔王,两位大长公主,还有两个年轻亲王,而我们旁宗这边却只有为父一个郡王和长公主殿下,势单力薄,虽说有亲疏之别,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我们凭什么就要背着一个旁字被嫡宗欺压?凭什么魏王可以独占一国之地,而我父子两人就只能偏居苦寒塞外一城之地,这其中差距何其大也?既然祖宗上的情分比不了,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不然在这朝堂之上谁还会把我们放在眼中?”   萧世略低头道:“父王教诲,儿臣谨记心中。”   萧摩诃叹息一声,不再去看那两位逍遥地仙的旷世大战,转身离开望楼,背影萧索。   这一战的结果,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之外,公孙仲谋以诛仙剑大破镇魔殿殿主的雷池大阵,镇魔殿殿主尘叶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却颇为狼狈,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大人物来说,再也没有脸面留在巨鹿城中,此战之后,道门镇魔殿全面退出巨鹿城。   而这一战却是成就了公孙仲谋,借着这惊天一战的声势,公孙仲谋被称为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其声名直追那几位诸如道门掌教之列的绝世高人,而且经由无数巨鹿城观战之人的口口相传,公孙仲谋这个名字不再局限于大人物的口中,处于修行界底层苦苦挣扎的人,也第一次知道了这世上原来还有个剑宗宗主,叫公孙仲谋!   可惜的是,这个剑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镇魔殿退去不久后,刚刚崭露峥嵘的剑气凌空堂也再次蛰伏,不留半点痕迹,就连剑宗宗主公孙仲谋也飘然远去。   作为公孙仲谋的弟子,徐北游还知道一些外人不为所知的事情,比如说公孙仲谋在此战之后分别与两人密谈,而这两人正是这次巨鹿城互市的始作俑者。   灵武郡王萧摩诃。   镇魔殿殿主尘叶。   萧摩诃请公孙仲谋前往巨鹿城破局,现在公孙仲谋完美逼退镇魔殿,也到了萧摩诃支付报酬的时候,而这项报酬更是大到让徐北游震惊难言。   那是一方私章,通体碧玉之色,高约三寸有余,底面四方,长宽约两寸,刻有灵宝二字。   准确来说,这是一件信物,凭借此物,可以向当朝的皇帝陛下提出一个情理之内的要求。   当朝天子的人情,这得有多大?   那真是像天一样大了。   至于镇魔殿殿主那边,两人则是做了一桩交易。 第六十九章 一章一印换一人   巨鹿城外三十里,送客亭。   亭子很简陋,也很坚固,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草原的风吹雨打。   两名老人站在亭子里谈事情,很难想像前不久两人还在打生打死,如今却像多年老友那般谈笑风生,也许只有这样的态度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一对年轻男女等候在亭子外面不远处,心情有些莫名的惆怅和沉重。   徐北游有些不耐这种等待结果的无奈现状,忍不住朝亭子里望去。   同样是天底下最高的高手,两名老人的形象大不相同,黑衣白发的公孙仲谋此时不苟言笑,威严冷肃,让人望而生畏,像极了世人对于镇魔殿殿主的臆测形象,而真正的镇魔殿殿主尘叶则是符合修行界晚辈们对高人们的一切想象,身材修长,仙风道骨,神华内敛,晶润如玉,虽说也是不惑年纪的相貌,但总要比公孙仲谋的苍老面庞讨喜一些,也不会因为看上去年纪太小而有损威严。   公孙仲谋虽然胜了尘叶,但杀不了尘叶,所以此时两人的地位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仍是相对平等,两人所谈的事情,徐北游也知道一二,所以他才忍不住会生出惆怅的感觉。   想到这儿,他把目光转向知云,这个小道姑也有所预料,正低着头一言不发,感受到徐北游的目光注视,抬起头来迎向徐北游的目光,勉强挤出个笑脸,似乎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徐北游笑了笑,忽然觉得有些憋屈。   当初捎上知云是无奈之举,只是一路行来,相处的时间多了,就渐渐有了感情。   他很想现在站出来,对师傅和镇魔殿殿主大声开口,我不想让身边的这个小丫头回剑宗,我想让她留在我身边。   可是他没这个勇气,也没这个底气。   面对师父,他没有勇气去忤逆授业恩师的意志。   面对镇魔殿殿主,他则是没有底气去反抗这位站在当世巅峰的大人物。   那位大真人仅仅是背对徐北游,其身上的气势都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更何论去正面抗衡?   或许几十年后的徐北游可以做到,但是现在的徐北游不行。   很无奈的结果和现实。   亭内。   两人的交谈进入了尾声,尘叶转头看了眼站在外面有些手足无措的小道姑,平淡道:“有劳公孙宗主这段时间的照拂,就算贫道欠下一个人情,日后只要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公孙仲谋面上表情古井无波,心底却很满意这个答案,镇魔殿殿主的一个人情,纵使比不了大齐皇帝的人情,但也相去不远了,镇魔殿殿主最令人畏惧的不是他的修为,而是他所掌握的权势,传闻中三十六大执事之首,其修为震铄古今,与大内第一高手平安先生张百岁相去无几,还不是一样要听从这位殿主之令?   见公孙仲谋点头,尘叶从袖中取出一方印章,通体墨色,上刻麒麟,大小与先前萧摩诃交给公孙仲谋的“灵宝”印章相差无几,底面刻有清阁居士四字。   公孙仲谋接过印章,淡笑道:“自从老了以后,这心肠也就软了,咱们两个老家伙去那边走走,让年轻人互相告个别。”   尘叶平淡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两名老人一前一后走出亭子,公孙仲谋对徐北游打了个手势。   徐北游神情复杂地望向身边的知云,踌躇而不知该怎么开口。   终于还是要走了吗?   知云怯生生地看了一眼两名正逐渐走远的老人,鼓起勇气扯住徐北游的袖口。   徐北游低头看去,小道姑的眼眶湿润,有了洪水决堤的迹象。   也许在公孙仲谋看来,这么一对懵懂未知的年轻男女,不过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哪来什么刻骨铭心的儿女情长,就他自己而言,夫妻两人携手历经生死劫难,几十年的相互扶持,最后还不是分道扬镳?两个年轻人最多是难受一阵子,过去也就过去了。   可是知云却不这么想,收养她的崇龙观老观主死后,她就彻底变成了孤单一个人,继而崇龙观覆灭,她连最后的栖身之所也没有了。就像人在溺水时会下意识地抓住一起可以抓住的东西,现在的徐北游就是知云紧紧抱住的浮木,只要依靠着他,知云觉得自己才不会沉到水底去。   知云低声道:“我不想走,我不想去道门。”   徐北游勉强笑了笑,违心道:“道门有什么不好?天上玄都,素有玉京之称,多少修士想去还去不了呢。”   听到徐北游这番话,知云真的是泫然欲泣了,低着头,不去看他,也不再言语。   徐北游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别看我们师徒现在风光,可说不定哪天就要被人追杀,那是真正的亡命天涯,说不定哪天就顾不上你了,万一把你丢了可怎么办?所以才让你回道门,那里再怎么不好,总归是有一份安稳。”   小道姑还是低着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低低地呜咽着。   徐北游想要去给她擦泪,她却双手捂住脸庞,纤弱的肩头一颤一颤,显然是觉得自己被当作累赘给抛弃了。   不管徐北游方才的话语怎么委婉,知云还是听出了话语中的意思。   这是公孙仲谋的意思,与其带着这个小道姑,让她不知哪天死于非命,倒不如现在拿她换一个镇魔殿殿主的人情,皆大欢喜。   徐北游沉默良久,知云哭得没气力了,抽抽噎噎地含糊说道:“我见过那个人,他曾经来拜访过师父。”   那个人自然指的就是镇魔殿殿主。   徐北游没有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欲言又止。   知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儿,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走了。”   徐北游从背囊里拿出一本书,递到她的面前,故意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你不是喜欢这本帝鉴图说的图画吗,送你了,路上解闷。”   知云下意识地接过书,怔然失神。   徐北游拉起知云的手,朝两名老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镇魔殿殿主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知云,脸色平静。   距离还有几十步的时候,徐北游停下脚步,松开知云的手,轻声道:“去吧。”   知云双手紧紧抱着那本帝鉴图说,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镇魔殿殿主,不住地回头张望。   似乎是希望徐北游能出声喊住自己。   不过徐北游从始至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招了招手。   最后,徐北游竟是鬼使神差地与这位镇魔殿殿主对视一眼。   下次再相见,徐北游又该是以何种身份来面对这位镇魔殿殿主?   待到两人彻底走远之后,公孙仲谋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头,淡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丢了个小媳妇,为师送你个小玩意。”   说话间,一方印章被公孙仲谋丢到徐北游的手里。   通体碧玉,底面刻着灵宝二字。 第七十章 一人一剑即剑宗   知云最终还是走了,跟随镇魔殿殿主返回道门,不过公孙仲谋给徐北游透了点风声,知云作为崇龙观的唯一幸存者,又有老观主的香火情分,不仅不会受到什么诘难,反而还因祸得福,可以拜入道门掌教门下,不得不说是场不小的造化。   另外被安置在玄水阁中的宋官官伤势大有好转,彻底痊愈之后由玄乙剑师负责将她带离巨鹿城。   至于公孙仲谋和徐北游师徒两人,因为目标太大的缘故,先一步离开巨鹿城,从秀龙草原一路向东,往东北辽州而去。   这不是徐北游最后一次来巨鹿城,但却是公孙仲谋此生中与巨鹿城的最后交集。   当今朝廷有两位异姓王,一东一西交相辉映。西边的是镇北王林寒,已故太后之弟,草原之主,虽然名义上是大齐的异姓王,但在实质上却是属国之列,上下法令自成一体,从地域上来说,以乌伦河为界,以王庭为中心,西至热海,东至秀龙草原,北至金鹰口,囊括大雪山的数万里草原戈壁都归于这位镇北王,其麾下有大小台吉五十二人,数十万骑兵。   草原林家与后建完颜氏家族曾被中原士子视作悬在头顶的两把利剑,直至萧煜娶林家嫡女为妻,剿灭红娘子,借助妻子名义以外姓女婿身份执掌草原,又与慕容燕联手北伐后建五王,扶持如今的后建国主完颜北月上位,由此林家和完颜家两家彻底臣服,这才有了如今数十年的太平光景。   至于东边的异姓王,自然就是坐镇辽州和北都的辽王牧家,首任辽王牧人起曾是前朝大郑的掌兵大都督,也曾在郑失其鹿时参与逐鹿天下,甚至兵临中都城下,险些葬送萧皇的西北基业,后来兵败归降,被封为辽王,坐镇东北。说来也巧,徐北游曾经为端木玉等人带路去过的古战场,就是这位辽王殿下与本朝西河郡王徐林骑军大战的战场所在。   徐北游没想到自己竟然早早与辽王有过这么一段“缘分”。当然,如今这的辽王早已不是当年的牧人起,而是牧人起的外孙牧棠之。   师徒二人一路沿着草原上早已被商人们踏出的商路前行,公孙仲谋除了继续指点徒弟的修炼,同时也穿插了些辽州的风土人情,“进了辽州,便是进入东北地界,辽王既然是朝廷体制下唯一异姓王,也着实不简单,虽说这些年被朝廷打压的厉害,辽王府接连丢了东北三州中的锦州和幽州,只剩下辽州一州之地,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牧人起攒下的老底子,地位权势与各路边军的老军头们大致相当。”   “本代辽王牧棠之,韬略才智都算上佳,心思缜密,不过在胆识气魄方面,较之先辈,少了几许杀伐果断,倒是学了不少庙堂老朽的阴沉气,加上这几年被蓝玉和魏禁这两个老家伙挤兑的厉害,性情阴郁,不过这也怨不得他,他自小长在辽王府,受困于高墙之内,没什么真正历练的机会,正所谓言传不如身教,没经过父祖们的大风大浪,自然养不出父祖们的枭雄气魄,性子有所偏颇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若不是因为如此,这位辽王殿下也不会与为师交好。牧棠之对当朝的几位老朽相当不满,所以就想通过为师与草原上的那位搭个桥,两位异姓王联手,这样才能有底气说话,毕竟削藩大势在所难免,若是继续坐以待毙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这辽王府就要变成个空壳子了。”   走了一旬时光,草原风光渐少,逐渐可以见到稀疏林木,此时的徐北游已经彻底稳固了自身的二品境界,天岚剑更是如臂指使,公孙仲谋对此大感欣慰,自己徒弟虽然比不得那些谪仙之姿,但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特资质,谪仙的心性,便无须去担心境界瓶颈而停滞不前,天人的悟性,学前人遗慧已是足够,真人的根骨,有所不足,自有那十二剑来弥补,踏足地仙境界之后,根骨和悟性已经无关紧要,能否迈过巍巍十八楼,除了难以言说的机缘,就只有心性二字,自己徒弟到时未必不能像如今的道门掌教那般登顶十八楼小长生境界,距离真正不朽的神仙大长生境界只差半线。   想到这些,公孙仲谋的思绪飘散开来,轻轻道:“北游,为师今日便与你说些地仙境界的秘事。这天下高人多不可数,不过真正能不朽的真神仙,全都已经是天上人,不再是天下人,正所谓天下人管天下事,想要以修为影响天下大势,只有登顶地仙十八楼之上,此境界又称小长生境界。何谓小长生境界?就是与长生神仙已经别无二致,只差跨过天门的半步而已。”   “前后百年,能有小长生境界的人屈指可数,抛开已经飞升的紫尘、天尘之流,只有你师祖上官仙尘,当年的白莲教教主,大齐先帝萧煜,道门叛教大真人青尘,道门现任掌教等寥寥五人有此境界。不过小长生终究不是真正的大长生,这五位小长生高人中,先后有三人身死,为师师尊死于天诛和连番大战后的力竭,白莲教教主死于萧煜的天子剑下,而萧煜也是因果报应,最后被白莲教教主临死时的气数反噬,不得不遁入梅山陵墓中,生死不知。不过在为师看来,萧煜多半是死了,即使不死,也是难见天日的半死不活状态,永世不得超生。”   徐北游若有所思。   公孙仲谋笑了笑,继续说道:“至于另外两人,青尘比为师高出一辈,是真正的老辈人物了,在甲子之前就已经飞升有望,甲子之后修为就更加深不可测,之所以迟迟不飞升,还是因为当初的叛门之事,无颜去见天上的道门祖师。而现任道门掌教,他走的是积善派路子,修为够了,但在善功一事上还差点火候,应该还是在等一个契机,同时也是放不下道门这么大的家业,总要安排好了后事才能放心飞升。”   徐北游轻声问道:“师父也能飞升吧?”   公孙仲谋呵呵一笑,摇头道:“飞升证道?这辈子是不指望了,能把祖宗们传下来的基业传承下去,为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徐北游叹了口气,故意老气横秋道:“师父,你这个心态可不行啊,徒儿还盼着你早些飞升,也好出去威风一番呢,神仙传人,这是多大的名头,就问谁不怕?”   公孙仲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大笑道:“为师在人间,别人才会怕你,如果为师现在走了,这些家业你是守不住的。好了,为师知道你的心意,你是为师父着想,想让为师早些去天上逍遥,先不说为师有没有飞升的命,还是那句老话,如果人人都想着长生不朽,祖师们传下的道统也就完了,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老人望向天空,轻声道:“当年公孙家的家业,我没能支撑起来,于剑宗而言,我不想再重蹈当年覆辙。”   徐北游这次是真的叹息了。   当年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号称一人即半个剑宗,以一己之力将剑宗推到仅次于三教的地位上,甚至能与道门争锋,不过上官仙尘一死,剑宗也就轰然坍塌。   现在公孙仲谋已经垂垂老矣,剑宗这副担子早晚都要落到徐北游的肩上,仅仅是一人一剑,能否撑得起来? 第七十一章 刀客   <p>  镇魔殿和剑气凌空堂先后一走,巨鹿城总算是回到了正轨,借着两位绝世大高手决战的东风,聚集了大批修士,酝酿许久的巨鹿城互市正式开始。巨鹿城主人萧摩诃暗地里替皇帝陛下收拢了多少修士不得而知,但是从灵武郡王这几天的满脸喜色来看,应该是收获颇丰。   朝廷得意,道门自然失意,失意人就要想法设法找回平衡,现在道门手上有了知云,那么崇龙观之事自然就不会这么算了,镇魔殿和暗卫府的这滩浑水还要继续浑浊下去,不过这些已经与徐北游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徐北游师徒二人如今的目标是辽王府,一起面见那位辽王殿下,若无意外,徐北游接下来还要随师父远赴后建,再去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完颜北月。   这几个月的时光对于徐北游来说,可谓是光怪陆离,大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出场,让徐北游这个曾经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人物,竟然也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上层风光。   走了大约一月的时间,师徒二人终于踏足东北地界,此时天气已经开始渐渐转冷,东北深秋的凉意更是几乎刺骨,一个“冷”字,就是徐北游对东北的第一印象。   虽说西北也冷,但是比较干燥,而东北的寒意中却是带了些许湿润意味,无声无息间地渗入其中,直抵内里,两者大不相同。   在踏足辽州之前,公孙仲谋再次让徐北游独自前行,而这一次,徐北游遇到了一位截然不同的对手。   如果说端木玉是代表了世家贵公子,那么这名对手就是像徐北游一样出身市井底层的草根人物,以杀伐淬炼刀术,出手极为狠辣,遇到以战养剑的徐北游后,二话不说直接出刀,险些一个照面就让徐北游重伤于他的刀下。   两人的第一次交手,发生在一片密林之中,当时此人藏身于地面层层的树叶下,就连徐北游都没有感知到他的丝毫踪迹,在徐北游靠近时,此人身形暴起,一刀斩向徐北游的头颅,若被斩中,十成十就要被一刀枭首。   徐北游在千钧一发之际,低头矮身,背后所负天岚被气机牵动出鞘,堪堪挡下了这一刀,不过仍是被刀上带起的凌厉刀气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紧接着两人展开了一场正面搏杀,徐北游的剑术是公孙仲谋所授,玄门正宗,一招一式都契合道理二字,最是方正不过,而此人的刀法却是一场场厮杀中磨练出来的,狠辣诡奇,最擅以命换命,以伤换伤的打法,若是一个刚刚踏足江湖不久的宗门弟子,在这种打法面前难免要吃大亏,可徐北游不一样,他同样出身底层,在草原上杀马贼时也见惯了这些搏命手段,应对起来倒是游刃有余。   这人是果决之人,见久攻不下,抓住一个机会身形瞬间倒退,没入密林之中,就此消失无踪。   徐北游并未追击,看着那道如同孤狼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后,自己也收剑撤离战场。   徐北游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这个不知名的刀客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再来找自己的麻烦。   通过刚才的交手可以看出,此人约莫着是初入一品境界,足足高出徐北游一整个境界,只是刀术比徐北游所学的剑三十六相差太远,所以被徐北游打成平手,有这么一块试剑石,对自己的剑道修为大有裨益,徐北游当然不愿轻易放过。   隔了三天,两人第二次狭路相逢,是在靠近辽州的一条官道上,时值深夜时分,官道上没什么行人,这次刀客也没有隐藏身形,就这么直接现身在徐北游面前,仍是一刀直刺徐北游的心口。   这一次徐北游有所防备,毫不犹豫地用出一记初具雏形的剑十三,这名刀客显然没想到徐北游会有这么一手,仓促之间只能尽力缩起身子,横刀身前,硬扛下这一刀。   下一刻,他被剑十三的磅礴剑气撞飞出去,身体在地面上砸出一方大坑。   徐北游同时出声道:“你是谁?”   刀客没有回答,跃出自己身体撞出的大坑,身形再次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在此人走后,徐北游仍是没有追击,不过脸色有些凝重,对于现在只有二品境界的他来说,初具雏形的剑十三就已经是压箱底的本事,这一剑也是徐北游在踏足一品境界之前所能修炼的极致,以剑气磅礴浩大著称,因人而异,虽然现在徐北游用来,只能逼出一道三丈长的剑气,可若是换成当年的上官仙尘来用,就是一剑摧城也非难事。   当年剑宗祖师创出这一剑,其初衷很霸气,根本就是直奔着一剑可挡百万师去的。   第三次的袭杀来得有些慢,在徐北游即将踏入辽州境内时,这位多日不曾出手的刀客终于“姗姗来迟”,在城门前的人流中身形暴起,一刀搅向徐北游的小腹,居心歹毒,当然徐北游这次又让刀客失望了,以剑五挡下这一刀,然后两人又展开了一场生死相向的刀剑之争。   刀客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刀术,敢拼命却又惜命,惜命却不畏死,刀法将狠辣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次更是彻底舍弃了惜命的念头,刀刀搏命。   有句老话说得好,光脚不怕穿鞋的,曾经的徐北游也算是光着脚,但现在的他已经是穿上了剑宗这双锦绣靴子,自然不肯与这匹夫以命换命,最终这名刀客在徐北游的左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再次逃遁。   不过这一次徐北游再没有先前的好脾气了,有些恼火于此人的不知好歹,竟是妄想着用钝刀子割肉的方法来杀自己,所以这一次徐北游没有任凭他逃走,直接提剑追杀。   两人一追一逃,迅速离开这片喧嚣所在,再次进入一片不远处的密林之中。   不过进入密林之后,刀客就像变了一个人,从刀客变为了刺客,不是一味逃跑,而是不断伏击徐北游,就像两人第一次交手那般,纵使徐北游有了防备,他仍是在徐北游的身上留下了三道伤口,不过他也不好受,最后一次伏击时被徐北游一剑刺入小腹,气机溃散。   这次短兵相接后,刀客便开始一心一意地逃遁,不再伏击徐北游。这让徐北游追出大约十余里后终是无功而返。   经过这一番追杀,徐北游胸中那口怒气散的差不多了,可刀客却是再也无法压抑那口怨愤之气。   事不过三,他三次袭杀失败,虽未气馁,但还是积压了些许怒意,更令他愤慨憋屈的是,这名年轻剑客明明比自己低了一个境界,可却依仗着修炼的玄妙法决硬压了自己一头,那剑客的一身修为显然是有高人传授指点,而自己却是出身底层,哪有这样的机缘?只能凭借心狠手辣和豁出性命去拼搏。   这剑客肯定是世家宗门出身!   <p> 第七十二章 辽西龙城慕容萱   辽州首府朝阳府,这里南临北海,西接燕州、幽州,北依草原,当年慕容家先祖慕容龙城和慕容凤皇所建后燕曾经定都于此,故而此地又名龙城。   徐北游经过艰难跋涉来到龙城,他并未急着入城,而是站在城门前仰望着这座雄城,久久不语。   当年的大燕朝已经烟消云散,但慕容世家犹存,他听师父提起过,自从慕容家两位支柱人物慕容渊和慕容燕相继离世之后,现在慕容家的家主是位女子,单名一个萱字。   说起这位慕容萱,虽然是一介女子之身,但却是个相当传奇的人物,她幼时与当时的叶家未来家主交好,算是青梅竹马,若是没有意外,她本该嫁入叶家,成为叶家夫人。只是叶家尊道,后来那位叶家公子拜入道门,而慕容萱则被崇佛的家族送入佛门带发修行,两人由此分别。   十几年后,慕容萱代表佛门行走世间,好事之徒将她与还未嫁人的林皇后、当时只是公孙仲谋同门师妹的张雪瑶、以及后建玄教的圣女秦穆绵,并称为四大美人,其中又以慕容萱居首,故而她被盛誉为天下第一美人。   世人都说美人身世多坎坷,大体也的确如此。   张雪瑶嫁给公孙仲谋后,夫妻两人为复兴剑宗奔走多年,最终分道扬镳,成为一对怨偶。   秦穆绵曾经与萧皇萧煜有过一番爱恨纠葛,最终结果却是萧煜只娶了一位林皇后,秦穆绵终生未嫁。   至于看似命最好的林皇后,母仪天下,丈夫只娶了她一人,儿子做了皇帝,可她与萧煜夫妻两人早早离世,恐怕也算不得好。   只有慕容萱在这一点上可以算是圆满。   女子善妒,一如文人相轻。当年的四位美人中,大致分成三派,慕容萱和林皇后是闺中密友,张雪瑶和秦穆绵各成一派,前者两人与后者两人分别因为男人或者其他原因而互相敌视,比如林皇后和秦穆绵,就因为萧皇的缘故而成了生死大敌。   总之,女人之间的帐,是一笔怎么也算不清的糊涂账。   当年慕容萱前往中都城拜访自己的闺中密友林皇后,那时的萧煜交好道门,两者共同谋图天下,道门首徒亦是前往中都与萧煜会面,而这位道门首徒正是当年那位拜入道门的叶家公子。   因为这个契机,故人重逢,旧情再续,又有其他种种原因,最后的结果是两人结成道侣。   也就在数年之后,萧煜完成了第一次南征入蜀和第二次北伐后建,挥师东进入关,一扫天下。在此之后,萧煜登基称帝,而那位道门首徒也成为道门新任掌教真人。   两位女子随之水涨船高,一位做了皇后,一位成了道门掌教夫人。   现在萧皇夫妇已经作古,而慕容萱和道门掌教却还活得很好。   掌教真人长年久居都天峰玄都玉京,而这位掌教夫人每年却有半数时间停留在慕容家中,处理家族俗务,早些年林皇后还没故去的时候,慕容萱还会前往帝都拜访老友,只是后来萧煜夫妻双双离世,萧帝又摒弃父亲交好道门之策,开始试图打压道门,从此慕容萱就再未踏足帝都半步。   徐北游忽然冒出个荒诞不经的想法,这辽州龙城也算是慕容氏的祖宅了,不知能否有机会见到那位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   见大约是能见到的,但不是徐北游这个后生晚辈能见到的。   背着剑匣的公孙仲谋走在龙城城中,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没有去那辽王府,而是来到城西一座府邸前才停下脚步。   漆黑的大门紧闭,整座府邸连同高悬的慕容二字都充斥着沧桑味道。   门口只有两名黑甲卫士扶刀而立,其境界直逼一品。能用一品境界的高手来守门,除了当朝皇室萧家等以及另外寥寥几家以外,也就只有传承千年之久的慕容家有这份底蕴了。   当公孙仲谋来到门前之后,两名一品境界的黑甲卫士脸色一变,手指按住刀柄,却摄于公孙仲谋并不刻意隐藏的无形威势,竟是一时间不敢开口说话。   在公孙仲谋这位当世地仙面前拔刀,当然是个笑话,只是两人自幼就被慕容家培养为死士,职责所在,即便明知出刀只有死路一条,仍是站在门前,不动不退半步。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道温和声音,“不可对贵客无礼,开中门请贵客入内。”   两名守卫听到这道声音之后,瞬间跪倒在地,齐声道:“诺。”   下一刻,两扇漆黑的大门伴随着吱呀的声音从里面缓缓打开,公孙仲谋也不惊讶,径直迈步进了这座慕容家祖宅。   公孙仲谋对这儿并不陌生,事实上当年的卫国五大世家互相联姻,公孙仲谋的母亲便是出身慕容氏,他小时候曾经随母亲来过此地,而且与慕容萱还勉强算是表兄妹。   来到正堂,这里的家仆侍女都已经被遣散,只剩下一名白衣女子独自站在这儿。   女子看面容似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姿容之美,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仿佛她只要立在这儿,便夺去了周围的一切颜色,气态若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   更令人称奇的是,女子容颜不老,但却有三千白发,与公孙仲谋那般晦暗的白发不同,女子的白发极为鲜亮纯粹,被九支簪子从上而下依次整齐束住,配上女子不苟言笑的面庞,平添三分威严。   这名女子正是这座慕容家祖宅的现任主人慕容萱。   慕容萱对这位与自己丈夫敌对了许多年的表兄态度平淡,既无厌憎,也无亲近,仿佛只是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毕竟父子夫妻尚且反目,又何况是本就没什么情分的表兄妹?   公孙仲谋率先开口说道:“慕容,老夫这次前来见你,没有其他的事情,就是想……”   女子平静道:“交代后事?”   公孙仲谋怔了怔,没有说话。   她问道:“你今年该有八十三岁了吧?”   公孙仲谋点头道:“岁月无情。”   慕容萱语气平淡,“到了你这个年龄,很多事早就应该看开了吧?这些年我从中斡旋,他已经决定放你们夫妻二人一条生路,既已经脱离苦海,又何必执着过去?张雪瑶放下了,你放不下,仍旧一意孤行,行走天下,交好慕容玄阴等人,你这是逼我做不成这个中间人,也是逼他亲自出手。”   公孙仲谋没有出声。   慕容萱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那位高坐玄都玉京的道门掌教。   如今的年轻一辈只知掌教真人的地位尊崇,只有这些老辈人才知道他的厉害。   过了许久,公孙仲谋缓缓开口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女子眼底浮起一抹淡淡愠怒,似乎恼怒于公孙仲谋的不识好歹,沉声道:“公孙仲谋!”   被直呼姓名的公孙仲谋仍是语气淡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种事,女人可以躲到一旁,但是男人不行。慕容萱,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老夫尽数记在心中,不过这份人情却未必能还清了。”   慕容萱声音愈发冷清,“我不用你还人情,只求你安分守己,别再四下挑动是非,天下太平不好吗?”   公孙仲谋轻叹道:“你这个太平,非是我等丧家之犬的太平啊。”   慕容萱冷声道:“够了!公孙仲谋,剑宗覆灭如何?当初公孙家送你进剑宗可不是为了让你给剑宗陪葬的!公孙家覆灭又如何?那是萧瑾灭去了公孙家,与我道门没有半分干系!”   背着剑匣的公孙仲谋淡然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这些恩怨是非就让我师徒两人彻底结清。”   慕容萱负着双手背过身去,白发整齐披在双肩与背后,“既然你一意孤行,那以后能不相见便不再见,你且好自为之。”   公孙仲谋笑了笑,就此离开慕容家祖宅。   慕容萱转过身来,望向那道尽显老迈之态的身影,幽幽叹息。   他们这些出自五大世家的同辈人中,难道会是公孙仲谋第一个离去? 第七十三章 两说慕容话诛仙   徐北游走进朝阳府,感受到了与西北大不相同的人貌风情。   虽说都是属于北方,但是西北粗犷,东北直爽,徐北游这个生于西北长于西北的西北人来到了东北,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沿着城内主干街道缓缓而行,边走边看世情百态,刚好看到路边有个卖冰糖红果的,徐北游本想要去买一串,却是忽然想起了那个最爱这些小玩意的知云,不知道这个返回道门的小道姑最近可好?有没有被同门欺负?又有没有躲起来哭鼻子?   徐北游心绪略有不宁,摇了摇头,终究是没去买上一串,径直离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走出一段路程后,徐北游心中生出警觉,猛地按剑转身,然后就见到了一名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女子。   女子换下了青衣,换上了一件青白色比甲,下着同色素裙,绣鞋藏在裙摆下面,只是露出鞋尖上的两个可爱毛球,满头长发用一支银簪束住,只有额前垂下刘海,清秀眉眼间满是笑意,怎么瞧都是个良家小女子。   徐北游一愣,然后笑道:“伤好了?”   来人正是宋官官,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处,低头嗯了一声。   徐北游轻声道:“好了就好,人死万事空,天大的事情都大不过生死去。”   宋官官柔柔一笑,“公子说话就是有道理。”   徐北游伸出手。   宋官官怔了怔,然后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红晕,略显迟疑地将自己的手放到徐北游的手心中。   徐北游握住宋官官的手,拉着她继续前行。   宋官官两颊微染红晕,哪里还像是剑气凌空堂的剑师,完全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家碧玉。   徐北游倒是没往这方面想,问道:“当日你被伤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活不成了,玄水阁的手段倒也真是神奇,听说这宗门中只有女子,男子止步,其中的底细,你清楚吗?”   宋官官柔柔答道:“回禀公子,其实这玄水阁中也是有男人的,而且还是唯一的男人,就是那位创立玄水阁的慕容玄阴,所以宗主曾经说过,这所谓的巨鹿城宗门玄水阁不过是慕容玄阴豢养的一房侍妾丫鬟而已,因为宗主与慕容玄阴交好的缘故,我剑气凌空堂这些年与玄水阁也有些香火情分,这次奴家能被玄水阁救治,一则是因为这些情分和宗主面子,二则就是奴家占了女儿身的便宜,不用理会那条男子不得入内的规矩。”   徐北游想了想,接着问道:“我倒是一直很好奇,慕容玄阴和大名鼎鼎的慕容世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官官想了想,说道:“公子一定知道当朝皇家萧氏分为嫡宗和旁宗吧?”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北游恍然道:“你是说慕容家也分为两支?”   宋官官点头道:“当年的慕容氏老家主有一嫡一庶两子,嫡子慕容渊继任家主之位后,容不下庶子慕容燕,于是慕容燕离开慕容本家,远赴后建,后来官至后建大将军,与萧煜联手征讨后建五王,也在后建留下了一支慕容家,道门掌教夫人慕容萱是慕容渊之女,而慕容玄阴则是慕容燕之子,两人勉强算是堂姐弟吧。”   徐北游终于是理清了这两个慕容氏之间的关系,难怪一个姓慕容的女子做了道门的掌教夫人,而另外一个姓慕容的却成了道门镇魔殿天字第二号的魔头。   徐北游又听宋官官说了些朝阳府这座关外龙城的种种传说轶事,说当年后燕立国时,慕容龙城和慕容凤皇是如何绝世风采,慕容氏又是如何在这儿虎视天下,又说这座龙城还有佛都之称,因为当年佛祖留下七颗舍利,被佛门筑建佛塔保存,其中有两座佛塔就在这朝阳府中,故被尊为佛都。   时至中午,宋官官忽然嗅了嗅,两眼发亮。   徐北游转头看见一座酒楼,微笑问道:“饿了?”   宋官官一只手捏住衣角,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想喝酒了。”   徐北游笑了一声,拉着她走入酒楼,趁着人少找了个二楼靠窗的上佳位置,给自己点了几道素菜,再给宋官官点了两壶酒,一壶是因为女儿红和状元红两个典故而驰名天下的花雕酒,另外一壶则是东北本地特产的烧酒,又叫烧刀子,以其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这让一旁的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着今天还真是开眼了,负剑像是个游侠儿的男子不喝酒而是吃素,像个小家碧玉的女子却是要喝寻常大汉也不敢轻易多喝的烧刀子。   先上酒,后上菜。   宋官官给自己倒了杯烧刀子,轻啜一口,一双眸子轻轻眯起,像一弯月牙。   她笑道:“公子,这烧酒可是号称辽东酒王,喝一口就觉得胸中似火烧,你真不尝尝?”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刚要准备离去的店小二也是在心底大摇其头,不喝酒的男人算哪门子男人?   不一会儿,素菜上齐,徐北游伸了几筷子后,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轻声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世情二字,读不出来,只能走出来,这次跟着师父一路走来,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尤其是这剑宗二字,真是世情极难。”   这种事情,宋官官并不多言置评,只是低头喝酒。   酒楼从来都是各种消息集散之地,虽然自古就有食不言的规矩,但在这儿却是从来没人遵守的,食客们谈天说地,尤其喜爱议论当下各种传闻。   时下最引人注目的话题,就是镇魔殿殿主尘叶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在巨鹿城中的巅峰大战,黑衣掌教不用去多说,这是多少年来一直大名鼎鼎的人物,而公孙仲谋却是一直藏身幕后的人物,这次现身幕前,一下子就让天下剑仙失了颜色。   让众人议论纷纷的是,这位剑宗宗主携带诛仙现世的第一战,就胜了镇魔殿殿主,一下子就让巍巍道门丢了好大一个颜面,更令世人震惊的是,镇魔殿殿主竟然会服软,率领镇魔殿退出了巨鹿城。   此时有人说的兴起,“要说这诛仙剑,那来头可大,听听这名字,诛仙,诛杀神仙,就是专门杀神仙的仙剑,那剑宗宗主说个去字,这剑就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只要此剑在手,什么道门神仙都不是对手,镇魔殿殿主是何许人物?就算不是天下第一,那也得是第二第三吧,还不是在这把剑下吃了大亏。”   立刻有人反驳道:“既然这般厉害,为何剑宗还是亡了?若真有这般神通,这位剑宗宗主为何直到最近才现世?”   原先那人冷哼一声,不屑道:“既然是仙剑,那就肯定是仙人所用之剑,没有仙人的修为,想都不用想,这位剑宗宗主先前没有仙人修为,用不了诛仙剑,当然还不能出山,现如今有了仙人修为,自然就能出山了。”   酒楼中不少人都点头称是。   更有人附和道:“我听北塔的那位高僧说过,世人都有命格之说,命格弱的人担不起国之重器,想来这仙家重宝也是如此。”   对于这些纷纷扰扰之言,徐北游和宋官官相视一笑。   诛仙。   千年剑宗的精气神,尽付此剑中。 第七十四章 道门祖庭巍然立   黑衣掌教败于公孙仲谋剑下。   随着这个消息从北向南蔓延开来,天下轰动,道门祖庭也为之震动。镇魔殿殿主竟然输了?不提那些久不现世的尘字辈老人,就说摆在明面上的那些高人,这位镇魔殿殿主可是位列天机榜第七的高人啊,放眼道门也就比掌教真人低上一线而已,怎么说败就败了?   这时候,很多老辈人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个独步天下莫能与之相抗的上官仙尘,难不成公孙仲谋又是第二个上官仙尘?   尤其是镇魔殿,对于他们而言,剑宗诛仙几个字几乎就是他们的梦魇,上上代的镇魔殿殿主便是败于诛仙剑下,以至于坠境不止,从堂堂地仙沦为一介凡人,不过九十岁之龄便寿尽而亡,如今现任镇魔殿又一次败于诛仙剑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道门祖庭,位于西昆仑尽头的天南之地,有九峰,分别由八位峰主和掌教真人掌管。   其中九峰之首名曰都天峰,是为天下第一峰,素有玄都玉京之称,即是掌教真人居处,由掌教真人亲自掌管。   茫茫云海中,九座山峰探出云海,居中的一座山峰比其他八座山峰高出甚多,似如鹤立鸡群。   此峰即是都天峰,远远望去,如一接天巨柱,直刺苍穹,周身云海环绕,当真是人间距离上天最近的地方。   都天峰峰顶是一道极为整齐的切面,仿佛是有人用无上的大神通,将原本的峰尖横斩了去。在这儿有一座巨大天池,占据了整个峰顶,几乎有一城之地,而在天池的中心位置则是悬浮着一座由白玉搭建的巨大广场,一眼望不到尽头。   与背阴一面的镇魔殿不同,广场上辉煌殿阁林立,它们漠然立于这世间最高之处,仿佛云上天宫,俯视着天底下的芸芸众生。   这里就是巍巍道门的枢机核心所在,位于其中心位置的紫霄宫、祖师殿、三清道殿又是核心中的核心。紫霄宫是掌教真人居处,祖师殿是供奉道门历代祖师所在,凡是能入祖师殿者,除了历代掌教,还有对于道门贡献极大之人,无一不是曾经名动天下的人杰,三清道殿则是掌教真人召集众峰主、殿阁之主、大真人、真人的议事所在。   此时在紫霄宫前的长长台阶上,有两人缓缓而行,一人黑袍大袖,头戴混元巾,帽正为一块紫黑色墨玉,道袍钮扣位置佩慧剑剑带,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脚踏玄色云履,实实在在的道门大真人打扮。   在其身后则是一名身着蓝色道袍的小道姑,头戴荷叶巾,并无其他装饰,似乎只是道门的寻常外门弟子,可如果只是寻常弟子,又怎么能来到掌教居处的紫霄宫门前?   都天峰的紫霄宫与山下临仙府的清虚宫,乃是道祖在世时亲手修建的唯二建筑,传闻当年道祖立教前,先于都天峰上建紫宵宫以作日后讲道之所,随后又在都天峰山脚下建清虚宫,以供那些慕名而来又无法登上都天峰的来客做停留休息之用。再到后来,道祖于都天峰紫宵宫立教讲道,许多人慕名而来,有缘者登山听道,无缘又不愿离去者,就在清虚宫周围结庐而居,就此安顿下来。继而道门昌盛,门下俗家弟子激增,其家人也随之迁移而来,同样在此安居,遂成今日之临仙府。   两人走完九十九级阶梯,来到紫霄宫门前,左右有两名童子手执拂尘而立,见到黑袍大真人后,恭谨施礼道:“见过镇魔殿殿主,先前掌教大老爷传下口谕,若是您来了,无需通传,直接去见他老人家即可。”   尘叶微微点头,迈步跨过门槛,带着身后的知云走进紫宵宫。   紫霄宫内还保持了当年道祖讲道时的格局,并不设椅,而是以蒲团代替,最上首高台位置为当年道祖所坐,其下两旁分列共计十八座,也就是道门的十八位开派祖师,除去叛离道门自立门户的或是早早身陨的,还剩下九人,其中就有庄祖、张祖、黄祖等人。   不过如今的紫霄宫中空空荡荡,不见当年道祖和诸位祖师,只剩下一个个传承千余年不朽不腐的蒲团。   知云不敢去四下乱看,只是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尘叶身后。   原本道祖所坐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一方小巧香炉,燃有一炷细香。   知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视线刚好与高台平齐,然后她瞧见了一双黑底白纹的云履以及道袍的紫色下摆。   然而在尘叶的视线中,这儿即是空无一人,又的确有一人,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修为越高之人越是不可见,反倒是修为低微之人能够瞧见一二。   好一个身外化身之法啊。   此时的掌教真人本体真身应该是在紫霄宫内室闭关,等闲不会出关,若有要务,便会以这身外化身现身。   尘叶对着一片空荡荡的所在,微微低头,缓缓说道:“搅扰掌教师兄清修了,师弟此番前来,是为崇龙观与剑宗之事,请掌教师兄裁断。”   一个中正平和之声自无中生出,“剑宗之事,你不必插手,此事由贫道亲自处理。”   尘叶眼底掠过一抹震惊之色,掌教真人这是要出关了?旋即收敛心神,沉声应道:“诺。”   那道声音微微顿了一下,问道:“就是此子?”   尘叶轻轻点头:“正是崇龙观唯一幸存弟子知云,掌教师兄准备如何处置?”   那道声音略微沉吟,平淡道:“知云,抬起头来。”   知云满是惶恐,抬起头来,只见在身前高台上立着一名中年道人,丹凤眉眼,面色如玉,一身紫色道袍平淡无奇,既无慧剑剑带,也无其他玉佩等佩饰,就连头上也未戴巾冠,仅是以一支木簪束住发髻。   这名中年道人正是执掌天下道门的掌教真人秋叶,此番装扮与道门教规大大不合,按照道理而言,就是作为掌教真人也不可如此,不过相由心生,这具身外化身乃是掌教真人心念所化,自然不必拘束于此。   秋叶仔细端详了知云一会儿,接着开口道:“虽然你是跟随冷尘师叔修行,但是因为冷尘师叔是代徒收徒的缘故,所以你是云字辈,现在冷尘师叔已经坐化,你若是愿意,可以随贫道修行。”   掌教真人此言一出,尘叶都有所动容,掌教一脉弟子向来稀少,不过没有半个平庸之辈,如今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齐仙云就是出自掌教一脉,现在掌教真人竟是有意收这个小丫头为徒,难道这个小丫头的身上竟是有什么自己还没看出来的玄机不成?   知云虽然涉世未深,但却不傻,愣了一小会儿后便跪倒在中年道人面前。   秋叶挥了挥手,一名小道童来到知云面前,轻声道:“这位师姐,请跟我来。”   知云跟着小道童一路出了紫霄宫,然后小道童又将她交给了一位脸色冰冷的女子。   知云望着这名女子,头戴芙蓉冠,身着白色道袍,虽然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已经是高居长老客卿的真人之列。   要知道这真人之位可是非人仙之境不可授予啊。   女子也不说话,示意知云跟着自己走。   接下来,女子领着知云换了一身象征嫡传弟子的淡蓝色女冠装束,从道冠到头巾、道袍、鞋履、佩饰一应俱全,最后将知云安排在都天峰的一桩独栋小院中。   做完这些之后,女子就要转身离去。   知云终于是鼓起勇气问道:“这位师姐,还没……还没请教……”   女子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齐仙云。” 第七十五章 有罗汉坐于北塔   紫霄宫内,只剩下掌教真人和镇魔殿殿主。   秋叶仍是介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知云和小道童见得,修为高绝的尘叶却是见不得,他只能隐约感觉到秋叶背身过去,双目微阖。   忽然,秋叶的声音再次响起,“师弟,你心绪不宁。”   尘叶一愣,然后急忙收敛思绪,知道自己自从进入紫霄宫以来,有过两次心神不定,却没想到竟是被秋叶感知到了,不得不开口解释道:“自从败于公孙仲谋之手以来,我之心境的确不如以前那般圆满。”   秋叶平静道:“剑宗,的确是我道门的一根心头刺,已经一千年了。”   大殿之中瞬间一片寂静,气氛压抑。道门和剑宗师出同门,同根同源,剑道之争始于千年之前,可谓是一笔陈年旧帐,而且还是谁也算不清的老账,两者之间的仇怨早已深入骨髓,没有半分和解的可能,只有分出个你死我活。   尘叶沉吟片刻,开口道:“掌教师兄要下山是大事,不过如今的天下已经不是三十年的天下了。”   秋叶的声音微冷,“自萧玄登基以来,始终对我道门虎视眈眈,意图行当年大郑旧事,驱逐我道门,他却不想想,若没有我道门,他们萧家又怎么能得了天下?当年他出生时,萧煜与我道门交好,特意为他取名一个玄字,正应道祖玄门之意,今日他怕是忘了这个玄字的由来了。之所以一直不与他计较,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萧煜会死,毕竟是当年的天下第一人,怎么能说死就死了?”   尘叶吃了一惊,道:“掌教师兄的意思是,萧皇还活着?”   秋叶缓缓说道:“当年在崂山,萧煜以托付身后事之名请我为他修建梅山陵,我念及双方情分自然应允,江南之战后,大局已定,我将此事上报天尘师叔,自太平元年始,道门前后共计派出四百余弟子前往梅山,与萧瑾征调的十万民夫和三万甲士一起修筑梅山陵,总共修了十年,修成两座陵墓,其中一座是萧煜父母合葬的盛陵,这座最先完工。至于另外一座明陵,太平十年建成,其后又被萧煜亲自布置,听说佛门、儒门、巫教、玄教和天机阁也参与其中,直到太平十五年才算完全告一段落。这座修建了十五年的大墓,倾注大半个修行界之力,其中玄奇,就是道门也知之不全,而萧煜夫妇就是合葬于这座明陵之中。”   尘叶喃喃道:“世间传言,太祖皇帝于陵墓之中,养阴兵数十万,待到大齐倾颓之时,便会重现世间,我以前只当是乡野村夫传言,想不到竟真的是空穴不来风啊。”   秋叶平淡道:“风起于青萍之末,很多看似荒诞不经的传言,反倒是直至本源。”   大殿之中又是一片寂静,两位大真人就这样站在大殿之中,各自静默不语。   过了许久,尘叶缓缓道:“朝廷那边,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相继故去,承平元年的那场乱事虽然被太后镇压下去,但蓝相也多有损伤,太后故去之后,萧帝不断收权,蓝相如今在朝堂上的处境很是不好,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秋叶平淡道:“此事我自有计较,只要萧煜不重现世间,天下之大,谁又能奈我何?退一步来说,即便是萧煜还活着,只要我不去帝都,他也不能怎样。”   尘叶还要想说什么,秋叶终于是现出形体,略一抬手,没让他继续说去,面容平静道:“你去吧,去跟暗卫府的三位都督要个交代,将崇龙观之事做个了结,至于其他事情,我自有安排。”   尘叶肃容稽首,“是,师弟告退。”   ——到了辽州,离北都便不远了。   本朝亲王郡王皆有封地,而且按照爵位和封地规格,还配有大小不等的兵权,或是镇守一城,如灵武郡王萧摩诃,或是镇守一州,如燕王萧隶,齐王萧白,还有就是镇守一国一地,分别是身在草原王庭的镇北王林寒,掌管着整个辽阔草原,坐镇原名卫国后改名魏国的魏王萧瑾,就是他亲手灭去张家和公孙家,最后一个便是镇守东北三州的辽王牧棠之。   天下初定,以宗室诸王屏藩社稷是明智之举,朝野上下并无异议,即便是现在,也没人敢喊出削藩的话语,唯有辽王牧棠之不断招来非议,因为其他诸王即是宗亲,而且本人或者父祖辈都有从龙之功,唯有辽王一系,乃是当初先帝迫于形势不得不许下亲王之位招降而来。   所以到了现在,皇帝陛下和蓝相爷不断打压辽王,朝野上下,非但没有人说情,反而都是幸灾乐祸,愈发显得如今的辽王殿下势单力孤。   朝廷步步紧逼,辽王府便步步退让,偌大一个东北,除了辽州,就只剩下一个北都,辽州和北都各有一座辽王府,但真正的辽王府却不在辽州,而是在北都城中。   徐北游和公孙仲谋要去见辽王,就必然要去北都,不过这次辽王想来是要表现出礼贤下士的诚意,故而特意从北都来到辽州朝阳府。   徐北游和宋官官从酒楼中出来,按照与师父的约定,前往北塔与他会合。   朝阳府城内有三座古塔鼎足而立,依其方位,俗称东塔、南塔、北塔,朝阳北塔始建于北魏年间,乃是北魏文成明皇后在大燕龙城宫殿旧址上,为其祖父祈寿冥福和弘扬佛法而修建的“思燕佛图”。   后几经战乱,几经损毁,又几度重建,形成以后燕宫殿夯土台基为地基,“思燕佛图”的台基为台基,砖塔为内核,辽塔为外表的朝阳北塔。其构造奇妙,使北塔被誉为东北第一塔。   北塔地宫中,供奉有佛祖真身舍利,再加上南塔的所供奉佛祖舍利,一城之中竟是有两颗佛祖舍利,故而朝阳府被尊为佛都,有大批佛门高人驻扎于此,这里也是寥寥几处没有道门势力延展的城池之一。   到了城北,便可以看到金光璀璨的北塔。   塔内有佛光隐现。   徐北游与宋官官径直向北塔行去,临近塔前百丈左右才停下脚步。   宋官官指了指北塔,轻声道:“我曾在宗内典籍中看到过,有位佛门得证罗汉果位的高僧镇守在此塔之中,能以体魄挡下宗主一剑的人不多,这位高僧就是其中之一,不败金身臻至小圆满境界,曾在玄教的六位人仙高手的围攻下,不还手却不伤分毫。”   徐北游问道:“罗汉果位?”   宋官官解释道:“五仙之说是道门的说法,佛门并不以此为境界划分,罗汉果位便是等同于道门的地仙境界。”   徐北游呵了一声,“又是一位地仙大高手。”   宋官官轻轻说道:“道门有八峰主之说,佛门亦有六大首座,此十四人俱是地仙九楼之上的境界,像转轮王那种一二楼的地仙境界,在这些人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一般。”   徐北游迈步前行,语调平淡道:“再不济的地仙境界也是地仙,远非我这个就连鬼仙都还未踏足的人能妄加评说的。”   北塔周围异常空旷,甚至没有寺庙等其他建筑,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宝塔,传说中那位佛门高僧便是坐镇于塔顶,守护佛祖舍利。   这些年来,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敢打佛祖舍利的主意。   徐北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北塔的塔顶,金光浓郁近乎于实质,蔚然奇观。   金光内的佛塔中有人端坐,双手合十,轻诵道:“南无阿弥陀佛。” 第七十六章 不败金身又如何   老僧披着金红色袈裟,盘膝而坐,如同一尊金身佛陀,然后他缓缓起身,往塔下行去。   每一步仿佛都有千钧之重,似乎不是寻常人身,而是一座由金刚岩石铸就的雕像。   整座北塔佛光普照,老僧从佛光中缓缓行来,如同佛降人间,走向西方极乐。   宋官官满脸震惊,喃喃道:“罗汉出塔了。”   老僧的皮肤上镀着一层淡淡金色,一步一行,地面震动,有一圈圈元气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   徐北游背后的天岚剑受到气机感应,颤鸣不止。   老僧步步前行,一身佛光随着老僧的步伐缓缓蔓延,眨眼间在这北塔之前已经是一片金色琉璃世界。   宋官官强行收敛了心神,与徐北游并肩而立,轻声道:“此人是佛门的圆月禅师,罗汉堂首座,大约是地仙十楼的修为,不修法相,只修金身,宗主评价他说重如山岳,亦是不动如山岳,等闲不会现世,今日不知什么缘故,竟是出塔了。”   在距离徐北游两人还有十余丈距离时,老僧忽然停住脚步,然后以他为圆心,金色的琉璃世界迅速扩散,要将徐北游两人包裹其中。   就在此时,有一剑自天外而来,如同划过天际的彗星,拖曳着一道刺目光华落下,狠狠刺入徐北游身前三尺处的地面。   这一剑如同定海神针,原本汹涌如海潮的金色琉璃佛光在此剑面前骤然平息,再不能前进半步。   老僧见到这一幕,微微摇了摇头,双手合十施礼,对徐北游轻声道:“施主,老衲观你与我佛有缘,不知可愿随老衲研习佛法?”   徐北游一愣,随即摇头道:“大师说笑了,小子已有师承。”   和尚问道:“剑宗?”   徐北游点头道:“正是。”   刺入徐北游身前地面的长剑猛地开始摇晃。   老僧面容无波,从徐北游身上移开视线,望见从徐北游两人身后凭空走出一人。   他满头白发,穿着一袭黑衣,背后背着剑匣。   有剑虽然深藏于剑匣之中,但在老僧的眼中,却是剑气直冲霄汉。   他走到徐北游身前,伸手握住正在颤鸣不休的玄冥剑。   不见他如何动作,铺天盖地的佛光瞬间烟消云散。   老僧叹息一声:“剑宗宗主,公孙仲谋。”   公孙仲谋将玄冥剑收回鞘中,淡笑道:“圆月和尚,有些过了吧?”   老僧露出凝重神情,竟是后退三步,与公孙仲谋遥遥相望,然后看了眼旁边的徐北游,缓缓开口道:“原来是公孙施主的高徒,倒是贫僧唐突了。”   公孙仲谋仍是脸带笑意,声音却是微微转冷,“就怕不是唐突,而是诚心欺我剑宗无人呐。”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以落脚处为中心,一圈剑气向前荡漾开来。   通体金黄的老僧无视公孙仲谋一脚踏出的剑气,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站立不动。   下一刻,老僧身上的袈裟猛然向后飘荡,身形扔是巍然不动。   这道足以将寻常鬼仙境界腰斩的剑气,竟是没能在老僧身上留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痕迹。   徐北游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这便是金刚不败之身?纯粹的体魄坚硬程度恐怕已经超越许多法宝剑器,如果说剑宗是当世最锋利的矛,那么佛门就是最坚固的盾,这场矛盾之争,归根究底,还是要以双方的修为高低而论,绝不可能发生以弱胜强之事。   老僧再次双手合十低头道:“贫僧无意与公孙施主相争。”   公孙仲谋大笑一声,从口中吐出一道长河剑气,“我却想要领教下佛门的金身到底是如何不败,一剑而已!”   剑气不断攀升,升至九天之上后,然后如银河倾泻。   老僧默诵一声佛号,周身金光大盛。   如同一尊佛陀立于天地之间。   此时在北塔之上,有两人观战。   其中年轻之人身材修长,着一身黑色锦袍,腰扣虎头,脚踏嵌玉牙头包铁长靴,典型的北人相貌,脸色冷肃,只是眉宇间有一抹难以掩盖的阴郁之色。   北人大多魁梧健壮,这年轻人的身高在北人之中已算中上,可在他身侧的那名稍微年长之人,身高则还要更胜一筹,几乎有一丈之高,魁梧如同一尊铁塔,相当惹眼。   年轻男子伸出一手扶在金光流溢的窗沿上,轻声问道:“査擘,你说公孙仲谋和圆月禅师谁会赢?”   名叫査擘的高大男子略微沉吟了一下,答复道:“回禀殿下,若是两人不动用诛仙和佛祖舍利,只用境界相拼,胜负之数大约在之间,公孙仲谋六,圆月禅师四”   殿下,在素来规矩森严的大齐,唯有亲王、郡王、公主、郡主,以及等同于郡王的亲王世子,方可用此称呼。   在辽州能用殿下二字的,唯有大齐异姓王辽王牧棠之。   牧棠之虽然在朝堂上一败再败,但在修为一途上却是高歌猛进,甚至可以算是天人之姿,不过是而立年纪,就已经踏足地仙境界,一身佛门金刚修为,不逊于寻常的佛门禅师。   至于站在牧棠之身旁的査擘,也不是无名之辈,乃是东北边军左都督。   虽说这些年东北军因为受到辽王的牵累,亦是屡遭打压,威势大不如从前,在几大边军中排名中下,可即便如此,东北军仍旧是大齐最为精锐的战力之一,稍有不如那也仅仅是相对于其他几大边军而言。   对于査擘的答案,牧棠之不置可否,轻声笑道:“本王修为不如你,更不如塔下那两位已经迈过十层楼的大高手,胜负到底如何,本王不过地仙一重楼的境界看不出来,不过本王却知道人心,公孙仲谋借此时机出手,不是他与佛门有什么恩怨,更不是为了刚才的小事动怒,说到底还是给本王看的,以前只是泛泛之交,客套多一点,现在要深交,自然要拿出点真本事,既然他敢出手,必然会有十足的把握才是。”   牧棠之在朝堂上一败再败不假,之所以会败不是因为他心机手腕不行,是一个扶不起的败家子,而是因为他的对手是当今皇帝、首辅蓝玉和大都督魏禁,对手太强,非战之罪。   査擘沉声道:“殿下所言甚是,是末将思虑不周。”   牧棠之玩味道:“镇魔殿有三大心腹大患,头等大患是青尘,这位可是跟先后三位道门话事人两任掌教扳过手腕的大神仙。第二大患是慕容玄阴,此人执掌后建玄教,行事诡秘,常有惊人之举,最近几年更是与那位镇北王交往甚密。第三大患便是公孙仲谋,行走天下,交游广阔,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复兴剑宗,重建了剑气凌空堂,最近又败了镇魔殿殿主。如此三人,谁不想收入麾下?若是肯诚心归降,就是道门掌教恐怕也要不计前嫌,可惜咱们东北的庙太小,这三位菩萨太大,请不进来,只能平时烧烧香,期望着能在关键时候显灵一二便已经心满意足。”   査擘笑道:“陛下也是动心的。”   牧棠之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忽然之间,査擘脸色骤变。   那道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剑气长河终于落地!   圆月禅师的金身在这道剑气长河的冲刷下巍然不动,但是脚下地面却寸寸碎裂,整个人直接被砸入地下不知几百丈深处!   牧棠之沉默片刻后,转身往塔下走去。   生死未分,但是胜负已分。 第七十七章 钟鸣鼎食过黑廊   牧棠之带着査擘走下北塔,笑着拱手道:“公孙先生,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公孙仲谋开门见山说道:“老夫本来以为借着巨鹿城之战的东风,不用再费一番手脚,不过辽王殿下的心思却是有些重了,非要亲眼看看老夫的手段如何,也好,老夫便趁此机会领教了一番佛门的不败金身。”   金光升腾,圆月禅师的身形从那方大坑里缓缓升起,双手合十道:“公孙宗主好手段,贫僧甘拜下风。”   牧棠之眉眼间的阴霾一闪而逝,温和笑道:“本王已经为公孙先生备下接风宴,还望先生移步,不吝赏光。”   公孙仲谋淡笑着说了个好字。   圆月禅师却是因为守护北塔的职责所在,不好轻离,并未跟随前去。   筵席摆在辽王府,并不是时下流行的圆桌共餐,而是颇具古风的分餐,一人一几,跪坐,案几两旁分别有侍女持白玉酒壶斟酒,持象牙长箸奉菜,筵席两旁有众乐师奏乐,中间有舞姬起舞,以作助兴。   先不说辽王府的华贵,就是这王侯之家钟鸣鼎食的气派,也真正让徐北游开了眼,站在他身旁的两名侍女,明显是花了些讨巧心思,宽袍大袖,打扮宛若江南仕女,头上束以朱玉宝带,每每斟酒奉菜,一手轻撩大袖,宛若红袖添香,说不出的雅气,若是不说,谁又知道是辽王府的侍女?恐怕要当成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了!   从未踏足过这世道上层的徐北游,对于这一餐甚至有些心怀敬畏,毕竟眼前之人是大齐亲王,名义上执掌东北三州,天下最为尊贵的那一小撮人之一,师父公孙仲谋有与其平起平坐的资本,但是他徐北游没有。   席上多是辽王与公孙仲谋开口相谈,偶尔才会兼顾一下徐北游,徐北游也不觉冷落。其实牧棠之今日已经算是很给徐北游面子,要不是因为徐北游是公孙仲谋定下的接班人,这种虾兵蟹将级别的年轻人根本没资格与他同席而饮。   坐在徐北游对面的是东北边军都督査擘,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正当年年纪,身材雄伟高大,不苟言笑,东北军伍出身的人大多都是这个脾气。   期间,査擘看似是一直沉默不语,实则不断观察着徐北游,可惜徐北游不管心中如何震撼忐忑,脸上都滴水不漏,因为牧棠之也好,査擘也罢,都是非敌非友的角色,而他如今也不再是那个丹霞寨里讨生活的游侠儿,如今他是剑宗少主,有一个剑仙师父,还有一个曾经跟蓝玉掰过手腕的先生,身旁是剑宗十二剑中的天岚,身上是刚换不久的锦衣,甚至连手下侍女都有了,在什么位置上就得做什么事,所以不管是面对谁,他都得不动声色。   堂间舞姬们跳的是古舞《云门》,与《咸池》、《大韶》、《大夏》、《大菠》、《大武》并称为六代舞,舞姬穿梭之间,如行云流水,将女子的身体柔美展现到极致。   徐北游看了这曲云门之后,忽然生出一个莫名想法,若是再能遇到那位骑飒露紫的女子,与她一起观舞饮酒,该有多好?   不过女子的身影一闪而逝,只是在徐北游的心底荡漾起一圈微涩涟漪,徐北游自嘲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筵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时分,筵席散后,公孙仲谋与牧棠之去了书房,徐北游和宋官官则是在一名管事的带领下,走向一条幽深长廊,往偏院客房行去。   虽说是偏院,但是比一些寻常富贵人家的正院还要精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漆黑的廊柱不差分毫地列在一起,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是笔直一线,廊柱之间大红的灯笼成排挂起,猩红的光线散落在黑色的亮漆上面,红与黑交织,愈发显得庭院深深。   这一幕对徐北游有了一瞬间的触动。   这条长廊就像他现在所走的路,红色是血,黑色是看不见光明的未来,红与黑交织,便是路途中布满了艰难和鲜血的。望不到尽头,正如他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真正拨开云雾终见月。   他跟随公孙仲谋复兴剑宗,虽然使他一举摆脱了原本的低微身份,跻身到另外一个世界,但也让他陷入到另外一条不归路上,这条路上有道门这座巍然大山,几乎是不可逾越,即便现在有师父带着他一起前行,可终有一天要变成他自己独自一人前行。   他明白正是道门这座大山,挡住了所有的光亮,使自己脚下的道路只剩下黑红两色,不见半点光明。若是前行,他要么被这座大山压死,要么就将这座大山推倒,当然,他也可以向后退出去,苟且偷生。   恍惚之间,仿佛有两条路在徐北游的脚下分开,越行越远。   徐北游沉默片刻,默念一声,迈步走上了那条黑红相间的道路。   若是在这种事情上犹豫,那他就不是徐北游了。   跟在徐北游一旁的宋官官,没有那么多的感触,她望着今天穿了一身暗红内袍,外罩黑色镶纹比甲的徐北游,只是觉得这间宅子与自家公子很配,若是日后公子真有本事也置办这么一座宅子,那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缘分,宋官官从第一次见到这位少主开始,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位少主一定可以继承宗主的衣钵,不单单因为他是宗主看中的人,而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气,不怎么读书的她不知该怎么形容,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偶然知道了那句自己一直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语,那句话叫“每逢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至于这位领路的管家,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辽王府有两位大管家,一位久居北都,掌管那边的辽王府,另一位便是眼前之人,掌管辽州辽王府。这里虽然是偏院,但暗藏玄机,尤其是这条长廊,经过高人布置,以廊柱和灯笼为阵眼,构成一座狭长之阵,此阵无关乎修为,只针对来者心境。   若是修力不修心者,在此阵面前难免要暂时迷失,入不得其中客房,只能另寻他处下榻。让这位大管家匪夷所思的便是,徐北游除了刚刚踏足时的微微失神,一路行来竟是看不出半点迷失迹象。   这座偏院名为清涟居,只接待贵客,这么多年来,来过道门全真、佛门高僧、儒门名士、当朝公卿、领兵武将,林林总总近百人。这百余人中,抛开已经有地仙修为的不说,完全不受影响的不过一手之数,这年轻人连一品境界都未曾踏足,竟然有这份心性?   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亲王的大管家,怎么也得顶个三品大员,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大管家不由得重新正经打量了徐北游,然后记住了这个或许在将来能让整个天下都记住的名字。   他默然走在前面引路,回想起曾经走过这条路的大人物。   当年魏王萧瑾代表先帝来到东北劝降老王爷牧人起,曾经走过这条路。   当时还不是掌教真人的秋叶大真人也曾走过这条路。   佛门主持秋月禅师走过。   如今的首辅大人蓝玉亦是走过。   最近一次走过这条长廊的人,是大都督魏禁。   这些人无一不是有能力搅动天下大势的真正大人物,现在这个名叫徐北游的年轻人也走过了。   他在日后是否也能走到这些人的高度? 第七十八章 师徒间肺腑而言   书房中,牧棠之与公孙仲谋相对而坐。   不多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牧棠之轻声道:“进来。”   一身黑红色衣着的徐北游推门而入,躬身施礼道:“辽王殿下,师父。”   辽王牧棠之今年不过是而立之年的年纪,年轻俊朗的相貌,可在心态上却更像是他面前坐着的垂暮老人,在这一点上,两人可以说颇有共通之处,一个扛着已经名存实亡的剑宗,一个背着摇摇欲坠的辽王府。不过公孙仲谋有几十年的阅历,大起大落之后造就了他的得失不惊的淡然心境,而牧棠之却只是个年轻人而已,没有公孙仲谋的经历和心境,反而是在这种压力之下变成了今日的阴郁辽王。   就连徐北游都能看出牧棠之眉宇间的那抹阴沉,可见这位辽王殿下的心思是如何之重,身上的担子是如何之重。   非是长寿之相啊。   牧棠之微微点头回应。   虽然没有刻意做出大人物们礼贤下士的风范,但实事求是而言,牧棠之并不让人讨厌,抛开辽王的身份,他无疑是个被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完美世家子,换个家世,他也许会是个执扇写风流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惜他生在了身不由己的王侯之家,父母早亡,他只能早早承担起这副足以压垮一般人的沉重担子。   不过有端木玉这位世家子的前车之鉴,让徐北游对这些世家高阀出身的同龄人心存忌惮,辽王这位世家子的佼佼者,更是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公孙仲谋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北游和即将结为盟友的辽王,徐北游是他定下的接班人,不指望他现在就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但是许多事情都要开始着手准备了,太多太多的关系脉络全部系于公孙仲谋一人身上,若是公孙仲谋不在了,这些关系脉络也就断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徐北游能顺利继承这张被他精心构筑了一辈子的大网,辽王是这张网的其中之一,让徐北游对付辽王,不现实,差距太大,权当作是一次历练,徐北游不是不识底层疾苦的世家子,他缺少的是这个上层世道的见识,这种东西,只是言传没用,还要身受才行。   公孙仲谋轻声笑道:“辽王,你们都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这个世道,今天是我们这些老朽的,可明天就是你们的。”   牧棠之微笑不语,公孙仲谋这番意有所指的话,有些长辈说话的口吻,也许有些过了,但细细算下来,公孙仲谋与他母亲是一辈人,倒也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徐北游,虽然暂时看不出端倪,但能入得公孙仲谋的法眼,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公孙仲谋指了指徐北游,缓缓说道:“辽王和剑宗一起的路会很长很长,可是老朽我的路却不会太长了,以后再跟辽王殿下谈这些诛心之言的人,就是他了。”   牧棠之平静道:“公孙先生是在交代后事?”   公孙仲谋端坐在椅子上,笑了笑道:“一个人老了,就总是思量这些身后事情,你是世家走出来的,知道所谓世家高阀到底是怎么回事,寻常世家也好,还是皇室王侯也罢,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家字,做少爷的时候,等着老爷子给你铺路,做了老爷,再给自己儿子铺路,一辈又一辈就这么传下来,宗门也是如此,当年先师走得太早,剑宗凋零,我深受其苦,所以到了自己徒弟这儿,就不愿再让他走那么多弯路。”   牧棠之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深沉王府中养育出来的阴柔,“公孙先生,以你的修为而言,现在谈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公孙仲谋淡笑道:“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趁着我还活着,有什么不对的还能指正一二,免得日后酿成大错,追悔莫及。”   牧棠之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听说公孙先生与道门掌教是同庚同龄,更是少年伙伴,不过这心态可是截然不同。”   公孙仲谋不以为意道:“同龄不同命,他是奔着天上去的,我却只能往地下走了。”   徐北游面容平静,默然不语。   佛家言,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公孙仲谋这一生,经历了家族覆灭、兄长病死、夫妻别离,求不得心中所求,放不下那个剑宗。   诸般苦楚都受过。   也许在未来的不久,还会有一场怨憎会。   真是人生何其苦。   可话又说回来,正如亚圣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正因为这些起起落落,造就了今日的公孙仲谋,他不再是年轻时那个眼高于顶的世家公子,几乎白手起家,以一己之力抗衡道门和朝廷,硬是在这世间有了一块立足之地。   如今的公孙仲谋就算穿一件破旧的黑袍,也比身着蜀锦织锻的徐北游更像上位者,这是一股子岁月和世情磨练出来的势。   这场书房深谈一直持续到寅时,徐北游大多数时候只是旁听,并不插话。从书房出来后,师徒两人去了清涟居。   走过那条长长的黑廊时,公孙仲谋缓缓说道:“是不是觉得这条长廊有些蹊跷?这其实是个阵,当年的佛门三大士之一不空留下的,挺有意思,起初我想让你一起去书房,但是牧棠之不同意,所以我们两人就打了个赌,你若能走过这条长廊,牧棠之便同意你去书房,结果你也没给为师丢脸,让这位辽王殿下着实吃了一惊。”   “牧棠之这种人,说他无利不起早也好,说他功利心重也罢,总归是有迹可循,也有底线,愿赌服输。男人最重要的地方是哪里?不是卧房,是书房,当年萧煜就有大中小三间书房,分别名为温体斋、养神斋和守心斋,温体斋大体是有些身份地位就能去的,平日里萧煜召人议事便是在此,养神斋就要私密许多,只有寥寥几名心腹亲近之人可以入内,至于守心斋,除萧煜本人外,其他人等一概不得入内,哪怕是林银屏也不行。所以今天牧棠之同意让你进他的书房,言外之意就是认可你了,虽说有看我面子的原因,但也是在提前积攒香火情分,若是有朝一日你真能接替为师的位子,那么这份早年的香火情分就显得尤为厚重了。”   徐北游默然点头。   公孙仲谋平静道:“既然今天说到这儿了,为师便再与你说一些肺腑之言,刚才牧棠之问为师是不是在交代后事,其实是也不是,为师活到这个岁数,差不多算是日薄西山了,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而且这条路很不好走,也很长,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完,想要走得轻松一些,除了坚韧,还要有眼中见识、胸中格局和心中城府,这三点,你的城府在同辈人中已经算是不错,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缺少的是见识和格局,这两点一般而言都是相互依存的,有见识才能有格局,这不是为师带你四处走走就算完事,总得来说,除了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还要你去思量,去求变,这是天生的,强求不来。”   “你想做人上人,这很好,为师最讨厌有些人小小年纪就说什么逍遥快活、隐居江湖的屁话,这世上从来都没有逍遥人,想要逍遥,你得先把这个世道踩在脚底下,那样你便是逍遥了。”   徐北游沉重点头。   公孙仲谋笑道:“平头百姓,小吏衙役,县丞县令,通知知府,一州三司,六部内阁,这一条路,有多少门槛?更别提在此之外,还有大都督府之下的武官武将,超脱于文武之外的宗室外戚,再加上一个宦官,朝廷号称百万大军,十万官宦,真不是一句虚话。”   “所以,沉下心来慢慢熬吧,熬着熬着就出头了,就像踩着别人上位,若是哪一天,你发现前面再无人可踩时,那你就真的是人上人了。” 第七十九章 后死无仇谁可雪   这一晚,师徒两人谈了许久,公孙仲谋喝了两壶酒,虽然神态依旧是平静淡然,但是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那股子老来寂寥的萧索和落寞。   公孙仲谋甚至谈起了夫妻之道,甚是感慨道:“娶妻当娶贤,纳妾才纳爱。你如果想做一番事情,娶妻很重要。三大亲族,父族、母族和妻族,你无父无母,父族和母族就不能指望了,仅剩的妻族便是重中之重。正所谓孤木难支,当年的萧煜正是因为娶了林远的女儿,才有了起家的资本,大齐萧皇尚且如此,你又如何能免俗?所以你要娶一个能做助力的妻子。”   “能做助力的女子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其本身,另外一种是其家世,总得来说,你若是世家子弟便取前者,否则就取后者。”   徐北游稍稍犹豫,略微迟疑道:“师父,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子,骑着一匹飒露紫,来头应该很大,端木玉在她面前都要矮上三分。”   公孙仲谋平淡道:“能让端木家的小子低头,这女子恐怕要姓萧才行,而且还得是嫡宗那个萧。萧家的女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很大的助力,不过福祸相依,这些萧家女子也多是心机深重,城府深沉,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就算说是吃人不吐骨头也不为过,如今的你去招惹萧家女子,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复,还是再等几年。”徐北游点头道:“谨遵师父教诲。”   公孙仲谋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徐北游的肩膀,缓缓道:“你还年轻,路长着呢,前途绝不仅仅止于一座剑气凌空堂,偌大个天下江山,那是比任何女子都要美的东西,所以说,许多事情别急着下决定,看似没有退路的时候也别急着破釜沉舟,等一等,沉一沉,也许就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徐北游虽然不明白师父今天为什么会破天荒地说这么多金玉良言,但他都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说实话,别人抬举他,称呼他一声剑宗少主,可说到底还是看在公孙仲谋的面子上,若没有公孙仲谋,谁会认识徐北游是谁?公孙仲谋培养他,想让他在日后担起那副担子,那么徐北游就义不容辞地去承担起来,学了本事却不想承担责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接下来,公孙仲谋又给徐北游讲了许多旧人旧事,有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也有是他见到的,听说的。   其中有一个故事让徐北游印象颇深。   帝都权贵无数,有位小公爷在纵马的时候撞死了一个人。如果这人是个寻常百姓也就算了,偏偏是个旁宗出身的萧家子弟,这就难办了,不管怎么说此人也是姓萧,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不可能的,说不定整个家族还要因为此事受到牵连受损。   不过这位小公爷也是个果决之人,孤身一人提着一柄短刀便去了这名宗室的府上,先是跪地叩首认错,然后就在那名死了的萧家宗室灵前,一刀刺进自己小腹,坦言一命还一命,幸好当时在场的吊唁宾客不少,没真的让小公爷就这么死了,不过闹出这么一出苦肉计后,萧摩诃作为当时旁宗的话事人,也不好再继续追究下去,顺水推舟地与小公爷的父亲达成了和解,当然公府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不过比起双方撕破脸皮树敌却是要好上太多。   这便是世家子们的心性手腕了。   听完这个故事,徐北游就只有一个想法,谁要是觉得那些世家子都是些不懂事的纨绔子弟,那谁就是真正的傻子,这份心性和手腕,是一般人能有的?日后若是与这些人打交道,容不得半点轻忽大意。   天色将明,徐北游告辞离去。   待到徐北游走后,公孙仲谋将酒壶放到一旁,轻轻叹息道:“可惜啊,如果我能有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公孙家也不算后继无人。”   ——一张锦绣大床,一床鲜红锦被,一屋旖旎春光,一片低低喘息之声。   这里便是辽王殿下的卧房。   此时的辽王殿下终于放下了在外人面前的恭谨守礼,满面狰狞,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正在狠狠鞭策着身下的胭脂马,这场男女之争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随着女子一声高亢婉转的长长叹息,这才缓缓落下帷幕。   牧棠之坐起身,轻轻抚过那具白皙美好的身躯。   自小生活在的王府中的他,越是年长,阴气越重,甚至到了后来,这股子阴气已经不单单让外人吃不消,也让他自己也不堪重负,为了缓解,他开始逐渐沉迷于女色之事,作为东北三州首屈一指的辽王,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他犹为偏爱年纪稍长些又有贵重身份的美艳女子,身份越贵重,他便越发兴奋。   就说这匹刚刚鞭挞过的胭脂马,平日里在辽州也是数一数二的诰命贵妇,自家男人死了之后,独居府中,更是万事自己说了算的逍遥自在,可自从几年前被这位辽王殿下半是用强得手之后,便不顾自己身份,死心塌地的成了牧棠之的一只笼中雀,随叫随到,不是因为惧怕辽王府的权势,只是因为寂寞二字。   不得不说,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人性总是逃不出一个贱字。   牧棠之起身后,女子仍旧慵懒地卧在床上,一床锦被仅仅是遮掩了小腹下的紧要位置,露出一片让人眼晕的白皙之色。   女子冯氏,不是寻常女子,出身清贵世家,后来嫁给身为实权将领的丈夫,丈夫死后,有娘家做后盾,再加上她手腕不俗,到底也没被人欺负了去,所以她生得美艳,却也不是花瓶。牧棠之起初只是将她视作玩物,可时日久了,终究是生出几分别样情愫,许多私密之事也会告知于她。   冯氏是知道公孙仲谋和徐北游师徒两人来访之事的,对于这两个人物,尤其是公孙仲谋,她颇为忌惮,像她这种自小在各种规矩里长大的女子,特别怕这种不讲规矩的人。   寻常达官贵人,终究是有迹可循,可是这些高人的心性脾气,实在不好揣测,特别是这种孑然一身,无所牵挂的散仙人物,要是真的一剑削去你的头颅,然后直接远走天涯,纵使坐拥精兵百万又有何用?   女子手肘支在锦被上,望着男子的背影,轻声问道:“殿下昨晚急召奴家前来,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意的事情了?”   毕竟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冯氏也多少摸到一些牧棠之的性子,凡是心意不顺时,便会将她召来,然后在她身上奋力攻伐,没有半分怜惜可言。上一次是因为大都督魏禁巡边,借故裁撤了辽王府的几名心腹将领,那一晚牧棠之便让她死去活来七八次,第二天整整一天都没能起身。   牧棠之皱了皱眉头,意有所指地说道:“公孙仲谋老了,徐北游太年轻,青黄不接。”   女子卷着锦被翻了个身,又是一片秀色乍泄,仰面朝天望着床榻上的纱帘,柔柔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收手?”   牧棠之轻哼了一声,“妇人之见。”   女子轻笑一声,缓缓起身伏在他的后背上,双臂环绕在他胸前,在他的胸膛上轻轻画着圆圈,用鼻音娇腻嗯了一声:“奴家本来就是小妇人啊,殿下的小妇人。”   牧棠之瞥了一眼,刚刚平息下去的心火又猛地燃烧起来,转身猛地抓住她已经披散开来的青丝,然后将她的头狠狠往下一压,阴鸷道:“本王要的不是公孙仲谋,而是公孙仲谋背后的那张大网,徐北游若是能继承这张网,即便是与本王平等相交,本王也认了。”   女子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牧棠之脸上表情转为柔和,温声道:“我刚刚从镇魔殿那边听到风声,道门掌教要下山了。”   正屈膝俯首的女子猛地睁大了眼眸。 第八十章 遥想如何入帝都   自从丈夫死后,冯氏难免要抛头露面,可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中的无知妇人,再加上后来又上了牧棠之的大船,见识更广,深知掌教真人四字代表了什么,说掌教真人下山,无异于说皇帝陛下南巡,都是足以让无数人为之震动的大事。   对于牧棠之的人脉渠道,冯氏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有数代人的苦心经营,牧棠之的外祖牧人起和外曾叔祖牧观更是一时风云人物,牧人起曾与大齐武祖皇帝萧烈一起架空把持前朝大郑朝廷,当时武祖皇帝为丞相,牧人起为枢密使,王爵加身,可谓盛极一时。即便后来萧氏势大,横扫北地,牧氏不得不臣服,可也没像其他世家那样沦为皇室的戏子伶人,仍旧是割据一方,实力雄厚。牧人起死后,其父査莽娶了牧人起的女儿继承王爵,同样力保辽州、幽州、锦州三州不失,传到他这一代,他随母亲改回牧姓,辽王府还是姓牧,可锦州和幽州却是不再姓牧,而是改姓萧了。   虽说如此,但老辈人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分却是还在,尤其是镇魔殿殿主,与牧棠之的父亲乃是至交,几乎将牧棠之视作是自家子侄,这消息是从镇魔殿处得来,那么应该是做不得假。   如此说来,这位三十余年未曾下山的掌教真人是真要破例一次了?   又是一番云雨过后,牧棠之恢复常态,闭着双眼倚在女子的怀里享受着她的素手揉捏,略微遗憾道:“公孙仲谋若是能挺过这一关,那么结盟之事本王自当诚心竭力,可若是过不去,也不能怪本王背信弃义,只因世道如此,本王身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冯氏默然不语。   有些话不是她可以多言的。   两人就这般安静地坐在锦绣大床上,各自沉默。   此时的牧棠之,褪去了那层阴郁气和王侯薄凉气,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就这般不知多久后,有熹微光亮透入室内,牧棠之睁开双眼,在冯氏的服侍下开始起身穿衣。   蟒袍金冠,玉带锦靴,冠冕上的七颗东珠熠熠生辉,他对着等人高的铜镜自揽,又变回了平日里的辽王殿下。   他推门出屋,望着初升的一轮红日,沐浴在秋日的朝阳中,然后闭上眼睛,轻声呢喃道:“人生如何得自在?”   另一边的清涟居内。   已经早起的徐北游正在缓缓行剑,空有形而无气机。   宋官官则是抱着剑鞘站在一旁静观,不时给公子指正一二。   再怎么说,她也是踏足鬼仙境界直逼人仙境界的高手,指点一个还不到一品境界的徐北游还是绰绰有余的。   走剑一百零八后,徐北游停下,将手中天岚抛到宋官官的手中,然后又接过一块手巾擦拭双手,摇头感叹道:“这次算是见识了公侯世家的做派,穿个衣服都要四个侍女侍候,难怪有些世家子弟一辈子都不会亲手穿衣裳,还真不是夸大之辞。”   宋官官笑道:“辽王府这边还算差点,帝都那边的贵人才是真讲究。”   徐北游将手巾递给宋官官,拿回自己的天岚剑,道:“有机会一定要去帝都一趟,看看这个天下首善之地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宋官官一双眼睛眯成月牙,“早年间,帝都还叫东都,萧皇离开东都时,曾言他年我若为皇帝,东都尽带玄黑甲,后来果不其然,萧皇率十万玄甲大军返回东都,满城上下尽是山呼之声。还有我剑宗祖师上官仙尘,当年受大郑神宗皇帝之邀前往东都,抗衡道门三位尘字辈大真人,便是脚踏万千飞剑组成的剑龙,满城可见。若是公子成了大剑仙后,再入帝都,那定是气吞万里如虎,极为霸气的画面。”   徐北游稍稍失神,回神后笑道:“你就知道给我灌迷魂汤,什么大剑仙入帝都,我练我的剑。”   宋官官收敛了笑容,满脸认真道:“奴家相信公子真的会有那一天。”   徐北游握住天岚,手掌轻轻摩挲着剑首,轻笑道:“那就借你吉言,等着那一天好了。”   宋官官的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意,只是不再说话。   之所以跟徐北游说这番陈年旧事,一半是真的看好徐北游,还有一半就是替他着想了,帝都那地方,已经不能用鱼龙混杂来形容,而是卧虎藏龙了。   在西北地界算是威风无比的端木玉,到了帝都就只能算是个中等偏上的世家子,内阁六部九卿、大都督府五军都督、宗室勋贵外戚、内廷二十四衙门,再加上暗卫府、国子监、钦天监、天机阁、翰林院、五城兵马司这些地方,这是多大的阵仗?   修士这方面,不到鬼仙境界就是个守门奴的命,即便是鬼仙境界,也顶多混个客卿之流,一些真正的大世家中有地仙境界的大供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里是与道门相提并论的朝廷核心所在,更别提还有一个皇室萧家,经营帝都多年,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道门掌教,也直言,若是萧皇在世,他是不敢去帝都的,就像当年天下无敌手的萧皇也不敢孤身一人登顶道门玄都一般。   在宋官官看来,以徐北游现的修为而言,如果去帝都,肯定是没办法大红大紫出人头地,最多就是半死不活地厮混,甚至还有被直接淹死的可能,所以她才故意说出这番话,想要以此打消徐北游刚刚萌生出的想法。   徐北游果真是收敛了心神,开始默运龙虎。   宋官官站在侧面望着安静运转气机的徐北游,那是一张干净的脸庞,没有西北汉子的粗犷,气态上却有西北的高远辽阔,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有一副似如西北旷野的好大心胸。   这样的人,注定会活得很长。   至于那位只是遥遥看过一眼的辽王牧棠之,在宋官官看来,其胸襟气量根本配不上他所处的位置,早晚要被活活憋死,真是一副短命鬼的模样。   宋官官自认自己看人还算准确,当年她年幼时,父母双亲都已经不在,就在她想着怎么才能不被饿死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名背剑匣的高大老人,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小小年纪的宋官官只是略微思量后,便点头答应下来。   这一次她赌对了,她跟着本名是公孙仲谋的老人来到一处隐秘所在,在这儿有很多同样是孤儿出身的小姑娘,小姑娘们有几十人,人手一把木剑,可每天的口粮却只有十人份,要想吃饱,就得打败其他人。宋官官只是饿了一顿后就再也没被饿过,大概几个月后,她又见到了老人,被老人亲自传授剑道。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老人的真实身份,这时候的她已经成为剑气凌空堂的剑士。   再后来,她在宗主的命令下,一次又一次完成某些任务,这些任务大多是杀人,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比起以前朝不保夕的日子要好太多,她一直都对自己当初的选择很是自得,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跟随宗主大人,如今是不是坟头的草都有三尺高了?或者说,根本连坟都不会有,指不定早就被野狗吃的干干净净。   现在她成了剑气凌空堂十二剑师之一,虽说排在末尾,但好歹也是位于三十六剑士之上不是?勉强有了站队的资格。   在秀龙草原上她第一眼看到徐北游,起初并不在意,可相处久了,她却越发看好这位年轻少主,而且越看越顺眼,她相信终有一天,这位少主会继承宗主的位置,并且将剑宗发扬光大。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 第八十一章 姑娘姓萧名知南   徐北游把每天例行的功课做完,仍旧是外以剑三十六为主,内以龙虎丹道为辅,再过些时日,他便可吸纳却邪剑的神意剑气,踏足一品境界。   宋官官被公孙仲谋派出去联络辽州的剑宗弟子,公孙仲谋本人又去见了牧棠之,有些无所事事的徐北游独自一人出了清涟居,去了王府的后花园,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在这儿遇到了一个如何也想不到的女子。   内里淡蓝色窄袖襖裙,外罩湖色纱衣,青碧色绣鞋,头束碧玉步摇,正背负双手漫步于辽王府的后花园中。   女子略施薄妆,身段婀娜,关键还是气态不凡,从容淡定,大有八风不动的做派。   当她映入徐北游眼帘时,周围恰好有几丛雏菊点缀,当真是风景如画,美人入画,风华绝代。   徐北游愣在原地,不知为什么竟是有种唏嘘感慨的复杂心绪。   女子察觉到徐北游的视线,转头望来,脸上惊讶一闪而逝,笑问道:“徐北游?”   徐北游轻吸了一口气,望着这个一直萦绕在心头却看不清容颜的女子,他清晰记得这个首先对自己展现善意的女子,虽说这份善意中带了些许不自觉的居高临下,但却将女子的身影深深浸入到徐北游的心底里,即便女子在徐北游的心底只是一个飘渺不定的身影,可他还是不止一次曾经幻想过这位女子,所以当女子真正来到他眼前时,让他产生了一种不敢置信的错觉,遥不可及好似在天边的女子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甚至,徐北游心底还有一个不为人知也不足为外人道的标准,能否成为人上人就取决于自己能否将这样的女子娶回家中。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遐想中回神的徐北游点头道:“是我。”   女子朝徐北游方向走近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几个月不见,你变化挺大啊,这蜀锦料子的袍子不便宜吧?男子就该趁着年轻四处走一走,走着走着就上了一层楼。”   徐北游笑了笑,压下心头的波澜,恢复了平日的淡定,问道:“你怎么来辽州了?”   女子莞尔一笑,道:“就兴你们男子到处闯荡,我们女子就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嘛,我这次离家便是打算到四处走一走,西北是第一站,接下来我会顺着东北一路南下,先走完江北,待到明年再去江南看一看。”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看来你家世不错,上次让端木家的公子作陪,这次又直接下榻在辽王府里。”   女子又是走近几步,笑道:“别说我,你不也是一样?上次还是个为了一百两银子奔波的游侠儿,如今却是成了辽王殿下的堂上客,如此说来,你是找到自己师父了?”   这是徐北游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相貌,上次虽然也挺近,但她带着兜帽,看不清庐山真面目,这是一张很美的面庞,美到让徐北游想不出该怎么形容的面庞,可更出彩的还是女子的气态,足以让人忽视她那绝美容颜的气态,高傲内敛而不外露,略显疏远却不显冷漠,一双丹凤眸子为她平添许多妩媚,可那对略薄的嘴唇又将这份妩媚恰如其分地消弭些许,使她整个人显得柔和又不失端庄,若是抿起嘴,那定然是有股女子特有的威严。   徐北游见过的女子中,无一人可出其左右,尤其是女子身上那股气质,足以让他终生难忘。   徐北游在她面前,破天荒地有些腼腆,道:“找到了。”   女子微笑道:“那就恭喜你了。”   徐北游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门见山问道:“姑娘,你是姓萧吧?”   女子微微一愣,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我是宗室之人?   徐北游笑了笑,没有说话。   女子语气略微戏谑,道:“这天底下有身份地位的人物多了,可不一定非要姓萧,就拿如今的朝廷来说,能入内阁的那几位,大都督府的几位挂都督名号的,司礼监和暗卫府的几位,都算是一等一的尊贵人物,若是再加上六部尚书、左右侍郎,九卿,伯爵以上的勋贵,甚至是一州三司,那所谓的权贵就更多了,若是再退一步以品级而论,地方官以四品为界线,朝堂官以三品为界线,只要能越过这条线,大都能算高官,这些人,他们可都不姓萧。”   徐北游笑道:“这番话倒是让我长见识了,不过这些人手掌大权不假,可是能让自家女儿住进辽王府的又能有几个?恐怕要十不存一吧。”   女子忍不住拍了拍手,“你说得对,这些年虽说辽王府江河日下,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欺侮的,若是单凭我一个小女子,牧棠之肯定看都不看我一眼,即便是看,也多半是动了色心歪念,不过看在家父的面子上,这位辽王殿下即便心中不乐意,也还是要好好招待我。这天底下不姓萧的人很多,不巧的是我真的姓萧。”   徐北游感慨道:“姓萧啊,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家世了。”   女子不置可否,走到不远处的一栋凉亭中坐下,如同羊脂白玉的手指轻轻敲击身前的黑亮石桌,悠然道:“徐北游,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能猜出我姓萧,恐怕不是你自己的本事,多半是你师父猜出来又告诉你的,如此高人,小女子能否有幸见上一见?”   徐北游几番心事都被女子轻而易举地点破,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之心,随后又是摇头道:“见不见的,我说了不算,而且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师父的身份,毕竟在巨鹿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萧摩诃又参与其中,你们萧家人应该很清楚才对。”   女子略带妩媚地白了他一眼,轻声道:“公孙仲谋,剑宗宗主,这个我当然知道。但说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一些老辈人兴许知道,但是百闻不如一见,听得再多,都不如亲自见上一面,实实在在接触过,这才算明白。”   徐北游不置可否。他是对眼前女子很有好感不假,可他还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分得出轻重缓急,毕竟师父刚刚告诫过他,萧家的女子心机深沉,一个不慎就要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上,由不得徐北游不心生忌惮。当然,换成另外一种希望很渺茫的如果,若是女子以另外一种身份提出这个要求,比如说是他的妻子,那么徐北游无论如何都是要答应的。   见徐北游不说话,女子只是心思微转便想明白了大概,仍是不恼不怒,脸上笑意不增不减,“既然不方便,那就改日吧。”   徐北游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些不可与人言的遗憾惋惜。   女子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徐北游却鬼使神差地出声又喊住了她。   女子停步,转身,嘴角略微翘起,问道:“怎么,又想通了?”   徐北游摇摇头,心中有些许阴翳,这名出身不凡的萧家女子,虽然不轻视他,但也不会像知云或者宋官官那般将他太过放在心上,这让徐北游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就像当初他在崇龙观独自面对那名三品境界的暗卫一样。   望着这名女子的一笑一颦,徐北游有了片刻的恍惚,不过却还是问出了那个久藏心底的问题,“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微微一怔,继而展颜一笑。   这一笑让徐北游的五分恍惚变为九分。   稍许,她收敛笑颜,微笑道:“我叫萧知南,草头萧,知道的知,江南的南。” 第八十二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   这个名字注定是徐北游铭记一生的难忘回忆,但一想到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徐北游在气闷的同时又有深深的无力感,虽说身居高位的她并不轻视自己,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委实是相差太远了,徐北游渴望娶这样一个女子,即便她本人愿意,还有老丈人这座高山,更何论她本人迄今为止还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别样情愫。   这女子,见过天大的世面,有近乎天底下最尊贵的家世,清高傲慢几乎是渗到了骨子里,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是平易近人,实则对所有男子的阿谀奉承,八风不动。   徐北游实在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高人才能降服此等妖孽。   萧知南报完自己姓名之后,却又没了要走的意思,轻声说道:“上次去的古战场,是当年西北军和东北军大战的地方,那一役,西北萧氏险些倾覆,最后的结果却是东北牧氏在西河原上折戟沉沙,此战之后,东北牧氏再无力去逐鹿天下,只能龟缩于东北一隅,眼睁睁地看着西北萧氏大举入关,一扫天下。这些年来,牧家江河日下,再也没有当年与萧家争锋时的盛况了。”   徐北游疑惑道:“你想说什么?”   萧知南轻声道:“牧家人不甘心,他们不愿坐以待毙,不愿看着萧家一点点将牧家蚕食殆尽,所以他们会在自己手里还有足够本钱的时候,选择殊死一搏,胜了,重现当年的牧家辉煌,甚至更进一步,败了,那就轰轰烈烈地去死。”   徐北游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牧家会反,而我们师徒二人是在玩火?”   萧知南笑了笑,像男子一样背负双手转过身去,眺望着亭外的湖水,道:“我不喜欢玩火这两个字,这世上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即便是当年的太祖皇帝,那也是一次次死中求生才得来这个锦绣江山。一个人能看得多远,取决于他站得多高,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立于当世巅峰,俯瞰世间,一览无余,所以他们觉得天下如棋盘,万物是棋子。而我们这些挣扎于世俗之中的小人物,站的不高,看不分明,所以就只能奋力向上攀爬。这个过程不外乎三个结果,爬上去了,做万人之上的人上人,爬不上去,安心做个平常人,中途失手,坠落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大有指点江山气势的萧知南有感而发,也许是这一路行来没有几个可言之人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她从徐北游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向上奋发的精神,所以她这次破天荒地在徐北游面前说了许多话语,多到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于交浅言深了。   徐北游听的很认真,若有所思道:“细细想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萧知南眼神有些发亮,本来有些转淡的谈性又变得强烈起来,“徐北游,你很好,好好跟着公孙仲谋走下去,虽然这是一条崎岖小路,但也是一条登山捷径,只要你不在中途失足坠落山崖,那么我相信你终有一天能爬上山巅,领略那上面的无限风光。我爹曾经说过一句话,这世上从来不缺乏枭雄和英雄,缺少的是让他们大展拳脚的地方,所以乱世才能出英雄和枭雄。现在公孙仲谋给你搭好了台子,别浪费他的一番苦心。”   徐北游听得目瞪口呆,难道这姑娘不知道自己师徒二人所行何事?竟是这般风轻云淡,而且还有鼓励之意,难道有意思的女子都这般大有意思?   萧知南好似猜出徐北游心中所想,解释道:“你和你师父的事情,那是暗卫府该操心的,我只是个等着嫁人的小女子,这些事情是不管的。”   徐北游欲言又止。   萧知南好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摆了摆手道:“这江湖再大,大不过天下,说天下,绕不过一座庙堂,我言尽于此,你日后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萧知南仍是背负着双手,悠悠然转身离去。   徐北游又在这里停留了小半个时辰,转身返回清涟居。   这座清涟居,按照牧棠之的意思,本来是要给萧知南的,不过萧知南却是拒绝了,而是住在清涟居对面的清泠居中。   清涟居中,徐北游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随手翻开一册太平寰宇记,公孙仲谋给他这些的典籍可谓是五花八门,既有寻常人难以接触的修行界之事,也有天下地理和庙堂纷争,无所不容,无所不包,不在于精,而在于一个博字。   总共二百卷的太平寰宇记可以说是徐北游读的最长时间的一本书,几乎每页书都被他做了圈点注释,当然比不了那些大家们的注解,但在他这个年纪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   过了没多久,宋官官回来了,从门口探出个脑袋,看了眼正在读书的公子,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徐北游学着师父的做派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过来。”   宋官官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又低下头去,小声道:“公子。”   徐北游故意板着脸,“去哪了?”   宋官官捏着自己的衣角,“宗主让我去联络了鬼丁剑师,准备不日前往后建大梁城。”   徐北游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宋官官低着头,眼珠一转,稍稍抬头,若有所指地问道:“公子,你今天是不是见过那边那位了?”   “那位?”徐北游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微变,沉声道:“你怎么知道?”   宋官官轻声说道:“宗主说公子今天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缘分和造化,所以才让我避出去的,宗主还让奴家告诉公子一声,朝廷曾经设有一个叫做牡丹的隐秘组织,有监察暗卫的职责,如果不出宗主所料,牡丹如今应该在清泠居那位的手上。”   徐北游脸色稍缓,下意识地望向天岚。   看到它,徐北游便会想起将它交给自己的老人,想到那个大风呼啸的夏天,那座断崖,那只夏蝉。   虽说两人是师徒,但是徐北游却一直都看不清师父的全貌,老人身上承载了太多的秘辛,即便老人愿意倾囊相授,徐北游想要完全接纳也将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凝视着天岚剑,徐北游思绪飘远,怔怔出神。   宋官官悄悄抬起头,歪着头看他,一副可爱模样。   此时的清泠居中,萧知南正躺在一张小叶紫檀的躺椅上,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上,闭着双目养神。   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半跪在她的身前,一言不发。   过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萧知南缓缓睁开眼睛,从女子手中拿过一本墨迹刚干不久的卷宗。   这是公孙仲谋一行人的过往资料,其中徐北游的资料最少,而公孙仲谋的资料最多,但萧知南几乎没怎么看公孙仲谋的篇幅,独独只对徐北游的小篇幅感兴趣。卷宗上的内容从他出现在丹霞寨开始,一直到离开巨鹿城为止,寥寥十几言,勾勒出一个刚从小地方走出来的年轻人形象。   萧知南合上卷宗,对跪在地上的丫鬟道:“银烛,派人去丹霞寨走一趟,再查一查徐北游以前的情况,小心一点,不要惊动镇魔殿和暗卫府,下午就不要来打扰我了,我打算自己清净一会儿,至于晚上,有可能的话,我会请徐北游过来一叙。”   说罢,萧知南挥了挥手。   半跪于地的女子终于起身,无声无息地徐徐向后退下。   公孙仲谋只告诉徐北游萧知南手下有一个神秘的牡丹,却没有告诉他,萧知南还有五名绝美的贴身婢女,分别叫做银烛、秋光、画屏、轻罗、流萤。 第八十三章 菊黄蟹肥秋正浓   黄昏时分,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的来到清涟居门前,求见徐公子。   宋官官见到她后,禁不住脸色微变。   这是一张足可以称为倾城的脸蛋,姿色足以让寻常人惊为天人。更重要的一点,宋官官曾经见过她,而且两人还有过一番交手,结果是以宋官官惨败收场。   那次是剑气凌空堂和牡丹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宋官官正是在此事之后才知道了牡丹的存在。   宋官官面带警惕道:“你来做什么?”   萧知南有五名容貌堪称国色的贴身侍女,称呼取自“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分别是银烛、秋光、画屏、轻罗和流萤,分别司职随侍、护卫、探查、处理俗务等。   此时站在宋官官面前的,正是萧知南侍女中姿容最美的秋光,她也同样认出了宋官官,对着如临大敌的宋官官微笑道:“原来是你,不过你不用紧张,这次是我家主人想请徐公子去清泠居一叙,仅此而已。”   宋官官没有挪步,仍旧是站在门口,丝毫没有放秋光进门的意思,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她开门见山道:“既然是你家主人相邀,那我就去通禀公子一声,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在这儿等着。”   秋光眯起一双秋水长眸,微笑着说了一个好字。   宋官官对此视而不见,转身进了清涟居。   稍许后,清涟居的书房内。   徐北游放下手中的太平寰宇记,压抑下心头的惊讶,尽量心平气和道:“你说萧知南要请我去她那边一叙?”   宋官官点头道:“正是,不过奴家还是要劝公子一句,这说不准就是个小鸿门宴,所以公子还是不去为好。”   徐北游内心犹豫,但是面无表情,沉吟道:“鸿门宴?”   宋官官满脸真诚,重重点头,“嗯!”   徐北游端详她半天,忽然开口道:“官官,不会是你不想让我去吧?”   宋官官心头一跳,强自镇定道:“奴家可是一心为公子着想,日月可鉴,公子这样疑我,真让奴家伤心。”   徐北游轻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官官你去给那位秋光姑娘回句话,徐北游定会准时赴约。”   “公子……你!”宋官官跺了跺脚,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有些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去。   徐北游有些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又拿起那本太平寰宇记。   难怪都说女子心思深似海,不管是宋官官也好,还是萧知南也罢,他都猜不透啊。   傍晚时分,徐北游如约来到清泠居。   刚刚睡醒不久的萧知南带着几分慵懒意味,衣着随意,长发只是以一条丝带随意挽住,比起白日里的端庄大气别有一番风情,见到徐北游后,招了招手,道:“随意坐吧,你可曾用过晚膳?若是没有,不妨与我一起。”   说话间,有侍女端来铜盆以供净手,又有侍女手捧白巾,萧知南很是熟稔地净手之后,一队侍女手提食盒鱼贯而入,片刻后,两人之间的圆桌上已经是琳琅满目。   一名侍女伸手揭开正中间琉璃盏的盏盖,里面竟是四只秋雌蟹,黄满肉厚,肥美诱人,接着又有侍女为两人送上全套的蟹八件。   萧知南微笑道:“秋风起,蟹脚痒,菊黄蟹肥秋正浓。到了秋天,不吃螃蟹是一大遗憾,这几只螃蟹虽说是辽王府自养的,比不了江南苏州那边,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尝尝?”   徐北游点了点头。   萧知南吃蟹讲究,虽然算不上深谙此道的老饕,但是因为自小教养的缘故,用起蟹八件有条不紊,轻敲慢剥,反观徐北游就笨拙许多,或者说根本不会,最后干脆是一指敲在螃蟹壳上,将蟹壳直接震碎,不过如此一来,虽然吃到了蟹肉,却是比萧知南输了不止一筹。   徐北游潦草吃完蟹肉之后,转而很感兴趣地看着对面女子细嚼慢咽,就像欣赏名画,女子吃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徐北游便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徐北游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进餐也可以如此赏心悦目,给人的感觉就像舞姬起舞,乐师奏乐。   终于欣赏完女子的进餐姿态,萧知南身前桌上多了两只栩栩如生的螃蟹,内里的蟹肉都已经被吃尽,只剩外壳,至于徐北游这边,就只有一堆碎片了。   萧知南端起一碗茶水漱口后,挥手示意两旁的侍女退下,用一口地道的帝都官话道:“我算是个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士,祖上也都是如此。在帝都这地方,盛产老饕,讲究个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不管吃什么东西,都要吃个门道出来,什么时令季节,或是典故由来,又有诸般做法吃法,就像这蟹八件,放在平常人眼里,那就是画蛇添足,可在老饕看来,这才是吃蟹的精髓所在。”   徐北游听得有些云里雾里,萧知南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接着说道:“真正的老饕,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几乎无所不吃,更关键是要精通吃人不吐骨头,毕竟这世上的珍馐再好,又怎么比得过名利二字?徐北游,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一个萧家女子,借住在辽王府中,又将牧棠之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牧棠之怎么还能容得下我?”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萧知南平淡道:“牧棠之的心思,不说路人皆知,可也不是什么隐秘事,朝堂诸公看得清清楚楚,其实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棋盘博弈,双方的落子都清楚明白地呈现在对方眼前,只有阳谋,没有阴谋,所以我知道与否,于大局无碍,牧棠之也不会因为此事来把我怎么样。”   不得不承认,这名女子既然能执掌牡丹,身份贵重只是其一,真正让人忌惮的是那近乎洞悉人心的玲珑心肝,徐北游沉默了许久,将女子的这番话完全消化之后,才缓缓开口道:“萧姑娘,看得出来,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份见识,即便是放在男子为主的庙堂之上,也很不简单。”   “说不简单,其实也很简单。”萧知南向后靠在椅背上,轻笑道:“我呢,运气不错,有一个好出身,这些东西,从小耳濡目染,二十年下来,不想懂也懂了。换你在我这个位置上,同样也能有这份见识。”   徐北游摇头笑道:“实在是过谦了,你这份心思,比我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   萧知南自小在帝都长大,这些年不知见过多少年轻才俊,可在她面前能得到徐北游这般待遇的,屈指可数,她轻笑道:“徐北游,说句交浅言深的话,从家世上来说,你运气不太好,没有一个手握大权的父亲,也没有一个有娘家做依仗的母亲,不过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从这点上来说,你又是挺幸运的,能被大名鼎鼎的公孙仲谋青眼,这可不是一般的造化。”   萧知南拿过一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问道:“喝不喝?”   徐北游摇了摇头。   萧知南也不勉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声道:“茫茫人海,本就是萍水相逢,陌路之后能再度相见,这是个不小的缘分,所以你也别叫我萧姑娘了,我听着不习惯,你叫着也别扭,叫我知南就好,我呢,就叫你北游,可好?”   徐北游点头说了个好,同时又是仔细打量了萧知南一眼,知道以前还是小觑了这个女子几分。   女子放下手中酒杯,脸上就浮起一抹淡淡红晕,越发像个倾国倾城的妖孽,忽然道:“北游,徐北游,如实招来,你是不是对本……本姑娘有什么不轨之心!?”   徐北游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神情几度变幻,最终汇聚成一个字。   “啊?” 第八十四章 棋盘落子分黑白   “啊什么啊?我问你话呢。”“大概是吧。”   “什么叫大概,徐北游,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这样扭捏扭捏像个什么样子?”   “你这样的女人,长得倾国倾城,家世这边,若是要是娶了你,不敢说一步登天,那也肯定能平步青云,更重要的是,你这份玲珑心肝,上能做得了内助智囊,中能红袖添香,下能当家管宅,年轻男人,谁要是没点其他想法,那才是不对吧?”   “很好,不过你既然知道我姓萧,那你知道我是哪个萧家吗?我父亲是个什么王?我母亲又是哪个公侯家的闺秀?我爷爷啊,叔爷爷啊,叔叔舅舅婶子,还有那些八竿子打得着的、打不着的亲戚,又都是个什么身份,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能猜出一二。”   “这家大了,规矩也大,我能有今天的风光,全是这个萧字带给我的,所以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已,毕竟天底下没有只得不予的道理,拿了多少就得付出多少,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不了主。”   “差不多,如果你想娶我,以你现在的处境而言,可不比九九八十一难轻松多少,那些拦路妖王里,端木玉只是个不大不小的角色,这么说,你怕了没?”   “说不怕,那就太假了,可怕不怕和敢不敢是两码事,怕,未必不敢。”   “这话听着就舒服,北游,你真是越来越合乎我的心意了,如果这还是当年,你是公孙家的下任家主,剑宗的少宗主,我直接嫁你得了。”   “可惜不是当年了,如今的剑宗不比过街老鼠好上多少,公孙家更是灰飞烟灭,反观萧家,也不再只是当年的一方诸侯,而是坐拥天下的当朝皇室,咱们两人的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从地上到天上,是一条登天的路,道门大真人说的地仙十八楼不过如此了,北游,你想撑起一个偌大剑宗,没有十八楼的本事怎么能行?同理,你想把本姑娘娶回家去,这八十一难也得一一闯过去,不闯?那也没关系,只要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非黑即白啊。”   “对,不然呢?”   “太快了。”   “时不我待,话说回来,一个北游,一个知南,不是很配吗?如果你这个徐,换成西河郡王徐林那个徐,咱俩的事情差不多就妥了。”   “知南,萧知南,你这位大菩萨,女菩萨,可是先沾惹因果的,日后若是因果缠身,万劫不复,可怨不得旁人。”   这是天家贵胄萧知南和剑宗余孽徐北游的一番对话。   一开始还有些似真似假的玩笑味道,可到了最后,就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了。徐北游不愿在女子面前一退再退,于是两人的谈话就陷入到这么一个尴尬境地之中。   徐北游生于低贱,而又不甘于低贱,他能怎么办呢?拼杀吗?一腔热血一把剑,杀出个天下?可惜现在不是人命如草荠的乱世,而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太平盛世,纵使能逞强一时,能撞得破这个世道吗?天高地厚,想要在这世间做人上人,就只能低下头去结交,去依附,去攀爬。   萧知南在两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开始“谈婚论嫁”,看似荒诞不经的背后肯定有所谋求,她到底有什么思量打算,徐北游不想去深究,他只知道萧知南是继公孙仲谋之后,摆在他面前的又一条登天捷径,他不想错失这个机会,或者说不想在两人的交集中彻底陷入附庸境地。   男女之争,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最终结果是徐北游这股北风压倒了萧知南的南风,还是萧知南的南风压服徐北游的北风?   亦或者是就此交错而过?   谁也不知道。   大国手九段对上初涉此道者,不上棋盘厮杀,也不能言胜。   徐北游的“女菩萨”说法,让萧知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北游,你是想与我手谈一番?说实在话,你我棋力相去甚远,我先沾染因果算是输了先手,可话又说回来,别说我让你一个先手,就算让上数子,你又有几分胜算?”   此时的萧知南,嘴角稍稍勾起一个细微弧度,透露出几分贵胄气派,望向徐北游,道:“纸上谈兵没意思,要不要下几盘棋?”   徐北游的脸色有些凝重,“围棋?”   萧知南轻笑道:“剑三十六中有一剑,好像叫做星罗棋布,就是脱胎于围棋之道,你跟随公孙先生修习剑三十六,不会不懂棋道吧?”   “那就围棋吧。”徐北游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萧知南拍了拍手,三名侍女分别捧着黑子、白子和棋盘走进屋内。   中规中矩的香榧木棋盘,白玉作白子,墨玉作黑子,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绝对是难以触及的天价物品。   萧知南背靠这香木椅背,执白,将那罐黑棋推到对面徐北游的面前,轻声开口道:“执黑请先行。”   徐北游正襟危坐,拈起一粒黑色墨玉棋子,沉吟片刻后,轻轻敲在已经摆放在桌面上的棋盘上。   落子天元。   萧知南看了眼棋子,笑了笑,“金边银角草肚皮,落子天元这一手,不是大雅就是大俗,是妙手还是臭棋?”   说话间,她拈起一枚晶莹白玉棋子,放在两根同样白皙的手指间把玩。   徐北游对于围棋一途而言,只能勉强说是有所涉猎,说什么棋力段位,太远,之所以要落在天元,那便是存了不按规矩的心思,若是循规蹈矩,八成在中盘阶段就要崩盘。   随着一道清脆声响,萧知南落子,中规中矩的星位,应该是定式。   徐北游脸上所有的表情尽数收敛,彻底归于平静,落子越来越快,他的棋风像三尺青锋,带着一股子金石之气,还有杀伐之气,咄咄逼人,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萧知南不动声色,棋风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八风不动,四平八稳,又如道门,柔中带刚,看似在徐北游的步步紧逼之下步步退让,实则却是绵里藏针。   这一盘,徐北游勉强撑过了中盘,然后便不复咄咄逼人之态势,转为强弩之末,被萧知南轻而易举地屠掉大龙,不得不投子认输。   徐北游望着残局良久,轻声道:“再来。”   萧知南微微一笑,抬了抬精致下巴。   侍立两旁的两名侍女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捡回棋罐。   亲自拿着香榧木棋盘进来的秋光,刚才就站在萧知南旁边观战,虽然她一直观棋不语,但她的心思却不完全在棋盘上,而是不断打量审视着徐北游,绝美脸庞上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于主人先前说的那番“大逆不道”话语,秋光完全不放在心上,毕竟主子从小到大,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也不差这一两桩,只不过她很好奇,这个年轻男人,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竟是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主人为他赌上一回,虽说老主人这几年的确是有了将主人嫁出去的意思,可也还没到随便找个人来充数的地步吧?   更何况这人还是个剑宗余孽。 第八十五章 再落子先手收官   第二盘,仍旧是徐北游执黑先行。   这一次,徐北游不再落子天元去刻意追求中盘时的腹部厮杀,而是改为边角之争,前几手都是中规中矩的先人路数。   从旁观战的秋光略微有些失望,她虽然是侍女,但是自小却是被当作官家小姐来培养的,同样有奴仆伺候、名师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单以棋力而论,更是冠绝五位侍女,就是与萧知南相较也不遑多让,在她看来,上一盘的落子天元多少还有些平地起惊雷的意思,虽败,但有些意思。可到了这一盘,中规中矩,那么徐北游不但没有赢的希望,而且就连最后的一点“有些意思”,也彻底丢掉了。   萧知南两指轻敲棋盘,缓缓说道:“这样难免有些无趣了,上次你来攻,我守,不如这次换成我来攻,你守?”   萧知南拈起一颗棋子,轻轻落下。   这一次,萧知南的棋风骤变,不再像上一把的绵里藏针,而是大刀阔斧,寸土不让,与徐北游在边角上展开了一场惨烈的缠斗厮杀。   这一盘的萧知南与上一盘的徐北游一般无二,就像一把出鞘利剑,寒光凛冽,无坚不摧,可徐北游却没有萧知南绵里藏针的本事,所以这一局棋刚到中盘,徐北游就已经彻底崩盘,再次投子认输。   萧知南望着棋盘,眨了眨秋水长眸,问道:“继续?”   徐北游点了点头。   棋盘再次被两名侍女复回原状。   徐北游缓缓说道:“不如,这盘棋座子,你执白先行?”   所谓座子,便是在对局之前,双方各在四角星位上搁置两子,也称势子,可限制先手优势,更注重中盘时的厮杀。   萧知南神情平静,说了个好字,然后先手落子。   这一次,徐北游神情肃穆,落子极慢,每一步的思量时间更是越来越长。   这一盘棋足足下了一个时辰,徐北游也终于是撑过了中盘阶段。   一百二十八手之后,徐北游的黑棋陷入苦战,萧知南的白棋仍是占有先手优势。若是此时徐北游能有一招妙手,未必不能反败为胜,可惜徐北游能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竭尽全力,勉强支撑到一百八十手后,萧知南稳操大好局面,先手收官。   连败三局的徐北游很平静地摇摇头,轻轻把玩着一颗沁凉的墨玉棋子。虽然早就料到萧知南的棋力不弱,但还是没想到,最后一盘他已经用尽全力的情形下,仍是没有半分赢棋希望。   秋光望着残局,皱起眉头,主人的棋力如何,她最是清楚,她万万没想到徐北游竟能在第三局与萧知南厮杀至收官阶段,虽说古往今来,从来不乏少年国手的存在,但徐北游这种按照道理而言已成定势的人,还能在短短一夜之间有这般进步,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萧知南伸了个懒腰,笑道:“你这棋,受过名师指点,可你没用心学,那位名师也没有深入教,能有这份棋力,真的很不简单。你也不用气馁,我六岁学棋,先后受过三位大国手的教导,若是被你这个半吊子赢了,那我才是冤枉,而我那三位国手师父也要被气死不可。”   “很有意思。”徐北游放下手中的墨玉棋子。   萧知南摇头道:“有意思,也仅限于有意思而已,棋盘之上再多变化,终究是死的,比起天下这盘棋,差的太远了,这也是为什么大国手做不了以天下为棋盘的谋士,更做不了操纵天下大势的弈棋人。”   徐北游学着萧知南的样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古人有十局之约,我们今日不妨也效仿古人,先下三局,其后的七局留待日后再下。”   萧知南点点头,挥手示意几名侍女退下。   在秋光和另外两名侍女捧着棋盘和棋罐退出去之后,萧知南开口道:“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东北,去燕州,然后由燕州转道去齐州。”   就在刚刚的三盘博弈厮杀中,徐北游有一个最大的收获,他逐渐适应了萧知南这位贵女的气场,心态上已经没有太大起伏,既没有初见时的卑,也没有后来针锋相对时的亢,对眼前这位女子保持远观且静观的态度,平静道:“我也许会去草原,也许会去后建。”   徐北游的回答并未出乎萧知南的意料之外,她只是略带遗憾惋惜道:“那就是背道而驰了。”   徐北游笑了笑,“我不像你,可以独挡一面,我现在还是在师父的庇护之下。”   萧知南这次来辽王府,并没有见到可以算是她祖父辈的公孙仲谋,不过从牡丹和暗卫府的卷宗描述中,她可以想象出这位剑宗宗主是如何的风采。从心底而言,她并不喜欢这个手腕不俗的老人,这位老人与徐北游大不相同,他几乎是一个世家子的完美标板,就像她这个世家女一样,而且巧合的是,两人给对方下了几乎同样的评价,心机深沉。   最后,萧知南亲自将徐北游送出清泠居,临别时的微微一笑,让刚刚好不容易巩固了心防的徐北游又险些破功。   回到清涟居,徐北游除去外袍,坐在书房中,捧一杯清茶,轻啜一口后,轻声感叹道:“这个萧知南不简单,这一天下来,我与她两次见面,却比大战十二狼盗还累,几乎不亚于一场生死之战。”   一旁的宋官官皱眉问道:“这个萧家女子到底想干什么?”   徐北游沉默片刻,摇头道:“现在还看不清,不过可以猜测一二,你想想萧摩诃为什么要花大力气请师父去巨鹿城。”   宋官官若有所思道:“灵武郡王请宗主去巨鹿城,抛开其他不谈,主要还是想用宗主来对付道门镇魔殿,让宗主牵制住镇魔殿,致使道门无暇顾及巨鹿城互市一事。”   徐北游轻轻说道:“所以,我猜测萧知南也是想借助我来牵制制衡某个人,或者某件事。”   宋官官愕然。   徐北游感慨道:“不过看得出来,萧知南现在还是举棋不定,她在考量我。而我呢,也在观望,看看她放出饵料的诚意如何,然后再去决定咬不咬这个钩,不得不说,这女人,她自己本身就是个让男人难以拒绝的天大饵料。”   宋官官笑容中多了几许促狭,“公子这话的意思是瞧上那位贵女了?”   徐北游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回味着嘴里的灼热和淡淡苦涩味道,“不说那些自欺欺人的话语,实事求是的说,我看上人家没什么用,人家得看上我才行。”   宋官官犹豫了一下,迟疑问道:“宗主他老人家知道吗?”   徐北游无奈道:“我问过师父,他只说让我等一等,沉一沉,但是话也没说死。”   宋官官接着问道:“公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徐北游道:“没什么好办法,这女人道行比我高,我降服不了她,最起码现在不能,只能是静观其变吧。”   宋官官叹了口气,“公子现在越来越像宗主了,动辄就是斟酌权衡,本来瞧着挺风花雪月的事情,被公子这么一说,就只剩下买卖算计的铜臭味了。”   徐北游放下手中已经空空如也的茶杯,叹息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往上走啊。” 第八十六章 公主殿下萧知南   清泠居中,萧知南对自己的贴身侍女秋光也说了大致相同的一番话。   这时,有侍女迈着小碎步走进正堂,轻声通禀道:“主人,有客来访。”   萧知南平静道:“请。”   片刻后,一名老者大步走进清泠居的正堂。   女子对于老人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神情平淡如水,挥手示意堂内侍女退下。   屋内只剩下两人后,老人缓缓说道:“萧知南,大齐皇帝萧玄之嫡女,太祖皇帝萧煜之嫡孙女,堂堂大齐公主殿下,如今在萧家宗室之中排名第六,仅次于当今皇帝、太子、魏王、大长公主、长公主。你这等天家贵胄,何必去招惹我那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徒弟?”   萧知南平静道:“掌天下大权的是萧家男子,而我们这些姓萧的女子,从姑祖母到姑母,再到我,只不过有一个尊贵身份,哪能逃出樊笼窠臼?”   老人平淡问道:“且不说当年的萧玥和萧羽衣,就只说你,萧知南,你手里握着牡丹,这份权柄还小?”   萧知南笑道:“不过是当年祖母留给我的几个婢女,父亲不好违逆祖母的意愿,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人轻笑道:“看来林银屏很喜欢你。”   林银屏淡然道:“大概祖母觉得我和她很像吧。”   公孙仲谋沉声道:“当年林银屏还是草原王庭的公主时,选中了一名不值的萧煜,结果呢?不但保住了林家的十万里草原,而且自己还做了大齐的皇后和太后。怎么,萧公主这是要学她?”   萧知南微皱眉头,道:“公孙先生此言诛心。”   那背着一尊剑匣的老人平淡道:“老夫行大逆之事,自然说诛心之言。”   萧知南的神情变得冷峻起来,抿了抿嘴,不发一言。   徐北游道行尚浅,徐北游师父的道行却是不浅,与这样的老狐狸言谈交锋,可就没有先前那么轻松了。   老人的面容已经很是沧桑衰老,不过随着年龄俱增的还有胸中城府和心机手腕,细细算起来,老人曾与她的祖父萧煜做过对手,也曾与如今居于玄都之上的掌教真人有过交手,在如今这个世道,能与此两者为敌,而且还活得很好的,真的不多了。   “有些话,既然公主殿下不愿说,那就只能由老夫挑个头了,咱们开门见山,你想做什么?”公孙仲谋望着萧知南,语气迟缓。   “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觉得徐北游很有意思。”萧知南平静说道:“虽说是我主动沾惹这份因果,但也是他先动念的。”   萧知南迟疑了一下,真诚道:“公孙先生,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你这样将徐北游护在羽翼之上,他又如何才能独当一面?放手让他一个人去闯,他一定能做人上人的。”   公孙仲谋的语气平静又刻板,像个不近人情的道学先生,“我从来不怀疑我的徒弟能做人上人,不过那是以后,而不是现在,现在的他,要做的事情是学,然后将老夫积攒下的家当拿到手中。”   “剑宗已经覆灭了!”萧知南皱起眉头沉声道。   “对于你们来说,也许正是如此。”公孙仲谋眯起眼睛,平声静气,“但是对于老夫来说,剑宗依旧在。”   “你想让他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两个字搭上一辈子,就这么一直藏头露尾下去?”萧知南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竟是忽然生出一股子怒气。   公孙仲谋平静道:“甲子之前,剑宗人从来不需要藏头露尾。”   萧知南微微加重了语气,“可现在是甲子之后,不管以前如何,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于当下而言并无裨益。”   “那再过一个甲子呢?”公孙仲谋的语气还是那么不温不火,“你既然看好徐北游,为什么就不认为他真的能光复剑宗呢?”   萧知南愕然无语。   公孙仲谋望着萧知南,道:“索性直说吧,老夫这次来见你,并没有与你为难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再等一等,不要急着把一个不成气候的徐北游拉到你那个世界中去,到了他该去的时候,他自然会去,仅此而已。”   萧知南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就在公孙仲谋去见清泠居见萧知南的时候,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来到了清涟居。   他是来见徐北游的。   清涟居的黑廊中,两人并行。   其中年岁稍小的男子自然是徐北游,而另外一人则是此地主人牧棠之。   对于这个一身阴鸷气焰的东北藩王,徐北游记忆深刻,这一次他独自面对这位辽王殿下,更是有股子窒息感觉。   毕竟不管怎么说,牧棠之还是镇守一地的赫赫藩王,同时也是地仙境界的大高手。   走过黑廊中段,牧棠之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一盏大红灯笼,语气和煦说道:“公孙世叔是老辈人了,与先父分数同辈,北游,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兄弟相称便是。”   徐北游迟疑了一下,恭敬施礼道:“小弟见过牧世兄。”   大概是没料到徐北游竟是没有半点受宠若惊之态,牧棠之眼中有晦暗之色一闪而过,脸上神情更显温和,“公孙世叔最近似乎是有了隐退之意,毕竟这么大年纪了,也该享些清福了,不过这偌大的家业,总不能撒手不管,还得有个人站出来,接过去,日后贤弟做了这剑宗主人,你我兄弟二人还要多多亲近才是。”   徐北游略微一顿,拱手笑道:“自当如此,日后还要请世兄多多照拂。”   牧棠之温和一笑,摆手笑道:“无需客套,以后若是有需要愚兄援手的地方,贤弟尽管开口便是。”   “小弟先行谢过。”徐北游终于是表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牧棠之的双眼没有漏过这一点。   不见兔子不撒鹰?   牧棠之笑了笑,这年轻人能被公孙仲谋看中,的确不是寻常庸人,他也曾经探究过徐北游的底细,毕竟徐北游不像萧知南那般有太多复杂背景,可也正因如此,这才让出身王公之家的牧棠之感到有趣。   一个从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能有这份定力,很不简单,更不容易。如果此时站在牧棠之面前的是萧知南,她有这样的表现,牧棠之一点也不会感到有趣,那个女子若是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大惊小怪,那才是咄咄怪事,因为她从小接触的人,接触的事,几乎已经达到一个年轻人所能触及的巅峰,曾经沧海难为水,自然可以八风不动。   但是徐北游不一样,他从小接触的无非是些市井小人物,能有这份心性,只能解释为天性使然。   换句话来说,这是天生的大气魄,强求不来。   牧棠之的嘴角微微翘起,缓缓说道:“贤弟可是见过清泠居的那位了?”   徐北游一愣,然后点点头。   牧棠之顺势玩笑道:“可惜啊,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愚兄就是做一回不讲理的纨绔,也要替贤弟强抢回来,但是这一位大不一样,就是愚兄我,也招惹不起啊。”   徐北游讶异道:“能让世兄如此说的女子,这世间恐怕不会太多吧,难道是天家贵胄?”   牧棠之哈哈笑道:“贤弟猜的不错,这位正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也是本朝唯一的公主殿下,有坊间传闻说这位公主相貌肖似已经仙逝的太后娘娘,且颇有太后娘娘遗风,故而她自小就被陛下宠溺娇惯,行事常常出人意料。”   牧棠之忽然压低了声音,轻声道:“若是贤弟有意思,愚兄倒是不介意当一次牵线之人。”   徐北游眼底掠过一抹犹疑,摇了摇头道:“这等贵女,非是我等可以宵想啊。” 第八十七章 十二剑十二剑骨   次日清晨,萧知南走的时候徐北游并不在清涟居中,只有宋官官守在清涟居的门前,看到被一众侍女簇拥的萧知南,微微一愣。   萧知南有个优点,因为她自小便是站在了人生的顶点上,所以她不会用目中无人这种拙劣方式来表现自己的身份高贵,反而是她自小就被那位皇帝陛下教导要礼贤下士,什么叫礼贤下士?很简单,将心比心,你把自己当作那个下士,把对方当作是公主殿下,那便是礼贤下士了。   面对宋官官,萧知南微微一笑,和声问道:“你家公子在不在?若是在,就请代为通传一声。”   “公子他一早就随主一起出去了,并不在清涟居中。”宋官官这会儿也知道了萧知南的身份,被堂堂公主殿下说出一个请字,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既然不在……”萧知南沉吟稍许,“那就请姑娘为我传几句话吧。”   宋官官双手交叠在身前,有些惶恐道:“不敢当殿下一个请字,奴婢一定传达。”   不管怎么说,这位公主殿下怎么着也算是辽王那个层数的大人物,灵武郡王萧摩诃的权势未必就能大过这个看似屡弱的女子。   萧知南示意秋光和银烛以及一众侍女先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玉佩递给宋官官,道:“就告诉他,萧知南走了,去齐州,然后会去江南,山高水长,有缘再见,若是有心,便来找我。”   宋官官接过玉佩,重重点头表示记下,然后小心翼翼问道:“殿下这就要走了?”   萧知南笑了笑,“再不走,就要惹人厌了。”   ——公孙仲谋一早就带着徐北游离开了辽王府,出朝阳城后一路向北,曲折绕到一座已经废弃多年的边塞堡垒遗址上,这儿罕无人烟,算是一处僻静所在。   师徒两人站在遗址中一座尚未坍塌的城头上,公孙仲谋拔出四把剑分别插在自己身前的青石地面上。   天岚、却邪、莫名、玄冥。   剑宗十二剑,师徒二人手中已经有三分之一。   公孙仲谋开口道:“天岚一剑已经归于你,接下来便是却邪一剑,若纳此剑,境界可直达一品。”   说话间,公孙仲谋屈指一弹,却邪一剑应声而起,飞向徐北游。   徐北游接住却邪一剑,屏息凝神。   公孙仲谋曾对他说起过为何要用这十二剑,一则是因为此乃速成之法,可以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地仙境界,因为公孙仲谋没有几十年的时间去等徐北游慢慢攀登。再则就是因为徐北游的心性悟性俱属一流,但自身根骨不济,只是常人之姿,从他独自练剑十年也不过五品境界就能看出一二,所以要用这十二剑重新铸就根骨,成就无敌剑仙之姿。   徐北游盘膝坐下,将却邪横于膝上。   缓缓闭上双眼,一气生气海,再由气海上气府。   公孙仲谋与徐北游相对而坐,虚敲食指。   每一次敲击,都会震荡出一圈气机涟漪。   公孙仲谋敲指有七。   却邪剑上有七道气机骤然升起,然后自徐北游的七窍进入他的体内。   公孙仲谋抬头看了眼天色,将明未明,有淡淡雾气,寅时,夙夜之交。   他一挥大袖。   晨雾渐浓,笼罩了整座遗址。   遗址开始缓缓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存在于此,片刻功夫后,连同身在其中的公孙仲谋和徐北游,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其实剑宗并不擅长这类瞒天过海的奇门遁甲之术,不过这些年来,公孙仲谋走南闯北,遇到过不世出的高人,学过一些旁门左道,也从道门高手身上涉猎过此类手段,如今的境界足够,借助天时,遮掩一座小小的古堡垒遗迹还是不在话下。   这种手段用出之后,哪怕是地仙境界高人,只要境界不高过公孙仲谋,就难以发现。   公孙仲谋望着正在闭目吸纳却邪剑气神意的徒弟,半是自语道:“当年秋叶二十岁跻身天人境界,当然天人境界是老黄历的说法了,现在叫做人仙境界,三十岁的时候踏足地仙境界,八十岁时迈过地仙十八楼,距离白日飞升只差临门一脚,他这一辈子的修行,堪称是一帆风顺,势如破竹。”   “在自身修为上,老夫比不过他,本想着能收个好徒弟,压过他一头去,可人家道门是国教,掌教真人地位尊崇,高入九霄之上,谁不想拜入他的门下?自然是天下英才入吾轂。反观咱们剑宗,过街老鼠一般,好不容寻到你这么个徒弟,哪儿都好,偏偏就是根骨差了些,心性悟性再好,没有根骨做支撑,那也是空中楼阁,当年为师离开小方寨时给你留下一卷剑谱,本想十年后再见,你怎么也能一品境界,哪成想竟只有区区五品境界,而秋叶的徒弟齐仙云,早已是人仙境界了。”   “没办法的事情,不说也罢,所以为师只能用这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借助祖师传下的十二剑帮你铸就一副后天剑骨,提升境界修为不过是附带功用,这个法子真正的作用是能让你脱胎换骨,直追谪仙之姿。你曾对为师说起过,有位青道人说此法过刚易折,那人应该是大真人青尘,他说得没错,用了此法,先天转后天,此生飞升无望,只能像为师这般驻留世间,求不得那个不朽长生。”   公孙仲谋长长叹息一声,“北游,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登顶十八楼之上,到那时希望你不会记恨为师。”   徐北游对于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仍是专注于吸纳却邪一剑的神意剑气。   飞升证道,飘渺难求,近两百年以来,也不过只有两人得以飞升而已,而这两人俱是出自道门,走的也都是玄门正道,剑宗剑道剑走偏锋,凌厉无匹,几乎每一位剑宗宗主都是独步天下难有敌手的人物,但能够御剑飞升的剑宗宗主,近乎没有。   道门讲究积善丹鼎之道,不管这份积善是真善还是假善,最起码老天爷认可这份功德,愿意为其大开天门,羡慕不来。而剑宗则是讲究杀伐之道,不管是否沉溺其中,都会引来苍天震怒,上代剑宗宗主上官仙尘,一身修为便是与真正的飞升仙人相较,也相差不多,可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身陨下场?   公孙仲谋以十二剑在徐北游体内铸就十二道剑骨,此乃逆天改命之举,本就要引来天道排斥,再加上修行剑宗剑道,那更是火上浇油,徐北游若是真能走到飞升那一步,引来的天劫怕是不会弱于当年的大剑仙上官仙尘所受的煌煌天诛。   那可是十楼以上的地仙都不敢轻易旁观的九天雷霆。   徐北游不知这些后患,专心引导这股外来的剑气神意进入气海,按照公孙仲谋所教的引导法门缓缓运转体内气机,冲击一品境界。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轮红日初升,万丈光芒破开地平线,驱散天幕上的深蓝。   公孙仲谋背负双手,迎风而立。   徐北游全身心沉入其中,对于外物不为所动。   他膝上横着的却邪剑忽明忽暗。   迄今为止,已经有两把价值远远不止连城的名剑用在了徐北游的身上,这些名剑在徐北游手中时还能一如当初,但是到了别人的手上,便神意剑气全无,如同一把凡铁。   接下来还会有另外十剑也要陆续用到徐北游的身上,这份待遇,便是道门首徒也未必能比得上,即便是豪富如天家皇室,也要感到肉疼。   公孙仲谋眼神平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剑宗需要一位无敌于当世的宗主,带领剑宗重新伫立于世,若能光复剑宗,休说是这些身外之物,就是不要这条性命,那又如何?   再过一个时辰,徐北游终于快要醒来。   公孙仲谋挥手散去周围的遮掩,笑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第八十八章 狭路相逢   <p>  徐北游从入定中悠悠醒转,第一时间先去内视体内气机运转,首先便是气海,比之先前扩大了一倍有余,二品到一品是一道不小的鸿沟,踏足一品境界便是意味着登堂入室,也是摆脱“凡俗武夫”的第一步,此时的修士如同一个胚子,接下来再分别经过修持鬼仙和修真人仙两个步骤的雕琢,便可成就地仙之姿,这时才算真正有了逐步登天过十八楼的资本。   地仙境界,是人和仙的一道分水岭,踏足地仙境界之后,当然还是人,但在寻常人的眼中已经与仙无异,或者说这个境界的人已经有了仙的某些特性,这种特性并不完全表现在神通修为等方面,更多还有心性上的,修为越高,心性就越发淡漠,视人命如草芥而罔顾他人生死者有之,看破红尘而厌世避世者亦有之,这都是心性上的巨大转变。   若是高卧九天之上,却又能不忘初心者,可为圣贤。   徐北游盘膝而坐,终于是缓缓睁开双眼,然后看到了立在自己身前的师父。   公孙仲谋平淡道:“你不是在进入朝阳城前曾经遇到过一名一品境界的刀客吗?鬼丁已经把他找出来了,你去把他的头颅拿回来。”   徐北游沉默点头。   ——在素来以民风彪悍而著称的东北,习武傍身算不得什么大事,青壮男子大多都有点把式,一些镖师甚至能有四品以上的修为,战力着实不弱。   张狰便是一个出身幽州市井的年轻人,早年间跟着一位退下来的老镖师学刀,小成之后,因为不满师父藏私,趁其不备,一刀杀了师父,然后又拐带了师父的女儿和宝刀秘籍逃遁出来。   无论是道门也好,还是西方教佛门也罢,都在说什么众生平等,都在苦口婆心劝人向善,可在张狰看来,这些全都是放屁,凭什么你们这些道爷佛爷可以衣食无忧,凭什么那些公子小姐可以生来富贵,凭什么他要做一个小人物?平等?平等个屁!尤其是亲手弑师之后,他就越发信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的说法,他若是善,能学到师父压箱底的刀法?他若是善,能碰到师妹那白白的身体?向善?那就是个笑话!   所以这些年来,他犹为喜爱杀人,而且专门挑那些天生出身比他好的纨绔子弟,因为他看不惯这些生来便是高人一等的家伙,凭什么我辛苦苦努力许久才能到手的东西,到了你这儿便不费吹灰之力,同样是人,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都该杀!   张狰初到辽州,就杀了一对骑马踏青的富贵男女,他先是当着那男子的面将女子百般凌辱,然后将这对男女活活钉死在地上,看着他们流血而亡,好心好意让他们做了对亡命鸳鸯,这才放声大笑。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两名个年轻男女的眼神,恐惧、不甘、愤恨,每逢想起,都要让他兴奋许久。   除了杀这些富贵子弟,他也杀宗门出身的弟子,这样即可以磨练自身修为,也算是杀人劫财,不时会有丹药、秘籍入手,对自身修为进境裨益颇大,所以凭借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他愣是慢慢攀爬到了一品境界。   不过就在前几天,张狰却是意外失手了一次。他在朝阳城外见到了一名似乎是宗门弟子的负剑年轻人,见猎心喜之下,立刻决定埋伏偷袭,不过却未曾想那人的境界虽然要比自己低上一品,但是剑术玄妙,更关键是此人不像以前那些没见过血的宗门子弟,搏杀经验十分丰富,对上自己不但不落下分,反而是让自己吃了个暗亏。   两人总共交手三次,在最后一次交手中,双方都用上了拼命的招数,可在最后关头,张狰到底还是惜命了,在他看来,自己注定是要登顶地仙境界的人,性命金贵无比,又怎么能和这个小子一命换一命?太不划算。所以他选择在最后关头抽刀而走,反倒是被那个小子追杀了一路。   每每想起此事,张狰都有些难言的憋闷,恨不得将那个小子抽筋剥骨,千刀万剐。   只是这几日他走遍了朝阳成,都没能找到那小子的半点蛛丝马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这让张狰胸口那口怨气无处发泄,愈发烦躁。   天色近黄昏,又是徒劳一天的张狰走出朝阳城,向着自己在城外的藏身之处走去,想到师妹那白嫩的身子,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脚步,既然没法将那小子找出来,就只能先在床榻上发泄下自己这几日的怒气。   就在走过一片密林的时候,张狰忽然心生警觉,猛地挺下脚步。   他一双眼睛冷冷地扫视周围,一字一句道:“哪位朋友?请现身一见!”   路旁一棵树上跃下一人,暗红色内袍,外罩黑色比甲,背负双剑。   虽然换了一身华贵衣服,但张狰还是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自己这几日来苦寻不遇的仇家。当日那名让自己好生狼狈的年轻剑客。   狭路相逢!   张狰下意识地皱了皱两道浓眉。   他苦苦找寻这年轻人多日,没有发现半点踪迹,可这年轻人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张狰不认为这是个巧合,毕竟他仇家众多,所以平日里在行踪上倍加小心,等闲不会留下痕迹,此人能找到自己,怕是动用了别的力量。   辽王府的人?还是那个自命清高的慕容世家?   张狰按住腰间刀柄,没有急着拔刀。他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敢贸然轻易与这两个地头强龙叫嚣。   只见那负剑年轻人从背后拔出一剑,持剑前行,距离张狰还有三十步时,平静道:“当日未完一战,今日做个了结。”   无法无天惯了的刀客冷笑一声,表情狰狞。   徐北游问道:“可有遗言?”   张狰狞笑着说道:“问你自己吧!”   徐北游横剑身前,笑着摇摇头,“看来是没有了。”   下一刻,张狰拔刀暴起,刀气在地面上切割出一条笔直细线,刀锋斜指徐北游,迎面狂奔。   徐北游闭目深深吸气,一气游百骸,龙虎共相济。   登堂入室的龙虎丹道,便是贯通全身气机,流转不息,一口气息绵绵不绝。   三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张狰来到徐北游的面前,一刀当头劈下。   这一刀谈不上如何玄妙,但是气势十足,杀意凛然。   徐北游举剑格挡,伴随着一道金石声音,徐北游双脚生根,一动不动,张狰却是向后倒滑出去,满脸惊骇。   短短几天不见,这小子竟是踏足一品境界了?!   徐北游不给张狰反应时间,手腕轻轻一转,身形暴起,一剑如飞仙。   张狰不得不举刀迎上。   两人瞬间擦身而过,张狰出刀后惊觉,自己已经毙命了。   徐北游转过身来,手中青锋斜指地面,暗红色的剑身上有几滴血珠滚落,落在地面上变为几个黑红色的圆点。   徐北游缓缓走到张狰面前,将手中却邪插入地面,平静道:“你我同样是出身平民底层,可惜,上去的路只有一条。”   他望着死不瞑目的张狰头颅,喃喃自语道:“而我又比你多了一些运气。”<p> 第八十九章 有夫妻并行而言   初八日,立冬,忌嫁娶安葬,宜余事勿取,冲虎煞北。   这一日的西昆仑群山瑞雪纷飞,白雪皑皑,唯有道门九峰仍是苍翠成荫,蝶舞兽行,微风和煦,完全出一副江南春的好风光。   都天峰的白玉广场上,有百余名女冠肃然而立,为首者着一身白色道袍,头戴芙蓉冠,正是道门云字辈弟子中最为出众者、掌教真人嫡传弟子齐仙云。   未过多时,东方天边的群山后有一轮红日跳跃而出,红光喷薄,染透了半边天际,随着一声清越长鸣,红日方向有近百只白鹤冉冉而飞,在白鹤之后则是牵引着一辆七香车,一名白衣女子端坐车上,气态若仙。   云海滔滔,如同江海奔流到海,白鹤拉车行于其间,愈发衬托得车上之人不似凡俗人物,哪怕是见惯了高来高去的道门弟子,见此情景,亦是痴痴抬头,不敢言语,生怕竟然了如此人物的逍遥而行。   都天峰巍峨,无数殿阁立于其上,其中又以飞升台最高,三十余年前,道门话事人天尘大真人便是在此证道飞升,引来紫气东升,天门大开。今日有一行刚刚从其他几峰分配到飞升台的道门内门弟子从此走过,猛地听说有白鹤拉车自东而来,都忍不住抬头观看,近了,才猛然惊觉车上之人的容颜,竟是如此惊艳,倾城又倾国。   一名名年轻弟子面面相觑,不敢置信,难道真是神仙?   佛门所说飞天,道门所言天女,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云海翻涌,七香车当空掠过,一名年岁不大的小道士呆呆自语道:“神仙姐姐。”   为首的白鹤清鸣一声,双翅一展,徐徐向紫霄宫前的白玉台上落去。   白玉台上,早已恭候多时的百余名女冠排列整齐,在七香车落地后齐齐行礼,为首的齐仙云向前一步,轻声道:“恭迎夫人回山。”   百余女冠齐声道:“恭迎夫人回山。”   白鹤盘旋散去,女子缓缓从七香车上走下,抬了抬手道:“免礼吧。”   女冠们向两边散去,动作整齐如一,为她让出一条大道。   女子沿着那条玉石铺就的长道朝紫霄宫方向缓步行去,齐仙云随行左右。   女子肤白如雪,白衣白发,行走于这白玉铺就的地面上,近乎于融为一体,平静问道:“仙云,你师父可曾出关?”   齐仙云道:“回禀师母,师父定于今日辰时出关,算算时间,他老人家现在已经在紫霄宫中等您了。”   这名女子正是道门掌教真人的道侣,慕容萱。   慕容萱春冬两季住在道门都天峰上,夏秋两季则是下山返回慕容家,其中夏季在魏国,而秋季则在龙城,今天立冬,刚好是慕容萱返回都天峰的日子。   慕容萱踏上紫霄宫门前的台阶。   紫霄宫中,一名中年道人身着紫色道袍,负手而立。   道人的相貌,符合世人想象中的所有仙人标准,仙风道骨,超然物外,即便此时年长,也能看出年轻时的卓约风采,必然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高居九霄之上俯瞰世间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配上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子。   慕容萱缓步走进紫霄宫中,她站在门口,秋叶站在丹陛高台之上。   齐仙云在门外止步,徐徐向后退去。   “回来了。”秋叶轻声道。   这句“回来了”,他已经说过六十次,那也就是六十个寒暑,在这一甲子的时间里,他从未离开过都天峰半步。   慕容萱点了点头。   秋叶道:“你回来了,我也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陪我四下走走,咱们夫妻两人也说说话。”   慕容萱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自紫霄宫的偏门而出,一直来到白玉广场的边缘,然后沿着天池漫步而行。   秋叶望着碧波荡漾的天池,感慨道:“一回相见一回老,慕容,你说这辈子你我还能再相见几次?”   慕容萱微微沉默后,问道:“你要飞升了?”   秋叶摇头道:“还是差那临门一脚,观自在不得自在,求个自在。这个自在,大概还要十年。”   慕容萱平静道:“佛如来难有如来,如何如来。”   秋叶笑道:“不说这些打机锋的话,你这次回慕容家,怎么样?”   慕容萱微皱眉头,轻轻摇头道:“其他还是老样子,叶夏那边也还好,不过在我回来的前不久,我见到一个人。”   “公孙仲谋?”   “嗯。”   “他现在怎么样?”   “冢中枯骨。”   “冢中枯骨?”秋叶轻笑道:“未必见得啊,巨鹿城一战,他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啊,我道门在此事中落得一个很不体面的下场,即便是尘叶亲自出手,也未能力挽狂澜。我听说他还收了个小徒弟,好像是叫徐北游。尘叶回来后提起过这个年轻人,说他心性不俗,有大气,若是机缘足够,未必不能有一番成就。”   慕容萱平静道:“那孩子的根骨并不好,不过是庸人之资。”   “庸人?”秋叶感慨道:“对于道门来说,洗经伐髓从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心性机缘,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剑宗虽然势微,但好歹是当年的九流之首,剩下的家底,让一个庸人之姿变成天人之姿,总该不难吧?”   秋叶看向慕容萱,表情玩味道:“至于机缘,公孙仲谋和剑宗,对于那孩子来说,本身就是个天大的机缘。”   慕容萱冷淡道:“公孙仲谋在巨鹿城赢了尘叶,是一桩壮举不假,可对于整个道门大势而言,又有什么用处?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你身为堂堂的掌教真人,又何必紧追不放?”   秋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慕容萱毫不退让。   秋叶忽然笑了,“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情,当年对我如此,现在对待公孙仲谋也是如此。我先前之所以对公孙仲谋一再忍让,是因为当年你的求情,我如今不打算继续忍让下去,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道门。千里长堤,毁于蚁穴,有些事情也该未雨绸缪了。”   慕容萱面有戚容:“你是心意已决了?”   秋叶轻声道:“我下山与否,其实不在于我,而在于公孙仲谋,他若是愿意安度余生,我不管看在谁的情面上,都定然不会赶尽杀绝,只是他仍抱着一个剑宗不放,而剑宗回归道门是大势,是历代祖师之夙愿,我纵使是道门现任掌教人,又能如何?”   慕容萱看着秋叶,感伤道:“叶秋,如果换成是张雪瑶,她也求你呢?”   叶秋,是秋叶在叶家时的俗家姓名。   张雪瑶,公孙仲谋之妻,曾与叶秋定下过婚约。   正因如此,世间才会有剑宗宗主和道门掌教因为一个女人而反目的传言。   叶秋摇头道:“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我还是叶家公子,我会碍于情分答应下来,但我现在是道门掌教。”   慕容萱幽幽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秋叶亦是轻叹一声,终于道破天机,“本来也没什么的,我一个快要飞升的人,他一个快要奔赴黄泉的人,相安无事几十年了,也不差这最后最多十年的光景,可如今朝廷那边萧玄布局,排斥蓝玉这些老人,开始对我道门虎视眈眈,道门和朝廷之间势必有一场争斗,这场争斗,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那我道门气数势必大减。当初我道门数代人换来的千年大计,虽然不会毁于一旦,但也要十去六七,到那时,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天上的师尊和列位祖师?”   “在这个紧要关头,公孙仲谋是最大的变数,而且此次巨鹿城之事,也证明了他与萧摩诃的确有所联系。”   “而萧摩诃恰恰是萧玄的心腹。”   “所以此事,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第九十章 旧曾谙乘鹤下山   秋叶背负双手,立在天池旁,俯瞰着脚下滚滚碧涛。   一道巨大黑影在池底蜿蜒游动,下一刻,只见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轰然炸开,声音轰隆如山崩。   无数水雾弥漫,在水雾中,伸出一颗巨大头颅,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分明就是蟒袍上所绘制的龙首!只是大了无数倍,秋叶和慕容萱站在它的面前,与它的眼睛一般大小,就像两只小虫子。   两根龙须悠游晃动,宛若灵性一般,轻轻触碰着秋叶和慕容萱两人。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能幽能明,能细能巨,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呼风唤雨,世间曾有天龙出没,从云端张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龙口,复而吐水,如九天银河落下,壮观之极。   道祖在世时,曾留下两条蛟龙镇守道门山门,一雄一雌,在数百年之后,此二龙化为天龙飞升而去,只留下一子留存世间,便是秋叶眼前的这条蛟龙。许多老辈修士都还记得,当年剑宗宗主上官仙尘脚踏万千飞剑入东都,引来当时的道门掌教乘龙下山,年代久远,在许多年轻修士看来,这件当年盛事已经与传说无异,而在传说中的道门掌教所乘之龙,就是它了。   它以天池为家,跟随道门历代掌教修炼,如今距离天龙不过只剩一步之遥而已,有望与秋叶一起实现联袂飞升的盛事壮举。   秋叶笑了笑,伸手拿开那根龙须,又拍了拍它的鼻子,轻声道:“你不用陪我去。”   巨大的金黄色瞳孔中很是人性化地流露出一抹失望神色。   秋叶望着这个与自己几乎等高的金色瞳孔,微微恍惚,忽然想起小时候被师父带上山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少年郎,一个出身世家的小公子,被师父带着飞上都天峰,虽然表面上镇定,但实际上手心已经满是汗水,师父看破了他心底的慌张,却没有说破,只是拉着他的小手,语气平静地介绍着都天峰上的一栋栋殿阁,是何时建立,又有何功用,现在何人主持等等。   接下来的日子,他便在这座雄伟山峰上长住下来,跟着师父学习经文教义,学习道德戒律,学习丹鼎之道,学习御剑炼气,至于接下来会怎么样,那时的他并没有一个清晰概念。直到他及冠那一年,师父在三清殿召集了众峰主和殿阁之主,当着一众真人的面,将他立为道门首徒,也就是下一任掌教真人,这时的他才猛然惊醒,师父是要将这个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道门交到自己的手中。   时至今日,秋叶仍清晰记得那一日的情景,师父说话时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殿中各人的神态眼神,羡慕、嫉妒、不忿、淡然,不一而是。   尽管当时的异议很多,很大,但是师父还是凭借自己执掌道门多年的巨大威望,强行将自己推上了道门首徒的位置。   不过他也没辜负师父的期望,及冠后一年就踏足人仙境界,初出茅庐,便在碧罗湖辩法大会上败尽其他各大宗门弟子,被称为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二十四岁那年,不依靠丹药秘法等任何外力,凭借自身一己之力登顶人仙巅峰,修为境界在同辈人中一骑绝尘,被誉为谪仙人大材,二十五岁去东都,先是一剑诛杀玄教长老瞑瞳,然后又独自应战联手的佛门首徒秋月禅师和玄教圣女秦穆绵,大获全胜。   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在东都结识了当时正落魄不堪的萧煜。   他没想到,当初两人的偶然对话,换来的是一辈子的交情。   接下来,草原汗王林远突然病逝,此时林远的独女林银屏正身在东都,留在草原王庭的王妃红娘子趁机联合大雪山摩轮寺夺取草原大权。   他和萧煜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前往草原,帮助林银屏夺回王庭大权。   三人接下来的经历就像一段传奇,先是冲破草原巫教和摩轮寺的层层阻碍,摆脱重重追杀,终于来到仍旧效忠公主的部落,着手组建大军讨伐红娘子,然后又在道门诸位大真人的援手下,他和萧煜先后击败了摩轮寺和剑宗,让公孙仲谋在这儿折戟沉沙,在道门的全力支持下,萧煜大军节节胜利,越来越多的部落倒戈转向公主殿下麾下,红娘子见大势已去,逃往热海,在金鹰口被萧煜追上后,用弓弦绞死。   这时的萧煜和林银屏已经是情愫暗生,对于情郎的勃勃野心,深坠情网的林银屏全力支持,于是萧煜借着林银屏的公主名号掌握草原大权,开始了自己从落魄公子到开国皇帝的壮阔一生。   再往下,是一段已经晦涩不详的朝堂争斗,这场争斗的结果是,大郑神宗皇帝决定调集三十三万大军,北伐草原。   萧煜召集草原大军二十余万,于乌伦河畔与大郑大军展开决战,时值寒冬腊月,冰封百里,他以道门首徒的身份亲领道门数百名道门真人弟子,于乌伦河畔三十里外铸造法坛,动用人力物力不计其数,开坛之后引来天地异象,逆转天时,使得寒冬时节暴雨三日不绝,乌伦河解冻,河面暴涨,终成洪水,水淹大郑大军。   这一战,大郑大败,萧煜乘胜追击,当时天机阁负责驻守西北第一雄城中都,身为天机阁少阁主的蓝玉献城,大开中都城门,让他和萧煜乘骑并行入中都。   至于后来,什么南征北伐,什么东进入关,什么东都一战,什么江南大战,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秋叶忽然笑了笑,有些唏嘘感慨。   那时候的他们,可真是苍天眷顾,无往不利,即便是身陷绝境,亦能绝处逢生。   现在,有些人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人却因为种种原因要反目成仇,何其悲哉?   秋叶轻声道:“真是许久没下山了,不知山下风光可是旧曾谙?”   慕容萱同样是轻声说道:“山上一甲子,山下已经是换了人间。”   不知何时,蛟龙已经重新潜入水底,所有雾气缓缓散去,一个浩大天池尽收眼底。   秋叶极目眺望,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他喃喃自语道:“我有些想念萧煜了,他在时,还有个能一起喝酒的人,还能与他言之二三,他不在了,没人陪我喝酒了,也再无人能让我言之二三了。”   高卧九天之上的道门掌教,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   修道,修道,再怎么修,也不能将一个情字彻底放下。   不过世事多无常,再厚重的情分也要被风吹雨打去。   他身为道门掌教,有所不为,也有所不得不为。   这位执掌道门几十载的掌教真人向前踏出一步。   随着这一步踏出,他身上道袍所绘制的仙鹤愈发灵动起来,在道袍上恣意游动,最后竟是从道袍上飞下,围绕着掌教真人盘旋,如同故友重逢,欢快雀跃。   天池上碧波荡漾,天空中云卷云舒。   秋叶伸手摸了摸仙鹤脑袋上的那一抹鲜红,轻声道:“走吧,咱们下山。”   仙鹤似乎能听懂人言,极具灵性地点点头,展开双翅奋力一振,竟是有大风呼啸。   它的体型瞬间变大数倍,长鸣一声后,振翅扶摇上天空。   匆匆赶来的齐仙云见到这一幕,惊骇得无以复加,恭敬行礼道:“徒儿恭送师尊!”   秋叶摆了摆手道:“为师下山三月,去去就回。”   说话间,只见秋叶脚下生出五彩云气,托着他飞至仙鹤背上,盘膝而坐。   仙鹤长鸣三声,围着都天峰盘旋一周后,飞入苍茫云海。   这一日,端坐玄都玉京一甲子的道门掌教,下山了。 第九十一章 说族评叶落归根   此时,徐北游和师父公孙仲谋已经离开了辽王府,按照接下来的计划,他们本该去后建大梁城,面见那位坐镇后建一甲子的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只是不知为何,公孙仲谋临时改变主意,不去后建,而是转道一路向东,前往辽州狮子口。   至于后建那边,公孙仲谋派出了包括御甲剑师和宋官官在内的四名剑师替他前往,所以此番前往狮子口,除了师徒二人之外,再无其他人随行。   狮子口,位于辽州最东端,毗邻北海,是辽州的最大的港口,即使寒冬腊月也不会冰封,从这儿乘船,可以北上前往后建的永明城,也可以南下去往齐州碣石。   徐北游和公孙仲谋来到狮子口后,没有在这儿做太多停留,更没有与这座古城发生什么太大的交集,只是租用了一艘大船,然后便驶离港口,来到北海之上。   要说这北海,是为四海中最冰冷之海,常常可见浮冰漂流,其深处甚至还有连绵的冰川冰山,最尽头则是一座四面环海的冰原,人迹不至,为古时地仙的放逐之地,寻常船只难以靠近,非大神通者不能跨越,现在公孙仲谋和徐北游所在之地,虽然名为北海,实际上不过是北海靠近陆地的边缘地带,除了海水冰冷,与其他地方的海水并无二致。   师徒两人沿着海岸乘船南下,往齐州方向而去,大约一旬的路程就能到达碣石。   公孙仲谋站在船头,眺望大海碧波,对身旁的徐北游轻声道:“二十岁之前,我居于卫国,每天都能看到海,只觉得空洞乏味。二十岁之后,离开卫国行走天下,终于不用天天见它,庆幸之余也从不觉想念,如今我八十多岁了,东都变成了帝都,卫国也变成了魏国,再次见到这抹蔚蓝,却是由衷欣喜。”   这是徐北游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也是第一次坐船,只觉得摇摇晃晃复晃晃摇摇,整个人如坠云端,精神上就有些萎靡不振,丝毫没有见到大海时的欢欣雀跃。   他努力压下自己胸口的恶心,问道:“师父,我们去碣石做什么?”   说话间徐北游下意识地捏了捏萧知南留给他的那块玉佩,有些破天荒的心神不宁,因为萧知南离去前曾说过她要去齐州,所以现在徐北游听到齐州二字便会联想到那位风华绝代的公主殿下。正是情窦初开时,少年人的心事大致都是如此。   久经世事的公孙仲谋自然看穿了自己徒儿的心事,不过却没有说破,只是平静道:“到了碣石,我们转道去卫国。”   “魏国?”徐北游有些惊愕。   卫国,魏国,同音不同形,自然也不同义。   公孙仲谋说道:“卫国……魏国,是当年五大世家和剑宗所在,也是我的家,都说落叶归根,所以这次我想回去看看。”   徐北游怔了怔,默不作声。公孙仲谋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所谓五大世家,张家、叶家、慕容家、公孙家、上官家,每家都曾出过好些名动一时的人物,不过随着一甲子前的那场大战,张家和公孙家彻底消亡,上官家蛰伏,就只剩下叶家和慕容家还名副其实,可以算是高阀门第。叶家出了位道门掌教,慕容家更是了不得,一位掌教夫人,一位玄教教主,一位后建国主,也难怪当年谢公义亲自定下的族评把慕容家排在第二的位置上,仅次于萧家。”   徐北游好奇问道:“师父,你说的族评是什么?”   公孙仲谋道:“所谓族评,就是排出天下各大高阀门第的位次,一般由当代儒门魁首亲自点评。上一届族评是横渠先生张载所作,本届族评则是由江左第一人谢公义接手。一些个所谓的名士大儒,眼界格局不够,就只会盯着自家在族评中的位次,若是升了,欣喜如狂,若是降了,如丧考妣。按照原来的规矩,诸如各国皇家,本不该入族评,只是因为朝代更迭,故而本次族评打破了这个规矩,将萧家等皇家也加入到族评范围中。这次族评,萧家毫无悬念的位列第一,其次便是慕容家,第三是草原林家,叶家排名第五,被慕容氏夺了后建国主之位的完颜家排名第六,牧家从原本的第十落到第十五,另外族评中还有单独一列家主评,大齐皇帝萧玄作为萧家家主仍是位列第一,镇北王林寒第二,后建国主完颜北月第三,慕容萱第四,至于再往后,多是近些年来崛起的江南士族和新贵将门,无甚新意。”   最后,公孙仲谋叹息说道:“以前都是家国家国,家在前,国在后,任凭朝代更迭,我自巍然不动,可如今,却是国家国家,国在前,家在后,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徐北游听得心神摇曳。   这便是这个天底下最上层的世界。   ——兴盛一时的巨鹿城互市暂告段落,云集于此的修士们陆续散去,巨鹿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今日的巨鹿城来了两位过路之人。   两人没有入城,只是立在城头之上,略作停留。   其中一人披散着满头乌发,一袭白袍,姿容绝世,眉心一抹猩红,如同被贬谪人间的仙人。另外一人则是身着青袍,满头白发,挽一个道稽,像个游方道人,轻笑问道:“玄阴,何故去之太急?”   美艳到近乎雌雄莫辨的慕容玄阴脸色有些阴翳,平淡道:“不敢相瞒前辈,我这次要回趟卫国。”   青尘在修行界中辈分极高,即便是已经成为泰山北斗的秋叶和公孙仲谋等人,也要比他矮上一辈,修为更是通天彻地,当年贺牢山一战,以一己之力屠掉大半个镇魔殿,故而慕容玄阴这位玄教教主以前辈称之。   青尘接着问道:“所为何事?”   慕容玄阴答道:“既然是前辈相问,那我也就直言了,我近几日略有心神不定,自占一卦,竟是个下下之卦。大真人的占验之道天下无人能比,知道这等心血来潮之事最是灵验,恰好前日,公孙仲谋给我去信,他在信中说自己不去后建,而要转道去卫国,我思量许久之后仍是放心不下,故而决定亲自走一趟卫国,若是无事最好,那就只当回一趟故里,若是有其他变故,也好援手一二。”   青尘点头道:“秋风未动蝉先觉,多半是不会错了,老夫今日占验了一卦,结果晦涩,似乎有人出手蒙蔽了天机,放眼当世,能有如此修为的,大概就只有我那个师侄秋叶了。”   慕容玄阴微蹙俊美眉头,“大真人的意思是,那个一心求证道飞升的秋叶出关了?”   青尘叹气一声,说道:“恐怕不是出关那么简单,而是从那座都天峰上下来了,若论修为,老夫的斩三尸之法与他的一气化三清不过是在伯仲之间,不过他手中有道祖传下来的两件至宝,真要斗法,老夫也不是对手。”   慕容玄阴眯起眼,“若是再加上我呢?”   青尘摇了摇头道:“老夫只是与秋叶师徒两人有间隙,但与道门无仇,这件事老夫不会参与其中。”   慕容玄阴似乎早有预料,微微轻叹一声。   青尘离去时轻声说道:“老夫这次来,是要提醒你一句,不要贸然出手,即便你和公孙仲谋联手,也未必能胜过一个手持两件至宝的准仙人,当年死在上官仙尘剑下的地仙亡魂,可都是前车之鉴。”   心头阴霾愈发浓重的慕容玄阴重重叹了口气。   青尘飘然而去。 第九十二章 道门秋叶今到此   一旬时光转瞬而过。   天际上刚刚浮现出一抹鱼肚白。   深秋清晨的海风不算和煦,反而有几分刺骨凛冽之感,公孙仲谋迎着海风走下大船,踏足碣石。   碣石,又称始皇岛,当年始皇祖龙东巡入海寻仙求长生,在此筑石碑地观海台,后世历代皇帝亦曾多次莅临此地,大魏太祖皇帝更是在此留下了千古名篇《观沧海》,天下闻名。   公孙仲谋望向远方大海,有略微失神,自语道:“少小离家老大回。”   他伸手挽起自己的一缕白发,自嘲道:“乡音无改鬓毛衰。”   徐北游跟在师父旁边,轻声问道:“师父,魏国是什么样子?”   公孙仲谋叹气道:“卫国变魏国,早已改头换面,当年故人大多死走逃亡,哪怕是回去,恐怕也没几个人还记得我这个离家几十年的老人,而我所记得的那个卫国,与如今的魏国也是大不一样了。”   徐北游想了想,迟疑道:“师父,要不然咱们去找师母去吧?都说夫妻双双把家还,师母她不也是魏国人吗?”   公孙仲谋微愣,随即笑容玩味道:“张雪瑶。”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夫妻没有隔夜仇,师父……要不咱们接着往南走,直接去江都?”   公孙仲谋眉头皱起,“张雪瑶,既然她当年想要一个安稳,我现在又何必去打扰她?不去也罢。”   徐北游哦了一声,不再继续劝下去,知道这种事情,终究还是要当事两人自己想开才行。   公孙仲谋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到了卫国以后,若是有可能,我们去一趟剑宗旧址碧游岛,师尊留给我的东西,有相当一部分还留在那儿。不过当年道门攻入碧游岛,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丝毫踪迹,这些年来一直未曾死心,应该会有一位大真人长久驻守于此地。”   徐北游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徐北游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是短短一瞬,还是经年历月,待到徐北游回神时,发现天地寂寥,原本熙熙攘攘的海岸码头为之一空,除了自己师徒二人之外,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   下一刻,海面上有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人未至前声已到:“贫道乃是昆仑客,卫国海畔有旧宅。修道岁月七十载,枯坐玄都甲子年。未曾飞升天门闭,只因身处俗世间。道门秋叶今到此,了却前尘过往缘。”   徐北游怔怔望去,只见舟上立着一名道人,一袭紫色道袍飘动,周身光华流转,面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在前朝大郑年间,魏国还不叫魏国,而是叫卫国,那时的卫国有个四大公子的说法,分别是叶家的叶重,上官家的上官金虹,公孙家的公孙文台,以及慕容家的慕容渊,那时候,是大郑神宗皇帝刚刚登基不久,首辅大人张江陵如日正中天的年代。   那时的四大公子,最大也不过是而立之年的年纪,但因为娶亲较早的缘故,除了上官金虹,另外三人此时都已经有了子嗣,叶重有一子取名叶秋,慕容渊有一女取名慕容萱,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公孙文台福气最好,竟是一对双生子,按照出生先后分别取名为公孙伯符和公孙仲谋。   至于张家家主张无定,也就是当时的卫国国主,虽然与叶重、公孙文台等人分数同辈,但是此时已经是不惑之龄,并且已经就任家主之位,实在算不得公子了,于是便只有四大公子之说。张无定晚年得女,取名张雪瑶是,是为卫国公主。   五家虽说是同气连枝,但亲兄弟之间还有亲疏之别,在这些五家小辈中也是如此,叶家和慕容家相邻,叶家的小公子与慕容家的小姐因此而时常见面,算得上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不过长辈们却是自有计较,当时的五大世家中,张家居首,占据卫国国主之位,慕容家紧随其后,叶家居于末尾,所以为了制衡越发势大的慕容家,张家决定拉拢叶家,并定下了一桩娃娃亲。   这桩娃娃亲的主角正是叶家小公子叶秋和卫国公主张雪瑶。   当时的慕容家同样想拉拢叶家,同样是用结亲的方式,慕容渊不顾礼法,刻意纵容自己女儿慕容萱与叶秋亲厚的缘故便是在此,只想着两人长大之后,再顺理成章地将女儿嫁入叶家,水到渠成。却没想到张家这般不要脸皮,直接开门见山地抢先一步定下了娃娃亲,慕容渊恼怒之余,也为了女儿名声,只好将她送入佛门,拜入主持禅师的门下,带发修行。   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名老道人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几大世家之间的诸般算计。   道门上代掌教真人,紫尘。   也是青尘、天尘等人的师兄,当时的天下第一人。   当时一场修行界浩劫刚刚平息,紫尘和上官仙尘因为某些已经不为人知的原因有过一次联手,两人自草原大雪山返回,先是在辽州拜访了当时的佛门主持禅师,然后转道卫国,上官仙尘前往碧游岛正式接任剑宗宗主之位,紫尘则是在卫国偶然见到了叶秋这位谪仙大材,动了收徒之念。   不管张家和慕容家如何算计,怎么联姻,叶秋都是重中之重,可紫尘却要将叶秋带往道门,无疑是让两家的算计彻底落空。对于此事,叶重乐见其成,张家和慕容家再大,能大过巍巍道门去?就这般,叶秋被紫尘带往都天峰,授予道号秋叶,由道门掌教亲自教导,及冠之后被立为道门首徒,正式成为道门下任掌教的接班人。   事实也证明了叶重的高瞻远瞩,虽然因为此事,叶家不但得罪了张家,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十年时间中被近在咫尺的剑宗打压得极惨,但当剑宗覆灭,叶秋成为道门掌教之后,叶家也真正扬眉吐气,从当年五大世家的最后一位一跃为仅次于慕容家的存在。   至于与叶秋定下了婚约的张雪瑶,则是在几年之后被送入剑宗,与公孙家的二公子公孙仲谋一起拜入剑宗宗主上官仙尘的门下,成为一对师兄妹。   因为张无定膝下只有张雪瑶一女,所以张雪瑶有希望成为卫国第一位女国主,上官仙尘出于大局考虑,将公孙仲谋立为剑宗首徒,并有意将自己的一双徒儿撮合,希望日后能一人执掌卫国,一人执掌剑宗。   也不知该不该说造化无常,最终的结果是叶秋与慕容萱因为萧煜夫妻的缘故,在中都重逢,再续前缘,而公孙仲谋与张雪瑶也终是如上官仙尘所愿,共患难后结为夫妻。   当年的人中,除了公孙伯符早亡,其他人都还尚在人世。   只是公孙仲谋与叶秋已经有一甲子未曾见面了。   今日,俗家姓名叶秋的秋叶大真人元神出窍,驾临碣石。   一人立于舟上,一人立于岸上,两两相望。   原本平静如仕女的海面骤然汹涌起来。   最后竟是大浪滔天。   惊涛拍岸,溅起千层雪。   轰鸣声不绝于耳,震人心神。   如此翻滚大浪,别说是寻常渡船,就是水师一等一的宝船,也要被轻易掀翻。   道人脚下的小舟竟是从无数风浪中拔出一个近乎二十丈高的巨大浪头,大浪高高涌起,却不落下,就这么静止在半空中,小舟立于浪头之上,安详无比,放在凡夫俗子眼中,与神仙造化无疑。   哪怕是已经踏足一品境界的徐北游,也是看得嗔目结舌。   道人负手高居小舟中,道袍飘动,宛若要飘飘乎登仙而去。   哪怕是面对镇魔殿殿主都云淡风轻的公孙仲谋脸色凝重无比,甚至没有去拿玄冥剑,而是直接按住背后的剑匣。   徐北游不是愚笨之人,他已经隐隐猜测出此人的身份。   联想到刚才道人所吟之诗,能让师父如此郑重其事对待的,似乎只有那位高居玄都玉京的掌教真人了吧?   徐北游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掌教真人下山了!? 第九十三章 仙剑出鞘二十三   扬尘几度山岳轰,仙绶翻腾上九重。   本是卫国朱紫户,持斋把素紫霄宫。   修道归真气十载,玄都坐悟长生功。   都天山上罡风重,紫霄宫中道行隆。   睥睨上品地仙位,策勉人间遍芙蓉。   无论姿容还是气质都像极了天上仙人的道人,平淡开口道:“公孙仲谋,慕容萱为你求情六十年,贫道也就容忍你六十年,如今萧煜已去,萧玄已立,若你执意与萧玄沆瀣一气,请恕贫道不念六十年的香火情分。”   随着秋叶的话语,整个海面惊涛如怒,如同沸水般翻滚不休。   公孙仲谋脸色平静,轻声道:“既然你刚才说道门秋叶今到此,那我就不该叫你叶秋了,也是,叶秋早就死了,只剩下道门秋叶,时至今日,更是变成高坐玄都的掌教真人。你我可谓同辈,身份上,我这个落魄剑宗宗主自然比不得你这个九霄之上的道门掌教,只不过你想要了清前尘旧事,却是没那么容易。”   道人问道:“若说修为境界,你不是贫道的对手,公孙仲谋,你凭什么让贫道不那么容易?就凭你身后那把诛仙?”   公孙仲谋面无表情道:“正是。”   道人轻笑一声,分辨不出是嘲讽还是感慨,“诛仙,好一把诛仙,离开道门近千年,也该回来了。”   诛仙。   道门有三件道祖传下的至宝。   分别是都天印、玲珑塔、诛仙剑。   此三宝由道门历代掌教真人亲掌,三宝加身,举世无敌,便是神仙降世,也奈何不得。   千年前,剑道之争,道门两分。剑宗祖师携带诛仙剑叛离道门,于东海碧游岛上建立剑宗。   于是诛仙剑成为剑宗的镇宗至宝,离开道门近千年。   只有诛仙回到道门,当年的剑道之争才算有了个了结,剑宗也才能算是真的亡了。   “你想要诛仙?”公孙仲谋点了点头,从背后取下剑匣,然后将它竖立在身前地面上,“它就在这儿,尽管来拿。”   秋叶浅笑道:“送你赴黄泉之后,此剑不取自来。”   公孙仲谋伸手按在剑匣的顶端,剑匣开始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溢出,然后剑气愈来愈盛,愈来愈密,茫茫然升腾而起,直冲天际。   恍恍忽忽之间如同天上仙人的中年道人神色平静,只是静观。   剑气冲霄而起,徐北游看到天空中先是云气翻滚,然后就再无云卷云舒,在头顶天际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深邃无比,深不见底。   未出剑匣,已经是天地异象。   公孙仲谋手扶剑匣,黑色广袖飘摇。   镇魔殿殿主与其说败在了公孙仲谋的手中,倒不如说败在了这把剑的剑下。   秋叶终于开口,平淡道:“剑二十三?”   公孙仲谋点了点头,猛地一拍剑匣。   剑匣洞开,一剑出世。   所有剑气在这一瞬间尽数收敛,没有剑气,只有横贯天地之间的剑意。   当年的上官仙尘曾经说过一句话,“恃三尺青锋,横行天下。”   这一刻,浪涛静止,大风停歇,云气停滞。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定格。   仿佛世间唯一存在的便是这一剑。   也仅仅是这一剑。   剑二十三!   天地失颜色,变成一片黑白之色。   在这一片黑白中,秋叶是唯一鲜活的颜色,他一挥袍袖,有紫气东来。   甚至天空也被渲染上一抹浓郁紫意。   紫气浓郁近乎实质,凝聚成一根紫柱,从天而落。   下一刻,剑二十三视漫天紫气于无物,毫无阻碍地穿过紫柱,轻而易举地来到秋叶面前。   惊涛拍岸,大风呼啸,云气翻涌。   剑二十三刹那间悬停。   天下之事千千万,不过是一剑之事而已。   小舟碎裂,再无仙人。   不知过了多久,徐北游缓缓睁开眼睛。   还是那个熙熙攘攘的码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远处的海面仍是一片平静,千帆靠岸,百舸争流。   似乎从来没有乘舟而来的道人,也没有那惊艳一剑。   公孙仲谋就站在他的身前,仍是背着那尊已经背了几十年的剑匣,不过徐北游却隐约感觉到,师父的白发似乎更加晦暗了。   他有些分不清,刚才是一场梦,还是自己无意中陷入到了一场天人交谈之中?   公孙仲谋缓缓转过身来,平静问道:“你刚才可曾看到什么。”   徐北游略微犹豫,点点头道:“我看到了一名自称道门秋叶的道人,我还看到了师父你出了一剑。”   公孙仲谋神情复杂,转头望向东方。   徐北游苦涩道:“师父,刚才那一幕是真的?”   公孙仲谋平静道:“秋叶元神出窍而来,以大神通将你我二人的心神拉入他以紫府识海构建的小千世界之中,为师借诛仙用出剑二十三,破去他的小千世界。”   徐北游沉默许久,吐出一口气,轻声问道:“他就是道门掌教?”   公孙仲谋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一轮红日跃出,驱散了海面上的蒙蒙雾气。   公孙仲谋盯着这轮缓缓升起的红日,缓缓道:“北游,秋叶现在八成就在卫国等着我们呢,你说我们还去不去卫国?”   徐北游一怔,然后平静道:“师父曾经说过,到了你们这个境界的地仙高人,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即使我们不去卫国,难道这位道门掌教就不会来找我们了?与其东躲西藏如惶惶丧家之犬,倒不如虽千万人吾往矣。”   背对着徐北游的公孙仲谋嘴角微微翘起,轻声说了个好字。   师徒二人并肩站在岸边,眺望着东方。   日出东方,东方有国。   ——卫国,叶家祖宅。   后宅某座清净书房里,坐着位神情淡然的中年道人。   这代叶氏家主叶道奇略显拘谨地站在这名道人的面前,神情恭敬,就像一个正站在自家长辈面前的年轻人。   叶道奇如今已经是快要知天命的年纪,更是士林极富盛名的名士大儒,如今的叶家可谓是好大一棵树,自从萧皇立新朝之后,除了寥寥几家,大多数老牌世家都迅速凋零,叶家因为道门庇护的缘故,一直没有衰败的迹象,更难得的是,比起面临青黄不接尴尬局面的慕容家,如今的叶家反而是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叶道奇作为叶家家主,功不可没。   即便是面对魏王,叶道奇也不用如此谦卑姿态,能让这位叶家家主如此作态的,中年道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道门掌教,秋叶。   正是因为这位高卧九霄之上的大伯,叶道奇才有底气不将朝廷放在眼中,叶家才有底气仍然做那家在国前的超然世家。   面对这位已经一甲子没有下山的大伯,叶道奇可谓是谦卑到了极点。   不知何时,房门口出现了一位妇人,一位老妇人。   叶道奇见到这位老妇人后,便知道这间书房不是自己可以停留的,因为这位老妇人正是他的生身之母,掌握叶家真正大权的叶家老太君,叶夏。   叶夏是叶秋的亲妹妹,终生未曾出嫁,招婿入赘,正因如此,她的儿子姓叶,称呼秋叶为大伯,而不是舅舅。   她不像自己的嫂子慕容萱那样直接手掌大权,而是将自己的儿子推到台面上,自己藏身幕后。话又说回来,慕容萱膝下无子,无人可以信任,旁支中又有一个慕容玄阴这样的人物,自己亲自担任家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叶道奇退下之后,叶夏走进房内,现在的她早已韶华不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就是个年逾古稀之龄的老妪,只能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   叶夏与秋叶相对而坐,脊背挺得笔直,缓缓开口道:“嫂子返回道门之前,曾对我说兄长近日可能会下山,起初我还不甚在意,现在看来,却是不幸被嫂子言中了。” 第九十四章 大丈夫提三尺剑   秋叶一笑置之。   叶夏冷淡说道:“兄长,你我二人多少年没见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秋叶对于自己妹妹话语中的怨气无动于衷,平淡道:“我记得很清楚,上次相见是道奇及冠的时候,你带他去都天峰见我,至今差不多有三十年了。”   叶夏呵了一声,冷笑道:“三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   秋叶平静道:“一甲子是两个三十年,我若是不求飞升,能活三个甲子,足有六个三十年。”   叶夏先是一怔,然后猛地深吸一口气,显然是被自己这个大哥气得不轻,她执掌叶家多年,放眼整个卫国,除去魏王萧瑾不说,能跟她相提并论的只有嫂子慕容萱,儿子叶道奇不敢忤逆她,其他的小辈更是见她生畏,她都快忘了上次动怒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个修道年岁越久性子越发不似常人的兄长,能让她这般憋闷。   秋叶摆手止住叶夏即将出口的话语,道:“这些无用之事就不要多言了,我这次回叶家,不是与你叙旧的,只是暂为落脚,等一个人而已。”   叶夏笑了一声,冰冷无比,“好一个掌教真人,倒是超然的很,怕是已经把我这个妹妹早就忘了,也早把这个生你养你的叶家忘了。”   秋叶微微蹙起眉头,淡然道:“若是没有我,叶家会是如今的叶家?叶夏,休要再胡搅蛮缠,出去,我要静修了。”   “你这是在赶我走?”叶夏终于是怒目相向。   若是年轻时,这副女子娇嗔的景象,也许还能说是赏心悦目,可是到了此时年老,就只剩下阴森可怖了。   秋叶闭上双眼,“出去。”   叶夏死死盯着这本来是最宠爱自己的兄长,脸色发白。   至今她还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的她从不叫他大哥,而是叫他叶秋,这对规矩森严的世家来说,几乎就是大逆不道,但是他从不生气,每次都会很和煦地回应。   等她长大了些,大小姐的脾气,又是闲不住的性子,总要惹出些祸事来,不是把这家的公子给打了,就是戏弄了那家的小姐,与温润如玉的兄长相比,她在同辈人中几乎就是恶名昭著,但是无论她闯多大的祸,都是叶秋替她收拾烂摊子,一个兄长能做的,他都做了,不能做的,他也尽力去做了。   再到后来,他去道门修道,于是他就慢慢地变了。   兄长及冠后不久,叶重就因为修炼出了岔子,整日缠绵于病榻,那时的叶家真是极为艰难的。在秋叶继任道门掌教的那一年,叶重逝去,叶秋没回来,只有秋叶让人送来的一封悼文。   对于叶夏来说,那个相敬如宾的丈夫,她记得不深,整日板着脸的父亲,她也已经记不清音容相貌,只有年轻时的兄长,让她至今没有忘却。   那时候的叶夏,虽然不曾说过,但都记在心底。   叶夏想不明白,修道修道,到底修了个什么道,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竟然能像草木一般无情。   难怪所有的人都说,叶秋死了,只剩下秋叶了。   是啊,那个兄长叶秋真的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如同道观里冰冷神像的掌教真人。   叶夏背过身去,用小指轻轻拭了下眼角,脸上重新恢复往日的冷漠神情,沙哑道:“慕容萱倒真是好气量,六十年来竟没有半分怨言,也是,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让大真人和颜相待,像我这样望而生厌的人,怕是掌教真人都不愿多瞧一眼。既然如此,掌教真人就好生歇着吧,叶夏告退。”   秋叶置若罔闻。   待到叶夏离去之后,秋叶叹了口气。   长生路漫漫,知我者几人?   ——东海之上,有一艘大船乘风破浪。   整艘大船上没有水手,全靠船上之人以磅礴修为推动前行。   天机榜排名第八的公孙仲谋站在船头上,迎面而来的海风猛烈猛烈地怕打在他的脸上,身边站着背负双剑的徐北游。   公孙仲谋之所以执意要回卫国,要去剑宗遗址,倒不是因为徐北游那番话才动了心思,而是因为这是规矩。   他们这些宗主掌教之间的规矩。   他在巨鹿城落了道门二号人物尘叶一个脸面,那么惹来了道门主事人秋叶,这很合规矩。   秋叶没有动用镇魔殿,也没有带着其他大真人以多欺少,更没有搬出那些尘字辈的老道人来以大欺小,孤身一人,仅仅是以道门掌教的身份邀战剑宗宗主公孙仲谋,这也很合规矩。   公孙仲谋当然可以不应战,把什么虚名都当作是狗屁,但是作为剑宗宗主,他身后有一个剑宗,即便是这个剑宗已经名存实亡,他也有自己的一份坚持。   这份坚持不是规矩,是道理。   剑宗宗主没有未战先怯的道理。   天底下有两样东西最大,一样是规矩,一样是道理。   没有不讲理道理的规矩,也没有不守规矩的道理。   徐北游束手而立,轻声问道:“师父,你说咱们此行结果如何?”   公孙仲谋长呼出一口气,“九死一生。”   徐北游低下头,低声道:“师父,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公孙仲谋看了自己徒弟一眼,笑道:“你是想问既然秋叶邀战,那么为师就一定会应战,可为何秋叶还要放任为师数十年?因为这里面有慕容萱的情分。秋叶之所以现在不想继续放任为师,是因为萧煜死了,大齐皇帝变成了萧玄,过去的二十年来,萧玄一直在蛰伏收权,现在的萧玄大权在握,对着道门虎视眈眈。尤其是巨鹿城一事后,秋叶所在意的不是道门折了一个脸面,而是怕为师彻底倒向朝廷,所以他才不惜亲自离开都天峰,也要除去为师这个变数。”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   掌教秋叶,皇帝萧玄。   这两位便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人了。   公孙仲谋远眺大海,缓缓说道:“人在小的时候,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有些人实现了,有些人没有实现,究其根底,是这个世道改变了你,还是你改变了这个世道。如萧煜,他说大丈夫提三尺剑,当立不世之功,他做到了,他改变了这个世道,而为师,没能做到,就只剩下了手中的三尺青锋。”   公孙仲谋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迎面吹来的海风,“这最后的三尺青锋,若是也被为师丢掉了,那我还剩下什么?一副衰朽残躯苟且偷生?有时候,很多人都不明白一个道理,他们以为自己是清风,可以自由自在,实际上他们是疾风中的草,风往哪吹,便往哪倒,完全不由自己,他们丢掉的三尺青锋,其实就是自己的所有。”   “这三尺青锋是什么?不是可以被我们握在手里杀人的剑,也不是什么神通道法,而是一股子气,对于为师来说,就是势要复兴剑宗的坚持。北游,为师不知道你心里那把三尺青锋是什么,但是为师希望你若是有朝一日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要忘了它,更不要丢了它。”   徐北游重重点了点头。   公孙仲谋哈哈大笑,欣慰道:“大丈夫提三尺剑,当立不世之功,人活一世,若是不能长生,那就留下点什么,总算是没有白来这世间走一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北游喃喃道:“是啊。” 第九十五章 此去归乡无多路   所谓卫国,其实就是一座位于东海之上的巨大岛屿,其面积大约相当于中原的一州之地。   大郑末年,江南大战之后,江都大都督陆谦身死,江南总督章传庭率领残部逃往卫国。   大齐立国后,萧煜派出自己的异母弟萧瑾和老将羊伯符率领水师八万余人渡海讨伐章传庭,章传庭败亡之后,萧瑾顺势灭去卫国国主张氏和世家公孙氏,杀得血流成河。   当年的萧瑾有谪仙人之称,生而知之,善计谋,在人才辈出的乱世中,他仍算得上出类拔萃。当年蓝玉出任江陵行营掌印官后,王相府主官位置空缺,萧瑾以黄口之年出任王相府左相,成为萧煜的左膀右臂。在萧煜的两大谋士中,蓝玉擅长阳谋,偏重正面兵争,萧瑾侧重阴谋,阴私之事多半绕不开他,萧煜的数次肃清异己都是由萧瑾亲自主持。   天下安定之后,萧煜用过两个年号,初用黄龙,后改太平,大约共有三十年的光景,黄龙元年,萧煜即封萧瑾为魏王,黄龙三年,萧瑾平定卫国,萧煜改卫国为魏国,并将魏国封为萧瑾封地。   在如今魏国的东南方向有三十六座小岛,隐隐暗合三十六天罡之势,这儿便是大名鼎鼎的剑宗三十六岛,曾经能与道门九峰齐名的所在,其中心位置的碧游岛更是和都天峰并称为天海圣地。   天是指距离苍天最近的都天峰,海是指东海之上的碧游岛,不过如今都天峰依旧,碧游岛却是不复当初的圣地之名。   碧游岛上有三山,其中一山名为莲花峰。莲花峰山巅有一座荒废已久的殿阁,在许多年前,这里叫做剑气凌空堂。   那时候,剑宗除了宗主上官仙尘和首徒公孙仲谋以外,还有三大长老,分别是剑皇张重光、大剑奴东行先生和萧慎。   在那场剑道之争中,张重光死于道门上代天权峰主微尘之手,大剑奴败亡于道门上代天玑峰主溪尘。至于萧慎,出身萧氏,乃是萧烈叔父,萧煜叔祖,在最后关头叛离剑宗,投入道门,留守碧游岛的他亲手屠戮剑气凌空堂,将碧游岛拱手让与道门上代玉衡峰峰主玉尘,凭此功劳和他的萧家身份,成为了日后的道门剑峰峰主。   时至今日,这些老辈人终究难逃过眼云烟,只剩下剑气凌空堂的残骸依旧伫立在这儿,只剩下道不尽的凄凉。   传闻剑宗留下的千年底蕴仍是藏在碧游岛上,可是道门攻入碧游岛后,掘地三尺都未曾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无奈之下只能由几位大真人轮流驻留于此地。   道门掌教真人秋叶驾临卫国之后,那位当值大真人就已经离开碧游岛,待到此间事了后,才会重新返回碧游岛。   此时的整个碧游岛空无一人,一对师徒就在这种情形下踏足了碧游岛。   当年一战的痕迹至今依稀可见,断壁残垣处处,森白骸骨点点,甚至还有当年大神通者激战时造就的巨大坑洼裂痕,哪里还有半分仙家圣地的气象?分明更像是个厮杀惨烈的古战场。   步入迟暮之年的公孙仲谋环顾四周,触景生情,沉吟不语。   ——东海之滨,一袭白衣于天际掠过,一次驻足于海鸟背上,掐指默算,脸上忧虑之色更重。一次是立于巨大潮头之上,闭目凝神,眉心的那抹鲜红愈发妖冶,睁开双眼后,好似是天上仙人的他望向东方,怔怔出神,默然无语。   海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那人已经是从潮头上消失无踪。东、南、西、北四海,东海最是繁华,往来船只不计其数,这一日,无数人看到仙人御风而行,于当空一掠而过。   眼底难掩阴沉的白袍仙人继续东行,最终跟另外一位同样是当空掠过的道人狭路相逢。   两人互不相让,迎面相撞。   方圆十里的海面,瞬间下沉三尺。   道人着玄黑道袍,踏云履,戴五岳冠,两道剑带飘摇,轻声道:“慕容玄阴,此乃我道门与剑宗之事,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插手。”   慕容玄阴嘴角勾起,眼底阴霾愈重,举起自己的双手,“若本座执意要插手呢?就凭你,能拦住本座?”   道人脸上脸上笑意轻淡,平静道:“世人都说我道门最擅以多欺少。”   话音落下,一朵巨大青莲在道人身后缓缓绽放,又有两位黑袍大真人自青莲中迈步而出。   三位大真人成三才阵势而立,将慕容玄阴的所有去路全部封锁。   这三位大真人皆是十楼以上的修为。   就算慕容玄阴地仙十六楼以上的境界,也不敢说无视这三位大真人的联手阻拦。   秋叶虽然不曾带着道门的诸位大真人去以多欺少,但也不容许别人擅自搅局,坏了规矩。   慕容玄阴“妩媚”地笑了笑,缓缓说道:“日月星三才,三位大真人,好大的阵仗啊。”   ——江都,东湖别院。   别院临水而筑,一半建于陆地湖岸,一半建于碧波湖面,每逢夏日,丝丝水气由脚下向上透出,凉沁入体,实乃一等一的避暑所在。在大郑年间,常有些士子文人结伴来此,半是赏景半是游湖,若是幸得别院主人相邀,能往别院一行,更是能在友人面前大大露脸的谈资。不过别院主人向来深居简出,也并非是那好客之人,故而极少有人能入内一探这深幽别院,多半只能是在外驻足远观而已。   改朝换代之后,别院易主,变成了林皇后的名下之物,在二十多年前,林皇后与他人有过一场赌约,赌注就是这栋东湖别院,最后结果是林皇后输掉了赌约,别院再度易主。   女子盈盈而立于湖边,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纸,沉吟不语。   信的落款只有慕容二字。   女子正是这栋别院的现任主人,别院的第一任主人叫唐圣月,第二任主人叫林银屏,她是第三任,她叫张雪瑶。   在同代女子中,以姿容而论,她足以名列三甲。   如今的张雪瑶虽然风韵不减,姿容甚美,但到底是不复当年的风华绝代,从相貌上来看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不过若是与当下已经白发苍苍的公孙仲谋站在一起,恐怕没谁敢相信两人竟会是夫妻,而且在年轻时也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璧人。   她手里捏着慕容萱寄来的信笺,仿若有千钧之重。   信上只有寥寥两三言,“近闻尊夫欲归乡,然风高浪急,若贸然出行,恐有不测之忧,望贤伉俪三思而行。”   女子轻声道:“三思而行,那就是劝他放下了,他若是能放下,他还是公孙仲谋吗?我若是劝得了他,我们夫妻二人又何至于如此?”   女子幽幽叹息一声,信笺从她指间滑下,掉落到湖面上,很快就被湖水湿润浸透,缓缓沉入水下,没有惊起半点涟漪。   张雪瑶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神情平静,看不出悲喜。   她就这么站在湖边,望着一汪碧水,怔怔出神。   只听女子喃喃自语道:“黄龙三年,张家和公孙家覆灭,次年,你我两人成亲,这东湖别院,是你我二人成亲的地方,那时候咱们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人两剑而已,在这儿拜了天地,也在这儿圆了洞房,屈指算来,咱们成亲四十六年了,着实不算短了。”   张雪瑶自嘲道:“你固执,我也固执,谁也不肯向后退一步,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这儿,从未离开过,你可曾回来过一次?哪怕是你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也不肯来见我一面,我就这么惹你生厌吗?”   张雪瑶不知是哭是笑,“公孙仲谋,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第九十六章 莲花峰上九仙至   莲花峰,历代剑宗宗主曾在此地传道授业,峰顶开阔,除了一座剑气凌空堂外,还有一座由青玉铺就的广场,只不过这座广场此时已经是支离破碎,残破不堪。   公孙仲谋带着徐北游来到这儿,望着广场上的道道剑痕,沉默良久后说道:“当年我就是在这儿从萧慎手下逃得一命。”   徐北游不断打量着四下的剑痕,每一道剑痕都是霸道无匹的一剑,时隔几十年,其中蕴含的剑意仍旧雄壮浑厚,可见当年留下剑痕的人,是何等骇人修为。   公孙仲谋向满眼的沟壑残垣,平静道:“剑是一样的剑,但是剑意因人而异,有人走仙道,有人走王道,也有人走霸道,还有极为少见的诡道和圣道,几种剑意各有优劣,仙道剑最是玄奇,常常可以有惊人之举,最擅越境而战。王道剑最是中正平稳,最擅以势压人,堪称同境难逢敌手。霸道剑意很难越境而战,但擅长以力压人,面对境界低于自己之人,几乎是所向披靡。当年三大长老中的萧慎就是霸道剑,当时师尊不在宗内,碧游岛上以萧慎境界最高,所以当萧慎一人一剑屠戮剑气凌空堂时,竟是个无人可挡的悲惨局面。”   徐北游问道:“师父你是什么剑意?”   公孙仲谋犹豫了一下,自嘲道:“为师是王道剑,若是让我与秋叶同境相争,我有八成胜算,可惜从始至终,秋叶的境界始终高于我。”   似乎知道要徐北游要继续问什么,公孙仲谋浮现一个淡淡笑意,继续说道:“至于为师师尊的剑意,既是仙道剑又是王道剑,为师以王道剑立世,算是中规中矩,若是执掌一个如日中天的剑宗没什么问题,可要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那就有些不够看了。仙道剑一向被视作上品剑,就是因为越是身处绝境,越是能力挽狂澜,这才是可贵之处。至于你自身的剑意会是什么,现在还看不分明,要看你自行悟道修行,如果是换成为师的师尊来亲自教你,可能要好很多。”   徐北游点了点头。   公孙仲谋看了他一眼,笑意转浓:“不过在为师看来,怎么也得是仙道剑才行,说不定还是千年难遇的圣道剑,为师看好你。”   徐北游先是有些羞赧,然后又肃容三分。羞赧是因为师父对他的赞誉,让他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无所适从,不过在赞誉之后,却是一个剑宗的重担,让徐北游不得不郑重对待。   公孙仲谋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交错剑痕,忽然说道:“今日之后,不知又要添上多少痕迹?北游,你看好了,每道剑痕都是一剑,对你日后的剑道大有裨益,你不必强求现在就能完全领会,大可先强记于心中,日后再慢慢参详。”   徐北游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你说今日之后是什么意思?”   公孙仲谋笑道:“今日之后,即是我和秋叶一战之后,咱们师徒运气不错,这一战还有不少看客,众目睽睽之下,秋叶自持身份,不会与你一个晚辈为难的。”   徐北游神情复杂,默然不语。   公孙仲谋看了眼天色,轻声感慨道:“秋叶说自己是枯坐玄都甲子年,可在为师看来,这一甲子的功夫,已经让秋叶走到了举世无敌的高度,我们这辈人到了如今的年纪,都是已成定局,想要胜过秋叶基本无望,以后还是看你们这辈年轻人了。”   就在此时,天生异象。   天空中绽放出无数炫目的雪白光亮,占据了整个天幕。   徐北游只能以手遮脸,不敢睁眼半分。   公孙仲谋抬头望向天空,视野中,除了无穷无尽的雪白光亮,还有九团耀眼光球,如同九轮曜日。   以莲花峰为圆心,九个光团围成一个圆圈,似乎是在围观这座曾经的东海第一峰。   片刻后,漫天的刺目白光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只剩下九个光球仍旧悬于当空。   公孙仲谋摘下背后剑匣立于身前,高声道:“诸位老友,真是多年不见了。”   九位十二楼以上的地仙元神出窍,联袂登场!   其中一人冷笑出声出声道:“公孙仲谋,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故而我等今日特来为你送行!”   说话间九个光球陆续散去光芒,化出各自形貌,刚才开口说话的正是一位身着玄黑道袍的年迈老道。   站在公孙仲谋身后位置的一位中年道人讥讽道:“我道门为修行界执牛耳者,掌教真人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剑宗归于道门是既定的大势所趋,你公孙仲谋竟然想以一人之力忤逆大势,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公孙仲谋沉默不语。   站在公孙仲谋右手位置的是一名华服老人,气势最为雄浑,堂堂皇皇,仿若是坐镇天地之间,镇压一些妖魔邪祟,只论气势而言,比起刚才说话的老道还要高出一筹,他缓缓开口,声音若洪钟大吕,响彻天地之间,“公孙仲谋,慕容玄阴救不了你,你这是取死之道!”   公孙仲谋伸手按在剑匣上,平静道:“我剑宗剑道,从来都是只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若是我避而不战,有违自身剑道。”   威严老人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感情,漠然道:“既然你与秋叶要有一战,那我们就给你们这一战,老夫承诺,此战不会有其他人插手。”   公孙仲谋微微低头,轻笑道:“真是好极了。”   站在威严老人对面的是一位俊秀僧人,微微摇头,脸上流露出淡淡慈悲和怜悯神色,“道门掌教真人已经越过十八楼,又有两件至宝在身,就算说是在世神仙也不为过,除非是清尘大真人出现在此处……”   站在僧人身旁的的道人已经是摇头大笑道:“虽说清尘师伯被天尘师叔逐出了道门门墙,但说到底还都是道祖传人,他不会出现在此地的。”   当朝的首辅大人蓝玉也在九人之中,不过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公孙仲谋身后的年轻身影。   年轻人已经是双目通红,十指死死握拳,指甲刺入皮肉而不自知。   九人中有四位道门峰主,此时已经有三人先后出声,此时最后一位峰主张开双手,终于是高声开口道:“贫道已经看到诛仙一剑回归道门。”   公孙仲谋对于这些言语不为所动,淡然道:“秋叶,还不现身?”   有风起,风起风落。   叶家祖宅中的道人骤然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下一刻,一只云履踏足莲花峰,一名紫袍道人出现在莲花峰上,朝公孙仲谋缓缓行来。   徐北游猛地瞪大了眼睛,虽然这是第一次相见,但是他可以很肯定,此人正是那个乘舟而来的道人。   那个言称要“道门秋叶亲到此,了却前尘过往缘”的秋叶道人。   道人来到公孙仲谋身前百丈处,一振袍袖,轻淡道:“秋叶在此。”   抛开徐北游这个无关轻重的小人物不说,其他人都是元神出窍,只有秋叶和公孙仲谋是真身亲至。   高空九人中的唯一女子轻轻叹息,与其他人对视一眼后,各自主动向后退去。   公孙仲谋一挥袍袖,徐北游身形不自由主地向后飞入剑气凌空堂的大殿中。   如此一来,斑驳破碎的青玉广场上就只剩下秋叶和公孙仲谋两人。   公孙仲谋一手按剑匣,朗声道:“请剑!”   剑匣骤然洞开,继而剑气大盛。   有剑自剑匣中缓缓升起。   这一次的诛仙剑,与以往大不一样。   通体玄黑之色,从剑柄到剑身有紫青两气如同两条长龙纠缠,外有白色光芒笼罩,内有赤光隐现。   公孙仲谋伸手握住诛仙剑柄,轻念道:“我有仙剑一把,久被剑匣关锁。一朝出世光照,斩断山河万朵。 第九十七章 如何才是得太平   秋叶望着公孙仲谋手中的诛仙,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既然公孙宗主要倾力而战,贫道也不好藏藏掖掖,自当奉陪到底。”   他头顶浮现一尊金黄色宝塔,宝塔七重,其内须弥芥子,自成乾坤,似有无量之高,无量之大。   公孙仲谋淡淡一笑,将诛仙横剑胸前,屈指而弹,诛仙剑身发出一声如若雷鸣的炸雷声响。   剑十四,苍雷震,一震五百里。   公孙仲谋连弹七次,便是七道雷声轰然炸裂。   秋叶负手而立,不闪不避,足见其身为天下第一人的自负。   七道无形气机层层叠加,在秋叶身前三丈处猛然炸裂开来,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浪卷起漫天烟尘向四周扩散开来,横扫整个莲花峰。   烟尘散去,秋叶仍是站立原处,毫发无损。   公孙仲谋摇了摇头,手中诛仙前指,向前踏出一步。   剑一,纵九死不悔。   剑三十六,从简到繁,再从千机之变返璞归真,剑一作为剑三十六的第一式,无疑是很简单的一剑,就是决然一刺而已,可正是这一剑,却是当年上官仙尘最为喜爱的一剑,死在这一剑下的地仙,不知凡几。   地仙十八楼,初登一重楼二重楼的地仙境界和十二楼以上的地仙境界,绝对是天差地别,差距之大堪比九品境界与一品境界。而十二楼以上的境界,又有一个一楼一登天的说法,每一楼之间的境界差距极难抹平,除非是手中持有至宝。   比如说诛仙。   如今的公孙仲谋足有地仙十六楼的境界,距离那十八楼也不过是两步之遥而已,又有诛仙在手,哪怕是遇到了十八楼之上的准神仙,也有一战之力。   可惜的是,秋叶作为道门掌教,同样怀有至宝。   这一刻,秋叶头顶上高悬的玲珑塔大放光芒,垂落道道玄黄之气,将秋叶整个人笼罩其中。   两两相撞。   秋叶仍旧是站立于原地不动。   公孙仲谋则是后退数十丈,握剑的右手微微颤抖,脸上有血气一闪而逝。   秋叶手掌中凭空出现一柄拂尘,平淡道:“贫道再接你最后一剑,三剑之后贫道不会留手。”   公孙仲谋深吸一口气,面庞恢复平静,大踏步前行,手中诛仙剑身上环绕的两条紫青色气龙愈发雄壮。   下一刻,公孙仲谋一步来到秋叶面前三丈处,人至剑至。   剑气雄壮如江河。   整个莲花峰峰顶从南到北近乎千丈距离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青玉广场破碎,在这一线之上,出现一条三丈深的长长沟壑。   秋叶终于不能再站在原地不动,身形随着这道剑气不断向后退去,等到秋叶重新站定,已经是站在莲花峰的边缘。   秋叶与公孙仲谋相对而立,秋叶以右手食指抵住了诛仙的剑锋,脸色淡然。   公孙仲谋大笑一声,“三剑哪里够,再来一剑罢!“秋叶淡然一笑,轻轻一摆手中拂尘。   拂尘上的银丝瞬间暴涨千百丈,铺天盖地地朝着公孙仲谋席卷而去。   公孙仲谋周身剑气涌动,将银丝斩断无数。   公孙仲谋身形飘摇而退,双手握剑刺入地面,沉声道:“秋叶,看一看这一剑如何。”   十二道剑气冲天而起。   莲花峰峰顶的青玉广场瞬间全部破碎,化为粉末。   十二剑气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   一人一剑结剑阵。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   剑二十八!   秋叶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出一步,看似极轻,整个莲花峰却是猛然一震,如同山岳撼大地,身形飘然进入剑阵之中,公孙仲谋手掌按着剑首,轻念了一个“起”。   十二道剑气巨柱之间有一柄柄完全由剑气组成的长剑缓缓浮现,栩栩如生,数量足足近千,交织成一张巨网,剑尖全部指向已经进入阵中的秋叶。   整个莲花峰在这一刻万籁寂静,就是吹拂的大风也被剑气完全切割,支离破碎。   公孙仲谋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剑仙。   他举起一只手臂。   剑阵之内的所有气剑竟是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   这些气剑可不是公孙仲谋当初在巨鹿城中凝聚出的剑影,与徒有其表的剑九相比,剑二十八每一剑都是剑意凛然,剑气凛然,杀意凛然。   他的手臂向前重重落下。   刹那之间,千余飞剑从天而落如雨!   全部落向那个负手而立的道门掌教,秋叶。   天空中,九位十二楼以上的地仙默然旁观。   天下间地仙人数近百,可境界能在十二楼之上的,不过寥寥十余人,在场的九人更是其中佼佼者,此时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去面对手持诛仙的公孙仲谋,能否力敌?   多半是难以招架的。   威严的华服老者身旁站着一名绝美女子,一袭白衣,手腕上系着一根鲜艳红绳,红绳另一端则是坠着一柄通体漆黑幽深的长刀,黑刀配白衣,十分显眼。   女子看了威严老者一眼,带着三分慵懒地轻笑说道:“这么多年了,我瞧见秋叶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还是觉得刺眼。”   老人瞥了她一眼,缓缓说道:“这么多年了,萧煜送你的这把刀,还没扔掉?”   女子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平淡道:“人都死了,留个念想不行啊?”   老人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笑意,“当然可以啊,谁让你是师姐呢。”   女子对于这句师姐却是不以为意,道:“先不说我已经叛出宗门,我们玄教最是讲究以下克上,谁的修为高谁就说话声音大,以你临近飞升的修为,就是当年给我们传道授业的大长老复生,也不敢对你说三道四。对了,你什么时候飞升?”   老者略微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杀了慕容玄阴之后。”   女子嗤笑一声,“玄教能拿得出手的就这么两个人,再死一个,任凭你是神仙修为,能顶得住道门几十号地仙联手?”   老者长长叹息一声,“当年的剑宗祖师何等绝世之资,也不过是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而已,我大约是不行的。”   老人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如果我能杀掉慕容玄阴,你就回来做玄教教主,如何?”   女子抬起手腕,望着垂落下来的黑色长刀,轻轻说道:“好。”   天下间有几大宗门,除去执牛耳的道门和已经名存实亡的剑宗,还有仅次于道门的佛门,位于后建的玄教,草原上的摩轮寺,宝竺国的金刚寺,帝都的天机阁,以及群龙无首的儒门。   其中道门势力最大,佛门底蕴最深,儒门遍布最广,而明面上顶端高手却是玄教最多,足足三人,比起明面上只有秋叶和尘叶的道门还要多出一人,不过玄教内部不和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故而只能偏安后建一隅,无力与道门抗衡。   在此之外还有三大魔头的说法,这个说法其实是从镇魔殿的榜单上衍生而来。   青尘在修行界中倒是无甚恶行,但是对于如今的道门而言,那就是罄竹难书了。先是与上代掌教真人紫尘争夺掌教大位,紫尘飞升之后,又与本代掌教真人秋叶为敌,事败之后叛出道门,于贺牢山屠戮镇魔殿,一身修为通天彻地,故而被列为三大魔头第一位。   第二位就是如今的玄教教主慕容玄阴,亲手沾染鲜血不多,但是喜欢藏于幕后挑弄是非,修行界中的许多莫名祸事,多半是出自他手。   至于最后一人最富争议,正是徐北游的师父公孙仲谋,其实这些年来公孙仲谋和慕容玄阴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不同的是慕容玄阴行诡道,处处布局,让人如坠云雾,落了个实实在在的魔头名声,而公孙仲谋则是合纵连横,从达官显贵到神仙真人,无人不识,大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魄。辽王牧棠之、灵武郡王萧摩诃,甚至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看重公孙仲谋的原因不是他身负剑三十六,而是他身上那张巨大的人脉网络。   女子忽然轻声说道:“你说,如果你杀了慕容玄阴,秋叶再杀了公孙仲谋和青尘,这样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   威严老者没有出声,只是嘴唇微动。   未出口的是一个萧字。 第九十八章 万剑遮天紫气来   女子用手指轻轻拨动了下腕下的红线,盯着摇晃的黑刀,眯眼道:“这点你比我强,我的确是有些妇人之见了,最好是公孙仲谋和青尘死在秋叶手中,慕容玄阴死在你的手上,然后你们都死在萧家小儿的手上,那才是天下太平。”   老人忽然笑道:“你别忘了还有林寒和萧瑾,这都是萧煜当权时留下的隐忧,如果萧玄再死在他们的手上,岂不是更有趣?”   女子笑道:“萧玄虽然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但也是萧煜的儿子,如果是他笑到最后,我还是能死而瞑目的。”   老人望向某个晦暗方向,“平心而论,林寒不足以成事,真正让人防不胜防的是萧瑾,当年那个凭借三寸之舌就能挑动上官仙尘北上、陆谦退兵、数次改换门庭却不断平步青云的萧瑾萧怀瑜,蛰伏了六十年,这才是最让人忧心的地方。”   魏王萧瑾,字怀瑜,别号卫国钓鲸客、东海钓叟、胜太公。   当年,南北两大谪仙人,一文一武,萧怀瑜是为其中之一。   另一边,在千百飞剑即将临身之际,秋叶终于不再视而不见,大袖一挥。   有紫气东来。   紫气浩浩荡荡如江河,自天上奔流而来。   公孙仲谋双袖一振,漫天飞剑变化交织如一张天罗地网,整个剑阵剑气萦绕。   下一刻,就只见浩荡剑气冲入剑阵,整个莲花峰震动不休,如遭地动。   最先迎上紫气的三百余剑,悉数烟消云散,剩下的七百余剑亦是震颤不休。   公孙仲谋轻轻扣指,剩下的七百余剑也随之眼花缭乱地变阵,开始疯狂绞杀紫气,在莲花峰上撕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分不清是剑阵搅烂了紫气,还是紫气冲散了剑阵。   天昏地暗。   公孙仲谋拔出诛仙一剑斩出。   剑势刚猛无匹,似要摧城拔山岳。   秋叶的手中同样出现一柄青色长剑,剑尖连点。   一点一生莲,瞬息之间,天空中竟是绽放出数百朵青莲。   然后诛仙与这些青莲撞击在一起,斩碎青莲数百后,剑势已尽,可青莲仍是层出不穷。   公孙仲谋皱了皱眉头,手握诛仙冲霄而起,立于莲花峰的上空。   这一刻,公孙仲谋立于天,秋叶立于地。   这是从天而降的一剑。   公孙仲谋举起手中诛仙之后,天幕瞬间被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   在碧游岛西北方向的一座岛上,有无数飞剑升空而起,乌压压如一片黑色铅云,遮天蔽日。   秋叶刹那间就明悟其中玄妙。剑宗三十六岛,除了碧游岛之外,还有一座岛亦是天下闻名,此岛名为剑冢,岛上葬剑百万,曾是上官仙尘的清修之地,也是剑宗历代祖师的葬身所在,公孙仲谋选在莲花峰与他交手,那便是要抢夺地利,正因为剑冢岛近在咫尺,所以飞剑才会如此迅疾,又如此数量庞大!   天时、地利、人和,同境修士斗法,此三点尤为重要。就拿秋叶自身来说,身处都天峰的秋叶和下山的秋叶不能说天差地别,那也是相差颇为悬殊,这也是秋叶之前为何会说只要他不去帝都,那即便是萧煜再世也奈何不得他的缘故。   当公孙仲谋手中诛仙重重落下之后,遮天蔽日的长剑就如同倾盆大雨,齐齐落下,而且在下落过程中也并非是全无章法,处于最前面的长剑全部指向秋叶,其后的长剑则是一剑接一剑,首尾相衔,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龙卷,从九天之上倒挂而下。   先前秋叶以玄通化出的青莲在这一剑之下尽数湮灭。   秋叶任由长剑落下,岿然不动,只是做了一个扶冠的动作。   高悬于头顶的玲珑塔玄黄之气大盛,使下落的长剑不能近其三丈之内。   归根结底,这还是一场气力之争,而高踞十八楼之上的秋叶,无疑要比十六楼的公孙仲谋多占许多便宜。   秋叶抬头望向那个立于高空之上的同辈老人,平静道:“该轮到贫道出手了。”   ——徐北游独自一人跌坐在空空荡荡的剑气凌空堂中,这儿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鼎盛气象,宝珠为灯,金玉做柱,雕梁画栋,白玉铺地。不过此时已经是荒芜一片,虽然这儿并没有像外面青玉广场那般支离破碎,但是遍地的乌黑血迹和断剑残骸却是无言道出了几十年前那场屠杀的惨烈。   透过正门,他能依稀看到外面惊天动地的阵仗,以他的修为,自然分辨不出到底谁优谁劣,不过从师父先前的话语来看,此战胜算极小。   剑宗三十六,公孙仲谋若是不能用出最后六剑,想要破开玲珑塔对秋叶做成伤害,无异于痴人说梦,秋叶这个天下第一人之所以被公认为实至名归,不单单是因为他的境界已经越过十八楼,更因为他手中掌握有道门的两件至宝,就算有什么不世出的十八重楼尸解仙或是散仙人物,若无至宝在手,也难以匹敌。   遇上这样几乎没有破绽的准神仙人物,即便公孙仲谋手持诛仙,也很难有胜算,除非是用出剑三十六的最后几剑,才能有五五分的胜算。   就在这时,有人从剑气凌空堂的深处缓缓走来,一双原本略显妩媚妖异的丹凤眸子此时竟是呈现出诡谲的紫色,整个人一改往日的阴柔,如同君王临天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徐北游。   徐北游下意识地回头,一惊之下不由得向后连连倒退,惊问道:“你是谁?”   来人伸手轻按了下自己眉心处的那抹鲜红,轻笑道:“公孙仲谋没跟你提起过我吗?”   徐北游愣了一下,然后恍然道:“你是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眯起一双丹凤眸子,笑道:“是啊,公孙仲谋号称交游遍天下,可死到临头了,竟是只有我一个慕容玄阴赶来送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徐北游闻言沉默片刻,沉声问道:“慕容前辈,你能否援手家师?“慕容玄阴摇了摇头道:“无能为力。”   徐北游先前被慕容玄阴的气势所慑,直到此时静下心后才发现,这位玄教教主其实很是狼狈,长发披散,白衣染垢,甚至还有几处血迹,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   慕容玄阴摆了摆手,止住徐北游将要出口的话语,平淡道:“先不说秋叶这个天下第一人,就说天上观战的九人,其中就有四人是道门峰主,另外五人中也有我的宿敌仇家,虽然只是元神出窍,但也不是我一人就能力敌的,所以此事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徐北游颓然道:“那前辈来此为何?”   慕容玄阴笑了笑,“我救不了公孙仲谋,却能救得了你。”   徐北游惨然一笑,“若是师父身死,救我又有何用?”   慕容玄阴再次眯起眼,“对于秋叶而言,公孙仲谋必须死,可他的徒弟却是不足为虑,对于公孙仲谋而言,他自己可以死,但是剑宗不能灭,你是剑宗少主,你说你有什么用?”   说话间,慕容玄阴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眉心处的鲜红上割出一条深深血槽,没有鲜血流出,反倒是血光四溢。   就好像是一只血红竖眼。   “你要做的就是,接过你师父的担子,重振剑宗。” 第九十九章 一气化三剑开天   剑气凌空堂外的青玉广场上,秋叶仍旧是傲然而立,无数飞剑在玲珑塔的三尺前寸寸碎裂,无数断剑残骸如雨而落,几乎在秋叶的身旁两侧堆积起两座小山。   当最后一剑落下,玲珑塔的玄黄之气刚好耗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秋叶抬起头望着立在天空上的公孙仲谋,平淡道:“公孙仲谋,站那么高干什么?”   话音落下,天空上的剑气缓缓消散,整个天幕不复刚才支离破碎的景象,先是有风自天外来,然后有云自四方汇聚,最后是乌云密布。   公孙仲谋看了眼头顶近在咫尺的乌云,并不言语。   道门法门不计其数,直指长生大道的法门就有十几门之多,号称天下万法出玄门,就连后建玄教,严格来说也可以算是道门分支,只是后来融汇天魔之道自成一家,更为偏离正道,这才算是完全脱离道门。   其实这种情况在修行界中比比皆是,剑宗和玄教算是道门分支,而摩轮寺和金刚寺又是佛门分支,还有融汇诸教的白莲教,以及道儒两家融汇而成的天机阁,但总得来说,就算是西方教佛门,传入中原之后也深受道门影响,有着极深的道门印记,故而才会有佛本是道的说法,从这一点上来说,天下万法出玄门的说法绝非是道门自吹自擂。   既然万法尽有,道门内部就绝少出现敝帚自珍的景象,凡是道门嫡传弟子,都有机会学到上品法决,像道门年轻一代弟子的佼佼者齐仙云,还未被立为首徒,就已经学到秋叶所修炼的三清诀,那么二十八雷珠结雷池的手段,也绝非是尘叶独有。   秋叶第一次主动出手,所用的就是雷池大阵。   黑云如墨,压城欲摧。   秋叶当年有幸见到自己师尊与剑宗宗主上官仙尘的东都一战,那一战的结果是上官仙尘败于紫尘之手,被雷池大阵镇压,使得道门所支持的萧煜能够亲手弑杀大郑神宗皇帝,由此拉开了天下乱战的序幕。   这一次,又是道门掌教战剑宗宗主,又是雷池大阵。   是否又要天下将乱,是否还是一样的结果?   仍是立于天幕之上的公孙仲谋好整以暇,静等天雷滚滚。   上次在巨鹿城,尘叶的雷池被他以手中诛仙破去,这次换成秋叶的雷池,又有何不同之处?   秋叶抬起一手,天上黑云猛然下坠,将其下方悬空而立的公孙仲谋吞没,无数黑云连绵涌动,其间有天雷滚动,紫电交织成网,二十八颗硕大雷珠在云海中若隐若现。   身处雷池之中的公孙仲谋以左手两指抹过诛仙剑身,毫不犹豫地递出一剑。   剑三十,无量一剑。   没有止境,是为无量。   这一剑,没有什么机巧玄妙,只有无穷无尽的剑气。   在这一剑面前,云海瞬间退散,显露出原本隐藏其后的一颗颗几乎有等人高的紫色雷珠,东西南北各七宿,共二十八宿,共同构建雷池大阵。   公孙仲谋一剑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角宿雷珠,牵一发动全身,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箕宿等六颗雷珠瞬间与角宿连成一线,整个东方苍龙七宿气势汹汹,直接朝这一剑撞来。   两两相撞。   随着漫天雷光流溢,东方七宿竟是被一剑逼退,不过只是被打飞出去,很快就去而复返,重回二十八宿阵列,这座壮阔雷池并没有受到太多折损。   公孙仲谋环顾四周翻滚雷霆,深呼吸一口气,将手中诛仙高高举起,大笑道:“且看老夫一剑过雷池。”   天地之间有剑光闪过。   二十八颗雷珠震颤不休。   雷池之间一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剑气,阵势宏伟。   秋叶脸色不变,沉声道:“四方化九野,变。”   原本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分别是中央钧天:角宿、亢宿、氐宿。   东方苍天:房宿、心宿、尾宿。   东北变天:箕宿、斗宿、牛宿。   北方玄天:女宿、虚宿、危宿、室宿。   西北幽天:壁宿、奎宿、娄宿。   西方颢天:胃宿、昴宿、毕宿。   西南朱天:觜宿、参宿、井宿。   南方炎天:鬼宿、柳宿、星宿。   东南阳天:张宿、翼宿、轸宿仍是二十八宿,但是却与先前大不一样。   原本散布在雷池之间的剑气随着变阵,烟消云散。   秋叶伸出双手向前一推,东方苍天和西方颢天六颗雷珠轰然而动,携带万钧雷霆,朝着公孙仲谋撞去。   公孙仲谋挥剑磕开房宿、心宿、胃宿,又躲过昴宿、毕宿,仍是被尾宿撞在后背上,脸色赤红欲滴。   秋叶面无表情地一挥大袖,中央钧天、东北变天、西北幽天、东南阳天共计十二颗雷珠又是依次撞来。   公孙仲谋若是止步于剑三十,那便是几乎要陷入绝境。   不是公孙仲谋有所留手,而是其后六剑的确不是他现在的境界可以随意驾驭,以当年上官仙尘已经媲美神仙境界的修为,连用剑三十六和剑三十五两剑后仍要力竭身死,其中霸道可见一斑。   公孙仲谋望向奔涌而来的雷珠,脸色平静,身形瞬间被雷珠淹没,但却有一道剑气冲霄而起,接天连地,屹立不倒,久久不绝。   秋叶轻哼了一声,双手猛然向前一推,就像赌徒将身前的筹码全部压上。   剩下的北方玄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十颗雷珠也再次而动。   一座雷池大阵全部压上。   雷池啊,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雷池。   观战的九人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一直倒掠出去数里的女子始终盯着莲花峰顶的壮阔战场。   在她的视线中,只见一道接着一道的紫雷轰然炸开,遍布了整个天际,好像没有尽头。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不愧是天下第一人啊。”   紫雷汹涌如海。   就在这汹涌紫雷中,忽然有一道白光如彗星一般升腾而起。   站在女子身旁的老者朗声笑道:“上官仙尘说过,恃三尺青锋,自当横行天下!”   白光冲天而起,冲散紫雷无数。   手持诛仙的公孙仲谋再次升上天际,脚下紫色雷霆如大潮拍岸。   不过此时的公孙仲谋也是遍体鳞伤,握剑的双手更是已经没有血肉,只剩下森森白骨。   女子喃喃道:“都是近百岁数的人了,何至于如此啊?”   公孙仲谋对于自己的伤势熟视无睹,仍是举起了手中的诛仙,诛仙上纠缠的两条紫青色气龙直冲天际。   女子看到这一幕后,竟是感到一抹难掩的凄凉,轻声重复道:“何至于如此?”   秋叶平静地望着公孙仲谋,但在下一刻他的脸上就闪过一抹惊愕。   就连观战的女子和老者也倍感震惊。   公孙仲谋递出了一剑。   不过这一剑却不是斩向雷池。   一直没有说话的蓝玉轻声喟叹道:“公孙仲谋竟是要……”   威严老者喃喃道:“竟是要与秋叶拼死一搏。”   剑三十六,一剑开天。   天地寂寥。   片刻平静之后,便是一大串压过雷声的轰隆震响。   只见天穹破裂,一道漆黑的裂痕出现在天幕上,横贯东西。   浩大雷池在这一剑面前竟是直接变得摇摇欲坠。   秋叶的脸上破天荒地流露出一抹凝重神色,轻声道:“仅仅是起剑就有如此威势,看来是剑三十六无疑了。既然你舍得了性命,那贫道奉陪到底。”   秋叶洒然一笑,大袖一挥,竟是收起了二十八颗雷珠构成的雷池大阵。   “请道友助我。”秋叶敛袖拱手,稽首作揖。   一道清气悠悠升天际。   云雾飘渺。   有三位道人脚踩祥云,联袂而至。   右手边是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道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背负长剑,朗声道:“贫道来也。”   左手边则是一个稚童,挽着小小道稽,双手捧着一方宝印,奶声奶气道:“特来助道兄一臂之力。”   最后,上方是一名须发皆白的年迈道人,盘膝而坐于青莲之上,手执拂尘,捻须微笑道:“老道虽是年老体衰,但也可勉力为之。”   三位道人俱是十八楼以上的修为。   一气化三清。   公孙仲谋对于三位横空出世的道人视而不见,身剑合一,悍然决绝地撞向秋叶。 第一百章 一剑穿心三十六   这一刻,公孙仲谋浑然忘我,仿佛没有看到四名俱是十八楼以上的秋叶已经严阵以待。   许多陈年旧事如浮光掠影般在公孙仲谋的眼前浮现,他记起了幼时与兄长公孙伯符一起出海,乘船漂流三千里。记起了少年时代,跟着师尊上官仙尘练剑,以剑分黑白。记起了青年时的意气风发,以及后来败给秋叶和萧煜的无奈和失落。记起了壮年时与张雪瑶相互扶持,并肩而行,乃至于相濡以沫,以及最后的相忘于江湖。   这一抹要不得的走神恍惚,本该让公孙仲谋的剑势散去,毕竟剑三十六不是公孙仲谋如今的境界能够轻易驾驭,强行用出此剑已经是勉强,却不曾想这一抹恍惚之下,却让原本勉强散乱的剑势在刹那之间浑然天成。   仅仅是剑三十六就已经让公孙仲谋的体魄难以承受,有无数血丝自毛孔渗出,鲜血淋漓,可他却浑然不觉,缓缓闭上眼睛,表情安详。   最后一剑,公孙仲谋本人即是诛仙。   一剑开天掠长虹。   此时天上观战的九人俱是默然无语,平心而论,秋叶一气化三清堪称举世无敌,公孙仲谋的一剑开天也没人敢说自己能挡得下,这两人的交手到了如今地步,就是九人联手也无法阻止了。   九人中修为最高的威严老者皱了皱眉头,逍遥地仙境界,尤其是到了秋叶和公孙仲谋这个层次,真正交手未必会惊天动地,很多时候都是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因为他们对自身气机已经控制入微,绝不会多做无用之功,可一旦出现这种天崩地裂的景象,那就说明交手两人已经彻底放手施为,无暇去精益求精,几乎就是殊死一搏了。   当世能有十八楼以上修为的人不算多,如果不算上那些深藏于水底的千年老王八,明面上不过三人而已。道门秋叶已经越过十八楼,距离飞升只剩下一步之遥,玄教慕容玄阴刚好站在十八楼上,屹立于当世巅峰,再有一人就是他了,境界与慕容玄阴相当,却是比秋叶低了一筹。   秋叶看似四十不惑年纪,慕容玄阴更是如同刚及冠不久的年轻人,只有他垂垂老矣,实际上三人年岁相差无几,只是他所修之道,与公孙仲谋相同,过刚易折,既不能返老还童,也不能青春常驻,否则以他的超然境界,早就可以返璞归真。九人之中,也只有他,能对远处的两人大战做到心中了然。   秋叶修道七十余载,枯坐玄都将近一个甲子,多年不履俗世,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当年也曾行走天下,将这人间走完大半,那时的秋叶又何尝不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当年天下乱战,秋叶亦是参与其中,江南定鼎一战,上官仙尘用出开天一剑硬撼九重雷劫,当时秋叶也曾远远旁观,又如何会不明白剑三十六的可怖之处?   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不会畏惧。   秋叶有八成把握挡下这一剑,不但要挡下,还要一鼓作气斩杀公孙仲谋!   只见稚童秋叶举起手中宝印,向上一抛。   印玺清光大盛,只见印玺上方是中央天帝,四面分别篆刻有东南西北其余四方天帝,印玺下则有大大的古篆都天二字。   道门三宝之都天印。   接下来一幕,惊世骇俗,都天印飞入玲珑塔中,玲珑塔由原本七重变为三十三重,骤然拔高,上接苍穹,下立莲花峰之上,不见其顶。   威严老者身旁的女子喃喃自语道:“修行界一直有个传说,在道门都天峰的飞升台上,立起三十三重玲珑塔,便可直通天门,若是沿着此塔登天,能抵达道祖的三十三天,不知是真是假?”   四名秋叶呈四方方位立于玲珑塔下,四人修为借助玲珑塔熔铸于一炉,几乎堪比神仙境界,摆明了要硬接公孙仲谋的开天一剑。   下一刻,诛仙狠狠撞在玲珑塔上,好似仙人撞天钟。   天地之间有洪钟大吕之音骤起。   震动天地。   剑三十六堪称举世无敌,生生撕开了玲珑塔周围笼罩的玄黄之气,天穹破碎,裂纹横生。   剑气横生蜿蜒,浩大沛然,不见公孙仲谋本人,只见有两道紫青之色的近百丈庞大气龙环绕纠缠于玲珑塔之上。   玲珑塔震颤不休。   继而整座莲花峰都地动山摇。   诛仙号称天下最锋利的矛,玲珑塔则是最坚固的盾。   以矛攻盾,孰强孰弱?   秋叶本尊融汇另外三名秋叶的修为,伸出双手,以一双肉掌抵御天底下最为凌厉的剑气,袖口尽碎,道髻破裂,披头散发。   公孙仲谋的身形已经是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崩溃为漫天流华。   青锋不过三尺,剑气长不可量。   公孙仲谋看似完全处于劣势,但在修为高绝的老者看来,已经是举世无敌的秋叶应对得并不轻松,道稽和袖口破碎,说明这位掌教真人已经不单是无法控制自身气机外泄,就连仪态体面也顾不得太多了。   不仅仅是老者,其他另外八人望向那三尺青锋,眼神中都有着毫不掩饰的忌惮。   如果换成旁人,最好的结局也是与公孙仲谋玉石俱焚。   不愧是当代剑宗宗主,即便不能举世无敌,那也是独步天下少有抗手。   拼死一搏犹如背水一战,哀兵难败,尤其是以刚烈著称的剑宗之人,更是如此。   从来只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纵九死而不悔。   剑是如此。   人更是如此。   老人有几分感慨唏嘘,堂堂剑宗宗主,难道就要落到个剑断人亡的下场吗?   剑宗,近两百年来的历代宗主,似乎还没有一人能够飞升或是善终啊。   这是天亡剑宗?   已经是濒死之态的公孙仲谋嘶哑怒喝一声,不顾自身体魄摇摇欲坠,强行将手中诛仙向前推出三寸。   秋叶身形虽然岿然不到,但是掌心上却是出现了一个刺眼红点。   公孙仲谋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下一刻,所有剑气消散无形,只剩下一人一剑。   一剑闪过,公孙仲谋已经是来到秋叶身后。   秋叶的心口处绽放开一朵血花。   一剑穿心,于世人而言是致命伤势,但对地仙境界之人来说,只是些皮肉外伤而已,不过若是点到即止的君子之争,如此伤势便算是败了。   可惜今天不是点到即止的君子之争,而是不死不休的生死之争。   秋叶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脸色冰冷。   另外三名秋叶道人脸色肃然,同时向前踏出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紫虹掠至秋叶和公孙仲谋两人之间。   速度之快,甚至让远处观战的九位逍遥地仙都未能来得及在第一时间反应。   九人中为首的老者第一个反应过来,望向紫虹,眼中流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恼怒之色。   紫虹散去,现出一道身影,正是眉心处有一只鲜红竖眼的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轻抖水袖,在虚空中碎步快行,一双丹凤眉眼顾盼之间竟是比绝色女子还要妩媚三分,好似刚刚登台的大青衣。   “咿呀!”唱腔凄婉,响彻方圆千里,让闻者几乎落泪,继而是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天地之间骤起涟漪。   秋叶也难免有略微的失神。   虽说慕容玄阴仅仅是争取了一个瞬间的功夫,但对于公孙仲谋而言已经是足够。   他大笑一声,一剑掠长虹。 第一百零一章 人生当苦唯自知   当世的高人们,除了修道求长生以外,大多都有偏爱雅好,长年累月下来,其中不乏宗师级人物。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秦穆绵的瑶琴和轻舞、慕容萱的洞箫和琵琶、蓝玉的围棋十九道、萧煜的楷书隶书、萧瑾的草书行书、尘叶的金石篆刻、林银屏的丹青作画、秋叶的寻龙望气、公孙仲谋的酿酒、张雪瑶的茶艺,还有就是慕容玄阴的唱腔。   慕容玄阴虽然是修行界的大宗师,但洞晓音律,能度曲,尤善二字叠,自制词谱,世人为之惊艳,在他成为玄教教主之后,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不顾身份拜师梨园大家袁世卿,甚至面涂粉墨,亲自登台,犹以旦角为最,被盛赞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这次,慕容玄阴未笑先啼,当真是万古皆愁。   秋叶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勃然怒意,权衡之下,没有去管坏了自己大事的慕容玄阴,而是继续追击已经失去最好斩杀时机的公孙仲谋。   此时的公孙仲谋虽然已经瞬息之间御剑近千里,但先前因为强行用出剑三十六的缘故,体魄不堪重负,身形飘摇,气数晦暗,分明是陷入了生死一线之间的凄惨境地,即便是秋叶不去追击,能否保住性命也要看天意如何。   但是秋叶不想去看天意,他要将一切都掌握自己的手中。   只见秋叶双手掌心相对,一柄细长的尖锥从无到有缓缓出现在他的两掌之间,轻声道:“请三位道友助贫道一臂之力。”   三名秋叶道人中的青年道人大笑一声,背后飞剑出鞘,剑起星奔万里诛。   一剑过后许久,天地之间才响起一连串的闷雷声响。   千里之外,青年道人的一剑追上了公孙仲谋,两两相击,使得公孙仲谋的御剑不得不有了片刻的迟缓停顿。   就是这个停顿,对于当世第一人的秋叶来说已经是足够。   他轻轻扣指,说了个去字,手中的尖锥瞬息消失无踪,下一刻直接出现在公孙仲谋的胸口上,贯穿前后,紫电缭绕。   既然你公孙仲谋刺了我穿心一剑,那么我便还给你一记透胸镇魔锥。   一报还一报。   看到这一幕后,慕容玄阴摇了摇头,面对年迈道人的拂尘,一退再退,直接退回到剑气凌空堂中,一把抓住徐北游化虹而起,开始亡命逃窜。   就在此时,一直观战的威严老者也终于出手。   这一刻,在慕容玄阴的耳畔好似有炸雷响起,“慕容玄阴!”   即便是慕容玄阴早有防备,在刹那之间还是有片刻的心神失守。   下一刻,在他的视野中,一点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里的一粒细微萤火。   几乎就是在他回神的那一瞬间,萤火之辉骤然放大,宛若一轮新月在他面前冉冉升起。   慕容玄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完颜北月!”   出手的老人正是后建国主完颜北月。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一轮新月,而是完颜北月的一拳占据了慕容玄阴的整个视野。   被慕容玄阴抓在手中的徐北游怔怔地看着这一拳狠狠砸在慕容玄阴所化的虹光之上,一声剧烈如洪钟大吕的颤鸣声音骤然扩散开来,甚至让他有了片刻的失聪。   虹光虽然不曾碎裂,但也是一阵剧烈摇晃,有无数光华骤然绽放流溢。   不过慕容玄阴只是略微停顿,然后放弃全部防御手段,一意逃遁。   若是被完颜北月拖延住片刻,等到秋叶腾出手来和另外观战的八人形成合围之势,那么任凭他是十八楼的修为,也要陨落于此地。   完颜北月在慕容玄阴停顿的瞬间,双拳齐出,以开山断流之势狠狠落在慕容玄阴的后背上。   这两拳将慕容玄阴打得双目中紫气流溢,可惜完颜北月只是元神出窍,并不是真身亲至,能够动用的修为有限,没能趁此时机彻底重伤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转过头来,额头眉心的竖眼中有血红光芒一闪而逝,逼得完颜北月不得不停手抵挡。   慕容玄阴就这么抓住了一线生机,在秋叶和九位地仙大高手的眼皮下,逃之夭夭。   被慕容玄阴裹挟其中的徐北游直到这一刻,才真切体会到了师父所描绘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在高来高去的神仙事迹之下,也有动辄生死的深刻和残酷。   ——天际上有一道血虹划过,血虹中有一人一剑。   公孙仲谋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渗入骨髓的疼痛,气海中的气机枯竭,气府被秋叶的镇魔锥一穿而过,整个体魄几乎处在了分离崩析的边缘,若不是上丹田紫府识海尚算完好,恐怕此时他已经不复存在。   现在的他与其说御剑而行,倒不如说是被诛仙裹挟而行,飞出不知几百里后,他从天空上坠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坑,尘土四起。   诛仙和被他一起带出来的剑匣散落四周。   公孙仲谋躺在坑底,望向头顶的天空,视线逐渐模糊。   今天他本是存了必死之志,但是当慕容玄阴出现时,他还是选择逃遁,一则是不想辜负了慕容玄阴舍命相救之义,再则就是他想对徐北游交代好自己的身后事。   自从拜入剑宗门下,他便是剑宗之人,从第一次握剑到如今手持天下第一仙剑诛仙,他跌跌撞撞一路前行,有得也有失,只是这一路走得太急,急到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好好看下自己走过的路。   现在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了。   公孙仲谋脑中浮掠过一幅幅过往画面,先是想起了兄长公孙伯符,然后是师尊上官仙尘,最后则是定格在了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庞上。   意识模糊的公孙仲谋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多年之前。   那是一个春风又度玉门关的早春,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景象犹在眼前。   春风走过西北,越过中原,来到江南,吹皱了一湖春水。   湖上有别院。   他站在湖上别院的堂前,有一名白衣女子正朝着自己款款走来,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这笑,不浓烈,不炽烈,却让他感到一股从内及外的由衷欣喜。   堂上是两支刚刚燃尽的喜烛,厚厚的烛泪堆积在烛台上,好似是女子胭脂落泪。   公孙仲谋在恍惚之间,伸出手想去抓住女子。女子却从他的指间飘走,然后在这一瞬间远去,面容模糊,只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背影。   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公孙仲谋的眼前剩下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昏死过去的公孙仲谋缓缓睁开眼睛,天色漆黑,已经是繁星闪烁。   诛仙剑斜插在他不远处的地方,散发着幽暗的光泽,老人心中叹息一声,没想到事到最后,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徐北游,也不是剑宗,更不是那个早已覆灭的公孙家,而是那个分居多年的她。   公孙仲谋挣扎了一下,没能站起来,于是便认命地躺在这儿,轻轻合上眼皮。   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他公孙仲谋在剑宗覆灭和天下太平之后,不肯归隐山野安心求飞升,仍要行走世间,说到底还是一个放不下。   行走多年,碌碌无功,是求不得。   夫妻两人终究陌路,是爱别离。   今日与秋叶战于莲花峰上,是怨憎会。   出世即是生苦。   老去便是老苦。   沉疴缠身是为病苦。   现在重伤垂死还要面临死苦。   佛家八苦,竟是已经聚齐。   人生,当苦。   公孙仲谋勉强笑了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句话。   “人生当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   ………… 第一百零二章 散华落幕身后事   慕容玄阴带着徐北游逃了很久,从白天到深夜,从大海逃到陆地,最后徐北游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最后,慕容玄阴终于停下,将徐北游扔到了地上。   徐北游踉跄站稳之后,看到了那个大坑,以及斜插在大坑旁边的仙剑和躺在坑底的老人。   习惯了公孙仲谋往日形象的徐北游,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公孙仲谋,满头白发晦暗,胸口上插着一柄缭绕着紫电的尖锥,满身血迹。   在徐北游的印象中,这个老人似乎就是一座山,一道岭,永远也不会倒下。可就在今天,他彻底倒下了,而且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慕容玄阴只是远远地负手而立,并没有过来。   徐北游一步一步走向大坑,红着眼睛喊了一声师父。   躺在坑底的老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来人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你来啦,没事就好。”   徐北游半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大坑边缘,轻声说道:“师父,我下去扶你起来。”   老人摇了摇头,竭力压下体内的苦痛,缓缓说道:“趁着为师还算清醒,你安心地听为师说几句话。其实你师父我也不是个善于言辞之人,既不能凭借三寸之舌拨弄天下是非,也不能侃侃而言高辩微言大义,这么多年来练剑都快把自己给练傻了,说到底就是个呈匹夫之勇的庶人剑者而已,可是北游,有些话不说,我就放心不下你和这个剑宗。”   徐北游沿着土坑边缘滑到公孙仲谋的身边,双手握住老人的一只手,低声说道:“师父你说,徒儿一字不漏地听着。”   “你既然要继承剑宗宗主这个位子,就要做好当一只过街老鼠的准备,当年为师的师尊一死,偌大一个剑宗分离崩析,于是为师和你师母便做了几十年的过街老鼠,直到六十岁之后,为师重建了剑气凌空堂,修为上也算是登堂入室,这才好过一些。而你现在不过是一品境界的修为,尚且比不得为师当年,如今剑宗更比不得当年剑宗,所以你肩上的担子要比为师当年还要重上几分。”   师徒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片刻之后,徐北游语气坚定道:“这个担子,我挑得起来。”   公孙仲谋欣慰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剑宗,传承了千余年,不能让它断绝在咱们师徒俩的手里,为师为这个剑宗奔波了一辈子,能留下的东西不算多,只有区区一个剑气凌空堂而已,不过以你现在的资历能力,想要把这个剑气凌空堂完全抓到手里,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剑气凌空堂共有十二剑师,除了宋官官以外,你先不要太早接触其他人,免得奴大欺主,最好是去江都找你师母,为师死了,她的怨气也就散了,应该会帮你一把。”   听到那个死字,徐北游握拳抵在唇上,死死咬紧牙关。   “剑宗的家底被为师藏在剑冢了,那儿有祖师爷留下的阵法,若没有诛仙就不能进入,所以道门才找不到也拿不到。至于公孙家的家财,则是在你师母那儿,这些东西,你若能拿到手上,那便是你的,若不能拿到手上,那么为师也无能为力。”   “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听起来很是慷慨激昂,说起来也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但知易行难,想要真正做到,不知要费多少心力,像为师这般丢掉性命也不稀奇,这一点,你不要学为师,如果真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天,那就走吧,哪怕是另起炉灶,也不要被这栋倒下来的旧楼砸死。”   徐北游抬起手臂,遮住了双眼,肩头微微颤抖。   公孙仲谋张嘴想笑,却是没有笑声传出,只有一阵宛若破旧风箱的嘶哑声音,他艰难喘息了一声后说道:“为师本想带你走万里路,读万卷书,循序渐进,再有二十年的打磨才让你继承为师的衣钵,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剑三十六就藏在诛仙里面,你慢慢参详,莫要贪快冒进,以你的悟性而言,其实也没什么难的。玄冥是为师的佩剑,也留给你,为师背了几十年的剑匣,以后就要换成你来背了。”   已经负剑两把的年轻人重重点头,看不清脸上神情。   此时的老人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了,半合着眼皮勉力支撑,声音微弱道:“再有就是一些私事了,你师母这人,从小就是一身大小姐脾气,向来不讨人喜欢,就算是老了,也没好上多少,事事以自己为主,不懂得体桖旁人,你以后难免要多忍耐些。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走到一个为师都要仰望的高度,恰巧她又惹下了什么麻烦,你就看在为师的面子上,帮衬一把,让她晚景好过一些……”   “北游,为师把剑宗和家事都交给你,那么你注定不能逍遥自在了,而且以后的路会很难走,希望你不会怪为师。”   当老人被徐北游握在掌心的手掌无力垂落时,徐北游泣不成声。   ——七十年前,第一次握剑,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学会了剑十三,开始在宗门里崭露头角,欣然自喜。   碧游岛上,御剑飞剑用的娴熟无比。落霞岛上,一袭白衣的她,回眸一笑,最是刻骨铭心。   六十年前,草原上风沙呼啸。齐聚于碧落湖畔的宗门俊杰中,也有一个手持玄冥的年轻公子。运剑闲庭,独步横行,罕有能敌。就连那道门首徒秋叶,也败在了他和师妹的双剑合璧之下,负伤而逃。   大雪山上,他差点杀了一个叫萧煜的年轻人,师妹也差点杀了一个叫林银屏的草原女子。   剑十九一出,谁堪敌手?   一年之后,战火燃遍草原,奉师命抗衡道门。可没想到无力回天。无论是卷土重来的秋叶,还是大难不死的萧煜,自己都已然不是对手。   一步错,步步错,一场逐鹿天下刚刚拉开帷幕,就已经黯然退场。   手中虽有三尺青锋,胸中却高筑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万幸的是身旁还有那一袭白衣。   现如今,草原上风吹草低现牛羊,原来已经是天下太平。   从草原,西北,中原,江南,谁还记得那个剑宗?   无数次的梦回故国,无数次夜半惊坐。   这么久了,可是懂得什么该放下?又该把什么拿起来?   自己酿一壶蛇胆酒,自斟自饮,向徒弟讲述自己的经历。讲述当年的旧人故事,讲述当年的恩怨情仇,讲述过往这些年的见闻。直到一壶酒饮尽,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将那些曾经的辉煌和辛酸尽数埋在心底。   趁着酒兴,对徒弟说一些当不得真的酒话:“师父当年也曾经青衫风流仗剑行。”   有人把他视作心腹大患,有人把他看成是一代奇人,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也有人已把他当成难辨真假的故事传说。八十年的风风雨雨,却让他能完全不在意地付之一笑。   有人说天下如棋,也有人说人生如戏。   戏台高搭,每一个人都是台上伶人。   他在这戏台上,曾经站在中央,也曾去过角落,有过风光得意,也有过狼狈不堪。   人生荒诞孤僻,天道艰涩堂皇,说到底就是演一幕荒诞不经的戏,做一回举世无敌的剑仙,斩断掌教真人的宝塔,挑落皇帝陛下的帝冠。大笑一声:“琴瑟琵琶八大王,魑魅魍魉四小鬼,单剑独战,合手即拿。”   身背剑匣万里行,此生无愧心安宁。   天地之间,一抹流华散去。 第一百零三章 公孙仲谋且走好   东湖别院,女子仍是站在湖边,低头望着脚边的起伏湖水,眼神晦涩不明。   她的腰间悬着一块手掌大小的圆形玉璧。   世间修士远行或是闭关之前,多会以本命精血炼制命灯,生死相连,若是人死,则命灯灭,将命灯置于宗门之内,可让同门亲朋知晓自己境况。剑宗已经覆灭,公孙仲谋夫妇两人自然没有地方放置命灯,所以夫妻两人在多年之前各自炼制了一块性命交关的玉璧,互相交换携带。   一声轻微的响声,玉璧上出现了一条清晰裂痕。   张雪瑶循声望去,怔怔无言,眼睁睁地看着玉璧裂成两半,掉落在自己的脚下,脸色苍白。   “死了?”过了许久,张雪瑶似是不敢置信地轻声自语道:“公孙仲谋,你……就这么走了?”   张雪瑶蹲下身,双手微微颤抖着捡起碎裂成两半的玉璧,咬了咬纤薄嘴唇,嗓音凄然道:“你不是叫仲谋吗,你都谋到哪里去了?谋来谋去,就是把自己给谋到死地绝境里去了?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话,剑宗再重,能重过自己的性命吗?”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只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可怜女人而已。   女子手中的两截玉璧缓缓变为粉末,随风而逝。   “雪瑶。”   张雪瑶正怔然望着手中粉末,耳畔忽然听闻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猛然抬头,看到那人后,瞬间泪流满面。   有俊雅公子,笑脸温柔。   两人曾一起拜师学艺,曾一起行走天下,曾一起患难,曾一起重建剑气凌空堂,也曾在这儿结为夫妻,相濡以沫。   张雪瑶痴痴望着眼前男子,轻声道:“公孙仲谋。”   男子的身影逐渐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在风中,他缓缓飘荡过来,伸出已经变得虚幻通透的右手,似乎想要轻抚下妻子的脸颊。   张雪瑶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仰起脸,闭上眼睛,笑容恬静。   男子的手终于“抚摸”在了女子的脸上,轻声道:“我走了。”   然后身体逐渐模糊不清,化作流华散去。   张雪瑶睁开眼睛,不知是哭还是笑,双手敛袖弯腰,一如当年新婚之夜时的夫妻对拜,柔声道:“夫君,走好。”   ——公孙仲谋死了,没有尸骨,连同那道刺入他胸口的镇魔锥一起化作了点点流华,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他留给徐北游一把诛仙、一把玄冥、一个剑匣,以及三方印玺。   其中一方印章是尘叶的信物,另外两方则分别是剑宗宗主的印玺和公孙仲谋的私章。   徐北游收敛了师父的遗物,全部装在剑匣中,又将剑匣背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如公孙仲谋临死前说的那般,这个剑匣以后就要换成他来背了。   背起一个剑匣很容易,可是背起一个剑宗,很难。   在刚才公孙仲谋交代后事遗言的过程中,慕容玄阴一直都是远远地站着,一言不发,静静地目送老友离去。   直到徐北游将剑匣背到了身后,慕容玄阴这才走到徐北游的身旁,缓缓开口道:“秋叶杀意已决,甚至不惜自损福德也要用镇魔锥钉杀公孙仲谋,那么便是无可奈何之事,神仙难救。”   徐北游转过身来,低声道:“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慕容前辈出手相救。”   慕容玄阴摆了摆手“于我而言,公孙仲谋不能死,倒不是情分深厚与否,只是利害使然,如今他既已故去,我也只能早作打算。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能再送你最后一程,你可是要去江都见张雪瑶?”   徐北游思量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想先回西北见一个人。”   慕容玄阴也不问徐北游想去见谁,只是一甩大袖,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一道紫色长虹裹挟着徐北游冲天而起。   ——西凉州,千佛洞。   小和尚仰头看着正站在高大佛像肩膀上的师父,高声问道:“师父,你站那么高做什么?”   站在佛像肩膀上的中年僧人平静回答道:“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小和尚又问:“看得远有什么用?”   “看得远才能走得远。”   “师父你要走了?”   “嗯。”   “去哪儿啊?”   “去西河原。”   “去西河原做什么?”   “见一个人。”   “谁?”   “韩瑄韩文壁。”   “师父,这分明是两个人啊,他们是什么关系?兄弟吗?”   “……”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了?他们到底是不是兄弟啊?”   “这是一个人,他姓韩,名瑄,字文壁。”   “哦,原来是这样啊。对了,师父,前几天来的那个人,他为什么叫你病虎,你不是龙王吗?”   “病虎是我以前在朝中为官时的绰号,乃是先帝钦赐,你说的那个人也有一个这样的绰号,叫做人猫,不过现在已经没多少人敢这么叫他了。”   “师父,朝廷里是不是有很多人像你们一样有绰号啊。”   “当年有不少吧,现在恐怕没多少了,除了我们两个,就还剩下飞熊和冢蟒。”   “师父……你是不是见了那个韩瑄之后,就不要做龙王,而是要去做病虎了?”   中年僧人沉默许久,摸了摸头顶上已经有些日子未剃的青黑发茬,缓缓道:“也许吧。”   ——叶府今日来了个不速之客。   即是不速之客,那么多为恶客,而且叶家这样的高阀世家,想要登门拜访,不说要提前几日准备,那也要递交一张名帖才行,偏偏眼前之人不但没有名帖,反而还扛了一根青竹钓竿,张口就要见叶家大老爷。   叶家门房也算是有涵养了,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大老爷?那是一般人能见的?任凭你是三公九卿,还是高门世阀,哪怕是天家贵胄,都一样没戏,平心而论,就是老太君和老爷也未必能见到!   就当门房想要把这个不速客拒之门外的时候,府里管家竟是急匆匆出来,大开中门迎接贵客。   就在门房的目瞪口呆中,这人扛着竹竿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叶家中门。   进了后府,一名青衣中年人负手而立,显然是等候多时了。   来客放下肩上的鱼竿,拱手笑道:“有劳掌教真人相迎,萧某人惶恐。”   换下了道袍,换上一身家居常服的秋叶淡笑道:“几十年没见,怀瑜仍旧是风采依旧。”   姓萧,怀瑜。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如今的魏国主人,萧瑾萧怀瑜。   算算年纪,萧瑾如今也马上要古稀之年,不过现在看去也不过是四十许岁,当得起玉树临风四字,一身书卷儒雅气,再配上那个尊贵至极的显赫王爵,足以让无数女子心神摇曳。   叶家后府有一方占地极大的湖泊,非是人工开凿,而是叶家建府时将其圈入府内,两人就坐在湖边垂钓。   萧瑾甩钓钩入湖,笑容恬淡道:“恭喜掌教真人终于除去了几十年的顽疾。”   秋叶面容平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怀瑜此言,言之尚早。”   萧瑾望着湖面,“哦?怎讲?”   秋叶手里捧着一根紫竹鱼竿,慢慢放线,道:“公孙仲谋死了不代表剑宗就亡了,如果说当年的青尘是道门内里的烂肉,那么剑宗便是外在的剑伤,外伤好治,就怕有人想趁此时机在这道伤口上再砍一刀,来一个伤上加伤。”   兴许是这湖中鱼儿饥饿太久的缘故,几句话的功夫,萧瑾的钓竿已经开始不住颤动,他一边开始轻车熟路地溜鱼,一边轻声感慨说道:“我那个侄子,可是其志不小啊。”   秋叶平淡道:“年轻人,又是起步堪比天高的年轻人,心大一点,不是怪事。”   萧瑾猛地一拉手中钓竿,一尾鲜红鲤鱼随之跃出湖面。   他将那条不断摇摆挣扎的红鲤从鱼钩上摘下,又是放入湖水中,笑道:“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 第一百零四章 人生不妨再少年   塞外戈壁荒漠,有人独行,年轻男子穿了一身白布麻衣,背后负着剑匣。   陕州往西便是西河原,以青河为界,与草原遥遥对峙,大郑太祖皇帝曾在这儿设立西河州,大郑末年萧煜掌权后,整合诸州,将西河州并入陕州,不过老辈人还是习惯将这儿称作是西河州。   萧煜从草原起家,成势却是在西北,西河原是整个西北的腹地,中都更是屹立于此。   早些年萧煜还只是一路诸侯的时候,因为草原当时已经归顺的缘故,对中都的主要威胁并非是来自背后,而是屯兵于北地燕州一线的秦政,所以萧煜在西河原上大肆修筑堡寨,号称十里一寨,五里一堡,紧密罗列于各处关隘之间,共有三十六寨,以最大的丹霞寨为核心枢要,连接成片。   秦政败亡之后,牧人起大军趁机攻陷陕中,长驱直入西河州,东北大军和西北大军在西河原上展开决战,决定胜败的也正是丹霞寨一战。   只是如今天下太平,丹霞寨几经变迁后已经不见当年的战火狼烟,反倒成了西河原上颇为繁华的所在,虽说名义上还是寨,但与中原的寻常城池也相差无几了。不少不想在土里刨食又不愿离家太远的年轻人都会来这儿讨生活,当初的他也是其中一员。   如今再次踏足这片生活了二十年之久的土地,虽然之前仅仅是离开了数月之久,但却是恍若隔世。   外面的世界,飞仙高人,权贵王孙,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醒后了无痕迹。   可背后的剑匣却又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他那绝不是一场梦。   临近黄昏时,背剑匣的男子沐着暮色走近了丹霞寨,昏暗光线中依稀可见点点早早亮起的灯火,那是寨中勾栏所在。他缓缓而行,轻车熟路地走进丹霞寨的城门,看不出半点生疏,可他身上那份气度却又不像是这个小地方的人物。   他进了一家客栈,独占一桌,将剑匣放置在自己对面,然后要了一碗酒和一碗水。   年轻人先端起酒碗,将碗中之酒倾倒在剑匣面前,然后才端起水碗一饮而尽。   从他进门起,客栈掌柜的就觉得这年轻人有些眼熟,不过又有些不敢相认,毕竟自己记忆中的年轻人只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土包子,可眼前这人无论气度还是举止,都不像是个小地方能出来的人物,反倒是更像从中原那边过来的士子。   年轻人端着水碗,望着剑匣,怔然出神。   不管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好,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也罢,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向往外面世界的井底之蛙,一路走来,见识了堪比天高的风景,心态上已是大不相同。   徐北游没有与掌柜的叙旧的兴致,只是在这儿略作停留,又重新起身,穿过丹霞寨,从寨子的另一个大门离去。   他要去小方寨。   待他来到小方寨时,已经是漆黑深夜,整个寨子只有一家还亮着灯火。   徐北游背着剑匣来到那家门前,推门而入,正在看书的老人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目光先是在徐北游的身上略作停顿,然后落在他背后的剑匣上,轻声问道:“公孙仲谋,他……”   徐北游点了点头,低声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老人幽幽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满头银发的老人那张刻板脸庞微微牵动,轻声道:“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北游稍稍犹豫,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   老人坐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眯起眼睛,道:“尘叶出手不算稀奇,能惹出六十年不下山的秋叶却是天大的稀奇事,由此可见如今的形势很是微妙,即使是天下第一人的道门掌教也不能稳坐昆仑,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公孙仲谋应该是打算倒向朝廷,这才惹来了道门的彻底撕破脸皮。”   老人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北游,那些修行界的争斗你也见识了,就算公孙仲谋这样的逍遥地仙,一个不慎也要陨落其中,你是怎么打算的?”   徐北游坐在老人身前的一张小板凳上,这是他小时候就坐过的地方,双手放在膝盖上,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一饭尚铭恩,况曾教诲提携,只少血缘二字,千金难报德,即论人情物理,也当泣血三年。先生,我想给师父报仇,最不济也要完成师父没能完成的遗愿,光复剑宗。”   老人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你若想要报仇,却是难如登天,先不说秋叶是道门掌教,握有偌大一个道门,就算是神仙降世也未必能把他如何,只说秋叶如今的修为,即便是用出镇魔锥折损了自身福德,那最多也不过二十年就能飞升,到那时,你又找谁去报仇?”   徐北游睁开双眼,平静道:“事在人为,大不了天上再战。”   韩瑄没有说话,曾经官至次辅的他自然比徐北游更了解这个世界,更了解这位掌教真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报仇?   杀掉一位道门掌教?   这不比推翻大齐朝廷容易多少。   不过年轻人敢想敢做是好事,韩瑄也不愿太过打击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不是个喜欢侃侃而谈的老人,更不喜欢讲什么大道理,最起码没喝酒的时候不是,所以让他说一通圣人义理那是不可能的,反倒是这些年来居住于乡野之间,颇有许多别样感悟。   韩瑄缓缓道:“北游,你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教导过你什么,反而是把你交到公孙仲谋的手中吗?”   徐北游摇了摇头,虚心受教。   韩瑄轻轻拍打着扶手,道:“我这些年之所以没有教过你什么,不是不想教,而是不敢教,生怕毁了你这块璞玉。因为我与你一样同样是出身寒门,有些东西在我身上已成定势,正如小家碧玉,纵然有几分姿色,终究是难免有股出在根上的小家子气,让我去教个世家子没问题,因为刚好互补,可让我再来教你,却是容易让你变成第二个韩瑄。所以我才会把你交给世家出身的公孙仲谋,这就好比是大家闺秀,即便姿色不足,却有天然的富贵气态和大家格局,让公孙仲谋帮你开拓格局眼界,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徐北游点了点头。   韩瑄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这辈子,几起几落,当过高谈阔论的所谓名士,也曾像现在这般一文不名,做过位极人臣的当朝一品,也曾沦落为阶下之囚,到头来一辈子什么也没留下,算是虚活八十余年。到了如今想明白一个道理,年轻的时候不要有顾虑,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到老了,也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你看公孙仲谋,他放不下剑宗,于是他就去光复剑宗,死得洒脱。再看我,龟缩在这个小寨子里苟且偷生,活得憋屈。这就是我说的那股小家子气了,因人而异,这一点你不要学我。”   徐北游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这次回来,是想请教先生,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韩瑄停下拍打扶手的动作,睁开眼睛,道:“先去江都找张雪瑶,让她帮着你把公孙仲谋留下的剑气凌空堂拿到手里,至于其他的,就交给先生我吧。”   徐北游愣了一下,随即震惊道:“先生你要重新出山?”   韩瑄笑道:“人生即可超百载,何妨一狂再少年。” 第一百零五章 再酌酒先干为敬   虽然韩瑄自嘲虚度光阴八十余年,但在实际上,这八十余年的宦海沉浮却让老人积攒了巨大的声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即便现在只是一介布衣,可如果皇帝真能颁下一纸诏书,那么重返庙堂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是没有根基的朝堂新人无法比拟的。   二十余年前,先帝萧煜忽然驾崩,太后掌权,次辅韩瑄和首辅蓝玉各成一派,朝堂上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新皇即位之初,韩瑄和蓝玉两党相争,最后关头太后选择帮助蓝玉,让韩瑄不败而败。   现在,太后早已故去,而新皇与老相的权争逐渐浮出水面,那么就给韩瑄制造了一个重返庙堂的绝好契机。因为新皇想要打压执掌朝堂近五十年的首辅大人,就必须要扶起另外一个有足够分量的老人,放眼整个庙堂,徐琰于承平十年病死,端木睿晟执掌暗卫府,萧瑾早已封王就藩,就只剩下一个韩瑄能够跟蓝玉相提并论。而且韩瑄不比蓝玉,空有莫大声望,却在朝堂中并无太多根基,不必担心他成为第二个尾大不掉的蓝玉。   更重要的一点,韩瑄不是蓝玉这样的修为高绝之人,等到他稳住了朝堂局势,差不多也就该老死了,到时候萧玄刚好开始着手准备给自己儿子铺路。   韩瑄道:“你刚才说已经见过张无病了,当年他受我牵连,被太后娘娘革去禁军都督的职位,心灰意冷之下削发为僧,机缘巧合之下又是入了佛门的八部众,成为龙部龙王。如今他被佛门主持拿掉龙王名号,那么他像我一样回归朝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不过他是否还愿意站在我这边,就有些不好说了。”   徐北游说道:“张无病将却邪赠予我,让我为他办一件事。”   韩瑄轻笑道:“他不过是放不下一个人而已,你别多心,不是放不下你的师母张雪瑶,而是他要通过张雪瑶才能找到这个人,日后你再见到他时自然知晓。”   徐北游点点头,接着问道:“辽王牧棠之那边?”   韩瑄微微皱了下眉头,轻淡道:“辽王那边的水太深,涉及到当今圣上和镇北王这对舅舅外甥,不是现在的你可以插手。”   徐北游叹息一声,“这些大人物也是不得自在啊。”   韩瑄淡然一笑,指着身后墙上的一幅字道:“如入火聚,得清凉门。这本是华严悲智偈中的一句偈语,被当年的千古一相江陵相公引用,说白了就是站在火坑里,却有冰窖的感觉,那时候的张江陵可谓是如日中天,拜首辅,封太师,相爷的均旨比皇帝的圣旨还要管用,他却说出这么一番话,你说他是自在还是不自在呢?”   徐北游望着那副字,缓缓道:“大约是不得自在的。”   “张江陵不得自在,蓝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如今蓝玉的处境与当年张江陵的处境又是何其相似,如果换成你是蓝玉,你该怎么办?”老人轻笑着问道。   徐北游想了想,回答道:“江陵相公死后几乎被大郑神宗皇帝抄家灭族,如果我是蓝玉,有前车之鉴在先,要么放手一搏,成王败寇,要么就激流勇退,用几十年的情分换个余生安稳,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韩瑄欣慰点头,道:“你能有这份见识,说明公孙仲谋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我也不多夸你,总之你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等到有一天爬到山顶上,领略了上面的无限风光之后,再去公孙仲谋的衣冠冢前敬一杯酒,这样他即使身在九泉之下,亦能欣慰含笑。”   如果是有当年的朝堂老人在此,就会知道韩瑄的这番话分量有多重,韩瑄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识过,年轻时跟随先帝萧煜起事,与徐琰和端木睿晟并称为齐初三杰,在萧煜从黄龙改元为太平的那一年,韩瑄登阁拜相,位居当朝一品。   在他与蓝玉组阁的二十年中,来了又去的年轻才俊如同过江之鲫,最终被他看上眼的又能有几人?可有一手之数?能让老人为之动容的人或事当然不少,但无一不是秋叶、公孙仲谋这个层次的大人物,徐北游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纵然有两人关系亲厚的原因在里面,能让老人说出这番话也是殊为不易。   不过徐北游对于这番话倒是没有太多感触,仍是一脸平静的模样,还是正襟危坐在小板凳上。差点没让老人没忍住提醒他一声,老夫都把你夸到这个份上了,你也好歹表现出一点欣喜和雀跃应个景也好。   韩瑄问道:“何时去江都?”   徐北游沉吟了一下,说道:“等过去这个年关,一开春我就动身。在此之前,我也好趁着这个时机巩固下自身修为。”   韩瑄收敛了脸上笑意,缓缓说道:“此去江都,不比西北塞外,中原江南自古都是豪阀遍地,卧虎藏龙之地,你说不准哪家就藏着个千年老王八,说不定哪家就可以上达天听,更别说那些根深蒂固甚至可以只手遮天的地头蛇,所以此行要处处谨慎,万事小心。”   这一晚,徐北游和韩瑄两人谈了许久。   第二日清晨,徐北游独自一人来到小方寨后的断崖上。   十年前,他就是在这儿遇到了师父公孙仲谋,公孙仲谋寻访韩瑄未果,却意外收下了一个徒弟。   也正是在这儿,徐北游见到了诛仙出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广阔。   徐北游就像当年公孙仲谋那样盘坐于断崖上,将剑匣横在膝上,望着崖外的风景许久许久,最后用袖子遮住了面庞。   当年握着夏蝉的孩童已经长大,将手中的夏蝉换成了膝上的剑匣。   可临近初冬时节,不管是怎样坚韧的寒蝉,都难免在凄切哀鸣中死去。   正如横秋老气,终究敌不过新冬来临。   没有蝉。   也没老人。   徐北游在这儿为公孙仲谋修建了一栋小小的衣冠冢,将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黑袍葬在了里面。   徐北游对着坟冢叩首三次,转身大步离去。   光阴穿梭如流水,转眼间已经是小年,徐北游先为师父上香之后,来到丹霞寨,去了最常去的那家酒楼,点了一碟茴香豆和一壶热茶。   酒楼大堂里有位说书先生,是酒楼掌柜专门从陕州那边请来的老先生,一月就要二两银子,不过也的确物超所值,上到公卿权贵的庙堂斗法,下到升斗小民的乡野奇谈,竟是没有这位老先生不知道的。   此时说书老人正一边小口呷着热茶,一边说前不久轰动天下的巨鹿城互市。   先是说灵武郡王萧摩诃笑迎天下客。   再说八方云动,巨鹿城中鱼龙混杂。   说那道门仙人踏云而至。   说那剑仙御剑五千。   当说到时道门仙人大战剑仙时,老人兴起,以手中清茶作酒,一饮而尽。   最后说道门仙人招手引来天雷压顶,剑仙则是拔出仙剑出鞘,一剑破去天雷无数。   此时整个客栈已经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徐北游面无表情地啜着茶水,默不作声。   一场书说完,徐北游起身结账。   临走前他向掌柜要了两壶酒。   从来不喝酒的徐北游走在长街上,将其中一壶酒饮尽后,脸色通红,举起另外一壶酒,自言自语道:“师父,我先干为敬。” 第一章 承平二十一年春   转眼间来到承平二十一年的初春时节,年关的爆竹声刚刚散去,到处还残留着点点还未融化的白雪。   一支由百余马匹组成的商队在西河原与西凉州戈壁交汇的边缘上缓缓前行,大约一半的马匹身上驮着货物,由商队成员牵马而行,另外一半马匹上则是骑着携带兵器的护卫。   走在最前面的是道身材纤弱的身影,骑着一匹神骏白马,虽然披着大大的斗篷,但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破是女儿身,商队的主人是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此时跟在这名女子的身边,与女子小声交谈着什么。   女子声音轻柔,“颜爷爷,你说当年姑奶奶是不是从这条路去帝都的?”   被女子称呼为颜爷爷的老人笑道:“差不多,这次咱们不走陕州,走燕州的西岭口,大概再有月余功夫就能到直隶州了。”   女子点点头,藏在兜帽下的脸庞上满是笑意。   老人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小姐这次偷跑出来,若是被主人知道了,我一个老朽顶多是被责骂一顿,可小姐恐怕要被禁足一段日子了。”   偷摸着混入商队的女子轻哼一声,道:“我才不怕,等到了帝都见到表姐,他就管不到我了。”   老人苦笑一声。   女子抓住老人的一只袖子,有些撒娇意味道:“就是要委屈颜爷爷了,要不颜爷爷也不要回草原了,随我一起在帝都住些日子吧。”   老人脸上的苦笑更甚。   女子忽然记起什么,一脸神往道:“颜爷爷,听说前不久的巨鹿城互市,道门镇魔殿的大真人亲至,与一个剑宗剑仙打得天昏地暗,后来那剑仙拔出仙剑,道门镇魔殿的仙人竟是不敌败退,再就是道门掌教真人亲自下山,在碧游岛与一人大战,这些都是真的吗?咱们这次会去巨鹿城吗?”   老人哈哈大笑道:“空穴不来风,这些传言虽然多有不实之处,但大体上还是真的,至于巨鹿城,咱们从帝都回来的时候可能会去,现在却是不去。”   女子听到这个,眼神熠熠,恨不得现在就去巨鹿城看一看。   老人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身后不远处一名骑在马上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这名一身素白衣服的年轻人背着一个长条状的包裹,此人是商队在丹霞寨停留时临时加入的,按道理而言,商队中本不该收留这种底细不明的人物,可是老人架不住小姐的央求,这才让年轻人进了商队,不过老人也是多加防备,特意让自己的几个心腹小心盯着这个年轻人。   一路行来,年轻人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很少说话,与周围人相处大抵也是相安无事,既然不惹是生非,颜姓老人也没多为难他,就这样就让跟他跟在商队里面。   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这样来到了西河原与燕州交汇的关隘西岭口。这里可谓是西北入关的天险要冲,即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家必经之地,此时太平盛世,商贾来往不绝,城内集市热闹非凡,让这儿少了许多兵戈的肃杀气氛,多了几分市井的热闹人气。   入城之后,颜姓老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知根知底的老字号客栈,吩咐留下一半人看守货物,另外一半人可以先行在城内自由行动,第二天轮换。   背剑匣的男子在自由行动之列,这也是颜姓老人的老辣之处,故意放出这个机会,看看这年轻人是否有可疑行迹,如果这年轻人真是潜伏进商队的奸细,那么现在就是通风报信的最好时机。   可让老人失望的是,这年轻人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仍是留在客栈里,丝毫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反倒是最后被自家小姐给强拉出去的,这让老人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背剑匣的男子正是准备前往江都的徐北游。   徐北游如今可是货真价实的天字号剑宗余孽,没了师父的庇护,若是遭遇镇魔殿或是暗卫府的缉捕,那便是天大的麻烦事,他自知自己如今不过是一品境界的修为,不说什么镇魔殿的大执事,就是对上寻常执事也不敢言必胜,没了以前的底气,唯有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所以才会选择藏身商队之中,跟随商队入关。   女子之所以会收留徐北游,原因细说起来也很是好笑,徐北游跟随公孙仲谋去过巨鹿城,又读了各地的地理志和小半本太平寰宇记,见识不俗,对于一些不太为人所知的典故更是可以信手拈来。颜姓老人虽然走南闯北大半辈子,见识不浅,但是不通文墨,让他去说些典故难免力有不逮。偏偏这位没出过几次远门的小姐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让颜姓老人几乎是把肚子里本就不多的墨水给倒空了,所以这才找了徐北游做半个向导的差事,不用他引路,只要负责回答小姐的问题即可。   此时女子拉着徐北游出来客栈来到街上,颜姓老人为了女子安全,也不得不跟着一起出来。   三人走在街上没多久,刚好有一队巡城骑兵呼啸而过,女子瞪大了眼睛,问道:“老徐,你说西岭口的将军是多大的官?”   被冠以老徐之称的徐北游有些无奈,不过还是回答道:“按照大齐官制,西岭口守军属于边军之列,归属于西北都督府节制,其守将正式官名为西岭口守备统领,从三品武将,在西北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算是个不小的人物。”   出身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道:“从三品就是大人物了?”   曾经专门恶补过这方面的徐北游笑道:“从三品,在帝都的确算不上什么头面人物,可在地方上却是跺跺脚就能震三震的权势人物,都说破家县令,灭门知府,知府不掌兵权,一般不过五品,最高也才四品,那从三品的边军实权将领,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女子终究是女子,更喜欢诗情画意和才子佳人,对于象征权势的官阶品轶没有多大兴趣,可徐北游不一样,他生于贫寒,长于贫寒,对权之一字几乎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渴望,轻声道:“再往上的正三品,那便是执掌一州权柄的封疆大吏,至于更上面的一品和二品,可就是真的可望不可即了。”   女子轻笑道:“做官有什么好玩的,倒不如做一个剑仙,御剑飞九天,千里取人头,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徐北游喃喃道:“剑仙吗?”   她自然而然道:“当然是剑仙啊,吕祖有诗云,手中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多霸气!对了,老徐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剑仙吗?”   徐北游缓缓说道:“听说六十年前有位叫做上官仙尘的大剑仙,以手中三尺青锋硬撼九重天雷,只要一剑在手,便可独步天下。后来又有位叫做公孙仲谋的剑仙,在巨鹿城中一剑破雷池,逼得道门镇魔殿殿主不得不退出巨鹿城。”   女子一脸神往道:“剑仙啊,真想亲眼见上一见。”   徐北游轻声道:“还是不见为好,其实剑仙也未必真的能逍遥自在。”   女子惊讶道:“怎么会?!”   徐北游摇了摇头,想起前不久韩瑄让他读《呻吟语》时看到的一个句子,不由喃喃道:“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剑仙能撼山摧城,可能斩断自己心中那份所执吗?” 第二章 姑娘喊一声老徐   徐北游神游万里。   这次去江都,除了韩瑄以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他的行踪,他要从燕州入关,绕道齐州,最后过徽州,入江州,正式踏足江南地界。   不过韩瑄也曾明言,张雪瑶定居在江都不是什么隐秘事情,镇魔殿的执事们不是傻子,他们虽然不知晓徐北游的行踪路线,但定会在江都守株待兔,等着徐北游去自投罗网,所以等到他进入江南之后才是步步惊险。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江南乃是天底下地方豪强最多的地方,堪称是世家林立,高阀并列,其中以号称江左第一的谢家为最,又有朝廷和各教门,江南道门紫荣观在此地势力很强,但远达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这也给了徐北游周旋回转的余地。   多想无益,徐北游叹息一声,收敛了思绪。   女子见徐北游一直在愣神,不由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道:“老徐,想什么呢?莫不是在想哪家的姑娘?”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女子皱了皱鼻子,道:“老徐,我虽然叫你一声老徐,不过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说话怎么就如此老气横秋。”   徐北游一怔,道:“说起姑娘,还真有一位,不过她去了江南。”   女子好奇问道:“她美吗?”   徐北游点头道:“平生仅见。”   女子越发好奇,想了想后又问道:“老徐,你来的时候只说自己姓徐,你叫什么名字?”   徐北游摇头道:“本是萍水相逢之人,何必知晓名甚字谁?”   女子撇了撇嘴,道:“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徐北游道:“入关之后,你们去直隶州,我却要去齐州,从此分道扬镳,人海茫茫,日后估计是很难再见了。”   女子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才会问你的名字啊,如果以后想要去找你,总不能说我找老徐吧,总要有个名字才行。”   徐北游缓缓道:“人生最好是初见,见得多了,难免就会觉得面目可憎。我想,姑娘只要记住有个会讲故事的老徐就好了,何必苦苦刨根问底?”   女子大概是因为很少被人拒绝的缘故,这次她在徐北游这儿碰了个软钉子,不禁微恼,气鼓鼓地跺了下脚,转身离去了。   站在一旁的颜姓老人打了个隐秘手势,人群中立刻有两人不动声色地跟在女子后面。   颜姓老人望向徐北游,笑容和煦道:“徐小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北游轻轻点头。   两人来到路旁的一条僻静小巷中,颜姓老人历经风霜的沧桑脸庞上露出一个笑容,解下腰间的装酒皮囊,微微摇晃,似乎在问徐北游要不要。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以前我不喝酒,现在我一年只喝一次酒,今年的已经喝过了。”   颜姓老人也不强求,径自打开酒囊闻了闻,灌了一口酒后,轻轻吐出一口混着烈酒酒香的酒气。   徐北游平静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颜前辈有话直说。”   颜姓老人兴许是这辈子浸染了太多的塞外风沙,嗓音也带着一股西北风沙磨砺出来的沙哑,眯眼道:“徐小兄弟,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徐北游没有讶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老人在暗暗防备自己,对于老人这番迟来的诘问,心底早有准备,不过他并不打算与这支萍水相逢的商队有太多的纠扯,所以此时他也没有急着开口说话,静待下文。   老人再灌了口酒后,把酒囊重新放回腰间,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这一路行来,老朽一直在暗中观察徐小兄弟,起初是怕徐小兄弟你是哪路豪强的奸细探子,可到了今日再看,小兄弟却绝非这样的简单人物。老朽如今不过是一品境界,刚刚触摸到鬼仙境界的门槛,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识过不少高手,我暗中观察小兄弟的吐纳呼吸,竟是有几分道门的痕迹,再加上徐兄弟你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所以老朽才要在此斗胆问上一句,你可是镇魔殿之人?”   徐北游一怔,没想到颜姓老人会将自己错认成镇魔殿之人,不过也怪不得颜姓老人,剑宗与道门本就是一家,而且徐北游又是以龙虎丹诀筑基,若是不用剑的前提下,倒也与寻常道门弟子相差无几,除非是地仙境界的高手,才能看出一二端倪。   徐北游没有点破,反而是将错就错道:“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颜姓老人望着徐北游,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意,轻声说道:“老朽不想管小兄弟你是镇魔殿的执事还是暗卫府的鹰犬,只有一点,请不要去招惹我家小姐,她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江湖这潭浑水,不适合她。”   徐北游默然不语。   颜姓老人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道:“老朽这一辈子,发妻早亡,膝下没有子女,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是她出了什么差错,就算拼了这条老命,老朽也要讨回一个代价。”   徐北游终于是平淡开口道:“徐某先前早已把话讲明。”   颜姓老人盯着徐北游,不依不饶道:“老朽要小兄弟亲口答应我。”   徐北游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   颜姓老人算是将心头上的石头暂时放下了一半,终于是流露出几分真诚笑意,再次解下腰间的酒囊,丢给徐北游。   这一次徐北游没有拒绝,接住酒囊后,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轻声道:“破例一次。”   颜姓老人似乎心情不错,顺势将自己闷在胸里的许多话语给抖落出来,感慨道:“有句老话说得好,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中原不比荒凉塞外的西北,繁华鼎盛,天底下有能耐的高人大多都在这地界上,尤其是天子脚下,可就不能用鱼龙混杂来形容了,基本上没有谁是小鱼小虾,都是藏龙卧虎,小姐这次从家中偷跑出来上京访亲,不知是福是祸啊。”   早就猜到女子身份不简单的徐北游并没有多少惊讶作态,只是轻声说道:“我听闻帝都中的一等内侍卫也不过一品修为,以颜老的修为,哪怕是放到以战力强横而著称的西北军中,也能谋个副统领的职位,可颜老却甘愿做个商队管事,想来颜老的东家不会是寻常人家。”   颜姓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徐北游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的意思,知道的越多,沾染因果也就越多,现在徐北游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去沾染一些无用的因果。   喝完了酒,结下一段因果,了结一段因果。   徐北游率先走出僻静小巷,重新来到繁华热闹的街上,刚好瞧见路边有个卖冰糖葫芦的,不由想起了那个叫做知云的小道姑,摇头一笑。   徐北游从钱囊里抖出两文大钱,买了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咬下一个酸甜可口的山楂,细细咀嚼。   徐北游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后,返身回到客栈。此时奔波了一路的商队成员大多都已经用饭休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轻按剑匣,心神缓缓沉入其中。   徐北游没有公孙仲谋的高深修为,不敢让诛仙离开剑匣,不过在公孙仲谋临死前将诛仙转交给他后,他便勉强能算是诛仙的半个主人,虽说修为不足以御使诛仙,但参悟诛仙上的剑三十六已经是绰绰有余。   如今的徐北游已经参悟到剑十四。   想要做上天入地的剑仙,可不仅仅是有机缘就足够的。   万日不缀的努力也缺一不可。 第三章 守株待兔织罗网   道门,自道祖立教以来,经过历代掌教不断改制后,其内在结构已经与俗世朝廷极为相似。   如果将道门祖庭看作是朝廷庙堂,诸殿阁如同六部九卿,各地分支道门便是等同地方三司衙门,又有极为类似暗卫府的镇魔殿,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道门就像是修行界中又一个统领天下的朝廷。   按照这个说法,诸如佛门、玄教可以算是一方诸侯,至于剑宗,那便是天字号的乱党。如今乱党“贼首”公孙仲谋已经授首,可还有一个余孽徐北游逃亡在外,于是掌教真人回山之后,在紫霄宫中亲自颁下谕旨,令镇魔殿会同各地道门共同缉捕剑宗余孽徐北游,生死不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根据镇魔殿搜寻到的资料,剑宗余孽徐北游乃是西北西河原人士,不过因为中都崇龙观覆灭之事,镇魔殿在西北的势力大减,又与暗卫府正因为此事来回扯皮,所以镇魔殿没有在西北塞外过多耗费精力,而是将人手全部手缩回关内,镇魔殿共有一百零八位执事,此次派出四十六位执事,另有执事以下的镇魔殿弟子一百二十余人。同时各地方道门也派出弟子无数,在整个江南乃至是中原北地布下一张天罗地网,静等徐北游这只漏网之鱼自投罗网。   道门的这张大网,以湖州、江州和江为重中之重,徽州、豫州和齐州等地略微次之,然后才是直隶州、燕州、陕州等地。   镇魔殿此番派出的四十六位执事中,有十位大执事,三十六位执事。   七州一都之地各有一位大执事坐镇,又有一位大执事总掌全局。而三十六位执事也有高低之分,诸如叶罪这样的红人,自然是留在江南之地静等功劳上门,那些不怎么得意之人,则是被上司分派到燕州、陕州等地。   张玉圭是一名刚刚升任没有多久的镇魔殿执事,与叶罪年岁相差不大,却是没有叶罪那般好命,只能排在在一百零八位执事的末尾位置,平日里别说殿主,就连一般大执事也见不上几面,这次缉拿剑宗余孽,他理所当然地被分配到了最是偏远的三州之一燕州。   大齐版图辽阔,而镇魔殿才不过寥寥数百人,若是想要掌控整个州府,未免力有不逮,所以一般镇魔殿都要由各地道门配合,这次张玉圭手下也被燕州道门分派了百余名弟子,可他却没有手掌权柄的欣喜,只有忐忑之感。   因为在此之前,镇魔殿四十六位执事在那位主事大执事的主持下,曾经有过一场秘密的碰头会议,在这场会议上,基本定下了徐北游去江南的几条路线,分别是从燕州西岭口入齐州,从陕州大易府入豫州,或是直接绕道蜀州入湖州,但不管他从哪条路走,最后的目的地肯定是江都,所以主事大执事定下了外松内紧的方略,将主要人手都集中在江南一带,只用少部分人撒在外围几州。   如果剑宗余孽是在江南落网,那么驻守江南的诸人肯定是第一等功劳,可外围几州的执事们就只剩下一点点苦劳了,若是事后查明剑宗余孽是从哪个州过去的,驻守此州的人还要受到牵连问责。张玉圭刚刚升任执事没多久,可不想因为此事再被贬谪下去。   按照镇魔殿律,七十二执事在必要之时可指挥统领各地道门弟子一百二十人,张玉圭本身有一品境界,又有一百余名境界从六品到四品不等的燕州道门弟子助阵,若是只有一个一品境界的剑宗余孽,他丝毫不怕,怕就怕那个剑宗余孽身旁还有剑气凌空堂的高手随行护卫,如果是一两个人仙境界的剑师,那么他们这一百余人不但是打草惊蛇,而且还是以卵击石。   到那时,他可就不是一个贬谪革职的下场,怕是要性命不保。   所以张玉圭接到这个烫手的差事后,万事小心,事事向上禀报,而他的顶头上司,正是坐镇燕州的大执事武城天官。   武城天官虽然只在三十六位大执事中排名第三十五,但既然名中有武,可见其武力相当不俗,不精玄通秘法,以武入道,与剑宗的霸道剑倒是有几分相似,对上专擅玄通的同境界高手很是吃亏,可对上鬼仙之境界下的俗世武夫,那便是一边倒的屠杀。   西岭口是燕州的重要入关要道,武城天官在除夕那天就已经抵达此地。此时在西岭口的守备府中,身材高大雄壮的武城天官没有穿那身镇魔殿的招牌道袍,而是换上了一身大齐武将的制式铁甲,越发衬托得他一身跋扈武夫气焰。   坐在武城天官一旁的正是本地主人,西岭口的守备统领。   这位守备统领虽然是武将,但却像个文官,身着武将官服,手里却是捧着一本圣人典籍,从内而外地透着一股子儒雅气,与武城天官形成鲜明对比。   虽说道门和朝廷近几年有些不和,可那都是上头大人物的事情,底下的人大多还是像以前一样,各论各的交情。   这位统领大人姓魏名生,承平二年的进士,本就是读书人,后来承平五年时西北边境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叛乱,他作为兵部官员随军出征,后来阴差阳错地从兵部转入大都督府名下,竟是“投笔从戎”了。不过本朝并不歧视武人,所以魏生也没觉得有多大冤屈,就这么在西北扎根,这么多年下来,也是因祸得福,混到了从三品的一方大员。如果当年继续留在京城按部就班地擢升,顶破天也就是个五品员外郎。   从三品的实权将领和一个五品京官,这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若是手里没有这实打实的三千兵马,身为镇魔殿三十六大执事之一的武城天官会与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相交?   一场初春的小雪飘洒而落,武城天官望向窗外,轻声问道:“魏兄,你说那个剑宗余孽,会有几分可能从燕州走?”   正在读书的魏生皱了皱眉头,抬起头来淡然说道:“大约有三成吧,如果我是他,不会走燕州,也不会走陕州,而是从辽州出海,直接从海路去江南。”   说罢他将视线重新转回到手中的圣人篇章之中。   武城天官神情有些晦暗,开始在房内来回踱步,一身甲叶哗啦作响。   颇为英俊的统领大人又是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书籍,对这位相识已经近十年的老友无奈道:“我已经把那人的画像散发下去,又有你带来的人手在暗中探查,只要他敢从西岭口走,那就一定逃不出你我的手心,且放心吧。”   武城天官停下脚步,长长叹息一声,“实在是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不过如今也只能借魏兄吉言,但愿如此吧。”   武城天官以及张玉圭,如何都料想不到徐北游如今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只是略微改变形貌之后混迹于商队之中,再加上他素来遇事有静气,哪怕是与镇魔殿执事擦肩而过也可以做到云淡风轻,所以不管是道门弟子还是守城官兵,都没能认出他就是那个被四下缉捕的天字号剑宗余孽。   外面下起了小雪,徐北游站在客栈的廊檐下,双手笼藏袖中,望着飘飘洒洒的雪末,怔怔出神。   天空似黑非黑,就像一张白纸渗了些许墨迹,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青颜色,就像这个天气一般,让人很难生出欢喜愉悦。   颜姓老人走出客栈,望了徐北游一眼,略带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徐小兄弟,最近城内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大对劲。”   徐北游微笑道:“颜老也察觉出来了?”   “哦?”颜姓老人神情一凝,“难道徐小兄弟知道是怎么回事?”   徐北游好似漫不经心道:“镇魔殿办事,缉捕剑宗余孽罢了。”   颜姓老人松了一口气,沉声道:“老朽知道了,小兄弟尽管去就是,老朽只当是什么也没看见。”   徐北游点点头,看着老者转身回了客栈,嘴角翘出一个淡淡笑容。   剑宗少主假装成镇魔殿执事去追捕剑宗余孽,可真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啊。 第四章 惊骇   <p>  徐北游向店家借了一把伞,撑伞离开了客栈。   小雪下的西岭口算不上冷清,不少人仍旧冒着风雪在街道上来回穿梭,徐北游撑伞缓慢走在街道上,倒也不算是突兀。   这次江都之行,徐北游给自己定下的基调是小心谨慎,可小心谨慎不等同于畏首畏尾,他在入关之前就一直有个想法,道门的人未必会清楚他和剑气凌空堂之间的虚实,那么他大可利用这一点做些文章,自己假扮成剑气凌空堂剑师闹出些动静,然后伪装成这其实是剑气凌空堂为了保护少主而用的声东击西之计,从而将镇魔殿的注意力从自己的真实路线上引开。   至于这个计策是否可行,还需实践后才能分晓。   现在徐北游打算杀一个镇魔殿执事,这个动静不大不小,刚好可以看看镇魔殿的反应如何,若是事不可为,他也可以趁着未曾深入中原腹地,早早退回关外,另谋他路。   徐北游透过伞檐看了看头顶的阴沉天空,这场小雪竟是有转大的迹象。   徐北游走到一处无人地方,轻吸一口气,身形倏忽而起,瞬间消失在越来越急的茫茫风雪之中。   天色愈发昏暗,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风雪中的街道越发冷清。   一条偏僻小巷中,一名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匆匆而行,在他身后则是跟着十几名身着土黄色道袍的本地道人。   年轻道人是江南人士,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北地边境。   雪,他并不陌生,在他印象中的雪,应该是纤柔无力的,就像柔弱似水的江南闺秀,可今天这场愈演愈烈的落雪,却改观了他对雪的印象,气势磅礴,不像是女子,反倒是像个满身风霜的沧桑老人。   这让他对燕州的印象更加糟糕,这次北上之行,完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苦差事,至今为止没见到半点剑宗余孽的踪迹,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只是想起主事大执事的严厉措辞,才不得不按部就班行事,即使在这个鬼天气还要顶风冒雪地来面见上司。   杂乱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音。   张玉圭瞳孔猛地一缩,抬起手,身后的十余名道人齐齐停下脚步,伸手按在背后所负之剑的剑柄上。   纷纷落雪中,小巷的尽头出现了一名撑伞而立的年轻身影。   小巷狭窄,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年轻人站在小巷中间,便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一名领头的黄衣道人上前一步,大喝道:“来者何人?”   声音不小,压过了风雪声,甚至从墙头上震下了一小簇积雪。   撑伞的身影置若罔闻,仍是立在风雪中。   张玉圭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鸷神色,多日积攒下来的沉郁心情终于完全爆发,不耐烦道:“处理掉。”   这名领头的黄衣道人冷冷一笑,毫不犹豫地就要拔剑而起。   不过未等他将背后长剑完全拔出,脸色就骤然变得苍白无比,脚步踉跄,一手捂着小腹,指间有鲜血流出。   他满脸惊恐,自己竟是没看到那人是如何出手。   黄衣道人又是向前走出几步后,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张玉圭眯起眼,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在他身后的黄衣道人齐齐拔剑,然后一人衔尾一人,持剑鱼贯冲向那名立在小巷尽头的年轻人。   风雪之中,剑光雪亮,道门的长剑比剑宗长剑略短,更宽,有厚重之感。   剑术是道门弟子的必修课,结合自身修为,二品境界即可摧金断玉,这些燕州道门的弟子虽然没有二品境界,但也已经踏足四品境界,一剑刺出,气势凛然。若没有这份底子,也不会被张玉圭选中带在身边。   年轻人站在原地不动,一扬手,手中纸伞飘摇而起,随着风雪直上天际。   下一刻,年轻人的手中出现一柄长剑,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剑,直接将冲在最前面的道人穿喉而过,然后向前踏出一步,抽剑再刺,直接穿透两名道人的胸膛。   出手便杀三人的年轻人动作不停,手中长剑如风,十几名四品境界的道门弟子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顷刻之间就被屠戮大半,一个个都是被一剑毙命,没有半分侥幸可言。   张玉圭的脸色凝重,此人的境界绝对在一品之上。   最后两名道人见此情景,想要后退,却被一剑横斩枭首,两颗脑袋离开身体高高飞起,然后滚落在小巷的泥泞中。   随着两具无头尸体重重倒地,飞上天际的纸伞刚好悠悠落下,被年轻人重新接在手中。   张玉圭伸手握住自己腰间的短剑,冷声问道:“剑宗余孽?”   年轻人一手撑伞,一手持剑,淡然开口道:“黄泉路上可以做个明白鬼。”   面容冷峻的张玉圭冷笑一声,“果然是剑宗余孽。”   年轻人没有多言,只是合起手中纸伞扔在道路一旁的积雪上,同时握紧手中那把剑气凌空堂的标准佩剑,瞬间剑气弥漫四周。   张玉圭拔出短剑,如同猎豹弓腰碎步前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本是擅长暗杀行刺,虽说这次被逼得正面对战,对他很是不利,但张玉圭也没觉得就是没有丝毫胜算了,最不济也能保住性命。   年轻人不去管张玉圭手中的短剑,而是将手中三尺青锋前指,淡然笑道:“剑气凌空。”   一道剑气切割开层层落雪,呼啸而至。   张玉圭猛地一个翻滚,躲过这道剑气,身后墙壁被剑气切割成两半,然后身形猛然弹起,整个人如同一条跃起的毒蛇,手中短剑似是毒牙,直指那年轻人的胸口。   “剑气又如何?若是打不中人,即便能摧金断玉又能怎样?”   张玉圭瞬间欺近到那人的身前三尺,手腕一抖,就要将手中短剑钉入他的心口之中。   不过这个剑气凌空堂出身的剑客在下一刻却让张玉圭这个镇魔殿执事惊骇不已,只见他竟是以两指生生捏住了自己的短剑,不能再前进分毫。   张玉圭在短暂的惊骇之后,毫不犹豫地放手短剑,五指如钩刺出,狞笑道:“给我死!”   正是剑宗少主徐北游的剑客眼神瞬间凌厉,手中长剑瞬间碎裂。   曾有剑仙老人苍雷一震五百里。   剑气剑意一时间如同山岳炸裂,随着长剑碎片向四周激射开来,张玉圭更是首当其冲。   徐北游竟是在这个关头用出了一记初具雏形的剑十四。   砰然一声。   张玉圭被一记苍雷震轰在后背上,脸色先是鲜红欲滴,继而苍白无比。   这位镇魔殿执事在生死关头,终于不敢再有偷生之念,开始舍命相搏,一记手刀斩出,带出一抹猩红光芒,好似一轮血红弯月。   他咬牙笑道:“剑宗余孽,没了剑你还有什么本事?”   徐北游嘴角扯起一个淡淡笑意,电光火石之间,伸出左手握住张玉圭的手刀,手掌鲜血淋漓,然后右手的食指中指并作剑指,在他的心口上轻轻一点。   虽说剑宗弟子手中有无三尺青锋,差距真的很大,但并不意味着剑宗弟子手中无剑就只能任人宰割,徐北游这番无师自通的以指代剑,进退有据,闲庭信步,已经有了几分初显峥嵘的宗室格局。   剑气入体,直抵心腑。   张玉圭的瞳孔骤然散大,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   风雪骤急。   徐北游松开手,缓缓向后退去。   噗通一声,张玉圭双膝跪倒在地,然后向前倾倒在雪地上,脑袋侧歪着,死不瞑目。   徐北游想了想,伸进张玉圭的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面表明其身份的玉牌,然后重新捡起刚才扔掉的纸伞,撑着伞缓缓离去。<p> 第五章 虚虚实实反其道   撑伞走在细雪中,徐北游将自己受伤的手掌大致包扎了一下。   这次动手,他没用天岚和却邪中的任何一剑,而是用了一把剑气凌空堂的普通佩剑,正所谓虚虚实实,镇魔殿猜到了他要去江都,所以大肆张网守株待兔,可惜这张网大是够大了,却不够细密,这就给了徐北游动些小心思的的机会。   死了一个镇魔殿执事,镇魔殿肯定会在西岭口严加排查,不过是否要将此事扩大到整个燕州,就要看镇魔殿留在燕州的主事人有没有这份气魄了,若是扩大此事,万一到头来却只是抓到一个剑气凌空堂弟子,从而出现纰漏放走了真正的剑宗少主,这个罪责没人能担得起。退一步来说,又有谁会相信,修为不过一品境界的剑宗少主竟敢在镇魔殿的眼皮子地下主动暴露自身行踪?   说到底,徐北游的小心思就是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   从离开客栈到返回客栈,徐北游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刚好赶上晚饭。徐北游和颜姓老人坐了一桌,颜姓老人轻声问道:“徐小兄弟,怎么回事?”   徐北游开门见山说道:“剑宗余孽出手了,杀了一个镇魔殿执事,待会儿可能会有官家甲士过来盘问,颜老心里提前有个准备,让大家到时不要惊慌。”   颜姓老人皱了皱眉头,显然没想到竟会出这档子事情,他是个老江湖了,道门和剑宗的事情也略知一二,知道这种宗门争斗最是容易殃及池鱼,实实在在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若是平常他自然不怕,可偏偏这次小姐混在了商队里面,老人难免要担心忧虑。   徐北游看不出半点异样,似乎自己真的就是个隐藏身份的镇魔殿执事,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颜老不必担心,徐某既然许诺不会牵连商队,那就肯定说到做到,这次剑宗少主前往江都,牵一发而动全身,燕州的小打小闹不过是剑宗的声东击西之计,当不得真。”   颜姓老人眼神一凝,低声道:“剑宗少主?难道前些日子的传言是真的,剑宗宗主公孙仲谋已经死于掌教真人之手?”   徐北游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黯,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才要截杀剑宗少主,力求毕功于一役,彻底断绝剑宗的嫡系传承。”   这桩隐秘之事让颜姓老人脸色变得极为凝重,不过也让他对这徐姓年轻人的身份再无疑虑。   毕竟如果不是镇魔殿中人,又如何能知晓此等隐秘之事?   他如何也想不到,货真价实的剑宗少主如今就坐在自己对面,正侃侃而谈。   晚饭后,徐北游在回房的路上遇到了刚从房间出来的女子,她狠狠瞪了徐北游一眼,没有说话,径直下楼去了。   徐北游站在原地,摇头一笑。   ——徐北游离开半个时辰后,随着一阵急促脚步声,一行人走进小巷中。   身材高大的武城天官仍是穿着那一身铁甲,行走之间甲叶哗啦作响。   他走到张玉圭的尸体前,低头望去,脸色阴沉。   跟在武城天官身后的是燕州道门的一名主事,他有些吃不准这位镇魔殿大执事的心思,小声问道:“是剑宗余孽现身了?”   武城天官俯下身去,将张玉圭胸口处的衣物掀开,沉声道:“好一记指剑,一击致命,是剑宗中人出手无疑,不过却看不出是到底是何人所为。”   燕州道门的主事轻声问道:“可是大执事要等的人?”   武城天官直起身来,微微摇头,道:“剑宗少主年纪尚轻,修为尚浅,若不依仗剑器之利,未必能有这份修为,这是其一。另外,我镇魔殿大肆缉捕剑宗少主并非隐秘之事,他恐怕早已得到风声,值此之际又如何会主动暴露行踪?这是其二。由此两点可以断定,今天出手的不可能是剑宗少主,应该是剑气凌空堂的某位剑师。”   “剑宗此举有何意图?”燕州道门主事接着问道。   武城天官冷冷一笑,“多半是要混淆视听,亦或者是声东击西。”   他顿了一下,脸上的晦暗之色更重,眼神凌厉起来,说道:“也或许是张玉圭在来时途中无意窥破了剑宗少主的行踪,所以才会被尾随而至的剑宗高手杀掉灭口。”   燕州道门主事一惊,“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说剑宗少主如今就在西岭口中,那我们要不要加派人手……”   武城天官冷笑一声,“先不说张玉圭已经死了半个时辰左右,而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杀人的剑宗高手逃出城去,就算那名剑宗高手还留在城中,谁又能保证剑宗少主也在城中,毕竟这都是我的揣测之言,没有真凭实据,若是因为大动周章地追补这名剑宗高手而出现纰漏,甚至是放走了剑宗少主,谁能担起这份责任?是你,还是我?”   燕州道门主事不敢再多说话,低头问道:“请大执事示下。”   “外松内紧,按兵不动。”武城天官一字一句道,“剑宗少主未必会走燕州,如今也未必会在城中,张玉圭死得不明不白,在查清死因之前,不得轻举妄动,另外我会去西岭口守备统领那里走一趟,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名剑宗高手能以一己之力轻易斩杀十余名四品弟子,又能将一名一品高手一击致命,可想而知,很是棘手,若是轻举妄动,说不得又要折损人手,得不偿失。”   这名主事连连点头应诺。   武城天官挥手示意身后的道门弟子开始收尸,然后眯眼望向头顶夜空,轻声自语道:“就算过了我这一关,还有八位大执事,这次的主事大执事,可是排名第九位的南方鬼帝啊。”   听到南方鬼帝这个名讳,躬身弯腰的燕州道门主事轻轻颤抖了一下。   镇魔殿的三十六位大执事,从第十开始是一道分水岭,能入前十的大执事,无一不是地仙境界的高人。而镇魔殿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多位大执事联手行动,那么镇魔殿殿主就会委任一位排名前十的大执事作为主事人,这次缉捕剑宗少主,共派出九位大执事,便是由排名第九的南方鬼帝作为主事人。   第二日,小雪仍是飘飘洒洒,按照原本行程,商队还应在西岭口停留一天,不过颜姓老人临时决定改为今天启程,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行人离开客栈,徐北游换上了一身与商队里其他人类似的冬装,剑匣被裹好后挂在马鞍一侧,毫不起眼。   今天的西岭口,乍看之下似乎与往日并无两样,可在实际上却是外松内紧,若是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巡城骑兵最少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只是被安排得十分巧妙,才未引起城内百姓商贾的恐慌。   临近城门,徐北游更是发现今日城门的守卫比起往日多了数倍,其中还混杂了十余名身着青色道袍的道人,阵势森严。不过他好歹也是曾与辽王称兄道弟,与公主殿下手谈对弈,对于这点小场面自然不放在心上,面不改色,被城门守卫一一核对之后,无惊无险地跟随商队出了城门。   离城之后,走在最前面的颜姓老人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脸色平静的徐北游,嘴唇微动,似乎跟一旁的小姐说了什么。   跟在老人身旁的女子却是重重哼了一声。   恰好徐北游抬头望来,两两对视,女子赏了他一记白眼,赶忙转过头去。   徐北游不在意地一笑,然后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   刚好看到了城头上的一个高大身影。   徐北游下意识地按住马背上挂着的剑匣。   镇魔殿大执事!? 第六章 有和尚法号无色   徐北游缓缓转过头去,手掌离开剑匣,重新提起缰绳,策马慢行。   能够跻身镇魔殿三十六大执事之列,修为最低的也是鬼仙境界,他如今不过是区区一品境界,没必要去自找麻烦。   公孙仲谋曾经在一次酒后跟他说过许多不那么高人风范的话语,他说在这个世道上,从来都是先装孙子才能做大爷,做大爷不难,装孙子才难。就算是那些威风八面的王公权贵,也有过不为人知的憋屈。萧煜厉害吧?平四方战乱,开一朝国祚,执掌天下三十年,可他也曾经落魄不堪,受人嘲笑和冷眼。哪怕是后来成为一方诸侯,为了救治重病妻子,也还是在当时的道门老掌教面前跪地叩首。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步步登顶天下,可最开始的那几步,却是要曲膝弯腰走完的。   在公孙仲谋看来,萧煜之所以终生只娶一人,除了夫妻二人情分深厚的缘故,更多还是感念当初自己一无所有时,落魄不堪时,卑躬屈膝时,有这个糟糠之妻陪在身旁。   徐北游长呼出一口气,富不易妻,贵不易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知易行难,男人坐拥天下之后,无数佳丽绝色放在眼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任君采撷,又有几个男人能抵御这份诱惑?从这点上来说,他很佩服这位大齐开国皇帝。   徐北游忽然想起先生的一句话,“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北游,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成了人上人,记住这句话,身怀利器不难,难的是怀有利器却不滥杀嗜杀。坐拥美人不难,难的是莺莺燕燕环绕之间,却不忘当年初心。”   过了西岭口,便是进了关内,寒意骤然减少许多,终于能让人感受到些许草长莺飞的意味。接下来商队一行人要去直隶州,然后由直隶前往帝都,徐北游则是要去齐州,两伙人算是马上就要分道扬镳,其实就算道路相同,徐北游也不打算在商队中停留太久,虽说颜姓老人已经不对他的身份有所忧虑,但百密难免一疏,若是露出什么破绽,又是一桩麻烦事。   天色渐暗,周围没有客栈驿站,商队只得在野外扎营,初春时节深夜里的寒意不好受,不过都是从草原西北过来的汉子,关内又不比关外,这点寒气倒也不算什么。   徐北游在这时候找到颜姓老人,直截了当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些上面交代的事宜要去处理,徐某明天就要动身赶往齐州,就此别过,日后若是有缘再见。另外这里有一百两银子,不多,算是徐某人搅扰多日的一点歉意,就当给商队各位买酒驱寒了,还望颜老不要推辞。”   刚好在颜姓老人身旁的女子蓦地瞪大了眼睛,终于不再对徐北游冷着一张面孔,道:“老徐,你要走了?”   徐北游转头平静望着她,点头道:“去齐州。”   女子脸上闪过一抹没有掩饰的失落神色,低下头道:“非要走吗,可……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徐北游轻声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女子忽然又抬起头来,小声道:“老徐,你是不是生我气了?那我跟你道歉好不好?这样吧,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林锦绣,双木林,织锦的锦,刺绣的绣。”   徐北游摇头道:“林姑娘不要误会,徐某没有生气,不过我真的有事。”   林锦绣还想要再说什么,颜姓老人轻咳了一声,“小姐。”   “哦。”她难掩失望之色,有些恹恹的,转身回自己的帐篷了。   徐北游有点无奈和不知所措,虽说他这段时日先后接触过不少女子,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张白纸,但也远远算不上此中老手,对于女子心思,多半还是猜不透摸不准的。他摇了摇头,向老人告辞一声,也转身离去。   看着徐北游离去的背影,留在原地的老人摇头轻叹,苦笑道:“女儿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我那位东家主人以后有的操心了。”   夜半时分,徐北游在自己的帐篷中盘膝静坐,搬运气机,默运龙虎。   运行有一个时辰,气机重归气海,帐外有脚步声传来。   徐北游睁眼望去,颜姓老人竟是顾不得礼节,直接闯进他的帐篷,颤声道:“徐小兄弟,小姐她不见了。”   徐北游惊讶道:“不见了?深更半夜她能去哪儿?”   久经风浪的老人这会儿关心则乱,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面若死灰道:“小姐她不是自己走掉的,而是被人掳走了。”   徐北游接过信笺,只见上面写道:“今有女子佳人,丽质天生,阴元醇厚,正所谓苦海无边,我佛慈悲,贫僧今日相请姑娘共参欢喜之禅,渡她登临彼岸,得享人间极乐。无色上人敬上。”   徐北游皱眉道:“这无色上人是什么人?”   老人定了定神,说道:“老朽也只是有所耳闻,据说此人最早是佛门弟子,颇有慧根,被佛门的一位首座高僧收为弟子,只是后来犯了淫戒,被逐出宗门,此后他远走草原大雪山,拜入摩轮寺密宗的一位法王门下,修行大欢喜禅,采补女子。又因其胆大包天,采补了一位草原台吉的妻子,为汗王所恶,不得不逃离草原,流落中原,他最近出现是在五年之前,似乎又修行了道门的房中术,修为深不可测。”   徐北游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笺,道:“原来是个淫僧,林姑娘落入他的手中,怕是……”   说到这儿,颜姓老人几乎要落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徐北游面前,悲声道:“老朽主人远在草原,鞭长莫及,如今只能求徐小兄弟你援手,让那无色上人看在镇魔殿的面子上,放了我家小姐。”   徐北游沉吟不语。   平心而论,他如今也是个自顾不暇的境地,实在不该再趟浑水,最好就是冷眼旁观,毕竟林锦绣与他非亲非故,而那无色上人也不是什么寻常角色,实在是不划算。   颜姓老人见徐北游迟疑,声音更是悲切,“徐小兄弟,实不相瞒,我家主人乃是草原汗王林寒之长子,若是徐小兄弟能救回我家小姐,我家主人定会重谢。”   徐北游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轻轻叹息一声,扶起老人,道:“如此,我就勉力一试。”   此前徐北游就猜测这位颜姓老人的主人不是常人,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王庭金帐的林家,之所以答应颜姓老人帮忙,这倒不是贪图那份所谓的重谢,只是想起师父未完成的遗愿,还有慕容玄阴与这位镇北王过往甚密,所以才想要提前结下一份善缘。   当然,林锦绣这丫头很招人喜欢也是其中原因,若是换成别的面目可憎之人,徐北游宁肯不结这份善缘。   老人又要跪下,不过被徐北游双手托住,只好拱手道:“老朽先行谢过徐小兄弟。”   徐北游摆手道:“道谢的话先不忙说,颜老可是知道那无色上人去了何处?毕竟徐某只有一人,想要慢慢搜索怕是力有不逮。”   颜姓老人似是早有准备,道:“无色上人精擅采补之术,身旁必有众多女子服侍,纵然他修为高绝,也是走不远的,此时定然在方圆百里之内。”   徐北游思量片刻,道:“既有女子随行,那肯定不会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要么像我们这般安营寨扎,要么就是落脚于某处房舍之中,这方圆百里之内罕有人烟,若有房舍肯定很是显眼,倒也不算难找。”   颜姓老人道:“老朽随徐小兄弟一起寻找。”   徐北游摇头道:“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若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逃也好逃。” 第七章 敬你欺你又如何   徐北游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很清楚,那位无色上人能被颜姓老人用修为高深四字来形容,最起码也是鬼仙境界,自己此去能做的就是用这个假的镇魔殿身份狐假虎威一次,若是吓不住,就只能逃了。   颜姓老人一愣,随后也想明白了其中缘由,点头道:“那就辛苦徐小兄弟了。”   徐北游不再多言,背起剑匣,直接离开帐篷。   这尊剑匣其实也是一件宝物,看似不大,实际上内有乾坤,类似于须弥芥子之术,现在剑匣中装有四剑,分别是天岚、却邪、玄冥、诛仙,能被徐北游动用的只有天岚和却邪两剑,这也是他一路行来的最大依仗。   徐北游身形在夜色一掠再掠,一直来到一处高坡上,驻足遥望四方。   道门曾经出现过剑道之争,在道门祖庭之外又分裂出一个剑宗。佛门则比道门还要不堪,直接出现三大传承,分别是位于中原且最是鼎盛的佛门祖庭,位于起源地宝竺国已经势微的金刚寺,以及后来传入草原与草原萨满巫教融汇而自成一家的摩轮寺,这三大传承各有侧重,无色上人兼修佛门和摩轮寺两家,委实不可小觑。   如今看来,无色上人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并因此颇为自得,所以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徐北游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他的所在。   大约十里之外,有一座在沉沉夜色中还亮着灯火的寺庙。   徐北游跃下高坡,朝着寺庙方向狂奔而去。   如今虽说道门昌盛,道观遍地,可佛门这个千年老二却也并未受到太多打压,甚至因为朝廷忌惮道门势大的缘故,还略有抬头迹象,故而各地佛寺并不少见,犹以富足江南为甚,号称江南四百八十寺,尽付一蓑烟雨中。   徐北游来到寺庙门前,发现这并不是他预料中的废弃寺庙,其实是一座正常寺庙,不过此时已经被人屠灭满门,寺中主持和僧人的尸体都被整齐排列在庙门前,尸体通紫,诡异非常。   徐北游略微停顿,轻吸一口气,缓步走进寺门。   寺庙正中位置的大雄宝殿灯火通明,一名不似中原僧人装饰的中年僧人站在殿门前双手合十,似是久候多时。   这僧人生得俊俏无比,一双桃花眼,穿着大红番僧僧袍,又披了一件本地主持僧人的红色袈裟,裸露半个臂膀,肌肉虬结,泛出暗金色光泽,以带着草原腔调的中原官话温声问道:“阁下来此作甚?”   徐北游停下脚步,平静道:“请问这位大师,可曾见过一位披着大斗篷的女子?”   僧人面不改色地摇头道:“贫僧不曾见过。”   徐北游笑了笑,笑意中透露出三分冷意,“可我分明见她向这边来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可莫要诓骗于我。”   僧人眯起眼,缓缓说道:“阁下似乎身怀道门上乘丹诀,敢问是出自哪位道门大真人门下?”   在大齐中原,道门是当之无愧的国教,道门掌教真人虽然不入帝都半步,但却被太祖皇帝拜为国师,其他大真人亦是地位崇高,被诸多达官贵人奉为座上贵宾。   早年间大郑朝时,大郑历代皇帝屡次打压道门,这才有了后来道门扶持萧煜起事,萧煜登基之后,道门大兴,各地大小道观如同雨后春笋,道门弟子的地位也是一升再升,如同平步青云,所以身上有没有道门弟子这张皮,很不一样。   徐北游冷笑道:“大师既然知道我是道门中人,却仍是这般托大,难不成大师也是佛门中人,可即便大师是佛门中人,那又如何?我却是不知,佛门何时能压过道门了?”   僧人故作讶异道:“阁下原来是道门弟子?不过道门弟子千千万,总有个高低贵贱,掌教真人的亲传弟子和燕州道门的火工道人自然不能一概而论,贫僧曾经听闻玄都之上有五殿十二阁之说,不知阁下又是哪殿哪阁的弟子?”   徐北游摆足了道门弟子内敛自傲的做派,外表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已经是傲到了骨子里面,寒声道:“哪殿哪阁?一个镇魔殿够不够?!”   僧人呵呵一笑,“镇魔殿,镇压天下邪魔的镇魔殿,那的确是很吓人,可一个镇魔殿的弟子,又怎么会跟一支草原商队混在一起?”   徐北游佯怒道:“此乃我镇魔殿之事,无可奉告。”   僧人笑了笑,笑意转冷,“阁下若是镇魔殿弟子,那贫僧就是八部众僧兵,退一步来说,即便你真的是镇魔殿弟子,那又如何?不妨与你明说,那女子确实在贫僧这儿做客,真是一具绝佳的炉鼎,能让贫僧的修为更上一层楼,如果你是镇魔殿的三十六位大执事其中之一,那么贫僧绝无二话,自当双手奉还,可你一个不到鬼仙境界的小小一品,也想让贫僧放手!?”   说到最后,僧人面显嗔怒之色,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声若风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树木摇晃不休,墙头上的积雪夹杂着粉尘簌簌落下。   徐北游双袖鼓荡,脚尖一点,身形向后飘退。同时背后剑匣大开,一剑出世。   跟随徐北游时间最久也最是心意相通的天岚被他握在手中,剑气自生,将僧人的音波一斩为二,荡漾起涟漪阵阵。   僧人笑道:“好凌厉的剑。”   徐北游持剑落地,刚才因为受气机牵引而鼓荡不休的衣袖重新平复下去,冷声道:“无色上人,莫要欺人太甚。”   无色上人哈哈大笑道:“敬你如何,欺你又如何?”   徐北游平静道:“敬我,将人还我,你我结一份善缘,若是欺我,休怪我手中青锋无情。”   无色上人伸出一手,淡笑道:“年轻人,出剑吧,贫僧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竟敢口出此等狂言。”   话音落下,僧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向后飘退入大雄宝殿之中,接着寺门和殿门轰然一声自行关闭。   徐北游一阵头疼,这无色上人显然有些忌惮于他这个虚实难测的镇魔殿身份,所以没有把事做绝,现在摆在他面前就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打破殿门,进去和无色上人分个你死我活,要么就是打破寺门,就此离开,井水不犯河水。   若要战,徐北游没有胜算,若不战,他又不能冷下心肠,真的坐视不理。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手中天岚,沉默片刻后,轻声自问道:“从来只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剑为直。   徐北游轻叹一声,“也罢,就肆意一回。”   下一刻,徐北游全身气机修为瞬间倾泻如洪水,手中天岚一掠如长虹,直接将面前的殿门击成漫天碎片,整个人飞身进了大雄宝殿。   殿内暖意融融,红烛灼灼,不过本该宝相庄严的清修之地此刻竟是透露出一股子味道,只见地面上铺了一张巨大的鲜红地毯,地毯上或坐或卧有十余名妖娆女子,不着鞋袜,青丝半散,衣衫半解,玉体横陈,白晃晃的一片,在这个初冬的深夜,真是好大一片春光。   在这片春光白肉中间,一名僧人盘膝而坐,任由两名美姬伏在自己的怀里和肩膀上,面露圣洁慈悲之色。   徐北游不去看那些姬妾妇人,手中天岚直指无色上人。   坐在众美色之间的僧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年轻人,你刚才的那一剑,虽然依仗了剑器之利,但自身修为距离鬼仙境界也差不远了,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修为,真是让贫僧大开眼界,中原果真是人才辈出,道门也不愧是天下修士的执牛耳者。” 第八章 双剑齐出战淫僧   徐北游不动声色道:“我师姐齐仙云不到而立之年,如今已经是人仙境界,巍巍道门又岂是你这等域外之人可以想象的?”   无色上人眼神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淫意,哈哈大笑,伸手捏住正依偎在自己肩上的女子的下巴,笑道:“中原有句老话,叫做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要美人,我便将这个美人送你如何?这位美人本是陕州一富户人家的小姐,天生媚骨,被我寻来之后,几经调教,床底之间的滋味妙不可言。”   徐北游不为所动。   无色上人又是轻抚伏在自己怀中的女子,笑道:“一个尚嫌不够?那就再加一个,这女子一身细肉,双腿修长,臀瓣丰满,最好生养,也是难得的尤物,你我同享如何?”   徐北游仍是不言。   无色上人一挥袈裟,大笑道:“这满屋女子,都赠与你,如何?!”   这些女子都是被无色上人掳掠而来,被当作炉鼎采补许久,沉溺于大欢喜禅的虚幻极乐之中,心智为无色上人所慑,此时闻听此言,非但没有半分羞愧,反而是个个搔首弄姿,眼含秋波,对徐北游极尽诱惑之事。   徐北游冷哼一声,屈指一弹,天岚震荡出一声清脆剑鸣。   剑音杀伐,满殿的旖旎气氛被一扫而空。   无色上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轻声道:“唵!”   佛门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此乃大慈雷音,慈悲中亦有雷霆嗔怒。   徐北游脸色凝重,几乎在同时再次弹剑,剑十四,苍雷震。   现在的徐北游当然达不到公孙仲谋当初苍雷一震五百里的修为,可无色上人也没有如来正声慑服众生外道的境界。   两道差不多算是半斤八两的声音正面相撞,满殿烛光骤然熄灭,诸多女子更是在这一瞬间悉数眩晕过去,甚至口鼻渗血。   无色上人将怀中的女子放到一旁,缓缓道:“年轻人,这一剑大有意思啊。我倒是越来越好奇你的身份了,如今看来,你的确是道门中人,只是不知道你是镇魔殿殿主尘叶的亲传弟子,还是掌教真人的嫡传?”   从小跟韩瑄学了一口中原官话的徐北游淡笑道:“我要说我其实是剑气凌空堂的弟子,你信不信?”   无色上人缓缓起身,平淡道:“如果你真能胜过贫僧,就算你说自己是剑宗少主,贫僧也信。”   无色上人脱掉身上不伦不类的袈裟,裸露出两只闪烁着暗金色光泽的臂膀,迈步前行,每走一步都重若山岳,整座大雄宝殿甚至开始微微摇晃颤抖。   这位沾染了太多草原习气的僧人笑脸和煦,话语却是森冷无比,“贫僧一退再退,你却得寸进尺,如今这方丈之地只有你我二人,贫僧不管你是谁,今日是无法善了,待贫僧度你去西天极乐之后,大不了带着小美人返回草原大雪山去,只是可惜那时就不是贫僧一人独享,而是要与诸位师长有福同享了。”   徐北游面无表情,不恼不怒,不惊不惧。   大约是见话语没能扰乱徐北游心神,无色上人有几分恼羞成怒,再次收敛了笑意,冷哼一声,双脚踩碎脚下的青石地砖,身形飘向手持青锋的年轻人,五指伸张呈现出灿烂金色轰然拍出。   徐北游一剑刺出,两两相撞,徐北游到底是根本境界修为不如无色上人,身形不住地向后退去,以后背撞破了墙壁,直接被来到殿外院中。   无色上人紧随而至,双手如金,又是一掌拍在徐北游的胸口上,留下一个乌黑掌印,徐北游如风筝断线一般向后飞去,不过也一剑点在无色上人的咽喉上。   无色上人站在原地巍然不动,徐北游踉踉跄跄落地之后,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由青转黑,转眼间面皮上升起一片乌黑之色。   无色上人的这记大手印,不但力大势沉,而且还含有剧毒,若是寻常一品境界硬挨一下,直接暴毙都不奇怪,徐北游纵使超出寻常一品境界许多,可想要做到毫发无伤,也是一个字,难。   无色上人伸手一抹喉咙上的伤口,低头看了眼指尖的血迹,然后看到徐北游改为左手单手持剑,举起五指伸张的右手,背后剑匣再开,又有一剑出世。   无色上人皱了皱眉头,一把剑打不过,就改成两把剑?他虽然不修剑道,但也对其知之一二,对于真正的剑道修为大成者而言,从不会以数量取胜,一剑和千万剑并无太大区别,所谓的御剑成百上千,在真正的剑仙看来,不过是吓唬凡夫俗子的花架子手段,其实就是金玉其外,不堪一击。故而历代剑仙都不以御剑千万而闻名,只是一人一剑而已。   诸如修为高绝如公孙仲谋,最后绝命一剑时,手中也不过诛仙一剑而已。   徐北游左手持天岚,右手持却邪,拖剑向前狂奔,身后拖曳出两道剑气尾虹,灿烂绚丽。   转眼间徐北游来到无色上人身前三丈处,手中双剑向前一刺一斩,剑气肆虐,地面上被割裂出无数道裂痕。   无色上人双手十指上的金色愈发凝实,探手一抓,将两柄剑刃抓到手中,捏碎一道道剑气,不理会手掌被剑气划出的伤口,五指用力,就想要先折断徐北游的一剑。   却邪弯曲出一个轻微弧度,却弯而不折,徐北游轻喝一声,遍身气机如龙蛇游走,以手中却邪将不动如山的无邪上人撬动至三丈之高的半空,同时另外一手中的天岚剑气暴涨,倾泻如洪,如瀑布垂泻向无色上人奔去。   无色上人被剑气冲刷,轰然一声斜坠落地。   落地那一刻,无数附着在无色上人体表的剑气齐齐炸裂,地面上一道道裂缝如同蜿蜒长蛇一般向四周蔓延开来,烟尘四起。   徐北游手中天岚和却邪双剑轮转,批亢捣隙,好似庖丁解牛,剑锋沿着无色上人的周身窍穴经络游走,几息之间,徐北游足足用出三十六剑,气海近乎枯竭,收剑之后拄剑撑地,喘息不止。   烟尘散去,无色上人的身形重新出现,僧袍破碎,裸露出来的暗金色皮肤上出现道道细如红线的血痕,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片刻之后,一声轻微骨骼活动的声音响起,在这寂静夜色中格外刺耳。   身材高大如寺庙中护法金刚雕塑的无色上人扭了扭脖子,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身上的伤口迅速转淡,消失。   他望向徐北游,阴沉笑道:“刚才这一剑,贫僧可是似曾相识啊。当年贫僧还是佛门的一个小沙弥,适逢剑宗宗主公孙仲谋造访佛门,与罗汉堂首座较技,以一式剑十三破去罗汉堂首座的不败金身,你这一剑便是脱胎于剑十三,足有八分形似,难不成你真的是剑气凌空堂弟子,你与那位剑宗宗主有何关系?”   徐北游没有说话,单膝跪地,脸色越发乌青一片。   现在他周身气机近乎枯竭,刚才渗入体内的毒气愈发肆无忌惮,虽然还没到毒气攻心的地步,却也已经让他体内剩余气机彻底紊乱,如同无根浮萍。   徐北游先前在脸上做过的伪装此时也尽数毁去,露出本来面目。   无色上人一身暗金之色熠熠生辉,哈哈笑道:“藏头露尾,你果真不是道门中人,难道是混入道门内部的剑宗奸细?亦或者说,你就是那个正在被镇魔殿苦苦追寻的剑宗少主?不如让贫僧取了你的头颅和身上佩剑,走一趟镇魔殿,验明正身,说不定还能得个客卿之位!”   无色上人跨出一步。   几乎就在同时,又有一名僧人迈步走进了寺院。   口中话语没有佛家慈悲,反倒是杀伐决断,“本不想招惹是非,如今看来却是留你不得了。” 第九章 张龙王重归病虎   徐北游吃力抬头,只见无色和尚已经抬起的那只脚如何也迈不出去,脸上露出惊怒之色。   一名中年僧人来到徐北游的背后,平淡道:“你可认得我?”   无色上人脸色凝重,闻言后一挑眉毛,问道:“观阁下的装扮,似乎是佛门中人,不知是哪堂哪院的弟子?”   中年僧人摇头道:“贫僧出自八部众。”   徐北游这会儿听出了声音主人的身份,只是这副重逢情景,却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无色上人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无法善了,不再多言,五指伸张,一记倾尽全力的大手掌轰然拍下,在天空中扩散出一个手掌形状的涟漪,砸向中年僧人的头颅。   头上已经长出青青发茬的中年僧人神态自若,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那只震荡元气涟漪的手掌,五指一握,云淡风轻,将大手印化于无形,好似稚童伸手欲打,却被青年男子一把抓住。   无色上人脸色阴沉,体内气机翻涌,又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拍一记大手印试探此人虚实,只是当他再起抬手时,那中年僧人却是不耐与他继续纠缠下去,直接平铺直叙地一拳打出,将无色上人打了个满脸桃花开,血花四溅,整个人往后踉跄几步,气海紊乱至极。   徐北游看得目瞪口呆,张无病不愧是能跟师父平等论交的当世高人,自己依仗天岚和却邪两剑之利,仍是没能奈何无色上人的金身,可在张无病面前,却是如纸糊一般,只是一拳就支离破碎。   无色上人捂住面庞,鲜血从五指间流出,闷声问道:“敢问阁下大名?“中年僧人收拳之后,轻淡说道:“在下张无病,曾是佛门八部众龙部龙王。”   无色上人差点吓得又一个踉跄,龙王张无病?八部众中位列前三甲的张无病?虽然最近有传言说张无病被佛门主持僧人罢黜了龙王之位,但抛开了佛门八部众龙王的身份,那也是朝廷的病虎张无病!   无色上人低下头去,再无先前的倨傲和自得,低眉顺眼,恭敬道:“不知是张前辈到此,晚辈多有冒犯,还望前辈网开一面,饶过晚辈这一回。”   徐北游双手拄剑艰难起身,虚弱道:“见过张前辈。”   张无病摆了摆手,道:“叫我张无病就好。”   无色上人不是愚笨之人,此时心思急转,忽然心有灵犀,这年轻人自称剑气凌空堂弟子,能够用出剑十三,又手执两柄连自己都要羡慕的无双佩剑,而且还能认识张无病这样的人物,同样是背剑匣,不是剑宗少主还能是谁?!   谁能想到自己先前随口一说,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镇魔殿遍寻不到的剑宗少主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可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一个身份非同寻常的剑宗少主,竟然为了一个小姑娘跑这儿跟自己拼命来了?   然后无色上人心底一沉,道门和剑宗这两座大山之间的恩恩怨怨,绵延千年,仇深似海,诸如慕容玄阴这样的大佬可以在这座海里兴风作浪,可他这种没有倚仗靠山的散修却是万万不能掺和的,一旦被卷入其中,那就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想到张无病刚刚所说之话,无色上人骤然感觉一阵凉意从后背升起,头皮发炸。   他猛然抬头,刚好看到面无表情的张无病,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无色上人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周身被无穷无尽的气机笼罩,怎么也张不开嘴。   张无病语气冷淡道:“我本不愿多造杀孽,不过如今既已离开佛门,自不必恪守戒律,怪就怪你心思太活,识破徐北游的身份,不可不杀,也不得不杀。”   话音落,张无病一掌当头拍下,无色上人先前就被张无病一拳破去金身,此时面对这一掌自然是毫无抵挡之力,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张无病收回手掌,无色上人仍是站而不倒。   沙沙,一抹尘埃飞起,霎时间,无色上人整个人化作飞灰随风而逝。   与此同时,徐北游有了喘息时间,收剑归剑匣,气海生龙虎,气色缓缓转好,脸色由乌黑转回淡紫,再由淡紫转回深青,最后变为苍白。   张无病轻声道:“蒙蓝相恩诏,张某已经离开佛门,不日就可重归朝廷,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了结一些旧事。前些时日见过了慕容玄阴,才知道你如今的处境,我本想去西北寻你,又无颜去见当年的恩主韩公文壁,故而一直在燕州、齐州一带停留。另外,我在齐州还见了从此路过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知我在此的用意之后,让我捎带一句话给你。”   徐北游脸色有些古怪,略带犹豫道:“请讲。”   张无病拍在徐北游的肩膀上,帮他平复体内紊乱气机,说道:“公主殿下说她在江南等你,让你早些去见她。”   徐北游苦笑道:“镇魔殿布下一张大网,去江南,说得轻巧啊。”   张无病说道:“尘叶知道你根基浅薄,想要掌控公孙仲谋留下的剑气凌空堂,必须要依靠张雪瑶这位剑宗元老,所以撒下这张网,守江都以待你。说到这点,还是多亏了韩公,他知道我不会去见他,所以提前通过一位当年故友给我捎了一封信,信中讲了你的大致路线,我这才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你。”   徐北游叹息一声,道:“先恭喜你重归仕途,不知何时赴任?”   这位马上就要由佛门龙王变回朝廷病虎的大高手微笑道:“不急,先把你我的江南之约了结,到时头发也长得差不多了,然后再去面见蓝相和陛下,等到一切都妥善之后,大概要到年底了。”   徐北游又问道:“你要与我同去江南?”   张无病摇头道:“按道理而言,我本该与你同行,不过我还与佛门有些恩怨没有结清,只能送你到齐州,接下来的路还要靠你自己去走。”   本就打算孤身上路的徐北游没有什么失望之情,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刚想继续调息体内伤势,他忽然想起自己来此目的,急忙背起剑匣向殿内行去。   来到殿内,几名女子仍在昏迷之中,却不见林锦绣的踪影,绕过佛像进了后殿,在这儿有一张锦绣床榻,林锦绣瘫倒在上面,被除去了平日里不离身的大斗篷,动弹不得分毫,只能是睁大了一双眼睛,默默流泪。   见到徐北游之后,虽然他此时相貌与先前有所不同,但衣着体态没变,林锦绣脸上蓦地有了神采,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   徐北游走近之后发现,林锦绣微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微不可闻,看口型应该是老徐二字。   徐北游刹那间不知为何心头有无名悲凉升起,伸手帮她擦去脸上泪水,冰凉一片,勉强笑道:“不哭了,都过去了。”   林锦绣终于是缓缓止住了泪水,先前一番惊吓之后,此时小脸雪白,倒是与脸色苍白的徐北游很是搭配,嗓音极轻极细,虚弱道:“老徐……”   此时张无病也跟着徐北游进了内殿,走到林锦绣身旁。林锦绣见到张无病这个和尚之后,脸上又露出惊恐之色,徐北游急忙安慰她道:“这是中土佛门的高僧,不是异邦番僧,那淫僧就是被大和尚打死的。”   林锦绣神色稍缓。   张无病没有多言,伸手为林锦绣度入一口佛家温和气机,破去无色上人留在林锦绣体内的气机束缚,只见她脸色缓缓平复,手脚也不再僵硬,整个人逐渐恢复正常。   林锦绣感觉整个人暖洋洋的,精神不由得放松下来,一股巨大的倦意随之袭上心头,下意识地抓住徐北游一只手,沉沉睡去。 第十章 忆往昔只求个她   张无病示意徐北游抱起林锦绣,两人来到外殿,他环顾四周后,叹道:“我在佛门中修了十几年的佛法,没能悟出什么普陀众生,却好歹知道慈悲二字,这些女子都是被掳掠而来的不幸之人,若把她们放在此等荒郊野外,甚是不妥,不如把她们交给这小丫头的商队,让她妥善安排。至于寺庙中死去的僧人,按照佛门习俗,火葬吧。”   徐北游点点头,抱着林锦绣率先出了寺庙。   张无病一振僧袍,昏倒过去的诸多女子自行飞起,如同剑仙御剑,飞往寺外,同时被罗列在寺门外的诸僧尸体也同样如此,被张无病以气机牵引飞入寺庙之内,接着张无病出了寺门,不见他有何动作,整个寺庙顿时火光冲天,浓烟四起。   一把大火既可以烧掉这个藏污纳垢的之地,也可以将徐北游的痕迹彻底抹去,以防被镇魔殿看出端倪。   徐北游走出一段,回头望去,刚好看到奇异一幕,张无病走在前面闲庭信步,几名女子悬空飞行跟在其后,单纯以气机能做到如此地步,管中窥豹,张无病的修为可见一斑。   徐北游忍不住赞叹道:“好浑厚的修为。”   张无病面无表情道:“先不急回商队,找个地方暂作歇息,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当下一行人来到商队驻地不远处的一处偏僻所在,张无病问起当日碧游岛一战,徐北游一一道来,张无病也不禁感叹道:“你说我修为高绝,我却不能前往观战,换句话来说,我的修为比起此九人还要差之一线,而慕容玄阴和完颜北月又要比其他几人高出半筹,这一线之隔说起来虽然轻巧,但实际上是天差地别。尊师公孙仲谋也处在这一线上,本来他若能再进一步走到十八楼的境界,再以剑三十六御使诛仙与秋叶相斗,未必不能撼动这位道门掌教天下第一人的宝座,可惜差了一步。”   徐北游眼神黯然,没有说话。   张无病叹息道:“我的修为脱胎于沙场战阵,算是兵家之道,长于厮杀,难求长生,在超脱俗世之外的儒释道三教眼中,只能算是旁门左道,所以我才会前往佛门求一个堂堂正道。”   徐北游道:“自古就有以力证道的说法,难道是骗人的吗?”   张无病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膝上,摇头道:“以力证道者,有,你们剑宗的开派祖师就是,可自开派祖师之后,又有哪位剑宗祖师能够飞升?能够善终者都寥寥无几,哪怕是强如你师祖大剑仙上官仙尘,到头来也是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所以说以力证道是条崎岖小路,可以直达山顶,但大多数人在中途就已经跌落悬崖,万劫不复。”   徐北游笑了笑,轻声道:“我也会如此吗?”   张无病看了眼头顶的夜空星辰,平淡道:“当年公孙仲败于先帝之手后,很是消沉了一阵子,销声匿迹,几乎在同辈中没有一席之地,直到剑宗覆灭,他背起诛仙行走四方,眼界始开,摆脱自身桎梏,剑道修为一日千里,后来居上,再次与秋叶等人比肩。公孙仲谋能迈出这一步时已经有三十岁,你如今不过及冠之年,就能行公孙仲谋当年所行之事,真的很不错。”   徐北游苦笑道:“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若是有得选,谁又愿意千金之子坐垂堂?”   张无病盯着年轻人的双眼,沉声道:“无奈者,无可奈何也,正因为这个世道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所以不惜一次次以身犯险,也要让自己摆脱这种境地。”   徐北游点头赞同道:“长生、逍遥、自在,想要逍遥自在离不开名利二字,不管是求仙也好,还是做人上人也罢,自古所求,不外如是。”   张无病终于是笑道:“说得不错,一针见血。”   接下来两人各自沉默无言。   徐北游开始盘膝静坐疗伤。   张无病坐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徐北游。   上次他在千佛洞与公孙仲谋见面时,公孙仲谋多次提起自己这个徒弟,话语中贬少褒多,认为徐北游的未来成就不会低于秋叶的徒弟齐仙云,以后说不定就是一位能够与道门扳手腕的绝代剑仙。公孙仲谋还说这年轻人心性绝佳,根骨资质虽然比齐仙云之流差了一线,但有他的剑宗十二剑弥补,只要不中途夭折,将来的天下定会有他一席之地,不过也有不足之处,历经世事还少,做不到杀伐决断,多有妇人之仁。   张无病虽然也是宦海沉浮之人,老于人情世故,但到底还剩有几分武人的直爽性子,所以对此倒是与公孙仲谋的看法不尽相同,在他看来,年轻人就要有几分热血义气,若是小小年纪就胸有城府之深,心有山川之险,甚至到了让他们这些老辈人都要忌惮三分的地步,那么就有些面目可憎了,太不讨喜。   张无病看了眼依偎在徐北游怀里的林锦绣,小丫头虽然刚刚脱离险境,但在睡梦中仍是满脸安宁神色。张无病没来由地轻叹一声,当年自己尚未归顺先帝萧煜时,那么多次奋力挥刀拼杀,一次次险死还生,又是为了谁?那个高高在上的她可曾知晓?恐怕直到最后自己兵败被俘时,她也不知道那个曾经名叫张定国的年轻人的心思吧?比起眼前这个名叫徐北游的年轻人,自己岂不是差了不止一筹?   张定国转头遥望江南方向,又是叹了口气。当年她被萧皇生擒囚禁,所以自己在兵败被俘之后,选择归顺萧皇,被赐名张无病,开始为萧皇效力。大齐立国之后,萧皇将她释放,她去了江南隐居,从此杳无音信,而自己却开始在大齐朝廷中攀爬,搏得一个病虎的名号,两人算是分道扬镳。如今自己历经沉浮后再次重返朝廷,在此之前之所以要去江南一行,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徐北游的师母张雪瑶,早年与她算是闺中密友,同样定居江南,所以他才会刻意结好公孙仲谋和徐北游师徒两人,希翼从张雪瑶的口中得到她的消息。   徐北游体内的气机如龙虎游走,来到胸口气府处,略有凝滞,张无病虚点一指,帮他冲过这道关口。   有张无病相助,徐北游的脸色逐渐平缓,苍白之中显现出红润之色。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徐北游睁开双眼,看了眼已经渐有深蓝之色的天空,问道:“刚才你说有话要交代,现在可以说了吧?”   张无病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天亮之后,你带着小丫头和这几名女子返回商队,我会在暗中随行,等到了齐州之后我便会离去。如今道门势大,不可力敌,只能徐徐图之,朝廷是你最好的选择,有了剑气凌空堂才是有了跟陛下讨价还价的资本,故而你此次前往江都见张雪瑶是重中之重。如今公孙仲谋已死,张雪瑶纵使有再大的怨气也散得差不多了,而且他们夫妇二人没有子嗣,你又是公孙仲谋的唯一传人,张雪瑶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你。”   徐北游重重嗯了一声,眼神坚毅道:“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师母,若是心中还有怨气,那我全部受着便是,这是为了剑宗,更是为了师父。”   徐北游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是为了咱们的当日之约。”   张无病欣慰一笑道:“公孙仲谋真的收了一个好徒弟。” 第十一章 伤离别黠鼠现行   一大早,徐北游回到了商队,将还在熟睡的林锦绣以及一众女子全都交给了颜姓老人。   颜姓老人自然是千恩万谢,答应肯定会将几名女子妥善安排。   虽说他的老东家林寒远在草原,但早年间林寒也曾在姐夫萧煜的西北军中效力,官至中军都督,地位尊崇,军中位次仅次于上任大都督徐林,现任大都督魏禁在那时候任左军都督,尚要矮林寒一头,所以林家在帝都亦是根基深厚,旧部故吏甚多,安排几个女子自然是易如反掌。   安排好这些之后,徐北游就要决意离去了。   就在徐北游收拾行李的时候,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声,转眼望去,就见面带惊慌之色的林锦绣,只穿了一件单薄中衣,顾不得身后颜姓老人的无奈呼喊,一口气跑到了徐北游的帐篷前面。   甚至还跑丢了一只鞋子。   将她看作自家孙女的颜姓老人跟在后面,满脸心疼。   林锦绣看到徐北游还在,不由得轻拍了下自己那小荷初露尖尖角的胸脯,长舒一口气道:“老徐,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颜姓老人见此情景,有些头疼,这种小姑娘的春心萌动,他这个身入土半截的老头子可真的是没有半点办法,只能是摇头苦笑一声,向后退去。   帐中,林锦绣看到了徐北游正在收拾的行礼,脸色又落了下去,声音低沉道:“老徐,你还是要走吗?”   徐北游沉默良久,终于道:“林姑娘,我要去齐州了,你多保重。”   林锦绣望向徐北游,语气中竟是带着几分乞求道:“老徐,你跟我去帝都见过了表姐,然后我们一起去齐州好不好?”   徐北游不知怎么安慰她,无奈道:“这一路上诸如无色上人之流不知凡几,我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又怎么能照顾得了你?”   林锦绣抽了抽小巧鼻子,鼻音中有了细微哭腔。   徐北游将收拾好的行礼背到背上,略微犹豫,起身向外走去。   林锦绣低下头,柔弱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   两人擦肩而过时,林锦绣凄然开口道:“老徐!”   徐北游顿了一下,终是没有停下脚步,径直离去。   在他走出十余步后,身后终于传来了一阵压抑许久的哭声。   徐北游始终没有回头。   在他看来,这么个自小生在王侯之家的女子,哪懂什么人世险恶,更不会懂人间疾苦,而两人相识不到一个月,又哪里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儿女情长,这种情窦初开的分别,也就是当下疼一小阵子,时间久了自然风过了无痕,最多是变成心口上一颗求不得的朱砂痣,说到底,两人之间的情分好似一栋沙滩堡垒,经不起多少风吹雨打的。   更重要的一点,徐北游这次江南之行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步步惊险,注定要孑然一身,估计亡命逃窜都是家常便饭,不可能把一个小姑娘带在身边,这可不是什么江湖侠侣相伴而行,说不定哪天就面对在镇魔殿的追杀,那群只知掌教和殿主的凶神恶煞会在乎你是不是王孙贵胄?   即便徐北游和小姑娘之间没什么刻骨铭心,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跟着他一起跳入火坑。   ——天下四都,大体排名是帝都居首,中都次之,江都再次之,北都居末。   帝都乃是京都,天子之都,可以居于首位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中都地处西北贫寒之地,之所以能位居次位,是因为它是大齐太祖皇帝的龙兴之地。其实若论繁华鼎盛,位居大江出海口位置的江都才是天下第二大都城,甚至在某些方面犹胜帝都。   大齐之前是大郑,大郑之前是大楚。   大楚朝的都城便是江都。   江都这座千年古城虽然历经沧桑,但未经战火毁坏,仍旧保持千年前的大致旧貌,内呈棋盘式格局,共一百零八坊,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虽说时至今日当年的坊市制度已经被废除,但许多地方仍是沿用旧时称呼,就好比说大名鼎鼎的道术坊。   道术坊的面积不算大,在一百零八坊中处于不上不下的中等位置,之所以能够大名鼎鼎,是因为此地乃是江南道门的驻地所在。   大楚初年,只是五行、占候、卜筮、医药之人被安置在此坊,既技艺所聚,谓之道术坊。到了大楚末年,玄教鼎盛一时,携后建铁蹄大举南下,北地尽数沦陷,三教之一的儒门更是被玄教打得四分五裂,几近倾覆。值此之际,佛道两家不得不摒弃前嫌联手,于江都城下共抗如日中天的后建玄教,道术坊便是在此时被作为道门高手的驻足之地,后尽数归于道门所有,成为江南道门所在。   大郑朝时,江南道门乃是祖庭以下的天下道门之居首者,实力最为雄厚,虽说大齐立国之后,朝廷暗中在江南大力扶持佛门,以至于江南道门日况愈下,渐有日薄西山之态,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如此,江南道门也不可小觑。   此番镇魔殿撒下大网缉捕剑宗余孽徐北游,共派出九位大执事,其中八位分别坐镇一州,剩下的主事大执事南方鬼帝则是坐镇江都调度,他便是落脚于江都城内的道术坊中,此地距离江都城外的东湖别院,六十里。   六十里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能是个不短的距离,但是对于地仙境界的高人而言,不过只是一步之遥而已。   酆都大帝以下有五大鬼帝,东方鬼帝是个女子,在巨鹿城中败于公孙仲谋之手。北方鬼帝曾与赏善判官等数位大执事一起赶赴蜀州追杀公孙仲谋,在其他人死伤殆尽后,他被公孙仲谋在体内植入一道无生剑气,重伤垂死之际为赏善判官所救,借假死叛逃镇魔殿,后加入暗卫府,最后在西凉州双双死于公孙仲谋的剑下。   如今换成了同为五方鬼帝的南方鬼帝来追杀公孙仲谋的徒弟,倒真有些佛家因果报应的意思。   紫荣观。   灯火依稀,一名高大道人正端坐于案后细读各地呈送上来的卷宗,他穿了一身深青色道袍,豹头环眼,胡须似针,不像有道之士,倒像个沙场武将,不过这副相貌非但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   毕竟能够位居镇魔殿大执事前十之位的南方鬼帝,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他翻开一本刚刚用飞剑传书发至江都的卷宗,眼神骤然一凝。   这是坐镇燕州的武城天官的上报卷宗,所写之事是镇魔殿执事张玉圭被剑宗之人所杀。   南方鬼帝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一声声清脆声响,思量许久后,自言自语道:“剑宗之人出手了,若是剑气凌空堂之人出手,那就说明徐北游已经可以掌控剑气凌空堂,若是徐北游可以掌控剑气凌空堂,又何必来江都寻张雪瑶?”   他冷笑一声道:“徐姓小子,倒是有几分心机,想要反其道而行之来混淆视听,可惜火候差了些,却是让我知晓你的前行路线了。”   南方鬼帝拍了拍手,一名青衣道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内,垂手而立。   南方鬼帝沉声道:“飞剑传书给武城天官、牛头、马面三人,告诉他们剑宗少主会从燕州、齐州一线经过,务必要找出他的踪迹。”   青衣道人低头应诺,然后又缓缓消失不见。   南方鬼帝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轻声讥笑道:“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是鼠之黠也。” 第十二章 说姻缘尚缺驸马   有人可能会疑惑,区区一个徐北游,不到鬼仙境界,值得镇魔殿如此大动干戈吗?   如果让镇魔殿的一号人物尘叶来回答,他的答案一定是值得。   因为如今的徐北游身份与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他是公孙仲谋乃至剑宗的唯一嫡系正统传人,如今公孙仲谋已死,剑气凌空堂只是小道,真正让镇魔殿忌惮的是公孙仲谋经营大半生的人脉,这些香火情分说到底还是要落到徐北游的身上。   现在各方都在观望,看徐北游能不能将剑气凌空堂拿到手中,若是能,那就证明徐北游有资格继承公孙仲谋的位置,继而进入到这张错综复杂的人脉网络中来。换句话来说,徐北游只有将师父积攒的香火人情全部转移到自己的名下,才算是得到了别人的认可,那时候的他就不再是剑宗少主,而是名正言顺的剑宗宗主。   另外韩瑄、张无病、萧知南、牧棠之这些人,对徐北游的看重态度有高有低,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愿意站在徐北游这边的,而这几位中可是没有半个好相与的小人物,一位即将重返庙堂的前次辅,一位已经被定下就任西北军掌印左都督的准一品武将,一位公主殿下,一位实权藩王,也就是道门这座大山委实太高,换成其他小宗门,面对这四人恐怕都要直接认输了。   甚至有时候徐北游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骇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前不久还是无名小卒的自己,如今却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牵动道门和朝廷这两座大山的间接争斗。   在这四人之中,韩瑄无疑是最为徐北游设身处地着想之人。   在徐北游从西北动身的前几天,他就对徐北游说过,一定要将萧知南抓到手中,不管用什么手腕,就算两人没有什么姻缘,也要变成盟友。   因为萧家的女子不多,不算嫁进来的媳妇,只有区区四人,两位大长公主,一位长公主,一位公主,年长的三位公主都已经出嫁,唯有这位年纪最幼的公主殿下还是待字闺中,她既不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姑姑,也不是姐妹,而是亲生女儿,其中情分大不一样,而且这位公主殿下又肖似当年早逝的太后娘娘,自小便与母亲亲厚的皇帝陛下八成会有相当程度的移情,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公主殿下的重要程度甚至还要高过那几位宗室藩王。   徐北游每每想到从此,都要苦笑无言,那个心思千回百绕的公主殿下,从小就跟在皇帝陛下身边,在皇宫庙堂上修行多年,道行深厚,分明是个已经化成人形的妖精,要让自己这个刚刚学会画符的小道士凭借这点微末道行去降服妖孽,八成就是个有去无回的下场,而且还是骨头渣子都不剩一点的那种。   不过韩瑄的话从根上却不能算错,正面战场攻不下,就要从侧面费心思,当年太祖皇帝在世时,性情刚烈,许多年轻的宗室王爷犯错后不敢直面皇帝陛下,便走相对温和的林皇后的门路,请这位嫂子出面,这与韩瑄让徐北游走萧知南的门路是一个道理。   如今徐北游还未离开燕州,而这位先行离开辽州的公主殿下已经渡过大江,来到江州。   江南,江州,一字之差。   江南,以江都为首,以江州为重。   与这会儿还大雪磅礴的西北不同,江南已经是杨柳青青,一眼放去,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鲜嫩绿意,真是风景如画。   除了风景之外,江南还有两大绝,一者是姿容才艺冠绝天下的娇柔闺秀和风尘美人,再者就是舞文弄墨天下第一的清淡名士和读书种子。而提到江南名士,就不得不说盛产名士的江南各大世家。   如果说军伍大佬多在边境,勋臣文官多在帝都,那么世家高阀就是多在江南,以谢家为首的一众世家高阀均是扎根江南,根须错节。   萧知南来到江州之后,便是落脚于素有江左第一之称的谢家。   当年的一场天下逐鹿好似大浪淘沙,谢家老家主谢公义一眼看中了当时只是初显峥嵘的萧煜,力排众议将整个谢家押到了萧煜的身上,最后萧煜立国大齐,谢家也赚得盆满钵满,一举从江南一流世家跃为雄视江南的当世超一流世家,压下了整个江南的风头,几乎可以与慕容家、叶家相比肩。   谢家本代家主谢苏卿是谢公义的嫡长孙,在祖父和父亲先后去世之后,以年近知天命之龄挑起了整个谢家的重担,萧谢两家按照老辈的交情来算,谢苏卿刚好与当今皇帝萧玄同辈,若是不论君臣名分,萧知南还要称呼他一声谢伯伯。   江南一场杏花微雨,白雾茫茫如轻烟,多少楼台烟雨中。   一栋临湖亭台中,两人相对而坐。   女子年轻,姿容绝美,笑意温和,没有半分因为自身相貌或是家世而产生的冷漠倨傲之色,与这场细雨融汇在一起,仿若春风。   男子年长,标准的江南名士,面色白净,三缕长髯,丹凤眸子,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姿容俊美,气态温文尔雅,笑脸温淳,夹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长辈慈祥,让人很难生出恶感。   女子怀里抱着一只慵懒的波斯猫,望着亭外的烟雨,轻声道:“江都比东都好,我不喜欢帝都这个名字,不过不管是叫东都,还是叫帝都,那座城都有着太多太多的条条框框,哪怕是皇帝陛下也不能自在,反倒是江都这边,只要走到一定高度就能无拘无束,也难怪那么多长辈动辄就要归隐江南。”   年长男子朗声一笑,道:“殿下久居北地,这次既然到了江南,那就多留几日,也好让老朽尽些地主之谊。”   说到这儿,男子又是摇头道:“真是老了,脑子就是不灵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是西北还是江南,都是殿下的家,哪里轮到老朽来尽地主之谊。”   萧知南笑道:“谢伯伯言重了,若说天下为家,那也只能是父皇,我只是个等着嫁人的小女子,所谓的家便是那座公主府,此来江南就是做客而已。”   谢苏卿轻叹一声,“说起陛下,他这些年来操劳国事,去年老朽上京,见了陛下一面,可是不比当年了,殿下回京之后可要劝劝陛下,身子骨比什么都重要。”   萧知南笑着点头道:“有劳谢伯伯挂碍,父皇这两年确实不比从前,不过今年还好,脸色比之以往要红润许多,精神头也还不错。”   谢苏卿点了点头,略作沉吟,终于是问道:“殿下此来江南,除了游赏景色,可还有其他事情?”   萧知南笑容不减,“本来是没有的,不过在辽州辽王府做客的时候,遇到一个有些意思的年轻人,所以这次来江南就不是单纯赏景了。”   谢苏卿脸色略显凝重,问道:“莫不是那个徐北游?”   萧知南感叹道:“就是他,公孙仲谋的徒弟,韩瑄的养子,现在的剑宗少主,被镇魔殿大肆搜捕追杀的剑宗余孽,我与他有过两面之缘,一个十局之约,这次来江南,也是想看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谢苏卿有些玩味道:“剑宗的事情老朽也有所耳闻,若是这个年轻人能将剑气凌空堂拿到手里,殿下打算如何?”   萧知南轻轻抚摸着怀里波斯猫的后背,平淡道:“如果他能把剑气凌空堂拿下,也算是有自己的基业了,我这个待嫁的老姑娘还缺一个驸马,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第十三章 一辈却非一代人   徐北游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南方鬼帝识破,一路顺利地出了燕州,来到齐州境内。   齐州在天下诸州中,地位仅次于作为京师门户的直隶州,原因也很简单,它曾是萧皇封地,而且与国同号。   大齐开国皇帝萧煜起于西北,但达到权势巅峰却是在受封齐王之后。纵观萧煜的登顶过程,有四场决定性大战,分别是第一次南征蜀州,第二次北伐后建,第三次东进入关,第四次渡江定鼎一战,四场大战依次递进,前两战为铺垫,第四战是一锤定音,第三战则让萧煜入主东都,真正占据了天下大势。   萧煜入主东都之后,顺理成章地架空年幼皇帝,以摄政亲王之尊把持朝政,可谓是挟天子而令诸侯。其后萧煜为了征讨江南陆谦而在齐州一地编练水师,令小皇帝将他封为齐王,封地便是齐州。   江南定鼎一战之后,萧煜大胜,天下太平。   小皇帝捧玉玺禅位,萧煜祭告苍天登基,将王号改为国号,是为今日大齐。   齐州位置显赫,颇有些潜邸的意思,所以等闲不会轻授,如今皇帝陛下春秋鼎盛,虽说未立太子,但却将自己的长子萧白封为齐王,其中用意让人深思。   到了齐州,张无病就已经离去,这让徐北游有点小小的遗憾,遗憾没能遇到镇魔殿弟子,看一看张龙王大发神威的情景。在作别之前,徐北游又请张无病在自己的脸上用了点手段,综合牧棠之和端木玉的特点,使他增添几分阴柔之气,与本来相貌大不一样。   齐州的首府是济州府,三司衙门都在此地,可齐王王府却不在济州府,而是建在琅琊府,齐州道门太清宫亦是坐落在琅琊境内的崂山之上,所以徐北游不走琅琊府,而是走济州府,由此前往淮北徽州。   齐州作为王朝内数一数二的大州,又有一位藩王坐镇,即便是道门也不过在此太过肆无忌惮,所以当徐北游走进齐州之后,并未有如何风声鹤唳之感,他沿着官道走过了风平浪静的十余天,终于来到济州府外三十里处。   临近济州府,官道上也就愈发拥挤,在距离城门还有半里左右的时候,一支千余人的骑兵轰然驶过,徐北游随着人流侧身站到路旁,看着这支行进之间如同一体的森然精锐,再看到旌旗上的大大齐字,立刻明白这是齐王府的府军。   两旁的百姓见到这支骑兵后,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只有满脸敬畏,这让徐北游不由得对那位从未谋面的齐王殿下生出几分佩服。   说起这位齐王殿下,就不得不说大齐屈指可数的三位亲王,这三位即是亲王也是藩王,分别为魏王、燕王、齐王,三人刚好是三辈,其中魏王萧瑾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叔叔,燕王萧隶是皇帝陛下的堂兄,齐王萧白则是皇帝陛下的嫡长子。   韩瑄曾经点评过三位萧姓藩王,魏王萧瑾无论心机还是手腕都称得上当之无愧的皇室第一人,只是年轻时太过锋芒毕露,再加上他的生母是大郑神宗皇帝的妹妹,与萧煜同父不同母,自武祖皇帝萧烈开始,到当今皇帝萧玄,连续被三代皇帝猜疑、忌惮、打压,如今只能偏居魏国一隅,韬光养晦。燕王秦隶本身并无太大作为,能力也是平平,不过是依仗祖上遗泽袭封王爵,如今算是皇帝陛下的应声虫和马前卒。只有齐王,才是倾注了当今天子的大半心血。   有关萧白,徐北游知道他曾经跟在大都督魏禁身边学习兵法,并亲自带兵镇压南疆蛮族叛乱,战功卓著,用兵与魏禁一脉相承,得其八分火候。除去带兵奇诡,这位应该是萧知南兄长的天家贵胄,还是一名绝代剑仙,继承了道门上代剑峰峰主萧慎的霸道剑,即便是放眼整个天下,那也只是逊于公孙仲谋等几位老辈剑仙。   甚至公孙仲谋都在无意间提起过,说这萧姓年轻人的资质之佳,堪称是平生仅见,其日后成就还要超过曾经屠戮剑气凌空堂的萧慎,说不定还有望是打破萧慎霸道剑的桎梏踏足仙道剑,只是可惜生在帝王家,不能一心一意专注于剑道,此生注定难以登顶十八楼之上。   在徐北游看来,能被自己师父公孙仲谋如此点评,这才是真正的谪仙之姿,比起自己这个所谓的谪仙心性寻常根骨,要强出太多。   说起萧白,徐北游又不由想起了萧知南。放在以前,对于这位天家贵女,他连想都不敢想,可事到如今,他却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离她越来越近。   萧知南,与徐北游同龄,都是二十岁,祖籍帝都,也是出生在帝都,有一个雄才大略开创一朝国祚的雄主祖父,有一个草原上的公主的祖母,长于权术政务,曾被称作是二圣临朝。   父亲继承了祖父的帝位,登基御宇二十载,天下太平,也是难得的明主。母亲姓徐,是排在凌烟阁功臣第二位西河郡王徐林的孙女,已故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徐琰的堂妹,身份尊贵,才华横溢,一手锦绣文章不输兄长。   至于其他的亲戚,诸如姑姑、舅舅、叔伯、兄弟姐妹,身份最低的都要挂一个国公爵位,亲王、郡王比比皆是。   如此一个家,可谓是蔚为壮观。   这就是百姓们口中的皇亲国戚,俗话说蛇无头不行,无论是怎么样的大家族,哪怕是坐拥天下的天家皇室,都要有一个核心领头人,也就是所谓的家主,以前的萧家家主是萧知南的爷爷萧煜,如今的家主是萧知南的父亲萧玄,将来的家主,八成就会是萧知南的哥哥,萧白。   萧白比萧知南大了将近十岁,如今已经是而立之年,与辽王牧棠之是同龄人,牧棠之年幼时曾经作为质子在帝都生活过一段时间,还是世子的他与皇子萧白一起跟随先生徐琰读书。事实上这两位藩王在那时候就已经互相看不顺眼,经常在私下无人处大打出手,然后以“小白脸”和“娘娘腔”互相称呼对方。   “娘娘腔”是牧棠之。   “小白脸”是萧白。   从两个绰号上来看,牧棠之的阴柔在小时候就可见一斑,而萧白能被牧棠之称作是小白脸,相貌上自然是一等一的俊美,甚至到了男生女相的地步,比起徐北游的北人南相还要夸张。   这也是萧白后来为何要以皇子之尊进入军伍的原因之一,经过十几年的风霜磨砺,他将身上的脂粉气悉数磨去,只剩下杀伐屠戮淬炼出来的棱角分明,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小白脸”,反倒是牧棠之随着家境每况愈下,性子越发阴沉,郁气盈胸,被萧白笑话为多愁善感如深宅幽怨妇人。   可能二十年、三十年才是一辈人,但是十年就是一代人。   公孙仲谋、萧煜、蓝玉、秋叶他们即是一辈人,也是一代人。   萧玄、谢苏卿、叶道奇他们是一代人。   牧棠之与萧白不是一辈人,却是一代人。   徐北游和萧知南也不是一辈人,却也是一代人。   说来好笑,按照辈分算下来,徐北游这个公孙仲谋的徒弟,其实应该算是萧玄、谢苏卿、牧棠之的同辈人,可他年纪实在太小,甚至比萧玄的儿子萧白还小了十岁,起步更晚,这些“同辈人”对他来说,已经无一不是处在云端上的大人物,他就只能在一群“晚辈”里面摸爬滚打了。   徐北游轻轻呼出一口气,收敛自身的情绪,抬头望去,已经可以遥遥看到济州府的城墙。   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天底下有数的剑仙,即便是在这些“同辈人”的面前,也有一份说话的底气。 第十四章 三教九流非江湖   终于临近城门,剑匣早早被徐北游裹成背囊模样,倒也不虞被守门甲士看出异样,随着人流通过门禁又走过城门洞,来到济州府城中。   就在徐北游入城后没多久,城门外又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丈夫身材高壮,面带憨笑,一身粗布衣裤,着麻鞋,像个从乡下来的农家汉子。妻子则要精致许多,虽然也是木钗布裙,而且已经徐娘半老,但面容姣好,身段妖娆,满身的成熟妇人诱人味道,可称是风韵犹存,脸上更是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头,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声,巧妇常伴拙夫眠。   对于这对夫妻,守城甲士稍微打量了一眼,没瞧出什么异样,在妇人身上隐晦地揩了下油后,便放他们入城。   进城之后,市面上明显繁华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丈夫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又像是有点不知所措,妇人伸手掐了他一下,训斥道:“你这头憨牛,傻瞧什么呢?瞧能瞧出什么?”   这丈夫也是皮糙肉厚,对于妻子的一掐半点没觉得疼痛,憨憨道:“那你说往哪走,我听你的。”   妇人道:“那小贱人说让我们来济州府,可没告诉我们去哪儿,济州府这么大,满处乱转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们先找个客栈落脚,再图打算。”   男子点了点头,又道:“媳妇,你别总喊她小贱人,若是被她听到,说不得又是一场祸事。”   妇人脸色有些阴沉,冷哼一声,却没有反驳丈夫的话语,只是道:“不用你这头笨牛多言,我心中有数。”   女子心思多变,哪怕是上了岁数的妇人也是如此,刚走出没几步,妇人瞧见满街的繁华景象,又改了主意,道:“这济州府也好些年没来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匆匆而过,不如咱俩趁着天色尚早先四下逛逛,待会儿再去找客栈安身。”   那丈夫虽说有心推托,却是被自家婆娘历来欺压惯了,不敢违逆,只能点头称是。   此时徐北游已经入住了一家客栈,安顿妥当之后,他吩咐小二不要来搅扰自己,掩好房门,盘坐于床上,开始参悟剑三十六。   这一路行来,无论行走坐卧,他都一刻不曾停止修炼,在剑三十六方面,剑十四臻至圆润如意之后,已经开始钻研剑十五,只是没有师父解惑,许多地方不得甚解,始终拿捏不到精髓,也就没有继续去看剑十六。除去学剑炼气,徐北游有时也会静下心来读书,多是儒家典籍,偶尔也会看些游记和医书。   一直到晚饭时分,徐北游才从入定中悠悠醒来,出了房间,来到楼下大堂中用饭。   此时大堂中客人不多,只有一对中年男女同桌而坐,男子面相憨厚,布衣麻鞋,像个朴实的农家汉子,女子面容姣好,荆钗布裙,透着一股市井间磨砺出来的精明。这时候妇人正在训斥自己的丈夫,都是些无能没用的埋怨话语,男子虽然生得身材高大,但是面对娇小的妻子却是唯唯诺诺,不敢还嘴半句。   徐北游笑了笑,原来还是个怕老婆的。   缓缓收回视线,徐北游找了一个角落位置坐了,到这时已经有些无精打采的店家慢慢踱步过来,问这位客人想吃点什么。   徐北游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说书人讲的江湖好汉做派,于是便向店家要了些酱牛肉,只是没有要酒,难免有些美中不足。   说来也是巧了,这家店的牛肉算是半个招牌,无论火候还是肉质,都极为地道,尤其是那独家酱汁最是入味,让人嗅一嗅便能舌下生津。   那丈夫见到徐北游桌上的牛肉,嗅着满鼻的醇香,喉结微动,有些乞求的望向自己娘子,不管怎么说终究还是夫妻,妇人耐不住他这目光,不情不愿地朝店老板招手道:“麻烦给我来一份与这位公子一模一样的牛肉。”   店家是个惯会看眼色的,生怕妇人反悔,一溜烟跑去后厨,没多时就切出一盘酱牛肉端到桌上。   农家汉子看了自己媳妇一眼,见她点头,便直接伸手抓起牛肉,开始大快朵颐。   在这个空当,徐北游已经把自己的牛肉吃完,起身准备离去。   就是此时,客栈里又一股脑地走进七八名女子,个个气度不凡,其中一名佩剑女子更是姿容绝佳,不说店家老板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就连徐北游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接着徐北游就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这群女子竟然人人都有修为在身,最低的也是二品境界,显然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应该是哪个宗门中的弟子,可看她们的装扮又不像是道门中人,着实让他有些摸不清底细。   店家却是个有几分见识的,招呼这几位客人落座后,顺手收拾徐北游的桌子,随口道:“这几位仙子都是烟雨楼中的女子,要说起这烟雨楼,那可是我们齐州地界一等一的宗门,虽说不能和国教相比,但三司衙门的三位大人也要卖几分颜面呢,我听说楼主更是天色国香,比画上的美人还要美上三分。”   听店家这么一说,徐北游想起来,齐州的确有这么一个宗门。   修行界有个说法,叫做三教九流百家。   三教,说得就是儒释道三大教门,后来儒门在大楚末年被正值鼎盛的玄教打得四分五裂,于是又算上一个后建玄教,实质上变成了四教,而时至今日,道门一骑绝尘,俨然已经超脱于三教之上,再无宗门能与之并列。   其次是九流,说得是仅次于三教的九个一流宗门,曾经的剑宗便是九流之首,再有就是天机阁、摩轮寺、金刚寺、东南巫教、萨满教、闻香教、白莲教、暗卫府等八宗门也同为九流之属。   其中天机阁、暗卫府以及三教中的儒门都归属于朝廷麾下,再加上一向强者如林的军伍,故而朝廷才有底气打压如日中天的道门。   九流才是百家,所谓百家是虚数,所有算不得一流宗门的宗门都被归入此中,如巨鹿城的玄水阁就是如此,而这个齐州的烟雨楼也是如此。   许多大宗门出身的弟子经常瞧不起这些“百家”之列的宗门,戏称为不入流宗门,但并不是说小宗门就无高手了,这次天机榜出世,道门掌教真人秋叶排在第一,镇魔殿殿主尘叶位列第七,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第八,而紧随公孙仲谋其后的就是一位小宗门的掌门,也是唯一一位出身“百家”之列宗门的上榜之人,名叫张召奴,擅长上古炼气之道,气机浩大可摧山拔岳,有传说他曾经在东海之上打潮时遇到海上千丈之高的大龙卷,单凭外泄气机便可硬撼天时之力而岿然不动。   那位出了张召奴的昆山自然是位列“百家”第一,而烟雨楼在“百家”中大概能派到前十左右,比不了昆山的势头正盛,却也不温不火。   徐北游点点头,又是忽然摇头一笑。早些年,他最喜欢江湖的故事,可真当他随着师父行走江湖了,就不怎么喜欢了,因为三教九流的修行界已经不是他所熟知的江湖,在修行界,鬼仙人仙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奴仆,地仙境界大高手也是说死就死了,动辄便是几大势力的交锋,计谋算计,个人处在其中渺小无比,而最顶层的那几人早已与神仙无异。   反倒是三教九流之下的百家之列,更像是他曾经向往过的江湖,各色宗门,侠客仙子,魔头左道,形形色色人,种种桩桩事。 第十五章 齐州美人唤吴虞   徐北游没兴趣去跟这些烟雨楼弟子发生什么交集,转身又上了楼。   这八位女子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围桌而坐,又要了些茶点。要说起齐州女子,比之北地女子,多了几分婉约,比之江南女子,又多了几分大气,换句话来说,既有北地女子的独挡一面,又有江南女子的婉约才俊。   八名女子的为首者便是齐州女子中的佼佼者,容貌漂亮是毋庸置疑,一头青丝以紫檀木簪挽起,身着蓝白色衣裙,腰悬一柄碧绿色长剑,更显英姿飒爽。   女子名叫吴虞,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中年夫妇两人,收回视线,轻声道:“我从师父那里得到消息,近几日会有许多高手来到齐州,都是过江强龙,甚至还有人仙境界的高人,所以大家最近都小心些,以免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坐在吴虞身旁的是一名娃娃脸的女子,她也是八女中年纪最小的,不解问道:“师姐,这些高人来齐州做什么?就算要来齐州,不也应该去琅琊府吗?”   吴虞的修为在烟雨楼年轻一辈中已经是最高的,也算是内定好的下任掌门接班人,地位类似于各大宗门的首徒弟子,所以知道许多内幕,缓缓说道:“这次来得多是道门高人,听说是为了追捕某位剑宗大人物,虽说不干我们的事情,但师父的意思是如果能在此事上帮道门一把,结下一桩善缘,对于我们烟雨楼日后是极有好处的,不过我倒是觉得有些不妥,剑宗这些年近乎销声匿迹不假,可毕竟是当年的九流之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奈何不得了道门,还动不了我们一个小小的烟雨楼?西门师妹,你怎么看?”   一个做男装打扮的瓜子脸女子,相貌在八人中仅次于吴虞,桃花眸子,嘴角自然勾起,带出一股男子的风流意味,缓缓笑道:“要我看呐,吴师姐的性子和咱们师父换一换刚刚好,师父一把年纪了,性子还是这么跳脱,吴师姐还不到三十岁,却是沉稳地像那些师伯。”   其余师姐妹都是会心一笑,说是师父,其实也不比他们大太多,和吴师姐更是亲如姐妹,正如西门所说的那样,师父性子跳脱,吴虞性情沉稳,两人在一起刚好互补,也正因如此,烟雨楼才能表里如一的其乐融融,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就真像是一大家子。   对于烟雨楼而言,能否与道门结一桩善缘,算不得生死存亡的大事,无非是让自己宗门在“百家”中的位次升一升,可不管怎么升,也还是在“百家”之列,君不见有张召奴坐镇的昆山,也未能升至九流,一个宗门的底蕴,不是出一位地仙就可以的,要经过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沉淀和传承。   但是与剑宗结怨,那可就真是生死存亡的事情了,正如吴虞所说的那样,剑宗作为曾经的九流之首,仅次于道门、佛门、儒门、玄教四家,即使在剑道之争中惨败,整个宗门支离破碎,即使两任宗主上官仙尘和公孙仲谋先后身死,如今面对其余同属九流之列的八家都已经力不从心,可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还有剑气凌空堂,还有一位同样是地仙境界的宗内元老张雪瑶,对付一个小小的烟雨楼还不是手到擒来?   吴虞这几天都在思量此事,她出身齐州本地的官宦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既养成了沉稳的性格,也让她对这些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嗅觉,道门这次的动作就让她有些不安,如果说以往道门动作都是不动如山,许多事情放在台面下悄无声息地解决,大有闲庭信步的意思,那么这次就是直接摆在明面上,甚至有些着急的意味了。   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情能让道门着急?   对于她这个官门贵女来说,答案已经是不言而喻。   她低声道:“都说富贵险中求不假,可这滩浑水实在是太深了,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你以为是道门和剑宗?剑宗在几十年前就被道门打趴下了,又能翻出什么大浪,以至于让道门这般迫不及待的出手?说白了,是剑宗背后又有了人,这才让道门不得不出手。”   “剑宗背后是谁?师姐你懂得多,给我们说说呗。”一位身着淡紫色襦裙的女子好奇问道。   不等吴虞说话,复姓西门的男装女子已经是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当今朝廷,儒门、天机阁、暗卫府都在朝廷治下,再多一个剑宗又何妨?”   吴虞瞪了一眼这口无遮拦的师妹,后者却是嘻嘻一笑。   吴虞正了正脸色,本就明艳动人的面容又添几分端庄,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那我也就明言了,剑道之争就让他们争去,反正也争了近千年,不差这几年,可是我们烟雨楼万万不能牵扯其中,否则有倾覆之忧。我丑话说在前头,几位师妹这几日都收了心思,莫要沾惹什么是非,否则可别怪我这个做师姐的翻脸不认人,至于师父那边,由我去说。”   几名女子见吴虞如此,包括复姓西门的女子在内,也都纷纷端正了脸色,沉声应是。   吴虞的脸色在灯火下有些阴沉,不同于几位心思单纯的师妹,她有着更深层的思虑。   最近几年来,朝廷对待道门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寻常百姓可能察觉不出来,可对于他们这些朝廷体制之下的人来说却是无比清晰,她清楚记得去年年末,父亲就收到朝廷的一封秘密邸报,严禁齐州四品以上官员在年节时前往道观祭拜。皇帝陛下心思深沉,登基以来就不断地收权,先帝留下的老臣们一日不如一日,虽说她不敢妄自揣摩九天之上的帝王心思,可有些事情却已经是初露眉目了。   不同于这些只当是趣闻来听的不知事女子,远处角落里的中年夫妇可就有些神情凝重了。   道门和朝廷不和的传闻早就在坊间流传,可大多数人都不当回事,毕竟当初道门可是与先帝爷一起打天下的,道门的掌教真人更是先帝爷的至交,而且一家在世内,一家在世外,井水不犯河水,又怎么会翻脸呢?   没道理啊。   可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相信就不存在的。   你觉得没道理,只是你不明白而已。   要变天了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中年妇人赶忙低头喝了口茶水,让人看不清脸上神情。   楼上,徐北游背靠着房门,整个人仿佛死物,将楼下的话语全部听入耳中。   过了许久,他从怀里拿出一方不大的印章,仔细端详。   整个印章只刻有两字,灵宝。   徐北游闭上眼睛,将印章刻字的一面握在手心上,他在离开西北之前,韩瑄曾经专门为他详细讲述过当今的皇帝陛下。   萧玄,大齐皇帝,萧家家主,生于大郑的简文三年,大郑王朝在简文五年而亡,如今是大齐的承平二十一年,中间还有一个黄龙十年和太平二十年,细细算来已经是五十四岁的老人了,说他年轻,也不过是跟秋叶这些老不死的相比罢了。   他出生后,父亲萧煜为他取大名,母亲林银屏则是为他取乳名。   当时萧煜与道门交好,刚好萧玄又是被当时的玉尘大真人亲自接生,于是萧煜认为他与道门有缘,正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故而道门又称玄门,所以萧煜为他取名萧玄。   至于小名,取自抱朴子中的“灵宝之方,长生之法”一言,为母者的殷殷期望尽在其中。   萧玄萧灵宝。 第十六章 饮酒望月赏夜景   徐北游回房之后,看书时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放下手中那卷《十三经注疏》,起身推窗望月。   明月皎皎,圆满如玉盘,本是团圆景象,却很难让徐北游生出欣喜之感,反倒是有淡淡哀伤萦绕心头。   徐北游现在有些明白师父为什么喜欢喝酒了,甚至还专门为此学了酿酒之术。有些时候喝酒不能解忧,却能帮人放下心中的负担,哪怕只是暂时的放下,那也能让人有片刻的轻松闲暇,要不古人怎么会说,何以解忧,唯有这杯中之物。   徐北游嘴角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涩,自己背负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座剑宗而已,可话又说回来,真要背着剑宗翻过道门这座大山,何其艰辛?修行界凌驾于江湖之上,从来没有单凭一人之武力就能威压整个修行界的说法,即便他徐北游成了世间屈指可数的大剑仙,那又能如何?道门可不是只有一个掌教真人,号称三十位大真人,纵使你是天下第一又能如何?   纵观古往今来,能让“三教”这个层次的宗门倾颓的契机无非三种,要么是两个相差无几的宗门放手死斗,就像当年的儒门和玄教,最后导致儒门四分五裂。要么是自己人内讧,就像当年道门的剑道之争,剑宗祖师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率领门徒叛出道门。再有就是天下大势变化了,必须涉及到气运气数这个层次,才有可能让这些宗门出现兴起或是衰落,比如大郑末年趁势而兴的道门。   可如今天下初定,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远不到天下大乱的时候,难道徐北游要熬着性子等上个一百多年甚至两百年的时光?先不说徐北游能不能活那么久,也不说几百年后是否有这个契机,就说岁月无情,徐北游到那时候是否还记得今日初心都要两说。   徐北游现在想要靠一己之力挑战道门,难,难比登天的难,甚至比登天还要难,所以韩瑄才会让他去借朝廷的势,当世也只有坐拥天机阁、暗卫府和大半个儒门的朝廷才有底气跟道门扳手腕。   看了小半个时辰的月亮,徐北游还是没有半点睡意,干脆拎着一壶酒坐到客栈的屋顶上,远望远处的内城权贵府邸所在,那里自然没有什么宵禁的说法,有的只是绚烂灯火,当真是一副夜夜笙歌的富贵气象。   徐北游望着手中的酒壶,沉默犹豫了片刻,以前的他不喝酒,也不想喝酒,因为那时候的他心里没有东西,一身轻松自在。现在的他想喝酒,而且一次又一次地破例喝酒,因为这时候的他心里装了许多东西,整个人都很“沉重”。   最终徐北游还是大大地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拭掉嘴角的酒渍,只觉得好生痛快,自语笑道:“师父,你在世的时候,总是说师祖如何如何,在我看来,你也不比师祖差了,当然,有你们两位先辈在前,我这个不肖后人也不能太不像话,既然接过了你们的衣钵,那就要走到你们那个层次,青出于蓝,即便不能胜于蓝,那也不能次于蓝才是。”   距离这儿隔了一条街的屋檐上,有几道身影伏在阴影里,其中一人手持折扇轻扇了几下,皱眉道:“师姐,你能看出这人的深浅吗?”   被称为师姐的身影正是吴虞,她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凝重,没有说话。   手持折扇的身影则是复姓西门的女子,她又问道:“师姐,你说师父让我们守在这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虞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段时日师父很是反常,每次我问起此事,她都会闪烁其辞,这次更是不听我的劝阻执意亲自去见镇魔殿的武城天官,那镇魔殿又岂是好相与的?不说我们这些外人,就是道门中人也对其忌惮三分,与他们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一不小心就要被连皮带骨地吞入肚中。”   话音刚落,吴虞猛地握住自己腰间佩剑,瞪大眼眸。   一个全身漆黑的高大身影如同陨星一般从天而降,在屋顶上砸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却不伤瓦片分毫,这一手举重若轻的本事已经超出了一品境界的范畴,不过这不是令吴虞惊讶的,真正让吴虞震惊的是那人手中提着一人,正是自己的师父。   烟雨楼楼主是个中年美妇,不过此时已经是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被那人抓住脖子不知死活。   吴虞身后几名师妹见到这一幕后,大喝一声:“放开我师父”,纷纷拔剑而上。   “别去!”吴虞话音未落,就见那名高大身影一挥手便将自己的几名师妹打落在地,嘲讽笑道:“就凭你们一个小小烟雨楼也敢与我道门为敌?”   吴虞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不卑不亢道:“原来是武城天官,您是修行界的前辈,何必与这些小辈一般见识?另外,不知家师有何冒犯之处,竟让前辈如此大动干戈?”   来者正是武城天官,他提起手中的美妇人,眯眼冷笑道:“冒犯谈不上,不过她以援手之名,妄图窥伺我镇魔殿机密,其罪当诛。”   吴虞握紧剑柄,脸色苍白,她想不明白师父明明是要与道门结个善缘,怎么转眼间就成了窥探镇魔殿机密了,是确有其事?还是镇魔殿想要顺势吃掉烟雨楼的蓄意栽赃?可如果是后者,那就是坏了道门自己定下的规矩,就不怕被其他几大宗门诘难问责?道门在如今的修行界一家独大不假,可还有一个朝廷,朝廷会坐视不理?   在这天底下,道门是道理,那么朝廷就是规矩。没有不讲规矩的道理,也没有不讲道理的规矩。   吴虞艰难道:“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家师怎么会……”   武城天官收敛了脸上笑意,平声静气道:“没有误会,看在你爹的面子,我不妨与你明言,你这师父可不是什么齐州人士,而是个地地道道的后建女子,二十年前奉命来到齐州加入烟雨楼,这次就是奉了她幕后主子的命令来窥探我镇魔殿,至于她的主子,想来你也不会陌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玄教教主慕容玄阴。”   这一次,吴虞可就是真的是如遭雷击了,她当然听说过慕容玄阴的大名,慕容玄阴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以及前道门大真人青尘,合称三大魔头,身份更是尊贵无比,玄教教主,那可是与道门掌教真人平起平坐的身份,甚至在西北塞外,名声比掌教真人还要响亮几分。   可惜这里是齐州,是中原。   这里是道门的天下,任凭慕容玄阴修为通天,坐拥玄教,也不能为所欲为。   吴虞凄然一笑,“那前辈打算如何处置家师?可否放她一命?”   武城天官不紧不慢道:“三大魔头,青尘销声匿迹,公孙仲谋伏诛,慕容玄阴则是身受重伤,早就缩回到青冥宫中疗伤去了,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婢女丫鬟出头,自然是带回镇魔殿详加审讯,或是直接杀了也无不可。”   就在武城天官志得意满的时候,一个有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带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嘲讽道:“镇魔殿的大执事武城天官,真是好大的口气啊,动辄就是三大魔头,开口公孙仲谋,闭口慕容玄阴,你以为你是镇魔殿殿主,还是道门掌教?这些话你可敢当着慕容玄阴的面去说?” 第十七章 扯虎皮以做大旗   武城天官自然早就发现了那边正在喝酒赏月的年轻人,闻言后只是微微一愣,然后挥了下手。   原本站在吴虞身后的女子身形倏忽而动,手中折扇如刀,直斩徐北游的头颅。   就在折扇马上来到徐北游身前的时候,被一把碧绿色长剑挡下,拔剑出鞘的吴虞脸色僵硬,心思通透的她在这瞬间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正是这个在同辈中仅次于自己的西门师妹出卖了烟雨楼,原因也很明了,因为她是镇魔殿早就在烟雨楼中埋下的暗子。   想到这儿,吴虞忽然有些想笑的冲动,一个小小的烟雨楼,又有几个是真正的烟雨楼弟子?掌门是后建玄教中人,门下二弟子是镇魔殿之人,就算她这个大弟子,也有一层大齐朝廷的官家身份。   吴虞在这一刻只觉得心灰意懒,幽幽道:“师妹,你瞒得我好苦。”   真名叫西门月的女子大袖飘摇,如同一只翩翩蝴蝶在皎洁的圆满明月下飞起,落回到武城天官身边,敛袖笑道:“镇魔殿执事西门月见过吴大小姐。”   吴虞面露苦笑,知道镇魔殿之所以不为难自己,只是因为她有一个担任齐州按察使的父亲,若非如此,今天的她也是像那些昏过去的师妹一样的下场。   武城天官没有说话,而是一直在仔细打量那个手拎酒壶的年轻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年轻人竟是不惊不惧,坦然与自己对视,道:“碧游岛一战,一位掌教真人,还有一个后建国主完颜北月,两位当世仙人出手都没能留下慕容玄阴,你觉得披着一层镇魔殿的虎皮就能无视这位神仙人物了?这位烟雨楼的楼主应该是慕容玄阴身边的十二名亲信婢女之一,你若是杀了她,除非这辈子都躲在都天峰上,否则定要被慕容玄阴取掉项上头颅。”   武城天官不是那些自己画地为牢的小宗门中人,更不是那些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自己宗门地域的寻常弟子,他是镇魔殿三十六大执事之一,东海碧游岛上的一战,他自然有所耳闻,可也只是知道公孙仲谋败亡于掌教真人之手,慕容玄阴出手救走了剑宗少主,至于其他细节却是不甚明了,眼前这年轻人能知道此等秘事,显然身份不同寻常,难道是哪个宗门的嫡传弟子?又敢出手管镇魔殿闲事的,是天机阁?还是暗卫府?   武城天官将手中的中年美妇交到西门月的手中,眯起眼睛望着徐北游,拱手道:“未请教?”   徐北游缓缓起身,微笑道:“武城天官,你知不知道张无病曾经在齐州见过慕容玄阴?你知不知道这位玄教教主可不像你说的那般重伤垂死?你知不知道兔死狐悲,剑宗宗主死了,剩下的两大魔头必定要联手自保?”   武城天官越发惊疑不定,也越发摸不清眼前年轻人的底细,这年轻人笑话自己口气大,可他的口气比自己还大,对这些大人物信手拈来,仿佛真的亲眼见过一般。   从这点上来说,武城天官猜测倒不算错,徐北游的确亲眼见过这些大人物,而且也是碧游岛之战的旁观者中,唯一不是地仙境界的人。   至于慕容玄阴没有重伤的事情,还真不是徐北游打肿了脸充胖子,当世有四大金身法诀,分别是佛门的不败金身,金刚寺的不坏金身,摩轮寺的不动金身,以及玄教的不灭金身,这次慕容玄阴就让徐北游好好见识了一番何谓不灭金身,断肢再生只是寻常,就算是伤及内里的紊乱气机也是无甚大碍,用慕容玄阴的话来说,只要不被诛仙这样的杀伐神兵伤到,那就只能算是皮肉伤。   徐北游之所以敢说出来,只是因为这些事情算不上机密,道门和镇魔殿中的真正大人物肯定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武城天官这个层次的大执事还接触不到罢了。   武城天官低头沉思。   过了许久,武城天官重新抬起头来,脸上有一抹杀机一闪而逝。   下一刻,有十几道黑影在屋顶中起起落落,朝着徐北游所在方向扑杀而来。   这是镇魔殿的普通弟子,听命于各大执事及执事。   徐北游怡然不惧,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了当世最强一战后,对于这样的小阵仗,就算想要紧张都难。   徐北游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印章,笑问道:“想清楚了,真要动手?”   以武城天官的目力,在夜色中看到几十丈外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眼让他骤然变色,喝声道:“住手!”   已经距离徐北游不足三丈的十几名镇魔殿弟子猛地停下手中动作。   武城天官挥手道:“退下。”   十几名镇魔殿弟子没有半分迟疑异议,徐徐退入阴影之中。   武城天官缓缓走向徐北游,凝视着他手中印章,通体为漆黑墨玉,上雕麒麟,下刻清阁居士四字。   武城天官可以断定,这就是殿主大人的私章。   徐北游玩味笑道:“认出来了?其中轻重你自己拿捏。”   武城天官脸色变幻不定。   镇魔殿内部不是铁板一块,最上头诸如地藏王或是酆都大帝这样的大执事,或许能有底气跟殿主大人在某种程度上讨价还价,但是他一个位居末尾的大执事绝对没能力也没勇气去忤逆殿主大人,眼前这年轻人既然能拿出殿主大人的私章,那说明其中关系肯定非同寻常,既然掌教真人都有叶罪这样的晚辈,难道仅次于掌教真人的镇魔殿殿主就不会有了?   武城天官沉吟了片刻后,轻声问道:“敢问一句……”   不等他把话说完,徐北游已经打断道:“你是镇魔殿的老人,规矩应该懂,不该问的不要问,你如果有疑虑,可以直接去问这印章的主人,提醒你一句,他老人家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武城天官瞬间后背发冷,不敢继续询问下去,深深看了徐北游一眼后,转身离去。   “放人。”经过西门月身旁时,武城天官轻声说道。   在他走后,西门月将手中的中年美妇放下,与一等镇魔殿弟子也徐徐退去。   徐北游松了口气,权衡利弊之后,开始谋划退路。如果武城天官真的去问尘叶,那么徐北游的身份就会立刻被揭穿,而他的行踪也会暴露在镇魔殿的视线之下,他不想赌武城天官到底敢不敢去问尘叶,所以齐州已经不宜久留,需要尽早离开。   吴虞神色复杂,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道:“多谢公子。”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不过是扯虎皮做大旗,吓唬人罢了,当不得谢。”   吴虞本是八面玲珑的女子,只是今日连遭打击,又想到未来的惨淡前景,再也没有心情去熟络客套,一时间又陷入到沉默的境地。   徐北游接着说道:“惹上了镇魔殿,我也不能在此地多做停留,说不得今晚就要收拾细软跑路,不过我也习惯了,算不了什么,反倒是姑娘你可想好了以后该如何去何从?”   吴虞摇头苦笑道:“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去。”   徐北游笑了笑,“听武城天官的话语,你是个官家小姐,有令尊庇护,你留在这齐州倒也是无妨,至于你这群师妹也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灾,遣散回家就好,唯一棘手的就是你这师父,既然是后建玄教中人,就算镇魔殿不追究,也没有继续留在齐州的道理。”   吴虞这会儿已经有些乱了方寸,听到徐北游的话仿佛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急忙道:“还请公子指点明路。”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指点谈不上,不过是那位慕容先生有恩于我,尽力而为罢了,你带着令师去琅琊郡,那里虽然是齐州道门的大本营,但也是齐王的地盘,镇魔殿的人不敢太过放肆,到那时,你师父自然有办法联络玄教中人来救她脱身。”   吴虞对着这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年轻公子蹲身施了个万福,然后抱起自己的师父,郑重道:“公子大恩,小女子铭感五内,容日后再报。” 第十八章 有夫妻牛头马面   徐北游对此只是一笑置之,翻身下屋顶进屋内,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李后,离开了客栈。   吴虞抱着自己的师父,站在屋顶上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轻咬嘴唇。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后,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那个身影在消失之前,依稀背对着自己遥遥地挥了挥手。   吴虞转身离去,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再次一回头。   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的街道。   徐北游背着剑匣狂奔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不觉,天边涌起一抹深蓝,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很快,高耸的城墙出现在徐北游的视线中,这道对于常人来说难以逾越的城墙,对于如今的徐北游自然不在话下,他脚步不停,从一无人处直接踩踏城墙,在朦胧天光中如同一抹不起眼的阴影,身形不断拔升,翻过城头,然后轻飘飘地落地。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看不出半分凝滞,接着继续发足狂奔。   就在离城三十里后,一处四下无人的旷野中,徐北游被凭空生出的漫天桃花拦住去路,不得不停下脚步。   飞舞的桃花中,一名妇人盈盈而立,以手托肘,撑着腮帮,笑眯眯道:“这位小兄弟,听说你手里有件宝贝,能不能借我看看?”   徐北游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在客栈有过一面之缘的妇人,平静道:“我却是不知道自己手上还有什么宝贝。”   妇人笑靥如花,轻描淡写道:“就是吓走了武城天官那个废物的宝贝。”   武城天官不过是鬼仙境界,单以自身修为境界而论,放眼修行界,可以不将他放在眼中的大有人在,但他披上了镇魔殿大执事这层人皮身份,便是一个人仙境界的高手,都不敢不把他放在眼中。这妇人敢用废物二字来形容武城天官,想来来头绝不会小了。   徐北游不动声色,“不过是个信物,不值一提。”   妇人似是有些略微遗憾地哦了一声,下一刻猛地挥袖,桃花漫卷。   桃花看似与寻常桃花并无两样,只是裹挟了无数淡粉色气息,与当初死在公孙仲谋手中的赏善判官的桃花瘴如出一辙。   所谓桃花瘴,缘于与暗卫府齐名的牡丹,即可杀人,也能困人。妇人本以为突如其来的一袖桃花就能拿下这名年轻人,却不想他在千钧之刻竟是全身气机如龙蛇游走鼓荡,使桃花有了片刻的停顿,然后趁机双脚向后滑行出去老远,堪堪避开了这一袖桃花。   妇人略感惊异道:“倒是有几分手段。”   徐北游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背后剑匣中有一剑飞入手中,剑气透锋,带出一股凛冽罡风,硬是在漫天桃花瘴中切割出数道缝隙。   妇人皱了皱眉头,不得不去重新收拢有些散乱的桃花瘴。   徐北游却是得势不饶人,手中青锋的剑气一涨再涨,翻涌如涨潮大浪,地面上瞬间出现十余道深深沟壑。   这是剑三十六中的剑十,重点就在一个“滚”字,如同滚雪球一般,每滚一剑,便多一剑的剑气,剑气复剑气,层层叠加,最后“滚”到极致,好似大雪崩,蔚为壮观。   当年公孙仲谋应慕容玄阴之邀前往后建大白山青冥宫做客,于大白山之巅设宴饮酒,兴之所致,公孙仲谋以剑十滚剑,初始不觉如何,连滚三十六剑之后,剑气磅礴浩大已经超过全力而为的剑十三,最后一剑冲霄,仅仅是剑气余波就在大白山上引发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巨大雪崩,白雪遮天,险些淹没山下城池。   以徐北游目前的境界,最多可以滚剑六次,剑上剑气臻至极致之后,就是鬼仙境界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徐北游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手中天岚前指,剑上汇聚的剑气瞬间倾泻而出。   妇人脸色一变,几乎就在同时手中出现两把短剑,短剑的剑身上烈焰熊熊,交叉于胸前,硬扛这道滚剑有六的剑十。   轰然炸裂声响。   烟尘火星四起,漫天飞舞,无数剑气四散乱飞,风声凛冽。   尘埃落定,妇人发髻散乱,袖口尽碎,脸上恼怒神色一闪而逝,不过没有急着再次出手,反而是笑道:“不错不错,这一手滚剑术果然厉害,自从剑宗灭亡之后,却是许久没有见过了。修行界什么时候出了你这么一个才俊后生,倒是有趣的紧,你是哪家宗门?又是师承何人?说来听听,说不定还是旧相识。”   徐北游答非所问,“你用桃花瘴,是牡丹的人,还是镇魔殿的人?”   妇人眯起一双纤细眸子,笑意转冷,“知道的不少嘛,我倒是越来越好奇你的师门传承,是装神弄鬼的天机阁,还是后建蛮子的玄教,亦或是藏头露尾的剑宗余孽?”   徐北游点头道:“既然称呼剑宗为余孽,那么你是镇魔殿中人无疑了,不知是哪位大执事?”   妇人用手中短剑挑起一缕青丝却不伤其分毫,平淡道:“知道我是镇魔殿的大执事还敢出手,我倒是有点佩服你,易地而处,我绝对没这份胆量,而且平心而论,今日若是只有我一人,还真不一定能拿下你。”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然后一语点破天机道:“你说是吧?剑宗少主。”   徐北游骤然一惊。   下一刻,地面轰然炸裂,真是好似平地起惊雷一般。   一个高大的魁梧身影冲出泥土,一拳狠狠砸在徐北游的肩膀上,让他没有半点反应就已经被打飞出去。   这次伏击可谓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好抓到了徐北游因为被叫破身份而惊讶失神的片刻,不给他半分反应时间。   徐北游踉跄落地之后,望向那个身着麻衣麻鞋的高大男子,以他一品巅峰的修为竟然没能察觉到的此人的隐匿,无疑也是一位鬼仙境界的高手,甚至直逼人仙境界,若是单独面对一人,无论是谁,徐北游都有信心凭借天岚和却邪的两剑之利去争取一线生机,可若要面对两人联手,而且还是配合娴熟的两人,那就有些自寻死路的味道了。   当看到那男子额头上的两个不起眼的凸起之后,徐北游终于知道眼前这两人是谁了,镇魔殿三十六位大执事中排名第二十八位和第二十九位的牛头马面!   镇魔殿的头衔并非胡乱授予,多是有的放矢,比如说说酆都大帝一派的就是五方鬼帝和大力鬼王,而地藏王这一派的则是十殿阎罗,并非因为他们是十殿阎罗才归属于地藏王统领,而是因为他们是地藏王的亲信,所以才被封为十殿阎罗。另外在三十六人中还有两对极为有名的夫妻,一对是直属镇魔殿殿主统领的黑白无常,另一对就是徐北游面前的牛头马面了。   男子是牛头,女子是马面。   马面还好,不过是寻常的鬼仙境界,无甚出奇之处。那牛头却是大大的棘手,他本是南疆人士,天生神力,即便没有什么明师教导,成年之后也有二品境界的修为,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在一处古洞中得到上古巫教遗留下的大力巫经,修习之后修为大进,一跃为鬼仙境界,而后又遇到了当时还只是道门弟子的马面,通过马面先是成为道门客卿,最终随她一起进入镇魔殿,成为三十六位大执事之一。   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被这头蛮牛生生撕成粉碎,如今的牛头距离人仙境界只有一线之隔,若不是因为脑子太过愚笨,早就可以成就人仙,可即便如此,也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堪称铜皮铁骨,力大无穷,哪怕是寻常人仙境界高手,对上他都难言必胜,这般难缠人物,与大力鬼王并称为镇魔殿双莽,因为大力巫经的缘故,每每发力便会在头上显化牛角,半人半牛,性子更是像牛一样执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只要被他盯上,绝对是个不死不休的下场。 第十九章 螳螂捕蝉雀在后   牛头一击得手,马面心中大定,拎着双剑,很有闲情逸致地拍了拍手,笑道:“你是不是很疑惑我怎么会看破你的身份?说来也很简单,主事大执事传下命令,说剑宗少主会从燕州齐州一线经过,特命我夫妻二人前来追捕,恰巧遇到了一个来历神秘的年轻人,更巧的这年轻人还是用剑,而且剑道修为相当不俗,你说这年轻人的身份还用猜吗?徐北游,你真把我们镇魔殿当傻子了?”   徐北游问道:“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我从齐州一线经过?”   妇人脸上笑容更盛,耐心解释道:“说到底还是你太过自作聪明,杀了一个叫张玉圭的小执事,想要以此来混淆视听,武城天官那个废物畏首畏尾,的确上了你的当,不过这废物好歹还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将此事上报给主事大执事,那么你的小伎俩可就瞒不住了。”   徐北游点了点头,没有马面意料中的震惊,轻声道:“本就是赌,有赢自然也有输。”   马面眯起眼,平淡道:“老牛,把他的五条腿全部打断,要活的。”   牛头扭了扭脖子,缓缓走向徐北游,脸上露出憨厚笑容道:“待会儿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横剑身前,剑气勃发。   牛头双拳一撞,在脚下地面踩踏出一个巨大蛛网状裂痕,整个人如同彗星一般暴起,几乎在瞬间来到徐北游的面前,一拳带起雷鸣声音狠狠砸下。   徐北游以剑五横剑硬抗,手中天岚被弯折出一个骇人弧度,虎口破裂,鲜血流淌。   牛头得势不饶人,双拳连锤,好似沙场上的大擂鼓。   烟尘四起,闷响声音连绵不绝,地面上甚至出现一道道龟裂缝隙。   有的鬼仙高手擅长各种玄通秘法,死在北方鬼帝手中的查察判官就是如此,牛头却是恰恰相反,他的手段就是一力降十会,凡是与他对战之人,少有能留下囫囵尸体,大多都被生生撕裂,或是干脆就被砸得不成人形。   牛头所修法诀名为大力巫经,而他本身又是天生神力,两者可谓是相得益彰,几乎可以比拟修炼体内窍穴有成的修士,若不是马面要他留活的,这时候的拳势还能再重上几分。   连续十二拳之后,牛头发出一声闷吼,整只胳膊劈啪作响,血肉筋络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跳跃起伏,一身蛮力透体而出,通过天岚倾泻到徐北游的身上,只听一声闷响,徐北游被这一拳炸飞,好似断线风筝,一直飞出二十余丈才飘摇落地。   牛头毫不停手,不打算给徐北游喘息的机会,狂奔如红眼的野牛,转瞬间来到徐北游的面前,一记头槌狠狠撞在徐北游的胸口上,将他撞得双脚离开地面。   徐北游在这关头,勉强用出一剑剑七,身随剑走,如同鬼魅,瞬间与牛头拉开距离,吐出一口喉头淤血,默运龙虎丹诀,调理体内的紊乱气机。   牛头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朝徐北游冲来,脚步沉重轰隆,仅仅一人竟是有了千百骑兵一起冲锋的气势。   也难怪说人仙境界就是沙场上的万人敌。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倒持长剑,以手中剑柄撞向牛头的拳头。   剑十四,苍雷震。   两者轰然相交,牛头的身形归然不动,徐北游身形则是瞬间向后飘飞,一直飞出老远也不见停下的迹象。   旁边观战的马面脸色一变,见牛头还站在原地,不由咬牙切齿道:“笨牛,这小子要借力而逃,快点拦下他,若是让他跑了,咱们别说功劳没有,还要担上份罪责,这次死活不论!”   徐北游也果真如马面所说的那般,终于落地之后头也不回地开始发足狂奔,眨眼之间已经是跑出近百丈。   牛头一愣,随即感觉受到了戏耍,勃然大怒,脸上的憨笑全部消失不见,双眼赤红,狂奔追蹑而去。   马面脸色阴沉,南方鬼帝的命令是让他们夫妻二人加上武城天官一起追捕徐北游,可是她看不上那个没用无能的武城天官,所以才会故意撇下他,若是抓到徐北游,功劳自然是他们夫妻两人的,没有武城天官什么事,可若是让徐北游走脱了,这份私心可就是一桩罪过了。   接下来,是一场衔尾追杀。   徐北游借着牛头的一拳之力拉开距离之后,牛头紧随追来,逐渐拉近距离,徐北游深知自己若是再陷入与牛头的缠斗之中,就绝对不会再有逃脱的机会,而一旦落入镇魔殿手中,那就只有痛快去死和生不如死的区别了,所以徐北游这次几乎是豁出性命地狂奔,体表毛孔中隐隐渗出血丝,速度之快,就是牛头这个天赋异禀的鬼仙高手也是一时半会儿没有追上。   跟在徐北游身后的牛头怒气横生,大吼道:“前面的小子给老子站住,让我给你个痛快!否则别怪爷爷追上你后将你碎尸万段!”   老天爷大多数时候都很公平,给你点什么东西的时候,往往又会拿走点什么东西,比如历史上许多知名谋士,智珠在握,算无遗策,可往往也有一副半死不活的药罐子身体,常常英年早逝。牛头也是如此,天生神力,可在头脑上却是少了根筋一般,若不是有马面这个主心骨,让他在齐州找上三年也抓不到徐北游的半点踪迹。   徐北游听到这句傻话,自然是置若罔闻,非但没有停下,反而速度又快了三分。   又跑出十里左右的路程后,牛头的怒意终于积攒到了难以压制的地步,随着一连串的黄豆爆裂声响,他的身形骤然拔高变大,双眼则是完全转为赤红颜色,瞳孔在这片红色中缩小成一点,鼻孔中不断喷涌出粗壮白气,额头上的两个小凸起更是变为两根狰狞骇人的弯曲牛角,乌黑中透着淡淡血光。   这一刻,牛头终于用出全力,变为半人半牛的疯魔状态。   大力巫经,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大力牛魔经,取自神话传说中大力牛魔王,牛头在少年时偶得此经,入得道门后又得大真人指点其中精要,最终勉强修成这门神通,五年前与一名玄教高手交手,牛头化身牛魔,三拳将那位同是鬼仙境界的玄教高手击毙,从而一战成名。   徐北游之所以不愿意跟牛头缠斗,就是因为牛头化身牛魔之后,几乎堪比人仙境界的战力,哪怕他身怀剑三十六和天岚、却邪两剑,也绝不是他一个一品境界可以匹敌的。   牛头化身为牛魔之后,速度暴涨,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追徐北游,两人只剩下三丈距离,牛头凶光毕露,低头前冲,就要用自己的牛角刺破徐北游的后心。   徐北游几乎陷入绝境。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名中年文士出现在牛头的身前,单手按在牛头的额头上,竟是硬生生地止住了牛头的前冲之势,同时又是一掌将徐北游拍落在地。   牛头化身牛魔看似疯狂没有神智,实际上他只是暴怒而已,理智仍在,见到此人竟是没有出手,反而是暂时压制自己心头那股怒火,向后倒退几步后,露出几分戒备姿态。   来人无疑是实实在在的人仙境界,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人仙境界。   晚牛头一步来到此地的马面见到这幕,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平等王大人,莫不是看着我们两口子忙活完了,就想要来摘桃子了?您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些。”   中年文士负手而立,笑道:“这齐州乃是我的镇守之地,剑宗少主经过齐州被我发现擒拿,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反倒是你们夫妻二人和武城天官不在自己的辖境,而是跑到我这齐州来,我还要问你们一个玩忽职守之罪呢。” 第二十章 有儒生手拿黄雀   这名中年文士正是镇魔殿三十六位大执事中排名第十九的平等王,实打实的积年人仙,也是镇魔殿中有望在甲子之年突破地仙境界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平等王面上笑容和煦,心中却是冷笑不止,三位大执事不约而同地进入齐州,傻子才看不出这里面有蹊跷,八成就是发现了剑宗少主的踪迹,现在看来也果不其然,让他做了捕蝉螳螂后面的黄雀。   镇魔殿就像个小朝廷,里面也有各种党争倾轧,假如说镇魔殿殿主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首席大执事是首辅老臣,那么其下大致就可以分为两党,一党以排名第三的地藏王为首,一党以排名第二的酆都大帝为首,这两位镇魔殿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面上和气,背地里却是互相看不顺眼,他们手下的两党之间更是各种明争暗斗。对此,镇魔殿殿主尘叶只是玩弄平衡权术,并不过多干涉,于是这种党争愈演愈烈。   南方鬼帝是酆都大帝的人,而平等王却是地藏王的人,所以南方鬼帝才会绕过平等王,令武城天官和牛头马面三人进入齐州追捕徐北游。   当下这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场景,尤其是平等王轻描淡写地挡下牛头和拿下徐北游,怎么看都是地藏王那边棋高一招。   对于平等王的话语,马面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下心头恼怒,沉声道:“既然平等王大人这么说,那么咱们就去主事大执事面前辩个对错如何?”   平等王微笑着摇头道:“这些都是旁枝末节,大可容后再议,只是剑宗少主事关重大,我要亲自押送他返回镇魔殿,为了避免消息泄露,还要请二位同僚在齐州多留些时日。   马面勃然变色,道:“难道你还要与我们夫妻二人动手不成?同室操戈可是我道门大忌!”   平等王轻笑道:“如果有抓住剑宗少主这桩功劳傍身,天大的罪过也不是罪过。”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   牛头不用马面发话,已然怒发冲顶,大步向前。   每一步都重若山岳,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刻脚印,双手交缠成拳,狠狠砸向中年文士的头颅。   一袭儒衫的平等王神态自若,还是伸出一手,五指伸张成掌,轻描淡写地抓住牛头的拳头,然后一甩手,气势汹汹的牛头竟是一个踉跄,不断后退,险些摔倒。   牛头怒吼一声,双脚发力,再次低头前冲。   他身后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长达近百丈的深深沟壑,余波甚至令周围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然后就见平等王云淡风轻地一挥袖,他的身前三丈骤然变得模糊起来,似真似幻,仿佛极不真实的海市蜃楼,极近又极遥远,近到触手可及,远到似如天边。   牛头感觉自己仍旧在不断前冲,可他与平等王之间的距离却不见半分缩减,短短的距离仿若永恒,就连平等王仿佛也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即。   不同于出自上古巫教的大力巫经,这才是正统的道门玄通,平等王出身天权峰,天权峰最是擅长袖里乾坤的手段,平等王也是得其真传,虽然还不到一袖纳乾坤的境界,但以气机构建出一方蜃楼却是信手拈来,最擅以巧胜拙。   牛头被困于蜃楼之间逃脱不得,马面一咬牙,手中双剑升起熊熊火焰,一竖一横交错斩向平等王。   这对双剑也是宝物,剑上烈焰,至刚至阳,专克各种阴邪之物,对付旁门左道也有奇效,可惜面对平等王这等道门正宗出身的人物,却是没什么大用。   平等王只是一笑,又是一挥袖。   无数气机化为丝缕细线,如同绵绵细雨,将剑上火焰瞬间熄灭,然后将马面层层纠缠包裹,让她动弹不得。   他轻淡说道:“镇魔殿三十六位大执事,第十位是一道大分水岭,能位列前十的无一不是地仙境界的大高手,即便是放眼整个修行界,那也是地位尊崇,在一些小地方足以开宗立派,位列一方豪强。第二十位又是一道分水岭,二十位以上是人仙境界,无一不是个中好手,以这两道分水岭为界,从无以下克上之事,你们夫妻二人对付小门小户的人仙境界,依仗神通手段尚能越境而战,可咱们自家人交手又如何能胜?”   马面冷笑道:“好一个排名十九的平等王,有本事与南方鬼帝去说这些话,跟我们夫妻二人耍什么威风?!”   平等王微笑道:“你也不用使这等拙劣激将法,就是到了殿主面前我也敢与他当面对质,我倒是要问问他,齐州本是我负责之地,为何剑宗少主途径齐州,他这个主事大执事不通知我,反而是另外派出你们三人?”   另一边徐北游被平等王拍落在地之后,体内气机在这一掌之下完全溃散,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勉强用天岚支撑着坐起,吐出一口郁结的淤血。   他只能无奈苦笑。   在许多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剑宗少主可真是一个好大的名头,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就是个花架子的空名头而已,除了师父留下的几把剑,再无他物。寻常人家的孩子尚有长辈可以依靠,他在公孙仲谋死后,就真的是万事求己了。   徐北游自幼不知父母是谁,被韩瑄收养,年岁渐大之后相貌长开,竟是个北人南相的富贵面相,清秀无比,韩瑄觉得他的父母应该是江南人士,只是不知怎么流落到了西北,故而给他取名北游。   至于为何不跟着韩瑄姓韩,而是姓徐,则是因为徐北游身上带了块刻有双人徐的玉佩。   韩瑄不屑于抢别人的儿子,于是让徐北游还是姓徐,也从不以养父自居。   徐北游手掌颤抖,深入怀中摸索半天,拿出两块玉佩。   一块是他自己的,一块是萧知南送给她的。   在他离开小方寨的前一天晚上,韩瑄曾经直言说过,我韩文壁比不了公孙仲谋,没有通天的修为,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儒生而已,手里有的只是以前积攒下的香火情分,若不能重回庙堂,就真的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你想去江南,我帮不上太多的忙,万事还要靠你自己。   徐北游当时说,当年萧皇只身离东都,也是孤身一人,最后却是率领大军十万浩荡临城下,逼得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出城相迎,那是多霸气,自己不求君临天下,只要能做到萧皇的一半就好,活着去,活着回来。   曾经亲眼见证了萧皇入东都的韩瑄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叹息一声。   若是就这么死在这里,那真是个笑话了。   徐北游不经意地转头望去,猛地睁大了眼睛。   平等王刚刚将牛头马面两人制住,余光瞥见一个身着青衣中年儒生正走向徐北游。   平等王心头大震,猛地转身,身形后掠,如临大敌。   青衫儒生的面容看似不惑年纪,两鬓却已经斑白,但这丝毫没有折损儒士的雅士风流,反而平添三分沧桑底蕴。   儒士温和嗓音响起,“在下魏国陈公鱼,多年以前曾与这年轻人的长辈有旧,今日到此,想与几位镇魔殿的高人打个商量,可否放他一马?”   平等王冷声道:“陈公鱼,此人是公孙仲谋的亲传弟子,事关重大,乃是掌教真人亲自下令缉捕之人,你是儒门大先生不假,可也轮不到你来管我们道门的事情!”   陈公鱼淡笑道:“那就是不愿商量了?”   平等王没有说话,但是周身勃发的气机已经表明了态度。   陈公鱼点点头,笑意仍旧温和。 第二十一章 儒门先生陈公鱼   直到此时,徐北游还是一头雾水,因为不管是公孙仲谋还是韩瑄,都从未对他提起过一个叫做陈公鱼的故人。而且从平等王的话语来看,这位名叫陈公鱼的儒生还是儒门的大先生。   要知道儒门大先生可是个不小的名头,自从大楚末年以来,儒门便保持着四分五裂的一盘散沙状态,再也没有宗主或是掌教之说,只有天下儒士公认的数位大先生共同执掌儒门。   大先生的数量不定,多的时候能有七八人,少的时候只有两三人,自大郑神宗年间的首辅张江陵之后,又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由大先生们再推举出一位魁首,地位与道门掌教、佛门主持、玄教教主相当,只不过空有名头,并无掌教真人那般滔天的权柄。   如今儒门共有八位大先生,魁首之位却还空悬,说到底还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句话,文人相轻是多少年的毛病了,哪怕只是一个虚名,也不肯轻易让给别人。   当年的张江陵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坐这个位置当之无愧,本来当朝老首辅蓝玉也有机会做这儒门魁首,可惜他已经是天机阁阁主,没有身兼两任的道理,其余人又不能服众,所以儒门魁首之位至今空悬。   儒门和道门同为三教之列,虽说现在的儒门倾颓,远不如道门那般煊赫,可从礼数上论起来,这儒门大先生的地位却是与道门峰主并无高下之分。   就好比同朝为官,一个是清水衙门的礼部郎中,无钱也无权,一个是三年十万雪花银的知府,一府之地尽在手中,两者差距极大,可从品级上来说,都是四品官,又没有什么差别。   换句话来说,儒门大先生再怎么不济那也是个“官”,远非镇魔殿这样的“胥吏”可比。   同样是文士打扮,陈公鱼与平等王这个假儒生大不相同,甚是说天差地别也不为过,士子风流更甚于无数江南名士的陈公鱼点头道:“既然没得商量,那就请恕陈某人得罪了。”   下一刻,陈公鱼只是一指虚点,平等王身前随之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波澜,向着四周层层扩散,刚才让牛头困于其中的一袖蜃楼瞬间支离破碎。   平等王脸色骤然苍白,向后连退三步,衣袖鼓荡不休。   陈公鱼微笑道:“算辈分我好歹也是你的前辈,就是靠年岁硬磨,那也该磨出个地仙境界了,你是镇魔殿的人不假,可我在修行界中也有几分薄面,真当顶着一个大执事的名头就能在这天底下横行无忌了?”   平等王脸色变幻不定,似是犹豫不定,不过最终还是低下头去,恭谨道:“职责所在,有所冒昧之处,还望大先生海涵。”   镇魔殿自成立以来,专事肃清道门异己,在修行界中足以称得上“闻风丧胆”四字,一旦有人登上了镇魔殿的“魔头”榜单,除了诸如慕容玄阴,或是青尘等寥寥几人以外,少有能逃脱的。   尤其是道门大兴的几十年来,多少忤逆道门的修士被镇魔殿冠以邪魔之名后直接处死了?甚至可以说,道门在修行界中立下的规矩就是镇魔殿用鲜血给堆积出来的,如今更是少有人敢于触碰。   不过既然是“少有人”,而不是“没有人”,那就是说明在修行界中还是有那么一小撮人敢去逾越雷池的,儒门虽说四分五裂不复当年之盛,但因为儒生多出仕的原因,在朝廷中根深蒂固,有朝廷和皇帝陛下这座靠山,倒也不惧怕道门,所以儒门八位大先生正是那一小撮人之一。   儒门可以不给道门面子,道门自然也可以不给儒门面子,既然都不给面子,那接下来多半是要用修为说话,可惜的是平等王面对已经是地仙境界的陈公鱼没有半点胜算,正如徐北游面对他这个人仙高手一般。   陈公鱼平淡道:“魏国一别,思付良多,棋盘纷乱如絮,最后还是觉得与其冒险一关,倒不如出其不意地边角飞子,最后一断,如此方能破局而出。走吧,回去告诉尘叶,托他将此言转达给秋叶,他会明白的。”   身为镇魔殿中的大执事,既然决定了放手,那就绝不会拖泥带水,平等王干脆利落地作揖拱手道:“大先生所言,我一定会带到。”   待到平等王带着牛头马面两人离去之后,陈公鱼转过身来望向徐北游,笑道:“徐北游,你可认得我?”   徐北游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久闻先生大名,初次见得先生真容,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陈公鱼屈指而弹,输入一道绵和气机帮他稳定体内伤势,淡然道:“我当年与公孙仲谋有旧,这次来齐州访友,恰好见你遇难,冒昧出手,算是了却一段旧缘,希望你莫要怪我多此一举才是。”   徐北游赶忙摇头道:“晚辈岂敢。”   陈公鱼自然看得出徐北游的语气中还是带着三分谨慎和三分疑虑,不过却不以为意,略带感慨道:“说起我与公孙兄的交情,那可就要追溯到甲子之前了,那时候这天下还不是萧家的天下,当时的萧烈和萧煜父子两人,一在东都,一在中都,一内一外,虎视天下,我与他共谋反萧,有过这么一段共事的缘分。”   徐北游此时体内的紊乱气机渐渐平复,望着陈公鱼,问道:“不过师父却是从未提起过先生,不知此中可是有什么缘由?”   陈公鱼似是早就料到徐北游会有此一问,坦言道:“想来公孙兄应该与你提起过当年草原兵败的事情,那时候道门在背后扶持萧煜,剑宗则是支持红娘子,最后红娘子兵败身死,剑宗不得不全面退出草原。公孙兄在心灰意冷之下返回碧游岛,大约有近十年的时间不理世事,而我却是顺势而为,做了一个萧齐治下的顺民。公孙兄重出世间之后,仍是多方奔走,意志之坚,令人敬叹,想来也是因为此事恼怒于我,故而不再提起。”   徐北游面露凝重,起身后对着陈公鱼一揖到地,道:“即是如此,徐北游也要谢过先生的救命之恩,若非先生出手,我恐怕已经是被镇魔殿的爪牙带走,落得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先生今日之大恩,徐北游没齿难忘。”   陈公鱼摆了摆手,喟然道:“你师父公孙仲谋,蜉蝣撼大树,可敬不自量,明知事不可为,仍是毅然而行,于公孙家而言无愧,于剑宗而言亦是无愧。只是时也命也,人力有时而穷,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时运不济就只能万事成空,到头来却也是个何苦来哉?”   徐北游轻轻叹息一声,然后问道:“先生这是在提点小子?”   陈公鱼微笑道:“谈不上提点二字,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想给你师父报仇,想要光复剑宗,剑三十六也好,诛仙也罢,这些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活着才是真的。”   徐北游脸色一变,又是恭敬一礼道:“谢过先生教诲。”   陈公鱼轻笑道:“既然公孙仲谋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那你就莫要让他失望。自古以来,天机榜十人多是出自三教九流之列,剑宗位居九流之首,每代宗主更是必然登榜,你如今继承了剑宗的衣钵,那日后也必须在天机榜上占据一席之地,希望我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   徐北游没有说话,眼神坚毅握紧天岚剑柄。 第二十二章 草原雄鹰望中原   陈公鱼负手而立,自言自语道:“当年天下间的反萧之人不计其数,不说世外之人,只说世内的各路诸侯,就有大郑秦氏、草原红娘子、东北牧氏、江都陆谦、江南傅氏、燕州秦政、蜀州唐氏、后建完颜氏、卫国公孙氏、中州张氏,一个个兴起,又一个个败亡。那时候的萧煜,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大军所到之处,挡者披靡,可谓占尽天时,那种横扫天下的霸道,秋海棠叶归于一统的景象至今犹在眼前,故而短短一甲子之后,再无人感念大郑,只知有大齐,我等前朝旧人,也只能做了大齐之顺民。”   徐北游呐呐无言。   陈公鱼长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这些当年的风云人物,如今都已是过眼云烟,哪怕是公孙兄也不例外,反倒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识时务之人,苟延残喘至今。”   中年儒生叹息道:“为何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因为谁能活到最后谁才是赢家,萧煜和秋叶,一个皇帝,一个掌教,到底是谁赢了?在我看来,不说朝廷和道门之间的胜负,单以个人而论,自然是秋叶赢了,因为秋叶还活在世上,而萧煜却是早早住进了梅山皇陵,不败而败。”   徐北游恍惚间想起了上次去古战场时的经历,那种万马齐喑、铁骑洪流的景象,犹在眼前一般,对他的震撼之大,仅次于碧游岛一战。   他轻声自语道:“大丈夫立世,若不能求一个逍遥自在,那便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陈公鱼抬头望天,眯起眼眸。   天下初定之后,总是少不了一场稍小规模的动荡,许多王朝就是因此二代而亡,纵观最近五百余年,大楚有宣武门之变,大郑有靖难之役,现在也该轮到大齐了。   当真是天机晦暗。   ——三日之后,江都紫荣观。   面色苍白如纸的南方鬼帝坐在椅上,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牛头马面,双手雪白十指交叉叠在腹部。   既然徐北游被陈公鱼救走,平等王再制住两人就无甚意义,所以将他两人放在齐州,独自一人返回镇魔殿,夫妻两人自然要返回江都面见南方鬼帝,途中恰好遇到一位也要去江都的地仙高人,跟随这位地仙高人,短短三天时间越过三州十二府之地,来到江都。   在外人面前威风不可一世的牛头马面,此刻竟是战战兢兢,宛若要被先生打手板的小孩子,就是一向莽撞的牛头也是低眉顺眼。   沉默许久,南方鬼帝终于缓缓开口道:“你们说陈公鱼从平等王手中夺走了徐北游,还让平等王传话给殿主大人。”   马面低头道:“正是,不过我等二人当时被制,没能听清具体内容。”   南方鬼帝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也就是说,现在的徐北游已经离开齐州,我们再次失去了他的踪迹。”   马面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微颤道:“是。”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南方鬼帝冷哼一声,顿了一下后沉声道:“你们是大执事,我虽是主事大执事,却也没有随意处置你们的权利,你二人先留在江都,将功折罪,待到此事了结之后,再去殿主大人面前请罪。”   “诺。”马面和牛头一齐恭声应道。   南方鬼帝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倒退着向外退去。   两人退下之后,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是个身形如同一座小山的番僧,说得难听些,那就是臃肿如野猪,不过既然能出现在此地,说明此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事实上他也是地仙境界的高人,就是他带着牛头马面两人在三天时间内横穿三州十二府之地,从齐州来到江都。   此人名为扎西丹增,出身佛门三大分支的草原摩轮寺,名声在修行界中毁誉参半,缘于他好色如命,因为修行大欢喜禅的缘故,更是曾经做出过将一整个部族女子阴元吸尽的举动,为中原佛门所不齿,扎西丹增缓缓道:“同门之间互相倾轧,果然是哪门哪派都避免不了的问题。”   南方鬼帝不以为意道:“庙大菩萨多,为了争香火,难免要有些龌龊,道门家大业大,更是如此。”   扎西丹增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道:“贫僧这次之所以要亲自赶到江南,是因为无色死了。”   南方鬼帝微皱眉头,“可曾查到什么痕迹?”   扎西丹增脸色晦暗,“一把大火,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毕竟这里不是草原,贫僧孤身一人调查起来也多有不便,不过贫僧可以肯定,杀死无色之人的修为还要在贫僧之上。”   南方鬼帝眉头皱的更重,道:“若是平常也就罢了,我自然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当下关头,镇魔殿正竭尽全力追捕剑宗少主徐北游,此子境界虽低,却有公孙仲谋留下的诸多遗泽,诸如慕容玄阴和陈公鱼等人更是已经出手,如今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扎西丹增缓缓道:“贫僧自是明白道兄的难处,所以无色之死可以暂时放一放,最关键的还是那件大事。”   南方鬼帝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此事事关重大,已经非是我一人可以决定的,就是酆都大帝也不行,唯有殿主与掌教真人方可裁断。”   扎西丹增压低了声音,“此事,非是我摩轮寺的意思,而是王爷的意思。”   此王爷,自然不是大齐朝廷的一众萧姓亲王,也不是牧棠之这位异姓王,而是那位翱翔于草原之上的雄鹰,统领金帐王庭之下大小五十四个部落,雄视漠南漠北的草原共主。   单是以权势而论,当之无愧的诸王第一人,甚至还要超过魏王萧瑾。   各大宗门与俗世的各大势力纠缠不清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当初萧皇成事就是有道门在背后大力扶持,天机阁和暗卫府更是光明正大地隶属于朝廷,摩轮寺位于草原大雪山,自然与草原王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南方鬼帝眯起眼睛,“玄都有五殿十二阁,镇魔殿权势虽大,却也只是众多殿阁之一,在众殿阁之上还有掌教真人、八脉峰主和紫霄宫大真人议事,即便是林王爷的意思,我也只能层层上报。”   扎西丹增轻轻叹息一声,“早在承平十七年,王爷就曾遣萨满教大祭司秘密拜会掌教真人,掌教真人却以要处理剑宗之事为由推托,如今公孙仲谋已死,掌教真人干脆直接以闭关之名借口不见,镇魔殿殿主又是只有一句细细斟酌,如此一个拖字诀,可谓是深得庙堂三昧。”   扎西丹增顿了一下,竟是露出几分愁苦之色,接着说道:“而且王爷接连几次派人,朝廷那边似乎有所察觉,尤其是暗卫府那几只最顶尖的鹰犬,险些窥探到大祭司的行踪,所以这次才让无色演了一出采补台吉妻子被逐出草原的戏码,秘密前往中原,却不想他在途径燕州时直接被人出手杀死,尸骨不存。事到如今,贫僧也顾不得许多,只能亲自前往。”   南方鬼帝却是不知道林寒竟然早就与道门有过联络,闻言后沉默许久,缓缓道:“我也不妨与你明言,这种涉及天下气运变化的大事,就算是我道门也不敢逆势而动,只敢顺势而为,尤其是一旦动手,那便真的与萧齐朝廷不死不休,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扎西丹增笑了笑,“正因为如此,所以掌教真人一拖四年,王爷也不曾多说什么。”   南方鬼帝默然不语。   扎西丹增用中原人的礼节拱手告退。   南方鬼帝独坐屋中,十指不断交叉,轻声道:“梅山。” 第二十三章 平安先生张百岁   当今皇帝登基以后,在收权之余,自认做了三件大事,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和火耗归公,这三件事是其父萧煜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   父子两人,一人平天下,一人治天下,当年萧煜极力推崇大郑第一相张江陵的一条鞭法新政,可惜未尽全功就已然辞世,当今皇帝萧玄是萧煜亲手教导出来的,即位之后延续其父之政,同时在萧煜的基础上进一步延伸一条鞭法,于是就有了如今的三大新政。   三大新政一出,国库丰盈,可代价也不小,不少世家权贵因此而心怀怨恨,好在是王朝初立,权贵势力还远未能达到掣肘皇帝的地步,倒也没掀起多大的乱子。   晚春时节,一场细密春雨随着春风飘洒在帝都。   此时,深宫大内的一处晦暗偏房中,一灯,一床,床前站着一个小小身影,床两侧立着许多高大身影,在昏暗光线下看不分明。   一个苍老声音从阴暗中传出:“褪衣。”   那许多身影七手八脚地将那个小小身影身上的白布麻衣褪下,光溜溜的。   那个声音接着说道:“喝药。”   其中一个身影拿出个小巧葫芦,拔开塞子,将里面的药液灌入那个幼小身影的口中。   “稳身。”   幼小身影躺到床上,被那些身影用绳子缚住手脚。   “扪口。”   又有一个身影将一颗煮熟的咸鸭蛋塞入幼小身影的口中,再用布条细细封好。   苍老声音的主人从阴暗中缓缓走出,是个佝偻着身子的干瘦老人,一身灰布衣袍,脸上皱纹堆砌,相貌让人望而生畏。   老人伸出手,轻声道:“刀。”   一个身着白麻衣的年轻宦官双手托举着一把尺余长的短刃,躬着身子送到老人的手边。   老人拿起刀,在手里掂了掂,平静道:“开净。”   大半个时辰后,一个新鲜出炉的小宦官弯着腰走出这间晦暗的偏房。   偏房外立着一名身着黑色蟒袍的男子,双臂自然下垂,双手藏在窄长的袖口中。   男子戴着黑色的雕龙纱冠,冠下的两鬓已经霜白,分明已经是古稀以上的年纪,可看面容却是像个不惑年纪的中年人,尤其是面白无须,越发显得驻颜有术。   小宦官走到此人面前,偷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小声道:“师父。”   这人没有搭理,目光越过小宦官落在那名紧随着走出偏房的佝偻老者身上,微微颔首,嗓音轻柔道:“有劳孙师傅了。”   老者连连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这人没有继续说话,领着小宦官转身离去。   沿着廊道一路行来,身着黑色蟒衣的大宦官脚步悄无声息,只有小宦官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和外面雨声混在在一起。   世人称呼宫中阉人,多以“太监”称之,殊不知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之中,可不是谁都敢把“太监”二字放到自己头顶上的,帝都中近万阉人,能被以太监称呼的不过寥寥三十余人。   浩浩宫廷,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再无宦官可以称为太监。   大齐遵循大郑旧制,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为首,权柄最重。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是正四品的官职,却手掌批红大权,与内阁首辅的票拟之权相互对应,素有内相之称。大齐效仿古风,不尊黄色而尊崇黑红二色,这天下宦官之中,也唯有司礼监掌印太监能着黑色蟒衣。   这一袭黑色蟒衣穿廊过堂,一路上的宦官见着了,无论是是哪个衙门的掌印太监,还是哪宫正得宠的红人,都纷纷站在一旁,低头躬身而立。   这些宦官的眼神中只有三分惧怕,倒有七分敬畏。   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姓张,名百岁,世称平安先生,与天机阁阁主蓝玉和暗卫府都督傅中天,并称为朝廷三大高手。   说起这张百岁,其本身经历可谓是是宦官里的传奇。在萧煜偏居西北时,他只是是中都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后被萧煜看中,召为随身近侍,到了萧煜入主东都以摄政王之尊把持朝政之后,张百岁在萧煜授意下拜了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孙士林为师,后又在崂山之变中偶遇还未飞升的道门主事大真人天尘,得天尘大真人传授龙虎丹道,甲子以来,勤修不辍,竟是以残缺之身成就地仙之境,高居天机榜第四人的位置。   萧煜登基之后,张百岁执掌司礼监,统领二十四衙门,不过此时的张百岁对外并无实权,对内又有牡丹大管事墨书牵制,只能算是个。萧煜故去之后,新皇萧玄对这位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小宦官”非常信任,以“大伴”称之,仍是委任其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时为了压制“外相”蓝玉,萧玄又赋予张百岁批红之权,这时候的张百岁才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内相”。   总得来说,老皇帝倚重蓝玉,而新皇帝则是更信任张百岁。   一路上,张百岁走得不快不慢,每一步的距离都好似被尺子精确量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在他身后的小宦官刚刚净身,纵使提前服用了秘药,此时还是有些追得吃力。   张百岁的声音响起,在这沙沙雨声中清晰可闻,清淡如水:“有句老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怕是个宦官,也是如此。大郑正明年间,张江陵总揽内阁大权,可他之所以能架空当时尚且年幼的神宗皇帝,一则是太后出力,再则就是联手当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说句逾越本分的话,外相加上内相,才是真正的宰相。”   小宦官听得似懂非懂。   张百岁继续说道:“小崽子,既然入得宫中,那就记住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今天这一刀只是小意思,比起宫外头那些如同孤魂野鬼的无名白不知道要好多少,能吃苦,会隐忍,机灵点,耐得住性子,总会熬出头的。”   小宦官小声道:“知道了,师父。”   走到一处交叉路口,张百岁挥手招过一名早已候在这里的秉笔太监,轻声道:“带着这小猴崽子去内廷学堂。”   平日里三品公卿都要笑脸相迎的秉笔太监恭敬应诺,转头对小宦官露出一个温和笑脸,然后牵着他的手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能进内廷学堂,意味着日后最低也是个二十四衙门的少监出身,自然值得这位现任秉笔露个笑脸,毕竟人走茶凉,趁着还在位上多积攒些香火人情才是正理。   两人走后,张百岁正了正本就方方正正的衣冠,朝另外方向走去。   这个方向的宽阔廊道两侧立满了黑衣黑甲的持刀侍卫,一动不动,寂然无声,仿佛塑像一般,只有廊外的沙沙雨声。   张无病悄无声息地穿过这条廊道,来到尽头的宫殿门外,轻轻推门而入。   殿内铺设着厚厚地毯,龟蛇铜炉中烟雾袅袅。   殿中只有一人,身着玄黑色常服,此时正负手立在窗前,透过被打开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白色雨雾笼罩下的宫城。   直到这时,张百岁才稍稍加重了脚步声,不再像先前那般悄然无声,好让这殿内之人知晓是自己来了,然后压低了声音,轻柔道:“陛下,春寒料峭,还是小心些为好。”   贵为九五之尊的那人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问道:“无妨的,知南到哪儿了?”   “江都,谢家。”   “这丫头出去的时间也不短了,张大伴,你就替朕走一趟江南,将她带回来。另外,也查一查暗卫府报上来的那件事。”   张百岁低头垂目,轻声道:“诺。” 第二十四章 古中原豫州神都   因为行踪在齐州暴露的缘故,所以此时的徐北游没有按照既定路线前往徽州,而是转道去了豫州,打算由豫州再前往江州。   可话又说回来,徐北游不是公孙仲谋,不曾行走天下,严格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孤身一人出门远行,与陈公鱼作别之后,脱离了既定路线,所以他也很是理所当然地迷路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曾经中原第一州拔剑四顾心茫然。   豫州,又称中州,乃是古中原所在之地,大楚之前,豫州与陕州同是天下中心所在,其首府神都更是号称天下之中,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又因牡丹闻名于世,被赞誉为:“千年神都,牡丹花城。”   修行界各大宗门与神都也渊源颇深,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当真是圣贤云集,故而以神都为名。   只是到了后来,古中原之地日渐衰弱,不复当年之兴盛,历代王朝中心或是往南,或是往北,不复定都于此,这神都也就无法与日渐兴盛的江都等地媲美。   按照朝廷的说法,天下四都分别为帝都、江都、中都和北都,按照道门的说法却不然,因为帝都又名东都,故而四都分别为中都、东都、江都、神都。   神都城能名列道门四都之一,可见一斑。   徐北游一路行来,细数天下各都,更名为帝都的东都,位于江南的江都,大齐龙兴所在的中都,曾经是为天下之中的神都,茫茫雪原上的北都,又名金帐王庭的西都,道门祖庭的玄都,以及龙城佛都,足有八个。   在此八都之外,另有陕州、蜀州、燕州、辽州、锦州、幽州、齐州、直隶州、徽州、豫州、江州、湖州、湘州、南州、桂州等大小十五州,漠南漠北两大草原,十万里南疆,海外魏国,西域各国,后建数州,以及极西之地之国,此谓之天下。   徐北游边赶路边问路,竟是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神都城外三十里处。算算时日,清明谷雨已过,春期将尽,刚好赶上了神都牡丹的花期,可有幸目睹满城富贵牡丹齐放的盛景。   既来之,则安之,徐北游索性直接往神都城行去。   神都之地位,不复赘言,韩瑄曾经对徐北游特意提起过,儒门有三大派系,一则江都,一则东都,一则神都,徐北游这次江都之行,有一条清晰脉络,将东都和神都这两处高人云集之地都排除在外,本该进入齐州后绕过琅琊府再入徽州,然后由徽州渡过大江前往江州,这次临时改变路线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神都已在眼前,那就干脆走上一遭。   黄昏中,徐北游终于走到了神都城前,真是好大一座城,比起中都丝毫没有半分逊色,只是不似中都那般百战之地,神都多了岁月时光积淀下的三分富贵三分尊荣,恰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   徐北游站在城前眺望,以他那算不上的高明的眼光也能依稀看出,这座城哪里仅仅是座城,分明还是一座奇门大阵,以坊市为点,以城墙阡陌为线,交织连接,是为大阵。不过这座大阵几经战火之后,如今已是支离破碎,这才被徐北游一眼看破,不过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神都鼎盛时,这阵势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为十三朝故都之地。   徐北游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神都城,四下打量,果然与北地和塞外大不相同的气象,徐北游想来想去,最后只能用花开富贵四字来形容自己的所见所感。   近百余年来,儒门先后有三位魁首地位可称是举足轻重,分别是张江陵、方何和孙世吾,此三人先后担任大郑朝廷的内阁首辅,巧合的是他们三人也分别代表了儒门的三大派系,张江陵出身江南,方何出身江北,孙世吾则是出身中原,孙世吾辞官告老之后就是归隐于神都城中,故而在神都城中,以孙家最为强盛,其家学更是自成一家,这些年来甚至有了堪比江南谢家等豪门世家的气象。   不过徐北游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没心思去招惹孙家,只想在这儿短暂停留之后,便离开此地前往江州。   城内前朝皇宫旧址中有一观星台,可俯瞰全城,其中有藏书楼和观星占卜所在,这儿却不是属于神都第一世家孙氏,而是归于一位萧姓郡王所有。   这名郡王名叫萧去疾,没有什么功勋,完全就是依仗家世恩荫才能有今日之地位,其本身即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也不骄横跋扈,不怎么爱财,也不怎么爱色,就是整日纵情山水,偶尔求求仙佛,也好附庸风雅,唯一可以称得上爱好的就是练剑,甚是推崇大剑仙上官仙尘,不过其本身却无甚资质,练了这么多年仍是不入流,别说剑仙的门槛没摸到,就是称呼为剑客都很勉强。   总而言之是庸人一个,所以当今陛下干脆把他封在神都这个太太平平的中原之地,也不指望他去屏藩镇边,倒也是安稳自在。   此时的观星台上,一身蓝色蟒袍的萧去疾正迎风而立,腰间佩着把一看就是花架子的长剑,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想要吟诗一首,可保持这个姿势半天,也没能憋出只言半语,只能无奈放弃。   在他身后一个老仆,手里提着个鸟笼,里面装着一只青翠小鸟,极有灵性,轻声道:“殿下,这春寒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还是下去吧。”   萧去疾挥了挥手,似乎是极不耐烦,道:“老王,你哪儿都好,就是这点不好,罗里吧嗦地像个娘们,本王心里有数!”   老仆满脸无奈,只能连连点头。   萧去疾想了想,问道:“对了老王,我前些日子听暗卫府的那帮人说起过,剑宗少主要去江都,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最近有信吗?”   老仆轻声道:“老奴在镇魔殿里有几分交情,听说这位剑宗少主在齐州露过一面后就不知所踪了。”   萧去疾点了点头,道:“有点意思,我那位堂兄呢,他不是坐镇齐州吗,剑宗少主从他的地盘上路过,他就没什么动作?”   老仆摇头道:“齐王殿下对此似乎完全熟视无睹,倒是……”   “倒是什么?”萧去疾转过身来,“老王你别卖关子,本王最是不耐这个。”   老仆压低了声音:“老奴听说公主殿下对这位剑宗少主别有青眼,只是事关公主殿下清誉,可不敢乱嚼舌根。”   萧去疾嗤笑一声:“我那个堂妹,自小便是不类常人,常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动,当年依仗太后娘娘和陛下宠爱,不知闯下多少祸事,虽说这些年消停了不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事不足以大惊小怪,倒是堂兄竟然不去掺和这档子事,不像他的性子啊,很是蹊跷。”   说到这儿,萧去疾又是忽然自嘲笑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郡王,去管这些做什么?什么道门朝廷与我何干?有那些兄弟叔伯去操心,我自逍遥自在,说起来我倒想见见这个剑宗少主,一是问剑于他,再有就是见识下威名赫赫诛仙和剑三十六。”   老仆眯起眼,轻声道:“别的地方不好说,只要他在中州现身,老奴定将这位剑宗少主请到殿下面前。”   萧去疾伸手使劲拍了老王的肩膀,大笑道:“老王,够意思!” 第二十五章 相逢即缘一浊酒   这当主子的不怎么靠谱,仆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名叫老王的老仆虽然穿得还算整洁,可全身身下却没有半点高人风范,既没有道门大真人的仙风道骨,也没有诸如镇魔殿大执事的阴鸷晦暗,怎么瞧都与高人二字不沾边,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有时候萧去疾自己也在想,在这些姓萧的王孙贵胄里面,哪个不是蓄养高手无数威风八面?就像自己那个叔祖萧瑾、堂兄萧白,独占一国一州之地,军政大权在握,何等逍遥自在。再瞧瞧自己个儿,蓄养高手就别说了,只有一个老王,还是自己那个已经过世的老爹留下的。什么军政大权就更没有了,也就勉强在地方官面前拿拿架子,遇到真正的实权官员都只能绕着走。   这些都是往大了说,往小了说,宗室蟒袍以大缎为料,以颜色区分,红、绿、黄、白、黑为上五色,又称正色,紫、粉、蓝、湖、香为下五色,又称副色,自己混不到一个最为尊贵的黑色也就罢了,就连其他四个正色都没能混到,干脆是个下五色中的蓝色,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自己虽说没什么大志向,可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希望能穿上身正黑色的冕服,哪怕没有实权的里子,好歹也有面子不是?尤其是过年进京时,这一身蓝蟒袍混在一众黑色蟒袍中,可别提多现眼丢人了!   萧去疾忍不住唉声叹气。   难怪老爹生前总说,父母给的那叫背景,自己打下的才是江山。   愁啊,真愁。   徐北游这时候自然不知道有个姓萧的郡王正打自己的主意,他还是老样子,找了间客栈落脚,不巧的是临近神都牡丹花期,各地前来赏花的游人极多,客栈竟然爆满,徐北游不得不与另外一人“拼房”。   这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儒生,衣衫已经洗得发白,看得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只是精神头很好,显然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   徐北游坐在自己的床上,从背囊里取出一本前朝大儒所著的《传习录》,老儒生无意中瞥见后,原本略显冷淡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意,温声问道:“这位小兄弟也是读书人?”   徐北游抬起头,笑道:“算不得读书人,不过是识几个字罢了。”   老人不似那些拿捏做派的穷酸腐儒,说道:“这本王文成公的《传习录》可不是识几个字就能看懂的。”   徐北游放下手中书本,“如此说来,老人家肯定是读书人了。”   老人叹息一声,道:“这本《传习录》,老朽读了不下五遍,所谓的十三经更是熟记在心,可惜直到现在也没能博取半分功名,更没读出个浩然正气,老朽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读书人。”   徐北游道:“不以成败论英雄,读书与否,不在功名。”   看相貌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儒生会心一笑,说道:“小兄弟能看得这般通透,想来也是读书人了。”   徐北游笑道:“是不是读书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们两人倒是有些互相吹捧之嫌。”   老儒生爽朗大笑:“众人拾柴才能火焰高,这名声二字,说白了就是你吹我一句,我捧你一回,时间久了,自然就有名气。”   徐北游挑了挑大拇指,“老人家可谓是真知灼见。”   老人摆摆手,谦逊道:“真知灼见谈不上,只不过活得年岁久了,明白些年轻人不懂的道理。”   徐北游从背囊中拿出一壶未喝完的蛇胆酒,说道:“酒是糯米酒,胆是银环蛇的胆,又加了些药材,算不上什么好酒,是我自己酿的,老人家要不要尝尝?”   老人眼睛一亮,拿起桌上的茶碗,好生擦了擦,然后道:“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徐北游给老人满上一碗,老人端起来轻啜一小口,闭目回味良久,轻声道:“味道醇厚,药味完全沁入酒中,这酒质虽然不怎么样,但这酿酒的手法却是不凡,小兄弟,你跟谁学的酿酒?”   徐北游慢慢收敛了笑容,叹气道:“算是家传吧。”   老儒生漂泊半生,自然看得出触及了徐北游的伤心事,便不再提起这茬,转而说道:“小兄弟是何方人士,要去哪里?”   徐北游却是没敢太过交浅言深,敷衍道:“小子乃是陕州人士,这次来神都见识下满城牡丹的盛景,也算是游历了。”   老人端着碗慢饮这杯中之物,点头道:“游历好,游历好啊,年轻时候就该四处走走,开拓眼界,西北的大漠黄沙,塞外的草原茫茫,江南的十里秦淮,东都的满堂富贵……”   说到这儿时,窗外忽然风声大作,片刻后就听到噼里啪啦的雨点声打落下来。   老儒生的话语稍微停顿,然后说道:“一场风一场雨,这牡丹却是要看不成了。”   徐北游起身来到窗前,推窗而望。   外面果真已经是雨雾茫茫,整个神都仿佛被一张大幕所笼罩,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出些许模糊轮廓。   徐北游看了一会儿雨景,正打算关上窗户,就听到在嘈杂的雨声中传来一阵急促密集的脚步声。他略感好奇,将窗户半掩,只留一道缝隙,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大概有二十余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疾跑而过。   徐北游心下一动,暗卫府。   随着徐北游逐渐了解修行界的各种秘闻,他也重新认识了暗卫府。   最初,他以为暗卫府是个衙门,后来又知道暗卫府隶属于“九流”之列,还是个修行界宗门。   之所以将暗卫府算作是修行界宗门,是因为暗卫府有一套传承千年的修炼体系,上到皇室萧氏,下到暗卫府的普通校尉,其实是一脉相承,都是源自大郑的开国重臣萧霖,也就是被追封为景皇帝的萧氏先祖。   与其他宗门的不同之处在于,暗卫府可谓是人数最为庞大的宗门,以二十万暗卫侦缉天下而闻名,就是号称三万门徒的道门也难以比拟。而且暗卫府内部建制也是参照军制,从校尉到都督,几乎一模一样,从这一点上来说,暗卫府几乎就是一支军伍,一支被朝廷用来制约监视修行界的特殊军伍。   这也是为何暗卫府能独立于内阁和大都督之外自成体系的缘故。   就在这时,老人已经碗中之酒喝尽,有了几分微醺之意,问道:“刚才从外面过去的可是暗卫?”   徐北游略微惊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老儒生嘿然一声,“暗卫,世人都道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可怕,却不知那两位副手才是一等一的豺狼,小兄弟,你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徐北游神情凝重道:“还请老人家不吝解惑。”   老人呵呵一笑,道:“想来小兄弟也知道这世上有高来高去的修士,这些修士自成一体,谓之曰修行界。那暗卫府的三位都督,掌印都督是应付朝廷的,左都督傅中天才是暗卫府在修行界中的话事人,素有暗卫府府主的别称,至于另外一位右都督,名叫魏无忌,为人阴狠且不择手段,故而有个人猫的绰号,介于端木睿晟和傅中天之间,半是庙堂半是江湖。”   徐北游眯起眼,“老人家似乎不是寻常人。”   老儒生笑了笑,“彼此彼此,正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我相逢于萍水之间,作别之后今生未必还有再见之日,何必去刨根问底?”   徐北游沉默片刻,又端起酒壶给老儒生满上一碗,“既如此,相逢是缘,有酒。”   老人接过酒碗,笑道:“那便是,尽付酒中,喝吧。” 第二十六章 古今兴亡多少事   这场晚春时节的夜雨,不像是春雨那般绵柔细密,反倒是逐渐有转为激烈夏雨的趋势,雨落后小半个时辰,青石板街道上的积水已经漫过脚面。   若是有人在这时从上空俯瞰神都,就会发现无数大街小巷中,有一队又一队的暗卫疾奔而过,如同百川入海,向着神都正中位置汇聚而去。   这片地方绵延十数里,早先是宫城所在,后来历经战火荒废,如今被改为王府、顶尖权贵及三司衙门所在,孙家大宅就是在坐落于此地,与郡王府比邻而居,可见孙家底蕴,也可见此地的非同寻常。故而神都乃至整个豫州的权贵莫不以在此地置办一栋豪宅为荣,堪称是寸土寸金。   也就是暗卫府才敢在此地做些文章,想来也是,暗卫府连位属道门四大观之一的中都崇龙观都敢动得,还怕这神都的满城权贵?   半个时辰后,满城十之七八的暗卫全部聚集于一座华美府邸的门前,将这座府邸四下围住。暗卫们皆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其下是暗卫官袍,手中按刀,肃然而立。   接下来仍是不断有暗卫加入其中,不过这些后来暗卫多是兵刃出鞘,其上不断滴血,化入脚下的滂沱雨水之中。   少顷,在这深沉夜色中忽然亮起两点微弱光亮,由远及近,越来越大,而且忽忽悠悠,飘飘摇摇,似是鬼火,好不渗人。   待到这两点光亮离得近了,才让人猛然惊觉这其实是两顶惨白色的灯笼,自行悬浮,无视漫天大雨,散发出微弱的晦暗荧光,摇曳不定,显得凄清诡异,在其后则是一顶漆黑的轿子飘忽而至。   轿子由四名暗卫抬动,落地之后,随着一阵叮当清脆的悦耳声响,千余枚玉珠穿就的轿帘被撩起,显露出轿中之人的真面容。   是个满头白发的干瘦老头,身着华美飞鱼公服,头戴嵌玉乌纱,脚踏黑面白底官靴,实实在在的暗卫府高官打扮,不过其尊荣却是让人不敢恭维,山羊胡,三角眼,尤其是眼神浑浊,暗黄中泛出幽幽绿色,仿佛一只恶鬼,让人望之便不寒而栗。   此人也不是无名无姓之人,姓羊名师何,乃是暗卫府八大都督佥事之一,与西北暗卫府的陆沉分属同级,不过与陆沉不同,他更专注于自身修为,如今已经是臻至人仙境界巅峰,距离那传说中的地仙境界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羊师何坐在轿中沉声开口道:“今已查明,神都杜氏私藏前朝陆氏余孽,图谋不轨,本官特奉都督大人之令,查抄杜氏上下,凡有反抗不从者,格杀勿论!”   老人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方圆十数里范围,甚至压过了这漫天的雨声。   早就听到的动静的萧去疾此时正站在自家的望楼上远眺此处,闻言后问身后老仆道:“老王,我记得陆谦之子陆泰不是随着章传庭一起死在我那叔祖魏王的手上了吗?陆氏余孽早就死绝了,今天闹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   老仆躬身答道:“殿下,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陆谦的嫡长子陆泰已经死了不假,可陆谦的妾室却还给他生了个幼子,唤名陆朴,据说死于君岛上的一场大火。不过也有传闻说当初陆谦跟先帝爷隔江对峙时,曾经请大真人青尘在江边为自己占卜,却在江水中看到了自己的无头倒影,遂将自己的幼子偷梁换柱地送走,事后果不其然,渡江定鼎一战时,青尘大真人败于天尘大真人之手,煊赫一时的江南王陆谦也被天尘大真人一剑斩去项上人头。”   萧去疾来了兴致,嘿然一声,“如此说来,这陆朴这么多年来竟是一直藏在神都,细细算来他今年也该有花甲年纪了,足足有本王的两倍还多,本王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真不知暗卫府那帮阴魅是怎么找出来的。”   老仆笑道:“暗卫府是景皇帝亲自组建,历经两朝,根基遍植天下,寻人追踪的本事可称是天下第一,就是道门和镇魔殿和佛门的八部众也比不得,就说那剑宗少主,如果换成暗卫府来寻,恐怕此时早已落入罗网之中。”   也就在这时,杜府那边传来一道巨大声响,老王和萧去疾一起望去,原来是羊师何已经出手,只见他出轿之后,双手掌心中生出幽绿鬼火,然后双掌一合,化作一个半人之大的球形火焰,再向前一推,球火如同被抛石机抛出的巨石一般飞出,落在华美府邸的大门上轰然炸裂,直接将整座高大门楼连同周围的院墙一起夷为平地。   羊师何的声音再次远远传出,不过这次没有什么无用废话,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杀字。   无数暗卫蜂拥涌入杜家大宅之中。   羊师何负手立在雨幕之中,颔下花白胡子微微颤抖。   ——客栈中,老儒生放下手中的酒碗,道:“老夫姓杜,名平原,是这神都城中的杜家人,近几年外出游历,刚刚返回神都,骤然听闻家中惊变,不胜惶恐,不胜悲切。”   话虽如此,可老人脸上却是没有半分惶恐悲切之意,平淡如水。   徐北游有些摸不准老人何意,静待下文。   杜平原接着缓缓说道:“杜家老家主杜明玉,本是前朝江都大都督陆谦的爱将。当初先帝萧煜兵分两路,一路由萧煜亲领,从正面渡江强攻,一路由现在的大都督魏禁统领,取道蜀州,再由蜀入湖。杜明玉临危受命镇守湖州两襄,兵阻大都督魏禁,只是可惜大厦将倾,无力回天,这边挡住了魏禁,那边萧皇却已经渡过大江,陆谦兵败身死,杜明玉无奈之下只能开城投降,萧皇登基之后,解甲归田,于是便有了今日的神都杜家。”   杜平原长长叹息一声,“陆谦死后,萧皇命暗卫府大肆搜捕陆家余孽,原本百余嫡系子弟的陆家在这几十年的追剿中,陆续死去,如今只剩下一人。那人之所以能逃过暗卫府的耳目,倒不是说神通如何了得,只不过是因为杜明玉使了个偷梁换柱的戏码,用自己的儿子换出了大都督陆谦的幼子,伪造出陆谦幼子已经葬身火海的假象,这才为陆家留下了一线血脉。”   徐北游喃喃道:“好一出陆氏孤儿的大戏。”   杜平原低头笑道:“这个陆氏孤儿,若是能有朝一日为父亲和整个家族报仇,那才是一出大戏,可惜如今的萧氏坐拥天下,想要报仇难比登天,陆氏孤儿多半要死于无名,那就不是一出大戏了,而是一个笑话。”   徐北游摇头道:“既然不能报仇,那为何不继续隐姓埋名,也好为陆家延续下一线香火。”   杜平原轻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暗卫府的豺狼又岂是好相与的?刚才的那些暗卫就是去杜家的,这个在神都也算有头有脸的杜家啊,亡了。”   徐北游默然不语。   杜平原犹豫了一下,道:“小兄弟,若是老夫没看错的话,你应该是剑宗之人?这一身剑道修为,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老夫。”   徐北游脸色骤然一凝,周身剑意勃发。   老儒生摆了摆手道:“不必紧张,老夫之所以能认出你,只不过因为早年曾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有过交情,你在老夫面前又未曾刻意遮掩,所以才被老夫瞧破了身份,不过老夫今日也送你一句话,君不密,不过失臣而已,臣不密,却要丢了身家性命。”   徐北游沉重点头,然后缓缓说道:“想来老人家就是那位陆氏遗孤?” 第二十七章 最毒还是妇人心   老人身子微微一僵,然后长叹息道:“小兄弟好眼力。”   徐北游摇头道:“老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若再猜不出您的身份,未免太愚笨了些,老人家说自己叫杜平原,杜姓自然是随当年的杜家老家主杜明玉之姓,而平原,不正是个陆字么?”   老人摇摇头,拿过徐北游的酒壶,将壶底的最后一点残酒倒入碗中,平声静气道:“老夫本名陆朴,家父正是曾与萧煜划江而治的江南王,当年渡江一战之前,家父将尚是年幼的我送到义父帐下,又将年岁与我相仿的义兄接到万石园中,战后家父身死,义兄也随着君岛上的万石园被付之一炬,事后萧煜心腹曲苍亲自查验尸首,虽说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序齿年龄却是刚好对得上,所以才会认为陆朴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徐北游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有今日之祸事?”   老人眼神晦暗,道:“最难攻的城池,多半是从里面被攻破,万事就怕内鬼二字。”   廊外忽然响起一阵拍手鼓掌声音,接着便是有人推门而入,一位身着锦袍的男装女子缓步走进屋内,行走之间,摇曳生姿,将婀娜身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女子拍完手,笑道:“不愧是家中智计第一的叔父,想事情就是明白,不像那些蠢货,死了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死的。”   真实身份正是陆氏遗孤的陆朴见到这名女子后,脸上露出恍然神色,喟然道:“原来是你。”   “是我。”女子笑道:“就是我把你的身份和行踪上报给了暗卫府,这才换来一场好大的富贵。不过暗卫府那帮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还是让叔父逃走了,而且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叔父竟然跟他们玩了一出灯下黑的戏码,可怜那帮子暗卫还在封锁城门,却不知叔父你就近在咫尺之遥!”   陆朴闭上双眼,叹息道:“你身为杜家庶女,竟用杜家满门上下三百一十三口人命去换一个所谓的富贵,当真是好狠的心肠啊。不过依老夫之见,你说换取富贵是假,其实泄愤才是真。”   女子闻言后冷笑不止,“你说得不错,我杜紫涵喜欢荣华富贵不假,可还没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之所以要让杜家满门死绝,只是为了给我那个可怜的娘亲讨还一个公道罢了。”   老人哀叹道:“又何苦?今日死于暗卫之手的杜家人,可都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一家人?”女子的俏丽脸庞上透露出几分狰狞,“当初我娘病死时,这些一家人在哪?我们娘俩被人欺辱时,这些一家人在哪?那个禽兽不如的兄长要将我和娘亲一起凌辱时,这些一家人又在哪?说是家人,实为仇人,幸得苍天开眼,让我无意中探听到了有关你那身世的机密,这才有了报仇的机会。”   陆朴低下头去,“几十年前,老夫就连累义兄代我受死,却不想几十年后,老夫还要连累整个杜家。”   杜紫涵冷声道:“废话说的够多了,叔父,是你乖乖随我走呢,还是要让我亲自动手带你走呢?”   陆朴抬起头来望着她,带着三分颓然道:“老夫资质驽钝,修炼了一辈子,空有一双眼力,却不过是二品境界,贤侄女请动手吧。”   杜紫涵正要动作,站在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徐北游忽然开口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今日看来,古人诚不欺我,以姑娘之心性,徐某人这个旁观之人怕是也讨不得好去,定要将我斩草除根才能心中安稳,与其事后算账,倒不如现在就做这个了结。”   杜紫涵眯眼望向徐北游,轻声道:“小子,找死?”   徐北游呵呵道:“谁死谁活,尚未可知,须得问过我手中青锋方可。”   杜紫涵不再多言,直接了当地一爪拍下,五指之间竟是有磷火生出,似如鬼火一般。   早有准备的徐北游倒持天岚挡下这一爪,冷笑道:“有些不知所谓的迂腐之人,最是喜欢标榜自己从不杀女人,可在徐某人看来,男人女人都是一般,该杀则杀!说起来我亲手杀的第一个人正是个女人,记住了,她叫孤燕,也是暗卫府的人。”   话音落时,在这小小的客栈房间之内,剑气横生。   当初公孙仲谋带着徐北游行走天下,专门有过一堂课,就是教导徐北游杀人的。在公孙仲谋看来,想要在这个世道上立足,不会杀人不行,不敢杀人不行,不忍杀人更不行,当然也不可嗜杀滥杀,其中度量如尺,须得细细斟酌把握。   而杀人当果断,就算是武断误判,也要强过优柔寡断,徐北游自然是牢记师父教诲,故而今晚已是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脱身无望,那就先下手为强,直接发难。   杜紫涵有两点没想到,第一点没想到的是徐北游会用言语相激,第二点没想到是徐北游竟是个高手,所以徐北游刚一出手,她便大意地吃了个暗亏,不防之下被剑气浸入体表,如同毛虫之刺毛,针扎一般,而她自身的气机竟是无法将这些剑气驱逐出去,不由得大为惊骇。   徐北游又是一剑鞘劈头打来,杜紫涵想要伸手迎接,却碍于体内剑气之苦,慢了一拍,被剑鞘打在肩膀上,只听咔嚓轻响,这只胳膊已经是垂落下去。   徐北游反手一式苍雷震撞在她的小腹上,直接将她撞得气机涣散,这才道:“这叫无生剑气,沾上之后如附骨之疽,不死不休,故名无生,镇魔殿的北方鬼帝用了二十年也没能逼出体外,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   方才这番交手,可谓是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不见如何气势骇人,只有精巧细微,大有武道宗师之间互相搭手,或是道门真人论道,大儒于棋秤之间分黑白的意味。   陆朴望着徐北游,嗓音沙哑道:“好一手剑十四,老夫总算知道你是谁了。”   徐北游扼住杜紫涵的咽喉,轻声道:“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我二人现在该如何脱身。”   老人脸上的阴霾散去少许,眼神悲哀地望向那个已经被徐北游制住的女子,“我这个侄女,小小年纪便能晋升一品境界,的确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次她看破老夫的灯下黑伎俩想要生擒老夫,又不想被别人分润功劳,所以才会孤身前来,也正因如此才会被小兄弟制住,既然她已经投靠暗卫,那么你我二人不妨借用她的这个暗卫身份,说不定能逃出生天。”   徐北游想了想,转而望向手中的杜紫涵,温声问道:“不知杜姑娘可愿帮徐某渡过此番劫难?若是徐某能平安无事,自然会将姑娘体内的无生剑气收去,以作报答。”   杜紫涵受制于人,此时已经憋红了面庞,只能点点头,艰难道:“好。”   徐北游松开手,望着女子脖子上的鲜红指印,拱手施礼,温声道:“方才唐突佳人,原谅则个。”   虽然身处险境,杜紫涵心中还是生出几分凛然之意,这年轻人先是点破自己的心思,这会儿又装模作样地道歉,这份变脸本事可不是小门小户能教得出来的,再联想到刚才陆朴那句剑三十六,眼前年轻人的身份已经是呼之欲出。   杜紫涵即是震惊又是感叹道:“输在剑宗少主的手中,紫涵倒真是输得不冤。”   徐北游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减,语气却是微微转冷,“只要徐某能平安脱难,刚才就算是徐某输了,还望杜姑娘大人不计方才之过,更不要意气用事,做出什么两败俱伤之事,毕竟徐某人虽有惜玉之心,手中三尺青锋却是无情。” 第二十八章 雨落神都灭满门   那座华美府邸内,当府内之人看到如狼似虎的暗卫悍然闯入,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自知身陷死境。   杜家扎根于神都城,根基深厚,既无生路,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府中的客卿、供奉纷纷出手,就连家丁也从库房中拿出了刀剑弓弩。   杜家老家主杜明玉本是军伍出身,解甲归田之后定居神都,府中第一批家丁就是他的亲兵,此后父子承继,今日的家丁即是当年亲兵的后人。   只不过这些家丁毕竟比不了久经沙场的祖辈,对上这些杀人如儿戏的暗卫,并无太多招架之力,被杀得节节败退,暗卫更是不讲究什么江湖规矩,直接调来近百张弩机,一齐发射,霎时间弩箭如雨倾泻而下,许多家丁当场就给射成刺猬,死得不能再死。   这弩机和箭都是非同寻常,弩机名为天机乙字弩,乃是天机阁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纵使鬼仙境界高手也难以躲避。而弩箭则是名曰灭神箭,是暗卫府金匠坊连同工部一起打造,上绘符篆,又淬剧毒,分为九等,专破修士护体气机,鬼仙之下几乎是沾着便死,碰着即亡。   中原暗卫府此番缉捕前朝余孽,可谓是下了大本钱,这次用的灭神箭虽然只是最不值钱的第九等,那也是百金难求,今日这般不要钱地泼洒出来,岂止万金?换成白银,那便是近十万之巨,豫州一地税收才多少钱?不过是将近两百余万而已,即便这些年来萧帝改革新政,国库充盈,也经不起这般浪费,所以若不能将陆朴抓住,只是这些银钱的缺口,那便是天大的罪过,故而中原暗卫府这次志在必得。   有灭神箭开路,无论是悍勇家丁,还是修为不俗的客卿供奉,一个照面便被弩箭射杀,弩箭或是透胸,或是穿颅,横尸遍地,尽皆伏诛。   有一名修为直达鬼仙境界的高手依仗自身护体罡气想要擒贼擒王,使得众暗卫投鼠忌器,却不想羊师何一声令下,百箭齐发,这人直接被近百道灭神箭破去了护体神通,眉心处被一箭穿过,当场毙命。   将前府中的阻挡肃清一空后,这帮手持天机弩的暗卫甲士在众多持刀暗卫的护卫下,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沿途不断将地上或是尸体上的灭神箭收回,事后还可送回金匠坊中修复再用。   羊师何先行一步,身形如大鸟一般破开雨幕飞掠而过,站在后府的一座屋宅顶上,声音低沉却传遍在整个杜府,似是在每一个人耳边低语,“久闻杜家有铁良和银凤两大鬼仙高手,现在铁良已死,银凤何在?本官倒是想要领教领教八凤羽的厉害。”   整个后府漆黑一片,仿若死域,没有半分动静。   羊师何挥了挥手。   暗卫甲士冲入后府,见人就杀,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伤残妇孺,冷酷无情,仿若老农收割稻谷,只是将杀人当作一个差事,没有半分怜悯动容可言。   这满地死人中,有往日里在神都城中有头有脸的杜家嫡系,也有寻常丫鬟仆人,如今却是一视同仁,全都躺在地上,死了个干净。   这便是让大半个王朝闻风丧胆的暗卫。   过了许久,喊杀声渐弱,一名银衣女子自黑暗中飘然而出,满身血污,就这么站在羊师何和一众暗卫面前。   羊师何望向这个自投罗网的银衣女子,拍手笑道:“早就听闻银凤姑娘的大名,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杜家大厦将倾,姑娘你又何必给杜家陪葬呢,只要姑娘愿意投效我暗卫府,本官可保举姑娘为督察使。”   银衣女子半低着头,没有说话。   羊师何脸色骤然一变,厉声道:“如若不从,那铁良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话音未落,已经是嗡鸣一声,十几道弩箭瞬间激射而出。   银衣女子猛地抬头,身前瞬间出现八点耀眼银芒。   八道凌厉无比的灭神箭瞬间落地,寸寸碎裂,不过仍是有四道灭神箭刺入女子的体内,女子气机涣散,踉跄后退险些站立不住。   这名姿色清秀的女子确实修为高绝,比之先前惨死的铁良还要高出半筹,一手八凤羽连破八道灭神箭,只是无奈遇到人多势众又财大气粗的暗卫,等不到羊师何亲自出手,已然是败了。   羊师何挥手道:“来人呐,把银凤姑娘请回去,其余人等,给本官搜!”   众暗卫齐声应诺,然后四散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整个杜府被翻了个底朝天。   雨势越发大了,渐有倾盆之势。   羊师何站在杜家后府的一处亭台中,负手望着亭外夜雨。   一名身着锦袍的暗卫统领半跪于羊师何身后,双手呈上三张已经泛黄的信笺,“启禀大人,杜府上下已经搜遍,并未发现逆贼陆朴踪影,不过却发现了三分书稿,乃是当年杜明玉与陆谦来往之书信,足以证明陆朴先前的确是藏身于杜府之中,书信在此,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大人示下。”   羊师何转身接过信笺,粗略扫过一眼,冷笑道:“本官早已下令启动城中大阵封锁八门,只准进不准出,除非有地仙高人相助,否则就是陆朴听闻风声提前遁走,那也逃不出这神都城去,传令下去,挨家挨户搜查,务必要生擒此贼。”   “诺!”暗卫统领大声应诺后,起身徐徐退去。   羊师何走出亭子,吩咐左右道:“神都有司之人跟随本官去郡王府和孙家走上一遭,其余人等各行其是。”   满城暗卫,除去必要留守人员,真如大网一般往这神都城中撒下去,可谓是缇骑四出,又有巡城兵马司和本地驻军被暗卫府调动入城,一时间剑戟森森,夜幕雨幕之下,大街小巷之间,尽闻马蹄之声,竟是有了早些年天下大乱时的意味。   徐北游望着窗外,街上出现一队队疾驰而过的披甲骑兵,其后便是持矛甲士,不由分说进门搜查,哪怕是家境殷实的缙绅也不例外,若是有人胆敢反抗,立刻就要铁锁加身直接带走,毕竟事关前朝余孽,一个根基深厚的杜家都被灭去满门,更何况寻常缙绅?本就肆无忌惮的暗卫,这下更是有了旗号,挥舞这张大旗,自然是无往不利,就算是三司官员,也不敢多言半句。   徐北游所在的这家客栈也被搜查过一次,自然也是一通鸡飞狗跳,只是有杜紫涵这个正牌暗卫,倒也是轻松蒙混过去。   不过久守必失,一直停留在城中,被暗卫识破也是早晚之事,当务之急还是该如何脱身。   在这个当口儿,徐北游忽然想起跟随师父行走天下的日子,那段时日是徐北游此生中的重大转折点,不但让他从一介寻常百姓一跃成为剑宗少主,更让他见识了天地之广,世界之大,开拓眼界,从而萌生了人上人之念。   在那段时光里,可谓是天下之大,大可去得,无论是镇魔殿也好,还是暗卫府也罢,都不过是一剑之事而已,任凭你鬼仙人仙地仙,谁又是一合之敌?所到之处,无不是旧友权贵礼敬相迎,又可谓是天下无人不识君,任凭你是藩王公卿或是一宗之主,谁不尊称一句先生?   徐北游回想起来,那短短半年的光阴,竟是自己二十余年人生里最为璀璨风光的时日。   只是这样的恣意江湖,随着公孙仲谋的故去,彻底远去了。   如今的徐北游,面对镇魔殿要东躲西藏,面对暗卫府也需费尽心思,即便如此,往往还要险死还生,当真是天差地别。   徐北游又想起十年前自己初次握剑时,梦想日后要成为风流倜傥的剑侠,负剑如山岳,运剑如清风,挥剑如浮云,快意恩仇,握剑便是握住一个江湖,不由得微微叹息一声,感叹这世事无常多变,比之帝王心思还要难以揣度。   徐北游侧头看着背后的剑匣,自言自语道:“神都城有雨,持青锋下山。” 第二十九章 一堂二司八分府   神都郡王府正堂。   萧去疾坐在主座上,看着半跪在堂前的羊师何,阴阳怪气道:“羊师何,了不得啊,转眼间就把杜家给灭了,现在又在这深更半夜来我郡王府,怎么着,要把本王也当成前朝余孽给抓了?说起来也我老萧家也算是前朝之人,先祖景皇帝便是大郑太祖皇帝的肱骨重臣,武祖皇帝更是大郑神宗朝的宰相,本王即是宗室之人,当个前朝余孽的确是够格的。”   这位身着蟒袍的年轻权贵气势凌人,面对让人闻风色变的暗卫府高官竟是没有半点儿顾忌,字字珠心,归根究底因为他是宗室,即便犯错那也只归宗人府管理,暗卫权柄虽大,但还管不到他的头上来,故而没有半分畏惧之心。   半跪于地的羊师何脸色不变,平静道:“殿下言重了,微臣岂敢有此等心思,只是怕那逆贼趁乱逃入郡王府中,惊扰了殿下,故而微臣才在深夜之中登门,还请殿下见谅一二。”   萧去疾眯起眼,压下怒气冷笑道:“羊大人倒真是好大的一片忠心呐,本王若是不见谅又当如何?”   羊师何平声静气道:“那就请殿下上书陛下,请陛下将微臣治罪,微臣绝无半分怨言。”   萧去疾脸上冷笑更甚,“羊师何,你这是拿陛下来压本王?”   羊师何低下头去,“微臣不敢。”   萧去疾冷哼一声,“敢还是不敢,你自己心里清楚。本王知道自己比不了齐王和燕王这两位嫡亲王爷,谁几时见过有哪个暗卫敢深夜闯入这两位的王府?还不都是在门前乖乖候着!”   羊师何没有说话。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若是换成齐王萧白,或是燕王萧隶,别说他只是一个暗卫府都督佥事,就算是三大都督来了,也不敢放肆,尤其是齐王萧白,乃是当今陛下长子,最有可能继承大统之人,如果得罪于他,日后天下又岂有容身之所?   萧去疾尚有三分余怒未消,也不说话,干脆就将羊师何晾在这儿。   过了片刻,羊师何自行从地上站起,平淡道:“若是齐王殿下在此,他即便是心中恼怒至极,也不会当着微臣的面大发雷霆,反而要温颜慢语,正所谓胸有城府之深,心有山川之险,从这胸襟城府上来说,殿下的确不如齐王殿下多矣。”   “你大胆!”萧去疾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竟是直接将这实木扶手拍得寸寸碎裂,化为粉末。   羊师何眼神一凝,这位看似不着调的浪荡郡王,竟然还是个高手?瞧这一掌的威力,大约能有二品境界了。   一名老仆不知何时出现在萧去疾的身侧,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垂在身侧,平日里笑呵呵的脸庞上挂了一层阴霾,望向羊师何,竟是有些森然味道。   羊师何被此人盯着,体内气机竟是有躁动不安之意,心中大为骇然,早就听闻平安先生曾经从宫内二十四衙门中挑取资质上佳的少年,悉心调教,然后送入各大藩王府邸以作宦官总管,既是监视又是护卫,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难不成此人就是宫里安排在郡王府中的宦官总管?   想到这儿,羊师何不敢大意,又是重新半跪下去,低头垂目道:“微臣不敢。”   萧去疾怒斥道:“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这郡王府也被你的人搜了,难道你还要骑到本王的脖子上才肯罢休吗?”   羊师何低垂眼帘,轻声道:“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歇着吧,微臣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殿下府上登门谢罪。”   说罢,羊师何起身向外徐徐退去。   待到羊师何退去后,萧去疾脸上怒意渐渐消失,刚才的怒气,有五分是真的动怒,也有五分是借题发挥,冷笑道:“一个萧家的奴才,竟然敢如此欺侮本王!”   老仆轻声道:“殿下不必动怒,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骄狂。”   萧去疾冷声道:“被这狗奴才搅扰一通,今晚也不用睡了,老王,索性你就随本王去城里走走,也顺便瞧瞧这杜家覆灭之后是个什么光景。”   “诺。”老仆轻轻躬身。   另外一边,徐北游趁着夜色和雨势,杀了两个甲士,将那两名甲士毁尸灭迹之后,自己与陆朴穿上甲士的衣甲,跟在杜紫涵身后出了客栈。   外面仍旧是大雨滂沱,街道上暗卫们手中缠了油布的火把在雨幕下恍恍惚惚,看不十分真切。   三人就在这大雨中向城门方向走去。   不得不说,中原暗卫府的暗卫们在整体素质上明显比西北暗卫府高出一筹,四品五品修为的好手比比皆是,就是三品修为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几名一品二品的高手。   徐北游不由得在心底喟叹一声,不管是崇龙观也好,还是西北暗卫府也罢,都没什么高人,看来西北那个苦寒地界,道门和朝廷都不怎么重视,除了边军就再也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了,所以想要开拓眼界,还是要入关域中,方可见天下之大。   有暗卫这层身份,寻常骑兵甲士不敢阻拦,一行人畅通无阻地来到定鼎门不远处,然后被一队骑兵拦住去路。   只见马蹄踩地,轰鸣刺耳,一百余名衣甲鲜明的轻骑分成两队,从三人两侧疾驰而过,然后将三人团团围住。   这队骑兵并非是被调入城中的豫州驻军,而是隶属于暗卫本部的缇骑,统一制式佩刀,背负强弩,虽然不擅长野外大规模骑兵交战,但是在小股游骑作战中却是出类拔萃,就是比起西北军和天子亲军的正兵营精锐也不逊色太多。   站在杜紫涵身后的徐北游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是哪里被看出了破绽?还是客栈那边出了什么纰漏?亦或是说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拦截检查?   一名身披黑色甲胄的高大暗卫跃马出列,缓缓前行,距离三人还有十几步时勒马驻足,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是哪个司的人?”   暗卫府白虎堂下设南北两大镇抚司,其中北镇抚司在太平十年又增铸印信,一切事宜专呈皇帝,毋须经过掌印都督转呈,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内阁、大都督府等一概无权过问,权利达到顶峰,如今的北镇抚司的都督傅中天便有暗卫府府主之称,可见其手中权柄之大。   两大镇抚司之下分为八大分府,分别是西北暗卫府、中原暗卫府、江南暗卫府、东北暗卫府、东南暗卫府、南疆暗卫府、域外暗卫府和直隶暗卫府,分别由一位都督佥事统领,每个分府下辖数州,每一州又设有司,就拿西北暗卫府来说,便下辖有陕州暗卫司、西凉州暗卫司、西河州暗卫司、中都暗卫司等,每司设督察使一人,再往下的各县府设大小不等的卫所,分设巡察使和监察使。   如今的中原暗卫府便辖有神都暗卫司、豫州暗卫司、徽州暗卫司等,此次奉中原暗卫府都督佥事羊师何之令,整个中原暗卫府倾巢而出,各大有司人马混杂在一起,故而眼前这名暗卫才会有此一问。   杜紫涵恭敬答道:“回禀督察使大人,属下乃是中原暗卫府直属巡察使,并不归地方有司节制。”   暗卫督察使眯起眼,“直属都督佥事大人?可你身后那二人怎么又是寻常甲士,暗卫府中不是该有缇骑吗?”   杜紫涵猛然一窒,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回禀大人,府中缇骑被都督佥事大人全部带走,故而属下只得用寻常甲士代替。”   督察使冷笑一声,阴恻恻道:“既用寻常甲士,按照我府中律令,须得百人以上,为何你只带两人?怕是这两人不是什么甲士吧!?” 第三十章 白莲接天踏月至   话音未落,徐北游已经是拔剑在手,无视正面几十名缇骑手中劲弩所指,身形暴起。   几十根弩箭激射而出,不过却不是天机弩和灭神箭,只是寻常弩箭而已,被徐北游或是躲掉或是挡下,十几步的距离转瞬即到,手中天岚直取这名暗卫督察使的头颅。   暗卫府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高手不一定能位居高位,但是位居高位的一定是高手,三大都督之一的府主傅中天能够位列天机榜十人,八大都督佥事中除了陆沉是代都督佥事,其余七人皆是人仙境界的高手,此人能位列仅次于都督佥事的督察使,自然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官员。   腰间佩刀的暗卫督察使端坐马上,由着徐北游一剑刺来。   徐北游持剑透过密密雨帘,几乎已经可以辨清暗卫督察使嘴角的不屑微笑,两人只是对视一眼,徐北游便觉得胸口气机凝滞,不敢有丝毫大意,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手中剑势一涨再涨,刺出堪称霸道的一剑。   雨幕瞬间被撕裂开来,出现一线无雨的缝隙。   面对这一剑,暗卫督察使只是抬起一只手,黑色护腕下的手掌五指张开,竟是想要空手夺白刃。   随着一道剧烈摩擦的尖锐声响,天岚在此人的五指间缓缓划过,下一刻,五指上骤然爆开朵朵血花,不过徐北游的这一剑却也变为强弩之末,只能收剑后撤。   徐北游身形下坠,落地后又是斜斜一剑刺出。   端坐马上的暗卫督察使眯眼看了下手上的鲜血,终于不再托大,腰间佩刀出鞘,带出一抹如同满月的光华,针锋相对,横扫向剑锋。   徐北游手中天岚如同灵蛇,点中绣春刀的三寸,凌厉刀芒微微一顿,徐北游趁此时机猛地向后退出稍许,背后红芒一闪,又是一剑出鞘。   双手双剑,一左一右分别划出一个半圆,合起来便是一个整圆,剑气凛冽,暗卫督察使挡无可挡,只能飞身而起,而其下坐骑则是被天岚直接被拦腰斩断,血浆内脏四溅。   就在此时,一杆血色长枪从旁边斜斜扎出,徐北游若想趁势追击就难免要被这枪捅透胸口,徐北游无奈,只能以左手中的却邪阻挡,借着这一枪之力身形飘然向后退出。,落地之后,徐北游手持双剑望去,是一名脸色木讷的不起眼暗卫,身着黑色锦衣,手中红枪如血,在这夜色中格外刺目显眼,对于徐北游的视觉冲击,不亚于当初在崇龙观中那名持有等人高大弓的暗卫。   更令徐北游心情沉重的是,不管先前的暗卫督察使,还是后来横空出世的持红枪暗卫,修为都在一品境界以上,不过两人都未全力出手,还不好说到底是不是鬼仙境界。   对于公孙仲谋而言,一品境界和鬼仙境界无甚区别,不过都是土鸡瓦狗一般,可对于徐北游而言却是大不一样,若是两位一品境界或是一位鬼仙境界,他都有信心放手一搏,甚至战而胜之,可如果是两位鬼仙境界,那就只有拼命逃窜一路可走了。   暗卫督察使落地,眯眼道:“本官倒是看走了眼,阁下还是个高手,看来是杜家余孽没跑了,那另外一人便是逆贼陆朴了吧?”   徐北游双剑交错身前,没有说话。   暗卫督察使抬了抬手,吩咐道:“烟花。”   在他身后的一名暗卫从怀中取出一方圆筒,拉动圆筒下面的拉绳,砰的一声,一抹绚烂透过重重雨幕中直冲天际,接着一朵巨大灿烂的牡丹状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整个神都城。   牡丹本就是暗卫府的一部分,只是其中成员为清一色女子,不归皇帝统辖,而是归于太后、皇后或是某位皇室女性成员,故而暗卫府也是以牡丹为标识。   此烟花一出,便说明附近暗卫遭遇强敌,或是发现重大情况,凡是看到此烟花者,都要立刻前往支援。   陆朴面露绝望之色地抬头望向头顶牡丹烟花,然后蓦地瞪大了眼眸。   在烟花之下,有人凌空飞渡,衣袂飘飘,仿若神仙中人。   随着这道身影出现,原本有滂沱之势的大雨竟是逐渐转小,最终停歇,原本密布于夜空之上的乌云更是四散开来,显露出其后的一轮皎皎如玉盘的巨大明月。   那人立于当空,背对是一轮明月,恍恍然如月宫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幕奇景,痴痴抬头,长大了嘴巴,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月宫仙子的凌虚逍遥。   几位鬼仙境界或是人仙境界的高手却是脸色难看,能够改变天时,那是地仙高人无疑了,而且还是十楼之上的地仙高手!   羊师何更是脸色铁青,这位地仙大高手出现的时机拿捏恰到处,太过突兀,让他根本来不及调动专门对付地仙高人的射日弩炮和前几等的灭神箭,现在能依仗的就是这神都城已经残缺不全的护城大阵了。   立于九天之上的女子轻轻挥手,夜空上的牡丹烟花骤然模糊不清,片刻后竟是变成一朵正在徐徐绽放的白莲。   白莲当空,整个神都城都清晰可见。   看到这一幕,羊师何脸色大变,失声道:“白莲教!”   如果说镇魔殿的死敌是剑宗,那么暗卫府的死敌便是白莲教,盖因当初逐鹿天下,各路诸侯或是灭亡或是归顺之后,只剩下萧皇与陆谦隔江对峙,道门无疑是支持萧皇,剑宗只是因为反对道门才站在萧皇的对立面,真正支持陆谦的正是这白莲教。   羊师何一咬牙,整个人周身燃起碧绿色火焰,身形冲天而起,拖曳出一道深绿色轨迹,冲向天幕上的那道飘渺身影。   若是面对白莲教畏战怯战,事后论起那便是大罪!   天空中的女子望了他一眼。   仅仅是一眼,天空中瞬间生出无数白色莲花,纷纷如雨落下。   在这片花雨之下,羊师何周身的幽绿火焰竟是逐渐熄灭,不见女子如何动作,羊师何猛地从天空坠落,落地之后更是七窍流血,肝胆欲裂道:“唐圣月!”   唐圣月,本代白莲教教主,与公孙仲谋分数同辈。   满城的暗卫陷入沉默,就像镇魔殿弟子遇到了剑宗宗主公孙仲谋。   战不能胜,退又不能退,该当如何?   一道清籁声音自九天之上传下,“本座无意与你暗卫府为难,只是要带走一位故人之子。”   然后就见那道身影自天幕上飘飘摇摇落下,与此同时,神都城的护城大阵开始缓缓运转,从上空俯视,可以看到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浩大气机以城内的坊市为点,以城墙街道为线,密密麻麻,蜿蜒游动,如同棋盘勾勒,构建出一张巨大阵图。   这便是神都的洛神大阵。   随着洛神大阵的运转,一圈又一圈的元气涟漪向着四周扩散开来,如同大风呼啸,横扫以神都城为中心的方圆近千里大地。   唐圣月伸出右手食指,一朵微小白莲在她的指尖上缓缓绽放,飞速旋转,每旋转一周,白色莲花便大上一圈,转眼间已有普通磨盘大小,她屈指一弹,莲花从指尖缓缓落下,下落过程中仍是在不断变大。   最后几乎是遮天蔽日。   明月与白莲交相辉映。   白莲落在洛神大阵之上,就像一朵落花坠在棋盘上,掀不了棋盘,却搅乱了本就是残局的棋子。   残全不全的洛神大阵猛然停滞,出现一道难以弥补的破绽缝隙。   唐圣月飘飘然进了城中,一挥大袖,漫天白莲飞舞,乱花迷人眼。   所有暗卫都不得不向后退去。   待到乱花散去,徐北游、杜紫涵和陆朴三人已经是消失不见。 第三十一章 一觉千里至徽州   分不清是月下美人还是天女踏月,刚出郡王府不远的萧去疾长大嘴巴望着夜空,眼神迷离,竟是痴了。   天下间竟是有如此美人!   平心而论,萧去疾虽然是个不得志的郡王,但也是堂堂天家贵胄,对他而言,美女不算什么,所谓花魁更是不值一提,归根结底这些女子都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美则美矣,不过只是玩物一流。真正能让他上心的是那些家世相当的世家贵女,但上心不等同于动心,今夜的唐圣月却是让萧去疾这个浪荡郡王真的动心了。   精通琴棋书画的女子不算什么,能踏月而来的女子可就大不一样了。   过了许久,萧去疾才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问道:“老王,那女子……是叫唐圣月吗?”   老仆将自家主子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已是猜出个大概,只能无奈道:“殿下,那女子正是白莲教教主唐圣月,瞧着年轻,实则已经是年过八旬的人了,比老奴还要大上不少。”   萧去疾对于老仆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喃喃道:“这样的女子,若是……若是能一亲芳泽,那该有多好?”   老仆大惊,急忙环顾四周左右,然后压低了声音,“殿下,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   萧世略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问道:“怎么,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老仆低声道:“唐圣月出身蜀中唐氏,师从傅先生,傅先生当年身兼白莲教和天机阁两宗宗主尊位,从这点上来说,唐圣月与当朝的蓝相爷还是师出同门,后来傅先生辅佐陆谦对抗先帝爷,蓝相爷却是追随先帝爷,也正因如此蓝相爷才和老师傅先生彻底决裂,最后渡江定鼎一战时傅先生死于先帝爷的天子剑,蓝相爷便接过了天机阁的道统,唐圣月则是继承了白莲教的香火。”   萧去疾不耐烦道:“不就是白莲教教主吗,这个本王知道。”   老仆苦笑道:“殿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抛开白莲教教主的身份不提,唐圣月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当年先帝爷领军南征蜀州,唐圣月便随行军中,这是平安先生、蓝相爷、魏大都督、镇北王、魏王等人亲眼所见,做不得假,老奴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太后娘娘誓死不许先帝爷纳妃,恐怕唐圣月已经是当今太妃。”   萧去疾猛地愣住,随即脸上震惊、失落、黯然、无奈皆有。   若是这么算来,唐圣月是他的祖母辈无疑。   那可就真是天上仙子,无缘也无份了。   ——徐北游被唐圣月裹挟带走之后,只觉得恍恍惚惚,不分白日黑夜,不分东西南北,后来更是不知何时彻底昏了过去,待到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密林中,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散落,在地面上印出块块金斑。   徐北游从地上站起,打量四周,不见其他人,地面很干燥,没有雨后的潮湿痕迹,说明要么他已经远离神都,要么他昏过去的时日不短,当然也有可能是两者皆有,看来唐圣月此行真的只是为了救陆朴,至于其他不过顺手为之。   徐北游活动了下筋骨,运转体内气机,畅通无碍,又检查了下自己的随身物品,并无异常,走到不远处的小溪旁蹲下,掬了一把冰冷溪水扑在脸上。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体瞬间僵硬,背后剑匣中的双剑颤鸣不止。   在小溪的对岸走来一名小姑娘,大约十岁左右,身着锦绣青鸾大袄,脚上是一双做工精细的白色翻毛领棉靴,秀发被扎成两个包子头,用紫色锦缎裹着,然后用细碎紫玛瑙串成的珠链束好,整个人就像粉底玉琢的瓷娃娃一般,看起来可爱无比。   可就是面对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徐北游几乎要拔剑出鞘。   小姑娘轻轻说道:“你打不过我,别白费力气。”   徐北游已经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望着小姑娘轻声问道:“你是谁?”   小姑娘笑了笑,嗓音清脆道:“徐北游,装傻可就没意思了,我们在龙门客栈见过的。”   徐北游脸色有了片刻的僵硬。   他当然认出了这个小姑娘,正是当日在龙门客栈里跟在端木玉身旁的小姑娘,若不是如此,刚才他也不会想要拔剑。   小姑娘恍然道:“你是想问我叫什么吧?我叫萧元婴,草头萧,元气的元,婴儿的婴。”   徐北游盯着这个小小年纪就有人仙修为的小姑娘,强压下心中诸般思绪,平静问道:“敢问萧元婴姑娘,这里是哪儿?”   萧元婴惊奇道:“真是奇了,你这是迷路了?那你又是怎么走到徽州的?”   “徽州?”徐北游神情复杂,望向左右,无奈道:“我说我是被一位地仙高人随手带到这里的,你信不信?”   萧元婴歪了歪脑袋,反问道:“地仙很了不起吗,我为什么不信?”   徐北游苦笑道:“说得也是,你小小年纪就能踏足人仙境界,肯定是万中无一的谪仙资质,将来登顶地仙境界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的确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料小姑娘却是一本正经道:“你没听说过伤仲永的故事吗?小时候厉害不代表长大了就厉害,天底下从来就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   徐北游有点跟不上萧元婴的跳跃思维,转移话题,试探问道:“萧姑娘不跟在端木公子身边,怎么独身一人来了徽州?还是说端木公子也在附近?”   萧元婴闻言后脸上露出一抹不屑神色,道:“端木玉也配?要不是姐姐交代我护好他的周全,本姑娘才懒得搭理这货。”   萧元婴年纪虽小,但毕竟是天家之人,绝非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转瞬间就反应过来,狠狠瞪了徐北游一眼,“徐北游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套我的话,是不是想挨打?”   似乎为了表明不是在说笑,她还亮出自己雪白粉嫩的小拳头,在徐北游的眼前晃了晃。   徐北游轻咳一声,连道不敢。   这丫头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与道门齐仙云齐名的,这拳头虽小,却是摧山裂石的,真要给自己一拳,不说立毙当场,也要去了半条命。   徐北游见小姑娘没有真要动手的意思,又是小心问道:“敢问萧姑娘的姐姐是谁?”   萧元婴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说来你也认识,我姐姐就是萧知南,也不知道你哪里好,竟然让姐姐这么留意,话又说回来,姐姐这么留意你,甚至还让我来接应你,难道是想让你做我的姐夫?”   徐北游猛地连咳几声,这次倒不是故意为之,是真的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萧元婴哼了一声,“好了,趁着我心情好,你还有什么想问都一起问吧。”   徐北游又是犹豫片刻,问道:“那萧姑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萧元婴从怀里拿出一方玉佩,散发着淡淡幽光,道:“姐姐也送了你一块同样的玉佩,只要两块玉佩相距不过五百里,便可自生感应,距离越近,感应越强。”   徐北游从怀里取出萧知南送给自己的玉佩,果然与平时大不一样,正散发着幽幽光芒。   徐北游不禁苦笑一声,这位公主殿下的心机果然非同寻常,竟是早在辽州时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问也问了,该做点正事了。”萧元婴轻轻一跃跳过小溪,来到徐北游面前,如是说道。   “什么事?”徐北游有些愕然。   萧元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说道:“自然是去江州。” 第三十二章 见督主百岁长生   神都,中原暗卫府所在。   中原暗卫府正堂仿照帝都白虎堂,上设铜案虎座,其后墙壁上雕刻有一方硕大的狰狞虎头,下设两列座椅,座椅后有等人高的青铜烛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多余装饰,整体气氛肃穆森然。   天色近黄昏,中原暗卫府及其下所有都司的高官全部聚集于此,灯火幽幽,人影绰绰,不过却是无一人敢于落座,包括中原暗卫府都督佥事羊师何在内,所有人都是垂手而立,低眉敛目。   坐在最上首虎座上的是一个老人,也正是因为这个老人,让这满堂如狼似虎的暗卫噤若寒蝉,变成了温顺的家猫。   老人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暗卫府中人,但对暗卫中人而言,其威势还要更甚于掌印都督端木睿晟。   只因老人身上有提督暗卫府之职,乃是让无数暗卫闻而色变的督主。   老人放下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卷宗,平声静气道:“一个唐圣月就能在满城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救走,暗卫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们丢干净了。”   老人说起来细声慢气,语气中听不出半分愠怒的意味,可这满堂暗卫却是脊背发寒,首当其冲的羊师何更是额头有冷汗渗出。   羊师何小心翼翼说道:“是属下思虑不周,未能提前设置射日弩炮,请督主责罚。”   老人平淡道:“责罚是一定的,这是规矩,至于该怎么责罚,那是南镇抚司的事情,用不着老夫去指手画脚。”   羊师何赶紧恭敬应是,看不出半点在郡王府时的不卑不亢。   老人低头摆弄着自己的白皙手指,轻翘出个拈花之状,轻柔道:“陛下派遣老夫去江南,行至中途,忽然察觉神都这边有异,故而转道赶来神都,却还是晚了一步,既然晚了,老夫也没什么法子,只能是顺其自然了。”   羊师何抬起头,小心试探问道:“督主的意思是?”   不怪堂堂中原暗卫府都督佥事要如此低声下气,满朝文武,又有几人不怕这位握有披红大权的内相?   更何况这位内相还是天子近臣,圣眷甚隆,不但提督暗卫府,还被御赐本是只有萧氏亲王才能穿着的玄黑蟒袍,其分量之重,丝毫不次于首辅蓝玉和大都督魏禁。   老人正是天机榜上排名第四的张百岁,字长生,别号平安先生,长居深宫大内,统领内廷二十四衙门和内侍卫,被世间修士视为大内第一高手,与外廷第一高手蓝玉并称为朝廷两大柱石,甚至有人认为若是两人联手,就是掌教真人也奈何不得。   本来按照皇帝陛下的想法,如果公孙仲谋也能归顺朝廷,那便是三只通天巨足一起支撑起朝廷这座大鼎,任凭秋叶如何神通盖世,面对此三人联手也要退避三舍,到时候朝廷是进是退,是打是抚,都是存乎一心,运转如意。故而他才令萧摩诃从中牵线搭桥,试探公孙仲谋是否有此意思。   事实上,公孙仲谋面对萧帝的诚意也已经动心,毕竟公孙家是被魏王萧瑾灭掉的,而萧帝与魏王不和更是举世皆知的事情,更何况两人还有共同大敌道门,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惜道门掌教秋叶也看出了这一点,不惜亲自下山入局,于碧游岛上除去了公孙仲谋,让萧帝的谋划功亏一篑。   张百岁轻声道:“如今站在这屋里都是咱们暗卫府的栋梁,有些话我就直说了。陆朴,一个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垂暮老朽,能闹出什么风浪?丢了也就丢了,无碍大局,所谓前朝余孽更是无从谈起,当初乃是郑帝禅位于先帝,天下共睹,做不得假。而且这些年来,先帝和当今陛下可曾慢待前朝皇室半分?魏王之生母是郑室公主,郑献帝之妻是我大齐长公主,两家本就是一家。时至今日,我暗卫府乃至整个朝廷的大敌不是什么余孽,而是那些不服王法的方外之人。”   整个暗卫府正堂鸦雀无声。   张百岁从座椅上起身,站在台阶上望着下面恭敬肃立的众暗卫高官,声音愈发轻柔,“方外之人,以道门最是罔顾王法,在咱们朝廷和道门中间,有许多左右摇摆的中立之人,这些人原本都是心向朝廷的,以公孙仲谋为最,可公孙仲谋一死,余下之人尽皆胆寒,咱们当下主要是收拢人心,为了一个陆朴便把唐圣月推向道门,不值得。”   羊师何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说道:“督主,白莲教可是当年太后娘娘钦定的逆贼啊。”   张百岁轻轻瞥了他一眼,只是一眼便让羊师何如遭雷击,待到羊师何脸色苍白地低下头去,这才慢慢说道:“正所谓圣人之道,随世而移,朝政也是如此,当年天下初定,白莲教余孽仍是图谋不轨,故而被太后娘娘定为逆贼,可如今白莲教却是大不一样,那些冥顽不化的余孽都已经死绝,就连白莲教教主唐圣月都是先帝亲封,何逆之有?”   羊师何不敢再有半分多言。   张百岁将双手笼入大袖中,走下台阶,然后向堂外走去,“你们把杜家的事情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什么尾巴,要不然物议汹汹,老夫也保你们不住,那时可就要扔出几个替死鬼才能平息下去。至于陆朴和唐圣月,老夫亲自处置。”   包括羊师何在内,堂内所有暗卫悉数单膝跪地,恭声道:“恭送督主。”   张百岁出了暗卫府,身形飞入天际,转眼间便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逍遥地仙,可飞腾于九天之上,尤其是到了十六楼以上的境界,号称朝游沧海暮苍梧。张百岁凌空飞行,穿梭于云雾之间,不多时已经是出了豫州进入齐州地界。   齐州琅琊郡,除了齐王王府坐落于此,还有海外崂山,崂山之上的太清宫便是齐州道门所在。张百岁落在崂山主峰崂顶之上,此时山顶仍有素白残雪,与周围的云海连成一片,虽然是在夜色之下,但也别有一番风景,翻滚如海浪,涌动如大潮,让人叹为观止。   老人眺望着远处在夜色下仍是灯火辉煌的太清宫,喃喃道:“当年崂顶之变,青尘率众突袭太清宫,欲将下榻于此地的先帝置于死地,正巧我张百岁随侍先帝身侧,那时的我手无缚鸡之力,本无幸理,幸而最后关头有天尘大真人出手,侥幸保住一命,更因此与天尘大真人结缘,事后青尘退去,天尘大真人在临走前又传授我玄门正宗妙法龙虎丹道,让我能以残缺之身踏足地仙之境,此等大恩,堪称是天高地厚,我张百岁倾其所有也无以为报。”   张百岁缓缓闭上眼睛,自嘲道:“可自古以来都是忠孝两难全,若不是先帝,我早就死于无名,哪有日后的诸般机缘?若不是先帝照拂,我即便得了龙虎丹道,又如何能有日后的地仙成就?太后临终之前,将今上托付我手,殷殷之情仍在眼前,当今圣上视我为肱骨,事无巨细,皆交付我手,不曾有半分疑虑,两代人之信任,我又当何以报之?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位当世官宦第一人撩袍跪地,重重叩首三次。   “今朝廷道门相看相厌,我身处其中,如入火聚,左右为难。思虑再三,恩情唯有以先后长久而论之,故望天尘大真人于九天天之上,勿要责怪弟子张百岁罔顾恩情,不念当年的救命之恩、授艺之恩,只因世事多变,身不由己。” 第三十三章 青鸾郡主萧元婴   单以修为而论,在已经是而立之年的那代人中,以辽王牧棠之和齐王萧白最是出类拔萃,如今都已经是地仙境界,大有一时瑜亮的意思。在接下来的一代年轻人,则是齐仙云一骑绝尘,以人仙修为傲视同代人。再往下,那就是青鸾郡主萧元婴一枝独秀了,同代中无一人能相提并论,小小年纪便与齐仙云齐名,被萧氏上下视为可以超越萧白和牧棠之的谪仙大材,甚至有望成为第二个完颜北月。   萧元婴还未出生时,其父病死,出生不久后,其母也郁郁而终。她被皇后娘娘接入宫中亲自教养,故而与萧知南情同亲生姐妹。其后三岁开蒙,四岁筑基,五岁被萧玄传授萧氏拳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窍通百窍通,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小小年纪踏足人仙境界,并在十岁那年被封为青鸾郡主,而且坊间传闻只要萧元婴能踏足地仙境界,那么一个不输萧知南的公主尊号也是唾手可得。   不管外人如何去说,萧元婴自己却从来没想这么多,在她看来,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不是父母胜似父母,平日里都是以父皇母后称之,而萧知南更是带着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姐姐,皇家也好,天家也罢,说到底还是一家人。郡主也好,公主也罢,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按照规矩萧知南必须是公主,而她就是个郡主,在这点上父皇不偏不倚,按照规矩行事,又有什么好争的?   在萧家,从来都是先讲规矩,后讲道理,最后才论情分。   谁也逾越不得。   萧元婴带着徐北游离开那片密林之后,一路直行,遇山翻山,遇水涉水,小姑娘有人仙修为倒是无虞,却让一品境界的徐北游大感吃不消,几乎每次停下时气海气机都已经近乎匮竭,徐北游就要立刻入定恢复自身气机,然后刚刚恢复便又要继续前行,一路周而复始,没有半分停歇。   不过如此也有好处,使得徐北游体内气机愈发精纯,甚至隐隐有了逼近鬼仙境界的迹象,也许再过不久就能着手汲取莫名剑的剑气神意。   一品境界与鬼仙境界之间有道很高的门槛,被许多修士称作是仙凡之别,不知多少修士被卡在这道门槛上,终其一生只能驻足一品境界,徐北游若是循规蹈矩地向上攀升境界,不说被拦在门槛之外,也要在这道门槛上耗神不少时间,但有公孙仲谋为他留下的四剑遗泽,只要能吸纳莫名一剑的神意,踏足鬼仙境界便是水到渠成,这也不得不让他感慨,寒门与世家相比,未曾起步就已经输了大半。   就这样过了一旬时间,两人不曾入城,甚至不去接触人烟,一路风餐露宿,差不多快要走出徽州境内,此时徐北游却是对徽州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只记得徽州的山是极好的,至于其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一日,两人奔行数百里后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涧歇息,一路上没怎么开口说话的萧元婴忽然皱了皱秀气眉头,说道:“真讨厌,有老鼠。”   “老鼠?”徐北游先是一愣,然后也是如临大敌。   一名白衣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上方的山岩上,负手而立,双眼开阖之间,一金一银,散发异彩。   徐北游抬头望去,诧异道:“金银玄瞳?!”   白衣道人轻笑道:“不愧是剑宗少主,竟然知道我道门秘术。”   徐北游的心骤然沉了下去,这白衣道人能找到他们的行踪八成就是因为这金银玄瞳。   公孙仲谋曾经为他详细解说过道门各种秘术,在瞳术一项中专门提起了金银玄瞳,据说练成之后双眼呈现金银二色,一眼望气,一眼破妄,可见阴灵鬼魂,可破幻术阵法,甚至还能追踪气机轨迹,堪比佛家的天眼通,若是自身修为达到地仙境界,配合阴阳二气法决,还可修成阴阳洞虚神瞳,号称上照九天日月,下彻九幽碧落,只凭目力便可杀人,厉害非常。   只是此门瞳术修炼艰难,对于双眼资质要求极高,道门已经数十年未曾有人能够练成,哪怕资质高绝如齐仙云,也只能望而却步,却不想这名道人竟是修成了此等秘术。   白衣道人飘然落下,站在两人的不远处,一金一银两色的双瞳先是盯着徐北游,然后又望向萧元婴,轻声道:“久闻青鸾郡主大名,今日得见可谓是一大幸事。”   脾气秉性与温婉可人丝毫不沾边的萧元婴有些不耐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谁?镇魔殿的狗腿子吗?”   白衣道人看上去不过是三十余岁的年纪,望向萧元婴的目光中有一抹隐晦的狂热,温声道:“贫道并非隶属于镇魔殿,而是药师殿中人。”   萧元婴冷冷道:“这么说来,你是要多管闲事了吗?”   白衣道人又是摇头道:“非也非也,贫道并非是为了剑宗少主而来,而是为了青鸾郡主,贫道想请郡主去寒舍一叙,还望郡主不吝赏光。”   萧元婴向前踏出一步,没有任何声响,甚至没有尘土飞扬,只是单凭体魄就踩踏出一个方圆数丈大小的圆坑,缓缓说道:“好狗不挡路。”   白衣道人仍是没有丝毫动怒,语气平和道:“贫道听闻天家最重规矩礼数,可郡主此言却是无礼得很,难道这就是萧家的礼数?”   萧元婴针锋相对道:“不管你为谁而来,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礼数是对人讲的,你是吗?”   徐北游闻言后不由微微侧目,想不到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一口尖牙利齿,想来那位以端庄贤良而闻名于世的皇后娘娘断然不会教她这些,难道是经常走南闯北的萧知南教给她的?   白衣道人终于是维持不住脸上的平和淡然,露出几分森然意味,威胁道:“既然郡主不愿随贫道去,那贫道就只好自己动手请了。”   随着白衣道人话音落下,一道道身影出现在山涧四周,朝着下方的两人虎视眈眈。   徐北游抬头望去,发现这些身影竟是一个个女子,不过这些女子周身不着丝缕,只是在关键部位略作遮掩,而且两眼瞳孔中呈现出诡异银色,不似常人双腿站立,而是如同猿类那般四肢并用,紧紧攀附在陡峭岩壁上,远远望去好似硕大的壁虎。   这些可怜人分明是先被人抹去了神智,然后又被炼制得与野兽无异,最后还要被这白衣道人如器物一般驱使。   那么这白衣道人为萧元婴而来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萧元婴自然也瞧见了这些好似野兽的女子,虽然没有勃然大怒,但是小脸也阴沉下来,沉声道:“好得很呐,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吧!”   一声尖利声响。   一名女子率先跃下,双手十指如钩,闪烁着蓝汪汪的光芒,扑向萧元婴。   萧元婴甚至没有抬头去看,视线仍是停留在白衣道人的身上,原地摆出个弓步握拳的起手式,然后小小拳头向上一挥。   这个还在半空中的女子直接炸裂开来,变成一团血雾。   白衣道人眯起眼睛,轻声道:“好一个萧家拳意。”   萧元婴低声道:“徐北游,你去对付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这妖道交给我。”   萧元婴说完也不等徐北游答复,悍然出手。   只见以她的脊椎为起始,然后从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一声震耳雷音,大有击水三千里之势。   萧家拳意,说到底还是落在一个拳上,这一拳曾经打破孟婆的法器钵盂。   在白衣道人的视线中骤然出现一个精致的小拳头,然后这个小拳头越来越大,直至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下一刻,伴随着轰然一声,白衣道人整个人倒飞出去,脸上还带着诧异神色。   与此同时,那些好似野兽的女子也已经悉数从山壁上跃下。   而徐北游握有双剑在手。 第三十四章 金银瞳道人无叶   <p>  徐北游出手便是剑十一,错影分光。   只见徐北游整个人一化二,二化四,转眼间竟是出现四个徐北游的身影。   从山壁上扑下的人形野兽均是一愣,难辨真假。   四个徐北游中只有一人是真身,另外三道身影则是剑气所化,但同样可以伤人杀人。若是修为到了神仙境界,用出此剑时能一人化千万,一剑可挡百万师绝不仅仅只是一句狂言空话。   四个徐北游一起迎上,双方刚一接触,就有两只人形野兽被开膛剖腹,哀鸣不止。   徐北游挑了挑眉,这些人形野兽虽然不着衣甲,但一身皮肤却硬若精铁,若是手无天岚、却邪这等利器,应对起来相当不易。   剩下的十余只人形野兽不管那两只濒死的同伴,朝着徐北游一涌而来。   四个“徐北游”身形急转,每人两剑,总共八剑剑光煌煌,与这些人形野兽的十指相撞,发出一连串的金属铮鸣声音。   如今的徐北游还不能达到一心四用自成剑阵的境界,其余三个“徐北游”只能跟着本尊的动作亦步亦趋,不过这些人形野兽没有理智,而驭使这些人形野兽的白衣道人又被萧元婴一拳打飞出去,自顾不暇,所以她们只能凭着本能和血肉之躯硬抗徐北游的剑势,不多时便已经鲜血淋漓。   另一边,白衣道人因为轻敌大意,被萧元婴一拳打飞出去,不过他本身也有人仙境界修为,倒不至于被这一拳力毙当场,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后飘然落地,捂住鲜血直流的口鼻,阴狠道:“萧元婴你记着,贫道无叶,定要将你制成天底下最好的傀妖。”   萧元婴撇了撇嘴,“谁生谁死还不一定,打过才知道。”   说话间,萧元婴的拳头变得通明透彻,在其中显现出一尊小小的身影,若是细观其面容,竟是个缩小版的萧元婴。   萧家拳意有五个阶段,分别是体魄百炼、窍如星辰、见神不坏、意通诸天、打破虚空。   体魄百炼,顾名思义就是完成练肉,练筋,练皮膜,练骨,练内脏,练髓换血这一系列过程,谓之百炼,刚好与鬼仙之前的九品境界相对应。窍如星辰则是指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大约是对应鬼仙境界。刚才萧元婴一脚踏出圆坑却无声无息,便是这前两个阶段的体现。   第三个阶段即是修炼窍穴,在窍穴中凝聚身神,使得窍穴坚不可摧,只要这个部位凝练窍穴成功,便是断肢也可再生,若是全身窍穴全部凝练完毕,那就几乎是不死之身,故而谓之见神不坏。   其后的意通诸天,是用窍穴中的身神与周天星辰相互感应,产生诸般玄妙联系,此时方可算是拳意大成,可破世间诸般神通。至于最后的打破虚空,其实已经是等同于道门的白日飞升。   如今的萧元婴乃是初入见神不坏,凝聚的身神并不算多,远比不了当初武祖皇帝萧烈凝聚三百六十余尊身神的恐怖战力,但无叶道人也远非是秋叶这样的巅峰地仙,两人算是半斤八两。   只见萧元婴小拳头中的身神摆出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动作,然后萧元婴出拳,那尊身神也随之挥拳。   这一拳融汇了身神之力,拳意比之方才更上一重楼。   无叶道人不敢大意,双袖一抖,只见原本正在与徐北游厮杀纠缠的傀妖如同牵线木偶,被尽数扯到他的身旁,组成一个奇异阵势,气势陡然一升,比起方才傀妖们各自为战何止高出一筹!   萧元婴不闪不避,正面硬撼十余名傀妖。   一拳刹那而至。   首当其冲的一名傀妖直接爆成血雾。   接着响起一连串的闷响声,又接连有四只傀妖被萧元婴的磅礴拳意震成血雾,直到第六只时才缓缓停下。   无叶难掩脸上肉疼表情,几乎显得有些狰狞起来。   不同于被徐北游斩伤的傀妖,那些只要略微修补便可恢复如初,而被萧元婴以磅礴拳意震成血雾的傀妖却是彻彻底底死了,再无补救余地,这十余名傀妖单个只有大约二品到一品的境界,可配合他本人组成阵势却可以达到人仙境界巅峰,几乎相当于拼死一搏时的北方鬼帝,现在傀妖死伤惨重,阵势已破,若不能抓住萧元婴,那可就亏大发了。   趁着萧元婴拳势将尽,无叶左眼中金光大盛,几乎化为实质。   萧元婴毫不退让地与之对视,瞳孔中同样显现出两尊身神。   两尊身神同时向前挥拳,无叶道人惨叫一声,头颅猛地向后仰去,仿佛被人迎面一拳,左眼中的金色迅速褪去。   萧元婴小小的身影如同鬼魅瞬间欺近无叶道人身前,因为身高原因,只能狠狠一肘捣在无叶的小腹上,再一次将他打飞出去。   现在的无叶可是狼狈无比,口鼻流血不说,左眼还呈现乌青之色,弓着身子,不像是人仙境界的高手,倒像是一个被地痞青皮暴打一顿的寻常人。   更重要的是,萧元婴的拳意入体,让他如负千钧枷锁。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徐北游暗暗咋舌,同时也庆幸自己先前没有跟这小丫头动手,否则还真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就在萧元婴打算趁势追击的时候,无叶身形自行飞起,张口吐出一道五彩光华,迎面朝着萧元婴激射而来。   萧元婴没有在意,还是干脆利落地一拳,小拳头与那道五彩光华正面相撞,发出一道金石之声,来回震荡不休。   萧元婴后退一步,眉头微蹙。   那道五彩光华也显露出真面目,竟是一把剑。   徐北游的瞳孔微微一缩,他认得这把剑!   无叶道人伸手一招将剑收回,然后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而萧元婴却是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想要追击的意思。   萧元婴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在中指上有一个细小伤口,此时已经是乌黑一片,而且还有不断扩散的趋势。   徐北游来到萧元婴的身边,沉声道:“剑宗十二剑各有用途,如我手中双剑,挟带却邪夜行,不逢魑魅,有妖魅者见之则伏。天岚则是以应八方之气而铸,可切玉断金,如削土木。刚才那道人用的是十二剑中的五毒剑,以五种毒物淬炼而成,剧毒无比,若是辅以无生剑气,更是让人防不胜防,好在十二剑非剑宗弟子难以动用,那道人不得其法只能勉强驱使,算不上大麻烦。”   “罗里吧嗦的,直接告诉我五毒入体就好了。”萧元婴沉着小脸,倒是有了些郡主气派,“我只是初入见神不坏,远达不到万邪不侵的小圆满境界,现在毒素入体,只能先行压制,等到了江都再让姐姐帮我解毒,现在你给我护法。”   徐北游没有犹豫,点头说了个好字。   萧元婴直接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凝神。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无叶去而复返,望着徐北游和萧元婴二人,哈哈大笑道:“萧元婴,我倒是小看了你,本以为你是初入人仙境界可以轻易拿下,却差点让贫道阴沟翻船,不过好在贫道还留有一手,现在五毒入体的滋味如何?”   徐北游拔剑站在萧元婴面前,轻声道:“你中了萧元婴的拳意,恐怕此时只剩下平日里的半数修为,与其拼个两败俱伤,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可好?”   无尘眼神冰冷,右眼中更是有银光隐现,狞笑道:“既然要拿青鸾郡主炼制傀妖,自然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就算贫道现在只有鬼仙境界,杀你个小小一品也足够了,等贫道拿了你这个剑宗少主的人头去掌教真人面前请赏,然后躲在都天峰上炼制这天底下最好的傀妖,就算皇室萧家又能奈我何?”<p> 第三十五章 一拳一剑够不够   一道银光自无叶的右眼激射而出。   银光映入徐北游的眼中,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脑子里也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茫然若失,飘飘然如坠云里雾里。   金银玄瞳,金瞳可破妄伤人神魂,银瞳可摄魂绝人心智,各有妙用。方才无叶的金瞳被萧元婴的拳意破去,可银瞳却是安然无事,此时对徐北游用出,凭借他比徐北游高出不止一筹的境界修为,自然无往不利。   只见徐北游的双眼中升起一抹晦暗银色,与那些女子傀妖的银色双瞳一般无二。   无叶没有急着趁此时机痛下杀手,而是十指连弹,将分散在四周的傀妖重新聚集起来,包括那些伤于徐北游剑下的傀妖也是如此,除去被萧元婴先后毁掉的五只,刚好剩下十三只。   无叶被这些傀妖簇拥其中,脸上浮现起一抹带着些许病态的畅快笑意,“剑宗少主,你该死了,你这一死可是重于泰山,待到贫道登临天下之后,再来为你超度!”   无叶乃是秋叶的同辈师兄弟,天资超群,从他可以修成金银玄瞳这点上就能看出一二,当初几位尘字辈的大真人更是认为他有望修成近百年无人成功的阴阳洞虚神瞳,也算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   那时候的无叶精研阴阳二气诀,本是走了一条康庄大道,若是再有些机缘福德,未必不能得一个地仙境界和大真人尊位,可惜其心术不正,意志不坚,在后来走上了歧途,开始修炼以他人做鼎炉的旁门左道,继而一错再错,又从炼制炉鼎这条歧途转到了炼制傀妖的羊肠小径,到头来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自身修为,以至于止步于人仙境界多年。   现在眼看着同辈人一个个或是地仙境界的散人,逍遥自在。或是头戴混元巾的大真人,倍享尊荣,甚至有些原本不及他的师兄弟都已经是一殿之主,秋叶和尘叶更是在整个天下间都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只有他还是郁郁不得志,不过是个药师殿的管事真人。少年得志时的自命不凡,到了老来的落魄失意,落差何其之大!他心中又如何能不恼不妒?   故而无尘这次孤注一掷,打算炼制一个绝世傀妖,即是炉鼎也是傀儡,吸纳其精华,成就自己的地仙境界,同时遗蜕炼制成的傀妖还可驱使御敌,到那时便相当于两个地仙境界。   要炼制这样的绝世傀妖,必须要一位谪仙资质的大材方可。   放眼整个天下,有名有姓的谪仙资质就那么几个,老一辈的诸如完颜北月、慕容玄阴、秋叶、萧瑾等人,想也不想用,无一不是雄踞一方的大人物,拿他们做炉鼎不比靠自己修炼到白日飞升容易多少。   接下来的萧白和牧棠之,先不说两人都是一方之主,势力雄厚,就只说修为,两人也已经成就地仙境界,不是他一个小小人仙可以奈何的,打他们的主意无疑是痴人说梦。   最后就只剩下齐仙云和萧元婴了,这两人虽然也是身份不凡,但境界却只有人仙境界,无叶自付停留人仙境界多年,又有诸多傀妖,对付两个小辈自然是手到擒来,只是齐仙云久在玄都修行,那里是道门枢机核心所在,不好动手,反倒是萧元婴并不常在帝都,所以他反复斟酌之后,决定下山寻找萧元婴。   倒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凭借着金银玄瞳这一秘术,他还真就找到了萧元婴,而且还搭上一个剑宗少主,真是意外之喜,虽说其中过程略有波折,但最后结果还是极好的。   杀剑宗少主夺取仙剑诛仙,炼萧元婴做炉鼎成就地仙,无叶甚至已经看到日后自己登临世间巅峰俯瞰天下的壮阔景象。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声音震得四周山石簌簌而落,仿佛要将这许多年来的积郁之气全部发泄出来。   他虽然是道门弟子,但从来不信奉清心寡欲那一套,在他看来,哪怕是死也要轰轰烈烈,大丈夫岂能死于无名?   人在世间,谁又能无所求?   当啷一声,徐北游手中双剑落地,整个人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   无叶终于是收敛了笑声,银瞳盯住这个运气好到让人羡慕嫉妒的剑宗少主,寒声道:“把剑三十六交出来。”   徐北游低着头轻声喃语,似乎梦呓,声音更是含混不清,让人听不真切。   无叶皱了皱眉头,走近几步细听。   还是含混听不清楚。   无叶又是走近几步,此时两人只剩下三尺之遥。   也就是就在这时,无叶忽然心生警兆,身形猛地向后退去。   不过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最是锋利的天岚一剑刺穿了他的小腹,徐北游随之抬起头来,双眼清明,掉落的双剑重新回到手中,哪有半分被摄魂夺智的样子?   剑道一途,除去剑术、剑气、剑意,还有剑心一说,四者之中,剑心通明为重,剑意精纯次之,剑气磅礴再次之,剑术精湛最是微不足道,若剑心蒙尘便要境界止步不前,故而剑宗祖师留下剑十五一剑,取佛家拂拭明镜台之意,此剑用出,剑心清澈,净如琉璃。   “你……”无叶捂住自己的小腹王往后急退,双唇颤抖,竟是说不出话来。   “我既然知道金银玄瞳,又岂会不加防范?”徐北游说话的同时挺剑而上,剑锋所到之处,剑气翻滚。   若说剑十三如同大江东去,有瞬间决堤之势,那么剑十二便是如东海大潮,一浪叠一浪,千叠之浪,绵绵不绝。   无叶深深吸气,压下体内紊乱气机,十三只傀妖好似蝴蝶穿花一般在他面前结阵。   剑十二一冲而过。   十三只傀妖在层层剑势之下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身上更是鲜血淋漓,伤口处处。   徐北游不管那些傀妖,一剑点向无叶的咽喉,无叶双脚在地面滑行,身形向后倒着急退。   在这生死危急的关头,无叶用出吃奶的力气运转体内气机,张开双手在其体表构建出一张无形屏障,抵御着一浪又一浪的剑气翻滚冲撞,使其不能近身。   徐北游不给无叶半分喘息时机,近乎于自毁一般地倾泻气海内的气机,使得剑十二的剑气绵绵不绝,每一道剑气都要让无叶的脸色苍白一分。   足足九十六道剑气之后,徐北游体内剑气机彻底耗尽,扶着手中青锋,单膝跪地,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无尘袖口尽碎,双手更是血肉模糊,嗓音沙哑中带着三分寒意道:“不愧是让我道门数代掌教真人都要头疼的剑三十六,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个小小的一品境界用出来都能有直逼鬼仙境界的战力,可惜你境界实在太低,甚至连鬼仙境界都没有,剑三十六在你手中真是明珠暗投。”   徐北游粗重喘息着,轻声道:“素闻道门有窥天术、三清诀、龙虎丹道、阴阳二气诀、天罡地煞术、紫微斗数、五雷天心正法、神霄印法、混元五行功,还有一套由剑宗叛徒萧慎带去的剑十三六残谱,条条都是康庄大道,也没瞧见你练出个地仙境界,岂不更是浪费?”   无叶怒极反笑,森然道:“小子,别总是逞嘴上能耐,手上还有什么公孙仲谋教给你的保命本事,不妨一起用出来,也让贫道开开眼,免得死了以后再留下什么遗憾。”   徐北游平静道:“师父留给我的保命本事,用的差不多了,不过呢,公主殿下给的却还没用。”   无叶一愣。   平心而论,无叶虽然在道门中不得志,但也是长年养尊处优,与人交手的经验却远不如镇魔殿大执事,典型的世家宗门作风,最是容易阴沟里翻船。   这一愣神的功夫,一道瘦小身影已经从徐北游的身后暴起,磅礴如山的拳意瞬间如同泰山压顶,轰然砸下。   那些傀妖在拳意之下悉数粉碎,磅礴气机轰然炸开,有大风吹起,山壁上的滚石轰然落下,两旁树木摇晃不休,似要被连根拔起。   烟尘四起。   无叶近乎歇斯底里地惨叫一声,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虹冲天而起,生死不知。   萧元婴小脸惨白,身子摇晃了几下险些跌倒,喘息道:“五方帝拳我只学了一式黄帝拳,打你够不够?” 第三十六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无叶逃走之后,徐北游长舒一口气,有些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无叶虽然是货真价实的人仙境界,可本身战力却是奇差无比,若不是用五毒剑出其不意地暗算萧元婴得手,恐怕早已被萧元婴打趴下了,而他与徐北游交手时,本身的十成战力更是顶多发挥出五成,也就比镇魔殿的牛头马面稍强一点,对于徐北游的压力远比不了同是人仙境界的平等王。   徐北游心想难怪道门要专设镇魔殿,而且从各脉弟子中择优选择,说到底还是术业有专攻,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与人争斗,强求不来,道门掌教秋叶将无叶放在药师殿而不是镇魔殿,从这一点上来说的确是知人善任。   “喂!徐北游。”就在这时,从背后传来的一道稚嫩嗓音打断了徐北游的思绪。   徐北游转过身来,看到萧元婴已经是跌坐在地上,青鸾大袄也变得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不满,道:“真没眼力劲,还不快扶我一把。”   徐北游握住她的小手,把她拉起来,问道:“你刚才那拳叫五方帝拳?”   萧元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难掩虚弱道:“那是我萧家不传之秘,分青帝拳、白帝拳、赤帝拳、黑帝拳和黄帝拳,我修炼的是黄帝拳,至今还没人练满五拳,传闻说五拳圆满,不输你们剑宗的剑三十六。”   徐北游笑道:“那好啊,等我学满剑三十六,你也练成了五方帝拳,那时候咱们俩再比试比试,看看究竟是谁厉害。”   萧元婴不屑道:“就凭你?你还是先到鬼仙境界再说吧,等你练满剑三十六,我说不定都已经打破虚空,飞升登仙了。”   徐北游一笑置之。   萧元婴扶着徐北游,轻轻喘息着,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徐北游盯着萧元婴的小脸,忽然说道:“小元婴,你似乎有点不对劲。”   萧元婴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竟是有些慌乱道:“我叫萧元婴,不叫小元婴,你叫这么亲热做什么?我们没这么熟!还有,我哪里不对劲了?”   徐北游笑道:“我宗剑经有云,面呈晕红之色,四肢乏力,气机凝滞,此乃五毒入体之状,若用修为压制,纵可保住性命,却要短时间内修为全失,你刚才强行出拳,是不是导致五毒入体已经无法动用修为了?”   萧元婴向后退了一步,颇有些色厉内茬的意味,“徐北游!你想干什么?”   徐北游笑脸温淳,将自己背着的剑匣取下,立在她的身前,道:“现在你来帮我背着剑匣。”   萧元婴双手扶住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剑匣,沉着小脸道:“徐北游,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大坏蛋,亏我刚才还护着你,你竟敢欺负我,你信不信我一拳把你,把你……”   “你现在能把我怎么样啊?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徐北游大笑一声,丝毫不把萧元婴的威胁放在眼里。   萧元婴终究只有九岁而已,没了那一身人仙修为,就是个小姑娘,此时紧紧抿着小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徐北游嘴角翘起,笑道:“小元婴,想哭就哭吧,我绝不笑话你。”   萧元婴似乎已经认命,不再去抗议什么,嗓音中带出哭腔,“姐姐会帮我报仇的。”   徐北游背对着她蹲下身去。   萧元婴哽咽道:“干嘛?“徐北游理所当然道:“既然你现在四肢乏力,当然是我背着你走啊,你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要让我抱着你走?”   萧元婴愣了一下,然后用大锦绣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小脸,狠狠一脚踢在这个坏人的屁股上。   徐北游故意向前扑出去,显得好生狼狈,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蹲好后,轻声道:“不闹了啊,把我的剑匣背上,咱们赶紧走。”   萧元婴撇了撇嘴,先把剑匣背起,然后轻轻趴到徐北游的背上。   她整个人稳稳地挂在徐北游的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这家伙竟然敢吓唬作弄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勒死他才好呢。   徐北游微微侧头,说道:“走了啊,别把我的剑匣丢了,那是我全部家当。”   萧元婴轻哼了一声,不过还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这会儿已经是夕阳西下,一大一小就这么沿着山涧向外走去,影子拖得老长。   徐北游轻声道:“小元婴,小孩子都贪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那也是最无忧无虑的年岁,你说你小小年纪,这么拼命修炼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萧元婴轻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徐北游也不在意,笑着转了个话题道:“你好重啊,长大了肯定是五大三粗的,没人娶你。”   萧元婴终于舍得松开徐北游的脖子,狠狠拍了下这个大坏蛋的脑袋,恨恨道:“你才五大三粗呢,别人都说我长得像姐姐。”   徐北游哈哈大笑道:“像你姐姐好,长大之后风华绝代,到时候肯定能迷倒一帮青年才俊,整天围在你身边,给你献殷勤,变着法子讨你高兴,多好。”   萧元婴撇了撇嘴,“才不好呢,像群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烦人。”   徐北游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在背上轻轻蹬了他一脚。   徐北游头也不回地问道:“干嘛?”   小姑娘轻声问道:“徐北游,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要娶我姐姐?”   徐北游愣了一下,笑着反问道:“你姐姐那么个倾城倾国的大美人,谁不想娶?”   小姑娘又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徐北游这次却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我们两人只是见过一面而已,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再者说了,你个连胸脯都一马平川的小丫头懂什么叫喜欢。”   萧元婴轻哼道:“你别管我懂不懂,我知道你不喜欢她,觉得她太聪明,所以在心底处处防着她,先前你要不是打不过我,才不会跟我走,对不对?其实你跟端木玉一样,要么是贪图她的美色,要么就因为她是大齐公主,而且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这边说想要娶她,那边还跟别的女子纠缠不清,说白了都是一丘之貉。”   徐北游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主殿下冰雪聪明,自然能明辨真伪,而且还有陛下和皇后娘娘照看,绝对不会轻易被我们这些人骗了。”   萧元婴闷闷道:“可是父皇要把她嫁出去了,目前而言最合适的人选就是端木玉那家伙,一想到姐姐要嫁给他,我就觉得恶心,恨不得一拳把姓端木的小子给打死。”   徐北游的脚步微微一顿。   萧元婴接着说道:“姐姐嫁人之后,就再也不能到处走了,整天被困在一座华贵宅子里,就像笼子里的鸟。徐北游,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拼命修炼吗,那我告诉你,我就是因为不想在以后变成笼中鸟,所以才要拼命修炼,只有踏足地仙境界,父皇才不会管我。”   徐北游道:“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多少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想要这么个笼子还要不到呢。”   萧元婴道:“吃饭穿衣,全凭个人本事,姐姐如果不是女儿身,她凭自己的本事也是天下大可去得,何必羡慕这样的富贵?”   徐北游叹息一声,“好了,不说这个,元婴你会不会歌谣什么的,给我唱首听听?”   萧元婴一本正经道:“只有教坊司才教唱曲,本郡主不学这个。”   徐北游轻咳了一声,接着问道:“那诗词呢?”   萧元婴想了想,道:“这个我倒是会一些。”   徐北游轻声道:“那你就给我背一个你最喜欢的吧。”   兴许是方才的并肩作战战和一番对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小丫头没有拒绝,稚嫩的嗓音中透露出一股子无奈的沧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三十七章 人人皆戏子伶人   背着萧元婴走了几天功夫,徐北游累个够呛,只因为这丫头实在太难伺候,她没了一身修为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倒是不再高高在上,可也彻底退化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郡主。   以前他们两人奔行于山中的时候,萧元婴并不进食,每日只是静坐练气,餐风饮露,徐北游自己随便吃点什么也就对付过去了。可萧元婴也要吃饭之后,吃的东西就成了老大难,小郡主虽说自小就没了父母,可毕竟是在皇宫里养大的,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硬梆梆的干粮不吃,烤得半生不熟的兽肉也不吃,每天就吃几个徐北游采摘的枇杷果子,逼得徐北游实在是没招了,只能往有人烟的地方走。   按道理说,若是按部就班地修炼萧家拳意,就算没有了磅礴气机,也还有一身横练体魄,万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可萧元婴吃亏就吃亏在她修炼时间太短,先前取巧地跳过了炼血、炼肉、炼皮膜、炼筋骨的百炼步骤,直接开始感应体内窍穴,修炼气机,所以一旦没了体内气机的支撑,她立刻就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关键这小姑娘还没多少自理能力,让徐北游一路上当了爹又当妈,憋屈无比。   当徐北游终于看到徽州宣城府的城墙时,只觉得拨云见日。   骑在徐北游脖子上的萧元婴也是如释重负,小脸上难得有了点笑容。   临近城门,徐北游把萧元婴放到地上,自己背起剑匣,然后牵起她的小手缓缓而行,两人就像是一对兄妹,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守门的兵卒查验了徐北游的伪造路引,没瞧出什么破绽,干脆利落地把他们放进城去。刚一进城,萧元婴便开始四下张望,显然是饿得有些受不了,想要赶紧找个地方祭一祭五脏庙。   徐北游领着她找了一家气派不凡的酒楼,不吝银钱,要了个二楼雅座,又点了些招牌菜。   有了银子,伙计自然是跑得飞快,不一会儿便给两人上了满满一桌的各色佳肴,萧元婴拿起筷子看了半天,还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徐北游哭笑不得道:“我的小姑奶奶,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想吃什么?难道是天上的龙肝凤髓?那我可没本事给你弄去。”   萧元婴瞥了他一眼,哼哼一声,一副就知道你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不屑表情。   徐北游笑道:“我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穷惯了的胃口也消受不起,上次你姐姐请我吃螃蟹,可不就是糟蹋了。”   萧元婴不去理会这家伙的莫名其妙话语,望着桌上的菜品开始天人交战,眼看着满桌的菜就要凉了,还是口腹之欲胜过了多年的教养,小丫头不再讲究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终于是伸出了筷子。   徐北游也不急着吃,就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她吃,小丫头不愧是宫里走出来的孩子,教养极好,即便抛弃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一套,可还保留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即便是饿极了也不曾有半分狼吞虎咽,很是淑女风范,关键又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之后必定是个像萧知南一样的妖孽。   而且出乎徐北游的意料,萧元婴这个丫头人不大,饭量倒不小,一桌子菜愣是吃了个精光,没给徐北游剩下半口。   之后她靠在椅子上,带着三分猫儿似的慵懒和满足,轻轻舒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倒也不怎么难吃。”   徐北游给她沏了一杯浓茶,平淡道:“饿得很了,一个馒头就是人间美味。”   萧元婴双手捧过茶杯,轻轻吹去热气,抬头看了徐北游一眼,脸上写满了不信二字。   徐北游笑道:“信不信由你,不过话又说回来,难怪你那么重,原来你这么能吃,看来以后不能叫你小元婴了,改叫你吃货婴。”   萧元婴不搭理他,低下头去小口啜茶。   这一路上,徐北游故意把萧元婴喊成小元婴,一开始小丫头还大声抗议外加放狠话威胁,眼看抗议和狠话都不起作用之后,便转为沉默来无声地抗议,不过在一次徐北游叫她小元婴时她不小心答应了一声之后,便破罐子破摔,听之任之了。   萧元婴小口喝完杯里的浓茶之后,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解释道:“所谓修炼,其实就是吸纳天地元气化为已用的过程,万物皆有灵,故而我萧氏先祖另辟奇径,多饮多食,以进食壮大自精血,再将自身精血炼化为体内气机,我现在全身气机用来压制五毒,气海和气府的气机匮乏,自然就吃得多些,大宗门的弟子都清楚其中玄妙,也就是你这种阅历浅薄的人才会不知道,哼,少见多怪!大惊小怪!”   徐北游不跟她一般见识,笑道:“好好好,是我见识浅陋,多谢萧姑娘解惑行了吧?”   萧元婴轻哼一声,似是不屑,不过待到徐北游转头朝窗外望去时,小丫头的嘴角却是悄悄翘起一个细微弧度。   徐北游望着街外的熙熙攘攘,思量心事。   师父公孙仲谋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卷中的微言大义说到底还是别人的道理,故而不可不信书,又不可尽信书,只有万里路中的所见所感所悟,那才是自己的道理。   这一路行来,虽然是匆匆而过,但徐北游也见了很多人,很多事,当真应验了人生如戏的那句话,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比话本戏文里更加离奇?   真是好大一台戏。   人人皆是戏子伶人。   在这戏台上,萧知南和齐仙云是抖水袖的正旦青衣,萧元婴是舞刀弄枪的刀马旦,林锦绣和知云是巧笑倩兮的花旦,师父公孙仲谋是长髯老生,张无病是翻筋斗的武生,还有难知莫测如花脸的牧棠之、尘叶等人,以及跳梁丑角的无叶道人之流。   而徐北游自己,则勉强算是个头戴雉尾的小生?   萧元婴见徐北游怔怔出神,探着身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想什么呢?”   徐北游拍开她的手,轻轻叹息一声:“想我师父啊。”   萧元婴撇撇嘴似乎想要说血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却是咬了咬嘴唇又重新咽了回去。   徐北游转头望向她,问道:“你有师父吗?”   萧元婴板着手指说道:“有不少呢,教礼数规矩的墨书大姑姑,教读书的蓝先生,教武的平安先生,父皇也能算是一个,他教我家传拳意。”   徐北游呼出一口气,说道:“我不如你,只有两个可以称之为师父的人,他们的名讳想来你也知道,我也不复多言了。”   萧元婴问了一个很是晦气的问题,“公孙仲谋已经死了,你要是死在了江南,可需要我帮你去给韩瑄报丧?”   徐北游倒是没有动怒,想了想后叹气道:“那就有劳了,先行谢过。”   萧元婴忽然有些丧气道:“现在咱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是你没到江南就死了,那我多半也活不了。”   徐北游笑道:“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话,如果我们俩都死在了半路上,那就只能让你姐姐来给我们收尸了。”   萧元婴呸了一声,老气横秋道:“也就是现在我打不过你,不然我肯定要一拳把你给打到楼底下去。”   徐北游笑意不减,道:“当初要不是我打不过你,你以为我会跟你走?”   萧元婴想了想,道:“那好,咱们算是两清了。”   徐北游道:“既然两清了,那以后不许翻这几天的旧账。”   萧元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赏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德行!” 第三十八章 送玉佩又收玉佩   如今修行界盛传仲公宝藏的传说,所谓仲公,其实就是公孙仲谋,而这个仲公宝藏也不是空穴来风,是真的确有其事。当初公孙仲谋曾经对徐北游提起过,剑宗和公孙家的巨大财富被他分成两份,最大的一份留在了碧游岛,另一份则是交给了妻子张雪瑶,他自己身上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死后则是留给了徐北游。   这很小的一部分,对于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公孙仲谋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徐北游来说却是好大的一笔银钱,对于现在的徐北游而言,他什么都缺,就是不怎么缺银子,往大了不敢说,十几万两还是能拿得出来。   因为酒楼不提供住宿的缘故,徐北游带着萧元婴不得不再找个落脚的地方,这次他不吝银钱,让酒楼伙计带路给他们找个清净住处,只见那伙计带着他们穿过几条小巷,一直来到处僻静所在,四周都是高大院墙,然后敲开了一道小门,里面出来个风韵犹存的妇人。   伙计脸上堆笑,带着几分讨好道:“郑妈妈,这两位是外来的客人,不愿住那鱼龙混杂的客栈,想要寻个清净住处,所以小的就把两位领到您这儿来了。”   郑妈妈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不像是良家女子,说白了就是烟花出身,而在这一行当混的时间久了,最会看人,堪称是炼就一双火眼金睛。   她只是一瞧二人,脸上就有了笑意。徐北游和萧元婴两人虽然狼狈,但一身气态却是做不了假,尤其是萧元婴那身青鸾大袄,脏是脏了点,可针织做工和料子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郑妈妈自付也是见过世面的,却也没见过几次这种料子的衣服。   郑妈妈心思急转,看两人这样子像是落难的兄妹,可再细细一看,却又不太像,难道是这小子拐带了大户人家的千金私奔?啧啧,瞧这小丫头也就十岁左右,亏这小子下得去手。不过她也懒得深思,烟花之地龌龊最多,这些年来她已经看得麻木,吃个小丫头在她看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两人的样子也不像是本地人,自家靠山在宣城府还是数一数二的,倒也不怕惹上麻烦,只要有银子就成。   郑妈妈心底打定了主意,慢慢开口问道:“不知二位是要暂住呢,还是久住呢?我们这儿一天的花费可是不算便宜,若是久住则可以便宜一些。”   徐北游道:“暂住,你开个价吧。”   郑妈妈见徐北游如此说法,越发肯定他是素袖藏金的富贵公子哥,笑道:“不急着谈钱,请二位移步进来细谈如何?”   徐北游点了点头,拉着萧元婴径直进了小门。   郑妈妈则是从袖口里拿出一小块银裸子丢给领路的伙计,“这次干得不错,下次若是还有这样的客人,记着领过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伙计接过银子,脸上乐开了花,连口称是。   走近以后,才发现这座院子还与其他几栋独院相连,刚才进来的小门其实是后门,前面则是一座三层主楼,那就是接待一般客人的烟花所在了,真正富贵豪客不屑与其他人混杂一处,故而都是来这独栋院中,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再招呼女子陪侍,也会有客人包下一个院子在此长住,当初公孙仲谋就曾在巨鹿城的金玉苑中包下过一栋独院,所以徐北游对于这种曲径通幽、闹中取静的独院倒也不以为奇。   徐北游朝萧元婴望去,小姑娘不愧是天家出身的郡主殿下,目不斜视,一脸云淡风轻,大有八风不动的意思。   两人的表现让郑妈妈彻底收起心底的最后一丝轻视,这小院子谈不上如何富丽堂皇,却也是独具匠心,一些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初来此地,都少不了四下打量和品头论足,可眼前二人看都不曾都看一眼,显然是久经阵仗,说不定就是见惯了帝都和江都的大场面,不在意这些府城级别的小打小闹。   郑妈妈将两人迎进正厅,又让侍女奉上香茗,道:“不知两位想要住多久,若是暂住,一天五十两银子,丫鬟仆役吃穿用度都算在里面,至于姑娘嘛,若是公子想要,可就要另算了。”   徐北游从袖里抽出一张崭新的银票,推到妇人面前道:“不要姑娘,住多少时候不好说,这是五百两的银票,多退少补。”   “好,公子真是个爽快人。”郑妈妈瞥了眼银票,眼神一亮,是汇丰票号的银票。她轻轻收起银票后,起身道:“那妾身就不打扰公子了,若是有什么事,尽管让下人们找妾身便是。”   徐北游坐在椅上没起身,只是端了下茶杯。   待到郑妈妈离去之后,徐北游让使唤丫头重新换了壶茶,然后屏退左右,打算跟小郡主来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   萧元婴坐在椅子上,没去动那茶水,开口道:“若是让姐姐知道咱俩来这种地方,那可就有得瞧了。”   徐北游平淡道:“那就别让她知道。”   萧元婴轻哼道:“你知道牡丹吧?有监察暗卫府之责,堪称是谍子里的谍子,奸细中的奸细,由墨书大姑姑亲掌,皇祖母临终前明言要将牡丹留给长孙女,也就是我姐姐,所以只要她想查,就几乎没有查不到的事情,尤其是咱们在宣城府的这段行踪,留下了太多痕迹,根本瞒不住。”   徐北游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道:“你似乎很怕公主殿下。”   萧元婴神情顿了一顿,怅然道:“不是怕,只是长姐如母,父皇和母后有些时候难免站得太高太远,反倒是姐姐离我更近些。”   徐北游缓缓说道:“你姐姐不想嫁人,或者说不想认命,不想从此以后就这么相夫教子一辈子,从这点上来说,她是个很有野心的女子,所以她看中了我,想要效仿当年的太后娘娘,可惜我不是先帝,她也不是太后娘娘。”   萧元婴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徐北游放下手中茶杯,道:“先说我,跟随师父游历,这才窥得剑宗的冰山一角,不过这份偌大家当,太重,没了师父之后的我拿不起,更扛不下。再说她,当年太后送给先帝一个偌大草原,这才让先帝有了日后逐鹿天下的第一笔本钱,可是公主殿下没有这份本钱,说到底她只能做无本的买卖。”   萧元婴不是那种只知道动武的莽夫,心思亦是玲珑剔透,没去接徐北游的话头。   徐北游自顾说道:“更关键的一点,时势造英雄,当年是乱世,故而先帝可以趁势而起,逐鹿天下乃是大势所趋,可谓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如今是盛世,天下太平才是大势所趋,谁想要逆势而动,那可真要落得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的下场。   萧元婴平静道:“又没让你去争夺天下,只是在这个世道中争一块立足之地而已。”   徐北游伸出摊开的右手,掌心放着萧知南送给他的玉佩,嗓音平淡,“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没有听从师父的意思回绝公主殿下的邀请,而且她也表现出了自己的诚意,就是把你这个宝贝妹妹派到我身边,着实让我受宠若惊。”   萧元婴默不作声,似乎已经是默认徐北游的说法。   徐北游将掌心的玉佩放到萧元婴的面前,缓缓说道:“元婴,我长你几岁,就多嘴一回,说些交浅言深的话语。你有这谪仙资质,本可以做一个世外逍遥人,何必去趟俗世这滩浑水?我是别无他路,可你明明不必的。”   萧元婴拿起那块玉佩,低着头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徐北游哦了一声,又从萧元婴的手中拿回那块玉佩,轻轻说道:“这块玉佩就当是你送我的。” 第三十九章 谈笑杀人得太平   一位稀客,也是贵客,拜访了江左谢家的山庄别院,身为主人的谢家家主谢苏卿并不在此地,故而一位客居于此地的女子代为接待。   当她瞧见那位白眉白发的老人后,脸上露出一抹动人笑意,快步上前,带着三分亲昵,又有三分尊敬,轻轻喊了一声张伯伯。   老人望向女子,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是破天荒地有了笑意,“公主殿下,真是有些时日没见了。”   在外人看来,这两人就像是一对寻常的千金小姐和老仆,实在无法与堂堂的大齐公主殿下和司礼监掌印内相联系起来。   两人进了山庄,没让侍女仆役随行,沿着一条两旁种满桃树的鹅软石缓步慢行,没有权贵人家的繁琐礼仪,只有顺其自然的云淡风轻。   萧知南随手折了一束桃花枝,拿在手中,问道:“张伯伯久不出帝都,这次来江南是奉了父皇的旨意吗?”   张百岁轻声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老奴此番前来正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请公主殿下回宫。”   萧知南并不觉得意外,笑道:“让我回家哪用张伯伯亲自出马,父皇下一道旨意就行,想来张伯伯身上另有使命,不知能否也让我知晓?”   张百岁双手大部分都藏在宽大的袖口中,只是露出四指指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笑意,“公主殿下果然聪慧,老奴此来江南,除了要将公主殿下带回宫去,还要彻查有关萨满教和摩轮寺异动之事。”   萧知南眉头微蹙,“萨满教和摩轮寺同是位于草原大漠,平日里两家因为争夺信徒的缘故,互相看不顺眼,私底下更是多有龌龊,可如今却是联起手来,难道是那位镇北王在幕后推手?”   张百岁点头道:“殿下说得不错,能让这两家联手,当世唯有冷乾公一人而已。”   “林寒林冷乾。”萧知南默念了一句,“这位舅公的胆子好大啊。”   张百岁轻笑一声,“冷乾公的胆子素来很大,当年在西北军中就是以骄横跋扈而闻名,治军更是冷酷无情,动辄屠城灭地,而且依仗着先帝和太后的偏爱,行事不择手段,甚至曾经派遣死士刺杀魏禁和蓝玉。”   第一次听到此等秘闻的萧知南忍不住咋舌道:“皇爷爷就不管吗?”   张百岁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事还要怪太后娘娘,当年红娘子之乱,导致整个草原王庭的林氏族人死伤惨重,嫡系一脉只有太后娘娘和冷乾公姐弟两人幸存,这女子嫁人之后就是泼出去的水,想要继承香火还是靠男子,所以太后娘娘十分维护这个弟弟,就是先帝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才养成了冷乾公日后的跋扈性子。”   萧知南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说道:“如今不比当年,皇祖母已经不在,父皇掌权执政,怕是容不得他像当年那样兴风作浪。”   张百岁眯起眼,“正因为是先帝和太后都不在了,冷乾公这才肆无忌惮起来,以前种种说到底不过是小打小闹,这次却是要动真格的。殿下不要忘了,草原上有数十万马上控弦之士,如果全力奔袭,只要三天就可兵临中都城下,若非如此,蓝相也不会力排众议重新启用张无病为西北军都督,委实是西北边陲不安,容不得庸人坐镇。”   萧知南沉思不语。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径的尽头,这儿是一处被桃林围在中间的圆形空地,大约有半亩之大,全部用鹅卵石铺就,四周还有另外七条小径通往别处。如果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这处圆形空地其实是一个八卦太极的样式,堪称是独具匠心。   萧知南道:“即便如此,以我大齐之强盛,也算不得什么。”   张百岁指了指脚下太极形状的地面,说道:“一个镇北王林寒的确算不上心腹大患,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道门,那就让人不得不防了。”   萧知南脸色有些凝重,道:“道门这些年愈发自大狂妄,盖因当年太祖皇帝登顶天下时多有倚重道门之处,故而道门中不乏有人认为,道门既然可以扶我萧氏上位,自然也可把我萧氏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   萧知南的语气微微发冷,“真当这个天下是他们施舍给我们的。”   张百岁平淡道:“不过是些井底之蛙的愚见,殿下不必为此恼怒,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的确不可小觑,从春秋列国到大秦祖龙,再到大郑,多少个王朝都亡了,道门仍是巍然不倒,其中过人之处可见一斑。“萧知南问道:“张伯伯打算怎么做?”   张百岁略微感慨道:“想要推翻道门,无异于痴人说梦,纵观历朝历代,都不过是勉强压制道门而已。先帝立国,道门出力甚多,先帝投桃报李,推崇道门,故而道门一改大郑朝时的颓势,有了今日执天下修士之牛耳的气象。时至今日,道门渐有尾大不掉之势,这颗苦果是我们大齐种下的,那么也得我们自己去咽,所以陛下又不得不回到历朝历代打压道门的老路上。”   说到这里,张百岁略微停顿,叹息道:“撇开儒门不说,朝廷手中的两大宗门,本是以天机阁为主,暗卫府为辅,只是自从陛下登基以后,便开始倾向于暗卫府,这里面纵然有老奴提督暗卫府和蓝相爷执掌天机阁的缘故,但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因为道门,有当年的香火情分,朝廷和道门在短时间内都不会在明面上撕破脸皮,所以这暗地里的交手就尤为重要。”   萧知南接口笑道:“道门有镇魔殿,那么我们朝廷就要有暗卫府,镇魔殿高人无数,那么暗卫府便以数量取胜,总得来说还是五五之数。”   张百岁摇头道:“真要撕破面皮,镇魔殿未必是暗卫府的高手,因为镇魔殿的大执事死一个就少一个,总有死绝的时候。而我们暗卫府却是穷究一国之力,无论如何也是杀不完的,道门真正让朝廷忌惮的地方,是他们那一位位于当世之巅的掌教真人和三十余位大真人,足以改天换日,所以陛下才要收服剑宗,安抚玄教,拉拢佛门,用修行界余下的半壁江山来抗衡道门这个半壁江山。”   萧知南叹息道:“公孙仲谋已经死了,道门掌教的这手杀鸡儆猴,让父皇先输一筹。”   “刚才公主殿下问老奴打算怎么做。”张百岁缓缓说道:“那么老奴可以告诉殿下,老奴现在要借着此事,一下子斩断道门和草原伸出来的这只手,为陛下扳回一筹。”   张百岁伸出一手,轻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和道门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这次道门敢与草原那边眉来眼去,便是坏了规矩,那么老奴亲自出手将这些坏了规矩的人抹去,就是秋叶也说不出什么来。“语气平淡如水,甚至还带着几分习惯性的毕恭毕敬,可话语的内容却是让萧知南这个见惯了大世面的公主殿下都有些震惊。   那可是数位地仙高人啊,说杀就杀?   不愧是天机榜上排名第四的平安先生。   杀人得平安。   张百岁眯起眼睛,声音阴柔无比,“这种脏活,老奴有些年头没做了,这次正好练练手,免得手艺生疏。”   萧知南稍稍平复自己的心绪,微笑道:“那就预祝张伯伯一石二鸟。”   张百岁摇了摇头,笑道:“是一箭三雕,老奴若是将这江南地界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那么剑宗的小家伙也能平安无事了,殿下你说是不是额外所得?”   萧知南眼神一亮。 第四十章 说江南不想不念   在徐北游看来,萧元婴这家伙是个很矛盾的小姑娘,平时瞧着挺高冷的,颇有公主殿下的风范,可在熟稔之后就会发现她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其本质上还是个小丫头,也会问你要这要那,不给就跟你置气,有时候还要人哄着。   两人在宣城府停留了三天的时间,萧元婴的情况好转不少,最起码不再四肢无力,走路无碍。不过她这时候倒是开始珍惜自己的力气了,仍是让徐北游背着她,有时候干脆就不顾淑女仪态地骑在徐北游的脖子上,若是徐北游不从,便以恢复修为后立刻打击报复相威胁,让徐北游不得不从。   两人离开宣城府后,沿着大江一线继续前行,江南、江州、江都已经遥遥可望。   四月的春风已经没了料峭春寒,带着微微的暖意,在这春风吹拂中,江面上船只交织,江岸两侧的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甚至已经有了骑马踏青的士子和姑娘,完完全全就是一派江南春的画面。   徐北游想象中的富贵江南,便应是如此景象。   江南冠绝天下,江州冠绝江南,江都又冠绝江州。   所谓江都,号称江南佳丽地,江都帝王州,建城近两千余年,无论朝廷还是道门,都将其视为天下四都之一,被誉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数次庇佑中原正朔传承,故而又有天下文枢之称。   当年的大楚朝便是定都于此,大楚末年,后建铁骑南下中原,横扫整个江北,继而又进军入蜀,大有鲸吞整个天下之势,最后兵临江都城下,大楚皇室欲开城投降,时任节度使的大郑太祖皇帝在此时趁势而起,携大势人心从大楚皇帝手中夺权,誓死守城。正因为有大郑太祖皇帝的死战到底,这才有了后来道门佛门联手抵御席卷天下的后建玄教。   当时三教大战的战场就在江都城下,各路神仙高人纷至沓来,布阵奇谋,斗剑斗法,不知有多少地仙高人葬身此地。这一战后,鼎盛一时的玄教元气大盛,教主重伤,两位副教主一人魂飞魄散一人修为全失,十大长老战死九人,长老之下更是死伤无数,不得已之下全部退回后建总坛,再不复当年分坛遍布天下的盛况。   因为那场大战的缘故,道门在江都城中留下了紫荣观和道术坊,佛门则是留有大报恩寺,传承数百年至今,香火鼎盛,其中各有高人坐镇。除此之外,白莲教、闻香教等教派也在此地颇有根基,再加上朝廷、诸多世家以及儒门,没有哪个宗门能在江都只手遮天。如果说巨鹿城是鱼龙混杂,那么江都城就要更上一楼,能在城中立足的几乎没有小鱼小虾,全是翻江蛟龙。   走在泥土松软的小径上,久居塞外的徐北游只觉得分外新奇,因为塞外的土地是冷硬的,尤其是冬天,几乎冷硬如石块,森森的寒气透过脚底向上,跺跺脚便觉得脚底麻木生疼,所以在塞外很少有穿着绣鞋的女子,只有骑兵的铁蹄铮铮才适合那里。   手里拿着一只棉花糖的萧元婴四下张望,似乎很是新奇这样的景致,骑在徐北游的脖子上不住地左右张望,时不时咬一口棉花糖,在嘴巴上留下一圈白色的“小胡子”。   徐北游问道:“小元婴,你不是第一次来江南吧?我怎么瞧着你像第一次见似的。”   萧元婴把手里的棉花糖吃完,偷偷用徐北游的头发擦了擦手,这才道:“以前来的时候,只觉得一晃就过去了,看不真切,也没觉得如何。这次慢慢地走,才发觉这儿的景色倒是真不错,最起码比帝都好多了。”   徐北游对于萧元婴的小动作不以为意,道:“江南好,最是忆江南,能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江南自有其独到之处。”   萧元婴跟徐北游唱反调道:“其实帝都也好,江南也罢,看的时间久了也就那么回事。”   徐北游叹了口气,“你这说法倒是跟我师父如出一辙,我师父在江南生活了几十年,最不想不念的就是江南。”   萧元婴抓住徐北游的发髻,“徐北游,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师父不念江南不是因为江南这个地方不好,而是因为江南的有让他伤心的人和事。”   徐北游伸手拍开萧元婴作怪的小手,无奈道:“你这小丫头还懂得挺多,是不是你姐告诉你的?”   萧元婴缓缓说道:“我姐姐曾经专门研究过公孙仲谋,她了解的公孙仲谋未必就比你这个当徒弟的少了。”   徐北游来了兴趣,问道:“具体说来听听。”   萧元婴想了想,“姐姐说过,公孙仲谋其人,年轻时有大志且精于谋略,只是时运不济,方才落到今日之境地,若是无能无才的庸人也就罢了,顶多认命而已,偏偏公孙仲谋非是庸人,时运不济难免心生郁气,也正因如此,公孙仲谋老来才会多有意气用事,从这点上来说,他比之年轻时还是退步了。”   萧元婴模仿姐姐萧知南说话的语气,仿佛智珠在握,微笑道:“虽说老骥伏枥而志在千里,不过日暮西山终究比不得日正中天,自古多少英明帝王老来晚节不保,料想这位剑宗宗主也应如是。”   徐北游缓缓道:“公主殿下是在说我师父去碧游岛之事?”   萧元婴道:“你自己猜去。”   然后她又停顿了一下,说道:“或是你到了江都当面问她。”   想起萧知南的面庞,徐北游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心神摇晃。   平心而论,在徐北游的平生所见之中,继承了其祖母之貌的萧知南无疑位列第一,就是踏月而来的白莲教教主也要稍逊一筹。   在这一点上,徐北游并不否认自己的肤浅,他的确动心了,而且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她的容貌,一个女子能美到这个地步,至于她的身份、腹中锦绣也就无关紧要了。   徐北游收敛心神,转而问道:“小元婴,你知道道门在江都有什么高手吗?”   萧元婴道:“除了追捕你的南方鬼帝,还有紫荣观的观主杜海潺,道门中不乏有一家一姓之传承,杜海潺这老匹夫就是如此,他爹杜明师当年被封为总领东南及江南道门大天师,与道门祖庭的主事峰主天尘大真人一内一外互为奥援,在道门上代掌教真人飞升之后,又一起平定青尘大真人之乱,扶持当时还是道门首徒的秋叶,可谓是权倾一时。不过在杜明师坐化之后,杜海潺没有他爹的能耐和威望,只是守住了道术坊这块地盘。”   徐北游啧啧道:“想不到道门内部也是父子承继,这与世家又有何异?对了,朝廷又有什么高手?”   萧元婴道:“朝廷的高手不少,暗卫府的,天机阁的,江都驻军,还有就是各大世家,不过最厉害的应该是谢家家主谢苏卿,这老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喜欢谈空谈玄,坐而论道,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过我却是知道他的底细,实打实的地仙境界,江左第一人,博采儒释道三家之长,修为深不可测。”   徐北游笑意冷淡,“我记得谢苏卿的身上还兼着个江南织造的职位,不过是五品官,可是配不上这位谢家家主的身份。”   萧元婴看了眼他的冷淡笑意,哼声道:“你知道的也不少,那就告诉你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情,谢苏卿与父皇私交甚好,之所以给这个官身,明面上的说法是他不愿入朝为官,也不愿做案牍劳神的封疆大吏,又不愿忤逆父皇的好意,于是便只要了个闲差,算是顾全父皇的脸面。实际上却是由他替父皇监视江南各大世家,这个江南织造实际上就是暗卫府都督同知,官居正二品,地位犹在都督佥事之上,比之三位都督也不遑多让。” 第四十一章 道离别林中道观   徐北游在心底默默盘算,南方鬼帝、杜海潺、谢苏卿、唐圣月、张雪瑶,共是五位地仙高人。   如此算来,江都差不多就是仅次于帝都和玄都的所在了,比之已经衰颓的神都不知要强出多少,而且这仅仅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高人,那些藏身幕后的还不知凡几,他一个小小一品境界,想在这儿有所作为,简直是难如登天。   眼下江都遥遥可望,不过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这最后一步却是最难迈出去,镇魔殿的精锐尽皆云集于此,恐怕他刚刚入城,就要被镇魔殿的大执事捉去道术坊,到那时候可就是地仙高人也难救了。   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冒冒失失地走进藏龙卧虎的江都城,而是尽快汲取莫名剑的剑气神意,争取早日踏足鬼仙境界。虽说在如今的情形下,鬼仙境界也算不得什么,但多一分修为便多一分保障,总好过面对随便几个镇魔殿大执事都要如临大敌,险象环生。   三天后,徐北游和萧元婴两人真正进入江州地界,行至一处岔路口处,徐北游停下脚步,将自己背上的萧元婴放到地上,然后又从她的背上取下自己的剑匣。   萧元婴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片刻后已经是心中明了,仰头望着徐北游问道:“你不去江都了?”   “去是肯定要去。”徐北游将剑匣背到自己的身上,说道:“但不是现在。”   萧元婴低下头去,语气变得有些沉闷,“那我呢?”   徐北游蹲下身,双手扶在她的稚嫩肩膀上,视线与她齐平,轻声道:“你是皇帝陛下亲封的青鸾郡主,这儿又是陪都江都,没人敢把你怎么样,你只要去暗卫府亮明身份,他们自然会护送你去见公主殿下。”   萧元婴轻咬嘴唇,没有说话。   徐北游重新站起身,缓缓说道:“我如果现在就去江都,那绝对是羊入虎口,所以我还要等一个人,这个时间不会太久,正所谓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都再见。”   回应他的是一声不满的轻哼。   沉默良久,萧元婴从怀里拿出那块与徐北游手中玉佩是一对的玉佩,轻声道:“徐北游,你还欠我一块玉佩。”   徐北游微笑道:“我记着呢,等哪天我成了直入青云九天的大剑仙,一剑光寒十四州,送你个满堂三千醉花。”   “胡吹大气!”萧元婴故作不屑地呸了一声,然后小声道:“可别死了,你如果敢偷偷死了,别指望我给你报丧。”   徐北游也学着她的语气轻轻呸了一声:“说什么丧气话。”   萧元婴沉着小脸,挥了挥手道:“走吧,赶紧走,看着你就心烦。”   徐北游笑了笑,转身离去。   萧元婴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远,咬了咬牙,也转身朝另一条岔路走去。   徐北游往江州境内一路向东,偏离官道,将自身速度攀升至极致,腾跃起伏之间好似道门的陆地飞腾之术。   快到极点,徐北游长啸一声,背后剑匣中天岚应声出鞘。   一剑在手,徐北游用出剑三十六中的剑七,剑随意动,身随剑行,整个人离开地面,气机充斥全身,衣袖鼓荡飘摇,御风而行。   大约行出百余丈距离,徐北游就要以脚尖点地重新借力,剑七的精妙之处在于意、剑、身三者合一,练至极致,心念一动,便可御剑于九天之上,当年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出海,剑六剑七齐用,便是御剑万千,脚踩剑龙的壮阔景象。   一气奔出百余里之后,徐北游体内气机近乎枯竭,将手中天岚重新收回背后剑匣之中,改为以双腿奔行,同时用龙虎丹道的要诀慢慢吐纳,恢复气海内气机。   公孙仲谋曾说剑宗的剑道,从来都是一往无前,纵九死无悔,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故而徐北游若是遇到密林丘陵,并不绕路,而是直接穿过,即是契合自家剑道,也是磨砺自身气机。   徐北游就这般一路东行,一直到天色近黄昏,才停下脚步。   此时他正在一处密林之中,远处影影绰绰之间似乎有一座道观,占地颇大,楼阁重重,此时天色还未全黑,可道观却是已经挂起了大红灯笼,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灯火通明。   徐北游望着那座道观,皱了下眉头。   道观本身并不稀奇,如今道门大兴,大有国教之势,遍地的道观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让徐北游奇怪的是,这座道观修建在如此偏僻之处,却又灯火通明,似乎还有人来人往,实在是透着一股子不正常。   徐北游站在原地思量片刻,转而朝道观方向掠去。   徐北游没敢从正门方向过去,而是绕了一圈来到后门,藏在阴影中,拣选了一处灯火稀疏黯淡的无人死角,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如同一只硕大的壁虎攀沿而上,悄然无声地翻过墙头,来到道观里面。   有了上次夜探萧摩诃别府的经验,徐北游这次可谓是轻车熟路,躲过几个不出意料之外的暗桩后,身形如同阴影下的蝙蝠,飞身来到一处屋顶上,轻走几步,翻开一块瓦片,向里望去。   这一望不要紧,让未经人事的徐北游猛地瞪大了眼眸。   只见在这间厢房里摆着一张锦绣大床,床的一旁是张圆桌,上面放有茶具,此时一名女子罗裙半解,双手扶在桌沿上,上身微微前倾,露出一片白花花的风光,一名身着中衣的男子则是站在这名女子身后,坐着不可描述的事情。   两人并不怎么掩饰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徐北游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把瓦合上。   接着他又看了几间厢房,虽说花样有所不同,但总得来说都是一回事。   他转身下了屋顶,沿着墙角慢行,一路上没看到几个道人,倒是有不少道姑女冠,个个容貌姣好,体态轻盈,不过这些道姑却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出尘气,反倒是一身烟花习气,烟视媚行,不像良家女子。   再联想到先前所见,徐北游如果再猜不出这里是个什么地方,那可就是真傻了。   早就听闻江南富饶,尤其是江州一带,亵狎之气成风,各大世家不但家中蓄养歌妓,而且还偏爱流连于整个烟花之所,秦淮河畔的画舫更是一绝,徐北游以前对此并无深切体会,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此时天色已经安全暗了下来,明月高悬,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底下是一个个衣着富贵的豪客,真可谓是谈笑有富贾,往来无酸丁。   既然是多有富贵之人,道观之内自然是守卫颇为森严,而且其中建筑错落有致,若无人领路,很难辨别方向,徐北游徐北游小心翼翼地走在阴影中,不知不觉间,竟是来到一座跨院的后门前。   徐北游故技重施,潜入这处院子之中,屋内有明亮灯光,徐北游身形如乳燕归巢飞上房顶,掀开瓦片,看到屋内有七八位妙龄道姑,个个都是姿色上乘,此时正拥着一名气度不凡的富贵公子哥。   那公子哥穿了一身宝蓝色锦衣,头上的紫金冠已经摘下,披散着头发,枕在其中一位女冠的胸脯上,任由女冠纤手给自己轻轻揉按太阳穴,双手分别放在身旁两名衣衫半褪的女冠的白嫩沟壑中,还有两位女冠则是跪坐在他的面前,动作轻柔地为他脱下靴子。   一名姿容最艳的道姑双手捧着一方玉盘立在旁边,玉盘中放着权贵世家中极为常见的物事,五石散。   这等气派,倒真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 第四十二章 富贵荣华五石散   道门豪富,远胜天下所有世家高阀,用富可敌国四字形容,没有半分夸大虚言。传闻玄都之上,白玉铺地,金银为饰,青玉做柱,琉璃做瓦,更有仙禽灵兽行于期间,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更别提有诸多妙用的法器宝物,云雾渺渺之间,当真是仙家胜景,甚至更胜于帝都皇宫。   此等手笔,没钱无疑是不行的,道门传承数千年,家大业大,若是不食人间烟火决计不能维持天上玄都的风光,自然有其积累财富赚取银钱的手段,这五石散就是其中之一。   五石散出自道门药师殿,本是不入流的药剂,无意中流传到俗世后,却被名士大为推崇,盖因此药服食之后可有滋阳之功效,又令人周身肌肤敏感,亢奋狂躁,浑身燥热,需要疾走出汗来发挥药效,故而才有穿旧衣、捉虱子、寒冬腊月寒食温酒,脱衣裸袒、甚至是狂言妄语的所谓名士风范。   道门见此情景后,开始大量炼制五石散,同时极力打压其他敢于私自制作五石散之人,其中不乏龌龊血腥之手段,历经数十年终将此药变为自家之独有,大发横财。   位于绝顶之上的掌教真人和列位大真人当然不会去操心这些事,更不会亲自去做这些事,以免污了自身清名和福德,但巍巍道门,三万门徒,自然有的是人去做。   徐北游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富贵云集的道观,倚门卖笑的道姑,还有这独属于道门的五石散,怎么瞧都是道门中人的手笔,寻常权贵谁敢顶着道门的名号做这等事情?   公孙仲谋很早前就曾经对他说起过,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道门家大业大,门徒众多,其中必然是鱼龙混杂,清心寡欲有之,利欲熏心者亦有之,一心修道者有之,追逐名利者亦有之,慈悲度世者有之,泯灭人性者亦有之,看待道门,绝不能用一两人之善恶去定道门之善恶,毕竟道门存世数千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如果因为剑宗和道门两家有仇怨,就刻意贬低抹黑道门,此举只能是自欺欺人而已。   徐北游接着望去,只见那富贵公子在几名道姑的服侍下,除去外面的衣物后,从那名美艳道姑的手中接过五石散,开始服饵用药。   美艳道姑娇滴滴道:“这次的五石散是用东南溶洞的天然石钟乳、西北的上等紫石英、天璇峰的赤石脂,再加上一些道门秘药,由药师殿真人亲自炼制,非同一般,服饵之后不用吃冰散气,静卧也可。”   那富贵公子哦了一声,笑道:“服五石散不用吃冰散气,这倒是新鲜。”   趴伏在屋顶上的徐北游皱了皱眉头,这富贵公子的声音,怎么感觉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五石散副作用极大,服饵时的禁忌讲究更是繁琐,服用之后不可静卧,需要吃冰寒食、脱衣饮温酒,行走散气,此举又称行散,当然用房事替代也可,只要出汗即可,又因五石散本就有滋阳之效用,故而许多名士甚是喜欢在房事之前服用五石散。   不多时那富贵公子服饵完毕,语气中透着一股舒泰道:“确实不错。”   美艳道姑笑吟吟地吩咐道:“几位姐妹还不快快服侍公子散气。”   五名道姑纷纷起身开始宽衣解带,一时间满屋皆春,玉肉横陈。   富贵公子则是四肢伸张地躺倒在大床上,任由几名道姑施为,笑道:“月瓶,本公子可是想你的小嘴许久了。”   美艳道姑神态妩媚地款款行至富贵公子面前,眼神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欲迎还拒,看了男子一眼后,缓缓跪坐下去,低头颔首。   徐北游此时没有半点被这旖旎气氛所感染,脸色凝重,因为就在刚才这位富贵公子躺倒的时候,徐北游终于可以看清他的脸庞,还真是个熟人,正是那个曾经在西北塞外搅弄风雨的暗卫府贵公子端木玉。   先前萧元婴的话语中透露过,当下最有可能成为驸马的人选就是端木玉,既然公主殿下萧知南来了江南,那么端木玉紧随而至也在情理之中。   若只是端木玉孤身一人,徐北游还真有点意动,如果借机除掉此人,也是一举两得事情,即可以了清宿怨,又能少一个碍事的绊脚石,可他毕竟是暗卫府掌印都督的儿子,虽说暗卫府内部派系林立,既有三大都督三足鼎立,又有谢苏卿这样的地方实力派,还有平安先生张百岁这位提督巨宦冷眼旁观,但不管怎么说,端木睿晟这位掌印都督还是名义上的暗卫府之主,堂堂正一品大员,位极人臣,调动大批暗卫给自己儿子护驾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而端木玉本身也有一品境界的修为,徐北游想要杀掉他后再全身而退,没有人仙境界,根本是想也不用想。   过了大约小半柱香的功夫,名叫月瓶的美艳道姑重新抬起头来,含混道:“公子,可是舒服了?”   端木玉闭着双眼,缓缓道:“还是月瓶你最会服侍人。”   道姑微微抬头,却是无意间朝头顶看了一眼,刚好与正在偷瞧的徐北游目光对视。   徐北游心知不妙,猛地一个后仰,身形从屋顶上翻下,就要退去。   没想到这道姑打扮的女子却是深藏不漏,只是微微一愣后就从房内飞身而出,出手便如惊雷乍起,这双纤纤素手,既可以服侍男人,也能杀得男人!只见有道道白色细线从她指尖飞出,笔直地刺向徐北游周身大穴。   这些细线乃是以精金与冰蚕丝炼制而成,比之寻常刀锋还要锋利数倍,若是被缠绕在脖子上,除非有人仙境界的修为,否则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徐北游不敢有丝毫大意,天岚瞬间出鞘在手,以剑二起手运剑。   这次南下之行,徐北游一直在钻研剑三十六,又有几场生死相搏,将前十年打下的老底子彻底融会贯通,单以剑术而言已经是炉火纯青,天岚以一种玄奥轨迹不断画圆,大圆之中有小圆,圆圆相套,将这些细线一一挡下,两者碰撞出一声声激烈声响,摩擦出一连串火花四溅。   月瓶双手一错,无数细线向后收回继而交织成网,朝着徐北游当头覆盖下来。   徐北游以剑二变为剑三,剑势成网,以攻对攻。   剑宗十二剑中,以天岚最是锋锐难当,剑锋与细丝多次碰撞之下,即便这些细丝非是凡品,也纷纷崩断,原本密不透风的大网出现一口极大的豁口,被徐北游轻而易举地脱困而出。   徐北游深知想要脱身,一味严防死守决然不成,于是不退反进地向前踏出一步,以剑十开始滚剑,初始不觉如何,片刻后就可见峥嵘,院中顿时剑气激荡,大有得势不让人之势。   徐北游曾以此剑硬撼鬼仙境界的牛头马面,月瓶不过是一品境界,而且手中银丝细线已经残缺不全,自然不敢硬接,脚尖一点,身形向后退去。   她这一退正在徐北游的意料之中,没有追击,而是借着滚剑之势直接撞开小院墙壁,将守在墙外的那名暗卫甲士刺穿,毫不犹豫地开始亡命狂奔。   也就在这个空当,端木玉已经披衣出来,脸色阴沉,在灯笼光芒的映照下显得明暗不定。   片刻后,院落内外周围出现了无数身穿黑色锦袍的暗卫,神情肃穆,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所有人单膝跪地,低垂着头,等待少主的命令。   端木玉冷冷开口吩咐道:“带人追上去,最好留个活口,带回来我要亲自审问。”   领头暗卫沉声应诺,然后起身徐徐向后退去,接着所有的暗卫如同阴影一般四散融入到这夜色之中。 第四十三章 说少主林中追逃   暗卫倾巢而出之后,月瓶退回到端木身旁,神情凝重道:“此人实力已经近乎鬼仙境界,而且手中之剑很是厉害,摧金断玉不过等闲,冰蚕丝也困他不住。”   端木玉不以为意地笑道:“刚才那人是我的旧相识,我本以为他已经死在碧游岛,后来却听闻镇魔殿正在四下缉捕他,这才知道他竟是没有死,最近镇魔殿弄出那么大的阵仗都没能捉住他,你不是他的对手也不奇怪。”   美艳道姑压低了声音问道:“公子,这人是谁?”   端木玉笑中带了微微寒意,轻声道:“他叫徐北游,算是剑宗的正牌少主。我去年陪公主殿下去丹霞寨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公主殿下肯屈尊降贵地与他说话,应该是已经对他的身份生疑,而我却是一门心思放在公主的身上,没怎么留意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端木玉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有传闻说公孙仲谋在死前将宗主之位传给了他,不过他资历太浅不足以服众,于是从西北远赴江南,意图寻求剑宗元老张雪瑶的支持,镇魔殿在一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仍是被他走到了江南,从这一点上来说,的确不简单呐。”   月瓶恍然,“原来是他,早就听闻镇魔殿高人驾临江都,先前还不明所以,今日听公子如此说来才知道前因后果。”   端木玉冷笑道:“镇魔殿之所以下这么大的力气追捕徐北游,不是怕他成了气候,毕竟道门有这个底气,说白了还是要急于追回仙剑诛仙,掌教真人已经神坐拥两大至宝,若是能再补全这最后一件至宝,三宝在身,就是天上神仙下凡也奈何不得,到那时我朝廷也好,还是蛰伏已久的佛门、玄教也罢,都要在道门面前低头。”   初闻此事的月瓶脸上有遮掩不住的惊讶神情。   端木玉伸手搂住她,笑道:“不说这些了,先帮本公子散气才是正事。”   月瓶重新恢复方才的娇媚之色,顺势依偎在端木玉的怀里,酥酥软软地嗯了一声。   另一边,徐北游再次用出剑七一剑,身形一掠再掠,片刻之间已经是离开道观范围,进入漆黑的密林之中,在他身后则是好似魑魅魍魉一般的众多暗卫寻踪而至,如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暗卫府传承庞杂,精通各种旁门左道,尤其擅长追踪之术,端木玉这次带来的暗卫中,就有人擅长以气味寻踪的秘术,对于气味的嗅觉甚至还要强于草原上的野狼,恰好又是在人迹罕至的密林中,没有其他人的气味干扰,任凭徐北游如何奔逃,也甩不脱这些暗卫。   领头的暗卫手中持有绣春刀,率领十余名暗卫呈扇面阵型从正面追击,另外二十余名暗卫则是兵分两路,从两翼铺展开来,让徐北游没有转向或是回头的余地,只能一路前奔。   大半个时辰之后,暗卫们冲出密林,一阵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彻底遮挡了徐北游留下的气味。   在众人面前,出现了一条奔腾的河流,这条河流将这片密林一分为二,徐北游留下的踪迹也到此为止。   为首的暗卫统领挥了挥手,一名暗卫越过河流来到河岸对面,开始弯腰查看地面蛛丝马迹,片刻后那名暗卫又重新跃回到河岸这边,摇头道:“没有任何痕迹。”   那名擅长以气味追踪的暗卫道:“那人八成是跳入河中遁走,这样既可以隐藏身形,又可以不留半点痕迹。”   性情阴沉的暗卫统领点了点头,“想不到这小子有点道行,那就沿河追踪,不可有丝毫马虎大意,若是放跑了此人,少主那边说不过去。”   所有暗卫均是沉声应诺。   徐北游的确是跳入河中逃走的,先前他以剑七逃遁,短短一炷香时间里就与身后的暗卫拉开近百丈的距离,可即便如此也甩脱不了身后的暗卫,他不是愚笨之人,心知这些暗卫绝对没有地仙高人寻气追踪的本领,多半是自己有细微痕迹留下,所以见到这条河流之后,不顾河水冰冷,直接跃入其中顺流而下,不再给暗卫留下线索。   不过河水流速有限,比不得暗卫的脚力,顺流而下也不是长久之计,关键还是要除掉那个擅长追踪之术的人。   没多久,暗卫众人就已经追了上来,一名瘦小暗卫忽然停下脚步,鼻翼微动地嗅了嗅,皱眉道:“这里似乎出现过他的气味。”   其他暗卫也随之停下脚步,为首的暗卫统领微微一怔,然后脸色骤变道:“小心,那人就藏在这儿!”   话音未落,一块草皮泥土爆裂开来,剑光一闪,那名瘦小暗卫的头颅已经是高高飞起,脸上尤带着震惊骇然的表情,双目圆睁。   暗卫统领见到这一幕,勃然大怒,手中绣春刀带出一声嗡鸣颤响,狠狠斩向一身泥泞的徐北游。   徐北游左手中握有剑身狭长的却邪,挡下绣春刀,接着右手中的天岚回防,双剑并出,逼的同样是一品境界的暗卫统领不得不向后退去。   徐北游与人较技斗剑,最是喜欢得势不饶人,不拘泥于剑式招数,身形顺道一转,以双剑用出剑十,两剑一滚。   剑气暴涨。   本就是一直藏拙的徐北游借着剑十滚剑之势,气势上已经直逼鬼仙境界,让暗卫统领大为惊骇,躲无可躲之下,只能硬着头皮以手中绣春刀硬抗。   一声激烈的金石声响,绣春刀断为两截,暗卫统领握刀的右手鲜血淋漓。   也就在此时,周围暗卫已经举起随身携带的弩机,黯淡的弩箭在夜色下没有半点光芒,漆黑的吓人。   这两样东西可不是普通军伍的弩箭,而是暗卫府专用的天机弩和灭神箭,比起羊师何灭去神都杜家时所用的第九等灭神箭,这次端木玉亲卫们所携带的灭神箭是更胜一筹的第八等,虽然不能像第九等那般大规模使用,但在小规模战斗中却更为阴险狠毒。   伴随着几乎轻不可闻的弩机声响,弩箭激射。   灭神箭无声无息,在夜色下更是难以察觉。   徐北游不敢有丝毫大意,顾不得什么仪态,就地一连串的翻滚,堪堪躲过第一波弩箭。   弩箭尽数没入地面,没有激起半点声响,好似铁钎插豆腐。   第二波弩箭紧随而至,直射徐北游的周身要害。   徐北游挥剑挡开两箭,剑刃颤抖不止,虎口更是被震得发麻,同时身体后仰倒向地面,以气机推动身形向后飞速滑动。   一连串的弩箭失之毫厘地与徐北游擦肩而过。   不过仍是有一只漏网之鱼射中了徐北游大腿,一股阴毒气机沿着伤口进入徐北游的体内。   “去死!”伤了一手的暗卫统领狞笑一声,单手持着明显大一号的天机弩,扣动扳机射出最后一箭。   直射徐北游的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已经躲无可躲的徐北游只能是勉强倾斜头颅,弩箭擦着他的脸颊射过,钉入他背后的剑匣上,尾羽仍是颤动不休。   徐北游的半张面孔瞬间鲜血淋漓。   徐北游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手指抚过脸上血痕,反手握住那根灭神箭,运转全身气机,狠狠回掷出去。   一名持弩暗卫躲闪不及,直接被这一箭贯穿眉心。   暗卫统领狠狠握拳。   徐北游哈哈大笑,再次用出剑七,身形掠过河流,往对岸的密林狂奔而去,“好一个暗卫府,今日之仇,来日必当报之!” 第四十四章 无人可言是为苦   徐北游在林间辗转腾挪,刚才他隐藏在地下,等到那名擅长寻踪之术的暗卫出声之后,才暴起发难,依靠着听声辨位一剑斩下那人头颅。   不过付出的代价不小,中了两道灭神箭,其中脸上那道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并不影响大碍,真正要命的是腿上那一箭,灭神箭上所蕴含的阴毒气机进入体内之后,随着他的气机流转,竟是有直逼心室和气海的迹象,而且使伤口难以愈合,一路上留下的血迹更是暗卫追踪的最好指引。   这不是徐北游第一次受伤,却是徐北游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当初暗卫府奉命制造灭神箭时,正是以道门中人为假想之敌,故而灭神箭处处针对道门的气机运转,恰巧徐北游的筑基功法正是脱胎于道门的龙虎丹道,故而面对灭神箭的气机入体,竟是无可奈何的悲惨境地。   若是能立刻找到一处静谧之地调息养伤,这道灭神箭倒也要不了他的命,可如果继续如此奔逃厮杀,那么徐北游危矣。   偏偏身后的暗卫不打算给徐北游养伤的时间,领头的暗卫统领虽然震惊此子的剑道修为,但仍然不打算收手,他深知灭神箭的厉害之处,所以领着人追得不紧不慢,堪堪吊在徐北游的身后,摆明了要耗到徐北游伤势发作之后,再一举成擒。   之所以要如此行事,是因为暗卫统领有些忌惮于徐北游的心思缜密,先前逃命过程中竟是仍然不忘思量斟酌,最终反其道而行之,出乎意料地埋伏反杀掉那名擅长追踪之术的属下,若不是最后关头中了两道灭神箭,恐怕此时已经逃出生天。   暗卫统领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笑意,可惜啊,聪明反被聪明误,中了灭神箭之后,也用不着什么追踪之术了,沿着血迹追踪,不怕你能漏网,只要不给你停歇喘息的时间,单单是灭神箭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奔行中的徐北游半张面庞都被鲜血覆盖,另外半张则是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双眼染上血丝,更要命的是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在皮肤下蜿蜒游动,好似是一条条择人欲噬的毒蛇,这是灭神箭气机入体的症状,待到蔓延至全身后,那便是丧命之时。   这时候的徐北游虽然奔跑速度不见减慢,但是身形已经有些摇摇欲坠,这次埋伏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摆脱暗卫的追捕,反倒是让自己近乎陷入到绝境之中。   严格来说,这是徐北游第一次独自与成建制的暗卫交手,结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些在公孙仲谋等地仙高人面前不堪一击的暗卫,竟是出乎意料地难缠,配合娴熟,进退有据,不说取胜,就是脱身也很是艰难,这让徐北游在心底猛然惊醒,剑宗宗主和剑宗少主,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也是天差地别。   剑宗宗主可谓是高高在上,交游遍布天下,纵使剑宗倾覆,仍然是天下无人不识君,即便是死,也是由立于当世巅峰的道门掌教真人亲自动手,另有九位地仙高人旁观送行,一生荣辱起伏,可当得起壮阔二字。   徐北游不想也不愿死于无名,他渴望建功立业,成为人上人,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师父、师祖那样,凭借手中的三尺青锋,成为可以搅弄天下风云大势的“大人物”。   他终有一日要登顶剑道巅峰,继承师父留下的剑宗,等到了他可以拿起诛仙的那天,不说一个暗卫府,一个镇魔殿,便是皇帝陛下萧玄,掌教真人秋叶,他也敢以剑问之。   剑宗宗主从来都是天底下第一流的人物,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   我是堂堂剑宗少主,未来的剑宗宗主,怎么能死在这些暗卫手里,怎么能死在这里!   徐北游的脸上涌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强行提起一口气机,狂奔的速度又是再快三分。   现在徐北游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死了便是万事成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成为人上人,才有可能登顶天下,才能以手中的三尺青锋,去问一问掌教真人和皇帝陛下。   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江左,谢园。   傍晚时分,暖风和煦微醺。   一处临水暖阁中,萧知南躺在一张躺椅上假寐,双脚踩着踏板,从湖绿色的裙摆下露出半截青雀图样的鞋面,双手交叠置于小腹,拇指上的蓝色扳指在灯火中散发着沉沉光泽。   侍女银烛和秋光分立左右,一人给主子轻声讲着这几天江南的趣事,另外一人则是帮公主殿下轻轻揉按着太阳穴。   萧氏一族,从来不乏高手,从先祖景皇帝萧霖到武祖皇帝萧烈,从太祖皇帝到萧煜到齐王萧白,再加上萧慎、萧政、萧摩诃等人,无一不是境界修为高绝之人,也许正应了有得就有失的道理,在修炼方面,萧家的男子很是出彩,女子却是沦为附庸,很少有女子能够耀眼夺目。   除了一个萧元婴。   可惜萧知南不是萧元婴。   公主殿下没有自己妹妹那般被上苍垂顾的根骨资质,也没有继承历代先祖的勇武,反而是更像她的祖母,也像她的姑姑和姑祖母们,抛开公主的华丽外衣后,只是个普通的弱女子而已。   一个在巍巍天道生死轮回面前没有太多反抗之力、也会生老病死的弱女子。   可能是昨晚贪杯,今天的她有些头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所以闭门谢客,无论是谢家的夫人,还是李家的小姐,统统不见。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明月挂枝头时,侍女轻罗踩着小碎步走进暖阁来到公主殿下的身侧,轻声道:“殿下,郡主回来了。”   萧知南精致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开口道:“请她过来吧。”   轻罗轻声应诺。   待到萧元婴在轻罗的引领下来到暖阁时,萧知南已经从躺椅上起身,端庄且又不失从容地坐在靠窗的福贵榻上,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不见半分病容。   自从八岁那年开始独居之后,公主殿下就从不在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柔弱,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和妹妹。   在偌大的一个萧姓皇室之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个体,正如每个人都有一幢独属于自己的华丽屋舍,有独属于自己的仆从,这也许就是另类的天家无亲。   如今的公主殿下刚满二十岁,年纪不算大,不过她却已经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稚嫩,懂得如何在公主的威仪和平易近人之间自如转换。   见妹妹萧元婴时,她很自然地调整自己,三分威仪,七分亲切。   萧元婴已经换了身崭新的衣裙,见到姐姐后,别扭又无奈地行了个蹲身礼,然后又自作主张地补上了个抱拳礼。   萧知南挥了挥手,示意三名侍女退下,微笑道:“你总是这样,若是长大后还是个样子,哪个男人敢娶你?”   萧元婴闷声闷气道:“我才不要嫁人。”   公主殿下的笑意微微一顿,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当下的处境,萧元婴可以不嫁人,她却是要嫁人的,从这点上来说,她很羡慕自己这个妹妹。   萧元婴抬起头,缓缓说道:“姐姐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吗?”   萧知南温声道:“大概是徐北游另有主张吧。”   萧元婴低垂了眼帘,平静道:“姐姐真是料事如神,他说姐姐算计太精明,不敢来江都,生怕一进江都城就要被镇魔殿的道士捉去,成为一颗弃子。”   “这话不像他说的。”萧知南笑了笑,“倒像是你说的,怎么,你觉得我做得不对?”   萧元婴盯着这个曾经朝夕相伴的姐姐,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她。   萧知南眼神温和包容,像是在看一个赌气的孩子。   萧元婴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转身朝外走去。   “元婴。”萧知南轻轻喊了一声。   萧元婴脚步停顿一下,未曾回头地轻声道:“我有些累,先去歇着了。”   说罢,径直离去。   空荡荡的暖阁里只剩下萧知南自己,她因为头痛微蹙起秀美眉头,望向窗外的粼粼湖水,无言苦笑。   无人可言是为苦。 第四十五章 剑宗阴阳两剑气   夜色下的层层密林中,杀机四伏。   众暗卫在一块林间空地暂时休憩,暗卫统领有些难以置信的无力感,按时间来算这小子也该伤势发作了,却不见他有半点力竭的迹象,反倒是根据沿途遗留血迹的新鲜程度来看,双方的距离还在不断拉大,若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即便有沿途留下的血迹,追丢也是早晚的事情。   一名年纪比较大的暗卫坐在地上微微喘息着,脸色有些苍白难看,缓缓道:“统领,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中了两道灭神箭还能活蹦乱跳,依我看这里头有古怪,咱们还是得小心点,可别最后关头在阴沟里翻了船。”   暗卫统领捏着自己的半截断刀,两指在刀锋断口上轻轻抹过,脸色凝重道:“老赵,你经手的案子比我多,依你看这小子是什么来路?不妨说一说,大家也好心里有个底。”   被叫做“老赵”的暗卫想了想,说道:“看气机运行应该是道门中人,用剑却又是像剑宗的手段,不过道门中也有剑三十六的残谱,用剑这一点倒也说得过去。”   暗卫统领放下手中的半截断刀,面无表情道:“老赵你觉得他是道门中人?”   老赵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八九不离十。”   暗卫统领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问道:“我们还剩下多少灭神箭?”   灭神箭造价不菲,所以即便是端木玉的亲卫也不能配备太多,一名娃娃脸的年轻暗卫统计了一下,回答道:“回禀统领,还有八等灭神箭四支,九等灭神箭十二支。”   暗卫统领在心底计算了一下,说道:“还够一轮齐射,我们灭神箭用完之后,不管得手与否,立刻收手回去向公子复命,届时如果公子问责起来,一切由我承担。”   老赵忽然说道:“统领,依我之见,咱们再这么追下去未必能追到那小子,就算有灭神箭也派不上用场,说不得要用点心思才行。”   暗卫统领脸色一凝,问道:“你的意思是设伏?”   老赵用自己的刀鞘在地上点了点,道:“单单是设伏还不够,要有一个人做饵。”   暗卫统领略微沉吟后,抬起头环顾四周,所有人都静默不语。   依照先前那人的境界修为来看,谁去做这个饵,绝对是九死一生。   老赵站起来拍打了下身上的尘土,将刀鞘挂回腰上,笑道:“都是年轻人,日后的路还长,前途无量。我这个糟老头子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就让我来做这个饵吧。”   暗卫统领欲言又止。   老赵平淡道:“依照咱们公子那个性子,真要空手而归,你能讨到好去?再者说了,你们只要动作麻利点,那小子也未必能要了我的老命。”   暗卫统领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沉声道:“那就赌一把。”   此时的徐北游已经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灭神箭的气机深入内腑,皮肤下的黑气已经蔓延至胸口,他如何也没想到,一次好奇之下的夜探,竟然将他逼入了生死境地,难怪老辈人总是交代年轻人不要轻易招惹是非。   今天的“是非”,可不就是徐北游自己招惹上身的。   徐北游盘坐在一颗粗壮大树的枝桠上,不再运转龙虎丹道,转而孤注一掷地运行由剑三十六修炼出的庚金剑气,如果将徐北游整个人比作一国一地,那么这些灭神箭的气机便是外来入侵的敌军,如果说先前运行龙虎丹道调和自身是安抚妥协,有些被温水煮青蛙的意思,那么运转庚金剑气便是正面镇压,不成功则成仁。   庚金剑气是为剑宗的基础法门,由剑三十六衍生而来,修炼到鬼仙境界后,可转变为四九白金剑气,到那时只凭剑气即可摧金断玉,锋锐难当,堪称是阳刚极致,与阴柔莫测的无生剑气并列为剑宗最有名的两大剑气法门。   当年的公孙仲谋和张雪瑶二人初出茅庐,便是公孙仲谋手执阴剑玄冥,擅长四九白金剑气,张雪瑶手持阳剑白虹,精通无生剑气,双剑合璧,所向披靡。道门掌教秋叶一生为数不多的败绩中,就有两人双剑合璧留下的一笔。   徐北游作为公孙仲谋的嫡传弟子,自然走得是四九白金剑气的路子,无生剑气虽有涉及,但终究不是主干,只能算是枝叶,修炼四九白金剑气,就要有雄厚的庚金剑气做底子,如今徐北游有近乎鬼仙境界的修为,体内庚金剑气更是已经达到极致,只差一步就能蜕变为四九白金剑气。   此番用庚金剑气直接镇压的效果显著,灭神箭的气机维持在胸口附近不再蔓延,不过过刚易折,此时镇压的越是厉害,日后的反扑就越发难以抵挡,而且剑气主杀伐,强行在体内运转剑气,对于自身体魄的压迫也越发沉重。   一炷香的功夫后,徐北游长舒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睛,脸色好了许多。   既然暂时压制下了灭神箭的阴毒气机,那么伤口也开始慢慢愈合,徐北游蹲在树上,将自己的伤口简单包扎,他要在下一次伤势发作之前,将这些暗卫斩杀殆尽。   不过这一次不是正面硬拼,而是钝刀子割肉。   天机弩和灭神箭虽然厉害,但后几等的天机弩和灭神箭并不能锁定气机,如果无法形成齐射之势,对徐北游的威胁并不算大。杜家的鬼仙高手之所以会死在第九等灭神箭之下,主要还是因为从正面硬抗上百道灭神箭,如果射不中人,任凭灭神箭如何厉害阴毒,也是无用。   徐北游等到自己的伤口止血之后,又向后折返一段路程,藏身在一棵大树上,静静等着暗卫循着血迹追踪而来。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暗卫们如期而至。   徐北游没有着急动手,待到前面的大队人都过去之后,走在最后的一名年老暗卫映入了徐北游的视线,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行动不便,吊在队伍的尾巴上,走走停停。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   就在他要出手的那一刻,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腕,将他几乎透体而出的剑气重新平复下去。   徐北游猛地转头,然后看到一颗已经长满青青发茬的光头。   “张无病。”徐北游压低了声音。   张无病轻声道:“不要出手,是个陷阱,我现在还不想现身,别招惹麻烦。”   徐北游从善如流,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张无病指了指他手中的却邪剑,“这把剑是我送给你的,当时我们做了笔买卖,为了防止你赖账,我做了点小手脚,只要你以修为催动却邪剑,我就能大致知道你的所在范围。”   徐北游苦笑。   萧知南送的玉佩如此,张无病送的剑也是如此,不知其他东西有没有这方面的隐忧。   张无病似乎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平静道:“若是你自己收下的东西,就要好好思量一下,如果是公孙仲谋转交给你的,那就无甚大碍。”   徐北游回忆了一下,除了却邪和玉佩,其余诸如印章等物件都是公孙仲谋转交给他的,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张无病瞧了他几眼,道:“你现在体内气机紊乱,应该是暗卫府灭神箭的手笔,灭神箭乃是先帝在位时下令锻造,由剑宗叛宗长老萧慎和天机阁阁主蓝玉两人亲自主持,针对道门气机运转,又加入了剑宗的手段,阴毒无比,你现在用庚金剑气不计后果地强行压制,真想让自己的根基修为毁于一旦,从此变成一个百病缠身的废人?” 第四十六章 弈棋人落子生根   说话间,张无病已经伸手按在徐北游的心口上。下一刻,被徐北游强行镇压下去的灭神箭气机骤然爆发开来,皮肤下有道道黑线疯狂涌动,狰狞骇人。   徐北游的脸色重新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张无病将这些气机悉数吸纳到徐北游的心口位置,然后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这些气机竟是被他从徐北游的体内生生地抓取出来。   一团黑雾状的气机悬浮在张无病掌心,翻滚不休。   张无病握拳,掌心的黑雾瞬间消散于无形。   徐北游咳嗽几声,开始运转龙虎丹道,调和自身气机。   张无病慢慢说道:“虽然我在佛门待过些年头,但并不擅长治病救人,幸亏这次只是第八等的灭神箭,若是换成前几等,我就只能看着你去死了。”   徐北游收功之后,用手指轻轻抹去脸上的血迹,“暗卫府真是深不可测。”   张无病平淡道:“其实是你没赶上个好时候,当年你师祖上官仙尘在世时,就连前朝大郑皇帝也要尊称先生,一个暗卫府还真不能与剑宗相提并论。”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徐北游喃喃道:“往日荣华终成过往云烟,今日富贵还得靠我自己。”   张无病笑道:“这话对也不对,如今天下好大一盘棋,弈棋人寥寥无几,其他人无论是逍遥地仙也好,还是一品卿相也罢,都是弈棋人手中的棋子,你我是同色棋子,不算孤身一人。”   徐北游有些好奇地问道:“谁是弈棋人?”   张无病轻声感慨道:“这不是两人对弈的寻常棋局,而是一场多人混战的逐鹿之局,如今正式执子弈棋的有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草原汗王算是个半个,不过尚未完全入局,至于魏王、后建国主、佛门主持等人,则是站在棋盘之外的观棋人,至于有没有观棋不语就不好说了。”   徐北游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可君子却做不来皇图霸业,能为一国一地之主的人,都不会是君子。”   张无病笑了笑,没有否认徐北游的话,“棋子也分两种,一种是棋盘上的棋子,一种是棋盒里的棋子,我原本在佛门,那便是棋盒里的棋子,可我决定重回朝廷之后,就变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在我正式就任西北军都督之后,棋子落地生根,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徐北游点头赞同道:“棋盘棋盒,局内局外,说得透彻。”   张无病望向徐北游,指了指他的脸上。   徐北游手指轻轻拂过脸上的伤口,眼底有一抹阴沉掠过。   张无病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   徐北游由衷笑道:“自然是不敢忘却,你说我师母的东湖别院中有一件你想要的东西。”   张无病平淡道:“那东西其实是一个人的行踪。”   “谁?”徐北游直接了当地问道。   张无病稍稍犹豫,还是一字一句说道:“唐圣月。”   徐北游愣了一下,缓缓道:“前不久我在神都见过她,踏月而来,救走了我和陆家后人陆朴,却又将我丢在徽州境内,带着陆朴不知去向。怎么,她也在江都吗?”   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张无病竟是有些犹豫不决,自言自语道:“她,应该是在江都吧,当年渡江定鼎一战,各路高人纷至沓来,死伤惨烈。”   “武祖皇帝萧烈开窍千余对战手持诛仙的上官仙尘,最后力竭而亡,紧接着上官仙尘在硬扛下九重雷劫之后,又以剑三十五抗衡先帝裹挟天下大势的天子剑,同样是力竭而亡。白莲教副教主徐鸿儒死于微尘大真人之手,青尘不敌天尘大真人负伤而逃,就连当年境界之高仅次于上官仙尘的白莲教教主傅尘,也在此役中身陨。”   “那时候,你师父公孙仲谋也好,如今的道门掌教秋叶也罢,都没有太多插手的余地,我和她更是如此,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日后的下落,只知道她还活着,继承了白莲教的衣钵,平日里行踪隐密,甚少有人知晓。”   徐北游问道:“如果我师母也不知道呢?”   张无病摇头道:“张雪瑶一定知道,早在大郑神宗年间,她们两人就已经相识相交,也算是闺中密友,而且两人这些年来的处境相似,一人是剑宗余孽,一人是白莲教余孽,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有道理老死不相往来。”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我听说这位白莲教教主当年跟萧皇有些不明不白的纠葛,不知有句话当不当问?”   张无病似乎早有预料,轻声说道:“你别问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我只想在去西北落地生根之前见她一面,一面而已。”   徐北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自从去年冬天之后,位于江都城外的东湖别院就挂上了白色的绸子幔帐,白色的灯笼,白底黑字的对联。   不少从这儿路过的踏青游子纷纷猜测,瞧这满府上下尽缟素的排场,多半是这家里的老爷没了,可也不见这府上的少爷出来主事,最多是偶尔看见几个老仆丫鬟,难道府里只剩下个老夫人了?   承平二十一年的春雨时节,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又是不期而至,白色的细密雨丝笼罩着东湖和湖畔的别院,无数雨点落下后溅起一层白色的水雾,连接成片,最终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雾茫茫。   在白雾中,房顶上的黑瓦格外鲜亮,于雨雾朦胧中若隐若现,瓦片上的雨水汇聚成细细水流,沿着屋檐挂角而下,垂下一条条银亮的细线。   好似画中人的一袭白衣,撑着白色的油纸伞,在这白色的雨雾中,走进了满是缟素的东湖别院。   一名同样身着白衣的女子亲自迎接了她,不过两人的白衣终究还是有些区别。撑伞之人的白衣是洁如白云,亮若白日,外面笼罩了一层轻纱,如梦似幻。别院主人的白衣却是素白到了极点的丧服。   两名女子携手来到后府的琉璃阁中,温了一壶热茶,就着阁外的细细春雨,说起女子之间的私密话。   两人几乎年年如此。   白衣女子双手捧茶杯,轻吹袅袅雾气,“当年萧煜和杜明师带人冲进这里,将我们两人擒住。几十年过去了,萧煜和杜明师俱已作古,反倒是你我二人还在这世上,实乃幸事。”   丧服女子轻声道:“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平常人家,总是当家的男人先走,只剩下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白衣女子轻啜一口热茶,平淡道:“正因为如此,你我二人才能当家作主,若是那些男人还在世上,哪里轮得到我们。那孩子已经快要到江南了,你打算怎么办?”   丧服女子望向外面的雨幕,“我和仲谋没有孩子,这孩子既然是仲谋的嫡传弟子,那么我就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将仲谋留下的家业交到他的手上。”   正在喝茶的白衣女子眉头微蹙,“想清楚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跟公孙仲谋互不相让,现在怎么又让步了?”   张雪瑶收回视线,挥手扑散眼前雾气,轻声道:“争,也要看跟谁争,我这个做长辈的怎么好意思跟一个孩子争。而且你也别总说我,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是牢牢抓着白莲教不放?这次又把那个陆家的孩子救了回来,简直跟公孙仲谋一个德行,在这点上我们都比不过林银屏,偌大的一国权柄,说放手就放手,不做那权倾朝野的垂帘太后,却跟着萧煜一起进了梅山皇陵,也难怪萧煜当初选了她做皇后。”   女人之间的话语总是免不得了绵里藏针,这一来一回之间,唐圣月略输一筹,不过她也没想着现在就扳回一城,毕竟来日方长,转而说道:“说正事,算算时日江南都督的位子马上就要换人,不过秦穆绵也快从后建回来了,咱们三个议定几个人选,还是让她出面去跟萧玄谈一谈?”   张雪瑶点点头。   世人不知,江都真正的幕后掌权人,不是什么江南道门主事,也不是镇魔殿南方鬼帝,更不是地方三司衙门,而是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秦穆绵、唐圣月、张雪瑶。 第四十七章 三女子三分江都   谢家实力虽强,但不在江都,而是在江左一带,主要根基还是位于江州,又因为树大招风的缘故,忙于应付其他世家,无暇顾及江都。江南军都督府的势力也很庞大,却驻扎于湖州一带,而且常年被三女通过朝中关系分化制衡,远非铁板一块。于是这偌大一座江都城,明面上有三司衙门、紫荣观和大报恩寺,暗地里却是三个女人分别代表闻香教、白莲教、剑宗三分江都。   闻香教本是白莲教的分支,当年白莲教势大,道门老掌教紫尘为了对抗分化白莲教,特命秦穆绵在暗中组建闻香教,弱其影响,分其信徒。   渡江一战之后,白莲教和剑宗作为败者一方轰然崩塌,均是由明转暗。既然白莲教不复当年,那么作为分化白莲教而创建的闻香教的处境也变得尴尬起来,于是也随之转入地下,与唐圣月重建后的白莲教摒弃前嫌,联手共抗道门。   至于剑宗,在其崩塌过程中有三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首先是东行先生、张重光等剑宗长老相继战死,其次是剑宗宗主上官仙尘身死,最后则是剑宗长老萧慎叛宗,屠戮剑气凌空堂,给予剑宗最后一击,剑宗至此近乎灭门,嫡系人员中只有公孙仲谋和张雪瑶侥幸逃出生天。   其后夫妻两人共同重建剑宗,在这个过程中,公孙仲谋与张雪瑶因为意见不合而争执不下,最后结果是公孙仲谋带着最为核心的剑气凌空堂出走,其余人则是跟随张雪瑶留在江都,剑宗由此两分。   太平十三年,三个境地类似的女人在东湖别院正式结盟,开始着手步步蚕食江都,短短两年时间几乎成为江都的幕后主人。那时候还是先帝萧煜在位,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愧疚,他对此事无动于衷,并下旨将江南军都督府由江都迁至湖州两襄,江南暗卫府迁至江州江左,几乎完全将江都拱手相让。   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同时更是为了压制盛极一时的江南道门,同样放弃了江都,于是三个女人就这般成了江都主人。   当然,江北的两个权势滔天的女人对此也有耳闻,不过作为女人战争中的“胜利者”,她们并不介意展示下自己的大度和宽容,而且随着各自丈夫的隐隐敌对,林银屏和慕容萱的关系也不复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于是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对三个“失败者”多做什么。   随着萧煜和林银屏相继去世,萧玄继位登基,这种情形也一直维持了下来。萧玄对于三女的态度,尤其是秦穆绵,这个差点儿成为他“姨娘”的女子,一直是听之任之,甚至江南军都督的人选也会听取三女的意见,于是就变成了今日的局面。   听起来很是荒诞儿戏,甚至知之者甚少,可事实就是如此。皇帝和掌教为了还清各自的早年情债,不谋而合地将偌大一座江都城让了出去,让给了三个女人。   至于三个女人之间,则是呈三足鼎立之势,即是朋友又是对手,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有些台面下里的龌龊,但若有外人想要插手江都,则一定会摒弃前嫌,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这些年来在江都栽跟头的人不少,有大人物,也有小人物。在诸多大人物中栽跟头最惨的就是慕容玄阴,堂堂玄教教主想要在江都分一杯羹,其动作可称得上是兴师动众。   当时的慕容玄阴无疑是过江强龙,对上三条地头美人蛇,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胜负悬念不大,可最后结果却是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慕容玄阴被三位“姐姐”联手教训一通,带去江都的嫡系精锐几乎死伤殆尽,最后还是公孙仲谋专程返回江都做和事佬,这才让慕容玄阴勉强保持体面地退出江都。   经此一事后,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已经很多年没人敢来打江都的主意了。   琉璃阁中,两个女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唐圣月端着茶杯轻抿一口,道:“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还是再提醒你一句,剑气凌空堂的那帮剑师桀骜不驯,公孙仲谋走了之后就大有树倒猢狲散、各自奔前程的意思,你想要把他们重新聚拢起来,可要费一番手脚。”   张雪瑶笑了笑,笑意中泛起淡淡冷意,“今日的剑宗是我和他一起重建的,这剑气凌空堂也有我出的一份力,当年选弟子时几乎都是选了一无所有的孤儿,若不是我剑宗施舍他们这份机缘造化,他们又岂会有今天?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如今这些人学会了本事,翅膀硬了就想单飞,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一天是剑宗的人,一辈子都是剑宗的人,即便是死,那也是剑宗的死人。”   唐圣月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这话说得霸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张雪瑶轻声道:“既然是一盘散沙,逐个解决就是了,该留的留,不想留的就去做剑宗的死人,我有那个耐心。”   唐圣月问道:“要不要我帮忙?”   张雪瑶很是干脆利落地摇头拒绝。   唐圣月对此早有意料,也不以为意,接着说道:“公孙仲谋攒这点家当不容易,你别给他折腾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没见过一面的孩子真值得你去大力扶植?就因为他是公孙仲谋的徒弟就能拿起偌大一个剑宗?没有这样的道理。依我之见,你把剑气凌空堂的烂摊子留给那孩子,自己还是守着江都的剑宗基业,我瞧你门下那个叫李青莲的丫头就不错,根骨心性俱是一流,只是比齐仙云和萧元婴之流稍差一筹而已,更重要的是知根知底,不怕生出别的乱子。”   张雪瑶不置可否,轻轻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洁白玉镯,问道:“等秦穆绵回来以后,来我这儿玩几把马吊牌?”   唐圣月慢慢收敛了脸上笑意,平淡道:“玩几把倒也无妨,不过三缺一怎么玩?”   张雪瑶将腕上的玉镯取下,放在桌面上,平静道:“等那孩子来了江都,让他凑个数怎么样?”   唐圣月略显错愕道:“张雪瑶,你是铁了心要把他拉上江都这艘船?如果是,那么我也就索性明说了,我之所以没把他直接带回江都,就是不想让这个年轻人来江都搅局,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没亲自动手,只是把他丢在徽州自生自灭,否则我早就让他去死了。”   张雪瑶好似浑不在意道:“这个我知道。”   唐圣月的语气终于不再是平淡无波,“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萧煜在世的时候,萧玄也不是曾经那个温恭礼让的年轻人,道门秋叶更是撕破了面皮,不惜亲身入局,你男人公孙仲谋可就是死在秋叶的手里!道门这条恶狼按耐不住了。”   张雪瑶平静道:“我当然知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不能坐以待毙,江都也该变一变了。”   唐圣月眯起眼睛,微讽道:“变一变江都?就凭他?连上桌玩马吊牌的资格的没有。”   张雪瑶将白玉镯子推到唐圣月的面前,语气坚定道:“就凭他。虽然现在还没有上桌的资格,但总有一天会有的,我相信我男人的眼光。”   唐圣月看了镯子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可信不过你们夫妻俩。”   张雪瑶略微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吧,等秦穆绵回来,听听她的意思,怎么样?”   唐圣月认真想了想,然后缓缓点头,说了个好字。 第四十八章 吕祖传道指玄功   徐北游与张无病继续一路东行,途中张无病不时会开口指点一二,徐北游自然是虚心受教,虽说张无病并非剑宗中人,但毕竟是地仙境界的大高手,眼界和经验不知高出徐北游多少,而且修道一途,殊途同归,指点一个小小一品境界还是手到擒来。   夜色渐深,两人在一处小溪旁边停歇,升起了一堆篝火。   徐北游借着火光翻看着一本《指玄访道篇》,里面涉及不少道门术语,他读得有些吃力,很多东西似懂非懂,不时微蹙眉头。   张无病坐在他的对面,笑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徐北游抬起头,无奈道:“可如果没有这纸上功夫,怕是就连躬行都不知该如何去行。”   张无病站起身,“那就让我来教你何谓指玄访道,如何?”   徐北游眼睛一亮,放下手中书本后也随之起身。   张无病指了指那本《指玄访道篇》,道:“道门北五祖中第三祖师吕祖留有《指玄篇》传世,分为悟真篇和访道篇,乃是道门金丹之道的根本所在,你所学的龙虎丹道就是脱胎于此,其后又有道门大真人根据指玄篇创出指玄功,讲究指间玄妙,存乎一心,我早年跟随傅先生的时候,曾经学过一段时间指玄功,倒是可以教给你。”   听到张无病要传授指玄功,徐北游着实震惊了一把,没等他回神,张无病已经虚手一招,徐北游背后剑匣中嗡嗡作响。徐北游没有刻意压制,片刻后剑匣自行洞开,却邪一跃而出,飞入张无病的手中。   却邪剑颤鸣不止,赤红色的剑气大作。   张无病不以为意,任由剑气凛冽,却不能伤其分毫。   张无病屈指弹在却邪的剑身上,发出一声铿锵铮鸣,声浪滚滚,其势浩然正大,又夹杂有慈悲之意。徐北游只觉得体内气血翻腾如涨潮之水,神魂不稳,似乎要脱离自己的身体。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背后天岚剑出窍,持剑用出剑五,横剑身前,整个人不动如山,这才勉强稳定住自身气机。   张无病没有继续追击,道:“你之所以屡屡能越境而战,无非是依仗剑三十六,我刚才用得是佛门的大慈雷音剑,不输剑十四的手段,慕容萱最擅此法,我用出来只有五分形似和三分神似,而且我已经将境界压至一品境界,你感觉如何?”   徐北游竭力平稳自身气机,道:“很不好对付。”   张无病道:“这就对了,先前你遇到的牛头马面之流,都是些旁门左道的小角色,无论是功法还是玄通,都没什么出奇之处,被你的剑三十六处处压制也在情理之中,可如果你真的遇到了大宗门出身的嫡系弟子,譬如齐仙云之流,他们有不比你差的手段,你又该如何应付?”   徐北游默然不语。   张无病将却邪剑丢给徐北游,缓缓说道:“修士之间的对战,总结起来无非是术、道、宝三点。所谓术,就是功法玄通手段,道是道行境界修为,宝则是法宝,拿公孙仲谋和秋叶的碧游岛一战来说,秋叶有一气化三清,公孙仲谋有剑三十六,在术上算是半斤八两,可论境界修为,秋叶却比公孙仲谋高出一筹,至于法宝,秋叶有两件至宝,公孙仲谋只有一把诛仙。三点之中有一胜二负,所以公孙仲谋会输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徐北游轻声道:“我以前与旁人对战,术有剑三十六,宝有天岚和却邪两剑,即便境界修为有所不如,那也是二胜一负,所以能越境而战。”   张无病点点头道:“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若是其中一点差距太大,那也是不成的,好比说你现在有剑三十六,又有诛仙在手,可真要对上一名地仙境界的大高手,那也绝对是有死无生。”   徐北游将双剑收回剑匣,缓缓道:“照你这么说,境界修为才是一切根本?”   张无病道:“确实如此,若是没有一个地仙境界,你能用出剑三十六的后二十剑?你能从剑匣中拿出那把仙剑诛仙?”   徐北游从剑匣中取出莫名剑,两指在剑身上轻轻抹过,“我的鬼仙境界就靠它了。”   张无病看了眼徐北游手中的莫名,道:“你现在可以尝试着汲取其中的剑气神意,等到有十足把握之后再一举冲击鬼仙境界,一品到鬼仙,人仙到地仙,这是修道一途上的两道槛。我和你走得不是一条路,没法指点你去如何破境,只能从旁提点一二,现在我只用一品境界的修为,你来攻我”   徐北游点手持莫名剑,道了一声得罪,轻吐浊气,出手便是杀决剑四。   剑宗祖师本是道门出身,故而在他所创的剑三十六中,剑一最是简单直接,是为根本剑式,剑二穷究阴阳两仪,剑三欲要以剑道衍化天道,这三剑契合道祖所言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正因为此三剑乃是整个剑三十六的根本和基础所在,所以公孙仲谋才让徐北游将这三式练了足足十年。   如果说剑三十六的前三式是大道理,那么自剑四起便是具体的规矩,从这一点上来说,剑四才是剑三十六的第一剑,剑属西方白金,主杀伐之道,故而剑四是杀伐一剑,最是杀气凛然,出手便要置人于死地。   徐北游杀意不坚,所以平日里甚少用出这一剑,同时也是怕能用不能收,误伤他人性命,不过他今天面对的是张无病,倒也不用担心失手杀人,大可放心用出。   剑气森寒。   张无病徒手对敌,双脚不移不动,屈指弹在剑尖上,如同打蛇七寸,不但击散了剑气,而且还硬生生地压弯了这把位列剑宗十二名剑的莫名剑。   徐北游飘然后退,面露惊奇之色。   张无病笑问道:“看出什么门道了?”   徐北游若有所思道:“你刚才似乎不只是点出一指。”   张无病点头笑道:“说得不错,刚才我一共出了三指,第一指点在你的剑尖上,阻你剑势,第二支弹在你的剑脊上,破你剑气,第三指复而点在剑尖上,彻底破去你这一剑。这套指诀叫做子午连环八卦诀,也是指玄功的一部分,我练得不到家,若是让精擅此道的大真人用出,可以点出八指,不但可以挡下一剑,还能反伤对手。”   徐北游若有所思,然后问道:“我该怎么学?”   张无病道:“我不会教学生,接下来我用指玄功的子午连环八卦诀攻你,你自己慢慢领会,能学到多少便是多少。”   说罢,张无病也不问徐北游答应与否,手指连弹,来势凶猛,直指徐北游周身大穴。   虽说张无病已经将自身境界压制到一品境界,但毕竟是地仙境界的眼界,徐北游应付起来吃力无比,勉强挡下三指后,被一指点中胸口大穴,动弹不得。   徐北游没有反抗,而是回忆着刚才的交手,直到胸口的气机散去之后,才回过神来,笑道:“再来!”   张无病没有急着出手,反而是慢慢道:“指玄功之所以比不上龙虎丹道,其根本在于此乃速成之法,没有根基却妄图建立空中楼阁,隐患颇多。本来学了龙虎丹道之后,就没必要再学指玄功。不过你学的龙虎丹道并非全本,恰好可以用指玄功来弥补。”   说话之间,张无病又是一弹指,徐北游躲闪不及,一个踉跄半跪在地。   张无病笑道:“指玄功,指玄功,归根究底,还是一个指字。” 第四十九章 大江畔大报恩寺   一直到五更时分,两人才暂时告一段落,张无病仍旧是云淡风轻,可徐北游可就是气喘吁吁,体内气机几乎枯竭。   徐北游将莫名剑收回背后剑匣,坐在篝火前面,轻轻弹指,篝火骤然一暗,原本大约有两尺高的火苗只剩下点点火星。   徐北游问道:“张病虎,你觉得怎么样?”   张无病负手站在一旁,道:“难怪公孙仲谋会看中你,你的悟性确实不错,这一夜的功夫没有白费,算是摸着指玄功的门槛了,我待会儿给你默写一份指玄功的口诀,日后你依照着坚持修炼便是。”   徐北游拱手道:“谢了。”   张无病一挥手,原本已经熄灭的篝火再次生起,道:“道门内根据修道方向方法不同,划分为五大派系,分别是积善派、丹鼎派、符篆派、占验派和经典派,当今掌教真人秋叶以及他的师父、师祖,都是出自积善派,连出三代掌教,上代掌教真人更是已经得道飞升,所以积善派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道门内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派。接下来就是丹鼎派,也就是你所走的这个路子,最近百年来出过一位飞升登仙的天尘大真人,所以位居第二。经典派已经好些年没出过出彩人物,人数又少,位居第四,占验派的魁首是大真人青尘,自从青尘叛教之后,占验派受到牵连,损失惨重,位居第五。”   徐北游问道:“那位居第三的符篆派呢?”   张无病道:“符篆派人数最多,却是一盘散沙,没有一个领头人物,而且高手也不算多,所以就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派内众人或是听命于积善派,或是依附于丹鼎派,这门指玄功虽然出自吕祖的丹道,但却是符篆派的一位祖师所创,讲究两指方寸间即灵符,我记得剑宗也有一门剑符之术,你大可将两者结合在一起,应该是妙用无穷。”   徐北游不断屈指虚弹,摇头道:“我从没听过师父提起过什么剑符之术。”   张无病不以为意道:“剑宗绝学虽然比不得道门那般浩如繁海,但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学尽的,既然你师父没提起过,那么你就去问你师娘。”   徐北游点了点头。   张无病轻声说道:“再提醒你一点,你那个师娘虽然境界不如你师父,可会的压箱底本领就未必比你师父少了,到时候你厚着脸皮求她一求,说不定她就倾囊相授了。”   徐北游平静道:“顺其自然就好。”   张无病继续拨弄着篝火,倒不是要靠篝火取暖,更不是要烤点什么,毕竟到了他这个境界,什么寒暑不侵和餐风饮露,都只是寻常,纯粹是早年行军打仗时留下的旧习,若是野外过夜不生火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徐北游看了眼天际逐渐涌现出的鱼肚白,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张无病平淡道:“去江左的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徐北游诧异。   大报恩寺,历史最为悠久的佛门寺庙之一,前身为建初寺,为江南塔寺之始,与天界寺和灵谷寺并称为江都三大寺。大郑初年时,由郑太宗下旨完全按照皇宫帝王之规格重建,以此感念先帝。   重建之后的大报恩寺堪称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其中有一尊琉璃宝塔,高近百丈,通体用琉璃建成,乃是天底下最高的建筑,被称作天下第一塔。   “对,就是大报恩寺。”张无病缓缓说道:“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句诗道出了佛门曾经在江南的兴盛一时,在四百八十寺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大报恩寺。这大报恩寺中有南藏佛经六千余卷,更有传闻说,在大报恩寺中有一座七宝王塔,塔中存有佛顶真骨。故而此地各派僧人云集,乃是一等一的佛门圣地。”   徐北游担忧道:“那我们会不会……”   “羊入虎口?”张无病看破了徐北游的心事,一笑道:“无妨的,佛门和道门不是一路人,我这次之所以要去大报恩寺,也是想顺路见一个故人,他曾是我入佛门的引路人,长年隐居于大报恩寺内,如今我要离开佛门去往西北,见一见他,即是做一个交代,也是见上最后一面,若无意外,我二人此生怕是没有再见之期了。”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仅次于江都城内的前朝皇宫,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大约得花去大半天的功夫。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对外开放的只有前寺,整个后寺却是谢绝香客游人,就是一些地位稍低的佛门弟子,同样也不得入内。   两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沿着香水河河岸缓缓而行,其中一人身着青衫,面容看似不惑年纪,两鬓却已经斑白,儒雅气态非常,正是儒门大先生之一的陈公鱼,地位尊崇,若非如此,二人也不能踏足这大报恩寺的后寺。   能与陈公鱼这位儒门大先生并肩而行之人,身份也不简单,姓徐名经纬,自称闲家居士,精通阴阳学说,曾官至礼部尚书,如今告老致仕,也是一等一的名士。   陈公鱼率先停下脚步,背负着双手,望着香水河微笑道:“你来得这么早,想必是那件事已经有结果了。”   徐经纬点头道:“先生神机妙算。”   陈公鱼笑道:“什么神机妙算,道门的青尘大真人号称当世占验第一人,当年红娘子之乱时,他在草原上偶遇林银屏和萧羽衣母女二人,心血来潮为此二人起卦,留下二人皆有皇后命格的谶语,后来也果不其然,萧羽衣被萧皇嫁给了郑哀帝,做了大郑朝的最后一任皇后,林银屏则是大齐的开国皇后,当年的谶语完全应验。只是青尘可曾算到自己会沦落至今日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占卜一道,从来都是算过去容易算未来难,算别人容易算自己难,算生疏之人容易算亲近之人难。   徐经纬笑道:“就算不是神机妙算,那也是仰仗先生的运筹帷幄。”   陈公鱼轻轻瞥了他一眼。   徐经纬顿时收敛了笑意,半低下头默不作声。   陈公鱼收回视线眺望远方,又是一笑道:“天下间的事情,都是人做的,所谓天下大势其实就是人势,与其穷究心力去追寻茫茫不可测、渺渺不可知的天意天心,倒不如好好把握近在眼前的人心,以人心推事理,则大势尽在手中,无往不利,人心即是天心。”   徐经纬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别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陈公鱼的底细,此人最善猜测把握人心,鲜有失手,故而每每都能料敌先机,几乎让人误以为其有未卜先知之能。   陈公鱼缓缓道:“事有轻重缓急,那件事做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可以先放一放,当下最紧要的事情还是过几天的坐而论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张无病已经找到徐北游,并开始往这儿赶。说到底,这大报恩寺就是个戏台子,张无病和徐北游二人是底下的看客,徐老先生你是台上的角儿,到那一天可得把架子端住了,镇住台下的这帮子看客。”   即便是被比作下九流的戏子,这位江南名士仍是没有半分动怒,只是虚心受教。   陈公鱼喃喃道:“江都城的那三个女人,虽说没什么大格局,却有一副小算盘,都是会持家的,想要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很难。想要打破江都的这滩死水,就只能把外面的活水引进来了。” 第五十章 六十年来求白冠   徐经纬退下之后,陈公鱼转身朝后寺深处的塔林行去。   塔林就在天下闻名的琉璃塔后面,乃是大报恩寺历代高僧遗蜕舍利的存放之处,有几位苦行僧人长驻此地面壁参禅,同时也有守护之意。所以此地是禁地中的禁地,不说寻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内,只有方丈主持和几位长老才有资格入内。   也正因为如此,这儿在平日里显得异常冷清,让独自走入其中的陈公鱼十分刺目显眼。   陈公鱼漫步而行,如入无人之境,未见有僧人阻拦,也未见传闻中的苦行僧人现身,只有一座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沉默而立。   走到塔林的最深处,有一方古旧的石台,一名枯瘦老僧跌坐于石台之上,整个人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一般,长眉垂膝,感受到来人未曾掩饰的气息后,老僧略显吃力地睁开眼睛,望向这个后辈儒生,皱了皱白眉,缓缓开口道:“檀越,你又来了。”   陈公鱼在石台的三丈外停下脚步,轻轻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意态闲适,似乎没有将老僧放在眼中。要知道这位老僧可是比当今佛门主持还要高出一辈的前任罗汉堂首座,曾经的佛门三大士之一,也是张无病进入佛门的引路人,在佛门老主持圆寂转世之后,他卸任罗汉堂首座之位,来到大报恩寺隐修,其无论境界修为还是资历辈分,都堪比道门的尘字辈大真人。   这位在佛门乃至整个修行界都是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僧,缓慢地伸出一手,开始转动手腕上的念珠,数珠二十有三,然后念珠断裂,散落一地,老僧看着身前四下滚动的念珠,言语中带着几分了然之意,轻声道:“檀越,贫僧已经不是当年的贫僧了,有些事情贫僧已是无能为力。”   “老和尚言而无信。”陈公鱼不急不躁道:“佛祖教导弟子不诳语,你可莫要犯戒。”   老僧合十道:“贫僧非是妄语,而是随世而移,当年贫僧答应檀越时,贫僧是罗汉堂首座,如今檀越来见贫僧时,贫僧只是一普通佛门弟子而已,境地不可同日而语,这情理自然也不能一概而论。”   陈公鱼摆了摆手道:“和尚,我不跟你玩诡辩机锋那一套,我有正事。”   老和尚沉声道:“三十二年以来,檀越共见了贫僧四次,哪次不是有正事?”   陈公鱼道:“和尚你不也是每次都答应我了吗?你自己心中明白,天底下的修士就这么多,既然道门中兴,广收天下门徒,那么佛门就只能人才凋零。看看如今吧,道门中那些和你同辈的大真人,早就觅地享清福去了,等闲不会现身,而你们佛门呢,青黄不接,还要靠你们这些老人出面支撑,若非如此,和尚你当年也不会跟我定下那个盟约。”   老僧沉默许久,轻轻叹息,“当年贫僧在与檀越结盟之前,曾经面见萧皇,那时的萧皇初登帝位,满腔宏图大志,贫僧劝诫萧皇少造杀孽,多积福德,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皇图霸业也只是黄土一捧。可萧皇却回答贫僧说,佛门总是劝人放下,殊不知要先拿起来然后才能放下,富贵也好,大业也罢,他都尚未完全拿起,又何谈放下?”   陈公鱼笑道:“这话听着是他的口气,我记得那一年应该是黄龙二年,你去得不是时候,听听那时候的年号,黄龙,正是腾龙九霄之际,又岂能听你之言?如果你再等上几年,等到他把年号改为太平的时候,说不定他就信你那套说辞了。这时候的他啊,旧伤发作,生不如死,再也没有什么黄龙之志,只剩下苟且偷生之念。妄图用一个太平自欺欺人,到头来天下得太平,他却是求不得太平了!”   虽然是在说大齐的太祖皇帝,但陈公鱼的语气中却是没有多少恭敬的意思,反倒是有不少戏谑和幸灾乐祸的味道。   此言若是落入朝廷的耳中,就算他是儒门大先生,那也是大逆不道之罪。   老僧却是不以为意,只是摇头苦笑道:“檀越到底意欲何为?”   陈公鱼犹豫了一下,然后盯着老僧缓缓说道:“我想戴一顶白帽子,想了六十年了。”   即便是以老僧的心性修为,听到此言后,也有一瞬间的惊骇难言,然后连连摇头叹息,“檀越所图之大,实在出乎贫僧意料之外。”   陈公鱼移开视线,平淡道:“不然呢?我辛苦奔波筹谋多年,难道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百姓安康?为了普渡众生?我不是圣人,没那么大的志向。”   老僧转过身去,面向崖壁,轻声道:“檀越请回吧,这次不管檀越何事,贫僧都无能为力。”   陈公鱼平静道:“和尚,不敢舍,如何得?你们佛门不敢像道门那样孤注一掷,注定只能永远被道门压在头上。”   老僧不再说话,只是长长地诵了一声佛号。   陈公鱼一挥大袖,转身离去。   出了塔林,一名中年儒士已经是塔林外等候多时,见到陈公鱼后,拱手行礼道:“先生。”   陈公鱼温颜笑道:“逸箫啊,回来了。”   中年儒士张望了下四周,小声道:“先生,可要借一步说话?”   陈公鱼摆了摆手道:“但讲无妨,老和尚还不敢在我跟前用什么天耳通。”   中年儒士点了点头,轻声道:“孔某奉先生之命率领船队出海,绕过风暴角,去往极西之地,中途遭遇风暴,船队损失惨重,不得已只能返航,虽然未能尽全功,造访极西之地,但先生交代之事已经略有眉目。”   陈公鱼点了点头,温声道:“既然是风暴阻路,那便是天意如此,人力岂能胜天?你已尽力,无需自责。”   孔逸箫微微躬身,“谢过先生。”   陈公鱼道:“再过几天就是大报恩寺论道,论道结束之后,你去帝都拜访安定伯府。”   孔逸箫道:“学生愚钝,请先生明示。”   陈公鱼轻声道:“郑简文五年,西北大军入关,遇雄关高城,久攻不下,有色目女子为萧皇献计,改进投石机,射程提高一倍有余,被萧皇命名为中都炮,下令连夜赶制。数日后炮成,三百中都炮齐发,声震天地,飞石如雨,所击无不摧陷,入地七尺,城墙近乎坍塌,大军一拥而入,城池顷刻而下。次年,魏禁率军由蜀入湖,被杜明玉兵阻两襄,仍是以数百中都炮攻城,襄樊守将卫煌大惧,以城降,只余杜明玉坐困襄阳孤城。”   中年儒士疑问道:“色目女子?”   陈公鱼点头道:“对,色目女子,金发碧眼,自极西之地而来,辗转流落至中都,被林皇后看中,聘为女官,后因改进中都炮有功,黄龙元年,被萧皇封为子爵,承平二年,萧帝晋升她为忠定伯,次年三月,薨。”   中年儒士忽然想起什么,惊讶道:“难道就是传闻中曾经做过萧帝老师的艾姓女子?不过这位艾伯爵与您要去极西之地找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陈公鱼低头看着自己的扳指,轻声道:“当年那女子来到西北时并非是孤身一人,还有一名色目男子与她同行,不过那男子返回了极西之地,临行前让女子留在中原等他,这女子一等就是一辈子,终身未嫁。”   陈公鱼嗤笑一声,“可惜啊,也不知那男子是死在了归途,还是已经忘了这个可怜女子,总之是再也没回来过,让这个痴心女子客死他乡。” 第五十一章 大报恩寺中论道   六百余年前,书圣偕亲朋好友等四十二位当时名士,于兰亭修禊后,在兰亭清溪两旁席地而坐,将盛酒之觞置于溪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九曲溪流,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得即兴赋诗并饮酒,谓之“曲水流觞”。   在这次曲水流觞中,有十一人各成诗两篇,十五人各成诗一篇,十六人作不出诗,各罚酒三觥。书圣将所成之诗集合起来,挥毫作序,乘兴而书,写下了举世闻名的天下第一行书。   由此曲水流畅成为千古佳话,被各朝各代名士视为儒风雅俗,对此乐此不疲,一直留传至今。   自前朝大郑正明三十七年以来,天下始现乱象,至大郑简文五年为止,一场波及整个天下的战乱总共历时十年。在此十年之间,无数士子为避战乱,学佛逃禅,位于江南的大报恩寺便成了江南名士们逃禅的首选之地,诸多穿儒衫的江南名士在此摇身一变,成了披袈裟的江南高僧。   待到新朝初立,天下太平已有五十年,近十几年来江南等富庶之地又重新文风大盛,江南高僧云集的大报恩寺更是成了不少文人雅士的聚会所在,而且有两场牵动整个江南士林的盛事也选在大报恩寺举行。一场是三月初三的曲水流觞,还有一场就是五月初五的坐而论道。   前一场曲水流觞多是青年士子登场,看重诗词小道,是年轻人的舞台,长辈们只是旁观评鉴,并不亲自下场。每年都会有几个才子在这曲水流觞上以诗词一鸣惊人,从而广受追捧,名满江南,比之科举得中会元还要风光。从这点上来说,大报恩寺的曲水流觞可谓是年轻读书人的一条终南捷径。   至于后一场的坐而论道,则是着重于义理大道,年轻晚辈们只有旁观的份,因为成名已久的大儒名宿们都会悉数登场,在此展开义利之辨、王霸之辩、儒法之辩、名实之辩,这场坐而论道大概会持续三天,不过自古以来都是文无第一,所以一般不会分出胜负。   听着很风雅,不过这几年因为五石散盛行,不少名士都会在论道时服食五石散,于是就有了脱衣袒身抓虱,甚至饮酒狂言妄语的名士风范。   徐北游和张无病来到大报恩寺的时候,坐而论道已经过去两天,最为引入注目的陈朱两大学派的王霸义利之辩步入尾声,接下来是分量差上不少的儒法之辩,毕竟自从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法两家已经定下主从名分,如今再辩也不过是细枝末节。   不过徐北游和张无病这两个名士大儒眼中的“粗蛮武夫”,理所当然地对这些所谓的论道并不感兴趣,也没有附庸风雅的想法,就算没有赶上也不觉得失望。   两人站在大报恩寺的门前抬头望去,只见得寺门紧闭,几名看上去很是不俗气的知客僧人分列左右,既然曲水流觞和坐而论道乃是江南地界的两大盛事,那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加,举行盛会的这几日,大报恩寺通常是谢绝香客入寺礼佛,除了久负盛名的大儒名士,一些家世和名声都要稍差一点的士子,还要有寺中发出的请柬方可入内。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入场时间,按规矩来说就算有请柬也不能入内,除非是身份特别贵重之人,才能破例。   眼前的这几位知客僧人,迎送往来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最是擅长看人,此时正是辨别来人的身份是否足够贵重。   张无病若是肯亮明身份,无论是佛门龙王,还是朝廷病虎,都可以称得上足够贵重,不过他不想平白招惹是非,而徐北游更是不敢随意显露身份,生怕把镇魔殿的魑魅魍魉给招惹过来,所以两人想要入寺就只能用点不太光彩的手段。   大报恩寺作为佛门圣地,自然有玄妙阵法守护,好在张无病这位佛门龙王对于佛门阵法颇有研究,而且寺中阵法也未曾完全开启,徐北游跟着他七曲八折地来到一处死角,张无病伸手在墙壁上一抹,竟是凭空出现一道门户,张无病向前一步,身形瞬间消失在门户之中,徐北游也是有样学样,迈步走进门户,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待到光亮散去,已经是来到大报恩寺内。   地仙高人的手段果然玄奇。   徐北游不由打趣道:“这大报恩寺的阵法摆明了要拒敌在外,就是我师父也未必能带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可你这位佛门龙王做起来却是轻而易举,难怪总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张无病摇头苦笑,“我这次之所以能轻易离开佛门,不得不说是朝廷出了大力,如今佛门处处仰仗朝廷,所以才不敢横加阻拦,若没有朝廷,我这个掌握佛门如此多机密的龙王又岂能轻易脱身而出?如果我执意出走,恐怕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八部众的大梵天和帝释天。不过不管怎么说,终究有些对不住当年那位引我入佛门避祸的老前辈,待会儿我去寻那位前辈,你就去听听名士们坐而论道好了。”   徐北游愕然道:“坐而论道?”   张无病笑道:“就算听不懂也当见见世面,当年我随文公来过一次,那时候天下初定,还没有今日这般糜烂之相,不过也已经开始攀比排场,我记得谢公义出场时携带乐师歌妓舞女仆役浩浩荡荡百余人,美酒食盒、炉瓶三事、诸般乐器等物一应俱全,甚至还带了一整套编钟,那场面简直是堪比皇帝陛下了。当时文公只是孤身一人,还未开辩,就已经在阵势上输了太多。”   徐北游惊讶道:“谢公义?就是那个说出天下才共一石,我得一斗的江左第一谢公义?!我读过他写的山居赋,的确是才华横溢。”   张无病感慨道:“谢公义最喜欢这种名士集会,大郑年间,坐而论道还不是在大报恩寺举行,而是在江州琳琅府的圆觉寺,简文二年的圆觉寺论道,先帝结识了谢公义,也就是在谢公义和杜明师两人的鼓动策应下,先帝才决定挥军入蜀。”   张无病摇了摇头,“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先去后寺塔林。”   话音未落,张无病已经是消失不见。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琉璃塔前有一广场,足以容纳近千人,坐而论道正是在此地进行,能有资格论道者不过寥寥十余人,可是旁观者却足有八百人之多,大多数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只有少数久负盛名的硕儒名家才能登上琉璃塔。   徐北游循着人声来到此处,没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而是站在远处旁观。   此时正逢一名气度方正威严的老者开口论道,须发张扬,句句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在他开口之后,八百旁观之人竟是无一人发声,个个凝神静听,可见这老者定是极有地位身份之人。   徐北游虽有做人上人的志向,却还没到治国平天下的境界,对儒家和法家都不感兴趣,他读书只为开拓眼界,并非是穷究其理,若是大儒讲解经义,兴许他还愿意去听一听,可要是这种纯粹的口舌之争,他却是半点耐心欠奉。   就在他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听自己身旁不远处传来一个朗朗声音,“儒法之争起于诸子百家时代,不仅是尚法与尚礼之争,而且两者之争的根本在于对刑律之态度。儒家主张仁爱礼治,强调从人心上入手行有教无类之事,认为刑法虽有恫吓之用,但是治标不治本,因为人们只是口服而心难服。因而儒家认为只有通过教化,把外在之行化为内在之习,以道德替代刑法,即使没有刑法也能秩序井然,这才是所谓大同。但是法家主张严刑峻法、赏罚分明,反对人治,施行法治,其实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恶的问题。”   徐北游经过这段时间的恶补也算是略通经义,能够大概听出这份论调不俗,转头望去看到了一袭青衫。 第五十二章 久别重逢再相见   徐北游惊讶之后恭敬施礼道:“公鱼先生。”   身着青衣的陈公鱼温颜道:“北游,你这一路走得不慢啊,镇魔殿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我看却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成为修行界的笑柄。”   徐北游略微汗颜道:“还是多亏先生等诸位前辈不吝出手相助,否则以晚辈之低微修为又岂能走到江南。”   陈公鱼摆了摆手,笑道:“年轻人还是要有些敢为人先的锐气,莫要学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谦卑暮气。”   徐北游对这位曾经救过自己的儒门大先生很有好感,闻言后如晚辈那般点头称是。   陈公鱼微笑道:“这次坐而论道的声势远胜往年,来的人很是不少,对你而言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不知你想先听哪个?”   徐北游想了想后说道:“先苦才能后甜,那就先听坏消息吧。”   陈公鱼悠悠说道:“镇魔殿排名第九的大执事南方鬼帝已经来到大报恩寺。”   徐北游脸上表情微微一僵,继而恢复平常,轻声问道:“南方鬼帝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陈公鱼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无奈道:“年轻人只知道争风吃醋,却不知红颜祸水。”   徐北游听得不明就里,也不好继续追问,只能转而问道:“那好消息呢?”   陈公鱼轻声笑道:“齐阳公主萧知南此时也在寺中。”   徐北游一怔,然后恍然道:“那么端木玉肯定也在了,看来这位端木公子还是亡我之心不死。”   陈公鱼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很是满意年轻人的悟性,说道:“既然你猜出来了,我便与你明说,追踪觅迹是暗卫府的拿手好戏,你在缺月观泄露过踪迹,这一路行来,虽说也曾掩饰痕迹,但终究是有所疏漏之处,依照这些痕迹暗卫府不难推演出你们的目的地,端木玉已经去过道术坊,至于去做什么,不用我再多说。不过大报恩寺当下权贵云集,即便镇魔殿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拿人,所以南方鬼帝才会亲身入局,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跟在张无病身边,不要到处乱跑。”   徐北游深深一拜谢过陈公鱼,然后犹豫了一下,抬头问道:“敢问先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陈公鱼坦然受了徐北游一礼,而且似乎早就知道徐北游要有此一问,不慌不忙道:“我久居江南,算是半条地头蛇,对于地面上的风吹草动还算是知晓,若是有心留意,想要知道这些不难。”   徐北游无意继续深究下去,毕竟谁都有些不可与人言说的隐秘,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去吧。”陈公鱼挥了挥手。   目送徐北游走远之后,陈公鱼在原地驻足良久,若有所思。   刚刚从论道那边脱身出来的孔逸箫来到陈公鱼身后,垂手而立,陈公鱼叹了口气道:“小家伙还挺警惕,你再去给端木玉手底下的蠢货们透个信,告诉他们剑宗少主已经抵达大报恩寺,还是像上次那样别留什么痕迹,然后什么也不要做。”   孔逸箫应诺而去。   陈公鱼转过身去,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石柱上不知何时立了一只虎皮猫,精瘦到皮包骨头的程度,身上花纹酷似虎纹,尤其是额头上的王字纹路,使得整只猫好似下山瘦虎,绿油油的眼睛中满是阴鸷戾气,盯着人看的时候,仿佛要择人而噬。   就是这样一只满脸凶相半点不讨喜的猫儿,竟是被取名为阳春,阳春白雪的阳春,昵称雪儿。让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关键。   陈公鱼望着猫儿,轻轻唤了一声雪儿。   猫儿从石柱上跃下,然后紧跑几步,跃入陈公鱼的怀中。   陈公鱼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雪儿的脑袋,眯眼眼眸,“世事多艰啊。”   另一边,徐北游作别陈公鱼之后,往后寺塔林行去,不过还没到塔林边缘就被一名不起眼的僧人拦下,徐北游无奈只能离开此地,不过他并不想现在就与萧知南见面,也许是那点可怜的男人自尊在作祟,他打算在江都站稳脚跟之后再去见这位公主殿下。   说白了,萧知南是个让他自行惭秽的女人,他不想让这个原本应该与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半点交集的女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不堪。因为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萧知南,也知道这位公主殿下之所以青眼自己,绝不是动了什么少女心思,正如萧元婴所说,徐北游贪图公主的美貌和身世,公主也只是做了一次慧眼识英才的买卖,徐北游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除了剑宗少主的身份,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入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的法眼。在他看来,公主殿下无非是下一次注,赌他能不能成为师父师祖那样的剑仙,若是赌对了,那就是提前积攒下一笔厚重的香火情分,若是赌错了,公主殿下也不损失什么。   所以徐北游对萧知南的感觉一直都是很纠结,就像一朵美丽的毒花,不敢去摘却又舍不得放手。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徐北游刚刚离开塔林的范围就与正朝着这边走来的公主殿下走了个对脸。   公主殿下与徐北游记忆中的形象变化不大,只是换了一身素色衣裙,怀里抱着一只通体如雪的白猫,相貌还是那般倾国倾城,还是让他惊为天人的模样。   这次突如其来的久别重逢让徐北游猛地怔住,等到他想要转身的时候,却已经为时已晚,因为萧知南也已经看到了他。   “徐北游。”她走到徐北游的身边,看着这个目光有点躲闪的年轻人,笑道:“你到江南之后不来见我也就罢了,现在遇着了还想躲着我,难道我是吃人的母老虎不成?”   徐北游沉默许久,艰难开口道:“公主殿下,我打算过些时日再去的。”   “过些时日?”   萧知南望着徐北游脸上那道灭神箭留下的鲜红伤痕,轻声道:“你这段日子过得挺苦吧?整日藏匿行踪,时时担惊受怕,而且江南不比旁处,镇魔殿的人都在这儿,你又能坚持多久?只要你去找我,我总能护你一个安稳的。”   徐北游轻声道:“公主殿下好意我心领了。”   萧知南轻轻叹息一声,“元婴也挺想你的,最近她跟我闹了点小别扭,一个人待在家里,就是这样的盛事也不出来,平日里她可是最喜欢热闹的,你不念我的面子,就当去看看她也是好的。”   徐北游有点犹豫。   萧知南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最终,徐北游还是摇了摇头,“公主殿下能护我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殿下的好意徐北游先行谢过,只是真的不必了。”   萧知南不是那种死缠烂打之人,她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既然徐北游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不再多说什么,打算就此离去。   可就在下一刻,徐北游没有来得及半点反应,整个人瞬间倒飞出去,撞断身后足有半人粗的大树,整个人奄奄一息。   一个黑色的掌印凭空出现在他的胸口上,掌印上黑气缭绕,骇人无比。   来人未到声已到,“既然这小子不识抬举,那贫道就替公主殿下料理了这个不开眼的东西。”   萧知南转头望去,一名道人由远及近,身着黑色的大真人广袖道袍,大袖飘摇,从袖口探出两只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掌,就像刚才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的手。   说话间道人已经来到萧知南面前,稽首一礼,“贫道镇魔殿南方鬼帝见过齐阳公主。” 第五十三章 张病虎初显神威   塔林深处,张无病双手合十对着石台上的老僧恭敬施礼。   太平二十年年尾的那场朝堂变故,凶险无比。先皇逝世,新帝登基,当朝首辅蓝玉和太后娘娘突然发难,将贵为当朝次辅的韩瑄打落尘埃,张无病作为韩瑄的心腹重将更是难以幸免,由平安先生张百岁和暗卫府右都督魏无忌亲自出手缉拿,当时率军驻扎于京畿大营的张无病只能仓促弃营而逃。   张无病虽然已经踏足地仙境界,可单单一个魏无忌就已经不弱于他,再加上大内第一高手张百岁,张百岁几乎是身陷必死之地,一路逃遁至直隶州时,已经是身受重伤,体内气机紊乱无比,几乎就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强撑着,若再要继续如此奔逃下去,那就是人死灯灭的下场。   万幸当时还是罗汉堂首座的老僧率领众多佛门弟子奉诏前往帝都为先皇诵经祈福,刚好遇到已经垂死的张无病,出手把他救下,入帝都后又亲自向太后求情,得太后恩准之后,带他返回佛门剃度为僧,这才算是保住一命。   承平初年,一切尘埃落定,在徐琰和魏禁的力保之下,韩瑄只是被革去官职爵位成了一介布衣,并无家小的他独自一人赶着马车离开帝都,去了西北。张无病也被革去军职,削发为僧,遁入佛门,辗转成为八部众的龙众之主,五龙之王。   如今,二十年匆匆而过,西北军都督诸葛恭重病垂死,西北草原汗王虎视眈眈,太后已经故去,故而萧帝和蓝相决定重新启用当年素有病虎之称的张无病。   张无病施礼完毕,跌坐于石台上的老僧缓缓说道:“二十年一浮沉,白玉苍狗,世事无常。”   张无病诚心诚意道:“当年若非大师出手相救,张无病早已是冢中枯骨。大师又引我入佛门修行,我本应长留佛门,只是陛下宣召,方丈主持首肯,我回朝廷之事已成定局,故而今日特来向大师告罪辞行。”   老僧摇了摇头道:“你本就是俗世之人,只因避祸才入清净之地,如今灾祸已去,自然应是返回俗世,何罪之有?”   张无病轻声道;“话虽如此,却是浪费了大师当年的一番苦心,日后大师若有吩咐,张无病任凭驱驰。”   老僧诵了一声佛号,缓缓闭上双眼。   张无病又是深深施了一礼,轻声道:“张无病告退。”   还未走出塔林范围,张无病突然之间脸色大变,顾不得塔林之内不得疾行的规矩,身形直接一掠而逝。   ——塔林之外。   萧知南望着南方鬼帝,轻抚怀中白猫,声音听不出喜怒,“南方鬼帝,你好大的胆子。”   南方鬼帝坦然自若,双手下垂,轻轻抖动广袖,“公主殿下此言何意?贫道只是奉掌教真人和殿主大人之命,除去剑宗余孽徐北游,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公主殿下,那贫道就先给殿下赔个不是,还望殿下宽宏。”   说话间,南方鬼帝还真就双手交叠,一揖到地,久久不起。   此次并未带高手护卫的萧知南眉头微蹙,一只手轻轻按在白猫的脑袋上,略有踌躇之意。   南方鬼帝是道门中人,她却是朝廷的公主,南方鬼帝不敢对她出手,可也未必怕她,偏偏她现在身旁并无可以与南方鬼帝相抗衡的高手,这就让她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若是张百岁还在她身边,她甚至敢趁势除掉南方鬼帝,然后给南方鬼帝安一个行刺公主的罪名,反正是死无对证,大不了就是朝廷和道门扯皮而已。   可惜张百岁另有要务,此时并不在她的身边。   萧知南轻声问道:“本宫若是不愿宽宏,你又要如何?”   南方鬼帝缓缓直起身子,平淡道:“若是殿下不愿宽宏,贫道也是无法,只能先带着这剑宗余孽返回道宗交差,日后再向殿下请罪。”   萧知南脸色明暗不定。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巨大流萤划过天际飞掠而来,轰然落到萧知南面前。   光华散去,显现出张无病的身影,他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张无病,参见公主殿下。”   萧知南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松开握住白猫头颅的手掌,一指南方鬼帝,“张都督来得正好,此人先是冲撞本宫,其后还出手打伤本宫护卫,该当如何?”   张无病缓缓起身,转身望向南方鬼帝,面无表情道:“末将定将此獠擒下,交予公主殿下发落。”   南方鬼帝闻言嘿然道:“好一个病虎张无病,好大的口气,贫道不才,今日就领教一下张病虎的手段。”   几乎就在南方鬼帝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骤然爆发开来,带着凄厉哭嚎之声,朝着张无病滚滚而来。   一时间在这佛门净地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一朵朵黑色的雪花凭空生出,与黑雾一同围绕着他的身周飞速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张无病冷哼一声装神弄鬼,向前一步踏出,将徐北游和萧知南护在身后,周身关节骨骼轰然炸响,一身血气直冲云霄。   在张无病身前三尺之外,黑雾翻腾,黑雪飞舞,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无论如何,却是不能近身半分,反倒是张无病一拳轰出,直接将黑雾打出一方巨大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南方鬼帝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种鬼蜮伎俩对于张无病自然无甚用处,但是对付地仙境界之下的人却是异常好用,几乎是防无可防。   这一刻,萧知南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萧知南发髻上的玉钗轻轻晃动,荡漾出一股淡青色气机,驱散邪音,使她的眼前重新恢复清明。   “妖道尔敢?!”   看到这一幕的张无病勃然大怒,若是公主殿下在自己面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如何向陛下交代?   张无病携怒意张口长啸,声音中正浩大,却又被压缩在在在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   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   如来正声,佛门狮子吼!   张无病大步向前,脚下地面寸寸碎裂,在他身后则是出现一个足有十丈之高的虚影,并且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凝实。   天王怖畏之相!   此相一出,阴邪退散。   只见天王之相有佛光普照,黑雾遭遇佛光之后,好似积雪消融一般飞快散去,显露出藏匿其中的南方鬼帝。   南方鬼帝本身并不怕佛光,嘿然一笑,大袖一挥,无数黑雪瞬间席卷,悉数落在天王怖畏法相之上,使得法相蒙尘,佛光晦暗,灵光大减。   张无病不以为意,继续大步前行。他本就不是以术法玄通之道为长项,这些都是进入佛门之后所学。说到底,他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是早年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伐之道。   南方鬼帝大袖飘摇,手指连连画符,身形同时向后退出近百丈。   五大鬼帝之中,他和中央鬼帝都不擅长近战,与张无病这种兵家武道高人交手,自然要尽可能拉开距离,避免短兵相接。   他要退,张无病自然要进,猛地一步踏出,张无病瞬间距离他不足三丈,这还是南方鬼帝提前布下芥子乾坤的结果,此法可自成一方小世界,让咫尺变为天涯,若是寻常人仙境界进入其中,怕是要被生生困死其中。也正是此法形成的小千世界阻挡了张无病的去势,让他没能直接出现在南方鬼帝的面前。   不过张无病乃是实打实的地仙境界,甚至比南方鬼帝还要高上一筹,被稍微阻挡之后,双膝微屈,以肩头轰然一撞,直接将这方小世界撞得四分五裂,任由南方鬼帝双手上生出的蓝色幽冥鬼火落在自己身上,悍然一拳。   南方鬼帝整个人倒飞出去。 第五十四章 那一刀光华绚烂   南方鬼帝重重落地之后,整个胸口都已经凹陷进去,可见张无病的一拳毫无留手之意,不过南方鬼帝也不至于被这一拳力毙当场,只见他的双袖中有滚滚黑雾涌出,身形被黑雾托着向后退去,同时胸口处的凹陷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着。   地仙境界虽说有十八楼之分,一楼和十八楼可谓是天壤之别,可只要一入地仙境界,就绝没有轻易死去的说法。曾经有前辈高人将地仙境界比作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很多时候看似是死了,其实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有时候只要一个契机就能重归阳世,故而道门设立镇魔殿,而不是灭魔殿,正是因为能被道门称作“魔头”的,无一不是地仙境界,诸如青尘和慕容玄阴之流,更是精通诸多保命秘术,想要彻底灭杀很是困难,只能多以镇压为主。   张无病身上熊熊燃烧着蓝色火焰,此为专门灼烧神魂的幽冥鬼火,可将人的神魂烧成虚无,却不伤体魄分毫,最后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到了张无病这个境界的武者,近乎灵肉合一,灼烧神魂便是灼烧体魄,不过他的体魄经过千锤百炼,又有二十年的佛门金身修为,区区幽冥鬼火,自是不能伤其分毫。   张无病猛地晃身,将自己身上附着的幽冥鬼火抖落,然后再次欺近出手。   张无病一出手,就是萧家拳意中的军道拳,每一拳都好似是金戈铁马,一拳一拳叠加,仿若千军万马奔腾,万千骑兵冲锋铺成一线,声势浩大。   一人即万军。   大军所到,鬼神辟易。   周身黑雾缭绕的南方鬼帝面对浩荡拳势,似乎不想真正触及,眼见拳头距离自己不过丈余距离,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沉声道:“阴龙现世。”   天昏地暗,云雾渺渺,雷电森然,无数黑雾汇聚成一条长达三十丈的翻腾孽龙,龙首狰狞,盘旋于天空之上。   与此同时,南方鬼帝以食指抵住张无病的一拳,整根食指寸寸碎裂。   就在张无病又要补上一拳时,南方鬼帝身侧突然出现一道身影,身披铜甲,阴气森然,同样是一拳轰出,这一拳悄然无声,竟是半点微风也未带起,相比起张无病出拳的威势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就是这么一拳,却让张无病如临大敌,不得不收拳回防,两个拳头撞在一起,气机震荡不休,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周围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站在远处观战的萧知南看到这一幕,不禁皱眉道:“铜甲尸?”   萧知南虽然不通修行,却是博闻广知,她曾在一本古书中看到过铜甲尸的描述,一般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寻常修道人的术法也难以奏效,几乎相当于修士中的人仙境界。   道门有五大修炼派系,各大派系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后又各有分支,其中符篆派就有一分支善于养鬼驱鬼之术,精通人为养育僵尸鬼怪,再驱使其与人对战,南方鬼帝正是此旁支的佼佼者。   这尊铜甲尸乃是他这一脉的代代相传之物,可以说这尊铜甲尸传了多少代,就有多少代人为它绘制符篆,至今已经有三位大真人和十二位真人在铜甲尸上留下符篆,密密麻麻,使得原本晦暗无光的铜甲都显露出暗金之色,铜甲尸本身更是突破人仙境界的桎梏,有了几分灵智,成为媲美地仙境界的存在,这也是南方鬼帝的最大依仗。   一拳之后,铜甲尸双脚陷地,张无病仍是云淡风轻。   这尊铜甲尸的实力已是相当于二十年前的张无病,不过也仅仅如此了。   铜甲尸怒吼一声,双脚拔出地面,十指交缠为拳,一跃而起,攀升至顶点后,身形猛然下坠。如同一颗流星轰然撞向张无病。   张无病不闪不避,同样跃起,由下而上,以双掌硬抗这颗“流星”。   没有半分取巧,铜甲尸的双拳狠狠砸在张无病的额头上,而张无病的双掌也拍在它的胸口上,如撞大钟,声传数里。   张无病和铜甲尸在半空中有了一瞬间的静止。下一刻铜甲尸开始下落,而张无病却是上升,一脚踏在铜甲尸的额头上,将它重新踩踏回地面。   地面上的南方鬼帝则是趁此时机,双手结印,脚下踏罡,最后双指并作剑指,朝着一直在天空上盘旋的黑色孽龙一指,随之往下一引。   孽龙张牙舞爪,带起鬼气阴气无数,朝着张无病扑杀而至。   南方鬼帝嘴角挂着冷笑,看张无病如何应对。   这条阴龙是他采集历代帝王陵寝的阴脉死气、战场遗址的杀伐戾气、万人坑的阴秽怨气聚集一体,至阴至邪,寻常修士若是遭遇,定是神魂污垢,失去神智,甚至整个身体也会化作行尸走肉,就是地仙境界的高人,也不敢说全身而退。他不奢望能凭此杀死大名鼎鼎的病虎张无病,不过他有信心让张无病狼狈一回,让他也知道镇魔殿的厉害!   阴龙接触到张无病后骤然爆开,刹那间以张无病所处位置为中心,无数黑雾弥漫笼罩,仿佛充斥整个天地,天昏地暗,不分东西南北,阴风怒号如鬼哭,其中夹杂着如同细沙一般的黑色雪花,带着凄然绝望之意,尽数洒落在张无病的身上。   张无病的脸色变得凝重无比,因为这些黑色雪花并不是针对体魄气机,精髓在于侵蚀心境,阴气中所蕴含的诸般阴冷、晦暗、暴戾、杀戮、怨恨、绝望等情绪无时不刻都在渗透他的心境,如同佛家所言的心魔,若是心志不坚者被趁虚而入,就是地仙境界也有倾覆之忧。   张无病虚立于半空之上,双手合十,整个人刹那间净如琉璃。   外邪不侵,万法辟易。   任凭阴风黑雪肆虐,不能沾之分毫。   此乃佛门无上绝学不败金身。   南方鬼帝嘴角冷笑更浓,不败金身又如何?终究还是站着挨打的本事,你张无病只学了这门不败金身,却没学佛门的佛光普渡手段,又如何破我的阴龙?   可当南方鬼帝感受到滚滚黑雾中不断攀升的浓郁杀伐之意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知何时,张无病的手中多了一刀,一柄通体雪亮的刀,不是佛门的戒刀,不是暗卫府的绣春刀,不是草原骑兵的弯刀,而是军伍中最为常见的雁翎刀。   张无病单手握刀,轻声道:“老伙计,久违了。”   张无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挥刀斩出。   黑雾中骤然爆发出一抹绚烂华彩,随即是一道刀光横贯天际。   一道琉璃刀光飞速延展开来,将阴气弥漫的黑雾从中一分为二。   虽然刀光只有一瞬,却在天幕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   黑雾湮灭,重现天清地明。   无数刀气四溢横飞。   这一刀堪称百战无敌,不但生生撕裂了南方鬼帝的阴龙雾气,还去势不绝,直逼南方鬼帝。   没有料到张无病会有这一刀的南方鬼帝只能仓促出手,在身前布下一道金色破兵符篆,不过符篆只是略微抵挡后就被冲天刀气突破,凛冽刀气瞬间刺穿了南方鬼帝的身体,使他道袍破碎,披头散发,身形不断向后退去。   南方鬼帝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可他也在眨眼间衰老十岁。   他不敢再作停留,裹挟起铜甲尸化虹而走,一闪而逝。   另一边论道正酣,四周朦朦胧胧,一方如梦幻泡影的小千世界将琉璃塔附近完全笼罩,使其中的大儒名士们根本没有察觉那边两位地仙高人的交手。   看到南方鬼帝遁走,陈公鱼挥手散去梦幻泡影,开口笑道:“半亩方塘活水来。” 第五十五章 生死一线命垂危   谢家别院。   谢家的客房竟是比许多寻常富贵人家的正房还要华贵,倒不是如何金碧辉煌,只是每一处都极见精巧心思,整套降香黄檀的桌椅,桌上是大楚官窑的炉瓶三事,里面燃着大郑神宗年间所制的沉香香饼,旁边还悬有康乐踏青图和秉烛夜游图,均是前朝真迹。   旁边另有书架,上放着诸多书卷,并不局限于儒学一家,三教百家均有涉猎,甚至不乏珍本。书架两旁则是一对巨大的汝窑落地花瓶,在稍远处的小叶紫檀案几上更有一座甚是罕见的西洋座钟,镶金嵌玉,精巧无比。   地面上铺着西域地毯,落脚无声,外面是描金八扇仕女屏风,八扇八女,各不一样,显然也是出自名家之手,仅仅客房就能如此,主家正厅更是难以想象,所谓豪阀世家,不过如此。   此时,徐北游正躺在雕花大床上,脸上苍白无色,昏迷不醒。   床沿上坐着公主殿下萧知南和小郡主萧元婴,病虎张无病则是站立一旁,银烛、秋光、画屏等三名侍女守在外间,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徐北游的剑匣被竖放斜靠在床头上,沾染着血迹。   萧知南凝视徐北游许久,脸上有着并不掩饰的忧虑之色,开口问道:“张都督,徐北游的情况如何?”   “不容乐观,南方鬼帝出手阴毒无比,不但将尸毒打入徐北游的体内,还将他的脊骨震断,虽说公主殿下用六粒南华丹吊住了他的性命,可也仅仅是维持在一个不生不死的境地,想要复原还是要道门的九转金丹才行。”   张无病脸色凝重,声音更显沉重。其实还有几句话他未曾说出口,先不说可以活死人的九转金丹是如何珍贵难得,道门中的寻常大真人也未必能有一颗,就算真给徐北游用了九转金丹,那也只是救回一个废人而已,这样的赔本买卖,公主殿下肯做吗?   公主殿下轻轻嗯了一声,略微犹豫后,就要起身离去。   萧元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袖子,低着头轻声说道:“姐姐,就当我求你。”   萧知南转过头来望着她,摇头道:“不是我不想救,而是我也没有九转金丹。”   萧元婴手指如钩,死死攥紧她的大袖,抬起头望着她,嘴唇微颤,“我记得你有一颗的,当年皇祖母六十寿辰,慕容夫人代表道门送上一枚金丹作为贺礼,后来皇祖母留下懿旨将自己的私库全都留给了你,那颗金丹也在其中。”   萧知南轻声慢语道:“元婴,你记不记得三年前姑姑生过一场重病?”   萧元婴先是一愣,然后喃喃道:“御医都说姑姑是早年落下的沉重病根,几乎是无药可医,可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好了,难道是姐姐把那枚金丹送了过去?”   萧知南平静道:“你还小,你记事的时候,姑姑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平日里很少露面,所以你可能对姑姑没什么印象。我和你不一样,姑姑膝下无子无女,又早早丧夫,于是便将我看作是半个孩子,虽然她活得很苦,但我还是不希望她就这么早早去了。”   萧元婴慢慢松开了萧知南的袖子,有些茫然若失。   萧知南轻声道:“现在只能等平安先生回来,若是他也没有办法,那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张百岁终于是姗姗来迟,在别院正厅见到了萧知南。   这位权倾朝野的巨宦不知何故竟是满面风霜之色,不过仍是不忘礼数,按照规矩对着公主殿下行完一整套礼数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不知殿下急召老奴有何要事?”   萧知南将前后因果大致讲了一遍,说道:“所以还请平安先生出手,救他一命。”   张百岁并未急于开口表态,只是道:“老奴要先看一看那年轻人的情况。”   萧知南亲自引路,道:“平安先生请随我来。”   来到客房,张无病正亲自守在这儿,见到张百岁后率先施礼,不卑不亢道:“末将见过平安先生。”   张百岁皮笑肉不笑道:“张都督,真是有些年头没见了,如今陛下给了你重归朝廷的机会,你可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张无病对于这位多年前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巨宦显然有些忌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到一旁。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萧知南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道:“张大伴,床上之人就是徐北游。”   性子阴沉的张百岁没有拂公主殿下的面子,看了昏迷不醒的徐北游一眼,微微皱眉,然后屈指一弹,只见一道道沉沉黑气逐渐浮现出来,在徐北游的体表飞快游动,好似蛇虫活物一般。   这些黑气看似杂乱不堪,有长有短,游走时也似乎是毫无章法,但实际上却是沿着徐北游的周身脉络向心肺所在蔓延过去,一旦毒气入心,那就是神仙境界也救不回徐北游。   “玄阴尸毒。”张百岁嗤笑一声,“果然是镇魔殿的把戏。”   说话间,张百岁五指伸张,有温热气机隔空注入到徐北游的体内,在张百岁的宏大气机面前,南方鬼帝玄阴尸毒根本支持不住,只是略微挣扎抵抗之后,就开始各自飞快游走四散,最后被张百岁的气机逼入死路,逃无可逃,只能迅速黯淡消散。   张百岁轻声细气道:“尸毒易解,伤势却是棘手,这年轻人的脊柱已断,想要接上也不算太难,难的是接上之后能否恢复如初,我这些年精擅杀人之术,却不怎么救人,若是勉力为之,怕是只有五成把握,至于救还是不救,还是请公主殿下做主。”   萧知南闻言后有了片刻犹豫。   她没想到徐北游的性命最后还是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公主殿下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徐北游,沉思片刻,然后转过身去,轻声道:“那就有劳张大伴了。”   张百岁微微躬身。   萧知南向外走去,张无病跟在她的身后。   来到门外,萧知南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地问道:“张都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是古稀之龄了吧。”   看相貌不过是而立之年的张无病轻轻点头道:“末将十六岁参与太湖红巾军起事,二十岁那年归降先帝,至今五十有一年矣。”   “人生七十古来稀,都这么多年了,张都督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吗?”她不带烟火气地说道,“你本该在西北的。”   张无病平静道:“我来见一个人,然后就去西北。”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你回西北的时候,把他也带走吧。”   这个他,自然就是指屋内生死未卜的年轻人。   萧知南叹息一声,“在东北牧王府,公孙仲谋让我不要急着把一个不成气候的徐北游拉进这潭浑水之中,现在想来,公孙先生果然是有先见之明。”   张无病摇了摇头道:“路是他自己选的。”   萧知南微微讶异愕然,回头看向张无病。   张无病微笑道:“他既然选择接过公孙仲谋的衣钵,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生死由命怨不得旁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轻人虽然出身低了一点,境界修为差了一点,但心性不错。如果他这次死不了,能熬过这一关,以后在这天下之间应该会有一席之地。”   萧知南同样也笑了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我不介意在他落魄时多拉他几把,说是功利也好,另有图谋也罢,总之我不希望他死在江都这个只讲利害不讲人情的地方。”   张无病沉声道:“他不会死的,他是公孙仲谋的徒弟,要死也该死在秋叶的手里,死在南方鬼帝这种宵小手里算什么!” 第五十六章 一场大梦好大雪   徐北游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又很荒诞的梦。   西北寒苦。   那一年大雪,雪特别特别大,几乎要压死人一般,甚至有几座年久失修的房屋已经支撑不住,在似乎没有尽头的白雪中悄无声息地塌了下去。   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样的冷天中竟然还有一只蝉,凄切哀鸣。   一对年轻夫妇乘着马车经过丹霞寨,无奈大雪阻路,只能在这儿暂避风雪。丈夫书生打扮,温文尔雅,自有一番让人心折的气度,妻子则是披着一件素色大氅,端庄素雅,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倒像是士族出身的大家闺秀。   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正在襁褓中的婴儿,不哭不闹,睁大了没有半点杂质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四周的一切。   夫妇二人在一家客店落脚,妻子脸色似是有些疲乏,想来是坐马车累的,毕竟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停歇,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远走塞外,路远难行,自是旅途劳顿,丈夫吩咐丫鬟陪着妻子先去安歇,他自己却是站在客店的后院里,望着鹅毛大雪怔怔出神。   这雪可真是大啊,素白素白的,就像此时帝都的颜色,满城缟素。   就在前不久,在位三十年的大齐皇帝陛下驾崩,太子继位,太后垂帘,整个朝堂地动山摇,各大权贵府邸均是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他们夫妻二人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远赴西北塞外,也是族中长辈不得已之下提前布置的后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不变之理。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的一场庙堂恶斗已经分出胜负,最后太后娘娘出手,次辅大人大败已成定局,自己家中与次辅大人牵连颇深,如今局势尚不明朗,虽说太后娘娘和首辅大人不是那种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之人,但难免有人趁此朝堂混乱之际出手。   端木家,端木睿晟。   此人从一开始就想大兴株连,铲除异己,自家更是首当其冲。   男子幽幽叹息一声,这次秘密出京,就连护卫也没带半个,总该能避过暗卫府的耳目了吧?等到雪停后,赶紧去中都拜见诸葛老将军,以西北军的武力强横,总能庇护他们夫妻二人一时平安。   只是不等雪停,就有追兵尾随而至,黑色的无翅乌纱,黑色的锦绣官袍,黑面的白底官靴,还有那把藏于黑鞘之中的璀璨明亮不沾血的杀人刀。   在这白雪之中,黑得触目惊心。   当来人拔出刀鞘中的刀后,男子心中已经了然,今日怕是没有半分善了的可能。   诗圣的一句“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定下了绣春二字,只是楚人用绣春二字做了园名,齐人却是用绣春二字做了刀名。   好一个绣春刀。   只是在这严寒酷冬的天气里,绣不得春,反而是要绣冬了。   昏暗天幕之下,是刀光剑影,大雪纷飞之中,有点点血花似红梅。   待到尘埃落定之后,客栈一片狼藉,男子,女子,暗卫都不知去向,只有婴孩的啼哭声在这寂静的冬日里格外响亮。   这副场景,围观的人不少,可谁又会去多管闲事?不怪路人冷漠,只是怕惹祸上身。   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老旧马车在大雪中缓缓驶来。   经过客店时,赶车的老仆停下马车,循着哭声走进客店,不多时后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走到马车前。   车厢中的人撩起车帘,是个面容略带枯槁之色又不失威严的老人,他看了眼老仆怀中孩子,轻轻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老仆皱纹横生的苍老脸庞上露出一抹真诚笑意,将孩子放进车厢,然后继续赶着马车上路了。   雪越下越大,那个冬日,这辆马车离开丹霞寨,去了一个叫做小方寨的地方。   那个婴孩也随之在那儿落地生根。   直到十年后,又有一位老人背着剑匣来到这儿,看到了那只夏蝉,以及那个握着夏蝉的稚童。   这个梦可真长啊。   徐北游缓缓睁开眼睛,已经不是在大报恩寺,而是一处雅致房屋内,身上盖着一块苏缎毯子,显然不是寻常人家。   一名白发无须的老者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的椅子上,徐北游瞥了一眼,看不出深浅,但老人身上那股子久居高位的势却是假冒不了,在徐北游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镇魔殿殿主尘叶能够比拟,其他人哪怕如师父公孙仲谋和张无病也略逊一筹。   徐北游的剑匣被搁置在老人旁边的桌子上,老人伸出两指轻轻抹过剑匣,手指上瞬间爆开一道道细细血线,不过不等鲜血渗出就已经完全愈合,轻声道:“仙剑诛仙的剑气,果然是不同凡响,若是由公孙仲谋手持此剑,除了道门掌教秋叶以外,当今再无人敢言稳胜这位剑宗宗主。如今诛仙落到你的手中,只能藏于匣中不得吟,真是明珠暗投。”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前辈救了小子?”   老人把手指从剑匣上移开,说道:“老夫张百岁,奉公主殿下之命救你一命,所以你用不着感谢老夫,要谢还是谢公主殿下吧。”   徐北游神情震撼,轻声问道:“平安先生张百岁,公主殿下萧知南?”   张百岁啧啧道:“竟然连公主殿下的闺名都知道了?难怪公主殿下愿意舍给老夫一个天大的情面也要救你一命,实话与你说,想要请动老夫出手,就是有望继承大统的齐王殿下也要花费好些香火情分,张无病有求于你,帮你也就罢了,可老夫却有些想不明白,公主殿下为什么也要救你,难道是瞧上你小子了?只是老夫眼拙,实在瞧不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徐北游轻轻苦笑,自嘲道:“我也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何会如此帮我。”   张百岁伸手在剑匣上轻轻一敲,剑匣开有三寸,一缕紫青色剑气飞起,被老人捻在两指之间,“剑道一途,至刚至猛,本就是杀人术,说什么救人剑都是无稽之谈,老夫虽然不用剑,但有幸见识过大剑仙上官仙尘御剑,剑三十六硬撼九重雷刑,剑三十五抵挡先帝携天下大势的天子剑,三十六剑败尽天下敌手,号称一人便是半个剑宗,你若能将剑三十六融会贯通,便是天底下第一流的剑仙,若能有朝一日登顶十八楼之上,举世无敌也不是空话。不过剑三十六乃是千百年来人间剑道极致,包容万千气象,非是老夫小看于你,以你的资质想要学完剑三十六怕是难如登天。”   张百岁屈指一弹,剑气重新飞入剑匣之中,剑匣随之缓缓合上。   徐北游默然无言,师父公孙仲谋早就对他说过,他是上等的心性,中等的悟性,下等的资质,算不上谪仙大材,所以张百岁的这番评语即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   张百岁手指轻敲剑匣,道:“剑匣内一共五剑,诛仙、天岚、却邪、莫名、玄冥,我看天岚和却邪两剑已经被你化为己用,而诛仙难以动用,玄冥是公孙仲谋佩剑,剑气过盛,只有莫名一剑刚好合适,此剑如水,无常势,无定势,能屈能伸,可长可短,难以名状,故名莫名。你先前被南方鬼帝打得脊柱碎裂,老夫便用莫名剑代替脊柱植入你的体内,勉强救你一命。你这次也算是否极泰来,借此机遇一举突破一品境界,等你伤势恢复,可就是货真价实的鬼仙境界了。”   张百岁本不是多言性情,今日破天荒地说这么多已经是极致,言尽于此后便不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房间。 第五十七章 得到的都是侥幸   不多时,随着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萧知南走进屋里。   徐北游尝试着动了下身子,万幸脖子以下还有还有知觉,没有变成废人,能够勉强移动身体,可每当他想到自己身体里有一把剑,又感觉奇怪无比。   他不顾全身疼痛坐起身,对萧知南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公主殿下,我又欠你一次。”   萧知南微笑道:“不说这个,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徐北游明白大恩不言谢的道理,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道:“告诉殿下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是鬼仙境界了。”   萧知南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头。   在他们这代人中,抛开一骑绝尘的齐仙云不说,能够在这个年纪踏足鬼仙境界的,无一不是有望地仙境界的第一流年轻俊彦。   道门五仙境界,鬼仙境界只是迈过修持二字的门槛,人仙境界也不过是初窥修真门径,只有地仙境界才算是登堂入室,御六气之辩,炼形驻世,半仙半凡。而地仙十八楼之后的神仙境界方能真正褪去凡躯,五气朝元,三花聚顶,超凡入圣,灭尘绝俗,成就无上仙身,用寻常百姓的话来说,那才是真正位列仙班。   徐北游也不想在萧知南这个救命恩人面前藏着掖着,坦诚道:“虽然我主修龙虎丹道,但剑宗的根本修为还是庚金剑气,平安先生将莫名剑植入我的体内,剑中的剑气神意自然也融入我的体内,本就只差一线的庚金剑气化为四九白金剑气,所以我顺理成章地突破到鬼仙境界。”   萧知南轻声道:“我自小就师从各家高人,遍览全书,灵丹妙药更是吃了无数,可惜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今也没有摸到鬼仙境界的门槛。”   徐北游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的几次破境足足用去三把剑宗名剑,若非如此,我今日恐怕连二品境界也没有。”   萧知南抿起嘴,“凡是能够成就地仙境界的人,哪个没有几分机缘?握在手里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   徐北游一怔。   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   细细回想起来,自己这一路行来,将一把把剑宗名剑收入囊中,的确是侥幸无比,可他失去的却是师父公孙仲谋,那才是最重要的人。   几把剑可以支撑起他的修为境界,却撑不起他的经历过往,那些人那些事那才是他的人生。   徐北游不由得深深看了萧知南一眼。   最开始的时候,他对公主殿下的印象是高高在上,宛若天上的仙子,可望而不可及。后来接触之后,他又觉得公主殿下让人心生敬畏,见识广阔,学识渊博,工于算计,城府深沉,这样的女子尽数收敛了锋芒,如同一把藏在鞘中的名剑,远比那些锋芒毕露的刀剑更令人忌惮。   今天的萧知南又让徐北游认识了另外一个不同的她,不同于高高在上的天女和心思深沉的公主,这次的萧知南有了许多人气,真得像一个和他同龄的女子。   萧知南被这个没什么故事的年轻男人盯着,竟是破天荒地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秋水长眸,稍稍别过脸去,留给他一个绝美侧脸。   徐北游回过神来,颇为尴尬。虽说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那也多半是在人后想想而已,若是当着天鹅的面,恐怕没有几只癞蛤蟆还能有什么龌龊念头,如果徐北游真有哪一天敢于直视萧知南,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心中念头,那就意味着这个西北走出来的年轻人不再是想想而已,他有了翻云覆雨的道行,心里那颗名为野心的种子更是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可惜现在的徐北游道行尚浅,心底的野心还只是个成为人上人的“淳朴”念头而已。   不过徐北游还是下意识地偷瞧了萧知南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心态大不一样的缘故,不带忌惮和戒备地去看萧知南,徐北游再次有了初见时的惊艳之感,若将她比喻成仙子并不恰当,因为萧知南的美虽然是可望不可即的,但不是游离尘世之外的不染尘埃,而是地位尊崇的端庄高贵,正如她身上的尊号,是公主,而不是仙子。无与伦比的身世给了她睥睨绝大多数男子的底气,以及堪比天高的眼界格局,到底是怎样的男人才能征服这样的女子?   徐北游以前时候也在想,萧知南之所以会青睐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刚好不上不下,既可以上得了台面,又不会脱离公主殿下的掌握,而像端木玉这样的豪阀子弟,身后有一个偌大世家,父亲又是当权人物,实在有太多不可控性了。   天底下有两件事情最苦,一是陪太子读书,二是娶公主为妻,可恰恰也是这两件事回报极大,正如端木玉这样的世家公子,他们从来不缺乏女人和野心,既然愿意迎娶公主,必然是有更大的野心。   萧家皇室历来人丁稀少,嫡宗出身的公主更是金贵无比,历数能娶萧家公主的男子,无一不是名动一时的大人物。当年萧煜为了与后建皇室联盟,在第二次北伐后建并将完颜氏五王驱逐之后,将自己的妹妹萧玥嫁给了新登基的后建国主完颜北月。等到萧煜入主东都之后,天下形成江北江南对峙的格局,为了取得大义名分,他又将自己的女儿萧羽衣嫁给了大郑最后一位皇帝秦显。到了萧知南这一代,萧家皇室已经不用女子去做联姻之事,所以端木玉这种家世稍差一点的也能进入候选名单。   萧知南轻声道:“这次是端木玉将你的行踪泄露给镇魔殿的。”   徐北游并不意外,微笑道:“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   萧知南看了他一眼,眼前年轻人的脸色平静到近乎刻板的地步,虽然距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还差不少,但是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不骄不躁已是难能可贵。再联想到那个心思阴沉的世家子,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若是眼前这人也是世家出身,那该多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他真在世家那种大染缸里长大,是否还能有今日这份心性?   萧知南坐在床边,慢慢说道:“等你伤好以后,我陪你在江南四处走走,郑太祖陵,梅花山,紫金山,紫霞湖,雨花台,楚皇宫,秦淮河、玄武湖,这次带上张病虎和元婴,不用怕镇魔殿。”   “这么多地方。”徐北游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萧知南微微叹息一声,“这才几个地方,只是我在江南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只能仓促地走一走,看一看。”   徐北游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南疆?岭南?还是蜀州?”   萧知南摇了摇头道:“都不是,父皇下旨召我回京,这次回去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出来,若是不幸嫁人,就要一辈子都困在樊笼之中,不得自由。”   说话间,萧知南还冲徐北游眨了眨眼,真是道不尽的可怜。   徐北游几乎是瞬间按破功,差点就要放下一番豪言壮语,只是在最后关头硬是憋了回去,然后在心底默念几声妖孽,面对萧知南这个大妖孽,他这点道行实在吃不消。   不过徐北游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非要嫁人不可吗?”   话刚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萧知南却是不以为意,笑道:“既然萧家给了我今天的尊荣,那么我就得听萧家的话,天底下没有只索不予的道理。” 第五十八章 诉衷肠肺腑而言   徐北游默然,萧知南这话说得极是,正如师父传他衣钵,不是让他去行侠仗义,也不是让他跟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更不是让他去与其他修士争勇斗狠,而是要他接过并扛起剑宗的传承,争取有朝一日能将宗门光复中兴。   萧知南身为公主,从出生起便坐享皇室给予她的尊荣,若是皇室需要她去嫁给哪个大臣勋贵之子,安抚朝局,那她就得义无反顾。天底下人人莫不如是,子女受父母养育,就应孝敬父母,学生受老师教诲,就应礼敬师长,士大夫和将士们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即便皇帝也是如此,坐拥一国天下,自当天子守国门,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倾覆,亡国亡天下,也应君王死社稷。   既得即予,这既是道理,也是规矩。   萧知南拿起一旁的香铲,从香饼上多刮下几两香料,不一会儿屋内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轻轻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自从我懂事起,我的愿望便是做一个自由之人,那时候的我就像许多怀春少女一样,希望走出高墙围笼,看一看外面的精彩世界,然后找一个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做夫君,万水千山,一起去看,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天下兴亡,朝堂大事,与我一个小女子何干?可等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要讲道理,也要讲规矩,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就算你是公主皇帝也不行,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想要从这漫天的规矩里找出漏洞来,想要自己成为侥幸中的漏网之鱼。”   徐北游沉默了许久,然后很是认真地点头道:“我信。”   萧知南一怔,有些自嘲道:“人性本私,我也是人,虽说这个姓氏给了我很多,按道理而言我要理所应当地回报这个姓氏,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要再抗争一下。”   徐北游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萧知南放下手中的香铲,转过头来再一次直视着徐北游,轻声道:“我,萧知南,不是坐拥天下的父皇,对于万里江山没什么兴趣,也不是满腔抱负的书生士子,不会想着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更不是悲天悯人的圣人,没有济世救民天下大同的境界,我只是不想再重复历朝历代那些公主们的老路,我想要走遍这个天下,然后再找一个顺眼的男人嫁了,安稳度过此生,是不是很贪心呢?”   徐北游呐呐无言以对。   萧知南继续说道:“父皇这个人,与祖父很不像,很多人都说祖父刻薄寡恩,父皇却是仁厚,其实不然,在我看来祖父才是真正的仁厚之人,姑祖母被他嫁给了完颜北月,有人说这是联姻,可他们却不看看,完颜北月乃是公认的谪仙大材,当时的后建第一美男子,又是后建国主,无论从哪一点上来说都是难得的良配,哪个女子会拒绝?姑姑嫁给了大郑哀帝,可那也是姑姑自愿的,哀帝死后祖父有意让姑姑改嫁,只是姑姑不愿意而已。反倒是父皇,他不似祖父,更像是曾祖父,行事外温和而内酷烈,容不得他人半点忤逆啊。”   徐北游听得后背发冷,不能说噤若寒蝉,也是不敢多言半句。   萧知南也知道自己背后如此评价父亲有违为人子女之道,不过还是忍不住叹息道:“这次回去,真不知前途几何,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如今父皇与蓝相已经相斗到了关键时刻,蓝相身为两朝元老,又是首辅帝师,而且天机阁和道门一明一暗都是支持蓝相,即便是父皇也不好轻动于他,所以重新启用韩瑄在庙堂上分化牵制是其一,让张大伴来江南压制道门釜底抽薪是其二,再有第三就是把我嫁给端木玉,让一直明哲保身的老狐狸端木睿晟彻底给蓝相倒戈一击。”   也许正因为看得太过透彻,所以就愈发悲哀,此时的萧知南倒是宁愿自己傻一点,不知道这些,那还能多一段时日的无忧无虑,早在丹霞寨古战场的时候,萧知南就已经将端木玉踢出了“顺眼”的行列,无奈大势所趋,到头来她却还是要落到端木玉的手中。   徐北游虽说可以做到平常心面对端木玉,但对这个人半点好感欠奉,此时听到萧知南的话,不能说像吃了只苍蝇,也觉得有点膈应。   这也是人之常情,萧知南这样的女人,试问有几个男人不动心,嫁给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要嫁给数次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对头,是个男人都要心意难平。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将满脑的杂念压下,转而问道:“难道殿下就没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   萧知南的表情有了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犹豫了一下,说道:“要说鱼死网破的手段嘛,肯定有,不过现在还不到那个地步,更何况那是我的生身之父,我岂能……”   萧知南的左手轻轻握成拳头,并没有把话说完,望着徐北游,再一次自嘲道:“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在庙堂,更是身不由己。天家无亲又岂是虚言?生于帝王家,幸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徐北游轻声道:“当年张江陵在如日中天时形容自己是‘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想来如今公主殿下已经得其中三分真味。”   萧知南笑而不语。   这一次,徐北游没有再目光躲闪,就这般光明正大地看着她,像是在认真审视一件绝世珍藏。   在徐北游的认知中,萧知南的形象一共有过三次重大转变,第一次转变是由骑着飒露紫的神秘女子变为惊为天人的仙子,第二次转变是由仙子变为言行异于常人的公主,至于第三次则是从公主变为心怀不轨的女人,先前徐北游将萧知南的玉佩转送给萧元婴,表明他对这位公主殿下的好感已经降到了最低。   从那时起,他开始暗自防备着萧知南,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她连皮带骨一起吞吃下去。即便是到了江南,也不去依约拜会这位公主殿下不过随着萧知南救了他一命,她在徐北游心中的形象再次转变,现在变成了一个心思深沉却又身不由己的公主贵女。甚至在萧知南将许多不与外人言的肺腑之言说出之后,徐北游突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若是能找个这样的女人过安稳日子,也算不错。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徐北游如今这个年纪正是最为奋发向上的年纪,远未到想要停步不前安稳享乐的时候。   萧知南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问道:“看够了没有。”   徐北游回过神来,却是鬼使神差地坦诚摇头道:“没有。”   萧知南没想到徐北游这次竟是如此“胆大妄为”,竟是有了一瞬间的错愕,微微睁大的眼睛的惊艳神态让徐北游再次破功,心头心底又起涟漪。   徐北游赶紧收回目光,低眉敛目地平复心境。若是单单美貌,不能让徐北游如此失态,只是萧知南有意无意中流露出的那抹青睐信任,让正值年少多情年纪的徐北游难免想入非非,这才是让他数次心绪不宁的根本关键所在。   萧知南起身道:“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成体统,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徐北游点了点头,望着萧知南没有说话。   萧知南起身之后站在原地没动,同样安静地望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徐北游败下阵来,无奈道:“还是瞒不过你,那我就直接问了,你什么时候回帝都?”   这一次,他没有称呼殿下,而是用了一个相对平等的你字。   萧知南轻声道:“快则一月,慢则三月。” 第五十九章 可愿陪我看江南   “我离去的时间要取决于张大伴在江南的进展快慢如何。”萧知南轻声说了一句后,不再停留,转身出了徐北游的房间。   徐北游重新躺在床上,闭合双眼,开始默运体内新生出的四九白金剑气,适应这具由莫名剑为脊柱的“新身体”。   不得不说张百岁这样的半仙人物的确有神鬼莫测之能,在徐北游体内植入莫名剑的手段即便比不上活死人生白骨的仙家神通,也已经相去不远。换而言之,到了十八楼或是临近十八楼境界的地仙高人,已经有了真正神仙的部分玄通手段,比如说青尘的卦算,慕容玄阴的玄瞳,秋叶的一气化三清,甚至是剑三十六的最后几剑。   剑宗一脉并不十分注重自己的身体如何,曾经就有一位剑宗祖师以本命剑罡将自己整个体魄炼制为人形剑器,剑骨剑躯,全身上下甚至毛发、指甲都可为剑,整个人堪比佛门的金刚不坏,甚至在杀伤力上还犹有过之,号称无上剑体。   正如两人相斗,杀持剑之人容易,将剑折断却难,故而修成无上剑体之后,几乎没有空门弱点,更是无惧毒蛊降咒之术,只能以力降服,当日公孙仲谋若能修成无上剑体,就不会死在秋叶的镇魔锥之下,最多也只是重伤而已。   不过修炼这门法决有两点巨大隐患,一是以剑罡淬炼自身体魄时,要承受比之凌迟还要剧烈数倍的痛苦,若是承受不住,就有功散人亡之虞。二是此法凶险,修炼功成之后整个人失去鲜活生机,宛若冰冷金石,修炼过程中若是不慎极有可能将自己真地炼制成剑器死物,而本人神魂则成为困于剑器中的剑灵,永世不得超生。   故而除了那位开创此法的剑宗祖师外,以后能练成无上剑体者寥寥无几,到了公孙仲谋这一辈,剑宗倾覆,人才凋零,更是近乎失传。   不过如今的徐北游得益于张百岁的亲自出手,半人半剑,却是有了几分无上剑体的意思,若是能将莫名剑完全融入自己的体内,以此为基础,再依循无上剑体的法门修炼,事半功倍,未尝不能重现当年那位剑宗祖师恃之横行一时的无上剑体。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徐北游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重新掌握体魄,彻底巩固鬼仙境界,让自己在这个强敌环伺的江南之地多几分立身之本。   如此大约过了三天的功夫,徐北游已经可以勉强下地行走无碍,只是上半身还有些僵硬,不能做太大的动作,若是动作剧烈,还会引起好似剑刃切割的疼痛。   不过这些天徐北游运转体内的四九白金剑气也着实获益匪浅,说到底四九白金剑气才是剑宗的根本法决,与剑三十六更为契合,如今徐北游换成以四九白金剑气催动剑三十六,明显要比以前更加圆融如意,威力胜出不止一筹,又有先前龙虎丹道的深厚底蕴,龙虎相济以作调和,不至于一味凌厉刚猛,甚至过刚易折。不得不说公孙仲谋当初为徐北游选择筑基功法时的先见之明,直到此时才初露端倪。   很难想像徐北游这个从西北走出来的年轻人,换了身衣服之后竟也有些世家子的风范,头戴暗色嵌东珠银冠,外罩黑色锦绣比甲,腰束锦带,内着深红蟒纹长袍,脚踏黑色嵌墨玉牙头长靴,不见半分江南士子的胭脂气,倒是更像北地将门出身的公子,英武不凡。   只是徐北游无官无爵,这一身行头也就在私底下穿穿还行,若是放在公开场合,无论是东珠还是蟒纹,都是大大的逾制。   只是如今的谢园大抵是萧知南一个人的,所以在这不用忌讳什么,恰好今天风和日丽,徐北游坐在临湖小亭中,沐着和煦春风日光,翻几页书,倒真是难得的美事。   萧知南走进亭台,坐在徐北游的对面,把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大郑神宗年间,兴起一阵男子着女妆之风,口脂面药,红丝束发,佻达少年以红紫艳色为奇,及至后来,男子头插金簪玉钗,着妇人红紫之裙,不一而足。其中又以江南豪阀公子为甚,被称作是是冰纨霞绮,鲜美耀目,膏泽脂香,早暮递进。当时有位老先生大哭作诗云‘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以此视作亡国之兆。直到天下大乱,流民遍地,此等不正之风才渐渐消散。只是如今太平盛世,此风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不过以我看来,男儿还是阳刚最美。”   徐北游放下手中书本,说道:“先生曾经说过,以衣着看世道,极见世情。大体可分为六个阶段,第一阶段,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是衣着朴素。第二阶段,世情渐好,天下太平,富贵人家的女子开始注重打扮,富贵奢华。第三阶段,初显盛世气象,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效仿富贵女子,花枝招展。第四阶段,太平盛世似富贵牡丹,富贵人家的男子亦是注重着装打扮,喜好奇装异服,龙阳男风盛行。第五阶段,盛世如烈火烹油,平民百姓家的男子也如富贵人家一般,此时已经是女戴男冠,男着女裙的颠倒不详之相。”   萧知南没想到当初那个对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懵懵懂懂的年轻人,如今竟是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即便是从旁人处听来,那也是颇为难得了,不由饶有兴趣地接着问道:“那第六个阶段呢?”   徐北游轻声道:“第六个阶段,盛极而衰,败落征兆初显,朝野内外,上至公卿大臣,下至乡绅老儒,本该最是守旧尊礼的一群人也做如此行事,上朝穿官服,下朝以红妆待客,此乃覆灭之相也。”   饶是萧知南这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物听到这番话,也是触动颇深,如今的大齐差不多处于第三阶段到第四阶段,女子无论富贵贫穷,均是爱美,男子总体以朴拙为主,但也有少部分富贵士子开始喜好奇装异服,甚至涂抹胭脂,以女妆为美。   见萧知南若有所思,徐北游也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开口,正在踌躇时,萧知南已经回过神来,微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会写诗作赋吗?如果会,可否为我作诗一首?”   徐北游无奈摇头道:“殿下可是难为我了,我读书只为开拓眼界,并不学诗词之道,不过若是拾取前人牙慧,倒还能勉力一试。”   萧知南笑意吟吟,“用前人之作也无妨。”   徐北游想了半天,然后瞥了眼手中书本,轻声道:“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其貌倾城,其颜如玉。”   萧知南微微歪着脑袋,打趣问道:“倒是不知道这位美人姓甚名谁?姓颜名如玉吗?”   徐北游柔声道:“你不妨猜一猜。”   萧知南默然不语,过了大概有半柱香的功夫,她终于是想起来,却没有说出口。   那是出自诗经的一句短诗,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   所谓燕赵之地,就是指今日的燕州直隶一带,自然也包括那座巍巍帝都。   萧知南转头朝亭外望去,让徐北游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徐北游没有说话,他不是文人,可他也不是粗蛮莽夫,他自有自己的细腻心思,懂了即是缘分,不懂也不强求,若是懂了又流水无意,自是不必回应什么,双方也可留三分日后见面余地,以免尴尬。   两人沉默良久,就在徐北游感到失望的时候,萧知南忽然转过头来,轻声问道:“如果我能从帝都回来,锦绣江南,你愿意陪我去看吗?”   徐北游先是诧异,继而惊喜,然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了一个字眼。   “好。” 第六十章 谢氏一门三康乐   接下来的几天,萧知南都没有再来过,听银烛说是有事外出,要去拜访一位身份很是不同寻常的长辈。   徐北游也没多想,除了读书,就是继续运转气机适应新的体魄。   鬼仙境界与一品境界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可以将体内气机外放,若是道门中人便可借此或招风引雷,或云生幻境,用出种种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玄通法术手段。虽然剑宗并不精于此道,但是用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还是绰绰有余,到了公孙仲谋的境界,即便不通阵法之道,也可以凭借磅礴修为直接生出一方笼罩整座山头的障眼幻境,只是少了许多许多玄妙变化,没有御敌之效。   徐北游如今可以在自己指尖生出一小簇火苗,此为丹火,修炼到深处还可化为三味真火,遇水不灭,无物不燃,很是霸道厉害,只是剑宗极致于剑,徐北游此生怕是无望修炼出三味真火。不过有失就有得,剑宗之人也可以服用五金汞丹,通过四九白金剑气在自己体内炼成一颗剑丸,张口一吐,便是一道白练,盘空飞击,斩人首级,剑三十六中的一剑就是由剑丸之法延伸而来。   徐北游曾经听师父提起过剑丸之法,可惜公孙仲谋走得太过仓促,还未将此法传授于他,所以即便徐北游此时已经踏足鬼仙境界,无论是无上剑体还是剑丸之法都无从学起,只能继续摸索剑十五和剑十六。   萧知南走前曾经特意吩咐过,所以最近几日无人前来打扰徐北游,后府的小湖附近就只有徐北游一人。   这一日风和日丽,徐北游独自站在湖心亭中,望着亭外粼粼湖水凝神沉思许久,然后右手两指并为剑指,捏出一套繁复剑诀,只见与他心意相通的天岚化作一道白虹掠出亭台,落于亭外的湖水中。   天岚剑,应八方之气而铸,摧金断玉只是等闲,削铁如泥不过尔尔,最是锋利无匹。虽然本身并无剑气,但只凭剑锋本身,就已经足以胜过却邪等剑的剑气之利。   一剑入湖,先是缓缓下沉,继而向上激射而出。   整面如镜的湖水被一线分二。   徐北游手中剑诀再变,天岚随之回旋,一剑卷起千叠浪,层层波涛向岸边推进,连绵不绝,岸边所植的垂柳摇晃不休,落叶纷纷。   徐北游两指一抹,做了个收剑归窍的动作。   天岚重新化作白虹飞回亭台,片刻后一道白金色剑气从湖心处冲天而起。   湖水炸开,纷纷而落,好似下了一场小雨。   “好一手四九白金剑气。”一名中年儒雅文士不知何时出现在岸边,鼓掌笑道,朝徐北游所在的亭台方向缓缓行来。   徐北游见到此人稍稍一愣,继而收起天岚剑,相迎过去,“先生可是这谢园的主人康乐公?”   来人正是当代康乐公谢苏卿,萧知南把徐北游接到谢园并不是隐秘事情,作为谢园的主人,谢苏卿自然清楚此事,不过在他看来此事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一直未曾理会,只是今日有事外出,返回时刚好路过自家的别院,心血来潮之下想要见见这位让公主殿下青眼的年轻人,结果恰巧看到徐北游御剑的这一幕,还被这年轻人一眼就识破了身份,这位谢家家主不由得生出三分诧异和惊奇。   不过谢苏卿很好地掩饰过去,笑道:“正是谢某人,想不到徐小友竟然也知道老夫的名号。”   徐北游道:“当年太祖皇帝册封十二位上柱国,令祖康乐公正是其中之一,传至先生已经是第三代,士林之中盛誉为江左一门三康乐,大名鼎鼎,又有谁人不知?”   这话倒不是徐北游故意吹捧奉承,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谢苏卿的祖父谢公义当年号称江左第一人,年轻时以诗文一道闻名,中年时潜心佛道义理,及至晚年,融汇儒释道三家,自成一家学派。学术上已经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可谢公义真正得意之处却不在于此,而是他慧眼识人,早在萧皇还未发迹时就已经投效萧皇,先是扶龙,后又乘龙而起,使得谢家在江南一众世家中脱颖而出,成为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大世家。而且当年若不是林皇后独霸后宫,谢公义差点就将女儿嫁给萧皇,做了皇亲国戚。   谢公义已经是如此,可他的儿子谢超宗也毫不逊色,自幼颖敏绝伦,其母画地为字,于褪概中教之,一见不忘。五岁时,父教之书,应口成诵。七岁能属文,赋诗有老成语。十岁,日涌数千言,终身不忘;十二岁。尽读四书五经,贯穿其义理。黄龙三年,年仅二十三岁的谢超宗承继爵位,进京朝拜萧皇,一番君臣奏对之后,被萧皇盛赞为“超宗殊有凤毛,公义后继有人矣。”凤毛麟角由此而来。   黄龙五年,谢超宗不以恩荫入仕,而是参加江州科举,名列榜首解元。次年,进京参加会试得中会元,殿试被萧皇钦点为状元,连中三元,名动天下。   其后入翰林院,选为翰林学士,太平元年,入值文渊阁,进内阁中书,参与机务,后又兼东阁大学士,位列群辅,一时诏令制作,皆出其手。   真正让谢超宗名扬天的则是太平十年时萧皇下旨编撰《郑史》,任命谢超宗为总裁官,太平十九年,历时九年的《郑史》编撰完成,谢超宗以此获得巨大人望,其士林地位甚至拔高到与其父并肩的地位,不过世事难料,随后谢超宗就卷入了太平二十年的那场朝堂争斗之中,因此殒命。   新皇登基之后,厚待谢氏一族,下旨由谢超宗之子谢苏卿继承康乐公爵位,有祖父和父亲珠玉在前,谢苏卿自然也不是庸碌人物,他不但是江南清谈无双的名士,更是以通晓禅理,擅长楷书,精于金石,工于鉴藏,尤擅山水墨画而闻名于世,这些年来被士林称为“有乃祖之风,实乃今朝江左之第一人也”,可谓是当今江州士林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   在官场上,谢苏卿也不是毫无作为,有父亲的前车之鉴,他选择远离帝都,而且由文转武,成为萧帝在江南的重要心腹,以谢家家主和康乐公之身份,出任暗卫府都督同知一职,位高权重,使得原本因为谢超宗之事而有所衰弱的谢家重新中兴。   也正是因为谢苏卿使得谢家再次中兴,士林之间才有了江左一门三康乐的说法。   谢苏卿笑眯眯道:“徐小友过誉了,老夫愧不敢当啊。”   徐北游轻笑道:“此言非是徐某所说,而是天下士子所说,先生一门三代,当之无愧。”   谢苏卿含笑不语。   谢苏卿脸上看似平静,心中却是略起波澜。他早就听说过这位剑宗少主的名声,单凭徐北游能孤身一人从西北来到江南这点,就可以看出不是庸人。不过即便如此,谢苏卿先前也没把这个年轻人看得太高,只是把他放在端木玉那个层次。   可今天一接触,徐北游却给了他两个惊喜,能猜出他的身份不难,难的是第一眼就能看破,这份应变急智相当不俗。其次徐北游面对他这个谢家家主,言谈自如,不卑不亢,这份一般世家子也没有的气度,的确让他有些侧目。   退一步来说,公主殿下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什么样的年轻才俊没见过?这个空架子剑宗少主能被她看得上眼,已经很是说明问题了。更为关键的是剑宗宗主公孙仲谋和韩瑄,这两个老家伙联手调教出来的年轻人,又岂是一般人物?   当然不是。   谢苏卿不由心中自问,“难道是小瞧他了?” 第六十一章 是志向还是野心   谢苏卿城府深沉,脸上仍是云淡风轻,既然小看了徐北游,那就从长计议,略微客套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徐北游并未失望什么,仍是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对于徐北游而言,从他跟着公孙仲谋走出西北的那天起,他就不缺乏机遇,他缺的是抓住机遇的能力。十年前,初到西北的公孙仲谋给他捎带来了一颗种子,埋在心底。十年后,同样是初到西北的萧知南,让这颗埋藏了十年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那颗种子,名为志向,又名野心。   进入承平二十一年,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中,从灵武郡王萧摩珂,到镇魔殿殿主尘叶,再到辽王牧棠之,然后还有齐阳公主萧知南,甚至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一个又一个的大人物在他面前来了又去,他们给这颗种子浇水施肥,使得这颗种子迅猛生长。   当这颗种子终要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是徐北游已经成长到足够的高度,腹内可以装下这棵大树。要么就是徐北游跟不上野心的速度,被自己的野心活活撑爆,死无葬身之地。   除此之外,再无他路。   第二天,谢苏卿又过来了,这次他带了一把卖相很是不错的长剑,长长的红黄两色剑穗,乃是以金蚕丝和火蚕丝织就,金丝缠绕的剑柄,乌金剑首,玄铁剑锷,沉香木的剑鞘上浮刻有大江东逝的图案,极见气势,显然是出自名家手笔,同时还镶嵌有七颗湛蓝色宝石,不说剑本身如何,就是这些装饰已经是万金难买。   天岚与此剑放在一起,并不如何出奇,既没有剑气凛冽森然,也没有剑光四射,普普通通,但谢苏卿却还是对天岚赞叹不已,说此剑锋芒之利,仅次于收藏于皇宫大内的霜天晓角,自己这把断水,与天岚相比不过是燕雀比于鸿鹄而已。   谢苏卿不愧是当代有名的硕儒,学识渊博,接着又跟徐北游谈起了当世名剑。   他说当年有两套剑器鼎鼎大名,一套是道门的三十六仙剑,一套是儒门的四十八神剑。   剑道之争时,剑宗开派祖师将道门三十六仙剑带到了剑宗,历经千年之后,损毁遗失二十有四,只剩下如今的剑宗十二剑。   另外一套儒门四十八神剑,以词牌为名,五字词牌名有五剑,不过刚刚铸成就被天劫毁去,故而以八柄四字词牌名的神剑登奎,刚才所说到的霜天晓角就是八剑之一。后来儒门败于玄教之手,四分五裂,四十八神剑也随之散落四方,落入其他宗门之手,其中玄教所得最多,其次是剑宗和道门。不过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四十八神剑也只有寥寥十余剑传世,八字词牌名中只剩下霜天晓角和卜算子慢,其余皆是三字词牌名,其中比较著名的有萧皇的破阵子,首辅蓝玉的定风波,大都督魏禁的菩萨蛮,以及道门掌教秋叶的水龙吟。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单独并不成套之剑,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由剑宗宗主亲掌的仙剑诛仙,萧皇顺应大势气运所铸造的天子剑,其次是道门的断贪嗔、斩红尘,以及玄教的诸天大自在剑。   谢苏卿最后说道:“只有这些剑才能算得上名剑二字,至于我手中的这把断水,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而已。”   接着谢苏卿提出了一个在徐北游看来有些难以理解的要求,他竟然要用手中这把断水来给天岚试剑,徐北游理所当然地回绝了,不过谢苏卿却是再三请求,徐北游架不住这位谢家家主的执拗,只能点头答应,两人各持一剑相触,毫无意外,断水剑直接断为两截,而天岚却是不伤分毫。   谢苏卿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不以为意地将手中那半截曾经价值连城的断剑丢弃在湖中,真是如弃敝履一般,徐北游即便心里明白谢苏卿如此行事肯定有所图谋,也忍不住在心底有些惊叹羡慕。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气派,成千上万两的银子说丢就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算徐北游已经继承了公孙仲谋留给他的金山银山,也没底气像谢苏卿这般行事。一则是因为这钱还没真正到他的手中,再则就是这些钱财毕竟都是师父留下的,是剑宗和公孙家的老底子,不敢轻易糟蹋。   谢苏卿这次也没停留太长时间,“糟蹋”了一把断水剑后,寒暄片刻便离开了谢园,想来也是正常,他这位在江南称得上翻云覆雨的谢家家主,没道理陪着徐北游在这儿谈天说地套近乎,若是换成公孙仲谋还差不多。   除了谢苏卿,萧元婴也来过几次,不过也许是因为修为已经恢复的缘故,她又变成了初见时的青鸾郡主,很有大家闺秀地气度风范,一举一动都很是合乎规矩,那个骑在徐北游脖子上小姑娘萧元婴不见了。   想到这儿,徐北游就有些唏嘘,平心而论他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小姑娘萧元婴,而不是这个青鸾郡主。   “徐北游,想什么呢?”   徐北游正望着谢苏卿留下的另外半截断剑怔怔出神,一个与年龄并不相符的霸道声音忽然在他面前响起,他抬头一看,果不其然就是萧元婴这丫头。   不过今天的萧元婴却是与前几天大不一样,双手叉腰,一双貌似无害的大眼睛正有些不怀好意地望着徐北游,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气度,倒像是个混世小魔王。   徐北游捏着半截断剑,谨慎问道:“你想干嘛?”   萧元婴把徐北游上下审视打量一遍,哼哼道:“这两天谢苏卿一直往这边跑,我不好过来,今天正好没人,我顺道过来看看你,听说你踏足鬼仙境界了?要不要跟我过几招,也让我见识下剑宗的四九白金剑气。”   徐北游恍然,原来不是这丫头转了性子,而是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在萧元婴看来,徐北游显然是可以划归为自己人的行列,所以姐姐萧知南和外人谢苏卿一走,这丫头就在自己人面前原形毕露了,而且当初萧元婴修为尽失时没少受徐北游“欺负”,看如今这架势,这丫头是打算要连本带利地全都讨回来。   徐北游看了看萧元婴的小拳头,然后想起了无叶的下场,佷果断地摇了摇头。   萧元婴嘿然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萧元婴已经举起一双小拳头,朝着徐北游当头砸下。   徐北游只能丢下手中的半截断剑,无奈举剑迎敌。   这一战的结果正如天岚与断水相撞的结果一样不出所料,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徐北游就彻底败下阵来,虽说萧元婴有所留手,徐北游没受什么伤势,但却免不了一番狼狈,被萧元婴骑在身上一顿不轻不重的乱打,这丫头一边打还一边碎碎念,“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让你弹我脑瓜蹦,还敢让我背剑匣。”   直到徐北游喊了女侠饶命之后,才算是把这小祖宗给哄高兴了。   “徐北游。”萧元婴大摇大摆地坐在湖心亭的石凳上,双手托腮地问道:“你说实话,我姐姐怎么样?”   徐北游对于这丫头不敢掉以轻心,仔细斟酌之后才小心回答道:“公主殿下自然是万里挑一,人中龙凤。”   萧元婴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问道:“既然我姐姐这么好,那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没料到萧元婴会如此直接的徐北游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最后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同样是一本正经道:“公主殿下救命之恩,徐北游没齿难忘,日后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报此大恩。” 第六十二章 来客大姑姑墨书   “胆小鬼。”萧元婴轻哼了一声,对徐北游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很是不屑。   徐北游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只能装傻充愣地瞒混过去。   毕竟如今的萧元婴已经恢复修为,实打实的人仙境界,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一句“小丫头你懂什么”就随便打发应付过去了。   萧元婴每天要做的事情都很乏味单调,那就是不停地修炼,若是没有什么特殊事情,萧元婴每天要用八个时辰来修炼自己的拳意,若是在帝都,还要专门再花两个时辰去上书房读书和学习规矩礼数,这份毅力和决心让徐北游都深感惭愧。   徐北游回想起自己在萧元婴这个年纪的时候,貌似就是满寨子疯玩,既不习武,也不修文,若是与萧元婴相比,就只能用蹉跎时光来形容了。   也难怪萧元婴能在小小年纪成就人仙境界,绝非仅仅是因为她的谪仙资质。   徐北游送走萧元婴后,他回到湖心亭中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举世无敌的剑神?还是逍遥自在的剑仙?打心底而言,他很是向往成为谢苏卿这类人,未必要登临绝顶,但身份地位无一不缺,文武双全,武可摧城拔山岳,文则天文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所以徐北游不只是整日练剑,把自己当成一个莽夫,同时也不断涉猎诸子百家的各派经典,不求精通,但求渊博。   像极了一颗正在疯狂汲取养分的小树。   这是公孙仲谋和韩瑄为他定下的道路,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一个道理,单凭手中三尺青锋,天高地厚,如果一剑捅不透,那就只能按照规矩行事,天下事不过一剑事的境界,距离他实在太远太远了。   接下来徐北游的生活同样很是枯燥乏味,没有声色犬马,也没有逍遥自在,只有一步一个脚印,平日里唯一能接触的人就是萧元婴,徐北游现在不敢把这丫头当作当初的萧元婴了,毕竟一切都靠拳头说话是个很直白浅显的道理,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这几天萧元婴都会念叨一个名字,齐仙云,这名字对于徐北游来说自然是如雷贯耳,如今年轻一代中的第一人,距离地仙境界只差一步之遥,而且她还是秋叶的嫡传弟子,按照道门和剑宗代代宿敌的规律来说,她与徐北游正是这一代的宿敌。   师祖上官仙尘败在了道门老掌教紫尘的手中,师父公孙仲谋又败在了道门现任掌教秋叶的手中,从这点上来说,徐北游实在没什么信心能胜过这位天之骄女,而从现实而言,两人在境界上的差距也让徐北游看不到半点能赢的希望。   不过这次萧元婴也跟徐北游站在了同一战线,她自小深受萧帝的影响,对道门中人有着不小的偏见,因为世人常常将她与齐仙云并列的缘故,她便将打败齐仙云列为自己的目标之一。   不过平心而论,萧元婴大概是初入人仙境界,齐仙云却已经是站在人仙境界的巅峰,两人所学都是当世第一等的法门,而且一个出身道门嫡传,一个出身朝廷皇室,更不缺各类法宝,按照术、道、宝的道理来说,两人在“术”和“宝”的方面算是打平,最后还要硬拼境界高低,萧元婴想要胜过齐仙云同样希望渺茫。   不过未等萧元婴将这个想法付诸于实践,萧知南就已经返回谢园,而且还带回来一位客人。她回来后没多久,便派遣自己的贴身婢女画屏过来请徐北游去前厅见客。   徐北游来到前院正厅,发现萧元婴竟然也在这儿,而客人则是个女人,一个很不同寻常的女人。单单看年纪大概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既有成熟女子历经世事后的淡定,又有多年循规蹈矩的古板,整个人在温和中透着冷漠,这两种原本十分冲突的气质竟是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   这名女子虽然已经不复青春岁月,但依旧可以看出当年的风韵,而且年纪渐长之后,身上那份雍容、威严和从容却是寻常年轻女子无论如何也模仿不出来的。当她来到谢园之后,徐北游发现平日里好似无所畏惧的萧元婴竟是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紧张神态,就像私塾里的顽童见到了拿着戒尺的先生。   凡是居于高位的女人,都讲究一个气态,或是端庄,或是威严,或是慈祥,或是雍容,甚至是霸道跋扈,正如萧知南这位公主殿下,哪怕是布裙荆钗,那也比一般富贵人家的女儿更有尊贵气派,而眼前这女子也是如此,哪怕周身上下不见一件首饰,衣着也不见如何名贵,可身上的那份气态却仍是碾压了尚不成气候的萧元婴,比之暗卫府的孤燕和镇魔殿的马面之流,更是不知高出多少。   徐北游以晚辈身份施礼,同时心思急转,暗自猜测眼前之人的身份。毕竟能有这份气度,又让萧知南和萧元婴这姐妹俩以礼相待,其身份绝对不会低了,难道是长公主和大长公主的其中一位?   女子微微侧身只受了徐北游半礼,然后还礼道:“妾身墨书,见过徐公子。”   一板一眼,这是徐北游对女子嗓音的第一感受,中正平和,没有女子该有的柔媚,也没有偏向男子的刚硬,深谙儒家的中庸之道。   萧元婴同时也恭敬施礼道:“墨书大姑姑。”   墨书再次还礼,只有简短的两字,“郡主。”   萧知南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北游,徐北游是被她寄予厚望的一手妙棋,不指望他现在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看重的是他以后的前景,若是他能继承剑宗,再加上韩瑄养子的身份,早就想将剑宗纳入囊中的父皇肯定愿意放下身段去笼络这个年轻人,自己这个公主女儿便成了最大的筹码,到时候端木玉与徐北游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在此之前,徐北游若是能入得墨书大姑姑的法眼,那可就是意外之喜了。只是就目前而言,执掌牡丹的墨书大姑姑似乎并未对徐北游如何高看一眼,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徐北游不是公孙仲谋,把今日之事当成一个历练也是极好的。   这次见面没有什么实质事情,就是让徐北游在墨书面前混个眼熟,略微寒暄几句后,墨书便借口路途乏累先去歇息了。   墨书走后,萧元婴也如蒙大赦一般随之离去,只剩下萧知南和徐北游两人。   萧知南坐在主位上,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问道:“北游,你是不是觉得墨书大姑姑有些不近人情了?”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点头。   萧知南笑道:“墨书大姑姑在宫里专门教导规矩,最重礼数,所以难免古板了些,元婴她们这些性子跳脱一点的,最是害怕墨书大姑姑。”   “大姑姑?”徐北游好奇问道:“是长公主?”   萧知南摇头道:“严格来说,墨书大姑姑只是个宫中女官,不过就像万余宦官中只有一个张大伴,数千宫女和女官之中也只有一个墨书大姑姑,早在皇祖父还未及冠时,她就已经跟随在皇祖父身边服侍,后来皇祖父称王启用了张大伴,墨书大姑姑便去了皇祖母那边,在王府中位列众女官之首。再往后,皇祖父建立大齐,在内廷成立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张大伴名义上总掌二十四衙门,但实际上他只是统领十二监,剩下的四司八局则是由墨书大姑姑掌管。皇祖母归天之前,又令张大伴和墨书大姑姑分别提督暗卫府和牡丹。”   徐北游忍不住咋舌道:“竟然能跟平安先生分庭抗礼。”   萧知南淡然道:“分庭抗礼谈不上,他们两人本就是对食菜户,张大伴自然要让着墨书大姑姑。” 第六十三章 烫嘴难咽茶未冷   所谓对食菜户,本是个粗鄙说法,传承自前朝,说白了就是宦官无妻儿,宫女无夫,两者由此而结成临时夫妻,以慰深宫之寂寞,这种关系称为对食菜户。   甚至《郑史》中也有一笔记载,“宫人无子者,各择内监为侣,谓之‘菜户’”。   根据《大郑神宗别史》所载,最初因值房宦官和司房宫女接触较多,便逐渐产生感情。宦官以此为基础,往往主动替宫女采办衣食、首饰及日用杂物,以表达追慕之情。宫女若相中此宦官,即可结成伴侣,称为菜户。菜户在大郑宫中是公然允许的,即使是皇帝、皇后有时也会问宦官“汝菜户为谁?”宦官只据实回答即可。   宦官与宫女成为“菜户”后,唱随往还,形如夫妻,财产相通如一家。宦官对所爱的宫女固然是任劳任怨,听凭驱使,宫女也会心疼宦官,不让他干太多的活儿,而是支使别的宦官去干。宫中有些地位低贱、相貌丑陋且又年岁较大的宦官自知不可能被宫女看上,便甘心做菜户之仆役,为其执炊、搬运、浆洗,宫女则每月付给他们一定的银两。   而且宫女和宦官结为菜户后大多能终身相守,并且彼此都以守节相尚。如果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则终身不再选配,比之寻常人家的夫妻更显忠贞二字。   当然到了少监和太监这个级别的权宦,大可不必局限于宫内宫女,也可在宫外置办宅邸,娶娇妻美妾,甚至再从叔伯兄弟家过继儿子,与寻常权贵人物无异。   不过作为宫内首宦的张百岁却是不屑于此,在他看来,此举无异于自欺欺人罢了,而且他也不忌讳自己乃是阉人之事,当年长春真人为了修道而自宫,他同样是因为抱残守缺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何需掩饰?故而在太平十年,他与年过四十而未嫁的墨书结为对食菜户,此事甚至惊动了萧皇和林皇后,林皇后亲自下懿旨赏赐,在内廷之中传为佳话。   说到这儿,萧知南颇为感慨道:“你可知道墨书大姑姑为何不嫁?其实也是伤心人罢了,我听宫中老人提起过,当年皇祖父还在中都称王时,蓝相也还不是相爷,只是被称作蓝先生,常常出入王府,墨书大姑姑那时候已经是王府女官,风华正茂,对蓝相芳心暗许,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蓝相在蜀州做行营掌印官时娶了一位蜀州唐家的千金,墨书大姑姑因此伤心许久,本立誓要终身不嫁,只是后来感动于张大伴的再三请求,遂与张大伴结成菜户。”   徐北游喃喃道:“难怪外相和内相一直不和,原来还有这么个因由。”   萧知南闻言,颇为哭笑不得道:“朝堂大事岂会因儿女私情而变?只是时势如此,若是外相与内相和睦共处,父皇又如何用帝王平衡之道?怕是要被他们联手架空了!“徐北游却是不甚赞同,摇头道:“先生曾经说过,在人世间说到底都是和人打交道,万事万法,说不过人心二字,只要揣摩透了人心,则万事可平,无往不利。平安先生虽是顺势而为,却也正顺应了自己的本心,若是反过来说,所谓大势与平安先生本心不符,他是顺应大势,还是顺应本心呢?”   萧知南微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道:“这话是韩先生说的?确实有些意思,若是按照你这个说法,掌教真人秋叶与你师父公孙仲谋之所以这般不死不休,你师母在其中的分量未必也会轻了,毕竟是半个夺妻之恨。”   徐北游垂目不语。   老辈人的恩恩怨怨,他知之甚深,自己那个近在咫尺却未曾谋面的师母,曾与道门掌教真人秋叶订下婚约,只是后来因为道门和剑宗公开决裂,剑宗甚至因此倾覆,这才几经辗转嫁给了师父公孙仲谋,萧知南说是夺妻之恨,倒也算是贴切。   其实这也就是他所说的人心了,都说剑宗覆灭于道门之手是大势所趋,可所谓大势还不是一颗一颗人心组成的?   人心所向便是大势所趋。   徐北游很清楚萧知南为何要让他来见墨书,自然是一片好心。   天底下有两个地方最大,一个是道门,一个就是朝廷,如今徐北游已经与道门断无和解可能,不死不休,那就只能投向朝廷。   皇帝陛下的朝廷里面山头林立,萧家无疑是最大的山头,其中分成皇室嫡宗和宗室旁宗,又有文官和武将,文官内部因为韩瑄再次入朝的缘故,分裂两派已成定局,武将那边随着魏禁年老,诸葛恭病重,各大边军差不多都是处于“改朝换代”的局面,再加上勋贵、外戚、暗卫府、宦官这几派,当真是一派乱象。   在这个庞大又繁复的体系当中,萧知南无疑是处于最顶层的那一小撮人,若是再想要往前,那就只有大逆不道的谋图皇太女一途,所以她不在自己身上谋求破局之道,而是引导徐北游进入朝廷,意图通过徐北游的崛起来获取自己的“自由”。而徐北游想要在朝廷内部获得足够份量的地位,单凭一个剑宗少主的身份和韩瑄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助力,比如说平安先生张百岁和大姑姑墨书。   这两人可谓是内廷二十四衙门这一派系的领袖人物,地位不可谓不高,权柄不可谓不重,关键两人的关系更有意思,若是徐北游能得到墨书的支持,张百岁即便不认可他,也不会去刻意反对,外廷又有韩瑄,两者相加便是一条青云之途。   片刻后,萧知南起身离去,不过她却没有回自己的居处,而是去了墨书下榻的院子。   墨书对于萧知南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正手法娴熟地摆弄着一套由秋光送过来的茶具,显然是静候多时。   萧知南坐到墨书的对面,轻声问道:“大姑姑,你觉得这年轻人怎么样?”   墨书不动声色,仍是不紧不慢地摆弄着那套茶具,在她看来,那个年轻人的确有点意思,却也就仅此而已了。   萧知南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张大伴和谢苏卿都已经见过他了,我这次自作主张让他来见大姑姑,的确是存了铺路的想法,大姑姑应该明白我现在的处境,实在是不得已的无奈之举。而且端木家的小子有些得意忘形了,既然父皇有意将我下嫁于他,他就应当收敛一些,可这段日子他一直厮混在杜海潺的几个腌臜道观里面,这也就罢了,不过细枝末节,我只当没瞧见,可他在帝都、直隶州等地置办外宅多达八处,甚至还有两个女子已有身孕,此举置我颜面于何地?我们萧家的女子可从来没有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的传统。”   墨书挑了下眉头,双手捧起茶杯轻啜一口,对于端木玉的所作所为并未勃然大怒,毕竟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凡是有点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没有点风流韵事,虽说端木玉弄到这个程度有些不好看,但在皇帝陛下的眼中这也只是些许小节而已,无碍大局,所以她对端木玉不置一词,而是平静问道:“殿下,似乎你很看重那个叫徐北游的年轻人。”   萧知南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墨书脸上一掠而过,然后同样端起茶杯,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徐北游是块璞玉,我希望自己能亲手打磨他,若是他出人头地之后还能念我的好,那就心满意足了。”   墨书瞥了她一眼,脸上浮现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看来殿下是打定主意要亲自调教自己看中的男人了。”   “这话有些粗鄙了,可不像是最重礼数的墨书大姑姑说出来的。”萧知南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   墨书不置可否,只是放下手中茶杯,若有所指道:“茶太烫,喝不得。”   萧知南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茶杯,绝美容颜隐藏在袅袅热气中,轻声道:“但如果不喝,茶可就要凉了。” 第六十四章 青云步步江南乱   这几天,徐北游只觉得身心俱疲,比练剑和读书还要累上数倍,因他既要根据萧知南的意思去接触墨书,又要应付不请自来的谢苏卿,而且这两人都是老狐狸,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一言一行都要费尽心思去揣摩斟酌,身累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心累。   波澜壮阔的世面和坎坷崎岖的挫折是让一个男人快速走向成熟的最好肥料,在萧知南看来,坎坷崎岖的挫折有镇魔殿甚至是道门就已经足够了,她只要为徐北游提供足够大的世面即可,这是公孙仲谋曾经一直做的,现在公孙仲谋死了,由她来补上。   人世间最大的世面不是风景,而是一个个位居高位的人。   白身布衣,公门小吏,功名在身,清水散官,七品县令,四品知府,一州三司,封疆总督,六部九卿,内阁大学士。   不记名弟子,记名弟子,外门弟子,内门弟子,嫡传弟子,真人,尊号真人,大真人,殿阁之主,峰主。   这是朝廷的文官体系和道门的弟子框架,几乎就是一步一门槛,也是一步一登天,其攀升难度更是超出常人的想象之外。   就拿齐仙云来说,有一个掌教真人做师父,本身也是谪仙大材,可如果不论师承背景这些因素,她在道门中大概也就是处于尊号真人这个层次,在其上还有三十余位大真人,五殿十二阁之主,以及八脉峰主。   更不用说那位屹立于当世巅峰的掌教真人。   天高地厚,道门巍巍然立于世间,已经是近天之高。   今天谢苏卿又来谢园,他与萧知南和墨书都是老熟人,没打招呼就“顺道”来了徐北游这边,泡了一壶热茶,也不讲究什么茶道茶艺,一两一金的雨前茶喝起来就像一文钱一碗的劣茶,在懂茶的人看来,这几乎就是暴殄天物。   谢苏卿很是随意地给徐北游倒满一杯,袅袅的热气隔挡开两人的视线,缓缓说道:“北游,如今你也是及冠的年纪,该取个表字了。”   徐北游虚扶着茶杯,道:“如今家中长辈只有先生,只能等到再见先生时请他为我取个表字。”   谢苏卿一杯茶饮尽,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感慨道:“年轻好啊,毕竟能像韩公这样历经大起大落后仍旧能东山再起的终究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在不惑之年就已然成为定势,再无分毫前进余地,所以要趁着年轻多闯一闯,哪怕是吃些苦头,栽几个跟头,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年轻人的身子结实,经得起摔打,反倒是年老以后,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可能一个跟头就再也爬不起来。”   谢苏卿顿了下,然后笑道:“都是些老生常谈,年纪大了难免感慨唠叨几句,北游你可不要不耐烦啊。”   “谢先生所言都是金玉良言。”徐北游轻轻摇头说道。   谢苏卿笑了笑说道:“北游,你是不是有些疑惑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其实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有所体会,我们这些所谓的世家最是看重门第二字,其实说白了就是门生故吏。”   “拿当下的朝堂局势来说,蓝相是臣,陛下是君,可为什么陛下迟迟不敢动蓝相?就因为蓝相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些年来拜蓝相为座师的士子不知凡几,被蓝相提拔的官员更是数也数不清,这些人构成了庙堂上的一座大山,难以撼动,有人称之为蓝党。”   “高山仰止,我不奢望能有蓝相这样的气派,只是想着看到有意思的晚辈,便出手帮衬一把或是点拨一二,结个善缘,若是真能出几个大人物,我到老了也能多点跟晚辈吹嘘的本钱。”   徐北游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笑道:“如此说来,谢先生是对我徐某人抱有期望了。”   谢苏卿眯眼笑道:“试想多年之后,老夫能对孙子如是说,爷爷当年可是指点过那位大剑仙的,岂不快意?”   ——萧知南为徐北游整了整衣襟,然后又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像极了一个正在为丈夫收拾打扮的妻子。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上心地对待一个外人,不单单让徐北游受宠若惊,就连跟随在旁的银烛也是一副见鬼的神情。   银烛见公主殿下没有让自己搭手帮忙的意思,索性就开始偷偷打量徐北游,这次她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徐北游,中等偏上的个子,比公主殿下高出大半头,身材差不多算是修长,至于长相嘛,在她看来还算可以,总之是各花入各眼,这就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反正不丑。再加上忙活了大半天的收拾,还真有点的世家子的风范。   不过银烛有一点想不明白,帝都中最不缺的就是所谓世家子,她可是没瞧出徐北游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更看不出哪里出类拔萃了,偏偏公主殿下像中了邪是的,对他无比上心,郡主和康乐公也是如此,银烛轻轻叹了口气,想不明白啊,想不明白。   最近这段时间徐北游一直安居谢园之中养伤,对于外面的事情不甚了解,直到前几天才从谢苏卿口中得知,江南的形势竟是一日严峻过一日。   这段时间里主要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就是平安先生张百岁对江南道门骤然发难,搜集证据罗列罪名,一连查封道观二十余座,缉捕道人三百余人,一时间除了位于江都城道术坊内的紫荣观,江南其余大小道观都是风声鹤唳。不知是不是出自萧知南的授意,端木玉与南方鬼帝私下勾结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张百岁虽然没有撕破脸面,但还是夺了端木玉手中的权柄,换句话来说,端木玉再想调动江南暗卫府来针对徐北游已经是不可能了。   不出意料,道门那边迅速做出反应,镇魔殿中三号人物,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与另外两位大真人将不日抵达江都,亲自面见张百岁,为此谢苏卿这位暗卫府的都督同知已经好几天见不到人影。   至于另外一件大事,现在还是捕风捉影,不知真假,坊间盛传玄教教主慕容玄阴将在近日重返江南,这次没了公孙仲谋的居中调停,这条过江强龙与众多江南地头蛇之间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至于徐北游?现在的他还没有说话的资格,居中调停更是无从谈起,远远看着就好。   这些刀光剑影距离徐北游太远,反倒是让他迎来了难得的闲暇,今天就是萧知南兑现自己的承诺,准备领着徐北游领略江南风光。   萧知南除了帮徐北游打扮一番,自己也是精心妆扮,一身蓝白色素雅宫装,略施淡妆,如出水芙蓉,颠倒众生。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萧元婴和张无病随行,以防在如今这个江南的多事之秋出什么岔子。   帮徐北游收拾满意之后,萧知南缓缓后退几步,与徐北游拉开一段适中的距离,双手交叠在小腹处,整个人端庄典雅,道:“张病虎和元婴已经在等着了,我们也走吧。”   徐北游张开双手,大大地袖子垂落下来,他低头打量着自己,一身白色绣淡黑纹的大袖鹤氅,搭配白底黑面白纹云履,行走之间衣袂飘飘,年轻者着之风流潇洒,年老者着之则仙风道骨,乃是当下江南最为时兴的名士装扮。   “走吧。”徐北游有些感慨地说道,没想到人生的大起大落是如此之快,自己从布衣到锦衣华服不过才用了一年时间而已。   两人并肩向外走去,银烛跟在后面。   一路上萧知南没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与徐北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徐北游在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失望。 第六十五章 鸡笼山上鸡鸣寺   两人出了谢园,坐进早已等候多时的朱轮马车,由银烛亲自驾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缓缓驶离。   车厢内甚是宽阔,如同一个不算太大的房间,可供数人同坐,并设有桌案软榻,甚至炉瓶三事和茶具等物件都一应俱全,马车主人可在此待客、小憩甚至处置公务。不过比起蓝玉的三十二抬大轿就差得太远了,当初蓝相返乡祭祖,所乘之轿由三十二人共抬,其中分内外隔间,桌椅屏风等所用之物一应俱全,堪称是寻常权贵都难以奢望的奢华。   此时萧元婴和张无病都已经在车厢中,加上萧知南和徐北游,刚好四人。   相比起其他三人的云淡风轻,徐北游则是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车内布置装饰,他曾在辽州坐过辽王府的车驾,所以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后,就可以确定这应该是与亲王平级的公主车驾,只是去掉了一些外在的华丽装饰,没那么显眼而已。   萧知南作为主人,首先开口问道:“今天我们先去哪儿?你们决定。”   张无病闭目养神,无动于衷。他虽然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是古稀年纪,实在无意去与这些年轻人掺和,他之所以跟来,主要还是为了护卫几人周全。   所以萧知南也并未打算要争取这位病虎的意见,视线只是在萧元婴和徐北游的身上停留。   萧元婴的眼珠子转了转,提议道:“我记得今天刚好有一出德寿班苏老板的桃花扇,我最爱听他的戏了。”   有萧知南在身边,徐北游面对萧元婴的底气无疑很足,调侃道:“郡主小小年纪就学会捧角了?这可不好。”   萧元婴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徐北游促狭道:“我当然管不着,不过我听说墨书大姑姑最是厌憎戏子之流,不知道她能不能管呢?”   被戳中软肋的萧元婴恼羞成怒,举起自己的小拳头作势要打。   徐北游往萧知南那边挪了一下,嘿嘿笑道:“公主殿下可在这儿呢。”   有萧知南在场,萧元婴没敢继续下一步动作,只能重重哼了一声后,悻悻松开拳头。   徐北游笑道:“依我之见还是去附近有名的佛寺看一看,顺带也能尝尝素斋。”   萧元婴终究还是个小丫头,混熟之后也跟寻常孩子没有太大区别,朝着徐北游怒目而向,恼火道:“谁要去寺庙?谁要吃素斋?那么多的光头,谁乐意看!?”   张无病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幸好自己的头发已经不算短,要不还真是殃及池鱼。   萧知南无奈打圆场道:“要不这样吧,前几年我跟随父皇来江南的时候,曾去过鸡鸣寺烧香拜佛,这次便去鸡鸣寺,就当是还愿了。”   萧元婴很是不满地看了眼胳膊肘往外拐的姐姐,然后气哼哼地别过头去。   萧知南微微一笑,稍稍拔高了声音,“银烛,去鸡鸣寺。”   鸡鸣寺,位于江都城外的鸡笼山上。鸡笼山东接九华山,北临玄武湖,西连鼓楼岗,山高二百余尺,因山势浑圆似鸡笼而得名。   鸡笼山背湖临城,翠色浮空,山清水秀,风景绮丽。鸡鸣寺寺址所在,曾是大楚后苑之地,早在大楚永康元年就曾在此倚山造室,始创道场。大楚宣宗年间,此处被辟为廷尉署,至大楚宣宗八年,楚宣宗在鸡鸣埭兴建同泰寺,才使这里从此真正成为佛教胜地。   同泰寺寺内有大殿六所,小殿堂十余所,一座九层浮屠,一座七层高的大佛阁,供奉着十方金像和十方银像,整个寺院依皇家规制而建,规模宏大,金碧辉煌,在江南四百八十寺之中,仅次于大报恩寺。   大楚末年,后建三十万大军兵临江都城下,各路神仙高人随之纷至沓来,誓要守住江都城,可怜同泰寺也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毁于神仙高人们的斗法,总之是变成了废墟,并将这个状态维持了近三百年。   直到大齐太平八年,这才由萧皇下旨,在鸡笼山敕建鸡鸣寺,造浮图五级。   康乐公谢公义奉命督工,在同泰寺故址重建寺院,尽拆故宇旧舍,加以拓展扩建,并迁豫州佛门众僧移于此山,造五级砖塔,名普济塔。函瘗藏入金棺内,金棺长约五寸。塔前设有祭堂,每年按时祭祀。其殿堂、门庑,甚至还要超过原来规模。   同年,萧皇命苍雪禅师为开山第一住持,赐《金字华严经》一部、沉香观音像一尊,亦装入金棺银椁内,作为镇寺之宝,赐门额曰“秘密关”、“观由所”、“出尘径”,题“鸡鸣寺”额。   承平十年,徐皇后为亡父祈福,下懿旨在此建凭虚阁。承平十五年,萧帝南巡,亲自下旨,再次扩建寺院,建有山门、天王殿、千佛阁、正佛殿、左观音殿、右轮藏殿、五方殿、左伽蓝殿、右祖师殿、施食台等。   及至今日,鸡鸣寺共有殿堂楼阁、亭台房宇三十余座,全寺占地一百余亩,常住僧侣一千余人,为江南五个次大刹之一。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鸡鸣寺由皇家建成并再三扩建,说它是皇家寺庙也不为过。也难怪萧知南要来这儿还愿,而不是去那声名更盛的大报恩寺。   不过虽说是皇家寺庙,但也不禁其他香客上香礼佛,这一路上可以见到不少达官贵人拖家带口地往鸡鸣寺行去。   来到山门前,下来马车,徐北游放眼望去,真可谓是往来无布衣,迎送皆富贵,而且人还真不少,要么是丈夫陪着妻子来上香,要么是儿子陪着老母来拜佛,倒也没人家来这儿摆弄排场,最多不过是带一两个小厮丫鬟,其他随从都在山门外等候。   说起来徐北游一行人在外人看来也是如此,他与萧知南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萧元婴这丫头年纪尚小,相貌又与萧知南颇为肖似,显然是姐妹之流,不显突兀。至于张病虎和银烛,就是随身仆役了,不能怪张无病没有气势,只是他刻意为之,收敛周身神华气势,返璞归真,乍一看上去就是个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木讷汉子。   一行五人进了鸡鸣寺山门,因为萧知南没有提前透信的缘故,倒也没弄出什么主持亲迎的场面,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知客僧人领着一行人往寺中行去。   萧知南和徐北游并肩走在最前头,萧知南不时轻声给徐北游介绍各处殿阁的由来和轶事典故,其乐融融。   银烛走在中间。   萧元婴则是臭着脸跟张无病走在最后。   张无病见她这幅样子,不由笑道:“小郡主,为了一点小事就生气可不像你的脾气。”   萧元婴忿忿不平道:“亏我先前为他们两个那么操心,现在好得一个人似的,我倒成了多余的。”   张无病呵呵轻笑,打趣道:“郡主这是吃醋了?是因为徐北游抢走了公主殿下,还是因为公主殿下抢走了徐北游?”   萧元婴脸色骤然涨红,叱道:“张病虎,你也是长辈,怎好如此凭空污人清白!”   张无病一怔,然后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摇头道:“是我失言,就当我没说。”   萧元婴毕竟是个小丫头,没有藏而不露的城府,而徐北游和萧知南都是心思细腻之人,对于她的异常早就看在眼里,只是不约而同地故作不知。   毕竟在这事上,两人都不好开口,最后却是被张无病点破了。   走在前面的徐北游和萧知南对视一眼,无言苦笑。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走进了鸡鸣寺的山门,看打扮是非富即贵,看相貌面若冠玉,俊秀得宛若女子,不过脸上挂着的玩世不恭笑意却是破坏了这份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气态,使得他更像是个浪荡子。 第六十六章 一碗素面半江都   浪荡子走进山门来到庙门前,有一老僧静候而立。   老僧伸出一手,做拦路状。   浪荡子开口即笑,有着毫不留情面的嘲讽和不屑,“别跟我说你是谁,也别跟我说你是哪家的走狗,拦得住我,尽管出手,拦不住我,就乖乖让路。”   老僧涵养深厚,也不露愠怒之色,只是摇头叹息。   浪荡子不以为意地一笑,向前踏出一步,然后伸手往老僧肩上一拍。   老僧脸色凝重,周身瞬间呈现出黯淡金色,整个人身后更是呈现出高有十丈的三面千手观音之相,一面低眉慈悲,一面拈花微笑,一面平静无波,千手千臂齐动,结成手印,金光大盛,从四面八方罗织成一面金幕。   不过下一刻,浪荡子就已经穿过这片辉煌金幕,轻飘飘地在老僧的肩上一拍,身形越过老僧直入庙门。   老僧顿时脸色灰败,不但周身金光散去,而且再也维持不住身后的千手观音之相,法相先是摇晃虚幻,继而烟消云散。   老僧双手合十,立在闭目不语,整个人好似一尊雕像。   鸡鸣寺仍是客来客往,不过所有人对刚才这一幕皆是视而不见。   浪荡子进了庙门之后,四下漫步,一直来到大雄宝殿之中。   此时的大雄宝殿中空空荡荡,不见香客,只有一名白发披肩的黑衣老者负手而立。   浪荡子停下脚步,笑道:“你果然在这儿,看来我没猜错。”   黑衣老者嗯了一声。   浪荡子感慨道:“真是有许多年没见了,上次碧游岛一战你也未去,可是一大遗憾。”   “遗憾?有什么好遗憾的?”老者淡笑一声,“是去看公孙仲谋战死,还是去看你狼狈而逃?”   浪荡子呵呵一笑,“狼狈而逃?倒也贴切,不过也得看从谁的手底下逃出去,天底下最大的两尊神没能留下我,这还不足以自傲?”   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平静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转弯抹角。”   锦衣华服的俊秀男子轻声笑道:“其实也很简单,我在冰天雪地的苦寒北方待腻了,想要换个地方享受下江南风光,江都城里的三个娘们,其中有两个跟你的老主子关系匪浅,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免得日后说我欺负孤儿寡母。”   老人定定地看着这个年轻男子,问道:“你就不怕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年轻男子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上一次,张雪瑶搬来了自己男人公孙仲谋,仲谋兄有仙剑诛仙在手,我自当退避三舍。这一次,公孙仲谋已死,他的传人还不成气候,秋叶也因碧游岛一战而元气大伤,除非她们能请动完颜北月,否则谁能挡我?!”   谁能挡我?这话委实霸气得没边了。   老人正是平安先生张百岁,面对此等话语,他却是默然不语。委实是眼前这尊大菩萨的境界修为高绝天下,连一心置他于死地的完颜北月都无可奈何,自己比之完颜北月尚逊一筹,不是此人的对手。   论天下高人,道门掌教秋叶一骑绝尘,立于当世之巅,接下来的两人在伯仲之间,距离秋叶只差半线之隔,分别是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和玄教教主慕容玄阴,也正因为此二人的不和,使得后建朝廷与后建玄教内斗不休,正如大齐朝廷与道门的暗流涌动。   此三人与其余的地仙高人在境界修为上有着泾渭分明的高下之分,本来还能算上公孙仲谋,倒不是说公孙仲谋境界修为已经登顶当世,而是因为手持诛仙的公孙仲谋不能以常理视之,除了秋叶外,再无人敢说对上公孙仲谋有必胜的把握。   可惜公孙仲谋已经亡于秋叶之手,不过秋叶也胜得不轻松,最后那记镇魔锥让他折损十年修为,虽说秋叶即便损失十年修为也仍旧是天下第一人,但却妨碍了他的圆满飞升大道,所以他要尽快弥补修为,短时间内不会再轻易下山。   张百岁脸色凝重,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慕容玄阴,你不妨试试看。”   年轻人一挥大袖,露出本来真容,眉间一点朱砂红,好似是竖眼,黑发如瀑垂至腰间,目如寒星,面若冠玉,白衣如雪,整个人带着三分英气,三分妖冶,三分妩媚,还有一分凛然杀意。   正是被公孙仲谋称为有观世音之男身女相的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向前踏出一步。   一圈气机涟漪以慕容玄阴落脚处为中心,向着四周扩散开来。   殿内有大风自生。   大殿中供奉的三尊三世佛塑金身佛像竟是摇晃不休!   张百岁的黑袍猎猎作响。   慕容玄阴轻柔说道:“张百岁,你刚刚在江都招惹了道门,现在又想招惹我?你不是天尘,别那么不自量力。”   张百岁无动于衷,周身气机瞬间攀升至巅峰,左手和右手分别显化龙虎二相。   大殿之内一时间龙吟虎啸。   慕容玄阴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整座大雄宝殿摇晃不休,灰尘簌簌而落,他收敛笑声之后,森然道:“张百岁,叫你一声张长生,你就真当自己是长生不朽的神仙了?我还是那句话,别跟我说你是地仙几重楼,手底下多少喽啰,身后的主子有多少手段,谈不拢就是动手,谁赢了谁才有资格说话。”   张百岁脸色晦暗不定,他倒不是怕跟慕容玄阴一战,而是正如慕容玄阴所说,他已经招惹了道门,如果在这个关头再去招惹一个慕容玄阴,任凭他有通天本事也要在江南折戟沉沙。陛下交代的事情是重中之重,既然吓不住慕容玄阴,不如索性让他折腾去?毕竟那三个女子也不是什么软柿子,慕容玄阴以一己之力未必能将三人撼动。   张百岁轻叹一口气,缓缓散去双手上的龙虎二相,道:“你所言之事,我自会上奏陛下,至于你能不能在江南立足,就看你的手段如何了。”   见张百岁松口,慕容玄阴表情再次恢复成玩世不恭的嬉笑神情,提议道:“听说鸡鸣寺的素面不错,要不我请你吃一碗?”   张百岁平淡道:“大半个江都换一碗素面,太贵了,老夫可是吃不起。”   慕容玄阴低头摩挲着自己的小腹,轻声道:“饿得久了,胃口自然大,休说是一个江都,就是一个江南,我也吃得下。”   张百岁对此不置一词,转身离开大雄宝殿。   奇怪的是刚才两人在大雄宝殿内针锋相对,气机震荡之下,就连千钧之重的三尊佛像也要摇晃不休,可在外面竟是看不出半点异常,寺内的僧人仍是没有半点察觉。   大雄宝殿之内,慕容玄阴负手而立,仰头看佛。   不多时后,走进一名女子,白衣白鞋,披着白色轻纱披风,头戴与披风连为一体的风帽,遮住了额头,脸上蒙罩轻纱,只露出一双黑色的明亮眼睛。   女子迈着小碎步走到慕容玄阴身后三丈处,恭敬低头施礼,轻声道:“主人。”   慕容玄阴仍旧定定地望着三世佛佛像,头也不回地问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万无一失。”女子低垂着眼帘回答道。   “这儿不比北边,鱼龙混杂。”慕容玄阴的视线终于从佛像上移开,缓缓说道:“当年我一共调教了你们姐妹十二人,在各地分立十二处殿阁宗门。上次我入江都,带了六人,最后六人全部折损于江都城内,你在十二人中成就最高,我不希望你重蹈她们六人的覆辙。”   女子神情骤然一肃,恭敬应诺。   慕容玄阴挥了挥手。   女子徐徐向后退出大雄宝殿。 第六十七章 用一线诛仙剑气   小孩子的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不是遭逢大变,哪有什么多愁善感,烦恼和忧愁就像冬日早晨的薄雾,太阳出来之后,风一吹,也就散了。   早晨还臭着小脸怨萧知南和徐北游“没良心”的萧元婴,到了中午就已经烟消云散,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哪懂什么情情爱爱,又哪懂什么刻骨铭心,一切都是懵懵懂懂,最多就是觉得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心里不痛快,只要有了新的目标,这份不痛快自然而然地消散了无痕。   先前,萧元婴觉得姐姐要抢走自己的徐北游,后来,她又觉得是徐北游要抢走自己的姐姐,再后来,就连她自己也迷糊了,接着恍然大悟,原来这俩人看对眼后,自己变成多余的了。这才是小丫头不高兴的根本所在,被张无病点破之后,萧知南趁机把她单独叫到一旁,也不知道姐妹两人说了些什么,萧元婴回来之后就已经是多云转晴。   姐妹两人之间玄机重重,张无病没瞧出端倪,银烛更不可能看出什么,只有心思一直放在这边的徐北游瞧见萧知南无意间在眼底流露出的那抹阴沉,心底没来由生出几分警醒。   随着见到的、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徐北游逐渐懂了自律二字,尤其在女子一事上,除了面对知云时有些不知轻重,余下接触过的女子中,无论是林锦绣也好,还是宋官官、吴虞也罢,他都是如蜻蜓点水一般,不在她们身上留太多痕迹,这些痕迹时间久了自然消散。   可在萧家姐妹这里,他却是有点头疼,既然决定要上萧知南的大船,那么就免不了要与萧元婴打交道。先前因为萧元婴年纪不大的缘故,他没有多想,可是再过几年等小姑娘长大之后,这般纠缠不清是要出大事的。   兴许是这段时间沾染了太多的算计斟酌,如今的徐北游少了几分淳朴的赤子之心,多了几分冷漠城府,不由想起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不过徐北游终究不是可以冷硬心肠的枭雄人物,对于这个曾经共患难的小丫头,还真冷不下脸。   萧知南带着银烛和萧元婴去观音殿还愿,那里多是女眷,徐北游和张无病两个大男人不便跟着进去,约好午时在施食台会合后,开始无所事事地在寺内闲逛。   不得不说,南方寺庙堪称是佛寺建筑中的巅峰,继承了江南园林一贯的精巧细致,一花一草都可见心思深厚,与北方一味讲究气势的建筑有不小的差别。   张无病兴许是触景生情,话语比平日里多了不少,“二十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江南,二十岁以后的近五十年时间里,我去了江北,几乎变成一个北人,就连口音也变了,这次再回江南,真是应了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   徐北游接口道:“不过却是乡音已改鬓未衰。”   张无病摸了摸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道:“这次的江南之行恐怕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来江南,若无意外,我会终老西北。”   徐北游很是感慨道:“中都啊。”   张无病道:“几百年前的大楚皇帝之所以要以举国之力建造中都,就是为了抵御草原骑军南下,虽说先帝曾经借助太后的草原公主身份收服草原,使得诸台吉臣服,不过时至今日,先帝和太后两人故去多年,草原上以镇北王为首的诸台吉们却是又要蠢蠢欲动了。”   徐北游轻声道:“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无病笑道:“差不多。”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施食台前,徐北游提议道:“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张无病点头道:“早就听说鸡鸣寺的素斋很是不错,不妨尝一尝。”   施食台的素斋自然不是白吃的,要添过香油钱才能入内,不过以徐北游现在的身家来说,也不在乎这百余两银子的香油钱,即便不信佛祖,就当是食材花费了。   此时时辰尚早,整个施食台很是冷清,倒是省却了两人排队的功夫,徐北游点了四个素菜和两份青菜面,与张无病相对而坐,一边吃面一边问道:“前几天我跟你提起过的无上剑体,你怎么看?到底跟佛门的四大金身有什么差别?”   张无病吃了一口面,缓缓道:“佛门自西域宝竺国传来,故而又称西方教,其四大金身各有传承,分别是发源之地宝竺国金刚寺所传承的不坏金身,中原正统佛门传承的不败金身,草原摩轮寺传承的不动金身,以及后建玄教所传承的不灭金身,慕容玄阴就是不灭金身的圆满大成者,若能将四大金身归于一体,便可成就佛祖的丈六金身。但不管是哪种金身,都重守不重攻,与剑宗的无上剑体大不相同。”   徐北游若有所思,然后又问道:“那么道门的无垢之身呢?而且我听萧元婴那丫头提起过,萧家还有一门叫做不漏之身的神通,似乎与佛门金身也不太一样。”   张无病道:“其实无垢之身和不漏之身在本质上相差不多,只是走了两条不同的路。无垢是万法不沾身,不漏则是固藏体内精气,当年先帝将四大金身融为一体,成就丈六金身,不过先帝并非信奉佛家之人,故而不得丈六金身精髓,后来先帝又融汇了萧家练窍之法和道门的不漏之身,最终创出这门不漏之身,其全名叫做天人不漏之身,注重天人合一,与讲究超脱天地之外的无垢之身刚好相反,有些一体两面的意思。”   徐北游惊讶道:“如此说来,博采众长的不漏之身岂不是天下第一?”   张无病摇头道:“不是这么个算法,道门足足有九门飞升大道,剑宗只有一套剑三十六,两者却能相持千年,有时候专一远比博而不精要好,先帝正是因为所学太过庞杂,三教皆通,三教皆不得精髓,最后无奈之下才走了这条路,不漏之身只是融汇其形,却未得其神,远远称不上天下无敌,最多只能算是与无垢之身并列而已。”   徐北游问道:“那么无上剑体与之相较如何?”   张无病皱眉道:“无上剑体与这些都大不一样,无论金身还是道体,都是以防御为主,同时对自身修为有极大裨益,可无上剑体却是伤人之前先伤己,以己为剑,善攻不善守,或者说以攻代守,此法凶狠,于人于己都是如此。”   徐北游略微失落道:“那我?”   张无病道:“你体内有一把莫名剑作脊柱,等同于得天独厚地窥到无上剑体的门径,对你大有裨益,本来要等到你踏足人仙境界才有资格触及诛仙剑,不过你现在大概也能勉强截取一丝诛仙剑气为自己所用。”   徐北游眼神一亮。   诛仙剑的威势,他可是亲眼所见,此剑面前,哪怕是掌教真人秋叶也要暂避其锋芒,公孙仲谋也正因为手掌此剑,才能以当世第八的境界发挥出前三甲的战力。   诛仙之所以会在名字面前加上仙剑二字,就是因为此剑非凡间之剑,而是可以诛杀仙人的仙家之剑,只有超凡脱俗的地仙境界才能驾驭此剑,地仙境界之下最多也不过是御使诛仙的逸散剑气。   不过就算是逸散剑气,那也足以超过徐北游本身的四九白金剑气,尤其是在鬼仙境界,堪称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是人仙境界,面对诛仙的剑仙,不防之下也是沾之即伤,触之即亡。   徐北游有此为凭借,足以在江南自保立足。 第六十八章 一只钱囊两壶酒   午时时分,徐北游两人和萧知南三人汇合一处,又在施食台中用了一顿素斋,饭后徐北游陪着萧知南来到一处僻静的许愿池前。   萧知南珍而重之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钱囊,将钱囊中的铜钱一枚枚丢掷进许愿池中,发出一连串的叮咚响声。   钱袋和铜钱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铜钱是正宗的黄龙年间官铸铜钱,含铜量十足,不像私铸的铜钱那样偷工减料,在百姓中很受欢迎,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当作两文钱来用,一生中兴许永远也不会摸一摸铜钱的富贵子弟不会知道这些,在贫寒中成长起来的徐北游却是知道,黄龙年的铜钱最受欢迎,其次是太平铜钱,最后才是如今的承平铜钱。   “本来许愿池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用几文钱就能向神佛许愿,很是划算。可惜这鸡鸣寺中没有几个百姓,都是些富贵人家,往许愿池里扔金抛银就落了下乘,是名士们不屑为之的粗鄙行为,所以这儿也就没人来了。”萧知南微笑道:”不过我每次来鸡鸣寺,都要来这儿扔下许多铜钱许愿,是不是很贪心呢?”   说话间,萧知南已经将钱囊中的铜钱全部丢完,整个钱囊空空如也,又被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回袖中。   徐北游却是答非所问道:“你似乎很重视这只钱囊。”   萧知南没有否认,道:“钱囊于我,就像剑匣于你。”   徐北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的剑匣不仅仅是师父遗物那么简单,还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换而言之,剑匣如命绝不是一句空话,所以即便这只钱囊有什么特别故事,徐北游也不认为萧知南这位公主殿下重视一只钱囊的程度能与自己重视剑匣相提并论。   萧知南没有分辨什么,只是笑而不语。她当然看得出徐北游的心思,在她看来,徐北游有如此想法也不奇怪,毕竟这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钱囊而已,比不得徐北游的剑匣,既有须弥芥子之功效,又藏有仙家诛仙、天岚、却邪、莫名和玄冥等绝世剑器,从珍贵程度上来说,两者堪称是天差地别。   萧知南提着一个小篮子,是从施食台里带出来的,她将篮子放在一旁,自己坐到许愿池池畔的一块光滑圆石上,问道:“我记得你不喝酒?”   “那是以前。”徐北游坐在她旁边不远处的石头上,说道:“自从师父故去之后我就破戒了,从一次到两次,再到随时随地喝酒,顺理成章。”   韩瑄从小就教导徐北游,酒色二字,最是误事,色之一字因为涉及人之大欲的缘故,尚且情有可原,可酒之一字却是没有必要沾染,所以徐北游自小便不喝酒,直到公孙仲谋死后,才开始第一次喝酒。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开了头,就很难止住了。   “我也有些时候没有喝酒了。”萧知南说道,从带来的篮子中取出两只精致小巧的酒壶,一只酒壶放在自己面前,另一只酒壶则是递到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没有拒绝,接过酒壶后轻酌一口,算是润润嗓子,略感惊讶道:“寺庙里竟然也会有酒?不过这酒的味道有些不太对劲。”   萧知南也抿了一小口,脸色没有饮酒后的红晕,反而是越发洁白如玉,别有一番风情,嫣然笑道:“这是用果子粗酿的素酒,不会醉人,僧尼饮用也不算犯戒。”   徐北游咂摸了一下,“太绵柔了,几乎不能叫做酒,而且口感很粗擦,像是果子的汁液。”   “公孙先生是酿酒的大家,他亲手所酿的百花露和千鸟酿更是能跟道门的长生酒齐名,你看不上这酒也是理所应当。”萧知南一边酌酒,一边慢慢说道。   徐北游却是一脸茫然,“百花露和千鸟酿?我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师父平常酿的酒就是蛇胆酒。”   萧知南一怔,然后摇头笑道:“那你可真是没口福啊,父皇曾经收藏过一坛由公孙先生亲手酿造的千鸟酿,每逢喜事也只是小酌一杯,等闲不会赐给外人。”   徐北游灌了一口酒,没有说话。现在他突然有些理解师父的心境,百花露也好,千鸟酿也罢,无疑都比蛇胆酒要好上太多太多,可蛇胆酒的那份苦涩,却是前两者所不具有的,正如年老时历经沧桑之后的沉淀,入口未必如何,回味却是悠长。   “想什么呢?”萧知南转头望着他随口问道。   徐北游即是感慨又有些伤感道:“刚才我忽然想起了师父,当初在牧王府时他就劝我不要跟你走得太近,如果没有碧游岛一战,如果师父还在世上,我也许不会来江南见你。”   萧知南喝酒很快,她手中的酒壶这会儿已经见底,她一口将壶中的残酒喝尽之后,眼神有了片刻的恍惚,柔柔说道:“说起来你我还是同龄之人,不过我经历的事情大概要比你更多一些,大约是三年前,我在出游时认识了一个女子,那名女子跟你差不多,都是来自苦寒西北,也是无父无母,就像从石头缝里硬抬起头的小草,格外顽强。不过她没有你这么聪明,从头至尾她都没能识破我的身份,只是把我当作一个从家中偷跑出来的富家小姐,那一次我们结伴而行,一千里。”   徐北游的脸色有些讶异,也有些古怪,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知南的神情变得出奇柔和,嗓音却是有些沙哑起来,“一千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见了很多人,也经历了许多事,这一路上她很照顾我,而且还教给我不少东西,如何在野外生火,如何用最少的钱买到分量最足的干粮,如何分辨野菜,如何寻觅野兽踪迹,总之是一些很没用也很有用的东西。”   最后,萧知南定定地望着徐北游,轻声呢喃道:“她叫文绣,一个和我同龄的姑娘,她从西北来到中原,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父亲。”   徐北游此时心中已有猜测,不过还是轻声道:“那她找到了吗?”   萧知南破天荒地红了眼圈,轻咬嘴唇,“后来,她死了,为了救我,被刺客一剑穿心,就这么死在我的怀里。她没什么遗物,只有这个钱囊,是她娘留给她的,当时里面还有三枚铜钱,我把那三枚铜钱同文绣葬在了一起。”   徐北游沉默无言,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不醉人人自醉,萧知南似乎真的有些醉了,似哭似笑道:“文绣啊,她那么个小气的人,吃碗阳春面舍不得放葱花,过夜舍不得点蜡烛,怎么瞧都是人穷志短,怎么就突然大方了呢?怎么就舍得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我呢?”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按在她的肩头上,轻声道:“知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丹霞寨,那时候的你骑着飒露紫,虽然披着斗篷看不清相貌,但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天上的仙子一般,我当时就在想,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总之不会是我这样的升斗小民,大概也不会是端木玉那样的人。”   说到这儿,徐北游才发现萧知南给他的是一壶素酒,可留给她自己的却是一壶实实在在的烈酒,别人喝酒是越喝脸色越红,她喝酒却是越喝脸色越发苍白,这会儿醉意上涌,脸色雪白一片,眼神迷离地看了徐北游一眼,朝着徐北游喷出一口醇厚的酒气。   徐北游没有躲闪,任凭醇香的酒气扑在自己脸上,喃喃道:“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谁说癞蛤蟆不能吃天鹅肉?我还就吃定你这只天字第一号白天鹅了。” 第六十九章 醉酒后坦然而言   徐北游费了不小力气才将醉酒的萧知南扶到一间禅房之中歇息,不过没有乘人之危,很是自觉地退到禅房外面。   徐北游走后,躺在床上本该是醉死过去的萧知南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色上沾染了一抹绯红,双眼中却是没有半分醉意。   她的酒量其实很大,出乎徐北游意料的大,不敢说千杯不醉,但百杯不醉还是没什么问题,只凭这小小一壶烈酒,还不足以让她醉到人事不知甚至让人为所欲为的地步。   至于怎么骗过已经是鬼仙境界的徐北游,其实也很简单。作为一个资质根骨都不算好的公主殿下,萧知南无疑在修道一途上没有什么前途可言,所以她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来搜集一些“小把戏”,其中一些“小把戏”甚至可以瞒过地仙高人的眼睛,骗过一个鬼仙境界的徐北游自然也不在话下。   萧知南就这么躺在床上,望着墙壁上挂着的那个大大的“禅”字怔怔出神。   她已经很久没有吐露过自己的心事,哪怕是自言自语,也从未在神佛塑像面前祈求倾诉,只是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底。今天她却借着微醺酒意,鬼使神差地把一些本该烂在心底的话付诸于口,而且还是当着一个男人的面。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好像放下了一块长久压在心头上的石头,整个人都骤然轻松许多。   都说天家无亲,这句话对也不对,皇帝并非太上忘情之人,而是世间没有人可以让他们付诸感情,所以才是孤家寡人。萧知南作为天家公主,可以称得上朋友二字的人,无疑是少之又少,用屈指可数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而那名叫做文绣的女子,正是这寥寥几人的其中之一。   两人从相识到文绣死去,自始至终文绣都不知道萧知南的真实身份,可以说两人的相交从头到尾都不掺杂半点斟酌算计和所谓的利害关系,正因为如此,这份感情才会显得弥足珍贵,也让习惯了被各色人物图谋算计的萧知南倍加珍惜。   所以萧知南对于文绣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就像一个隐隐作疼的伤疤,不敢轻易碰触。今天她把这个伤疤揭开,却意外地发现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疼。   至于徐北游?   在萧知南看来,他当然算不上什么好人,至少比不得文绣。不过这家伙却是难得不矫揉造作,萧知南见惯了各色道貌岸然的伪善角色,特别中意徐北游这一点,尤其是他身上还有未被世俗完全磨去的质朴气,说是守礼君子也好,还是不开窍的木头也罢,总比那些看似专情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货色要强出太多。   萧知南出生在天底下最大的府第中,在那儿见了无数牧守天下的王公将相,其中有英雄,也有枭雄,更不乏跳梁小丑。也见识过许多让她事后才会惊醒甚至背后发冷的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许多次,若不是因为她是公主殿下可以高居局外,若是她也是入局之人,恐怕她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为如此,她才厌倦了那些无休无止的争斗,她想退出去,可她也明白自己退不出去,这里有全天下最大的院子,也有全天下最大的规矩,两者相加便构成了一个最大的牢笼,从来都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更何况,她也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真让她放下这份富贵去做一个乡野村妇,她也未必能做得到。   所以她就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找一个足够可靠的男人站在自己的身前,替自己遮风挡雨。   祖母林银屏去世的那一年,刚好是她出生的那一年,在她出生后的三个月,太后林银屏薨。如今的她只有二十一岁,但她真的有些累了。   她想找一个男人,可以躲在他的身后安静休息,至少可以夫妻齐心,相互扶持。而不是找一个端木玉这样的野心勃勃之人,夫妻两人之间继续没完没了地勾心斗角。   徐北游静静地守在门外,直到银烛和萧元婴过来之后,他才悄然离去。   午后的阳光格外和煦,徐北游漫步于鸡鸣寺内,兴许是沾染了许多佛家气息的缘故,心情竟是难得的平和舒畅。   就在徐北游走到后寺的碑林处时,一抹黯淡杀机骤起,在这片祥和氛围中格外显眼,好似深夜中的明灯。   下一刻,在徐北游面前本应是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泛起一阵如同水面波纹一般的涟漪,仿佛是轻纱被掀起了一角,一道细长剑锋从中无声无息地伸出,刺向徐北游的心口。   若是之前的徐北游面对这猝不及防的一剑,断然没有躲过的可能,最多就是勉强偏开心口要害,也难免要落一个重伤的下场。但如今的徐北游已经跻身鬼仙境界,从凡俗武夫变为货真价实的修持之人,境界修为堪称天翻地覆,即便此番出行未带剑匣,也足以有一战之力。   徐北游轻描淡写地一指敲在剑脊上,迫使长剑微微震荡,紧接着在刹那之间又连点三指,分别点在长剑蕴含气机的三处节点之上,将这一剑的剑势完全化去。   来人心中甚为惊讶,不是因为此子已经踏足鬼仙境界,而是因为此子分明没有长剑在手,却能以指代剑。她曾与剑气凌空堂的玄乙剑师交手,自然看得出徐北游点出几指中蕴含了剑十四苍雷震的五分神意,小小年纪竟是已经有了几分宗师气派。   徐北游却是不打算给她这个惊讶震撼的时间,趁着这个空当,他大步向前,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为剑指,朝着出现涟漪的方向一指点出。   这一指也是一剑。   既是直白一剑,也是剑三十六的总决一剑,剑一。   一剑无前,四九白金剑气凛冽森然,涟漪层层如同潮水一般向后退去,露出来人的真正面目。   仅就相貌而言,这是一张只能算作姣好的脸庞,没到国色天香,没有风华绝代,一身鲜艳如血的大红衣裙,黑色长发不加束缚,一直披散至腰间,面白如雪,眉宇间的那抹毫不掩饰的杀意,以及她手中的狭长青锋,使得没人能把这名女子与良善二字联系起来。   徐北游这才发现女子方才之所以能隐去身形,是因为在她身上还披着一层近乎透明的薄纱,凡是被薄纱覆盖的身体部分就会消失无踪,徐先前的一指等于是撩开了这层薄纱,所以才会使女子现出身形。   “镇魔殿……”徐北游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是化作一阵狂风,呼啸而动,以比一品境界时还要快上三倍的速度扑杀而至,左手尾指扫向女子的长剑,右手食指则是毫不留情地刺向女子的咽喉要害。   女子似乎不欲与徐北游过多纠缠,整个人飘忽向后,想要就此遁去。   徐北游嘿然一声,以莫名剑为根本的脊椎以某种玄妙轨迹扭曲而动,将自己的鬼仙境界在一瞬间完全展现出来,整个人如同附骨之疽,即便以女子高出徐北游一筹的境界修为,一时间也难以摆脱。   两人在几个瞬息之间连续交手几十招,互有来回,若是此时有普通人观战,就会发现十几丈的范围内几乎全是两人的残影,而且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最后几乎连成一线,刺人耳膜。   这便是张无病为何会说徐北游已经初窥无上剑体的门径,因为无上剑体讲究一个周身上下皆可为剑,甚至整个人就是一把出鞘的无双利剑,徐北游现在距离这个境界尚远,但他的十指却是已经在体内剑气的潜意默化之下,堪比剑器。   三十招过后,两人分开,徐北游十指鲜血淋漓,却觉得畅快无比,几乎要将这些时日在胸间所积攒的那分积郁之气一扫而空,笑道:“剑宗徐北游请了,还未请教阁下是镇魔殿的哪位大执事?” 第七十章 有狐闻香腕悬刀   女子挑了下眉头,没有回答这个在她看来有些可笑的问题,而是一挥身上所披着的薄纱,整个人再一次消失在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张无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身旁。   张无病望着女子离去的地方,古井无波,只是轻声道:“那女子是镇魔殿中排名第十三位的楚江王,不过是初入人仙境界,单论修为不算出彩,却有穿云梭和雾霓裳两件异宝,最擅长隐遁身形,也只有她才能悄无声息地混进鸡鸣寺。”   徐北游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说道:“直到她出手的前一刻,我才有所察觉,不过手段的确是差了点,若是有天岚在手,我有八成把握把她留到你赶来的时候。”   张无病道:“你以鬼仙境界对战人仙境界,又是徒手,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传出去也足以扬名了。”   徐北游平淡道:“我有天底下最高明的剑诀,又有诸多名剑,机遇无数,能做到这一点不足为奇,反倒是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却只是一个平庸修士,那才愧对已故先师。”   张无病饶有兴趣道:“你想要同境无敌手乃至越境而战?这可不容易,上一个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是先帝萧皇。”   徐北游轻声道:“如果真能做到同境无敌手……等到了地仙境界,那岂不是举世无敌?”   张无病转身离去,在离去之前丢下一句话,“传说中的神仙境界无法长久驻留世间,地仙境界的巅峰的确是举世无敌。”   徐北游怔怔无言,略感心神不宁的徐北游来到整个寺庙中最为重要的大雄宝殿门前,略微犹豫后,还是迈步进了大殿。   走进大殿之后,徐北游没来由感觉到一阵森寒之意,只感觉这股子凉意从尾椎升起,沿着脊椎一路往上,最后在自己的头皮上猛然炸开。   这不是无中生有的错觉,而是他在一次次险象环生中淬炼出的直觉。   徐北游猛地停住脚步,额头甚至有微微冷汗渗出。   一名身着白衣的婀娜身影从三世佛的佛像后面转了出来,脸庞上似乎笼罩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可徐北游还是下意识地感觉那名应该是女子的身影正在盯着自己,整个人不由得僵硬起来,就连体内气机运转也开始变得凝滞。   飘渺,这是徐北游对于女子的第一印象。   下一刻,沉重变成了徐北游的唯一感受。   女子的目光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在徐北游的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地佝偻起身子。   下午的阳光透过门窗射入殿内,在黑沉沉的地面上洒下一块块金斑,女子缓缓而行,不带出半点声响。   这时候的徐北游已经半跪于地,他勉强抬起眼皮,只能艰难望到一双素白绣鞋的鞋尖,以及同样颜色的裙摆,一针一线都很是精致,裙边用墨线绣绘了一只只白狐,寥寥几笔勾勒,形态各不相同,栩栩如生,仿若活物。   一个清冷的嗓音在徐北游的头顶响起,不紧不慢,“你叫什么名字?”   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女子嗓音并非是江南女子那般软糯,而是带着一股子北地女子的干脆利落。   徐北游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很是艰难地缓缓抬起头,虽然仍旧是看不清女子的真实面容,却看到女子的手腕上悬着一把漆黑的刀柄。   当初碧游岛一战时,曾有九位地仙境界的高人观战,其中就有一名女子,手腕悬刀,与后建国主完颜北月站在一起。   女子散去自己面容上的雾气,露出本来面容,若说萧知南是一朵国色天香的雍容牡丹,那么眼前之人就是妖艳得让人不由联想起死亡的曼珠沙华,美则美极,在极美之下却是让人却步的内在。   草莫见花莫见,花开叶落,叶绽花萎,隔岸相望,生死恋人。命运之轮转,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此乃彼岸花。   让徐北游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女子身上那股子冷意,若说唐圣月像一朵白色的曼陀罗华,她的冷是历经大起大落之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么眼前这名女子的冷则是手染血债杀伐凌厉的森寒。   女子盯着徐北游,眯起那双丹凤眼眸,轻声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被她用一根细线系在手腕上的刀柄如有灵性一般自行而动,然后一道雪亮的刀刃从刀柄中缓缓延伸出来,横在徐北游的脖子上。   徐北游丝毫不敢怀疑女子的心狠手辣。他相信自己若是耍什么小把戏,女子会毫不犹疑地手起刀落,让他人头落地,死的不能再死。如果这名女子正是当日他在碧游岛所见到的那名女子,那么即便是张无病出手,也未必能救下自己。   不过徐北游倒是没有太多的恐慌,因为他能感觉出眼前女子最开始的杀意已经缓缓散去,未出刀之前杀意最重,反而是出刀之后,杀意开始减弱。   换而言之,若是徐北游乖乖听话,她不会真的让徐北游人头落地。   女子手腕上的绳线自行伸长牵引而动,长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换了个姿势横在徐北游的脖子上,女子则是缓缓转过身去。   女子抬头望着中间那尊呈现唯我独尊之相的大佛,负手而立。   终于不再被女子注视的徐北游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站直了身子,女子背对着徐北游,清冷道:“我来这里,本是要找一个叫做慕容玄阴的人,可是他已经不在这儿。”   徐北游眼神中闪过一抹诧异。   徐北游的细微变化没能逃过女子的感知,她转过身来,淡然道:“小家伙,看来你很不简单啊,小小年纪就有鬼仙境界,还认得慕容玄阴,又是让我眼熟之人,再加上这一身四九白金剑气的修为,若是我没猜错,你就是公孙仲谋的弟子吧。”   “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徐北游终于问出了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女子的嘴角勾起一个细微弧度,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媚,反而是带出一股居高临下,“我姓秦,名穆绵,穆公的穆,绵柔的绵。”   徐北游低下头道:“小子徐北游见过秦姨。”   秦穆绵摇晃了下手腕,长刀随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玄妙的轨迹,重新变为刀柄模样回到她的腕下。   秦穆绵轻轻笑了笑,似乎对秦姨这个称呼感到有趣,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叫徐北游,韩瑄的养子,公孙仲谋的弟子,我与你师母张雪瑶是至交,从这点上来说我的确算是你的长辈,你喊一声姨倒也不为过,只是我不喜欢这样的小聪明。”   徐北游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该如何称呼?”   秦穆绵想了一下,笑道:“还是叫秦姨吧,被你这样的小家伙喊一声姨,我自己都觉得年轻了几十岁。”   几十岁。   徐北游心中无言,先前喊一声秦姨的确是他想套近乎的小聪明,如今真把这个名分定下来,还是让徐北游有些别扭。从年龄上来说,他与萧知南同龄,但从辈分上来说,他却硬生生比萧知南高出一辈去。秦穆绵和唐圣月等人瞧着年轻,似乎与萧知南也相差不多,可实际上却是公孙仲谋的同龄同辈之人。   秦穆绵忽然挑了下眉头,望向大殿门外,轻笑道:“张无病朝这边过来了,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当年跟在唐圣月身后的小伙子,如今倒也是大名鼎鼎的病虎了。” 第七十一章 三女之首秦穆绵   秦穆绵收回视线,瞥了眼徐北游,接着说道:“对了,你既然已经到了江南,那你可曾见过张雪瑶?我猜八成是没有,否则张雪瑶绝不会让你跟萧家的小丫头混在一起。”   “的确。”徐北游轻声说道:“我还未曾去过东湖别院。”   秦穆绵笑了笑,有戏谑也有讥讽,“有了媳妇忘了娘,怎么瞧也是小情人比师母更重要。”   徐北游默然不语。他对于秦穆绵此人略知一二,出身玄教,算是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的师姐,叛出玄教后自成一家,年轻时曾经与大名鼎鼎的萧皇有过一段恩怨情仇,正是因此才与林皇后成为一辈子的大敌,对于肖似林皇后的萧知南,秦穆绵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大概是是时移世易的缘故,秦穆绵不像传闻中那般喜怒无常,口气略转温和,“仔细一想,你一个小孩子要面对一个偌大的镇魔殿,找个靠山也在情理之中,萧家丫头,要相貌有相貌,有地位有地位,手中还捏着不小的权势,怎么看也是最合适不过的理想人选。”   “就像当年的林银屏一样。”秦穆绵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憎,“都是公主殿下,都有一份好生丰厚的嫁妆,男人们自然知道该选谁,徐北游,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秦穆绵的变脸之快让徐北游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能讷讷道:“秦姨……”   “没听懂?”秦穆绵摇晃着腕下悬着的刀柄,冷笑道:“如果有两个女子放在眼前让你来选,一个豪富,坐拥一份足以让你平步青云的偌大家业,一个贫苦,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他物,你会选谁?”   徐北游叹息一声,道:“实话实说,如果我与两名女子之间的感情相差无几,那么我会选前者。”   秦穆绵没有徐北游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只是轻哼一声,“你倒是很诚实,我最讨厌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如果你刚才为了讨我欢心而选择第二个,虽然我不会杀你,但我会在你身上留下点记号,让你长点记性。”   躲过一劫的徐北游干笑几声,他丝毫不怀疑秦穆绵会说到做到,毕竟在几十年前秦穆绵有魔女之称,其喜怒无常可见一斑。   秦穆绵不再理会徐北游,缓缓走出大雄宝殿。   徐北游来到三世佛的佛像前,学着秦穆绵的姿势仰头看佛,只见金身璀璨,唯我独尊。   徐北游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不久前,平安先生张百岁曾站在这儿看佛,玄教教主慕容玄阴也曾站在这儿看佛,秦穆绵是第三人,而他则是第四人。   徐北游不曾信佛,所以也未曾看出这尊大佛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下意识地想到了秦穆绵,这女人还真是个坏脾气,也难怪她最终与萧皇分道扬镳。   秦穆绵的确与萧煜有缘无分,在那场女人之间的战争中,她败给了林银屏,而且还是彻底的完败,最终的结果是林银屏入主帝都皇宫,登上皇后尊位,她的儿子萧玄则是继承了萧煜的帝位,成为大齐的第二任皇帝承平帝。   那场女子之间的争斗具体内幕如何,除了当事人外已经是无人知晓,兴许蓝玉这些位高权重的老人们会略知一二,可徐北游这个等级的人物还没有那个能耐去知道这些陈年秘闻。   如今的江都被藏在幕后的三个女子暗中把持,除了徐北游的师母张雪瑶和白莲教教主唐圣月之外,最后一位就是身为闻香教教主的秦穆绵,三女之中,张雪瑶出手次数最少,秦穆绵出手次数最多,是三人中境界修为最高之人,当年慕容玄阴初入江都的第一战,就是秦穆绵亲自迎战。   秦穆绵离开大雄宝殿之后,见到了已经等在外面的张无病。   张无病微微前倾身体,行礼道:“见过太妃。”   “太妃?”   秦穆绵面无表情道:“我自始至终就没进过萧家的大门,萧煜也从未给我许诺过什么,自崂山一别后,我与他便再无关系,所以你不要乱说话,我不会认,萧玄也不会认。”   张无病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个太妃的称呼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先帝归天之前曾经留有遗旨,就连太后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认,要不然他也不会有这个胆量如此称呼。   秦穆绵抬起手腕,腕下的刀柄微微晃动,轻声问道:“你又重回萧家门下了?”   张无病点头道:“暂时跟随公主殿下,不日将前往西北赴任。”   秦穆绵笑了笑,一针见血道:“跟着萧家小丫头是假,想见唐圣月才是真吧?”   张无病没有否认,用他那口带着西北口音的嗓音道:“刚才你已经见过公孙先生的弟子了吧?他是来江都找师母的,不过因为镇魔殿的缘故,迟迟不能进入江都城,前不久在大报恩寺还差点丢了性命。”   秦穆绵淡然道:“他想统合剑宗,就得先证明自己有那个资格,如果一个镇魔殿都应付不了,那还谈什么振兴剑宗,趁早回西北老家做只缩头乌龟,这样兴许还能保住一命。”   张无病轻声道:“他不像你们自小就长在宗门之中,前不久的他还只是个乡下少年,公孙仲谋本来打算花十年的时间培养他,现在只是开了一个头,你所说的委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秦穆绵不屑道:“强人所难?当年萧煜的境况比他还惨,二十岁那年离开东都,身边只有我和林银屏,修为也不过是鬼仙境界。三十岁那年登基称帝,坐拥天下,举世无敌。现在只是让徐北游应付一个镇魔殿,难道比逐鹿天下还要难?”   张无病苦笑,无言以对。   秦穆绵说得不错,萧皇用了十年的时间逐鹿天下,最终登基称帝,坐拥天下,可天底下又有几个萧皇?正如修道一途,天下修士千千万,能登上天机榜的也就只有那十人而已,能屹立于当时巅峰的也只有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一人而已。   众生芸芸,岂能一概而论?   还是说,秦穆绵认为徐北游能与萧皇相提并论?   秦穆绵平淡道:“世易时移,这天下虽然现在还是我们这些老人们的天下,可终究还是要变成年轻人们的天下。就像当年的逐鹿天下,老一辈们陆续死伤殆尽,或是飞升,或是身死,或是归隐,将这个天下拱手让给了萧煜和秋叶他们,这是大势,如今五十年过去了,差不多也该再一次新老交替了。”   张无病不动声色。   秦穆绵眯起眼,道:“老人压在上头,年轻人凭什么出头?还是得各凭本事!当年若不是萧煜一剑劈死了傅尘,又生生耗死上官仙尘,他能登顶天下?公孙仲谋死后,剑宗已经是一片死灰,就只剩下张雪瑶这根快要烧完的老柴和几个不成气候的火星子,如果想要死灰复燃,还要一根足够份量的新柴,徐北游是个好苗子,就看他能不能乘势而起,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   张无病诚心道:“受教了。”   秦穆绵毫不留情地笑道:“你啊,再过多少年也是个只会跟人家动手的命。地仙十八楼也好,神仙九重天也罢,再高也高不过天去,千刀万剐也好,死无葬身之地也罢,再低也低不过地去,天高地深,只凭动手能有多大出息?只是一个御六气那是决然不够的,还要学会分阴阳,明大势,顺潮流,随世而移,应时而行,顺势而动,如此才能在这世间多上那么几分逍遥。” 第七十二章 佛前夕阳三寸心   天色近黄昏,斜斜的夕阳从大殿门口打进来,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残光,将佛像前徐北游的背影拖得老长。   萧知南不知何时来到大殿门口,扶着朱红色的门框,夕阳的光线从她身后射来,仿佛在她的轮廓上镀了一层血红色的金边,脸庞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看什么呢?”萧知南轻声开口问道。   徐北游转过身来,微笑道:“你醒了?”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迈过门槛走进大殿,脸庞上的阴影散去,整个人变得清晰起来。   看到这一幕,徐北游的心底微微一动,迈步迎上前去,道:“我刚才在看佛。”   “看佛?”萧知南抬头望向那三尊不喜不悲的金身大佛,缓缓道:“这三尊大佛……是由当年佛门三大士之首的不空大师亲手所造。皇祖父年轻时曾问道于不空大师,有师徒之谊,故而鸡鸣寺建成之后,皇祖父想请不空大师为鸡鸣寺首任主持,只不过不空大师婉拒了皇祖父的提议,而是推举苍雪大师为鸡鸣寺首任主持,并留下了这三尊横三世佛佛像,传闻与佛门祖庭的横纵三世佛佛像本尊有九分神似。”   徐北游哦了一声,道:“难怪那人一直在看佛。”   “那人?”萧知南好奇问道:“是谁?”   徐北游轻声道:“秦穆绵。”   萧知南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叹息道:“看来你已经见过她了,那她都说了什么?”   不过未等徐北游开口,萧知南又摇头道:“算了,你不要告诉我,自己决定就好。”   徐北游沉默不语。   “时候不早了。”萧知南看了眼外面天色,缓缓道:“我打算回去了,你呢?你要是想去东湖别院,我待会儿让张无病把剑匣给你送来。”   徐北游几乎没有怎么犹豫,直接摇头拒绝道:“我已经在这儿想了小半个下午,还是我自己回去拿吧。做事如同烹小鲜,讲究一个火候,火候不到,半生不熟,火候过了,事情就焦。”   萧知南脸上又绽起些许笑意,浅浅的,恰到好处,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如果是在我返回帝都之前,我可以考虑陪你一起过去,也算给你壮壮底气。”   徐北游轻轻一笑,“你不怕秦穆绵?那可是曾经与太后娘娘斗法的高人。”   “怕,怎么不怕?”萧知南这一刻笑得像只修炼成精的千年妖狐,嫣然道:“不过你肯定不会看着我被她欺负,是不是?徐北游。”   徐北游一愣,苦笑道:“老辈人的恩怨啊,就像我师父和秋叶一样,都是算不清的糊涂账。”   萧知南平淡道:“没什么算不清的,父皇从来不避讳这一点,他曾说过,皇祖母和秦穆绵的恩怨,说白了就是两个女人争男人,最后皇祖母赢了,仅此而已。”   徐北游愕然,对于皇帝陛下的直白深感震惊,毕竟是涉及父母双亲,为人子女者怎好如此言说?   萧知南忽然笑道:“若不是皇祖母赢了,也就没有父皇,更没有我了。”   徐北游坐在门槛上,望着正在逐渐西沉的夕阳,感慨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也学着徐北游那样不顾仪态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夕阳道:“如果说这话的是男人,那么只能说明你们男人真贪心。”   “贪心?”徐北游笑道:“不贪心的人还是人吗?那是圣人了。”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皇祖母,我越是羡慕她,我就越是不甘嫁给端木玉之流,你说我是不是也很贪心呢?”萧知南轻声道。   徐北游摇头道:“不贪心,人之常情而已。如果按照我们剑宗的行事手段,把端木玉之流一剑杀掉就好了,一剑不能解决麻烦,却能将这个麻烦直接抹除掉。”   萧知南苦笑,“真煞风景。”   “呵呵。”徐北游笑了笑,将这些时日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冷漠和城府抛开,就像在丹霞寨初见萧知南时的样子,干净的脸庞和干净的笑容,让大有八风不动境界的萧知南竟是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萧知南就像大多数的公主殿下一样,从来都不知道两情相悦是一种什么滋味,甚至她连动心的滋味也未曾尝过,因为从小就看惯了父兄的杰出,让她很难再对那些年轻俊秀们产生什么别样情愫。   她像一只生活在庙堂上多年的老狐狸,斟酌着得失,权衡着利弊,用理性的目光审视着周围的所有人,直到再三遇到徐北游这个不太一样的年轻人,她从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后来的心思动摇,她扪心自问,天底下是否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   若是真的有,放任它从眼前溜走而不抓住它,可是罪过?   萧知南低垂了眼帘,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紫眼睛翡翠数珠。   萧家嫡宗人丁稀少,数来数去都超不过双手之数,所以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大的规矩,很多话也并不忌讳。   父皇萧玄就曾在少年时问过其父萧煜,为什么以帝皇之尊却只娶了母亲一人。   萧煜回答原因有三,其一,夫妻二人本是患难夫妻,自贫贱到富贵,一路扶持,不愿。其二,妻子因他之故而曾受重伤,遗患颇深,以至于日后体弱多病,她气性又大,动气则伤身,不忍。其三,女人若多,是非也多,是非若多,则少清净太平,不想。   因此三点,萧煜终生只娶林银屏一人,秦穆绵虽然也被一众老臣尊为太妃,但实际上却与萧皇既无夫妻之名,也无夫妻之实。   当然,父子之间的这番对话肯定是背着那位素来以骄妒而闻名于世的太后娘娘,否则萧煜也许不会怎样,少年时候的萧玄却是免不了要被母后一顿“揉扁搓圆”的教导。   也许正因为萧知南肖似其祖母的缘故,她打心底里就没想过要与其他女子一起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这个丈夫让她弃如敝履,那也容不得其他女子去沾染半分。   从这点上来说,端木玉这个被萧帝属意的半个女婿算是犯了萧知南的大忌,从来都不喜欢悲春伤秋的公主殿下甚至开始思量是否要让端木玉提前离开棋盘。   徐北游从头到尾都在观察萧知南的神情变化,等到萧知南将手腕上的数珠重新收进袖口,他才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轻声问道:“刚才在想什么?”   萧知南破天荒地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笑得眯起眼睛,仿佛沉浸在某种欢乐情绪之中,“我在想怎么才能把端木玉那个人渣大卸八块。”   徐北游惊讶问道:“真的假的?要不要我帮你补上一剑?”   不管怎么说,在对待端木玉这一点上,徐北游绝对是和萧知南别无二致。   “补上一剑?不怕惹上端木睿晟?”萧知南笑问道。   “端木玉要置我于死地,难道还要我坐以待毙?没有这样的道理。”徐北游笑了笑,道:“我不是以德报怨的烂好人,更学不会唾面自干的本事,只知道以血还血而已。”   萧知南从门槛上起身,道:“想要以血还血,不是放几句不要命的狠话,做个视死如归的姿态就算可以了,还得有那个资本才行。如果是以前的剑宗,四大长老,六大剑奴,十二剑师,二十八阁卫,你身为剑宗首徒少主,自然有这个底气。至于如今嘛,你想跟端木睿晟掰手腕,还是差得太远了。”   徐北游也随之起身,道:“我是小地方出来的布衣小民,没有人人称羡的彪炳家世,也没有谪仙的根骨资质,侥幸成了剑宗少主,已经是天大的机遇,再求别的未免太过人心不足。师父和先生给我铺好了一条坦荡大道,我只要不中途夭折,总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与端木家的家主分出个高下。” 第七十三章 条条大路通帝都   返回谢园之后的几天,徐北游仗着新晋的鬼仙境界和初窥门径的无上剑体,开始尝试着截取诛仙剑的剑气,不过即便有莫名一剑在体内为支撑,仍是吃足了苦头。   如果说玄冥一剑是个八风不动的绝世美人,见惯了男子献媚,对于徐北游的讨好无动于衷,那么诛仙一剑就是九天之上的仙子,似乎根本看不到脚下尘世中还有徐北游这么个凡人,完全就是视而不见的态度。   就像人不会理会蝼蚁的张牙舞爪,任凭徐北游用什么手段,高高在上的诛仙剑都没有半点反应,着实让徐北游一番火大,恨不得将这把仙剑折成两段,不过徐北游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心中烦躁,一则是因为他没那么大本事损伤诛仙一分一毫,再则就是人会对蝼蚁视而不见,可蝼蚁若是去咬人,那人可就要一巴掌拍死了,徐北游也怕自己不小心激起了诛仙的凶性,给自己来上一道剑气,那可真是死得冤枉。   虽说诛仙被誉为仙剑,但死在剑下的亡魂却是不知凡几,单说地仙境界的高人就有两手之数,而且从名字上来看,诛字有诛杀之意,仙字则是指天上仙人,说白了这把剑乃是诛杀仙人之剑,无论怎么看,诛仙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剑。   最后还是徐北游灵机一动,尝试着用剑十五去驾驭诛仙。剑十五一剑讲究剑心通明,与人作战效果不大,但是对自身剑道修为却是大有裨益。以剑心御剑,从来都是最上乘的御剑手段,飞剑随心意而动,即便体内气机全无亦可御剑于九天之上,不过此法难修,不但需要飞剑通灵,而且还要亲自铸剑,再以心血浇灌养剑,如此方能心意相通。   诛仙通灵这一点确定无疑,既然有灵性,就能以剑心相通,徐北游没幻想着诛仙剑能对自己这个新主子纳头就拜,只求着这位自剑宗开派祖师手中传承下来的老祖宗能抬抬眼皮,看他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徐北游在诛仙剑前足足枯坐了三个昼夜,终于有了一点收获,原本古井无波的诛仙剑散发出淡淡光芒,一面剑身呈现出波光粼粼的青色,一面剑身则是呈现出云卷云舒的紫色。   徐北游大喜,这次以剑心通灵,他没有发现剑中有传说中可以与人沟通交流的剑灵,只有让他无法理解揣摩的无上高妙的仙家气息,以及常年杀伐积累下来的无情灭绝之意,幸而诛仙似乎处于类似入定沉睡的状态,否则单是剑中所蕴藏的杀伐之意,就足以冲毁徐北游的神魂,让他变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活死人。   其实这并不是徐北游第一次接触诛仙剑,只不过他以前只是感悟诛仙剑上由剑宗开派祖师所留下的剑三十六,有祖师禁制,倒也不觉如何,真正触及诛仙本身这还是第一次,虽说凶险,但正如儒门修士登高望远,心境开阔,徐北游这次也大受裨益,原本不过是初窥门径的剑十五已经臻至登堂入室的地步。   徐北游一板一眼运行剑诀,从诛仙的逸散气息中截取出两道三寸剑气,一道呈现青碧之色,好似一汪春水,一道呈现朱紫之色,好似公卿官袍,两道剑气纠缠环绕,如同两条微缩的戏珠双龙。   剑气虽小,仍旧是气冲斗牛,徐北游不敢轻易驾驭,本想将其收入天岚剑中,却不想剑气似有灵性,径直渗入徐北游的体内,把徐北游吓了个半死,万幸两道剑气最后没有进入经脉或是丹田,也没有直接把徐北游开膛破肚,而是进入莫名剑中蛰伏起来,真是莫大的惊喜。   见到这一幕,徐北游随机想起剑三十六中的剑二十九一剑,这一剑本来要等到地仙十楼以上的境界才能修炼,练成之后,体内剑气如海,张口一吐,剑气如银河倒挂。不过现在的徐北游却能取个巧,不用自身剑气,而是张口吐出这两道诛仙剑气,在同境界中已是所向披靡。   徐北游略作调息之后,见两道剑气无甚动静,便开始贪心不足地修习剑二十九,不奢求得其神髓,只求能够形似即可。   若是公孙仲谋尚且在世,见此情景也不知道要做何感想,是恼怒徐北游莽撞,还是惊叹自己这个徒弟胆大呢?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徐北游从入定中醒来,望着渐渐归于平静的诛仙剑,叹息自语道:“欲速则不达啊。”   既然已经成功截取诛仙剑气,剑二十九又不能在短时间练成,徐北游也就不再继续枯坐,将诛仙收入剑匣,起身沐浴更衣,然后来到屋外。   屋外是一方湖。   此时天色昏暗,一轮明月升起,月光白,水波碧,再加上那一丛竹林竹影,当真是好意境。   徐北游不顾才换的新衣衫坐在门槛上,将剑匣横于膝上,望着湖水怔怔出神。   修道修道,修的到底是一个什么道?   道门的道?佛道?魔道?还是剑道?   其实道祖早有所言,旁门八百,大道三千,皆是道。   后来那位魏王殿下又总结为一句话,更加直白简单,就连寻常百姓也能一听就懂。   条条大路通帝都。   剑宗祖师的剑道自然也是三千大道的其中之一,不去追求呼风唤雨甚至是移山倒海的神通,而是将剑道一途臻至极致,不管是御剑、养剑、铸剑,还是剑气、剑心、剑术、剑意,甚至历来被视作剑走偏锋的剑丸之道,全部囊括,最后创出剑三十六。   剑三十六,顾名思义只有三十六式。   如果把剑三十六看作是一棵大树,那么前三式就是种子,虽然无甚惊天动地的威力,但却是起始本源。剑三十到剑三十四是开花,花朵绚烂,如同这四剑的摧山拔岳之威势,堪称人力极致。最后两式则是大树结出的果实,几近于道。至于中间的二十七式,可以看作是枝干茎叶,总得来说是循序渐进,由低到高,由简到繁。   现在徐北游止步于剑十五,想要跳过中间的十四剑直接去学剑二十九,不能说是一步登天,那也是齐仙云之流也绝不敢奢望一蹴而就的事情,徐北游本身就不是天资卓绝的谪仙资质,有齐仙云和萧元婴等人朱玉在前,更是不敢妄自尊大,只能谨慎之后再谨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石头过河。   徐北游既然选择了入世这条路,也不能整日闭门不出,万丈红尘,该进去的时候,就算里面有吃人的妖精,那也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对于江都之事,他已经是拖了太久,所以今天他暗自下定决心,不管剑二十九能否小成,七日后都要动身前往东湖别院。   徐北游食指轻轻敲击着剑匣,萧知南说过张百岁要在江南压制道门,镇魔殿现在自顾不暇,应该来不及找自己的麻烦,不过慕容玄阴又大张旗鼓地来江南搅局,要一雪当日之耻,让江都这个本就谈不上清澈的大湖完全变成一潭浑水,当下的形势委实让人看不透彻。   徐北游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注定想不出答案的事情,转而想起了秦穆绵这个女人。   要说徐北游对秦穆绵有什么遐想,那是胡说,这女人的气势太足,又喜怒不定,徐北游可不是什么敢于牡丹花下死的好汉。再有一点,道行尚浅的他,一个萧知南就已经让他疲于应付,再去招惹一个见惯了天下风光的秦穆绵?急着找死不如自我了断更快一点。   还是师父说得对,女人,只是欣赏,可以求多,若是沾染,还是求少。   之所以会想起秦穆绵,是因为徐北游隐隐感觉到,与师母并肩的两个女子,未必会愿意让自己插手江南局势。   想来也是,徐北游想上来,张雪瑶就得下去,即便张雪瑶信得过徐北游,顾念公孙仲谋的情分,愿意让出位置,另外两人非亲非故的,凭什么相信他这个“小屁孩”?   徐北游敲击剑匣的动作猛然一停,轻声自语道:“我不管你有什么辛酸故事,我也不管你有什么无奈过往,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只要挡我的路,那就不行。” 第七十四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个世界上大致来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宦官虽然残缺,但总得来说还是勉强属于男人的范畴,残缺的男人。   男人凑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女人。   女人凑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自然是男人。   只是总有那么些例外,比如说没有男人的女人,尤其是那些颇有雄心壮志的女人,就像有志之士不会沉溺女色一样,这样的女人也不会总围着男人打转。   在江都就有三个这样的女人。   张雪瑶就是其中之一,今天她破天荒地离开东湖别院,乘着马车来到一家位于江都城富贵坊的私人宅邸门口,一位风华正茂的典雅女子早已在此恭候多时,等到张雪瑶下车后,亲自引着她往府内走去。   富贵坊,顾名思义,非富贵者不能居之。这处私宅最起码也要占地十几亩,在寸土寸金的富贵坊中可谓是天大的手笔。整座府邸是典型的江南建筑,白墙黑瓦,构思巧妙,环环相扣,走过一道又一道的月亮门后,有一条曲径通幽,其尽头处是一座向阳暖阁,整座暖阁以大料檀木所建,不掺半点其他材料,巧夺天工,同时也价值连城。   这座暖阁的名字直白明了,就叫檀阁,大小适中,角落里并未像寻常暖阁那样设置暖炉,而是摆放着一株孤品兰蕙,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堪称包罗万象。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横案后有椅,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桌上茶碗中泡着江都东湖的清明雨前茶。   此情此景,真真是将江南的雅致发挥到了极致,不见红尘俗气,只闻幽幽雅气。当然,还有隐藏在雅气下面,平民百姓一辈子也不敢奢望的贵气。   此时的阁内已经有两位绝世佳人,均是身着白衣,一人坐在福贵榻的右侧,捧茶轻啜,另外一人则是坐在横案后面,拨弄琴弦,虽是信手而为,但仍旧可见其中的大家风范。   当年的大郑东都有四大家,分别是秦穆绵的瑶琴,袁世卿的唱腔,苏若是的舞姿,李白奴的琵琶。只是其他三位大家都已经陆续故去,唯有秦穆绵仍是青春常驻,一如当年。   正在低头抚琴的女子正是此地主人秦穆绵。   唐圣月放下手中清茶,轻声道:“还是你这地方好。”   秦穆绵头也不抬道:“比不上你家。”   唐圣月故意嗅了嗅鼻子,打趣道:“好大的怨气,难道是在后建受委屈了?”   秦穆绵轻哼道:“是啊,我受了好大委屈,你给我出头去?”   唐圣月摇头笑道:“我可没那个本事,你找萧煜去。”   秦穆绵抬起头靠在椅背上,没好气道:“明天我就去梅山给萧煜烧香,求他赶紧显灵,一剑劈死这帮欺负人的王八蛋。”   “怕了你了,还真是什么话也敢说。”唐圣月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真要去梅山烧香,怕是等不到萧煜显灵,林银屏就要先一步显灵了。”   秦穆绵挑了下眉头,“彼此彼此。”   张雪瑶走进檀阁,径直坐到唐圣月左手边的位置上,然后自顾自地倒满一杯新茶,这才开口道:“死者为大,你俩多少积点口德吧。”   “当年的天下第一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秦穆绵冷笑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半分也不信,萧煜八成是躲起来求长生呢,对待这样的人,还留什么口德。”   唐圣月轻声道:“当年萧煜大殓时,只有蓝玉和魏禁等人在场,秋叶、萧瑾、完颜北月等人通通被拒之门外,所以萧煜到底死没死,谁也说不清楚,诈死脱身玩一出金蝉脱壳也不是不可能。”   秦穆绵眯眼道:“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我只是看这几年的朝堂变化觉得有些奇怪,萧玄在朝堂未稳的情形下又去招惹道门,他哪里来的底气?怎么也说不通,可如果有他老子在身后给他撑腰,这就说得通了。”   张雪瑶习惯了两位好友对萧煜的各种揣度以及口无遮拦,早就不以为意,道:“就算萧煜还活着,既然他当年选择辞世不出,那么大概此生是无缘再见了,你们都赶紧收了心思,着眼当下才是正事。”   秦穆绵又是轻拨几下琴弦,平复心境,道:“既然说当下,要不今天就说说那个年轻人,徐北游。”   唐圣月点头赞同道:“前几日张雪瑶铁了心要将位子让给这年轻人,我怎么也劝不了,正好你回来了,你给她说。”   秦穆绵望向张雪瑶,又是拨弄几下琴弦,隐约有杀伐之意。   张雪瑶见两人大有要联手质问自己的意思,不由无奈笑道:“说好了过几天一起玩马吊牌,今日就要跟我翻脸?”   秦穆绵往下一按琴弦,道:“前不久我见过那小子,正与萧家丫头厮混在一起,大智大勇没看出来,倒是有些小聪明。”   唐圣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徐北游,及冠之年,师父是公孙仲谋,还有个养父韩瑄,如今与萧知南走得很近,是个很有主见的小家伙,看这情形他是打算上朝廷的大船了。”   张雪瑶微笑道:“如今世间能与道门相抗衡者,唯有朝廷而已,他的选择不算错。”   唐圣月稍稍加重了语气,道:“你别忘了,张家和卫国是毁在谁的手里!”   张雪瑶平静道:“毁去卫国和张家的是萧瑾,若真要追根究底,那也是萧煜所下旨意。”   被反将一军的唐圣月面露霁色,秦穆绵接过话头道:“那好,先不去说萧氏兄弟二人如何,我们只说徐北游,他一个毛头小子在如今这个强敌环伺的时候,凭什么接班上位?”   “如果事事都要问个凭什么,这事情也就没法做了。”仍是一身丧服的张雪瑶捧起茶,轻啜慢品。   秦穆绵毫不松口道:“平常时节也许无妨,非常之时却必须如此。”   开始还算其乐融融意味的三个女人此时已经是有了些许剑拔弩张的意味。   “论心机程度,萧玄比起他爹萧煜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是徐北游去了萧玄的手底下,还不得连整个剑宗都一起赔进去?可怜公孙仲谋操劳大半辈子攒下的这点家底,怕是要为他人做了嫁衣。”唐圣月冷笑道,有意无意地瞥了张雪瑶一眼。   “这也是我担心的,不过帝都那边传来消息,萧家丫头因为婚事的缘故,与萧玄的关系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和睦,若此事为真,则大有文章可做。”张雪瑶放下手中茶碗道。   秦穆绵眼神一凝,“我早就听说萧家丫头肖似林银屏,如此看来倒还真有点意思。”   张雪瑶轻声道:“林银屏临死前把牡丹留给了嫡亲孙女,说不定就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毕竟知子莫若母。”   唐圣月难得认同了张雪瑶一次,“这倒像是林银屏的行事风格。”   也许是提起林银屏的缘故,秦穆绵有些腻歪,中断这个话题道:“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照咱们三个这么个唱法,这台戏唱到明天也唱不完。依我看不如把徐北游叫到眼前来,到时候再作决断。”   既然秦穆绵让步,张雪瑶也退了一步,道:“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只要你们别太过苛求,那我也不会出手偏帮,全看他个人能耐如何。”   “好。”秦穆绵一锤定音,“那就定在六月初六。” 第七十五章 粉墨登台独角戏   最近几日,江都城内最大的戏园子被人包下了,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一律不得入内,这可是江都多少年都见不着的新鲜事。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戏园子里的德寿班,无论是名角还是红角,也都被一股脑地赶了出来,只剩下一套锣鼓班子还留在里面。   这可真是奇了,难不成包场的人要自己开唱不成?   事实的确如此。   偌大一个戏园子里空空荡荡,台上只有寥寥几人,均是作戏子装扮,不过却不是这戏园子里原有的戏子,只有两侧的锣鼓班子还是正宗的德寿班人马。   细密的锣鼓点声响起,若是有喜欢听戏之人就会发现这是鼎鼎有名的《牡丹亭》闹学一折,不多时,一道作闺门旦打扮的身影从幕后走出,摇曳生姿,手持折扇半遮脸庞,恰如那犹抱琵琶半遮面,再配上那细心描画的妆容,真是好一个惊为天人。   无论男女,皆是如此。   那人轻启朱唇,发皓齿,开始轻声慢唱,初时不觉如何,可片刻之后就仿佛进入不可以言说的妙境之中,其声好似登山,壁立千仞,本以为已经是绝顶,可翻山之后却发现山外还有一山,一山叠一山,一叠又一叠,仿佛要攀到九天之上。   登天之后,骤而下落,好似银河落九天,未等触底,继而又似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咚咚复咚咚叮叮,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婉转曲折,这等唱功,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折扇合拢,显露出本来面容,丹凤眉眼,胭脂嘴唇,眉心一点朱砂红。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人不单单唱了旦角,就连生角也是他一人独唱,脸上妆容和身上衣着比蜀州的变脸绝技还要让人惊奇,几乎一转身便是一副新妆容。   能有幸目睹这一幕的只有台上数人以及这一套锣鼓班子而已,就这般从闹学唱到游园,再到惊梦、寻梦、写真、离魂、拾画叫画。   当唱到冥判一折时,一名披着黑纱的女子凭空出现在台下,施了一礼后轻声道:“主人。”   台上之人缓缓停下动作,挥了挥手,台上的戏子向后散去,分立戏台四周,两旁的锣鼓班子则是缓缓退至幕后,然后他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淡淡问道:“何事?”   女子回禀道:“秦穆绵那边有动静了,她已经派人去见徐北游。”   台上之人嗯了一声,举起右手在眼前轻轻捻起一个兰花指,道:“偌大一个江都城,也就这三人齐心合力还能与本座一战,少一个都不成。听说她们三人甚是喜欢玩马吊牌,正好三缺一人,那我便去凑个数,做个大小通吃的庄家。”   慕容玄阴张开双手,周围侍立的戏子立刻上前为他脱下戏服,平淡道:“你去给张雪瑶传个话,就说看在公孙仲谋的面子上,她若是肯服软,我放她一马,这江都也仍有她的一席之地。”   女子应诺而去。   ——谢园,萧知南五大贴身侍女之一的秋光领着一名中年女子来到徐北游的房外,这名中年女子身着素雅宫装,整个人瞧着端庄典雅,气态不凡,不似寻常人物。   然后中年女子在房门外止步不前,秋光上前通传道:“徐公子,有客来访。”   内室中正在入定的徐北游缓缓睁开双眼,起身来到正厅,道:“请进。”   两女走进正厅后,秋光走近徐北游,轻动嘴唇,吐露出几个刚刚能让徐北游听清的字节。   秦穆绵信使。   徐北游微微一怔。   秋光低下头去,退出屋外。   片刻后,她去而复返,送回一壶热茶和两只茶杯,然后才是彻底离开,使这屋里只剩下徐北游和那中年女子两人。   徐北游脸色有些凝重,从他以剑宗少主身份赶赴江南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等着这一天,虽然对此早有准备,甚至已经打算主动找上门去,但没想到秦穆绵那边的动作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更快一些。   瞧这女子的气派,不会是个寻常的小角色,想来即便是在江都,也是不容小觑的角色,足以显示秦穆绵的重视和诚意。   这名中年女子的真实名姓已经没有多少人知晓,江都城中的各路人马多是称呼她为罗夫人,长年为秦穆绵打理江都城中的大小产业,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三教九流,都有几分交情,人脉广大。不过她绝不仅仅是个左右逢源的羸弱女子,早些年时候也是双手染血的角色,甚至还有一个罗刹女的诨号。   在各路权贵的代言人中,她与江北的玉观音齐名,算是黑道上罕见的女子大枭式人物。   罗夫人进屋之后,先是不着痕迹地稍稍打量徐北游,然后便低垂下眼帘,不见平日里半分威风,恭恭敬敬道:“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拜会徐公子,至于我家主人的身份,想必徐公子已经知晓。”   徐北游点点头,自己坐到主位上,伸手示意道:“请坐。”   罗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徐北游的左侧下手位置。   女子心思暗转,她跟随秦穆绵多年,最是熟悉自家主人的性子,那绝对是眼高于顶,眼前这年轻人能被主人重视,自然是有不凡之处,而且他还是住在谢家的园子里,谢家的底蕴非同小可,就是主人也不会轻易招惹,这人能被谢家以礼相待,难道是从帝都那边过来的顶级世家子?   更让她暗自心惊的是,这次不单单是主人要见他,还有另外两位可以与主人并肩的大人物,这让她越发摸不透眼前之人的底细,甚至不自觉地生出一股子忌惮。   徐北游伸手帮她斟满一杯茶。   罗夫人有些受宠若惊,谢过之后没有急着端起茶杯,而是正了正神色,缓缓说道:“我家主人想见公子。”   徐北游没做犹豫思量,直接点头道:“可以,时间和地点。”   罗夫人一怔,似乎没想到徐北游会如此爽快干脆,不过那抹惊讶神色被她很好地掩饰过去,平声静气道:“时间定在六月初六,地点是东湖别院,介时主人与另外两位都会在此等候,还望徐公子万勿失约。”   徐北游举起茶杯,郑重点头道:“一定。”   罗夫人随之起身,向打算起身相送的徐北游蹲了一个万福之礼,“妾身告退,不劳徐公子相送。”   徐北游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托大,还是将女子送到了门外。   罗夫人走远之后,徐北游返回房内,掩好门。   然后他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端起那杯用来送客的热茶。   他忽然想起上次在辽王府时萧知南派遣侍女相请于他的场景。   真是何其相像。   其实说起来,萧知南与这三个即将要见他的女人既有相似,又有不同。   徐北游可以在萧知南的面前展现自己的质朴一面,是因为萧知南喜欢这样的徐北游,她想要亲手雕琢徐北游这块璞玉,所以这种质朴非但不会让徐北游失色,反而会让萧知南更加青睐于他。   可接下来要见的这三个女人,那就大不一样了。他非但不能流露出半点质朴之气,反而还要尽量展现自己这些时日里学到的城府和从容,甚至要锋芒毕露。因为慕容玄阴再临江都的缘故,黑云压城,那三个三分江都的女子可没时间来教导一个初露头角的年轻人,如果徐北游还是这般看起来温良无害,又怎么能入得了三人的法眼?   徐北游始终没有喝茶,只是端着茶杯怔怔出神。   也许师父的情分能让师母对自己另眼相待,但他不觉得能让另外两个女人对他如何重视,这次秦穆绵之所以会出乎意料地提前见自己,说不定就是因为师母的原因。   若真是如此,他不会辜负师母的一片苦心。 第七十六章 三局棋又是离别   罗夫人拜访之后的不久,有一件事来得很是突然,甚至让徐北游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南方鬼帝死了,死得无声无息。   朝廷的道门的争斗一直隐藏在台面之下,虽然台面上牵扯出来并最终身死的只有镇魔殿大执事排名第九的南方鬼帝,但事实上这场起于江南的大风浪波及到不少人,甚至连酆都大帝都不得不亲赴江南,其中内幕真相如何,徐北游这个层次的人自然不清楚,不过南方鬼帝身死是确信无疑的,因为这个消息是由萧知南亲口对徐北游所说。   徐北游有些莫名的唏嘘,在他看来,无论双方立场如何,南方鬼帝都是个大人物,实打实的地仙六重楼境界,道门大真人尊号,掌握实权的大执事身份,前不久在大报恩寺时还那么志得意满。   可就是这么一个大人物,说死就死了。   甚至是死得悄无声息,像一只被踩死的蚂蚁,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几十年的修为,几十年的攀登,几十年的辛酸,尽付东流。什么秘术法宝,什么身份地位,什么长生大道,都已成空。   整件事就像一个蹩脚的冷笑话。   萧知南对徐北游说了整场风波的大概,用她的话说就是一盘棋,朝廷占了先手的同时又没漏出什么破绽,那么失了先手的道门自然就会棋差一招。   一切都源于一个叫做扎西丹增的摩轮寺僧人,他自草原而来。   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朝廷先手落子。   棋盘上有弃子一说,所谓弃子就是舍弃一二子甚至数十子,以换取外势的着法,也指舍残子不取,争先手投于它处。无论棋子多么重要珍贵,只要在棋盘上,就有被弈棋人当作弃子的可能,这次南方鬼帝就是道门的弃子,被弈棋人弃子争先,看似风光的他转眼间便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惨淡下场。   至于更深层次的真相,萧知南没有多说,徐北游也没有多问,没到那个层次,知道太多也是无益,本来他还想着等到自己修为大成以后再去找南方鬼帝报仇,如今却不了了之,当真是世事无常。   隔了一天,已经到了五月份的末尾,萧知南又与徐北游在湖心亭见了一面。   今天的萧知南换了一身打扮,依旧是国色天香,依旧是让徐北游有片刻的心神不宁,不过她身上那份仿佛已经刻到骨子里的端庄典雅,又让徐北游很难生出什么绮念。   萧知南的神情有些凝重,轻声说了几个字,“我要走了。”   徐北游的身子猛然一僵。   虽然是早有预料的事情,但听到萧知南亲口说出来,徐北游的心中还是有些复杂难言。   萧知南见此情景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很真诚的笑。因为徐北游的反应说明他的确将她放在了心上,本该对此古井无波的公主殿下不知为何竟是有了些小女孩的欢欣,就像小时候第一次临摹出父皇手书时的成就感。   萧知南停顿了一会儿,既是让徐北游有个缓和情绪的时间,也是让自己略微斟酌言辞,等到徐北游缓过神,她轻声道:“江南的事情告一段落,张大伴要回京复命,我跟他一起走,明天就会启程动身。返回帝都之后,情势会如何变化,我也不敢太过肯定,只能是尽力而为,拖得一时是一时。”   徐北游听着萧知南的话,微微低下头,看不清神情。   徐北游说不清自己对萧知南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如果说他仅仅是为了公主的身份和倾城的相貌,那么萧知南绝不会这样青眼于他,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可如果说两人之间有多么难忘的刻骨铭心,徐北游自己都不会相信。   感情和利益交织在一起,就像两根互相缠绕的藤蔓,分不开,斩不断。   如果当初的徐北游没有选择走出丹霞寨,那么也许公孙仲谋会对他失望,也许他也不会再见到萧知南。   使徐北游决心走出丹霞寨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萧知南临别时的一番话。当时的她告诉徐北游,不要一辈子都停留在这个小地方,若是有机会,还是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于是徐北游毅然一个人走出丹霞寨,于是便有了今天。   如今的徐北游依旧没有资格给萧知南许下什么承诺,萧知南对于他而言依旧是可望不可即,但最起码现在的他看到了希望,有了往上攀爬的动力,他不再仅仅是想着成为人上人,也不仅仅只是要继承师父的遗志,他有了属于自己的明确欲求,比如说娶一位公主殿下回家。   这个念头不知何时已经在他心底悄然扎根,变成他内心的一角。   现在,萧知南要走了,前途未卜,徐北游更是无能为力,于是他觉得自己内心好像在忽然之间缺了一角,怅然若失。   沉默了很久,徐北游终于是抬起头,轻声道:“十局之约,还剩七局,要不再下几盘棋?”   萧知南微笑着说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由萧知南亲自摆好棋盘。   这也许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三盘棋,徐北游难免心态失衡,最初落子行棋时有些恍惚失神,前两盘都是棋至中盘就已经不得不投子告负,只有最后一盘时,徐北游才真正放开手脚,落子极慢,凭着一股几乎是误打误撞的灵光乍现,也是视死如归的惨烈,竟是撑过中盘拼至末盘,大有要与萧知南玉石俱焚的气势。   只是可惜两人棋力相差太多,越到官子阶段越是显现明显,如果说徐北游最后几手棋是一往无前的重骑兵冲锋,那么萧知南就是更加灵活的轻骑兵,轻描淡写地躲过徐北游的决死一击后,然后轻而易举地将无法回头转身的徐北游屠杀殆尽。   收官之后,萧知南用两指捻住一颗微凉的白玉棋子,道:“本来想陪你一起去见张雪瑶,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我最后再送你几句不要钱的老生常谈。放眼古今,太平盛世出不了枭雄,更不会有英雄,想要做枭雄,讲究一个趁乱而起,想要做英雄,则要趁势而起,一乱一势,大有讲究。如果你只是想要做一个人上人,那么做到枭雄这一步就够了,可如果你想要重振剑宗,那么必须要往英雄这条路上走。”   萧知南将手中的棋子放进棋盒,轻声道:“想做英雄,先做枭雄。如今的江南,有慕容玄阴这条不怀好意的过江强龙,又有道门和朝廷的暗流涌动,乱是肯定够乱了,如果你能从这片乱象之中寻出一条康庄大道,那么就算你北上帝都,那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不过说实话,这份境界,我没有,放眼整个江都,也没人有。”   萧知南深深看了眼徐北游,道:“只是我希望你将来能有这种境界,不要让我失望。”   与萧知南相对而坐的徐北游笑了笑,没有说话。   男人的许诺,有时想想也挺没意思的,做得到的不用说,做不到的说了也是白说。   虽说有些女人偏偏会信,但萧知南显然不是这样的女子,她没有强求,轻轻地起身离去。   徐北游盯着棋盘,深吸一口气。   十局之约,已经输了六局,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   现在还剩下四盘,他希望这四盘还有下完的机会,最好,能赢上一盘。   徐北游低下头,开始动手收拾残局。   六月初一,萧知南、张百岁、墨书、一行人离开江南,踏上返回帝都的路途。   萧元婴这几日没有露面,不知去了哪里。   偌大一个谢园里,只剩下徐北游和不知还会停留多久的张无病。 第七十七章 见三个徐娘未老   在萧知南走后的第三天,六月初四,多日未曾现身的萧元婴回到了谢园,虽然她未曾说什么,但徐北游还是察觉到些许不一样的端倪,往日见到他难免要横眉立目的小丫头反常地沉默起来,仿佛又变回初见时那个少言寡语的萧元婴。   她先是在萧知南的书房停留了小半个时辰,随后来到后园,坐在湖心亭里望着湖水怔怔出神。   徐北游没有打扰她,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印象中的萧元婴谈不上沉默寡语,顶多是对待外人有些冷淡,但在她认可的自己人面前,却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只是今天看来,萧元婴似乎与无忧无虑和没心没肺扯不上边,毕竟是生活在天底下最高门第中的天家贵胄,又有哪个是不谙世事的?   沉默了许久,萧元婴终于开口了,说的内容即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徐北游,我也要回帝都了,姐姐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徐北游看了眼满脸写满坚毅的萧元婴,轻声问道:“事态很重吗?”   “严重?”萧元婴低声道:“也许对其他人而言,这就是一次婚事而已,无所谓严重与否,可姐姐不一样,这么多年来她心心念念所为的就是这一件事,岂会逆来顺受?父皇又是不容他人忤逆的,怎会罢休?母后性子懦弱,定不敢太过回护姐姐,兄长远在齐州,无旨意不可回京,真要让父皇和姐姐对上,怕是要生出大事来。”   徐北游诧异地看着她,似乎有点不相信这些话是她说出来的。   萧元婴白了徐北游一眼,轻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只会用拳头说话?其实这么说也没错,有姐姐在身边,我的确不太喜欢动脑子,可不代表我没脑子。”   徐北游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想来那位皇帝陛下养女儿的本事的确非同寻常,亲女儿已经是不凡,这个养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萧元婴见徐北游不说话只是叹口气,自己仿佛也受到了感染,也随之叹了口气,然后便板起面孔老气横秋道:“我回帝都之后,你自己在江南要好自为之,千万别死了,不然没人给你收尸。”   徐北游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方印章,递给萧元婴,道:“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们姐俩让我很是放心不下,昨天我想了很久,这东西给公主殿下不合适,还是你来用更好一些,就算是还公主殿下的救命恩情,我们两清了。”   萧元婴半信半疑地接过印章,当她看到印章下篆刻的灵宝二字时,不由得大为震惊,“这……是父皇的私章,我在他的书房里见过,你从哪里得来的?!”   徐北游半是自嘲半是苦涩道:“为了这方印章,我师父几乎搭上半条性命,若不是它,也不会引来秋叶提前下山,更不会有碧游岛一战。不要问它是如何得来的,你只需知道皇帝陛下欠了我师父一个人情,这方印章就是凭证,若是到了事不可为时,你就拿出此章交给陛下,相信陛下会信守承诺。”   萧元婴沉默良久,然后郑重地点点头,珍而重之地将印章收好,沉声道:“走了。”   徐北游挥了挥手,状似云淡风轻道:“去吧,一路保重。”   萧元婴走了,只剩下徐北游,再有两天,他就要前往东湖别院赴约。   徐北游不懂占验之术,没有掐指一算窥天机的本事,也没有秋风未动蝉先觉的能耐,所以如何都猜不出这次赴约的凶吉祸福,萧知南希望他能从这一片乱象之中找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可他对这条路却是没有丝毫头绪。   徐北游去了趟萧知南留在谢园中的书房,都说书房是比卧房还要私密的地方,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儿,也许是一个临时居处的缘故,这儿没有太多藏书,萧知南走时也没留下什么重要物件,只有两把椅子,一张书案,案上放着笔洗、笔架以及几只已经洗净的羊毫长锋,另外还有一叠红格子的信笺纸和一叠雪白的宣纸,被一方白玉镇纸压着。   不见砚台和墨块,应该是被萧知南带走了。   徐北游对纸笔不感兴趣,只是拿起那块白玉镇纸细细打量,上面绘着晦暗的云纹,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刻着一个小小的“谢”字。   谢家的谢园,谢家的谢。   徐北游望着这个“谢”字,忽然对这方镇纸没了兴趣,随手放回原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在空无一人的书房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静默良久,徐北游有些感慨道:“走了。”   他走出书房,重新来到湖边,望着湖水负手而立。   张无病悄无声息地出现到徐北游身边,轻声道:“感情上的事情,我不懂,我想公孙仲谋和韩瑄也不会懂,正如公主所言,你得在乱象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徐北游笑呵呵道:“张病虎,这话其实也是对你说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去面对唐圣月很没底气?”   此时张无病的头发已经长到及肩之长,可以梳成发髻,再换上一身窄袖的武官常服,其姿容气度的确不凡,与做和尚时相比更是天上地下。对于徐北游的话,他并不否认,坦然道:“想一个女人,想了将近五十年,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心还是执念,兴许两者兼而有之,我在佛门时曾经为此专门问询于主持大师,他说这是心魔,其实无论心魔也好,执念也罢,亦或者真的是那腔少年情愫未灭,我这个古稀之人都该做个了断了。”   徐北游忽然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的心态似乎与先生很不一样,明明年纪相差不多,可即便不看外表,你给我的感觉也不像个古稀老人。”   张无病平淡道:“人的心态会老,无非两种原因。一种是因为经历了大起大落,就像你师父公孙仲谋那样,国破家亡,心若死灰,自然心态上垂垂老矣。另外一种则是因为身体上的衰老,正如年老的雄狮很难再有雄心壮志,心有余而力不足,处处无奈乏力,又临近生死之大恐怖,心自然沧桑。”   徐北游疑惑问道:“地仙高人可以青春常驻?”   张无病摇头道:“一个普通人如果无病无灾,大概可以活一百年,那么地仙境界大约就有二百年左右的寿命,你也可以理解为地仙境界的衰老速度是常人的一半左右,所以你看我大概是三十多岁的样子,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也不过人至中年,当然,公孙仲谋是个例外。”   徐北游又问道:“为什么?”   张无病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有些仙家之宝不属于凡尘俗世,若要强行驾驭难免要折损寿元,众多仙家之宝中又以主杀伐的诛仙为甚,伤人亦伤己,执掌仙剑诛仙的公孙仲谋怕是要折损一半寿元。”   徐北游猛然想起师父死前的苍老面庞,喃喃道:“也就是说,即便没有秋叶出手,我师父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张无病点点头,叹息道:“差不多,其实执掌天机榜的蓝相也是如此,虽说比公孙仲谋的境况稍好一些,可如今看起来也是花甲年纪了。”   徐北游问道:“那秋叶?”   张无病苦笑道:“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道门三大至宝,分别是被带去剑宗的诛仙剑,由掌教真人亲掌的玲珑塔,以及镇压气运的都天印。诛仙是第一等攻击至宝,玲珑塔则是第一等防御至宝,这两大仙家之宝厉害是厉害,可如果让历代掌教真人同时驾驭两大仙家之宝,二百年的寿元怕是只能剩下六十年,所以道祖传下了第三件至宝都天印,唯一功效便是镇压气运,不会因为仙家之宝而折损寿元。”   徐北游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一时间两人沉默不言。   徐北游低头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我们六月初六其实是要面对三个半老徐娘啊。”   张无病先是愕然,继而忍俊不禁,心中踌躇霎时间消失殆尽。   徐北游笑而不言,在这夏日的天气里,好似一抹沁人的清泉。 第七十八章 东湖别院拜师母   六月初五,徐北游躺在床上一夜未睡。   六月初六一大早,徐北游准时起床,按照往日的习惯先是迎着朝阳盘坐炼气,然后参悟剑二十九,大约辰时时分,张无病来到徐北游的身边,轻声道:“她们的人来了,我们动身吧。”   徐北游缓缓收回气机,环顾四周后,点了点头。   来人还是当日来请徐北游的罗夫人,不过今日的她更显隆重,一身黑红色装扮,端庄中透露着威严。她请二人登上马车之后,自己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离开谢园。   罗夫人作为秦穆绵的心腹,其地位类似于世家高阀中的大管家,位卑却权重,就算是秦穆绵的弟子也不敢小觑她半分,她自然也知晓很多旁人难以知晓的秘事。   这次在来之前,秦穆绵终于向她挑明了徐北游的真实身份,让她心思有些复杂。那名年轻人不是她所猜测的帝都世家子,而是公孙仲谋的弟子,依稀记得慕容玄阴上次入江都便是被公孙仲谋劝退,一人一剑强敌自退,可真是无双风采,只是如今公孙仲谋已死,这个尚不成气候的年轻人,能担得起江都这副重担?   罗夫人不觉得徐北游能与公孙仲谋相提并论,横贯在两人之间的鸿沟足有一甲子之长,即便是传说中的谪仙大材,也难以在短时间内逾越。   曲曲折折一个时辰的行程,终于来到位于江都城外的东湖别院,这是徐北游第一次来东湖别院,不禁为眼前的这片连绵建筑咋舌,即便是以精巧细致而闻名的谢园,与东湖别院相比较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只是徐北游没有将这份惊讶表现出来,整个人保持着一种淡然的镇定姿态。   相比较起徐北游,张无病的神态中就多了太多太多的唏嘘感慨,偶尔还会流露出追忆之色,他并不去掩饰,只是沉默着与徐北游并肩而行。   秦穆绵、张雪瑶、唐圣月三名女子都坐在正厅中等候,除了秦穆绵身后空无一人,张雪瑶和唐圣月身后还各立了一名女子,其中站在张雪瑶身后的那名女子看上去很是年轻,她叫李青莲,是张雪瑶唯一的亲传弟子,按照徐北游在承平十年被公孙仲谋收为弟子来算,她应该是徐北游的同门师妹。   虽然在名义上是师兄妹,但今日却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而且李青莲脸色也不甚好看,若不是出自师父的授意,她才不会来见这个所谓的师兄。她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出来的师兄凭什么就要在自己之上,更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将剑宗的基业交到这个人的手上。   如果这家伙是齐仙云或是萧元婴那样的谪仙人物那也罢了,最起码还能让她服气几分,可这家伙只不过是一个鬼仙境界而已。   鬼仙境界很厉害吗?她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是了。   罗夫人领着二人走进正厅之后,冲着三人躬身一礼,然后站到秦穆绵的身后。此时正厅中除了徐北游和张无病二人,就只有三坐三立的六个女人,张雪瑶作为此地主人居于正中,秦穆绵和唐圣月则是分坐左右。   片刻的沉默后,张雪瑶缓缓开口道:“张病虎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   张无病坦然一笑,坐到旁边的客座上。   张雪瑶再次陷入沉默,徐北游就只好站在原地,在这个空旷的大厅中,被三双眼睛一点一点地审视着。   在此之前,徐北游已经见过秦穆绵和唐圣月,反倒是从未见过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张雪瑶,这是他第一次见张雪瑶,在张雪瑶审视他的同时,他也在暗自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师母。   三个女人以相貌而言,其实相差无几,毕竟是各花入各眼,不好评说,只是三人的气态各有千秋,差异分明。   秦穆绵在三人中最是显眼,因为她身上有一股子骄傲到对绝大多数男人都不屑一顾的气态,让人很难忽视,虽然已经是八十余岁的年纪,但是有地仙境界的修为支撑,又驻颜有术,看上去仍是三十出头的相貌,足以让绝大多数男人神魂颠倒。   与秦穆绵相比,一身雪白丧服的张雪瑶就要内敛许多,无论气态还是神情,也不像唐圣月那般不冷不热,宛若慈祥长辈,她看向徐北游的目光很是和煦,不过在和煦之下却又存着几分隐藏很深的审视,就像无子的正房主母审视着丧母的庶子,似乎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将这个庶子收到自己的膝下教养。   良久,张雪瑶轻盈一笑,终于开口道:“北游,你也坐。”   徐北游算是见过不少大世面,倒也不拘谨,上身微微前倾算是谢过,然后轻轻摇头道:“在座的都是长辈,哪有我一个晚辈入座的道理。”   张雪瑶脸上的笑意更加柔和,目光掠过徐北游背后的剑匣,轻声问道:“你背后的剑匣能给我看看吗?”   徐北游毫不犹豫地解下剑匣立在自己的身前,道:“师母,剑匣中除诛仙外,共有四剑,分别是天岚、却邪、莫名和玄冥,只是天岚、却邪、莫名三剑已经被徒儿所用。”   张雪瑶脸上神情很是复杂,点点头,道:“打开剑匣。”   徐北游伸手按在剑匣顶端,默念一个开字。   剑匣洞开的瞬间,有一道乌光激射而出,直奔张雪瑶而去。   徐北游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平日里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玄冥正盘旋在张雪瑶身前欢快颤鸣。   张雪瑶伸出手,玄冥乖乖落入她的手中,哪还像那个八风不动的“大美人”,分明就是个小鸟依人的小妻子。   张雪瑶脸色恢复平静,一手握住剑柄,一手轻轻在剑身上拂过,“玄冥啊,真是有日子不见了,你这是想我,还是想白虹了?”   徐北游不知其中有什么故事,有些摸不着头脑,秦穆绵默然不语,倒是唐圣月开口道:“当年你和公孙仲谋双剑合璧伤了秋叶,当时公孙仲谋用的就是这把玄冥吧。”   “是啊。”张雪瑶脸上浮现追忆神色,略带伤感道:“那时候诛仙还是由师尊亲掌,师尊将十二剑中的白虹和玄冥分别赐给我和仲谋,让我们替他去草原大雪山一行,正巧在那儿遇到了秋叶、萧煜和林银屏。”   一直缄默不语的秦穆绵忽然道:“你当时怎么不杀了林银屏?”   张雪瑶微笑摇头道:“当时的她和萧煜一路亡命逃奔至此,狼狈不堪,自顾不暇,我哪里会想到日后她能陪着萧煜君临天下?”   唐圣月见两人越说越远,若是平时也就算了,此时不但有一个外人张无病在场,还有一众属下和小辈,不由得轻咳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收了声音,张雪瑶笑容依旧温和,将玄冥剑还给徐北游,道:“北游,既然到了这儿,便是一家人,以后就不要住在谢园了。”   徐北游面不改色,平静道:“这是自然。”   张雪瑶看了看自己左右的两人,问道:“两位姐妹可有意见?”   秦穆绵漠然道:“既然是你们剑宗的家务事,我这个外人自然没有意见。”   唐圣月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望向自己身边的这两人。张雪瑶要让徐北游接手剑宗,这是早已挑明的事情,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否则也不会让他到东湖别院来。真正让唐圣月有些玩味的是秦穆绵的态度,本来应该极力反对的秦穆绵,今天不知为何竟是默认了张雪瑶的决定,使得张雪瑶能一锤定音。   唐圣月眯起眼,既然独木难支,那她也不再坚持,只是她很好奇张雪瑶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说服秦穆绵,这还要等张雪瑶的一个事后解释才行。 第七十九章 有师妹名李青莲   因为秦穆绵的临时倒戈,原本的审视和考教甚至为难也就成了个过场,张雪瑶一锤定音之后,徐北游算是得到三人的认可,正式进入到三个女人三位一体的体系当中。   就在这时,张无病忽然道:“既然正事说完了,在下还有一件私事,不知唐教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圣月没有惊讶,只是轻轻点头,起身道:“跟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厅,秦穆绵也不再打算继续停留,对罗夫人和原本站在唐圣月身后的女子招了下手,起身道:“我们也该走了,你们师徒俩好好叙叙旧。”   张雪瑶微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秦穆绵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带着两人径直离去。   一时间,正厅内就剩下张雪瑶、徐北游和李青莲三人。   李青莲不断上下审视打量徐北游,有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徐北游则是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动,大有佛门的立佛之风范。   张雪瑶从座椅上起身,淡然道:“青莲,你先领着北游去后面灵堂给你师丈上炷香,然后再去用饭。”   很显然张雪瑶平日里是把李青莲当成半个女儿来养,所以李青莲在她面前并不像寻常师徒之间那般恭谨小心,闻言后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神情,多少带着点撒娇意味道:“师父。”   只是这一次张雪瑶不去理睬徒弟的不情愿,反而是加重了语气,“快去。”   李青莲虽然老大不情愿,但还是乖乖领着徐北游往外走去。   跟在李青莲身后的徐北游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叹息,他这个师母外在看着温和,实则内在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师父和她当初会闹到近乎分道扬镳的局面,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东湖别院内里堪称九曲回折,李青莲走在前面引路,徐北游便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既然这姑娘对自己如此敌视,那他也不去自讨无趣。   来到灵堂,是一座晦暗殿阁,似乎是由佛堂改建而来,原本的佛像已经被移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公孙仲谋的画像。   李青莲率先对画像恭敬行礼,然后轻轻退到门外。平心而论,她对这位师丈的印象很淡,师丈未死之前,在东湖别院一直是个颇为禁忌的话题,师父从来不会谈起,只是师丈死了之后,师父这才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跟她提起师丈早年的种种,似乎是两人之间的恩怨矛盾随着这一死彻底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有些感慨,千古艰难唯一死啊。   李青莲悄悄往灵堂里面望去,只见那家伙跪在画像面前,双手合拢做出一个剑宗特有的剑礼动作,嘴中喃喃不知说着什么,然后是三叩首,最后才从香案上抽出一炷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炉之中。   青烟袅袅,徐北游走出灵堂,脸色平静道:“走吧。”   李青莲轻哼了一声,转身走在前面。   看到徐北游这副淡定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剑宗少主,真是好大的名头,下江南引来镇魔殿围追堵截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既然你这么厉害,又何必来江南,留在西北岂不是更好?   说起来她在剑宗中也是大小姐一般的人物,师父宠着她,不只是剑宗弟子不敢忤逆她,就连秦穆绵和唐圣月也将她视作子侄晚辈,虽说比不了萧知南这样的正牌公主,但也相去不远。说句不好听的,她在江都这么多年,来了个徐北游就要变天了?   江南园林从不求大,而是求精求细,当李青莲带着徐北游来到用饭的偏厅时,还是让徐北游有些惊讶,虽然装饰考究精细,但是也是出乎意料的小,仅仅够四人围坐而已,而且饭食也很简单,只是三碗素面,不过是由张雪瑶亲手所做。   徐北游甚至不乏恶意地揣测,自己这个出身世家的师母平日里肯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说不定就真的只会煮面而已。   饭后,张雪瑶支开李青莲后,道:“北游,想来仲谋在生前对你说过剑宗的事情,剑宗大致共分为剑气凌空堂、剑阁、慎刑司、藏剑楼、授剑洞,我们夫妻二人一起重建了剑气凌空和慎刑司,仲谋离开江南之后,我又独自一人重建了剑阁。虽说比不上当年先师在世时的繁荣,只能说初具雏形,但放眼一地也是份不小的基业,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暂时我不会让你接触剑阁和慎刑司的实权,这段时间里你主要是以接触熟悉为主,不过若有大事,我会征询你的意见。”   徐北游对此丝毫不觉意外,甚至在心底还有些踏实感觉。如果一个新人初来乍到就要手掌大权,别说李青莲不服,就是底下的剑宗弟子也不会服气,所以张雪瑶循序渐进的做法才最是稳妥,反倒是她如果急切地扶徐北游上位,这才会让徐北游觉得别有用心。   见徐北游没有半分不满神色,张雪瑶越发对这个年轻人感到满意,态度也就愈发温和,接着说道:“等你在江南初步站稳脚跟,就要着手于剑气凌空堂那边,主要还是御甲、玄乙、赤丙、鬼丁四大剑师,到时候我肯定会站在你这边,而你又是仲谋的亲传弟子,名正言顺,初时也许会有些阻力,不过上手之后就会轻松许多。”   徐北游郑重点头。   张雪瑶最后道:“等你掌握了剑气凌空堂便等于有了自己的根基,到那时候你再去接手剑阁和慎刑司,水到渠成,我这个老太婆也就可以顺势退下来享享清福了。”   徐北游笑道:“师母说笑了,剑宗还是要您这样的长辈亲自掌舵才行。”   张雪瑶不置可否,坐在椅上纹丝不动,整个人始终是典雅端庄,微笑道:“剑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得诛仙者即宗主,仲谋既然在临终前将诛仙交到了你的手上,那就表明他认定要让你接任他的宗主位置,所以不需要你说这些讨巧的话,你若是有本事,师母自然会把剑宗交到你的手上,你若是没这个本事,也别怪师母不讲情面。”   徐北游略感尴尬。   张雪瑶淡然道:“你与萧家丫头的事情,我不多说什么,毕竟萧煜已经证明了借势成事是一条康庄大道,只是你别忘了剑宗才是你的根,千万别做什么画蛇添足的事情。”   徐北游嘴角向外牵扯出一个温淳笑脸,虚心受教。   秦穆绵负手站在东湖别院门外等候,一直等到唐圣月从湖上踏波而来,一步一生莲。   秦穆绵挑了下眉头,问道:“张无病找你做什么,诉说这些年的倾慕思念之情?”   唐圣月面无表情道:“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说了些陈年旧事。”   “仅仅如此?”秦穆绵似笑非笑。   唐圣月平静道:“即便有什么也是晚了,他已经离开江都返回西北。”   秦穆绵笑了笑,“如果是我,我就让他留下来帮忙对付慕容玄阴。”   唐圣月皱了下眉头,转而问道:“你还没向我解释为何要临时改变主意。”   秦穆绵淡然道:“慕容玄阴已经在暗中给张雪瑶许诺,虽说慕容玄阴的诚意未必有多少,张雪瑶也未必会因此而动心,但是未雨绸缪,许多事情也该早些着手准备,所以我在这件事上退让一步,免得我们三人之间因为一个年轻人生出间隙。”   唐圣月轻声道:“这位玄教教主比起上次倒是聪明了许多。”   秦穆绵冷笑道:“慕容玄阴一直就不傻,说到底还是他看不起我们三个孤弱女子,觉得单凭武力就能拿下江都,不屑于玩弄机谋手段。上次铩羽而归之后,这才让他沉下心气来,愿意认真对付我们三人。”   唐圣月叹息道:“来者不善啊。” 第八十章 辈分很高的疯子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对于徐北游来说,平淡无奇。大张旗鼓再临江都的慕容玄阴迟迟没有动作,道门和朝廷那边也都各自偃旗息鼓,各大世家仿佛是受惊的鸟雀,立在枝头上警惕地环顾四周,似乎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振翅高飞。   整个江南就像江都城外的玄武湖,不管底下如何暗流涌动,表面上都是一片平静无波,平静到甚至要让人产生这是一潭死水的错觉。   徐北游的生活概括起来,就是陪着张雪瑶见江南的各色人物,绝大部分都是剑宗弟子,还有少部分是唐圣月和秦穆绵那边的人马。   个个老奸巨猾,这是徐北游对这些人的第一印象,好在徐北游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又成功逃过镇魔殿的截杀来到东湖别院,无形中也让他有了份不小的名头,再加上他的鬼仙境界放到年轻人中的确算得上出彩,倒也没人敢在明面上对徐北游如何不敬,勉强能算是相见甚欢。   总之,没有镇魔殿,没有端木玉,没有萧知南,也没有李青莲,既谈不上愉悦,也谈不上愁苦,平静得就像是一滩沉沉死水。   徐北游很享受这种平静,他不好声色犬马,也不是浪子,更不喜欢颠沛流离和所谓的刺激生活。   唯一让他有些不自在的就是这地方似乎太过阴盛阳衰,除去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三女不说,底下的人中也是女子占了大半壁江山,在东湖别院尤其如此,用张雪瑶的话来说,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徐北游是继公孙仲谋后第二个走进后宅的男人。   这似乎是一种荣幸,也是一副重担,让徐北游如履薄冰。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听过的一句俗话,叫做“太太死了客满堂,老爷死了没人抬”。   说白了,在这个世道上,男人即是一家之主也是一家之梁柱,若是梁柱塌了,这个家也就差不多快要垮了。公孙仲谋在时,即便是慕容玄阴也要忌惮几分,公孙仲谋不在了,各方势力很快就要上门欺负孤儿寡母。   犹以道门为甚。   慕容玄阴愿意看在公孙仲谋的情面上不过多招惹张雪瑶,道门的人可没有半分情面可讲。   徐北游想要接过师父的衣钵支撑门户,真是谈何容易。   徐北游如此,张雪瑶又何尝不是。丈夫公孙仲谋虽然与她不和,但不管再怎么也不和也终究还是夫妻,所以上次慕容玄阴来势汹汹,公孙仲谋二话不说赶回江都从中周旋。现在他死了,张雪瑶就要独自一人扛起剑宗的担子。   她既要坐镇江南,又要兼顾有土崩瓦解之势的剑气凌空堂。   若不是张雪瑶在上头压着,剑气凌空堂怕是早就作鸟兽散了,张雪瑶在背后付出了多少,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其中辛酸苦楚,能对谁言?   地仙境界对于徐北游这样的人来说,的确很吓人,但是对于真正的大人物来说,也不过是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而已。   同样是地仙境界的南方鬼帝,说死就死了,被张百岁亲手所杀,连同那头铜甲尸一起被撕裂成两半,而张百岁又要对皇帝萧玄卑躬屈膝,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组成的规矩大于天,就是逍遥地仙也要低头弯腰。   她们三个本无甚交情的女人为什么会走得如此之近?说到底还是抱团才能在这规矩底下取暖生存。   六月二十这一日,张雪瑶把徐北游叫去,吩咐道:“北游,明天在江州有一个年轻人的聚会,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去凑这个热闹,你和青莲一起过去,虽说年纪相差不多,但都是你们的小辈,随便应付一下就行。”   徐北游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作为公孙仲谋和张雪瑶的弟子,他和李青莲的辈分真得很大,大到他可以和萧知南要喊一声谢伯伯的谢苏卿平辈论交,换句话来说,在他的同辈中人中,大多都已成家立业甚至功成名就,唯有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人物。   他不得不与“子侄辈”的人物去拼抢结交,辈分,即是他的优势,也是莫大的劣势。   张雪瑶接着说道:“我给你预备了身衣服,是仲谋年轻时喜爱的样式,也不知合不合你的眼缘。”   徐北游轻声道:“既然是师父喜欢的,那自然是极好的。”   张雪瑶轻拍了下手,两名大概十几岁的小丫头捧着一整套行头走了进来,冠、袍、衬、带、靴、饰齐全,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张雪瑶起身接过袍子,轻轻抖开,说道:“这身袍子肯定比不了萧家丫头的手笔,不过当年我们去大雪山时仲谋就是穿了这身,只是后来年纪大了,仲谋不爱在这些事上耗费精力,又是长年孤身在外,难免邋遢一些。”   这是一件黑面白里的长袍,袖口领口等边角位置绣有白色云纹,整体黑色中夹杂有些许白色,这即是点睛之笔,也是与道门的黑袍以作区分。   徐北游忽然想起灵堂画像中的公孙仲谋,的确是这一身打扮,堪称不染尘埃的翩翩公子,也难怪能从秋叶手中横刀夺爱娶了张雪瑶,只是再联想到后来的形象,两者之间的差距的确是大到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张雪瑶轻声道:“北游,你要接过仲谋的位子,但不是要变成第二个公孙仲谋,我更希望你能变成我师尊那样的人物,一人一剑就能让偌大个天下天翻地覆。剑宗亡了,想要重现当年盛况,不是兢兢业业地持家就能成的,说到底还要出一位能够横压天下的人物,我相信仲谋也是这么想的。当然,我不是要求你现在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有些事情你也该早作打算。”   徐北游接过袍子,沉重点头。   第二天,换了一身崭新打扮的徐北游和李青莲一起前往江州。   一路上李青莲对徐北游不理不睬,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跟这个所谓的师兄多说半句话。   对于这个师妹的心思,徐北游不敢说洞若观火,但也大致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在他看来,自己师母把这丫头保护得有些过头了,现在的李青莲别说与萧知南相提并论,就是比起吴虞也差着不少,充其量跟知云和林锦绣一个级别。   恐怕这也是为什么张雪瑶不去用自己的弟子接掌剑宗,而是要用徐北游这个后来者,不单单是因为她和公孙仲谋之间的请分,委实是江南的局势容不得一个李青莲慢慢成长。   今天的徐北游没有如往常那般背着剑匣,只是带了天岚和却邪两剑,诛仙和玄冥则是连同剑匣一起留在了东湖别院。   快要进入江州境内的时候,李青莲忽然开口问道:“徐师兄,你练到剑几了?”   徐北游一怔,没有把自己的老底子都掏出去,只是道:“剑十五。”   这次换成李青莲一愣,她如今是鬼仙巅峰的境界,只差一步就能踏足人仙境界,若不是这份资质,她也不会被张雪瑶收为弟子,以她的境界自然能看出徐北游初入鬼仙境界不久,本来在她看来,徐北游能练到剑十三就已经很不错了,可万万没想到徐北游竟然给出了一个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答案。   李青莲有些将信将疑,故作冷淡道:“徐师兄可真不简单,竟然已经到了剑心通明的境界。”   这话虽然有些嘲讽味道,但李青莲多少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她也是刚刚练到剑十五不久,并不比徐北游高明多少。   对于李青莲的话语,徐北游一笑置之。   他不会告诉李青莲自己其实已经开始触及无上剑体和诛仙剑气,更不会告诉他自己体内有一把莫名剑。   李青莲若是知道徐北游其实已经在剑二十九上初窥门径,即便远未达到登堂入室的地步,也一定会连呼疯子。   跳过了中间的十三剑,直接从剑十五到剑二十九,不是疯子是什么? 第八十一章 灵谷寺女冠煮茶   到了江州之后,早有剑宗老人等候接应,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上去大约有花甲岁数,肤色略黑,有些富态,腰背微驼,脸上满是写满风霜痕迹的皱纹,气质上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整个人就像一段枯木。   李青莲叫他老吴,兴许是张雪瑶已经提前交代,所以老吴还是把徐北游当作是主事人,为他解释了一番这场聚会的背景。   这场有些类似于曲水流觞的聚会定在素有“天下第一禅林”之称的灵谷寺,也算是兴师动众,虽说张雪瑶这个辈分等级的幕后大人物不会出现,但与徐北游同辈的还是有不少人前来,再有就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多是士子出身,也算是江南士林为今年秋闱特意准备的最后一次隆重集会。   接着老吴引领着两人来到灵谷寺,此时距离集会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老吴带着两人来到一处雅致禅房,里面摆着一张檀木案几,四周则是几个绣墩,一名女冠正在案几边摆弄茶道手艺,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待到徐北游和李青莲入座之后,老吴便退了出去,只剩下女冠为两人各斟上一杯茶。   徐北游跟着萧知南的这段时间里没少喝茶,品茶的功夫不去说,喝茶的样子却是学了个七八分,此时小口轻抿慢啜,倒也像模像样,李青莲更不用多说,被张雪瑶这个世家女子一手教导出来,除了面对徐北游时有些刻薄,其他时候都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在秦穆绵和唐圣月那边的口碑也是极好的。   佛寺中出现女冠,看似有些荒唐,实则并不荒唐。剑宗无论与道门如何反目成仇,根底上还是出自道门无疑,同样供奉道祖,宗内弟子也不乏出家道人,正如中原禅宗和草原密宗,虽然对佛法的理解不同,但供奉之佛还是那尊丈六金身。   这名女冠正是剑宗之人,而且地位殊为不凡,细论起来徐北游还要喊一声师姐,只是比不得徐北游和李青莲这等亲传弟子。   其实无论是世家也好,还是宗门也罢,都是先讲究嫡庶有别,然后才讲究长幼有别,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徐北游和李青莲大约相当于“嫡子”的身份,可以传承衣钵,可以继承宗主大位,几乎与亲子无异,至于其他弟子就难免沦为“庶子”的角色,兴许能在宗门内位高权重,却永远难以奢望剑三十六和宗主大位。   李青莲似乎与这名女冠相熟,脸上笑容真诚不少,两人不时小声说着什么,徐北游无意去偷听两人谈话,只是有些百无聊赖地品着茶水,安静地想自己的事情。   两人谈话时,女冠还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最近横空出世的少主,女人看男子,一看皮囊,二看气态,三就是看眼缘了。眼缘二字,说白了就是缘分二字,有些男子哪怕长得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可就是不合女子的眼缘,那也白搭,有些男子平平无奇,却正对女子的眼缘,说不定就能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很显然,徐北游不合李青莲的眼缘,他也不在意这个,他从没想过见到个女人就要沾惹撩拨一下,李青莲不待见他正合徐北游的心意,免得生出不许不必要的麻烦。至于那名该叫师姐的女冠如何看他,他也不甚在意,他信奉师祖所说的一句话,如果不能做到让人敬畏,那就把前面的“敬”字去掉。   遥想师祖当年,上官仙尘可谓是杀出了一个剑宗宗主的尊位,单人单剑自东海登岸,一路西行,杀至西北草原,期间死在他剑下的地仙高人足有一手之数,伤者更是一双手也数不过来,灭去大小宗门三个,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搅弄整个修行界的风云变化,那时候可谓是人人自危,生怕被这个煞星找上门来。   这便是把一个“畏”字发挥到了极致。   能让人生“畏”之后,再去立“敬”就要容易许多。   再后来,上官仙尘一剑重创三位道门峰主,一人独战玄教五大长老,硬抗九重天罚雷刑,接下萧皇的天子剑,哪一件哪一桩都是震动天下的事情。   能常人所不能,这便是在畏的基础上强行让人生出敬来。   敬畏二字,殊为不易啊。   就在徐北游正神游物外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思绪,也打断了另外两个女人的谈话。   敲门声很轻,李青莲的脸色却凝重起来。   敲门声响起之前,她没有察觉到门外有人,敲门声响起之后,她仍旧是没有察觉到门外有人,好似这阵敲门声是门扉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三下敲门声之后,屋内三人都没有应声,门被从外面推开,走进一名干瘦老者。   老者身着一身华服,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有些滑稽,不过在徐北游看来,这人气态不俗,又能瞒过一众人的感知,应该是善于藏精纳气的高手。   女冠望着老者,一字一句凝重道:“刘符。”   李青莲愣了一下,脸色愈发凝重,如果眼前老者真是刘符,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须知刘符虽然出身散修之列,但却是实打实的人仙境界高手,一柄奇门符刃雪云染血无数,如果按照剑宗的剑意划分来说,他走得是诡道路子,虽说比不了王道和霸道,但胜在能够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   听说他这些年依附于朝廷,很是销声匿迹了一阵子,如今在灵谷寺现身,怕是来者不善。   刘符扫视屋内三人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李青莲的身上,面无表情道:“想来你就是李青莲了,我家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李青莲一挑眉头,毫不客气道:“不认识。”   刘符平淡道:“去了之后自然就认识了。”   李青莲冷声道:“不速恶客相请,我为何要去?”   刘符皱了下眉头,下意识地瞥了眼坐在一旁的徐北游。   与此同时,女冠也望向徐北游,似乎在这个时候,作为三人中的唯一男人应该站出去,替李青莲承担下这份突如其来的风雨。毕竟不管两人在私下交情如何,在外人面前终究还是师兄妹。   只是徐北游安稳不动,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女冠有些失望,不管是胆小也好,还是薄凉也罢,这位少主的表现都让她心生不满。   一个男人,最该有属于自己的那份担当,若是连这份担当也丢了,还有什么?   刘符向前踏出一步,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刻板面孔,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去了。”   “怎么,要动手?”李青莲眯起眼睛,按住自己的剑柄。   老人破天荒的笑了笑,有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屑,“你不是齐仙云,赢不了我。”   齐仙云对于剑宗中人而言,是道绕不过去的门槛,刘符直言李青莲比不了同龄人齐仙云,这份蔑视打脸就是泥人也要生出三分火气,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李青莲。   李青莲压抑下心中怒气,尽量平静道:“我承认不如齐仙云,可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齐仙云相提并论?”   老人五指张开,掌间凭空出现一把晶莹剔透的雪白短刃,整个人气势骤然一变,让李青莲一阵心惊,记得师父张雪瑶说起过宗门弟子与江湖散修的最大不同,宗门弟子在于术法高妙,而江湖散修却多了一股子宗门弟子少有的狠辣。   凡是能从一众散修中出头的,无一是庸碌人物,即便是宗门中的精英弟子也很难在他们手上讨得便宜,地仙境界之前尤其如此。   此时的刘符身上就多了一股一往无前的悍不畏死,以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伐之气,这让未曾经历过恶战的李青莲后背隐隐发冷,不复先前的底气十足。   刘符平淡道:“也罢,老夫就亲自动手一回,省得再废口水功夫。” 第八十二章 不速恶客似走狗   李青莲冷笑道:“阁下真是好大的口气,倒是让小女子开眼界了。”   刘符一手轻轻抚过雪云短刃,平淡道:“我知道你是剑宗的人,我也知道你是张雪瑶的弟子,张雪瑶我肯定惹不起,不过我家主人却是不怕,毕竟剑宗宗主公孙仲谋已经死了,没了支撑门户的男人,如今的剑宗就是群孤儿寡母,只能任人欺凌。”   李青莲先是愤怒,继而生起一股悲凉之意,难道如今的剑宗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是个人都想爬到头顶上作威作福,若是等到慕容玄阴那尊大魔头亲自出手,整个剑宗还不得被他生吞活剥整个吞进肚里?   李青莲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道:“我今天要砍下你的脑袋。”   刘符先是哈哈大笑,继而森然道:“就凭你一个小小的鬼仙境界?待会儿老夫擒下你之后,希望你还能如此牙尖嘴利。”   刘符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动手的准备和打算,毕竟李青莲的性子他也有所耳闻,不是那种几句话就可以唬住的女子,说不得还是要以力服人。   话音未落,刘符整个人已经疏忽而动,在原地留下一个渐渐淡去的残影,整个人瞬间来到李青莲的面前,手中雪云毫不留情地刺向李青莲的手腕。   李青莲也不愧是张雪瑶亲自教导出来的得意弟子,手掌一抹,凭空出现一柄剑身清亮荡漾如秋水碧波的长剑,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挡下了这一刀。   刀剑相撞,周围的空气中荡漾起一连串的气机涟漪。   吃了一个小亏的李青莲后退一步,刘符却是得势不饶人,欺身而进,一把短刃在方寸之间幻化出万千刀影,层层叠叠,甚至将刘符的身形都彻底遮挡起来。   李青莲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刀影,左支右拙,勉强挡下这片刀影之后,身上也多了三处刀伤。   伤势不算严重,却让李青莲的心态浮躁起来,为了扳回劣势,她不管不顾地直接以剑十三起剑,在这小小禅室之中,剑气瞬间充斥每一个角落。   女冠脸色一变,伸手扯住徐北游的衣襟,猛地撞破墙壁,拉着他退到禅房之外。当女冠挥散烟尘之后,眼角余光看到这位剑宗少主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子怒意。   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这家化还说风凉话,“鬼仙境界还算不错,不过以你如今的地位而言,若是放在道门就必然是人仙境界,说到底还是剑宗的底蕴比不得道门。”   女冠恨不得把这面目可憎的家伙再丢回剑气肆虐的禅房里,然后问他一句,你的鬼仙境界就配得上剑宗少主的身份吗?   禅房内,刘符见女冠和徐北游如此表现,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两个比起李青莲还有所不如的鬼仙境界,不足为惧,只要拿下眼前的小丫头,那么大局已定。   李青莲手中长剑名为秋水,此时在剑十三剑气的映衬下,层层波光荡漾,仿佛秋风皱碧水,随着李青莲剑锋所指,剑气连同碧光一同涌出,声势浩大,好似大江东去。   整间禅房在这一剑的余威之下摇摇欲坠。   只是这一剑正中刘符下怀,他深知与张雪瑶这种宗门弟子交手,他唯一能依仗的就是高出一筹的境界和多年厮杀的经验,毕竟这些大宗门的弟子都有一两样保命玄通,就是越境而战也未不可知,李青莲这丫头既然说要砍下自己的脑袋,八成不会是无的放矢,而且主子那边特意交代了不可伤其性命,刘符不好真的痛下杀手,无形中又多许多掣肘,所以他不得不用些讨巧的法子。   剑十三的剑气摧枯拉朽地冲刷过刘符的立足之地,根本没有受到半分阻挡,刘符整个人更是寸寸碎裂。   残影。   李青莲脸色一变,知道自己着了这老家伙的道,刚想要向后退去,刘符已经诡谲地出现在她的身侧,手中雪云直刺。   一惊之后,李青莲稳住心神,一手持剑,另外一手恰捏剑诀,整个人好似一个巨大的陀螺滴溜溜地一转,无数剑气自她周身上下激射而出,覆盖四面八方。   不同于四九白金剑气的金石之气,李青莲所修的无生剑气如同深夜阴风,悄无声息,阴诡难测。   骤然爆发出来的无数剑气,每一道都是无生剑气,眨眼间在李青莲身周布下一道道剑网,无论刘符哪个方向攻来,都不得不面对寻常修士避之不及的无生剑气,一旦让无生剑气入体,那便是附骨之疽,不死不休。   看到这一幕的徐北游眼神一亮,这一招并非是剑三十六中的剑式,反倒像是自剑三衍化而来的一式新剑,看来这位师妹也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面对这一剑,饶是经历了无数场血战的刘符也破天荒流露出凝重深色,不敢贸然出手,生怕沾染上半点无生剑气,当年公孙仲谋重立剑宗,引来八方云动,各方来袭,张雪瑶以无生剑气遇敌,不知多少人落得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这李青莲既得张雪瑶真传,这无生剑气自然很是棘手。   刘符打定主意要避其锋芒,身形飘然后退,见李青莲没有追击的意思,他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刘符嘿然道:“我倒是高估你了,原来你用这一剑能放不能收,还难以持久,小丫头还有没有其他手段?若是没有,那可就别怪老夫无情了。”   李青莲咬着牙没有说话,刚才那一剑将她体内气机消耗大半,钩织出一方可以重伤人仙境界的杀阵,偏偏刘符没有出手,那么就等于她将这么多气机全部浪费掉了,现在再让她与几乎没什么损耗的刘符生死相搏,她就连同归于尽的信心也没有。   李青莲下意识地望向门外的徐北游,但下一刻她就失望透顶,只见徐北游负手而立,脸色漠然。   不等她想更多,刘符的身形再次倏忽而动,来到李青莲的身前,手中雪云抵在她雪白的下颚上,好整以暇道:“将军。”   李青莲脸色瞬间雪白一片。   既然胜券在握,刘符也就有了些闲情逸致,笑眯眯道:“刚才乖乖听话多好,非要喊打喊杀,看来还要主人好好调教一番才行。”   刘符正要好好欣赏下这位小美人的凄苦神态,忽然看到李青莲瞪大了眸子望向自己身后,满脸震惊神情。   多年的搏杀经验让刘符没有选择回头,而是直接向前扑去。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一只手掌已经按在他的后心上,号称无坚不摧的四九白金剑气骤然炸裂开来。   鲜血四溅。   刘符顾不得李青莲,整个人拔地而起撞破屋顶,就要逃之夭夭。   徐北游看了眼五指上的鲜血,轻声自语道:“逃得掉吗?”   就在禅房之外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一道道剑影,剑尖全部指向禅房的屋顶。当刘符冲出禅房后,刹那间剑影如雨而落。   刘符的去势不可避免地骤然停住,不得不挥舞手中雪云当下层层剑影。   这一刻,刘符心中满是一个惊骇念头,这个不被自己放在眼中的年轻人究竟何时布下了如此多的剑影?   这也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   下一刻,徐北游出现在刘符的身后,双手堪比剑器,深深刺入他的腋下。   这样的伤势对于一名人仙境界而言,自然算不了什么,只能说是皮外伤,甚至还比不上刘符给李青莲留下的刀伤。   可就是这两道伤口要了刘符的性命,两道细微却带着高高在上意味的杀伐剑气沿着伤口进入到他的体内,瞬间灭绝了他的一切生机。   摧枯拉朽。   李青莲和女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只见刘符从空中坠落,砸塌了摇摇欲坠的禅房,激起尘埃无数,再也没能爬起来。   一名人仙境界就这么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一名鬼仙境界的手上。   从头至尾,徐北游都没有拔剑。 第八十三章 打狗还要看主人   这一刻,女冠忽然有些理解徐北游先前的态度,剑宗弟子的一身本事有八成在剑上,徐北游不拔剑却能轻描淡写地越境杀死一名人仙境界高手,其战力之恐怖已经堪称骇人。有这份战力为依仗,徐北游的确可以不把她放在眼中。   徐北游蹲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刘符尸体前,掰开他的手指,拿过那柄雪云短刃。   方才他之所以迟迟不出手,不是要看李青莲的笑话,而是他要用这点时间提前布下剑九,如果他在第一时间强行出手,能胜是能胜,却留不下刘符的性命。   从一开始徐北游就没打算让刘符活着出去,公孙仲谋死了不假,剑宗不复往昔也不假,可再怎样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随便欺侮的。   他既然是剑宗少主,自当维护剑宗声名。   徐北游收起雪云短刃,伸手在刘符的尸身上又按了几下,没了气机支撑的尸体在四九白金剑气之下寸寸化作飞灰。之所以要多此一举,是徐北游为了小心起见,以免尸体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被瞧出诛仙剑气的痕迹。   李青莲眼神复杂地看着徐北游的背影。   先前她一直不服气师父的决定,今天的事实却狠狠打了她一个响亮耳光,自己用尽全力都不能奈何的刘符在徐北游面前竟然就这般死了,这家伙真的只是鬼仙境界?   徐北游缓缓起身,甩了甩手,有连串血珠滴落。   杀人不沾血。   这双手掌已经与剑器无异,似乎因为汲取天岚剑神意的缘故,沾染了天岚无坚不摧的特性,即便是人仙境界的体魄也难以抵挡。   徐北游收回手掌,不理会两人的震惊,缓缓说道:“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现在狗已经被打死,接下来就该见主人了。”   徐北游将视线转向女冠,缓和了语气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师姐大名。”   无论圣人们如何急声高呼以德服人,可落到实处时还是以力为尊,有了刚才的悍然出手,徐北游理所当然地成为三人之首,也算迈出了自己立威的第一步,女冠被徐北游看得心头一跳,再不敢像先前那般随意,带着些许小心回答道:“张安。”   “原来是张师姐。”徐北游把玩着雪云,轻声道:“那就有劳张师姐将此人的底细说一下,我也好心中有数。”   女冠张安恭敬答道:“刘符此人本是西北地界的散修,来到江南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份不高不低的道统传承和这柄短刃雪云,以此跻身人仙境界,在江南地界也算是号人物,后来销声匿迹一段时间,有传言说他投靠了暗卫府,如今正在江南暗卫府麾下做事。”   徐北游眯起眼,道:“江南暗卫府下辖江州、湖州、湘州、江都、徽州江淮、岭南大部、蜀州小部,甚至还涉及一部分南疆事宜,在八大暗卫分府中位居首位,说是暗卫府的小半壁江山也不为过,位高权重。在江南暗卫府中能调用人仙境界的仅有两人,一个是暗卫府都督同知谢苏卿,另外一个是江南暗卫府都督佥事,前者算是钦差性质,后者则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两者互相制约,不能说势同水火,也是明争暗斗不止。”   张安有些诧异,徐北游能有这份武力已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可她还是没想到徐北游竟然有这份见识。   修为高绝却个性孤僻不善与人打交道者不乏其人,这样的人不适合做一宗之主,尤其是如今的剑宗,需要一个明时势知进退的宗主,而不是一味苦修求长生的剑痴隐士,更不是一味蛮干冒进的莽夫。   徐北游稍稍加重了语气,接着说道:“谢苏卿是萧帝的亲信,而萧帝因为道门的缘故很是看重我们剑宗,所以谢苏卿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情来打我们剑宗的脸,那么就只剩下江南暗卫府的都督佥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青莲忽然开口道:“师兄怎么知道萧帝看重我们剑宗?”   徐北游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大郑简文五年,剑宗倾覆,大齐黄龙十年,师父师母重立剑宗,虽然道门仍旧将我们称之为余孽,但也不再真的喊打喊杀,又有慕容萱等人从中斡旋,如此道门和剑宗相安无事四十年。不知你想过没有,秋叶为什么要在四十年后才决意离开数十年未曾踏出一步的都天峰,前往碧游岛与我师父一战?”   李青莲本就不是愚笨之人,被徐北游如此一点后,先是愣了愣,然后便震惊道:“因为朝廷?!”   徐北游挪开视线,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父在生前与萧帝的确有过接触,也有过一番心照不宣。”   徐北游惨然一笑,“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的碧游岛一战。那一战,秋叶和师父动手,九大地仙观战,再加上一个伺机而动的慕容玄阴,足足有十二位地仙,而我是那第十三人,也是唯一一个不是地仙境界的小人物。”   李青莲觉得有些晕乎,因为师父张雪瑶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这些,什么萧帝啊,什么掌教真人啊,什么朝廷和道门的争斗啊,都好像是远在天边的人和事,可直到今天,她才猛然惊觉,眼前的这个同龄人竟是已经亲历其中,甚至还要参与其中。   李青莲有些黯然无言,难怪师父要让他做这个少主,而不是少不更事的自己。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道:“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起过,天底下能正面抗衡朝廷的只有道门,反之亦然,能够对付道门的也只有朝廷,剑宗与道门是化解不开的世代血仇,正因如此,朝廷才会拉拢我们剑宗,我们可以借朝廷的势去对抗道门,却又不能让朝廷将我们整个吃下,其中度量很难把握,这也是师父为何迟迟不肯回应萧帝的原因之一,这次刘符背后之人看似是色欲熏心地想要仗势欺人,实则是在试探我们。”   张安忽然觉得自己比起那位同样姓张的远房姑母差得真的太远,尤其是在眼光上。   这位新近出现的师弟显然要比不经世事的青莲师妹强出太多,不单是武力方面,更体现在立世处事方面,可想而知,如果能再给他十几年的时间去成长历练,只要不中途夭折,那就一定能成为老宗主那样的大人物。   张安不是没见过世面,而是真的好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年轻人了。   上次见到这样的年轻人,似乎还是那位在江南搅弄风云的皇长子萧白。   如今这位皇长子已经封王就藩,成为整个王朝中举足轻重的齐王殿下。   已经不惑之年的张安忍不住在心底喟叹,这么多年了,剑宗一直都是姑母和老宗主支撑门户,年轻一辈就没个能成气候的,如今也该出个顶梁的大材了。   就在这时,从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这处禅房所在很是偏僻幽静,平日甚少有人过来,所以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没引起众人围观,不过毕竟是拆房毁屋的阵势,不可能一点声息也没有,这会儿差不多就是寺中僧人循着声音赶来查看。   徐北游不欲久留,道:“既然他要试探,那就让他试探,我也想见一见到底何方神圣,敢如此行事。”   女冠很是自觉地向前迈出一步,轻声道:“请少主随我来。”   徐北游没有谦让少主的称呼,只是扬起一个可以算是温和的笑脸,道:“那就有劳张师姐了。”   驻留鬼仙境界已经近十年的张安有点受宠若惊,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敢称劳。” 第八十四章 遇庙烧香拜真佛   走在去往灵谷寺无量殿前月台的路上,徐北游在脑中慢慢梳拢自己最近积攒下来的人脉。   比不得师父经营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大网,但也算是初具雏形。   师父公孙仲谋和先生韩瑄是与他关系最为亲厚的,以两人为基点,又分别发展出两条线。师父公孙仲谋这条线比较庞杂,从剑气凌空堂十二剑师到灵武郡王萧摩诃和辽王牧棠之,再到慕容玄阴,甚至还要再加上一个送出一枚私章的镇魔殿殿主尘叶。相对而言,先生韩瑄的那条线迄今为止还要稍微简单明了一些,只是多了一个病虎张无病。   这两条线上的人无一不是手握实权乃至于雄踞一方的大人物,在徐北游没有足够分量证明自己之前,基本上只会冷眼壁上观。就算张无病这个例外曾经多次出手相助,那也仅仅是因为他要借助徐北游去见唐圣月的缘故。   再然后就是萧知南这条线,除了萧知南外,还有萧元婴、张百岁、墨书、谢苏卿等人,这条线无疑是让徐北游最花心思的,也最是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画蛇添足,不过就整体而言,他与萧知南的关系正在逐步走上一个新的高度,说不上利用,只是有了份共同的默契,也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萧知南俨然已经将他视作朋友。   以萧知南的性子而言,朋友二字可不是酒肉之友,乃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足见弥足珍贵。   至于师母张雪瑶,徐北游之所以不把她列入师父公孙仲谋那条线,除了因为两人多年老死不相往来的缘故,还有就是因为张雪瑶与秦穆绵、唐圣月二人牵扯太深,已经成为另外一条完整的线。   徐北游如今正在辛勤耕耘的就是这条线。   一条条人脉之线并非毫不关联,而是相互交错交叉,只要有足够多的线就能交织成网,一张足以覆盖整个天下的大网。   当然,在徐北游的所有人脉线中,也并非全都是友非敌,抛开巍巍道门不说,还有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端木氏父子。   齐初三杰,分别是徐琰、端木睿晟、韩瑄,再加上当时的太子太师蓝玉,这是萧皇萧煜为自己儿子萧玄准备的四大辅臣,也存了由三位“新臣”来制衡蓝玉这位“老臣”的心思。   “三杰”的命运各不相同,但有一点相同,就是同样的位高权重。   三杰之首的徐琰是西河郡王徐林嫡孙,也是徐皇后之兄,正经八百的功勋外戚,本来被视为蓝玉的接班人,只是可惜英年早逝,未能在承平朝大展拳脚。剩下的端木睿晟和韩瑄两人也不遑多让,韩瑄以寒门出身却能登上次辅之位,与执掌内阁数十载的蓝玉争锋,端木睿晟更是官至暗卫府掌印都督。   随着韩瑄在承平初年被打落尘埃,三杰中只剩下端木睿晟一人,也就越发一家独大,单就权势而言,也只是仅次于蓝玉和魏禁两人而已。即便如今韩瑄重返庙堂已成定局,离开朝堂二十年的韩瑄与二十年来深深扎根庙堂的端木睿晟相较,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以徐北游的分量,还不入不得端木睿晟的法眼,事实上一个端木玉就已经让徐北游有些招架乏力,可以说这就已经是他的极限,再往上的刀光剑影和风霜雨雪,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承受起的。   此时在无量殿前月台这儿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多是书生士子打扮,在这酷夏天气里,个个手摇折扇,各色扇面,题字的,画山水的,画美人的,各色各式。   无量殿中供奉有无量寿佛,整栋建筑没有半根梁柱,故而又称无梁殿,乃是灵谷寺中最为精华的所在,待能进无量殿的都是这次集会中的大人物,包括几位三司主官在内,都是江州一带呼风唤雨的角色,放在一府之地更是能一言九鼎。   时辰还没到,还有几人人站在殿外不急着入内,大多都是而立到不惑年纪,既不会因为年纪太轻而没有话语权,又暂时还体会不到年老体衰的苦楚,如日中天,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   其中犹以三四人为甚,站在一旁谈笑,自然而然地与周围寻常士子划分开一道无形的界线鸿沟,话语间大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听说这次有个刚到江南不久的人物要现身,算是拜拜码头。”其中一个富商打扮的胖子说道:“不知谁有消息,给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我也听说了。”另外一个在江南颇有名气的大儒说道:“是江都那边透过来的信,至于那人的底细,以前未曾听说,更未曾见过。”   其余人也说没有见过,唯独一个身着玉白色华服的翩翩公子轻声道:“应该是张雪瑶的弟子到了。”   “张雪瑶?”富商男子有点好奇,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这似乎是个女人的名字。在这江南地界,上至三司衙门的内宅,下至十里秦淮的画舫,可都没有个叫张雪瑶的女子。   手持一柄象牙扇骨折扇的年轻公子轻摇折扇,见几人都是有些茫然的神色,不紧不慢道:“不知几位可曾听说过罗夫人。”   富商男子眼神一亮,道:“这个自然听过,罗夫人的千金楼可是秦淮第一楼,既有其中女子皆为千金之意,又有让人千金散尽之意,号称王孙进孙子出,实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说起这处地方,原本还端着架子的几人就难免有些心思浮动起来,显然都是领教过其中滋味,一时间众人都是心照不宣地会心而笑。   “罗夫人的手腕如何,想必几位都有所耳闻,早些年也是被叫做罗刹女的人物,与江北的玉观音齐名。”青年公子笑眯眯地解释道:“入庙拜佛,先过天王殿,不妨与几位明说,这罗夫人就是真佛前的护法天王,只是个摆在明面上的掌柜,背后的东家另有其人,那才是真正的通天人物,别说三司主官,就是暗卫府的几位堂官和湖州的几位都督也要恭让几分,这张雪瑶就是其中之一。”   “这么厉害。”富商男子咋舌道:“都说江南水深,算是长见识了。”   年轻公子的眼睛眯成一道缝,轻声道:“想见真佛,要先过庙门,多少人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这三位啊,可是江都城的三尊大佛。”   当这话出口后,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既然知道江都有三尊大佛,你还要来凑这个热闹,莫不是偌大一个帝都都容不下你了?”   说话间,一袭黑袍的徐北游出现在月台下,抬头望向端木玉,云淡风轻。   啪的一声,年轻公子手中的折扇合拢起来,轻轻拍打着掌心,嘴角勾了勾,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徐兄。”   徐北游平淡道:“端木兄,久违了。”   原本远远站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中年汉子,很不起眼,在徐北游现身后,他瞬间来到端木玉的身旁,如临大敌。   在场的众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姓徐,端木氏,帝都,难不成这两个年轻人是帝都那边的王孙公子?   若是如此,那可真是贵不可言呐。   在场的众人虽然地位比不上两人,但哪个不是人精,自然看得出两人之间并不像称呼上那般亲厚,反倒是有些暗流涌动的意思,一时间都睁大了眼睛,生怕错过这场“帝都贵胄”之间的斗法。   一时间倒是没人去注意徐北游身边的女冠张安和李青莲。   徐北游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雪云短刃丢到端木玉的脚下,淡笑道:“刚才有只疯狗乱咬人,被我失手打死,想来以端木兄的气量不会介意才是。”   端木玉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公子,看也不看那柄雪云,一脸不以为意,淡然道:“既然是疯狗,打死就打死了,我还要多谢徐兄出手除害。” 第八十五章 再讨教一雪前耻   因为林皇后的缘故,大齐并不推崇礼教的男女之大防,女子的地位甚至比之前朝还有所提高,甚至不乏女官之流。正因如此,众多年轻女子不必拘禁在闺房的方寸之地,也可结伴出门游玩赏景,诸如萧知南这种手握权势的高阀女子,离家远游也无不可。   此时的无量殿中就有不少出身世家的千金小姐,毕竟这场集会中不乏优秀俊彦,对于这些女子来说,什么春闱秋闱都与她们没什么关系,谈论最多的还是各种出彩男子,比如说当下正在殿外对峙的那两位年轻公子,可不就是夺了整场集会的风头。   这些家世显赫的女子们聚在一起轻声细语,对外头那两位年轻俊彦评头论足,有说那位持折扇的公子儒雅俊秀,有大家风度,也有的说佩剑公子英武不凡,若是拔剑必定是神采飞扬。   女子们分成两派各自争论不休,最后终于有人问道:“话说这两位公子出彩是出彩,却是瞧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都是从北边过来的。”一名刚从长辈那边听到只言片语的女子笑道:“那位手持折扇的公子复姓端木,是从帝都来的,别说在我们江南,就是在帝都也是第一流的家世。至于那位佩剑公子,也不简单,正是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剑宗少主,道门镇魔殿那么多高手都没能把他怎样,可见也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   “这两人怎么对上了?”一名长着娃娃脸的女子惊讶道:“而且瞧着还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   其中家世最高的谢姓女子压低了嗓音,轻声道:“这男人撕破面皮还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女人!听我爹说,这名端木公子想要迎娶公主殿下,偏偏公主殿下又青眼那位徐公子,这两人为了争抢公主殿下,可不就成了仇敌!”   “那可真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了。”一众女子纷纷掩嘴轻笑。   要说这些世家女子,可不是就只会相夫教子,嫁人之后作为一家主母,要操持一个偌大家族的里里外外,大到年节来往迎送,小到掌管下人仆役,甚至还有各种开支进项,不比三司衙门的差事轻省多少,没有点心机手腕是决然不行的。   所以世家女子不但要像男子那样识文断字,也被长辈教导为人处事之道,论起担当能力,未必就比男子差了,只是少了那道名为科举出仕的龙门而已。   谢姓女子兴许是因为家传渊源的缘故,对于时政要闻颇为热衷,轻声道:“咱们大齐自立朝之始就只册封过四位公主,分别是远嫁后建的崇宁大长公主,因病早亡的汝宁大长公主,孀居帝都的永嘉长公主,以及当今圣上亲女齐阳公主。齐阳公主也是唯一的待嫁公主,算算年纪和我们相差仿佛,都是该找夫婿的年龄,不过如今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这位公主殿下多半是要嫁入某位权臣家中,也是身不由己啊。”   说到这儿,一众女子难得沉默,说到底都是些青春年少的女子,哪个不曾向往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只是家教如此,世道如此,让她们早早就绝了这份心思,只求能嫁个知道体恤又能上进的丈夫,如此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殿内女子们说些闺阁密语,优哉游哉,殿外却是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其实论背景家世,现在的徐北游远远比不过端木玉,不过徐北游却占了地利的优势,归根究底这里是江南,张雪瑶等人近在咫尺,而端木睿晟却是远在帝都,如此一来就在无形中将徐北游和端木玉拉到同一水平线上,接下来就要看各自手段本事如何。   徐北游轻抚过脸上那道已经变得很浅的伤痕,道:“当日端木兄给我留下一个教训,让我记忆尤深,至今不敢相忘半分。”   端木玉挑了下眉头,“哦?那徐兄的意思是……”   徐北游向前踏出一步,轻声道:“今日我想要再向端木兄讨教一番。”   端木玉用手中合起的折扇拍打着掌心,身旁的锦袍高手立刻躬身上前。   在李青莲的复杂目光中,徐北游终于按住了腰间天岚的剑柄,做出一个标准的拔剑姿势。   下一刻,端木玉手中折扇噗的一声再次展开,显露出扇面上的四个雄浑大字,“雄关如铁。”   这是当年先帝盛赞暗卫府之言,将其比作皇帝身前的最后一道断塞关隘。   几乎就在同时,那名锦袍高手已经化作一阵黑风奔向徐北游。   徐北游拔剑,剑光璀璨,剑气凛然,应八方之气而铸的天岚剑从上而下,一竖,直斩黑风。   这名出身暗卫府的锦袍高手不出意料也是位鬼仙境界的高手,不同于野路子出身后来才投奔暗卫府的刘符,他是暗卫府中的老人,虽然只是鬼仙境界,但经历过的大风大浪甚至比刘符还多,如若不然他也不能成为端木玉的护卫。   徐北游杀刘符时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有不少的运气成分,首先刘符的出手对象是张雪瑶,徐北游后来出手占了偷袭的优势,其次刘符也绝想不到徐北游会有诛仙剑气这种逆天手段,这才死得不明不白。   可以说刘符是阴沟里翻船,若论真实战力,徐北游距离刘符还有一段差距。   而且徐北游也不能在短时间内连续动用体内诛仙剑气,一是有失控之虞,再则就是为了避免诛仙剑气消耗殆尽,徐北游还要用自身的四九白金剑气来温养这道诛仙剑气,使其能够生生不息,所以这一战两人堪称势均力敌。   出乎意料,黑风散去却不见黑衣锦袍高手的身影。   女冠张安忽然喊道:“少主小心脚下!”   几乎就在女冠出声示警的同时,徐北游脚下的青石地面裂开,一柄绣春刀直刺徐北游的胯下要害。   徐北游不惊不惧,似乎早有预料,整个人身随剑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刀。   剑七。   这一剑脱胎于道门庄祖的逍遥游,登峰造极之后,可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也是剑三十六中唯一可以用来逃遁的一剑。   徐北游此时用来,虽然远达不到不着痕迹的浑然天成,但已经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味。   黑衣锦袍高手一击不中,整个人破土而出,弃刀掐诀。   在徐北游周围的地下足足有二十四道尖锐利刃破土而出,斜指向徐北游。   这当然不是剑宗的御剑手段,而是流传甚广的五行遁术,先前他能来到徐北游的脚下正是用了土遁中的地行之术,在偷袭的同时又布下金遁中的千刀之术,堪称是一环扣一环。   只见二十四道利刃随着锦袍人的手诀变幻,齐齐激射而出。   若说独自成长起来的散修的优势在于与人搏杀经验丰富,那么宗门弟子的优势就在于几乎不会走什么弯路。   徐北游面对这所谓的千刀之术,以剑十三起剑。   未见剑气先起剑势,好似大江东去,连绵不绝。   “雕虫小技!”   徐北游为何敢屡次越境而战?   只见徐北游手中天岚剑身上的剑气猛然暴涨,天岚的整个剑身完全被四九白金剑气环绕其中,好似盘踞一条蜿蜒蟠龙。   徐北游接下来的一剑无非就是一横。   一横也是一扫。   如今的徐北游扫不得天下,但扫掉区区几把利刃却是轻而易举。   与灭神箭相差无几的二十四把利刃在汹涌剑气中寸寸碎裂,这还不止,剑气一涨再涨,顺势直指端木玉,逼得那位精擅五行遁术的暗卫高手不得不正面迎上徐北游的剑气。   剑气所过之处,青石铺就的地面满目疮痍,沟壑道道。   那名暗卫高手被剑气瞬间淹没。   李青莲望着这一剑,轻声喃语道:“攻敌之必所救,原来剑十三要这么用。” 第八十六章 有四字雄关如铁   剑气散去,显露出那位不知名姓的暗卫高手的身影,身上锦袍已经毁去大半,处处伤口绽开,血肉模糊,整个人几乎被鲜血染成血人,却仍旧屹立不倒。   徐北游不去看他,只是缓缓收剑归鞘,此举落在一众女子眼中,那可真是有大将之风,让见惯了儒雅男子的一众江南名媛,倍感新奇。   徐北游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望向端木玉轻声道:“好一个雄关如铁。”   端木玉轻摇折扇,对于忠心护卫的暴毙无动于衷,啧啧称奇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徐兄进境之快真是一日千里,怕是下次再见,徐兄就要直取我项上人头了吧?”   徐北游按剑前行,道:“公主殿下已经回京,端木兄为何还要滞留江南?”   端木玉眯起眼睛,玩味道:“怎么?徐兄迫不及待要喝我的喜酒吗?”   徐北游平淡道:“话别说太满,免得日后自打脸面。”   端木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要走上月台的徐北游。   如今的徐北游已经有资格让暗卫府专门为他准备一份卷宗,端木玉也曾翻看过,即便是他也不得不佩服徐北游的攀升速度之快以及运气之好,碧游岛一战,手持诛仙的公孙仲谋都死了,他却没死,非但没死,还带着诛仙逃出升天。江南一行,镇魔殿层层阻拦,最后却还是让他走到江南见到了张雪瑶。还有那次让他后悔不已的丹霞寨之行,眼高于顶的萧知南不知怎么就看中了这小子,原本那个在自己看来如同草芥一般的乡下年轻人,如今竟是成长到能与自己并肩的地步。   端木玉自认不是一个大气量的人,有些时候的确看不得别人好。   尤其是徐北游这种人。   端木玉将折扇合拢,径直走下月台,就要离开此地,不过与徐北游擦肩而过时,却被徐北游伸手拦下。   徐北游轻轻说道:“端木兄这是要走?既然要走,不如再给我留个念想,我瞧这把折扇就不错,送我如何?反正你也配不上那四个字。”   端木玉脸色骤然阴沉,紧紧握住这柄由萧帝亲自题字的折扇。   最终,端木玉还是将手中折扇扔给徐北游,缓缓道:“我在帝都恭候徐兄大驾。”   徐北游接住折扇,露出淡淡笑意,“一定。”   端木玉不去管已经死透的属下,大步离去。   他这一走,原本藏身暗处的众多暗卫也随之而动,如同一片阴影退去,了无痕迹。   徐北游拿着折扇不紧不慢地走上月台,与一众人物互相见礼。   既然是徐北游逼走了端木玉,那么这些惯会见风使舵的地头蛇们自然对徐北游热情无比,簇拥着他走进无量殿中,又与殿内的众人互相认识,徐北游算是迈出了他在江南立足的第一步。   接下来徐北游没再做什么惊人之举,沉默少言,只是随波逐流地参加完整个集会,其间他以半个长辈的身份观察着一众即将参加秋闱的士子,又与江州按察使寒暄了几句点到即止的话语,甚至对几名世家女子有意无意的眉目传情也无动于衷。   这就让女冠张安有些惊奇了,年少多情这不奇怪,大多数有点本事的青年人都恨不得将所有女子全部撩拨一遍,能自制而不动心才是殊为不易,这位少主的表现不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倒像是个看破世情的垂垂老朽。   在这一点上倒是张安看走眼了,不是徐北游清心寡欲,对女子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而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有萧知南这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朱玉在前,又有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这些同样倾国倾城的长辈在后,哪怕与他不对眼的师妹李青莲也是一等一的美人,他的眼界无形中被拔高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平心而论,徐北游是个讲究宁缺毋滥的性格,与来者不拒的端木玉大不相同,这些中人之姿的姑娘们还真不足以让他动心。   再者说了,徐北游从来不觉得整天满脑子男女之事的人能有多大出息,谈色?谈情?对于以前每日只能啃冷硬干粮的徐北游来说,太奢侈。   即便有幸认识了萧知南,徐北游也不觉得自己能爬上萧知南的大船就可以高枕无忧,萧知南可以让他成为人上人,却不能帮他重振剑宗。说到底,别人给的都是背景,自己打下的才是江山。   这次集会对于徐北游来说,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江州按察使。   论官阶,按察使是正三品的封疆大吏,不能说是顶级官宦,却手握实权。江南是富庶地,能在此地坐稳三司主官的位置,都不是一般人物,徐北游不擅与这些人精人物打交道,对于拿捏人情也谈不上熟练,但人家既然主动示好,徐北游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一州三司,以按察使司为首,主管民政,都指挥使司居于次位,主管一州军务,按察使司位于末尾,主管刑名。不要因此就小看按察使司,一些介于黑与白之间的产业,都要仰仗按察使司高抬贵手,秦穆绵手底下的罗夫人就少不了与按察使司打交道。   徐北游想要在江南立足,不是说一人一剑就能打下一片偌大基业,也不是说有多深的背景就能横行无忌,少不了要与这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们打交道。越早积攒香火情分,他也就能越早在江南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张“大网”。   集会结束之后,徐北游与这位相谈甚欢的李章李大人互相告辞,在心中暗自打定主意,除了要深耕江南剑宗这条线以外,也该着手建立一条属于自己的线,有些香火情分,该是剑宗的就是剑宗的,该是徐北游的就是徐北游的。   就像师父分割那份滔天巨财一般,该是剑宗的留在碧游岛,该是公孙家的就交由妻子保管。   毕竟自己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剑宗宗主,分清楚一点也是有益无害。   徐北游三人缓缓走到寺门外,老吴早已驾着马车在门外等候。   徐北游与李青莲作别了张安,坐入马车。   李青莲看着徐北游手中的折扇,有些好奇。今天本该是主角的她完全被徐北游抢了风头,以至于只能与一众世家女子坐在一起说些无趣的女子私房话,反倒是徐北游在一众江南官绅之间,竟是彻底坐实了剑宗新任话事人的身份。   经过这一连串的事情后,李青莲不复先前的倨傲,姿态放低不少,轻声问道:“这把折扇有什么玄机?”   徐北游展开折扇,显露出扇面上的“雄关如铁”四字,饶是李青莲也忍不住暗自咋舌,这四字的笔力先不去评说,其中蕴含的神意却是扑面而来,当真是气吞山河之势,一般人没到那个位置,绝难有这份气势。   同样是大开眼界的徐北游不由得感叹道:“萧帝手书真迹,这可不是寻常东西,我曾见过齐阳公主的笔迹,与萧皇字迹极为相似,可其中那份气势却是远远不及。”   徐北游将折扇交到李青莲的手中。   李青莲有些不明所以。   徐北游双手放于膝上,闭上眼睛轻轻说道:“这就应该是王道,比霸道更胜一筹,若是修王道剑,感受这四字真意,对于自身剑道大有裨益。”   说话间,徐北游放在膝上的双手开始慢慢渗出血丝,片刻间就已经是鲜血淋漓。   李青莲心情复杂,沉默了片刻后忍不住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徐北游向后靠在车厢上,不以为意道:“越境杀人仙,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诛仙剑气的霸道有些出乎徐北游的预料之外,不单是双手,就连他双臂的筋脉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只是诛仙剑气自双手而出,所以双手受伤更重些。 第八十七章 一碗汤乌梅酸涩   回到东湖别院后,徐北游独自一人沉默着去见了张雪瑶。   同时张雪瑶也传下话来,晚些时候再见李青莲。   师母和徒弟,两人看似是心有灵犀,其实说白了张雪瑶有自己的渠道去了解灵谷寺中发生了什么,女冠张安也一定会如实向她禀报前后经过,徐北游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他必须向张雪瑶做出解释,比如自己与端木玉的前后恩怨,以及他一个鬼仙境界如何能杀得一个人仙境界。   在侍女引领下来到一座名为萱瑞阁的偏阁,张雪瑶已经在这儿等候多时,还特地准备了一大碗用冰块镇过的乌梅汤以及两只精致小瓷碗,等到徐北游入座之后,亲手为他盛上一小碗。   徐北游接过之后,没再做什么受宠若惊之态,很是自然地舀了一勺送入嘴中,略微沉默后问道:“这是师母亲手做的?”   张雪瑶也给自己盛上一碗,微笑着反问道:“是我做的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   徐北游坦然道:“如果是师母做的,我自然要称赞这汤酸甜可口,口味怡人,如果不是师母做的,那我就只能实话实说,这汤有些酸了。”   “你这孩子,油嘴滑舌的。”张雪瑶笑道:“这是跟谁学的?仲谋和韩瑄可都不是这样的性子,萧家丫头也很是方正。”   不过也许是因为徐北游的这番“直言不讳”,让这座一直刻板又冷清的东湖别院中多了点不一样的生气,张雪瑶的心情大好,微笑道:“北游,乌梅汤是我做的,有些时候没做这个了,手艺的确退步许多,我也不管它酸不酸,反正这是我费了不少功夫专门给你做的,师母的一片心意,你可得给我喝干净了。”   若是李青莲看到这一幕,恐怕就要幸灾乐祸甚至是落井下石了。张雪瑶摆弄茶道很是精通,随着年纪越大也越发娴熟,可要说起下厨的手艺,那可真是几十年如一日,一如既往的不堪入目,甚至是惨不忍睹。早些年祸害公孙仲谋,后来祸害李青莲,到了现在,又来祸害徐北游,可谓是“毁人不倦”。   徐北游几乎是强憋着一口气喝完这一大碗堪比陈醋的乌梅汤,然后开始怀疑他为什么要领教师母的手艺,接着又对已经故去的师父莫名生出一股子敬佩之情。   张雪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徐北游一点点把汤喝完,心底忽然有些感慨,她这辈子跟公孙仲谋都没能有一个孩子,这也是许多地仙境界的高人的苦事,似乎夫妻二人距离长生大道越近,想要一个孩子也就越是难上加难。   如果当初他们能有个孩子,那么两人的孙子现在也该有徐北游这么大了,也许有了子孙牵挂的公孙仲谋就不会轻易离开江南,也许一家人今日还能坐在这儿,一起喝着酸苦的乌梅汤,抱怨着她那糟糕的手艺。   想想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不过不管怎么说,张雪瑶也是位积年地仙,这种伤感情绪只是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她的心境很快恢复成平日里的古井无波,开始说起正事。   张雪瑶只是开了个头,徐北游就已经一五一十地说道:“与端木玉结怨倒也不全是因为争风吃醋,说到底还是虎有伤人意,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以求自保。至于我如何能杀掉一名人仙境界,是因为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截取了一道诛仙剑气藏于体内,以诛仙剑气攻敌,即便是人仙境界,不防之下也要身死道消。”   “截取诛仙剑气藏于体内?”饶是张雪瑶也不由感到震惊,然后带着几分恼怒道:“你这孩子不要性命了吗?诛仙剑气最是霸道无比,几乎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纵使以你师父地仙十六楼的修为,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一番话几乎可以说是疾言厉色。   “请师母放心,诛仙剑气并非完全是直接存于我的体内,而是蛰伏于我体内的莫名剑中,只要不去动用它,倒是对身体并无太大损害。”徐北游轻声解释道:“至于为何能够如此,我想是因为平安先生将莫名剑植入我的体内,让我先天上有了几分无上剑体的特异,人如剑器,自然能够贮存剑气。”   接下来徐北游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将自己的经历和设想一一对张雪瑶说明。   张雪瑶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无上剑体吗?这个差不多快要失传了,我也未曾学过,得找一找才行,至于剑丸之法,你如果想学,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徐北游轻声道:“剑丸之法要炼制剑丸,倒是不急于一时。”   张雪瑶想了想,开口道:“这样吧,今晚你和青莲一起去藏书楼找我。”   徐北游起身道:“是,弟子先行告退。”   “去吧。”张雪瑶同样起身,不过却是转身去了另外一个方向,那里应该有一道连接整个后宅的侧门。   徐北游离开萱瑞阁后,回到属于自己的跨院。   院中有一方人工砌成的方塘,池边有一棵上了年头的古树,树荫遮住了大半个水面,水面又倒映了树影,两者相映成趣。   徐北游脱了靴子,盘膝坐在堂前廊下的木地板上,望着方塘怔怔然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抹雪白的裙摆进入到徐北游的视线中,裙摆下是一双绣着朵朵莲花的绣鞋,徐北游的视线随之上移,叉着腰的李青莲就映入他的眼帘,脸上表情宜喜宜嗔,似乎是想要竭力装出凶恶的小母老虎模样,可惜最后落在徐北游的眼中却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徐北游很想告诉她,你还是安心做个大家闺秀,那种泼辣女子的做派你学不来,不过这话只是在心里想想,表面上还是微笑问道:“师妹,有事?”   李青莲大声质问道:“为什么师父只见你一个人?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虽然乍看之下李青莲还是一如既往地看徐北游不顺眼,但在不知不觉间却是少了那分敌意。   徐北游还是如往常那般平淡道:“你若想知道,可以去问师母,她愿意告诉你自然会对你明说。”   李青莲瞪大了眼睛,道:“我就要听你说!”   徐北游忍不住失笑道:“你这是摆明了欺软怕硬啊,就算我有事情瞒着你,凭什么要对你说?你又不是我媳妇。”   本该勃然大怒的李青莲忽然想起什么,饶有兴致地问道:“那谁是你媳妇?那位齐阳公主殿下?”   徐北游摇头道:“不要乱说话,她是天家贵胄,我只是升斗小民,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像我与地仙境界之间的距离一样,不可以道理计。”   李青莲撇了撇嘴,向前几步,双脚悬空地坐到徐北游的身旁不远处,开口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把那位公主殿下娶回家来,我就认下你这个师兄,真心实意而且口服心服的那种。”   徐北游看了她一眼,然后一笑置之。   李青莲挑衅道:“怎么,你是害怕端木玉,还是觉得自己没那个本事?”   “不要用这种拙劣的激将法。”徐北游无可奈何道:“我还是那句话,话不要说的太满,免得自打脸面。”   李青莲不屑道:“一点都不霸气,像我们师祖,握剑的第一天就敢言自己日后定能独步天下。”   徐北游轻声道:“所以我就是我,不是师祖,也不是师父。”   李青莲觉得索然无趣,站起身就要离去。   徐北游对着她的背影道:“师母让我们两人今晚去藏书楼见她。”   “知道了。”李青莲出了徐北游的跨院。 第八十八章 剐肉挫骨锻体法   戌时时分,一月明月爬上天幕。   徐北游走出院子来到位于琉璃阁不远处的藏书楼,此时这座高有四重的藏书楼灯火通明,煌煌赫赫,门前立着十余名背后负剑的剑宗弟子,其中竟足有三位鬼仙境界,可见守备森严。   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藏书楼中收藏了公孙仲谋和张雪瑶从碧游岛中带出来的绝大部分剑宗绝学,堪称藏书万卷,甚至不乏有两人也未曾学习精通的失传秘籍。   见到徐北游前来,门前守卫微微行礼,然后缓缓打开大门。   徐北游点头还礼后,走进藏书楼的一楼大厅,发现李青莲早已等在这儿。   李青莲指了指楼梯,示意徐北游跟自己来。   徐北游跟着李青莲来到三楼,转过一座座高大的书架,看到了正站在一架梯子上的张雪瑶。   梯子的底座上镶嵌有四个木轮,可以左右推动,整架梯子架在书架上,可供人站在上面翻阅书架最上层的书籍。   此时张雪瑶正在翻阅一本厚重书籍,见到两人后,暂且放下手中书籍,道:“无上剑体的法门我已经找到了,不过后半部分不是那位祖师的亲笔珍本,而是后人根据其口述整理所作,可能会有些疏漏之处,我还要大致校对一遍。”   徐北游轻声道:“那就有劳师母费心了。”   张雪瑶捧着那本厚重典籍走下梯子,将这本书交到徐北游的手中,道:“修炼无上剑体法门的全名为《凝炼八脉十二经锻体成剑无上脱胎换骨之法》,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主要讲锻体之法,下部则讲凝练八脉十二经,这是上部,练成之后,周身身下皆可为剑。”   徐北游接过此书,默然不语。   李青莲顿时眼巴巴地看着张雪瑶,似乎在无声控诉师父偏心。   张雪瑶哪里不明白自己徒弟的小心思,摇头道:“修炼此法最好要有人仙境界,而且还要受剐肉挫骨之苦楚,一个不慎就要身死道消,非大毅力者不可修习,纵观我剑宗上下千年,能练成此法者也是屈指可数。”   “剐肉挫骨!凌迟也不过如此。”李青莲忍不住咋舌道,不但打消了自己修习的念头,望向徐北游的眼神也变得大不一样。   徐北游翻开手中厚重典籍,大致扫了一眼,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篆字体,还配有一幅幅人体皮膜、骨骼、筋肉的图谱,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张雪瑶道:“你先大体读上一遍,哪里不懂再来问我。”   徐北游郑重点头。   修行界中常有此类事情发生,某处秘籍出世,三教九流之人全部去争抢,最后得手的则往往是某个大宗门,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各大宗门实力雄厚,再则就是因为秘籍得手之后还要有一个修炼过程。   秘籍若是落到一些根基浅薄的散修手中,能不能读懂就是一个大问题。先不说其中晦涩的修炼术语和包罗万象的诸般理念,只是读懂一些古字异文就是天大的难事,如同刘符这种靠厮杀提升境界的散修,自身底蕴有限,即便给他一本《凝炼八脉十二经锻体成剑无上脱胎换骨之法》,他连完整读懂都极为吃力,更何论去理解领会修炼?更别提修炼过程中需要的各种天材地宝和各种苛刻条件,所以散修最后一般只能将秘籍交给大宗门来换取一份机遇。   靠着一本秘籍就能成就地仙境界的,只可能是谪仙大材,若真是谪仙大材,哪个不是被大宗门求着拜师的?就拿秋叶这位当世第一人来说,当初的他还是孩童时,就被道门上代掌教真人亲自登门拜访收为亲传弟子,以此类推,其他的谪仙人物又怎么会沦落到散修境地?故而散修的最高成就一般就是止步于人仙境界。   当然,不管什么样的宗门,家底都不是无穷无尽的,对待门下弟子也要分成三六九等,哪怕是富可敌国的道门,也不敢奢望三千嫡系门徒人人得证地仙,能有三十位地仙大真人就已经是极致。   如今的剑宗更是如此,徐北游和门外的守卫们同样是鬼仙境界,可徐北游不过是弱冠之龄,门外之人却已经四十开外,两者的资质和潜力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徐北游可以接受张雪瑶的亲自教导,门外之人就只能俯首弯腰。   张雪瑶转身往四楼走去,徐北游和李青莲自觉跟在后面。   上到四楼,张雪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丢给李青莲,说道:“这是道门的青莲剑气,比较适合你。”   李青莲接过青莲剑气,好奇问道:“师父,无上剑体也不过是放在三楼,这本青莲剑气却要放在四楼,难道比无上剑体还要厉害?”   张雪瑶摇头道:“剑宗和道门同根同源,四楼上所放的法诀都是出自道门。”   徐北游问道:“如此说来,我筑基时所学的龙虎丹道也是出自这儿了?”   张雪瑶嗯了一声,说道:“到了地仙境界之后,你们就有资格在这儿随意浏览,不过现在你们想要进来还要征得我的同意。”   徐北游和李青莲齐齐应是。   公孙仲谋死后,张雪瑶就是实至名归的剑宗代宗主,总揽剑宗一切大权。   出来藏书楼,张雪瑶带着李青莲去往自己的书房,为她讲解青莲剑气,徐北游则是独自一人返回住处。   因为晋升鬼仙境界的缘故,徐北游的神魂壮大许多,对于斗法也许无甚裨益,但是记忆力和精神却大有进步,几天不睡也无甚关系。若是到了地仙境界,打开上丹田紫府识海,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也只是等闲。   徐北游翻开书籍,开篇即明言修炼此法之前要慎之又慎,一旦决定修炼之后,则不可心存半分犹豫畏惧之念。   徐北游的手指按在这寥寥几句话上许久,然后才缓缓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是一幅完整的人体筋络图,用蚂蚁大小的字迹标注,密密麻麻,足以让寻常人看上一眼就感觉头大无比。   徐北游对照着自身,足足看了四个时辰。   无上剑体敢在名称中有无上二字,那可不是故作惊人之语。   萧皇昔年无敌于当世,不是依仗萧家的拳意,也不是依仗自身博采众家之长,而是三剑绝学,庶人剑、诸侯剑和天子剑。   萧皇孤身一人远赴草原时用庶人剑,成为西北之主后用诸侯剑,真正坐拥半壁江山占据天下大势时,便用天子剑。   当年萧皇的天子剑号称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一剑平天下。   无上无下无前无旁。   无上剑体的无上正是取自于此。   天子剑又称人皇之剑,即是无上绝学,更是人间无敌的玄通手段。想要修成此剑,机缘、大势、气运气数缺一不可,当年萧皇挟大势修成此剑之后,不过是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修为,却能直接斩杀地仙十八楼的白莲教教主傅尘。   当时的剑宗宗主上官仙尘用出剑三十六扛过九重雷劫,成功超越地仙十八楼境界,踏足神仙境界,堪称是在世神仙。面对紧接而来萧皇的天子剑,虽然以剑三十五堪堪挡下,但因为还未飞升的缘故,体魄仍是地仙之躯,重伤之下难以为继,随之力竭而亡,由此埋下剑宗灭亡的伏笔。   纵使长生不朽的神仙也要陨落,可见天子剑的无双威势。   大成圆满后的无上剑体能有天子剑的四分之一威势,就已经足以睥睨世间。   可想要修炼到大成圆满的境界又哪有那么容易?即便以师父和师母的修为都不敢轻易修炼,哪怕是师祖上官仙尘的天纵之资,也未曾达到大成圆满境地。   天亮,一夜未眠的徐北游合上手中书籍,轻声自语道:“好一条登天之途。” 第八十九章 秦淮上慕容玄阴   十里秦淮,名传天下,河上的画舫更是让每个男人都心向往之。   江南的烟花场所抛开个别顶尖所在不说,大致大致可分为三等。   第一等就是类似于金玉苑形式的存在,占地广阔,内在典雅,往往雇佣仆役、婢女、厨子、乐师打手等足有百余人,楼内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能够出入者非富即贵,乃是名士大儒们的最爱,多半会长期包下一个院子,并在此梳拢一个相好的名妓。   第二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通常只是接待熟客。   秦淮河上的画舫有多半是属于第一等行院,也有少部分是自立门户的名妓。   至于最后一等,就是不入流了,多半是没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直接就是开门的生意,故而被称作是半掩门,是士子们不屑于去的地方,多是平民百姓光顾。   平心而论,十家第三等的加起来也比不过一家第二等的,更遑论动辄一掷千金的第一等行院。不过说来也是可笑,这江都最上等的皮肉生意却是被三个女人握在掌心上,容不得他人沾染半分。   徐北游以前很奇怪一点,不说那些高来高去的地仙高人,就是一般的宗门弟子行走江湖,动辄喝酒吃肉,还要来往交际,那么银子到底从哪来的?   直到他来到江南之后才慢慢明白,无论是传承有序的宗门也好,还是随起随灭的帮派也罢,都各自有自己的进项,道门以五石散为主的各种丹药,其中涉及的银钱怕是要以数十万计,这还仅仅是道门庞大产业的冰山一角。几大寺庙也是坐拥土地无数,更有所谓的香油钱和香火供奉,这才能养活成百上千的僧众。   至于剑宗这边,张雪瑶居住在东湖别院中养尊处优,依旧是当年的卫国公主做派,只是各种侍女丫鬟就不下百人,李青莲虽然比不得师父张雪瑶,但也是被当作世家大小姐养起来的,现在又多了一个徐北游,张雪瑶每月给他一千两银子的用度,一年便是一万两千两银子,亲王年俸也不过如此,更别说维持其余剑宗弟子的开销,这些不菲花销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总要有些进项填补亏空。   那些看似两手不沾黄白之物的名士大儒更是如此,若没有各自家族背后的庞大产业支撑,他们又如何能安心地曲水流觞,坐而论道?   不管怎么说,江都都是朝廷的,即便是慕容玄阴也不可能据为己有,他之所以几次三番想要入主江都,说到底还是因为江都豪富,放眼整个天下也是首屈一指,若是能将此地诸般产业收入自己囊中,只是银钱收益就对他所谋之事将大有助力。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佛陀也争一炷香。   钱之一字,不可太看重,整个人活到钱眼里,却也不可不看重,毕竟是生存之根本。   这一日,慕容玄阴包下了一艘画舫,只是让这艘画舫上的主人抚琴,自己却是坐在船弦上,望着秦淮河水若有所思。   威震江北的玉观音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内着白衣,外披黑纱。   罗刹女和玉观音一南一北,被视为两位女子枭雄式人物,殊不知两人都在背后各有主子,罗夫人的主子是秦穆绵,而玉观音的主子则是大名鼎鼎的慕容玄阴,巧合的是秦穆绵和慕容玄阴两人又都是出身于玄教。   玉观音是慕容玄阴众多婢女中最为出彩的一人,不过也是留在慕容玄阴身边时间最少的一人。   两人静默许久,玉观音忽然轻声问道:“主人,你似乎不太喜欢女人?”   慕容玄阴微微一怔,竟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回答道:“谈不上喜欢与否,若是厌憎,又何必养你们这些女子。”   玉观音说道:“可这么多年来却没见过主人亲近任何一名女子,哪怕是我们姐妹中姿容最美的玉姬也未能让主人多看一眼。”   慕容玄阴笑道:“你们啊,和其他女人都一样,表面上温顺恭让,实则心思多变,更有的表面上端庄,实则内里比那秦淮河上的卖笑女子还要不堪,卖笑女子好歹还是为了赚钱,那些女子却是倒贴钱,这样的女人,我瞧不上,更不愿意碰,会脏了我的身子。”   玉观音对于慕容玄阴的贬低话语不以为意,反倒是笑道:“这天底下又哪里有表里如一的女子?就算是有,浊浊俗世,万丈红尘,又如何保持秉性一成不变?”   慕容玄阴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三个老不死的女人,个个都是戏台子上的角儿,这次她们主动找我谈,想来是已经开好了条件,那我就跟她们谈谈,能动嘴不动手那是最好。”   另一条正在朝这边缓缓驶来的画舫上,坐了一船的女人,只有徐北游一个男子。   站在船头的罗夫人脸色肃穆,船楼里正在对弈的秦穆绵和唐圣月,捧了一本《上清本源妙解》的张雪瑶,以及一位正在与李青莲对坐闲谈的女子。   这名女子生的曼妙,容颜美丽,与唐圣月有几分相似,不仅形似,而且神似,散发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如出一辙,可惜脸色中总是透露出一股子灰败之气,而且整个人似乎如垂死之人一般,行将朽木,没有半分生气。   徐北游初入东湖别院时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从师母那里得知,这名女子叫做唐悦榕,是唐圣月的妹妹,虽然境界修为比不上唐圣月,但也是地仙境界的大高手。   如此一来,仅是摆在明面上的地仙大高手就足有四位,可见三女对慕容玄阴的重视程度。而且那位罗夫人既然能被秦穆绵视作心腹,又能威震江南多年,境界修为想来也不会差了,至于剑宗,因为慕容玄阴和公孙仲谋有旧,倒是不好太过大张旗鼓。   徐北游待在一群女人中间,而且这群女人中除了李青莲道行尚浅外,个个都是顶尖角色,饶是他心性过人,也还是有些不自在,他没去刻意地平心静气,而是开口问道:“师母,慕容玄阴为人如何?”   正在读书的张雪瑶放下手中书本,“你不是与慕容玄阴相识吗?何必又来问我。”   徐北游诚实回答道:“都说知人知面难知心,我与那位玄教教主相识时间太短,怎么也比不过师母几十年的了解。”   张雪瑶问道:“你知道一体两面吗?”   徐北游摇头道:“不知。”   张雪瑶犹豫了一下,解释道:“世间之所以会有慕容玄阴其实是一个意外,当年完颜北月修炼玄教秘典《拔九虫》,中途出了岔子,差点就要身死道消,不过他福气大,最后还是保住了性命。只是遗患也随之而来,本该修炼出来的身外化身却是脱离了他的掌控,借助一件先天至宝自成独立一体,而这就是后来的慕容玄阴。”   徐北游听得嗔目结舌,“慕容玄阴竟然是完颜北月的身外化身?!”   张雪瑶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完颜北月表字玄阴,为了登上后建国主之位随母之姓,其父复姓慕容,于是慕容玄阴就取了完颜北月的父姓和表字,给自己取名为慕容玄阴,后来又夺取了玄教教主之位,方有今日之成就。此事我们也只是知道大概,具体详情就只有慕容玄阴和完颜北月两人知晓了。”   徐北游震撼难言。   张雪瑶接着说道:“慕容玄阴此人与完颜北月截然不同,为人处事与完颜北月相比更是两个极端,性情善变乖戾,且不拘世俗礼法,万事随心,让他看着顺眼的人,便是万金也能拱手送上,让他不顺眼的人,一文也不肯施舍,迄今为止能让他瞧着顺眼的,仲谋大概能算是半个,至于我们三个自然都是不算的。”   徐北游半是释然半是感慨地轻轻点头。 第九十章 言语间刀光剑影   两艘画舫靠近之后,慕容玄阴带着玉观音径直走上秦穆绵等人的画舫,在罗夫人的引领下,走进船楼之中。   此时的船楼中三名主事女人已经正襟危坐,徐北游等人则是分别立于其身后。   慕容玄阴进来之后,先是扫视一圈,然后竟是团团作揖,带着三分轻佻地嬉笑道:“三位姐姐,多年不见,近来可是安好?”   说罢,视线又扫到徐北游的身上,略微收敛笑意,“原来徐小子也在。”   徐北游上身前倾,恭敬地施了一礼。   不管怎么说,慕容玄阴都是他的救命恩人,若无慕容玄阴当日出手相救,自己早已是死在碧游岛上。   罗夫人为慕容玄阴搬过一张椅子,慕容玄阴施施然坐下,开门见山道:“我这次的来意,三位想必都已知晓,不过三位既然愿意谈,那我也不愿喊打喊杀地伤了和气,所以我也就索性直言了,江都城里的大小产业,我可以丝毫不取,你们三家的各自地盘,我也可以分毫不沾,但是我要一条完整的海路。”   此言一出,满楼寂静。   大齐并不禁海,故而海贸发达,由此衍生而出的海商更是实力雄厚,天下海商大抵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 分是齐州以及北直隶的海商,以碣石、渤海府和琅琊府三处港口为依托,多半有水师、官府和各大权贵背景,如今是以齐王萧白为首的一众帝都权贵的禁脔,不容旁人插手半分。 第二部 分是位于东南的福州及岭南等地的海商,这里的海商不像齐州海商那样抱团,自成体系,但又全部皈依道门,人人都有道门外门弟子执事的身份,毋庸置疑,这儿是道门的地盘。   最后一部分,也是最大的一部分,那就是以江都依托的江南海商,其中构成成分复杂,既有各大江南世家,也有江都水师和官府,但最大的份额还是掌握在三位女子的手中,与海商的巨大利益比起来,江都城里那些产业就有些小打小闹的意思了。   慕容玄阴身为堂堂玄教教主,若说为了几家行院几个铺子,就要亲自动身前往江都,那未免也太过自降身价,他真正的目的是一条海路,一条连通后建、魏国、江都、宝竺的巨大海路。   一条海路,听着简单,其中涉及的各处利害关节,纵使是当今皇帝陛下想要插手其中,也不免要费一番手脚,虽然比不了漕运要涉及到数万人乃至十几万人的生计,但涉及的银钱却是有多无少,其中沾惹到的大小权贵更是数不胜数,一不小心就会树敌无数,纵使是有望继承大统的齐王萧白都不敢将齐州海商一口吞下,由此便可见一斑。   毕竟每年涉及的银钱不下百万计,纵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要动心。   这才是玄教教主的格局和胃口。   三名女子城府深厚,脸上看不出喜怒,反倒是地位仅次于三女的唐悦榕第一个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嘶哑,“一条海路,横跨万里,涉及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我们想送,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收下的。”   慕容玄阴平淡道:“自上次被仲谋兄劝退之后,玄阴一直为此事奔走,这次再赴江都,自付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而已。”   张雪瑶接口道:“如果慕容先生只是要座行院,那么江都的各大行院任凭挑选,就当是慕容先生搭救北游的谢礼,可慕容先生却要一整条海路,未免有些狮子大张口了,这即是断我们三家的财路,也是断我们的生路。”   慕容玄阴道:“如果只是要一座行院,我又何必千里迢迢亲自赶来此地?再者说,你们三人手中绝对不止一条海路,又何必说什么断掉生路。”   秦穆绵微笑道:“慕容师弟的脸皮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厚如城墙,一条海路,从绘制海图到组建船队,再到确定货物的进出买卖渠道,多方应酬,上下打点,其中心血可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完成的,你现在张口就要一条海路,把我们三人置于何地?”   慕容玄阴笑容可掬,“秦师姐过奖了,平心而论,你我同是出自后建玄教,后建如何你最是清楚,有终年不冻的港口,有最上等的鹿茸人参,有数不清的矿藏之物,若是能将后建这一环补足,这条海路才真正是横贯东、南、北三海,日进斗金。”   唐圣月冷冷道:“红口白牙,空手就想套白狼,慕容教主的意思是要用后建一个环节来换取魏国、江都和宝竺三个环节?这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   慕容玄阴笑而不语。   秦穆绵面无表情道:“若仅是如此,那可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前不久我去后建,完颜北月已经答应给我一个港口。”   慕容玄阴微笑道:“若是没有我的同意,你们又能从后建运走多少货物?我未必能帮你们成事,但是想要坏你们的事却是绰绰有余。”   张雪瑶轻轻说道:“既然慕容先生这么说,那么我们只能放弃后建了,毕竟只是现在的这条海路,就已经足以养活我们这些孤弱女子。”   慕容玄阴眯起眼,轻声道:“三位姐姐,一个红脸,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分工明确,有进有退,有理有据,可说到底还是一个意思,不愿意给。若是实在不愿意给,那就只好由我自己来拿了。”   随着慕容玄阴此言一出,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起来。   纵使张雪瑶等人这边足有四位地仙境界大高手,慕容玄阴也仍是云淡风轻,根本不把几人不放在眼中,反倒是张雪瑶等人脸色凝重,丝毫不敢轻敌大意,毕竟慕容玄阴乃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她们四人在他面前还真是有些孤弱女子的意味。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张雪瑶忽然说道:“北游,你是我们这儿唯一的男丁,你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徐北游,包括慕容玄阴也是如此,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徐北游道:“这话说得在理,毕竟这世道不管女子如何厉害,说到底还是要男人当家作主,徐小子你是仲谋兄的传人,如今仲谋兄已然身陨,说你是剑宗宗主也不为过,你是什么意见,也不妨说来听听。”   原本只是旁听的徐北游猝不及防,在众人的视线注视下,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慕容前辈于我个人而言,有救命大恩,于先师而言,曾于危难之中出手相助,这份恩情必然是要还的,只是这条海路非我剑宗一家独有,慕容前辈若是想要,还要拿出诚意给另外两家,毕竟秦姨和唐姨没有欠着慕容前辈的恩情,慕容前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慕容玄阴笑咪咪地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徐北游不再说话,而是将目光移向秦穆绵和唐圣月两人。   秦穆绵淡然道:“慕容玄阴,我现在把话说明白了,只要你把本钱给我们,整条海路都可以让给你。”   慕容玄阴不发一言,径直起身往门外走去。   玉观音对着三人略施一礼,也随之转身离去。   两人离去之后,唐圣月冷然道:“果然还是谈不拢。”   秦穆绵摇头叹气道:“慕容玄阴打定主意要空手套白狼,那最后还是要付诸于武力,即便以我几人之力相加,胜算也不会超过三成。”   有些疲倦的张雪瑶开口道:“有一就会有二,拱手相让绝不可取,不过坐以待毙也不是个办法,既然不能等着慕容玄阴找上门,就尽力而为吧,穆棉你再去给完颜北月去信一封,圣月你去问一下蓝玉的意思,你们毕竟是同一个师父的师兄妹。至于我,就拉下这张面皮去求一求慕容萱。” 第九十一章 一言不合即拔剑   事不宜迟,三名女子议定之后不等画舫靠岸就分头离去,剩下其余四人。   显然唐悦榕和罗夫人分别作为白莲教和闻香教的二号人物,都有各自的事务,不多时后也随之离去,一时间就只剩下李青莲和徐北游两人。   船楼内,徐北游和李青莲很有默契地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徐北游调侃道:“人家都走了,你怎么不走?整天游手好闲,也不知道上进。”   “你怎么好意思说我?!”李青莲瞪大了眼睛,“现在你才是剑宗少主。”   “我暂时不插手剑宗事务,这可是师母的意思。”徐北游促狭道:“不过既然师妹承认我是剑宗少主,那么我就以少主的身份下令给你,赶紧去为我们剑宗的复兴大业奔走,别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李青莲怒气冲冲道:“游手好闲要你管?谁承认你的少主身份了?谁要听你的命令?”   “好好,你不走我走,今天天气不错,我去岸上转转。”徐北游笑了笑,不再搭理这只开始炸毛的小猫,缓缓起身,扶剑向外走去。   李青莲咬牙道:“赶紧走,早走早清净!”   画舫靠岸,徐北游下船登岸。   此时的徐北游身着宽袖鹤氅大袍,脚踏云履,长发以一顶精巧银冠束成中规中矩四方髻,原本清朗干净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曾经沧海难为水后的从容不迫,腰间佩剑,手扶剑首,行走之间,衣襟飘摇,潇洒倜傥。   也难怪会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换了一身打扮的徐北游再也不是当初的乡野少年,如今谁见了不赞一声好一位翩翩公子?   东瞧西看了大半天,行走到一处僻静所在时,徐北游忽然停下脚步,原本按在剑首上的手掌下滑至剑锷下三寸处,大拇指抵住剑锷,轻轻往上一推,腰间的天岚剑出鞘一分。   剑上四九白金剑气含而不放。   “虽然不能闭窍养意,但是能做到收放自如,难能可贵。”一道身影从阴影中走出,背后负剑。   徐北游挑了下眉尖,“瞧着眼生,身上又有剑宗的剑气,你是剑气凌空堂的人?”   “好眼力。”这人是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自我介绍道:“我是剑气凌空堂的长辛剑师,前不久跟随慕容玄阴由后建返回江都,今天本没打算与你见面,毕竟几大地仙齐聚,我也不敢贸然靠近。”   “慕容玄阴?还有,刚才你称呼我什么?难道不是应该尊称少主吗。”徐北游平静道:“还是说你已经投靠了那位玄教教主,准备背弃剑宗。”   长辛剑师平淡道:“你不配让我称为少主,就算你换了一身打扮,也还是当初那个乡下少年,凭什么做我们剑宗的少主?至于我是否投靠慕容玄阴,更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徐北游平心静气道:“我是否有资格做剑宗少主先不去说,听你话中意思,你是打定主意要投奔慕容玄阴的麾下了?”   徐北游顿了一下,然后加重语气道:“师母说过,该留的留,不想留的就去做剑宗的死人。”   长辛剑师冷然道:“张雪瑶?她与主人不和已久,又凭什么对我们指手画脚?况且慕容玄阴马上就要拿下江都,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如今的她已经是自身难保。”   徐北游怒极反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啊,师父一世英明怎么到头来收了你们这帮蠢货?也是,没了师父的庇护,你们这种蠢货想要在这个世道上生存下去,的确要找个好主子,我德浅行薄,也供奉不起你们这种大菩萨。”   长辛剑师终于露出几分怒意,反手握住背后之剑,“你这嘴上的功夫倒是厉害,只是不知你剑上的功夫是否也如嘴上功夫这般厉害?”   徐北游腰间天岚出鞘三分。   剑气凛冽。   长辛剑师淡然道:“以剑分胜负对错,这是祖师留下的规矩。拔剑吧,若是我先拔剑,你未必会有拔剑的机会。”   “狂妄。”   徐北游只说了两个字,随着手掌握住剑柄,迅速平复心中怒气,整个人沉浸到古井无波的状态之中。   长辛剑师眯起眼。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被宗主亲自教导栽培出来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在剑道一途登堂入室,若是再过些时间,自己必然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要做剑宗宗主,可不是胜过自己就足够了,剑宗素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宗主即是半个剑宗。   这句话不是说宗主的权柄之大,而是说宗主要抵得上半个剑宗。   一个没了师父的徐北游,配吗?   历代剑宗宗主登位,都会伴随着腥风血雨。徐北游若是真有资格,那就尽管去夺去抢便是。抢到了,算本事,抢不到,那就认命。   徐北游向前踏出一步,不见他如何拔剑,天岚已经出鞘,划出一个惊艳弧线,斩向长辛剑师的咽喉。   这是剑宗独有的拔剑术,相比起拔剑术这个名字,徐北游更喜欢它的另外一个风雅名字,刹那芳华。   长辛剑师露出一抹淡淡讶异,迅速收敛了原本的轻敌心思,向后撤出三步,同样的拔剑术,同样不见如何拔剑,背后长剑已经出鞘挡住了徐北游的凌厉一剑。   后发而先至,从这点上来说,徐北游比起长辛剑师的确是差上一筹。   徐北游一剑受阻,并不与长辛剑师比拼修为,而是直接借势滚剑。   长辛剑师虽然未曾学过剑三十六,但毕竟跟随公孙仲谋时日已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自然知道这式剑十滚剑的威力如何,不敢让徐北游将此剑彻底用完,当即转守为攻,一记毫无花哨的重剑斩下,打定了主意要以势压人。   不过徐北游早非是吴下阿蒙,一路行来历经大小十余战,一直都以弱战强,早已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避其锋芒,纵使长辛剑师比他高出一个境界,也绝难一剑制胜。   只见徐北游将剑七融汇到剑十之中,身随滚剑而动,再结合从李青莲那里得来的灵感,整个人如同陀螺旋转,在一瞬间避开正中锋芒,从侧面连续七剑劈砍在长辛剑师的剑身上,借助反弹之势瞬间拉开距离,真正做到了一气呵成。   一剑落空的长辛剑师大为恼火,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在同龄人中也算是殊为不易,只是不知进退,不知死活,倒是可惜了这份修为和资质。   长辛剑师不再留有余地,毫无征兆地暴起一剑,整个人在一瞬间剑气勃发,脚下地面寸寸碎裂。剑锋裹挟着似乎要满溢出来的四九白金剑气,直逼徐北游面门。   徐北游不得不用积蓄不过一半的剑势转为剑二画圆一剑,两柄剑器相交,发出一阵刺耳的铮鸣声,剑气四溢,最后还是徐北游依仗了天岚之利,拼尽全力总算是挡下了这一剑。   徐北游伸手擦拭去嘴角的血迹,手中的天岚微微轻颤。   他虽然挡下了长辛剑师的一剑,却也不得不中断剑十的滚剑蓄势。   长辛举起手中之剑,缓声道:“下一次,你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泛起一抹冷笑。   下一刻,竟是徐北游抢攻,手中天岚如同一抹惊虹长掠,直刺长辛的胸膛。   这一剑堪称是一往无前,纵九死不悔。   剑一!   长辛眼皮一跳,没敢去正面硬挡,而是侧身躲过,不过就在两人身形交错的那一刹那,徐北游的腰间再度暴起一抹剑光璀璨。   刹那芳华。   长辛措不及防之下,胸前被这道赤红剑光留下一道长有尺余的伤口。   血肉翻开,鲜血淋漓。   两人互换位置,分而立定。   徐北游站在长辛原本的位置上,双手持双剑,一前一后,一正一反,右手天岚,左手却邪。   徐北游轻声道:“若是你我境界相同,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第九十二章 斗剑即血溅三步   长辛剑师低头看了眼胸前的伤口,脸上带出几分狰狞,“好,很好,不愧是主人亲手教导出来的弟子,有点手段。”   徐北游笑道:“我的手段还多着呢,一定让你好好享受一番。”   长辛剑师终于是勃然大怒。一个小小的鬼仙境界竟然敢如此狂妄!   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单手一拧,手中长剑带起一大片如泼水一般的剑气。   剑宗的剑意五道,除去那些剑意驳杂之人,大致可分为诡道剑、霸道剑、王道剑、仙道剑、圣道剑。后两者等闲难以修成,迄今为止,也只有当年的开派祖师修成圣道剑,公孙仲谋之师上官仙尘修成仙道剑,大名鼎鼎的公孙仲谋也不过是修成王道剑而已,至于其他诸如剑气凌空堂剑师等人,多是霸道剑和轨道剑。   长辛剑师便是实实在在的霸道剑,这一大片剑气泼洒而出,街道两旁的墙壁顿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青石铺就的地面更是变得如同蛛网一般。   徐北游沉心静气,单手以天岚一剑斩去。   剑十三!   若说长辛剑师的剑气是瓢泼大雨,那么徐北游的剑十三便是屋顶上的雨水汇聚成流后挂檐而下的激流,冲散了瓢泼剑气,大有飞瀑落九天之势。   逸散剑气四散激射,缭乱纷飞,在两旁的墙壁和地面上留下数十道杂乱交错的深刻痕迹。   长辛剑师虽然未被正式传授剑三十六,但这么多年下来也习得一鳞半爪,此时递剑向前用出剑一,剑势如同长虹贯日,凭借人仙境界硬是碾压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剑十三,裹挟着霸道无比的剑意,直直朝着徐北游的胸口点去。   徐北游猛地一踩地面,硬生生踩踏出一个半丈大坑,身形向后暴退,差之毫厘地躲过这一剑。   “好一式剑一。”徐北游轻声赞叹一句,手中却是丝毫不停,天岚直刺长辛剑师的胸口,却邪横扫咽喉,剑气森然,招招都是直攻要害。   长辛剑师冷笑不止,竖子狂妄,刚才出其不意地伤了自己一次,就真当自己这个人仙境界是绣花枕头了?   只见长辛剑师手中青锋先是剑气骤然暴涨,继而剑气化虚为实,变得有若实质起来。   此为剑芒。   若说剑气是似虚似实,介于虚实之间,那么剑芒就是剑气完全由虚化实,好似水气凝冰,成为手中剑器的扩展延伸,许多剑宗高人之所以用一截枯枝为剑也堪比手持神兵利器,就是因为已经将剑芒臻至化境之故。   挡下徐北游的两剑之后,长辛剑师举轻若重一剑。   这一剑,去势极缓,却有泰山压顶之势。   徐北游这次不再避其锋芒,同样递出一剑。   剑十四,苍雷震。   徐北游手中天岚与长辛剑师手中之剑相撞后,并未立刻陷入到比拼修为雄厚的不利境地,而是在方寸刹那之间连续起伏七下,等于是徐北游瞬间递出七剑,以连续七剑层层抵消长辛剑师的一剑。   七次相撞声音连成一道,不似寻常金石声音,尖锐无比,刺人耳膜。   徐北游脸色略显苍白,向后飘退。   长辛剑师岿然不动,只是脸色略显凝重。   他数次想要将徐北游逼入互相角力的境地,最终凭借境界修为高低决出胜负,可没想到徐北游却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次又一次地避开,到了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身负剑三十六的徐北游的确不能与寻常的鬼仙境界一概而论。   长辛剑师胸中忽然生出一团无名之火,天道何其不公?自己兢兢业业练剑数十载,却迟迟拿不下这个岁数不及自己一半的年轻小子,就算他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剑,那也比不过自己的练剑时间之长。而且这小子还如此好命,自己跟随宗主多年,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也不过学了一式剑一而已,凭什么这小子就能学全剑三十六?凭什么这小子就能由宗主亲自给他铺路?   凭什么这小子能接任剑宗的宗主大位?   长辛剑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的怒气,终于不再托大,原本单手握剑变为双手握剑,他既然能成为剑气凌空堂的十二剑师之一,在剑术一途无疑也是造诣深厚,既然徐北游打定了主意要跟他比拼剑术,那就论一论剑术,看看两人到底孰高孰低。   徐北游双手持双剑,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两人不拼修为境界,只拼剑术,见招拆招,徐北游被公孙仲谋亲自调教出来的剑招精妙,长辛剑师则是经验丰富,一时间倒是斗了个不分胜负。   转眼间两人斗到二百招开外,徐北游终究是经验稍欠,被长辛剑师摸清了底细,出其不意的一剑,以剑身“鞭打”在徐北游的小臂上,袖口被凌厉剑芒撕开一道口子,小臂上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徐北游的剑势不可避免地迟缓起来。   长辛剑师得势不饶人,大笑声中,手中的剑势一涨再涨,好似惊涛拍岸,一浪叠一浪,好似没有尽头,将霸道剑的威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徐北游不得不一退再退。   此时,两人脚下的街道已经是支离破碎。   一言不合便拔剑,斗剑便要血溅三步。   这是剑宗另外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长辛剑师跟随公孙仲谋多年,可谓是身经百战,无论是道门镇魔殿,还是朝廷暗卫府,甚至是剑宗叛徒,都曾有过交手,远不是刘符这样散修的人仙境界能够比拟。徐北游虽然也能当得起名师出高徒,也曾经历不少厮杀,但终归还是比不得长辛剑师这样的人物,初时可以凭借招数精妙不落下风,甚至是平分秋色,可时间一长被洞悉路数之后,便要落入下风。   难道剑宗少主刚刚崭露头角,就要凋零在这不知名的小巷中?还是死在一个剑宗叛徒手中,传扬出去,那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凛冽剑气扑面,徐北游的衣衫猎猎作响,不过神情古井无波。   剑十五,剑心通明。   徐北游左手气机化龙,右手气机化虎,双手握剑,猛地止住退势,不退反进。   双剑分别掠出一道璀璨剑芒,交错而过。   刹那芳华。   在生死关头,这一剑堪称是羚羊挂角,神来之笔。   根本没有料到徐北游会有如此举动的长辛剑师猝不及防之下被硬生生逼退三步!   徐北游握住天岚,毫不凝滞,以决然之势直刺而去,还是剑三十六的第一式,也是纵死无悔的一剑。   一往无前。   这一剑点在长辛剑师胸口的伤口上,四九白金剑气瞬间炸裂开来,激起一片血雾。   一剑功成之后,徐北游毫不犹豫地弃剑,左手中的却邪随之递出,剑十四,苍雷震!   一瞬连起七道雷声。   仍是轰在长辛剑师的胸口上。   随着骨骼断裂声音响起,长辛剑师踉跄而退。   局势瞬间逆转。   接下来徐北游再次弃剑,以空空双手为剑,连出二十三剑,一气呵成。   每一剑都直指要害。   长辛剑师虽然有人仙境界的体魄,但是面对徐北游堪比剑器的双手,仍旧是鲜血淋漓。   此时的他虽然谈不上落败,但却再难取胜。   徐北游心如止水,气沉丹田,不顾周身汗毛中渗出血丝,张口一吐,一道白练激射而出。   白练一闪而逝,沿着一个玄奥轨迹,围绕长辛剑师的脖子当空环绕一周。   一切不过在瞬息之间。   下一刻,白色长练重新飞回徐北游的口中。   长辛剑师人头落地,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骇然表情。   徐北游捡起双剑,以剑拄地,喘息道:“逼我连续动用诛仙剑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也该瞑目了。” 第九十三章 拄剑腰间挂人头   秦淮河下游的一艘画舫上,一名披着黑纱的白裙女子闭上双眼,单纯以神识去感知距离自己极远的一处街道。   能够威震江北的各大绿林帮派,玉观音自然不是单纯凭借慕容玄阴的名头,更多还是依靠自己的酷烈手段,她在五岁那年被慕容玄阴选中,带回后建玄教修行,堪称惊采绝艳,被视作秦穆绵第二,在三十五岁那年晋升为地仙境界,然后离开玄教南下入关,辗转于中原各地,终有了今日玉观音的名头。   在长辛剑师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那,她猛地睁开双眼,喃喃道:“那是……诛仙剑气?!”   先前徐北游的连续二十余剑,在她看来不过是招式精巧,颇具匠心,差不多能当得起出彩的二字评语,可对于地仙境界来说,还是小孩子打闹一般的手段,不值得太过重视。   只是那道白练从徐北游的口中喷出后,她终于有所动容。   当玉观音看到那道白练将长辛剑师的人头斩落时,竟是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寒意,就像寻常人看到饮血无数的屠刀会被其中杀气所慑,寻常地仙境界面对斩落地仙无数的仙剑诛仙,同样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忌惮畏惧。   当世之中,剑意最锐、剑气最盛、锋芒最利,杀伐最重之剑,诛仙。   除去供奉诛仙近千年的剑宗之人,寻常地仙未必会有拿起诛仙的勇气,最起码玉观音就自认不能,哪怕是那柄仙剑就摆在自己面前,她也绝不会生出将它据为己有的念头,委实是这把仙剑杀人亦杀己,而且纵观它的历代主人,能够得善终者不过三人而已,其余人等哪怕是大剑仙上官仙尘,同样是死于非命,身死道消。   天下至宝,唯有德者据之。   这绝不是一句空话,不仅是诛仙如此,秋叶的玲珑塔也是如此,没有主人的诛仙是一把敌我不分的杀伐凶剑,没有主人的玲珑塔便是一座高有百丈的雄伟宝塔,重若山岳,就算是拱手送到寻常地仙的眼前,也只能望塔兴叹。   传说中一介凡人机缘巧合之下捡到神仙法宝就能大杀四方,终究只是故事而已,当不得真。   正因如此,对于徐北游不过是鬼仙境界却能动用诛仙剑气,她愈发感到惊异,缓缓说道:“了不得的手段,听说剑宗有无上剑体的玄通法门,近百年来唯有大剑仙上官仙尘能够练成,这剑宗少主能徒手刺穿长辛剑师的人仙体魄,差不多算是摸到无上剑体的门槛了吧?他才修行几年?即便算上先前的十年,也不过区区十一年而已。”   在动辄几十年的漫漫修道途中,十一年真的不算什么,对于寻常人而言,不过是刚刚完成筑基过程,充其量只能算是刚刚起步而已。   徐北游用了十年的时间打牢基础,然后用了一年的时间攀升至鬼仙境界,的确很是惊人。   玉观音顿了一下,继续自言自语道:“不过修炼无上剑体要承受削肉刮骨之苦,他真能受得了吗?即便是修成无上剑体,他这般强行动用诛仙剑气,仍是要损坏自身体魄经脉,使得体内气机变为空中楼阁,此举又与自杀何异。”   玉观音不再去看那名年轻人,身上的黑纱垂落,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其中,随后黑纱下的她缓缓消失不见,失去支撑的黑纱缓缓落地,继而随风而飞。   另一边,徐北游将双剑分别收入腰间和鞘中,然后走向死而不倒的长辛剑师,捡起滚落在地的头颅,提在手中。   也不知是否巧合,在徐北游提起长辛剑师头颅的同时,长辛剑师的尸体轰然倒地。   徐北游凝视着死不瞑目的头颅,轻声自语道:“你是真的蠢,棋子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棋子的棋子,最后还成了弃子,背弃剑宗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又是何苦来哉?”   徐北游正要折返离去,周身气机骤然一凝,刚想要伸手拔剑,就已经被凭空出现的一截剑尖刺中胸口,整个人踉踉跄跄后退。   已经与长辛剑师苦战过一场的徐北游根本来不及出手拦截这一剑,当他抬头望去时,出剑之人已经露出真实面容,正是在鸡鸣寺曾经与徐北游有过交手的镇魔殿大执事楚江王。   她轻轻撩起身上披着的轻纱,整个人仿佛从虚无之中凭空走出,右手中的狭长青锋还在不断滴血。   仍是一身大红衣裙的她,并未像上次那样一击之后便远遁千里,而是打定了主意要趁你病要你命,要趁着徐北游重伤之际将他彻底斩杀于此。   退出大约二十余丈后徐北游终于止住退势,将长辛剑师的人头系在腰间,然后按住天岚剑柄,不去管胸口的鲜血渗出,沉声开口道:“原来是你。”   楚江王冷笑一声,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向前冲出,几乎也就在同时,徐北游拔剑而出,剑光璀璨,刹那芳华。   两人之间的空气中荡漾起层层涟漪,一道金石撞击之声后,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徐北游被女子打飞出去,后背将一面墙壁撞得稀碎。   女子面无表情地缓缓前行,走向那堆废墟,举起手中狭长之剑。   轰隆一声,徐北游从墙壁废墟中站起,以手中天岚拄地。   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终于是开口说道:“剑宗少主徐北游,你是不是以为主事大执事身死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实话告诉你,只要镇魔殿的追杀令一日尚存,我们这些镇魔殿大执事就一日与你不死不休。”   徐北游缓缓站直身体,吐出一口血沫,轻声道:“漂亮话谁都会说,慕容玄阴也在你们镇魔殿的魔头榜上,怎么不见你们去找他不死不休?说到底还是欺软怕硬罢了,若是我也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你们镇魔殿还敢在我面前放此厥词?”   楚江王话语中杀意浓郁,冷笑道:“话说得不错,如果你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休说我这个小小的镇魔殿大执事,就是殿主大人也要对你避让三分。”   说到这里,楚江王脸上杀意越发浓烈,骤然间舌绽春雷,“可惜你没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啊!”   话音未落,楚江王已经是猛然一个前冲,瞬间来到徐北游的身前,手中长剑再一次刺入徐北游的小腹。   原本单手握剑的她改为双手握剑,一刺到底,然后以剑锷抵住徐北游,推着他一路往后,最后撞入一面墙壁,将徐北游生生钉在了墙上。   徐北游先被在耳边炸响的雷音震得气血翻腾,接着又被一剑刺穿腹部,直接七窍渗出血丝,命悬一线,惨淡至极。   楚江王轻声道:“徐北游,你是不是在等剑宗的高手?死心吧,不会有人来的。”   徐北游咽下口中鲜血,平静道:“你真要杀我?死在我手上的人仙境界也不止一个,虽然现在的我已经是强弩之末,想要全身而退已经不大可能,但下定决心拖着你一起同归于尽还是不难的。”   楚江王露出凝重神情。   刚才她一直藏匿行迹于一旁,自然也看到了徐北游张口吐出的那道白练,似乎是剑宗的剑丸之法,轻而易举地就割去了长辛剑师的人头,而且这道白练最后是被徐北游重新吞入腹中,也就是说徐北游绝不是无的放矢。   平心而论,她没有信心挡下那道白练,虽说徐北游要动用那道白练似乎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可徐北游一旦决定要不管不顾地拼死一搏,自己八成要跟他一起同归于尽。   楚江王忠于道门不假,可这份忠诚还没到让她可以不顾性命的地步。   女子沉吟许久,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缓缓向后退去,遁入虚无。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不多时后,一名老者急急御空而来,看到满身狼狈的徐北游,以及长辛剑师的人头,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不由感叹道:“先前张雪瑶说少主能以鬼仙杀人仙,老夫还以为是夸大之词,如今看来,倒是老夫想当然地小觑少主了。” 第九十四章 上官青虹秦广王   徐北游按住伤口,怔怔望着老人。   老人环视四周,确认那名女子已经彻底退去之后,这才开口道:“老夫上官青虹,现为剑宗慎刑司掌司,见过少主。”   白莲教、闻香教、剑宗三家在江都呈三足鼎立之势,其他另外两家都有两位地仙坐镇,唯独剑宗只有张雪瑶一人出面,李青莲和徐北游虽说都有望地仙,但就当下而言还是太过稚嫩。按道理来说,剑宗也应该有一位仅次于张雪瑶的地仙大高手才是。   随着这位老人的出现,徐北游终于可以确定,剑宗除了公孙仲谋和张雪瑶两人之外,的确还存在第三位地仙大高手,只是不知为何先前迟迟未曾露面。   老人似乎看出徐北游心中疑惑,主动开口解释道:“自承平十年三月,老夫就一直在魏国旧宅停留,这次因为慕容玄阴之事特意返回江都,不想却是在路上耽搁了些许时候,来晚一步。”   徐北游沉重呼吸几声,以龙虎丹道默运气机,脸色渐渐好转,这才问道:“还未请教前辈与先师如何序齿排班?”   上官青虹道:“自上官先宗主殁后,剑宗凋零,同辈人中就只有我等三人侥幸逃过一劫,以年龄长幼而论,我为长,张雪瑶为幼,宗主居中。”   徐北游闻言勉强施了一礼,道:“原来是上官师伯。”   其实按照长幼有序来说,徐北游也可以称呼张雪瑶为师叔,只是因为涉及到宗门内派系之别的缘故,师叔难免就要疏远许多,而师母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   张雪瑶也是做如此考虑,以师父上官仙尘而论,她与公孙仲谋同出师父门下,都是嫡传弟子,可毕竟是由公孙仲谋继任宗主,所以他这支才是剑宗嫡系中嫡系,两人若是以夫妻而论,她自然也被包含其中,两人若以师兄妹而论,如今的她就难免要被排除在外。   就好似皇帝诸子在外人看来同出一父,都是正经嫡宗,比起旁支更为尊贵,可在这个嫡宗之中,终究有人要继承大统,即便是兄弟之间也要分出个内外远近和亲疏有别。   若是以师叔而论,张雪瑶与徐北游就要分为两派,虽说徐北游既无威望,又无根基,甚至连本该是嫡系的剑气凌空堂都不将他视为少主,根本无法与张雪瑶相提并论,但他毕竟有公孙仲谋嫡传弟子的正统身份,以及象征宗主名分的仙家诛仙,如果张雪瑶与徐北游翻脸,慕容玄阴之流难免会以公孙仲谋故交的身份,打着徐北游的旗号做些文章。   嫡庶之分是大忌,在这一点上不得不慎之又慎。   见徐北游动作勉强,上官青虹向前一步搀扶住他,道:“少主不必多礼,先由老夫送你回东湖别院,再作计较打算。”   徐北游勉强笑道:“那就有劳师伯了。”   老人笑了笑没说话,以气机托住徐北游,裹挟着他冲天而起,御空而行,实实在在的地仙境界无疑。   ——灯火通明的紫荣观中,一名女子凭空出现,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轻纱,在轻纱之下不时露出一抹刺目鲜红,行走之间飘忽不定,身影好似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女子脸上带着几分阴郁之色,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快之事,一路上旁若无人地穿廊过堂,径直来到一处偏殿之中,却不想这儿早已有人。   那人看上去大约不惑之龄,面容温和带笑,长须垂至胸前,与民间供奉的文财神像倒是有几分相似,身着一身玄色道袍,站在道祖像前,毕恭毕敬地为道祖奉上一炷香火,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先是把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松了口气,淡淡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女子先是一愣,然后问道:“秦广王,你怎么在这儿?还有,你说什么没事就好?”   被称呼为秦广王的男子打趣道:“自然是说你能完完整整地回来,没有缺手断脚。”   女子不屑道:“区区一个徐北游,而且又是重伤之躯,还不能拿我怎样。”   秦广王摇头道:“我不是说那位剑宗少主,而是上官青虹这老鬼,我在来江都的路上遇到他了,他正从魏国往江都而来。”   女子脸色凝重几分,“你们交手了?”   秦广王嗯了一声,平淡道:“久闻这老鬼潜心修炼多年,得了几分仙道剑的神髓,不知是真是假,于是便忍不住出手试探一番。”   女子问道:“结果如何?”   “至于结果么。”秦广王稍稍沉吟,道:“也算是不虚此行,这老鬼虽然距离练成仙道剑还差许多火候,但的的确确是摸到了仙道剑的门槛,三剑之内,险些将我斩落,只是三剑之后,难免要重新落回到非王非霸的诡道剑,难以为继。”   “原来是个三板斧的本事。”女子哂道。   秦广王看了她一眼,说道:“以你的修为而言,怕是连一板斧都扛不下,而且这老鬼浸淫诡道剑多年,不知有多少压箱底的手段,若是我们两人生死相搏,反倒是他的胜算更大一些。”   冷血到没心没肺的女子冷冷道:“你若是死了,我是这江都的主事大执事了。”   秦广王哈哈笑道:“我若是也步了南方鬼帝的后尘,那可就真要惊动掌教真人了,下次再来的八成会是位居前三甲的那几位大执事。”   “前三甲……”女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们镇魔殿也有第一大执事吗?我还以为这个位置一直空悬呢。”   秦广王正了正神色,道:“自然是有的,你进入镇魔殿的时间还短,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其尊号为太乙救苦天尊,曾经也是一峰之主,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进入到镇魔殿中,论辈分,还是掌教真人和殿主大人的师叔辈,长年闭关潜修,等闲不会现身。”   “尘字辈!”楚江王忍不住咋舌,“自从清尘大真人坐化之后,除了魔头青尘之外,尘字辈的大真人们就甚少有人现世了。”   秦广王感慨道:“道门和剑宗本是一家,把剑宗圣、仙、王、霸、诡五大剑意拿到我们道门也同样适用,在我们镇魔殿中用剑的人不算多,你算一个,第一大执事他老人家也算一个,你走的是诡道剑的路子,第一大执事却是实实在在的仙道剑,让人望而生叹。若是有机会,你还是要向第一大执事讨教一番,若是能得到他的指点,你未必不能像上官青虹那般由诡道剑转入仙道剑,到时候一个地仙境界指日可待。”   楚江王有些意兴阑珊,幽幽道:“地仙境界又如何,南方鬼帝也是堂堂地仙,还不是说死就死了,连个响声都没有。”   秦广王平静道:“地仙境界尚且如此,你一个人仙境界岂不是更加无关轻重?再者说,南方鬼帝他自有取死之道,竟然敢跟摩轮寺的扎西丹增纠缠不清,涉及到草原王庭和西北边塞,此为朝廷大忌,被张百岁抓住这个痛脚,终究还是朝廷那边占了道理。”   楚江王不置可否,转而道:“如此说来,你是要接替南方鬼帝,成为江南的主事大执事了?”   秦广王轻轻点头。   镇魔殿前十位大执事皆是地仙境界。   排名第十的转轮王死于公孙仲谋的剑下,排名第九的南方鬼帝亡于张百岁的手中,排名第八的西方鬼帝远在南疆。   秦广王排名第七,地仙八重楼的境界。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楚江王轻声道,声音有些低沉。   秦广王眯起眼,有些笑容可掬的意思,话语中却是透露出一股子森寒味道:“南方鬼帝赔上一条性命,我们要讨回一个说法,镇魔殿不做赔本的买卖。” 第九十五章 手掌权势三步行   返回东湖别院后,自有精通岐黄之术的剑宗弟子为他处理伤势,长辛剑师和楚江王给他造成的伤势只是瞧着吓人,其实只是皮肉之伤,反倒是徐北游接连动用诛仙剑气给自己体魄带来的损伤更为严重,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   这次徐北游带回了长辛剑师的人头,上官青虹则连同长辛剑师的佩剑也一起带了回来。   徐北游被简单处理好腹部的伤口后,与上官青虹在东湖别院的正厅分而落座,将长辛剑师的佩剑拿在手中细细打量,问道:“师伯你是长辈,资历深厚,以你来看,不知这剑气凌空堂能有几人服我?”   上官青虹略微沉吟,道:“不去说那些剑士,只说十二剑师,大约会有四名剑师背弃少主,又有四名剑师会对少主唯命是从,至于剩下的四名剑师,多半是左右观望的墙头芦苇。   徐北游摇头笑道:“师伯万不可再叫少主二字,真是折煞北游了。”   上官青虹摇头道:“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师之前,礼不可废。”   徐北游道:“所谓少主,实则是剑宗首徒,论宗内地位与师伯等人不分高下,若是哪一日北游能有资格继承宗主之位,师伯再称呼一声宗主也不迟。”   上官青虹笑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托大称呼一声北游。”   徐北游笑着点头应是,然后拍了拍手。   一名剑阁弟子来到徐北游身后,恭声道:“请少主吩咐。”   徐北游用手中的长剑刺穿长辛剑师的头颅,长剑穿过头颅的嘴巴将其串在剑身上,然后将剑交给他,道:“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杀鸡儆猴,你把这剑和人头挂到江都的城门上,让那些人也瞧瞧,这就是胆敢背叛剑宗的下场。”   剑阁弟子接过长剑,应诺而去。   看到这一幕,上官青虹想起了自家的子孙,忍不住轻轻一叹。   虽说按辈分来算,徐北游是他的子侄辈,但按照年龄来算,他几乎能算是徐北游的老祖宗辈,自家年纪最小的孙儿与徐北游年龄相差不多,单论境界修为而言,两人并无太过明显的高下之分,甚至自家孙儿还要略胜一筹,可就气魄胆识乃至格局而言,自家孙儿却是差了太多。   不过也怨不得自家孙儿,只能说是时势如此,自从魏王萧瑾入主魏国后,五大世家中的张家和公孙家先后倾覆,只剩下叶家、慕容家和上官家,而上官家因为出了一位大剑仙上官仙尘的缘故,这些年来备受提防和猜忌,家中晚辈不得不低调行事,受限于诸般规矩偏居一隅,缺少真正历练机会,就好似那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纵使这井口再大,终究是比不得井外的广阔天地。   反观徐北游,跟随公孙仲谋由中都、西凉州、秀龙草原、巨鹿城、辽州、碧游岛,再到如今的江南,一路行来,见过接触的地仙高人就不下双手之数,短短一年时间经历了寻常人一辈子都难以见识的波澜壮阔,自然淬炼出一副异于常人的格局和不畏生死的气魄胆识,不过徐北游也绝不是胆大鲁莽,这次他就是吃定了慕容玄阴不会因为几个剑宗弃徒就与自己翻脸,才敢如此胆大行事。   徐北游半是自言自语道:“剑气凌空堂的十二剑师,前十人按照次序以十天干为号,后两人则是没有相关称号。死了一个长辛剑师,还剩下十一名剑师,御甲、玄乙、鬼丁几人多半会作壁上观,以赤丙为首的几名剑师不愿认我这个新主子,要么是自立门户,要么就是依附于慕容玄阴等人,数来数去,称得上嫡系心腹的,似乎就只有居于十二剑师末尾的宋官官。”   上官青虹对此不以为意,道:“北游,除了赤丙以外,其余人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你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自身修为上,只要境界到了,自然没有人再敢小觑你半分。”   徐北游郑重点头。   上官青虹温声道:“剑三十六是当世的顶尖法门,虽然寻常弟子也能修行,但大都是残缺不全,唯有宗主才能修炼完整的剑三十六,你是宗主定下的接班人,有望将剑三十六全都学到手中。北游,已经走了的宗主也好,尚且苟存于世的老夫也罢,到底都是老人了,日暮西山,总要被新人后浪推前浪,你们这辈人中,萧玄已经是如日中天,你呢,顶多算是初升朝阳,路还长着,所以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不要拘泥于眼前的细枝末节。”   徐北游若有所思,没有言语。   上官青虹早年脾性阴沉乖戾,只是上了年纪之后却是变得随和起来,心境逐渐归于平静安详,也愿意与顺眼的后辈多唠叨几句,“权势是真的,也是假的,活着的时候是真的,死了之后就是假的,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直到临死前才能看开,要死了可不就是万事成空,一切都是如梦幻泡影,这种所谓的看开不过是不得已之下的看开。当然,我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让你去学佛门和尚的放下,而是让你把握好其中的尺度。”   徐北游略微迟疑道:“师伯可是要说性命交修?”   上官青虹眼神中猛地闪过一抹异彩,连连赞叹道:“宗主还未故去时,曾给老夫来信一封,信中说你是第一等的心性,第二等的悟性,在老夫看来,你这悟性也不比心性差了。老夫要正就是这四个字,地位也好,权势也罢,说到底都是些身外物,只有境界修为才是自己的。”   徐北游稍稍沉默后轻轻开口道:“多谢师伯教诲,只是北游曾与人有过约定,有些事情不得不做,这权势也不得不抓。”   上官青虹微微一愣,然后大笑道:“原来如此,老夫言尽于此,至于路如何去走,还是你自己来决定。”   徐北游苦笑无言。   他曾与萧知南约定,终有一日要北上帝都,想要在萧玄这位皇帝陛下的面前搏取一席之地,只靠修为不大现实,毕竟给他的时间只有寥寥数年,他纵使有天大的机缘,最多也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在高手如云的朝廷算不上什么,终究还是要从权势手中入手。   不管最后能否得到一个圆满结局,徐北游都不想对那个女人失约。   先在江都站稳脚跟做“人上人”,再北上帝都见先生韩瑄和萧知南,最后重振剑宗,向道门掌教真人秋叶讨一个公道。   这是徐北游为自己定下的三个目标。   这三个目标环环相扣,第一个目标与其说做人上人,倒不如说是入局的资格,天下是一盘棋,不去说局外的弈棋人,就是做棋子也是要足够资格才行。   有了做棋子入局的资格之后,北上帝都,即是为了萧知南,也是为了通过先生韩瑄那条线来借助朝廷大势。   借朝廷之势去对弈道门,若是朝廷能胜,剑宗自然能如同数十年前的道门一般,顺势而起。到那时候徐北游就可以一心一意追求齐聚十二剑的无敌地仙修为,与秋叶一较高下,为师父讨一个公道。   三步走,每一步都难如登天。   天色渐暗,上官青虹终于起身,不要徐北游相送,告辞离去。   徐北游独自来到檐下,抬头看了眼夜幕。   乌云蔽月,竟是个风雨欲来的光景。   徐北游吐出一口浊气,自嘲道:“去年此时在中都,今年此时在江都,明年此时能否在帝都?”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天岚,喃喃说道:“不能也得能啊。” 第九十六章 堂前飞燕去又归   次日,果不其然有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点急促细密地落在地上,激起一层白茫茫的水雾,敲击在漆黑的瓦檐上,声声激烈,雨水汇聚成细流后沿着瓦片挂檐而下,垂落出一道道明亮水线,与地面上的雨水汇成一处,完全遮蔽了原本的青石地面。   即便是在屋内也能感觉到那股雨势磅礴。   徐北游负手立在廊檐下,望着外面的雨景,怔然出神。   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都极具意境,自古以来就备受文人骚客的青睐,他同样很喜欢这种天气,尤其是他想杀人的时候。   若是晴日,杀人时的鲜血溅在地上很难除去,也会留有气味,可雨天不一样,所有的痕迹都会随着雨水消逝,什么也不会剩下。   至于雪天,那就更好了,人死雪落,可谓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东湖别院的前身本是皇家别院,其占地规模可想而知,可如今这座偌大的府邸却是只有徐北游一个正经主子,细细算来,公孙仲谋已逝,张雪瑶外出,李青莲这几日都是住在江都城内的张府,这让徐北游有些自嘲,当初住在自己那个四面漏风的简陋小屋时,哪里会想到能有今天。   徐北游扶着廊柱,思绪万千,以前师父总对他说剑宗倾覆如何,再加上师父也是一副无家可归的落魄模样,这让徐北游一直以为剑宗就只剩下小猫大猫三两只,可到了江都之后才发现,原来剑宗也有好大一片基业,而且这还只是倾覆之后的落魄景象,难以想象剑宗鼎盛时坐拥东海三十六岛和大半个魏国是怎样的壮观景象。   三教九流,剑宗贵为九流之首,甚至能与道门抗衡多年,其底蕴之深厚自然非同寻常,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得就是这些大宗门了。   “启禀少主,有人求见。”   徐北游身后传来苍老嗓音,低沉嘶哑,打断了他的思绪。   徐北游转过身,望着被称作老吴的老人,问道:“来者何人?”   来者正是东湖别院的三大管事之一,他在早年间就是侍奉公孙仲谋的老仆,虽然未曾按照世家惯例被赐姓公孙,但却是公孙仲谋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公孙仲谋与张雪瑶闹翻后,离开江南,云游天下,而老吴年事已高,则是留在东湖别院。   老吴佝偻着身子,回答道:“是个年轻女子,说是少主的侍女。”   徐北游怔了下,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被师父派去后建,一走就是小半年,没有半点消息,我还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如今看来却是平安无事。”   老吴笑了笑,剑气凌空堂的十二剑师他都见过,只有两人能让他瞧着顺眼,一个是位居首位的御甲剑师,再有就是这个居于末尾的小丫头。   徐北游轻轻叹息道:“吴伯,让她进来吧。”   老吴正要转身离去,徐北游又忽然说道:“吴伯,你是跟着师父的老人,剑气凌空堂又是师父一手构建,你们也算是共事一场,肯定比我更懂他们的心思,你说我是该将剑气凌空堂尽力拿回手中,还是干脆彻底推倒重建?”   老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等大事,老奴不敢妄言。”   徐北游也不为难这位老仆,挥了挥手。   老吴转身离去,不多时候便领着一位青衣女子沿着长廊来到徐北游的面前。   女子见到徐北游后,眼圈就有些红了,又有些手足无措,双手下意识地捏着自己的衣摆,不知该如何开口。   修为境界如何,相差不多的两人一看便可知道大概,两人上次分别时,徐北游还只是一品境界,如今却已经是鬼仙境界,而且徐北游整个人的气态更是大大变化,少了几分质朴,多了几分沉静。   也许徐北游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这份变化,可落在多日不见的宋官官眼中,却是尤为明显。   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老吴见此便悄然退了下去,最后还是徐北游主动开口道:“总算是回来了,这一路还算顺利吧?”   宋官官低下头,轻声道:“是奴婢无用。”   徐北游哑然失笑,“要说无用,也是我这个少主无用才对,压不住底下的人,怨得了谁?”   宋官官抬起头,看了眼徐北游脸上的淡淡伤痕,柔声道:“公子这一路也吃了不少苦吧?镇魔殿的豺狼们可不是好相与的,听说南方鬼帝还亲自对公子出手了,这可是真的?”   徐北游点了点头,笑道:“不过不妨事的,你家公子历经这番磨难,得了份不小的机缘,不但踏足鬼仙境界,而且还练成了几门剑宗绝学,就是面对人仙境界也大可一战。”   宋官官有些黯然,难掩心中那份不好言说的失落之情。   现在的公子已经不是当初的公子了,境界一日千里,而自己却还是停留原地,以后恐怕也只会距离公子越来越远,终有一日要难望公子项背。   徐北游自然也察觉到了宋官官的情绪,没有开口劝慰什么,转而说道:“如今的江南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浑水,哪怕是地仙高人也有被淹死的可能,南方鬼帝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就更不用多说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卷入漩涡之中,死无葬身之地,从这点上来说,长辛剑师又是个极好的例子。”   宋官官听得有点懵懵懂懂,问道:“公子是什么意思?”   徐北游轻声说道:“师父都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天广地阔,大可逍遥自在。”   宋官官愣了一下,然后脸色骤然苍白起来,双手十指不自觉地紧紧扣住,再次重复问道:“公子是什么意思……是嫌弃奴婢累赘吗?”   徐北游叹气道:“不是嫌弃你,只是不希望你也来趟这汪浑水。我也不妨与你明说,至今我都没什么嫡系心腹可言,一直就是借别人的势来狐假虎威,以前是师父,后来是张无病和萧知南,现在又是师母。”   徐北游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自嘲笑道:“这天底下又有谁是傻的?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是梧桐树,引不来凤凰,充其量算是棵藏在树荫下的小白杨,只能吸引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家雀,说到底树底下是长不出苍天大树的。”   宋官官还是有些茫然不解,不过也大概听出来并不是公子嫌弃自己累赘,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徐北游忍不住伸出手屈指弹了下宋官官的额头,无奈道:“你真是练剑练傻了,非要公子我亲口说出来?我不想让你卷进来,是因为如今的我远未站稳脚跟,就连我自己也有可能中途夭折,更何况是你?”   宋官官摇头道:“公子的心意奴婢心领了,不过奴婢只会练剑和杀人这两件事,命没那么值钱,而且公子处境艰难,奴婢就更不能走了。”   徐北游见她态度决然,犹豫了一下,道:“如果你要留下,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给我安心待在东湖别院中,什么时候踏足人仙境界什么时候再来我身边做事。”   宋官官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   徐北游瞪了她一眼,“若是不答应,你现在就走。”   宋官官低下头,轻声道:“奴婢答应公子便是。”   徐北游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轻声感慨道:“有句话你记着,天大地大性命最大,死了可就真的万事成空,不管做什么,前提都是先活下来。你我二人当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活着。”   宋官官抬起头与徐北游对视,郑重点头。 第九十七章 锻体成剑先炼骨   寻常武夫锤炼气机体魄,若是不得其法,穷其一生也只能止步于一品境界,即便其战力能与鬼仙境界相提并论,也算不得修持之人,更遑论更高一层的修真之士和养一口仙家之气的陆地之仙。   大宗门弟子的优势就在于既有法门传承,又有师长教导,只要不是庸才废材,即便是靠着磨时间也能磨出个差不多的境界修为,所以想要在一众大宗门弟子中脱颖而出,除了高人一等的资质根骨和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运气,就只有自身的坚持努力,以及那股不疯魔不成活的执拗。   这几日,徐北游几经斟酌考虑后,决定开始闭关修炼无上剑体之法。此法对于悟性和资质的要求还在其次,主要是考验心性,毕竟是脱胎换骨之法,其中痛楚更甚于凌迟之苦,有几人愿意受此之苦?即便愿意受此之苦,又有几人能够坚持得住?   此法凶险之处就在于此,修炼过程中若是承受不住万千苦楚,那便要走火入魔,乃至于身死道消,一身修为无论高低尽皆付诸东流水。   无上剑体讲究由外而内,先修炼锻体之法,将周身上下锻造如剑器一般坚不可摧,再凝练体内八脉十二经,使体内气机全部转化为剑气,内外合一,脱胎换骨,成就无上剑体。   放眼整个修行界,无论是道家的无垢之身,还是源自佛门的四大金身,亦或者是皇室萧家的不漏之身,没有一种能像无上剑体这样剑走偏锋到极致的,仅以攻击之高下而论,当以此法为冠。   其他几种体魄修炼法门,多是以防御为主,唯独无上剑体以攻击为重,以身为剑,伤敌亦伤己,不过根据张雪瑶所说,当初那位祖师之所以要创出这门无上剑体,本意并非是用来对敌,而是用来克制诛仙剑气对于自身的损伤,那位祖师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驾驭诛仙剑长达两个甲子,远远高出其他历代祖师,只是无上剑体的修炼过程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要身死道消,故而其后的历代宗主宁愿折损寿元驾驭诛仙,也不愿贸然去修炼无上剑体。   毕竟不管诛仙如何霸道,以历代宗主们的修为,还能驾驭个几十年无碍,几十年后再死,总比贸然修炼无上剑体然后死在当下要好太多。   万事以活着为先,九死无悔不意味着白白送死,这是最根本的道理。   这也是徐北游刚刚对宋官官说过的话,不过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徐北游还是决定冒险修炼无上剑体。   一则是因为他本身体内有一把莫名剑,这是先天之利,再则就是因为当下时势变化莫测,绝不会给他几十年的时间去慢慢攀升,他不得不剑行偏锋,走一条危险十分的羊肠捷径。   无上剑体凶险不假,可不得不承认,它也是一条终南捷径。   东湖别院被张雪瑶精心经营数十年,其中玄机无数,徐北游现在也只是窥得冰山一角,不过也已经足够,他打开一间位于地下三十丈处的静室,独自一人进入后再开启阵法,整个静室瞬间与外界隔绝,除了位于静室内的徐北游和掌握整个东湖别院枢机的张雪瑶,再无人可以通过正常手段打开。除非是地仙境界的高人强攻东湖别院,否则绝对是万无一失。   整个静室内空荡荡的,只是在中央位置放置了一个蒲团,蒲团上则是放置着《凝炼八脉十二经锻体成剑无上脱胎换骨之法》的上半部,旁边还放了一个半人高的箱子,里面全是早已备好的各种秘药。   徐北游盘坐于蒲团上,将《凝炼八脉十二经锻体成剑无上脱胎换骨之法》放于身前摊开,按照法门开始运转自身气机。   依照《凝炼八脉十二经锻体成剑无上脱胎换骨之法》所言,可以将人体的外在体魄分为血、肉、皮、骨、筋五大部分,因为气血不分家的缘故,故而血被归入下半部中,上半部主要讲述肉、皮、骨、筋的凝练之法,其中又以“骨”为重中之重,毕竟无论是皮肉,还是筋络,都离不开骨的支撑,若无骨,可就真是一堆烂肉了。   故而无上剑体中提出“练剑先炼体,炼体先炼骨”的说法。   开创无上剑体的那位祖师曾经亲手解剖了上百具尸体,发现每人的骨骼数量都一般无二,成人共有二百零六块骨,躯干骨五十一块,颅骨二十九块,上肢骨六十四块,下肢骨六十二块,其中脊椎最为重要,将躯干骨、颅骨、上肢骨、下肢骨四大部分连成一体,由下而上共有三十三块骨,刚好契合道祖的三十三重天之意。   故而又有“炼骨先炼脊”之说。   徐北游先前因为脊柱碎裂的缘故,被张无病以造化之功将莫名剑代替脊柱植入体内,脊柱已经是剑,无形中省去了最难的开头一步,这也是张无病为何说他已经初入无上剑体门径的缘故,有了这等先天优势,徐北游对于无上剑体的种种阐述自然能够一点即通,修练起来更是事半功倍。   修炼脊柱只是第一步,之后就要以脊柱为中心,分别修炼躯干骨、颅骨、上肢骨和下肢骨四大部分,每一部分都需要吸纳大量元气,而且还会伴随巨大的痛苦,不过在元气方面徐北游不用担心,这就是大宗门嫡传弟子的又一个好处,天材地宝和灵丹妙药从来不缺,不用费心劳力地去拼杀争夺,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好。   虽说如今的剑宗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气象,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徐北游还是名正言顺的剑宗少主,以一宗之力支持徐北游一人还是绰绰有余,玉灵散、金蟾丸、会元丹等各种在修行界中大名鼎鼎的灵丹妙药应有尽有,服下之后,其中药效可以迅速补充损耗气机,让徐北游在修炼过程中绝不会有入不敷出之虞。   不仅如此,这间静室也非同寻常,这儿本是公孙仲谋的闭关之地,现在算是传给了徐北游,其中有公孙仲谋亲自绘制的三十六小周天星辰阵图,有汇聚天地元气之妙用,一旦开启之后,以东湖别院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元气都会向此处汇聚,形成一方“元气湖泊”,沉浸其中修炼,不亚于一般的洞天福地。   当然对于修炼无上剑体来说,仅仅是元气充足还远远不够,此外还是需要修炼之人的心志足够坚定,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同时,仍旧能精确运转体内气机淬炼骨骼,这也是修炼无上剑体的最大难题所在。   剑宗历经千年,自然不乏天才之辈,也曾有人设想通过类似出窍的方式切断神魂与身体之间的联系来免除痛苦,可如此一来就难以精确感知自身,运行气机极易出现差错,以至于功亏一篑。   而且想要神魂出窍,必须要有地仙境界的修为,只有踏足地仙境界之后,才能打开上丹田识海紫府,如今的徐北游即便想用取巧之法,也是无能为力,更何况徐北游根本就不想用这等取巧手段。   此时徐北游脑海中全是无上剑体的一幅幅气机运行图,人体共有二百零六块骨骼,与之对应地就有二百零六路气机运行路线,徐北游省去脊柱部分的三十三路气机,再以此为基础步步为营,倒是比之其他初学者更显游刃有余。   随着龙虎气机和四九白金剑气分别自下丹田和中丹田涌出,开始在体内游动,徐北游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血液、经脉、筋肉、皮肤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块块骨骼,乍一看去,此时的徐北游仿佛变成了一具骷髅。 第九十八章 受生不如死之苦   <p>  初时不觉如何,只是随着运行功法,疼痛之感也渐渐袭来,徐北游先是感觉全身骨骼传来丝丝酥麻感觉,继而这种酥麻感觉变为瘙痒,最后又由瘙痒变为钻心之痛,仿佛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骨头,直入骨髓,这种感觉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此等苦楚,饶是徐北游也难以承受,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庞瞬间变得扭曲无比,甚至有些狰狞骇人,双手十指死死扣住地面,只是这里的地面堪比金刚,就算他的双手与剑器无异也难以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让自己的指甲碎裂翻起,鲜血淋漓。   此时可以清晰看到在徐北游的体内有一道道气机沿着全身骨骼游走,原本的骨骼先是寸寸碎裂,然后才在元气的滋养下重新复合。   如此过程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直到骨为剑骨,方为锻体炼骨。   徐北游猛然松开双手,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惨叫。   与此同时,他体内也传来一连串的骨头碎裂声音,连绵不绝,好似没有个尽头。只是听声音就要让人生出鸡皮疙瘩,渗人之程度更甚于暗卫府的诸般酷刑。   徐北游竭力保持着自己灵台的那一点清明,整个人如暴怒野兽一般嘶哑吼叫,努力宣泄这股让常人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   已经死去的师父说过他是第一等的心性,徐北游不知道第一等的心性到底是怎样的心性,不过在他想来,差不多应该是天底下最顶尖的心性,既然无上剑体最是考验修炼者的心性,当初那位创出无上剑体的祖师都能承受这等苦楚,自己没有道理承受不来。   可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真换成自己来自尝试的时候,其痛苦程度还是要大大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要在这等痛楚之中保持灵台清明运转气机,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可一旦心神失守,体内气机暴乱,那绝对是有死无生的下场。   生死之间为何有大恐怖?因为阳世之间有太多留恋和不舍,徐北游不想死在这儿,不想在这个年纪就离开这个世界,他还想看看这个世界,他还想做人上之人,他还想娶萧知南,他还想实现师父的遗愿,重振剑宗。   佛家说人生最苦是求不得和放不下。   对徐北游而言,自己有太多的求不得和放不下。   求不得自然要努力去争,放不下才更要拿起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是他很小时候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所以他不后悔今天的决定!   徐北游举起右手,五指如钩,避过心脏要害,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   天空中乌云密布。   东湖别院后府的灵堂中,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张雪瑶站在公孙仲谋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   灵堂昏暗,至今挂着白幡。   在长明灯的照耀下,牌位上的公孙仲谋四字显得有些斑驳。   张雪瑶凝视着自己丈夫的名字,这四个字是他在生前早就亲手写好的中正楷书,就像他这个人,方方正正到不通人情的地步,让人无奈。   当时的他还曾笑言,若是有朝一日在外遭遇不测,就用这个牌位。   不曾想却是一语成谶。   只是他的这个徒弟,不像他这幅楷书,循规蹈矩,更像是一副行书,天马行空,但又不至于变成慕容玄阴那样的狂草,藐视世间的一切规矩。   难道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张雪瑶拿起一壶酒,悉数倒在牌位前,轻声道:“你走了,最苦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孩子,他为了接过这副早了二十年的担子,真是把性命都拼上去了,若是他熬不过这一关,你们师徒两人在天上相会,又该做如何说?”   喀嚓一声,一声炸雷骤然响起,有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轰隆隆的夏雷炸起,道道雷蛇乱舞,仿佛要将灰暗的天空撕裂。   盛夏多雨。   况且还是江南的盛夏,真如小孩子的面庞一般,说变就变。   倾盆大雨在片刻之间轰然落下。   如此大雨,别说出行,就是路也看不到半分,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老人戴笠披蓑冒雨而至,周身上下湿透,站在灵堂外的大雨中,默然不语。   张雪瑶似乎早就预料老人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只是转过身来清冷问道:“上官师兄,你在卫国闭关潜修十余年,如今的修为已不在妾身之下,依你看来,北游那孩子能有几分把握活下来?”   老人脸色平静,轻声道:“前不久老夫曾劝他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不要拘泥于眼前的一得一失,毕竟年轻人的路还长着,何苦早早把自己逼上绝路?只是他不愿听老夫的劝诫,老夫也无法可施。至于他有几成把握活下来,在老夫看来不过是九死一生,只是比十死无生稍好一点。”   张雪瑶转头望向徐北游的闭关之地,沉默许久,缓缓伸出手,五指摊开,一道白光缓缓出现在她的手中。   少顷,白光散去,竟是一柄长剑,剑首、剑柄、剑锷、剑身、剑脊、剑尖通体素白一色。   此剑名为白虹,即是张雪瑶佩剑,也是剑宗十二剑之一,与公孙仲谋的佩剑玄冥乃是一对,早年间有黑白双剑之称。   她向前踏出一步,剑意凛然,冲霄而起。   不同于四九白金剑气的刚硬,无生剑气透着一股阴柔,悄无声息之间,无数雨滴已经化作淡淡雾气,整个东湖别院在剑气的笼罩下竟是显现出一副滴雨不沾的奇异景象。   上官青虹依然站在原地不动,摇头道:“既然是那孩子自己的决定,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又何必去指手画脚?成与不成,即看天意如何,也看那孩子的造化如何,若是那孩子真有这份机缘,定然能转危为安。”   张雪瑶犹豫片刻,问道:“上官师兄,你认为北游真能抓住那一线生机?”   如今是剑宗中最为年长者的上官青虹沉声道:“能否抓住,老夫说了不算,张师妹你也说了不算,只有老天和那孩子说了才算。”   张雪瑶的神情几度变化,最后还是收起手中的白虹剑,叹息道:“北游是仲谋唯一的弟子,我也将他视作己出,若是真要夭折于此,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仲谋交代。”   上官青虹抬头望向头顶雷霆滚滚的天幕,感慨道:“那孩子是宗主亲自选中的人,自然有一份与我剑宗息息相关的气运,天道无常,若是天不绝我剑宗,那孩子自然能化险为夷,可若是天要亡我剑宗……”   老人话未说尽,张雪瑶的脸色已然是凝重起来,轻声道:“无上剑体霸道无比,将人体当作剑胚锻造成剑,那种痛苦,即便放在地仙境界的修士身上,也是死去活来,那孩子能坚持到现在而不崩溃,已经无愧于仲谋对他心性的评价。平心而论,他若是生在道门,不必走这条羊肠险径,几十年后未必不能登上天机榜。”   上官青虹轻叹一声。   难道这个让他也觉得很是不同寻常的年轻人要成也剑宗,败也剑宗?<p> 第九十九章 死去犹能作鬼雄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内的惨叫哀嚎声终于渐渐变弱。   张雪瑶从外面打开静室,缓步走入其中。   整个静室的地面、墙上都布满了血迹,不像是修士的闭关清修之所,倒更像是暗卫府的诏狱。   张雪瑶避开一滩滩血迹,走到静室的中央位置,在这儿趴伏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之所以说“人形”,是因为其原本的样子已经难以辨认,只能勉强还算是个人的形状。   不过万幸的是这个“人形”还没有死去,仍有一口气机尚在。   张雪瑶缓缓蹲下身,拭去他脸上的血迹,露出一张还算清俊的面庞。   这张脸庞上也不乏伤痕,双目紧闭,只是神情却是出奇地平静祥和。   张雪瑶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怜惜之意,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就要遭受如此苦楚,公孙仲谋把剑宗的担子最后都压在这个孩子的身上,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她半跪于地,不顾血污沾染自己的白衣,轻轻地将这个孩子揽入怀中。   张雪瑶并不指望这个孩子能为公孙仲谋报仇,毕竟秋叶已经是快要飞升的人,即便这孩子真能有无敌于世的一天,到那时秋叶也肯定不在人世了,再者说,父母长辈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把希望全都压在一个孩子身上,也未免有些下作。   想到这儿,张雪瑶难免有些黯然神伤,自己这辈子怕是难以为丈夫讨回个公道了。   过了许久,徐北游终于缓缓醒来,刚刚睁开眼就发现张雪瑶正在凝视自己,眼神复杂。   徐北游想要挣扎着起身,全身上下却是没有半分力气,只能嘶哑开口道:“师母?”   张雪瑶回神,脸上绽出点点笑意,轻声道:“恭喜你熬过了这个生死关,算是剑骨小成。”   徐北游表情愕然,三分惊喜,三分坚定,三分释然,还有一分并不隐瞒的疑虑。   张雪瑶瞧在眼里,笑着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像是哄孩子似的,“放心吧,师母没骗你,是真的。”   徐北游这才猛然发现自己被师母抱在怀里,满身血腥味也压不住的淡淡幽香萦绕在鼻间,饶是他在过去这段时日里接触过不少各色女子,也还是涨红了面庞。   张雪瑶的嘴角不露痕迹地轻轻勾了勾,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份未曾被世道消磨掉的质朴气,比那些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正人君子们可是要讨喜太多。   张雪瑶柔声道:“你先养伤,别的事情等伤好之后再议。”   徐北游没有拒绝的余地,就这般被张雪瑶抱出了静室,只是此时的徐北游血肉模糊,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没有半分旖旎之感,只有让人望而生畏的血腥和骇然。   这次徐北游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被张雪瑶带进了位于东湖别院正中位置的主院。   张雪瑶把徐北游安顿好后,道:“有些事情也不瞒你,早在很多年前我就与你师父分居两室,这儿就是你师父以前居住的院子,现在交给你了。”   徐北游呐呐无言,这儿比起自己以前住的那个院子不知要好出多少,张雪瑶的独院就在这栋院子的左侧,藏书楼和琉璃阁距离这儿更是近在咫尺,实实在在是一家之主才能居住的地方。   徐北游忍不住道:“师母,让我住在这儿,有些逾越了吧?”   张雪瑶望着徐北游的脸孔,摇头道:“仲谋去了,放在寻常百姓家,便是当家作主的老爷没了,自然要由少爷撑起门户,没有老太太出面的道理。如今你是剑宗的首徒,是仲谋的唯一亲传弟子,与我们亲子无异,就该由你出来支撑门户,让我这个老太太享些清福。”   徐北游刚想要说话,张雪瑶摆手打断他,接着说道:“这儿是正院正屋,是老爷太太住的地方,不是老太太该住的地方,你迟早要担起这个家,早些晚些住进来都是一样的,我和青莲这对孤儿寡母还指望着你这个长子给我们遮风挡雨呢。”   徐北游苦笑无言。   接下来的几天,张雪瑶没再来过,徐北游听服侍自己的宋官官说起,张雪瑶似乎是又出门了,当下并不在东湖别院内。   如今不管是剑宗弟子,还是普通侍女,看待徐北游的态度都已经大不一样,李青莲搬去了江都城,徐北游却搬进了空闲已久的主院,这无疑是彻底坐实了少主的名分,捧高踩低是无论哪里都少不了的事情,这段时间以来,一众人等没少对这位未来的新主子小心逢迎。   大约又过了一旬时间,张雪瑶始终不见总有那个,反而是徐北游身上的伤口已经大致已经愈合无碍,可以下地行走。   他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刚刚住进来的新院子前后走了一遍。   虽说每天都会有人打扫,可没有人气的那股子的冷清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尤其是院子的上任主人死后,这儿又挂起了白灯笼和白绸,显得愈发冷清。   这座主院,自从那个老人离开江南之后,就笼罩了一层阴霾,老人死后,这层阴霾更是变得黑云压城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直到徐北游作为新的主人搬进这里,这儿的气氛才算是转了一个弯。   原本对这儿视如禁地的侍女仆役们开始穿梭其中,笼罩在这儿的阴霾仿佛拨云见日,被一扫而空。   徐北游走了一圈后,最后来到公孙仲谋的书房。   与张雪瑶的书房相比较,公孙仲谋的书房要简单许多,少了许多古玩和奇珍异宝,更多的是从藏书楼中抄录而来的各类典籍。   徐北游一本一本扫视而过,还发现了不少熟悉面孔,比如自己曾经读过的太平寰宇记、书经直解、大洞真经等等。   书桌很是素雅,上面也很简洁,除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外,就是笔洗、笔架、镇纸等物,都不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放在世家而言,只能算是寻常。   书房的侧门还连同了一间内室,等闲人等不得入内。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推开并未上锁的门扉,不禁哑然失笑,这儿竟是一间小小的卧房,仅仅是一张床榻,一扇屏风,一个衣架而已。   徐北游甚至可以想象当初夫妻二人闹别扭之后,师父被师母赶到书房过夜的景象。   徐北游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笑意,走进内室,发现在衣架上还挂着一身衣物,衣、冠、鞋履、腰带、配饰等物一应俱全,通体素白之色,袖口、领口、滚边、腰带均绣有奇异云纹,宽袍大袖,有出尘之意隐隐生出,与道门的道袍有些相似,又在细节处有很大不同,总体而言,华贵典雅,不似凡物。   徐北游望着这身衣服怔然出神。   这就应该是剑宗宗主的冕服吧?   只是没见师父穿过一次,在他的印象中,师父永远都是那身布满了风霜尘土的黑色袍子,有些邋遢,或者说不拘小节。   可无论是张雪瑶,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告诉过他,师父在年轻时也是俊雅公子,冠冕端正,衣无褶皱,不染尘埃,事事都是一丝不苟。   只是不知师父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世情,终究是变成了后来的背剑匣模样。   若是这身衣服能够穿在师父身上,那一定会是丰采绝伦吧?最起码不会比道门掌教秋叶差了,也不会帝冠龙袍的萧帝差了。   徐北游站在衣架上沉默许久,没去动这儿的一切,转身出去,轻轻地将门重新掩好。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书案前,忽然心血来潮,摊纸,研墨,提笔写下了两句话。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第一百章 未央宫御前议事   承平二十一年,七月初二,大雨连绵半月有余,青河水面暴涨,致使蒲台正觉寺大堤七里处被冲决成灾,蒲台、利津、博兴、广饶、寿光等五县数百村庄被淹,冲毁良田四百余万亩,近五十余万人受灾,后又连续有六处决堤,泛水糜烂齐州、豫州、直隶州、徽州等数州之地,灾民在短短月余时间内突破百万之众。   满朝震惊,举国震动。   萧帝一连问责工部尚书、工部右侍郎、河道总督、齐州布政使、青河左右监守等大小官员二十余人,令工部尚书和齐州布政使戴罪立功,并急召齐王萧白入京。   帝都,初六日,大雨。   位于皇城内廷的司礼监的瓦檐被雨水冲洗得铮亮,一位身着黑色蟒衣的老人负手站在门前屋檐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雨幕。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色蟒衣的大太监来到老人身后,轻声道:“干爹,时辰差不多了,该去御前议事了。”   若说内阁中的诸位阁老是位高权重,那么司礼监就是典型的位卑权重,论品级不过是四品,可掌印太监和其中众多秉笔却能身着蟒袍,手握批红大权,与有票拟之权的内阁相抗衡,故而才有了外廷和内廷之说。   御前议事,除去萧帝本人外,按照惯例能有资格参与者只不过寥寥十人,其中司礼监五人,内阁五人。   如今的内阁,共有一位首辅,一位次辅,三位群辅。司礼监也大致相当,有一位掌印太监、一位提督太监,以及三位秉笔太监。   这位身着青色蟒袍的大太监就是司礼监的二号人物,姓张名保,即是提督太监,也是首席秉笔,论地位仅在掌印太监一人之下。能让堂堂提督太监如此恭敬,那么老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正是素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张百岁。   张百岁伸出手接了些雨水,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未央宫,十人分列。   左侧五人是司礼监,右侧五人是内阁。   除了正常十人外,今日的御前还多了一人,站在正中位置,身着黑色团龙蟒袍,头上冠冕足足镶嵌有七颗硕大东珠,单从衣着而言已经是显赫至极,远超其余旁人,仅次于坐在龙椅上的萧帝而已,正是被急召入京的齐王萧白。   就相貌而言,萧白与萧玄极为相似,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萧帝的年龄更长,威严更盛,也更为城府内敛,尚还年轻的萧白则是多了几分锋芒必露。   张百岁站在左侧第一位,与他相对的正是当朝首辅蓝玉。   蓝玉作为帝师,于承平十年被加封太师,也是整个未央宫中唯二可以坐着的人。   随着随堂太监敲响第一声黄钟磬响,坐在太师椅上的蓝玉第一个开口道:“人都到齐了,议事吧。”   张百岁缓缓道:“此番议事,还是因为前不久的青河决堤之事。此次青河共有七处决堤,先不说直接被淹死的百姓,就是那些侥幸逃得性命的百姓,没了田地,也没了房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终只能流离失所。一夜之间,大水淹了好几个州,足有上百万灾民,这不是个小数目,若是有人借机生乱,是要出大事的。”   话音刚刚落下,殿外骤然响起一个炸雷,原本就不小的雨势愈发磅礴。   殿内静默片刻,蓝玉开口道:“老夫经历过郑末战乱,其实灾民和流民只有一线之隔,而流民与乱民又是一线之隔,当年的太湖起事,归根究底就是一群不堪劳役的百姓造反,百姓为什么要反?是因为没有活路,如今灾民遍地,若是放任不管,即便没有人借机生乱,也早晚要生出事端,就算今天不反,明天不反,后天必反。”   张保看了张百岁一眼,见张百岁没有异议,轻声道:“一条青河千古泛滥,历朝历代皆受其苦,此次青河决堤,乃是天灾如此,为今之计,一是要抢修河堤,二是要赈济灾民,三是要严防灾民闹事,四是要预防大灾之后的大疫。咱家以为,当务之急无非钱粮两项,一是从灾区的临近州府向灾区调粮,二是从户部拨款抢修河堤。”   重回庙堂的韩瑄低垂着眼帘,道:“老朽接掌户部不久,刚刚清点了户部国库存银和各地存粮。承平二十年,四都三十州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二百三十五万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万两,可是综合去年的实际开支,却为五千一百九十万两,超支预算竟有一千二百九十万两。即便将去年全年的税银都算上,收支相抵,去年一年的超支亏空也足有九百五十五万两之巨,已经是将近去年一年税银的四分之一!”   韩瑄环视四周,稍稍加重了嗓音道:“至于各地粮仓,大小官吏以次充好,以陈换新,中饱私囊,如此种种屡见不鲜,与我这户部一般,同样是亏空严重,换而言之,如今的户部已经是无粮可调,也无钱可拨了。”   韩瑄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户部无钱,若要细细论起来,谁也摘不出去。虽然韩瑄是户部的掌部大学士,但毕竟是刚刚上任,以前的烂账也算不到他的头上,难道刚刚处置了一个工部尚书,又要接着处置一个户部尚书?   不比已经快要告老还乡的工部尚书,如今的户部尚书正值壮年,还是蓝玉的得意门生。   蓝玉平静问道:“那依照韩阁老的意思,该当如何呢?”   韩瑄不卑不亢道:“如今户部存银已经不足两百万两,既要修河堤,又要赈灾,不过是杯水车薪,韩瑄已经是无法可想,蓝相贵为首辅,韩瑄自当以蓝相为马首是瞻。”   张百岁阴柔道:“文壁刚刚返回庙堂,许多事情还没有头绪,蓝相就不要为难他了,而且文壁也说得不错,毕竟蓝相才是内阁首辅,凡事还得由您来做主才是。”   就在此时,第二声黄钟磬响,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一直未曾说话的萧帝忽然开口道:“萧白,齐州是你的封地,也是此次水患的重灾区,你说该怎么办。”   萧白上前一步,恭敬道:“事有轻重缓急,以儿臣愚见,汛期过后,水患自会退去,所以抢修河堤的事情可大可先放一放,赈济灾民才是头等大事,如今江北各州深受水患之苦,自顾不暇,故而为今之计是要从江都、江南等富庶之地筹款调粮,以解燃眉之急。”   萧帝不置可否,从龙椅上缓缓起身。   “陛下。”包括蓝玉和萧白在内,所有人一起跪地。   萧帝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未央宫的门前,望着门外的雨幕,平淡道:“起来吧。”   “谢陛下。”众人起身。   萧玄伸出手接了些雨水,低头看着掌心的水渍,道:“当年先帝还未夺得天下时,大郑神宗皇帝命当时还是中都大都督的徐林亲率二十三万大军讨伐先帝,双方在数九隆冬决战于清河之畔,此战结果你们也都知道,秋叶亲自开坛做法,冬日暴雨,青河冰面碎裂,最终水淹徐林大军。经此一役,徐林归降于先帝,先帝携大胜之势入主中都,这才有了后来的虎视中原。”   说起这些开朝战事,本该心情激荡的众人却是尽皆沉默不语,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萧玄转过身来,猛地加重了声音,高声道:“那场大水,有道门之功,也是大势所趋,可时至今日,天意变化,若是我们不明天意,仍旧不修德行,致使天降灾祸,青河今天淹的是几州百姓,明天淹的就会是我们脚下的这座帝都。”   萧玄望向萧白,“千里泽国,百万灾民,关乎我大齐的江山社稷,宗室与国同体,这趟去江南筹款调粮的差事就由齐王亲自去办吧。”   萧白单膝跪地,沉声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分劳,自当尽心竭力。” 第一章 七月初七入江都   六月末尾七月初的那场大水,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都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街面上和城外骤然多了许多逃难过来的灾民,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虽说官府也曾开仓施粥,不过与庞大的灾民数量相比较起来,还是杯水车薪,只能算是勉强糊口,暂时饿不死人罢了。   那些早早逃过来的灾民还算好的,最起码能进到江都城内,再晚些时候,官府下令不许灾民入城,后来的那些灾民就只能在城外栖身,好在当下时节还在夏天的尾巴上,倒也不会有冷冻之虞。   对于这场声势浩大的难民潮,徐北游也有所耳闻,不过当下的他还没有资格和精力去关心这等天下大事,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今的徐北游正忙于自己的“家事”。   江都城,一直都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在这儿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从大楚年间开始,就没有哪个宗门能在这儿一手遮天,及至今日,仍是如此。   徐北游到江南已经有些时日,可却迟迟不曾踏进江都城,直到今天他才算是第一次踏入江都城。   其实说白了,以前的徐北游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不敢贸然进入江都,如今他练成了无上剑体中的剑骨篇,终于有了几分底气,这才进了江都城。   对于徐北游而言,他的当务之急便是将那几个剑气凌空堂的叛徒除掉,然后将剑气凌空堂收归自己的手中。至于慕容玄阴那边,他忙着跟张雪瑶等人斗法,没精力顾及这几个小角色,而且对他而言,几个剑宗叛徒,可有可无,反倒是与徐北游的香火情分更重要一些,若是徐北游有本事自己解决,他不介意卖这年轻人一个面子。   剑宗在江都城里有两处重要宅邸,一处是划归于张家名下的张府,也就是如今李青莲住的地方,还有一处是划归于公孙家名下的公孙府,这也是徐北游选择落脚的地方。   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两处也不能算是剑宗的产业,而是张雪瑶和公孙仲谋的私产,两大世家相继覆灭之后,夫妻二人在江都城中置办了这两处府邸,多少有些聊以自慰的意思。   七月初七,七夕节,是个让女儿家很是看重的节日,徐北游便是在这一日走进了江都城。   公孙府,书房。   宋官官站在门口禀报道:“公子,有人求见。”   徐北游埋首于一大堆卷宗中,头也不抬地问道:“谁?”   宋官官犹豫了一下,道:“玄乙。”   “是他?”徐北游猛地一怔,缓缓抬起头来,道:“让他去前厅等着,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宋官官应诺一声,转身离去。   徐北游则是转身进了内室,自有伺候在此的侍女为他更衣。   这倒不是徐北游瞎显摆穷讲究,而是世家高阀就是这么个规矩,一天之内按照时辰要换四身衣服,赴宴待客另有其他说法,而且换衣服还不能让人瞧出来,所以四套衣服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其他地方则是完全一样。   徐北游没兴趣为了这点小事去挑战整个世家阶层,以至于招来别人的异样眼光,自然是入乡随俗,不就是换衣服么,我换就是,休说一天换四套,就是一天换八套也无不可。   不多时,徐北游换了一身白色行衣,出来书房往前厅行去。   此时的前厅中,玄乙剑师坐在客座位置,宋官官则是侍立一旁。   玄乙打量四周一圈,颇为感慨道:“当真是有些年头没来这儿了,还是老样子。”   宋官官轻声道:“主母已经将这儿交给少主了。”   玄乙笑道:“不出意料之外,少主的事情我也多少有所耳闻,的确很了不起。”   宋官官刚要说话,徐北游已经迈步走进前厅。   玄乙从座椅上起身,躬身施礼道:“属下见过少主。”   徐北游摆了摆手,“不必多礼,难得你们还肯认我这个少主,没有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少主说笑了。”玄乙轻笑道。   徐北游不置可否,径直坐到主位上,抬了抬手,“坐吧。”   玄乙眼神复杂,重新入座。   虽然这段时间关于徐北游的传闻很多,但玄乙对于那个年轻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巨鹿城的一面之缘。   他刚才对宋官官说不出意料之外,实际上他在来到这儿之前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印象中那个单薄小子,跟随主人去了碧游岛后便没了音信,谁知道如今江南这个所谓的剑宗少主是真是假?以主母或是慕容玄阴等人的心机手段,炮制一个假货也非不能。   徐北游迟迟不在江都露面,更加深了玄乙的怀疑,于是他才决定在今天亲自来上一趟,一探虚实。   当见到身着考究行衣现身的徐北游后,玄乙的第一反应就认为这人是假的,因为如今的徐北游跟他印象中的徐北游相差太多了,淡定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是居高临下地颐气指使,这让玄乙有些不舒服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才更像是让他们十二剑师俯首的少主。   两人各自落座之后,玄乙又不着痕迹地将徐北游仔细打量一番,不得不说,若是抛开那个不算太好的第一印象,这个年轻人还真像是个从高阀中走出来的世家子弟。   徐北游任由玄乙打量自己而无动于衷,直到玄乙彻底收回视线,这才缓缓开口道:“前不久我与上官师伯闲谈,上官师伯说如今的剑气凌空堂十二剑师已经分成三派,一派服我,一派反我,还有一派作壁上观,不巧的是,玄乙你就被上官师伯归类为墙头草之一,你们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玄乙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不是因为徐北游直接点破了他的意图,而是因为徐北游有意无意地搬出了上官青虹这尊大菩萨。   早在公孙仲谋还在世时,上官青虹就已经不怎么过问剑宗事务,甚至有许多人都不清楚剑宗还有这样一位地仙高人,可徐北游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不论是真是假,他都要好好思量斟酌一番。   玄乙道:“属下听闻少主到了江都,这才上门拜会,并无其他事情。”   “哦?”徐北游一挑眉头,“那真是巧得很,我在谢园的时候,没人来拜会,我在东湖别院的时候,也没人来拜会,倒是我一进江都,就有你这位第二剑师亲自登门,你们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   玄乙默不作声,不知如何回答。   徐北游顿了顿,缓和了语气道:“其实我并不怨你们,毕竟一个不知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无名小卒就要做自己的主人,这种事情放到谁的身上都会不舒服,区别无非是反应激烈与否,脾气火爆的就干脆反了,性子沉稳的则还要观望一阵,这些我都理解,所以也就无所谓什么怨不怨的。”   玄乙愕然,没想到徐北游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徐北游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不计较,不代表师母和师伯他们也像我这样好脾气,师母那边不用我多说,她已经放下话来,愿意留的就留,不愿留就去做剑宗的死人,师伯那边虽然没有明说,但也劝我不要太过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徐北游不紧不慢道:“你们的本钱没你们想象中得那么多,慕容玄阴也好,道门也罢,真会把你们当作自己人看?师母和师伯会容忍几个叛徒在外面逍遥自在?我只是不想看着师父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才会隐忍至此,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徐北游端起旁边的茶杯,送客。   玄乙缓缓起身,又是恭敬一礼,“属下告退。” 第二章 两方诸般小算计   玄乙走后,徐北游起身望向身后上方挂着的那幅中堂,缓缓道:“剑气凌空堂其实是一把剑。”   “啊?”站在徐北游身旁的宋官官有些不明所以。   徐北游按住腰间的剑柄,轻轻摩挲,道:“剑,可以有灵性,但是不需要有思想,是收是放,是杀人还是救人,都要听持剑人的意思,若剑自行其是,反噬其主,则为邪剑魔剑,当除之。”   宋官官这次听懂了,小声道:“公子的意思是……”   徐北游转身向门口走去,没有回头,“我的意思很明白,看他们愿意做一把中规中矩的剑,还是要一意孤行。我从来都不喜欢杀人,但也不从不忌惮于杀人,剑气凌空堂能被灭去第一次,自然也能有第二次,官官,你与剑气凌空堂的那些人还有联系吧,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们,我的耐心只能等到七月底,进入八月后,我不介意借刀杀人。”   说罢,徐北游径直离去。   剑气凌空堂,这个名字很是霸气,也有些出尘意味,与剑宗很是相配。可其实说白了,它就是个类似于道门镇魔殿和朝廷暗卫府的存在,专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脏活”,比如说铲除异己,刺杀敌对要人,于阴影之下行杀戮之事,所以徐北游将他们视作一把杀人的血剑,不过现在这把剑已经不复当年之锋锐,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把断剑。   这样的断剑不是诛仙,没资格跟剑宗讨价还价。   玄乙离开公孙府后,一路上心事重重,来到位于距离荣华坊不算远的天香坊,在天香坊的东北角上有一栋中等规模私宅,这里就是他们一行人的落脚点。   剑气凌空堂十二剑师之首的御甲剑师就在这儿。   御甲,其真实名姓已经不可考,年龄也同样如此,大约在三十年前,突然出现在公孙仲谋的身边,被公孙仲谋视作第一等心腹之人,公孙仲谋重建剑气凌空堂之后,他便是第一剑师,平时展露在人前的境界大约是人仙巅峰的修为,但也有不少人暗自猜测,这位御甲剑师应该能有地仙境界的修为,否则也太对不起第一剑师的称号。   玄乙见到等候于此的御甲后,将徐北游所说之话如数转达。   “他真是这么说的?”御甲听完之后,笑道:“好大的口气啊,不过现在的他也的确有这个底气,不说江南这边的三位,江北那边还有一位公主殿下和一位次辅大人,实在是不容小觑啊。”   在御甲看来,徐如今的北游已经初步融入世家门阀这个范畴之中,因为他有一个出身五大世家之一公孙氏的师父,又有一个登顶庙堂的养父,这在无形中帮他迈过了最为艰难的第一步。   有些寒门士子得势之后,仍旧被士族从心底里瞧不起,而想要从寒门变为世家,少说要有三代人的功夫,因为两位老人的缘故,徐北游轻松迈过了寒族士族有别这道巨大门槛,接下来被世家高阀所接纳也就顺理成章。   只要被世家高阀们认定是自己人,以后的道路自然会好走许多。就拿徐北游想娶萧知南这件事来说,如果徐北游只是一名寒族子弟,想要迎娶公主的阻力简直大到难以想象,甚至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于礼不合”四个大字就能把人压死,可若徐北游也是世家子弟,那就是于礼相合,各凭自己手段。   这是往小了说,若是往大了说,当年萧皇逐鹿天下,以谢家为首的一众世家之所以会鼎力相助,除了从龙的原因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萧皇出身东都萧氏,同样是传承有序的世家高阀,其妻林银屏更是草原林氏的嫡女。甚至当年逐鹿天下的几路诸侯,都是世家高阀出身,真正出身低微的草莽,几乎就是随起随灭,真是应验了为真王开路那句谶语。   如果萧皇夫妇当年只是一介白身布衣,这些世家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坐上那个位子。   正因为如此,这世上的人上人几乎全都是出身世家高阀。   萧帝出身东都萧氏,其祖是前朝大郑的开国郡王萧霖,首辅蓝玉出身东都蓝氏,其祖是前朝大郑的大都督蓝沧海,大都督魏禁出身的魏氏虽然名声相对不显,但也同样是出过好几位名士大儒的书香世家。   至于宗门这边,道门掌教秋叶出身魏国叶氏,佛门上代主持出身东北牧氏,玄教教主慕容玄阴出身魏国慕容氏,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和公孙仲谋分别出身于魏国上官氏和公孙氏,几乎没有一个平民子弟。   这便是几千年以来形成的门阀观念,即便是神仙降世也难以撼动。   现实就是这般残酷,没有那么多的青云直上,这个世界始终被世家掌握在手中,所以徐北游这样的小人物想要成为人上人,首先要做的就是融入世家门阀的范畴之内。   “你是说齐阳公主殿下?”玄乙问道。   “就是这位公主殿下。”御甲笑道:“大齐的四位公主中,以永嘉长公主最为出名,毕竟是前朝哀帝的皇后,可说起肖似已经故去的太后娘娘,却是以齐阳公主为甚,如今帝都城里不少权贵都想让她做自家的儿媳,端木睿晟和端木玉父子两人更是为此大费周章,可见这名女子绝不仅仅因为一个公主的身份才受如此重视,其自身也必有过人之处才是。”   玄乙点头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二,主人在去碧游岛之前,曾经专门见过这位公主殿下,似乎就是因为徐北游之事。后来江南这边传出徐北游被齐阳公主青睐之事,倒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御甲感慨道:“萧家的女子,从来都不忌惮于礼法,也不用忌惮于礼法,只要不弄出包养面首的事情,传些风言风语都是细枝末节,说到底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哪有臣下挑剔君上的道理,现在早就不是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时候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看来我们这位少主是打定主意要傍上朝廷这座大山了。”   玄乙也随之叹息道:“与其说朝廷,倒不如说是天家萧氏。”   御甲平静道:“主人还在世时就有这个想法,甚至已经通过萧摩诃与那位有过一些联系,如今徐北游再提起来也不过是走主人的老路,倒也不算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身后负剑的男子快步走近堂内,递给玄乙一节巴掌宽的纸条。   玄乙展开扫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凝重,道:“徐北游让宋官官给我们传话,要让我们在八月之前做出决定。”   御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有魄力,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   玄乙苦笑道:“形势对我们很不利,道门那边死了一个南方鬼帝,暂时不会轻举妄动,慕容玄阴对待徐北游的态度又很是捉摸不定,反观徐北游现在已经得到了主母和的支持,若真要痛下狠手,剑气凌空堂没有太多招架之力,到时我们就只有亡命天涯一途。”   御甲略微沉吟,摇头道:“既然徐北游已经有了动手的本钱,却又迟迟不动手,那就说明他还是存了将剑气凌空堂收归手中的念头,毕竟别人的终究还是别人的,只有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他想在江南立足,少不了我们剑气凌空堂。”   玄乙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御甲淡然道:“先让赤丙那个愣头青去试探试探深浅,看看徐北游到底是真有雷霆手段,还是虚张声势的雷声大雨点小,我们暂作壁上观,静观其变。”   玄乙想了想,重重点头。 第三章 公主府中两兄妹   帝都,小雨,齐阳公主府。   公主府的后宅中一方不小的湖泊,虽说比不了江南那些别院中那些动辄占地十几亩的大湖,但这儿可是寸土寸金的帝都,就是寻常三品高官也未必能有引水入府的手笔,更遑论直接在府内修建一整座湖泊,放眼满城的大小权贵,也就公侯、宗室、一品大员的府邸才能在后宅中建有湖泊。   临湖有一座木阁,冬暖夏凉,面向湖水的一整面墙壁被做成推拉式门扉,若是夏日,推开门便是一汪湖色带着丝丝凉气涌入阁内,畅快怡人。   此时木阁面向湖水的门扉大开,阁内只有萧知南一人,她脱去了鞋袜,赤脚跪坐在不染尘埃的木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株淡紫色的雏菊盆景,在一旁还有两株素色白菊,淡雅轻淡,宛如花中名士。   就在她即将大功告成摆弄完第一盆雏菊时,阁外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银烛拉开另一侧面向长廊的门扉,轻声道:“公主,齐王殿下到了。”   下一刻,从银烛的身后走出一名男子,虽然只是身着便装,但那一身彪炳气焰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相貌继承了萧帝和徐皇后的俊美,却又不似牧棠之那般阴柔,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望向萧知南时,眼神中有着并不掩饰的宠溺。   萧知南仍是专注于眼前的盆景,头也不抬道:“今天已经是七月初七,你现在应该在江南,或是去江南的路上。”   “无妨。”萧白笑着摇头道:“七月这场大水,我早有预料,已经提前让王府中人购置囤积粮食,绝不会误了父皇的大事。”   萧知南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哥,有些话不该我说,可我又不得不说,都说天心难测,平日里我们要尊称父皇,父为表,皇为本,说到底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父亲,你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操切了?若是被有心人告到父皇那边,父皇会如何看你?你既然有提前购置粮食的功夫,又为何不去加固河堤?若是有人想给你扣上一顶阴蓄粮草图谋不轨的帽子,你又要如何辩白?”   萧白摇头道:“加固河堤是工部的差事,工部又隶属于内阁,于情于理都轮不到我这个藩王插手,至于所谓的阴蓄粮草图谋不轨,父皇春秋鼎盛,雄才大略,又岂会因为这等小事猜忌于我?”   萧知南无奈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先不说这些。”萧白转开话题道:“昨天我去飞霜殿拜见母后,她又提起了当年舅舅的事情,想让我去江南的时候顺带查一查,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下你怎么看?”   萧知南摇头道:“舅舅的事情,别人不清楚,父皇肯定是清楚的,就算当时不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以人猫魏无忌的手段也该查清楚了,可父皇从未对母后说起过,这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你还是不要太过插手为好。”   萧白轻声自语道:“病虎张无病,人猫魏无忌,一阳一阴,一明一暗,我有种预感,在今后的局势中,这两人将会至关紧要。”   萧白自懂事以来,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蓝玉称其为秋风未动蝉先觉,堪比道门的紫微斗数,不过与紫微斗数又有不同,紫微斗数是算他人易算自己难,萧白的天赋却是恰恰相反,只能感知与自己相关的人或事。   此事是皇室内部的重要机密,只有寥寥几人知晓,不过萧家也早有先例,要说于此道登峰造极的,还是非魏王萧瑾莫属。   萧知南也是知情人之一,对于自己哥哥的预感颇为重视,沉思片刻,道:“魏无忌此人不可信,张无病倒是不妨一交,不过如今他是坐镇边关的西北军都督,你又是诸王排班第一的齐王,其中尺度要把握好,免得落人话柄。”   “这个我心中有数。”萧白点头道:“那么舅舅的事情,我就暂且放一放,等你进宫的时候再去与母后分说一番,莫要让她觉得我这个做儿子的不愿出力。”   “知道了,你放心便是。”萧知南笑着点头道。   萧氏宗亲,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如果只算第一等的实权人物,大约有二十几人,几乎人人封王,也就是所谓的萧氏诸王。在众多王爷中,有三位实权藩王镇守一方,分别是魏王萧瑾、燕王萧隶、以及齐王萧白。   在大齐,藩王一定是亲王,但亲王却未必能被称之为藩王。   首先,封王的未必都是宗室,同样有异姓王,比如辽王牧棠之,以及那位鼎鼎大名的草原汗王林寒。其次,有些宗室虽然有亲王爵位,但久居帝都,没有相应封地或封国,更没有兵权,如此便不能算是藩王。   一般而言,开国诸王都会手握兵权,待到天下安定之后,皇帝便会想方设法削减诸王兵权,这也就是所谓的“削藩”,自古以来,藩王作乱甚至登上皇位也是不乏其数,由此可见藩王的权势之大。   不管嫡宗还是旁宗,两宗宗亲加起来能有近二十位王爷,二十位王爷一同上朝时论序排班,前三甲必然是三位藩王,而魏王萧瑾作为当今天子的叔父,理应排在第一位,只是自承平元年太后林银屏禁止萧瑾入京之后,这位魏王已经有二十余年没能踏足帝都,又因太祖皇帝在登基称帝之前受封齐王,所以齐王封号素来有潜龙之称,故而诸王排班的第一位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齐王萧白。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齐王作为诸王第一,在权势和地位上已经与真正的太子无异,只是还少了最后的名分而已。   至于萧帝为何不立太子,帝都权贵们在私底下众说纷纭,有说是因为皇帝陛下怕太早立下太子后会使太子成为众矢之的,也有说其实是皇帝陛下等着将来传位给小儿子,甚至还有说是因为陛下怕太早立下太子会导致父子相残。   只有萧知南知道父皇之所以不立萧白为太子,是因为父皇觉得萧白锋芒太盛,要好好磨一磨,在鞘中藏一藏,毕竟一国储君与一地藩王大不相同,坐天下和打天下又是大不相同,萧白什么时候能彻底合乎父皇的心意,他什么时候就能再往上一步,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   这次父皇派萧白去江南筹款调粮,未尝不是存了考验的心思,若是自己这个哥哥能抓住这个契机,接下来将会是一片坦途。   只不过江南那地方不比江北,乃是众多老牌世家的地盘,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几乎就是处处制肘,若是一个不慎,哪怕你是堂堂齐王,也免不了一个灰头土脸。   这是萧知南江南之行后得到的感触。   最后,萧白在起身告辞之前忽然问道:“要不要我去见一见你看好的那个年轻人,毕竟是将来有可能成为我妹夫的人,如果看着顺眼,我不介意出手帮他一把。”   “不要。”萧知南摇头道:“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出手干预,顺其自然就好。”   萧白饶有兴致道:“你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想见一见他,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让我这个从小就心比天高的妹妹青眼相加。”   萧知南平静道:“萧白,你如果敢做什么画蛇添足的事情,我就去母后那边把你这些年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她听,到时候母后要罚你去飞霜殿跪着,勿谓言之不预也。”   “好好好。”萧白无奈苦笑道:“怕了你了,我不去招惹他便是。” 第四章 忆当年诛仙出世   七月初十,江都,大雨滂沱,城墙龙吐水。   徐北游独自一人撑着一把老旧油纸伞走上城头,欣赏着这幕难得的奇景。   粗重的雨滴从天而落,打在伞面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声音,溅起一层细微的水雾。   就在这漫天一色的白茫茫中,忽然生出一抹不那么和谐的鲜艳红色,立足在徐北游身侧的三丈处,哪怕是身处大雨之中,仍是周身不沾半点湿气。   这是一名身着红色衣裙的女子,冷冷道:“一个人赏雨?胆子倒是大了不少,终于不再是躲在女人的身后了。”   徐北游不以为意,道:“以前每次见你,你都是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这次能好好说话不动手,倒是殊为不易。”   女子冷然不语。   徐北游扶住剑柄,轻声道:“楚江王,你特意来找我做什么?”   楚江王盯着这个光明正大走进江都城的剑宗少主,强压下心中杀意,问道:“听说你与端木玉素有间隙?”   徐北游摩挲着剑柄,轻淡道:“算是吧。”   楚江王直截了当道:“我们可以帮你。”   徐北游问道:“帮我?怎么帮我?”   楚江王眯起眼,道:“当然是你我双方联手,各取所需。”   “我可是剑宗余孽,什么时候道门的镇魔殿也愿意与剑宗余孽联手了?”徐北游晒道,“而且与你们镇魔殿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得不偿失。”   楚江王讥讽道:“若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你也别待在江都了,干脆滚回西北,兴许还能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   徐北游平心静气道:“你不要用这种拙劣的激将法,我知道该怎么做。”   楚江王冷冷问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徐北游轻轻点头。   楚江王眯眼望向徐北游,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趁此时机杀了这个剑宗少主,以绝后患。   徐北游看着雨幕,松开剑柄,指了指脚下城墙的龙吐水景象,微笑道:“江都的城墙是大楚年间所建,历经千年仍是完好如初,只是这龙吐水的景象已经多年未见,今日能看到一次也算是你我二人的缘分。”   楚江王没有作声,只是斜瞥了一眼,果真看到城墙的缝隙间有数不清水练垂下,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可谓是人力和天时共同造就了这幕奇景。   楚江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放弃了现在出手杀人的念头,随着徐北游一同望向脚下的龙吐水。   过了片刻,楚江王忽然开口道:“剑气凌空堂的人要杀你。”   徐北游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楚江王晒笑道:“本该是你的属下,却要反过头来杀你,所谓的剑气凌空堂真是个笑话。”   徐北游平淡道:“以下犯上,非自今日始,自古已有之。”   楚江王冷哼一声,身形缓缓消失在雨幕中。   徐北游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油纸伞,抬头朝头顶望去。   此时的九天之上,无云也无雨,只有一轮金日当空,一片阳光灿烂。   一只足有百丈之大的青鸾振翅清鸣,卷起罡风无数。   在青鸾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人,踩踏祥云,大袖飘摇,风姿若仙,他只是轻轻挥袖,便将足以摧城拔山的罡风尽数化去。   青鸾呼啸飞过,将下方原本平静如湖面的云海卷起怒涛无数,携带着泰山压顶之势狠狠撞向那人。   与此同时,那人周身有飘渺云气自生,整个人焕发出一种道门真人得道登仙之后才有的紫气氤氲。   那人猛然挥舞大袖,带出漫天紫气,狠狠砸在青鸾的头上。   青鸾哀鸣一声,盘旋着向上飞去。   那人没有追击,只是平静说道:“师姐,本座一再手下留情,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此人正是踏足江都的过江强龙慕容玄阴,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修为,放眼天下之间,也只是仅次于秋叶一人而已。   虽然慕容玄阴是玄教教主,但他的手段绝不仅限于玄教,无论是道门还是佛门,他都有所涉猎,极是擅长偷师,故而有万法皆通之称。   就在此时,在慕容玄阴的脚下骤然生出一大片白莲,朵朵绽放,迎风摇曳。   这些白莲将慕容玄阴包围其中。   慕容玄阴说了一个好字,猛地飘然而起,虚立于半空之上。   双手合十。   刹那之间,在慕容玄阴的身后生出一尊百丈法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呈唯我独尊之相。   法相落下,镇压在无数白莲之上,白莲仿佛变成了佛陀的座下莲台。   慕容玄阴飘然落在法相的肩膀上,转头看向东方。   在那个方向,接下来应该会有一剑东来。   东湖别院,琉璃阁中只有张雪瑶一人,她跪坐于地,膝上放置着一方剑匣。   她伸手轻轻抚过剑匣,没来由想起了许多她本以为已经忘却的陈年往事。   记起了从前,以前魏国还叫卫国,那儿还有五大世家,而不是如今的三大世家,记起了自己刚刚出生就被定下最终却又不了了之的亲事。   记起了更像是父亲的师尊,对待别的师兄弟都要严厉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唯独对自己却能网开一面。   记起了第一次握剑的忐忑。   记起了第一次杀人的不安。   记起了太多太多。   最终,她的回忆定格在了东湖别院,那一晚的两支红烛,以及守在红烛前的一对年轻男女。   卫国有个传统,新婚夫妇要彻夜不眠地守在两支喜烛前,若是哪一支首先燃尽,那么就随之熄灭另外一支,寓意夫妇两人白头偕老,同生共死。   那一晚,象征公孙仲谋的那支喜烛率先燃尽,她想要去熄灭象征自己的喜烛时,却被公孙仲谋拦住,当时他说夫妻二人总要有个先后,先走的那个轻松些,就在奈何桥上等着,晚走的那个则要劳累些,不用分得这么清楚。   当时她没有多想。   不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张雪瑶缓缓闭上眼睛,按在剑匣上,轻轻说出“开匣”二字。   剑匣洞开,剑气弥漫。   有紫青两色的气龙蜿蜒而出,轻轻环绕在张雪瑶身边。   张雪瑶轻声自语道:“诛仙,我不是你的主人,可我的师父和丈夫都曾做过你的主人,今日我想凭借这点香火情分,借剑一用,你借是不借?”   接下来的一幕,惊世骇俗。先是一声剑鸣,然后原本横在张雪瑶膝上的剑匣自行竖立,有一剑缓缓升起,长剑几乎有半人之高,仙气、剑气、杀伐气汇聚一处,透过琉璃阁直冲天穹,竟是在天空中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云气渺渺,雷电森然。   世人常言天诛二字,诛仙由道祖传下,主杀伐,正应天诛二字。   若是由道祖亲自御使此剑,只需要轻轻一晃,剑光便可杀人,任从他是万劫神仙,也难逃此此劫,当真是大罗神仙血染裳。   张雪瑶睁开眼睛望着这一剑,会心一笑。   果然还是手中青锋比人更可靠,她们三人被慕容玄阴逼得无路可走,四处求援,却没人愿意出手相助,如今只能再次相求诛仙。   当年的萧皇不过是地仙十二楼的境界,凭借举世无双的天子剑却能斩杀地仙十八楼的傅尘,如今的张雪瑶也要赌上一赌,就赌她御使的仙剑诛仙能伤得了慕容玄阴。   张雪瑶没有伸手握剑,这柄自有灵性的仙剑自行悬空,与她并肩而行。   “走。”张雪瑶默念一声。   一人一剑瞬间消失在琉璃阁中。   几乎就在同时,立于九天之上的慕容玄阴脸色骤然凝重,伸出一指,在自己的眉心划出一道深深血槽,如同一只竖眼。   整个人气机暴涨。   少顷,果真不出他所料,有一剑东来。   紫青赤三色的剑气弥漫天地之间,便是仙人也要望而生畏。 第五章 慕容玄阴的剑道   众多宗门各有侧重不同,剑宗善攻不善守,而诛仙又是天下众多至宝中当之无愧的攻击第一,两者相加便是一剑可越境而战。   紫、青、赤三种颜色铺天盖地,紫色是仙气,青色是剑气,赤色是杀气,三者纠缠在一起,汇聚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剑气,似虚似实,非佛非道,无论是道门的无垢之身,还是佛门的金身,都无法完全抵御。   慕容玄阴刚刚在自己的眉心处划出一道竖眼,剑气就已经先诛仙一步激射而来,直奔慕容玄阴的面门。   慕容玄阴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大江大潮一般的滚滚剑气,似乎要将他完全吞没其中。   慕容玄阴神情平静,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就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将无坚不摧的诛仙剑气阻隔在自己的身前三丈处,远远望去,仿佛是以一己之力扛起了一整座大潮。   不过未等慕容玄阴将这些诛仙剑气完全化去,诛仙的本体就已经扑杀而至,只见慕容玄阴双手左右一分,竟是直接将这道剑气大潮生生撕裂成两半,源源不断的剑气就像触礁的浪潮从慕容玄阴的身旁两侧一冲而过,带起他的衣襟和两鬓发丝剧烈飘拂。   只是如此一来,他也是胸前中门大开,只见一截剑锋长驱直入,直接将这位玄教教主穿心而过。   慕容玄阴嘴角渗出血丝,周身气机却是凝而不散,伸手握住胸前的诛仙剑身,不顾手掌鲜血淋漓,笑道:“天下玄通无数,在我看来,不过是大同小异,都是脱胎于道祖的三千言,故而一法通便可万法皆通,不过正如佛门既有菩萨慈悲普渡众生,又有金刚怒目怖畏护法,道祖在传下三千大道时,也传下了剑道一途,既不属于三千大道,也不属于八百旁门,不求长生,只重杀伐,仅以杀人手段而言,剑道无疑是独步天下。”   说话之间剑气渐渐散去,显露出诛仙与张雪瑶的身影,张雪瑶平静道:“久闻慕容先生以万法皆通而闻名于世,今日我姐妹三人联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慕容玄阴点点头,笑着说了个好字,然后就见他双手一起握住诛仙剑锋,一寸寸地将诛仙拔出自己的胸口,本该是血肉模糊的胸口和双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眨眼间便已经恢复常态,除了破裂的衣衫,不留半分痕迹。   这便是大成圆满的不灭金身,又有人称之为不死妖身,号称是只要气机不竭,那就不死不灭,在佛门的四大金身中,仅次于佛门大乘正统的不败金身。   就在此时,青鸾再次掠过,飞腾之间化身孔雀,振翅之间,洒落一道五彩光华笼罩在佛陀法相之上,原本足有百丈之高的佛陀法相倏忽缩小,不多时就只剩下数丈大小,然后被孔雀张口一吸,生生吞入腹中。   没了法相镇压,一片白莲飞快蔓延开来,同时居中位置一朵最大的白莲缓缓绽放,从中缓缓站起一人,正是唐圣月。   慕容玄阴先是望向孔雀,轻声笑道:“庄祖云,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有无名神仙由此传下道法,以气之六变化为形之六变,谓之曰青鸾变、孔雀变、大鹏变、凤凰变、金乌变、朱雀变,其中金乌变非神仙境界不可得,朱雀变更是连那位开创此法的无名神仙也未能练成,故而人间只有前四变流传,不知师姐可曾练成凤凰变?”   慕容玄阴又望向唐圣月,不紧不慢道:“当年尊师傅先生尚还在世时,是何等厉害人物!明掌天机阁,暗握白莲教,藏身于幕后操弄天下大势,甚至一度将萧氏父子兄弟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后来更是一手扶持了江南陆谦,占据半壁江山,与萧煜隔江平分天下,傅先生死后他的衣钵一分为二,天机阁那份传给了蓝玉,白莲教那份则是传给了你,不知如今的你能有当年傅先生的几分火候?”   最后,慕容玄阴望向张雪瑶,感慨道:“诛仙一剑于当世,天下谁堪伯仲间?仲谋兄是我的老朋友了,当年于青冥宫中,仲谋兄以诛仙演剑,剑气冲霄汉,便是我也不敢说稳胜于他,尊师上官仙尘更不用多言,在世神仙,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若不是萧煜趁人之危,剑宗也不会落得今日地步,只能说造化弄人。我本不想与你敌对,只是时势如此,这条海路我非要不可,能否让我再次离开江都,就看你们的手段如何了。”   慕容玄阴神态云淡风轻,不像是即将要生死血战,反而更像在指点江山。   “废话少说。”秦穆绵所化的巨大孔雀猛地一振翅,“说到底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孔雀振翅之间,无数五色光华散落开来,唯美绚烂。   与此同时,唐圣月双手合拢,无数朵白莲融汇合一,变为一方遮天蔽日的巨大白色莲台,莲台上则是有一尊巨大的佛陀法相缓缓浮现。   与方才那尊唯我独尊的佛祖法相不同,这尊佛陀法相呈善跏跌坐状,笑口大肚,正是大乘佛教中八大菩萨之一的弥勒菩萨,也就是未来的弥勒佛祖。   白莲花开,弥勒降世。   慕容玄阴轻轻一笑,道也好,佛也罢,都离不开道祖三千言的本质,只要在这个范畴之内,他就无所惧怕,哪怕是强如秋叶,也只能将他镇压而不能诛杀,故而他敢孤身一人前往碧游岛,在秋叶和完颜北月的眼皮子底下将徐北游救走。   可世间无绝对,诛仙对于慕容玄阴来说就是一个例外,针对这个算不上命门死穴的弱点,他也曾想过诸多对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尝试,不过今天张雪瑶没有让自己失望,果然动用了诛仙,那自己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   归根究底,三人中对自己威胁最大的还是手掌诛仙的张雪瑶。   慕容玄阴伸出手,遥遥指向头顶的一轮耀阳。   玄,北方之色。   阴,太阴之月。   故而玄阴就是北月。   太阴本无光,太阳予之。   慕容玄阴竟是凭空“摘下”了一缕宛若实质的金色阳光。   自古以来就有以毒攻毒的说法,故而慕容玄阴的对策便是以剑对剑,只见他手中的金色阳光如同流水一般延展开来,变为一柄光芒万道的金剑。   慕容玄阴握住这把金剑,手掌连同小臂都被笼罩在金色的光芒之中,然后挥舞。   他不善于用剑,所以也不刻意讲究什么精妙剑招,就像孩童玩闹一般地挥舞手中金剑。   金剑瞬间绵延十余里。   天地间一片金光。   这金光冲散了五彩光华,淹没了白莲弥勒,所向披靡。   慕容玄阴凌空而立,脸上露出些许笑意,这一剑的威力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总体效果还算不错。   三女的脸色却是凝重无比,这一道金剑似虚似实,似真似幻,似法似剑,让人捉摸不定,更棘手的是这一剑借助太阳之威,一剑之后威势非但没有衰败迹象,反而是一涨再涨,如此一来,慕容玄阴即便不去御剑,只需将这把金剑爆裂开来,就能与三人两败俱伤。   慕容玄阴高高举起手中的太阳金剑,洒落光芒万丈,整个人大袖飘摇,恍恍惚如飞升仙人。他微笑道:“为了应对诛仙,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想出两剑,一剑是白日所用的太阳真剑,一剑是夜晚所用的太阴精剑,今日我就要以这柄太阳真剑问剑于世间第一杀剑诛仙。”   说罢,慕容玄阴举剑前指。   金光骤然内敛,笼罩在他的身周,使他整个人仿佛变为一个巨大光球。   这是慕容玄阴的剑。   近乎无敌的剑。 第六章 一剑破不灭金身   见此情景,秦穆绵和唐圣月瞬间来到张雪瑶的身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各自伸出一手抵在张雪瑶的后心上,周身气机毫不吝啬地疯狂灌注进张雪瑶的体内,然后再由张雪瑶御使这股气机注入到诛仙之中。   很简单的合击之术,但也是最有效的合击之术。   得到两人倾力灌注修为的张雪瑶境界暴涨,瞬间突破到地仙十四楼的境界,已经足以自如御使诛仙,也有越境而战的资本,当年萧皇斩杀傅先生时也不过是十二楼的境界修为。   张雪瑶手中诛仙的剑气瞬间内敛凝实,化作剑芒。   青锋不过三尺之长,但剑芒却足有三丈。   此时的张雪瑶和慕容玄阴之间看似还有四重楼的境界差距,但张雪瑶有仙剑诛仙在手,慕容玄阴想胜也不是那么容易,这就好比是少年人与壮年人相斗,虽然少年人在力气上比不过壮年人,但少年人手中却拿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让壮年人不得不投鼠忌器,若是一个不慎被少年人抓住机会刺上一刀,那也是很要命的。   藏身于无数光芒中的慕容玄阴望向剑芒笼罩下的诛仙,眼中有着并不掩饰的忌惮。   一剑对一剑。   自古以来斗剑的结果都是非死即伤。   剑出则一往无前,不顾自己,也不顾他人,身死剑犹在,这是剑宗的剑道,也是张雪瑶的剑道。   哪怕如今的剑宗已经不复从前,可其中的道理却从未曾改变过。   剑出,则一无往前,纵九死无悔。   道理如此,出剑也应是如此。   想要破去集合了三人之力的这一剑,就算是慕容玄阴也倍感棘手。   似乎只是过了一瞬,又似乎是过了许久,诛仙微颤。   出剑!   诛仙离手而出,一剑直刺。   剑一。   这一剑,在云海之上卷起千万重浪。   道道剑气甚至将云海切割开来,显露出璀璨云海之下的乌云密布和雷雨交加。   何其壮哉的一剑。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这场大战早已惊动了江都城中的各路高人。   当慕容玄阴借助一缕阳光用出太阳真剑时,杜海潺、秦广王、上官青虹、唐悦榕、玉观音、罗夫人、谢苏卿以及朝廷的几位隐秘高手就已经纷纷破开雨幕升上天际,却不敢太过靠近,只是远远观战。   此时见到这一幕后,众多观战之人脸色尽皆骇然,地仙十八楼,果然是一境一重楼,三大地仙联手动用诛仙迎战地仙十八楼的慕容玄阴,寻常地仙根本难以插手,甚至连近一些观战都难以做到。   从这点上来说,初入地仙境界与登顶地仙境界差不多是天壤之别,前者不过是粗通一些凡人眼中的神仙手段,后者却是已经可以改天时,移山岳,实实在在的仙人神通无疑。   故而最令人震惊的还是慕容玄阴的骇人修为,地仙十八楼,已经有部分神仙威势,摧城拔岳也不过等闲,也让众人知晓,慕容玄阴为何能贵为玄教教主,为何可以视偌大一个镇魔殿于无物,甚至能与秋叶相提并论。   诛仙剑轰然撞在慕容玄阴所化的光球上,天地间金光四溢,剑气四散,将天幕撕裂切割得支离破碎。   甚至就连云海之下的厚重乌云都骤然薄弱许多,原本磅礴的雨势竟是有了转小的趋势。   世间杀伐第一剑,遇上超然于凡世之上的地仙十八楼,这一剑对一剑的波澜壮阔在近几十年来,仅次于当初公孙仲谋与秋叶的碧游岛一战。   巧合的是,这两战都有诛仙在其中大放异彩。   只听一声更甚于惊雷的炸裂响声之后,慕容玄阴从流华金光中显露出身形,手中的太阳真剑只剩下一尺之长,剑上金光亦不复方才的辉煌灿烂。   若是寻常剑器面对这柄蕴含了太阳真火的太阳真剑,哪怕是天岚等剑也要大受损伤,甚至灵性受损,就此损坏。   可惜撞来的是世间杀伐第一、攻伐第一、锋芒第一的仙剑诛仙!   诛仙剑上沾染着的金色火焰,无论如何燃烧都不能对剑身造成半点损伤,反而自己慢慢变成了趋于溃散的无根之火,最终不甘地化作点点萤火,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   慕容玄阴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太阳真剑,叹息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啊,我这太阳真剑终究是有形无质,难以比拟。”   话音刚落,诛仙再次倏忽而动,飞临慕容玄阴的头顶斜上方三丈处,剑尖居高临下地指向慕容玄阴的眉心。   慕容玄阴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抚过自己的眉心,轻笑道:“这么快就找出我真正的命门了?还真是不死不休啊。”   诛仙似有灵性,轻轻颤鸣以作回应。   慕容玄阴轻声道:“不过知道我的命门是一回事,能不能杀我又是另外一回事,完颜北月也知道我的命门所在,可他又能奈我何?”   这即是玄教教主的自负,也是慕容玄阴的谨慎之处,我的命门亦是我周身气机汇聚的最强之处,若是有人以为我的命门就是我的弱点,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诛仙与慕容玄阴的气机相互牵扯,远处的众多观战之人一字排开,除去看不清深浅的谢苏卿,其他人的气机流转都或多或少被牵引,好似无波湖面上出现点点涟漪。   唯一可以做到古井无波的谢苏卿望向那柄仙剑,有几分唏嘘,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诛仙?   难怪剑宗可以与道门抗衡千年之久,数百年来道门的声势远胜于剑宗,可道门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剑和这样的剑道。   忽然之间,谢苏卿的心跳猛地一颤,他整个人为之一窒。   剑动了!   与此同时,慕容玄阴迎头而上,每一步都在虚空中踏出一个涟漪,踏足九步之后,以手中已经残缺的太阳真剑刺在诛仙的剑尖之上。   针锋相对。   已再无后退的余地!   全力为诛仙灌注气机的三名女子已经是显露出疲态,饶是三大地仙也难以承受这般近乎无穷无尽的气机损耗,不过慕容玄阴也不好受,相持片刻后,手中的太阳真剑终于露出了颓势,在诛仙的步步进逼下,一寸一寸毁去。   当只剩下一尺之长的太阳真剑被诛仙强横毁去后,慕容玄阴大喝一声,竟是以掌心抵住剑尖,不过掌心瞬间就是血肉模糊,被诛仙一穿而过。   诛仙不仅仅是刺穿了慕容玄阴的手掌,还有一道剑气激射向他的眉心。   慕容玄阴的眉心处爆裂开一朵鲜红血花。   仿佛一声清脆的琉璃碎裂声音于天地之间响起。   慕容玄阴原本俊美如观世音的面庞上骤然出现了无数裂纹,就像一只开裂的瓷器。   然后这片裂痕沿着慕容玄阴的面庞向着他的全身四周扩散开来,就像一张正在延伸扩展的蛛网。   这一剑不但破去了慕容玄阴近乎无敌的太阳真剑,还真正破去了慕容玄阴的不灭金身。   见到这一幕,饶是谢苏卿也倍感心中震撼。   骄纵不可一世的慕容玄阴竟然被破去了不灭金身?堂堂地仙十八楼境界的慕容玄阴难道要再一次在江都铩羽而归?   慕容玄阴伸手捂住眉心处的伤口,整个人的精气神骤然衰落下来。   他深深地望了诛仙一眼,似是不甘又似是无奈,接着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冲天而起。   张雪瑶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再度染血的诛仙。   自己这次冒险请出诛仙,万幸没有给诛仙的威名抹黑,算是功成圆满。   此战之后,慕容玄阴只要还顾及自身颜面,怕是再也不会踏足江都城。 第七章 前拒虎后又进狼   慕容玄阴退走之后,整个江都以一种让人嗔目结舌的速度恢复到原本的平静状态,小人物们虽然感受不到上层的风霜雪雨,但是大人物们的一反常态还是间接影响到了小人物们的言行举止,所有的暗流涌动都暂时潜藏起来,仿佛一切的冲突都被那位玄教教主一并带走了。   此时的江都,若是没有城内外一众逃难灾民,那就真的是安宁祥和了。   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三人在事后各自休养一番后,于七月十五重聚于东湖别院。   这次与其说是几人重聚,倒不如说是一次事后总结,到场之人也算齐全,除了徐北游和李青莲两个小辈,唐悦榕、上官青虹、罗夫人这几位地仙大高手也全部聚齐,这次最大的功臣无疑是强行动用了诛仙剑的张雪瑶,故而众人也是隐隐以张雪瑶为首。   琉璃阁中,张雪瑶居于主人位置,第一个开口道:“这次能迫使慕容玄阴退去,运气占了很大成分,若不是慕容玄阴托大要从正面硬抗诛仙,也没那么容易就破去他的不灭金身,退一步来说,若是慕容玄阴真要死战到底,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秦穆绵举起手中茶杯吹了吹,轻声道:“不是犹未可知,是我们一定会死。慕容玄阴之所以退走,说到底还是怕被完颜北月或是道门趁虚而入,这会儿估计已经觅地疗伤去了,说起来这也是他平日里行事太过偏激之故,树敌众多,若是换成秋叶,就算一身修为十不存一,有大批道门高手护卫,也没人敢去乘人之危。”   一旁的唐圣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有说话,只是轻抿几口清茶后开始盯着手中的碧玉茶杯开始怔怔出神。   徐北游坐在上官青虹的下手位置,眼观鼻鼻观心,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在场诸人,只凭别人的描述不足以真正了解一个人,以后他就要与这些人共事,若是摸不清他们的真性情,难免就会有疏漏之处,若是能将他们的喜好性格全都掌握清楚,打起交道自然水到渠成。   对于秦穆绵的拆台,张雪瑶颇有些无奈,转而道:“就如今的道门而言,有无秋叶坐镇都不妨碍他们成为修行界的执牛耳者,而秋叶的最大作用就是镇压道门本身,以免生出许多不必要的内斗内耗,如今秋叶的飞升之期已近,却迟迟没有决定道门首徒,齐仙云那丫头虽然资质极好,但终究还是年纪太轻,资历太浅,无法服众。再者说,道门也从未有过女子做掌教的先例。”   秦穆绵冷哼一声:“男子做得,女子为何做不得?”   如今的琉璃阁中,女人不少,男人就只有徐北游和上官青虹两人,一老一小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无言苦笑。   也就在此时,一直在神游物外的唐圣月终于是回过神来,开口打断道:“你们俩扯远了,道门如何我们不去管,说些当下的事情,青河决堤,朝廷无粮赈灾,萧玄派遣萧白来我们江都筹钱调粮,说白了就是吃大户,我们该怎么应付,要快些拿出个章程才是。”   张雪瑶微皱眉头,道:“前门拒虎后门进狼,萧白这条饿狼虽然没有慕容玄阴那么大的胃口,但也势必要从我们身上咬下一块血肉才肯罢休。”   除了少部分逃亡海外和西域的余孽,如今的白莲教和闻香教已经不再做谋反的勾当,与朝廷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朝廷可以容忍他们的存在,甚至是在江都深深扎根,但他们也要在一定程度上配合朝廷,就好比这次筹钱调粮,他们就首当其冲地占了大头,不能轻易应付了事。   接着罗夫人和唐悦榕报上了这一年来的收支情况,与去年相比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最近因为海盗横行的缘故,海路收益略受影响,不过无碍大局。   三名做主的女子多是沉思,只是偶尔发问,最后她们又让众人先行离开琉璃阁,三人在阁内商谈了大约半个时辰。   直到天色近黄昏,众人才各自散去,张雪瑶让侍女准备些清淡小菜,特意与徐北游一起吃了顿晚餐。   饭后,张雪瑶亲自煮茶,问道:“北游,你想不想出来做一点事情?”   徐北游微微一怔,道:“自然是想的。”   张雪瑶轻轻点头道:“那好,过几天我便将剑宗的产业全都交给你打理。”   这次徐北游可是真的愣住了,摇了摇头,一脸不敢置信地重复道:“全部?”   张雪瑶嘴角微微勾起,本就是绝美的容颜上带出一抹看待子侄的母性慈爱之色,“差不多就是相当于唐悦榕和罗刹女的位置。”   徐北游深吸了一口气,小心问道:“师母,这是不是有些太过操切了?”   “不操切。”张雪瑶摇头道:“青莲那孩子不是当家作主的材料,剑宗这个家还是得由你撑起来。当初我布局仲谋的身后事,本来打算等你拿回剑气凌空堂后再把这些交到你的手中,不过现在慕容玄阴和萧白接踵而至,时不我待,却是要提前一步交给你了。”   徐北游沉默片刻,重重点头道:“请师母放心,弟子定会尽其所能,绝不会让我们剑宗亏损半分银子。”   “出息。”张雪瑶轻声笑骂道:“虽说做什么事情都离不开银钱,但银钱终究还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自身的修为境界才是根本,我让你来管这些产业不是让你学着赚钱,而是让你学着如何驾驭底下的人,你可千万别舍本遂末,退一步来说,以我们剑宗的家底也不差你赚得那点银钱。”   徐北游长叹一口气,“话虽如此,可师母你把这么大的一份信任放在我面前,我终究还是要做得差不多才说得过去。”   张雪瑶笑了笑,不置可否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去吧。”   徐北游起身,毕恭毕敬道:“弟子告退。”   徐北游走后,张雪瑶给自己自斟了一杯茶,低头看着杯中茶水,没有说话,看不清神情。   她忽然想起了初见徐北游时,那个年轻人背剑匣的身影,与当初离开江南的公孙仲谋竟是如出一辙,正是这份相似让她开始尝试着接纳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早年的公孙仲谋是个极为自负之人,只是后来历经种种坎坷挫折,他才将这份自负慢慢收敛起来,如今想来,公孙仲谋之所以要收徐北游为衣钵传人,是否就是看中了两人之间的这份相似?   也许还是为了弥补自己一辈子膝下无子的遗憾。   张雪瑶站起身,走出琉璃阁,虽然雨已经停了,但夜幕上还是阴沉一片,不见半点繁星。   对于一个孤身多年的女子而言,所谓的显赫地位和彪炳权势已经对她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如今的她之所以还要苦苦支撑,更多还是因为一份责任。   对于丈夫、对于宗门、对于家族、对于师尊的责任。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哪怕是一贯坚强的她也有些身心俱疲,甚至是疲累不堪,到了她这个年纪当然不会再想着找个男人做依靠,只是想着能有个出彩的后辈站出来,接过自己手中的担子,也好让自己歇一歇。   这一次,是自己强行请出诛仙击退了慕容玄阴,那么下一次,是否就是这个年轻人亲自动用诛仙了呢? 第八章 齐王萧白入江都   论权贵的数量和质量,江都比不得帝都;论驻军的战力,江都比不得中都;论历史之久远,江都比不得神都;论仙家之气概,江都比不得玄都;论天材地宝之蕴藏,江都比不过北都;但是有一点,江都豪富,这里几乎是天底下富人最多的地方,也是商贸最为繁荣的地方。   财气生和气,和气又生财。   自从过江龙慕容玄阴败走江都之后,江都城里更是愈发和睦,除了即将驾临的齐王殿下让这份和睦有些失色,其他一切都是那么美满。   草原的朔风吹不到江都的纸醉金迷,青河的大水更淹不到江都城的歌舞升平。   这就是江都。   随着慕容玄阴的两次铩羽而归,江都城头顶上的三位老佛爷的地位也就愈发稳固,不过最近有个消息在江都坊间迅速流传开来,让人颇感玩味。   那个曾经引得镇魔殿大动干戈的剑宗少主接掌剑宗在江都的各大产业,这让不少知道其中内情的人感到有点匪夷所思。   白莲教和闻香教这边倒是不如何惊异,唐悦榕和罗夫人更是心知肚明,这是张雪瑶已经开始着手布局让徐北游“接班”了,不过在她们看来,徐北游与其匆忙涉足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商道,倒不如专心完善自身修为,趁早收服剑气凌空堂才是正理。   此时已经成为剑宗名义上二号人物的徐北游已经从城外的东湖别院赶回城内的公孙府,今日的公孙府闭门谢客,实在是因为前来登门求见的各管事实在太多,让徐北游有点猝不及防,留下宋官官应付后,他则是带着刚从张雪瑶手中要过来的张安穿廊过堂来到后府。   其实八面玲珑的张安比起宋官官更善于与这些各色人物打交道,只是徐北游现在还有些事情需要张安帮忙,就只能先让宋官官勉强抵挡一阵了。   来到书房,徐北游坐到书案后面,指了指桌上的一大堆账本,道:“万事开头难,现在我有点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虽说有师母在上头压着,底下的人还是以试探为主,不敢太过放肆,可这些账册却是要给我的一个下马威,看意思是想让我这个少主知道其中的厉害。”   张安平心静气道:“底下的人这些年来都自在惯了,以往只要年底给姑母报账即可,其中可钻的猫腻空子极多,现在头顶上忽然多出个一个少主,他们面子上不敢多说什么,心底肯定要不舒服。”   徐北游感慨道:“张师姐说得透彻,那么依张师姐之见,我该如何应对呢?”   张安轻声道:“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   徐北游望着桌上堆成小山的账本若有所思。   宋官官忽然出现在书房外,声音不轻不重道:“少主,李青莲来了,见还是不见?”   徐北游沉吟了一下,道:“让她进来吧。”   府上自有仆役给李青莲引路,徐北游带着张安走出书房相迎。   相较起徐北游,李青莲有一个先天优势,她毕竟是从小跟着张雪瑶在江都地界长大的,与各方关系都还算不错,人头也熟,若是不跟徐北游对着干,也算是个不算的助力帮手。   今天的李青莲穿了一身江南仕女们喜爱的百褶如意月裙,脚踩素绒绣鞋,大家闺秀得一塌糊涂,身后还跟着几名剑宗女弟子和侍女,顾盼之间倒像是她才是这府邸的主人。   宋官官默默地跟在后面,面无表情,显然对这位主母的亲传弟子极是无感。   徐北游对李青莲笑道:“李师妹怎么到我这儿来了?难道是怕师兄我初来乍到,压不住场面,特意为我坐镇来了?”   李青莲冷着一张俏脸,“如果不是师父让我过来,我才不想来这儿。”   徐北游点点头,淡笑道:“说到底你我都是师兄妹,当年师父和师母也是师兄妹,携手重建剑宗,从无到有,才有我剑宗今日的大小产业,你我也应当如此。”   李青莲微微一愣,继而想到了什么,骤然涨红了面庞,羞恼道:“姓徐的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你我也应当如此’?难道你还想娶我不成?”   徐北游愕然无言。   ——江都四十里外,官道上有一支蜿蜒如长龙的骑队,足足有一千精锐铁骑。   人人披黑色玄甲,外罩同色大氅,手持铁枪,马背负弩,腰间带刀,众骑军在奔行之间的起伏姿态近乎一致,马蹄声杂而不乱,带出一股久经战阵才有的百战杀伐气态,令人侧目。   在整支骑队的中军位置,有一辆由四匹漆黑骏马齐拉的恢宏马车,云盖朱轮,金碧流苏,实实在在的亲王车驾无疑,宽大的车厢内只有一名身着玄黑正色蟒袍的男子,看相貌不过是而立之年,却能封爵亲王并有护卫亲军随行,出身宗室无疑,而且看身上蟒袍的颜色,还是最为嫡系的宗室。   一名身着玄色绣暗金边的将领骑马飞奔而来,然后缓缓减速来到马车一侧,与马车同速而行。   将领在马背上躬身施礼,沉声道:“启禀殿下,江都三司及各衙门官员正在二十里外迎接王驾。”   车厢内的人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将领不再多言,一夹马腹,向前疾驰而去。   车厢内的贵人正是奉当今天子萧玄旨意前往江都筹钱调粮的齐王萧白,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萧白忽然睁开眼睛,笑道:“既然先生已经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只见车厢内骤然有袅袅轻烟升腾,烟雾缓缓盘旋,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变为一个中年儒雅男子,与萧白相对而坐,微笑道:“太白,这次去江都可是天时与人和可都是在你这边。”   萧白问道:“此话怎讲?”   文士笑眯眯道:“青河决堤,这场大水糜烂数州之地,以至于灾民遍地,太白你奉旨筹粮赈灾,这是大义名分,可谓是天时。虽说慕容玄阴在江都铩羽而归,但也让江都城里的几个女人疲于应付,如今她们八成不会再去得罪太白,以免将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这可谓人和,有此两点,太白此去定是一帆风顺。”   萧白笑道:“那就借先生吉言了。”   中年文士笑意恬淡,“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没有慕容玄阴在前,太白你此去可是要有大大的麻烦,就是栽在这江都城中也不为奇,如今有了慕容玄阴开路,事情就要顺畅许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世间从来没有万全之事,最多也不过是九分意料之中,一分意料之外,我此番前来,就是想与太白你说说那一分意外。”   萧白正了脸色,郑重道:“自当洗耳恭听。”   江都城二十里外,已经有淅沥小雨落下。   三司衙门、暗卫府衙门、织造衙门等一干衙门文官,以及江都驻军的几位实权右都督,都已经在此按照官品位次列阵。   迎接王驾,仅次于迎接圣驾,更何况还是冠绝诸王的齐王,如此阵势也在情理之中。除了江都军左都督的位置如今还悬而未决,其他大小官员皆到齐。   少顷,小雨淅沥变为大雨倾盆。   黄豆大小的雨点落在迎驾的众多官员身上,声声激烈,可所有人都没有暂时避雨的意思,任由大雨将自己淋得通透,仍旧站在原地。   不多时,有马蹄如雷之声响起。   一千骑军如同一千滚雷奔驰而至。   此时已经不见亲王车驾,只见一袭玄黑蟒袍策马率先而至。   整支骑军路过众多迎驾官员面前时没有驻马的意思,只有一道平淡嗓音瞬间压过了漫天雨声。   “入城。” 第九章 初掌权登台亮相   国家家国,国和家的区别从来都不是那么明显。   如果将剑宗看作是一个小朝廷,那么公孙仲谋就是大行皇帝,张雪瑶是垂帘太后,而徐北游则是还未登基的太子殿下。   如今张雪瑶有意让徐北游逐步“亲政”,那么徐北游的首要任务就是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内阁班底”,现在只有宋官官和张安两人,顶多再加上一个李青莲,对于徐北游而言还远远不够。   他当下最是需要一个在内务方面很是精通擅长的人才,而且还要足够忠心可靠,只不过现在他根基尚浅,仓促之间却是没什么合适人选。   因为张雪瑶在事前没有放出任何风声的缘故,剑宗上下对于徐北游的突然上位倍感意外,现在剑宗的各大管事都聚拢在公孙府外,递交名刺拜帖,只期望能早早见上这位少主一面,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徐北游来到前府,这儿的管事叫张三,很是随意的一个名字,甚至都可能不是本名,是从东湖别院抽调过来的旧人,也算是东湖别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管事之一,相貌不俗,处事得体,很是拿得出门面。   张三跟在徐北游的身后,轻声询问道:“少爷,宋姑娘刚送走一波,这又来一波,都说是老爷的旧人,想要见您一面,您看是怎么着?”   徐北游摆摆手,道:“你去告诉他们,该见的时候我自然会见,不用在这等着。”   张三应了一声,往门房疾走而去。   老爷没了,少爷继承这座府邸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张三自然知道该怎么去迎合这位新主子,既然新主子已经把话说死,那么也别怪我张三不讲以往的情分,不给你们这些老相识通融几分,这通报一声就已经是好大的面子。   外面的人吃了这个闭门羹,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各家的账本都已经按照张雪瑶的意思交到徐北游的手中,若是这个所谓的少主应付不来,这账本自然就是他们给新主子的一个下马威,可退一步来说,若是少主应付得来,那些账本就成了新主子拿捏他们的把柄。   不可不防啊。   徐北游来到正厅,这儿已经等候着一位客人,这也是徐北游今天唯一愿见的客人。   江都按察使李章,已经迈入正三品行列的高官,无论是放在帝都还是放在地方,都有不小的话语权,而且按察使掌握一州之刑名,如今更是成为徐北游头上的“现管”。   这位李大人如今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单就年龄而言还能再往上攀爬几个位次,为人也算开通,相对来说比较符合徐北游的口味,两人前不久在灵谷寺的集会上相识,相谈甚欢,也能勉强算是一见如故,这次李章亲自登门拜访,徐北游架子再大,也没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徐北游刚刚跨过门槛,就已经在脸上挂起笑意,拱手抱拳道:“立章兄,当日灵谷寺无梁殿一别,着实有些时日未见,今天不知是什么风把立章兄吹到小弟这里来了?”   原本正坐在客座上饮茶的李章也起身还礼,笑道:“自然是贤弟的喜风了,听闻贤弟正式接掌令师的诸多产业,愚兄特意前来道贺。”   “惶恐惶恐。”徐北游摆手道:“我初来乍到,如今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以后还要仰仗立章兄多多指点关照才是。”   李章,字立章,除去张雪瑶这些层次太高的,以及那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死敌对头,在江南地界能面对面称呼他表字的,不超过二十个人,徐北游算是一个。   说起来徐北游也已是及冠之年,应该取个表字,只是一直没有长辈在其身边,这件事也就拖下来,现在别人想表示亲近也只能称呼一声北游。   而李章之所以如此示好于徐北游,所谓的一见如故只是其中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还在于徐北游的另一重身份。   李章并非是出身豪门世家,而是出身一般士族,能在如今这个年龄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如果还想再往上一步,可谓是难上加难。   只是李章并不想在正三品这个位置上止步不前,尤其是按察使还在三司中排名垫底,当然更让他不甘心。论能力,他不缺,论魄力,他也不缺,不管做官还是做事,他都可以游刃有余,如若不然他也不能爬到今天这个位子,他缺少的仅仅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徐北游出现了。   如果徐北游仅仅只是剑宗少主,那么还不会让李章如何动容,毕竟宗门和朝廷大多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庙堂上的事情连堂堂道门都没法插手,更何况一个今不如昔的剑宗?可恰恰徐北游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韩瑄的义子。   虽说韩瑄和徐北游从来都没有承认这层关系,但在外人看来却已经是确凿无疑,毕竟如今的韩瑄已是八十高龄,无妻无子,徐北游又是他一手养大的,将来还不是徐北游来给韩瑄养老送终和承继家业?这不是义子干儿又是什么?   有了这层身份的徐北游自然大不一样,已经是正经的官家子弟,随着韩瑄重回庙堂入阁,徐北游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李章看来,只要与徐北游搭上线,那么就肯定有机会接触到那位韩阁老,朝中有人好办事,自己说不定就能以三品封疆大吏的身份转入朝堂中枢,成为一部侍郎,至于能否更进一步成为主事一部的尚书或者直接入阁,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如何了。   徐北游这边与李章寒暄客套,李青莲一个人乐得清闲,自己在公孙府里四下走了走,说起来这儿以前一直是类似于半个禁地的存在,张雪瑶不喜欢别人打扰自己丈夫的故宅,就算是自己的爱徒李青莲也不例外,故而这还是李青莲第一次进来,不过一圈走下来,她却是有些失望,因为这里跟张府大同小异,只是更冷清一些,带着一股子渗人意味。   李青莲有些意兴阑珊,早些时候听老辈们说起奇闻轶事,高人们的洞府多是机关重重,别有洞天,甚至一些神仙秘境还有化须弥为芥子的神异,里面另有一番乾坤,各路高人深入其中探寻宝物,令人心向往之,可放眼现在,哪里有什么神仙秘境,净是些寻常宅子,真是无趣极了。   其实在许多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有不少前辈高人们留下的各种洞府,里面也的确有各种宝物,只是探秘寻宝这种苦差事怎么也不会落到她这样的大小姐头上,李青莲根本无法想象那些直面种种险境和同行厮杀的修士们是一种怎样的凄惨境地,客死他乡、无人收尸只是寻常,身有残疾、重伤难愈更是大有人在,甚至就是身形俱灭、化作飞灰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去走这条路如果没有韩瑄、公孙仲谋和张雪瑶,徐北游即便能侥幸成为一名修士,也多半要成为这样刀头舔血的“苦力”,整日拼搏厮杀,朝不保夕,说不定为了一株药草一本秘籍就要与人有一番生死搏斗,哪里还能用药如流水地修炼什么无上剑体,又哪有今日这般与众多高人权贵谈笑风生的风光。   不得不说,人与人不一样,起点不一样,过程不一样,结果也大不一样。   这也是徐北游为何会一直有个执念,要做人上人的执念。 第十章 秤金银家财万贯   大约半个时辰后,徐北游亲自将李章送出门外。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雨小雨一直没个间断,偶尔不下雨的时候,老天也是阴沉着脸庞,不肯露出半点阳光。   临近黄昏,阴雨连绵了小半个月的老天终于是舍得在层层乌云中打开一道缝隙,让些许夕阳残光透过这道缝隙洒落人间。   徐北游站在门前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斜阳,朝不远处的张安招了招手,说道:“张师姐,剑宗在江都城里的大小产业多如牛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当铺、钱庄、印局、赌坊、药铺、瓷器铺、古玩铺、书局、行院、粮店、酒楼、铁匠坊等十几种之多,你能否讲一讲其中确切数目?”   张安思索片刻,回答道:“回禀少主,我剑宗如今在江都乃至整个江南的产业,大致是当铺十七家,钱庄三家,印局两家,赌坊三十二家,药铺八家,瓷器铺五家,古玩铺三家,书局一家,行院九家,粮店十五家,酒楼二十家,铁匠铺四十家,客栈九家,织坊二十个,仅是本银就达千万两银子。另有各处城内府邸三座,城外别院两座,共有房屋六百余间,田地七千余亩,田庄八个,佃户九百余人,大小船只三百余艘,船坞两座,不算宗内弟子,仅是雇佣各色伙计就达两千余人。”   说到这儿,张安犹豫了一下,道:“还有专门从事海上劫掠的海盗一支,其中有船三十余艘,亡命之徒二百余人,岛屿水寨三座,配备各色弓弩、火器及宗内弟子坐镇。”   徐北游啧啧感叹道:“真是好大的产业啊,仅仅是本银就是如此骇人数字,真不知其中利益该有多大?岂不是富可敌国?”   张安摇头笑道:“我们没能插手盐铁生意,如果不算海路生意,距离富可敌国还有不小的差距,如今商贸发达,朝廷一年赋税最高时可达五千万两之巨,道门产业遍地天下,一年的收入大概也在两千万两以上,我们剑宗与这两家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相去甚远。”   徐北游点头微笑道:“的确是相去甚远,不过这两家不能以常理而论,我们不能与他们去比,而且就算真得能比,那也是站在风口浪家上,福祸难料,得不偿失。”   张安低声道:“其实姑母之所以让少主来接班,也并非完全是考验少主,世人皆知少主的养父韩阁老已经重回庙堂,如今贵为华盖殿大学士,当朝次辅,兼掌户部,如今韩阁老有意整顿户部亏空,江南是重中之重,我们剑宗这边由少主出面,于情于理,韩阁老都要网开一面。”   徐北游闻言苦笑。   两名老人,一名给了他一份好大的基业,一名给了他一个好深厚背景。   若是没有这两位老人,绝不会有今日的徐北游。   徐北游忽然有点想念先生,也不知道他在帝都过得怎样,毕竟面对一位坐镇朝堂将近一甲子的蓝相爷,他这位次辅即便有皇帝在背后支持,也不会太过舒心,而且自己还给他惹上了端木睿晟这个潜在敌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坑爹”了。   徐北游默念了一声蓝相爷和韩阁老,轻声道:“整顿亏空都是后话了,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应付千里迢迢从帝都赶来江都筹钱筹粮的齐王殿下,这位殿下来者不善呐。”   张安闻言后也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位齐王殿下很是无奈。   齐王,魏王之后的诸王第一人,最有希望承继大统者,如果当下与他结怨,日后他登上帝位岂不是要秋后算账?可要完全顺着他来,却不知道要被这位殿下咬下多少血肉,着实是进退两难啊。   其实从张安心底而言,她还是希望少主能动用公主殿下那边的情分,毕竟久闻公主殿下与这位兄长最是亲厚,而自家少主又与公主殿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若是从公主殿下那边说和,说不定齐王殿下就能高抬贵手,只是这种话她不好直接说出来,只能等着徐北游自己主动去做。   其实徐北游也考虑过这点,不过他自己心里没底,毕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如果贸然去求萧知南,说不定还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八字有一撇,那么这位齐王殿下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大舅哥,自己主动凑上前去,怎么瞧也是要被这位大舅哥好好教导一顿。   “难。”徐北游忍不住叹息一声,“难啊。”   ——与自己的妹妹一般,刚刚抵达江都的齐王萧白也选择落脚于江州谢家。近千近卫亲军就近于谢园外安营扎寨,萧白只带了寥寥十余人入住谢园。   谢园虽说归属于江州地界,但是距离江都却不算远,若是骑马只消两个时辰,萧白住在这儿倒也不怕误了什么事情。   就着这难得的半分晴日,萧白与谢苏卿沿着雨后的湖堤并肩而行。   谢苏卿面对这位齐王殿下,没有与萧知南相处时的随意,礼数很足,不过萧白倒是没有拿捏藩王架子,平淡道:“本王这次来江南所为何事,想来谢大人已经知晓,是急国之危难,为父皇分忧分劳。不过在本王看来,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从江南各大世家和盐商的身上弄些银钱,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三次四次行吗?可大小天灾人祸又岂止一条青河?除了水灾还有旱灾、蝗灾、瘟疫,这又岂是区区千万两银子能够一劳永逸的。”   谢苏卿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国之根本在于税收,如今税收却是年年减少,道门仗着不用纳税,大肆兼并土地,许多百姓不堪各种名目的课税,贱卖土地做了道门的佃户,不给朝廷缴税,反而去供养道门,偏偏这些各种名目的课税被层层克扣,能进入朝廷国库的银钱寥寥无几,如此循环,道门名下的地产越发庞大,已经快到动摇国本的地步了。”   萧白长叹道:“父皇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当年先帝为报道门相助之恩,特下恩旨许可道门所辖土地不纳赋税,时至今日却成了我朝一大弊端。父皇登基之后,推行一条鞭法新政,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国库丰盈,只是摊丁入亩降服得了几大世家却降服不了抱着先帝恩旨不放的道门,父皇几次三番想要遏制道门,收归土地,却被处处掣肘,才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   两人走进一座凉亭,谢苏卿忽然道:“殿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白沉默了片刻,道:“但讲无妨。”   谢苏卿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刚才已经说了,自从陛下推行一条鞭法新政以来,国库丰盈,道门那边虽是祸患,却还危及不到不在当下,可为何去年国库亏空高达九百万两银子之巨?以至于今年无钱赈灾修堤,偏偏陛下还对于此置若罔闻,其中深意不得不让人深思啊。”   萧白闻言后猛然一惊,道:“谢大人的意思是……父皇知道国库的事情?”   “恐怕不仅仅是知道这么简单。”谢苏卿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凉亭内石桌的桌面,“说不定就是陛下动用了这笔钱。”   萧白的眼神骤然一凝,轻声自语道:“根据韩瑄所言,去年预算三千九百万两,实际开支却足足有五千一百九十万两,超支一千二百九十万两,这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修陵也花不了如此多的银钱。”   谢苏卿若有所指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萧白忽然想起随着韩瑄一同被起复的新任西北军左都督张无病,不由悚然道:“父皇要用兵!?” 第十一章 乌云散雨后初晴   清晨,笼罩多日的乌云终于完全散去,久违的阳光普照大地,雨后初晴的江都从内到外都透着清新的意味,令人心旷神怡。   徐北游站在一座等身高的落地镜前整理着自己的衣饰,玻璃是个稀罕事物,这种与铜镜完全不同的玻璃镜更是千金难求,如果不是剑宗手中握有一条海路,也弄不到这般珍贵之物,而像这么大面积的镜子,放眼整个江都也不会超过十面。   徐北游扶正自己的头冠,头也不回地问道:“今天可还有人登门?”   宋官官站在徐北游的身旁,回答道:“自然是有的,都是江南各州的管事,得到的消息晚,动身也晚,所以比江都的各大管事来得稍迟一些。”   徐北游平淡地嗯了一声,脸色古井无波。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他也无师自通地学会在长辈面前伏低做小讨喜,在外人面前虚与委蛇,下属面前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徐北游也会自嘲地想,也许这就是走向人上人的必然经历过程。   宋官官迟疑了一下,问道:“公子要见他们吗?”   徐北游抚去袖子上的褶皱,直接了当道:“不见,派张三把他们打发走便是。”   宋官官轻轻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前府门房里,坐满了身着绫罗者,见张三进来,众人全都起身,一名领头的略带讨好道:“张管事,我们不比那些江都城里的管事们近在咫尺,来一趟江都不容易,请您务必通禀一声,总得让我们见一见少主。”   “是啊,来一趟不容易。”   “总得让我们见上一面才是。”   “说到底都是自己人,哪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他身旁的众人纷纷出声帮腔。   “众位,众位。”张三堆起笑脸,道:“少爷他说了,这几天清查账册,事务繁忙,谁都不见,各位还是都回去吧。”   “见不着少主,我们就待在这儿不走了!”另外一名身材高大的管事带着三分怒气道,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好好好。”张三还是满脸笑意,道:“不走就不走,既然诸位愿意等,那就在这儿坐好了,我这就吩咐人给诸位送茶来。”   说罢,张三对门房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了门房。   张三走后,那名身材高大的管事道:“主母掌权这么多年,怎么就突然交权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怕烧着我们这些小鱼小虾。”   领头之人叹息道:“说得不错,主母她知道我们的难处,对于一些事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作太多计较,可就怕这位少主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断了我们的活路。”   身材高大管事道:“要不是如此,我们也不至于一天跑几百里路来江都吃这个闭门羹。”   一名身材瘦削的管事压低了声音道:“这都是轻的,有句老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大权可还在主母这位老佛爷的手里,少主离着‘亲政’还远着呢,主母那边的态度也不可轻忽大意,若是只想着讨好少主却忘了主母那边,恐怕也是好大的罪过!”   众人皆是猛然一惊,纷纷点头称是。   后府,徐北游刚刚用完了早膳,正在铜盆里净手,宋官官拿着一封泥金请柬走进来,道:“公子,齐王亲军刚刚送来的请柬。”   徐北游擦拭双手后接过请柬扫了一眼,微挑眉头,道:“这位齐王殿下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刚到江南就要召集众多巨商富贾议事。”   宋官官小声道:“其实就是要钱罢了。”   徐北游将手中请柬放到一旁,“朝廷嘛,就算是抢钱也得编织个好听的名号,安上个大义的名分,要钱也是抬举你了。”   宋官官莞尔笑道:“还是公子说得透彻,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徐北游虚指点了点她,玩笑道:“少给我灌迷魂汤,我若是马失前蹄,就是被你给捧杀的。”   宋官官笑了笑,又想起一事,问道:“公子是否要与罗夫人和唐夫人那边通通气?”   徐北游点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待会儿就去那两边走一趟,毕竟我也算是这两人的晚辈,没有等着她们上门的道理。”   ——江州,谢园。   齐王萧白坐在正厅主位上,双腿稍稍向外分开,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腰背笔直,龙盘虎踞,典型的军伍将帅做派。   几名身着黑色锦绣官袍的暗卫高官站在他的面前,都是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恭敬姿态做到了极致。   不得不说,人与人不一样,王与王也不一样。   暗卫素有天子内卫之称,不但凌驾于文武百官之上,就是寻常王孙公侯也不放在眼中,像那豫州暗卫府都督佥事羊师何,堂而皇之地欺压郡王萧去疾,而萧去疾除了上书弹劾之外也是无法可想,从此一点就可见暗卫的权势之重。   只是在萧白面前,却没有哪位暗卫高官敢于拿捏身架,虽然如今的萧白还未被册封太子,但自古以来册立储君不过四点,立嫡、立长、立贤、立爱,萧白是当今元后所出,即是长子又是嫡子,名正言顺的萧家嫡长子、嫡长孙,而且自身也绝非萧去疾这样的庸碌宗室,无论战功还是治政都颇有独到之处,如此一来,立嫡、立长、立贤三点都已经齐备,当今陛下又是圣明之君,断不会行立爱之事,故而朝野上下无一不将萧白视作太子储君。   储君,储备之君,说白了就是备用的君王,将来承继大统之人,有这层身份在,哪怕是三位暗卫府都督堂官,也要毕恭毕敬。   萧白抬了抬手,道:“都别站着了,坐吧。”   “谢殿下。”几位江南暗卫府的高官齐齐应了一声,按照官职高低分而落座。   萧白缓缓道:“本王这次的来意想必你们都已经知晓,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有些话本王也就明说了,本王此来所求一个钱字。可红口白牙问人家要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难事,就算本王也很是发愁,所以还要请诸位大人相助本王。”   在座众人连道不敢。   萧白眯起眼,语调微微转冷道:“不敢,还是不愿?都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本王不要谁灭门抄家,只是要让这些富商们捐出点银子,你们这些三品大员难道还比不上小小的七品知县?平日里的本事呢?”   坐在萧白旁边的谢苏卿开口道:“毕竟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上百万灾民等着赈灾,殿下奉陛下的亲临江都筹募钱粮,我们暗卫府既然有天子内卫之称,就当为陛下和殿下分忧,哪有推脱迟疑的道理。”   几名暗卫高官对视一眼,江南暗卫府都督佥事江斌起身道:“回禀殿下,微臣有一计策。”   萧白看了他一眼,道:“江大人请讲。”   江斌沉声道:“拿一只出头鸟杀鸡儆猴,其他的自然知道要破财消灾。”   谢苏卿捻须道:“如此行事恐怕于朝廷颜面有损。”   徐北游却是饶有兴致道:“泱泱朝廷,弄到今天要向富户筹募钱粮的地步,已经是颜面大失,再失几分也是无妨,依照江大人的意思,用谁来做杀鸡儆猴的鸡呢?”   江斌沉吟片刻,道:“回殿下的话,若只是处置一个寻常富商,起不到震慑人心之用,所以依微臣愚见,还是要从江都城里最大的三家入手,这样才能杀鸡儆猴。”   “哦?最大的三家。”萧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问身旁的谢苏卿道:“是哪三家啊?”   对于萧白的明知故问,谢苏卿只能如实回答道:“唐家、秦家和张家。”   江斌低下头去,嘴角轻微勾起。   萧白眯起眼,轻声自语道:“三选其一。” 第十二章 千金楼上说三策   徐北游按照距离远近先去唐府走了一趟,在这儿见到了唐悦榕,唐悦榕的态度不冷不热,只是淡淡地与徐北游应酬几句,不过她平日里就是这般态度,徐北游倒也不以为意,出来唐家之后,又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千金楼。   千金楼,两重含义,一重含义是因为楼内满堂贴金,共用了三千六百块金箔,形容整座建筑的用料之贵。另外一重含义则是形容楼内女子的身价之高和姿容之好,堪比官家的千金小姐。   千金楼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   徐北游当然不会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而是从一处不起眼的偏门进了千金楼的一座跨院,然后在一名掌班的引领下,穿廊过堂来到千金楼的主楼。   平心而论,徐北游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儿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   这里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玄乎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   千金楼共有五层,沿着一条并不示于外人的隐蔽楼梯来到顶楼,整个楼层与下面的四层并不相通,而且也不用墙壁分割房间,换而言之整个顶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其中多的是绣墩和桌椅,摆放随意,可供近百人在这儿闲坐闲谈,只有最深处才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   徐北游进入顶楼之后,为他引路的那个掌班又奉上一壶清茶后就按照原路退了回去,与此同时,房间深处的屏风和珠帘仿佛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推着向两旁撤开,露出其后的一张巨大贵妃榻。   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坐在这儿的竟然不是罗夫人,而是千金楼的真正主人秦穆绵。   今天的秦穆绵内着一身月白素裙,外罩湖色纱衣,若是抛开身上那份不俗气态不谈,单就服饰而言,更像个中等士族人家出身的妇人,与这座寸地寸金的千金楼有些格格不入。   徐北游愕然道:“秦姨,您怎么在这儿?”   面对这位喜怒无常的女子,徐北游很小心地用上了一个您字。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秦穆绵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从榻上起身后笑着反问道:“毕竟这儿是我的产业。”   “可这儿……”徐北游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干笑道:“毕竟不太好。”   秦穆绵微笑道:“你是觉得这儿不干净?小家伙,不是这儿脏,而是你自己看不开。”   至今还是童子身的徐北游被秦穆绵一语道破天机,脸庞微红,不由地轻咳几声以作掩饰。   “作为长辈跟你说这些,是有些不像话。”秦穆绵轻笑道:“可也不必太过忌讳,修士若是连这点男女之事都看不破还谈什么长生不朽?道门有房中双修术,佛门有欢喜禅,至于其他采补的旁门左道更是数不胜数,玄教有门叫做九子母天魔的秘法,可幻化出九名赤身美女,你若遇到了难道还要闭上眼睛对敌不成?”   徐北游脸色一正,恭敬受教。   秦穆绵坐到靠窗位置的一方绣墩上,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一个绣墩,道:“坐吧。”   徐北游恭敬坐下。   秦穆绵问道:“你是为了齐王之事来的?”   徐北游点头道:“齐王的请柬已经送到我的府上,我这次来正是想与罗夫人提前通个气。”   “罗敷啊。”秦穆绵用手指轻轻敲击了下桌面,“她不在这儿,不过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罗敷,这还是徐北游第一次知道罗夫人的真实名姓,真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只是不知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之后,她才会由罗敷变为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罗刹女。   这个念头只是在徐北游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就把思绪转回到当下的事情上,问道:“秦姨,你觉得齐王会用什么手段逼我们三家拿出银子?”   秦穆绵伸出右手的食指左右摆动,“不止是我们三家,萧白要面对的是整个江南的富商,毕竟天底下的生意是做不完的,除了我们三家之外,还有江南的盐商和海商,能在江南这地方立足,又有哪个是简单的?若不是因为如此,萧玄又何必让自己儿子亲自过来。”   徐北游又问道:“若是秦姨您处在齐王的位置上,该如何着手?”   秦穆绵微笑道:“若是设身处地站在萧白的角度看待问题,大致能有上中下三策应对,下策很简单,萧白不是带了一千亲军吗,放开手脚就是,谁不服便杀谁,不过这也是最下乘的昏庸手段,不但要让江南众多富商心寒,甚至激起乱子,而且还要让满朝文武和萧玄失望,从此与太子之位无缘了。”   秦穆绵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至于中策,也不复杂,说白了就是杀鸡儆猴,江南富商的势力虽大,但不是铁板一块,甚至平日里互相之间还多有龌蹉,这时候萧白只要从中找出一家有份量的,甚至都不用罗织罪名,毕竟做生意的又有几个干净的?只需要把过往的罪名往外一翻,然后再把这倒霉鬼往铡刀下一送,接着便是萧青天誉满江都和大小富商争相捐银救灾的太平戏码。”   徐北游对官场庙堂并不熟悉,不过此时听这位“太妃”娓娓道来,竟是颇有些茅塞顿开之感,但是秦穆绵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他脸色骤变,“至于这个倒霉鬼选谁,无非就是两点,一是要分量够重,不然吓唬不了别的牛鬼蛇神,二是要够富,要能榨出足够多的银子。其实说来说去还是要落到我们三家的头上,倒不是要我们三家家破人亡,萧白也没那个能耐,只是若被选中成为那只被杀给猴看的鸡,免不了要有一番伤筋动骨。”   徐北游轻吸一口气,缓缓道:“而我在三家之中,论修为比不得唐夫人,论资历更比不得罗夫人,也是最有可能被选中的。”   “这倒未必。”秦穆绵笑意有些古怪道:“毕竟你还有萧知南的情分,不过这点情分是把双刃剑,如果萧白真的选择了中策,他是不是选你,就要取决于你能否让他满意了。”   徐北游苦笑无言。   秦穆绵继续说道:“还有最后的上策,很是考验手腕和火候,做事如烹小鲜,火候过了,事情就焦,火候不到,流于表面。如果萧白想用上策,就不能现在给你们发请柬,最起码要等到他把江南这潭水的深浅摸得差不多了,然后再急火慢火齐用,恩威并施,一边用苍生大义,一边用朝廷大威,最好再在灾民身上做些文章,背地里鼓动这些灾民来对付这些被冠上为富不仁名号的大小富商,如此一来,谁还敢不乖乖就范?”   徐北游这次可是对秦穆绵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不愧是在江南操纵风云多年的三位老佛爷之一,绝不仅仅是凭借自身修为强横而已。   最后,秦穆绵道:“你也不要小瞧了这些庙堂官员,他们其中有些人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甚至都不是道门几岁童子的对手,可说起心机城府手腕,就是许多堂堂地仙也不及他们万一,你要谨防他们借刀杀人。”   “多谢秦姨教诲。”徐北游郑重点头,对于这位长辈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全都记在心上。   秦穆绵端起茶碗,没再说话。   徐北游知趣起身,道:“晚辈告辞。” 第十三章 潜龙在渊第一王   江南本就富庶,随着海禁放开,无数海商兴起,占据了天时地利的江南愈发富饶,是为当之无愧的天下富贵之最。   萧白下江南筹募钱粮,自然早早对江南下了不少功夫,他之所以刚到江南就立刻发出请柬,不是因为他鲁莽自负,而是因为他早已对江南的大小事情了然于心,这潭水的深浅,哪里淹得死人,哪里淹不死人,都一清二楚。   正如秦穆绵所说那般,对付江南各大富商有上中下三策,不过上策太过考验手腕和火候,而且见效太慢,他没那么多时间去等,所以他选择了相对而言更快的中策。   杀鸡儆猴。   当下问题是要杀哪只鸡?   江斌那点借刀杀人的小心思当然瞒不过萧白的眼睛,他不在意江斌和端木家父子之间有什么谋划,但不代表萧白愿意被他们当作杀人的利刃。   萧白,字太白,祖籍东都,生于东都,也就是现在的帝都。他有个横扫天下一手开创了大齐王朝的祖父,也有一个雄才大略君临天下的父亲,母亲出身于当朝显贵徐家,他的外曾祖父是凌烟阁功臣排名第二的西河郡王徐林,他的舅舅是位居齐初三杰之首的徐琰。   早在前朝,外曾祖父徐林就是大郑的大都督,与他的曾祖父武祖皇帝萧烈同朝为官,两家就家世而言绝对是门当户对。   又因为他的母亲贵为元后,所以他是萧玄之嫡长子,萧煜之嫡长孙,在及冠之年就被封为渤海郡王。   两家人中,萧白的叔伯堂兄们俱是封王,舅舅表兄们也大多承继国公爵位,剩下之人亦是非富即贵,父族和母族都是如此显赫,可以说萧白自出生以来就决定了他以后的路途绝不会平凡度过,无论是成也好,是败也罢,他都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萧白也不负两家人的厚望,自小就聪敏过人,在专供宗室的太学中名列前茅,君子六艺精通娴熟,处处压过同样被看作聪慧的牧棠之。   五岁那年,他由已经活了三个甲子的老祖宗萧慎亲自开悟,开始修习剑道,同时兼修萧家拳意,两种功法齐头并进,九岁那年踏足一品境界,虽然比不得萧元婴这种怪胎,但也足以称得上惊采绝艳。   不同于萧元婴专注于修行一途,萧白涉猎极为庞杂,十二岁那年,别的孩子还在私塾里摇头晃脑背书的时候,萧白已经走进被俗称为御书房的养神殿,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处理国政,如何玩弄帝王心术,如何与权臣武将斗智斗法。   萧白就是这样一个让同龄人嫉妒羡慕到怨恨苍天不公的天之骄子,越长大也越是锋芒毕露,而在这份锋芒毕露之下是一份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如果将萧白比作一把剑,他什么时候能够归剑入鞘,那他什么时候就成为一个完美的王朝接班人。   不过萧白“藏剑”的办法并非是以诗书压制,而是以毒攻毒,剑走偏锋到了极点。   这也是萧玄的意思,在他看来,过犹不及的诗书礼仪只会完全磨灭掉自己儿子与生俱来的锐气和灵性,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书呆子,所以他不顾妻子的哀求和满朝文武的反对,将自己刚刚及冠不久的儿子送入了大都督府。   承平十年,刚刚及冠开府的萧白以郡王之尊进入大都督府历练,初任都督佥事一职,次年就跟随大都督魏禁征伐南疆。   这在当时绝对是轰动一时的大事,因为当时就有很多人将萧玄视作太子的不二人选,甚至南疆那边的叛乱蛮王听闻消息后都放出话来,要生擒这位未来的大齐太子。   承平八年到承平十四年,南疆一共发生了七次大小战事,萧白前往南疆的时候刚好赶上第五次战事,也是最激烈的一次战事。   那次战事,大齐这边由大都督魏禁亲领总兵官之职,挂平南大将军印领军,另有两位都督和六位都指挥使随行,抽调右军和中军十二个正兵营的兵力,共计十二万大军。   大齐官制延续前朝,故而所谓各种名号的将军只是勋官散阶,真正的实权武官则皆以都督称之,最高官阶为正一品的大都督,其次是从一品的左都督和正二品的右都督,再往下就是分别镇守各地的从二品都指挥使。   至于武官的总兵官,和文官的总督一样,都只是临时官职,遇有战事佩将印出战,事毕缴还。   一位正一品的大都督,一位从一品的左都督,一位正二品的右都督,六位从二品的都指挥使,再加上一位超品的渤海郡王,单从官职上就能看出大齐朝廷是如何重视此战。   南疆那边更是声势浩大,经过前四次战事,小部族已经近乎绝迹,七十二寨在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摒弃前嫌于组巫山议事,共举帝江氏为王,以巫教大长老祝九阴为相,强良氏为将,浩浩荡荡二十余万人,与大齐官军展开决战。   这一战,不谈那些不为人所知的高人斗法,只说军伍厮杀,刚刚及冠的萧白此时不过是鬼仙境界,但每逢陷阵必定身先士卒,以霸道剑斩敌近千,由此开始铸就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承平十二年,这场持续两年之久的战事落下帷幕,南疆蛮族大败,强良氏身死,祝九阴重伤,帝江氏则带着残兵逃入十万大山。   从此南疆无大战,其后的几次战事多是小规模的战事,不足道哉。   此战之后,魏禁改佩镇南大将军印暂留南疆镇守,萧白则是累功至都督同知之职,也随之留在南疆,独领一军肃清叛军余孽。   当年大齐太祖皇帝萧煜领军第一次南征蜀州,攻陷蜀州后,蜀中豪族勾结南疆蛮族叛乱,当时的剑门行营掌印官林寒也曾奉命率军进入南疆镇压,当时杀得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无论老幼妇孺,无人得以幸免,林寒由此被称作是修罗将军。   不过不同于这位如今的草原汗王,萧白显得极为克制,拉拢地方豪族,恩威并施,已经逐渐显现出为君者的心机和手腕。   承平十四年,萧白奉旨回京,这时候的他已经是人仙巅峰境界。   回京之后,萧白不再担任具体职务,而是以皇子身份超然于上,以协掌兵部的名义开始涉及朝堂政事。   有了南疆的战功资历,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在武这方面做到极致之后,萧白开始由武转文,承平十六年,一个辅理朝政的名义,让他开始在几部衙门之间游走,虽然还达不到太子监国的程度,但与其他皇子比起来已经是天壤之别。   更为难得的是,萧白一路走来都保持了一个很清醒的头脑和认知,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不否认自己那个堪称辉煌的起始点,不自负,不狂妄,逐渐收剑入鞘。   官场修行也是修行,萧白竟是在这几年的时间中,触类旁通之下一举突破桎梏,成功踏足地仙境界。   承平二十年初,也就是萧白的而立之年,他被进封为素有潜龙之称的齐王,正式就藩齐州,力压辽王和燕王,朝堂排班位列诸王第一,身份地位煊赫到了极点。   这时候的他距离登临绝顶只差最后两步,于是他愈发谨慎小心,不敢露出半分骄躁之态。   也正是因为他这番姿态,萧玄虽然从未亲口夸赞过他,但态度上却越发温和起来,这次江南的差事,无疑又是一次父亲给儿子的铺路。   当然前提是要萧白能把这个差事做好。   为君者,不但能行雷霆之事,也当有阴柔转圜手段。   剑,不一定非要血溅五步,也可以口蜜腹剑。   这是一个父亲另类的教导方式,也的确教出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儿子。 第十四章 四百人之大筵席   萧白专门征用了一座不大别院,就在江都城中,挑了个好日头,在院中摆下近百桌筵席。   桌是百姓常用的八仙桌,漆黑的桌面,不大不小,如军阵一般整整齐齐排列,就算一桌仅仅只坐四个人,近百桌也是近四百人。   今天的菜式也有些意思,萧白故意没有让人弄出什么几百两银子一席的排场,而是极为素淡,顶破天也就三两银子,既是应当下天灾之景,也是挤兑这些富商的小手段。   萧白有一个不好与人言的野心,他最少也要从江南带走五百万两白银,大约相当于朝廷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若是更多,那就是一千万两白银,除了赈灾之外,还能有大量节余。   至于再多,那就是过犹不及了。   这次的群商大宴注定要让徐北游这个刚从西北苦寒之地走出不过一年的小人物见一见大世面,除了萧白、谢苏卿、江斌、江都三司主官等全部出席之外,还因为这次来的三百余富商几乎囊括了江南的大半头面人物,可以说江都乃至江南有份量的角色都汇聚到了这座原本并不起眼的别院之中。   徐北游与唐悦榕、罗夫人一道过来,时候不早不晚,一些依附于三家的富商立刻就主动凑过来,隐隐围绕在三人周围,以三人为主心骨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庞大利益团体。   相较于罗敷,唐悦榕更为沉默寡言,而罗敷又似乎有意无意地将徐北游推到台前,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很快闻弦而知雅意,开始奉承这位声名鹊起的剑宗少主。   徐北游之所以能有今日这不小的名声是因为两件事,一件事就是他从西北远赴江南,惹来镇魔殿兴师动众的围追堵截,再一件事就是他在短短不到的一年的时间中就从张雪瑶的手中接权,成为名副其实的少主。   年纪轻轻便执掌剑宗的千万身家,这让许多奔波一辈子才打拼下百万身家的老辈富商忍不住喟叹,只是不知该说英雄出少年,还是该说人比人要气死人。   一番应酬寒暄之后,众人缓缓散开,一直没有说话的唐悦榕这才开口道:“长见识了吧?”   徐北游颇有些感慨道:“虽说也有几个不济事的,但大多数都是人精,跟这些人打交道,长见识。”   “商场不比官场,没有太多的终南捷径,能爬到这一步的,大多都有几分心机手腕,不过商人重利寡义,不好深交。”罗敷提醒道。   徐北游点点头,表示记下。   突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门口方向。   一名身着朱红道袍的老道人缓步行来,头戴道门三冠之一的太清鱼尾冠,手持银丝拂尘,大袖飘摇,整个人说不尽的仙风道骨,见此一幕,唐悦榕面无表情道:“杜海潺老儿到了。”   在杜海潺身后还跟着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道人,一身合身藏青道袍,三缕长髯,笑容和煦,头戴道门九巾之首的混元巾,没有杜海潺那股近乎半仙的高高在上气态,却有一种难言的平易近人,暗合道门与世无争的无为之态,很难引起太多别人的注意。   无为不争。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相争。   这是道祖的一句话,这名中年道人虽然达不到道祖的境界,但也得三分神意。如果说杜海潺的视线只是在几名地仙高人的身上一扫而过,对于其他人完全是视而不见地忽略,那么这名中年道人则是一点点地看过去,无论高低贵贱,最后才落在徐北游的身上。   几乎就在同时,徐北游的后背猛地升起冷汗,这是自他初步小成无上剑体后的第一次如此反应,这种感觉就好似剑器遇敌自鸣,玄妙难言。   罗敷的脸色略显凝重,沉声道:“镇魔殿第七大执事,秦广王。”   萧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几乎惊动了整个江南,自然不能少了同样在江南举足轻重的道门。   杜海潺,江南道门之主,早在大郑年间,杜家就已经是道术坊的主人,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秦广王,刚刚接替死去的南方鬼帝成为镇魔殿在江南的主事大执事。   “原来是镇魔殿的大执事。”徐北游重重呼出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对于徐北游而言,刺探也好,敌视也罢,甚至是毫不掩饰的杀机,只要与镇魔殿牵扯上关系,那都变得顺理成章,甚至是理所当然。   经历了足够多的起伏历练之后,徐北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看到地仙境界就要赞叹仰慕的年轻人,虽然还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泰然处之已经是绰绰有余。   这次的筵席除了四人一席的小桌外,还有一张位于最中间位置的圆桌,足以让十几人围坐,夺目非常。   按照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这是主人和重要客人的位置,说得更直白一些,这里是全场最有份量之人才能入座的位置。   萧白、谢苏卿、江斌、杜海潺、秦广王、三位三司主官都是这张桌上的人物,徐北游、唐悦榕、罗敷三人也有资格入座这一桌,另外就是几位身家不菲的盐商,或者干脆就是手眼通天的官商人物。   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能坐进这张桌子自然是身份煊赫不凡,可也意味着成为出头之鸟,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位置可不好坐,说不定就要被齐王殿下杀鸡儆猴,伤筋动骨。   萧白作为主人,也是最为尊贵之人,他入座之后,其他人开始按照身份高低陆续入座。   徐北游轻轻呼吸一口气,在唐悦榕和罗敷入座之后,缓缓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安排还是巧合,徐北游的位置刚好正对着萧白,萧白似有似无地扫了他一眼,笑意玩味。   徐北游自然是察觉到了这道并未掩饰的目光,只是没有胆大地敢于回应,也不知为何,他面对萧白时总是有些做了亏心事的心虚。   徐北游左手边是罗敷,右手边则是一位以前没有打过交道的盐商大枭,据说是脚踏黑白两道的人物,这些年来手上也沾染了不少人命,虽说没有地仙高人坐镇,但供奉了一位人仙境界的客卿,以及几十名一二品境界的护卫,手笔很是不凡,要知道萧白的百战亲军也不过是介于二品和三品境界之间而已。   不过关于这位巨商最出名的一件事还是他的盐船被对头截去,他却只问属下损伤如何而不问盐船损失几何,其中胸襟可见一斑。   盐商们多是带着些许黑灰之色,官商们则是与之相反,不管有没有这方面的事实,表面上则是一定要将自己撇清干净,凡事沾上一个官字,就不得不讲究一个名,官声二字,马虎大意不得。   放眼整张桌子,无论是唐悦榕也好,还是罗敷也罢,都是瞧着年轻,实际年龄做徐北游的奶奶都绰绰有余,驻颜有术罢了,其他人也大多是介于中年和老朽之间,只有徐北游和萧白年纪最轻。   而徐北游与萧白之间又有一代人的差距,两人从地位上而言也不可同日而语,徐北游只是剑宗的接班人,而萧白却是整个王朝的接班人,高下立判。   周围小桌上的各色人物,自然是将视线聚焦在居中位置的大桌上,尤其落在两个面孔很生的年轻人的身上。   至于唐悦榕和罗敷,虽然也看着年轻,但在江南地界却是老面孔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能会有人不认识张雪瑶这三位藏于幕后的老佛爷,但绝不会有人不认识这两尊经常抛头露面的大佛。   萧白身着藩王蟒袍,又坐在正中主位上,极有辨识度,身份不问便知,这位藩王的传奇经历不用多言,差不多也是无人不知,正因如此,初次在这种场合露面的徐北游理所当然不过地引来了不少人的好奇。 第十五章 胆大包天直言问   “生面孔?”一名刚从帝都回来的粮商偷偷指了指徐北游问身边的朋友。   与他一桌的三人都是常年扎根江都的,其中一名年纪和他相差不多的酒商轻声道:“他叫徐北游,是张老佛爷指定的接班人,现在刚刚接手没多久,看到他左手边的那两位没,罗夫人和唐夫人,在江都那也是跺跺脚就能震三震的人物,能跟这两位平起平坐,这年轻人的能量可见一斑。”   “张老佛爷?!”粮商显然是见过不少世面,知道张雪瑶的大名,惊异道:“张老佛爷的接班人不是那位李大小姐吗,怎得变成如今这位了?这里面可是有什么变故?”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隐约听到一些传闻,说这年轻人是公孙先生的弟子,前不久刚从西北返回江南,又有道门插手其中,其中的水很深,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妄自揣度的。”酒商小声说道。   同桌的一位年纪略轻的商人兴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对于许多秘闻不甚知晓,小心翼翼地插话问道:“二位,敢问一句,两位所说的张老佛爷到底是何许人物?”   粮商笑道:“自从我大齐立朝之后,这江都城就有三位大人物坐镇,说一不二,任凭你是三司衙门还是世家高阀,都要给这三位一个面子,久而久之,底下的人就称呼她们为老佛爷。我们说的这位张老佛爷就是其中之一,叫张雪瑶,出身魏国张氏,前朝时曾被大郑皇帝册封公主封号,至于另外两位老佛爷,也相差不多,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年纪略轻的商人忍不住咋舌道:“那这几位老佛爷有没有来?”   “她们怎么会来!”酒商压低了声音,道:“拿我们生意人的话来说,她们是东家,罗夫人这几位是掌柜的,有些事情掌柜的能做主就不用东家出面。”   粮商接着问道:“对了,张老佛爷我知道,可这位公孙先生又是谁?”   公孙仲谋名声很大,甚至被盛赞为“天下谁人不识君”,可这个“谁人”却不是说所有人,而是指真正站在权力巅峰上的那一小撮人,换而言之,公孙仲谋的名气更多来自于修行界,而不是俗世,只有地位达到一定高度的人才能知晓公孙仲谋这四个字究竟代表了何种含义。   桌上年纪最大的老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公孙先生,那可是比三位老佛爷还要了不得的大人物,我年纪大,赶上了公孙先生当年在江南叱诧风云的那段日子,曾经远远见过一面,不过却没能说上一句话,不可谓不是遗憾。”   老人下意识顿了一下,略微迟疑犹豫后,感慨道:“公孙先生本名是公孙仲谋,出身魏国公孙氏,剑宗宗主,与那位张老佛爷是结发夫妻,如果这年轻人真是公孙先生的传人弟子,那么能够接班倒也在情理之中。”   有了这个开头,于是有关徐北游的讨论便愈发激烈起来,附近几桌也加入进来,把徐北游与端木玉之间的恩怨,甚至是留宿谢园的故事都给翻了出来,显得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神秘莫测,甚至是有点神乎其神的意思。   这时这些商人们再去看徐北游,就不是品头论足了,而是有点忌惮和敬畏的意思,毕竟自古以来都是唯以成败论英雄,无论你惊采绝艳也罢,天生我才也罢,只要一事无成那就是一文不名,可如果你能上位,哪怕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一头猪,也能引来无数人的膜拜。   能够入座正中圆桌的巨贾们当然还不至于带着敬畏看待徐北游,不过他们更了解徐北游的底细,了解得越多,他们也就越发忌惮这个后起之辈。   徐北游是公孙仲谋的衣钵传人,他从公孙仲谋身上学到的不仅仅是剑道一途,还有“织网”的本领,公孙仲谋曾经用几十年的时间织就了一张巨大的人脉网,覆盖大半个天下,被誉为天下无人不识君,徐北游虽然没有公孙仲谋的道行火候,但是他所构建的那张网已经初见雏形。   不去说公孙仲谋和张雪瑶夫妇二人,看看徐北游陆续结交的人物,萧知南、萧元婴、谢苏卿、墨书、张百岁、张无病、陈公鱼,甚至还有一个若即若离的慕容玄阴,堂堂三司主官之一的李章甚至都不算入流,更何况在徐北游的背后还有一位重返庙堂的韩阁老。   这些人未必会真的全都会出手相助徐北游,但仅仅是名头就足以把绝大多数人吓得望而却步。   从这点上来说,徐北游是何其幸运,他可能没有什么天赋异禀之处,但是比起寻常人,他有一条通天之途,这些寻常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大人物,他却能一一结交,其中所蕴含的巨大的财富,简直无可估量。   含情脉脉的寒暄客套终究要过去,动刀子割肉的时候来了。   萧白端着酒杯起身,先是环顾四周,凡是他的目光扫过之处,悉数归于平静,等到全场鸦鹊无声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想来在座诸位都知道本王,本王早年曾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习惯了军令行事,令行禁止,不太熟悉这些弯弯绕绕,所以有些话就直说了,本王此来,希望诸位能急灾民之所急,忧朝廷之所忧,慷慨解囊,共渡难关。”   萧白的视线再次扫过在座诸人,众生百相尽入眼中。   萧白举了举手中酒杯,“喝酒要酒令,今日破回例,用军令行事,本王的话就是军令,诸位不可不从。”   萧白的语气虽然温和,但话语中所蕴含的那股坚决却是明白无误,容不得别人有半分反对。   在座众人全都起身垂手应道:“谨遵齐王殿下钧旨。”   “好。”萧白虚手往下一压示意众人坐下,望向徐北游,平淡道:“北游,就从你第一个开始吧。”   始料未及的徐北游猛地一怔,不过还是端着酒杯站起来,恭敬道:“徐某敬齐王殿下。”   说罢,徐北游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而萧白只是轻抿一口,直接问道:“北游,你打算认捐多少?”   徐北游稍稍沉吟后说道:“刚才齐王殿下说的很明白,此乃关乎国体的大事,匹夫有责,徐某人微力薄,愿认捐白银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   许多号称百万身家的商人顿时面如土色。   他们虽然号称是百万身家,可这百万身家还包括了各种古玩珍宝、大小产业、囤积货物、名下田产甚至是所居住的府邸,实际上可供动用的流水银子最多也就十万两左右,而且若是将十万两银子都捐出去,自己的生意也就差不多要完了。   徐北游一出手就是二十万两,那他们又该捐多少?最少也要万余两银子,虽然不至于要命,但也要伤筋动骨一番。   “二十万两。”萧白脸上笑意玩味,“少了点吧,你怎么也是公孙先生的弟子,这点气魄都没有?”   徐北游不卑不亢道:“如今我的年俸是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银子已经是我两年的年俸,不少了。”   “两年和人命,孰轻孰重?”萧白轻声道。   “账不是这个算法。”徐北游低垂了眼帘,缓缓道:“朝廷收百姓赋税,一年税收保守估计也可达四千万两以上,如今百姓遭难,朝廷却拿不出几百万两银子赈灾,反而要我们这些商人拿钱,这钱拿得实在冤枉。”   徐北游顿了一下,抬起头直视萧白,沉声道:“国家有难人人有责,这话不假,可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一分一分挣来的血汗钱,故而徐某还是要代表在座众位斗胆问上殿下一句,这朝廷的银子到底去哪了?”   满堂寂静。   这年轻人还真是胆大包天啊,竟敢将这等言语付诸于口,而且还当面顶撞齐王!   可谁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话说得在理啊。   是不谙世事的愣头青?还是剑宗偏锋的枭雄?   亦或者是,英雄?! 第十六章 杀一警百儆效尤   萧白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固,然后缓缓淡去,如这静寂凝重气氛的一般,让人感到窒息徐北游的尾指轻轻一颤,继而变成整个手掌都开始颤抖,细细听去,甚至可以听到他的骨头在咯咯作响。   徐北游见过不少地仙境界的高人,但还是第一次单独一人直面地仙境界的威压,不同于南方鬼帝的偷袭让他猝不及防来不及反应,这次萧白将自身气势一点点施加在徐北游的身上,让他从最深处明白到底何为地仙境界。   此时的徐北游感觉自己好像变回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时代,还要用一己之力扛住一副比自己本身还要重的担子,其中压力可想而知,几乎要把他生生压死。   近在咫尺的唐悦榕微皱眉头,伸手朝徐北游遥遥一拍,徐北游身形猛地一晃,好似甩脱了千钧重担,骤然变得轻松起来。   徐北游面上表情不变,后背却已经湿透。   萧白瞥了眼暗自出手的唐悦榕一眼,脸上又重新绽起淡淡笑意,道:“北游,你这是要让本王给你一个说法?”   徐北游上身微微前倾,仍是毕恭毕敬道:“请殿下海涵。”   萧白点点头,“好,那本王就给你以及在座诸位一个说法。”   “把人给本王带进来!”萧白猛地拔高了声音。   侍立在萧白身后的亲军统领高声道:“带进来!”   少顷,便有十余名甲士押着一名身着官袍的官员走进院内,只是这官员早已不复平日威仪,只剩下说不清的狼狈,头上官帽已经被摘去,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甚至还被上了铁锁木枷。   甲士们此人按跪在萧白面前之后,一名领头甲士单膝跪地抱拳道:“启禀殿下,犯人已经带到。”   萧白轻轻嗯了一声。   甲士退下之后,萧白淡淡道:“给本王报下你的官称。”   那人叩头道:“下官齐州转运使李向拜见齐王殿下。”   萧白从袖中抽出一块白色手巾擦了擦双手,漫不经心问道:“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吗?”   “下……下官愚钝。”李向死死叩头,不敢抬头半分,“请殿下明示。”   “愚钝?”萧白笑了笑,道:“好一个愚钝啊,那本王就让你开开窍。”   江南暗卫府都督佥事江斌缓缓起身,来到萧白身后。   因为暗卫府是直属于皇帝的缘故,所以他们可以无视公卿权贵,权势滔天,但有一道底线,那就是绝不可轻动皇室中人,萧白作为最有可能承继大统之人,自然也是暗卫府的少主人,只要真正的主人皇帝没有明确发话,暗卫府就绝不敢拒绝少主人的命令。   正因为如此,萧白受制于藩王条例不能轻易插手地方军政要务,但是暗卫府对他来说却是个例外。   萧白笑道:“江斌,听说你以前是诏狱里的掌刑都统,不知道手艺生疏没有?”   江斌弯腰道:“微臣绝不会让殿下失望。”   萧白抬了抬下巴,“这差事交给你了。”   江斌微微挺直了腰,轻声道:“谢殿下。”   话音刚落,江斌已经出现在李向的身前,伸出五指按在他的脑袋上。   江斌笑眯眯道:“李大人,得罪了。”   李向骇得肝胆欲裂,嘶哑道:“殿下,殿下……殿下饶了下官吧。”   未等他把话说完,江斌已经动手,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自他的五指延伸至李向的身上,李向顿时眼球向外暴凸,皮肤下的经络鼓起,宛若蛇虫一般狰狞扭动,骇人无比。   江斌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大人,这是我的独门刑罚,死不了人,不过要吃点苦头,整套刑罚用完之后,你体内的骨头估计要损失个七七八八,大概就只能躺着过完下半辈子了。”   这时候的李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长大了嘴巴,从嗓子里发出丝丝缕缕毫无意义的嘶哑声音。   江南暗卫府号称第一分府,江斌作为江南暗卫府的主事人,境界修为自然相当不俗,尤其擅长玩弄种种旁门左道之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凶穷极恶的酷吏,很是符合世人对于暗卫府的印象。   萧白随手丢弃掉用来拭手的手巾,不再理会李向,转身望向徐北游,道:“本朝开国五十年,一扫前朝之弊,开创如今盛世,可凡事都是物极必反,盛而骄、富而奢,骄必怠、奢必贪,贪必腐、腐必败,此乃千古不变之定律也,历朝历代都避不开腐败二字,本朝自然也是如此。”   整个院子死寂无声,都说粉饰太平是第一等大事,显然没人想到齐王会自揭伤疤,若是被有心人捅出去,就算是堂堂齐王之尊也说不得要被圣上训斥。   萧白稍稍环顾四周,接着道:“李向,一个小小的转运使,就敢贪污亏空达四十万两银子之巨,转运使是个什么官?见到皇城守门的侍卫要行礼,太清池里的王八都比他大,可就是这么个芝麻绿豆的官,就有如此大的胆子,如此大的胃口,如此狠的手段,本王实不敢想那些比他还大的封疆大吏乃至六部九卿,到底有多少人在上下其手,到底从国库里挖了多少银子。”   萧白望向徐北游:“北游,你说得对,也说得好,这银子去哪了是个大问题,所以本王这次担着两个差事,一道是明旨,一道是暗旨,明旨是筹募钱粮赈灾,暗旨则是查一查这些官员,把他们的心肝肺都翻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的心是黑的。”   徐北游低头道:“殿下圣明。”   萧白走到徐北游的身边,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慢慢说道:“反贪腐,是大事,急不得,缓不得。如同用药治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们这些银子是续命的人参,缓不得,李向这等贪腐小人,是体内沉疴,急不得,凡事都要分出个轻重缓急和主次先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北游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这时江斌收回了按在李向头顶上的手掌,李向则是软塌塌如同一滩烂泥,进气多出气少了。   萧白笑了笑,松开徐北游的肩膀,道:“国无小事,凡是涉及国体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都说宗室与国同体,可先帝也曾说过,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我萧氏一家一姓的天下,天下人管天下事,就是圣人在世,也挑不出错来。”   恩威并施,刚柔并济。   徐北游心中暗自感叹,秦姨他们终究还是小觑了这位齐王,他是用了中策不假,可齐王中策却比秦穆绵给出中策高出不止一筹。   这齐王的手段,高明。   徐北游尚且如此,在场其他人更是感觉后背发冷。   也就是齐王才敢说这些话,换成其他人来说,早就被视作大逆不道之言。   许多人心底明白,萧家子嗣单薄,不说那些旁系支脉,正统嫡系这一脉多年来一直是一脉单传,等闲不能轻动,当年先帝跟武祖皇帝因为太皇太后之事闹得近乎父子决裂,可最后到底还是父子和好如初了,委实是因为就这个一个嫡亲儿子,你真废了他岂不是要自绝香火?   至于那位魏王萧瑾,因为有前朝皇家血脉的缘故,又或是其他不可与人言说的事由,被武祖皇帝和先帝两代帝王厌憎防备,虽是正统,但却常年被排除在核心之外,是个特例。   如今圣上也是知天命的岁数,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放眼萧家嫡宗,还未有男丁能活到古稀之龄的,按这个规律而言,当今圣上的时日也不算太多了,萧白作为唯一成年的皇子,只要不犯下谋逆大罪,是绝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萧白话已至此,徐北游闻弦而知雅意,沉声道:“徐某愿认捐五十万两。” 第十七章 别死在江都城中   萧白不置可否,靠近徐北游在他耳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北游,其实本王也挺看不惯端木玉那小子的,可你想做本王的妹夫,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区区五十万两,是不是太少了点?”   这是萧白第二次对徐北游说“太少”二字,可这次徐北游却没能回答“不少”二字。   徐北游脸色一僵,咬牙道:“这五十万两银子是张家出的,另外徐某个人再认捐五十万两银子,总计一百万两银子。”   此时场面堪称是波云诡谲,许多平时自诩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商贾们此时只觉得喘不过气来,一百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在座的一多半人就是倾家荡产也掏不出这么多的银子,这时候他们再望向徐北游,可就真是高山仰止了。   敢让堂堂齐王给个说法,齐王给了个说法之后直接拿出一百万两银子,不管是愣头青纨绔也好,还是胸中自有锦绣的枭雄也罢,能常人之不能,这便不是寻常人物。   毫无疑问,经过今天这么件事,徐北游的名字是真要传遍整个江都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江都有个徐公子,那可是一掷百万跟齐王叫板的厉害人物,就算是输了,那也得看看对手是谁,这叫虽败犹荣。   徐北游自然是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单纯地被萧白逼到了这一步上。   其实说天下苍生,对徐北游而言太虚太大,可说未来前程,却是实打实的切身利害,徐北游不是道德圣人,能将两者相提并论已经是殊为不易。   一百万两银子也差不多已经是他的底线,若是萧白还要继续狮子大张口,那他也就只能冒险得罪这位齐王殿下了。   好在萧白没有继续多说什么,而是露出一个满意微笑,让布政使拿出认捐簿子,笑眯眯道:“徐北游认捐一百万两,诸位,请吧。”   唐悦榕面无表情地第一个起身,拿过笔在簿子上写下唐家认捐五十万两,紧随其后罗敷也是如此,既然最大的三家已经服软,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死撑到底,纷纷认捐,根据各自身家不同,多则十数万,少则数万,最少的也是一万两银子。   借力打力,萧白借徐北游的力去打在座众位富商,然后再顺势而为,这套手腕不可谓不行云流水,也不可谓不老道圆滑,让在座众人也不得不感叹,这就是未来的皇帝,输在这种人物手中,不冤。   这场四百人的大宴在众人认捐之后就此落下帷幕,众人散去之后萧白才最后一个离开这栋院子。   “禹匡,你去喊住徐北游,就说本王有话要对他说。”萧白吩咐道。   跟在他身后的亲军统领立刻往外走去。   江斌轻声问道:“殿下似乎早就认识这位徐公子?”   “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萧白转身向外走去,“听我那个妹妹提起过,挺有意思的年轻人。”   江斌的脸色有了一瞬间的晦暗。   萧白半是自言自语道:“韩瑄的养子,公孙仲谋的弟子,这么两个人教出来的年轻人,怎么会没有意思?”   不多时后,徐北游上了萧白的藩王车驾,见到了齐王萧白。   自从南方鬼帝死后,江南的道门势力就彻底蛰伏起来,再加上慕容玄阴退走,三位江南老佛爷又能腾出手来,有人撑腰的徐北游底气很足,所以这次单独一人来见萧白。   萧白只留下禹匡亲自赶车,屏退其余人等,车厢内只剩下他和徐北游两人。   徐北游没有太多惶恐不安,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坐在车厢内,微微低头,轻声问道:“不知齐王殿下召见徐某所为何事?”   坐在主位上的萧白摆了摆手,言语中带着几分玩味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单纯想要见见你,看看到底是何许人物,竟然能让我那个眼高于顶的妹妹青眼相加。”   这次,萧白没有再将那个煊赫至极的“本王”二字挂在嘴上,而是用了一个更为平易近人的“我”字,可其中那几分玩味却让徐北游瞬间如临大敌。   “徐某惶恐。”徐北游压低了声音,再配上这副恭敬形象,还真有几分惶恐的意思。   不过萧白也是打小就见惯了各种老狐狸的演技,自然不会相信徐北游是真的惶恐,微笑道:“惶恐不惶恐的,你自己心中明白就好,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萧白平静道:“父皇是天下之主,自然不止母后一个女人,其他的兄弟姐妹与我同父却异母,与我一奶同胞的唯有知南一人而已,她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也没什么不顺心如意的地方,以前没有,我希望以后也是如此。”   徐北游抬起头,轻声问道:“那端木玉算什么?”   萧白微皱了下眉头,道:“虽说端木玉不足为虑,但端木睿晟和端木家却是个麻烦,这些年来扎根庙堂,举足轻重,如今又是非常之时,即便是父皇也要对他们忍让三分。”   徐北游带着三分针锋相对道:“那么也就是说齐王殿下暂时无法可想了?”   萧白坦白承认道:“我若是有法可想,你觉得现在我还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   徐北游沉声道:“还请殿下明言。”   萧白轻声感慨道:“藩王和亲王,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身为藩王,虽然可以驻守封地,自成一体,但比起在朝亲王却是不好太过插手朝堂政务,我如今就藩齐州,明面上身为一方之主,大权在握,实际上对朝堂的影响力并不大,若不是因为我有望承继大统,怕是内阁诸老们没一个会把我放在眼中。”   徐北游沉默片刻,一针见血道:“一山难容二虎,朝堂这座大山上已经有了陛下,自然容不下殿下。”   萧白冷冷地盯着徐北游,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地仙境界的威压。   徐北游双手撑在膝上努力挺直身子,依靠着无上剑体勉强支撑,艰难道:“殿下无法在朝堂上发力,所以还用得上我,只是不知殿下是想借我之手去对付端木玉,还是对我身后的先生有些想法。”   萧白骤然收敛了全身气势,轻笑道:“不愧是韩阁老教导出来的,一点就透。”   “殿下过奖。”徐北游本来挺直的身子又微微弯了下去,低垂着眼帘。   萧白平淡道:“现在的你还谈不上涉足庙堂,本王等你把剑气凌空堂收入囊中,希望你能在本王离开江南之前做到。”   本王,寡人,孤,朕,如何自称大有讲究。   朕,只有天子可用。   孤,是为太子自称。   本朝诸王中,若是谦称,可为寡人,意为寡德之人,不过时下却是更为流行本王二字,抛开了原本的谦逊意味,只剩下居高临下和高高在上。   现在,萧白重新用回了本王的自称。   徐北游恭敬道:“请殿下放心,徐某定会尽力而为。   天色近黄昏,四马齐拉的齐王车驾在青石街面上呼啸而过,闲杂人等回避,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来到公孙府的门前才缓缓停下。   此时的公孙府已经掌灯,宋官官正站在门前等着公子回来,见到这辆呼啸而至的华贵马车后,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露出戒备神色。   不过下一刻她脸上的戒备神色就尽数褪去,轻声唤了一句,“公子。”   从马车上下来的徐北游冲她笑了笑。   在徐北游的身后,马车车窗的窗帘被缓缓拉起,露出萧白的俊美面庞,淡淡道:“徐北游,你可千万别暴毙在江都城里。”   面对如此晦气的“恶语”,徐北游只是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不会。” 第十八章 藏污纳垢腌臜地   萧白没再多说什么,放下车窗窗帘后,马车轰然驶离。   公孙府的门前就只剩下徐北游和宋官官,宋官官难掩脸上忧色。   暴毙二字,本身就透露着一股血腥味道,若是一般人来说也就罢了,不过是当不得真的胡言乱语,可换成堂堂齐王来说,那就不能不当真了。   空穴不来风,齐王萧白绝不会无的放矢。   宋官官刚想要开口询问,徐北游已经抬手打住,淡然道:“狗急了还要跳墙,更何况是人?我把一些人逼得太狠,自然有人要行险一搏,只要让我死在江都城里,许多事就能一了百了。”   宋官官倒是没有如何惊讶,她本身就是出身剑气凌空堂,杀人取命的脏活也做过不少,自然知道剑气凌空堂没有束手认输的可能,早晚要面对面地厮杀一场才行,只是脸上的忧色更重,显然不是很看好自家公子能在武力上占据优势。   徐北游笑道:“他们想取我的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待会儿你去请那两位师兄来我的书房,我有话要跟他们交代。”   宋官官轻轻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徐北游又独自一人在门前站了稍许时候,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转身进门往自己的书房行去。   来到书房,张雪瑶派给他的两名护卫已经候在这儿,见到徐北游后恭谨行礼,没有半分托大逾越。   徐北游笑着还礼,自己坐到书案后抬手示意两人也坐下,然后说道:“两位师兄,你们是师母委派过来护卫我周全的,那有些话我也就明说了,如今的江都城不算太平,我徐某人也不是与世无争的性子,难免会有些仇家,这段时日还要辛苦两位师兄,多提些精神,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两名已经年过四旬的剑宗弟子对视一眼,年纪稍长些的那位是试探问道:“护卫少主周全是我等分内之事,自然不敢懈怠半分,只是敢问少主到底有哪些仇家?也好让我兄弟二人心中有数。”   徐北游平淡道:“说起仇家倒是真不少,道门的镇魔殿,暗卫府的少都督端木玉,再加上剑气凌空堂的那些叛逆,都算。不过你们放心,真正的大人物会有师母她们应对,绝不会有地仙高人上门寻仇。”   听到徐北游的前半句话,两人都有些面若死灰了,不过再听到徐北游的后半句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起身沉声道:“请少主放心,我等定当尽心竭力。”   徐北游笑着点点头,挥手示意两人可以退下。   待到两人退出书房后,宋官官走进书房,脸上带着三分冷意,轻声道:“公子,这两人怕是已经存了惜命存身的念头。”   徐北游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他们是剑宗弟子又不是剑宗死士,哪里会轻易给我卖命,正所谓天大地大性命最大,易地而处我多半也会如此计较,这两人的心思算不上什么罪过,不必在意,也不必说破,免得让他们再生出别的心思。”   宋官官轻轻点头。   徐北游颇为感慨道:“以前师父总说,杀人不能解决问题,但是能消灭问题,所以天下事不过一剑事,一剑能杀天下人就能平天下事,我身为剑宗弟子,弄权也好,攀附也罢,说到底还是不能忘手中的三尺青锋,这才是我剑宗中人的立世之本。”   ——萧白的马车与萧知南的马车相比,精巧不足但是大气有余,整个车厢的内壁都是由小块黄檀拼接打造,没有那么多暗藏玄机的精致摆设,更没有可供躺卧休息的软榻,只有一张小案和五个座位,五个座位与车厢连为一体,位于最上首的座位是主座,左右各有两方客座,方才徐北游就是坐在左手边的第一座上。   此时车厢中只剩下萧白一人独自坐在大料紫檀造就的主座上,面沉似水,闭目沉思。   车厢外赶车的禹匡开口道:“殿下,江斌那边似乎与剑气凌空堂有些勾连。”   萧白睁开双眼,淡然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江斌是端木家的人,而端木玉又跟徐北游素有间隙,偏偏赶上徐北游对剑气凌空堂施压,两者走不起一块才是咄咄怪事。”   说到这里,萧白掀起帘子望了一眼车外,平声静气道:“不过有谢苏卿这位都督同知压在上头,江斌这个都督佥事肯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手,若是暗中出手,就必然不能动用人仙境界的高手,如果仅是如此,徐北游的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走的。”   车外的禹匡轻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东湖别院那边会出手?”   萧白不置可否,语调缓慢道:“公孙仲谋执掌诛仙多年,自知寿元无多,这才开始着手培育传人以及布置身后之事,虽然后来他决然赴碧游岛之战乃至身死,但想来后手都已经布下,不会让自己这个传人轻易死去。还有韩瑄那边,他这辈子无妻无儿,家中亲族也都寥落无几,就指望着这个养子给他养老送终,怎么会让徐北游去死?”   不过萧白紧接着就是话锋一转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人算不如天算,前朝时就是堂堂太子都能暴毙城下,又何况一个小小的徐北游?他是死是活还要看他的造化如何。”   “现在帝都那边很热闹,韩瑄与蓝玉之间互相掣肘,但总得来说还是这位坐镇庙堂几十年的蓝相爷占着上风,韩瑄短时间内怕是没办法往江南这边伸手,端木睿晟这个与韩瑄同为齐初三杰的老狐狸,仍是在蓝玉和韩瑄之间摇摆不定,就等着我那个妹妹嫁入他们端木家后才肯明确表态。”   禹匡冷然道:“端木家那么个藏污纳垢的腌臜地,也敢妄想迎娶公主殿下!”   萧白淡然一笑,对于自己心腹属性的言语颇为赞同。   当朝几大权贵世家,皇室萧家不去多说,传承千余年,底蕴深厚似海,自有规矩法度,即便是坐拥皇位后也绝少有狂悖无知的纨绔子弟,若真有不成器的子弟,若是安安分分还好,如果想要仗着家世为非作歹,那就是被圈禁到死的下场。   徐家,西河郡王徐林和齐初三杰之首的徐琰先后担任家主,后来又出了一位皇后娘娘,自是煊赫无比,只是如同大都督魏禁的魏家和首辅蓝玉的蓝家一般,都是子嗣单薄,鲜少有族人仗势横行之事。   唯有端木家,在从龙之前就是规模不下于谢家的庞大世家,人多心杂,又没有谢家的底蕴规矩,一朝得势后难免会飞扬跋扈,在帝都中风评甚差,再加上端木睿晟作为家主自己也持身不正,上行下效,故而族内多有龌蹉之事发生,虽然被端木氏极力遮掩,但还是不免被萧白这些权势人物看到眼中。   这其中就包括端木玉置办多处外宅之事,还有端木睿晟在七十岁那年连纳数房十六岁小妾,甚至影影绰绰有传言说他跟自己的侄媳还有苟且之事,若非如此,禹匡也不会将端木家称作是腌臜之地。   反观萧白,以藩王之尊至今也只是娶了一名王妃,平日里对女色极为克制,不纳侧妃妾侍,不蓄养歌女舞姬,不去烟花之地,自然对纵情声色的端木氏父子很是看不上眼。   在萧白看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即是自制,你连最起码的修身自制都做不到,齐家之道更是一塌糊涂,还谈什么治国有道,饶是有些小聪明,得一时之势,也终究是难成大器。   半柱香的功夫后,马车来到已经关闭的江都城神策门前,禹匡递交了齐王印信后,畅通无阻地打开城门出了江都城,往城外的谢园驶去。   车厢内的萧白收回纷乱思绪,轻声自语道:“姓徐的小子有点意思,如果他能活着去帝都,做不做驸马我都不会反对。” 第十九章 成败输赢在今夜   这次募捐,江都富商们可谓是大出血了一番,肉疼也心疼,事后说没有怨气那是骗人的,他们不敢去怨恨齐王萧白,就把一腔怨气转移到了徐北游的身上。   要不是你带头捐了一百万两银子,我们会捐这么多?你倒是在齐王殿下跟前卖乖讨好,我们可什么都没捞着!不怨你还能怨谁?   这些富商大多都有不小的势力,不敢明面上与徐北游为难,却敢背地里动些小手脚,若是放在平时,让他们动动手脚也是不敢的,打落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吞,可偏偏这时候徐北游刚刚接权,根基未稳,说是内忧外患也不为过,这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江都城里里外外多少年了,在这儿步步登天的人很多,折戟沉沙的也大有人在,而且还不乏大人物。远的来说,当年后建皇帝南下中原就是止步于江都城下,近的来说,玄教教主慕容玄阴已经是两次败走江都。   更不用说南方鬼帝直接就是死在了江都,要不怎么说江都城的水深,稍不小心就要淹死人。   当下的江都,怨气横生,暗流涌动。   徐北游不是没想过这个后果,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一则是因为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则就是因为他志不在江都。   江都繁华不假,更是天下半数钱财汇聚之地,但有一点,它不是权力之中心,地位重要却无法左右天下大势。   位居江南是偏安,徐北游想要重振剑宗还是要到江北去,到那座名列四都之首的城池中去。   徐北游要想在那座城中站稳脚跟,除了萧知南和韩瑄,他还需要更多的助力和人脉,正如公孙仲谋当年构建的人脉大网,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一个人一根线是织不成网的,要极多的线交织在一起才是一张网。   ——转眼间来到七月的末尾,萧白筹募的钱粮早已由东江大运河运往江北,只是他本人还停留在江南,在这段时间里,他陆续参劾了大小七名官员,上至正三品的右布政使,下至七品知县,老虎苍蝇一起打。   齐王殿下摆明了要整顿吏治,可天下乌鸦一般黑,出来做官的又有几个是干净的,一时间江南官场人人自危,让江都这潭本就不清澈的水变得愈发浑浊。   ——江都城,群贤坊。   这儿名为群贤,实则却没有什么真正的贤人,更多是一些江湖修士。   如道门这般家大业大的,独霸道术坊一坊之地,门下弟子来到江都后自然是去道术坊挂名栖身,可其他小宗门或是干脆就没有宗门的修士来到江都后,就只能来群贤坊落脚。   正因为这个原因,群贤坊内可谓是鱼龙混杂,有成名已久的豪客,也有初入江湖的雏儿,有名门正派的弟子,也有不入流的下三滥,有资质平平的无名小卒,也有姿色出众的仙子女侠,角落里的木讷汉子说不定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门口老乞丐也说不定是隐世的高人。   这个地方,暗卫府不愿管,道门不想管,三司衙门管不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个半个无法之地,要在这种地方立足,首先就要擦亮了眼睛,谁是龙谁是虫,分得清楚才行。   在群贤坊的西北角上,有一座不起眼的两进院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来历归属早已是无人知晓,最近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老仆守在这儿,直到今年才陆续出现许多生面孔。   这些人看相貌是既有南人也有北人,口音更是天南海北都有,为首的是一名高大男子,背着一柄火红巨剑,气势很是摄人。   高大男子住进这处院子之后,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平日里很少露面,直到近几天,他才开始频繁露面,整个院子也骤然热闹许多,许多身怀剑器之人来往不绝,若是在别的地方自然要惹人注目,不过在群贤坊却是司空见惯,甚至是习以为常。   进了院子正门,绕过影壁便是正堂,此时正堂大门洞开,屋内已经坐满了各色人物。   主座上坐着本地的主人,高大的身躯上随意套着一身黑色短打扮,将每一块肌肉都完美凸显出来,赤色大剑斜靠在座椅一旁,剑气隐隐。   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从不掩饰这一点。   他出身于一个乡野之间的百姓之家,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娘亲则是个勤快贤惠的传统女子,没什么家世背景,也没有关系门路,不过老天还是给了他一些馈赠,那就是他从小就有一股异于常人的力气,用教书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天生神力。   这是他往上攀爬的唯一凭仗。   在他九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个外乡人,那外乡人背了一把剑,一把很大很大的剑,说了一些他不甚明白的话语,最后问他想不想出去闯一闯,看一看。   那时候的他虽然还小,但也懂得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没有出息的,所以他没有犹豫,毅然决然地告别了父母,跟着那个外乡人离开了家乡。   顺理成章,那个外乡人成了他的第一个师父,教导他剑术,教导他如何修行,引领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成为了一名修士,一名剑宗弟子。   二十岁那年,他在师父的举荐下加入剑气凌空堂,成为剑气凌空堂二十四剑士之一。   后来,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师父死了。   死在道门镇魔殿一位大执事的手中。   然后他作为师父的唯一传人被带到了这座城中,在一座华贵府邸里见到了一名威严老人,那时候的老人还是花甲年龄,不像后来那般老态毕露,让当世的他觉得有如高山一般难以逾越。   老人打量审视他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   再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那名老人的身份,是剑宗的宗主,也是他师父的主人。   那座城叫江都,那座府邸叫公孙府吗,那名老人叫公孙仲谋。   在他三十岁那年,他再次被宗主召见,这次他继承了师父的位置、名号和遗物,成为剑气凌空堂十二剑师中位列第三的赤丙剑师,他在幼年时见到的那把大剑也随之变成了自己的佩剑,并在自己手中斩人染血无数。   三十二岁那年,宗主出走江都,游历天下,他们这些剑气凌空堂剑师也追随左右,只是不曾想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后,威严如山岳的宗主也死了。   死在道门的掌教真人手下。   他们这些剑气凌空堂剑师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群没有主人的野狗。   其实宗主在死前还留下了一名少主,不过他不服气,真正原因他从未对人说起过,其实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这名少主的经历与他很是相似。   同样是出身山村乡野,可为什么那小子就能被宗主青睐,甚至一步登天?凭什么我兢兢业业效力几十年还只是个剑师?   凭什么?   他不服气。   如果这少主是宗主的儿孙,他兴许也就认命了,可这小子却与宗主非亲非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机缘?   去他娘的机缘!   赤丙看向自己身旁的赤色大剑。   单纯以修为境界而论,他自信不输御甲和玄乙二人,若是以性命相搏,活下来的也一定会是他,巅峰人仙境界的他甚至可以力敌三名初入人仙境界的散修,然后战而胜之,区区鬼仙境界的徐北游根本不被他放在眼中。   现如今,徐北游已经得到了主母的认可,依仗着背后的地仙高人要他们低头俯首。   他不愿低头,那就只能行险一搏。   他相信主母不会为了一个死掉的少主大动干戈。   人,大多时候还是活着才有价值。   要不然杀人是为了什么?   赤丙坐直了身体,环视四周,沉声道:“诸位,是成是败,就在今晚了。” 第二十章 握玄冥不吝杀人   徐北游将自己师父的佩剑玄冥放在身前,略有踌躇。   时至今日,玄冥已经不再对他“不理不睬”,尤其是在徐北游截取了一段诛仙剑气之后,玄冥更是开始回应徐北游的试探,好似是原本八风不动的冰山美人动了春心,也从天上坠落凡尘。   只要再汲取玄冥的剑气神意,徐北游便可踏足人仙境界,甚至还能将无上剑体再往前推动一个层次,由炼骨变为炼体,到那时的他虽然不敢说地仙之下无敌手,但在同境之中绝对是罕逢敌手。   不过想要汲取玄冥的剑气神意还需要一点时间,而徐北游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玄冥,应蟾兔太阴之气而铸,以之指月,太阴为之倒转,与张雪瑶的白虹相对应,慕容玄阴的太阳真剑和太阴真剑便是参照此二剑创出。   虽然剑宗十二剑并无严格高下之分,但不得不说有些剑器因为主人的缘故,的确比其他齐名剑器要多出许多神异之处。如果徐北游日后能成为上官仙尘那样的大剑仙,那么他的佩剑天岚也一定会变得非同寻常。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徐北游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彻底降服师父的佩剑,虽说师父已经身死,玄冥按照常理而言已经是一把无主之剑,但是人死剑气犹在,这把无主之剑的抗拒阻力之大,远胜于先前天岚等三剑。   徐北游伸手握住玄冥,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玄冥剑内积郁有太多太多的杀气和戾气。   如果将剑比作人,诛仙就是一位已经看破生死的高人,灵台如明镜,不管再怎么杀人也不会动摇自己本心,更不会迷失其中,而玄冥则是火候还差一线,境界不稳,心神有缺,于杀戮之中渐渐遮蔽本性,灵明不存,剑胎染垢。   若是玄冥仍旧在公孙仲谋手中倒也无事,以公孙仲谋的修为自然可以压制其中的杀伐戾气,以后寻找时机慢慢化解便是,可如果被徐北游拿在手中继续行杀戮之事,玄冥迟早要走火入魔变为一把邪剑,甚至还会反过来影响剑主徐北游。   公孙仲谋曾说名剑如美人,正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但凡天下剑器,材质为表,神意为里,若是没了内在神意的支撑,便没了灵性,那就真的只是死物了。   佩剑会随着主人不断成长,正是因为主人本身的精气神会不断浸染佩剑,故而佩剑特性多是与主人相互契合,正如堂皇霸气的剑主绝不会有诡秘阴柔的佩剑,嗜杀成性的剑主也不会有浩然正气的佩剑。   当初公孙仲谋之所以把天岚交给徐北游作为他的佩剑,正是因为天岚除了锋锐难当以外,并无其他显著特性,是一把可塑性极强的剑胚,最适合初涉剑道的徐北游。若是当时公孙仲谋将玄冥送给当时的徐北游,徐北游难免会受其中杀意戾气影响,久而久之必然要心性大变,到时候剑宗少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少主,江湖上倒是会多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   徐北游握着玄阴缓缓起身,回头望向身后的一幅中堂。   中堂上书四个大字,九死不悔。   徐北游将玄冥负在身后,然后又将天岚挂在腰间,却邪藏在腰带下,迈步出了房间。   宋官官和张安正肃容守在外面,徐北游问道:“那边传过消息来了?”   张安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赤丙已经开始召集人手,摆明了要动手的架势。”   徐北游点点头,面容古井无波。   张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少主,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暂避一时吧。”   徐北游平静道:“避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吗?如果我这次不战而退,先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不但底下的人不会服我,师母也要对我失望。”   宋官官手里倒提着一把合拢着的纸伞,轻声道:“无论公子作何决定,官官都誓死追随公子左右。”   徐北游笑着说了个好字。   张安见此情景无奈叹息一声,竟是从宽大袍袖抽出一柄尺余长的短剑,轻声道:“张安既然上了少主的船,自然要跟随少主一路到底。”   徐北游点了点头,语气有几分凝重道:“张师姐,都说赤丙单以武力而论不弱于御甲和玄乙,那么他的人仙境界到底怎样?”   张安的神情骤然凝重起来,摇头叹息道:“我不过是鬼仙境界,不好妄言,不过有传言说此人已经是巅峰人仙,曾经一剑劈死了一名同境界的镇魔殿大执事,要知道镇魔殿的大执事远非寻常散修可以比拟,仍是死于此人剑下,此人的境界修为可见一斑。”   徐北游一手扶剑柄,一手按住腰带的玉质扣头,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赤丙时的景象。   当时的宋官官被宋帝王偷袭重伤,赤丙奉公孙仲谋之命出手救下了徐北游和宋官官二人。   赤丙给徐北游的第一印象就是狂傲霸道,尤其他身材高大,又用一把半人高的大剑,整个人仿佛是一把横扫绝伦的重剑,深得霸道剑精髓三昧,人如剑,剑如人,相辅相成。   如果徐北游没有练成无上剑体的剑骨篇,那么恐怕不是赤丙的一合之敌。   徐北游喃喃道:“这次我亲身入局,师母她们不会出手相助,道门那边的地仙高人也不会出手,是赢是输,是死是活,全看个人本事如何,如果我死了,自然是万事成空,不必再谈,可如果我活下来了,那么借此事之威,收服剑气凌空堂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甚至还能水到渠成地威慑底下那帮心思各异的管事,一举数得啊。”   徐北游转过头来对张安道:“张师姐,请你去召集院内所有宗内护卫弟子,结成阵势,一旦有人闯入府内,不必询问留情,直接格杀勿论。”   张安立刻领命而去。   徐北游看了宋官官一眼,问道:“我记得以前师父的一应之物都是由玄乙打理?”   宋官官微微一愣,有点不明白徐北游为何会在此时问起玄乙,但还是如实回答道:“主人在世时,日常出行等大小事宜的确是由玄乙一手安排,我们还曾经在私底下笑称他是剑气凌空堂的大管家。”   徐北游轻轻摩挲着天岚的剑柄,面上表情如止水,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道:“看来这位玄乙剑师很会伺候人啊,这次功成之后,我要让他成为我的大管家。”   宋官官呐呐无言。   不知该说自家公子心大到没心没肺,还是该说自家公子胸有成竹。   徐北游站在庭院中开始心头默默盘算,镇魔殿号称一百零八位执事,当然不意味着偌大一个镇魔殿只有一百零八人,而是主要的头面人物有一百零八人而已,剑气凌空堂也是如此,十二剑师,二十四剑士,共三十六人,在这三十六人之下还有许多普通弟子,而且二十四剑士也大多附庸于十二剑师,赤丙既然敢于跟自己公然叫板,那么他手中最起码有小半个剑气凌空堂的实力。   徐北游神情越发凝重,按照上官青虹的说法,剑气凌空堂中包括赤丙在内共有四位剑师反对自己,如今长辛剑师已死,那么就还剩下三人。   以宋官官的境界修为推论,这三人必定都是人仙境界以上,就算宋官官和张安联手对付一人,自己府上的两名鬼仙高手再联手对付另外一人,说到底最后还是自己要跟赤丙一战定胜负。   胜负几何?   生死又几何?   徐北游杀意隐动,赤丙不是自己遇到的第一块拦路石,也绝不是最后一块拦路石,但不管是谁,只要挡自己的路,那自己就不吝于杀人。 第二十一章 双剑师恶客登门   就在此时,前府的门楼上忽然出现了一男一女,年纪都在四十岁以上,在这种时候格外显眼,男子背后负剑,气态沉凝,女子身着织锦长裙,腰佩双剑,身后拖曳着两条飘逸缎带,神态清冷。   两位人仙境界的高手。   剑气凌空堂,年庚剑师。   剑气凌空堂,宸壬剑师。   男子剑师伸手拔剑,剑指一众护卫弟子,朗声道:“徐北游何在?剑师年庚今日问剑,还望不吝赐教!”   因为徐北游提前吩咐的缘故,前府内的护卫弟子没有任何迟疑,甚至不等年庚把话说完,就已经有无数剑气朝他激射而去,好似狂风骤雨。   年庚剑师淡然一笑,手中长剑横于胸前,单凭自己含而不发的剑气便将所有敌对剑气悉数挡在身前三丈之内。   与此同时,女子剑师宸壬则是身形倏忽而动,瞬间来到张安面前三丈外,腰间双剑更是已经有一剑出鞘,如同电芒一般刺向张安的咽喉。   宸壬剑师是毫无疑问的人仙境界,而张安却只有鬼仙境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张安实在想不出自己如何才能挡下。   不管是早有预谋也好,还是顺手为之也罢,宸壬剑师这一剑若是功成,那就几乎是彻底打乱了徐北游的部署安排,毕竟如今正是张安负责统领前府的一众护卫弟子。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纸伞自张安身后探出,然后啪的一声撑开,好似一面盾牌,挡下了这一剑。   一名青衣女子自张安的身后缓步走出。   宸壬剑师嗤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黄毛丫头。”   来人正是宋官官,她收合起纸伞,面无表情道:“你们背叛少主,罪该万死。”   宸壬剑师脸上的讥讽意味更浓,“就凭你?若是再过十年,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在当下,要死的人恐怕是你!”   话音落下,宸壬剑师踏步向前,手中长剑带起一阵凛冽罡风,直刺宋官官。   宋官官面对这位剑气凌空堂排名在自己之上的宸壬剑师,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剑,握住伞柄,以伞作剑,手中纸伞轻飘飘地指向宸壬剑师的太阳穴位。   那次她曾以步步生莲之法躲过叶罪的镇压厌胜符篆,这次则是躲过宸壬剑师的一剑,烟尘骤起骤落,地面上出现九朵莲花状纹路。   宸壬扯了扯嘴角,反手握住腰间第二把佩剑出鞘,轻描淡写地挡下了宋官官的纸伞,然后一脚轰然踩地,踏出一个大坑,第一把佩剑再次斩出,剑气如弯月激射向宋官官,两人之间的青石地面瞬间被撕裂出无数裂痕,让周围的护卫弟子不得不向四周散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坚硬青石尚且如此,未入鬼仙境界的血肉之躯又岂能抵挡?   宋官官脚下一点,身形急急后撤,再次差之毫厘地躲过这道剑气,阴柔的无生剑气没入她身后的一面墙壁,悄无声息之间墙壁寸寸碎裂。   宸壬冷冷道:“好一个步步生莲,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   宋官官没有说话,手中纸伞向前一递,纸伞好似一盏青莲缓缓绽放,伞面一旋,十二支珠尾各自散出一道剑气,结而成网,激射向宸壬的面门。   宸壬一脸冷笑,黄毛丫头学了几式剑三十六就真当自己能越境而战了?手中终于是双剑齐出,剑上缭绕剑气化作实质剑芒,一竖一横,直接将宋官官的剑网撕成粉碎。   比拼剑气,说到底还是比拼各自修为的高低,宋官官虽然资质极好,年纪轻轻就能距离人仙境界只有一步之遥,但比起宸壬剑师这种积年人仙终究还是稍逊一筹。   这一筹差距放到斗剑之中,便是生死之隔。   宸壬手中双剑与宋官官的纸伞正面相击,好似军阵厮杀之间的骑兵硬撼重步兵方阵,铿锵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宋官官的纸伞不断开合开阖,或攻或守,但总得来说还是守多攻少,渐渐地更是变为完全守势,好似被骑兵围困的步军,根本没有反抗余地,唯有死守一途。   旁人观战,只看到宸壬剑师的双剑交错狂舞如缭乱百花,宋官官手中纸伞则是不断平添伤痕,最后终于是承受不住宸壬剑师的剑芒,伞面寸寸碎裂,只剩下一把光秃秃的伞柄。   宸壬剑师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趁势一剑刺向宋官官的咽喉要害,势要将这个昔日的同门同僚斩杀于此。   宋官官手持伞柄且战且退,向后退出十余丈,宸壬剑师便仗剑欺身向前十余丈,裹在剑芒中的双剑如同毒蛇吐信,始终不离宋官官的周身要害。   宋官官一咬牙,猛地从伞柄中往外一抽,竟是抽出一把细长窄剑。   她不过是二十许岁的年纪,却能在不近人情的剑气凌空堂中立足,无疑是在剑道一途有着极高的天赋,女子阴柔,不太适合至刚至猛的霸道剑,故而她走的是诡道剑路数,对上同样是诡道剑的宸壬剑师,她所欠缺的仅仅是境界修为而已,若是单以剑术相斗,鹿死谁手还真是犹未可知。   宋官官的窄剑如同一尾灵蛇,虽然没有毒蛇的獠牙和蟒蛇的蛮力,却在灵活变化上更胜一筹,堪堪挡住了宸壬剑师的攻势。   反倒是宸壬因为久攻不下的缘故,越发心浮气躁,剑势略有散乱之象,被宋官官抓住时见招拆招,略微扳回一些局面。   另外一边,剑气凌空堂内排名还在宸壬剑师之上的年庚剑师更是如入无人之境。   剑宗弟子尤为擅长剑阵合击之术,剑宗共有剑阵一十三种,除去需要一百零八人、三百六十五人、九百六十人、一千二百人等几种大型剑阵,其余几种剑阵中以三十六人的天罡剑阵最为出名,攻守兼备,不输道门的三十六人紫薇北斗阵。   剑气凌空堂之所以定员三十六人,最初就是因为方便布此阵法,若是巅峰时的剑气凌空堂,由三十六位人仙境界布下此等剑阵,地仙十楼之下的高人也要被困其中,若是再能有一位地仙高人亲自主持阵法,那么绞杀地仙高手也非妄言。   此时前府中布下的就是三十六天罡剑阵,三十六名一品境界的剑宗弟子,三十六把精金佩剑,被剑阵合力一处,剑气充沛缭乱,开山裂石,可年庚剑师身为剑气凌空堂十二剑师之一,自然也对三十六天罡剑阵了如指掌,对此怡然不惧,以手中单剑迎战,步入剑阵之后好似闲庭信步,见招拆招,每每都踏在阵势变幻的节点之上,大有万军从中过刀剑不沾身的意思。   饶是有人能侥幸攻到年庚剑师的身上,也是被他的护体气机挡下,不痛不痒。   剑阵也好,幻阵也罢,归根究底都离不开一个“阵”字,唯有生出变化,方能称为阵。   可年庚剑师对于天罡剑阵的熟悉程度还在这些剑宗弟子之上,诸般变化了然于心,这剑阵又能奈他如何?   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剑阵不过是徐北游用来消耗自己气机的手段而已,真想用这些过家家似的把戏拦住自己,无疑是痴人说梦。   站在剑阵外的张安面陈似水,死死盯着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的年庚剑师,一咬牙,手执短剑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在她身旁的两位鬼仙高手也随之拔剑向前。   剑宗律令,可战却畏而怯战者,是为二等大罪,当受断手之刑罚。   与徐北游的设想稍有不同,宋官官独自一人就挡住了宸壬剑师,而年庚剑师这边,则变成了三名鬼仙境界加上三十六名一品境界组成的天罡剑阵联手对敌。   即便是年庚剑师,见此情景后也不得不暂时停下前进的步伐。 第二十二章 剑客的杀人之剑   前府的死战喧嚣,愈发衬得后府的宁静有些诡异渗人,竟是不闻半声鸟鸣虫叫。   徐北游独立于后府庭院正中位置,身形挺立,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只有平静神色,不见半分担忧慌乱。   少顷,四周忽然响起破空声响,只见四面八方不断有持剑之人出现在墙头上,人人身着素白麻衣,脸覆黑色面具,或是腰间佩剑,或是背后负剑,隐隐将徐北游的所有退路全部封死。   最后则是一名手持漆黑大剑的魁梧汉子破墙而入,他整个人笼罩在一身严丝合缝的铁甲之中,每走一步都感觉地动山摇一般,面容虽然隐藏在铁面之下让人看不真切,但身上那份狂傲气态却是与赤丙有五分神似。   铁甲人提剑指向徐北游,简洁明了地说了一个字,“杀!”   墙头上的所有剑士瞬间一起而动,拔剑术整齐划一,对徐北游形成前后左右四面夹击之势。   徐北游没有作声,只是按住腰间天岚剑柄。   拔剑,刹那芳华。   只见一道剑光璀璨,刹那之间照亮了夜色下的庭院。   拔剑是为了出剑更快,出剑更快是为了让对手难以防备。   拔剑即是杀人。   剑光一闪而逝,徐北游仍旧站立原地,在他前后左右位置各倒伏了一具尸体,均是一剑封喉。   滴答一声。   一滴血滴从天岚的剑尖上缓缓滑落,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竟是清晰可闻。   徐北游单手举剑过肩,雪亮剑身上倒映出他的冷峻侧脸,一抹血流沿着剑锋缓缓淌下,最后从剑尖上坠落地面。   滴答,滴答,滴答。   死的是剑气凌空堂弟子,杀他们的是剑气凌空堂主人。   这是一场彻底撕破面皮的内讧对杀。   赤丙当然没想着用这些剑气凌空堂弟子就能杀掉徐北游,他只是想用他们的性命来试探徐北游的深浅,或是消耗一些徐北游的气机。   换而言之,赤丙并不想与徐北游公平较量,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杀死徐北游而已,无论是采取哪种手段。   剑气凌空堂做得就是脏活,放弃自身优势去追去所谓的公平,这不是剑气凌空堂的风格。   越来越多的剑客翻过墙头,跃下屋顶,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   三人结成三才剑阵,九个三才剑阵再组成大九宫剑阵,整整二十七人朝着徐北游压了过来。   一人一剑独战的徐北游默念两字,“剑三。”   一剑递出,只见得天岚剑气汹涌,随之便是无数剑气交织如网,地面上出现道道沟壑,比起当初徐北游在西河原古战场上对付阴兵时所用的剑三,实在是高出太多的境界层次。   剑三号称是覆天网而不漏,便是以剑气结成一张恢恢天网,剑气所覆之处,无论活人死物,只要挡不住剑气,生灭就在剑主的一念之间。   徐北游的这式剑三直接将二十七人全部笼罩其中,其中剑气交错往来,仿佛无穷无尽。   二十七人组成的大九宫剑阵自然巧妙无比,可徐北游却是近乎蛮横地以力破巧,让本该是困人绞杀的剑阵变成了被困的对象。   不过来往三波剑气,大九宫剑阵就已经有些运转凝滞。   徐北游抓住一处破绽,仗剑入阵,整个人如同一缕清风与一名当先的剑客擦肩而过,然后便是一抹刺目血色闪过,这名剑客的上半身与下半身缓缓一分为二。   徐北游的剑太快,也太锋利,这名剑客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疼痛,直到他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下半身还站立在原地。   一时间,剑客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另外一名剑气凌空堂剑客面无表情地一剑刺下,给了他一个痛快,也给他一个解脱。   徐北游已经回到了原地,天岚斜指地面,剑锋上的鲜血涓涓流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死了一人之后,大九宫剑阵愈发凝滞不畅,其余剑客心知不妙,想要变阵,但是身后的首领却一直没有开口,谁也不敢擅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徐北游冲杀过去。   虽然徐北游的手段狠辣,但这些剑气凌空堂的剑客也不是第一天踏足江湖的雏儿,身在剑气凌空堂中,谁还没见过点血腥?甚至不少人被徐北游此举激起血性,完全不顾自身,每一剑都是搏命的架势。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拼命自然有用,可如果实力差距太大,拼命就成了枉送性命。   徐北游不紧不慢,好似庖丁解牛,要一点点地将这个大九宫剑阵完全肢解,他再次入阵之后,多是身形腾挪,可一旦出剑那就必然要带走一条性命,十余剑之后,整个大九宫已经是支离破碎。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铁甲人终于是按耐不住,在徐北游出剑再杀一人的间隙,猛然跃入阵中,挥舞手中大剑朝着徐北游当头斩下。   徐北游不惊不惧,一直空闲的左手反手握住腰间却邪,一剑划出个好似弦月的惊艳弧度。   剑气瞬间绵绵不绝。   徐北游又岂会忽略这个形象如此扎眼的剑气凌空堂剑士?   只见徐北游手中双剑上的剑气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剑芒的趋势,一剑挡下铁甲人的偷袭一剑这还不止,天岚又是趁势追击,一剑直斩他的胸口。   徐北游的两剑无非一横一竖。   横为守,竖为攻。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刺杀人,又何必摆弄出那么多的花哨招式?   一剑无功的铁甲人怒喝一声,双脚踩踏在地面上,摆出架势要硬接徐北游这一剑。   两剑相撞。   一声炸裂声响。   徐北游身形随风摆动,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铁甲人,膝盖以下已经完全陷入地面,握剑的双手虎口碎裂,鲜血横流。   徐北游飘摇落地,双剑随意挥洒,剑气缭乱。   鲜血四溅。   又是横尸数具。   徐北游的鞋底已经被鲜血浸染为血红一片。   他持剑行走如闲庭信步,随意挥剑,已经不成阵势的剑气凌空堂剑客根本难以抵挡,眨眼间又有三人伏尸于徐北游的身前。   此时已经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其余的剑客肝胆欲裂,再也不敢上前白送性命,但是徐北游却不想放过他们。   以剑七御剑,身随剑走,形如鬼魅,出剑必杀人。   徐北游不喜欢无所谓的杀人,但是该杀人的时候也从不吝于杀人。   无论用何种华丽辞藻修饰,剑永远是凶器,剑术也永远都是杀人术。   不长的时间之后,二十七名剑客尽数授首,无一幸存。   徐北游将却邪随意地插在一具尸体上,然后从袖中甩出一方白巾,缓缓擦去天岚剑身上的鲜血。   还温热的鲜血很快就将白巾浸透,雪白中慢慢透出殷红,让人不由联想起冰寒落雪中的傲然红梅。   去年,一位背剑匣的老人曾对徐北游说起过,杀人,尤其是用剑杀人,那也是讲究意境的。   剑客的剑,就好似歌者的歌、舞者的舞、文人的笔、和尚的经轮、道士的典籍,都该是雅的,不该是俗的。   什么时候杀人能杀出风雅的味道,那就表明你在剑道一途上已经有所小成,何时再返璞归真,那便是大成。   最后老人喝了一口酒,洒脱说道,喝不完的杯中酒,割不尽的仇人头,人未尽,杯莫停。   徐北游将白巾扔在一名死不瞑目的剑客的脸上,重新将天岚归入腰间鞘中。   徐北游站在这满地尸体中间,左手握住却邪,右手按住天岚剑柄,喃喃自语道:“师父,徒儿的剑道可算是小成了?” 第二十三章 靠人终不如靠己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流淌。   铁甲人怒吼一声,将双脚从地面下拔出,举剑朝着徐北游横冲而来。   徐北游将手中却邪挽出一个剑花,然后一剑下压。   铁甲人横剑格挡,整个人直接被压倒在地,站不起身来。   他竭力抬起头,咬牙问道:“为什么?”   徐北游反问道:“什么为什么?”   铁甲人猛地拔高了声音,近乎是怒吼道:“为什么你我同是鬼仙境界却相差如此之大?我每天练剑十个时辰,你整日养尊处优,凭什么比我强这么多!?”   徐北游笑了笑,道:“有些事就是没有道理的,凭什么萧元婴十岁就能入人仙境界,有些人却今生无望修道一途?凭什么道门掌教秋叶长生有望,寻常百姓却是活到七十岁也是奢望?这种道理等你死了去问老天爷,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铁甲人怒不可遏,直接是就一剑横扫徐北游的双腿,却被徐北游轻描淡写地一脚踏住剑身,动弹不得。   徐北游淡然道:“你不行,得让你的主子出来才行。”   ——张雪瑶今天回到了她许久不曾回来的张府,按照规矩来说,这儿才是她的府邸,东湖别院只能算是别院而已,只是她不喜欢将自己拘束在江都城中的坊市之间,而是喜欢那座不用开门也可见湖的别院,湖水的氤氲水汽弥漫其间,更能让她的心境平和。   张雪瑶仍旧是穿着那身雪白丧服,行走在曲折的廊道中好似夜色中的一抹幽影,在她身旁与她并肩而行的不是李青莲,而是一名老人,上官青虹。   “三十年前,我和仲谋还住在江都城里,他住在公孙府,我住在张府。”   张雪瑶说道:“老赤丙死后,仲谋在那儿见了老赤丙的弟子一面,并在后来让那年轻人接了老赤丙的位子,成为新任的赤丙剑师。我没见过那年轻人,但从后来的一些事情上却能窥其一二,实在不是个甘居人下的性子。”   上官青虹问道:“既然你知道这一点,提早出手把他除去就是了,难道不怕宗主的弟子折在他的手中?”   张雪瑶摇头说道:“我能护北游一时,难道还能护他一世不成?今天他面对人仙境界的赤丙,我自然可以出手,可等他踏足地仙境界面对秋叶时又该谁来出手?”   上官青虹稍稍沉默,喟叹一声道:“倒也是这么个理,只不过我很喜欢这个有些意思的年轻人,不希望他过早地夭折。”   张雪瑶笑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北游他未必会输给赤丙。”   上官青虹望向公孙府所在的方向,感慨说道:“剑宗修士难长生,这几乎是一个魔咒,老宗主和宗主都没能逃出窠臼,我这些年来也颇有力不从心之感,今生无望长生不朽,渐有生死之感悟,倒是少了许多年轻时的戾气,多了几分平和之气,看待后生晚辈时,总是不再想着去扼杀他们,反倒是有几分由衷的欣喜之情。”   早年时候的上官青虹可不是如今这副样子,那时候的他将诡道剑臻至极致,自身心性也因为剑意影响而邪乎得厉害,但凡对敌都是不择手段,若是遇到资质根骨不错的年轻人,别说提携指点,不痛下杀手就已经是大发慈悲。   只是中年时遭逢剑宗大变,晚年的上官青虹却是有些看破红尘之感,渐有淡泊出世之意,心态转为平和,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由诡道剑转为仙道剑,境界修为再次突破。   张雪瑶低头思量了一会儿,道:“如果北游败了,那么就请上官师兄出手救下他的性命,只是如此一来,他就不能再去继承仲谋的衣钵。”   上官青虹笑道:“无妨,若真是如此,老夫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他便是,入世转出世也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张雪瑶看了一眼头顶上深沉的夜幕,说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走,说到底还是要靠自己。”   ——此时的公孙府,除了大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再无一盏亮着的灯火,乌云遮蔽了漫天的星斗和皎皎月光,只剩下漆黑一片。   府外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有一名高大身影缓缓行来,直到距离公孙府的墙壁不足一丈时才缓缓停下脚步。   他低头站在墙壁前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自语道:“有点意思。”   接着,他伸手拔出背后的赤色大剑,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那堵高墙,以及高墙后的那座府邸。   在很多年前,这座府邸以及府邸里的人,对他而言都是高高在的、不可企及的大人物,他却从没想过,多年后的今天,他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这儿,并且还要杀死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世事难料。   赤丙很是随意地一挥手中大剑,剑锋落下,坚硬的墙壁如同豆腐一般被切割开来,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寶 書 網 W wW.Ь ǎ o S ん μ 7 。coM   赤丙缓缓握紧剑柄,赤色大剑仿佛与他整个人连为一体,赤红的剑锋在深沉夜色中很是刺目,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这把赤色大剑,据说当初在铸造的时候掺加了一些极为稀有珍贵的火精石,于是便带了一丝火性,剑身更是呈现出罕见的火红颜色。   这把剑陪伴了他很多年,在他的手中杀了很多人,无论是道门还是暗卫府,都曾有人死在这把剑上。   赤丙自己都有些分辨不清,剑上的赤红到底是火还是血。   但不管是什么,他都坚信今晚将会再次沾染上新的鲜血。   赤丙沿着墙壁上被切割出的豁口走进了公孙府。   ——徐北游仍旧站在院子中,就像刚刚前不久一样。   只是现在比之刚才地上多了很多尸体和鲜血,而在徐北游的脚下还踩着一具覆盖着铁甲的温热尸体。   原本属于脚下尸体的冰蓝色大剑被徐北游提在手中,细细打量。   过了不算太久,一阵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然后赤丙的高大身影缓缓冲破黑暗的夜色,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转头望向赤丙,微笑道:“我以为你会偷袭,却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光明正大。”   赤丙对于徐北游话中的嘲讽之意无动于衷,面无表情道:“狮子博兔,亦要用尽全力,这是我的师父教给我的道理,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这次我没想过与你公平斗剑,只是更没想到这些废物如此不济事,也或者说我太过低估你了。”   徐北游丢掉手中的冰蓝色大剑,自嘲道:“不管怎么说,师父都留给我一份天大的遗泽,我就算再不济事,也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   赤丙眯起眼,缓缓道:“我很想见识下宗主到底留给你一份怎样的遗泽。”   徐北游呵呵笑道:“诛仙剑,剑三十六全篇,剑宗十二剑,数不清的金银和各种剑宗不传之秘,还有被师父经营了大半辈子的人脉,怎么样,是不是一份天大的遗泽?”   赤丙死死盯着徐北游,周身剑气勃发。   徐北游笑意玩味,“你是不是想问我凭什么继承这些?你是不是想说这些东西给我还不如给你?现在我给你个机会,这些都在我的手里,你尽管来拿就是,杀得了我,这些东西自然都是你的,杀不了我,你也不过是赔上一条性命,这个买卖是不是很划算?“咔嚓,咔嚓,声音连绵不绝。   赤丙脚下的地面延伸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纹。   他一字一句道:“这是你找死的,等你去了地下见到宗主,千万要记得你自己今天说过的话。” 第二十四章 出鞘闭鞘一生死   初秋的夜风中已经有了些凉意,吹拂在夜色之下,将徐北游的发丝和衣襟微微拂动。   赤丙的视线死死盯着徐北游,准确地说是盯着他腰间的天岚。   徐北游先前将天岚重新归鞘,当然是别有用意,出鞘的剑不可怕,可怕的是迟迟未出鞘的剑。   越境而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当年的萧皇最擅于此,不过是地仙十二楼的境界却近乎于无敌当世,公孙仲谋虽然比不得萧皇,但是有诛仙在手,以十七楼修为战十八楼也是等闲。   归根究底,还是两点,要么有高人一筹的法门,要么高人一筹的法宝。   这两样东西徐北游都不缺,换而言之他已经了越境而战的资本。   徐北游轻轻摩挲着天岚的剑柄,眯眼望着迟迟没有动作的赤丙,神态平静。   赤丙见徐北游没有流露出半分焦躁之意,终于收起了心底最后的一抹轻视,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中赤色大剑带出一抹暗红色残影,直斩徐北游的面门。   徐北游以手中却邪在刹那之间与赤丙的赤色大剑连续碰撞三次,堪堪挡下了这一剑。   不过徐北游也被赤丙的气机所迫,不得不向后退出三步才站稳身形。   赤丙的第一剑,也是第一次试探,就此暂告段落。   “出手了。”   另外一边,两位地仙境界的高人不用亲眼去看,单凭气机感应就能知晓这边的大致情况,上官青虹叹了口气,道:“赤丙也算我们剑宗十几年来最是出类拔萃的弟子,论潜力要远超御甲和玄乙两人,甚至将来有望地仙八重楼以上的境界,如果能将他这个性子磨一磨,未尝不是块支撑门户的大料。”   张雪瑶面无表情,语气冰冷道:“剑是好剑,可也要看能不能用,既然仲谋走后没人能驾驭他这把剑,那我就只能毁掉他。”   单从面相而言,上官青虹比张雪瑶更具杀伐果断的威严,可实际上却是张雪瑶说出的话更让人后背发冷,“赤丙觉得我默许他的行为,就代表着他可以将徐北游取而代之,他错了,我只是给了他一个给徐北游做磨刀石的机会,事后无论徐北游是成是败,我都会出手将他这块磨刀石除去,徐北游或许有两条路可以选,但是他没有。”   上官青虹感慨道:“无论怎么选都是死,就像当年我们剑宗,大势已去,无论是拼死一搏还是苟且偷生,都逃不过宗门倾覆的下场。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没得选才最是让人无奈绝望,多少人的心血努力却敌不过一句天道如此,何其悲哉?”   张雪瑶望向不远处的一丛新开雏菊,没有作声。   上官青虹自嘲笑道:“人老了话就多,就容易唠叨,念来念去都是当年的事情,当年的情分,雪瑶,你还记得张雨沉吗,他若是还活着,现在就该由他接过宗主的位子。”   张雪瑶眼神复杂,轻轻叹息,脸上的表情竟是变得出奇柔和。   秋叶的俗家姓名叫叶秋,有个做了叶家老太君的妹妹叶夏。   张雪瑶也同样有个关系很好的弟弟。   她的弟弟叫张雨沉,一个雨,一个雪,雨到冬天就变成了雪。   做姐姐的,虽然总是在弟弟面前凶巴巴的,但实际上却是最疼爱弟弟的那个人,甚至不输父母多少。   做弟弟的,虽然总喜欢跟姐姐对着干,但如果姐姐在外面受了欺负,一定会站出来帮姐姐讨回公道。   这就是姐弟。   张雪瑶也曾经有过一份这样的姐弟之情,不过在她二十五岁那一年,她的弟弟死了。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张雨沉并非是对外宣称的因病猝亡,而是在巨鹿城中被人杀死的。   那时候还是大郑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   后来的大齐武祖皇帝萧烈当时自任丞相,把持朝政。   萧皇萧煜刚刚战胜中都大都督徐林,入主中都,雄踞西北而虎视中原。   东都大都督秦政屯兵于燕北之地。   北都大都督牧人起割据东北三州。   还有江都大都督陆谦手握大半个锦绣江南。   草原刚刚经历了红娘子之乱,各大台吉死伤惨重,由萧煜和林银屏暂摄权柄。   后建则是爆发五王之乱,完颜氏五王正与大将军慕容燕斗得你死我活。   如今鼎鼎大名的完颜北月、公孙仲谋、蓝玉、秋叶等人在当时都还是名副其实的年轻人,薄有声名,却谈不上左右天下大势。   萧瑾和林寒也还在萧煜的帐下效力,一文一武。   日后执掌天下的萧帝萧玄还未出生。   那是剑宗在宗主上官仙尘的带领下如日中天的时代。   那也是剑宗最后的辉煌。   那时候的巨鹿城可不是如今的巨鹿城,刚好处于草原、西北、东北、后建四方势力的交界地带,名副其实的四不管地带,过江猛龙,地头巨蟒,鱼龙混杂。   张雨沉就是在那儿惹到了过江猛龙,死得不明不白。   张雨沉死的时候,张雪瑶远在江南,当她的得知这个噩耗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一切都晚了,杀人的人早已离开巨鹿城,而张雨沉则是连同他的一众护卫全部死在了那座城中,没有一个活口,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张雨沉。   张雪瑶既然可以一个人支撑起偌大的剑宗基业,可以悍然动用诛仙重伤慕容玄阴,她当然不是个普通女人,但她同样也有喜怒哀乐,不是无喜无悲的仙佛圣人。   所以亲人逝去一样会让张雪瑶流泪,弟弟的死曾经是她心底最隐晦的伤口,只是随着岁月日久,经历的悲欢离合多了,这才不像当初那般撕心裂肺。   上官青虹提起张雨沉当然不是为了揭张雪瑶的伤疤,而是想要告诉张雪瑶,别再重蹈当年张雨沉的覆辙。   张雪瑶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时也命也,看造化吧。”   上官青虹叹了口气,忽然记起以前的卫国五大姓,叶家的叶秋和叶夏,张家的张雪瑶和张雨沉,慕容家的慕容萱,公孙家的公孙伯符和公孙仲谋,以及他上官青虹和兄长上官金虹,各自际遇不同,如今境况也是大不相同,诸如公孙伯符和张雨沉,早早死去,死后无人知,叶秋却是长生有望,名震天下。   其中差别之大,又岂止是一生一死?   公孙府中。   徐北游沉心静气,周身气机流转之间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传出。   赤丙改为双手持剑,大步前奔。   夜色仿佛要被这一剑从中分割成两半,一道隐隐约约的赤红光芒朝徐北游拦腰斩来。   徐北游脚尖一点,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避开这一剑,同时手中却邪撕裂出一道细细剑气逼向赤壁的咽喉要害。   两人交错而过。   徐北游原本的立足所在被赤色大剑一分为二,出现一道深深沟壑。   而赤丙也在最后的刹那之间辨别出徐北游的出剑轨迹,恰到其分地躲过了徐北游的却邪。   徐北游反手握却邪,右手则是按住腰间天岚的剑柄。   原本流转在体表的所有气机在一瞬间全部内敛,然后悉数汇聚到右手上。   赤丙再次迈步,一挥手中大剑,先发制人。   一道磅礴浩大的剑气轰然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没有任何花巧,完完全全就是以力压人。   徐北游终于拔剑。   一道细却璀璨耀眼的剑气出现在徐北游的身前,仿佛是一条银线,单从目中所见而言,似乎根本无法与赤丙那道好似蛟龙的剑气相提并论,但以凌厉程度而言,却是不输分毫。   锁鞘闭意,出鞘芳华。 第二十五章 负剑拔剑一成败   两道剑气相撞。   徐北游的一线剑气摧枯拉朽地将赤丙的磅礴剑气从中一分为二,直奔赤丙而去。   赤丙脸色如常,瞬间改为右手单手持剑,空出的左手比成剑指飞快画出一个剑诀。   只见被一分为二的剑气并未就此烟消云散,而是变为两道各自独立的剑气,稍微一个停顿之后就继续朝着徐北游激射而去。   嗤的一声,赤丙的胸前被切割出一道细细红线,继而有血丝渗出。   徐北游虽然躲过了一道剑气,但被另外一道剑气轰在肩头,整个肩头瞬间血肉模糊,露出游动着奇异光泽的骨头。   徐北游的脸皮微微一颤,转瞬便恢复平静,经历过修炼无上剑体的切肤彻骨之痛苦后,这种程度的伤势对于徐北游而言倒是有些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思了。   徐北游活动了一下肩膀,有剑骨为内在支撑,影响不算太大。   赤丙眯起眼望着徐北游的肩膀,略感惊讶,他不明白这是何种手段,但他不想给徐北游任何喘息疗伤的机会,于是他再次举剑前奔。   霸道剑与诡道剑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对“势”的运用上,诡道剑讲究顺势而动,就像落花随流水,只能往下却不能往上,而霸道剑却是即可顺势也可逆势,赤丙便是将霸道剑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分明是平分秋色的局面,却硬生生地让人产生难以抵御的感觉。   徐北游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左右手剑式一分为二,右手天岚,用出剑十一,错影分光,右手旁瞬间出现四柄一模一样的天岚,左手却邪,用出剑九,左手旁满是却邪的剑影层层叠叠。   若说赤丙务实,每一剑都是实实在在,那么徐北游便是务虚,实中有虚,虚中有实。   虽说一心二用难免会导致剑意不纯,但胜在变幻繁多,让人难以防备,不知其中虚实。   赤丙以开山一式劈碎剑影无数,向前步步推移。   不过仍旧是有四柄天岚藏于数十道剑影之中,从四面八方刺向赤丙的周身要穴。   赤丙面无表情,猛地停住前进的脚步,站在原地又是一式横扫,就像先前的开山式一样,简单直接,没有丝毫的花哨可言,完全就是以势压力,以力压人。   瞬间就有十五道剑影消散无形,不过仍有四剑刺在了赤丙的身上,三假一真。   赤丙的身上再添一道伤口。   他对此并不以为意,剑宗虽然不擅修炼体魄,但是他本身天赋异禀,寻常皮肉伤很快就会愈合,徐北游不擅长阴柔入体的无生剑气,单凭刚猛的四九白金剑气来玩这种软刀子割肉的伎俩,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徐北游脸色有些凝重,肩头伤口处的鲜血开始沿着他的手臂缓缓流下。   这点伤势虽然不足以影响他的战力,但他终究还不是气血旺盛的人仙境界,一直拖下去难免要成为一个隐忧。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手中双剑一前一后交错,摆出一个攻守兼备的起手式。   赤丙则是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始第三次前冲。   这次赤丙仍旧是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炸裂出一朵莲花花纹,每一步在落地时都会荡漾出一圈圈气机涟漪。   每一次踩踏地面都如同沉闷钟声一般震在徐北游的心坎上,使得徐北游的心跳越来越快,脸上更是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之色。   徐北游仍旧没有出剑。   最终,赤丙迈完足足九步,重重踩踏地面留下一地蛛网裂痕后,蓄势达到极致,整个人猛地跃起,一剑斩下。   徐北游脸色骤然苍白无比,双剑齐出。   剑剑相撞。   一声刺人耳膜的金石碰撞之声响起。   剑锋之间竟是碰撞出一连串的耀眼火花,更有无数逸散剑气激射出去,数段墙壁在剑气之下轰然坍塌。   徐北游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到了没有血色的地步。   赤丙则是脸色变得狰狞起来,咬牙切齿,目如铜铃。   两人剑势用尽后不约而同地向后急退。   徐北游不断地吐纳气机,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赤丙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也没有立刻追击。   啪嗒一声。   一点雨滴从天而落,打在徐北游的身上。   接着两滴、三滴、十滴……   雨势渐渐密集起来。   徐北游和赤丙依旧维持着两人对峙的状态,身上衣物很快就雨水打湿大半。   整个后府一片死寂,只有沙沙的雨声。   雨水落在地面上,在地面上汇聚成溪流,冲淡了浓重的血腥味道,也带走了还未曾干涸的血迹。   赤丙的表情缓缓恢复平静,接着有露出一抹笑意,道:“雨夜好杀人。”   徐北游甩了甩胳膊上的鲜血,血滴和雨滴一起被甩飞出去,淡然道:“来杀我啊。”   赤丙脸上的笑意淡去,剑上剑气化作剑芒,升腾跳跃如同火焰,再一次举剑前冲,。   一次次对冲相撞,徐北游看似不落下风,实则体内气机被迅速消耗,反观赤丙,体内气机仍旧雄厚无比,如果徐北游没有别的手段,那么他就只能被赤丙生生耗死。   雨幕被切割开来,无数雨滴直接被剑气绞杀为细密水雾。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脚尖一点,身形前倾飞出,双剑一起挥动,剑气嗤嗤作响。   这一次两人没有再交错而过,只听轰然一声,徐北游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剑气终究比不得剑芒,在这轮交锋之中,徐北游完败。   也就在此时,位于徐北游不远处的一面墙壁轰然破碎,有一人悍然破墙而入,手中长剑直刺徐北游的后心。   剑锋的确刺进了徐北游的后背,却未曾穿心而过,因为剑锋被徐北游的骨头卡住了。   偷袭的刺客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剑锋竟然切割不断此人的骨头,也就在他一愣神的空当,徐北游回身看似轻描淡写地横臂一扫,刺客的脑袋便被这记手刀直接斩落,死不瞑目的头颅高高飞起,落地后又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几乎同时,另外一名刺客从另外一个方向激射而来,剑出如骤雨,每一剑都刺向徐北游的周身要害,剑尖刺出的点点光芒连成一片,眼花缭乱。   这绝对是名副其实的快剑,在这短短几息的时间中,这名刺客最起码出手六十余剑,从眉心到双脚,几乎全部覆盖。   可惜的是传出一连串金石声音,不像是刺在人身上,更像是与一把剑正面相击。   这名更为老道的刺客见此情景后就要立刻就退去,将刺客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徐北游又岂会让他如愿?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却邪掷出,只见一抹赤红光芒闪过,这名一品境界的刺客就直接被穿心而过,身形跌落,死得不能再死。   却邪去势不绝,深深刺入一座假山才算罢休。   徐北游连杀两名剑气凌空堂刺客大概用了五息的时间,当真是电光火石之间,可也就在这短短的五息时间里,两名刺客在徐北游的身上留下了几十处细小伤口。   此时徐北游手中只剩下一把天岚,虽然没有被伤及内腑,但周身上下也是多了十几处皮肉伤,满身血污,看起来是狼狈不堪,与只有伤痕寥寥的赤丙相比较,高下立分。   赤丙眼神阴沉地望着徐北游,最终视线落在徐北游背后背负的玄冥剑上,冷笑道:“主人的玄冥落到你的手上真是明珠暗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怎么还不拔出玄冥?如果现在不拔,待会儿怕是就没有机会了。” 第二十六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诛仙是宗门重器,虽然由宗主执掌,但并不归属宗主私人所有,每位宗主都另有属于自己的佩剑。   诸如第十二代宗主无衍子的佩剑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第十三代宗主许麟的佩剑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十四代宗主上官仙尘的佩剑殊归,可分阴阳,辨御六气。以及十五代宗主公孙仲谋的佩剑玄冥,应蟾兔太阴之气而铸,以之指月,太阴为之倒转。   其中断水和惊鲵已经损毁,倒是殊归和玄冥仍旧留存于世,位居剑宗十二剑之列。   剑宗十二剑单单从铸造材质而言,各有神异,并无明显高下之分,殊归和玄冥之所以能在剑宗十二剑中位居前两位,皆是因为其主人的缘故。   换而言之,剑主的修为境界决定了十二剑在后天的高下之分。   如今的天岚与玄冥相较,无疑是稚童与成年壮汉之别。   徐北游背后的玄冥迟迟没有出鞘,并非是因为徐北游不愿拔剑,而是不能。这把公孙仲谋的佩剑何时能够出鞘,何时能被徐北游驾驭,还要看一份机缘,不是徐北游可以随心所欲左右的。   赤丙不再多说什么,又是一剑斩出。   赤丙的剑招来来回回便是两剑,一剑开山式,一剑横扫式,说白了无非是一横一竖,凡是学过两天剑术的人都能用得出来,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将这两剑用得如此霸道非常,当真是大巧不工,仅仅是这两剑便让徐北游疲于应付。   这一剑,仍旧是开山式。   剑上剑芒重新化作沛然剑气,随剑落下时好似是银河倒泻,铺天盖地地朝着徐北游汹涌涌来。   赤丙且不说剑道修为如何深厚,仅就其自身经历而言,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身经百战,临敌经验丰富无比,他知道自己若是与被宗主传授了剑三十六的徐北游比什么精巧招式,那绝对是班门弄斧,这是徐北游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可反过来说,他的优势也就是徐北游的劣势,他所依仗的正是远远高出徐北游的人仙境界,所以他从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以力压人,一力破百巧,用自己的修为境界生生压死徐北游。   战至此时,赤丙的剑气已经是骇人,虽然谈不上摧城拔岳,但开山裂石却只是等闲,而且关键是他的霸道剑意正在逐步攀升,距离自身的剑意巅峰已经不算遥远。   赤丙对自己的巅峰一剑极为自信,即便是初入地仙境界的大高手也要忌惮三分,区区一个鬼仙境界面对此剑定然是有死无生的下场。   公孙府的东墙外是一条小巷,秋雨淅沥下的巷口处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是四匹神骏宝马,赶车的是一名身披重甲的英武将领。   这位官居正三品的将领姓禹,单名一个匡字,现任齐王府亲军都统。   马车中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世人皆知齐王萧白与辽王牧棠之不和,两人各自封王就藩之后又都手掌军权,故而两人的左膀右臂格外引人注目。   查擎和禹匡两人都曾是萧皇近臣,与张无病、魏无忌齐名,分别是病虎张无病,人猫魏无忌,飞熊禹匡,冢蟒查擎。   查擎作为牧棠之的心腹如今已经是东北军左都督,位高权重,反观投效萧白的禹匡似乎完全不能与查擎相提并论,不过是一名掌兵不过三千的都统而已。   只是有句老话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如今的禹匡只是小小的三品都统,但等到萧白登基之后,他作为从龙旧臣、潜邸老人,又岂是一个左都督可以限量的?   两个人,两条路。   车厢内的萧白忽然开口问道:“禹匡,你觉得谁会赢?”   坐在车夫位置上的禹匡回答道:“就目前而言,赤丙的赢面更大一些,两人大约是三七开,徐北游三,赤丙七。”   禹匡既然能与张无病齐名,自然是早已踏入地仙境界,自身修为比起萧白只强不弱,人仙境界和鬼仙境界的打斗于他而言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其结果不会有太多的意外。   萧白轻声自语道:“难道这一代的剑宗首徒刚刚踏足江湖就要淹死在江都城里?”   禹匡没有作声。   萧白也是知晓自己这个心腹将领的轻淡性子,并不奢望他会在这种事情上开口搭腔,自顾说道:“如果今晚是徐北游败了,那么我们明早就动身回京。”   禹匡身形纹丝不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剑宗早已不是当年的剑宗,尤其是公孙仲谋一死,更是境地不堪。张雪瑶等人境界是高,但终究还未达到一人一剑可平天下事的地步,对于坐拥天下的萧氏贵胄而言,剑宗是块鲜美肥肉不假,可一个失势的剑宗少主却是食之无味的鸡肋。   这时的公孙府内,徐北游面对赤丙的开山一剑,神情平静,以天岚用出剑十三。   剑十三,剑三十六中最是霸道一剑。   以霸制霸。   剑气好似潮水般汹涌外泄,甚至将天上落下的雨滴都向外排斥开来。   两剑猛烈相撞。   满地的雨水猛受到气机牵引,竟是在一瞬间全部腾空跳起。   徐北游的衣襟猛地向后吹拂,皮肤上爆裂开道道伤口,皮开肉绽。   徐北游还在等,等自己背后的玄冥自主出鞘。   他与赤丙差了足足一个境界,赤丙的人仙境界是一步一脚印修练出来的,扎实无比,尤其是已经将中单田气府修炼到近乎极致的地步,只要中单田气府和下丹田气海不遭损毁,体内气机就无耗竭之忧,但是徐北游不同,不管他有多少奇异手段,体内气机仍旧是鬼仙境界的水平,只凭一个下丹田气海,体内气机就好似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早晚有枯竭的时候,到了那时他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所以徐北游要趁着体内气机尚且充足的时候,作殊死一搏。   赤丙的一剑开山式之后,再次变为横扫式,显然还是鬼仙境界的徐北游根本没办法迫使这位剑气凌空堂第一高手用出自己的压箱底本事。   一剑横扫,徐北游急急后撤,仍是被剑气在胸前切割出一线伤口,鲜血四溅。   一点鲜血高高飞起,然后随着余地开始下落,最后刚好落在了玄冥的剑首之上。   自从公孙仲谋死后就一直沉寂如死物的玄冥忽然一声轻颤。   颤鸣声音不大,却是在沙沙雨声中格外清晰。   徐北游只觉得心头豁然开朗,他不惜一切地运转体内所有气机,沉声道:“出鞘!”   以气机御剑方为上乘。   徐北游身后所负的玄冥仿佛被一直无形的收握住,铿锵一声滑出剑鞘,围着徐北游环绕一周后,来到徐北游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赤丙眯起眼,阴沉道:“有点意思,竟然真让玄冥剑出窍了,不过凭你这点修为,倒是不知道能发挥出玄冥剑的几成威力。”   徐北游心如止水,将腰间的剑鞘解下向后一掷,接着再将手中天岚向后一抛,一掷一抛,天岚归鞘。   然后徐北游缓缓伸手握住玄冥的剑柄。   玄冥再次发出一声轻颤。   震人心神,仿佛有天大的怒气、怨气、戾气和杀气。   徐北游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的一切,只是静心感受手中玄冥,心神缓缓沉浸其中。   赤丙忌惮于玄冥剑的摄人剑意,未敢贸然轻举妄动。   少顷,徐北游再度睁眼,双眼中不见清明,只见暴戾杀意。   剑气冲天。   徐北游头顶飘落的雨幕在这一瞬间骤然定格,接着竟是被剑气反推回了天幕之上。   漆黑厚重的雨云翻滚不休。   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二十七章 风狂雨急立脚跟   剑气翻滚,一浪接一浪,层层叠叠,好似无穷无尽。   赤丙没有料到玄冥剑的剑气剑意竟能如此蔚为大观,委实是让他有些讶异。   赤丙向后退出一段距离,横剑身前,用出了今晚的第三招剑式,三才式。   比起先前的开山式和横扫式,三才式稍微复杂一点,但也相当有限,这一式是剑宗所有剑术的基础和根基,重守不重攻。   这一式共有八种变化,一曰三顶,二曰三扣,三曰三圆,四曰三敏,五曰三抱,六曰三垂,七曰三曲,八曰三挺。   赤丙连续变幻八种变化,任由玄冥的剑气疯狂绞杀,整个人不动如山。   赤丙之所以没能成为剑气凌空堂的首席剑师,不是因为他实力不足,而是是因为他资历不足,但凡是太平盛世,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要公孙仲谋一日在世,这剑气凌空堂就是一日太平,只要一日太平,赤丙就要慢慢打熬资历,排在御甲和玄乙的后面。   可公孙仲谋一死,原本太平的剑气凌空堂就成了一片乱象,少主不成气候,御甲和玄乙无力掌控局势,这才让赤丙看到了自己的出头之日。   他要用徐北游的一颗人头去换取整个剑气凌空堂。   徐北游如果是齐仙云那般超绝凡俗的谪仙人物,他也就认命了,最多不过是叛出剑气凌空堂自谋出路,万不会妄想占有整个剑气凌空堂,只是徐北游实在让他看不上眼,偏偏又做了剑宗的少主,这让他憋了好大一口恶气,如今终于抓到这个机会,他自然没有放过徐北游的道理。   待到剑气缓缓消散,赤丙一转手中大剑,瞬间由守势变为攻势。   虽然三才式重守不重攻,但不代表三才式不能用来进攻。   徐北游的剑道深得公孙仲谋真传,绝不会有什么致命破绽,只是面对赤丙的以力破巧却是没有什么办法,毕竟修为还是要靠日积月累的,很难一蹴而就。   不过当徐北游拔出玄冥后,玄冥自身的磅礴剑气弥补了徐北游在修为上的差距和不足,面对赤丙这一剑,徐北游终于由务虚改为务实,不闪不避地正面硬撼,剑气粗壮如翻江蛟龙,将两人方圆百丈之内席卷一空,只剩下一片狼藉。   赤丙脸色凝重,剑式终于开始由简入繁,由三才式变为二十四群仙式,顾名思义,此剑式足足有二十四种变化,贯穿了鬼仙、人仙、地仙三大境界,每个境界八种变化,赤丙已经是人仙境界巅峰,于是此时用出便足有十六种变化,轻描淡写地斩碎徐北游的剑气,然后剑锋顺势前逼,剑气朵朵绽放如青莲。   以气化物,这已然是地仙境界才有的本事,想来赤丙距离地仙境界已经不算遥远。   徐北游心如止水,起手剑十四苍雷震。   苍雷一震五百里,当初同样是人仙境界巅峰的镇狱血卫便是被公孙仲谋一记苍雷震给生生震碎了全身。   徐北游虽然比不得公孙仲谋,但仅仅应对赤丙的一剑还是绰绰有余。   玄冥与赤丙的赤色大剑轰然对撞,玄冥硬是将赤色大剑压出一个微微弧度,然后剑气轰然炸裂,不但震碎了剑气青莲,还使得赤色大剑震颤不休。   赤丙脸色猛地苍白,骤然向后退去。   剑三十六号称天下剑道纲领,包罗万象,在它面前哪个剑式敢言精妙二字?   剑十四苍雷震关键就在于一个震字,越过外在而伤内在。就好比将人装入铁箱之中然后从高处落下,铁箱无恙而里面的人却被生生震死,剑十四便是剑宗祖师依循此等道理创出。   徐北游不止一次见识了师父公孙仲谋亲手用出苍雷震,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对于这一式的领悟远非赤丙这个外人可以想象。   这一记苍雷震让赤丙吃了个不小的暗亏,这也是他今晚第一次受伤,有些意料之外,更有些始料不及。他曾有幸见过公孙仲谋以剑十四杀人,看似是轻描淡写地以剑脊拍人,那名地仙境界的大高手也明明挡了住这一剑,然后那人的胸口便塌陷下去,气机溃散,被宗主又是一剑割去了头颅。   刚才徐北游的一剑,应该就是剑十四了。   剑三十六啊,就算是张雪瑶和上官青虹也未能习得全篇,就算是当年大长老萧慎叛宗,带去道门的剑三十六也只是残谱。   可眼前这小子却有望将剑三十六全部纳入自己囊中,凭什么?   赤丙的脸上的神色已经近乎狰狞。   徐北游一挥手中玄冥,整个身形上浮,双脚缓缓脱离地面。   寻常武夫相斗,最忌腾空,因为腾空之后难以变化身形,所以周身上下全是破绽。   修士却是没有这个顾及,尤其是到了地仙境界之后,飞天遁地只是等闲,反倒是更为擅长空中斗法。   徐北游并非是以自己修为浮空,而是完全被手中玄冥带动。浮空之后,他的身形更加如同鬼魅,只见剑光剑影交织,围绕着赤丙周围疯狂绞杀。   赤丙则是全力催动二十四群仙式的十六种变化,全身上下不给徐北游留下半处破绽。   打到现在,赤丙明白自己已然没有退路,今晚杀不掉徐北游,明天张雪瑶就一定会出手取他的性命,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潜在规矩。   张雪瑶默许赤丙对徐北游出手,并非是因为她不喜欢徐北游这个继承人,恰恰相反,正因为她很满意这个继承人,所以才特意安排了赤丙这块磨刀石。   如今的剑宗是非常之时,自然要行非常之事,徐北游想要扛起剑宗的重担,就不能像寻常弟子那样按部就班,所以张雪瑶非但不会一味地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反而还要用这种异常冷酷的栽培方式,故意诱导赤丙出手,甚至给赤丙一种杀了徐北游就能继承剑气凌空堂的错觉。   只是赤丙忘记了一点,杀了徐北游还有李青莲,于情于理,张雪瑶都不会把自己丈夫的半生心血交到他这个外人的手里。   整整二十四剑之后,徐北游的剑意猛然绽放,骤然间剑气好似春江大潮。   赤丙脸色骤变。   他没想到徐北游竟是将剑十融入其中,方才看似毫无章法的出剑,其实是徐北游在借势滚剑,蓄养剑意,含而不发,待到极致之后再一举放出,便有了这剑气如潮的巍然景象。   这一刻,赤丙只觉得眼前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茫茫的白金剑气,好似大江决堤,水漫数州万里,而在这股剑气之中还混杂着一股极为隐蔽的凶厉杀意,使得这式剑十的气势更为骇人。   赤丙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剑,周身气机尽数汇聚于双手之上,赤色大剑上更是绽放出一片耀眼赤芒,然后猛地一剑斩下。   一剑分浪。   赤丙要用自己手中的剑一剑一剑凿穿这片剑气大潮!   在道门典籍的说法中,地仙境界才是仙凡有别,一品至九品的武夫境界不过是凡夫俗子,鬼仙境界也不过是修持之人,只有到了人仙境界才算是修真之士,也就是常说的修士。   修真之人修得是什么真?返璞归真的真。   鬼仙境界是修真的开始,可称之为初窥门径。   人仙境界是修真的过程,算是登堂入室。   地仙境界是修真的结果,遨游天地,超脱物外。   再往上,那便是求一个长生不死的漫漫之路了。   此谓修真证长生。   赤丙沉浸人仙境界近十年,距离求得那个“真”只剩下一步之遥,就算没有地仙境界的诸般玄通,却也有自己的保命手段。   他还有一剑,一剑而已。 第二十八章 横臂伸手摘头颅   一直遥遥作壁上观的上官青虹缓缓开口道:“两人要分出胜负了。”   张雪瑶仍是望着那丛雏菊,淡然道:“是成是败,是死是生,唯此一剑而已。”   上官青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稳得住。”   张雪瑶眯起眼,轻声道:“繁花柳密处,拔的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的定,方见脚跟。剑宗各处产业的大小管事暗中给北游使绊子,我不去管,是要看他的手段如何,赤丙领着剑气凌空堂的一干人等反叛,我不出手,则是要看他立不立得住脚跟。”   上官青虹幽然:“老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发失守,半生清苦俱非。若是他刚到江南的时候,你与他非亲非故,摆出这个阵势,这孩子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可如今你们二人已经有了一份不浅的情分,你再将他置于危难之中而不顾,就不怕他日后在心底怨恨于你?”   张雪瑶沉默片刻,平静道:“师父在生前曾经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我接掌张家家主,继而成为卫国国主,到那时候仲谋内掌剑宗,我外掌卫国,两人结成夫妻,便是剑宗卫国俱为一体。我不敢说自己有帝王心性,却也算是略知一二,治家可以心慈,治国却是万万不可,剑宗虽然比不了一国,但也是五脏俱全,北游想要执掌剑宗乃至光复剑宗,又怎么能不经历风雨?若他真能实现仲谋的遗愿,我便是做一回恶人又何妨?”   上官青虹再次看了眼身旁这个并不高大的身影,没来由记起许多当年旧事。   有些事情,吃力不讨好,谁都愿意做好人,但总得有人来做那个恶人。   有些事情人人都不想做,但总得有人去做。   正如当年老宗主上官仙尘,以他当时的境界修为,半只脚已经踏入神仙境界的门槛,无数人追求的长生不死近在眼前,大可觅地清修坐等飞升便是,可他最终还是去了大江之畔,最终在定鼎一战中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何苦?无他,仅仅是为了身后那个剑宗而已。   上官青虹感慨万千道:“当年大郑神宗皇帝令徐林率西北大军三十三万讨伐萧煜,特赐下名剑定风波,寓意让徐林平定西北的风波。徐林兵败后归降萧煜,将此剑献给新主,后来萧煜南征蜀州,又将此剑赐给了时任剑阁行营掌印官的蓝玉,同样有希望蓝玉平定蜀州风波之意。”   “可谁又能想到,第一次神宗皇帝赐下此剑,结果是萧煜大败徐林的三十三万大军,入主中都。第二次萧煜赐下此剑,结果是自己的西北大军主力深陷蜀州湖州泥潭,被牧人起的东北军趁虚而入,克陕中,进逼西河原,继而兵临中都城下,险些葬送了他的西北基业。”   “一把定风波未能定风波,反倒是自身几经周折辗转历经风波,真是我远风波,却挡不住风波自来。”   张雪瑶平静道:“往事已南柯,红尘自罗网,谁能逃得出去?”   另外一边,赤丙的剑意已经攀升至极点,就算是徐北游的剑十也遮掩不住。   此时的赤丙再不见半分犹豫迟疑,也不见先前的凝重之态,只剩下战意凛然。   他前些年曾经奉命前往南疆取回一件宗内遗物,期间偶然寻到了曾经的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的遗府,并在那儿学到了半式残招,后来与自身所学融汇贯通,他将其取名为斩仙式,暗自对应宗门重宝诛仙。   在赤丙看来,自己日后若能执掌诛仙,以诛仙用出自创的斩仙式,然后斩落地仙高人的头颅,那必然是一段流传后世的佳话美谈。   虽然这招斩仙式略有名不副实之感,但那也是对于地仙高人而言,对于鬼仙境界甚至是人仙境界而言,这就是近乎无解的杀人剑式。   赤丙本就是同境之中难逢敌手的人仙巅峰,此时用出的斩仙式更是有一半取自地仙境界的感悟,换句话说,徐北游有越境而战的资本,赤丙同样也有越境而战的资本,这一剑本就是他为了对付地仙境界而准备的。   你徐北游即便手握玄冥与人仙无异,但终究还不是地仙境界,面对这斩仙一式,仍是没有活路。   徐北游虽然不清楚这招剑式的名称和来由,但是面对那股不断攀升的磅礴剑意,他还是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徐北游能够与赤丙酣战至如此地步,凭借的是剑三十六和玄冥剑带来的无与伦比的优势,剑三十六号称天下剑诀总纲,玄冥在剑宗十二剑中高居次席,仅次于殊归,因此只要对手未能踏足地仙境界,徐北游就有一战之力,像长辛剑师之流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可赤丙这个人仙巅峰大不一样,他本身就距离地仙境界只有一步之遥,又参悟了东行先生遗留的地仙剑式,已然不能视作寻常人仙境界。   徐北游不敢掉以轻心,却也谈不上畏惧,这一剑躲不过去,徐北游也没想躲,直接挥动手中玄冥,与赤丙的斩仙一剑针锋相对。   两剑相撞。   无声无息,但是四周的地面、院墙、廊柱却在一瞬间寸寸碎裂。   雨幕再次落下。   赤丙安然无恙,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徐北游则是踉跄后退,握剑手掌已经露出白骨,面色苍白。   片刻后,赤丙举起手中大剑,冷冷望向徐北游,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为什么?”   下一刻,忽然响起一声咔嚓响声,瞬间压过了漫天雨声。   然后只见赤丙手中的赤色大剑浮现出无数裂纹。   这把陪伴他多年的佩剑,碎了。   赤丙低头看着满地的碎片,恍然道:“原来是诛仙剑气,你好大的胆子啊,竟敢截取诛仙剑气藏在自己体内。”   他抬起头来,扯了扯嘴角,笑道:“只是现在的你没了诛仙剑气,还有什么凭仗?若是没有,那就让我摘下你的头颅,换取一个剑气凌空堂。”   说话间,赤丙大步走向徐北游,一拳狠狠砸向徐北游。   徐北游猛地向后倒去,滑出十余丈,撞碎了一面墙壁,激起尘埃无数。   赤丙放声大笑道:“剑宗少主?”   他走近废墟,又是一拳砸下。   废墟化作粉尘,被埋在下面的徐北游吐出一口污血,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玄冥剑。   赤丙怒声道:“我做不了剑气凌空堂之主,你徐北游也配当剑宗少主?”   话音落下,赤丙一手抓住徐北游的脖子,生生将他提了起来,双脚离地悬空。   赤丙神情归于平静,轻声笑道:“杀了你之后就大势已定,什么御甲玄乙,都要乖乖给我俯首称臣,至于你那些心腹,我会一个不剩地全都杀掉,让你们在下面团聚。”   徐北游没有作声,只是平静地望着赤丙。   赤丙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恼怒厌憎,寒声道:“上路吧。”   说罢就要扭断徐北游的脖子。   可是徐北游的脖子没有断,反而是赤丙的五指齐根掉落,仿佛被利剑斩断。   徐北游的整个脊椎就是一把剑,也是他的第三剑,莫名剑。   接着徐北游张口一吐,一道白色剑气自他喉间激射而出,瞬间刺瞎了赤丙的双眼。   赤丙惨叫一声,身形下意识地向后飘去。   可徐北游又哪里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徐北游向前踏出一步,一掌直刺。   无上剑体,手掌即剑。   一掌贯穿了赤丙的胸口!   中单田气府破碎的赤丙全身气机溃散。   他伸手捂住胸口,浑身颤抖。   徐北游毫不留情拔出手刀,横臂一斩。   一颗好大头颅。 第二十九章 说江湖哪是江湖   公孙府外的萧白似乎因为徐北游成功活了下来而心情大好,抚掌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两年,一代人风光过去,总得有新人上位出头。今天的戏散场了,咱们也该回了。”   禹匡赶动马车,朝神策门方向驶去。   经过神策门的时候,禹匡忽然问道:“戏园子已经散了,为什么戏子还留在台上?”   车厢内的萧白淡然道:“无非是为了那点行头家当罢了。”   禹匡嗤笑一声,“剑宗啊。”   马蹄声、车轮声渐渐远去,终是消失在茫茫夜雨之中。   既然主角已经谢幕,那么配角自然没有继续留在舞台上的必要了。   后府已经归于平静,前府的激斗也渐渐迎来了尾声。   年庚剑师一剑斩去一名剑宗弟子的头颅后,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望向后府方向。   不知为何,后府的两股剑意竟是一起消失不见,难道两人拼了个两败俱伤?   就凭徐北游?   年庚剑师打心底里不相信徐北游能将已是人仙巅峰的赤丙如何,可眼前的形势的确是不容乐观。   恰好此时宸壬剑师也转头朝他望来,两人对视一眼后,都是萌生退意。   若是赤丙失手,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尽快离开江都城,亡命天涯。   只是恶客好当,想走却难。   一名老人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披蓑戴笠,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穿着草鞋,看打扮像是个钓叟。   可这儿却不是可以钓鱼的江畔,而是江都城的荣华坊。   宸壬剑师猛地转身望着这个雨幕下的身影,脸色渐渐苍白,继而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   年庚剑师稍好一些,但也是面露绝望之色,先前的淡定从容在他发现老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遮掩不住的恐惧。   两名剑气凌空堂的剑师都认得这名老人,正因为认得,所以恐惧。   老人隔着雨幕望向两人,淡然道:“这场闹剧该收场了。”   年庚剑师惨然一笑,“竟然是上官师伯亲临。”   上官青虹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起,遥遥指向两人,“以下犯上,叛宗不轨,按宗门律例当死,老夫身为慎刑司掌司,当亲自行刑,以清门户。”   壬辰剑师颤声道:“怎么会这样?难道赤丙真死了?”   “首恶赤丙已经伏诛。”上官青虹平静道:“由少主亲自手刃。”   年庚剑师默然不语,壬辰剑师神情凄然。   上官青虹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安静等待两人最后的遗言。   壬辰剑师低下头,轻声问道:“能不能不死?”   “从你们决定跟着赤丙一起反叛少主的时候,就没有回头路了。”上官青虹平淡道,“当年宗主之所以要任命老夫为慎刑司掌司,就是因为老夫不忌惮杀人,也不吝啬杀人。”   上官青虹的语气平缓却不容拒绝。   只有这一刻,上官青虹才不像平日里那个总是缅怀过去的老人,显露出几分年轻时杀伐果断的风范。   当年的上官青虹说是杀人魔头也不为过。   壬辰剑师猛地放肆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几乎笑得岔气。   最后却是哽咽起来。   年庚剑师则是重重叹息一声,有些不甘,有些无奈,也有些最后的释然。   最后却是微笑起来。   上官青虹面无表情,轻声问道:“可还有遗言?”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上官青虹的手指轻颤两次,两人瞬间被凌厉剑气洞穿了头颅,没有半分反抗余地。   ——后府,徐北游坐在赤丙的尸体上,双手举着赤丙的头颅,与死不瞑目的赤丙四目对视,脸色平静。   细密的雨滴重新从天上落下,冲散了血腥味,与地上的鲜血融汇后缓缓地蜿蜒流淌。   入得江湖之后,首先要做到不被大风大浪淹死,然后经历一系列的沉浮跌宕之后,一般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随波逐流,一种是屹立鳌头。   二十岁之前,徐北游认为江湖是一块潇洒自在地,黑白分明,好人仗剑行侠,坏人杀人放火,仗义者拂衣去,杀人者不留名。   二十岁之后,徐北游才恍然明白,所谓的江湖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这是一块名利地。   在这里,黑的可以变成白的,白的也可以变成黑的,看似没有规矩,实则大有讲究。   在这里,很少有无缘无故的杀人,每一次杀人都是有所求。至于那些嗜杀成性的疯子,自然会有人处理掉,杀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作恶,而是因为他们坏了规矩。   江湖其实很像庙堂,都是规矩大于天。   安分守规矩的人未必能活得很好,但胆敢坏了的规矩的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这就是江湖。   徐北游初次走进江湖就体验到了江湖和庙堂最为黑暗的一面。   暗卫府将崇龙观上下满门灭绝,只剩下一个知云,然后公孙仲谋又将那些暗卫屠戮殆尽。   这让他对江湖的美好憧憬轰然坍塌,接着又接触过诸多大人物后,他对江湖的理解就只剩下了名利二字。   小人物不配讲信念道义,那是大人物的专属。   小人物能讲的就是生存和一点微薄名利。   如今徐北游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无法回头,也无法驻足。   兴许有一天他能走到师父公孙仲谋那个高度时,可以停下脚歇一歇,那时再驻足回首望去,身后定是一条血腥和浮华之路。   徐北游忽然有些喝酒了。   从滴酒不沾到无酒不欢,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慢。   酒能醉人,酒醉可以暂时逃避许多事情,让人在这个浮躁的世道里得到一丝难得的喘息时机,也能将自己压抑在心底的那份不平稍稍释放出稍许。   醉酒当歌。   可惜没有酒,徐北游有些遗憾,只能是对着赤丙的头颅轻声道:“人生在世,都不容易,所以也就不太讲究谦让二字,更没有那么多的凭什么,自古唯有成败论英雄,就算你是西楚霸王,败了就是败了,死了就该闭眼,一味地吊着一口怨气执念,怕是连投胎都是难事。”   “我不喜欢杀人,一点都不喜欢,每次杀人都会让我觉得自己的手很脏,粘糊糊的,像是沾了一层干涸的鲜血,可我不得不杀人,这个世道逼着我不断杀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人仙境界的高手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像你这种人仙巅峰,想来还是不会太多,而我却只是一个区区鬼仙境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死在我手上很憋屈?其实细细想来你也该知足了,为了杀你,剑宗十二剑我动用了四把,剑三十六我用了七式,无上剑体被你打断三根骨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不死谁死?”   “我曾读过一些佛家典籍,上面说贪、嗔、痴三毒最是蒙蔽人的心智,你不忿于我得师父传承,是为嗔,你妄想坐拥剑气凌空堂,是为贪,三毒有其二,你早就忘了谨慎二字,一心想着杀我,殊不知你眼中的青云大道其实是一条回不了头的死路。”   徐北游就这样捧着赤丙的脑袋自言自语,荒诞可笑中又透着一股让人心生寒意的冷酷。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纸伞替徐北游遮住了头顶的风雨。   徐北游头也不回地问道:“都完事了?”   换了一把崭新油纸伞的宋官官轻轻点头道:“该死的已经死了,该活着的都还活着。”   徐北游沉默片刻,然后提着人头起身,“既然完事了,那么我也该去师母那边走一趟了。” 第三十章 尘埃落定步青云   宋官官轻声问道:“我陪公子一起去吧?”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我一个人过去就行,我走后你把这儿处理一下,不出意外天亮我就能回来,如果明早辰时以前我还没有回来,你马上离开江都,去帝都找先生。”   宋官官欲言又止。   徐北游摆了摆手,止住她没有出口的话语。   接着徐北游没有带任何东西,独自往府外行去。   富贵坊,张府。   张雪瑶独自一人跪坐在后堂中的一方檀香木小案后,案上是一壶刚刚泡好的君山银针,身侧窗外则是一帘夜雨。   一人一茶一灯火,一帘幽雨入画来。   真是好意境。   脚步声响起。   老吴带着一个年轻人来到屋外轻叩门扉。   张雪瑶的手指轻轻一颤,平静道:“进吧。”   门被从外面拉开,老吴没有进来,而是徐北游孤身一人走进后堂,沾染着已经干涸血水和污泥的靴子踩在木质地板上嘎嘎作响,同时也在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脚印。   张雪瑶不以为意,又倒了一杯茶,示意徐北游落座。   徐北游跪坐在张雪瑶的对面,捧茶却不急于品茶,轻声道:“师母,赤丙死了。”   早就已经知晓这个消息的张雪瑶神情平静,就算赤丙没死,她也一定会出手让他死。   张雪瑶小口小口地啜茶,一杯茶饮尽后,她挺直了身子,问道:“北游,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北游低头望着杯中清澈的茶水,缓缓道:“想来是考校二字。”   “的确是考校二字。”张雪瑶点头表示赞同道:“你若是像青莲那样得过且过也就罢了,可你想要撑起剑宗的重担,没有手腕是不行的。”   徐北游沉声道:“所以师母你就想看看我的手腕如何,不知今晚之后,师母以为北游的手段如何?”   张雪瑶很是欣慰地笑了笑,“还算不错。”   徐北游忽然笑起来,将方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道:“有师母这句话,我就真的放心了。”   张雪瑶抬手给自己重新斟茶,八分满,然后问道:“北游,你是否从此便在心底记恨下师母?”   徐北游不曾想到张雪瑶竟会如此直接了当地问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不管怎么说,张雪瑶都是可以跟公孙仲谋平起平坐的角色,论修为,论心机,论手腕,论根基,都远在徐北游之上,若非这样,徐北游也不至于从西北一路跑到江南来投奔师母,而且女子多记仇,徐北游也不想再横生枝节。   徐北游不说话,张雪瑶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不管你是记恨也好,还是不记恨也罢,今天都算你通过了我的考校,我们剑宗从来都是唯成败而论事,从明天开始,剑气凌空堂就是你的了。”   徐北游心头一跳,放在膝上的双手猛地攥拳,深吸一口气后,竭力保持语气平静道:“北游谢过师母。”   张雪瑶以食指拇指捏住那只八分满的青釉白花茶杯,轻轻旋转,淡然道:“剑气凌空堂给你是给你了,但能否拿得住,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还有剑宗的各大产业,也是如此,我不会过问,也不会出手相帮。”   “这个不劳师母操心。”徐北游微笑道:“既然已经拿到了手中,那就没有轻易放下的道理。”   张雪瑶嗯了一声,望向外面的雨幕道:“明晚在东湖别院有一场家宴,记得过来。”   徐北游低头应是。   待到徐北游抬起头的时候,张雪瑶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张小案,以及小案上仍旧烟雾袅袅的茶具。   徐北游忽然想起似乎每位地仙高人都有些雅好,诸如有慕容玄阴扮戏子伶人,秦穆绵抚琴堪称国手,青尘的占卜算无遗策,还有公孙仲谋的酒,张雪瑶的茶。   酒寄于情,茶寄于礼。   喝酒喝得是一个情字,饮茶饮得是一个礼字。   以小观大,所以公孙仲谋率性,以情义交游天下,天下无人不识,与之相比,张雪瑶就冷淡许多,不过这才是真正的持家之道,两人一外一内,一热一冷,刚好互补。   徐北游将张雪瑶给自己倒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   这一次,九分满。   ——玄乙没有想到徐北游真的活了下来。   御甲则是没有想到赤丙竟然会死。   两个没想到,一个结果。   徐北游没想着封锁消息,而且这么大的动静也封锁不住,所以一直在作壁上观的御甲和玄乙二人很快就得知了这个让人震惊甚至是惊骇的消息。   同样是窗外夜雨,两人对坐之间却没有张雪瑶那般云淡风轻的意境,只剩下近乎窒息的凝重。   过了良久,御甲缓缓开口道:“我们都小看他了,谁又能想到他真得把赤丙给杀了?赤丙的修为你我都是清楚的,就算我们两人对上他也没有必胜把握可言,最多不过是五五之数而已,可赤丙却死在了他的手上。”   玄乙略带迟疑道:“你说会不会是主母那边出手了?”   “主母性子你是知道的,就算徐北游是她的亲生儿子,也绝不会玩弄这种伎俩。”御甲摇头道:“如果她真想帮徐北游坐稳少主的位子,直接大开杀戒便是,底下的人谁敢不服?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玄乙默然无语。   “赤丙就这么死了。”御甲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惆怅感慨道:“当年有好事者将我们前四人并称为剑宗四大剑师,赤丙更是被不少人视为日后剑气凌空堂的扛鼎大材,可结果却是说死就死,真是世事难料。”   玄乙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轻轻叹息道:“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开眼前死局,让你我二人能求得一条生路,不至于像赤丙、长辛、年庚、壬辰那般变成别人的剑下之鬼。”   御甲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还能如何?要么低头、弯腰、屈膝,苟且求生,要么就瞋目、拔剑、向前,殊死一搏。跪着生或是站着死,你选哪个?”   屋内陷入一阵死寂的沉默中。   过了不知多久,屋内的蜡烛都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片漆黑。   屋外仍是雨沙沙落下。   黑暗中传来一个不知是谁的低低叹息声音,“我们老了。”   这两个曾经敢跟着公孙仲谋出生入死的剑客,随着年龄的增长,早已被安逸和浮华磨去了当年的锐气,再也做不出一言不合即瞋目,瞋目则拔剑,拔剑必杀人的事情,他们越来越沉稳,也可以说是胆小,雄心壮志越来越少,顾虑越来越多。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敢像赤丙那样明目张胆地反叛,最开始的时候不敢拔剑,现在尘埃落定之后就更不敢了。   剑在鞘中的时间久了,就真的被锁在鞘中了。   既然连剑都拔不出来,还谈什么站着?   ——大约快要天亮的时候,雨势转小几分,由细密雨幕变为淅沥小雨。   徐北游满身污浊地走出张府,沾满了血迹的靴底踏在雨水中,仿佛要在清澈的雨水中化出血色来。   他就这么一路淋着雨,从富贵坊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荣华坊。   细雨加身,也压抑不住徐北游心头的快意。   大丈夫当掌权,江湖既然是个名利场,那么在江湖中厮混就更要手握大权。   如果说之前的徐北游,只是一只脚迈进了权势的门槛,那么经过昨晚之后,徐北游便已经将另外一只脚也收到了门槛内。   这场内斗最终以徐北游成为剑气凌空堂之主而落下帷幕。   江都城只是开始,浮华和血腥之下,有一条登天青云路。 第三十一章 聊发疏狂图一醉   辰时时分,宋官官紧紧握着手中崭新的油纸伞,在后府来回徘徊着。   雨水沾湿了青色的绣鞋和裤脚,她却毫不在意,只是不断抬头看着天色,大概估算着时辰。   其实按照公子的意思,她现在应该走了,而且是马上离开江都,前往帝都去见那位已经贵为当朝次辅的老人。只是她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满脑子想着不管是生是死,总得再见上公子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忽然,在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宋官官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也许是心有灵犀,宋官官猛地转身,然后看到了露出一张罕见的温柔笑脸的徐北游。   此时的徐北游已经被细雨完全淋透,但脸上的温柔笑意却让他看起来并不狼狈。   宋官官轻轻地收拢起油纸伞,沐雨走近徐北游,柔声道:“公子,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徐北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雨过天晴,大势已定。”   这次去见张雪瑶,他也是悬着一颗心,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也吃不准张雪瑶的真正用意,直到张雪瑶说明日还有一场家宴后,他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对于翻手之间就可覆灭徐北游的张雪瑶而言,能够说出家宴二字,就已经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宋官官低头轻嗯一声。   徐北游稍微犹豫了一下,伸手半揽住这个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女子的瘦弱肩膀,轻声道:“你的伤势也不轻,早些回去休息。”   宋官官的头垂得更低,一层淡淡晕红染上脖颈。   “去吧。”徐北游松开手,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宋官官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感到失望,她一直都知道公子是有大志向的人,但是她却没办法帮助公子更上一层楼,比起那位公主殿下,她无论身世还是心机都不值一提。她相信公子终有一天会迎娶那位公主殿下,也许那时就是她与公子缘尽的时候了。   出于女子的直觉,她始终都觉得那位看似从容淡然的公主殿下不会是个大度的人,也许她能容得下很多人和很多事,但她未必能容得下一个不起眼的宋官官。   人生就是那么无奈,总是不停地做着选择,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样,有些时候选择了这个,就意味着要放弃那个。   缘来缘聚,缘去缘散。   宋官官嘴上说不出这样的道理,但内心却是通透如明镜。   她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当她走过转角时猛地回头,看到徐北游仍是站在原地,方才脸上的温柔和雀跃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肃穆又凝重,让她有些莫名心酸。   那个在巨鹿城外有着一脸干净笑容的年轻人终究是不见了,那个曾经跪在地上求主人救她一命的公子也终究是走远了。   所有的热血和意气都被磨平之后,他成了少主,越来越像曾经的主人,沉静且胸有城府,不会再向自己问东问西,不再需要自己去保护,自己也越来越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宁肯这个少主愚钝一些,也不愿意像现在这般出类拔萃。   宋官官转过身去继续前行,眼睛微微酸涩,她不知道这个比自己还要稍小一点的公子少主什么时候才能由衷而笑,也许是已到琼楼最上层的时候?   只是登临绝顶多风雨,那时候的他可还能笑得出来?   她始终都觉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才是福气,可惜他不这么认为。   殊途难同归。   宋官官没有把这些话付诸于口,徐北游也只是察觉到她有些不太对劲,却没去太过深思。   他没有像宋官官认为的那样,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他的沉静更多还是掩饰,作为一个上位者中的初学者,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驾驭别人,更没有人会对他言传身教,于是他下意识地模仿着印象中师父的一举一动,从言谈举止到细节神态,越来越像那个背剑匣的老人。   张雪瑶能够轻易接纳徐北游,未必不是因为徐北游与公孙仲谋的这份神似。   徐北游又在雨中站了一会儿,虽然满腹兴奋,但终究抵不过浑身伤势带来的疲乏,自从踏足鬼仙境界后就久违了的倦意缓缓袭来。   徐北游抱起宋官官为他收好的三口名剑,大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来到书房,他强忍着倦意铺纸磨墨,犹豫片刻后,提笔写下六字小楷。   “吾友知南大鉴。”   作为一个半路才开始读书的“粗鄙之辈”,徐北游的书法平平无奇,甚至在此道大家看来有些不堪入目,可徐北游还是想要亲笔写一封信,写给那名曾经与自己有过一个约定的女子。   徐北游的初衷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找一个人分享自己内心的喜悦。   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了萧知南。   “相交时日虽浅,然彼此深知,余今日有言二三,不知当讲与否……”徐北游接着提笔疾书。   即使到了今天,徐北游仍旧写不出锦绣文章,说起遣词造句兴许还比不过乡野之间的穷酸老秀才,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与文人二字沾边了,不过今天似乎是个例外,今天的徐北游下笔如有神助,写得好坏先不去说,单从数量上而言,已经是洋洋洒洒近千言。   于他自己而言,更是可以称得上蔚为大观。   写得兴起,徐北游起身从书柜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小坛酒,喝酒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大有名士文豪的风范。   半坛酒之后,徐北游已经面色涨红,双眼迷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提笔落笔,徐北游把信收起后,将手中的酒往地上倾倒半数,道:“师父,这酒敬你的在天之灵,若是没有你,绝不会有我徐北游的今日,我从小就不是爱说大话的人,我既然发誓要重振剑宗,那就绝不会食言,一甲子六十年,给我一甲子的时间,我给您一个当年剑宗。”   徐北游又将酒倒出少许,“赤丙,这酒敬你,你我无仇无怨,只是时势使然,不过也正是有了你这块足够分量的踏脚石,我才能走得更高,现在你被我割下了头颅,那么我便敬你一杯酒,一路走好。”   徐北游将坛中最后一点残酒全部倾倒出来,醉意醺然道:“这酒,敬你,萧知南,是你让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是你让我知道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可以这么大,还是你让我知道了天底下还有让我如此心动的女子。”   “师父总说我是第一流的心性,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第一流的心性,我就是个普通人,跌倒了会疼,亲人走了会哭,无人可言会苦,骤然富贵会笑,如果不是你们,我也许会在丹霞寨里聊度余生,终是一辈子寂寂无闻。此间的幸与不幸,不是天意,而是我的选择。”   徐北游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   最后酒意和乏意一起涌来,徐北游彻底醉倒在书案上。   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之前,徐北游仍旧是在喃喃自语,“我本西北一布衣,不求闻达于天下,只求苟且安度余生,幸赖师父慧眼大恩,不以我卑鄙,先后授剑传道于我,教我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以师父之志为己志,仗剑立世,只求重振宗门。”   “后值师父仙逝,受任于倾覆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有年矣。” 第三十二章 一人走又一人来   谢园门口,身着玄甲的骑兵们整齐列队,环绕着一辆华贵马车。   萧白独自坐在车厢内,膝上横着一副长卷,这是一位心怀前朝的遗老所作,画的名字叫做千里泽国图,很是骇人,而画的内容比起名字更是有过之无不及,除了有大浪滔天和千里泽国之外,还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甚至是易子而食。   人间种种惨剧,尽在此画之中。   当年萧煜占据江北,陆谦坐拥江南,两人隔江对峙。定鼎之战后,萧煜一统天下,但江南却一直都是朝廷统治较为薄弱之地,远比不上江北那般固若金汤,甚至不乏有心念陆谦及前朝之人。   尤其是在萧玄登基之后,大力推行一条摊丁入亩新政,这让坐拥佃户田地无数的江南士族大受打击,这些士族虽然不敢公然反对新政,但在暗地里的小动作却从未中断过。   那名前朝遗老能将此画送到他手中,八成是江南士族动的手脚,其目的说白了就是想要羞辱他们父子二人,再往深一步去说,也未必不是沽名卖直的伎俩,他若是勃然大怒地将那名遗老斩掉,即是坏了自己的名声,显得没有容人之量,也是成全了那老贼的名声。   自己不过是刚刚踏入壮年年纪,又何必与这等半只脚已经迈进棺材的老朽一般见识?   萧白将这副长卷收起放好,心神转回到如今的庙堂形势上来。   转入深秋之后,江北的灾情已经逐渐稳定,萧白也到了该返回帝都的时候,这次江南的差事他办得还算是圆满,回去之后必要的封赏是少不了的,不过如今他贵为诸王第一,除了太子尊位之外已是封无可封,这次的功劳多半还是落到赏赐上面。   至于如何赏赐,萧白并不担心,若无意外,自己应该是距离东宫又近了一步。   一个由郡王一步一步走到太子位置的储君,远比被直接册封为太子的储君更为根基深厚,萧白明白这是父皇的良苦用心,也明白父皇的一连串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朝首辅蓝玉是地仙境界的大高手,按照年龄来算最少也能再活一个甲子,但是自古以来就没有百岁的帝王,萧玄活不了那么久,而继承帝位的新君则不需要一个三朝老臣在朝堂上指手画脚。   不得不说父皇走了一步好棋,让韩瑄重回庙堂之后,使得原本的君相之争变成蓝韩之争。虽然蓝玉庙堂根基深厚,又有首辅之名,把持内阁,但韩瑄也有父皇和张大伴的司礼监在背后支持,所以两人勉强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不过在此之外,虽然诸王勋贵以及最顶尖的数位武官还是作壁上观,但二品以下的武官们却是有了排班站队的迹象。   如果只是文官相争,闹出再大的动静也在可控范围之内,可若是有武官势力也参与其中,那就大不一样了,稍有不慎就会弄出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乱子。   只是萧白相信父皇对朝堂的掌控能力,毕竟是登基御宇二十余年,皇位稳固如泰山,这也许就是承平年间的最后一次朝堂大变。   “殿下,是否现在动身?”禹匡在车厢外问道。   萧白回神,道:“启程吧。”   马车在一众骑兵的环绕护卫下缓缓驶动。   ——送走了萧白之后,谢园的主人谢苏卿很快就迎来了另外一位身份贵重的客人。   叶家家主叶道奇。   在公孙家和张家相继覆灭之后,与剑宗牵连颇深的上官家也一蹶不振,于是族评便将当世诸世家重新排名。还是老规矩,皇室王族不入其中,故而萧氏、完颜氏、林氏皆不入世家之列,灭族者不入其中,故而傅氏、张氏、公孙氏不入世家之列,故评魏国慕容氏是为天下第一世家,魏国叶氏次之,江左谢氏再次之。   叶道奇作为叶氏家主,虽说上头还有一位老太君压着,比不得谢苏卿这般逍遥自在,但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小觑的,尤其是慕容家男丁无以为继的情形下,叶氏隐隐有了成为当世第一等清贵世家的巍然气象。   待到叶家老太君仙去,叶道奇便是当世第一世家家主,即清且贵不可言。   如果说叶道奇是清贵世家的代表人物,那么谢苏卿就是富贵世家的执牛耳者,两人倒也是有趣,一个拼命地想要超然于世外,大有不沾半分因果的意思,一个则是拼命地往红尘俗世中钻营,恨不得见人就要结一份善缘。   就是这样两个看似完全相反的大人物,身上却肩负着一个同样的使命,那就是代替自己身后的“主子”出面做一些事,或是说一些话。   能做此二人的“主子”,放眼整个天下也不过一手之数,站在叶道奇身后的自然是出身叶家的掌教真人,而站在谢苏卿身后的则是皇帝陛下。   朝廷和道门貌合神离,却又未曾完全决裂,有些话,掌教真人不好去说,由叶道奇来说,有些事,皇帝陛下不好去做,由谢苏卿去做。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两位世家家主在很早之前就有过不浅的交集,这两年来更是来往频繁,若是抛开公事,单以私交而言,两人完全能称得上是私交甚笃。   两人见面后没有在谢园停留,直接前往位于江左的谢家祖宅。   入得谢府正堂分而落座,只是略微寒暄客套,谢苏卿便屏退了左右,轻声问道:“叶兄此番亲自前来,不知是所为何事?”   叶道奇习惯性地轻抚长须,略微沉吟后缓缓说道:“实不相瞒谢兄,叶某此番前来是奉了伯父的谕旨,要见一个人。”   叶道奇的伯父,自然就是那位叶家老太君的兄长,如今的天下第一人,执掌道门的掌教真人秋叶。   “不知何人竟是能入得掌教真人的法眼?”谢苏卿的一双丹凤眼眸微微眯起,语气略显凝重。   叶道奇稍稍犹豫后说道:“以辈分而论,那人与你我同辈,以年岁而论,那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年轻人,如今就在江都城中。”   谢苏卿轻声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叶兄说的这人却还是我的相识,也算是叶兄来巧了,一个刚从西北来到江南不久的年轻人接掌了剑宗大权,速度之快让人咋舌,不知叶兄要见的人可就是他?”   叶道奇点头道:“谢兄所言不错。”   谢苏卿沉声道:“徐北游是公孙仲谋的弟子不假,是张雪瑶认定的剑宗传人也不假,可谢某还是不明白,一个未成气候的徐北游如何引得掌教真人亲自过问?”   叶道奇苦笑道:“如果仅是如此,那么最多也是惊动镇魔殿殿主,伯父他老人家的意思不是问徐北游这个人,而是问他手中的那把仙剑。”   “诛仙!?”谢苏卿一惊,没想到还牵扯到这个棘手问题。   诛仙本就是道门之物,只是因为当年剑道之争,剑宗开派祖师叛出道门,同时也将这柄仙剑带离道门,这才成为剑宗的宗门重器。   剑宗初立时,有那位在世神仙的祖师坐镇,自然是无人敢惹,而道门则是因为元气大伤的缘故,即没办法剿灭剑宗,也无力追讨诛仙。   待到道门缓过这口气之后,剑宗早已是枝繁叶茂,成为九流之首,而大名鼎鼎的诛仙也成了剑宗的招牌。   如此一来,诛仙到底应该归属于谁,就成了两家怎么也算不清的糊涂账。   剑宗倾覆之后,道门之所以口口声声剑宗余孽地追杀不休,未必是怕剑宗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说到底还是为了这把流落在外的仙剑。   也只有这等至宝才能引得秋叶这等大人物亲自过问。 第三十三章 设家宴退位让贤   萧白离开江南的第二天,张雪瑶在东湖别院召开家宴,来的人很多,除了徐北游和李青莲以外,还有张雪瑶的堂侄女张安,再加上唐圣月、秦穆绵、上官青虹以及宋官官,东湖别院可是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这次既然是家宴,几名女子干脆是亲自下厨,好在唐圣月极为擅长烹饪美食,张安也是精于此道,如果只有张雪瑶一人亲自下厨,那么这场家宴的结果十分堪忧。   不得不说,如今东湖别院可谓是阴盛阳衰到了极点,抛开这帮大小女人,竟然只剩下徐北游和上官青虹两个男人。   女人下庖厨,君子远庖厨,这句话的对错先不去说,徐北游和上官青虹这一老一小的确是恪守圣人教导没有靠近半步,而是一人捧着一根鱼竿并排坐在在湖边垂钓。   对于这位早年间也是赫赫凶名的老人,徐北游不觉如何忌惮,反倒是有几分亲近之意,毕竟现在的老人性情大变,与早年相比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剑意由心而生,因人而异。人可以骗人,但是剑意不会骗人,如今上官青虹能由诡道剑转为仙道剑,无疑说明他已是真的看开,而绝非刻意的韬光养晦。   上官青虹轻而易举地钓起一尾大红色的鲜艳鲤鱼,不过并未将鲤鱼放入鱼篓中,而是又重新放回湖中,然后再次抛竿甩钩,周而复始。   徐北游没有老人这么好的定力,犹豫了一下后主动开口道:“上官师伯,听说您以前是诡道剑的宗师。”   “不敢称宗师二字,不过老朽以前的确是修习诡道剑一途。”上官青虹轻声回答道。   徐北游略微斟酌言辞后,道:“北游这次想要斗胆推荐一人,还请师伯不吝指点一二。”   上官青虹不置可否,问道:“少主所说之人可是剑气凌空堂的宋官官?”   “正是。”徐北游点头道:“她也是走诡道剑的路子,不过没有名师指点,杂而不精,难成体系,所以想请您指点指点,免得她自己误入歧途。”   “老朽见过那丫头。”上官青虹望着湖水里游动的大红鲤鱼,不急不缓地说道:“根骨算不上顶好,但是颇有灵性,也算是块可造之材,既然是少主亲自开口,老朽不介意将一身所学尽数传授给她。”   徐北游不由喜出望外,他不过是想让这位剑仙人物指点一二,好让宋官官尽快踏足人仙境界,却不曾想到有如此意外之喜,上官青虹竟是主动将自己的所学传授给宋官官,如此一来,原本要止步于人仙境界的宋官官却是有望地仙境界。   上官青虹笑意轻淡道:“还请少主把那丫头叫过来,老朽有几句话要对她说。”   徐北游立刻起身去把正在厨房里打下手的宋官官给喊了过来。   宋官官略显拘禁地站在老人面前,在来的路上公子就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当然不会拒绝这个难得的机会。   一位地仙高人亲自传授自己的毕生所学,远比什么仙家遗府的机缘更加珍贵,毕竟老师不单单是传道授业,还可以答疑解惑,凭借自己的经验让后辈们少走许多弯路,有无老师教导的效果无疑是天差地别。   上官青虹把宋官官上下打量一遍,问道:“小丫头,杀过多少人?”   宋官官一愣,下意识地看了徐北游一眼,见徐北游神情并无不妥,于是便老实回答道:“一百六十三人。”   徐北游仍旧是脸色平静,别说出身剑气凌空堂的宋官官,就是他自己手上的人命也不算少了,从龙门客栈的暗卫到巨鹿城外的十二狼盗,动辄十几二十人,在江湖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上官青虹点点头,说道:“老夫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剑下血债已是三百四十有五,无一寻常凡人,皆是武夫修士。”   宋官官不由暗暗咋舌,难怪老人在年轻时的名声会如此血腥不堪。   上官青虹稍稍顿了下,接着说道:“所谓诡道剑说白了就是杀人剑,为了杀人无所不用其极,故而称诡。修习诡道剑,不可不杀人,但也不可滥杀人,不杀人的诡道剑就好似是书生纸上谈兵,误人误己,滥杀人的诡道剑极具锐气不假,但同时也极具戾气,如同剑有双锋,伤人亦伤己。老夫年轻时极为推崇杀人杀出来的剑道,极为鄙视那些只求意气神意的剑道,只是临老之后才明白,剑道一途,既然可以称之为道,那就绝不是一个杀字可以概括的。杀人杀得娴熟,只会让自己的剑意不纯,最后作茧自缚,彻底堕入歪门邪道之中。”   “刀是单刃,所以最重杀伐之道,最适合战阵之争,兵家高人也多是用刀,而剑有双刃,一面杀人,一面自醒,老朽是在年过花甲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可以说为此蹉跎浪费了十余年的光景,今天送给你。”   宋官官郑重点头道:“谢掌司提点。”   “谢不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把这个道理记在心里就成。”上官青虹摆了摆手,他这半辈子经历的跌宕起伏未必就比公孙仲谋逊色多少,只是他与公孙仲谋不同,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到了如今已经是万事看淡,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任凭你东南西北风,我自八风不动。   上官青虹轻声感慨道:“道理,规矩,中间的是尺度,凡事都讲究一个把握尺度,可就是这个把握尺度最难,杀与不杀之间的尺度,老夫自付把握不好,所以老夫干脆就不再主动杀人,六十岁之后,老夫手上血债仅仅二十有一,无一不是不得不杀之人。”   说罢,老人挥了挥手,宋官官识趣地退下。   上官青虹望向徐北游,说道:“少主,在前天晚上代宗主曾与老朽说起过一件事,若是你败在了赤丙的手上,便让老夫出手将你救下,然后老朽再将这一身所学尽数传授给你,只是到那时候你就不再是剑宗少主,只是寻常剑宗弟子了。”   徐北游猛地抬头,满脸震惊。   上官青虹摇头道:“不过既然是少主赢了赤丙,那就没有老夫什么事情了,少主仍旧是宗主的弟子,也仍旧是接任宗主大位的剑宗首徒,只是日后少主也不妨来老朽这儿走一走,老朽将自己仙道剑的二三感悟说给少主听,想来对少主的剑道修为应该会有所裨益。”   徐北游郑重施了一礼,肃容道:“谢过上官师伯。”   上官青虹露出个温和笑脸,道:“不说这些了,这会儿差不多到了吃饭的时辰,屋里那帮天仙似的女人的脾气可不小,咱们赶紧过去,免得误了时辰讨骂。”   徐北游会心一笑。   两人回屋之后,果然已经准备开席。   这次没有弄什么钟鸣鼎食的排场,就是一张大圆桌,众人围桌而坐。   桌上菜色也是光泽亮丽,瞧着养眼,至于味道如何,还要亲自尝过才能知道。   徐北游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忽然有些唏嘘感叹,难怪都说世事无常,只有亲身体会过一些事情之后,才能明白峰回路转和跌宕起伏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正好此时张雪瑶朝徐北游这边望来,笑意吟吟道:“虽然今天是家宴,但在开席之前还是要说一点公事,也是请大家做一个见证,从今日起,我这个老婆子就要在东湖别院颐养天年了,以后剑宗的大小事务都由北游做主。”   在座之人都早有所心理准备,虽然惊讶,但还谈不上震惊。   徐北游没有露出狂喜之态,竭力保持着面上平静,然后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含蓄微笑。   青云登天路,今日迈出第一步。 第三十四章 白龙鱼服言中庸   正当徐北游在东湖别院中赴宴的时候,谢苏卿与叶道奇则是轻车简从地来到江都城中。   当世两大世家的家主,身份不可谓不显贵,再加上两人身后各自的靠山,这份显贵又要再重三分。   两人都是久在高位之人,定力和城府几乎已经融入到了骨子里,每逢大事有静气,所以两人不会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样,不管什么事都要在第一时间去做,而是会选择沉一沉,待到万事齐备之后再行雷霆一击,一战定江山。   今天谢苏卿穿了一身蓝色长衫,叶道奇穿了一身青色襦袍,两人都是除去身上的各种佩饰,不再那么贵气逼人,可真要细细看去,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的两人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尤其是身上的那股从容淡定的气态,绝不是寻常书生甚至是官员能有的。   两人此番也勉强算是微服私访,倒不是要密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纯粹是因为叶道奇久居魏国,这次踏足江都,心血来潮地想要体验一下市井百态,这才与谢苏卿一道换了便装来到江都城中。   天下四都,帝都、江都、中都、北都。   其中北都和中都是边关重镇,百战之地,虽然地位重要,城高池深,但却是兵戈待旦之地,谈不上繁华二字,故而又有人将帝都和江都并称为南北二都,可以说在市井繁华这方面,江都是天下间唯一可以与帝都相提并论的城池。   叶道奇是叶家老太君叶夏的儿子,而叶夏是掌教真人秋叶的同胞妹妹,故而他应该称呼掌教真人一声舅舅,只是因为他随了母性,做了叶家的男人,所以才改称为伯父,身份由掌教真人的外甥变为嫡亲侄子。   其实按照规矩而言,叶道奇本没有资格继承叶家家主的位置,不过在叶夏带着他登上都天峰面见秋叶之后,叶家内所有的反对声音都消失了。   掌教真人是超脱凡世的天上人物,哪怕是一个偌大叶家,在他面前也要低头。   叶家家主的位子本就是掌教真人的,他说谁是家主,谁就是家主。   正因如此,叶道奇不但成了叶家中人,而且还一跃成为叶家家主。   不管是外甥还是侄儿,以叶道奇如今叶家家主的身份,都不会轻易踏足帝都。若是他踏足帝都,那就表明掌教真人有话要对皇帝陛下说,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这座繁华不输帝都的江都。   谢苏卿虽然不居于江都城中,但却算是半个地主,既然客人有求,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就有了今日二人的白龙鱼服之行。   其实说是白龙鱼服也不太准确,毕竟两人都是地仙境界的大高手,真要有人行刺,也必然同样是地仙境界,寻常境界的护卫在地仙高人面前,有与没有并无太大区别。   如今这世道里,只要是世家高阀的家主,哪个没有一身不俗修为?   两人随着清早入城的人流过了城门之后,先是逛了几家古玩铺子。   古玩铺子中的所谓古董,一真九假,骗得了那些骤然富贵后附庸风雅的商贾,却骗不了这两位家学渊源的世家家主,真要说起来,两人家中的摆设哪个不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这东西的真假,只凭感觉就能断个八九不离十。   古玩行当里有句话叫做捡漏,意思是用很便宜的价钱买到很值钱的古玩,而且卖家还不知情,一路行来,两人倒是捡漏不少,不过也打眼一次。   所谓打眼,就是看走了眼,买到假物件。这也让叶道奇不由感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古玩行当里的水还真是深。   逛完了古玩铺子,两人又去了大名鼎鼎的多宝阁。   这名字取得直白俗气,却是整个江都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在这里天南海北的各种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江南本地的冰蚕丝绸,东北后建的鹿茸老参,西北草原的独产暖玉,宝竺的象牙和石中翡翠,魏国的精金和各色宝石,帝都内廷最新打造的新款头面首饰,天南之地的冬虫夏草,甚至还有漂洋过海而来的自鸣座钟和怀表等物,让人眼花缭乱。   叶道奇拿起一块正宗暖玉,握在掌中,问道:“谢兄,这商号的东家是谁?”   谢苏卿道:“以前是在张雪瑶名下,现在应该归属于徐北游的名下了。”   “原来是他。”叶道奇愣了一下,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暖玉,“这份产业可是不小,他若是能拿在手中,那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谢苏卿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将那块暖玉连同一块镀金怀表一起买下,道:“秦穆绵的行院,唐圣月的当铺赌坊,再加上张雪瑶的商号,这都是日进斗金的营生,就是我们这些人看了也要平添三分羡慕。”   两人走出多宝阁,叶道奇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人眼红的还是海路生意,就连坐拥小半个后建的慕容玄阴都不惜几次三番造访江都,可惜被那几位算是你我长辈的女子给打了回去,最后落了一个灰头土脸。”   谢苏卿轻声道“如今的魏国也好,当年的卫国也罢,不管怎么说,张、叶、慕容、公孙、上官五家都曾是同气连枝,如今叶、慕容两家飞黄腾达,张、公孙、上官三家不复往昔,但总要念几分故人情分,慕容玄阴不念自己的出身,坏了规矩,但叶兄却不能把事做绝,免得授人话柄,污了自家清名。”   叶道奇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谢兄这是在挖苦我。”   谢苏卿笑道:“只是想给叶兄提个醒。”   “愿闻其详。”叶道奇皱眉道。   谢苏卿缓缓道:“放眼当今天下,你我二人算不上真正的大人物,难以随心所欲,却也不能算是小人物,最起码还有一份祖辈给予的恩荫富贵在身。相对而言,诸如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这样的大人物好做,秉持谨慎二字,即便没有大功,也不会有大过。诸如升斗小民这样的小人物也好做,不懂天高地厚,也不懂天心大势,浑浑噩噩聊度一生便是。唯有你我这等不上不小的角色最难做,对上,要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勤恳做事,对下,要故作城府高深,讲究驾驭之道,看似风光无比,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叶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叶道奇颇有感触地点头道:“谢兄此言说得在理,而且还是一针见血。”   谢苏卿笑了笑,感慨道:“在俗世中厮混日久,越发明白圣人所言的中庸二字,不争一时之气,不图一时之快,不逞一时之强,说白了,在我们这个位置不需要那么多杀伐果决,更多时候还是要凡事留有三分转圜余地,一分佛心善念,兴许在日后就能让自己多一条退路。”   叶道奇沉默许久,缓缓道:“谢兄是想要让我对徐北游网开一面?”   谢苏卿将那块暖玉递到叶道奇的手中,轻声道:“有这个意思,但不是全部,其实我也是有感而发,我们诸多世家之所能屹立不倒,凭的就是中庸二字,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凡是想更上一步的,纵使能夺得皇位,那也只是一朝一代之鼎盛,改朝换代之后家破族灭终是一场空,就拿甲子之前的那场天下逐鹿而言,凡是参与其中的世家又有几个能讨得好去?张氏和公孙氏的前车之鉴不远,我等不可不引以为察。”   叶道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暖玉,若有所思。 第三十五章 繁花柳密行路难   就在谢苏卿和叶道奇微服出行的时候,东湖别院的晚宴散去,徐北游带着八分醺醺然醉意返回了位于江都城荣华坊内的府邸之中。   虽然如今的徐北游初掌权柄,但距离谢苏卿、叶道奇这等豪阀家主的世界还是太过遥远,别说什么传承千年而不倒,也别说什么底蕴如何,如果将他身上的其他光环抛开,他顶多就算是个沾染了一抹灰色的商贾而已,而且还是个初涉商道的商贾。   回府之后,宋官官给徐北游端来一碗醒酒汤,因为今天家宴喝的酒不是寻常凡酒,而是公孙仲谋早年时所酿的一坛百鸟酿,用八十余种鸟类的口中涎水以秘方酿而成酒,号称地仙境高人若不以修为抵挡也要醉到在此酒之下,可见其后劲之霸道。   徐北游因为自身境界之故,只是小酌一杯,可即便如此,回府的路上也已是面孔红透,双眼茫然,有酩酊大醉之态。   张雪瑶等三位女子依仗着自身修为高深多饮了几杯,不消多时也都是霞飞双颊,双目中光彩如水生涟漪,三人气态各有千秋,半醒半醉时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只不过当时徐北游已经是醉眼朦胧,却是无缘得见这份难得的盛景。   酒不是凡酒,解酒的醒酒汤自然也不是凡物,乃是用诸般珍贵药材精心调制而成,不但能清神醒脑,而且最是温养肝脾。   一碗醒酒汤下肚,少顷之后徐北游便清醒过来,不得不说这百鸟酿是个好东西,酒劲虽然猛烈,但醉后却不伤人,不会有宿醉之苦,配上醒酒汤后反而会觉得周身舒泰,神清气爽。   徐北游躺在一张躺椅上,微微侧头望去,发现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大雨过后是个晴天,夜幕上挂着一轮皎皎明月,不见半分乌云遮蔽。   徐北游稍稍收回视线,转到身旁的宋官官身上,开口问道:“几时了?”   宋官官坐在躺椅旁的绣墩上,双手交叠置于膝盖,闻言后轻声回答道:“酉时一刻。”   徐北游翻身坐起,宋官官下意识地想要搀扶一把,徐北游笑着摆了摆手。   徐北游定定了神,起身来到书案旁边,随手翻了翻几本卷宗,轻声问道:“这几天那些管事们怎么样了?”   说到正事,宋官官多了几分郑重,沉声道:“自从赤丙死后都老实了许多,不少人都去走张师姐的门路,想来是这些年没少上下其手,如今见赤丙都死了,这回是真的害怕了。”   宋官官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也有人来找奴婢的,不过都被奴婢一一回绝了。”   徐北游点点头,说道:“都是人之常情,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为好,你去跟张安说一声,以后再有人找她,可以酌情应下一些,但是那些太不像话的不在其列,我要用几个人头立威。”   宋官官点头记下。   从赤丙身死到参加东湖别院的家宴,这段时间里徐北游没有闲着,多半时间都是在翻阅各大管事报上来的账册卷宗,并没有没理睬登门请罪的御甲和玄乙二人,而是将两人晾在门外,打定了主意要将两人最后仅存的傲气给彻底消磨干净。   徐北游放下手中的卷宗,缓缓道:“明天你就去上官师伯那边,你能早一天踏足人仙境界,剑气凌空堂的事情也就能早一天落实。”   宋官官不是愚钝之人,立刻听出徐北游的话外音,不由惊讶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要让奴婢统领剑气凌空堂?”   徐北游点头道:“我现在不求剑气凌空堂能帮上我什么,只求先将剑气凌空堂牢牢抓紧,不要再生出什么乱子,官官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统领剑气凌空堂的差事非你莫属。”   宋官官柔声道:“奴婢资历浅薄,修为也不过是鬼仙境界,怎么能担此大任?还是请公子再斟酌一二。”   徐北游摇头道:“不用再斟酌了,我说你能担当得起,你就能担当得起,再者说,我目前手上能用的人就这么几个,张安倒是资历够了,可修为实在是不入眼,难以服众,所以我才要你尽早踏足人仙境界,难道你也不愿意帮我?”   听到徐北游如此说,宋官官急忙摇头道:“奴婢愿为公子赴汤蹈火……”   徐北游抬手制止了她还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笑意温醇道:“我不要你为我赴汤蹈火,我只要你去上官师伯那儿好好学艺,争取早日踏足人仙境界,然后回来帮我掌管剑气凌空堂,能不能做到?”   宋官官瞧着他的笑脸,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低敛了眉眼,不敢与他对视,最后才低低地说了一个能字。   徐北游满意地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去吧。”   宋官官嗯了一声,退出屋外,顺手帮徐北游把门掩好。   徐北游又从桌上拿起一本卷宗,翻开几页后眯眼沉思。   如今有了赤丙的前车之鉴,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没人再敢跟他正面硬碰硬,多半会是一些绵里藏针的阴损手段,不但防不胜防,而且也不易让他抓住把柄。   用剑杀人,徐北游自付还能算得上精通二字,若要是说到经营产业,徐北游可就真的是一窍不通了。   徐北游既然要下决心整顿各大产业,甚至杀鸡儆猴,那么被损害了自身利益甚至是身家性命的管事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底下的这些管事们,让他们去像赤丙那样造徐北游的反,借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过这些老油条们浸淫商道多年,深谙商场上的各种规矩尺度,只要联起手来动些手脚,就能让剑宗赔上好大一笔银子,而且还能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即便你这位少主知道是我们做的手脚,可是你没有半分证据,法不责众,纵使你手段再厉害,难道还能把我们全都砍了不成?   到那时候,你徐北游焦头烂额,弥补亏空就要费好大一番手脚,还谈什么整顿二字?最后我们再出手帮你收拾了烂摊子,卖你一个大大的人情,你又怎么好意思再拿我们开刀?   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才能将这大大小小的产业正常运转起来,你虽然是“少东家”,但也逃不过被我们这些“掌柜的”架空的下场。   还是那句老话,凡是能在江都城里立足的,哪个没有点真本事?哪个身后没有各种各样的牵扯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要谈整顿二字,就是张雪瑶亲自出手,也要讲究时机、分寸、火候、手段,缺一不可。   徐北游心里明白,虽然如今这些管事们还在观望,没有真的出手,可一旦出手,所带来的震动未必就比赤丙之事小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将它立在指尖,想起离开东湖别院时上官青虹送给他的两句话。   繁花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   风狂雨急时,立得住,方见脚跟。   如今的他算是立住了脚跟,可接下来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大丛荆棘,这片荆棘不会要命,却能让他狼狈不堪,甚至是止步不前,如何不显狼狈地走过这片荆棘就成了当下的难题。   徐北游屈指一弹,指尖的铜钱碎裂成两半,掉落在桌面上,刚好一正一反。   韩瑄曾经对徐北游说过,做事若是没有头绪,那就从小处着手,以小见大。反过来,若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着手,那就从大处着手,由上而下。   徐北游沉思片刻,一拂袖将两半铜钱收回袖中,接着从众多卷宗翻出一本最厚的卷宗,封皮上书三个大字,多宝阁。 第三十六章 书圣真迹多宝阁   多宝阁,说起来那可就真是历史久远了,论起成立时间的早晚,别说剑宗的其他产业,就是东湖别院也远远不及。   当年剑宗十二代宗主无衍子在还未继承宗主大位时曾经游历天下,途径江都时心血来潮地创立了这家商号,并亲自手书多宝阁三字。   多宝阁,这名字很俗气,也很大气,可实际上成立之初的多宝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商号,没钱没背景,只能算是在江都城中勉强立足而已,而作为商号创始人的无衍子结束游历返回碧游岛后不久,便继任成为新任剑宗宗主,那时候正值剑宗与道门的又一次对峙,作为宗主的无衍子忙碌于宗内大事,很快就把这个随手为之的游戏之作彻底忘到了脑后。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竟是在寸土寸金的江都城中活了下来,而且历经周折之后,最终成为剑宗的一处分支产业。   有了剑宗的支持,多宝阁终于是苦尽甘来,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商号慢慢成长为江都城里为数众多的中等商号之一,不过仍旧比不了今日的蔚然气象。   在随后的许多年来,历经十三代宗主许麟和十四代宗主上官仙尘两代剑宗宗主,多宝阁一直保持着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势,直到上官仙尘身死,剑宗倾覆,多宝阁才迎来了自己最大的转机。   当年大齐立国,萧瑾被萧煜册封为魏王,与老将羊伯符率军渡海征伐卫国,顺势灭去与剑宗牵扯极深的张氏和公孙氏两家,张雪瑶带着张氏一族的万贯家财来到江都,扎根于江都多年的多宝阁自然而然地进入到张雪瑶的视线之内,有了张雪瑶的大力扶持,沉寂多年的多宝阁也算是厚积薄发,终于一鸣惊人,在十余年时间中一跃成为江都城内乃至是整个江南都首屈一指的大商号。   如今张雪瑶交权,多宝阁也在其列,大小分号几十家的账本都被摆在了徐北游的书案上,若是单纯地从账本上来看,多宝阁堪称是个聚宝盆,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可即便是如此,徐北游还是决定从多宝阁入手。   徐北游深信家底越大,家当越多,猫腻就越多,把柄也就越多。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既然多宝阁能够日进斗金,那么里面的人能得到的也绝不会少了,不管是张雪瑶也好,还是他徐北游也罢,都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总会有些贪得无厌的,伸手太长越过了规矩,而这些人就是徐北游切入局势的关键所在。   说来也巧,次日徐北游刚刚把宋官官送走,张安就特地赶过来,说多宝阁今天有一场声势不小的售宝会。   所谓售宝会,名字与多宝阁一脉相承,直白且俗气,但放眼整个江南却是独此一家,张雪瑶在这个售宝会上陆续投入了不下二百万两银子,曾经售出过一位上古地仙遗留的续命丹药,由此名声大噪,又经过十几年的经营后终于有了今天这般声势。   如今能来参与售宝会的,非富即贵,甚至还有地仙高人参与其中,论规模虽然比不得当年的巨鹿会,但也算是一场不小的盛会了。   售宝大会的举办地点并不在江都城中,而是在江州玄武湖附近的一处偏僻地方,四周山林幽幽,罕无人烟,僻静清幽,在这儿有一片典型江南风格的脸面庭院,黑瓦白墙,临湖而筑,卧于青山绿水之间极具清雅意境。   这次的压轴宝物是书圣的亲笔墨宝,当年书圣以书法一道名动天下,其年少时先后遍访名师,中年时拜入道门门下,精于符篆一道,不惑之年时以制符之术而名传天下。道门符篆派多是精于书画之人,既精通制符,又能挥毫泼墨,书圣亦是如此,晚年时归隐于第二十七洞天,书道合一臻至圆满大成之境,遂被誉为书圣。   书圣的书法兼善隶、草、楷、行各体,精研体势,心摹手追,广采众长,备精诸体,冶于一炉,摆脱了前代先人笔风,自成一家,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与其子并称为书道二圣。   书圣的兰亭之帖更是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如今大名鼎鼎的曲水流觞的来源典故也是由此而来,不过兰亭帖已是被前朝帝王陪葬于陵墓之中,如今再难见得真迹。   另有一部书圣亲手抄录的黄庭经,乃是当年书圣于道门修行时所留,如今深藏于道门紫霄宫中,等闲难以见到。   除此之外,书圣流传于世的真迹大约有二十五卷,其中《佛遗教经》被佛门收纳,比较有名的《丧乱帖》、《平安帖》、《飞白贴》等被太后林银屏收入囊中,后来悉数传给了自己的孙女萧知南,再加上各大世家的收藏数量,大约还有十二卷流传在外。   今日打算售出的《都下帖》原本是张氏收藏,只是张雪瑶无意于此道,于是干脆将其与其他珍惜之物一起放到了多宝阁中。   只是不知为何,这件《都下帖》放在多宝阁中也有一段时间了,直到今日才被拿出来用作以压轴之物。   其中意味让人思量。   江南本就是名士集聚之地,此消息传出之后,可谓是轰动了整个江南士林,大小名士接踵而至,比起争抢最当红的头牌花魁还要热闹数倍,毕竟女子再美也终有红粉变骷髅的那一天,可这书圣真迹却是世世代代传承的珍惜之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售宝大会的规矩也像它的名字这般简单直接,价高者得,而且要现银。   这规矩无疑让许多自诩双手不沾黄白之物的大儒名士深为诟病,但这么多年以来却一直都是雷打不动,相传这是三位老佛爷之一张雪瑶亲自定下的规矩,其他人再为不满也只能无可奈何。   毕竟不是谁都有慕容玄阴的手腕,再者说了,即便是慕容玄阴,也已经两次折戟沉沙。   既然是众多显贵和珍宝云集之地,这里的护卫就不可谓不森严,除了剑宗弟子,还有临时从秦穆绵和唐圣月那边借调过来的人手,仅仅是鬼仙境界就有十人之多,另外有人仙境界高手三人,以及一位亲自坐镇的地仙高人,亲王府邸也不过如此。   徐北游与张安提前一步来到此处,下来马车进入庭院后,张安为徐北游介绍道:“售宝大会基本上一年召开一次,规矩不变,都是价高者得,而且每次压轴的宝物都很有看头,比如说这次的都下帖,以及上次压轴的宝刀冻雪,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事。”   徐北游神色平静,问道:“上次的宝刀卖出了多少银子?”   张安顿了一下,回答道:“因为冻雪当年在修行界也算颇有名气的缘故,所以大概卖出了九万八千两银子左右,是被一名散修买走的。”   “九万八千两银子?”徐北游饶有兴致道:“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将近十万两银子就买一把死物,看来江南的有钱人还真是多。”   张安摇头笑道:“少主你有宗主传下来的剑器在手,自是不好体会一把趁手兵刃的重要意义,这些散修终日里少不了搏命厮杀,遇到一把适合自己的好兵刃,哪怕是倾家荡产也要买下来,说不定有了这把兵刃就多了几分胜算,日后也就能在搏杀中存活下来。”   “张师姐也知道这些?”徐北游颇为诧异。   张安脸上骤然没了笑意,轻叹道:“早些年我也曾与人一起行走江湖,可惜那人被淹死了,死在了江湖里。” 第三十七章 淹死在江湖之中   张安是张雪瑶的堂侄女,如今已是年过中年,在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中,并非都像今日这般平静无波,亦是有过大起大落和跌宕起伏。   张安还不是道姑时,也曾负剑走江湖。   哪个女子不怀春,当年张安行走江湖自然不会是孤身一人。   那人同样是出身剑宗,与张安是是青梅竹马的玩伴,长大成人后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其实游历天下也好,闯荡江湖也罢,亦或者是儒门所谓的负笈游学,道门所言的游方行道,佛门的托钵化缘,说到底都是一个意思,出去走一走,开拓自身眼界,心中格局自大。   只不过江湖很大,也很深,造就了无数繁华鼎盛,也埋葬了无数少年人的尸骨和梦想。   人和人的江湖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行走江湖如一苇渡江,踏在整个江湖的浪尖上,万众瞩目。   有的人行走江湖好似狗刨游泳,虽然难看,但好歹不至于淹死。   也有的人,刚入江湖,还未使出自己的一苇渡江或是狗刨式,就已经淹死在了江湖中。   徐北游刚入江湖的时候,差一点就要被朝廷和道门之间的大风大浪淹死,万幸他遇到了公孙仲谋,这才抱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从水底下浮了上来,只不过并非人人都能有徐北游这样的好运气,有些人被大风大浪一吹,尸骨无存。   对于这一点,张安感触犹深,因为她前半生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就是如此。   张安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年轻人的形象,称得上英武不凡,资质根骨都是极好,年纪轻轻就摸到了鬼仙境界的门槛,甚至有望在四十岁的时候踏足人仙境界,不可一世的赤丙也不过如此。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才俊,甚至被张雪瑶相中收为弟子,若是细细论究起来,他才是李青莲名正言顺的正派师兄。   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他大概会如徐北游这般步步攀升,若是再有些机缘,未必不能搏一搏剑宗首徒的位置,甚至在多少年后成为雄踞一方的巨擘大枭。   可惜,世上、江湖上都没有那么多如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是一句唠叨了无数遍的老理。   这位年轻才俊就是因为太过出彩,自身又太过自负不知收敛,于是他刚入江湖便被几方势力联手扼杀。   张安是那件事的亲历者,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恋人一点点走投无路,如同一只垂死困兽,最后他们两人在西北的一处戈壁滩上被一群马贼围住。   现在想来,哪里是什么马贼,世间哪有不为财物、不计死伤、专为杀人的马贼?哪有杀了男人后却独独放过她这个弱女子的马贼?   无非是精锐骑兵所假扮的马贼罢了。   有些宗门弟子根骨清奇,又有名师指点,战力很是不俗,可往往进了江湖之后就要被“乱拳打死老师傅”,这是因为混江湖不同于宗门内部的考校比拼,是实打实的拼命,没人会跟你讲究光明正大,只有无所不用其极,不管旁门还是正宗,能杀了别人让自己活下来就是正道。   那个名叫赵平的男子就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被一群不过三品、四品境界的骑兵围杀至死。   张安亲眼看着赵平被那些所谓的马贼们用铁链锁住四肢和脖子,然后五匹马分别拉住一条锁链向着相反的方向狂奔。   五马分尸。   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当年她看到那一幕时哭得撕心裂肺,而那一幕也成了她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梦魇,至今想起来还是痛入骨髓。   徐北游见张安脸色苍白,主动岔开话题道:“如今多宝阁的大掌柜的叫做郭汉轩,不知张师姐是否熟悉这个人?”   张安定了定神,脸色略微好转几分,回答道:“他跟赤丙是两个极端,赤丙是依仗自身修为强横而嚣张跋扈,此人修为低微,但是工于心计,城府深沉,这些年来致力于经营多宝阁,在江都城中根基深厚,而且与江南暗卫府的都督签事江斌过往甚密,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能主持这么一场售宝会,的确不会是寻常角色。”徐北游点点头,说道:“想要拿下这位郭大掌柜,任重而道远啊。”   就在此时,前面正门外停下两辆马车,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一起下车,竟是让多宝阁的大掌柜郭汉轩亲自出迎。   郭汉轩今年看上去大约是不惑年纪,身形稍显富态,满脸堆笑,可这笑容中又不让人觉得有谄媚之嫌,是个明明看上去满身铜臭却又不会让人觉得面目可憎的有趣人物。   其实严格来说他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剑宗弟子,因为他对剑道一途没有半点兴趣,他自知自己根骨资质有限,此生无望地仙境界,所以干脆就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只是将修道视作是延年益寿的养生手段,其余时间一心一意经营多宝阁,多宝阁能有今日的光景,郭汉轩功不可没。   以郭汉轩今日的地位而言,能让他亲自出迎的人不会太多,能让他如此恭敬的更是寥寥无几,除了那三位压在头顶上的老佛爷,不会超出五指之数。   可偏偏今天一下子就来了两位,这让郭汉轩多少有些始料不及。   来人分别是谢家家主谢苏卿和叶家家主叶道奇。   这两人站在一起,就是偌大一个江南士林也要低头。   两位家主各自稍作谦让之后,并肩走进了这座素有“青山绿水浩然归”之称的连绵建筑。   进来正门之后,林荫深深,有一七曲八折小径穿行其中,曲径通幽处便是正厅。   这座正厅与寻常府邸的正厅略有不同,与周围的偏厅已经全部打通,显得尤为广阔,在正厅最深处搭建起一方平台,台上立一屏风,屏风前置一长案,长案上放一托盘,本次的压轴宝物《都下帖》就被放于铺着织锦的托盘中。   在台下的两旁还有十余张桌子,上面放置着其余垫场的物事,多以玉器、字画、古玩瓷器等雅物为主,虽然比不得《都下帖》这般珍贵,但也非同寻常。   郭汉轩陪着谢苏卿和叶道奇两人走进正厅,心底颇有些惊疑不定。在他看来,以谢苏卿和叶道奇的身份地位而言,即便真的想要将《都下帖》收入囊中也不会亲自前来,可两人却还是亲自来了,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再加上那位最近风头正劲的少主也不知是听了谁的怂恿,竟是也打着见识一二的名号早早地赶了过来,这让在名利场中沉浮了几十年的郭汉轩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些年来,正是依靠着这份超乎常人的敏锐“嗅觉”,郭汉轩一次又一次安然无恙地躲开大风大浪,非但没有被淹死在江湖里,反而是有了今日的地位。   此时的正厅中已经有不少早早来到的江南名士,见到谢苏卿和叶道奇二人后,再无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名士风范,纷纷退让行礼。   士族之间的高下之分,丝毫不次于庙堂之上。   即便是不属于士族之列的诸多修士,也忌惮于两人的渊渟岳峙。   能来到这里参加售宝会的角色,未必个个都是出身传承有序的士族,但必然都是身家不菲,肯定见过不少世面,其中更是不乏人仙境界的修士,但连今日坐镇于多宝阁内的唐悦榕也现身与两人互相见礼,这两位家主的超然地位可见一斑。 第三十八章 两家主并肩而至   当年的卫国五大世家并立于世的盛景已经烟消云散,如今变为慕容氏、叶氏、谢氏三家鼎足并立,今日一下子就出现了其中两家的家主,其中深层含义不亚于齐王萧白南下江南。   尤其是谢家家主谢苏卿,叶家家主叶道奇虽然同样是大名鼎鼎,但其根基叶家毕竟是远在魏国,可谢苏卿身后的谢家却是大不一样,江左谢家扎根江南近千年,尤其是在傅家消亡之后,一跃成为江南第一大世家,自大齐立国之后,谢氏一门三代荣宠不衰,谢苏卿更是身居暗卫府都督同知高位,生生压过都督签事江斌一头,统御大半个江南暗卫府,威慑数州之地。   这份滔天权柄也让谢苏卿称谓江南一代唯一能与三位老佛爷平起平坐的人物。   这等大人物亲自莅临剑宗的地盘,又怎能不让人多生思量?   唐悦榕走后,谢苏卿抬眼环视四周一圈,却是没有那么多外人想象的复杂心思,他这次过来,那卷书圣真迹《都下帖》还在其次,主要是想见一见那名多日未见的小友。   至于叶道奇,自然也是抱着与他同样的心思,只是两人所求不同,打个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叶道奇像是替人讨债的角色,这次是想要上门讨债,注定要做一个不速恶客,而谢苏卿却更像是个勤恳老农,只是来田地中看看当初栽下的那颗幼苗如今的长势如何。   其中深意大不相同。   谢苏卿和叶道奇两人没有在正厅中过多停留,很快就来到一处由屏风隔开的隔间中,谢苏卿对陪在自己身旁的郭汉轩笑问道:“郭掌柜的,不知你们少东家今日来了没有?”   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郭汉轩闻言后脸色微微一僵,然后笑道:“回谢先生的话,少东家已经到了,此时正在后堂用茶。”   谢苏卿微笑道:“那就请郭掌柜帮谢某人传一句话,就说谢氏老友来访,想要找小友叙叙旧,如何?”   郭汉轩微微弯腰,恭敬道:“小人一定将谢先生的话一字不差地带给少东家。”   谢苏卿笑着挥了挥手。   郭汉轩躬着身子退出这处隔间。   不管郭汉轩如何瞧不上徐北游这个初出茅庐的少主,既然这些贵人们愿意抬他一手,郭汉轩也只能乖乖去给这位少主报信,不过他并未亲自前去,而是派了多宝阁的三掌柜过去。   当徐北游得知谢苏卿到来的消息后颇感讶异,平心而论,他与谢苏卿只能算是泛泛之交,若是没有公主殿下萧知南的颜面,这位高高在上的谢家掌门人又怎么会屈尊降贵地与他相交,如今谢苏卿却是以他的老友自称,怕是会有许多其他意味。   三掌柜的退出去之后,张安对徐北游说道:“不管谢苏卿有什么意图,这儿终究还是江都地界,有姑母她们坐镇,谢苏卿这个外人不敢对少主如何的,反倒是少主可以借着谢苏卿的声势强压下郭汉轩一头,毕竟郭汉轩不是赤丙,他这种人惯会见风使舵,若是事不可为,自然就会归顺少主。”   “借力打力,师姐高见。”徐北游由衷点头道。不得不说张安虽然在修道一途上没什么过人天赋,但是做个幕僚军师却是绰绰有余,尤其是处理各种人脉关系上犹为熟稔。   徐北游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见一见谢苏卿,还要劳烦师姐亲自去走一趟,请贵客移步。”   张安点点头,立即往正厅走去。   ——当人陆陆续续到齐之后,位于正厅的售宝会便正式开始。   前面的垫场宝物虽然是用来垫场的,但品相也相当不俗,比起一些小店的所谓镇店之物还要好上不少,一些自知无望角逐《都下帖》的便将目光瞄准了这些物事,毕竟售宝会一年才举办一次,除了谢苏卿这等大人物,其他人都要凭借请柬入场,谁也不想好不容易来一次最后却是空手而归。   场间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不消多时垫场宝物便告售竭,接下来便是本次售宝会的重头戏,书圣亲笔的《都下帖》。   此帖乃是书圣赢弱乏力之时所书,故而行笔散逸,少乏遒力,有略显不畅之感,末行有几字更是仅存其半,在诸多书生亲笔书帖中,实在算不得上乘之作,若非如此,张雪瑶也不会将其放到多宝阁中。   可即便如此,毕竟是书圣亲笔所作,其珍稀程度比起其余书道大家仍是高出不少,一些出身寻常世家的名士不敢奢求那些价值连城的书圣上乘之作,便想着尽力将这副稍次一些的《都下帖》收入囊中,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了书圣真迹。   都下帖的售卖方式很有意思,在场诸人都可以写下自己所出的价格,然后将所有人的出价汇总起来,出价最高者得,这就很考验心理层面的博弈,若是出的少了,恐怕要被别人买去,要是出的多了,又难免要白花许多冤枉银钱,其中度量难以把握。   谢苏卿按照规矩写下一个价格,交给一旁等候的管事后,望向没有丝毫动笔意思的叶道奇问道:“叶兄对这幅《都下帖》没有兴趣?”   叶道奇摇了摇头道:“我家中已经藏有三幅书圣真迹,有无这幅《都下帖》都无关紧要。”   谢苏卿笑了笑,“到底是当年五大世家之首的叶家,底蕴之深厚,非是我等可以比拟,谢某家中只有一卷书圣所书的《七月帖》,故而今日却是要争上一争。”   管事的小心地接过谢苏卿写好的价格,缓缓退了出去。   不多时后,张安来到这处隔间,她先是向二人行礼,然后道:“二位家主,这儿人多眼杂,我家公子想请二位移步去后宅一叙。”   “如此正合我意。”谢苏卿起身后又望向叶道奇,问道:“叶兄也不介意吧?”   叶道奇点了点头,同样起身。   三人离开这处隔间,张安在头前带路,从一道侧门离开这里,沿着一道曲折廊道一直来到后宅处的湖畔,湖畔有栈道直通湖心亭,此时徐北游就正站在湖心亭前,见到两人后,急步上前,拱手行礼道:“后学末进徐北游有礼了。”   谢苏卿虚扶了徐北游一下,笑道:“徐小友何必如此客气。”   徐北游没有作声,只是笑着把两人让进了湖心亭内。   三人分而落座,张安则是在一旁亲自煮茶,她这份手艺传承自张雪瑶,虽然没有张雪瑶那般出神入化,但也是技艺精深熟稔,一连串动作堪称是赏心悦目。   徐北游不通此道,也不怎么喜欢饮茶,没能看出太多玄机,反倒是谢苏卿和叶道奇因为家学渊源的缘故,对此很是感叹。   三人饮茶的功夫,原本正在主持售宝会的郭汉轩也得知了消息,顾不得正进行到一半的售宝会,让二掌柜的代为主持后,自己则是匆忙赶到这边。   可惜郭汉轩平日里疏于修行,只能算是身体强健而已,与缩地成寸之类的神通算是无缘了,当他一路小跑赶到湖畔时,刚好瞧见三人相谈甚欢的场面。   平心而论,徐北游本身相貌就不算差,配上一身锦衣华服后更是不凡,而且经历过大小风浪后的气态愈发沉稳,再加上与谢苏卿和叶道奇两位大人物并肩而坐,转头望向郭汉轩时极有气势,竟是让郭汉轩猛地一窒,不敢再有半分小觑之心。   这一刻,郭汉轩心中明白,这位少主虽然当下还羽翼未丰,但心思未必就比当年的宗主差了。 第三十九章 二三言语两壶茶   湖心亭中的三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郭汉轩见此一幕后,心底暗自叹息一声,恭敬侍立在湖畔一侧,没敢贸然走进湖心亭中。   从湖畔到湖心亭之间只有短短的十余丈距离,可就是这十余丈距离却如同天堑一般,这是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的距离,徐北游何其幸运,依靠着长辈遗泽侥幸地跨过了这道天坠,所以如今徐北游在湖心亭中坐着,而郭汉轩就只能在湖心亭外站着。   再如何扶不起的傀儡皇帝只要一日没有退位那也是君,再如何只手遮天的彪炳权臣只要一日没有篡位那也是臣,这叫做名分,也是规矩。   区区两字,重若泰山。   不知何种原因,谢苏卿没有向徐北游介绍叶道奇的身份,而徐北游也心有灵犀地没有去问,他与叶道奇之间就好似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因为谢苏卿相见,却因为一些不好为人道的原因而故作不识。   江湖就是这样,一笑泯恩仇,并非是真的忘却了仇恨,而是因为时势使然,不得不暂时“忘”掉那份仇恨,这既要有足够的胸襟肚量,还要有一份深沉城府。   男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通常避不开两个话题,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指点江山,前者是因为色,后者是因为权,男人天生向往两者,而后者又能涵盖前者,所以归结为那句无数男人念叨了无数遍的话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徐北游三人也难逃这个窠臼,只是徐北游少经人事,而谢苏卿和叶道奇又是清贵人物,断不会像那些乡野市井的粗鄙汉子一般,三句话离不开女子身上的物事,所以三人自然而然地谈起了当下震动朝堂的几件大事。   当下绕不过的话题就是江北的大水、灾民、赈灾、修堤以及引发的一系列朝堂震荡。   谢苏卿算是半个庙堂人物,缓缓说道:“这次大水决堤,齐州上下官员本该是难逃其咎,只不过齐州是齐王的地盘,这次又是齐王领旨主持赈灾之事,所以到头来齐州官场只是不轻不重地发落了一个布政使,其余侥幸逃过一劫的官员感念齐王恩德,自然要悉数投入齐王门下,而那些不肯归效的,则要被齐王借着这次大水之事一一参奏问责,不但官帽子不保,就连身家性命也是堪忧,如此一来,说句不敬的话语,齐州真是成了齐王殿下的齐州。”   叶道奇贵为掌教真人的侄子,对于朝堂的事情素来不太避讳,一语道破天机,“这是皇帝陛下在为齐王铺路,官员升迁轨迹无外乎进京和外放,四品的郎中外放一任三品的按察使,回京后便能更上一步做个二品的侍郎,如今齐王殿下在齐州有了自己的小朝廷,若是有朝一日进京为储君,这些齐州潜邸旧臣便可顺理成章地随着主子高升入京,到那时入六部也好,入内阁也罢,自成一党,不但不受朝堂老人的钳制,甚至还能分庭抗礼。”   徐北游听过两人三言两语的讲解后,终于略微窥得朝堂变幻的大致脉络,不由有恍然大悟之感,对于齐王萧白当初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就有了新的感悟。   三人谈话,徐北游听得多,说得少,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学生,听着两位师长谈天说地,受益颇深。   不得不说,谢苏卿和叶道奇不愧是一方世家高阀之主,始终没有提到诛仙的一个字眼,仿佛此番找到徐北游就是为了闲谈饮茶,就算是徐北游三番五次的试探,两人也只是置若罔闻,然后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浮躁,沉稳如巍然泰山。   就连立在湖畔的郭汉轩也极为沉得住气,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不出半点不耐烦的意思。   这让徐北游不由大感叹服,自己终究是还是“嫩”了点,比起这些经过岁月沉淀后的“老”人们,在火候上还是差得太远。   一壶茶水喝完,三人仍是没有谈起半点实质内容,始终是在谈天说地,等到张安将第二壶茶水泡好之后,谢苏卿与叶道奇直接开始谈空说玄,徐北游一知半解地听着两人各自引经据典,“酣战”小半个时辰后,最终是叶道奇更胜一筹。   谢苏卿虽然不敌叶道奇,但放到曲水流觞上仍是所向披靡无敌手的清谈大家。   终于在第二泡茶只剩些许残茶时,谢苏卿仿佛是忽然想起什么,这才拍着额头歉意道:“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北游,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魏国叶氏的叶公道奇,想来你以前也应该听过才是。”   徐北游也好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赶忙起身道:“原来是叶公,失敬失敬。”   叶道奇微笑道:“早就听闻徐小友的名字多时,今日相会,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叶公过谦了,徐某愧不敢当。”徐北游连连摆手道。   叶道奇问道:“还未请教表字。”   徐北游道:“只因长辈今在帝都,故而及冠之后还未取表字,叶公若是不嫌,称呼一声北游便是。”   “也好。”叶道奇点点头,道:“叶某痴长几岁,便托大称呼一声北游,叶某此番前来,其实是与北游有几分关系。”   来了。   徐北游心中明了,喝了半天茶水后的戏肉终于是来了。   徐北游轻声道:“请叶公明言。”   叶道奇略微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其实也是一个不情之请,听闻仙剑诛仙如今就在北游手中,不知可有此事?”   徐北游心底猛地掀起无数惊涛骇浪,脸上却还是勉强保持住了平静如水,稍稍沉默后笑道:“想来叶公是听了误传,师尊仙逝之后,诛仙的确落到北游的手中不假,不过北游来到江都拜见师母之后,自是将诛仙交予师母保管,毕竟是宗门重器,不敢有丝毫差池。叶公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叶道奇脸上表情古井无波,淡笑道:“没别的意思,就是叶某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见识一番传说中的诛仙锋芒,不过既然不在小友手中,那就算了。”   徐北游哦了一声,悄无声息地望向谢苏卿。   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谢苏卿竟是微不可察地轻点了下头。   徐北游心中有了底气,重新开始平心静气地喝茶。   叶道奇瞥到这一幕,若有所思。   这时候正厅中的售宝会已经有了结果,一名管事一路小跑来到郭汉轩的身旁,附耳轻声禀报。   郭汉轩微微点头。   谢苏卿开口道:“有些话本不该谢某来说,可既然你们两人都是我谢某人的朋友,那谢某还是多说上一句,不管张氏和公孙氏现在如何,张夫人终究是长辈,她与掌教真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还是由他们去解决,既然张夫人已经将诛仙收回手中,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就不要过多插手了。”   叶道奇低垂了眼帘,默然无语。   谢苏卿侧过身子,望向站在岸边的郭汉轩问道:“郭掌柜的,那幅《都下帖》的归属可是有着落了?”   郭汉轩微躬了身子,笑道:“恭喜谢先生,这次是您出价最高,是否要让小人派人给您送到府上?”   谢苏卿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来,意有所指道:“有些事情可以用名头去压,让人不战而退,诸如此次争夺《都下帖》便是如此,可有些事却是不好用名头去压,以免弄巧成拙。”   叶道奇终于微微色变,苦笑不言。   两壶茶水的铺垫,最后在三言两语之间一锤定音,敲打了不逊的郭汉轩,劝退了来者不善的叶道奇,终是让徐北游欠下一个好大人情。   这就是谢家家主的手腕。 第四十章 壶有茶山水自香   不多时后,两位家主起身离去,湖心亭中就只剩下徐北游和张安两人。   张安重新泡好第三壶茶放到徐北游面前,徐北游说道:“张师姐你先下去吧,我有两句话要单独跟郭掌柜说。”   张安点点头,默然离去。   徐北游等张安远去,这才望向郭汉轩,平淡道:“郭掌柜的,站久了累吧?进来坐下歇一歇。”   郭汉轩微微躬着身子走进亭中,却是没有座下,而是轻声说道:“谢过少主挂怀,只是属下习惯了,年轻时候伺候人,一站就是一整天,这才一个多时辰,倒也不算什么。”   徐北游端起茶壶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斟满,平静说道:“可不管怎么说,站着总没有坐着舒服。”   郭汉轩低敛了眉眼,道:“高低有别,又岂能同席而坐。”   徐北游不再坚持,笑了笑,道:“徐北游这次的来意,想必郭掌柜应该早就猜到几分。”   郭汉轩原本就不直的腰板再弯几分,沉声道:“请少主明示。”   徐北游轻描淡写道:“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这么一句话,上面的位子就那么多,有人想要上去,就得有人下来,换而言之,剑宗的银子就这么多,我想要多拿一两,你们就要少拿一两,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也难怪你们视我如仇寇。”   郭汉轩的脸色变幻不定。   徐北游继续自顾自说道:“赤丙是明枪,你们是暗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过你们有一点比不了赤丙,赤丙那帮人好歹是上下一心,你们却是一盘散沙,既然能因利而聚,也能因利而散,所以我就在想,是否可以用杀鸡儆猴的办法来破局。”   郭汉轩脸色苍白,额头有冷汗微微渗出。   徐北游上身微微前倾,周身气机猛然勃发,震荡地湖面荡漾不休。他盯着郭汉轩的双眼缓缓说道:“我们剑宗常说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天下事不过是一剑事,说白了就是杀人不能解决问题,却能把这个问题直接抹去,郭大掌柜的,你也是剑宗的老人,不会不知道吧?!”   郭汉轩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徐北游再怎么说也是货真价实的鬼仙境界,甚至已经半只脚迈进人仙境界的门槛,单凭自身气机就已经让郭汉轩不能动弹分毫,徐北游若想杀他,就是抬抬手的事情,也算是举手之劳了。   不过徐北游若是真想杀人,那也没必要与郭汉轩说这么多废话,所以他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气机,郭汉轩仿佛一只脱水的鱼又重新回到了水中,瘫倒在地,大口地剧烈喘息着。   徐北游起身走到郭汉轩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笑道:“凡事都讲究个上中下三策,这次我也想了个三策,下策嘛,自然是乱杀一通,谁不服杀谁,一直杀到心服口服为止,不过如此一来,我难免要被师母看轻几分,剑宗的各大产业也很受影响,所以不到万不得己,我不想擅开杀戒。中策就是细火慢炖,逐个击破,好处是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底下的各大产业也不会受太多影响,只是如此一来花费的时间就难免要多一点,而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至于上策。”徐北游突然变得和蔼起来,微笑道:“说实话,在遇到谢苏卿之前,我仍是没有半点头绪,似乎在如今这个局面下,几乎没有上策可言,那我就只剩下两个选择,明火执仗地杀人或是软刀子杀人。”   郭汉轩脸色阴晴不定。   徐北游接着说道:“不过在见过谢苏卿之后,我又有了新的主意,因为郭掌柜你是个聪明人,明时势,知进退,知道事不可为便识时务的道理,所以我觉得也许能和你谈一谈,然后你我各取所需。”   郭汉轩艰难地抬起头,咬牙道:“请少主明言。”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我没想着把什么都抓到自己的手里,既然我现在已经有了剑气凌空堂,那么剑阁这一块我可以稍微放一放,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我需要有个足够分量的人站出来带头向我服软。”   郭汉轩恍然道:“所以少主想到了我郭某人。”   徐北游轻笑一声,道:“是啊,首屈一指的多宝阁,这个分量足够了,只要你这位多宝阁的大管事向我服软,你们这盘散沙也就彻底散了,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至于你这边,以后多宝阁还是你的,只要你能应付好师母那边,我不会插手多宝阁的事情,这也是我对你做出的承诺。怎么样,你是愿意继续跟我死扛到底,还是愿意就此平稳上岸?”   郭汉轩沉默片刻后,苦笑道:“既然少主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郭汉轩若是再拒绝就未免太不识时务了。”   徐北游的脸上绽出些许真诚笑意,亲手扶起郭汉轩,轻声道:“我知道你难,我也难,我们就一起勉为其难吧。”   ——徐北游离去之后,郭汉轩独自一人坐在湖心亭里怔怔出神。   兴许是这位横空出世的少主太过出人意料,让这位在江都扎根多年的郭掌柜有些措不及防,又有些不愿承认的忌惮,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多宝阁的二掌柜小心翼翼地来到亭外,难免心中不安忐忑,如今谁不知道这位少主不是简单角色,赤丙这等人物也是说杀就杀了,现在各管事们在暗地里串联,即便是法不责众,可少主要是抓住一个开刀,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张安泡好的第三壶茶水已经冷透,郭汉轩轻轻摩挲着这把内有茶山水自香的紫砂壶,开口问道:“那副《都下帖》安排好了吗?”   二掌柜回答道:“已经由三掌柜带人亲自送往谢府。”   郭汉轩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觉得徐北游此人如何?”   二掌柜愣了一下,小心斟酌言辞道:“观其行事,有进有退,自有一番规矩法度,绝不是那种蛮干莽夫,不可小觑。”   郭汉轩感慨道:“是啊,自有规矩法度,知进退,明时势,这是做大事的前提。徐北游这个人,起始位置太高,太招人眼红,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点,只是不以为意,这就是心胸格局到了,自有宠辱不惊的心境,想来宗主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会让他来继承我们剑宗的偌大基业。”   二掌柜的轻声道:“大掌柜,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汉轩笑了笑,道:“但讲无妨。”   二掌柜道:“且不说徐北游背后还有代宗主和上官掌司,就是他本身也已经有不浅的根基,尤其是如今剑气凌空堂都已经归顺于他,除去死去的那四位剑师,还有足足八位剑师,徐北游真要铁了心地大开杀戒,我们绝难抵挡,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去效仿赤丙之流?倒不如做一回识时务者的俊杰。”   郭汉轩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意气之争的事情我们不能做,至于利害之争,既然事不可为,那我们大可先退一步,只要没到退无可退的地步,那就无妨,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二掌柜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又能想到,一个刚刚来到江都还不到一年的年轻人竟然有如此手段,不过是大半年的光景就让江都变了天。   郭汉轩松开手中那把紫砂壶,喃喃自语道:“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既然你徐北游有这份手段,那我郭某人认下你这个新主又如何。” 第四十一章 秋意浓人正当红   秋意渐浓,天气越来越凉,位于荣华坊内的公孙府却是越来越热闹。   随着多宝阁的大掌柜郭汉轩第一个向少主倒戈,各大管事们那个原本就谈不上紧密的同盟阵营顷刻间土崩瓦解,许多墙头草随着这阵劲风一股脑地倒向了徐北游,使得徐北游在击杀赤丙后就越发壮大的声势变得更为鼎盛。   剑宗是个一个法度森严的小朝廷,剑气凌空堂的剑师剑士是武将,隶属于剑阁的管事们是文臣,公孙仲谋这位旧主故去之后,太后张雪瑶大权独握,徐北游这个新主如今终于在太后的默许下可以亲政,先平武将叛逆,再收文臣,隐约有了一宗之主的气象。   今天徐北游在公孙府设宴正式招待先前被他闭门不见的管事们,一时间公孙府的门前堪称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对于这场姗姗来迟的晚宴,所有有资格列席的管事都是兴师动众,个个光鲜亮丽。   这些管事们不敢说个个身家百万,但最少的也是在十万两以上,在江都成中不敢说是什么名动一方的大人物,但是在各自行当里都是能跺跺脚震三震的角色。   府内的侍女穿梭如云,此时公孙府的大堂已经是灯火辉煌,四周角落共摆放了十六个烛台,每个烛台上又是三支婴儿手腕粗细的大红色蜡烛,总共四十八支红烛煌煌赫赫,尽显世家豪阀的风范。   何谓钟鸣鼎食?   击钟列鼎而食。   这次虽然没有奏乐助兴,却也效仿古法分桌而食之,一人一桌案一壶酒一只嫩羊腿,四十八张桌案,便有四十八位在江都城中有头有脸的掌柜管事。   年纪不大的府邸新主人高居主位,左手边是“乘龙而起”的新贵张安,右手边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郭汉轩。   如今的张安已经不再作女冠打扮,今晚换上了一身青白色的袄裙,在煌煌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既端庄典雅,又明艳动人。   在场众人望向张安的眼神都颇为复杂,张安出身卫国张氏,又是张雪瑶的堂侄女,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进入剑宗之后有张雪瑶照拂,本该是身居高位,只是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年来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直到这位少主横空出世,她这才乘势而起,渐渐有了新主子大管事的地位。   不过也不好现在就下定论,毕竟张安还是姓张,兴许是得了代宗主的吩咐也说不定。   酒至半酣,场间的气氛随意许多,徐北游不时与身旁的张安附耳低声轻语,落在不少有心人的眼中,眼神中不由多出许多龌龊意味,毕竟男未娶女未嫁,若是有点什么那也是情有可原。   虽说张安的年纪做徐北游的姨娘也是足够了,但架不住她驻颜有术,如今仍是如青年妇人一般,上了年纪的男人喜欢青涩的小女子,青年男人可不就是喜好这种熟透了的女子。   对于这些玩味眼神,徐北游自然是有所察觉,不过并不在意,威严不是一天铸就的,权势也不是一天就能抓到手中的,他徐北游是个怎样的人,时日久了自见分晓。   当红烛燃到三分之一位置时,酒饮完,羊腿食尽,酒宴也就到了尾声。   徐北游举着酒杯缓缓起身离席,一步一步走到大堂中央,缓缓说道:“幸赖诸位捧场,今日的晚宴很是尽兴,徐某敬诸位一杯。”   四十八名一同起身,双手举杯道:“敬少主。”   徐北游双手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朝下,以示酒干。   其余人亦是如此,然后屏息凝神,等待今晚的重头戏。   徐北游喝完酒后,轻描淡写地在场间砸下一记炸雷,“世人皆知江都乃至江南,有三位老佛爷,分别是我剑宗的代宗主,秦教主以及唐教主,只是那两位老佛爷不能亲自掌管自己的产业,而是分别委托给罗夫人和唐夫人,如今代宗主有了效仿那两位老佛爷的心思,所以便将这剑阁也一并交给了徐某。”   “北游不才,不敢贸然担当此等大任,于是便向代宗主推荐了老成持重的张师姐,代宗主对此并无异议,故而从今日起,由张师姐掌管剑阁一应事宜。”   张安起身后双手向叠向周围团团作揖,笑眯眯道:“张安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郭汉轩对此早有准备,在别人还在平复心情的时候,他已经是郑重施礼,沉声道:“属下见过总掌管事。”   既然有了多宝阁大掌柜的带头,其余人也不得不一起拜了下去,“拜见总掌管事。”   总掌管事也就是剑阁总掌管事,总掌剑阁名下的诸多管事,剑宗重立之后并不像当初那般家大业大,只有剑气凌空堂、剑阁、慎刑司三部分,公孙仲谋、张雪瑶、上官青虹各自掌管一部,所以剑阁总掌管事、剑气凌空堂堂主这些职位都是空悬。   如今张雪瑶和上官青虹交权已成定局,徐北游一个人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亲自掌管,分权成为必然之势,所以他决定由宋官官掌管剑气凌空堂,剑阁这部分则是交给张安。   一场晚宴主宾尽欢而散,各位管事们陆续离去,张安这位新任剑阁总掌管事亲自送客,徐北游则是与郭汉轩往后府而去。   两人行走在鹅软石铺就的小径上,郭汉轩不再像以前那般托大拿巧,落后徐北游半个身位,多了几分毕恭毕敬。   徐北游笑道:“这段时间有劳郭掌柜了,如果没有郭掌柜,徐某还不知要费多少心思。”   郭汉轩微微躬着身子,轻声道:“属下惶恐。”   徐北游摆了摆手道:“如今你我二人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自己人,又何必说这些虚言,大可坦诚相见。我徐北游不是眼睛不揉沙子的好人,也不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恶人,我只是想一个想要飞黄腾达的俗人,都说亲兄弟明算账,郭掌柜只要尽心尽力,我徐北游该给的一样也不会少。”   郭汉轩的腰板又弯了几分,沉声道:“属下定当倾尽全力辅佐少主。”   徐北游笑了笑,不置可否。   情分和忠心这两样东西,没有岁月的沉淀,没有同生死共患难的经历,是绝难培养出来的。徐北游从来都不相信纳头就拜的戏码,与其相信三言两语就能让人效忠,还不如相信真金白银买来的效忠或是干脆用剑杀人吓出来的效忠。   郭汉轩在多宝阁自己的地盘,还能有几分底气,如今来了徐北游的地盘,就只剩下毕恭毕敬,见徐北游不说话,也不敢贸然开口,一时间两人陷入到沉默之中。   两人继续沿着鹅软石小径缓行,一直来到道路尽头,徐北游望着面前的一座低矮阁楼,轻声道:“现在算是尘埃落定,只是细节处仍要雕琢,张师姐虽然是师母的侄女,但也未必能让底下那帮管事们心服口服,日后少不了明里暗里的绊子,还是要劳烦郭掌柜多多扶持才是。”   郭汉轩赶忙道:“不敢称劳。”   就在此时,送客完毕的张安赶到此地,郭汉轩顺势告辞离去。   徐北游叹气道:“张师姐,我把你从清静地带进了名利场,也不知是对是错。”   张安笑道:“从前的张安心若枯木,如今出来走走,做些事情,倒是心境开拓不少。”   徐北游转过身来,拱手郑重道:“那就有劳张师姐了。”   张安没有谦让避让,只是轻轻说道:“不管怎么说张安也是剑宗中人,若是少主真能振兴剑宗,张安就是搭上这条性命又有何妨?” 第四十二章 北冥有山有道观   夜色渐深,张安也离去之后,徐北游推开眼前阁楼的门,独自一人走进其中。   虽然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进来,但仍旧是一尘不染,其中陈设甚至还保持着原来主人离去时的样子,时间仿佛在这儿静止,十几年如一日。   玄冥剑就被挂在正对门口的墙壁上,即使已经归鞘,可那股子杀伐戾气却仍是遮掩不住。   失去老主人的玄冥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且不愿受新主人的驾驭,徐北游勉强御使玄冥与赤丙一战后,仿佛激起了它沉寂已久的凶性,根本容不得别人半分靠近,用上官青虹的话来说,此时的玄冥已经是一把大凶之剑,徐北游若是再强行动用,必要遭其反噬。   不得已之下,徐北游将玄冥放在了这处公孙仲谋曾经的闭关所在。   徐北游经过赤丙一战之后,一只脚已经迈入了人仙境界的门槛,如今只要再能将玄冥一剑的剑气神意纳为己有,那么他不但能踏足人仙境界,甚至还能一举成为赤丙这样的人仙巅峰。   对于迫切想要在高人辈出的江都城中立足的徐北游而言,这同样是一件摆在他面前的头等大事。   如何降服玄冥?郭汉轩之流还能用晓之以利害的办法,可玄冥这等只有灵性没有意识的死物会跟你讲这个?说到底唯有以力压服。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前迈步走向玄冥,越是靠近,玄冥的剑气就越发刺骨,玄冥乃是阴剑,所散发出的剑气与无生剑气如出一辙,不伤外在专伤内里,极为克制护体罡气一类的手段。   不过万幸徐北游本身已经将无上剑体的剑骨篇小成,内里更甚于外在,虽然剑气及身之后难免要痛彻入骨,但好歹还能勉强承受。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一句被长辈们苦口婆心地唠叨了无数遍的话语,能记在心里的人很少,能真正付诸于行的更是寥寥无几。   徐北游能走到今日这一步,诚然有运气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同样也付出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坚持。   有几个人能在道门镇魔殿的通缉下仍是毅然决然地孤身从西北前往江南?又有几个人能在不是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去承受非人苦楚练就无上剑体?   换而言之,徐北游连无上剑体的苦楚都能熬得住,还怕区区玄冥剑气之痛?   如果他能借此契机踏足人仙境界,那么他就有自信让剑气凌空堂的一干人等彻底趴在地上,在自己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徐北游硬顶着肆虐不休的剑气握在玄冥的剑柄之上,在这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一轮血月在自己面前冉冉升起。   玄冥,应太阴蟾兔之气而铸,这月自然就是玄冥的神意,只是玄冥沾染了太多的杀伐戾气,于是一轮明月变为血月。   佛门大德有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将此言放于剑道也同样说得通,公孙仲谋杀伐太重致使佩剑玄冥戾气过重,若是他时时勤拂拭倒也无碍,可若是放任不管,玄冥难免要坠入邪道,徐北游现在要做的就是拂去玄冥的血腥戾气,拨云开雾重见一轮明月。   这对公孙仲谋而言可能不过是件顺手而为的小事,可对徐北游而言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大事。   降服玄冥未必就比斩杀赤丙容易多少了。   阁楼内的剑气愈来愈盛,徐北游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愈发扭曲起来,最后甚至透露出几分狰狞之色。   诡异的是阁楼内的物件却不受半点影响,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这凌冽剑气只不不过是一阵穿堂清风。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徐北游身后的阁楼木门自行缓缓关闭。   屋内剑气乱舞,大有要绞杀徐北游的架势,屋外月明星稀,不起半分波澜。   一内一外,好似是两重世界。   ——天南之地有巍然道门立世,极北之处则有苦寒之地,冰雪漫天,风霜蔽日,除了某些天生于此的异兽,以及部分苦修修士会踏足此地之外,再无其他生灵踪迹。   极北之地以外是一片冰洋,又称北海,海上有大块浮冰甚至是冰山,在北海深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冰山,孤零零地漂浮于海面之上,周围有凛冽寒风环绕,常年不休,又有冰汽雾雪弥漫其间,若隐若现。   这里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寸草不生,人迹不至。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堪称是鬼斧神工的冰山却并非是天然形成,而是由后天人力所建。   道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历代大真人在踏足地仙境界十重楼之后,都会前往极北之地苦修三年,说来也巧,这个规矩的始作俑者还是未曾叛出道门之前的剑宗开派祖师,正是他在极北之地苦修时,以自身修为凝聚浮冰成山,留下了一座百余丈高的冰山,自他之后已有十代人总计八十七位大真人来此修行,并不断以自身修为继续凝聚冰山。   这也可以算是薪火传承,代代人添砖加瓦,于是就有了今日的蔚为大观之景象。   一道身影破开茫茫的风雪,跨海而来。   踏足冰山之后就会发现,看似是刀削斧砍一般的冰山上有一条可供单人行走的羊肠小径,一级一级台阶一直延伸至视线尽头。   来人并未继续飞行,而是沿着这条小径步步登山。   大约走了五个时辰,终于走到了小径的尽头,也就是这座冰山的山顶。   在冰山的山顶正中位置建有一座完全以冰为材料的道观,晶莹剔透,说来这座道观也大有来历,乃是道门内一位颇有传奇色彩的大真人亲手修建,如今那位大真人早已作古,反倒是这座道观却留了下来。   此时道观中就盘坐着一道模糊身影,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来人一挥大袖,驱散了漫天的风雪,显露出自己的真容,正是镇魔殿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望着那道身影,微微躬身行礼,缓缓说道:“弟子此番前来,是奉了掌教真人和殿主大人之谕令。”   一声难分年龄、性别,仿佛泯灭了一切特质的平淡嗓音响起,“两位师侄又有什么吩咐?”   掌教真人秋叶和镇魔殿殿主尘叶同是叶字辈,而在他们之上则还有极少数的尘字辈老人,比如叛宗而出的青尘大真人,只是这些尘字辈老人们大多寿元将尽,不是觅地潜修争取最后一线生机,就是及时行乐独享清福,极少会在世间走动。   如今这位隐居于北海的高人显然就是一位尘字辈高人。   酆都大帝望着那个自己应该称呼一声师叔的身影,平静说道:“去年,掌教真人于碧游岛莲花峰诛杀了剑宗宗主公孙仲谋。”   “不过掌教真人也为此付出了一记镇魔锥的代价,有损于道行,如今飞升之期临近,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大意,故而掌教真人自碧游岛返回都天峰后便开始闭关,以期弥补道行修为,无暇分身。”   “殿主大人在碧游岛观战之后心有所感,有望在三年之内踏足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已经于三月前开始闭关,同样是无暇分身。”   “宗门遗失重宝诛仙如今就在江都,只是我等修为低浅,并无十足把握能够夺回诛仙,故而才要请动您亲自出手,为宗门迎回诛仙,了却掌教真人以及历代祖师的一桩心愿。”   道观内的身影陷入沉思,酆都大帝也不出声催促,就这般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 第四十三章 有人白发三千丈   过了许久,道观中的人影终于再次开口问道:“如今诛仙在谁的手中?”   “张雪瑶。”酆都大帝回答道。   观内之人似乎是因为太久不理世事的缘故,竟是一时间没能想起张雪瑶是谁,默然思索片刻后,这才回忆起来,“就是上官仙尘的那个女徒弟?”   酆都大帝点头道:“正是,如今公孙仲谋已死,而他的传人又不成气候,故而由张雪瑶代掌剑宗。”   “我记得当年她只是人仙境界而已,就算这些年踏足地仙境界,至多不过是十重楼的修为而已,你现在是十五重楼的修为,地藏王与你也相差不多,难道你们两人联手还不是她的对手?”观内之人的语气中带出一丝并不掩饰的讥讽戏谑。   酆都大帝苦笑道:“有些事情不可以常理论之,当年萧皇也不过是地仙十二楼的修为,却是先杀十八楼修为的傅尘,再斩在世神仙上官仙尘,如今张雪瑶手掌诛仙,又有秦穆绵和唐圣月二人相助,十八楼境界修为的慕容玄阴与她们三人一战,被诛仙刺穿了不灭金身,大败而归,堂堂玄教教主尚且如此,我等二人又能如何?”   那人冷冷道:“既然魔教的教主都败了,即便是我亲自出手又能如何?”   正如曾经的东都改名叫做帝都,曾经的卫国也改名叫做魏国,在大郑年间,后建玄教自称为圣教,而中原则因为当年后建入侵大楚之事,习惯性地将其称作魔教,带着浓重的贬低意味。   及至慕容玄阴登上教主大位之后,改革教内一应规矩,首先就是改圣教为玄教,有道家玄门之意,其次是取缔五大长老之位,改设四护法尊者,又有些效仿佛门的意思,慕容玄阴因此曾自称是一手持佛,一手持道,佛道并用,本是一家。   对于这等说法,道门自是不屑,直接斥其为旁门左道,佛门亦是大加贬谪,称其为邪魔外道。   故而许多老辈人仍是按照习惯用其旧称,也就是魔教。   这个“魔”字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担当得起,区区一字,不知包含了多少众矢之的和他人的无可奈何,若是没有那份本事就敢自称为魔,早不知要死多少次了。能够被别人称为魔头,又能自在逍遥,放眼天下也唯此一家而已。   而在当年的魔教中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无人可以服众担任教主,那就宁可让教主大位空悬,故而魔教上代教主死于秋叶的师尊紫尘和公孙仲谋的师尊上官仙尘联手之下后,魔教的教主之位足足空悬了一甲子,直到慕容玄阴横空出世,这才结束了魔教四分五裂的境况。   既然慕容玄阴都败了,除去秋叶这位天下第一人亲自出手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酆都大帝正了神色,沉声道:“别人可以这么说,但是您不能,因为您是我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因为您是修为仅次于掌教真人的太乙救苦天尊,因为您身后还有我镇魔殿的三十五位大执事。”   镇魔殿三十六位大执事俱是抛弃了自身名姓,改用世代相传的地府神仙称号,第三大执事之称号为地藏王,统率十殿阎罗,第二大执事之称号为酆都大帝,统率五方鬼帝,而第一大执事则是以道门尊神太乙救苦天尊为自身称号,寓意不在幽冥地狱,高居三十三天上,换而言之,太乙救苦天尊虽然隶属于镇魔殿,却直接听命于掌教真人。   每一代的太乙救苦天尊都必然是镇魔殿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谁也不会想到,本代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竟是在这北海之地枯坐二十余年。   若是换个角度来看,道门最起码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遭遇过需要这位第一大执事亲自出手的变故了,管中窥豹,如今道门之势大可见一斑。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关闭了二十余年的道观大门忽然发出一声轻微声响,虽然在呼啸风雪声中,这点声响已经是近乎细微难察,但落在酆都大帝的耳中却是不亚于一声炸雷,大袖飘摇狂舞,整个人竟是向后连连退出三步。   作为镇魔殿实质上的二号人物,酆都大帝虽然未曾登上那个被万千修士向往的天机榜,但自身修为境界却没有半点水分,张雪瑶若是不动用诛仙,绝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刚才仅仅是被开门一刹那的气机感应牵扯就不得不连退三步,道观内枯坐之人的修为已经是难以想象。   短暂的静默之后,整座冰山开始抖动,不断有大块的巨冰坠落入海,远处连绵的冰川更是开始垮塌。   地动山摇,小小的道观仍是不动如山。   原本平复下去的风雪再次呼啸,天空呈现出一种晦暗之色,紧接着一道声音由小及大开始响起,起先如打火石碰撞之声,接着似是擂鼓之声,继而如巨石滚动,最终如轰鸣雷声,响彻整个北海上空。   雷声越来越盛,连绵不绝。   就在这震人心神耳膜的雷声中,小小道观的两扇冰门缓缓开启,一道披着破旧道袍的身影缓步走出,满头白发遮蔽了面孔,拖曳在地面上,就像一件灰白色的大氅披着整个人的身上。   老道人好似刚刚从阴曹地府回到阳世,不但没有半分道门高人的仙气,反而是周身弥漫着浓郁的阴气、死气、寒气,在他身前三丈内,就算是鬼仙境界也要立弊当场。   在酆都大帝的感知中,虽然这位师叔还没能达到掌教真人不可见不可知的境界,但也相去不远,整个人无生气如死物,死寂如空,境界高妙远非自己可以妄自揣度。   他只知道这位师叔修习了剑宗叛宗大长老萧慎带回的剑三十六残谱之后,整个人境界突飞猛进,早在十年前便已踏足十八楼的境界,只是因为避世不出的缘故,所以才未登上天机榜,若是能让他习得剑三十六的全篇,再手持诛仙剑,就算是掌教真人也未必敢言必胜。   老道人静静立在原地,任由凛冽风雪吹拂在自己的身上,伸出干枯的手掌卷起一缕发丝,嘶哑道:“二十年了。”   镇魔殿中地位权势仅次于殿主的酆都大帝恭敬行礼道:“恭迎师叔出关。”   老道人置若罔闻,自言自语道:“无尘寿终,紫尘登天,青尘叛宗,天尘飞升,玄尘坐化,秋叶升座,转眼间便是一甲子的时光匆匆而过。”   接着老道人似乎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本该净如琉璃的心境骤然变得浑浊起来,此处的天气也随着变得愈发晦暗。   越发陷入回忆,他的思绪也就越发混乱起来,不断喃喃自语。   “萧煜的定鼎一战如何了?可是赢了?”   “我想起了,是赢了,萧烈死在了上官仙尘的剑下,上官仙尘又死在了萧煜的剑下,真是一报还一报。”   “我记得萧煜好像也死了?也是,上官仙尘和傅尘又岂是那么好杀的,他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行。”   “萧氏兄弟齐上都天峰,那时那景就好似昨日一般。”   “镇魔井下不知岁月几何,不见天日几分,只道是春秋几度。”   “如今是何年何月了?萧煜死后又是谁坐拥天下?”   话语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归于寂静,不可闻。   拨云见日,终年晦暗的北海上空竟是从云缝间落下一抹淡淡斜阳,刚好落在老道人的身上。   老人闭上眼睛,刚刚出关时的混乱心境重新净如琉璃。   老人忽然晃了晃头,本就已经及地的白发骤然铺散延伸开来。   白发漫卷风雪,其长三千丈。 第四十四章 镇魔殿倾巢而出   酆都大帝忌惮于这位第一大执事的惊天气势,身形向后一退八十里。   也就是在这一退之间,太乙救苦天尊已然是不见踪影。   闭关二十余载,境界修为登峰造极,虽然还未能像掌教真人那般越过十八楼的境界,但也已是立于十八楼的巅峰,与慕容玄阴等人无异。   下一刻,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形出现在一块巨大浮冰之上,以冰为舟,乘之泛海,接着又有鲸鲵受到气机的牵引而从海底现身,被太乙救苦天尊一脚踏在脚下,驮着老道人乘风破浪。   直到老人踏足极北苦寒之地,鲸鲵这才返回深海,此时老人身后的三千丈白发只剩下等人之长,披散垂落下来,将老人的大半身形包裹其中,只是露出些许前襟。   老人徒步行走在这片足以冻毙一品武夫的冰天雪地之中,整个人仿佛融入冰雪中,冰冷死寂,不似活人,更像是一尊冰封千年的枯尸。   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的时间,期间风雪压身,寒气入体,老人皆是熟视无睹,仿佛当年西行十万里的佛门大德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了这片苦寒之地。   老道人走过那道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界碑后停下脚步,在界碑不远处立着一名身着黑衣的老道,面容极为苍老,满头白发也所剩不多,露出很大的额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能在头顶抓起一个小小的发髻,瞧着凄凉无比,不过脸上却总是一团喜气和气,对着太乙救苦天尊恭敬稽首行礼道:“弟子恭迎师叔出关。”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此人正是统御十殿阎罗一系的第三大执事地藏王。   太乙救苦天尊平淡道:“你和酆都大帝竟是联手了,倒真是出乎本座的意料之外。”   地藏王轻声道:“毕竟以宗门大计为重,我等二人不过是些私人恩怨,不值一提。”   话音刚落,酆都大帝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地藏王身旁不远处,笑道:“有师叔亲自坐镇,我们二人又哪里敢惹出什么是非。”   太乙救苦天尊不置可否,继续缓缓前行,地藏王和酆都大帝紧随其后。   接着迎接他的是整整二十位大执事以及四十余名执事,除去实在不能赶来的个别大执事和执事,剩余大半个镇魔殿都来拜见这位大执事之首。   在这位已经近乎传说的首席大执事面前,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大执事和执事们尽数俯首,或称师伯,或称师叔,甚至师叔祖之声也不绝于耳。   尘字辈中,紫尘和天尘俱已飞升,青尘叛宗而出,无尘、玄尘、溪尘陆续坐化,玉尘、微尘、清尘则是相继于十几年前开始闭死关,成则飞升败则身死,无论成败与否都不会再在世间现身。   单以辈分而论,如今的道门中已是无人可以与这位第一大执事相提并论,就算放眼整个天下,白莲教教主兼天机阁阁主傅尘、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后建玄教五大长老、大齐武祖皇帝萧烈、西河郡王徐林、大都督魏禁的叔父魏迟、上代儒门三大魁首、上代佛门主持牧观、佛门三大士、叶氏老家主叶重、慕容氏老家主慕容渊、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之父慕容燕等人俱已作古,能与其平辈论交的也是寥寥无几。   老道人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周跪在自己身前的徒子徒孙,淡然道:“走吧,去江都。”   ——镇魔殿位于都天峰的背阴面,与正阳面的紫霄宫刚好组成一副太极阴阳鱼的画面。   正如道门与剑宗的关系,就像是一对正反两面的欢喜冤家,两家在各个方面都极为相似,道门有镇魔殿,剑宗有剑气凌空堂,道门有天南九峰,剑宗有东海三十六岛,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几乎完全一样,甚至可以说剑宗就是一个小一号的道门。   到了这一代,道门的掌教是秋叶,剑宗的宗主是公孙仲谋,两人都是打破了宗门多年以来的传统,各自娶了一位夫人,而各自的夫人又都是可以撑起半边天的非凡女子。   此时的都天峰上,掌教真人回山之后便再次闭关,道门事务交由诸峰主共商共讨而定,而都天峰的内务则由掌教夫人慕容萱全权处置。   都天峰峰顶占地广阔,中央位置是巨大天池,在其周围按照八卦方位分别有八座浮空亭台延伸出去,高悬于山外万丈高空之上,仅仅是靠几块浮石组成的小径与都天峰相连,寻常人等即便是有胆量走上这条浮石小径,也要被凛冽罡风吹落下去,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八卦,即乾、坤、巽、兑、艮、震、离、坎。此时位于坤位的亭台中有一站一坐两名女子,站着的女子更为年轻一些,作道门真人打扮,坐着的年长女子则是世家女子的常见着装,整个人华美雍容。   单以相貌而论,两名女子都可以说是风华绝代,足以让天底下的绝大多数男子惊为天人,只是年长女子身上多了几分经过岁月积淀后的风韵,在气态上要更胜年轻女子一筹。   剑宗如今人才凋敝,本代能拿得出手的弟子无疑就是徐北游,而道门这边堪称是群英荟萃,但仍有一人能够脱颖而出,甚至在天下之间都大大有名。   这人叫齐仙云。   作为道门掌教真人的嫡传弟子,齐仙云在根骨和资质上一点也不弱于自己的师尊秋叶,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人仙巅峰境界,距离地仙境界也不过是一步之遥,放眼偌大一个天下,只有萧元婴能与她齐名。   只不过道门还未有过女掌教的先例,所以也有不少人暗中喟叹,如果齐仙云不是女儿身,那么她必然是下代掌教真人的最佳人选,只是如今却是要生出许多变数。   另外一名年长女子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齐仙云的师母,慕容氏的当家人慕容萱。   齐仙云拿着一封刚刚收到不久的飞剑传书,轻声问道:“师母,镇魔殿的人趁着师尊闭关,竟是擅自请出了那位闭关多年的第一大执事,我们该怎么办?”   慕容萱平静道:“静观其变。”   齐仙云道:“虽然素有传闻说那位第一大执事已经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但想来也就是与慕容玄阴在伯仲之间,慕容玄阴都要在江都铩羽而归,那他如何能赢得了?难道他真要带着镇魔殿的三十六位大执事将江都踏平不成?”   慕容萱摇头道:江都是朝廷的,朝廷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道门拿回诛仙剑,如果镇魔殿真要大张旗鼓地前往江都,那么张百岁和暗卫府的一众高手也必然会出现在江都城中,如果再开启江都城的护城大阵,就算是地仙十八楼的高人也要无可奈何。”   齐仙云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是有些失望道:“难道说诛仙取不回来了?”   “难。”慕容萱望向亭外翻滚的云海,缓缓说道:“毕竟是历代祖师也没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只有你师尊亲自出手才有把握,可偏偏你师尊……”   慕容萱顿了一下,竟是破天荒地露出几分微讽神色道:“偏偏他不愿对张雪瑶出手,毕竟是当年差点结为连理的人,顾念旧情。如果只是想要靠镇魔殿那帮人拿回诛仙剑,难了。”   齐仙云默然不语。   女子不管如何身份地位,相妒相轻几乎是刻到了骨子里,正如男人好色恋权一般,只要一天未能超凡脱俗,就注定摆脱不了这份骨子里的天性。   因为张雪瑶的缘故,慕容萱的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所以才在话语略有偏颇,可实际上慕容萱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次有第一大执事亲自出手,就算取不回诛仙,剑宗也必然要付出一份不小的代价。 第四十五章 一方动八方云动   镇魔殿倾巢出动,虽说有一部分大执事在拜见太乙救苦天尊之后就已经各司其职,但剩余十余名大执事的声势依旧是远胜于慕容玄阴入江都,这便是执天下修士牛耳的道门的底蕴,其他宗门中可以看作是定海神针的地仙境界高人,在道门却是以十数计,也正因为此等缘故,齐仙云才会说出镇魔殿是否要踏平江都城的话语。   若是朝廷不出手干预,仅凭镇魔殿之力真的可以将千年江都夷为平地。不过朝廷作为当世唯一可以与道门相抗衡的存在,虽然传承不及道门久远,但是坐拥天下,天下英才尽入囊中,底蕴丝毫不差于道门,“质量”上兴许不如道门,但在“数量”上却是远甚于道门多矣。   若只有太乙救苦天尊一人,自然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江都城中而不惊动任何人,只是这次几乎是小半个镇魔殿倾巢而动,各大执事、执事的修为各有高低,难以掩饰痕迹,于是就变成了一次浩浩荡荡地南下江南。   镇魔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号称是侦缉天下的暗卫府自然闻风而动,甚至很快就变成风声鹤唳,委实是因为这次的阵势太大了,暗卫府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将此事报到了帝都白虎堂,而白虎堂又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转呈到司礼监掌印张百岁的案头上。   就在暗卫府发现镇魔殿异动后的一个时辰,大齐的皇帝陛下萧玄得知了这个足以让任何人震惊的消息。   对此,皇帝陛下分别下了三道旨意,分别是给司礼监掌印张百岁,暗卫府左都督傅中天,以及当朝内阁首辅蓝玉。   换而言之,不提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手段,萧帝已经动用了朝廷明面上的三大高手。   因为这三道旨意都是密旨的缘故,外人并不得知其中内容,只知道左都督大人即刻启程前往江都,蓝玉和张百岁一外一内两相则是各自不知去向。   有人可能会有疑问,镇魔殿不过是道门名下的五殿十二阁之一,为何能引得朝廷如此兴师动众?   须知镇魔殿乃是五殿十二阁之首,论地位仅次于掌教真人的紫霄宫,甚至能与其他几峰平起平坐,尘叶仅仅是执掌镇魔殿就被称作黑袍掌教,更被视为道门中仅次于掌教真人的权势彪炳人物,由此可见镇魔殿是何等地位超然。   镇魔殿超然的地位源自于其自身的骇人实力,包含镇魔殿殿主在内,镇魔殿足足有十一位地仙境界高人,人仙鬼仙境界更是近百,仅仅是一殿之力就已经傲视无数宗门,故而又有道门半数菁华在镇魔殿的说法,即便略有吹捧夸大之嫌,也可见镇魔殿的实之强大。   历数镇魔殿近百年来的历代掌权人,无一不是枭雄人物,例如上代镇魔殿殿主无尘,在尘字辈中排名第四,仅次于玄尘、紫尘、青尘三人,虽说因为与上官仙尘一战的缘故,跌落地仙境界而早早坐化,但在其晚年却是慧眼识英才,于梅山青景观中收下一名落魄青年为弟子,而这名落魄青年在日后让整个天下都记住了他的名字,萧煜。   正是因为有了无尘大真人这层关系,萧煜才会与道门联手共逐鹿,最后也才有了萧氏与道门共享天下的结果。   接下来的镇魔殿殿主明尘,虽说在围剿道门叛逆青尘时犯下大错而不得不引咎辞去殿主之位,但在这之前他却是魏王萧瑾的第一智囊,更是先于秋叶一步被萧煜册封为当朝国师,当得起出将入相四字评语。   再往后就是如今的镇魔殿殿主尘叶,当年他曾有资格与如今的掌教真人秋叶争夺掌教大位,仅此一桩就可见其厉害之处。   在镇魔殿殿主之下,即是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协助镇魔殿殿主统御镇魔殿,大概就相当于副殿主的身份。   一般而言,若是殿主修为超绝,那么第一大执事就多半精于谋略,若是殿主善于布局算计,那么第一大执事则会在修为上高出殿主一筹,以求两者互补。   当初明尘辞去殿主之后由尘叶仓促继任,当时的尘叶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几乎算是临危受命,故而主事大峰主天尘委派了修为高绝的尘字辈老人给他保驾护航。   日后尘叶的境界突飞猛进,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第一大执事也就逐渐退居幕后,处于半退隐的状态,这才让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和第三大执事地藏王有机会分去本该属于第一大执事的权柄。   如今尘叶闭关,第一大执事重新出世,那他便理所当然地成为镇魔殿的话事人,在尘叶出关之前,镇魔殿上下的大小执事都要听其号令。   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说要去江都,那么半个镇魔殿便齐至江都。   说来也是好笑,道门有正神太乙救苦天尊,佛门也有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偏偏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借用了太乙救苦天尊的名号,而慕容玄阴又有个欢喜无量观世音的绰号,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江都“救苦”,却也不知救得是哪门子的苦。   其实说到底,还是欺负张雪瑶这个妇道人家,境界比不得公孙仲谋,也未曾学得剑三十六全篇,即便是手持诛仙也做不到独步天下。   若是此时公孙仲谋尚还在世,诛仙在手,除了秋叶之外,还有谁敢如此欺人太甚?   好在万幸,除了道门之外还有朝廷,虽说朝廷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但诛仙与剑宗却是掣肘道门的一部好棋,所以朝廷绝不会让道门轻易地将诛仙夺回,更不会让道门将剑宗彻底赶尽杀绝,所以为了应对这次镇魔殿来袭,不但是江南暗卫府倾巢出动,甚至还有其他暗卫府的大力支援,甚至在必要时刻还可以调动江都及江南守军。   若是调动守军,那就意味着要开启江都的护城大阵,如此一来却是将整件事情彻底扩大,甚至引起朝廷和道门的全面对立也尚未可知。   此时徐北游对于外面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他仍是在那座小阁楼中与玄冥剑相持不下。   虽然徐北游早就做过极坏的设想,但玄冥的“冥顽不化”仍旧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如果说之前的玄冥好似一位八风不动的绝色美人,对于徐北游的献媚无动于衷,那么现在的玄冥就是一位被激怒的女子,不但回绝徐北游的一切善意讨好,甚至不顾淑女风范地对徐北游出手打骂,势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知难而退。   徐北游对此也没什么太好办法,只能用出水磨工夫,一点点地消磨玄冥的戾气,如今也勉强算是卓有成效。毕竟玄冥的戾气虽然雄厚,但终究还是无源之水,消磨一点便少一点,只要徐北游能承受住剑气入体的苦楚,终究还是能降服这位“绝色美人”。   对于徐北游而言,相比起降服玄冥后带来的巨大好处,眼前的苦楚几乎就不算什么,降服玄冥意味着人仙境界,而人仙境界则意味着他在剑宗中的地位进一步巩固,而且有句老话叫做习惯成自然,如今的徐北游就有这么点意思,刚刚开始修炼无上剑体时也是咬牙坚持,生不如死,数次想要放弃,只是挺过来之后,经历得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整个人对于痛苦的感觉就趋于麻木,果然是应了先苦后甜那句老话。 第四十六章 隔江南北相对峙   由北向南前往江都必然要跨过那条天比之青河更长的大江,江南最宽处达一千五百丈,在此发生过无数次的经典水战,诸如火烧连船,铁锁横江,百舸争流,数不胜数,更有文人骚客来此凭吊,怀古感旧,不知留下多少名篇。   不往太远了说,当年萧皇的定鼎一战又叫渡江一战,便是发生在此地,再往前说,大楚末年的后建南下也是止步于此。   当然,整条大江也不全是如此宽阔,比较细窄处仅有百余丈,此次镇魔殿由极北苦寒之地南下江都,就选择从此处越过大江。   不过镇魔殿一路行来并未遮掩痕迹,让暗卫府摸清了大致路线,故而暗卫府倾巢而出早早在此等候,势要拦住来势汹汹的镇魔殿。   既然是倾巢而出,那么难免参差不齐,有正值壮年的中流砥柱,有近乎退隐的老人,有才入暗卫府的新卒,也有许多平日里并不现身于人前的女子暗卫,互相之间平日里就算有所利害牵扯的宿怨,此时大敌当前也已经顾及不上,只能暂时联手起来。   站在众多暗卫最前方的不是江南暗卫府都督佥事江斌,也不是都督同知谢苏卿,而是暗卫府白虎堂三大都督之一的左都督傅中天。   傅中天,其母是道门玉衡峰上代峰主玉尘大真人,其父是道门天权峰上代峰主微尘大真人,自幼就展现出高人一等的根骨资质,博览群家,通读儒释道三教经典,十岁便踏足一品境界,十四岁入鬼仙境界,十八岁踏足人仙境界,堪称是天纵奇才,几乎可以比拟如今被誉为年轻一辈第一人的齐仙云。   及冠之后他并未拜道门的诸多大真人为师,而是拜入天机阁大先生南谨仁的门下学习奇门遁甲之术,由此结识了天机阁阁主蓝玉以及当时还是太子的萧玄等人。   本该成为道门大真人之一的他之所以会进入朝廷任职并位居高位,并不是因为蓝玉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那位被誉为二圣临朝的表姐。   萧皇除了一统天下之外,还有一件事被朝野上下津津乐道,那就是这位开国皇帝终其一生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位,也只有一个儿子。萧皇对自己妻子林皇后极为宠溺,同居共寝、并辇上朝,并不介意林皇后插手朝政,帝后一体,被称作是“二圣临朝”,玉尘大真人是林皇后生母的姐姐,故而傅中天可以称呼这位日后的太后娘娘一声表姐。   傅中天二十四岁那年入朝觐见自己的表姐林皇后,林皇后见其聪颖敏锐,有意任命他为东宫詹事,辅佐自己的儿子萧玄,傅中天以自身德行不足为由而婉拒,反而是请求林皇后允许他能阅览大内藏书,林皇后允之,许他宫内行走,可随意借阅文渊阁内的百万藏书。   傅中天潜心文渊阁内十年,修为境界内方外圆几近大成,出阁之日即登顶天机榜,成为天下间有数的高手。   萧玄登基之后,自己嫡亲舅舅林寒雄踞草原而虎视中原,舅甥二人渐成水火之势,自己的叔父萧瑾居于魏国,心有天高大志,更是让他忌惮防范,于是这位无权无势的表舅便进入到萧玄的视线之中。   承平初年,傅中天从一介布衣之身被已经成为太后的林银屏举为内侍卫都统,承平三年,萧玄任命他为暗卫府都督佥事,次年进为都督同知,承平十五年再进为右都督,今年年初,他成为暗卫府中仅次于掌印都督端木睿晟的左都督。   从一品左都督,不可谓不位高,也不可谓不权重,但能力越大,地位越高,权力越大,相应的责任也就越大。   这次镇魔殿南下,他就不得不站出来,位居第一线直面一干大执事人等。一则是因为他修为高绝,二则也是因为他与道门有一份不浅的香火情分。   一路浩浩荡荡而来的镇魔殿众大执事停在大江北岸,隔着江面与大江南岸的暗卫府一众人等遥遥对峙。   傅中天见到当头之人后脸色略显凝重,开口问道:“为何不见第一大执事?”   镇魔殿这边的为首之人正是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除他之外,不但不见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而且也不见第三大执事地藏王以及第四大执事阎罗王。   一身华贵紫袍的酆都大帝双手负于身后,气态雄浑,望着傅中天轻笑道:“师叔他老人家不耐与我们一起慢行,已经早一步去往江都,傅师兄怕是要空等一场了。”   傅中天转头望向身后百里外的江都,面无表情道:“傅某现在赶往江都是否还来得及?”   酆都大帝怕平静说道:“贫道之所以没有随师叔一起去往江都,就是为了让傅师兄也无法去江都。”   说话间在酆都大帝身后出现一座森然大殿的虚影,在大殿之中有无数人影闪动,似有执笔持卷的判官,有手持锁链的马面牛头,有打幡的黑白鬼使,在其周围更有无数鬼影翻涌晃动。   所有镇魔殿大执事、执事极有默契地一起向后退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傅中天一抬手,身后的所有暗卫也同样向后退去,紧接着腰间那柄绣春刀自行出鞘,被他握在手中横于身前,淡然道:“道门用剑,谓之曰慧剑法剑,佛门用刀,谓之曰僧刀戒刀,本官乃天子亲卫,不以剑明志,却以刀杀敌。”   傅中天屈指在刀身上轻轻一弹,气机牵引之下,九霄之上竟是响起一连串的炸雷之声,轻声道:“此行南下计未小,密奉圣旨恩宜殊。绣衣春当霄汉立,锦服日向庙堂趋。亲军官宦必俯拾,青莲已落还江都。”   “好文采。”酆都大帝笑道:“傅师兄这些年在朝廷结交各路名士,当真比起在道门时大有长进。”   “大有长进”四字被酆都大帝咬得极重,颇有嘲讽意味,傅中天不以为意,当先一刀斩下。   一刀断江。   大江的东段江水飞快逝去,西段江水则仿佛被一道无形墙壁阻隔,不能前进分毫,江面上出现在一道宽达数丈缝隙,露出江水下泥沙。   傅中天的这一刀谈不上什么刀意,因为他本身并不用刀,单纯凭借自身磅礴修为催发出来的刀气能有如此威力,其本身境界无疑已是在十五楼之上。   地仙十八楼,其中的第九楼和第十五楼是两道分水岭,九楼以下虽然号称地仙,但仍旧摆脱不了凡人的种种桎梏,而九楼以上的地仙,则已经有了许多传说中的仙人神通,诸如秦穆绵修习的青鸾变、孔雀变就已经超脱人之先天形体,以玄通手段而言,餐风饮露、飞天遁地、呼风唤雨、变化身形都只是等闲手段。   至于十五楼之上的境界,则是返璞归真,其中玄通已经开始涉及到天地至理,比如点石成金、画地为牢、移山倒海,甚至是须弥芥子。   傅中天的这一刀,若是换成十楼境界的张雪瑶来做,肯定也能做得到,但无疑要吃力许多,绝对无法这般轻描淡写,可换成十七楼的境界的公孙仲谋却是轻而易举,就好比同样一件差事,生手要事倍功半,熟手却能事半功倍。   就在刀气将大江分为两段时,酆都大帝双手在自己身前结成降鬼扇印,继而又变幻北斗诀、坎离印、子午印。   只见他身后的大殿虚影竟是渐渐凝实,继而鬼门大开。   无数黑色阴魂自大殿中蜂拥而出,阴风凄厉呼啸,鬼吼凄厉哭喊。   远远望去,黑色的冤魂遮天蔽日,就连大江之水也变得晦暗苍白,仿佛由人间之河变为了冥府三途,比之已经死去的南方鬼帝,两人的御鬼手段无疑是天壤之别。 第四十七章 有天尊太乙救苦   江都城外的东湖别院中一片寂静,来往侍女都放轻了脚步,敛气静声,似乎生怕惊动什么。   此时的正厅中只有两人,此处主人张雪瑶看着坐在自己下首位置的上官青虹缓声说道:“上官师兄,他们应该快要到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上官青虹没了平日里的温和慈祥,脸庞仿佛又是苍老几分,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无奈和苦涩,道:“道门这是要赶尽杀绝了,不过这次未必是秋叶的意思,说不定底下的人自作主张,毕竟是道门历代祖师都没能做成的事情,若是在他们手上做成了,那可真是泼天的功劳,足以让他们在离世之后入得祖师殿,享受后世弟子的供奉膜拜。”   张雪瑶轻声道:“朝廷的人也差不多该到了,偌大一个江都还轮不到他们道门为所欲为。”   上官青虹摇头叹息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走,万事求人不如靠自己,说到底还是我们剑宗的事情,完全依仗朝廷即说不过去也不像话,有些事情还是该我们自己出面。”   张雪瑶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我便亲自去见见这位第一大执事。”   上官青虹又是摇了摇头,道:“既然是我剑宗的事情,那就不是代宗主你一人的事情,代宗主你前不久御使诛仙破了慕容玄阴的不灭金身,自身也为诛仙所反噬,这件事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那第一大执事已经是十八楼的境界,你若是勉强带伤出战,怕是要九死一生,所以此事还是交由老朽来应付吧。”   张雪瑶摇头道:“师兄修炼的是仙道剑,那第一大执事得了萧慎带去道门的剑三十六残谱,同样修炼的是仙道剑,仙道剑对仙道剑,没有半分取巧可能,说到底还是看各人境界高低,师兄境界弱于那人,同样是九死一生。”   上官青虹笑了笑,道:“就算是死,也不能是你去,若是你死在了江都,让老朽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公孙宗主?”   张雪瑶低垂了眼帘,默然不语。   上官青虹又是轻叹一声,“张师妹,虽然你才是代宗主,但这次就让老朽越俎代庖一次,由我去会一会那位第一大执事,你则留下来为我们剑宗安排一条退路,若是真有个万一,我们剑宗也好歹能留下点香火,不至于真的灭绝。”   张雪瑶沉默许久,郑重点头道:“我知道了。”   上官青虹起身告辞,在离去之前最后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尽力而为便是了。”   上官青虹走后,张雪瑶独自一人坐在那把香楠木料的椅子上,神情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在寂静的厅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过了许久,她端起右手旁那杯早已冷去的茶水,一点点地将茶水咽下,只觉得冷彻心扉。   ——太乙救苦天尊,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   不熟悉道门的人可能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执事而已,地位似乎不是很高,实则不然,第一大执事有些类似于司礼监大太监的职位,品级不高,但是权柄极大,甚至大到可以与镇魔殿殿主分庭抗礼的地步。   镇魔殿殿主属于殿阁之主的行列,在众殿阁之主外还有八位峰主。   如果将道门掌教看作是皇帝,那么殿阁之主就是臣子,首徒是太子,而诸峰主则等同于诸王,若是掌教飞升或坐化,又无首徒的情形下,便要从八位峰主中选出一人继任掌教之位,甚至在首徒还不足以继任掌教大位时,或掌教因为各种情况而不能处理道门内务时,还可从八位峰主中选出一位主事峰主代行掌教之权,颇为类似于俗世的摄政王一职。   当年上代老掌教紫尘因故提前飞升,当时的首徒秋叶尚还年轻无法担当掌教之任,便是由开阳峰峰主天尘大真人担任主事峰主,独揽大权几乎与掌教无异,直到天尘大真人飞升之后,秋叶才由首徒变为掌教,重新拿回了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权柄。   可以说峰主的权柄大小与峰主本身有很大的关系,若是峰主本身修为够高,资历够老,便可以担任主事峰主而独掌大权,已经飞升的天尘大真人是一例,还未叛出道门时的青尘也是如此。   当年青尘是为天枢峰峰主,贵为众峰主之首,镇魔殿殿主无尘境界跌落之后,青尘在镇魔殿中大肆安插亲信,一手把持镇魔殿权柄,甚至能与老掌教紫尘分庭抗礼,曾经数次逼宫欲要废黜秋叶的首徒之位,最后更是掀起一场滔天大乱,不但使紫尘不得不提前飞升,甚至还配合牧人起的东北军差点毁掉萧皇的西北基业。   只不过最后青尘还是棋差一招,先是败于紫尘之手,然后被天尘收拾残局,不但其本身被判十桩大罪,而且其党羽心腹也被全部连根拔起,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天枢峰经此一事后元气大伤,从当年鼎盛一时的八峰之首变为如今的排名最后一位,至今都未曾缓过气来。   总而言之,第一大执事在道门是个可以和峰主相媲美的职位,想要成为第一大执事,获得地仙境界才能被授予的大真人名号仅仅是最基本的条件,其他诸如资历、出身、师承、战力等条件更是缺一不可。   凡是能成为第一大执事的大真人,无一不是道门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太乙救苦天尊带着地藏王和阎罗王来到江都城外三十里处,在这儿官路一分为二,宽阔的那条通往江都城,稍窄的那条则是通向东湖。   东湖湖畔有座别院,那便是老人的目的地。   不过老人没有急着踏上那条稍窄的官路,而是遥遥望向江都,怔然凝视。   很多年前,老人曾经来过江都,只是那时候的他境界不高,瞧不出什么。今天是他在境界大成之后首次来到江都城下,这次他看到了很多东西。   在他的眼中,整个江都就是一座恢宏大阵,这座大阵笼罩了江都及城外方圆二十里的范围,其中精妙之处甚至不弱于帝都的皇城大阵和道门的山门大阵。   因为这座大阵始于大楚皇室,在后建南下时又被三教高人联手重新布置,几近人间圆满,想要破去此阵,要么以大军兵甲将江都城攻破,要么从城内着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至于当年萧皇在定鼎一战后,大势已定,江都城内的守军开城请降,大阵自然无用。   许久之后,太乙救苦天尊收回视线,摇头感叹道:“巍巍江都啊,即便是上官仙尘再世,一剑劈不开这座雄城。”   地藏王和阎罗王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太乙救苦天尊不再去看江都,转头望向那道稍窄的官路。   此时官路的尽头缓缓走来另外一名老人,身着青色鹤氅,脚踏玄色云履,虽然面容苍老,但一双眼睛却是清澈如泉水,满头白发不像太乙救苦天尊这般披散开来,而是整整齐齐地盘成发髻,以一支玉簪束住。   老人龙骧虎步,行走之间大袖飘摇,不论是谁瞧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一个名士风度,好一个仙风道骨。   直到此时此刻,老人才不像一名渔夫,而是更为符合他的真正身份,剑宗的慎刑司掌司,或者说曾经出过上官仙尘这等人物的上官阀的阀主。   复姓上官的老人静静地望着那名白发及地的老人,缓缓站直了年老后便微微驼背的身躯,身周泛起道道涟漪。   嗤的一声轻响。   一缕白发缓缓飘落,落在太乙救苦天尊的脚下。 第四十八章 上官阀上官阀主   世家之说,在江南并不稀奇,凡是有头有脸、传承有序百年以上的家族都能称呼一声世家,但却不是哪个世家都敢自称门阀。   所谓门阀,指家门贵盛者,族中之人世代为官,世居高位,而且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一家一姓的基础上形成门第,可在地方州府的话语权上压过朝廷官员,从而实际上统治了州府。   放眼近百年来的江南,能够称为门阀的世家只有两姓,分别是已经覆灭的傅家和当下如日中天的谢家,太平时节可以左右朝政,大乱年间又能参与逐鹿天下。   若是放眼近百年来的整个天下,当年还未成为皇族的萧家以及卫国五大世家都可以称之为门阀,道门、佛门、儒门、剑宗、玄教等各大宗门中都不乏有这些门阀出身的大人物。   大郑末年那场天下大乱,天下间有数的门阀分成两派,定鼎一战后,萧家和谢家一飞冲天,傅家、张家、公孙家则是直接烟消云散,作为张家和公孙家盟友的上官家也随之一蹶不振,但不管怎么说,虎死不倒架,也许苟延残喘的上官氏如今已经不能再称之门阀,但是作为末代阀主的上官青虹却仍秉持着当年的骄傲和尊严。   大郑神宗年间的内阁曾经流传过这么一句话,生有三恨,做官之始未能以三甲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第二恨中的五姓女便是指叶、张、慕容、公孙、上官五姓。   当年的上官阀位列五姓,可以逐鹿天下,家主可以与萧皇同席而坐。   当年的阀主上官金虹甚至差一点将一名上官氏女子嫁给萧皇。   当年的上官氏出了一位横行天下的上官仙尘。   家族覆灭非是一人之过,对于上官青虹和公孙仲谋而言,也许早早逝去的兄长上官金虹和公孙伯符更为幸运一些,因为他们不必看到家族倾覆,也不必颠沛流离,还能秉持世家门阀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兴许是穿短打习惯了的缘故,骤然换回锦衣华服的上官青虹还有些不习惯,缓缓挽起右手的宽大的袖子,露出一截苍老如枯树皮的手腕,缓缓开口问道:“太乙救苦天尊?”   “正是本座。”老道人冷淡道:“你是何人?”   上官青虹的清澈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平静道:“晚辈上官青虹。”   太乙救苦天尊淡淡哦了一声,又问道:“上官仙尘是你的什么人?”   上官青虹不卑不亢答道:“正是家叔父。”   太乙救苦天尊道:“原来是上官仙尘的侄子,当年上官仙尘剑道第一,杀伐第一,境界修为第一,是为独步天下的大剑仙,只是在强弩之末时败给了携大势而来的萧煜,算不得输,不知你能有上官仙尘的几成本事?”   上官青虹道:“家叔父乃是千年不出的仙人之姿,我等萤火之光,又如何敢与皓月争辉。”   太乙救苦天尊笑了笑,笑声晦涩刺耳,道:“倒还有些自知之明,若是上官仙尘在世,本座自当就此退去,不敢多发一言,可你不是上官仙尘,又凭什么挡在本座身前?”   上官青虹对于太乙救苦天尊话语中的贬低不屑意味不以为意,淡淡说道:“家叔父当年独步天下,所持之剑有二,一曰青萍,一曰诛仙,如今青萍已归于道门之手,我剑宗只剩下诛仙一剑。”   上官青虹顿了一下,沉声说道:“一剑而已。”   ——荣华坊,公孙府。   后府中的小阁楼在沉寂多日后终于缓缓开门,徐北游手持玄冥满身疲惫地走出阁楼。   然后他就瞧见宋官官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此时日暮西山,天色渐晚,血红的夕阳将女子的背影拖得老长,听到身后的动静,宋官官转头望来,看到徐北游后赶忙起身道:“公子。”   徐北游略感惊讶地问道:“怎么回来了?”   以徐北游对宋官官的了解,她不是个会自作主张的忤逆性子,本该在上官青虹门下修炼的宋官官忽然回来,肯定事出有因。   宋官官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说道:“师父让我回来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徐北游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轻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官官犹豫了一下,道:“奴婢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听师父说有镇魔殿之人前来寻衅,然后师父便去了东湖别院与代宗主商议,等师父从东湖别院回来之后,便让我先回公子这边,而且……而且……”   徐北游没有着急催促,而是缓和了语气,柔声说道:“不急,慢慢说。”   宋官官从随身的小包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三寸厚的册子,轻声道:“而且师父临走之前将自己的毕生修炼心得交给了我,还告诉我日后有什么修行疑难可以去找代宗主请教。”   徐北游沉声道:“上官师伯这是在交代后事?”   宋官官无声地点了点头。   徐北游以手中的玄冥拄地,一手轻抚额头,喃喃自语道:“到底是什么大事,既牵扯到镇魔殿,又让上官师伯要走到决然赴死的地步,难道是镇魔殿殿主尘叶亲自出手了?不过也不应该啊,他这等大人物不到非常时候绝不会亲自出手,上次出手还是因为师父的缘故,以道理而言,就算尘叶亲临江都,还有师母和秦姨她们,又何必让上官师伯出面,难道是整个镇魔殿倾巢出动了?”   徐北游自己都未曾想到,他竟是在寥寥两三语中就道出了整桩事情的真相。   一主一仆两人伫立在夕阳中良久,徐北游回神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我在此妄自揣度猜测也是无用,倒不如先去东湖别院一行,等见过师母之后再作计较。”   宋官官点头道:“一切听公子安排。”   两人一起出了公孙府,往城外行去。   宋官官瞧见徐北游背后的玄冥剑,问道:“公子,你踏足人仙境界了?”   徐北游摇头道:“现在只是能初步驾驭玄冥,距离汲取玄冥的剑气神意还差许多火候。”   宋官官哦了一声,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玄冥,忽然想起老主人来。   若是老主人还在世,剑宗绝不会像今日这般风雨飘摇,先是赤丙内乱,紧接着又是镇魔殿来袭,刚刚有点兴盛气象的剑宗转眼间便是摇摇欲坠起来,似乎只要再来一个浪头,便能让它彻底分离崩析。   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成长到老主人的地步,也能将一个偌大剑宗庇护在自己的身后。   相较于宋官官,徐北游心中的忧虑更重。   如今他是剑宗少主,可以说剑宗与他休戚相关。   剑宗倾覆之后能够重建,是因为有公孙仲谋、张雪瑶、上官青虹这些老人,还有千年以来积攒下的家当,可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仗着以前的老底子所以才能保留住一份香火,乃至于东山再起。   如今的剑宗已经没有当初的雄厚底蕴,再经历一次倾覆大祸,可未必就能再站起来了。而且徐北游也不觉得道门会手下留情,真要到了大厦将倾的那一步,作为道门手中杀人刀的镇魔殿说不得要来一次彻彻底底的赶尽杀绝。   到那时候,徐北游不但无法完成师父的遗愿,恐怕就连自身也是难保。   当徐北游和宋官官从神策门出城后,刚走不远就被一名中年女子拦了下来。   此人倒也是个熟面孔,长年跟随在张雪瑶身旁,统领众多侍女,不过此时的她却是与平日里大不一样,做剑装打扮,身后负剑,沉声道:“少主,公主有令,请您留在江都城中,不可轻易出城。” 第四十九章 城内城外皆决然   凡是称呼张雪瑶为夫人的,那必然是公孙仲谋身边的老人,凡是称呼她为代宗主的,则是剑宗弟子,只有卫国老人才会按照以前的习惯称呼她为公主,因为当年的张氏坐拥卫国,张氏家主即是卫国国主,故而出身卫国张氏的张雪瑶与出身草原林氏的林银屏曾经一起被大郑朝廷册封为公主。   眼前这位常年跟随在张雪瑶身边的中年女子正是当年卫国张氏的老人,比起张安等人更得张雪瑶的信任,是实实在在的心腹亲信。   张雪瑶在这时候派她过来,显然事态已经到了颇为严重的地步。   徐北游的脸色越发凝重,“还请师姐详说。”   女子道:“镇魔殿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酆都大帝、地藏王、阎罗王、中央鬼帝一起直奔江都而来,势要夺取诛仙并置我剑宗于死地,现如今情势危急,所以还请少主先去千金楼暂避一二,待到此事过去之后,再作计较。”   徐北游缓缓问道:“若是……此事过不去呢?”   女子顿了一下后,沉声道:“那就请少主见机行事,为我剑宗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徐北游闻言沉默许久,点头道:“我知道了。”   女子微微一笑,虽然是在紧急关头,但还是忍不住称赞道:“曾经听闻少主每逢大事有静气,今日看来果真不虚。”   徐北游摆了摆手,苦笑道:“师姐这时候就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了,敢问师姐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女子没有丝毫隐瞒的意图,直截了当道:“江州。”   徐北游略微沉吟后开口道:“徐某有个不情之请。”   女子点点头:“少主请讲。”   徐北游看了宋官官一眼,然后转过头来语气平静道:“徐某想请师姐将这丫头一起带去江州,至于江都城这处是非地,留徐某一人就足够了。”   未等女子回答,宋官官已是开口道:“奴婢自当与公子同进退,怎么能弃公子而去?”   徐北游摆了摆手道:“不是让你弃我而去,而是对你另有安排,你待会儿就给张安和御甲等人传信,剑气凌空堂上下全部撤出江都,镇魔殿的五大执事亲自出手,肯定要将朝廷牵扯进来,几方斗法,到时候必然会是一方乱局,我们化整为零,反倒是更容易从乱局之中脱身。”   宋官官轻咬着嘴唇,仍是倔强问道:“那公子呢?我们都走了,公子留在江都城中岂不是变成了坐困孤城?“徐北游被大袖遮掩住的左手轻轻握成拳头,沉声道:“你们都可以走,但是我不能走,一则是因为我乃剑宗少主,事到临头怎能临阵而逃?二则是因为镇魔殿的人也不会放任我这个知晓剑宗无数机密的首徒安然离去,我若与你们一起走反倒是会连累你们。”   宋官官还要说话,徐北游已经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坚定且不容置疑道:“走!”   宋官官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再说出什么,最后低下头去,低声道:“是。”   秋风萧瑟,徐北游转身往江都城内走去,在斜阳下背影被拖得老长,显得形单影只。   在徐北游经过城门洞时,宋官官猛地抬头,高声道:“公子!”   徐北游停下脚步。   宋官官又低下头去,轻声道:“保重。”   徐北游没有转身,松开握紧的拳头,挥了挥手。   ——日头坠落西下,越来越低,天色愈发黯淡,暮色渐浓,官路上几人的背影也愈发变长,远远望去,仿佛是几片剪影。   有一点从东湖别院起始,然后止于其中一片剪影,两点之间划出一道线,仿佛要将整个世界从中一分为二。   这道线是一把剑,一把名为诛仙的剑。   严格来说,现在的诛仙是一把无主之剑,旧主已死,新主未立,剑宗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在于他们供养诛仙近千年,仙剑通灵,总是有几分香火情在,只要是剑宗中人修为达到一定程度,都可以勉强借用诛仙。   虽说要付出一些代价,但是连死都不怕了,还怕区区代价二字吗?   上官青虹伸手握住剑柄,袍袖须发飘舞,把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语又是重复了一遍,“一剑而已。”   太乙救苦天尊饶有兴致地望着上官青虹的掌中青锋,感慨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诛仙?上官仙尘持之独步天下时,本座修为尚浅,只闻其名却是无缘得见,上官仙尘死后,本座已经是不履世间,仍是无缘得见,时至今日终是如愿以偿,此行不虚,此行不虚。”   站在太乙救苦天尊左侧的地藏王笑道:“若是师叔能取回诛仙,此行便是臻于小圆满。”   在太乙救苦天尊右侧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面容古板,一成不变的表情总是给人以冰冷之感,就连开口说话也带着一股子冬天石头般的冰冷意味,“若是师叔能顺势灭掉剑宗,此行即是大圆满。”   太乙救苦天尊抬了抬手,淡然道:“你们二人先去东湖别院,本座随后就到。”   两位地位尊崇的大执事恭敬应诺。   上官青虹没想着去拦截二人,既然拦不住便不必做无用功,他只是深深地望着上官青虹,一字一句道:“久闻前辈修行剑三十六剑残谱,尽得其中仙道剑神髓,近百年来更是仅次于家叔父仙尘公一人而已,上官某不才,同样修习剑三十六,只是略得仙道剑一二精义,今日斗胆请教,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太乙救苦天尊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双手笼藏袖中,先前的一切情绪在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仿佛那些情绪只是表象,而老道人的真正内在仍旧是一片冰冷死寂。   上官青虹自然也已经感受到这一点,虽然脸上表情趋于平静,但是深邃的双眼却变为一方漩涡,似有无数星河涌动。   太乙救苦天尊的语气古井无波,“未央剑经。”   上官青虹坦然道:“家兄在世时,曾跟萧皇做过一笔买卖,这未央剑经便是从萧皇手中得来,也正是因为此法,晚辈才能从诡道剑转入仙道剑。”   未央剑经,这个名字在修行界中的名声远不如剑三十六、三清诀或是龙虎丹道,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却是丝毫不输于前面几种法门,只是因为太过晦涩且难以修炼,便如同无上剑体一般慢慢失传。   未央剑经始于道门,之所以会落入萧皇手中,是因为萧皇当年拜师无尘大真人时,无尘大真人便是以此法作见面礼。偏偏无尘大真人连同记载未央剑经的孤本原件也一同送给了萧皇,致使道门在后来竟是丢失了这门法诀。   太乙救苦天尊轻声道:“正好,本座今日就先取诛仙,再收未央剑经。”   上官青虹无动于衷,只是看了眼手中的诛仙,平静道:“那就要看前辈的手段如何了,若是前辈确有这份本事,休说是诛仙和未央剑经这等身外之物,就是晚辈这条性命,前辈也大可拿去。”   说完之后,上官青虹举起手中的三尺青锋,以剑指苍天。   “请剑。”   上官青虹轻轻说出两个字。   片刻静寂之后,诛仙先是剑气大盛,直冲斗牛,继而有一紫一青两条长龙蜿蜒而起,环绕盘旋于剑身之上。   天幕之上的血红斜阳为止退散,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在剑气之下云卷云舒,仿佛如海浪翻腾。   凡世杀伐最盛者者,莫过于仙剑诛仙,杀得凡人,亦能杀得仙人。 第五十章 东海魏国萧怀瑜   天下者,四海也。   四海者,东、西、南、北也。   东海之上有岛,约有三州之地大小,自成一国,自古为中原朝廷之藩属国,名为卫国。   大郑简文五年,定鼎一战,萧皇大获全胜,江南陆谦覆灭,天下大定,萧皇于东都城外祭天登基,立国号为大齐,改元黄龙,追封其父萧烈为武祖皇帝,册封其异母弟萧瑾为魏王。   次年,魏王萧瑾与水师都督羊伯符奉萧皇旨意,率军渡海征讨卫国。   萧瑾大军于九仙郡登岸,历时三年攻陷卫国全境,顺势灭去张氏、公孙氏两大卫国豪阀,叶氏、慕容氏、上官氏臣服,萧瑾上奏朝廷,萧皇将卫国改为魏国,并将其封为萧瑾封地。   卫国,或者说魏国,曾经的主人是世代居于此的张氏以及与张氏并列的其他几大高阀,现在的主人则是萧瑾。   萧瑾,字怀瑜,其父是武祖皇帝萧烈,其母是大郑神宗皇帝之妹陵安公主,因为其母出身之缘故,素来为父兄所不喜。   只因萧瑾生而知之,是为谪仙大材,且精于谋略,萧氏父子又不得不用他,几经起伏之后,萧瑾权势日重,与蓝玉、林寒二人并列。以至于萧皇登基之后,萧瑾与林寒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萧皇不得已行壮士断腕之举,将林寒和萧瑾二人分别封王,一在西北草原,一在东海魏国,又使蓝玉坐镇中枢,这才将两人彻底排除在中原朝廷之外。   若是萧皇在世,不管两人在朝还是就藩,都闹不出太大风波,可若萧皇去了,谁又能压住两人,尚还年轻的萧玄?还是一介女流的林皇后?单凭一个蓝玉孤木难支,孤儿寡母一个不慎就要被这两位手握大权的“亲戚”给架空了。   想来萧皇在定鼎一战后便知晓自身境况,明白此世长生无望,所以早早为新君布下了后手。   如今萧皇已逝,萧瑾独掌魏国于海外逍遥二十载,军政大权尽在他一人之手,与一国之君别无二致。   如今在当年张氏府邸的基础上,又兴建了一座恢宏王府,或者干脆说是王宫,王宫绵延十数里,占地二百余亩,放眼天下,仅次于占地千余亩的皇城帝宫。   从魏王宫的东北门出去再走十里左右,便距离码头已经不远了,这处码头被划作军用,专事停靠战船,周围方圆二十里内戒备森严,等闲人等不能靠近半分。   今天的码头上走来一行人,为首男子身着玉白色宽袖蟒袍,未曾戴冠,只是以一枝白玉簪束住发髻,虽然已经是半百面容,但是皮肤细腻光滑,瞧不出半点岁月沧桑的痕迹,仍旧能称得上面如冠玉四字。   相较于年轻人,这位男子的气态更加威严,只是这份威严并不流于表面,而是藏在一举一动之间,并不刻意端起架子,却自有一份从容自在。   在男子的身后则是一众随行之人,有身着官袍的,也有披甲戴胄的,最惹人显眼的却还是一位老妇人,衣着华贵,气态威严,面容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老妇人仅仅落后男子半个身位的距离,一行人走上栈桥,然后沿着舷梯登上一艘三层战船的上层甲板。   老妇人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尽是战舰森森,忽地有些感慨。   她是历经卫国和魏国两代的老人,早年何时见过卫国有这等气象?若是当年的卫国有这等水师战舰,又如何会被不过三五万的江都水师于九仙郡登陆,然后被人家一扫而平。   她忍不住看了身旁的男子一眼,虽然两人已经是一甲子的旧相识,但此时仍旧是生出许多由衷敬佩,跟随父兄十年逐鹿,最终换回一个魏王头衔,到底是亏是赚,如今已经不好去说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魏王这个头衔绝对是实至名归,没有半分虚假。   身着玉白蟒服的男子正是如今魏国的主人,魏王萧瑾。   齐王萧白被视作诸王第一,但是有个前提,那便是魏王萧瑾不入朝。只有魏王不入朝,齐王萧白才能排班诸王第一,若是魏王入朝,即便是潜龙在渊的齐王也只能屈居次席。   哪怕是当今皇帝陛下也要称一声叔王。   萧瑾撩起袍角,用脚上云履在甲板上轻轻踩了踩,笑道:“当年本王登陆卫国便是用了这种大福船,此船柁楼三重,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能容二百余人,这样的船,本王现在有一千余艘,足以承载大军二十余万。”   老妇人,也就是叶家老太君叶夏,轻轻道:“大军二十万又如何?还不是困于一隅之地。”   萧瑾笑着摇了摇头,望向远方海平线处的碧蓝海空,道:“朝发夕至,不过须臾之间,天翻地覆,只为一顶白帽。”   叶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好大的志向啊,当真是心比天高,可偏偏你的命却一点不薄,堪称是享尽人间尊崇,也不怪萧皇当年要将你放逐到这海外之地,委实是因为你……”   叶夏稍稍压低了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道:“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萧瑾以两指挽起自己的一缕发丝,笑道:“这四个字用得好,我这心思呐,当年没能瞒过父亲,更没能瞒过兄长,可诛,却偏偏又诛我不得,故而只能将我放到这海外之地,又让我无旨意不得踏足中原半步,以期让我老死在这儿。”   说着萧瑾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蟒袍,“我大齐蟒袍以青、赤、黄、白、黑五色为正色,其中以黑为尊,黄次之,赤再次之,最后才是这青白二色,又因白色与黑色相对,故而白色排在了最后一位,本王堂堂魏王,号称是诸王之首,却偏偏得了这么件白色蟒袍,兄嫂的厌憎之意,可见一斑啊。”   叶夏淡然道:“可惜萧皇和林皇后打错了算盘。”   萧瑾笑出声来,摆了摆手道:“不是我那兄嫂打错了算盘,而是他们死得太早。”   他张开双手,抖了抖衣袖,道:“其实白蟒袍也挺好的,瞧着比那黑色的蟒袍亮堂多了。”   说着他摸了一下头顶,笑道:“就是少了一顶白冠。”   叶夏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问道:“镇魔殿那边动手了?”   萧瑾背负起双手,望向中原齐州方向,淡淡道:“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叶夏冷笑道:“我那兄长的性子比你的兄长好不了多少,身居高位之后便忘却了血肉亲情,我在他那儿还比不得一个外人,这些事情,他是不会对我透露半分的。”   萧瑾望向天空,轻声道:“我们两个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一个皇帝,一个掌教,心有天下万方,所谋甚大,不是我们这些小打小闹可以比拟的。镇魔殿那边,我的确是熟稔一些,不管是尘叶也好,还是第一大执事也罢,都有几分交情。”   “这次镇魔殿出手江都,看似是箭指剑宗,实则却是意在朝廷。”   “朝廷和道门两看两相厌,我便借道门的手去试探朝廷,看看我那位侄儿到底是怎么个反应。”   “若是他忍下了,我就当道门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若是他忍不下,那我也不介意添些薪柴,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一点,一个崇龙观灭门还远远不够,若是能让江都城内的道术坊和紫荣观鸡犬不留,这火候才算足够。”   “这样,我们就能等着掌教真人再次下山。”   “这样,我也能看一看我那位兄长是不是真的死了。”   叶夏面无表情,但藏在袖下的手掌却是微微颤抖。   萧瑾呵呵笑道:“差点忘了,还有草原上的那个莽夫,如果再让他趁火打劫,那可就真是大事有望,大业可期。” 第五十一章 江都城内转轮王   夕阳西坠,天空中有大簇大簇的火烧云熊熊燃烧着,江都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雄城在血红残阳中,仿佛是一名垂暮老人昏昏欲睡,两者相映,交织成影。   有一黑影背对夕阳立于城头之上,看不清面容。   镇魔殿前十位的大执事中,这次总共出动了六位大执事,分别是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第三大执事地藏王,第四大执事阎罗王,第五大执事中央鬼帝,还有一位藏在暗处的第十大执事转轮王。   前五位大执事是为了对付各路地仙高人,最后一位转轮王则是另有要务,那就是抓捕剑宗少主徐北游。   转轮王,已经死过一次,在西凉州的敦煌城外死在了公孙仲谋的剑下,肉身被毁,只存一缕神魂逃回镇魔殿众,被酆都大帝与地藏王联手以生死轮秘法起死回生。   如今他的境界勉强维持在地仙的门槛上,虽说已经摇摇欲坠,甚至是朝不保夕,但对付一个还卡在人仙门槛上的徐北游却是不难。   城头上的黑影一跃而下,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瞬间消逝不见。   下一刻,人影出现在一座三层建筑的檐角上,冷冷凝视着脚下的街道。   按照镇魔殿安插在剑宗内的眼线回报,徐北游现如今仍在江都城中,不过并不在公孙府之中,想要找到他的行踪还要费一番手脚,毕竟偌大一个江都城,人口以百万计,其中也不乏各类修士高人,想要从中找出一个徐北游,几乎是大海捞针,即便他是地仙境界的修为,即便他有许多常人难知的玄通手段,做起来仍是十分艰难。   此时的转轮王再没有以前身着广袖道袍时的仙风道骨,整个人裹在一件密不透风的紧身衣袍中,脸上覆着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压得极低,不像是有大真人名号的道门高人,反倒更像是个无名杀手。   这次死而复生的经历,不但让转轮王的修为大受折损,而且性情也是大变,现在的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报当日之仇。   只是公孙仲谋已经身死,按照父债子偿的道理,那么徐北游便要理所当然地承担下这份恩怨。   另一边,徐北游独自一人走在一条狭窄小巷中,出了这条小巷,再过两条街道就是千金楼的后门,只要到了那儿就算是暂时安全。   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已经让当初那个从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初生牛犊,成长为如今已经可以在江都城中站稳脚跟的剑宗少主。   在其他人看来,徐北游其实与他的师父公孙仲谋并不是完全相似,因为公孙仲谋出身于豪阀世家,许多东西已经刻到了骨子里,不管后来如何落魄也抹杀不掉,而徐北游却是出身于平民寒门,不管他如何去学习模仿,终究是不是那般自然而然。   若是上官仙尘在世,他就会发现自己这个徒孙更像自己的师尊许麟,同样是发迹于寒门,也同样是心性极佳,不过两人也有一点不同,许麟是从最底层的剑宗外门弟子做起,一路披荆斩棘地做到剑宗首徒,堪称是实至名归,最后继任宗主大位时几乎没有反对声音。而徐北游则是一开始便被剑宗宗主公孙仲谋收为弟子,所以他这个少主很难服众,时至今日才算勉强把质疑声音平复下去。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注定要经历许多波折才能登上剑宗宗主的位子,无论是剑宗内的,还是剑宗外的。   马上就要走到巷子尽头时,徐北游忽然停下脚步,背后的玄冥响起一声颤鸣,瞬间剑气大盛。   剑器通灵,遇敌则鸣,剑宗十二剑更是如此,尤其是殊归、玄冥这等名剑,其灵性几乎可以比拟所谓的秋风未动蝉先觉。   只不过这声示警却是给徐北游惹来了大麻烦,如果徐北游是玄冥的主人,人剑相通相合,倒也无妨,可偏偏徐北游现在只能算是玄冥的半个主人,而玄冥又戾气太盛,一声示警之下竟是牵动了剑气。   在地仙境界高人的感知中,此等剑气几乎如同黑夜中的明灯,故而常有地仙高人用这等手段来行邀战之事。   这一瞬间的剑气涌动自然没能瞒过转轮王的感知,他先是一愣,继而开怀笑道:“找到你了。”   话音未落,站在檐角上的转轮王已是缓缓消失不见。   徐北游也感觉到情况不妙,反手握住背后的玄冥,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裂痕,整个人向前激射而出。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一只包裹在皮革手套中的手掌蓦地出现在徐北游的视线中,然后迅速放大。   徐北游不知道来袭之人是谁,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判断出此人的修为绝对高出自己,甚至比人仙巅峰的赤丙还要高出一线,绝不是自己可以正面力敌的。   既然打不过,徐北游也不是死扳教条不放的性子,理所当然地要避其锋芒,然后再伺机往千金楼退去。   徐北游猛地拔剑,剑气汹涌如江河,在他身周十几丈内,剑气翻滚起伏如江潮,而他则是在剑气的掩护下往小巷尽头狂奔。   下一刻,在徐北游的耳畔响起一声嗤笑,虽然声音不大,但对于徐北游而言却是如同炸雷一般,不等他有所反应,那只手掌已经穿越了漫天剑气,悄无声息地印在他的小腹上。   徐北游整个人腾空飞起,将一面墙壁轰然撞碎,尘埃四起。   好在徐北游修炼无上剑体已经小成,而转轮王又修为大损,只比赤丙高出一线,这一掌虽然厉害,却也不至于让徐北游如何,最多不过是些许轻微伤势。   徐北游撞碎墙壁之后,没有半分还手的意思,而是借着这一掌之力向后急退。   转轮王自然不会就此放任徐北游离去,身形后发先至,瞬间追上急退的徐北游,又是一掌拍下。   这次徐北游终于看清了偷袭自己之人的真面目,来不及思考太多,猛地止住后退身形之后,以手中玄冥用剑二,整个人不动如山,硬生生地接下这一剑。   下一刻,徐北游的双脚下陷,以他立足处为圆心,出现了一个碗状的凹陷。   转轮王屈指连弹,四点荧光落在徐北游的四周方位,接着他手中结成反天印,只见以四点为基础,四面由元气构成的青色“墙壁”凭空立起,将徐北游环绕其中。   画地为牢。   这门法决又名镇妖塔,只有地仙境界才能用出此法,初始只有四面墙壁,每多一重楼的修为便能多凝结出一重塔。   十八重楼的境界便是十八重塔。   如今转轮王只有地仙一重楼的境界,虽然只能凝聚出四面墙壁,但也足够让徐北游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转轮王望着徐北游,嘶哑笑道:“徐北游,你可知道我是谁?我被你师徒二人害成今日这般模样,做梦都想要讨还回来,既然公孙仲谋已经死了,那我只要再将你杀死,便是功德圆满。”   道门与剑宗相斗千余年,道门诸般玄妙法决浩如烟海,而剑宗就以一部剑三十六应对,可以说只要修为足够,那么剑三十六可以破尽道门万法,毕竟创出剑三十六的剑宗开派祖师,也曾经是道门中人,也曾博览道门万法。   徐北游没有急着出手,平举起手中玄冥,平静说道:“想来你也是镇魔殿中人,我剑宗素来与镇魔殿势不两立,所以今日我不去问你姓甚名谁,说到底不过是分出个生死而已。” 第五十二章 东湖别院内与外   夕阳下的东湖别院,似如披染红纱,在渐渐黯淡的天色中,只余几声鸟叫虫鸣,一片宁谧。   只是不闻半分人声,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侍女都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这儿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宅。   正堂的八扇门大开,在正中位置摆放着一张躺椅,一名身着白色麻衣的女子躺在上面,双脚踩着踏板,双手交叠放于小腹上,正在闭目养神。   在女子右手旁立着一柄长剑,剑首、剑柄、剑锷、剑鞘通体白色,白如长虹,剑名白虹。   白虹者,应金乌之气而铸,以之指日则白昼光暗,与玄冥实为一对,双剑合璧,威力更甚。   “所谓家,大者可有成百上千之人,诸如天家坐拥天下,小者不过是两人,夫妻相互扶持罢了。”   女子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是在轻声自语道:“本就是只有夫妻两人的小家,偏偏当家的男人还先走一步,剩下的孀居女子难免要孤苦无依,若是这女子手中再有一笔横财,更是少不了宵小窥伺,说不准还有豪强要巧取豪夺。”   “先是骗,然后吓,骗不走,吓不怕,便要化身强盗,直接破门而入,闯入别人的家里去抢。”   “明明是抢,还非要给自己冠上个好听的名头,说什么收回祖宗遗失之物,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东西都是祖宗传下来的,都是拜得同一个祖宗,我们手里的东西怎么就变成了你们遗失的,你们又凭什么说收回?”   一名老道缓步走进院子,在正堂外站定,轻笑着回答道:“道门与剑宗本是一家,老道我痴长几岁,便托大称呼一声张师妹。正如方才张师妹所言,道门供奉道祖,剑宗同样供奉道祖,若说两家拜得同一个祖宗倒也没错,只是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又更何况两个偌大宗门?俗世里兄弟们分家,这爹娘留下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弟弟拿了哥哥的东西,万没有因为是兄弟就可以不讨回的道理,当年诛仙是道祖传给我道门的,今日我道门来讨回诛仙,又何错之有?”   张雪瑶扶着躺椅的扶手坐起身,讥笑道:“当年道祖传下诛仙剑、玲珑塔、都天印三宝,分别由上清大真人执掌诛仙,太清大真人执掌玲珑塔,玉清大真人执掌都天印,道门一切事宜由三位大真人共商而决。”   “只因玉清一脉势大,要将三宝尽归于己手,我上清一脉不服,这才有了我剑宗祖师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自立门户之事,事后玉清大真人将玲珑塔和都天印归于己手,废黜三脉之说,将太清一脉分作七峰,将上清残存一脉封作剑峰,将我剑宗斥作叛逆,而他自己则独掌都天一脉,号令八峰,号称天下道教之主,自任掌教真人。”   “什么道祖即是初代掌教,什么我剑宗祖师其实是剑峰峰主,这些事情你们瞒得了天下人,还能瞒得了我剑宗?及至第十三代掌教,更是以整合七脉的名义将原本属于太清一脉的七峰峰主尽数株连,竟是以自己的弟子青尘、无尘、溪尘、微尘、玉尘、天尘、清尘七人为新任七峰峰主,又以玄尘等人为众殿阁之主,以紫尘为道门首徒,自此这道门便再没有太清和上清之说,只剩下你们玉清一脉独掌大权。”   “诛仙本就是道祖赐给我上清一脉之物,与你们玉清一脉有何干系?你们又凭什么说收回二字?你们还是将玲珑塔还给太清一脉之后再来这儿大义凛然!”   地藏王脸上的笑意缓缓凝固。   即便他是镇魔殿位列第三的大执事,也无权知道这些只有掌教真人和几位峰主才能知晓的陈年秘闻。   今日之事只要透露出去半分,尤其是被朝廷抓在手中,道门就要面对得位不正的问题。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仅仅是因为得位不正就引得天下物议汹汹,多少帝王为此要绞尽心思地粉饰遮掩。   这种事情虽然不能影响道门根基,却能让道门为此焦头烂额。   地藏王稍稍沉默片刻后,轻轻说道:“自古以来不过是成王败寇,何谓正?何谓邪?说到底不过是成败二字,今日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还是在各人手腕上见个高低吧。”   张雪瑶扶着白虹缓缓起身,平静道:“如此甚好。”   地藏王一挥大袖,自袖口中飞出无数细如牛毛的微小飞剑,每把飞剑上都篆刻有微小铭文,在黯淡天色中散发出淡淡硬硬广,剑剑首尾相连,好似是一条星河围绕着他缓缓转动。   张雪瑶没有急着拔剑,平淡问道:“还有一位阎罗王呢?他又去了什么地方?”   地藏王脸上重新浮现起笑意,呵呵道:“有位朝廷的高手很是棘手,他要去应付一下,所以只能是老道一个人来会一会张师妹。”   张雪瑶伸手按剑,不再多言。   这次反倒是地藏王主动开口道:“张师妹,你前不久败退了慕容玄阴,当真是威风无比,只是此举在图一时之快的同时却也自绝死路,慕容玄阴素来与公孙仲谋交好,你若是应允了他的条件,现如今有他坐镇江都,我们还敢来吗?你偏偏要强逞威风,不但逼走了慕容玄阴,而且还让自己身负重伤,却是鹤蚌相争让我们渔翁得利。”   张雪瑶面无表情道:“都是一丘之貉。”   地藏王笑着摇头道:“慕容玄阴不会收回诛仙,慕容玄阴更不会让剑宗就此灭门,我们与他不一样。”   不一样。   的确是大不一样。   道门,或者说镇魔殿,这次就是趁着掌教与殿主闭关而自作主张地擅自行事,决心要毕功于一役,为道门也是为自己立下不世之功。   此可谓之以下克上,先斩后奏。   ——在东湖别院外,两人隔着一方小石桥遥遥对峙。   已经是初秋时节,天气微寒,谢苏卿却仍旧是名士风度地轻摇手中折扇,不似寻常士子文人的折扇上绘山水美人,谢苏卿的折扇上只有一首由他亲笔写就的四言绝句。   “江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总计二十八字,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与谢苏卿遥相对峙的正是第四大执事阎罗王。   阎罗王又称阎罗天子,虽然不是十殿阎罗之首,但在十殿阎罗中最为著名,故而在镇魔殿三十六大执事中排名第四。   阎罗王在镇魔殿中素来以不留情面而著称,在几位上司同僚面前还会说几句话,可要是在其他人面前,那真可谓是铁面如山,惜字如金。   好在谢苏卿这位谢家家主的面子够大,还不至于让这位阎罗王视而不见。   谢苏卿轻摇折扇,悠然道:“人生在世三万六千天,除去少不更事和老无所依的二十年,再除去吃喝拉撒睡的四十年,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不足一半的时间,即便如此,还是有诸般俗务缠身,故而先贤有言,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阎罗王不置可否,只是静待下文。   谢苏卿合拢了手中折扇,轻轻怕打着掌心,继续说道:“平心而论,谢某并不想与阁下打生打死,只是皇命在身,谢某不得不来,所以谢某就想与阁下打个商量,你不动,我也不动,你我二人就这般站上一时三刻,既能不伤和气,又能对上有个交代,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阎罗王沉默许久,然后面无表情地缓缓说了个好字。 第五十三章 一笺纸重若泰山   地藏王之下是十殿阎罗,酆都大帝之下则是五方鬼帝。   五方者,东、南、西、北、中。   北方鬼帝,于西凉州境内,死在了公孙仲谋的剑下。   南方鬼帝,于江都城,死在了张百岁的手中。   西方鬼帝,久在西域,常年不履中原。   东方鬼帝,巨鹿城一战中败于公孙仲谋之手,至今伤势未愈。   细细数来,有两位鬼帝折损在了公孙仲谋的手中,又有一位鬼帝间接因为徐北游的缘故死在了江都,再加上或间接或直接折损在手里的转轮王、赏善判官、查察判官等人,镇魔殿已经损失了近十位大执事,这样的损失仅次于当年贺牢山一战,即便是众殿阁之首的镇魔殿也要伤筋动骨。   如今五方鬼帝中只剩下一位中央鬼帝,同时中央鬼帝也是五方鬼帝之首,资历最老、地位最高、修为最深、位列镇魔殿三十六大执事第五位。   今日镇魔殿倾巢下江南,中央鬼帝既没有与酆都大帝等人一路,也没有与太乙救苦天尊等人一路,而是独自一路前往湖州。   江都城虽有驻军,但是以水师为主,自成体系。真正江南边军的精锐主力并不在江州,而是驻扎于湖州两襄和江陵一带。   江州和湖州相邻,湖州既是江州的屏御,也是百战之地,不管是当年后建南下中原,还是萧皇的定鼎一战,都曾在两襄大战,故而日后的江南驻军也主要布防于两襄及江陵等地,江南大军在大都督府中的序列为后军,故而江南军主帅的官名为后军左都督,挂镇南将军印。   现如今江南军左都督的都督府就在襄阳城中,因为官场上素有当官不修衙的规矩,所以比起颇为寒酸陈旧的各司衙门,都督府堪称是气派恢弘,尤其是门前的两方石狮犹为威武雄壮。   而都督府既是江都军左都督的宅邸,也是江南军的公衙,后府住人,前府办公,此时的后府的书房中,现任左都督陈琼正捏着一封密信,脸色凝重。   如今风云变幻,陛下已经开始着手布局,张无病这样的善战将领接任西北军左都督不会是个例,接下来其他各大边军怕是也要迎来一番变动。   当年先帝有四大亲卫,分别是冢蟒查擎、飞熊禹匡、人猫魏无忌、病虎张无病,随着张无病的再次起复,四人中已经是有三人高居从一品之位,只有飞熊禹匡还是正三品的位置,想来陛下不会放任这位骁勇猛将继续沉寂下去,禹匡用不了多久也要出任一军都督之位。   陈琼自认无论是能力还是香火情分,都比不了以上几位,而且自己的任期也快到了,只想着回京述职之后能进兵部或是大都督府做一任堂官,如此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谁曾想到,就在自己即将卸任的关头,竟是出了这么档子事情,镇魔殿的那帮大执事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是倾巢出动前往江都。   江都是重中之重,万万乱不得,虽然没有大都督府的明令,但是内阁和司礼监的钧旨都已经到了,令他在必要时刻可以调动江南大军前往江都,若是只有内阁的命令,他大可以无大都督府军令为由推诿拖延,可再加上一个司礼监,那就明白无误地表明这是陛下的意思,就算再借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忤逆陛下的意思。   陈琼放下手中的司礼监均旨,伸手揉了揉眉心,又是轻轻叹了口气。   内阁,他得罪不起。   司礼监,他也得罪不起。   至于两者身后的皇帝陛下,他更是不敢得罪半分。   可即便如此,难道他就能得罪起镇魔殿了?他就能得罪起镇魔殿背后的道门了?   办好的差事是朝廷的,得罪的人却是自己的。   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就在此时,他麾下的一名亲信将领在书房门外轻声禀报道:“启禀都督,有人求见。”   “是谁?”陈琼头也不抬地问道。   外面的亲信将领略微犹豫,压低了声音道:“都督,那人的身份有些不便说。”   “有什么不便说的……”陈琼皱着眉头把话说到一半,猛然惊醒,起身开门,望着自己的亲信轻声问道:“那人可是从北边过来的?”   亲信低头道:“正是。”   陈琼的脸色变幻不定,踌躇片刻后道:“你先带他去偏厅,不,你直接带他来书房见我。”   “诺!”亲信应了一声向后退去。   陈琼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开始默默盘算道门来人到底有何用意。   不多时,亲信领着客人来到书房门前,然后悄悄退去。   来客自己推开书房的门,径直而入。   书房内,陈琼没有起身,只是望着来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开口问道:“还未请教?”   来客身着一袭普通素色长袍,身材略显瘦高,唇下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缕干枯胡子,拱了拱手道:“俗名早已忘,今名抱犊山。”   陈琼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没想到竟是中央鬼帝亲自大驾光临。”   道门名下有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凡有大真人名号者均可独享一处洞天福地,五方鬼帝五人也是如此,分别是东方鬼帝的桃上山,西方鬼帝的嶓冢山,南方鬼帝的罗浮山,北方鬼帝的罗酆山,以及中央鬼帝的抱犊山。   来人自称抱犊山,自然就是中央鬼帝。   陈琼压下心头的震惊,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阁下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中央鬼帝微笑道:“陈都督是聪明人,又何必明知故问,在下来意陈都督应该早已知晓才是。”   陈琼沉声道:“我知道是我的事,我现在要听阁下亲口说。”   中央鬼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轻轻搁置在陈琼面前的书案上,“都督看完这封信后便可全都明白。”   陈琼瞥了眼被火漆密封极好的信封,没有伸手去拿然问道:“里面写了什么?”   中央鬼帝笑道:“在下只是送信人,不是写信人,所以这里头到底写了什么,在下也不清楚。”   陈琼淡然道:“本督是朝廷的命官,不是道门的弟子,听的是朝廷的旨意,而不是道门的谕令。”   中央鬼帝轻声道:“这只是一封信而已,不是什么谕令,更不是什么旨意,陈都督大可放心地拆开来看。”   陈琼默然不语。   中央鬼帝见陈琼仍旧没有拆信的意图,笑了笑,伸手将这封信往前轻轻一推,平静说道:“陈都督,在下亲自来送这封信,已经是表露诚意,还望陈都督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琼面无表情道:“如果是掌教真人的亲笔信,本督不介意拆开一开,可若是其他人的,那就请阁下收回去吧。”   中央鬼帝摇头道:“这封信的确不是掌教真人亲笔,但在下可以保证,那人的份量绝对不会轻于掌教真人。”   “笑话!”陈琼冷笑道:“难道你想说这封信是陛下亲笔所写不成?”   中央鬼帝轻轻挥袖,一道玄妙气机笼罩了整座书房,然后才郑重开口道:“这封信乃是怀公亲笔所书。”   “怀公!?”陈琼猛然一惊,竟是从座椅上直接起身,“哪个怀公?”   中央鬼帝笑道:“自然是萧瑾萧怀瑜,这世上除了魏王殿下,哪里还有第二个怀公!?”   陈琼缓缓把手伸向那封信,不过刚刚触及便如同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收回手来,眼神复杂。   中央鬼帝默然不言。   片刻后,陈琼再一次伸手,终于是将这封信拿了起来。   区区一封信,此刻却是重若泰山一般。 第五十四章 仙人之下十八楼   江都城外,剑气冲霄汉。   上官青虹的这一剑,尚未出手便已经是尽显锋芒,云消霄散,似是要直通九天之上。   以年龄而论,上官青虹还要年长于公孙仲谋,如今已经是近乎百岁高龄。人生七十古来稀,相比起一众凡夫俗子,上官青虹可以算是活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极长的人生中,上官青虹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有好几次都差点要把他淹死,只是他运气好,全都挺了过来,只不过这次的风浪,他怕是要抗不过去了。   镇魔殿三十六位大执事,其中只有前十人才是地仙境界,单以境界而论,上官青虹尚且要高于排名第七的秦广王,若是在上官青虹手持诛仙的情形下,哪怕是对上位列第二的酆都大帝或是位列第三的地藏王,他也是怡然不惧。   但是位列首位的太乙救苦天尊与其他九人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其他九人加起来都未必能比得过这位第一大执事。   对上这位第一大执事,哪怕是手持诛仙,上官青虹也不觉得自己会有半分胜算,如果想要战而胜之,换成公孙仲谋还差不多。   所以面对太乙救苦天尊,上官青虹能做的就只有死战。   唯死战而已。   只见上官青虹双手持剑,向前斩落。   冲霄剑气如同银河倾泻一般从天挂落,飞流而下。   太乙救苦天尊仍旧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然后轻轻一抹。   这一抹即是一剑。   没有浩荡剑气,没有天地异象,但这一剑却丝毫不输给上官青虹的倾力一剑。   接下来的一幕堪称是人间奇景,一道纯粹由剑气组成的横贯银河出现在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前斜上方三丈处,将从天而落的诛仙剑气截住,两者相触,只见剑气疯狂涌动流转,却又各自不沾分毫,大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太乙救苦天尊将双手负在身后,抬头望着两道剑气,喃喃自语道:“这就是诛仙剑的剑气?似乎有点名不副实啊?到底是剑不行,还是拿剑的人不行?”   上官青虹没有说话。   太乙救苦天尊一挥大袖,两道剑气同时烟消云散。   十八楼的境界玄妙无比,放眼当世,能够踏足十八楼境界的至多不过一手之数,慕容玄阴踏足十八楼境界之后,纵使秦穆绵等地仙高人在他面前也如同孩童一般,若不是他太过自负托大,非要以太阳真剑去硬撼诛仙,绝不会受此重伤。   换而言之,若是慕容玄阴真的动了杀机,从最开始便痛下杀手,张雪瑶未必有用出诛仙一剑的机会,说到底还是慕容玄阴处处留手,那三名女子却是拼死一搏,又有诛仙这把不可以常理揣度的仙剑,这才让十八楼境界的慕容玄阴功败垂成。   在太乙救苦天尊看来,慕容玄阴不是败给了旁人,而是败给了他自己,输在自负二字上面,想着不杀人便把事情做成,哪有这般好事?所以太乙救苦天尊这次前往江都,早已是下定决心要重开几十年未破的杀戒,甚至是不吝于大杀四方。   掌教真人求飞升,不敢轻易沾染血债因果,怕折了自身福德道行,他此生飞升无望,却是没有这个忌讳。   十八楼和十八楼之上,看似是一步之遥,实则是天差地别。十八楼再高,那也是在地上,可如果踏出了迈向楼外的一步,那便是去了天上,两者天壤之别。   正因为如此,公孙仲谋可斩得十八楼境界,却仍旧是死在了十八楼之上的掌教真人手中。   只有跻身十八楼之上,才真正算是飞升有望。   正所谓仙人之下,唯有十八楼而已。   如今掌教真人正在玄都闭关,完颜北月久不履中原,慕容玄阴重伤,偌大一个江南,又还有谁能够阻他?   太乙救苦天尊屈指一弹,一点星星剑气激射而出,起先只是渺渺一点,继而越来越大,来到上官青虹身前三丈处时已经是如同水缸大小。   上官青虹的身形岿然不动,手中诛仙横于身前,不仅是将这道剑气一分为二,剑身上更是自行激发出一道剑气,朝着太乙救苦天尊反射回去。   接着上官青虹顺势而动,一剑接着一剑,只见得无数剑气随着那道反射剑气朝着太乙救苦天尊激射而去,一道剑气连着一道剑气,好似一条狰狞剑龙,蔚为大观之景。   太乙救苦天尊挥动大袖往下一拍,以掌心抵住狰狞剑龙的龙首,任凭剑气肆虐,却不能伤其手掌分毫。   然后就见太乙救苦天尊一扬手,剑气直冲天际,激散云霄。   大袖飘摇,满头白发浮动,愈发衬得太乙救苦天尊气态混淆难明,不知是仙是魔。   不见他有何动作,身后白发狂乱舞动,根根如同利剑,向着四周延伸蔓延开来。   上官青虹屏息凝神,这次由横剑变为竖剑。   无数白发被这一剑斩成两截,随即又有无数白发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诛仙的锋利更胜一筹,锄草比草长更快一些,白发渐少,剑气渐多。   下一刻,上官青虹猛然向前踏出一步,情势变化之快,即便是太乙救苦天尊也倍感始料不及。   太乙救苦天尊本以为上官青虹的境界修为远低于自己,即便是手持诛仙也不足为虑,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小觑了这位如今在剑宗中辈分年龄最高的剑仙。   诛仙杀的就是仙人。   剑三十六也本就是杀仙人的剑道。   剑二十八。   在太乙救苦天尊的面前有十二道剑气巨柱立起,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   一人一剑结剑阵。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   这便是剑三十之前号称杀伐最强的一剑。   上官青虹立于剑阵正中位置,两只大袖翻滚飘摇露出手腕小臂,然后缓缓举起手中的诛仙。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十二道剑气巨柱之间有一柄柄完全由剑气组成的长剑缓缓浮现,栩栩如生,数量足足近千,交织成一张巨网,剑尖全部指向太乙救苦天尊。   剑意凛然,剑气凛然,杀意凛然。   这一刻万籁寂静,只有剑阵之内的所有气剑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   当日碧游岛一战,同样是剑宗和道门,同样是手持诛仙,公孙仲谋曾以此剑迎战掌教真人秋叶。   今日,还是如此,只是换成了上官青虹与太乙救苦天尊。   上一次是剑宗输了,这一次又是谁输谁赢?   太乙救苦天尊收回自己的三千丈白发,抬头望着这方剑阵,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有点意思,终于是拿出点真本事了。”   说话间,太乙救苦天尊满身已是紫金之气,宛然如得道仙人。   上官青虹没有急着出手,平静说道:“事到如此已经无他话可说,请前辈入阵一观,见个分晓。”   太乙救苦天尊说了个好字,身形飘然入阵。   几乎就在他入阵的同时,上官青虹手中的诛仙随之斩落。   上官青虹的神情在决然中又带着几分释然放下,仿佛如释重负,“老朽今日便要为我剑宗续上一炷香火。”   剑如雨落。   真是好大的一场剑雨。   在太乙救苦天尊的上下四周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大网。   这便是上官青虹的正式第一剑。   剑二十八,自成剑阵。   太乙救苦天尊宝相庄严,面对从天而落的连绵剑气,一动不动,只是依靠身周的紫金气机抵御,不伤分毫。   仙人之下,唯有十八楼而已。   我既已是十八楼的境界,区区剑阵又算得了什么? 第五十五章 一剑赴死终不悔   虽然上官青虹很是清楚这个道理,但他仍是要战,因为不得不战。   一式剑二十八,剑雨从天而落,连绵不绝,仿佛是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   剑气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或长达十几数十丈,或短则半尺二三寸,或粗壮如参天大树,或细微如银丝牛毛,其中既有无坚不摧的四九白金剑气,也有如附骨之疽的无生剑气,更有杀伐第一的诛仙剑气。   太乙救苦天尊入阵之后,行走其间似如闲庭信步,偶尔伸手虚指,将一道道诛仙剑气点落,至于其他剑气则是不能沾其分毫。   片刻之后,兴许是觉得漫天剑气有些扰人,太乙救苦天尊猛地一跺脚,一圈浩大如江海之潮的磅礴气机以他落脚处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就像一圈大大的水纹涟漪。   涟漪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一般,无论是四九白金剑气,还是无生剑气,尽皆消散。   只剩下十二道剑柱仍旧是屹立不倒,仍旧是接天连地,天幕之仍旧是有数不清的剑气流转,剑光天色相映相衬,竟是形成一幅“波光粼粼”的异象。   剑宗最为年长者,对上道门最年长者,这一战的壮阔景象,仅次于道门掌教秋叶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的一战。   满身紫金之气的太乙救苦天尊至今未曾出剑,只是空手挥袖应敌,每次挥袖便有一道紫气,汹涌如呼啸大风,排山倒海。   太乙救苦天尊挥袖三十有六,剑阵内的剑气被扫荡一空,就连支撑剑阵的十二道剑气巨柱也是震动不休,有了摇摇欲坠的溃散迹象。   虽未三花聚顶,却已五气朝元。   太乙救苦天尊周身紫气四溢,金光流转,宛若是天上仙人下凡。   上官青虹面容平静,主动散去剑阵,然后向前踏出一步,手中诛仙递出。   太乙救苦天尊同样修炼剑三十六,自然认得出上官青虹要用的正是剑三十,无量一剑。   曾经独步天下的大剑仙上官仙尘也好,后来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公孙仲谋也罢,都曾在世间用出过这一剑,上官青虹算是近百年来用出此剑的第三人,只因此剑号称剑气无量,剑意无量,若是修为不足而强行用出此剑,顷刻间就要受反噬身亡,就算是寻常地仙境界,也万不敢用出此剑。   至于太乙救苦天尊本人,以他的修为自然可以用出此剑,只是他多年避世闭关潜修,而且放眼世间也没有几个人能让他用此剑,故而是空有一身屠龙之术,世间却已无真龙,这让他不得不引以为憾。   老道人抬起双手在胸前做了个虚握的动作,仿佛分别握着一把长剑的剑柄和剑鞘,然后双手缓缓向外一拉,一柄完全由霜白之气凝聚而成的三尺冰剑出现在他的掌中。   他曾在极寒的北海之上苦修二十余载,体内积蓄寒气不知凡几,如今他将体内寒气化为已用,以极寒之气凝聚成剑,其中玄妙丝毫不次于慕容玄阴的太阳真剑和太阴真剑。   也就在此时,上官青虹的剑三十终于出手,剑气节节攀升,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显而易见,这一剑完完全全就是霸道剑的极致,将以势压人四字发挥得淋漓尽致,上官青虹早年先走诡道剑的路子,晚年又转入仙道剑,与霸道剑豪不沾边,而且他的境界修为弱于太乙救苦天尊,更谈不上什么以势压人,他之所以要用此剑,只是因为此剑可以将他的一身修为悉数展现出来,甚至是还可以加上他的一条性命。   面对这一剑,剑道修为更在上官青虹之上的白发老人没有抢先出手,只是持剑以待。   少顷之后,无限攀升的剑气剑意遍布了以两人为中心的方圆百里范围,这一刻,剑气又何止百丈千丈?   看到这一幕,太乙救苦天尊忽然想起一幕往事。   当年萧煜以西北王的身份入京,大郑神宗皇帝亲自请动当时的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出手,意在除去萧煜。   道门那边则是派出三位峰主护卫萧煜周全,然后便是上官仙尘一人对上三位道门峰主。   上官仙尘的起步位置很高,初时拜入宗门即为剑宗首徒,第一次走出宗门便以一敌三,连诛东海龙城城主、散修落升道人、佛门传法堂首座三位地仙高人,接着又重伤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和当时的镇魔殿殿主,名动天下。   在二十年后,上官仙尘第二次走出宗门,仍旧是以一敌三,他用出了无量一剑,破去道门三位峰主的星罗大阵,大获全胜。   那时的上官仙尘近乎是天下无敌。   老道人有几分唏嘘,即便是强如上官仙尘也难逃一死,你一个后进晚辈又能如何?   剑宗,盛极而衰,早已是一代不如一代,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只是碧游岛可以丢,但是剑宗的传承精神不能断!   何谓剑宗之传承?   一往无前,纵九死而不悔。   上官青虹出剑,以剑作答。   无量之剑气汇聚成一线,一线剑前奔如大江东去。   剑仙二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加在自己头上的,也不是地仙境界的剑修就可以称之为剑仙,最起码要有一式仙人剑招。   在这方面,剑宗弟子可谓是得天独厚,毕竟有祖师传下的剑三十六珠玉在前,只要循序渐进,早晚都能被冠以剑仙名号。上官仙尘之所以被称为大剑仙,正是因为他将剑三十六全部烂熟于心,于剑道一途已经是一法通而万法皆通,天下之间无他不通的剑道,无他不会的剑术,出剑即是仙人剑,故而被尊称为大剑仙。   正如太乙救苦天尊自己所说那般,即便他已经登临十八楼的境界,但如果遇到颠峰时期的上官仙尘,仍旧是没有一分一毫的胜算。   可惜,上官青虹终究不是上官仙尘。   太乙救苦天尊轻描淡写地将手中冰剑横于身前。   上官青虹这一剑是仙人剑,剑仙一剑,他手中的诛仙是剑,他本人也是剑。   上官青虹一剑对太乙救苦天尊一剑,这一剑,便是剑宗的精气神。   人死剑断终不悔!   黄昏之下,不见残阳如血,不见上官青虹本人,只见剑气浩浩汤汤,磅礴沛然。   太乙救苦天尊的脸上也终于流露出一抹凝重神情,满身的紫金气机刹那间流转汇聚于自己手中的冰剑之上,毕生剑道修为融汇于一炉,势要从正面硬撼上官青虹的这一剑。   剑气之下,上官青虹整个人变得几乎虚幻起来,其身形边缘更是有点点流华飞散,可这位剑宗老人却是浑然不觉,只是豪迈大笑。   “上官青虹这一剑无愧剑宗!”   剑掠青虹!   两剑相撞。   咔嚓一声轻响。   太乙救苦天尊手中冰剑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缝,接着这道裂缝开始飞快蔓延,不消片刻整把冰剑都布满了细密裂纹。   太乙救苦天尊任凭剑气割下自己的白发,任凭袖口悉数破碎,任凭自己的双臂上如同千刀万剐一般血肉模糊,仍是一步不退。   剑气直冲九霄,浩大无匹。   堪比万年玄冰的冰剑寸寸碎裂毁去。   诛仙剑穿过老道人的胸口,化作一道流光一闪而逝,消失在天际。   剑气消散之后,太乙救苦天尊捂着胸口,指缝间有鲜血流淌,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   而此时,上官青虹只剩下一抹淡淡虚影,他缓缓盘膝而坐,闭上双眼,不去看太乙救苦天尊,也不去看诛仙一剑。   这是他的最后一剑。   片刻后,上官青虹整个人化作点点流华随风而逝,就此消逝在天地间。 第五十六章 城池倾塌龙碑覆   江都城内,徐北游同样递出一剑。   这一剑是剑三十六中的王道剑,剑十三!   相比起完全就是以势压人的剑三十,剑十三虽然同样是剑气磅礴,但是于敌于己都存有余地,没有反噬之虞,不过不会伤己的同时也就没了剑三十那般无与伦匹的威力,只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这一剑汇聚了徐北游的全部修为,又裹挟了玄冥本身的剑气,竟是硬生生地破开了转轮王的镇妖塔。   只是破开镇妖塔后,这一式剑十三也就变成了强弩之末,被转轮王轻描淡写地化解去,然后趁着徐北游用完剑十三后气机浮动的时机,整个人猛地贴近徐北游,双手交叠狠狠地在徐北游的胸口上一推,后者整个人向后飞出,连续撞碎了三道墙壁才轰然落地,被一堆砖瓦废墟埋住。   转轮王冷着脸摘下自己的一只手套,露出那只苍白到没有半分血色的右手,接着五指上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至九寸之长,通体闪烁着幽黑光泽。   这次起死回生的经历对于转轮王而言,倒也不完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如今他的身体有了几分铜甲尸的特异,以阴符经中的几种秘法练成了这门名为元屠的玄通,其锋利程度更甚于寻常凡铁所铸的刀剑,用来取下徐北游的人头是再合适不过。   转轮王五指并拢,指甲如剑,大步走向废墟。   废墟下伸出一只手,接着伴随着哗啦一声,徐北游拄着玄冥缓缓起身,只是气色晦暗,周身气机渐有溃散之态,显然是受创不轻。   转轮王脚步不停,讥讽笑道:“就凭你一个区区鬼仙境界,即便是手里拿着公孙仲谋的佩剑,又能奈我何?今天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徐北游没有说话,双手拄着玄冥,只是死死盯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转轮王。   转轮王心中冷笑,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的确不是自己可以抗衡的人物,若是他还活在世上,自己这辈子恐怕复仇无望,可既然他已经死了,剩下的剑宗不过是一群孤儿寡母,这次借着第一大执事出山的东风,他不但要将这个继承了公孙仲谋衣钵的年轻人就此斩杀,还要让凝聚了公孙仲谋半生心血的剑宗再次倾覆。   现如今这小子被自己抓到了行踪,刚刚的一番交手更是被自己生生震破下丹田气海,废去了他的龙虎丹道修为,这让转轮王有一股仰天大笑的冲动,公孙仲谋你若在九泉之下有灵,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传人落到今日下场,可会后悔当日所作所为?   如今自己修为大损,若不是镇魔殿最近损失惨重,怕是早就保不住第十大执事的位置,如果这次能杀掉剑宗少主,立下大功一件,那么日后未必不能以此为契机离开镇魔殿,去其他殿阁就任一殿之主,虽说比不得镇魔殿这般势大,却也能安稳弥补修为,求一个善终。   转轮王望向徐北游的眼神炙热,仿佛是色中饿鬼瞧见了不着寸缕的绝色美女,马上就要猛扑上去肆意而为。   徐北游因为气海破碎的缘故,周身气机溃散,甚至藏在脊椎深处的诛仙剑气也有了失控迹象,此时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转轮王向自己走来。   转轮王并不急着要立刻杀掉徐北游,正如他方才所说,杀人不是唯一目的,他还要在杀人之前泄恨,要让徐北游生不如死。   只见他随手一挥,徐北游胸前的衣衫撕裂出一道横向口子,接着徐北游的胸膛上暴起一连串的血花,血肉翻开,深可见骨。   转轮王五指如钩向前一抓,五道如同利剑一般的指甲瞬间又在徐北游的身上刺出五个血洞,然后徐北游便被他生生提了起来,双脚离地悬空,好似是待宰的家禽。   转轮王冷笑道:“没了公孙仲谋夫妇,没了韩瑄给你撑腰,你算个什么东西?剑宗少主?剑宗首徒?狗仗人势的东西!”   徐北游已经是浑身浴血,但仍旧是紧紧握着玄冥,吃过一次大亏的转轮王用另外一只手屈指一弹,打落徐北游手中的玄冥,这才接着说道:“听说你还与那位大齐公主有些关系?怎么,觉得剑宗的船太小,容不下你,一山望着一山高,想要再傍上朝廷的大船?”   转轮王一甩手将徐北游整个人甩飞出去,待到徐北游重重落地,阴毒开口道:“说来也是,你的养父韩瑄如今高居内阁次辅之位,这可是仅次于蓝玉的位置,待到他斗倒了蓝玉,那便是权倾朝野的人物,你若是再做了驸马,锦上添花不说,还能让你们爷俩和萧家成为一家人,这等天大的好事哪里去找?”   转轮王举起变为元屠的右手,长长的指甲在斜阳残光中泛出猩红的光泽,轻声道:“不过这些都跟你无关了,今天我杀了你之后,你只能去黄泉路上做这等白日美梦了。”   徐北游平躺在地上,不一会儿身下就形成了一个血泊。   他躺在血泊里,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都说人在将死时,会浮光掠影地回忆起自己这一生的经历,此时在徐北游的眼前就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从小方寨外的断崖起,那个握着夏蝉的稚童,到如今江都城中,身负四把名剑的剑宗少主,一路的跌跌撞撞,一次次的险死还生,有得有失,有悲有喜。   此时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爬到了这么高的位置,经历了这么多的人和事。   这都是以前的他不敢想的。   最后,公孙仲谋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曾经记得师父对自己说起过,沉下心来慢慢熬,熬着熬着就出头了,就像踩着别人上位,若是哪一天,你发现前面再无人可踩时,那你就已经是人上人。   成为人上人是徐北游最质朴的愿望,不管是去帝都见某个人也好,还是实现师父的遗愿重振剑宗也罢,都是从这个最初的愿望上延伸开来的。   徐北游有些不甘心。   他还未曾见识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他还没有实现师父的遗愿,他还没有兑现与那个女子的承诺,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做。   他不想死在这儿,死在这条不知名的小巷中。   徐北游脑海中猛然闪过一抹画面,那是一轮冉冉清月,高悬于夜空之上,在夜空之下则是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城池。   在似梦似醒的恍惚之间,徐北游仿佛成为了画中人。   徐北游站在夜空中,头顶清月洒落皎白光辉,脚下则是熊熊燃烧的城池,火光如血。他想低头去看,却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仿佛他只是一个过客,在看一段已成往事的回忆。   一道身影冲破火海飞上夜空,气势骇人,使得整座城池都在震动,此人的修为境界比起徐北游见过的许多地仙高人高出不知凡几,可不知为何,徐北游却是没有半点畏惧之心,反而是生出一股不过如此的豪气。   然后徐北游看到“自己”举起了一把剑,剑锋在月光下清亮如水。   这把剑,很熟悉,也很陌生。   下一刻,所有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徐北游的视角不再局限于这个持剑之人,转而以第三视角出现在夜空上。   向下俯瞰,徐北游只看到一道身着白衣的身影将另外一人斩去头颅。   失去了头颅的地仙高人坠入城中,城池开始轰然坍塌。   一座刻着龙字的巨壁在烈火中倒下。   徐北游忽然想起了那把剑的名字。   诛仙。 第五十七章 一剑入城穿心过   转轮王走到徐北游身前,狠狠一脚踩下,徐北游的左臂咔嚓作响。   转轮王放肆大笑道:“我此世求不得长生,你也配富贵荣华?”   话音未落,转轮王又是一脚踩下,这条胳膊终于是应声而断。   转轮王一脚踩在徐北游的胸口上,如走火入魔一般,疯癫道:“徐北游,等你死了之后,在黄泉路上见到公孙仲谋的时候告诉他一声,他的剑宗啊,亡了!”   徐北游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轻声呢喃了两个字。   诛仙。   一剑自城外而来。   这一剑融汇了上官青虹的毕生修为。   这一剑刚刚将太乙救苦天尊穿心而过。   这一剑曾被历代剑宗宗主执掌。   这一剑曾屠戮地仙无数。   一剑诛仙搅动风云变幻。   血红斜阳如轻纱,被一剑斩断。   一往无前,剑气纵横无匹。   这一剑速度之快,锋芒之盛,使得转轮王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一剑穿心而过,整个人气机溃散,不受控住地向后退去。   刺穿了转轮王后,诛仙一剑终于是变为强弩之末,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玄妙轨迹,直插在徐北游的身前不远处。   此时的诛仙没了笼罩于外的紫青二色剑气,露出原本模样,剑长三尺九寸,剑宽四寸九分,剑锋清亮如水,竟是与徐北游在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另一边,转轮王一直向后退出二十余丈才止住脚步,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周身上下开始剧烈颤抖。   诛仙,诛仙,诛杀神仙。   神仙都能死,又何况地仙?   转轮王伸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指缝间、双眼口鼻七窍中竟是有熊熊幽绿色火焰冒出。   他以逆转生死轮之法重回阳世,本身已经非是生人,近乎于尸妖,此时被诛仙穿心而过,哪怕是媲美铜甲尸的体魄也承受不住,而且无论诛仙如何沾染鲜血无数,但终究还是仙剑之属,对于阴秽之物杀伤极强,这一次他怕是要活不了了。   既然难逃一死,那么他也要在临死之前,拉着公孙仲谋的传人一起去奈落黄泉。   转轮王猛然仰天长啸。   一瞬间,他身上的所有衣物尽数粉碎,露出其下漆黑如铁的皮肤,紧接着皮肤上出现一道道裂纹,从这些裂纹中同样有幽绿色火焰喷涌而出。   不消片刻,转轮王已经变成一个火人,他的一甲子修为在此刻被悉数释放出来化作火焰。   火焰冲天而起,映染了小半个天空。   徐北游的眼前再次出现刚刚半梦半醒之间所看到的情景,熊熊燃烧的火焰,倾塌的城池,被斩去头颅的地仙高人,一袭白衣,手中诛仙。   不过这次梦境并未就此戛然而止,而是又有了新的变化。   在那位地仙高人被诛仙斩去头颅之后,一片耀眼金光骤然绽放开来,照亮了夜幕,驱散了黑暗,给整座城池镀上了一层金边,甚至就连跳跃的火焰也不例外。   金光越来越盛,继而大地和整座城池开始震颤。   徐北游的意识又回到了那一袭白衣的视角,此时他已经从天空中回到地面,平静地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   片刻之后,金光破开火光,一道笼罩在金光中的高大身影破开无数废墟,一步一步地朝着徐北游走来,或者说朝着手持诛仙的一袭白衣走来。   随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徐北游也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长相,竟是一名身披袈裟僧衣的和尚,满身金色,似是罗汉降世。   僧人的身躯仿佛有千钧之重,每走一步,大地便要随之震颤一下,他一路行来,在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片支离破碎。   那名僧人对着“徐北游”合十行礼,面露悲悯神色,叹息道:“不过是意气之争,施主又何必造此杀孽?”   一袭白衣并未解释,只是报以一声不屑的嗤笑。   僧人摇头叹息。   接下来便又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僧人以佛门不败金身硬扛十二剑而不伤分毫,最后却是被毫无征兆的一剑点在眉心处,金身仍旧是完好无损,而僧人则是生机已绝,就此死在这座城池之中。   这一剑玄妙至极,用出时仿佛时间静止,倾塌的城池,燃烧的火焰,闪烁的金光,全都静止不动,唯有剑锋仍旧前行,轻描淡写地点在僧人的眉心上。   徐北游认得这一剑,因为他曾亲眼看见师父用过。   这一剑叫做剑二十三。   僧人死后,徐北游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天地之间任我行的豪迈之气。   下一刻,他猛地惊醒过来。   自己仍旧是躺在江都城里的小巷中,没有僧人,只有一尊满身火焰的转轮王。   方才感觉过了许久的时间竟然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   斜插在徐北游身前不远处的诛仙似有所感,颤鸣不止。   转轮王轰然踩踏地面前行,每走一步便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脚印,甚至脚印上也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残留。   此火乃是尸火。   道门典籍曾记载,在尸妖之属中,以铜甲尸最是大名鼎鼎,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寻常法器也难伤其分毫,几乎可以媲美佛门金身,而在铜甲尸之上,还有堪与天上神仙媲美的旱魃,不在五行之中,超脱三界之外,一出世便是尸火漫天,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必定要引来天罚雷刑。   若是转轮王能够维持目前的状态而不死,再有一处千年养尸地温养数百年,未必不能成就旱魃之身,不过这两点要求实在坎坷无比,先不说转轮王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就是那千年养尸地也是可遇不可求,所以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当下转轮王命不久矣,但他此时的修为却更甚于自己的全盛之时。   正所谓回光返照不外如是。   诛仙一剑破开了转轮王的体魄,使他体内气机躁动失控,悉数化作尸火,如同是火上浇油一般,虽然只是暂时的虚火,但在燃尽之前却是凶猛无比。   不过转轮王的神志也随着尸火的燃烧也开始逐渐混乱,只是凭借最后的执念行动,大步来到徐北游身前后,举起手掌就要砸落。   就在此时,徐北游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异彩。   斜插在地面上的诛仙冲天而起。   天幕之上出现无数剑气!   一紫一青两条剑气长龙肆虐当空。   两条浩荡剑龙在当空相互纠缠盘旋,通天接地,蔚为大观。   剑气之下,原本躺在地上的徐北游竟是在气机牵引之下自行立起,两条剑龙从天而落,围绕着他缓缓游动,继而诛仙也从天上缓缓降下,停留在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自行伸手握住诛仙剑剑柄,两条剑龙好似是江河归海,悉数注入到他的体内,徐北游满头乌发在转瞬间化作白发,原本清澈的眼眸更是呈现出一紫一青之色。   哪怕是尸火滔天的转轮王也停下前进脚步,惊疑不定。   “徐北游”持剑四顾,双眼中有一紫一青两色气息流溢,仿佛这天地之间都要容不下他。   江都城内外,凡是地仙境界以上的修士都感受到一股堪称是沛然无匹的剑意扫过。   本来已经是剑拔弩张的众人纷纷停手,无一不是倍感惊讶。   江都城何时又藏了这么一位人物?剑意之深,剑意之湛,哪怕是公孙仲谋再世也难以媲美。   尤其是镇魔殿的诸位大执事,在震惊之余更是有一份深深忧心,难道看似式微无比的剑宗竟然还藏着一位定海神针似的人物?   若真是如此,难道又要掌教真人再次下山不成?! 第五十八章 持青锋且试天下   徐北游伸手将玄冥摄入掌中,原本桀骜不驯的玄冥竟是如小家碧玉一般乖巧无比,将剑气神意悉数吸入体内之后,徐北游的双眼中紫青之色更盛,整个人竟是有些俯瞰天下的意味,望着满身尸火的转轮王,嗓音清冷道:“区区一介尸妖之属,也敢如此放肆?”   转轮王沉闷嘶吼,虽然理智已经尚存不多,但是本能中仍是生出畏惧之意,想要上前却又忌惮于徐北游的气势如虹,迟迟不敢出手。   徐北游反手将玄冥放回背后,不再去看转轮王,闭目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如今剑宗竟是凋蔽至此,谁之过也?我之过也。”   此时,转轮王最后残存不多的理智终于在熊熊燃烧的尸火中完全消失殆尽,执念彻底占据上风,不再顾忌徐北游的骇人气势,整个人卷起漫天尸火扑向徐北游。   徐北游好整以暇,开始“缓缓”移动手中诛仙。   这一刻,仿佛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起来,可以清晰看到火焰燃烧挑动的痕迹,可以清晰看到转轮王已经残缺不全的脸庞上仍在喷涌着尸火的裂痕,转轮王整个人就像蜗牛一般一点点地向徐北游移动,与之相比,徐北游挥剑的速度看似缓慢,实则已经是快到了极致。   这是剑二十三,也就是在梦境中杀掉金身僧人的那一剑。   数百年前曾经有位剑宗祖师点评剑三十六诸剑,曾这样评价剑二十三,“非是霸道王道,非是仙道诡道,非是剑气最盛,非是锋芒最锐,非是境界最高,非是道理最多,却最是玄妙。”   只因此剑能否修成完全看个人机缘悟性,曾经有位剑宗宗主已经修完剑三十五,却仍是参不透剑二十三,即便是公孙仲谋也不过学得了大半剑而已。   这一剑的最大不足便是那位剑宗祖师所说的,剑气不盛,锋芒不锐,若是遇到金刚不坏的人物,纵使万般玄妙也要无功而返,正如当初碧游岛一战,公孙仲谋用出剑二十三近得秋叶身前三丈处,最后却被秋叶以第一防御至宝玲珑塔挡下了那一剑。   正因为如此,纵使这一剑玄妙无双,也只能在剑三十六中位列第二十三剑。   可惜转轮王不是当世第一人秋叶,哪怕剑气不盛、锋芒不锐,剑二十三也不是他可以抵挡的。轻描淡写的一剑之后,转轮王直接在天幕上炸裂开来,宛若一朵碧绿颜色的璀璨烟花。   徐北游反手负剑,不去看天幕上的残余尸火,淡然道:“道门,竟然张狂至此,谁之过也,我之过也。”   话音未落,徐北游的身形就已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然在江都城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位刚刚被诛仙一剑穿心的太乙救苦天尊。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除了一个不得飞升的青尘,尘字辈中竟然又出了你这么个人物。”   太乙救苦天尊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人物震惊非常,顾不得自身伤势,身形瞬间向后退出数十丈,谨慎问道:“阁下是谁?”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将诛仙横剑身前,早已失去束缚的白发肆意飘拂,并没有如何剑气漫天的异象,却自有一股持剑且试天下的豪迈气概,即便是天上剑仙也不过如此。   太乙救苦天尊望着诛仙,平复下自己骤起波澜的心境后,将许多埋藏已久的记忆重新翻了出来,平静道:“既然能够自如驾驭诛仙,那么阁下定是剑宗中人,只是当年定鼎一战之后,剑宗有名有姓之人,自公孙仲谋之下共计三十二人悉数战死,除萧慎投效道门之外,只余公孙仲谋和张雪瑶二人逃出生天,恕我愚钝,实在想不出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满头白发的徐北游淡然道:“既然想不出来,那就不要想了,你又是谁?”   这里徐北游所问的“是谁”,自然不是问太乙救苦天尊这个代号,而是问他在成为第一大执事之前的身份。   然后徐北游补充了一句很是俗套又很是霸道的话语,“我剑下不杀无名之鬼。”   太乙救苦天尊没有动怒,平静道:“久在镇魔殿这方冥土地狱,早已忘却阳世姓名。”   徐北游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被他横于身前的诛仙剑身上重现出现两条纠缠气龙,一紫一青,太乙救苦天尊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方才将自己穿心而过的诛仙,略有三分忌惮,伸手虚握,手中再次出现一柄由寒气凝结而成的冰剑。   面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徐北游”,太乙救苦天尊除了最开始的震惊外,一直保持着不惊不怒的平静心态,而他之所以能有这份心境,除了本身十八楼境界的底蕴之外,更多还是因为他早年的许多经历。   他本身并非是齐仙云这般年纪轻轻便惊才绝艳的人物,早年的他甚至可以说是籍籍无名,当他的师兄们诸如青尘、无尘、天尘等人已经开始在修行界中展露头角时,他还在传法宫中翻读一本驭鬼阴符经,当他终于可以下山行走时,他的师兄们早已是名动一方的名宿人物,当上官仙尘独步天下无敌手时,他也不过是略有薄名而已,而且这个薄名也有很大的水分,若是把他道号中的“尘”字去掉,又有几个人会把他放在眼中?   与同辈人相比,他实在太不起眼了,他更像是那些天才们背后的陪衬。   他之所以能够大器晚成,还是因为一桩机缘。   当年天枢峰主青尘叛出道门之后,掌教真人紫尘提前飞升,首徒秋叶威望修为不足,主事峰主天尘掌握大权,开始着手清理青尘同党,同时也借此排除异己,在玉清殿议事之后,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肆株连就此展开,数以百计的道门真人、弟子被投入镇魔殿和慎刑司中,尚还年轻的太乙救苦天尊也不幸在此之列,被抓进了镇魔殿中。   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件祸事恰恰成了他的机缘,在镇魔殿中他遇到了叛出剑宗的剑仙萧慎,经过一番外人不得而知的经历后,他从萧慎的手中学到了剑三十六残篇。   有句老话叫做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太乙救苦天尊也许就是如此,修行道门法诀进展缓慢的他,在修习剑三十六之后堪称是突飞猛进,修为境界一日千里,竟是以囚犯之身突破地仙境界。   谁也没能想到当年庸庸碌碌的他竟是如此大器晚成。   此时主事大峰主天尘已经飞升,曾经的首徒秋叶继任掌教大位,初掌道门大权的秋叶力排众议将他从镇魔殿释放,安排他在玄都紫霄宫清修,若无秋叶的同意,不能离开玄都半步。   从此之后,他的境界修为始终稳步上升,当秋叶登顶十八楼之后,他也已经距离十八楼的境界不远,直到贺牢山一战惨败,大真人明尘引咎辞去镇魔殿殿主之位,尘叶临危受命就任镇魔殿殿主,他这才抛弃自己的本来道号姓名,成为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   历经大起大落之后,他的心态呈现出两极分化,静时如止水,动时若疯魔,归根究底还是因为那十几年的镇魔殿囚禁生涯给他的心境留下了极大的隐患,这也是他迟迟不能迈出那一步的原因之一。   太乙救苦天尊缓缓说道:“阁下说剑下不杀无名之鬼,可谁生谁死还犹未可知。”   徐北游将手中诛仙遥遥指向太乙救苦天尊,以完全不似徐北游的嗓音道:“一试便知。” 第五十九章 口一吐半个剑宗   徐北游一剑前指,出手即杀招,没有半分容情和试探。   剑三十,无量一剑!   剑气充斥天地之间,丝毫不逊色上官青虹的舍命一剑。   这一剑,让太乙救苦天尊的心境骤起涟漪。   剑三十六的后六剑非地仙十五楼以上的境界不能用出,就算是上官青虹也要舍去性命才能用出剑三十,可为何此人却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用出这一剑,他到底是谁?   此时此刻,哪怕太乙救苦天尊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也不敢丝毫大意,重重呼吸一口气。   出剑。   同样用出剑三十,无量一剑。   剑三十对剑三十。   两道足以让天下剑仙惭愧汗颜的剑气一瞬间分割了整个天幕,一半天幕呈现出金属一般的白金之色,另一半天幕则是呈现出一片若有若无的灰蒙之色。   两种剑气,两种颜色,一直蔓延到目力的天际尽头,蔚为壮观。   徐北游的剑三十是四九白金剑气,而太乙救苦天尊的剑三十却是无生剑气。   极阳对极阴。   此时的天幕被一分为二,泾渭分明,就像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太极双鱼,而双鱼的两点便是徐北游和太乙救苦天尊。   ——方圆几百里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幕奇景,与懵懂无知的百姓不同,地仙高人们个个脸色凝重,没有人知道到底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此处有两位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互相出手了。   而且看这架势,绝不是浅尝辄止,而是倾力而为。   对于这些地仙高人而言,且不说高坐玄都的掌教真人秋叶,仅论道门以外,十八楼境界和疑似十八楼境界的人数相加也不会超过一手之数,而且都是有名有姓的泰山北斗级人物,天底下哪来那么多避世不出的世外高人?   ——天幕上两道剑气相持不下,堪称惊世骇俗。   太乙救苦天尊终究是先被诛仙一剑穿心,而且手中又仅是一柄玄冰所凝的冰剑,比不得天下第一攻击杀伐至宝诛仙,相持片刻后便嘴角渗出血丝,不过他仍是握剑不退。   在这世间,除了掌教真人之外,他不相信还有人能威胁到自己的性命。   徐北游大笑一声,“好一个剑三十,可惜你不是剑宗弟子,否则未尝不能继我剑宗宗主之位。”   说罢,徐北游又是一剑。   剑三十一,以有形实质斩无形无质一剑。   两道剑三十所凝聚出的剑气瞬间烟消云散。   太乙救苦天尊气机溃散,向后倒退近百丈,心神大震。   他想不明白徐北游为何能不收剑便再出剑,难道体内气机竟到如此随心所欲的程度!?   徐北游的身形一闪而逝,瞬间近身到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前三丈处,又是双手握剑一斩。   剑三十二,斩龙一剑。   太乙救苦天尊虽然未被斩去头颅,但整只右手却是被一剑斩下!   在这世间,除了秋叶之外,的确还有人杀得十八楼地仙。   一轮夕阳终于是完全沉入地面之下,暮色渐浓。   地面上除了一条握着冰剑的手臂,竟是没有其他任何痕迹,尤其是刚才的剑三十二,竟是没有任何惊世骇俗的景象,丝毫不像是两位当世巅峰的地仙高人交手。   太乙救苦天尊看了眼自己的右臂,心底叹息,哪怕自己没有丝毫轻敌大意,仍是小看了眼前之人,不收剑便可再出剑说明此人体内气机流转已经近乎于随心所欲的程度,连出剑三十、剑三十一、剑三十二等三剑却没有半分气机外泄,不但表明此人气机深不可测,更说明此人对于自身气机的掌控入微。   太乙救苦天尊以道门的凝神静心秘法平复下心底的震惊,以确保自己不会进入疯魔状态,然后体内气机开始流转,其势如大江奔涌,气海更是如一方大泽。   剑修一途,从来不以气机磅礴著称,可只要到了十八楼的境界,那也是如海似渊。   几十年来潮起潮落,地仙高手不能说是如过江之鲫,那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十八楼境界以上的高人少之又少,哪怕是公孙仲谋也未能踏足十八楼境界,可见十八楼境界是如何稀少难见。   如今却是不知从哪横空出世一人,就让十八楼境界的太乙救苦天尊丢掉了一只胳膊,这让太乙救苦天尊在震惊之余,还有一丝荒谬之感。   眼前之人的骨龄绝不会超过三十岁,怎么会有如此修为?   是这世道变了?还是自己真的老了?   不过不管到底如何,太乙救苦天尊都不打算就此退去,虽说这名不速之客取了他的一条臂膀,但对于十八楼境界的地仙而言,这不过是皮肉之伤,远远说不上就此分出胜负。   太乙救苦天尊抬起自己仅剩的左手,天地之间随之出现风起云涌的壮阔景象,原本辽阔高旷的天空变成了一把剑,一把天地之剑。   既然你一连用了剑三十、剑三十一、剑三十二,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便跳过剑三十三,还你一剑。   剑三十四,天剑。   将太乙救苦天尊斩落一条右臂的徐北游没有乘胜追击,哪怕是太乙救苦天尊开始蓄势剑三十四,他仍是没有出手打断的意思,似乎要堂堂正正击败太乙救苦天尊,不屑于现在出手。   这是自傲,也是自负。   在他看来,剑三十六中除了最后两剑,其余三十四剑都不足为虑,而剑三十五和剑三十六却只有剑宗宗主才能修炼,哪怕是当年叛出剑宗的萧慎也同样不得这两剑的半分皮毛,所以道门中的剑三十六只能是残谱,永远比不得剑宗的剑三十六。   天剑,天即剑。   太乙救苦天尊的左手猛然下落,整个苍穹随之下垂。   百姓们常说天塌下来了,以此来形容某种不得了的大事情,可今天,天真的塌了下来。万幸此时是在江都城外,否则不知要有多少楼阁遭受无妄之灾。   剑宗剑仙之所以被人誉为一剑可挡百万师,就是因为有这一剑。一剑之下,数万大军也要尸骨无存。   徐北游抬头看了眼越来越低的苍穹,脸上竟是露出一抹笑意,不退反进,整个人冲天而起,立于半空中。   徐北游以手中颤鸣不止的诛仙指天,轻声道:“有句古诗,叫做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时应该叫做天垂平野阔,只是不见明月,更不见大江。”   地面上的太乙救苦天尊默然不语,只是专心御剑,向天地借一份力,要以天地之力压死眼前之人。   徐北游从嘴中吐出一口紫青色的雾气,微笑道:“那我今日便再添上一轮明月,再添上一条大江。”   不等天幕完全垂落,徐北游已经是递出半剑。   之所以说半剑,是因为受制于徐北游本身体魄的缘故,这一剑无法尽全功,可即便如此,这半剑也足以破去太乙救苦天尊的这式天剑。   因为这一剑名为开天。   剑三十六中的第三十六剑。   一剑开天。   夜幕像一块黑色的布,这一剑便是一把剪刀,将这块黑色的布从中一分为二。   天幕上出现了一道缝隙,缝隙最初只有窄窄一道,一缕月光从中艰难透出,垂落人间。继而缝隙越来越大,终于露出天幕之后的一轮皎皎明月,整个大地一片银白。   徐北游背对一轮明月虚空而立,持剑大笑道:“明月已来,江河应至。”   说罢,他张口一吐,口中四九白金剑气如一道浩浩荡荡的大江挂于九天之上。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张口一吐就是半个剑宗。 第六十章 梦一回举世无敌   太乙救苦天尊最终没有敢于硬接这道如同银河一般的剑气,发出一声尖利呼啸,声传数百里,同时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飞遁。   江都方圆数百里内,所有镇魔殿大执事在听到这声尖啸之后,均是不约而同地开始后撤。   太乙救苦天尊彻底远去之后,徐北游双眼中的紫青之色开始渐渐黯淡下去,体内那股本不属于他的气机也重新化作一紫一青两条气龙飞出,重新归入诛仙剑内。   徐北游缓缓从空中落下,扶着诛仙大口喘息。   刚才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个过程就像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在这个梦里,他变成了万人敬仰的剑神,做了一回举世无敌的剑仙,一剑压服第一大执事,以一己之人迫使镇魔殿退走。   徐北游努力理清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没有发现张雪瑶不知何时已经是来到了他的身后,正凝视着他,眼神古怪。   镇魔殿的大执事退去之后,张雪瑶第一时间来到此处,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击退了太乙救苦天尊的人竟然会是徐北游。   曾经听闻玄教有秘法可以请下域外天魔附体降世,徐北游此时的情况就有些类似天魔附体,可想要修炼这等秘法最起码也要地仙境界,徐北游又是如何学会?   徐北游对于自己的身后一无所知,缓缓闭上眼睛。   那是一座巨大的火山,山腹中空,从山口向下望去,一片熔岩翻滚。   在山口和岩浆的中间位置有一处向内延伸的洞穴,洞口处是一断崖向外延伸,他便坐在这处断崖的边缘,望着崖下的滚滚岩浆。   接着从他身后走来一名年轻人恭敬施礼,他始终枯坐,始终不曾转身,只是在他身周的一个以剑痕画成的圆圈迅速褪去。   二十年画地为牢,今日一朝破樊笼。   还是那道清冷嗓音响起,“二十年来,我铸有一剑,炼有千万剑。”   只见他一伸手,天地间有百万剑器颤抖轻鸣,千万道剑气冲霄而起,汇聚成一股,气冲霄汉射斗牛。   只见足有近万柄长剑破空而至,齐齐悬空于天幕之上。   山腹中,一袭白袍长身而起,满头白发肆意飞舞,透过火山口仰望天空。   他身后的年轻人同样朝天空望去,难掩震惊之色。   这才是真正的剑仙!   御剑千百万,直上九重天。   他一跃而起飞出山腹,立于天幕之上。   万里天幕,瞬间被切割出无数纵横沟壑。   剑气!飞剑!   万余柄长剑裹挟着浩荡剑气在空中交织,将一方天幕切割的支离破碎。   他右手的食指中指并为剑指,遥遥一指。   万千飞剑的剑尖瞬间指向西方,紧接着万千飞剑层层叠叠汇聚,变成一条“剑龙”,他从天幕上缓缓下落,踏足于龙首之上。   徐北游这才发现这座火山其实是位于一座岛上,周围便是一望无际的碧波大海。   “剑龙”环岛一周,咆哮出海。   伴随着剑气呼啸声,一道清冷声音响彻天际。   “二十年至,三尺青锋在手,当横行天下。”   ——徐北游睁开眼睛,只觉得六感前所未有的敏锐,对自己身后有所察觉,整个人猛地僵住。   张雪瑶笑了笑,柔声道:“不要害怕,是我。”   徐北游缓缓转过身来,见到张雪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师母。”   刚才徐北游看似是盖世无敌,实则是身不由己,甚至意识也是浑浑噩噩,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如神来之笔一般接连用出几剑,然后就是各种梦境涌入脑海之中,纷乱无比。   如今徐北游一身仙人修为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而且这一进一出之间还将他那为数不多的修为也一并带走,如今徐北游体内贼去楼空,真可谓是一穷二白。   徐北游自己还未察觉,张雪瑶却是想看不到也不行,她望着徐北游的满头白发,虽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想来不会是一句话就能轻描淡写带过去的,天底下没有只予不取的好事,如果真是徐北游击退了太乙救苦天尊,不管他是如何得来的这份修为,都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张雪瑶柔声问道:“北游,可有不适之感?”   徐北游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徐北游的肩旁上,静心感受徐北游的体内状况。   片刻后,张雪瑶脸上闪过一抹震惊之色,稍稍沉默后柔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随我回东湖别院。”   徐北游点点头,任由张雪瑶抓住他的肩膀腾空而起。   回到东湖别院后,张雪瑶将徐北游安顿在一处静室中,然后便匆匆离去。   静室中摆设简朴,只有一张只能跪坐使用的书案和一方蒲团,蒲团以香莹草编织,有凝神安魂之效用,书案则是燃着一尊香炉,还有一叠珍本典籍。   独自一人的徐北游以五心朝天的姿势在蒲团上盘坐,按照师父传授给自己的龙虎丹道之法运转气机,想要尝试重新凝聚被转轮王一掌拍碎的下丹田气海,可惜此时他体内空荡荡一片,别说是重新凝聚气海,就连运转气机都尤为艰难。   徐北游叹息一声,放弃继续做无用功,只觉得精神和身体均是疲乏非常,干脆向后躺倒,缓缓闭上眼睛。   待到张雪瑶取药回来时,徐北游已是沉沉睡去。   张雪瑶望着这张正在熟睡中的安静面庞,轻轻地坐在徐北游身旁,伸手替他拂去一缕垂在脸颊上的雪白发丝,脸上竟是罕见地露出几分慈爱之色。   她不是一个喜欢悲风伤月的女子,甚至她比许多男子还要刚强几分,早年间她之所以与公孙仲谋闹到夫妻两地分居的境地,也正是因为她这个性子的缘故。   可不管怎么说终究还是夫妻,公孙仲谋身死这件事其实对于张雪瑶而言是个莫大的打击,她远没有自己表现出来得那般平静。   有的人,你可以很长时间不去见他,甚至不去理会他,可只要知道他还在那儿,便觉得心底安稳,可若是忽然有一天他不在了,心头上便不可避免地少了一块。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随着徐北游在张雪瑶心目中的地位不断拔高,他也在逐渐填补公孙仲谋留下的那块空缺,张雪瑶已经将他视作自己的子侄,对于一个逐渐步入暮年却又未完全进入暮年的女人来说,此时丈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难免会有所下降,子女的地位则会相应提高,这种变化大概要到子女真正独立成家之后才会有所改观。   虽然张雪瑶现在看起来仍是如少妇一般,但心态上终究不比当年的锐气十足,难免被暮气沾染,尤其是在公孙仲谋先走一步之后,她也渐有消沉之意,所以在徐北游来到江南后,她便大方放权,只期望不要辜负了师父和丈夫的毕生心血。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又有了今日之灾祸。   张雪瑶缓缓闭上双眼,回忆起了许多旧人旧事。   从师父上官仙尘的东都一战,到后来大江之上的定鼎一战,再到亲眼看着剑宗倾覆,然后是与丈夫公孙仲谋一起重建剑宗,最后定格在徐北游的满头白发上。   张雪瑶睁开双眼,伸手抹去眼角的微微湿润,先是自嘲一笑,笑自己何时也这般软弱了,接着又是凄然苦笑。   她方才以玄通探查徐北游体内情况,别的都还好说,唯独有一点让她想要补救都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如今徐北游所剩的寿元已经不足三年。   不过是及冠年纪,却已经是白发如雪。   张雪瑶幽幽叹息一声,“折寿六十年啊。” 第六十一章 一甲子尽付东流   张雪瑶早已没了与道门争锋的雄心壮志,只想着保住剑宗的一线香火传承,算是对得起已经故去的师父和丈夫,至于重振剑宗也好,为丈夫报仇也好,她深感有心无力,也只能期望于被丈夫公孙仲谋寄予厚望的徐北游能真能担当起剑宗大任。   可她却没想到道门一旦出手便不打算留手,势要将剑宗连根拔起,虽然剑宗这次保住了诛仙,但所付出的代价却堪称是惨烈,上官青虹御使诛仙用出剑三十战死,徐北游断了一臂一腿,气海破碎的同时还折寿一甲子,几乎与一个废人无异,继公孙仲谋之后,上官青虹和徐北游这仅存的两个男丁也一死一废,剩下的可真就是一群孤儿寡母了。   沉睡中的徐北游再次陷入到梦境中,不过这次的梦境没有那么多光怪陆离,只有许多往事,许多故人,许多深藏在心底的情感,来来去去,走马观花。   那道不属于徐北游的气机耗去了徐北游六十年寿命,但也在无形中帮打开了他的上丹田紫府识海,按照正常情况而言,只有境界修为达到地仙境界才能打开上丹田,徐北游现在一步登天,若是他的下丹田气海完好如初,只是凭此契机便可踏足人仙境界。   可惜此时徐北游的下丹田气海已经荡然无存,人仙境界就此无望,中丹田气府同样无法打开,只剩下一个上丹田紫府便成了空中楼阁。   古往今来,炼气修行都是由下而上地循序渐进,如同修筑楼阁,先打地基,然后才能层层而筑,万没有先建顶楼然后再建底楼和地基的说法,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有人能逆势而为。   其实在七十余年前,倒是曾经有人在无意中完成了这个壮举,只是世人不得而知,后来那人君临天下,一剑劈死了十八楼境界的傅尘。 寶 書 網 W ω W . B ā ο s Η μ ⑦ . ℃ Ο m   从这点上来说,徐北游还不算是彻底走到绝路上,仍是存有一线生机,他若是可以在三年之内踏足地仙境界,那便可多出百年寿元,就此摆脱年纪轻轻便要寿终而亡的凄惨境地。   只是以上丹田紫府重新入道,还要在三年时间踏足地仙境界,又是谈何容易?登天也不过如此。   恍恍忽忽之间,徐北游从梦境中进入到自己的紫府之中,在这方独立于现实之外的天地中,茕茕孑立。   徐北游茫然地环顾四周,依稀之中似乎看到了在自己周围立有三十六道通天巨柱,只是因为雾气昭昭的缘故,看不分明,辨不真切。   心念一动之间,徐北游的视线猛然拉近,雾气散去,复归清明。哪里是什么三十六道通天巨柱,分明是三十六柄顶天立地的巨剑!   徐北游心中惊异,这似乎是剑宗的镇宗绝学剑三十六?   心念刚起,徐北游就看到三十六柄巨剑中有十五剑依次亮起,正是对应了他所会的前十五剑。   徐北游闭上眼睛细细感受已经亮起的十五道巨剑,心神沉浸其中,眼前豁然开朗,十五剑的精义妙解尽在眼前。   徐北游回神之后望向余下的二十一剑,难掩心中震惊,如此说岂不是太乙救苦天尊求而不得的剑三十六全篇竟是悉数在自己的脑子里?   一觉到头,徐北游缓缓睁开双眼,瞧见张雪瑶的面容,展露笑颜。   ——一面漂洋过海而来的玻璃镜上映出一张难掩憔悴晦暗之色的年轻面容,只是与这张面容不相称的是这年轻人的头发,不见半分乌青之色,更甚于冬天白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   年轻人是坐着,在他身后还有一位站着的年轻女子,正拿着一把象牙梳子为他仔细梳理头发。   入秋以来,江都发生的一连串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先是一众镇魔殿大执事气势汹汹而来,然后引来了朝廷的严阵以待,形势一触即发。   本来有十八楼境界的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亲自出手,让许多人觉得剑宗这次怕是要凶多吉少,可谁曾想有一位不知名的剑仙高人横空出世,一剑压下十八楼境界的太乙救苦天尊,迫使镇魔殿一众大执事悉数退走,然后便飘然离去,不知所踪。   真真是事了拂衣去的剑仙风采,一时间风头无两,已经有好事者将其尊位当世剑神。   与此同时江湖上也是传言四起,有说这人其实是剑宗内隐修多年的一尊老祖宗,当年就是他带着公孙仲谋和张雪瑶逃出剑宗的。也有说这位不知名的剑神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是出手相帮剑宗,实则是剑指道门,不日就要登上玄都与掌教真人斗法论道,争夺天下第一人的宝座。更有人说此人其实就是公孙仲谋,当初碧游岛一战,公孙仲谋根本就是诈死脱身,然后藏在江都疗伤,这次被镇魔殿发现了踪迹,才不得不现身出手,过了不多久便要引来掌教真人亲自下山。   纷纷纭纭,让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真假。   而此事的当事人剑宗和道门却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既没有下一步动作,也不见有人出来收拾残局。   在外人看来,这次交手还是道门赚了,虽然道门丢了一个面子,甚至太乙救苦天尊还被斩下一条手臂,但剑宗却是死了一位剑仙上官青虹,如今的剑宗可不比当年的剑宗,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连死两位剑仙,就算是当年有上官仙尘坐镇的剑宗也要倍感肉疼,更何况是如今远不如往昔的剑宗。   现如今不乏有人认为,若不是忌惮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世剑神,道门都可以趁势将剑宗灭去。   风雨飘摇。   徐北游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无言叹息。   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半废人,虽说无上剑体尚在,但龙虎丹道已经随着下丹田气海被彻底废去,一身修为几乎丢了一半。张雪瑶也没有对他过多隐瞒,直言告诉他还剩下不过三年的寿命,若是他能在三年中突破底线境界,那便万事大吉,若是不能,那就只能等死了。   至于传说中的延寿丹药,更是想都不要想,始皇帝祖龙召集天下方士出海寻药无果,武帝晚年同样是大肆炼丹,同样落得寿终而亡的下场,其后历朝历代的皇室从来不吝物力人力去求一颗长寿之药,却都是无功而返,就说如今,以萧氏坐拥天下之豪富,也未必有这等仙家之药,又何况是现在凋蔽至此的剑宗?   宋官官为徐北游梳好发髻后,以一支乌木簪子束住,望着公子整整齐齐的雪白长发,虽然已经有些时日了,但每每看到仍是倍感黯然。   徐北游从绣墩上起身,因为眉发皆白的缘故,如今他不再身着显得突兀的重色黑衣,而是换成了素色淡白长袍,一如他在梦中所见的那道身影。   现在距离当初那一战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段时间里徐北游一直住在东湖别院中调养身体,其他事情则由张安和宋官官负责。   徐北游问道:“师母呢?”   宋官官答道:“主母似乎是出去访客了。”   徐北游点了点头,道:“我们在这里也住了有些时日,该回江都城里看看了,你先去跟管事师姐知会一声,然后我们就动身。”   宋官官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徐北游独自一人走出房门,望着外面的一方碧绿方池,轻声道:“天岚、却邪、玄冥。”   三柄青锋自房内飞剑而出,悬于徐北游面前。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虽然徐北游没了一身气机,但是打开了上丹田识海,并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中以此契机将剑十六臻至圆满,此三剑被他吸纳剑气神意之后,早已与他共为一体,以剑十六御剑,即便没有丝毫气机也可如臂指使。   心之所到,剑之所向。 第六十二章 彼无忌此亦无忌   随着年岁变迁,中原早已不复当年之鼎盛繁华气象,在古时被视作蛮荒之地的江南后来居上,成为天下间最为繁华之地。   天下半数赋税出自江南,而江南半数赋税又出自江都,单以富足而言,江都更甚于如今的帝都。   江都二十四坊,以天元、正心、富贵、荣华四坊登顶,即便是道术坊也要位于此四坊之后,其中天元坊占地最大,也是当年大楚皇城旧址所在,各司衙门都在此处。正心坊在四坊中占地最小,却也是各大私学书院集聚之地,堪称是江南士林菁华。富贵坊,坊如其名,乃是各大豪商富贾所在。至于荣华坊,则是各大世家偏爱之处。   公孙府便是位于荣华坊中,自从徐北游入主以来,更多人开始把这儿称呼为徐府,只不过徐北游始终没有换上徐府的牌匾,仍是将这儿视为师父的遗府而不是自己的府邸。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荣华坊中来到公孙府的门前,车厢中除了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再无他人,车厢外则是个充当马夫的年轻女子。   停车后,宋官官扶着徐北游走下马车,刚刚得到消息张安匆匆出府相迎。   看到徐北游的满头白发后,张安有一瞬间的震惊,继而便将这份震惊深深地埋于心底。   徐北游驻足在公孙府的大门前,仰头望着高高悬着的公孙府牌匾,轻声道:“雨过天晴。”   说罢,他迈步走进大门,宋官官和张安紧随其后。   来到正堂,徐北游坐在主位上,示意徐北游和宋官官分别落座后,有侍女上来奉茶。   徐北游端起茶杯,挥手示意侍女退下,然后开口道:“找个时间把底下那些管事都叫来,让他们见一见我,也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剑宗还没亡呢,先不忙着找新主子,想死就去跳玄武湖,别脏了我的手。”   张安赶忙点头应下。   徐北游抿了口茶水,接着说道:“商贾之流,可以用之,不可信之,所以稳定他们是首要之务,至于剑气凌空堂那帮人,倒是先不着急,这些人说到底还是剑宗弟子,还算有点骨气,而且每个人手上都有道门弟子的人命,不至于如此不济事。”   宋官官轻声应诺。   徐北游端着茶杯沉思片刻,缓缓道:“当日情势危急,师母让我去千金楼中避难,我虽然因故未能去成,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张师姐你明天去给秦姨送个拜帖,就说我重疴在身,不便登门拜谢,特请长辈过府一叙,具体日子由秦姨决定便是。”   张安郑重道:“我今晚就写拜帖,明日一早便亲自送去。”   徐北游放下手中茶杯,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道:“好了,我累了,你们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张安率先起身告退,宋官官略微犹豫后也随之离去。   徐北游坐在这张公孙仲谋曾经坐过的紫檀椅子里,身子有几分倾斜,略带几分轻佻随意,伸手挽起自己的一缕白发,闭着眼睛道:“名,权,钱,地位,女人,每一样都是涂着蜜糖的毒药,我辈修士,说什么求长生之道,又有几个能够长生,不过是以一身修为换一世荣华罢了。”   徐北游睁开眼睛望着头顶,轻轻说道:“阁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不知何时在徐北游头顶上方的屋梁上站了一个人,徐北游这一抬头,两人刚好四目相对,那人显然没想到徐北游竟然能发觉自己的存在,脸上闪过一抹惊疑神色,不过也没有就此离去,而是从房梁上飘然落地,望着徐北游微笑道:“在下魏无忌,今日做了不请自来的恶客,还望主人家海涵。”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白了头的缘故,徐北游不但言行举止带着一股子暮气,就连心态上也如上了岁数的老人一般古井不波,坐在椅上一动不动,淡然道:“原来是暗卫府三大都督之一的人猫魏都督亲临,徐北游惶恐,只是重病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望都督大人海涵才是。”   两个海涵,不温不火,却都透着一股隐隐的试探味道。   人猫魏无忌,与冢蟒査擎、病虎张无病、飞熊禹匡等人齐名,同是先帝四大亲卫,也是四大亲卫中最先崭露头角之人,单从外貌而言,魏无忌看起来比张无病和禹匡还要显得更为年轻一些,面容英俊,虽带几分阴沉却无半分柔媚之气。   魏无忌一笑置之,平淡道:“非是魏某人自夸,如今能听到人猫二字后还能安之若素的年轻人可是不多。”   徐北游脸色平静,“徐某不才,半个月前刚刚见过了镇魔殿的太乙救苦天尊,丢了大半条命,不过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想要让徐某吓一跳,最起码也得是掌教秋叶亲自下山才行。”   魏无忌脸色微沉,他已经很多年没遇见过敢如此和他说话的晚辈了,哪怕是端木玉面对他也要毕恭毕敬,只是多年的庙堂厮混让他比之年轻时多了一份深厚城府,没有立刻发作,不过也没去故作客套,眼前这年轻人还不足以让他去郑重对待。   徐北游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膝上,缓缓说道:“阁下是不是觉得我好大的胆子?其实我的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都是被一点点逼出来的,小子年少,说几句轻狂言语,也是奉劝阁下一句,若是来求人的,不妨把态度放低一点,这样于人于己都方便。”   如果是以前的徐北游,肯定不敢如此说话,只是经过上次之事后,徐北游性情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改变,总觉得心中自有一股豪气,不吐不快,一如手中长剑,只向直中取,不往曲中求。   魏无忌不怒反笑,微微低垂着眼帘道:“你倒是有几分当年上官仙尘的风采,可惜是个废人。”   徐北游淡然道:“是不是废人,你要问太乙救苦天尊。”   魏无忌猛地抬头,嗓音中正平和,但语速却是极快地问道:“到底是谁败退了太乙救苦天尊?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刚才又是如何发现我的?”   徐北游仍是脸色平静,把刚才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去问太乙救苦天尊。”   “竖子找死!”魏无忌终于是勃然大怒。   瞬间杀意满堂。   一位地仙大高手的杀意,足以让寻常的普通人直接瘫软在地,也可以让鬼仙境界以下的武夫连出手反抗的欲望都没有。   只是徐北游好似对此一无所觉,笑了笑道:“我不想死,而且你也不敢杀我,毕竟这儿是江都。”   魏无忌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是说那三个女人?本督就算现在杀了你,她们还敢杀了本督不成!?”   徐北游道:“是我说错了,是魏都督根本就不想杀我,有杀气却无杀意,说明魏都督不过是想要吓唬吓唬我。早就听闻人猫心机深沉,素以谨慎著称,在没有摸清我的底细之前,您是绝不会贸然出手的,毕竟太乙救苦天尊都要被斩下一条手臂,您又怎么会置自己于险境之中。”   一瞬间所有的杀气都消失不见,魏无忌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笑容,道:“不愧是剑宗首徒,心思缜密,也难怪要让公主殿下记挂几分。”   徐北游从椅上起身,默然片刻,拱手道:“方才有失礼之处,还望魏都督见谅。”   魏无忌从袖中取出一折信封,道:“魏某受公主殿下所托,带了一封书信。”   徐北游接过书信,轻声道:“有劳魏都督。” 第六十三章 北游之后再南归   徐北游同样交给魏无忌一封他早就写好的信,信中详细讲述了此次镇魔殿来袭的经过,甚至对于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也没多加隐瞒,只是将自己的几个梦境一笔带过。   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现在他已然站在风口浪尖上,再去藏拙已经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将这些拿出来增加自己的份量筹码,使自己不会轻易成为一颗弃子。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魏无忌这位堪称是日理万机的暗卫府都督自然不会再在徐北游的身上浪费时间,就此离去。   魏无忌离开后,徐北游拆开信封,信封中竟是有两封信,一封是萧知南的信,字迹娟秀,另一封却是韩瑄的信,笔力雄浑。   萧知南的信很简单,无关乎朝局,也无关乎什么“正事”,主要就是表达了一下对徐北游的关切问候,也大概说了下萧白对他的评价,总体来说徐北游留给这位齐王殿下的印象还算不错。   至于韩瑄的信,则只有简洁的四个字,表字南归。   道门的开山祖师为道祖,道祖之下则是庄祖,庄祖主张顺从天道,而摒弃人为,留有南华真经传世,南华真经共有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逍遥地仙的说法便是取自于南华真经内篇中的逍遥游,而萧皇所学三剑之法更是出自南华经的杂篇说剑。   韩瑄虽是儒门中人,却也曾拜读庄祖的南华经,他为徐北游取名北游二字,正是引用了南华经中的外篇知北游,其中知为寓托人名,故而以徐字代之,于是便有了徐北游一名。   古来名字,名和字相辅相成,或是同义,或是反义,或是相辅,如萧瑾的表字怀瑜,取自握瑾怀瑜四字,而萧煜则是将煜字拆解开来,一火一日一立,双日并立,大放光明,故而表字为明光,又如萧白萧太白,白者,太白金星也,故曰太白,另有完颜北月字玄阴,北方为玄,月为太阴,故为玄阴。   如今韩瑄为徐北游取表字,本想以“知北游于玄水之上”一句为他取表字玄水,只是当今皇帝萧玄名中已是有个玄字,韩瑄身在庙堂,不得不避讳一二,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为徐北游取反义表字,南归。   北游,即是向北游历,北为玄,玄为幽远,故而北方为不可知之地,北游即是“道”不可知,若能南归,“道”便可知,则大道可期,长生有望。   徐北游将信重新装入信封,轻声自语道:“南归,徐南归,先生你是要告诉我北游之后再南归吗?”   外面有秋雨渐起。   徐北游将信封揣入袖中,望着屋外的秋雨怔然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宋官官去而复返,轻声禀报道:“公子,李师道亲自递了拜帖。”   徐北游仍是望着外面雨幕,问道:“李师道?就是那个名震两淮的大盐枭?”   宋官官点头道:“是他。”   徐北游轻笑一声,“他倒是消息灵通,我前脚回来他后脚就知道了,既然是他亲自过来,那就请他进来吧。”   宋官官应声退去。   不多时后,沐着丝丝缕缕的秋雨,身材高大的李师道穿过雨幕,来到堂前。   徐北游起身相迎。   看到徐北游的满头白发,李师道有了片刻的失神,不过老人毕竟是久经风雨的老江湖,很好地将这抹惊讶遮掩过去,笑着抱拳施礼道:“徐公子。”   在李师道打量自己的时候,徐北游也在打量着这位名震两淮的大盐商,就相貌而言,老人大约是花甲年纪,一头花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材高大,不像是个商人,倒更像是个军伍中人。   自古以来,盐铁两项便是朝廷利器。所谓盐商,就是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以换取盐引,然后再运销食盐的商人。   盐商又分为窝商、运商、场商、总商等,其中以总商与朝廷关系最为密切,也是身家最为雄厚,乃是盐商中的巨头。   盐商本就豪富,能成为盐商的巨头更是富上加富,老人便是两淮一带的第一盐商总商,家大业大,上次萧白来江都筹措钱粮,老人虽然只捐银九十万两,却是又白送了二十船粮食,这份手笔不可谓不大,萧白的请功折子上自然也有老人的名字,前不久朝廷已经有旨意下来,封了他一个六品散阶,真要按照庙堂的规矩来说,老人已经是官身,而徐北游却还是个连功名都没有白身商贾。   当然账不是这么算的,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三人同样没有什么官身,却是可以左右江南政局,甚至能够影响江南军左都督的人选,徐北游虽是白身,但有剑宗首徒的这层身份在,便是魏无忌、张无病等人也要对他高看几分。   徐北游伸手示意老人请坐。   老人也不过多客气,入座之后双手支撑膝盖,大马金刀,道:“老夫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性子,有话就直说了,此番前来叨扰,是想请徐公子帮一个忙。”   徐北游稍稍前倾身子,“李老板请讲。”   李师道缓缓说道:“早些年的时候,公孙先生还在江都,那时候的江南可不是如今这般乌烟瘴气。”   老人语气多了几分感慨,道:“先生本就是公孙氏的家主,举止有度,不怒而威,而且出手慷慨,广为施舍,无论贫富贵贱都是有求必应,休说是我们这等人,便是谢苏卿等人也曾受过先生的恩惠,若是有什么大事,都是由先生出面斡旋解决,可以说先生在那时候的江南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所到之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徐北游刚好捏起茶杯的双指微微一颤,使得茶水荡漾起几许涟漪波纹。   李师道长长叹息一声,“如今公孙先生不在了,徐公子是公孙先生的传人,所以老朽就只能来找徐公子帮这个忙。”   徐北游放下本想要端起的茶杯,轻声问道:“不知是什么事情?”   李师道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最近从北边过来一伙不知名散修,行事很是张狂,打伤了我供养的一位人仙高手,并且还绑架了犬子,要老夫拿出二百万两银子去赎人。实不相瞒徐公子,老夫前不久见了张老佛爷一面,只是老佛爷说了,如今她已经放权,不管这些事情,现在由公子掌着剑气凌空堂,所以此事还要来劳烦公子。”   徐北游眯起眼睛道:“也就说这伙人不是家狗,而是野狗。”   李师道点头道:“八九不离十。”   徐北游慢慢说道:“既然我接了师父的班,主事剑气凌空堂,那么自是旁无责贷。”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李师道起身拱手作揖行礼,道:“老夫静候佳音,告辞。”   徐北游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恕不远送。”   高大身影出了门外,沐着秋雨离去。   站在徐北游身旁的宋官官轻声道:“公子,鬼丁比较熟悉这方面的事情。”   徐北游嗯了一声,吩咐道:“你先把事情交代下去,让鬼丁查一查那些人的底细,同时剑阁那边你也去打个招呼,毕竟他们是多年的地头蛇了,根基人脉不用白不用。”   宋官官应诺而去。   在宋官官跨出门槛时,徐北游忽然道:“官官。”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宋官官疑惑地转过头来。   徐北游微笑道:“你自己小心点。”   宋官官脸上露出一抹发自真心的笑容,重重嗯了一声。   宋官官离去后,徐北游自语道:“既然我要接过师父的担子,当年师父能做成的事情我自然也要做,师父至阴,无为而无不为,我至阳,无畏而无不畏。 第六十四章 有同乡自西北来   剑宗毕竟扎根江南多年,虽说在道门面前有些不堪一击,但在寻常修士的面前仍是一个无法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   徐北游下达命令的三日后,宋官官与鬼丁返回公孙府府,来到书房面见徐北游。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孙仲谋时代,宋官官在十二剑师中排名最末位,很少有能说话的机会,但到了徐北游时代,因为主仆二人的情分,她青云直上,成为实质上的剑气凌空堂话事人,此番便是由她向徐北游禀报。   “公子,经过探查,那伙人是从西北地界过来的一群巨盗,专门挑巨富之家或是商队下手,此番他们从蜀州入湖州,再从湖州来到江都,已经是连续作案十余起,大多数人家选择破钱免灾,也有几家死扛到底的,都是损失惨重,事情闹到了暗卫府,西北暗卫府和江南暗卫府联手出动百余人围捕,却是连他们的影子也没抓到,这是那些巨盗的详细资料。”   徐北游接过宋官官递上来的一本小册子,大致浏览了一遍,将册子放到桌上,道:“出身西北,还是我的半个同乡,里面个个都是鬼仙境界以上的角色,领头之人更是有人仙境界,这么一股势力,朝廷和道门怎么都不管?”   宋官官道:“这些人心思缜密,每次出手都极有分寸,绝不会招惹到朝廷和道门的身上,再加上他们实力高强,稍有风吹草动就远遁千里,所以朝廷和道门也不会大动干戈地却围剿他们。”   徐北游略微沉思片刻,道:“曾经死在我剑下的十二狼盗与他们相比真是小孩子打闹一般,只是有一点我没想明白,江都不比西北,西北塞外毕竟是苦寒之地,常常数百里无一丝人烟,他们在那儿横行霸道也就罢了,江都却是三朝繁华之所在,高人无数,即使是道门也不能在此为所欲为,他们又凭什么敢来这儿滋事?”   此时张安也在场,比起宋官官她的心思更细腻一些,略微思量后,轻声道:“少主的意思是有人把他们请来的?”   徐北游平淡道:“到底是为什么来的,现在还不好说,只要不是冲着我们剑宗来的,都可以不去理会。”   张安脸色微变,道:“若是冲着我们剑宗来的呢?”   徐北游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师姐,你派人去查一查李师道,看看他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举止。”   张安一点就透,明白徐北游这是担心李师道联合这群西北巨盗一起做局设套,点头道:“我立刻安排。”   徐北游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之所以要答应李师道,是因为现在不少人都觉得我们剑宗已然风雨飘摇,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剑宗仍旧是剑宗,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侮的。”   宋官官沉声道:“公子,这件事交给我们吧。”   徐北游略作思量后点头道:“如今剑宗以剑气凌空堂实力最强,即便没了赤丙四人,还有八位剑师,再有剑阁相助,足以灭去这伙巨盗,那就让剑气凌空堂去做这件事,御甲和玄乙都参与其中,加上你和鬼丁从旁协助,给这伙人送上一份见面大礼,让他们知道知道江都的天到底有多高。到底是谁把他们请来江都的,也差不多能试探出个大概。”   一直装哑巴的鬼丁终于开口,拍了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少主妙算,可谓是一石二鸟。”   徐北游淡然笑道:“办好差事,别出纰漏,我心中自由计较,不需你溜须拍马。”   鬼丁小心低下头去,恭敬应是。   张安等三人正要退下,忽然听到徐北游似是问他们,又似是在问自己,“要不我亲自去见一见这些西北同乡?”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主动搭话。   随着徐北游权势日重,尤其是除去赤丙等叛逆之后,威严渐深,行事也愈发让人琢磨不透,剑宗之内已经没人再敢像以前那般轻视于他,而在他眉发尽白之后,一身修为境界也让人看不分明了,愈发显得高深莫测,不敢轻易揣度。   徐北游摆了摆手,三人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后,他重新拿起书案上那份记载了这伙西北巨盗详细资料的册子,眼神晦暗,没来由想起一句话。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巧的是,徐北游今年刚好二十一岁。   他出生于承平元年,也就那一年,内阁次辅韩瑄以结党罪名被革职返乡。   如今的剑宗也的确是败军之际,危难之间。   多事之秋。   许久,徐北游放下手中的册子,摒弃诸多杂念,心神缓缓沉入紫府之中,开始修炼宋官官交给他的未央剑经。   这是上官青虹的遗物之一,本是交由宋官官修炼,无奈此法需要以破后而立为前提,当年上官青虹由诡道剑转为仙道剑,也算是不破不立,故而才能练成此法,如今徐北游一身龙虎丹道的修为尽失,正合此法精要,倒也是一份不小的机缘巧合。   若说龙虎丹道是修炼气机,那么未央剑经便是修炼神魂,前者是由实转虚,后者则是由虚转实,无疑后者的难度比起前者高出太多太多,毕竟没有谁能一开始就打开上丹田紫府,这也是为何未央剑经开篇即言要破后而立,因为这门法诀自创出以来就是为了给那些跌境的地仙高人修炼的,无论如何跌境,失去只是体内气机,自身神魂则不会有太大变化。   当年上官仙尘出世,一人一剑便搅动天下大势,无数地仙高人在他剑下或是殒命,或是重伤。道门镇魔殿殿主无尘便是伤在上官仙尘的剑下,虽然逃得一命,但是跌境不止,于是他带着这卷未央剑经离开道门觅地潜修,中途结识了不能修行的萧皇,因惜其才华,将此卷未央剑经传于萧皇,这才有了萧皇日后的无上风光。   后来萧皇将未央剑经转送给了上官家的家主上官金虹,上官金虹对此并无兴趣,于是又将它给了自己的胞弟上官青虹,最后经由宋官官之手,终于是到了徐北游的手中。   不得不说是缘分二字,因上官仙尘和诛仙而起,最后又是因为诛仙的缘故,归于徐北游。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徐北游缓缓睁开眼睛,眼底如同一汪古井,有剑倒影若隐若现。   自从徐北游与太乙救苦天尊一战之后,也不知该说是脱胎换骨,还是该说走火入魔,反正徐北游感觉自己整个人有一种奇妙感应,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就好似天下万物尽在其掌握之中,挥手之间可翻云覆雨,呵气成风,呼气成雨,打个喷嚏便是电闪雷鸣。   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徐北游开始逐渐明白谪仙大材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了,如果说以前的他还要勤来补拙,那么现在的他便无需如此了,过目不忘只是等闲,触类旁通也是寻常,他甚至有一种大概可以称之为“一法通则万法皆通”的感觉,尤其是在剑道一途更是如此,他能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中便将剑十六融会贯通就是明证。   这本未央剑经既然名称中有“剑”字,自然也是属于剑道一途,故而徐北游在打开紫府识海的前提下,修炼速度堪称是一日千里,大概今年年底便可臻至小成,那时候的他单以境界而论,已经与人仙巅峰的赤丙没有什么区别。 第六十五章 卧虎南下携紫电   江都位于江州境内,早在大楚年间时,江都本身就是大楚京师,故而江州顺理成章地成为直隶州,及至大郑改立东都为京师,才将齐州和燕州的一部分单独划分为新的直隶州。   直到现在还有南北直隶的说法,北直隶自然是指如今拱卫帝都的直隶州,而南直隶说的就是江州。   当年陆谦于江都起事,以大江为界,与萧皇一南一北两分天下,江州正是他的屯兵所在,定鼎一战之后,陆谦覆灭,大齐立国,江州驻军被裁撤大半,就连水师精锐也在征伐卫国时被魏王萧瑾带走大半,如今的江州可谓是文重武轻到了极点,已经是几十年不闻金戈铁马之声。   一行人入了江州境内,走走停停,似是游山玩水一般,为首之人是一名相貌雌雄莫辨的年轻人,一身黑色锦衣,骑在一匹漆黑骏马上,身形随着马背左摇右晃,整个人显得好生懒散。   除他之外则还有八人不行,堪称是“奇形怪状”,有衣着裸露到让正人君子不敢直视的妖娆女子,也有俊俏到比女子还要秀美三分的少年,有身高九尺的壮汉,也有翘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花甲老者,有全身覆盖在铁甲之下的武士,也有头皮泛青的赤脚僧人,最后则是一对堪称是神仙眷侣的夫妻,男的自然是玉树临风,手持折扇,女的也是娇俏可人,手捧一支玉箫。   除了这九人之外,还有一辆马车,马车中束缚着两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和一名还未及冠的少年。   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明显与后面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兴许是觉得坐着不舒服,干脆向后转过身来,躺在马背上,懒洋洋道:“老六,前几天那些人的身份打探清楚没有?”   在江湖上,论资排辈可不是看年龄,而是看各人的本事实力,实力冠绝的,哪怕是个十岁稚童,那也是魁首人物,实力不济的,哪怕是个耄耋之年的垂垂老朽,也只能站在一旁听别人的号令。   那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回答道:“是剑宗的人,江南素来就是剑宗、白莲教和闻香教的地盘,不过后两者在定鼎一战后便四分五裂,有一部分不愿归顺朝廷,逃往西域,剩下的这部分大多时候也只是蛰伏,远不如剑宗上下齐心。”   年轻人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温柔迷人,啧啧道:“原来是剑宗,这可是当年的九流之首,出过上官仙尘这等大人物,就算是现在势微也仍是底蕴深厚,玄教教主慕容玄阴和道门的太乙救苦天尊先后赶赴江都,竟是全部铩羽而归,这可是两位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而且都是位高权重之人,远非孤家寡人的散仙人物可比,若是上官仙尘或公孙仲谋在世,自然不怕他们,可剑宗现在不过是一群孤儿寡母,怎得还有如此实力?想不通啊,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身高九尺的汉子咧嘴笑道:“老大,江湖传闻那剑宗的宗主夫人曾与道门的掌教真人定下婚约,说不定就是她去求了掌教真人,以掌教真人天下第一的境界实力,两位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自然不能奈何剑宗。”   年轻人白了他一眼,妩媚天成,“蠢货,先不说道门掌教真人一心求飞升,轻易不会下山,就算真的下山,慕容玄阴也就罢了,那太乙救苦天尊可是道门中人,难道那道门掌教还会对自己手下的人出手不成?”   妖娆女子笑道:“这可就说不准了,男人嘛,从来都是见色忘义之辈,那剑宗夫人既然是他的旧爱,休说是几个同门中人,便是亲老子来了也是照打不误的。”   那稚嫩少年接过话头,小声道:“慎言,慎言,我听说到了掌教真人这等临近飞升的修为,凡是提起他的名字,他便能心生感应,提他之人的修为越高越是如此,而且他的生身之父叶重早已亡故,你这般议论他和他的亡父,你就不怕他招来一个天雷劈死你?!”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妖娆女子也不敢不信,缩了缩头,咕哝道:“掌教大人是天上的神仙人物,大人有大量,怎么会与我这等小角色计较,骑在马背上的年轻人见此情景,嗤笑道:“瞧你们这点出息,我估计不用道门掌教出手,随便来个什么大真人,你们就得吓得跪地求饶。”   稚嫩少年嘿然道:“天大地大,活着最大,只有活着才能去求那长生大道,才能去逍遥快活,老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年轻人用鼻音轻哼了一声,仰头望着高阔天空,感叹道:“是这个道理没错,什么陆地飞仙,什么飞升神仙,若是不能活着,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上官仙尘怎样,举世无敌又如何?还不是身死道消,就连他的剑宗也险些倾覆。想那道门掌教真人和萧皇曾经双骑并行入中都,两人当时是何等意气风发,再看如今,萧皇已作古,掌教却有望去天上做逍遥人,两者之间又岂止是天壤之别?”   老者见一众人越扯越远,不由清了清嗓子,强行插话道:“前尘往事不去多说,只说当下,剑宗势微,那只是相对于道门而言,对于我们来说,剑宗仍是高山仰止,不说剑宗本身即是宗门,只说它掌管江南的丝绸、盐铁、米粮和海运生意,那便是富可敌国的家当,只凭银钱就能砸死我们,若是引来了剑宗窥伺,我们此番江南之行怕是要平添许多变数。”   年轻人眯起眼睛,缓缓说道:“我们这点小阵仗,还惊动不了张雪瑶,我听说最近有个剑宗少主横空出世,很是不凡,先是孤身一人突破镇魔殿的层层阻拦从西北来到江南,然后又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手掌剑宗大权,这次若是剑宗出手,八成就是此人的意思,我也正好想会一会这位剑宗少主,看看他是否真如外面传得那么厉害。”   神仙眷侣中的男子合拢起折扇轻轻怕打着手心,微笑道:“就怕那位剑宗少主避其锋芒,自己不敢出头,只是手下的人过来送死。”   持玉箫的女子道:“不过听说那位剑宗少主曾经亲自手刃了一位人仙巅峰的高手。”   年轻人从马背上坐直身体,讥讽道:“我没将他放在眼里,我还是更想领教一下道门齐仙云的手段,前几年我曾在临仙府与齐仙云有过一次交手,输了,那小娘皮对外宣称是人仙境界巅峰,实则一只脚已经踏入地仙境界,现在几年不见,怕是已经成就地仙境界。只是齐仙云我都不怕,还会怕他?”   说话间,年轻人手中出现一柄长剑,横放身前。   其余八人看向此剑时,眼神中都有毫不掩饰的忌惮。   他们八人无论相貌还是出身都毫不相同,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都曾败在此剑之下,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成了此人的属下,随他从西北千里迢迢来到江南。   此剑名为紫电,剑长四尺,柄长三寸,通体紫色,应天雷之气而铸,剑出如电。   细细说起来,此剑与剑宗还有莫大关系,乃是剑宗十二剑之一,与另外一剑青霜齐名,并称为紫电青霜。   这年轻人不知是何方神圣,携带紫电横空出世,当徐北游还在丹霞寨中苦练公孙仲谋留下的剑谱时,他已经一剑败尽西北塞外地仙以下的各路高手,闯出了偌大名头,得了一个卧虎的绰号。   年轻人抬头望着天际边划过的一抹流光,轻笑道:“终于来了。” 第六十六章 以剑作注赌胜负   一道剑光之后又是一道剑光,九人都是久经阵势的修士,自然熟悉这些,分明就是达到人仙境界的剑修高手御剑时的流光,不说别的,就是这份阵仗就足以让年轻人之外的其他八人如临大敌,若不是为首的那年轻人境界高妙难测,谁愿意来这儿送死?   两道剑光在不远处落地,显露出本来面容,正是两名背后负剑的剑修。   剑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腰间悬剑,也不是随便什么剑都可以放于剑匣之中,唯有宗主、首徒、各殿阁之主、长老方可如此,其余人等只能负剑。至于宋官官伞中藏剑则另作他说。   二人正是剑气凌空堂的御甲和玄乙,片刻后又有四道身影接踵而至,共有六名剑气凌空堂剑师挡在一行人的前进道路上。   马上的黑衣年轻人坐直了身体,啧啧道:“两位人仙,四位鬼仙,真是好大的阵仗啊,不知有没有地仙境界的高人亲自压阵?”   “杀鸡焉用牛刀?”宋官官提着一把崭新油纸伞缓缓走来,轻声道:“对付你,我们这些人就够了。”   宋官官早就是鬼仙巅峰的境界,只是她先前所修法门是一条羊肠死路,本是要止步于鬼仙境界,故而在十二剑师中排名末尾,不过在她得了上官青虹的传承之后,顺理成章地突破自身桎梏踏足人仙境界,虽然还比不上当初的赤丙,但已经不次于玄乙和御甲二人。   黑衣年轻人笑道:“早就听闻剑宗少主有位心腹侍女,代他掌管剑气凌空堂上下,想来就是姑娘你了,此番竟是姑娘大驾光临,在下真是惶恐呐。”   虽然嘴上说着惶恐,但年轻人脸上仍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看不出半分惶恐之意。   兴许是跟着徐北游的时日长了,宋官官也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沉静,平淡道:“惶恐也好,无畏也罢,不过是看手段高低罢了,闲话不再多说,我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说罢,宋官官向后退去,另外六人则是齐齐向前,结成剑阵。   剑宗弟子素来以剑阵闻名,与道门注重攻守兼备的诸多阵法不同,剑宗剑阵只重杀伐,剑阵即杀阵。   六人拔剑结剑阵,剑气汇聚于为首的御甲和玄乙各自手中的三尺青锋上,成一往无前之势。   年轻人轻敲剑鞘,闭目养神,竟是完全不将剑阵放在眼中,目中无人到了极点。   无需他开口示意,在他身后的八人几乎就在同时向前冲出,对上御甲等人的剑阵。   八位鬼仙境界,听着很是厉害,可对上倾巢出动的剑气凌空堂仍是相差太多,先不说御甲和玄乙已经是人仙境界,就说剑宗六人结成剑阵,上下一心,而八人却是各自为战,犹如乌合草寇对上正规官军,自然是一触即溃。   御甲和玄乙依仗着境界优势,又有剑阵为依托,如豺狼冲入羊群,先是御甲一剑点破山羊胡老者的护体罡气,在他胸口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剑痕,接着又是玄乙趁机用出七杀剑,瞬间剑气如狂风回旋,整整七波剑气之后,八名鬼仙境界已经是人人带伤,而被破去护体罡气的老者最是凄惨,整个人血肉模糊,眼看是不活了。   神仙眷侣中的女子脸色凝重,将玉箫捧在唇边连续吹出八个音节,与此同时,她的丈夫也打开手中折扇,奋力一挥,高声道:“大风歌。”   霎时间,大风呼啸,其中似有女子呜咽,如泣如诉。   御甲和玄乙两位人仙倒是未曾如何,可其他四位鬼仙境界的剑师却是露出一抹恍惚神色,毕竟不是人人都会剑十五剑心通明,更不可能有人像徐北游这般早早打开紫府识海,这等惑人心神的手段最是难防。   御甲和玄乙是多年的老搭档,自然不只是会用剑阵杀敌,单人单剑或是双人双剑同样不弱,两人当机立断脱离剑阵,一人一剑杀向这对男女。   一般来说,到了鬼仙境界的修士都有一二种保命手段,山羊胡老者没能用出自己的保命手段就已经毙命于两位人仙高手的夹击之下,余下七人自然无不心悸,此时夫妻二人再度陷入被御甲和玄乙联手夹击的险境,剩下之人再也不敢藏私,纷纷用出自己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只见妖娆女子伸出纤手一挥,出现无数似虚似实的粉色蝴蝶,而稚嫩少年则是从袖中取出一只兔子大小的雪白异兽,将其奋力掷出,异兽身躯一蜷化作车轮大小的火球。   御甲和玄乙不敢大意,躲闪开来,毕竟如今是他们局势占优,没必要去死斗,剑宗讲究一个一往无前不假,可一往无前却不代表莽撞。   就在此时,一直端坐在马背上的年轻人终于出手,不见他如何动作,只见一道紫芒闪过。   御甲和玄乙身后的远处,掠阵的宋官官猛地向前,在地面上踩踏出九朵莲花,整个人瞬间飘近战阵。   御甲和玄乙在这一瞬间几乎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虽说两人年岁大了之后不复早年锋芒之盛,但好歹还是在生死之间走过几遭的人物,两人不退反进,御甲手中长剑化作飞剑,玄乙则干脆是张口一吐,从喉间喷吐出一道白色长练,竟是要拼死一搏。   出剑的年轻人咦了一声,似乎是没能料到二人竟是敢于如此,故而没有继续出剑,而是飘然下了马背,反手一剑挡下宋官官一记悄无声息的伞剑。   那匹黑色骏马却是没有这般好运气,在两位人仙剑师的剑气之下,直接化作一团血舞,尸骨无存。   年轻人手中紫电已然出鞘,面对三位人仙高手的隐隐合围之势怡然不惧,笑道:“虽然都是人仙境界,但是人仙境界与人仙境界却还是有所不同,我曾听说剑气凌空堂有个很不错的人仙高手叫做赤丙,不过可惜死在了你们少主的手中,既然你们少主能以鬼仙境界杀得人仙巅峰,那我以一己之力屠戮你们三个人仙也在情理之中。”   宋官官面无表情,没有半分开口说话的兴趣。   年轻人也不觉得尴尬,随手抖出一个剑花,自说自话道:“虽然我现在还不是地仙境界,但也不过是只差临门一脚而已,现在江湖上有个年轻四俊的说法,仿照当年萧皇的四大亲卫分别取了绰号,依次是潜龙、卧虎、雏凤、幼麟,道门齐仙云得了潜龙之称,青鸾郡主萧元婴得了雏凤之号,在下不才,勉强拿了个卧虎,至于幼麟,说的就是你家少主了。我不是个嗜杀之人,与其浪费时间和你们交手,我更想会一会你们那个少主。”   宋官官皱了皱眉头,她也听说过年轻四俊的说法,齐仙云不用多说,那是天下公认的年轻一代第一人,而萧元婴越境之快更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人若真如他所言,乃是四俊中的卧虎,那还真不是能轻易对付的角色。   年轻人将手中青锋插入身前地面,笑眯眯道:“此剑名为紫电,剑宗十二剑之一,我想以此剑为赌注与你们少主赌斗一场,若是他赢了,此剑自是物归原主,若是他输了,则要再送一把不输紫电的名剑给我。”   宋官官转头向后望去,视线沿着一条小径延伸到一处高坡上。   那儿不知何时有了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人,满头白发。   他站起身,平静道:“我答应了。” 第六十七章 年轻四俊赵廷湖   年轻人仰起头,高声问道:“想来阁下就是剑宗少主,果真不吝与我一战?”   徐北游从高坡上飘落,走上前来,抬手示意剑气凌空堂一众剑师退下,道:“我是徐北游,你刚才说的,我答应了。”   宋官官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此人凶厉,而且手段莫测,还是交由我们应付吧。”   还有一点宋官官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徐北游如今的境况很是玄妙,也不知该说是重伤未愈,还是该说修为大损,总之是让人看不透,也更让人放心不下。   徐北游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他本就不是什么千金贵子,一路披荆斩棘地从西北来到江南,数次险死还生,他从不惧与人争斗,而且现在的他只剩下三年寿命,也已经到了不得不搏的地步。   能早一日集齐剑宗十二剑,便能早一日踏足地仙境界。   徐北游的本意只是想要让剑气凌空堂的剑师将这一行不守规矩的外来人彻底绞杀,只是为首年轻人的实力超出了他的预计,而那人取出十二剑之一的紫电后,更是让他改变了主意,所以那年轻人提出赌斗的条件后,徐北游并未如何迟疑便答应下来。   年轻四俊,潜龙、卧虎、雏凤、幼麟,其中包括徐北游在内的三人都是出身于高门大宗,只有卧虎是个特例,他本就是一名出身于市井之间的江湖散修,自身机缘福泽深厚,这些年来只是前人洞府就找到六个,师父拜了八个,红颜知己和老丈人认了四个,神兵利器和法宝足有双手之数,紫电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天材地宝和灵丹妙药,更不用提那些数不胜数的功法秘籍。   就是这等天大的福泽,让他这个资质根骨平平、没有宗门传承的市井之徒,竟是一跃成为可以和齐仙云等人比肩的四俊之一,甚至在排名上还压过了萧羽衣和徐北游二人。   与齐仙云、徐北游等人不同,他一身所学分别来自前人遗留、各种秘籍、八位师父、四位老丈人,堪称是极为庞杂,道门、佛门、剑宗、玄教、儒门、天机阁、巫教,甚至是暗卫府的秘法,他都有所涉猎,眼界不可谓不广,也不可谓不高,当初他与齐仙云交手,哪怕齐仙云的境界高于他,他仍是可以看出齐仙云一只脚已经踏足地仙境界,自知不敌,果断退去。   今天却是有意思了,他竟然看不透这位剑宗少主的深浅,难不成他的境界比齐仙云还要高?若是真的比齐仙云还高,那岂不是地仙境界?开什么玩笑,这天底下哪有二十岁的地仙境界?即使是当年的掌教真人秋叶,也是在二十五岁那年才踏足地仙之境。   年轻人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他本不是这幅雌雄莫辨的相貌,反而是稀松平常,放到人堆中便分辨不出来的那种,只是因为他在早年时误食了一株八百年的阴烛草,体内阴阳逆转,虽然被洗筋伐髓,资质根骨大进,但相貌也变成了这般样子,若是换上女装,堪称是个绝色佳人。   他提起手中紫电,缓缓说道:“我姓赵,走肖赵(赵的繁体字为趙),以前的名字就不提了,我现在叫赵廷湖,朝廷的廷,江湖的湖。你我二人年龄相仿,也算是齐名,我走的是以战养战的武修路子,与你一战,对我修为都大有裨益,无论输赢都不算亏。”   徐北游从腰间抽出却邪,“剑宗十二剑,我有四把,其中玄冥是先师的遗物,天岚是我的佩剑,莫名已经另作他用,还剩下却邪一剑,你若是能赢我,却邪一剑归你。”   赵廷湖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话音未落,赵廷湖已经是动了,倏忽之间如同移形换位,在身后拉出一连串的残影,手中紫电划出一抹璀璨流光,直直点向徐北游的咽喉。   徐北游面容平静,身形好似一片落叶,几乎就在同时也随之向后退去。   紫电的剑尖距离徐北游只有三尺距离,可这三尺却犹如天堑一般,任凭紫电如何之快,也难以缩小半分距离。   不见徐北游如何动作,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刹那而至,刚好击中紫电的剑脊。   此剑正是玄冥,上代剑主为公孙仲谋,也是迄今为止,徐北游手中诸剑中剑气最盛的一剑。   赵廷湖瞳孔猛地收缩,脚下虚踏几步,踩踏出点点元气涟漪,转瞬间又是退回到自己的原本所站的位置。   赵廷湖颇有几分惊疑不定道:“以意御剑,这可是要打开上丹田紫府识海才能有的手段,莫非你真的是地仙境界?”   徐北游背负双手,任由玄冥一剑自行回到他的身侧悬空竖立,淡然道:“我是否有地仙境界,你再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赵廷湖冷笑一声,“那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御剑有几!”   紫电划空,道道青色剑气激荡,虽然并非是剑宗的四九白金剑气或是无生剑气,但却是出自道门一脉的青莲剑气,不像剑宗剑气那般非黑即白,阴阳相济,既有锋锐又有坚韧,施展开来之后,如同一朵巨大青莲缓缓绽放。   徐北游的身形飘忽不定,躲过一道道青莲剑气,看似随波逐流地飘荡,实际上却是有意无意地飘向赵廷湖。   赵廷湖眯起眼,整个人身形如同陀螺一般开始飞速旋转,无数青莲剑气齐齐而动,眨眼间结成一张绞杀剑网,好似罗网捕鸟雀一般朝着徐北游当头罩去。   徐北游身形悬空猛然拔高数丈,堪堪越过剑网,长袖一甩,又是一剑激射。   只见两人之间骤然掠过一道璀璨剑光。   此剑应八方之气而铸之剑,天岚。   这柄剑宗十二剑中最为锋利之剑同时也是徐北游的本命之剑,与徐北游最是心意契合的一剑。   当一抹剑光亮起时,赵廷湖下意识眯起一双秀美桃花眸,从徐北游甩袖到出剑,整个过程都落到他的眼中,可令他惊讶的是在此期间竟是没有半分气机波动,这分明是人剑合一才能做到的地步。   赵廷湖毕竟不是徐北游这般纯粹剑修,单凭手中紫电已经无法挡下这一剑,于是他祭出了自己的另外一件法宝,只见在他身周骤然出现一方铜钟的虚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任凭天岚一剑狠狠斩落,大钟轰然作响,藏身其中的赵廷湖却是安然无恙。   徐北游微微皱眉,以手画剑诀,只见天岚和玄冥二剑交织乱舞,不断斩在铜钟虚影上,只是引起钟鸣阵阵,却如何也破不开这方铜钟。   赵廷湖微笑道:“此宝乃是我从一处古寺遗址中所得,不但堪比佛门金身,而且还能震慑妖邪。”   话音落下,赵廷湖的手中出现了一只茶杯大小的小铜钟,轻轻一晃,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如佛说法,如来正声,如作狮子吼。   除徐北游之外,其他所有人在这股音浪之下都是脸色苍白,几乎要站立不住。   徐北游在赵廷湖晃动铜钟的一瞬间,彻底打开了自己的紫府识海,缓缓闭上眼睛,眼前出现十六道通天巨剑,熠熠生辉。   在自己的上丹田之中,剑意满盈。   任凭你钟声如当头棒喝,我自一剑而已。   待到徐北游再度睁开双眼,那股剑意仿佛大江东去,奔流到海。   在他眼底深处,有剑影缓缓浮现,犹如沉江之剑重新付出水面。   徐北游虽然失去了筑基的龙虎丹道,却也因祸得福学了未央剑经。   谁说空中不能建楼阁? 第六十八章 塞翁失马非是祸   两道无形剑意自徐北游的双眼中激射而出,穿过铜钟的虚影,直接刺在赵廷湖的身上。   赵廷湖脑中猛地一般针扎刺痛,向后倒退几步,伸手按住自己胸口,只见一团绿莹莹的光芒亮起,如同水流一般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方才赵廷湖借助法宝攻击徐北游的神魂,被徐北游以堪比地仙境界的上丹田修为挡下了,接着徐北游又以未央剑经反攻赵廷湖,赵廷湖未曾想到徐北游能用出地仙高人才有的神魂手段,不防之下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不过他也有另外一件异宝,是块千年玉璧,得自一位已经坐化的道门地仙的遗留洞府,佩戴在胸前可诸邪不侵,也可抵御地仙高人的攻击神魂手段。   徐北游看了眼被一片碧绿光芒笼罩着的赵廷湖,闭上双眼。   拼法宝,论机缘,他未必会输给赵廷湖,尤其是与太乙救苦天尊一战之后,虽然他折损一甲子的寿命,但其中收获却也极为巨大,打开上丹田只是其中之一,徐北游的神魂也比之以前亦是壮大数倍,自他开始修行未央剑经之后,神魂愈发雄壮,单凭神意御剑的威力已经不弱于以气机御剑。   在如今的年轻四俊之中,徐北游的名头很大,甚至可以说仅次于早早成名的齐仙云,不过这些名声大多还是因为他有两位在庙堂和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长辈,这才压过了萧羽衣和赵廷湖,论起真实修为,他其实要排在最后一位,之前的他不过是鬼仙境界,不说一只脚已经踏入地仙境界的齐仙云和人仙巅峰的赵廷湖,就是比之萧羽衣也要差上不少。   直到徐北游有了打开上丹田的机缘之后,这才真正有了与另外三人并肩的资本,不是人仙境界却胜似人仙境界,玄妙非常。   徐北游再度睁眼时,第三剑却邪终于出世,与玄冥和天岚一起成品字形刺向赵廷湖。   三剑成阵,剑势如虹。   徐北游合三剑之力用出一记剑十三,已经是今非昔比,比起赤丙最后的舍命一剑还要强上几分。   长虹朝着铜钟虚影轰然落下。   赵廷湖脚下的地面寸寸碎裂,在剑势将散的时候,铜钟虚影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三剑倒飞而回,一直不曾握剑的徐北游终于缓缓伸出手来,握住了自己的佩剑天岚。   早已与徐北游心神相通的天岚颤鸣不止,剑气大涨几分。   赵廷湖似乎不想只挨打不还手,索性散去护在自己身周的铜钟虚影,伸出自己的左手,先是原本温润如玉的皮肤上生出黑色鳞甲,继而五指暴涨,指甲如钩,足有尺余之长,整只手掌似如一只荒兽巨爪。   徐北游提剑斜掠向赵廷湖,赵廷湖与他错身而过,伸出左手握住天岚剑身,发出一连串的金石牵扯嘶鸣之声,刺耳无比。   此乃玄教秘法元屠,淬炼手掌化作巨爪,刀枪不入,可摧金断玉。   赵廷湖之所以能学到这门秘法,全是因为他的大夫人正是玄教嫡系弟子,论起辈分能喊慕容玄阴一声师伯,他的老丈人更是玄教为数不多的长老之一,赵廷湖做了女婿之后,他这位老丈人便将元屠的法门当作女儿的嫁妆之一送给了他。   徐北游没有因为天岚被赵廷湖抓住而慌张,反而是淡然一笑。这一剑本就是个花架子,如今他全身没有半分气机,这一剑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过是天岚本身的剑气而已,与其说徐北游御剑而动,倒不如说是他随剑而行。   徐北游毫不犹豫地松开天岚剑柄,反手握住紧随而至的玄冥,论起剑气长短,跟随徐北游不过十余年的天岚又如何比得过跟随了公孙仲谋一辈子的玄冥?   只见他手中玄冥上剑气暴涨,然后剑气化作剑芒,长有三尺,呈现出一片刺目血色,带有深厚的阴戾之气,气势骇人。   徐北游轻轻挥剑,刺向赵廷湖的胸口。   赵廷湖左手所化元屠松开天岚,右手紫电横向递出,刚好抵住抵住玄冥的剑尖。   玄冥寸寸向前,紫电也随之逐渐向内弯曲,都说姜是老的辣,剑也是如此,不管天岚也好,还是紫电也罢,终究只能算是“新剑”,比不得玄冥这把“老剑”。   丝丝缕缕的剑气透过紫电剑身激射在赵廷湖的胸口上,爆出几簇血花,而且这几缕剑气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竟是要沿着伤口往他的体内钻去。   剑宗的无生剑气可谓是让诸多修士闻风色变,当年北方鬼帝中了公孙仲谋一记无生剑气,用了足足十余年的时间也未能将其拔除,不但自身境界跌落至人仙境界,而且剑气于体内每每发作时,好似虫蛇撕咬,堪称是生不如死。   虽然徐北游没有公孙仲谋的修为,但赵廷湖也比不上全盛时的北方鬼帝,自然是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猛地轻喝一声,松手弃剑,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冲天而起,同时左手将胸口处盘踞的无生剑气撕扯下来,胸口处的伤口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着,不消片刻功夫,除了点点血迹外已经恢复如初。   这是赵廷湖在五年前游历西北边塞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位邪道散修的遗留洞府,从中得了一本不死宝篆,虽然比不上玄教的不灭金身,更不能真的不死,但却有血肉衍生的神异。   徐北游以神意收回玄冥和天岚二剑,没有急着继续出手。   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手段之多,大大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而且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根本修为还是武道一途。   所谓武道一途,与剑道颇为类似,都是善于与人争斗而于长生无益,所以古往今来,甚少有剑仙武圣可以长生不朽,武修甚至比剑修还要凄惨,剑道一途不管怎么说,还是有那么几位剑仙飞升得长生,比如剑宗的开宗祖师便是如此,可武修却从未听说有人能真正破碎虚空而去,久而久之,武修不得长生已经是公认之事。   不过有失就有得,不能飞升,换来的是武修一脉堪称恐怖的战力,张无病、魏无忌、查擎、禹匡等人就是武修一道的高手,即使境界在十楼之下,但是对上十楼以上的地仙高手也有一战之力,甚至能战而胜之。   每一个踏足地仙境界的武修高手都是从一次一次生死搏杀中走过来的,也就是以战养战,所以历来军伍之中多出武修高手,传闻大都督魏禁也是此道高人,堪称是当世武圣,只是从未有人见过大都督亲自出手,也就不知这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从交手到现在,赵廷湖一直没有展现自己身为武修该有的手段,而是分别用了剑宗的剑术,道门的剑气,玄教的元屠,以及几样法宝和散修功法。   徐北游虽不能说已经用出全力,但也可以说是出力七八分。   真要继续打下去,胜负难料。   赵廷湖将化作元屠的左手恢复原状,抖了抖袖子,感叹道:“不一般,真的不一般,不愧是剑宗少主,也不愧是与我齐名之人,这份剑道修为堪称莫测二字,只是我看你始终不曾动用半分气机,而是以神意御剑与我交手,可是故意留手?”   到了如今地步,赵廷湖已经看破,徐北游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免得徒惹别人笑话,大方承认道:“谈不上留手,只是我前不久受了些伤势,体内气机全无,只能以神意御剑对敌。”   赵廷湖哦了一声,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今日不能倾力一战了。”   徐北游淡笑道:“没什么可惜的,须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徐某虽未刻意留手,但也的确未出全力,阁下尽管出手便是。”   赵廷湖笑着说了一个好字。 第六十九章 剑武之争谁居魁   若说攀升境界最快,最有希望飞升长生,肯定是道门一脉无疑,修道修道,修的便是道门之道,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道门雄踞天下执牛耳的气象。   可若说同境界战力最高,却还有个争议,应该是攻伐第一的剑修?还是厮杀第一的武修?   剑修中近百年来出了位上官仙尘,独步天下无抗手,唯有道门老掌教紫尘曾经凭借多出的一甲子神仙修为强压他一头,待到紫尘飞升之后,上官仙尘同样踏足在世神仙修为,那便是真正的举世无敌,若非因为他杀劫过重,飞升之前引来九重雷罚,就是携大势而来的萧皇也奈何不得他。   再看武修这边,当年后建南下中原,大楚朝的大将军李孝成就是位可称武圣的大高手,功参造化,超凡入圣,哪怕当时击杀了儒门魁首而不可一世的玄教教主也败在了他的手中,只是过刚易折,大楚气数已尽,覆灭乃是大势天数,李孝成要保大楚,便是逆天行事。   他与上官仙尘一般,都是举世无敌,但也都是落得一个身死下场,最后在渡江一战时,他死战不退,被玄教教主、后建皇帝以及十八位玄教长老借大江之势结成的玄水大阵困住,用了四十九日生生炼死。   李孝成一死,大楚也就天塌地陷,就此覆灭,这才有了后来佛道两家联手共抗玄教和大郑太祖驱逐后建立国之事。   在李孝成之后,武修一脉中再未出过名震天下的大高手,反倒是剑修一脉开始大放光彩,因为大郑太祖排斥道门的缘故,终大郑一朝,道门一直处于蛰伏状态,反而是素来与道门互为仇敌的剑宗开始崛起,无衍子、许麟、上官仙尘连续三代剑宗宗主登顶江湖,终于在上官仙尘这一代达到顶点。   在上官仙尘举世无敌的年代,剑修可真有点目无余子的意思,修道的,修佛的,练武的,大道三千,旁门八百,把各家最顶尖的高手都拿出来,谁能比得过我们练剑的?那时候剑修和武修到底谁更强一些,是毫无疑问的,必然是剑修。   只不过上官仙尘身死之后,曾经鼎盛一时的剑宗也轰然倾覆,剑宗众多高手死走逃亡伤,随着道门开始大肆追剿剑宗余孽,剑修们也变成了过街老鼠一般,除了公孙仲谋、上官青虹和张雪瑶三人之外,再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高手。反倒是武修这边,当年随着萧皇打天下的老人们都还在,大都督魏禁、老将羊伯符、唐春雨、曲苍、李如松、以及后来的张无病等四大亲卫,武修高手很是不少,枝繁叶茂。   武祖皇帝萧烈是近百年来武修中的佼佼者,定鼎一战时曾与上官仙尘交手,虽败犹荣。他传下的萧家拳意堪称武修一途中的巅峰功法,故而萧家宗室之中同样有很多武修高手,萧家年轻一辈的武修高手便以萧羽衣登顶。   可以说武修高手尽在朝廷。   剑宗倾覆于道门之手,而朝廷又是当今唯一能与道门相抗衡的存在。   于是当年那个问题又悄悄冒出了头,到底是剑修厉害?还是武修更强?   今天徐北游和赵廷湖这番赌斗,虽然不能说是为剑武之争盖棺定论,但差不多可以决出人仙境界中剑修和武修的高低。   赵廷湖狠狠一跺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一片裂痕之后,一步后撤,双手一前一后握拳,做出了一个再常见不过的起手式。   徐北游伸出双手,两剑自行飞入掌中。   两把佩剑,是剑宗两代人的兴衰荣辱。   右手天岚正持,左手反握玄冥。   徐北游双剑在手,身形刹那而至,双剑并出。   赵廷湖一拳击出,一连串的爆裂声响依次从他的肩、肘、腕、拳响起,最后自他的拳头中奔涌出一股包含了厮杀意味的浩大拳意,从正面迎上徐北游的双剑。   一声沉闷雷鸣的声音响起后,两道人影分开,分别向后退去。   徐北游疑惑道:“萧家拳意?”   徒手对敌的赵廷湖甩了甩手,笑而不语。   如果说徐北游对于女人的态度是宁缺毋滥,宁可没有也不愿将就,那么赵廷湖的态度便是宁滥勿缺,宁可将就也不能没有。   赵廷湖有这么多机缘,从市井之间脱颖而出,不过二十几岁便已经是人仙巅峰的境界,少年得意也多情,他本身就不乏个人魅力,再加上这张雌雄莫辨的面庞,自然不缺女人,除了那位出身玄教的大夫人之外,二夫人的来头更大。   这位二夫人姓萧,虽然比不上萧知南的嫡宗出身,但也是旁宗中的靠前人家,父亲乃是西北的一位镇守郡王,兵权在握,而这位萧姓女子自出生起便是实打实的县主,成年之后更是被特进为郡主。   这位郡主在一次灯会上与赵廷湖相识后,一颗芳心迅速被赵廷湖俘获,为了爱郎,甘愿数女共分一夫不说,还不惜与父亲大吵一架,甚至要与爱郎私奔逃婚,最后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那位郡王为了自家颜面,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亲事。   顺理成章,赵廷湖又从自己的第二位老丈人的手中学到了萧家拳意,虽然未曾学全,但也让他触类旁通,武道修为大为精进。   虽然徐北游在事前并不知道此人就是赵廷湖,但却听说过赵廷湖的些许传闻,对于他的机缘和情缘,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可嫉妒却谈不上,毕竟已经有剑三十六在手,做人还是不能太贪心。   徐北游在萧羽衣那儿见过见识过最正宗的萧家拳意,道:“萧家拳意讲究中正王道,你的拳意却是偏向霸道,王霸不分,此生别想摸到五方帝拳的门槛。”   赵廷湖眼神一亮,道:“你知道五方帝拳?这可是萧家嫡宗的不传之秘,我一直想学,只是我那老泰山也未曾学过,所以深以为憾。”   徐北游道:“你想知道?打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赵廷湖笑道:“难怪有传言说你跟齐阳公主萧知南关系不浅,果然是空穴不来风。”   徐北游没再说话,身形一闪而逝。   几乎就在同时,赵廷湖的胸腹之间响起一连串如同擂鼓一般的震鸣之声,胸口处的天突、膻中、中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等几处关键窍穴大放光明,他的身形同样化作模糊一片。   两人交手之间的玄妙就在于一个“快”字,徐北游是因为体内没有分毫气机,只能以神意对敌,不管神意如何雄壮,终究还是一个“虚”字,比不得实实在在的气机,所以徐北游是不得不快,而赵廷湖则是信奉先发制人和唯快不破,所以故意追求一个快字。   两人同样是快,于是在周围的众人看来,两人似乎无处不在,处处都两人的残影,金石碰击之声更是连绵不绝于耳。   高速移动中,赵廷湖每出一拳,就有一道爆裂轰鸣声音响起,他全身各处关节的窍穴也在依次亮起,这已然是将萧家拳意连至小成地步。   而徐北游的整条脊椎则如同龙蛇一般扭曲,莫名一剑本就是莫可名状之意,此时以一条脊椎带动徐北游的整个身体,配以小成境界的剑骨,徐北游面对赵廷湖的拳意,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赵廷湖终于意识到徐北游为什么会说未必不能倾力一战,终于是不再留手,自从与齐仙云一战后就再未全力出手的卧虎,终于用出十分修为轰出自己的巅峰一拳。   拳势破空,响起一声让人窒息的闷响,直接突破徐北游的剑势砸在他的胸口上。   徐北游也随之一剑将他透体而过。   两人同时向后倒滑。   不分胜负。 第七十章 心境之争分胜负   两人当下的伤势都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轻。   徐北游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了,比这更严重数倍的伤势都受过,也不在乎这一拳,反倒是他给赵廷湖的那一剑,是赵廷湖出道以来最狼狈的一次,哪怕是与齐仙云交手也未曾受如此伤势。   徐北游将天岚插入身前地面,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明显可以看出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凹陷,即使骨头未断,也要重新淬炼此处剑骨才能恢复如初。   赵廷湖看似面容平静,其实内心却已经是泛起波澜。   他出身市井,能有今日的成就,虽说有众多机遇的缘故,但也不可否认他本人的能力,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已经有些乱了,再也没有最初的必胜心态,也随之没了一往无前的锐气和尽在掌握的淡定从容,反倒是徐北游仍旧沉静无比,瞧不出哪怕半分的慌乱。   心境这东西,一是要靠长年累月的磨砺,二就是要看天生心性。正应了儒家圣人那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若是没有岁月的磨砺,就只能全凭天命了。   公孙仲谋最为欣赏徐北游的一点就是他的心性,每逢大事有静气,而且数经变故之后,愈发有处变不惊之态。   徐北游没再去管自己的胸前伤势,以两指将剑上鲜血抹去,淡然道:“你的心境变了,从你的拳意上能感受出来,世人总是将剑修和武修两者并列,那么想来两者是有许多共通之处,剑道一途,与人交手时能发挥出几成修为与自身心境息息相关,心境有缺,十成修为难以发挥一半,心境无暇,甚至可以用出十二成的修为,以己推人,你现在这般心境又何谈倾力一战?”   赵廷湖笑了笑,“你说这番话的用意是要火上浇油,想让我的心境全面失守?我承认我一路走来太过顺风顺水,心境上的确有所不足,但是还不至于到这般不堪一击的地步。”   徐北游被看破用意,不以为意,淡笑道:“真有自知之明。”   赵廷湖冷哼一声,身形瞬间欺近,一拳轰出。   拳势破空,甚至将此处的天地元气全部向外排斥开来,形成一片真空。   他不信徐北游还能承受他的第二拳,剑修是杀伐第一不假,可体魄却比不得佛门和尚的金身,甚至与注重神魂而轻于体魄的道门修士相差不多,等闲不会让人近身,可一旦近身便多半要落一个血溅三步的下场。   只不过在赵廷湖的拳头触及自己之前,徐北游手中的玄冥就已经横扫而来,竟是比赵廷湖的一拳还要快上一分。   赵廷湖不得已只能一拳狠狠砸在玄冥的剑身上,玄冥颤鸣不止,几乎要脱手而出。   徐北游索性松手弃剑,身形飘摇地向后倒退出去。   赵廷湖如影随形,不断出拳砸向徐北游。   徐北游怡然不惧,伸手一招,天岚飞入手中,任由赵廷湖的一拳砸来,一剑扫向他的脖子。   赵廷湖猛地止住步伐,堪堪躲过这凶险一剑。   如果是以前的他,八成会选择与徐北游以伤换伤,只不过如今的他可不比以前,虽然还未立业,但却已经成家,家中还有四位娇妻等着,怎么能死在这里!   就是这一个停顿,形势瞬间逆转。   如果说先前的赵廷湖有一股如猛虎下山的气势和冲劲,让徐北游不得不暂避锋芒,可就是这个停顿之后,气势勉强还在,但是冲劲却要消散不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消彼长,既然你显现衰竭之势,那便是我高涨之势。   徐北游将手中天岚高高抛起,大笑道:“既然心生退意,你又如何能胜我?!”   天岚达到顶点之后,在空中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   只见天幕上出现了数不清的天岚。   剑九即是剑雨。   好大一场雨。   如果说公孙仲谋的剑九是一场盛夏时节的暴雨,那么徐北游的剑九便是一场肃杀秋雨,没有盛夏的激烈,没有盛夏的气势磅礴,却自有一番萧索杀意。   无数的天岚从天而落,有真有假,有虚有实,全部朝着赵廷湖杀去!   剑剑杀意凛然。   徐北游曾经说过,他不是个滥杀之人,但他从不来不吝于杀人。   都说财帛动人心,在此人以紫电为赌注时,徐北游就已经动了杀心。   赵廷湖的一身黑色锦袍上出现了无数细微裂痕,剑气直透锦袍刺在他的身体上,剑剑留痕。   赵廷湖脚下周围的地面更是被割裂出无数沟壑,破碎不堪。   徐北游重新握住玄冥,身随剑动,也不去管赵廷湖如何,只是自顾御剑,以剑十滚剑,兴之所致便是剑气泼洒。   徐北游剑意节节攀升,每出一剑,剑意便更盛一分。   胜负之争最终变为两人的心境之争,而这一争,则是徐北游技高一筹,随着无穷无尽的天岚剑影落下,赵廷湖终于陷入了困境,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不说胜负之分,怕是要分出生死了。   此时此刻,赵廷湖终于不得不用出自己的保命手段,只见他双掌猛地一翻,然后左手交叠右手,自足底涌泉穴处有一股金色气机涌起,过三阴交、阳陵泉,至关元穴,再至中脘穴、风池穴,最后由风池穴抵达内关穴和合谷穴,连接成线,似是金龙一般,呈困龙之势。   接着他的整条脊椎如同龙蛇起陆,甚至在皮肤下向上凸起,原本的困龙之势瞬间变为潜龙之势。   赵廷湖一掌拍下,一条足有十余丈之长的元气长龙自掌中奔腾而出。   此乃升龙之势。   除了老丈人之外,他还有数位师父,这就是其中一位师父的压箱底手段,最是刚猛无比,共分困龙、潜龙、升龙、藏龙、腾龙、飞龙、化龙七式,地地道道的武修功法,尤其是被赵廷湖结合萧家拳意之后,威力大进,施展之间可牵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已经有了几分地仙境界的神异。   对于赵廷湖而言,踏足地仙境界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气龙张牙舞爪升空,将漫天的天岚剑影一扫而空,天岚重新归一后从空中坠落,剑身尽没地面,只露出剑柄。   不过此时徐北游的剑十也已经蓄势达到巅峰。   剑气攀升,居高临下。   他在一品境界时,就曾以蓄势圆满的剑十连败两位鬼仙境界的镇魔殿大执事,休说赵廷湖还未踏足地仙境界,哪怕是真的踏足了地仙境界,那他此时也有一战之力!   徐北游一剑斩落,看似慢慢悠悠,先前还不可一世的气龙在剑下直接烟消云散。   趁着这个空当,赵廷湖毫不迟疑地向后急退,打定主意要就此退去,不再与徐北游做过多纠缠。   徐北游笑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先把剑留下。”   赵廷湖长袖一卷,将斜插在一旁的紫电掷向身后,朗声道:“今天是赵某输了,认赌服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再见。”   徐北游伸手接住紫电,没有追击。   赵廷湖一走,剩下的七名鬼仙境界顿时作鸟兽散,剑气凌空堂的众剑师也随之而动,御甲和玄乙各领两人,兵分两路,鬼丁和宋官官则是留下来守在徐北游身边。   徐北游收回自己的几柄佩剑,将还未祭炼的紫电交给宋官官,缓缓行至马车前,用手中剑鞘撩起车帘,看到一男一女两张面孔。   男的年纪极小,就连少年也算不上,想来就是李师道的幼子。   女子大约二十多岁,容颜堪称是惊为天人。   徐北游微微一愣,不是因为女子的相貌,而是因为女子的身份,“怎么是你?” 第七十一章 萧瑟时节又逢卿   这女子倒也算是徐北游的半个熟人,当初徐北游途径齐州,恰巧遇到了镇魔殿围剿烟雨楼之事,徐北游狐假虎威地吓退镇魔殿大执事武城天官,顺手救下了这位名叫吴虞的女子。   再后来,徐北游离开齐州前往江南,便与吴虞再无交集,未曾想在此时此地又一次见到了她。   在徐北游看到吴虞的同时,吴虞也认出了徐北游,绝美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惊喜神情,从嘴里发出几道呜咽声音。   宋官官轻声解释道:“少主,这是武修的截脉手法,封住周身经脉之后,不但不能动用修为,而且整个人也不能动弹分毫,需要以气机慢慢化解。”   如今徐北游身无半分气机,他能以神意御剑,却不能以神意帮吴虞解开封禁,更何况男女有别,吩咐道:“官官,你帮吴姑娘解开封禁,鬼丁你去帮李小公子,然后带他们来见我。”   徐北游转身离开马车,看了眼剑气凌空堂剑师追击的方向,以剑气凌空堂剑师的实力,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御甲和玄乙虽然比不得赤丙,但毕竟是积年人仙境界,对付几个鬼仙境界还是绰绰有余。   这时有两名剑气凌空堂剑士把徐北游的椅子从高坡上搬了下来,放置在距离马车不远的一处空地上,徐北游坐下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胸口微微起伏。   方才一战对他消耗极大,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宋官官来到徐北游身旁,轻声唤道:“公子。”   徐北游睁开双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略显拘谨的吴虞,微笑道:“吴姑娘,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吴虞行了个蹲身礼,道:“吴虞见过徐公子,谢过徐公子相救之恩。”   徐北游坦然受了这一礼,问道:“吴姑娘,你怎么落到赵廷湖的手里了?你不是应该在齐州与令师一起操持烟雨楼吗?难道说赵廷湖此人还做欺男霸女的勾当?若真是如此,我倒是耻于与他并列齐名了。”   吴虞犹豫了一下,道:“师父她……已经返回玄教,姐妹们有的跟着师父去了玄教,也有的就此离去,大家都各奔东西,烟雨楼,散了。”   徐北游哦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招惹到赵廷湖的?”   吴虞低声道:“烟雨楼散了之后,我没跟师父去玄教,而是想要游历江湖,久闻江南繁华盛景,于是就一路向南行来,我本想将江州和江都作为此次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所以就先去湖州,途径江陵时遇到了此人,刚刚相识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守礼君子,哪成想……”   徐北游笑道:“哪成想此人却是披着羊皮的饿狼,专门挑你这种小羊下手,想要把你生吞活剥了,是不是?”   吴虞的头低得更低,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大齐朝立国之后的礼教大防已经不比前朝,而且修士女子也不太计较这等事情,但吴虞毕竟是正经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遭遇这等事情后还是多少有些羞于启齿。   至于赵廷湖,徐北游一点也不意外此人会对吴虞下手。   四俊的说法传出之后,便有好事之人点评四位年轻才俊,对于两位女子丝毫不吝溢美之词,说齐仙云向道之心最坚,萧元婴天资灵气最高,不过对两位男子就没这么客气了,说徐北游好权,赵廷湖好色。   说徐北游好权,是因为他在到达江南后的短短一年时间中便执掌剑宗大权,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说赵廷湖好色,更不是空穴来风,哪怕他的家中已经有四位娇妻美妾,仍是不知足,传言他的红颜知己就不下双手之数,有出身世家豪门的大家闺秀,也有出身修行宗门的小家碧玉,更有几位已经嫁作人妇的妇人。   如果天下之间有一道评定女子姿色的榜单,吴虞必然可以入榜,面对这么一位美人,赵廷湖不动心才是咄咄怪事。   世上总有那么一些男人,没有女人就觉得天塌地陷,整日里只知道围着女人的裙子转,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徐北游轻轻笑道:“赵廷湖此人,我也有所耳闻。说的好听些,是有些多情滥情,可说的难听些,他就是个色中饿鬼,家中已经有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所谓的红颜知己更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可还是要在外面招惹女子,若是那些女子心甘情愿也就罢了,偏偏还想动强,那就有些过分了。吴姑娘若是怕他再来招惹你,那不妨到江都做客,我有位师妹,你可以暂住在她那儿。”   吴虞颇感受宠若惊,对于徐北游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毕竟当初就是他从镇魔殿的手中救了自己一命,只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又何必如此相帮自己?   难道是……他对自己有意?   这倒不是吴虞自作多情,委实是因为她自身容貌的缘故,还真没见过哪个男子不曾动心。   平心而论,即使将吴虞与萧知南相比,也只不过是差了天家气态和煊赫身份而已,单从相貌而言,她丝毫不输于那位公主殿下。   想到这儿,不知怎的,她心中忽然升起一抹异样情愫。对于这位徐公子,她并没有什么恶感,反而因为两次相救的缘故有不少好感,相比起赵廷湖的霸道,温和守礼的徐北游更符合吴虞对自己未来夫君形象的憧憬。   很多男子总觉得自己心目中的仙子是那般高不可攀,是那般冷若冰霜,其实说白了还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地位太低,如果一个男人有能力有本事,有足够高的地位,那么再冷艳的女子也不吝于对他展露笑容。   如果徐北游还是一年前那个在丹霞寨中厮混日子的年轻人,吴虞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说不定还会生出可笑的感觉。可如今的徐北游是剑宗少主,前途无量的四俊之一,权力和地位是男人最好的“妆容”,徐北游那副原本顶多算是中上的相貌也变得魅力非凡起来,这就让吴虞难免要生出错觉。   说到底,还是般配二字。   徐北游如何也想不到在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吴虞脑海中就已经想过如此多的事情,他之所以要留下吴虞,只是单纯想要收拢人才而已。   初见吴虞时,这名女子的沉稳干练就给徐北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今他初掌剑宗大权,正是培养自己班底的时候,对于这位曾经的烟雨楼首徒,自然是求贤若渴。   现在他还缺一位大管家式的人物,本来张安是极为合适的,不过现在她要兼顾剑阁那边的事情,无暇分身,而宋官官也要逐渐接手剑气凌空堂,再次见到吴虞之后,徐北游忽然觉得这名女子就是个极为合适的人选。   于是他便生出将吴虞留下来的念头,刚好赵廷湖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理由,为了避嫌,他决定先把吴虞安置在李青莲那边,然后再让张安探探口风,徐徐图之。   除了吴虞之外,还有李师道的幼子,徐北游这次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出动大半个剑气凌空堂,说到底还是为了他,吴虞只能算是意外之喜。   救回李师道的儿子,这可是不小的人情,徐北游要学师父公孙仲谋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罗网,李师道这位大盐枭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徐北游并不怎喜欢孩子,今天却是破天荒地露出笑颜,对这个名叫李神通的小家伙温言几句。   小家伙也很大气,毫无惊惶神色,不但对徐北游爱搭不理,而且还张开小手,要让漂亮大姐姐吴虞抱抱。   徐北游不由摇头笑骂道:“一丘之貉。” 第七十二章 承平大典意难平   热闹了许久的江南终于在最近平静下来。许多有心人的视线重新落回到帝都中来,毕竟随着韩瑄重返庙堂,朝廷的形势就变得微妙起来。   单纯从两人的庙堂实力而言,当年韩瑄如日中天的时候都没能斗过蓝玉,现在就更不可能是蓝玉的对手,不过韩瑄也有一个莫大的优势,那就是在他身后站着皇帝陛下。   萧帝要借韩瑄之手,让自己的老师蓝玉就此退出庙堂。   文渊阁,即是皇家藏书楼,同时也是内阁所在。按照规矩,阁员们都要轮流在此留夜值守,即便是内阁首辅和次辅都不可例外。   今晚是内阁首辅蓝玉值夜,与之相陪的还有他的得意门生,户部尚书刘佐刘孟辅,两人隔着一张炕桌相对而坐,正中一盏明灯。   蓝玉相貌清癯,气态儒雅,望之便有大儒名士风度,而他的弟子刘佐则是脸庞方正,身材高大,与他截然不同。   两人此时正各自翻看着一本厚重典籍,这是最近刚刚编撰完成的《承平大典》的其中几册。   《承平大典》由蓝玉为总裁官亲自主持,从承平十五年开始,历时六年,于今年七月刚刚完成,全书共两万两千九百三十七卷,仅仅是目录便占了六十卷,或是二卷一册,或是一卷一册,或是三卷一册,共有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其中不仅仅收集了儒门典籍,更有佛道两家和其他诸子百家经典,堪称是包罗万象,集古今典籍之大成,空前绝后。   这也可以说是蓝玉的得意之作,不提他开国功勋和当朝首辅的身份,单凭编撰一部《承平大典》就足以让他青史留名。   刘佐合上手中典籍,恭维道:“师相修撰此等宏伟巨著,堪称是功德无量啊。”   蓝玉抬起头,淡淡问道:“孟辅,知道陛下当初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个总裁官吗?”   刘佐见座师语气有些不对,不由多了几分小心,斟酌道:“毕竟师相是内阁首辅,又是当朝帝师,想来是陛下器重您。”   蓝玉摇头道:“当朝帝师,就是这个帝师最是难当,朝廷的头顶上只能有一片天,那就是皇帝,所以从历朝历代从未有哪个帝师能在生前被加封太师。”   刘佐笑道:“师相忘了,前朝神宗年间的内阁首辅张江陵不就是生前被加封为太师,还有师相您也是……”   刘佐猛地止住话语,脸上神情惊疑不定。   蓝玉平淡道:“可张江陵又是个什么下场?死得不明不白,死后还被大郑神宗皇帝秋后算账,家产全部抄没,爵位、封号、谥号全部收回,而且还罗列数桩大罪,生生逼死了张江陵的大儿子,门生故旧尽数贬谪,家人悉数流放,就差开棺鞭尸了。”   刘佐的脸色苍白,喃喃道:“张江陵的前车之鉴……可师相何至于如此?”   “当然不至于如此。”蓝玉轻声道:“神宗皇帝年幼时,张江陵只是兵部堂官,可当今陛下还未出生时,我就已经是先帝的左膀右臂,跟随先帝打天下十年,黄龙元年我便是内阁首辅,及至太平二十年,我仍是内阁首辅,现在已经是承平二十一年,我足足做了五十一年的首辅,又哪是那么容易倒下的,不过我若倒下,下场必定要比张江陵更为凄惨。”   刘佐毕竟是堂堂正二品堂官,定下心神后,低声道:“以师相和陛下的情分,又岂会如此。”   蓝玉摆了摆手道:“陛下的意思早已是昭然若揭,他让我做这个总裁官是送给我一份大礼,就是想让我主动辞去首辅之位,让我这个帝师能够善始善终。”   他起身走到旁边的躺椅上躺下,接着说道:“可我不能退,五十年执掌朝政,我治了多少人,又罢了多少人,人家都说我是门生故吏遍天下,殊不知也是仇敌遍天下,我在的时候,风平浪静,我走之后,风雨自来,你们呢?抗不住的。”   刘佐起身,羞惭道:“是学生无用。”   蓝玉闭目养神,缓缓道:“总裁官是份大礼,我收了礼却没有办事,既然我不仁,那就不能怪陛下不义,所以陛下将韩瑄重新招入庙堂分我的宰辅之权,我没有说话。”   刘佐小心翼翼道:“师相有容人之量,可韩瑄此人却是不识时务,咄咄逼人,不敢相瞒师相,自从韩瑄做了户部的掌部大学士,学生这个户部尚书的日子,真是一日比一日艰难了。”   蓝玉闭着眼睛伸出手,虚点了下自己这个门生,“韩瑄是寒门出身,也是个难得不忘初心之人,我与他并无仇怨,只是立场不同,他不会因为我二人之争去刻意为难于你,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搬弄是非,尽管放心做你的户部堂官便是。”   刘佐噤若寒蝉,哪怕已经高居二品之位,也不敢在这位座师面前放肆半分,这可不仅仅是因为师道尊严,更多还是因为蓝玉宰执天下五十年的威严。   蓝玉轻轻敲击着躺椅的扶手,轻声道:“六部尚书,有三个是我的门生,九卿堂官,有四个是我的晚辈,四都十九州,有十二个布政使由我亲自票拟任命,哪个衙门没有我的人?不是陛下不想赶我走,而是大齐朝廷离不开我。”   ——夜色深沉,韩瑄的书房中仍旧是灯火通明。   作为当朝次辅,韩瑄的书房很是磅礴大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心”二字,笔力苍劲,然后便清一色的紫檀桌椅,书桌上是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两座等人高的青铜灯台上各有三只红烛熊熊燃烧。   韩瑄从来都不屑于故作清廉姿态,大齐朝廷给予各级官员的俸禄堪称历朝历代之最,正一品大学士每月俸银三百两,粟米一百石,春冬服各绫二十匹、绢三十匹、绵百两,另赐有府邸、仆役,萧帝还特赐了他两个庄子和千亩田地,所以就算韩瑄不曾贪墨收受半分银子,也同样可以维持当朝次辅的体面。   此时韩瑄正坐在书桌后翻看一本厚重典籍,正是由蓝玉任总裁官编撰的《承平大典》,在一旁的客位上则还坐着一位深夜访客。   即便屋内灯火通明,上了年纪的韩瑄看得仍是有些吃力,捏了捏鼻梁道:“平安,你的来意我知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年太后还没嫁入萧家,蓝相就已经是王相府左相,说句不客气的话,蓝相扎根庙堂一甲子,拔起萝卜带着泥,真要把他扳倒,大半个朝堂都要受牵连。”   来客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唯有张百岁才能瞒过帝都中的众多眼线耳目,悄无声息地来到韩瑄的府中。   韩瑄翻过一页书页,接着说道:“现在的朝廷,要用蓝相的人主政地方,要用蓝相的人处理朝政,要用蓝相的人为国库挣银子,甚至还要用蓝相的人镇守边关,咱们大齐朝暂时还离不开这位当朝帝师。”   张百岁嗓音阴柔道:“文壁公,还要等多久?”   韩瑄抬起头来,道:“这个时间不在于你我,而在于陛下和蓝相,虽然陛下已经有意要动一动蓝相,但迟迟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陛下在等,等蓝相出错的时候,只要蓝相出了差错,陛下也就有了理由去倒蓝。”   张百岁轻声道:“五十一年的首辅,有的是把柄,何必要等?”   韩瑄笑了笑,反问道:“平安,你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会不知道陛下的心思?”   张百岁沉声道:“我当然知道,毕竟蓝相是陛下的启蒙之师,也是从陛下小到大的授业之师,更是跟随先帝打天下的功勋老臣,凌烟阁功臣排名第一,陛下不想留下一个苛待恩师老臣的骂名。只不过有些事情陛下不好去做,我们这些臣子就要懂得上体圣心。”   韩瑄合起面前的承平大典,平淡道:“那就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第七十三章 千仞壁无欲则刚   次日早朝,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鱼贯入皇城。   朝会之上,文左武右,文官以内阁四位阁员为首,武官则以大都督府大都督和五位左都督为首,只是如今大都督府中的六位都督中只有一位中军左都督在朝,其余五人分别镇守地方,故而朝堂之上愈发显得文强武弱。   本就是文强武弱,又有蓝玉这位执掌朝政五十载的内阁首辅坐镇,于是朝堂上愈发像是文官的一言堂,往往是文官慷慨陈词武官们沉默寡言的场面。文官以内阁为首,内阁的四位阁员全部授予大学士之位,分别是首辅蓝玉、次辅韩瑄、群辅李贞吉、群辅赵宗宪。   首辅蓝玉总掌内阁票拟大权,并将吏部、兵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紧紧握在手中,一应人事任命及言路都尽在其掌握,次辅韩瑄重新起复入阁之后,掌管户部和工部,可以说把持了朝廷的钱袋子,群辅李贞吉掌管刑部,群辅赵宗宪执掌礼部,后两者远远无法与蓝玉和韩瑄相提并论。   承平元年,韩瑄罢官隐退,一应亲信和门生故吏都陆续遭贬谪罢黜,庙堂再无明确党派之说,因为庙堂已经成为蓝玉的一言堂,唯一能制衡蓝玉的是掌握了批红大权的司礼监,于是就成了内廷和外廷之争,直到承平二十一年韩瑄重回庙堂,沉寂了二十年的蓝党之说才重新浮出水面,与之同时“倒蓝”的说法也开始在私底下悄悄流传。   至于谁能领头“倒蓝”,自然就是蓝玉的老对手,二十年前就曾与蓝玉庙堂争锋的韩瑄。   论起庙堂资历,韩瑄虽然比不上蓝玉,但也相差不远,他同样是跟随萧皇打天下的老人,在凌烟阁功臣中排名十三,受封上柱国,太子少傅、特进光禄大夫、明英公。   除了蓝玉和韩瑄这两位众人瞩目的庙堂大佬,今日的庙堂上还多了一位扎眼人物,是从江南赶回帝都的暗卫府右都督魏无忌,按照规矩,暗卫府一般只有掌印都督参加朝会,若无特殊情况,另外两位都督不会轻易露面。   若是另外两位都督露面了,那就多半表明有特殊情况。   然后还有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内相”张百岁,一袭黑色蟒袍,在一群朱紫色之中格外显眼。   除了武官之首的大都督魏禁仍旧缺席,大都督府估计要继续保持缄默以外,其余内阁、司礼监、暗卫府的头面人物都已经到齐,于是今天的朝会就显得格外隆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北、江南、南疆三大边军都督的任职都已经陆续到期,今日朝会便是要议定新一任的边军都督人选。   按照律制,大都督府有统兵之权,却无调兵之权,更无一应人事任命之权,故而即便是大都督魏禁缺席也无大碍。即使是吏部,也只有三品以下的官员任命之权,几位左都督都是从一品的高位,掌管几十万的边军精锐,事关四方边疆安危,半分马虎大意不得,必须经由朝议,然后内阁票拟,呈皇帝陛下御览许可,最后由司礼监批红,方可正式任命。   如今张无病接任左军左都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本是韩瑄旧部,当年因为受韩瑄牵连而被罢官,韩瑄重新出山之后,对自己这位旧部提拔重用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却不曾想蓝玉先一步将张无病举荐为西北军都督,当下张无病到底该算是蓝党还是韩党,就令人颇感玩味了。   未央宫中,九阶丹墀之上萧帝高坐龙椅,坐北面南,在丹墀之下摆有一张紫檀大椅,坐着当朝首辅蓝玉。   师徒两人,一上一下,曾经齐心协力共同执掌庙堂二十载。   现在,已是知天命的徒弟不再需要这位老朽师父,只是大齐朝廷还需要这位老首辅,所以蓝玉还得安稳地坐在这儿,哪怕是皇帝陛下也不能赶走他。   其实早在数月前,内阁就已经开始商酌几位左都督的人选,只是除了张无病之外,剩下两个由内阁票拟的人选并不合皇帝陛下的心意,迟迟未让司礼监披红,这才拖到了今日的大朝会。   其实西北和南疆两大边军的左都督人选都还好说,毕竟一个是苦寒百战之地,一个是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虽然位高权重,但算不得美差,反倒是江南军左都督的位置在当下至关重要。   江南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又涉及到江都,尤其是道门屡屡在江都出手,于是江南军的位置也愈发重要起来。萧帝和蓝玉之所以在这个位置的人选上产生分歧,说到底还是因为两人对待道门的态度有所不同。   萧帝有意新立一位左都督,而蓝玉则是想让陈琼继续留任。   只是朝会开始之后,萧帝对于江南军左都督的任命一事却闭口不谈,而是由暗卫府右都督魏无忌率先出列陈奏。   蓝玉皱了皱眉头,韩瑄老神在在。   这位曾经与张无病等人一起共事的人猫声音不大,却满堂清晰可闻,“启奏陛下,臣奉旨前往江南查案,现已查明左都督陈琼大罪有五。”   “承平十八年九月初三日,陈琼于江都私宅中密会魏王府清客孔逸箫,事后收受孔逸箫黄金五万两,其大罪一。”   “上年十二月内,海贼聚众千余,抢夺船队,掠夺财物达三十万两白银之巨,死伤数百,陈琼竟隐匿不报,全不以边务为事,此为其大罪二。”   “自追剿白莲教匪以来,陈琼奏报任意拖延,有心欺蔽,以至军务日久未峻,其大罪三。”   “奉陛下谕旨,彻查陈琼祖宅,家内藏有金八万余两,银一百二十余万两,另有珠宝等不计其数,共计约四百余万两,陈琼年俸不过三千六百余两,贪墨至此,莫此为甚,其大罪四。”   “今年入秋之后,陛下密旨谕令江南驻军调往江都城外三十里驻防,陈琼不尊谕旨,并私下交结道门之人于府邸之中密谈,其居心实不可问。其大罪五。”   “一应口供、赃物俱已登记造册,呈陛下御览,一应人证、人犯暂押于暗卫府诏狱。”   萧帝双手放置在龙椅的扶手上,面无表情。   韩瑄缓缓出列,平静道:“此五桩大罪,当诛。”   满朝寂静。   韩瑄想要与蓝玉抗衡,就不能做心慈手软的老好人。   韩瑄微微拔高了声音,朗声道:“陛下,如此种种,罄竹难书,将其明正典刑,方可以正视听。”   诸多摸准了皇帝陛下心思的朝臣纷纷出列附议。   几位蓝党重臣想要出列反驳,却被蓝玉一个眼神阻止,最终还是没有出列。   萧帝缓缓开口道:“魏无忌,此事仍由你督办,立刻捉拿陈琼入京,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暗卫府会审,定罪之后报到司礼监。”   魏无忌跪地,“臣领旨。”   萧帝从龙椅上起身,俯视满朝文武,目光最终落在蓝玉的身上,轻轻说道:“超擢齐王府都统禹匡暂代后军左都督一职,由韩阁老拟票呈送司礼监,退朝。”   人猫魏无忌率先出殿之后,文武百官也鱼贯而出。   蓝玉和韩瑄走到了最后,竟是破天荒地并肩站在未央宫门前,一起望着正依次走下台阶的群臣。   上次两次如此并肩而立,还是五十年前萧皇祭天登基的时候。   蓝玉缓缓说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韩阁老,你就不能留条退路吗?于人也是于己。”   韩瑄淡然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韩瑄无妻无子,无亲无友,不慕荣华,不好女色,孤身一人,且时日无多矣,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死而已,既无惧生死,又何须退路?”   说罢,韩瑄径直离去。   蓝玉站在原地,轻声自语道:“好一个无欲则刚!” 第七十四章 八月十五中秋宴   江都,富贵坊和荣华坊相毗邻,徐北游的府邸坐落于荣华坊,而李师道在江都的住宅就在富贵坊中,两家相距不算太远,自从徐北游救回了李师道的幼子李神通,两家就多了一些来往,尤其是李神通这小兔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三天两头就往徐北游这边跑,打着感谢救命恩人的旗号,却是一门心思想见漂亮大姐姐吴虞,让徐北游哭笑不得。   说来也是奇怪,李师道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跳脱儿子,半点不像是李师道的儿子,倒更像是赵廷湖的种。   恰巧这几日李青莲和吴虞时常会来徐北游的府上,这小子来得就越发勤快,恨不得干脆住在这儿,徐北游有公事要忙,这小子就一门心思跟着几位大姐姐小姐姐厮混,很快就混了个脸熟,而且这小子也挺讨人喜欢,经常把几个女子逗得娇笑连连,使得原本有些压抑沉闷的公孙府多了几分生气和暖意。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也就默认了这小子在自己家里胡闹。   与赵廷湖一战之后,徐北游大受裨益,闭关数日之后,虽然仍是身无半分气机,但其修为已经是与人仙境界无异。出关之后,他召见了御甲和玄乙等一众剑气凌空堂剑师,勉慰一番,接着又在张安的安排下,见了见各大管事,算是给他们吃下一颗定心丸。   这段时间里,吴虞就借住在位于富贵坊的张府中,她家教极好,为人和善,没有太多傲气,很对李青莲的脾气,两人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在徐北游的授意下,张安也常去张府那边,三人一起游览江州,在此期间,张安时常对吴虞旁敲侧击,只是吴虞总是推说还未想好日后的打算,直到一次饮酒之后,有了六分醉意的吴虞才借着酒意袒露心扉,说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那份志气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只想趁着年轻四处走一走,多看一看这个江湖,等到哪天出现了那个能让她心动的男子,便离开江湖,嫁人生子。   对于吴虞的想法,徐北游有些失望,但也尊重她的决定,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转眼间来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徐北游、李青莲、宋官官、张安四人受张雪瑶的邀请前往东湖别院参加家宴。   既然是家宴,那就没有外人,徐北游是公孙仲谋的弟子,宋官官是上官青虹的传人,李青莲和张安则是张雪瑶那一脉的,一年到头都冷清无比的东湖别院终于热闹一次,几个女人兴致颇高地亲自下厨,还做了几个月饼,只不过心意是足够了,就是手艺上差点火候,话又说回来,团圆节的团圆饭吃的就是一个心意,总得来说还是瑕不掩瑜。   饭后,李青莲三人与张雪瑶的一名心腹弟子凑在一起玩马吊牌,张雪瑶则是和徐北游来到书房密谈。   张雪瑶坐在书案后的主位上,随手翻开一册刚刚从帝都送来的《承平大典》手抄本,笑道:“北游,我听说你最近看中了个叫吴虞的姑娘,怎么,不怕萧家丫头吃味生气?”   坐在一旁客位上的徐北游摇头道:“师母您是知道的,我那边很缺人手,吴虞是个可造之材,我只是想把她收入咱们剑宗门下,可不是有什么其他念头。”   张雪瑶翻看着承平大典,没有抬头,“有没有歪念头,你不要跟我说,跟萧家丫头说去,男人就像猫儿,没有不偷腥的。”   徐北游笑道:“师父不就是洁身自好?”   张雪瑶抬起头,似笑非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偷过腥?往前推三十年,咱们的公孙宗主也是让不少女子以身相许的美男子,你以为我们两人为何要分居几十年?”   听到张雪瑶的语气不对,徐北游知道自己八成是说错了话,不得不转移话题道:“师母怎么会问起吴虞的事情?”   张雪瑶轻哼了一声,没有在这些陈年旧事上继续纠缠,道:“还不是青莲那丫头,说舍不得这位吴姐姐,三天两头来我这儿撞钟,说吴姑娘如何好,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让我也将她收为弟子。”   “那师母的意思是?”徐北游轻声问道。   张雪瑶道:“那孩子的身世背景我已经派人查过,的确是清白人家,经历也比较靠得住,不像是哪个人的棋子,如果能将这么一块良才美玉收入剑宗,那也不失一桩美事。”徐北游端起青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道:“我让张师姐从侧面提过此事,被吴虞回绝了,她似乎不想掺和我们这滩浑水。”   张雪瑶笑了笑,“浑水?这么说倒也没错,如今的剑宗正是多事之秋,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保证自家香火传承。”   徐北游若有所思道:“请师母指教。”   张雪瑶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依我看来,吴虞之所以不同意,还是因为你的诚意不够,她原本是烟雨楼的掌门接班人,就算重新投入我们剑宗门下,也不至于做你的弟子,毕竟她还长你几岁,做你师妹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做你徒弟却是有些为难了。”   徐北游问道:“师母可是要亲自收她为徒?”   张雪瑶道:“我们剑宗现在大致可以分为三脉,我这一脉,你师父的一脉,还有上官师兄的一脉,日后你要做剑宗的宗主,最好在三脉之间不偏不倚,所以我的意思是由你代师收徒,为你师父再续一炷香火。”   徐北游沉思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亲自去说,若是吴虞答应了,便由师母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正式拜师。”   张雪瑶点点头,接着说道:“说完吴虞的事情,也说说你的事情,现在你是剑宗主事人,已经有资格传道授业,若是有合适的,不妨收入门墙,早些着手培育。”   徐北游微微一愣,然后点头道:“我会留意。”   张雪瑶合起手中的承平大典,道:“另外,我知道你很喜欢读书,送你份礼物。这是由蓝玉亲自任总裁官编撰的承平大典,包罗万象,集古今经典之成,全套共有万余册,韩瑄送给我百余册手抄本,说是给我们夫妻二人的谢师礼,不过我不喜欢这些经史典义,所以转送给你,待会儿我会派人给你送到府上。”   徐北游起身拱手作揖道:“谢师母。”   张雪瑶挥手道:“去吧。”   徐北游告辞离去。   这一夜徐北游等人全都留宿于东湖别院,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一起返回江都。   徐北游没有急着回公孙府,而是与李青莲一道先去富贵坊的张府。   两人共乘一驾马车,李青莲好奇问道:“你去我那边做什么?”   正在闭目养神的徐北游平淡道:“你还装什么傻?不是你天天去师母那边给你的吴姐姐说好话吗?”   李青莲眼神一亮,“师父她答应了?”   徐北游睁开双眼,道:“师母答应了,不过不是拜入师母门下,而是要我代师收徒。”   李青莲不以为意道:“不管师父还是师伯,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区别。”   徐北游轻声说道:“你那位吴姐姐似乎有些不情愿,待会儿还要靠你劝说。”   李青莲一拍胸脯,“师兄,你就放心吧,难得我们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一定说服吴姐姐留在咱们剑宗,不管怎么说,我们剑宗也是九流之首,又岂是一个烟雨楼能比的。”   徐北游重新闭上眼睛闭目养神,“如此最好。” 第七十五章 有师妹姓吴名虞   昨晚李青莲前往东湖别院赴宴,毕竟是家宴,她这个外人不好一同前去,所以就留在张府中。   府中仆役都知道这位吴姑娘是大小姐和少主的客人,自然都是恭敬伺候着,把她当作半个主人看待。   李青莲回府之后,问明吴虞所在,径直朝后府而来,徐北游则是在前厅稍稍驻足,让李青莲先去敲敲边鼓。   李青莲来到后府书房,正瞧见吴虞在细观一架古琴,不由笑问道:“吴姐姐喜欢音律之事?”   吴虞转过身来,微笑道:“少时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略通一二。”   李青莲走近这架古琴,详细介绍道:“琴名雪莺,是我十五岁及笄之礼时秦姨送给我的贺礼,此琴为承平三年江州圆觉寺白塔遭雷火焚余之柏木,由秦姨亲自手制,晖亦系塔顶之古铜制成,琴面较厚,琴较重,有金石韵,音清润,但稍欠松透,不太适合我们女子弹奏。”   “青莲你也懂音律?那我们有时间互相切磋一下。”吴虞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琴声铿锵,果然有金石之韵。   李青莲赶忙摆手道:“千万别,我现在也就是嘴上说说,这么多年不碰琴,早就生疏了。”   吴虞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   李青莲笑道:“雪莺落在我的手里的确是明珠暗投,吴姐姐若是喜欢,我就送你如何?”   吴虞虽然对这架琴很是喜欢,但却摇头婉拒道:“无功不受禄,而且此琴是你长辈所赠,又怎好轻易转赠他人?”   李青莲不以为意道:“秦姨才不讲究这些,她既然把雪莺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我便是丢掉烧掉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吴虞微微愕然,显然对于这位李青莲口中的秦姨的行事作风很是吃惊,不过仍旧是拒绝道:“不管怎么说,这样终究还是不好。”   李青莲皱了皱鼻子,没有说话。若是徐北游这么说她,她早就炸毛了,可既然是脾性相投的吴姐姐,那她还是很有淑女风范的。   李青莲斟酌了一下,接着试探道:“吴姐姐,江南比起你们的齐州如何?”   吴虞想了想,回答道:“江南繁华盛景,天下为最,不过齐州是圣人故居,又是我的家乡,倒还真不好比较。”   李青莲轻笑道:“那就是相差不多了,吴姐姐你想不想在江南多住些时日?”   吴虞本就是秀外慧中之人,立刻就听出了李青莲的话外之音,反问道:“青莲,这个多住些时日是多久?是你的意思,还是徐公子的意思?”   李青莲笑道:“既有师兄的意思,也有我的意思,我们师兄妹二人都希望吴姑娘能留下来。”   吴虞沉默许久,缓缓道:“吴虞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一无显赫家世,二无谪仙根骨,不知为何入了徐公子的法眼,还望青莲你能解惑一二。”   李青莲小声道:“我觉得是师兄喜欢上了吴姐姐,这次把吴姐姐留下就是为了表明心意,说不定以后我就要改口叫嫂子了……”   不等李青莲说完,吴虞已经是涨红了面庞,羞恼道:“青莲,你胡说什么呢!”   与此同时,从门外也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自知理亏的李青莲赶忙闭嘴不言,抬头望着屋顶。   徐北游从门外走进屋内,先是看了眼心虚不敢看自己的李青莲,然后望向吴虞,解释道:“吴姑娘不要听青莲胡说,徐某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这次请吴姑娘来江都做客,并无其他意思,真的纯粹只是想要请吴姑娘留下来而已。”   吴虞认真问道:“吴虞留下来能做什么?”   徐北游笑道:“自然是加入剑宗,吴姑娘请放心,此事我已经问过宗内长辈,只要吴姑娘点头同意,你便可拜入剑宗门下,与我和青莲同辈。”   李青莲见徐北游没有追究自己的意思,也帮腔道:“但凡宗门都有内外之别和嫡庶之分,吴姐姐只要同意,必然是内门嫡传弟子,日后我们二人也是师姐妹了。”   吴虞沉默不语。   徐北游接着说道:“不瞒吴姑娘,代宗主的意思是让你拜入先宗主的门下,也就是先师公孙仲谋的门下,与我分属一脉。”   李青莲补充道:“师伯这一脉可是我们剑宗的嫡系一脉。”   徐北游轻声道:“吴姑娘,你莫要自轻,论家世资质,徐某还比不得你,一样做了如今的剑宗少主,全凭个人机缘而已,而且你也是用剑之人,说起用剑,天底下哪个宗门能比得过我们剑宗。”   什么叫盛情难却,吴虞今天算是真真的体会到了,徐北游和李青莲这对师兄妹身为剑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尤其是徐北游这个剑宗的未来宗主,竟然愿意如此放低身架,而且剑宗也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小宗门,乃是当年的九流之首,这份情面真是比天还大,她如何去拒绝?   江湖上有句话叫做打人不打脸,若是打脸那便是死仇,徐北游如此盛情,她若是拒绝了,那便是直接打徐北游的脸面,那可是真要结仇了。   吴虞沉默片刻,郑重道:“吴虞谢过徐公子赏识,既然徐公子盛情相邀,吴虞敢不从命?”   李青莲雀跃道:“吴姐姐,你同意了?既然同意了,那可就不能叫徐公子了,他是首徒,我们称呼师兄便是。”   吴虞敛袖施礼,轻轻道:“吴虞见过师兄。”   徐北游伸手虚扶,笑道:“师妹不必多礼,既然是一家人,那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代宗主那辈人已经逐渐退居幕后,以我为首的年轻一代逐渐接过剑宗权柄,不过如今的剑宗多少有些青黄不接,青莲这丫头又是个万事不沾身的大小姐性子,师妹你曾掌管烟雨楼的一应事务,所以徐北游才铁了心要将你留在剑宗,日后我继任宗主大位,你愿意做我府上的大管事,还是愿意接过上官师伯的慎刑司,都随你挑。”   吴虞神情微变,心中轻轻叹息,不过脸上却是有了些淡淡笑意。   她年纪不大,但也算是老江湖,过去在烟雨楼时,师父是个不靠谱的惫懒性子,她只能万事靠己,平日里要以大师姐的身份独立照顾一群师妹,哪成想自己竟然也有做回师妹的一天。   徐北游道:“吴师妹先暂住在青莲这儿,等我去禀报代宗主,然后择日举行拜师大典。”   吴虞展颜道:“一切听从师兄安排。”   得到吴虞的准话之后,徐北游没有继续在这边停留,而是离开富贵坊返回荣华坊。   当他回到公孙府时,张雪瑶派的人已经把百余册手抄本的承平大典送来,足足装了一个大箱,被两个人抬进了徐北游的书房。   徐北游挥退左右,从箱中取出一册承平大典,翻开默默诵读。   时至今日,哪怕督促他读书的师父已经不在,哪怕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乡间少年,但他仍旧保留了日日读书的习惯,而且还会仔细抄录批注,倒不是学名士大儒们做学问,单纯只是为了把书读得更透彻而已。   徐北游一直觉得,人生在世,不能太过愚昧,不能浑浑噩噩,不管是富贵荣华也好,还是潦倒不堪也罢,都要活得明白一点,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也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再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是自己死了,也要做个明白鬼,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为何死的,总不至于死了还要做个糊涂鬼,生得糊涂,死得也是糊涂。 第七十六章 国有二龙不相见   齐州,琅琊府,齐王王府。   已经返回封地的齐王萧白今天心情很是不错,特意请来了自己的心腹大将禹匡,齐王府的后府有一方大湖,湖上建有亭台水榭,两人就在水榭中对坐饮茶。   萧白身形挺拔,作为未来储君,气态富贵逼人,禹匡虽然已经是古稀之龄,但看面容却仍是不惑年龄,雄壮英武。   两人坐在一起,堪称是赏心悦目。   禹匡是当年萧皇提拔起来的老人,刚刚出仕便是在内侍卫任职,官至三品内侍卫统领,官品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地位尊崇,被誉为飞熊,与魏无忌、张无病、査擎三人齐名并称。   萧皇晚年,将自己的四位侍卫陆续外放为官,魏无忌进了暗卫府,査莽去了东北军,而张无病则是最受器重,被安排在中军禁军,掌管五城兵马司,位置显赫重要,若不是因为他被牵连进韩瑄和蓝玉的党争之中,继而被去职罢官,现在的张无病早就应该是五大左都督之首的中军左都督了。   但不管怎么说,当年的四大侍卫中,其他三人都陆续身居高位,唯有禹匡不急不躁,既不参与当年愈演愈烈的蓝韩之争,也不急着出仕,就是以候缺身份闲居在帝都城中,直到萧白封郡王,他才被任命为萧白亲军的三品统领,而此时魏无忌已经是江南暗卫府的都督佥事,査莽更是成为仅次于左都督的东北军右都督。   这么多年以来,禹匡一直跟随萧白起起伏伏,始终停留在三品统领这个位置上,而除了“失足落水”的张无病之外,另外两人都已经青云直上,成为朝廷一等一的重臣。   无论怎么看,禹匡都像是把一手好棋下得奇臭无比的臭棋篓子,张无病那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可禹匡这算什么?把自己的大龙拱手相让?   但如今再看,很多人才恍然,禹匡哪里是什么臭棋篓子,分明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乃大国手也。   历经这么多年的起伏,四人又重新站在了同一线位置上。东北军左都督、西北军左都督、江南军左都督,以及暗卫府右都督,因为暗卫府的特殊地位,按照规矩官衔要高出半级,故而暗卫府右都督等同于大都督府左都督,都是从一品。   禹匡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久违的一品高位。   而且还有一点不得不说,那就是禹匡在十几年中与萧白积攒下的香火情分,日后若是萧白登位,那他便是潜邸从龙之臣,比起另外三人又是不同。   其中得与失,要等到日后才能完全看清。   萧白捧起青玉茶杯,轻啜一口,道:“朝廷下发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估摸着再有三两天的功夫就能进入齐州境内,辅臣,这次你出任江南军左都督可谓是众望所归,去年张无病出任西北军左都督时,本王就猜到齐王府留不了你太长时间,果不其然,过几天你就要去湖州了,今日便当是本王提前为你送行。”   禹匡沉声道:“禹匡无论到了哪里,都是陛下和殿下的臣子。”   萧白笑了笑,道:“辅臣,你也算是看着本王长大的老人了,你这一走,本王还真有点不习惯。”   禹匡伸出手握住面前的茶杯,没有急着举杯,而是细细感受着掌间的温度。   一君一臣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萧白再次开口道:“这次本王本以为你会被任命为前军左都督,毕竟那儿算是我的大本营,你又是我的人,过去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没想到父皇竟然把你放在了江南后军这儿,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辅臣,你说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禹匡缓缓说道:“两点。第一,蓝相应该和殿下所想无二,认为陛下会把我放在南疆,所以他才要保陈琼,陛下故意出其不意地反其道而行之,说到底还是君相之争。至于第二点,臣就要说句大不敬的话语了。”   萧白握着茶杯的右手微不可察地一颤,“但讲无妨。”   禹匡轻声道:“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二龙不相见的说法?”   萧白不动声色道:“听过,本王记得这句话是当年掌教真人对皇祖父所说,劝先帝不要早立太子,不过被皇祖母驳斥,说掌教真人此言是无稽之谈,也正是在皇祖母的鼎力支持下,父皇才被立为太子。”   禹匡说道:“臣曾是先帝的近卫之一,先帝的修为臣也最是清楚,当年定鼎一战时,先帝公认是地仙十二楼的修为,及至黄龙十年,先帝已然有十六楼的修为,再到太平十年,先帝约莫有十八楼的境界,最后太平二十年时,先帝修为境界之高深,已非我等可以妄自揣度。”   禹匡顿了一下,极少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伤感情绪的他,此时竟是有些并未掩饰的感伤,“可就是太平二十年,先帝忽然龙驭宾天,此事之蹊跷,至今众说纷纭。也正因如此,这才有了后来牵扯整个庙堂的蓝韩之争,若不是有太后娘娘乾坤独断,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   萧白面露追忆神色,叹息道:“那时我还年幼,只记得皇祖父走的时候,大雪纷飞,满城缟素,父皇拉着我的手从御撵上走下来,在宫门前,身披斩衰丧服的王公大臣们跪了一地。而就在几天前,我们祖孙三代还一起坐在甘泉宫中,就像三足鼎立。”   禹匡松开掌中茶杯,说道:“陛下为何迟迟不封殿下为太子,明面上的说法是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为了保护殿下,可实际上,臣窃以为陛下是有些怕了,二龙不相见,先帝不信,然后有了承平二十年之事,故而陛下不敢不信,也不得不信。”   萧白厉声道:“大胆!”   禹匡淡然道:“殿下,暗卫府的人被我支出去了,当下并不在府中,而司礼监的人在你我二人静默时就已经走了,殿下大可不必做如此作态。”   萧白脸上厉色消失不见,恢复平静道:“辅臣,你继续说。”   禹匡说道:“如今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所以陛下非但不会封殿下为太子,而且也不会让殿下留在身边,更不会让臣去南疆替殿下将南疆大军握到手中,只有殿下不掌实权,远离帝都,这才算是二龙不相见,这也就是臣要说的第二点。”   萧白轻轻握紧拳头,没有说话。   禹匡本是天子近臣,眼光格局自然高屋建瓴,又曾经闲赋十几年,也是冷眼旁观十几年,后来出仕为齐王府,身在齐州,仍是身处局外,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禹匡以局外人的位置看局中之事,故而比另外三人看得更加透彻。   他本是藏拙之人,整日以沉默寡言的武夫形象示人,轻易不会在萧白面前多说什么,只是如今离别在即,他还是决心要给这个现在和以后的主子留下几句肺腑之言。   禹匡淡笑道:“不过殿下刚才也曾说过,先帝、陛下与殿下三人曾一起在甘泉宫中落座,成三足鼎立之态势,依臣愚见,这其实就是先帝定下了日后的两代帝君人选。”   萧白一愣之后,脸露恍然之色,抚掌道:“唯有帝王方可并列帝王,既是三足鼎立,又岂有三足各有长短之说?自然是要一般等长。”   禹匡缓缓道:“佛家有三世佛之说,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三者皆是万佛之主。先帝就是过去,陛下是现在,殿下则是未来,想来陛下也顾及这点,将殿下调离帝都之后,又怕殿下长年远离庙堂,日后重返庙堂时会生出许多变数,于是便取了个折中之策,所以才有了禹匡此次就任江南,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真王铺路罢了。”   萧白轻声自语道:“铺路,好一条通天大路啊。” 第七十七章 庙堂江湖两相连   不得不称赞暗卫府的办事效率足以让其他衙门望尘莫及,朝廷的正式旨意还未出帝都,江南暗卫府的人马就已经抵达湖州大营,早已准备好的密旨一出,整座江陵大营臣服。   陈琼不是地仙境界的大高手,在众多暗卫府高手面前,没了江南大军的护卫,只能乖乖束手就擒,然后被链枷加身,押往帝都。   徐北游知晓此事之后倒是并未如何惊讶。如今的他,见识了一条又一条过江猛龙,经历了一场又一场险恶风波,到了现在还真有点闲看云起云落的意思。   都说官场险恶,哪怕你是当朝宰辅,也有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时候,能像蓝玉这样不动如山一甲子的有几人?能像韩瑄这样东山再起的又有几人?大多数时候,失足落水之后便再无上岸的可能。   官员品级高低并不能完全决定官员实权大小,大都督府内有几位正二品的都督同知,可以说是位高,但是说起权重,那就远不如暗卫府从二品的都督佥事。   官场规矩,京官出京大三级,但有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出京才行,在公侯满地走、四品五品多如狗的帝都,二品还真不算什么大人物。   相反,诸多封疆大吏品级不算太高,大多在二品和三品之间,不过论起手中实权,那可真是土皇帝一般,正因为如此,大齐朝廷才会一改前朝旧制,不再常设巡抚、总督、总兵官等官职,将一州军政大权分于三司衙门,使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互相牵制,不会轻易形成地方官府对抗蒙蔽朝廷的局面。   在这种情形下,四大边军左都督在地方上愈发显得位高权重,虽然不能直接插手地方政务,但其影响力却是不可低估,毕竟官场上人情往来,大家同地为官,以后谁还没有求着别人的地方?   承平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三,朝廷旨意抵达齐州琅琊府,禹匡接旨之后拜别齐王,正式赶赴湖州赴任。   徐北游从张雪瑶处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还有张雪瑶扔给他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那就是如何与这位新任后军左都督搭上线。   平心而论,这个问题对于别人来说可能要费一番思量,但对于徐北游来说,却并非算是太大的难题。   不要忘了徐北游的身后还站着一位当朝次辅韩阁老,众所周知,韩瑄无亲无故,无妻无子,只有徐北游这个养子远在江都,对于许多提着猪头却找不到庙门的人来说,徐北游无疑就是那座庙门。   若非如此,本地三司的几位主官又怎么会乐意放下身架主动结交徐北游,毕竟朝廷和剑宗井水不犯河水,对于江南的大小官员来说,剑宗少主不能把他们如何,次辅养子却足以影响到他们的官帽子。   禹匡这次出任后军左都督,乃是由萧帝钦点,而韩瑄重新出山入阁,同样是萧帝钦点,在这场君相之争中,禹匡和韩瑄都属于“帝党”,看在韩瑄的面子上,禹匡绝不会为难于徐北游。   退一万步来说,抛开韩瑄这层关系,单纯只说徐北游,那他也算是齐阳公主萧知南的人,而萧知南与萧白可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妹,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萧知南的面子,禹匡也不好与徐北游为难。   这是属于徐北游的人脉,放眼整个江南,没人能比徐北游做得更好。   承平二十一年,九月初一,禹匡孤身一人抵达江南,他没有急着去湖州大营,而是先去了江都。   徐北游如何也没有想到,禹匡竟然如此重视他,不等他去拜访,已经是亲自登门。   得知来客身份之后,徐北游亲自将禹匡引到正厅中,使人奉茶之后便屏退左右,使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这是徐北游第二次见禹匡,与上次相比,身份已经是大不相同,上次的禹匡只是一名三品统领,甚至只是充当了萧白马夫的角色,而如今的他已经一跃成为从一品的后军左都督,偌大一个江南的军权尽在其手。   在徐北游的面前,禹匡没有展现自己的另外一面,仍旧是沉默寡言的武夫形象,徐北游只得主动开口道:“不知禹大人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禹匡直接开口道:“徐北游,我曾奉命查过你的底细,去年及冠,也就是说你是承平元年生人,西河州丹霞寨下辖小方寨人士,孤儿,自幼被韩瑄收养,承平十年,公孙仲谋前往小方寨拜访韩瑄未果,却在无意中与你相识,并留下天岚一剑和三式剑招,承平二十年,你在丹霞寨偶遇齐阳公主和端木玉等一行人,给他们做引路向导,得银一千两,事后孤身前往中都,被卷入崇龙观之事,幸得公孙仲谋相救,并由此正式成为公孙仲谋的嫡传弟子……”   徐北游轻声打断了禹匡的话语,“是一千一百两,只有一百两是我做向导的费用,剩下的一千两是我用自己的剑搏出来的。”   禹匡笑了笑,“一千两,如今的你恐怕再也不会将区区一千两银子放在眼中,若是你日后能走到大剑仙上官仙尘的地步,再想请你出剑,可就不是银子多少的问题了。”   徐北游的声音无喜无悲,平静道:“那一千两银子我至今都还留着。”   禹匡对此不予置评,转而问道:“你知道当年大郑神宗皇帝请动上官仙尘亲自出手,到底付出了多少东西吗?”   徐北游摇了摇头。   禹匡语气颇为玩味道:“那我告诉你,当年的郑神宗送给上官仙尘三座海外仙岛,几乎等同于裂土封王,其中价值已经无法用金银估量。”   徐北游轻声问道:“为何要说这些?”   禹匡嘴角扯起一个笑容,道:“我希望你能有朝一日成为第二个上官仙尘,到那时候,我背后的主子也愿意效仿当年的郑神宗请你出手一次。”   徐北游的神情一肃,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不管是大郑神宗皇帝,还是我的师祖上官仙尘,两人可都是未能善终。”   禹匡似乎早就料到徐北游会有此一问,终于展露几分峥嵘道:“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我窃以为是时势造英雄,同样的人放在不同的时势之下会有不同的结果,儒门的夫子圣人曾经说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凡是史书留名之人,又有几个是庸人?不过是成败之分罢了。”   徐北游问道:“当初师祖和神宗皇帝的敌人是萧皇和道门老掌教紫尘,只是不知你身后的那位殿下又要对谁出手?”   禹匡摇头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徐北游接着问道:“禹大人此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   禹匡道:“主要是来见你一面,虽然你现在执掌剑宗,但真正的大权却仍旧在张雪瑶的手中,毕竟是她一手重建了江南剑阁,能一句话让你成为剑宗的话事人,也能一句话让你失去现在的地位,照此来说,我本该去见张雪瑶,之所以要先见你,是因为你与韩阁老的关系。”   徐北游沉默不语。   禹匡道:“我可以向你交个底,如今庙堂之上有两党,非是曾经的蓝党和韩党,而是相党和帝党,我、韩阁老、张无病,都可以算是帝党中人,甚至剑宗也可以划归为帝党之列,因为蓝相与道门交好,也因为陛下曾经与令师公孙仲谋有过一个君子约定。”   徐北游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所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是帝党中人?”   禹匡起身道:“有些事情,想逃也逃不掉,失之桑榆,得之桑隅,庙堂江湖从来就是一体,你从江湖走向庙堂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第七十八章 镜花水月藏秘辛   送走禹匡之后,徐北游独自坐在偏厅中,身后是一副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壁画,画中天昏地暗,一条青色巨龙翻滚于云遮雾绕之间,气态狰狞,整幅壁画气势磅礴。   擅自画龙乃是逾越之罪,不过远离庙堂的江湖以及高居江湖之上的各大宗门素来不在意这些,据说这副壁画是公孙仲谋年轻时一次酒醉后的兴起之作,整幅画一气呵成,画成之后,只觉画中有剑气蜿蜒驰骋,有剑意沛然森森。   徐北游转过身来望着这副巨大壁画,有些话想要去说,却又不知该说给谁听。   在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角色是不可缺少和替代的,可以是父兄,也可以是师长,他们会教给你在这个世界上必要的生存手段和处世哲学,正所谓养不教,父之过,这个角色很难由母亲或是其他什么女性来替代。   即使男子已经可以独自立世之后,遇到某些事情时,仍然希望可以有一个可以言之二三的人。   徐北游有很多话想说,可放眼他的身边,几乎是清一色的娘子军,有些话不适合对她们说,哪怕张雪瑶也是如此,他更想把这些话说给公孙仲谋或者韩瑄,可惜的是这两人都不在身边。   无人能言之二三,此乃人生一大苦事也。   徐北游望着这副青龙翻云图静默伫立良久,既然无人能言之二三,那就不说了,压在心底,不吐为快。   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条气势磅礴的青龙竟然只有一只完整眼睛,另外一目有眼无珠,雪白一片。   徐北游心念一动,屈指一弹。虽然他如今身无半分气机,但还有一缕寄存于莫名剑内的诛仙剑气,这缕诛仙剑气激射而出之后,刚好击中那只不完整的龙目。   画龙点睛。   刹那之间,这条青龙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在墙壁上蜿蜒游动,随着青龙的游动,壁画也随之开始不断变化。   先是云消雾散,然后是拨云见日。   最后不见青龙也不见云雾,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剑形凹槽。   徐北游大概比对了一下之后,将师父的佩剑玄冥取出,放入这个凹槽之中。   只见整面墙壁开始缓缓移动,伴随着轰然声音,一个通向地下的入口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朝入口中望去,只见一级级石阶蜿蜒向下,通道墙壁两侧悬有硕大夜明珠,不见半分漆黑昏暗。   徐北游喃喃道:“难不成后府那座小阁楼只是迷惑外人的障眼法,这里才是师父真正的闭关场所?”   徐北游略一犹豫之后迈步走入其中。   这段向下的石径不知有几许长,身在其中不分上下左右,不知东南西北。徐北游默默数着台阶,一直数到三百六十五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这一刻他几乎产生错觉,因为他发现自己又重新走回到了偏厅之中,身后仍旧是那面绘有青龙的墙壁,墙壁下则是他刚刚走出来的入口。   不过等他走出偏厅之后,立刻就发现了蹊跷之处,外面的景象仍旧是公孙府不假,可却空无一人,非但没有人,甚至没有花草鸟虫等其他生灵,一片死寂。   至于公孙府之外,则是一片混沌虚无。   这儿不是公孙府,甚至不是江都,而是一个与公孙府一模一样的“镜中世界”。   正所谓镜花水月,镜中花,水中月,虽然相似,但终究是虚幻。   这里是一个以须弥芥子的大神通造就出来的小千世界,已经多年未有人来,恐怕就连张雪瑶也不知道此地的存在。   不过这方小千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宝物。   徐北游粗通阵法,知道想要维持这么一方小千世界的长久存在,必然有一个作为“阵眼”的宝物,只是不知道师父到底把什么宝物留在了此处。   徐北游开始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走,用了大概两个时辰的时间,将整座府邸上上下下走了一遍,最后在书房中发现一封公孙仲谋早已写好的书信。   这封书信竟是写给道门掌教秋叶的,而且信的内容也让徐北游大为震惊。   信中提到一件往事,说的是当年极西之地有两名异人穿过漠北草原来到中都,被当时还只是西北王的萧皇收入麾下,这两名极西之地异人是一男一女,后来男子离开中都返回极西之地,不过女子却是留了下来。   后来萧皇大举入关南下,攻城拔地,女子改良过的中都炮堪称是无往不利,在萧皇登基之后,为表其功,特封这位异乡女子为子爵,而这位女子爵终其一生也没有再回到自己的故乡,最后终老于帝都。   在信中,重要的不是这位女子爵,而是那位中途返回极西之地的异乡男子,根据公孙仲谋所说,其实那名男子早在黄龙二年时就再次回到了中原,并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多次往返于中原和极西之地,只是他从未朝见萧皇,而是数次与魏王萧瑾密会,并化名为萧林,潜匿于世间,多有图谋。   几十年来,萧林阴蓄实力,又有萧瑾的暗中大力扶持,已然是势大难制。   公孙仲谋在无意中得知这个情况后,认为萧瑾似有引狼入室之嫌,于是就写了这封信,想要请道门掌教秋叶出面查清此事,并由执天下修士之牛耳的道门除去萧林。   信的落款是承平十年正月初一,也就是公孙仲谋第一次前往小方寨拜访韩瑄未果而遇到了徐北游的那一年。   只是不知何种缘故,公孙仲谋并未将这封信送到秋叶的手中,而是将它留在了此处。   许多事情随着公孙仲谋的仓促离世变成了谁也说不清的糊涂账,就像这封信,信中提到了一个叫做萧林的人物,可徐北游却从未听说过此人,不管是张雪瑶、秦穆绵,还是张无病、慕容玄阴等人,都从没有说起过天下间还有这么一位人物,似乎他只是公孙仲谋杜撰出来的一个人物。   不过公孙仲谋绝不会做这种事情,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化名萧林的人物隐藏极深,不但躲过了朝廷的视线,甚至也躲过了天下无数修士的目光,藏身于暗处,就像当年的傅先生,于幕后翻云覆雨。   另外信中还提到了一位大人物,与萧林不同,这位大人物可谓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他与完颜北月、秋叶并称为三大谪仙,生而知之,素有早慧,不过十岁稚龄就随着父兄逐鹿天下,后封魏王,独占海外魏国,几乎如一独立之国。   当今皇帝陛下曾在私底下对心腹说大臣起过,自己有三大忧患,而这三大忧患却都是他的至亲之人,分别是叔父萧瑾,舅父林寒,以及老师蓝玉。   由此可见,魏王萧瑾是个怎样的人物,绝不是太平王爷,而是一位让萧帝也要忌惮三分的枭雄人物。   若真如公孙仲谋在信中所说,是萧瑾一手扶植起了萧林,那么其中的深意就耐人寻味了。   这位枭雄王爷曾经直言不讳地说过一句话,他此生所求无非是想要一顶白帽子。   他本身就已经是王,若再戴上一顶白帽子,那便是皇。   其中含义,昭然若揭,只是无人敢于戳破罢了。   徐北游放下密信,想到那个让师父也要忌惮三分的萧林,背后微微生出凉意。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个江湖了解得够多,可现在看来,他所触及的江湖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江湖永远无法脱离庙堂,江湖终究要在庙堂上分出个胜负。 第七十九章 首徒之争显端倪   碧波万里,碧游岛隐现于风浪之间。   这儿曾经是万剑朝宗之地,是天下剑士心之所向的地方,同时也是剑宗的核心之地。   都说东海有大岛一百零八,小岛无数,剑宗独占三十六,偌大一个东海包括卫国,都曾经是剑宗的后宅。   那时候的剑宗,乃是可以与道门正面抗衡的庞然大物,甚至是逐鹿天下,远非今日这个尚不能在江都一手遮天的剑宗可以比拟。   剑宗三十六岛,以碧游岛居首,当年叛出道门的上清大真人就是在这儿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创立了剑宗的千年基业。   只是大郑末年的一场豪赌,剑宗满盘皆输,输的是倾家荡产,人地皆失,只剩下几只孤魂野鬼。   当时的道门玉衡峰主玉尘大真人联手剑宗的叛宗大长老萧慎联手攻上碧游岛,屠戮剑气凌空堂,剑宗就此倾覆。   五十年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再度踏足碧游岛,引来了道门掌教秋叶下山和九大地仙神魂出游。   两人在此做过一场,了断前尘过往。   自从秋叶与公孙仲谋在此一战之后,碧游岛愈发显得荒芜,断壁残垣,渺无人烟。   道门常年派有大真人驻守此地,每位大真人为期三年,到期轮换,今年刚好是轮换期满,也许是觉得公孙仲谋死后剑宗便没办法再掀起什么风浪,于是道门派来了一位刚刚晋升地仙境界不久的大真人。   这位大真人是名女子,正值风华正茂的年龄,姓齐,云字辈,名中有仙气。   齐仙云今年二十四岁,早在她十八岁那年就已经踏足人仙境界,换而言之她在人仙境界足足停留了六年。对于寻常人说,能用六年的时间突破人仙境界成就地仙,无疑是邀天之幸,甚至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停留在人仙境界之中,可对于一个九岁修道、十二岁五品、十六岁一品、十七岁鬼仙、十八岁人仙的天才来说,这六年时间确实有些太长了。   在这六年的时间中,不乏有人嘲讽齐仙云已经泯然众人矣,不配成为道门首徒,更不配继承道门掌教大位,只是秋叶始终对如此种种说法不予置评,不但没有冷落自己这位年龄最小的亲传弟子,反而还让她协助慕容萱掌管都天峰。   直到今年,厚积薄发的齐仙云终于自觉人仙境界已经臻至完美,迈出了她早就能迈出而迟迟没有迈出的那一步,成就地仙境界。   她还是那个一骑绝尘傲视天下同辈的齐仙云,除了年纪尚小的萧羽衣,什么卧虎赵廷湖,什么幼麟徐北游,又如何能与她相提并论?   不过相比于已经成为剑宗首徒的徐北游,她想要成为道门首徒,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毕竟道门有很多大真人,却只能有一位首徒,而且在她的上面还有八位师兄和三位师姐,尤其是大师兄天云,二师兄乌云叟,三师兄白云子,三人都是积年地仙,比起一些叶字辈的长辈也不遑多让。   若是再给齐仙云三十年的时间,她自信可以超越三位师兄,可师尊却等不了那么久,最多再有十年时间,秋叶就要飞升登仙而去,到那时候掌教大位空缺,各大峰主和殿阁之主纷纷站队,即使她有师母慕容萱的支持,也难以与三位根基深厚的师兄相抗衡。   这次师尊闭关不出,大师兄天云就果断联合另外两位师兄,通过峰主和殿阁之主议事将她发配到碧游岛,可想而知,一旦师尊离世,她将再无出头之日。   到达碧游岛之后,齐仙云花费一整天的功夫将这座岛大致走了一遍,最后来到莲花峰顶,见识了一番当年的剑气凌空堂,然后向西眺望。   往西跨海便是齐州,传说莲花峰上的剑气凌空堂与崂顶上的太清宫隔海相望,也不知是真是假。   齐仙云望着大海良久,突然转头,脸色微变。   因为她看到有一人踏波而来。   那人行进速度极快,刚刚还是远处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转眼间就已经来到碧游岛的沙滩上,足下一顿,整个人扶摇而起,出现在齐仙云的面前。   这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黑衣黑靴,满头白发随意披散,颧骨略微突出,鼻梁高挺,眼窝深凹,一双碧眼,竟不是中原人的相貌,倒是与那些乘船而来的西方海商颇为相像。   虽然齐仙云已经踏足地仙境界,但仍是忌惮于此人的气势如虹,不由得向后小小倒退一步,暗自戒备。   齐仙云轻声问道:“未请教?”   老人虽然相貌奇特,但嗓音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口音,声音清朗且富有磁性,笑道:“老夫姓萧,单名一个林字。”   齐仙云皱眉道:“萧家?”   萧林摇头道:“此萧非彼萧,若是萧家之人,又有谁敢取名与自己的先祖萧霖同音?”   齐仙云默然不语。   萧林问道:“你是齐仙云?”   齐仙云点了点头,再次向后倒退一步。   萧林看了眼齐仙云背后所负之剑,淡笑道:“剑名水龙吟,本是秋叶的佩剑,如今却出现在你的手中,看来掌教真人对待自己的小徒弟还真是不薄,也难怪有传言说你其实是秋叶的私生女,不知是真是假?”   齐仙云反手握住背后的水龙吟,冷然道:“意欲何为?”   萧林呵呵笑道:“有人说秋叶要将自己的毕生所学悉数传授于你,又说要将你立为首徒,还要在自己飞升之前将掌教大位传于你,先不说在你上面还有众多师兄,就说道门的历代掌教,也从未有过女子掌教的先例。”   齐仙云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对于人心险恶四字虽然没有刻骨铭心之痛,但有这些年的所见所感,再加上慕容萱的言传身教,已经足以让她听出萧林的话外之音。   她脸上冷意愈发浓重,背后水龙吟出鞘三分,有阵阵龙吟之声响起,同时寸寸流华四溢飘散。   萧林平淡道:“地仙境界十八楼,任凭你的根基再怎么圆满,说到底也不过是地仙一重楼的境界修为,有句老话说得好,地仙十八楼,一楼一登天,老夫的境界修为在掌教真人面前不值一提,可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齐仙云的脸色冰寒一片,终于是拔剑出鞘。   道门的剑道与剑宗的剑道大不相同,剑宗以千机之变归于一,而道门则是以一衍化万象,虽是殊途同归,但过程却是背道而驰。   莲花峰顶,一朵巨大青莲以齐仙云的立足之地为中心缓缓绽放。   萧林将右手置于胸口位置,掌心向上,然后一本黑色的厚重典籍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书页无风自动,哗哗作响。   随着书页的翻动,一个漆黑色的巨大“水泡”将萧林笼罩其中,任凭青莲剑气呼啸激射,不伤分毫。   李青莲的脸色一变,果断不再强攻,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冲天而起,想着跨越大海,向西前往齐州,赶往齐州道门的太清宫。   萧林翻过一页书页,背后出现一对淡青色的虚幻羽翼,轻轻一笑道:“齐仙云你想做道门掌教,可道门掌教又岂是那么好当的?即使是你的师尊秋叶,也是历经磨难之后才能登上掌教大位,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怪就怪你挡了别人的路,命中注定有此劫难。”   轻轻振翅便是八百里。   齐仙云骤然感觉一股冰冷杀机笼罩住后背,心知不妙就要出剑反击,不过未等她出手,就被一道奇异符咒打在后心位置,瞬间被封住全身修为。   齐仙云像只折翼的鸟儿,落向下面的碧波大海。 第八十章 莫道男儿心如铁   承平二十二年,初春。   年关的爆竹声还未散尽,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炸开后遗留下来的淡淡硝烟味道,江都周围的百姓们又开始涌入江都,原本因为年关而略显冷清的江都市面又重新人声鼎沸。   多事之秋的承平二十一年终于过去,迎来了新的一年,在这新的一年中,有起有落,看门前的境况就差不多能分辨一二,车水马龙者有之,门可罗雀者亦有之。   逢年过节,衙门都有悬印封衙的规矩,只是上面的官老爷可以回家过节,下面的小卒子却仍要坚守岗位,所以只要江都的城门一日开着,守城的甲士就一日不得歇息。   一名满身风霜的男子沿着宽阔的官路来到江都城前,抬头看了眼城门上方的两个大字,然后朝着门禁缓缓走去。   江都,与帝都合称为南北二京,北有帝都,南有江都,繁华鼎盛。   越是繁华鼎盛的地方,水也就越深,海也就越阔。水深则藏龙,海阔凭鱼跃,鱼龙混杂,想要在这儿立足,一定要长住了眼。   谁是别人嘴边的虾米,谁是摇头摆尾的小鱼,谁是逍遥自在的大鱼,谁是张网垂钓的渔夫,谁是翻江倒海的怒蛟,谁又是深藏不露的真龙,这都得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则下场就是淹死在这片海里。   来来往往的升斗小民是虾米,浑浑噩噩,忙忙碌碌只为一口饭吃,不知哪天就要被连皮带骨全部吃掉。   稍微有几分地位的小吏、商贾、青皮混子是小鱼,平日里吃几个小虾米便不知自己轻重,摇头晃脑,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能耐,最终也是被大鱼吃掉的下场。   入了品级的官员、大商贾、士绅是大鱼,不上不下,做不了大事,却极为擅长明哲保身,在江都这汪大海里勉强算是逍遥自在。   再往上的三司大员就是海面上泛舟捕鱼的渔夫,他们并不在江都久住扎根,为官一任之后便可以调往他处,所以是浮在海面上的渔夫,专心张网捕鱼、鱼竿钓鱼,海面下如何与他们无关。   接下来就是以李师道等人为首的江南世家权贵,他们扎根于此多年,根基深厚,不说小鱼小虾,就是海面上的渔夫也丝毫不怕,稍有动作便能让海面骤起波澜,甚至可以翻江倒海,掀翻渔夫的渔船,只是距离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差了一线,所以只能是蛟而不是龙。   至于真龙,何为龙?可大可小,大则翱翔于宇宙,小则藏身于须弥;能屈能伸,屈则审时度势,伸则雷霆万击。比起蛟,龙更不显痕迹,甚至小鱼小虾都不知龙是否真的存在,可实际上龙确确实实存在,就在海底深处蛰伏,正因为有了龙,蛟才不敢真的翻了天,这大海才能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一身风霜的男子入城之后,径直去了一座华贵府邸,在正厅中见到府邸主人后,开门见山问道:“偌大一个江都,谁是真佛?”   府邸主人是个富贾打扮的高大老人,端起茶水轻抿一口,道:“江都这地方,没有救苦救难的佛陀菩萨,只有日啖鱼虾三万斤的蛟龙。”   男子问道:“到底是蛟?还是龙?”   富商道:“蛟乃龙属,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也。所谓螭龙即是蛟,正所谓百年为蛇,五百年为蛟,千年为龙,所有的龙都是从蛟过来的,这江都城中,每条蛟的后头都住着一条真龙。”   男子又问道:“想见真佛,要先过庙门,想见真龙,又当如何?”   富商笑道:“真龙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要不然他们养这么多蛟是做什么的?要见真龙,得先见蛟龙,不知客人想见哪位真龙?”   男子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剑宗。”富商脸色微变,轻声道:“那您得去见徐公子。”   “哪个徐公子?”   “自然是荣华坊公孙府的徐公子。”   ——徐公子,自然是徐北游这位外人眼中的大纨绔公子。   没人关心徐北游走到今天到底付出了多少,他们只知道这位从北边过来的徐公子是当朝次辅大人的义子干儿,是公孙先生的传人弟子,于是徐北游能有今日的地位在他们眼中就变得理所当然。   要是我有他那样的老子,我也能如何如何,许多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于是徐北游就成了躺在长辈功劳簿上的膏粱子弟,甚至从北边过来的也被传成从帝都过来的,许多“清高”之士不免要故作不屑,然后酸溜溜地说一句纨绔子弟。   现在江都城中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知道城中多了位徐公子,是从帝都那边过来的世家子,很是厉害。换句话来说,徐北游终于算是在江都站稳了脚跟,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此时他正在千金楼中,没有一掷千金,而是要见一位通过中人介绍过来的客人。   千金楼,江都第一等的行院,这儿可不仅仅是操持皮肉生意那么简单,同时也是许多达官贵人交际应酬的场所。   一些谈不上熟识的客人,徐北游不好让他直接去公孙府,于是就安排在这儿,毕竟这儿是秦姨名下的产业,由罗夫人的人负责打理,算是半个自家地盘。   除了徐北游这个主人,还有两名陪客,分别是多宝阁大掌柜郭汉轩和这次作为中间人的李师道,至于客人,据说也是从北边过来,不过可不是西北的北,而是北直隶的北。   除了他们几人,再有就是四名陪客的女子,今天罗敷并不在千金楼中,不过掌班的却是极有眼力价,知道这位徐公子和东家的关系不一般,把楼里最出彩的四个清倌人都派了过来。   四名清倌人,相貌自不用多说,必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关键还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只是等闲,就是诗书礼义也是寻常,徐北游就万万没想到自己身旁的这个温婉女子竟然能跟自己谈论张江陵的陈六事疏,而且还颇有见解,这不由让徐北游颇感震惊。   江南这地方多的是什么?是士子和书生,许多书生也许不爱金银,但很难不爱女色,尤其是这种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戏码,更是这些骚客文人们难以拒绝的,这等清倌人,谁不想娶回家做一房美妾?   不过既然是清倌人,那就铁定是卖艺不卖身,千金楼不比那些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二等行院,规矩极大,说清倌人就是清倌人,像今日这般陪酒差不多就是极限了,想要再进一步,抱歉了,这事您得去问大东家秦穆绵和二东家罗敷,只要这两位点头,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好在徐北游三人都不是什么色中饿鬼,叫来女子相陪也只是略微调剂而已,徐北游甚至没有碰那个女子一下,而且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心底便不再起半分涟漪。   这倒不是说他假装道学先生,也不是说他不好女色好男风,而是因为韩瑄曾经教导他有酒色两戒,如今他已经破了酒戒,不希望把最后的一戒也给破掉。   负责相陪徐北游的女子在四名清倌人中姿容最好,她在千金楼的花名叫做苏青奴,对于这位徐公子也算是早有耳闻,只是未曾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与这位很是神秘的徐公子有了交集。   苏青奴也算是阅人众多,看得出来这位徐公子不是雏儿的拘谨,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有定力,对自己没有别的想法。   在她看来,这样的男人才是最可怕的,自古以来多少英雄人物倒在了女人温柔榻上?如果一个正常男人可以做到对漂亮女人无动于衷,那该是多狠的心肠?   这样的男人,杀人都不眨眼的。 第八十一章 楚氏剑庐楚天阔   徐北游杀人的时候眨不眨眼?似乎还真没眨过,他不喜欢杀人,但常常被别人逼到不得不杀人来解决问题的地步,每当这个时候,自身尚且难保,还谈什么佛心慈悲心,也自然不会去眨眼闭眼。   客人还未到,三人也没急着上桌,分别与一名女子分坐在雅室内,李师道和郭汉轩都是此中老手,各自与身边的女子的调笑着,徐北游则是与苏青奴谈起了这次由蓝玉主持编撰的承平大典,不得不说,能在千金楼中名列前茅的女子果然不同寻常,说起这本集古今之大成的鸿篇巨著,苏青奴仍是游刃有余,将编撰期间发生的轶事典故娓娓道来,让本就高看她一眼的徐北游不得不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这个女子不寻常啊。   苏青奴同样也吃惊于这位徐公子的学识底蕴,虽说谈不上精通,但肯定够一个博字,绝非传说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她露出一个恰当好处的佩服神情,不轻不重地恭维道:“徐公子见识广博,小女子不及。”   徐北游不以为意地轻笑道:“苏姑娘太谦虚了,也太抬举徐某人了,徐某到底有多少斤两,自己最是清楚。”   苏青奴温婉一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青奴久居千金楼中,读了几本书,最多也就是纸上谈兵,哪里比得了徐公子行万里路,阅各色人,观天下事。”   徐北游若有所指道:“说到阅人,苏姑娘见过的人未必就比徐某少了。”   苏青奴幽幽道:“在这千金楼中见的人再多又能如何?说到底都是一类人,道德君子不会来这儿,平民百姓更进不了千金楼的大门。”   徐北游微笑赞叹道:“都说江南多有奇女子,前人诚不欺我。”   苏青奴妙目一转,轻笑道:“北地多是真男儿,今日见了徐公子,青奴方知果真不假。”   徐北游摇头笑道:“未曾疆场建功,未曾庙堂立业,算什么真男儿。”   苏青奴从一旁端过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向徐北游,浅笑道:“徐公子正方年少,青奴相信公子终有一日会青云直上。”   徐北游接过酒杯,举杯笑道:“好,那就借你吉言。”   喝完这杯酒后,徐北游仍是与苏青奴保持了半个身位的距离,他没有在外头沾花惹草的念头,纵使这个女人让他很是欣赏,但她毕竟不是吴虞这种孤云野鹤,说到底她是秦穆绵的人,徐北游还没胆大到挖秦穆绵墙角的地步。   至于其他的牵扯,徐北游没有半分兴趣,在他的过往经历中不缺女子,从知云到宋官官,再到萧知南,甚至是吴虞、张安、林锦绣、萧元婴等人,让他真正动心的女子只有一个,如果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那么他会选择萧知南。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终于姗姗来迟,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哪怕他已经换了一身华服,但仍旧遮掩不住久经世事之后的沧桑,于是他显得与富丽堂皇的千金楼有些格格不入。   徐北游起身道:“客已登门,入座吧。”   四男四女八个人,一张圆桌。   桌上的珍馐美食一点也不比江都城最顶尖的酒楼差,甚至犹有过之,男人身旁的女子亦如桌上珍馐一般,秀色可餐。   苏青奴作为四名清倌人的头人,亲自执壶斟酒。   徐北游单手端起八分满的酒杯,问道:“听说客人从北边过来的?不知客人可否告知姓甚名谁?”   那人双手端起酒杯,简短明了地吐出五个字,“燕州,楚天阔。”   “自古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徐北游将酒杯送到唇边轻抿一口,道:“不知阁下所来为何?”   楚天阔双手举杯一饮而尽,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环顾左右。   徐北游会意,抬手示意四位女子先行退下。   苏青奴等人敛袖一礼后徐徐退出屋外。   待到房中只剩下四人后,徐北游道:“这两位都不是外人,阁下可以说了。”   楚天阔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在下想要拜见剑宗宗主,还望徐公子成全。”   徐北游轻皱了下眉头,放下手中酒杯,道:“代宗主已经不理俗务,现在剑宗上下由我做主。”   楚天阔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一时间沉默不语。   徐北游没有催促,只是盛了一盅老鸭汤慢品。   李师道开口道:“徐公子是公孙宗主的唯一传人,宗主大位早晚都是徐公子的,你既然要找剑宗宗主,有什么话不妨对徐公子说明就是。”   楚天阔抬起头先是看了李师道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转移到徐北游的身上,李师道在江都城中是个什么地位,他自然很清楚,既然李师道都这般说,那么这位徐公子人即便不是剑宗宗主,想来在剑宗中的地位也不会低了。   他一咬牙,道:“在下是楚氏剑庐现任庐主,家祖本是剑宗外门弟子,虽然学艺有成之后返回家乡燕州开创了楚氏剑庐,但不敢忘剑宗授艺之恩,故而多年以来与剑宗常有往来,前些年公孙宗主途径燕州时还曾去剑庐做客,并许下承诺若是剑庐日后有难,可去江南找他老人家。”   徐北游不动声色,他倒是听师父提起过这个楚氏剑庐,不过却不是楚天阔所说的那般。   按照公孙仲谋的说法,楚氏剑庐本就是剑宗的一处分支,类似于道门的中都崇龙观、江都道术坊,只是当年剑宗倾覆,树倒猢狲散,楚氏剑庐也就趁机自立门户,靠着多年的底蕴,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百家”之一。   公孙仲谋当年曾经亲赴楚氏剑庐商谈剑庐重归剑宗之事,也已经有些眉目,只是随着公孙仲谋的意外身死,这一切又都化作过眼云烟。   徐北游接过剑宗的权柄之后,内忧外患,内有下属阳奉阴违,外有道门玄教强敌环伺,自身尚且难保,如何也谈不上去整合这些剑宗叛徒,而且如今的他无论是能力还是威望,都与公孙仲谋天差地别,也无力去做这些。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我不就山,山来就我,楚氏剑庐竟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   徐北游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喜怒,瞥了眼楚天阔道:“楚庐主遇到麻烦事了?”   “不敢相瞒徐公子,我楚氏剑庐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楚天阔竟是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直接了当地把自己的当下处境说了出来,是不怕自己狮子大开口?还是真的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徐北游认为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缓缓道:“请说下详细情况。”   “想必徐公子应该听说过昆山这个宗门,百家排名第一,仅次于三教九流等十二个宗门,尤其是出了一个张召奴后,更是号称已经不逊于位于九流之列的几大宗门,最近几年他们已经陆续吞并了不少小宗门,这次他们找到了我们楚氏剑庐,要我们归顺昆山名下,楚某无法,只能来相求剑宗。”楚天阔唉声叹气道。   徐北游皱眉道:“张召奴?”   楚天阔颓然点头,满脸的沧桑都化作无奈。   张召奴此人,徐北游自然听说过,在天机榜排名第九,仅次于自己的师父公孙仲谋。虽说天机榜的水分很大,除了第一人秋叶实至名归之外,其余排名都颇有争议,甚至许多高人都不屑于登榜,可张召奴既然能登上此榜,那就说明他绝非寻常地仙。 第八十二章 跋扈昆山张召奴   公孙仲谋生前在天机榜上排名第八,算不上排名靠前,但这个排名第八却有个前提,那就是他不动用诛仙。   没有诛仙的公孙仲谋与手握诛仙的公孙仲谋是两个概念,前者兴许都不是慕容玄阴的对手,后者却可以让慕容玄阴望而却步,甚至能与秋叶一争长短。   抛开诛仙不谈,单以修为而论,排名在公孙仲谋之后的便是昆山张召奴。   张召奴此人,虽然出身昆山,但一身修为却并非出自昆山之道,而是传承自上古时期的炼气士之道,擅长吸纳天地元气为已用,自身气机浩大可摧山拔岳,有传说他曾经在东海之上打潮时遇到千丈之高的大龙卷,单凭外泄气机便可硬撼天时之力而岿然不动。   正如当年出了一位上官仙尘的剑宗,一位宗主便可抵得上半个宗门。   徐北游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道:“早曾听闻张召奴素有夙愿,那就是效仿我上官师祖,以一己之力将昆山推入天下宗门九流之列,其志不小。”   楚天阔点头道:“这几年来昆山依仗有张召奴这位宗主,大肆扩张,行事跋扈霸道,在齐州、燕州、幽州等地很是不可一世。”   李师道笑道:“九流里的位置就这么多,张召奴的昆山想进来,就得有人出去,凡是能够跻身九流之列的宗门哪个比昆山差了?他张召奴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徐北游眯眼道:“我看未必,他张召奴不会不清楚楚氏剑庐的底细,这次他对楚氏剑庐出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在喝酒的郭汉轩停下动作,脸色凝重,不免有几分忧虑道:“少主的意思是张召奴是盯上我们剑宗了?”   徐北游冷笑道:“放眼如今的九流,天机阁、摩轮寺、金刚寺、巫教、萨满教、闻香教、白莲教、暗卫府,再加上我剑宗,天机阁和暗卫府背后是朝廷,张召奴招惹不起,萨满教和摩轮寺在塞外草原,巫教位于南疆十万大山之中,金刚寺更是远在宝竺,这几个地方纵使道门也鞭长莫及,更不用说昆山了,所以就只剩下闻香教、白莲教和我剑宗。原本我三家实力相仿,又互为犄角,昆山也不敢如何,只是如今我剑宗历经玄教和道门等诸般变故,元气大伤,张召奴这是想趁火打劫来了。”   郭汉轩把手中酒杯狠狠地往桌上一顿,半真半假地义愤填膺道:“欺人太甚,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徐北游十指交叉,淡然道:“如今的剑宗是虎落平阳不假,可即使如此,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头上来。”   徐北游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避讳李师道和楚天阔这两个外人,李师道面无表情,楚天阔则是神情复杂,既有惊愕,也有三分悔意。   徐北游端着一杯酒起身离席,来到窗边凭窗望向楼外碧湖,“楚庐主,我也不瞒你说,当下的剑宗的确是不比当年,若是先师在时,保住你在燕州的基业也不算什么难事,可如今却是有些难了。”   楚天阔赶忙起身,道:“徐公子,请您务必救救我楚氏剑庐一门上下,我楚氏一门上下感激不尽。”   徐北游转过身来,微笑道:“怎么个感激法?如果说我要让你们楚氏剑庐一门重归剑宗门下呢?”   楚天阔的脸色骤然一僵,不知该如何答复。   徐北游将手中酒杯送到楚天阔的手中,平静道:“所谓的楚氏剑庐本就是剑宗基业,重归剑宗门下也只是物归原主而已,你们楚家还是剑宗弟子,我也允许你们继续执掌剑庐,我想张召奴不会给你这么好的条件,否则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江南求助,其中利弊得失,你自己思量便是。”   说罢,徐北游径直出门。   郭汉轩对李师道告罪一声,也赶忙起身跟上。   徐北游没有急着离开千金楼,而是去了他在千金楼中包下的一座幽静小院。   院子不大,在千金楼名下的诸多院子中属于中等偏下的规模,徐北游没有在此梳拢粉头,只是要了两个小丫鬟专事打扫。   院中有一丛毛竹,竹下有一方石桌和三方石凳,每逢盛夏夜晚,明月皎皎,清风自来,竹影斑驳,意趣颇深。   在小院中有一人正在品茶等人,正是江都按察使李章。   李章不愧是官场上的老人精,见徐北游进院后脸色稍异,心底略微计较之后试探问道:“南归,遇到麻烦事了?”   徐北游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小打小闹罢了。”   李章笑道:“虽说江都与帝都并称为南北二京,可终究还是比不了帝都,在这儿没那么多王公贵胄,只要你家老爷子一句话,谁敢不卖你的面子?”   徐北游笑而不语。   如今徐北游被人称作徐公子,公子一说,字面意思就是公侯之子,在古时只有诸侯之子才能用此称呼,当年的四大公子更是蓄养门客三千而影响天下的人物,只是近几百年来,儒门大兴,读书士子开始掌握朝政大权,于是公子之说变得不值钱起来,随便一个读书人也可被称呼为公子。   只不过在官场上并非如此,能被称呼为公子的,多半是显赫权贵或高阀世家的子弟,比如端木睿晟之子端木玉便被一众官员尊称为端木公子,随着韩瑄出山入阁,徐北游也随之被冠上了徐公子的称呼。   故而此公子非彼公子,正如知县大人和首辅大人,同是大人,两者之间却整整相差了十二个品级,不可同日而语。   至今为止,徐北游对于内阁次辅也没有太过明确清晰的概念,只知道次辅在内阁中仅次于首辅,自从先生做了次辅,曾经可望不可即的三品大员都要放下身段跟自己称兄道弟,这让徐北游不由想起了在丹霞寨初见萧知南和端木玉时的情景。   那名骑着乌骓的地头蛇的老子也不过是三品都指挥使而已,可他当时看来却真如天上神仙一般可望不可即,只觉得这位纨绔子弟背景深厚,如今再看,只能算是家世普通,身份角色转换之快之大,真如做梦一般。   正是因为有了韩瑄,徐北游即便失去剑宗的一切,他仍旧有一条退路。   也正是因为有了韩瑄,徐北游才有几分底气与萧知南定下帝都之约。   两人进屋之后,仍是苏青奴与另外一名女子在一旁伺候,这次谈的都是一些半公半私的事情,所以两人也没有太过忌讳,毕竟千金楼是出了名的口风严紧,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徐北游离开千金楼。   返回公孙府之后,徐北游屏退左右来到偏厅,按照上次的方法打开镜中世界的入口,独自一人来到镜中世界。   自从上次与太乙救苦天尊一战之后,徐北游一战白头,只剩下三年寿命,所以在发现镜中世界之后他便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不管如何事务繁忙,都要抽出六个时辰的时间来此修行炼气。   其实炼气二字并不十分准确,因为徐北游周身上下没有半分气机,不过徐北游也因祸得福,转修行未央剑经而踏足人仙境界。   徐北游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能把未央剑经修炼至小成境界,便可否极泰来,气海之内生出新的气机,继而重新开辟中单田,再加上已经打开的上丹田,三大丹田连为一体,那么一个地仙境界便是唾手可得。 第八十三章 借势逼宫胜半筹   一夜潜修之后,徐北游于次日清晨前往东湖别院。   虽然徐北游是名义上的剑宗主事人,看似总掌剑宗大权,但实质上,张雪瑶还是剑宗的代宗主,徐北游只是剑宗首徒而已,剑宗的根本大权还是在张雪瑶的手中。   但凡遇到涉及宗内根本的大事,徐北游这个首徒还是要去面见代宗主张雪瑶,请代宗主亲自定夺。   初春时节的东湖别院仍旧一如既往的冷清,张雪瑶在琉璃阁见了他,此时湖中已经解冻,可以透过琉璃地面看到脚下有一抹抹鲜红肆意游动。   徐北游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但也不是时常能来这儿。在江都稍有身份地位的人都知道东湖别院的存在,但能进去的没有几个,而能进到东湖别院的这些人中,能进琉璃阁的又是少之又少,唯有谢苏卿这个级别的权贵才行。   张雪瑶跪坐在一方软垫上,身前有一方小案,伸手示意徐北游入座。   平心而论,徐北游并不习惯这种先秦春秋时期的跪坐方式,他更喜欢坐椅子,只是偏爱古风的张雪瑶习惯如此,他也不得不“入乡随俗”。   待到徐北游跪坐在她面前的位置之后,张雪瑶亲自为他沏茶道:“待会儿别忘了给你师父上一炷香。”   徐北游轻轻点头,公孙仲谋身死之后尸骨无存,如今只有一座牌位和衣冠冢,他每次来东湖别院都要祭拜一番。   张雪瑶放下手中茶壶,开门见山道:“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徐北游从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递到张雪瑶的面前,这是由张安亲自连夜写好的,其中是这些年来昆山和张召奴的相关情况。   张雪瑶接过折子翻看的同时,徐北游将昨天见了楚天阔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徐北游平静道:“依我看来,张召奴醉翁之意不在酒,即是想要试探我们剑宗的深浅,也未尝没有卖好献媚于道门的意思,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时候不能有丝毫退让,楚氏剑庐要保,甚至还要给昆山一个教训。”   张雪瑶放下手中的折子,抬起头看着徐北游,问道:“上官师兄和公孙仲谋都已经不在了,我们拿什么去给昆山和张召奴一个教训?”   徐北游早有准备,回答道:“借势。”   张雪瑶追问道:“借谁的势?”   徐北游沉声道:“朝廷。”   张雪瑶对于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和奇怪,轻笑道:“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拖着剑宗上朝廷的大船了。”   “这本就是师父的意思。”徐北游平静道:“在巨鹿城时,师父收下了萧帝的灵宝私印,那就是默认了与朝廷联手之事,若非如此,也不会引来秋叶亲自下山。如今我们与道门已经势同水火,再无其他退路可言,倒不如直接登上朝廷的大船,孤注一掷。”   张雪瑶垂下眼帘,没有急着说话。   有些话她没有明说,但却不得不思量。   徐北游身后还站着一位当朝次辅韩瑄,徐北游带着剑宗上了朝廷的大船,于他和韩瑄而言,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可于剑宗而言,却未必如此,正如徐北游自己所说的那般,这是孤注一掷。   徐北游除了剑宗少主的身份之外,他还与韩瑄和萧知南这些朝廷中人牵扯极深,所以无论剑宗成败,他都有一条退路,但是剑宗不同,一旦上了船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再无退路可言。   退一步来说,都说人心险恶,若徐北游是个狼心狗肺之徒,真要拿剑宗去换一个荣华富贵,张雪瑶作为剑宗的代宗主,也不得不防。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许久,张雪瑶缓缓开口道:“朝廷内部派系林立,如果我们剑宗上了朝廷的大船,又该归在谁的名下?是蓝玉?还是韩瑄?”   徐北游摇头道:“如今的朝廷只有两党,相党和帝党,两者之间即是君相之争,也是新老之争,新老交替乃是大势所趋,故而北游窃以为,不管如何老气横秋,终究是敌不过新冬姗姗而至。”   张雪瑶捧茶轻啜,“如此说来,你是更为看好帝党了?”   徐北游双手握着茶杯,道:“不是我看好帝党,而是我相信先生,先生在给我的信中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大齐朝的天上只有一片云彩,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那就是当今陛下。”   张雪瑶似笑非笑道:“我差点忘了,萧玄还是萧知南的父亲,怎么,你现在就开始想着如何讨好未来的老泰山了?”   徐北游抬起头与张雪瑶平静对视,道:“师母多虑了,徐北游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因为有师父的造化之恩,而不是因为萧知南如何,不管我以前如何,也不管我以后如何,我始终都是要光复剑宗的剑宗弟子,此志不渝,此心不变。”   张雪瑶摇头道:“不是我多虑,而是有过切肤之痛。”   徐北游心中一动,问道:“师母说的是萧慎?”   张雪瑶感慨道:“是啊,就是这位大长老,当年我剑宗在宗主之下有三大长老,分别是大剑奴、张重光、萧慎,张重光是我的叔父,执掌慎刑司,大剑奴是师尊心腹,掌管剑气凌空堂,在师父与大剑奴悉数战死之后,就只剩下萧慎一人独大,将慎刑司和剑气凌空堂全部纳入手中,可就是这么一位权重的大长老,竟然暗中向道门投诚,引来玉衡峰主玉尘登岛,以剑宗上下近千条性命换了一个剑峰峰主的位子。”   张雪瑶盯着徐北游,缓缓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师母是真的怕了,南归,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忌恨师母。”   徐北游不曾想到张雪瑶会这般坦白直言,一时间沉默不语,不管怎么说,他与张雪瑶之间还没到不言而信的地步,就是亲生母子之间也未必能够如此,平心而论,若是两人异位而处,徐北游也不敢轻易就下决断,毕竟事关剑宗的生死存亡,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徐北游不说话,张雪瑶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徐北游沉默稍许时间后,轻声道:“若是师母还没有想好,那就先将此事搁置不谈,只是昆山那边该如何应付,还需师母明示。”   捧着茶杯的张雪瑶下意识摩挲着杯壁,淡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慕容玄阴和太乙救苦天尊都要在江都无功而返,一个张召奴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徐北游沉声道:“可今非昔比,正如师母方才所说,上官师伯已然不在了,师母一人可力敌张召奴否?”   张雪瑶眯起一双略显狭长的丹凤眸子,有杀机转瞬即逝,平淡道:“有诛仙在手,即便我伤势未愈,也无惧张召奴半分。”   徐北游又问道:“能杀死或是重伤张召奴否?”   张雪瑶稍稍沉默,然后缓缓摇头。   徐北游轻声道:“若是如此,我剑宗之颓势便一览无余,天下人都知道我剑宗已经是强弩之末,到那时候,落井下石者无数,墙倒众人推,我剑宗又该如何应付?”   张雪瑶脸上神情渐渐归于平静,有了几分落寞迟暮的意味。   过了许久,张雪瑶不带语气起伏道:“你去给韩瑄去信一封,将当下的情形说明,看看他是如何答复。”   说罢,张雪瑶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向琉璃阁外走去,凭栏而望。   一袭白衣,难掩三分无奈和三分凄凉。   徐北游默然起身,退出琉璃阁。   一场无形交锋,徐北游借势逼宫,小胜半筹。 第八十四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朝堂上有新老交替,剑宗中同样有新老交替。   徐北游是新,张雪瑶是老。两者之间同样存在分歧,徐北游认为想要救剑宗,单靠剑宗的一己之力已经是无力回天,必须要依靠朝廷,因为唯有朝廷才能与道门相抗衡。而张雪瑶却有许多顾虑,怕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怕剑宗成为道门与朝廷相争的牺牲品,怕剑宗被朝廷连皮带骨地整个吞下。   这次徐北游借张召奴之事向张雪瑶发难,说到底还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分歧。   以前的徐北游不争,是因为他有耐心去慢慢地等,等自己循序渐进地从张雪瑶手中接过剑宗的权柄,等到他一步一个脚印地继承师父公孙仲谋的位置,等他自己登临地仙境界,然后再去施展胸中抱负。   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只剩下三年的寿命,他已经等不起了,虽然他每日修炼,但收效甚微,境界攀升极为缓慢,看来师父当年说得没错,他的确不是谪仙大材,如果单凭自身修炼,想要在三年之内踏足地仙境界无疑是痴人说梦。   如果不能在三年之内踏足地仙境界,那么徐北游就要寿终而亡,所以他不想把这三年的时间浪费在闭关静室之中,最后落得一个死于无闻的下场,他要在这三年时间中孤注一掷,哪怕是死,也要如夏花一般绚烂,在人生最巅峰的时候死去。   萧知南曾经对他说过,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本不该她这个属于“帝王将相”之列的公主来说,可她终究还是说了。   徐北游对这句话并未有太多感触,他更喜欢另外一句,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给已经风雨飘摇的剑宗找一条出路,二就是“举大名耳”。   不过想要完成这两件事还要有个前提,那就是徐北游能拿到足够多的权力,于是就有了这次不太成熟的逼宫,也就有了张雪瑶的退让和妥协。   徐北游走后,张雪瑶独自一人坐在湖边无言苦笑。   今天她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做投鼠忌器,什么叫做尾大不掉。   因为她先前放权的缘故,徐北游轻而易举地掌握了剑宗大权,如今更是渐成与她分庭抗礼之势,原本她对此是乐见其成,只是随着徐北游开始向朝廷靠拢之后,张雪瑶就不得不出手限制逐渐有失控迹象的徐北游,于是就有了今日徐北游借张召奴之事趁机发难。   剑宗有句话叫做天下事不过一剑事,只是张雪瑶自付没有这个境界,她当然可以凭借武力废黜徐北游的首徒之位,只是接下来又该让谁接替徐北游的位置?若真的废黜徐北游的权位,把筹码都压在了徐北游身上的朝廷大佬们又岂会善罢甘休?她要走的是中庸之道,在道门和朝廷之间不偏不倚,若是交恶朝廷,剑宗就不得不投向道门,此非她所愿,所以她不能也不敢轻易去动徐北游。   如此种种全部综合起来之后,张雪瑶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奈何不得徐北游。   徐北游就像他的师父公孙仲谋一样,化身为一只勤劳的蜘蛛,不停地织网,而且徐北游的新网还逐渐与公孙仲谋的旧网连接重合在一起,修补着因为公孙仲谋这只织网蜘蛛身死而破碎不堪的旧网,待到徐北游将旧网全部修复之后,这剑宗也就不再是张雪瑶的剑宗,而是他徐北游的剑宗。   不愧是师徒,如出一辙的立世手段。   想到这儿,张雪瑶忍不住唏嘘感叹。   才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这个年轻人就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待到三年之后,他又该走到何种高度?   另一边,徐北游离开东湖别院后并未立刻返回江都,而是转道去了江左。   自徐北游踏足江南的第一天起,他就与作为江南最大地头蛇之一的谢苏卿产有过一番不浅的交集,今天他便是要亲自登门拜会谢苏卿。   众所周知,谢家有两处规模极大也极是有名的府邸,分别是谢氏祖宅和用作待客的谢园,与上次在谢园时的寄人篱下不同,这次徐北游要去谢氏祖宅,正经八百地提前递了名帖,不但不是不速之客,而且还能算是颇有份量的贵客。   ——张召奴是昆山宗主,但并不怎么理会宗内事务,绝大多数时间都被用在自身修炼上,东海打潮修炼自身气机,冰原苦行淬炼自身体魄,与天争,与地斗,兴许正是这份虔诚感动了上苍,老天给了他一份不大不小的机缘,于是他这个算不上根骨出众,也没有明师传承的昆山弟子一步一个脚印地攀上人生巅峰,成为天机榜上的第九人。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随着张召奴的步步登天,昆山也随之繁荣鼎盛,放眼整个江北已经没有哪个宗门能阻挡昆山的坐大,张召奴俨然已经成为江北修行界的盟主级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同于秋叶和公孙仲谋这些泰山北斗,张召奴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不曾娶妻,也不曾留有子嗣,他曾在同门面前放言,若不得长生,此生无用,若得长生,子嗣又有何用?   张召奴到底修为如何,有人说是地仙十五楼,也有人说是地仙十六楼,但都是坊间传闻,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张召奴这个江北第一高手的称号绝对是实至名归。   就在楚天阔来到江都的次日,又有一行人渡过大江来到江南。   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气态不怒自威,很是吸引视线,随行的还有两名男子,其中一人是个凤眼长髯的中年儒生,气态儒雅,腹有诗书气自华,让人望之便如沐春风,另外一人则是个精明强干的年轻男子,黑衣黑靴,锋芒毕露,行走之间虎虎生风,颇有鹰视狼顾之相。   一行三人在江边稍微驻足,为首的男子双手抱胸,望着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江南风光,缓缓道:“上次来江南还是二十年前,江南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的绵软。”   中年儒生笑道:“江南绵软,江南的宗门可不绵软,白莲教、闻香教,还有剑宗都盘踞于此,玄教教主慕容玄阴两次在此铩羽而归,更有秘闻说道门甚至不惜由多年不履尘世的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亲自出手,大半个镇魔殿倾巢而出,结果却是太乙救苦天尊在此留下了一只手臂,镇魔殿无功而返。”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黑衣年轻人内心充满震撼,轻声问道:“张先生,这个消息当真?”   中年儒生点头道:“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为首男子面无表情道:“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论辈分还在道门掌教真人之上,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传闻他早已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我不知道剑宗用了什么手段才将这位尘字辈的大真人击退,但我敢肯定,剑宗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中年儒生赞同道:“宗主此言不错,就目前我所知道的情况而言,剑宗在宗主公孙仲谋身死之后,又折损了一位宗内元老上官青虹,只剩下代宗主张雪瑶,不过八成也是身上带伤,唯一需要顾虑的是她手中的诛仙,毕竟是让慕容玄阴体魄受损的仙剑,小觑不得。”   不苟言笑的张召奴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抹笑意,“剑三十六,诛仙,这可是当年大剑仙上官仙尘横行天下的两大利器,我早就想要领教一番了。”   中年儒生洒然一笑。   黑衣青年眼神炙热,摩拳擦掌。 第八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张召奴一行人进入江南的两个时辰后,正在谢苏卿家做客的徐北游得到了消息,谢苏卿举杯饮茶的时候,徐北游直言不讳地开口道:“张召奴亲自到江南了。”   谢苏卿没有半分惊讶,端茶的双手仍旧是沉稳无比,淡然道:“江北是朝廷的天下,那边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宗门,昆山算是个异数,不过相比起其他宗门,根基底蕴终究是有些浅薄,张召奴把他在江北的那一套拿到江南是行不通的。”   徐北游微笑道:“只能怪这位张宗主太不谨慎,他这次乔装改扮成客商南下江南,以为只要不在人前显露神通就能不露痕迹,殊不知送他过江的老艄公就是我的人,江口卖茶的伙计也是我的人,他们都是身无半分修为的普通人,每月从我那儿领取五钱银子,将可疑之人层层上报之后再行筛选,如大浪淘沙,这一招,是我跟暗卫府学的。”   谢苏卿放下茶杯,道:“有些人高高在上太久了,就忘了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张召奴毕竟是号称江北第一人的大高手,相貌可以变,身上的气态比不了,只要有破绽,就逃不出我们的视线。”   听到“我们”二字,徐北游眼神一亮,“谢先生愿意助徐某一臂之力?”   谢苏卿笑道:“即便不提公主殿下的情分,南归也是我们江南地界的人,他张召奴这次摆明了是冲着你来的,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这条地头蛇自然也要略尽绵薄之力,让张召奴这条过江强龙多少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徐北游问道:“我听说张召奴身边有位智囊军师,不知谢先生是否知道?”   谢苏卿向后靠着椅背,双手十指交叉置于小腹上,缓缓道:“你说的是吴乐之,他本是儒门中人,只是在儒门中郁郁不得志,落魄时与张召奴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在张召奴的力邀之下,吴乐之加入昆山给张召奴做了十余年的军师,张召奴也对他信赖有加,宗内事宜无论大小都尽数交付其手,尤其是近几年,张召奴不怎么理会宗内事务,吴乐之总掌昆山大权,不是宗主却胜似宗主。”   徐北游玩味道:“看来张召奴有了这个吴乐之的辅助才能如虎添翼,谢先生,若能把此人除去,是不是就算斩断张召奴的一条臂膀?”   谢苏卿上身微微前倾,轻声问道:“南归,你要与张召奴不死不休?”   徐北游冷笑道:“我不想与任何人不死不休,只是张召奴欺人太甚,家师在世时,他在哪儿?上官师伯在世时,他又在哪儿?现在想要趁火打劫,未免太过下作。”   谢苏卿定定望着他,缓缓道:“南归,我痴长几岁,多劝你一句,若是你愿意放弃那个楚氏剑庐,我愿意出面做个中人,让张召奴就此退去。”   徐北游沉默许久,仍是摇了摇头。   谢苏卿对于这个结果并不觉得出乎意料,轻叹一声道:“南归,你要想清楚,这次不同以往,没有公孙仲谋,没有上官青虹,甚至也没有秦穆绵、唐圣月等人,你要独自带领剑宗面对天机榜第九的张召奴。”   徐北游右手握成拳头,重重点了下头。   ——江都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也是让无数大人物折戟沉沙的地方,所以哪怕是江左第一人的张召奴也没敢贸然进入江都城中,而是先去见了一位江南故人。   都说江南是个好地方,温润宜人,最是养人,当年后建皇帝南下攻打大楚,提出了“定都东都,终老江都”的说法,东都也就是如今的帝都,可见江都能与帝都并列是早有端倪之事,也可见江都的确是四大都中最容易让人乐不思蜀的地方。   张召奴的这位故人就是隐居在江南的一位世外散仙人物,早年间也曾闯下偌大的名头,年老后便归隐于江南这块温润地,与世无争,悠然自得。   当年张召奴游历天下,途径江都时偶遇这位名叫李紫剑的散仙人物,那时候的张召奴年轻气盛,而李紫剑也还未归隐,于是两人一言不合之下大战一场,最后的结果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结成了半个忘年之交。   此番两人见面地点被定在江都城外的后湖湖畔,李紫剑今年已经是一百二十岁之龄,须发皆白,哪怕有地仙境界作为支撑,脸庞上也已经生出了老人斑,只不过双眼仍旧清澈见底,不见半分浑浊。   李紫剑是湖州人,虽然未曾拜入大宗门学艺,但他的祖父李政和曾是东南有名的散修高手,父亲李震英更是曾经名震江南的地仙大高手,被誉为“屠龙太保”,与谢家老家主谢公义交情深厚,也是一位传奇人物。   传到李紫剑这一代,有了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的积累,他本人的修为境界再上一层楼,突破了其父李震英一辈子也未能突破的地仙十重楼境界,不过有得就有失,因为李紫剑早年时云游天下访求名师益友的缘故,李家家业逐渐衰败,已不复当年之兴盛。   李紫剑发妻早亡,膝下无子无女,也不在意什么基业传承,二十年前返回湖州老家之后,隐居清修,比道门的大真人还要与世无争。   两人见面之后,没有过多寒暄客套,张召奴单刀直入道:“李老,此次请您出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情。”   “你是想打听剑宗的事情?”李紫剑一针见血道,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机谋手段都见过,对于李紫剑而言,张召奴的来意并不难猜。   张召奴摇头道:“剑宗的境况如何,我心中有数,但有一件事让我至今都没想明白。”   李紫剑的白眉微微一抖,问道:“什么事?”   张召奴轻声道:“传闻那位十八楼境界的太乙救苦天尊曾经亲自出山南下江都,不同于孤身一人入江都的慕容玄阴,随着太乙救苦天尊一同来到江都的还有大半个镇魔殿,据说排名第二的酆都大帝和排名第三的地藏王全部随行,绝不可能再让那三位女子形成以多打少之势,无论怎么看,剑宗都是必死之境,可我怎么也想明白,最后怎么会是太乙救苦天尊败了?”   李紫剑默然不语。   张召奴眯起眼睛,继续说道:“有传言说是上官青虹舍去性命用出一剑,重伤了太乙救苦天尊,这种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曾有幸与后建国主完颜北月交手,十八楼境界之玄妙,绝非十八楼之下的境界可以媲美,我相信上官青虹的舍命一剑可以伤到太乙救苦天尊,但不信能迫使太乙救苦天尊就此罢手退去。”   李紫剑终于缓缓开口道:“这件事的确有很多蹊跷之处,我也不妨与你实话实话,在上官青虹的气机消散无形之后,又有一道气机横空出世,其境界直逼地仙十八楼。”   张召奴脸色微变。   李紫剑望着荡漾摇晃的湖水,沉声道:“至于接下来的情形,我们也未能亲眼得见,毕竟是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交战,谁也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殃及池鱼,至于接下来的结果,你应该都知道了,太乙救苦天尊被斩落一条手臂,带着镇魔殿就此退去。”   张召奴皱起两条浓眉,半是自语道:“难道剑宗内还隐藏了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没道理啊,若真有这等人物,当年剑宗倾覆时为何不出手?”   李紫剑轻声道:“坊间有个说法流传甚广,出手之人其实不是旁人,正是十八楼境界之上的掌教真人。” 第八十六章 千古兴亡多少事   “怎么说?”张召奴面露异色。   李紫剑犹豫了一下,道:“都知道掌教真人修炼无上玄通一气化三清,本尊有十八楼之上的修为,三位身外化身也有十八楼的境界,虽说掌教真人本尊正在闭关清修,但三尊身外化身说不定就能出窍神游。”   张召奴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我听过一些传言,说道门的掌教真人与剑宗的张雪瑶有过婚约,不知是真是假。”   “这是真的。”李紫剑面露追忆之色,道:“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我游历卫国时结识了到卫国做客的谢公义,他曾对我提起过此事,当时张叶两家的联姻在各大世家之间不是什么秘密。”   张召奴脸色凝重,道:“可如今的掌教夫人是慕容萱。”   李紫剑收回视线,淡笑道:“得不到的才是心心念念之所在,人之常情,想来就是掌教真人也不能免俗。”   张召奴没有言语。   李紫剑接着说道:“当然,一位曾经旧爱还不足以让堂堂道门掌教真人如此大动干戈,不过我还听说此次镇魔殿行事并未提前向掌教真人禀报,乃是擅自行事。”   “以下克上?”张召奴惊叹道:“镇魔殿竟敢如此狂悖?”   李紫剑嘿然道:“若是诛仙真的落到太乙救苦天尊的手中,镇魔殿未尝不能成为第二个剑宗,如果你是掌教真人,你出不出手?”   张召奴笑道:“那就不得不出手了,如果我是掌教真人,飞升在即,万事敌不过一个稳字当头,等我安稳飞升之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李紫剑感慨道:“所以啊,所有的事情都能说得通了,掌教真人宁可不收复剑宗,也不愿再出现第二个剑宗,镇魔殿想要先斩后奏,掌教真人偏偏让他们斩不了。”   张召奴轻声道:“如此说来,此前太乙救苦天尊败退之事不过是道门内斗,剑宗之内根本没有一位十八楼境界的高人坐镇。”   李紫剑点头道:“正是如此。”   张召奴抱拳拱手道:“多谢。”   李紫剑摆了摆手,转身踏波离去。   张召奴一直目送李紫剑消失在后湖的烟波浩渺之中,然后才收回视线,道:“老吴,你说李紫剑的话语有几分真假?难道真的是掌教真人出手?”   吴乐之从张召奴的身后方向缓缓行来,轻声道:“宗主,依我看来,此事真假大概是五五之数,李紫剑没有骗我们,但大多都是他的揣测之言,我们还不能排除剑宗内藏着一位绝世高人的可能,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既然当年的剑宗能与道门分庭抗礼,那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保命手段也不出奇。   张召奴眉头皱起,眉心间透出一股久经战阵的杀伐气焰,转身望着腰插玉笛满身倜傥的吴乐之,沉声道:“既然如此,还进不进江都城?还去不去剑宗?如果剑宗内真的藏着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那么我们贸然前去的下场就是有去无回。”   吴乐之走到张召奴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剑宗真有这么一位大地仙,不会这么多年来没有半点风声,所以我认为剑宗应该有某种可以抵挡十八楼地仙的手段,但并没有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   张召奴微微松了口气道:“如果仅仅如此,那么无需过多担忧,我们不是镇魔殿,没有将剑宗斩草除根的野心,若事不可为就抽身而退。”   吴乐之笑道:“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剑宗雄踞东海三十六岛,剑仙如林,休说你这个天下第九的张召奴,就是天下第一的道门掌教也不敢如此行事。”   张召奴双臂环胸,平淡道:“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   吴乐之望着后湖感叹道:“我是地地道道的江州人,江州这地方算是儒门的根子,读书儒生无数,当年我也是无数儒生中的一人,不过比不了那些善养浩然之气的大先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若不是宗主在关键时候拉我一把,恐怕早已埋尸荒野,哪有今日的风光。”   张召奴笑问道:“今日故地重游的滋味怎么样?   吴乐之眺望后湖,“当初离开江南时,满心戾气,如今再回来却只觉得心平气和。我这次之所以要随宗主一起来江南,除了故地重游之外,也是想帮宗主打通一些关节,毕竟江南这地方有太多地头蛇甚至是地头龙,剑宗扎根于此多年,与各方关系纠缠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召奴笑着点点头,负手而立。   太平盛世难有英雄,却有数不清的枭雄。   ——徐北游离开谢家返回江都时已经华灯初上,坐在马车中的徐北游掀起车辆,望着外面不断向后退去的景色,陷入沉思。   张召奴会亲赴江南,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说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但徐北游单凭自己的实力却拿这位天下第九人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召奴大摇大摆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归根究底是因为剑宗内的地仙高手已经是近乎完全凋零,自从上官青虹身死之后,就只剩下张雪瑶一人,而张雪瑶为了抵抗慕容玄阴再入江都,不得不强行动用诛仙,至今伤势未愈。   至于徐北游自己,就算他现在已经踏足地仙境界,同样也不是张召奴的一合之敌,毕竟地仙境界有十八楼之分,张召奴乃是积年地仙,天下第九之名绝非浪得虚名。   对于张召奴这一点,徐北游早就有过思量,也有过几个不太成熟的对策,所以他今天还约了一个人见面,就定在荣华坊的天香楼中。   如果说千金楼是江都城所有行院中的花魁,那么天香楼就是江都城所有酒楼中的状元郎,主楼占地广阔,足有寻常酒楼的三倍之大,高有三层,一般只有前两层对外开放,顶楼只供贵客使用。   按照正常规矩而言,权贵们若要宴饮宾朋,都会选择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绝不会去酒楼等地,唯独天香楼是个例外,江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莫不以在天香楼顶楼中宴饮宾朋为荣。   若是夜晚宴饮,整层顶楼灯火亮如白昼,大半座荣华坊举头可见。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天香楼的食材菜式出众,再则就是因为天香楼的架子很大,想要在顶楼设宴一次,银子和面子缺一不可。   而且天香楼既不是剑宗的产业,也不在秦穆绵和唐圣月的名下,但很有手段,这些年来凡是想要在天香楼闹事的,任凭你是权贵子弟,还是宗门弟子,无一不是吃了大亏,可见其幕后东家绝非等闲之辈。   正因为如此,关于天香楼的坊间传言多如牛毛,在许多一辈子都无缘踏足天香楼顶楼的寻常百姓看来,那儿已经与神仙府邸无异。   马车缓缓停下时的轻微震动打断了徐北游的沉思,接着车外传来鬼丁的声音,“少主,天香楼到了。”   徐北游走下马车,此时天香楼的四周已经停了不少华贵马车,瞧这架势几乎不比一掷千金的千金楼差上多少。   然后他抬头了眼大名鼎鼎的天香楼。   一楼四角飞檐,大红灯笼高高悬挂。   二楼雕梁画栋,锦帘半掩朱窗。   三楼煌煌赫赫,珠帘挂窗,明珠嵌壁。   徐北游的视线最后落在天香楼的牌匾上,这三个字还是公孙仲谋当年亲笔题写。   见到徐北游的马车,楼内的掌柜赶忙迎了出来,在头前带路。   沿着一条并不对外开放的楼梯直抵三楼,掌柜的躬身道:“徐公子,都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徐北游嗯了一声,“你去吧。”   掌柜的立刻束手退下。   这位徐公子,可是东家特意交代的贵客,怠慢不得。   若非如此,在三司大员面前也能不卑不亢的掌柜又何必如此小心? 第八十七章 繁盛江都天香楼   天香楼的顶楼,灯火辉煌。   整座顶楼空无一人,所有桌子也被撤去,只剩下正中位置的一张圆桌,徐北游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正对着楼梯口。   桌上放了一壶茶、两只茶杯,以及一碗踏雪燕窝和两只青瓷小碗,徐北游用了其中一只碗,给自己盛了碗燕窝慢慢品尝。   不多时,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一名身着白衣外披黑纱的女子出现在楼梯口,白绣鞋,玉扣头,手腕上缠绕着一串玉白色数珠,头上戴着一顶女子出门时常用的帷帽,帽檐上垂下的白纱不算太长,仅是遮蔽了大半个脸庞,露出白皙脖颈和小半截下巴。   黑白两色的服饰打扮交汇出一种别样的美感,再加上女子气态不凡,在这煌煌赫赫的天香楼中恍恍惚惚如神仙人物。   徐北游放下手中的燕窝,伸出手掌道:“前辈,请坐。”   女子坐到徐北游对面位置的椅子上,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精致面庞,看相貌女子不过是三十岁左右,可看气态却又像是历经沧桑,恍然有时空交错之感。   徐北游对此没有半分惊奇,因为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等人都是如此,青春可以常驻,但心态却难再少年。   今天徐北游一共约好了三场会面,分别是清晨的张雪瑶,正午的谢苏卿,以及晚上的眼前之人。   徐北游既然把此人与张雪瑶和谢苏卿并列,那就说明她的身份地位绝不会比另外两人低,从徐北游把她放在最后来看,甚至在重要性上犹有过之。   女子看了眼桌子正中的燕窝,问道:“徐公子,你约我来应该是为了楚氏剑庐之事吧?”   徐北游点头道:“前辈不愧是名动江北的人物,果然消息灵通,我也不藏着掖着,此番正是为了昆山之事。”   女子皱了下眉头,道:“楚氏剑庐和昆山可不是一码事。”   徐北游端起燕窝,小口慢品,道:“我也不瞒前辈,楚氏剑庐和昆山就是一码事,楚氏剑庐的楚天阔前脚刚到江都,昆山的人后脚就跟来了,而且还是张召奴亲自出马,为了一个楚氏剑庐能劳烦昆山宗主亲自出马?我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天香楼内,灯火煌煌,燕窝飘香,一男一女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女子轻声问道:“张召奴当下在哪儿?”   徐北游平静道:“我只知道他就在江都城外,至于具体在哪里,我不清楚。”   女子内心略有震动,脸上却丝毫不显道:“你们竟然能盯住一位堂堂天下第九的大高手。”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张召奴太过托大自负,没有防备,所以才暴露了踪迹,不过我估计他很快就能察觉,也许明早我就不知道他会身在何方。”   女子又问道:“你想要怎么样?与张召奴议和?还是想要将他赶走?”   徐北游放下盛有燕窝的瓷碗,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轻声道:“如果只是议和,我也不必来见前辈,让谢苏卿出面就可以了,这天底下,除了道门,还没人敢不卖朝廷的面子。”   女子没有去拿起茶杯,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徐公子要战?”   徐北游点头道:“其实我也不想如此,但张召奴欺人太甚,先师尸骨未寒,我总不能做缩头乌龟,让先师威名受损。”   女子举起茶杯,慢饮一口,轻声道:“我还是要劝徐公子一句,张召奴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江北第一人的称号虽然有些水分,但也绝谈不上浪得虚名,徐公子你还年轻,有一个大好前程,什么名声威望都是假的,没必要为了争一时之气而兵行险招。”   徐北游笑着点头道:“谢过前辈挂怀。”   女子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她见多了所谓的年轻才俊,像徐北游这么胆大包天的还真没有几个。   胆大包天,说的好听些是有魄力,说的难听些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是魄力惊人还是不知天高地厚,连阅人无数的她也有些摸不透。   一杯清茶喝尽,女子缓缓道:“徐公子所说之事我会如实禀告主人。”   徐北游举起手中茶杯,道:“那就有劳前辈了,另外,我给前辈准备了一份薄礼,待会儿就让人送到前辈的府上。”   “徐公子有心了。”女子重新拿起帷帽戴在头上,起身向楼下走去,见徐北游想要起身相送,善解人意地轻声道:“留步吧,不必相送。”   徐北游从善如流,没有坚持。   女子走后,徐北游又喝了一碗燕窝,然后用茶漱口,最后留下一张银票,离开天香楼。   ——一个黑衣年轻人顺手解决掉两个尾巴后,在夜色中进了江都城。   那位剑宗少主的势力有些超乎他的想象,很难让人相信,这位少主刚刚掌控剑宗才不过一年而已。   若是再给他二十年的时间,那可就真是一方巨枭了。   年轻人的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笑意,不过这位剑宗少主未必还能有以后了。   这次宗主亲赴江都,当然不是为了一游江南,也不是为了拜访剑宗,甚至不是为了楚氏剑庐。   张召奴身为天下第九人,又怎能没有几分相匹配的野心?   张召奴不好女色,也没有子嗣,只有十三位义子,在江北地界被称作昆山十三太保,这些年来死伤四人,还剩下九人,因为张召奴迟迟未曾立下明确接班人的缘故,九位义子为了宗主大位明争暗斗,被人戏称作九龙夺嫡。   年轻人名叫张道朔,也是张召奴的义子之一,排行第二。   论修为,他在九位义子中只能算是中上水准,但他很得昆山第二号人物吴乐之的喜欢,这次张召奴之所以选择带他一起前往江南,吴乐之功不可没。   在张道朔看来,若是此番能协助义父处理好江南的事情,那么宗主大位日后八成就要落到自己的手中,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半点纰漏。   这次是张道朔自告奋勇孤身入城为张召奴打个前站,江都城中藏龙卧虎不假,但张道朔不认为那些地仙高人们会放下架子与自己这个小辈为难,至于其他人仙境界,张道朔不敢说人仙境界无敌手,但自付保命还是绰绰有余。   如今在江湖上有个四俊的说法愈演愈烈,潜龙、卧虎、雏凤、幼麟,张道朔对此颇为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四位的确有些真本事,但绝对没到傲视群伦的地步,不过是因为出身或师承的缘故才有了这个四俊的说法,真要生死相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听说那位剑宗少主就是名列四俊之一的幼麟,若是有机会能与他单独交手,他倒要看看这位剑宗少主到底配不配这个名头。   张道朔如同一抹阴影从城头上飘落,穿过几条阴暗小巷,来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不得不说,江南与江北大不一样,无论是哪个方面。   张道朔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眯起眼,脸上露出陶醉之色。   有人点评过四俊中的两名男子,说赵廷湖好色,徐北游好权。   出身昆山的张道朔可以说综合了两人的特点,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他喜好美色,也喜欢权势,还喜欢银子、名声、雅物俗物。   可以说他跟清心寡欲四字没有半分瓜葛。   对于张道朔而言,江都城几乎代表了一切,女子、银子、面子、里子,他想要的,这儿都有。   义父张召奴几乎做到了一统江北,他不但要继承义父的地位,而且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张道朔睁开眼睛,轻声自语道:“一统江南。” 第八十八章 江北豺狼唤阿虞   自从徐北游一力主导了代师收徒之后,一个名叫吴虞的齐州女子就闯进了江都的视线。   江都不比帝都,如果说帝都是男人的天下,在那儿翻云覆雨之人无一不是男子,那么江都就真正让女子撑起了半边天。   锦绣江南,繁华江都,十里秦淮,这儿有各色各样的女子,不乏有女子能脱颖而出,如今又多了一个吴虞,没人感到惊诧和奇怪。   现在剑宗内部都知道徐北游很看重这位新认下的师妹,虽然吴虞至今还未具体掌管什么事务,但那也是迟早的事情,而且吴虞的位置也很有意思,她是由少主亲自收入剑宗的,按理说应该是少主的人,可偏偏她又与女公子李青莲交好,情同姐妹,不少人难免要问上一句,她到底是姓“徐”,还是姓“李”。   若是姓“徐”也就罢了,若是姓“李”,到底是单纯的姓“李”,还是姓“李”后面的“张”?   这就要牵扯到如今剑宗内部逐渐浮出水面的新老之争,因为李青莲已经完全不是徐北游对手的缘故,于是就变成了“新皇”和“太后”之争,虽说“新皇”尚且年幼,一时半会儿还无法让“太后”安心养老,但也是步步紧逼,略显咄咄逼人之势。   吴虞不想牵扯进徐北游和张雪瑶的暗流涌动之中,每日就是专心练剑,只是远风躲雨挡不住风雨自来,徐北游没有怎样,却有另外一人主动找上门来。   吴虞自幼跟随母亲信佛,敬佛上香几乎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自从她在江都定居之后,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前往鸡鸣寺上香。   今日恰逢正月十五元宵节,吴虞一大早就来到鸡鸣寺中,上一炷香后又在佛前静坐小半个时辰,见香客渐多,吴虞没了继续停留的心思,出来正殿之后没走人声喧闹的正门,而是折向从一处人迹稀少的侧门,打算从那里离开。   当她走到侧门处时,迎面走来一名不到三十岁年纪的男子,一袭黑衣,面容英俊,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一股阴枭之气,常人一看,难免要说一句鹰视狼顾之相。   年轻男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温淳笑道:“吴姑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竟会在这儿遇见你。”   吴虞停下脚步,略感惊愕道:“是你?”   男子嗯了一声,感慨道:“当初济州府一别,你我有三年未见了,物是人非啊。”   吴虞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平静道:“造化弄人罢了,对了,你怎么也来江都了?”   男子简短意赅地回答道:“宗内公事。”   吴虞哦了一声,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今日没有半分锋芒的男子也不以为意,轻声笑道:“不说这个,听说你现在已经拜入剑宗门下,而且还是剑宗少主的师妹,恭喜你了。”   吴虞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男子突然问道:“吴姑娘,你我也算是旧相识,相逢是缘,我恰巧有件事情想要麻烦你,不知可否答应?”   一个巧合可能是缘分。   两个巧合那就多半是早有预谋的设计。   吴虞自认没有什么机巧心思,唯有谨慎二字而已,这些年操持烟雨楼事务,也让她早就不是曾经那个懵懂无知的闺阁少女,对于人心早有一番自己的考量。   此人姓张名道朔,算是半个故人。   吴虞以前是烟雨楼首徒,而烟雨楼扎根于齐州,恰巧位于北直隶的昆山距离齐州也不算远,张道朔时常前往齐州处置宗内事务,一次偶然的机会就结识了吴虞。   在吴虞看来,两人之间没什么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也没有仇深似海的刻骨铭心,只能算是相交如水的点头之交。   这次两人再次在异地他乡相遇,当然不会是什么偶遇,而是张道朔精心策划之后的结果。   因为徐北游并未对吴虞提起过昆山和张召奴之事的缘故,所以吴虞最初也没多想,到了此时,她才心中一惊,不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请讲。”   这就是张道朔最为欣赏吴虞的地方,沉稳从容,他虽然从来都不缺女人,但还缺一个可以作为东宫正室的妻子,他曾经打算在一个合适时机向烟雨楼提亲,只是没想到烟雨楼转瞬间灰飞烟灭,吴虞也不知所踪,这才让他暂时绝了这个念头。   直到徐北游为吴虞拜入剑宗而举行盛大拜师典礼之后,张道朔才得知吴虞已经改换门庭拜入剑宗门下,而且还是公孙仲谋一脉的嫡系弟子。   不得不说际遇之奇妙,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便跟随义父来到江南,说不定还要向吴虞借一臂之力。   张道朔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来江都其实是奉了义父之命,想要见一见那位剑宗少主,谈一谈关于楚氏剑庐的事情。”   吴虞没有说话。   张道朔接着说道:“你的这位师兄徐公子,如今总掌剑宗大权,非是我等可以相比,若是我贸然登门拜会,怕是略显唐突,所以就想请吴姑娘你帮我传个话,请这位徐公子不吝一见,地方我都选好了,就在天香楼,如何?”   张道朔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真的只是来拜见剑宗少主,甚至两人还能把酒言欢。   吴虞平淡道:“我那位师兄很忙。”   张道朔笑道:“有多忙?难道连见一面的功夫都没有?”   吴虞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如果我能见到他,帮你捎个话便是。”   张道朔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笑容,语气却是稍稍加重了几分,道:“不是如果,而是一定才行,这是大事,拖延不得。”   吴虞仍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摇头道:“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张道朔脸上笑意微微一僵,道:“吴姑娘,只是见一面而已,你是他的师妹,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到吧?”   吴虞瞥了他一眼,语气微冷,“这世上哪有一定的事情?师兄暂时不让我插手宗内事务,所以不管大事小事,我只能是尽力而为。”   张道朔的脸色终于变得阴沉起来,“吴姑娘,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吴虞略一挑眉,语气完全转冷,“这儿是江都,是鸡鸣寺,不是江北,不是你能随便撒野的地方。”   张道朔脸色微变。   鸡鸣寺毕竟是在佛门中排名靠前的名寺,就算寺中真的藏着一位地仙境界的罗汉,他也一点不感到意外。   昆山在江北地界大名鼎鼎不假,他们这些义子依仗义父的威名不敢说为所欲为,却也不必太过顾忌他人,但这儿毕竟是江南,慕容玄阴尚要在此铩羽而归,张召奴也不敢说人人都会卖他一个面子。   吴虞准备就此离去。   张道朔冷笑道:“吴姑娘,你现在拜在剑宗门下不假,可你也别忘了,你以前的那些师妹可还在齐州,我是不敢动你,但不代表我不敢动一动你的那些师妹。”   吴虞脸色骤变,刹那之间按住自己腰间的长剑。   张道朔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轻声道:“吴姑娘,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要想清楚了。”   吴虞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松开剑柄,颓然道:“我会去请师兄。”   张道朔嘴角勾起,轻笑道:“吴姑娘,我劝你不要试图耍什么花样,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吴虞轻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张道朔转身离去,并丢下一句话,“此番事了之后,我就在这江都城中宴请吴姑娘,还希望阿虞你不吝赏光。”   “阿虞”二字被张道朔故意咬得极重。   吴虞站在原地,脸色如挂深秋重霜。 第八十九章 正月二十鸿门宴   正月十五元宵节,徐北游还是按照惯例去了东湖别院陪张雪瑶过节,晚宴后,他又陪着几名女子一起返回江都看彩灯。   元宵佳节,本应是赏灯赏月赏佳人的好时候,只是徐北游怀有心事,没有心思去看这些,一路走马观花过来,竟是连一个灯谜也未猜,倒是李青莲和宋官官兴致颇高,一连猜了不少,收获颇丰。   灯会结束时已经是接近子时时分,各人就要分头散去,吴虞正要上李青莲的马车返回富贵坊,徐北游忽然出声道:“吴师妹请留步,我有话对你说。”   同样有心事的吴虞微微一愣,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徐北游,“师兄请讲。”   徐北游微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我府上细谈吧。”   一旁的李青莲不满道:“师兄,现在已经是子时了,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不会是你想打吴姐姐的坏主意吧?”   徐北游笑骂一句,“小孩子胡说什么,我找你吴姐姐有正事。”   “就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似的。”李青莲小声嘟囔道,又仔细叮嘱吴虞一番之后,这才上了马车呼啸而去。   吴虞上了徐北游的马车,还是由鬼丁担任车夫,往荣华坊驶去。   车厢内两人相对而坐,徐北游腰背挺得笔直,问道:“吴师妹似乎有心事?”   吴虞双手分置膝上,手指轻轻一颤,反问道:“师兄不是也有心事?”   “一码归一码。”徐北游笑道:“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倒是你,刚来江都不久,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有师兄的名头,江都城里谁敢为难我。”吴虞展颜一笑,女人都是天生的谎言家,尤其是一个成熟女子,于此道更是炉火纯青,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避重就轻。   徐北游不置可否道:“我初到江南时,结识了青鸾郡主萧元婴,她是萧帝养女,仍旧有人胆大包天地对她出手,堂堂皇帝陛下尚且如此,我区区一介布衣又算什么。”   吴虞似乎没有听出徐北游的话外之音,笑道:“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有这么大的胆子?”   徐北游平淡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道门中人。”   吴虞若有所思。   徐北游转开话题,“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剑三十六学的怎么样了?”   吴虞暗暗松了口气,轻笑道:“还在学前三剑。”   徐北游点头道:“前三剑是基础,当初我练这三剑用了整整十年,就算师妹你的基础比当年的我要好上许多,也难免要花费几年的功夫。”   马车在公孙府的门前停下,徐北游领着吴虞一路穿堂过廊,径直来到后府湖边的小阁楼前,推门而入。   这里还保持着公孙仲谋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样子,哪怕徐北游在此闭关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吴虞走进阁楼内后,环顾四周,有些惊疑不定,乍一看这里似乎是一处主人刚刚离开不久的阁楼,她不明白徐北游领她来这儿做什么,但出于女人的直觉,吴虞能感觉出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女人的直觉很准确。   徐北游关上门后,没有掌灯,阁楼内却不显丝毫昏暗。   徐北游温声道:“这里有师父亲自设下的禁法,不必害怕旁人窥伺,吴师妹,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吴虞下意识地伸手撩了下耳边的一缕垂发,妩媚天然。   徐北游缓缓说道:“你说的没错,江都城里的各路朋友都会卖我几分薄面,可天下之大,又岂止江都,比如说江北的昆山张召奴,他不但不会卖我面子,反而还要让我在天下之间没有立锥之地。”   听到张召奴的名字,吴虞脸色微变,没能瞒过徐北游的眼睛。   徐北游微微一笑,颇有些智珠在握的味道,“看来我猜的没错,只是没想到张召奴这位江湖前辈也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吴虞毕竟是做过烟雨楼首徒的人物,自有几分果决,既然已经被徐北游看破,也不再藏着掖着,摇头道:“不是张召奴,是张道朔。”   徐北游稍感疑惑道:“张道朔是谁?”   吴虞道:“张道朔是张召奴的十三位义子之一,很受张召奴器重,大约应该是人仙境界,至于其他我就不清楚了。”   徐北游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找上你的?又要你做什么?”   吴虞轻咬了下嘴唇,轻声道:“张道朔今早在鸡鸣寺找到了我,以我那些师妹的性命相为要挟,让我把你约到天香楼与他见面。”   徐北游忍不住自嘲道:“在我的家门口给我设鸿门宴,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吴虞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兄,我们该怎么做?”   徐北游平静道:“先下手为强,你见到他后就说我答应了,正月二十,天香楼。”   ——道术坊,这儿是道门在江南的大本营,也是整个江都城中唯一让剑宗势力难以渗透的地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就有兴衰起伏。道门自然是繁荣昌盛,可道门名下数不胜数的道观却未必都是如此。   道术坊内有一个名为华清观的破败道观,早年间也曾鼎盛一时,只是在老观主坐化之后,后辈弟子不争气,逐渐门庭冷落,及至今日,观内只剩下大小道人十余人,不说什么香火,就是度日也是艰难,凄惨得很。   前几天,观内来了一位中年儒生,谈吐不俗,给了监院道人很大一笔银钱,说要借用道观几日。   监院道人痛快无比地答应下来,怀揣着万余两银子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华清观。   反正这儿是道术坊,同门高人无数,也不怕这个异乡人能翻出什么大浪。   正月十七,华清观来了一位身着黑衣的年轻人。   当张道朔走进道观正殿的时候,吴乐之正坐在道祖像前,翻阅着一本纸质泛黄的黄庭经。   备受名士推崇的闲坐诵黄庭也不过如此。   张道朔来到吴乐之的身后,轻声道:“道朔见过老师。”   吴乐之没有回头,只是放下手中黄庭经,伸手示意自己这位爱徒随意坐下。   张道朔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恭恭敬敬。   吴乐之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去找吴虞那个小丫头了?”   张道朔脸上闪过一抹得意神色,不过语气还是谦恭道:“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师,我让吴虞去约徐北游见面,吴虞那边已经有了回复,正月二十,天香楼。”   “蠢。”吴乐之缓缓起身,然后轻轻吐出一个字眼。   张道朔脸上神情猛地僵住。   吴乐之转过身来,缓缓道:“徐北游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就掌握剑宗的大权,虽说有张雪瑶推波助澜的原因,但你觉得他若是没有点真本事能做到吗?你把地方选择天香楼的心思是好的,能让徐北游放松警惕,但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就未免太过操切,道朔,你不要小看天下英雄,尤其是徐北游这种已经声名鹊起的佼佼者,一个人想要上位,必然是要踩着别人的尸首上去,徐北游已经上位了,那就说明已经有很多踏脚石被他踩在脚下,我不希望你是下一块踏脚石。”   张道朔皱起眉头,问道:“正月二十那天?”   “自然是不能去了。”吴乐之眯起眼睛,像一只修行千年的老狐妖,语气淡漠道:“你想做刺秦皇的剑仙荆命,可徐北游却未必会给你这个机会,我敢断定这是徐北游将计就计设下的一个局,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甚至吴虞那边也不能再有联系,免得被徐北游顺藤摸瓜找到行踪。”   张道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神情明暗不定,也不知是恼怒还是后怕。   吴乐之稍稍放缓了自己的语气,“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安排,你去宗主那边。”   张道朔沉声应诺,转身离开华清观。 第九十章 秋风未动蝉先觉   正月十九,徐北游再次出城拜访谢苏卿。   这次准备在天香楼动手,他不打算用自己的人,而是想要通过谢苏卿从江南暗卫府借调一部分人手,由暗卫府的人出手。   徐北游没打算留活口,他只想杀人。   如果说在西北塞外的荒无人烟之地,徐北游与张道朔狭路相逢,那就只能拼死一战,看各自的修为如何,但在江都这座雄城之中,却多了无数的规矩,徐北游可以藏在规矩后面,甚至不用亲自下场,就能让这个不自量力的对手葬身于此。   这就是权势的味道。   江南暗卫府是六大暗卫分府中唯一设都督同知的分府,有监察江南各大世家及剑宗、白莲教、闻香教之职责,故而实力最为雄厚,位居诸府第一,远非排名靠后的西北暗卫府可以比拟。   关于抽调人手的事情,谢苏卿答应得很是痛快,许诺会给徐北游两位鬼仙境界高手和十名一品境界暗卫,配备等额数量的天机弩、灭神箭以及玄煞重甲,十二人布阵设伏,只要不是地仙境界的高手,其他人都要当场饮恨。   这不可谓不是大手笔,放眼江南,也就是谢苏卿才能如此轻描淡写,换做其他人,哪怕是江南暗卫府都督佥事江斌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私用公器。   徐北游于正午返回江都,谢苏卿的人手则会稍迟一些,大约要在晚上才能赶到江都。   明天,就是天香楼的鸿门宴了。   至于天香楼的东家,徐北游知道是谁,想来张召奴也知道是谁,以那人的性情而言,多半会幸灾乐祸地看戏,绝不会出手制止。   从谢家祖宅到江都有一条近路,要穿过一道名为柏青谷的山谷,徐北游每次前往谢家都会从这儿经过,今天也不例外。   坐在车厢内的徐北游掀开车帘,瞥了眼外面残雪未化的初春景色,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不安之意。   自从他打开上丹田紫府之后,就有了几分只有地仙境界高人才有的秋风未动蝉先觉神异,随着马车的继续前行,徐北游心底的那抹阴霾也就越发浓重。   几乎就在徐北游想要出声下令让马车掉头返回的同时,空气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啸声音。   徐北游脸色骤变,因为他辨认出了这种声音的来源,那是攻城弩车破空后才能发出的声音,而且绝对不止一架。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徐北游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双眼却无比炙热,有一把古剑的虚影在眼底缓缓浮现。   朝廷为何能横压天下,使无数修士尽皆俯首?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天机阁和一个暗卫府,更多还是要依仗数十万横扫天下的精锐强军。   军队以骑兵为最,骑兵又以重骑兵为最,数量达到一定程度的重骑兵可以对鬼仙境界和人仙境界产生巨大的威胁,这是无数修士以性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只是重骑兵面对地仙境界就难免相形见拙。   真正能做到一剑可挡百万师的大地仙没有几个,但能够长时间飞遁的地仙境界却有不少,他们面对重骑兵的围杀,大可一走了之,任凭你千军万马,我执意要走也奈我不得。   没了重骑兵的震慑,各路地仙难免要不守规矩。   为了应对不守规矩的地仙高人,大都督魏禁令大都督府在暗卫府灭神箭的基础上进一步改进,研制出了这种被命名为雷霆的弩车,寓意地仙飞升要经受雷罚之刑,此弩便是效仿天道专杀地仙。   一架雷霆弩车需要三十六名掌弩官操纵,每支弩箭几乎有等人之高,箭头取以灭神箭之利,专破各种护体法宝罡气。   一箭射出,几乎相当于巅峰人仙境界的舍命一击,足以重伤寻常地仙境界,如果再辅以天机阁的天机士以秘法蒙蔽感知,并以自身气机为牵引,就可用数架雷霆弩车布下一方足以绝杀地仙高手的伏阵。   一瞬间,三支巨大弩箭携带着风啸之声,奔雷之势,轰然射中徐北游所在的马车。   徐北游的马车乃是特制,外壁设有禁法,不敢说硬若金刚,但也绝非寻常箭矢可伤,只是面对这三支弩箭,整驾马车如同纸糊一般,顷刻间灰飞烟灭。   甚至马车周围的地面都被炸裂开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巨坑。   徐北游并未在这一波突袭之中身死,正是因为秋风未动蝉先觉的神异,使他早有防备,险之又险地在最后一刻跃出马车,然后沿着柏青谷的一片碎石小径发足狂奔,整个人的身影瞬间没入两旁的密林之中。   在奔逃过程中,徐北游心思急转。   也许因为事关机密,也或许是因为徐北游并非是地仙境界而心生大意,这次的伏击之人并未出动天机阁的天机士,只是单纯以雷霆弩车伏击,所以才让徐北游有了一线生机。   谁又能想到徐北游这个怪胎竟然能提前打开上丹田紫府?换成其他人,无论是卧虎赵廷湖,还是晋升地仙境界之前的齐仙云,都逃不过横死当场的结局。   那么这次伏击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放眼整个江南,雷霆弩车只有江南驻军才有,无论三司衙门还是暗卫府,都没有调用江南军的权利,至于张召奴,他的根基远在江北,还影响不到江南军,想来想去,能有如此手笔的,唯有新上任的江南军左都督禹匡及另外两位右都督。   可禹匡为什么要杀他?两人无怨无仇,甚至还能算是半个盟友,禹匡没有任何动机来做这件事。毕竟禹匡背后的萧白不是皇帝,甚至还不是太子,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得罪一位当朝次辅,让自己继位过程平添许多变数。   尤其这位次辅还是个孤家寡人,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这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比家大业大的掌教真人还要可怕。   庙堂之上,没有性情中人,只有权衡利弊的俗人,禹匡既然能静心忍性蛰伏几十年,那就绝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所以也绝不可能是他要杀徐北游。   难道是江南军的两位右都督中有人趁着禹匡这位左都督根基尚浅,擅自行事?   异常谨慎的徐北游没有过早地下定论,不管是张召奴勾结本地的地头蛇也好,还是有人想要趁机落井下石也罢,经过此事之后,一切都会浮上水面。   徐北游穿行在密林中,身形飘忽如同鬼魅,在他身后是一片飞速蔓延过来的阴影,不知多少刺客潜伏在这片阴影之中,欲将徐北游置于死地。   谁也未曾想到徐北游竟然躲过了第一波几乎是必死的雷霆弩箭,所以本是负责善后的刺客们慢了一线,未能在第一时间形成对徐北游的合围之势,原本的死局就因为这个小小的疏漏而被破去,让徐北游死里逃生。   徐北游没有半分想要回头呈匹夫之勇的意思,毕竟先贤们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已经说得很明白,只要他能活着回到江都城,那么局势就仍在掌握之中,毕竟他才是地头蛇,任凭张召奴这条过江龙如何跋扈,自己都有一战之力。   当然,伏击他的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如果让徐北游活着返回江都,那么此前的功夫就完全白费,不但打草惊蛇,说不定还要被徐北游顺藤摸瓜地抓住把柄。   一追一逃,一生一死,影响的是整个江南局势。   冲出密林,是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奔腾,河上那架的桥梁已经被毁去。   徐北游身形如随风落叶,在江面上轻点,踏水过江。   过江之后,徐北游回首一望,以他的目力刚好看到在三百丈之外,有一名面容模糊的女子跃出阴影,立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树梢上,身着紫白色棉甲,一头白发被束成马尾,英姿飒爽。   她手中握着一张半人高的大弓,弓身上有紫黑色气息缭绕。   她正弯弓搭箭,箭头上有肉眼可见的紫红色气机飞快凝聚。   一箭入魂。 第九十一章 有刺客一箭夺魂   松弦,箭出。   箭尖将周围天地元气一扫而空,如果说两人之间的距离是一张幕布,那么这一箭就是剪刀,瞬间将这张幕布撕裂成两半。   瞬息之间,破空而至。   羽箭蕴含霸道无匹的杀伐气息。   无我无他。   徐北游脸色剧变,已经是躲无可躲的情形下只能以意御剑硬挡,几乎就在同时,天岚和却邪二剑交叉出现在他的身前。   箭尖刚好击中两剑交叉的一点。   两者刹那悬停。   片刻之后,羽箭寸寸碎裂,而徐北游的双剑则是震颤不休,甚至在气息牵引之下,徐北游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潮红之色,鼻孔和眼角有鲜血溢出。   剑修一脉,有飞剑杀人,武修一脉,则有一箭夺命。   弓箭本就是战场上的杀伐利器,精擅于此道的武道高手,以自身心血淬炼手中之弓,以胸中之气凝练心中之箭,取拳道之破碎,取剑道之杀伐,一箭所出,无他无我,无前无后,相隔千百里之遥而惊天一击,丝毫不逊于剑宗的飞剑万里斩人头,若是能够修炼至武圣境界,那便是一箭破碎一线虚空,与剑三十六中的剑二十四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有得就有失,此法霸道不假,却比拳道更为伤身,修行此道之人多半会折损寿元,很难活过百年,要知道地仙境界寿命起码有两百年,又有几位武道高手愿意去舍弃半数寿元修炼此道?若是忤逆自身心意强行修炼,怕是终生难至地仙境界。   这名女子分明就是已经弓道修炼至人仙小圆满境界的武道高手,除了朝廷军伍,哪里还有这等高手!   一箭无功之后,女子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再次张弓搭箭,整张长弓上环绕的黑白二色气息大盛,环绕着她整个人盘旋一周,最后再汇聚到箭尖上,似如一轮阴阳双鱼在急速放大。   随着这一箭的蓄势,女子周围的天地元气也开始随之震颤起来,仿佛一锅将要烧开的沸水,翻滚升腾。   徐北游虽然不怕女子的箭,但也心知肚明此时是进退两难,若要硬接下女子的这一箭,势必会陷入众多刺客的围杀之中,可若要逃,就难免将自己的后背露出,以这名女子的弓道修为,足以将他一箭扎个透心凉。   稍一犹豫之后,徐北游还是没有托大地赌一赌运气,心念一动,先发制人,却邪一剑带出一道流光直刺正在弯弓搭箭的女子,意在围魏救赵。   女子面容平静,无视徐北游的一剑,松开勾弦的手指,射出第二箭,箭尖仍是直指徐北游。   围魏却未能救赵。   这一箭之威势恐怖,更甚于第一箭,即使是徐北游,骤然面对这一箭也只能运起手中天岚将这一箭堪堪偏移数寸方向,同时身形横移一分,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箭。   不过这一箭的杀伐气机仍是在他的肋下留下了一道深刻伤痕,并在伤口上笼罩了一层莹莹黑气。   一声巨响,与徐北游擦身而过的羽箭飞入密林之中,炸毁树木无数,若从高空向下俯瞰,可以看到偌大一座密林竟是被这一箭撕裂出一道长达近百丈的“缝隙”。   不过女子也不好受,被却邪一剑刺破棉甲穿了小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之后,向后倒去,落下树梢。   就在此时,那片由术法凝结而成的阴影终于趁机将徐北游包围,接着从阴影中跃出二十余名手持黑色机弩的漆黑甲士,弩机扣动,机簧之声响起,弩箭如雨当头覆下。   徐北游身随剑动,整个人如一尾大江龙鲤跃出水面,在半空中划出一抹玄妙轨迹,躲过大部分箭雨,不过仍旧是在胸口和左腿上各中了一箭。   幸好这些弩箭并非是暗卫府特有的灭神箭,影响不大,徐北游单膝跪地落下,顺势一滚一跃,一剑斩破面前只能用来遮蔽视线的阴影,再次冲入密林之中。   逃命和被追杀,对于徐北游来说并不陌生,就在去年,他被端木玉手下的暗卫追杀,险些丧命于灭神箭之下。   这次又是同样的情景,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他更加冷静,心中默默分析当下情况,除了那名持弓女子之外,其余的刺客修为大约在三品到二品之间,虽然手持机弩,但并没有灭神箭这等杀器,若是给他几息时间,他自付可以一个不留地全部杀掉,只不过现在不是他负气杀人的时候,逃出生天才是第一要务。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密林中的一追一逃,就像一场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追猎,猎人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猎物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甚至随时都有可能位置互换。   徐北游进入密林之后,二十余名刺客尾随追击,紧接着持弓女子也随之进入密林,并且逐渐拉近距离。   徐北游若能与那名持弓女子近身搏杀,大概能有九成胜算,但此时的他不但不敢回头,甚至丝毫不敢减少前奔速度。   徐北游有苦自知,若是再受那名女子的一箭,那么他再无把握能够逃脱这场追杀,而且那女子的羽箭也很有玄机,竟是与暗卫府的灭神箭有几分相通之处,专破修士气机,所幸徐北游现在身无半分气机,倒是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一路追杀的女子皱了皱眉头,一方面惊讶于徐北游能连挡两箭的修为,一方面对于徐北游中了自己一箭之后仍旧安然无恙感到不解,按照常理来说,即使能靠修为勉强压制住伤势,但绝不会像徐北游此刻这般半点迹象不显,似乎仅仅只是皮肉伤。   大半柱香的时间之后,女子与徐北游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百丈,徐北游的背影在层层密林中依稀可见,而且两人的距离还在不断缩小。   九十丈。   身着紫白色棉甲的女子抿起轻薄嘴唇,从背后箭壶中拈起一支特制的漆黑羽箭。   八十丈。   女子开始挽弓。   七十丈。   女子心神守一,无我无他。   六十丈。   女子猛地跃起,在半空中拉弓如满月,一气呵成。   第三箭破空而去。   女子的箭术并不花哨,从来不讲究什么散射或是连珠箭,一箭就是一箭,一箭能杀人就不用第二箭,所以她的每一箭都是杀招。   第三箭虽然没有前两箭的铺垫蓄势,但威力却丝毫不减,直射徐北游的后心。   六十丈的距离转瞬而过,徐北游只能勉强移开心脏要害,然后就被漆黑的羽箭刺破后背,继而穿胸而过。   徐北游一个翻滚扑倒在地后半跪起身,先不说修为如何,单是这份无上剑体小成的体魄就足以让绝大多数人仙境界望而生叹。   徐北游望向这位连续射他三箭的女子。   先后与赤丙和赵廷湖一战之后,徐北游虽然没有自负地小看天下英雄,但也自认在人仙境界中算是出类拔萃,只是没想到今天横空出世了一个不知名的武道高手,凭借一手箭术将自己逼得如此狼狈,甚至是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   直到此时,徐北游才看清了女子的相貌,肤色雪白,一头与徐北游相差无几的白发束成脑后马尾,一双丹凤眼眸中没有女子的脉脉温情,只有久经战阵的杀伐之意。   单以相貌而论,这名女子要比萧知南和吴虞差上一筹,但论以气态之出众,却丝毫不逊于前两者。无论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徐北游笑了笑,问道:“既然是刺客,却以真面容示人,想来是觉得我必死无疑了,那我也就多嘴问一句,阁下是何方神圣?”   女子微微眯起略显狭长的丹凤眸子,言简意赅道:“白玉。” 第九十二章 山谷袭杀涌暗流   “白玉,好名字。”   话音未落,徐北游张口一吐,一道白色剑气自他喉间激射而出。   白玉几乎同时向后仰去,虽然没被剑气击中面门,却被切割下一缕长发,随风飘散。   趁此时机,徐北游身形暴起,手中天岚剑芒炸起。   刹那芳华。   拔剑术未必要拔剑。   只见方寸之间掠起一道快到根本看不清轨迹的璀璨光华。   白玉半跪于地,于千钧一发之际将手中长弓横于身前。   摧金断玉只是等闲的天岚狠狠劈在弓身上,竟是没能将长弓斩断,两者相撞之后响起一声清脆响声。   白玉双手虎口破裂,向后倒滑出十余丈,在地面上留下两条长长痕迹。   她心中苦笑,知道自己最后还是大意了,没想到这位剑宗少主在连中自己三箭之后仍有还手余力,更没想到此人的心机如此深沉,中了她的第三箭之后竟是能当机立断地要借此时机顺势除去她。   想到这儿,白玉不由多了几分忌惮。   她并非害怕此人的修为如何,而是忌惮于这位剑宗少主身陷死境仍不忘冷静权衡的心性,两人斗法,不只是比拼武力,也是斗智,尤其是同境相争,势均力敌便如同执子对弈,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   白玉在心底默念一声至死亦是心如铁,不顾双手鲜血淋漓,再次拉弓。   不过这一次拉弓却未搭箭,而是以自身武道拳意为箭,先前白玉不曾摆弄花哨弓术,并不代表她不精擅此道,只见她开弓虚引如轻拂兰花,瞬间便是连珠三箭正中徐北游的胸口。   徐北游只觉像一位武道高手连续三拳轰在自己胸口一般,气血翻腾,脸上涌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之色。   徐北游向后飘退的同时重吐一口浊气,然后虚手一招。   方才他用却邪刺了白玉一剑,现在却邪剑被白玉以气机封禁之后带在身上,若是寻常剑器也就罢了,可却邪一剑早就被徐北游吸纳了剑气神意,两者如为一体,驾驭起来不需气机便可如臂指使,随着徐北游的动作,白玉的腰间闪过一道赤芒,却邪重新回到徐北游的手中。   白玉伸手按住自己的肋下,指缝间有鲜血流淌。   徐北游手持双剑,不退反进,温言笑道:“白姑娘,可知兵不厌诈?”   女子冷哼一声,身形向后急退的同时手指拨动出一连串残影,弓弦不断振动之间,一道道拳意化箭,仅凭一张长弓,竟是射出了箭如雨下的威势。   密林之间翻天地覆,无数参天古树轰然倒下,徐北游的身形如同一抹魅影穿行其间,以手中双剑格挡开射向自己的飞箭,同时不断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   只要让徐北游近得三尺范围,那么任凭白玉的弓术通神,也难逃一个败亡下场。   白玉对此心知肚明,手中动作越来越快,无形之箭也愈发密集,单凭这份威势,把她放到战场上,那便是以一当千也不成问题。   徐北游心中冷笑,不知是何人培养出了这么一位女子巾帼,当真不让须眉半分。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原本被两人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的刺客终于赶到,一起从重重树影后跃出,扣动机簧,一道道弩箭如同一道道黑色的线,悉数攒射徐北游。   此时徐北游终于不再故意藏拙,依仗着自己的无上剑体不躲不闪,任凭弩箭加身,仍是一剑横斩。   然后有十二颗头颅高高飞起。   不过这些刺客也不是白白送死,他们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徐北游的稍稍停顿,而白玉也是毫无意外地抓住了这个绝佳机会,再次拉开她与徐北游之间的距离。   白玉从背后箭壶中拈出第四箭,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箭指徐北游的眉心。   此弓乍看之下平常无奇,但细看就会发现其奇特之处,弓有两面,一面为阳,呈现白色,一面为阴,呈现黑色,两者交融,阴阳交汇。   此弓名为阴阳破势,可于阴阳之间自如转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先前白玉的第一箭,就是用了阳弓,故而势大力沉,如同剑宗的四九白金剑气,至阳则至刚。其后的第二箭,则是用了阴弓,弓上缭绕玄煞之气,专破护体罡气,专损他人气机,似如附骨之疽,如同剑宗的无生剑气,至阴则至柔。   第三箭,阴阳交汇,契合道门的阴阳二气诀,又暗含儒门的中庸之道,摒弃了所有剑走偏锋,堂堂正正,让人避无可避。   正因如此,徐北游挡住了第一箭,勉强避开了第二箭,却被第三箭射了一个通透。   至于第四箭,白玉还是选择了阳弓,也就是至阳至刚的一箭。   徐北游没有丝毫犹豫,针锋相对地以剑十三起手,剑气冲霄而起。   ——青柏谷上方的西南方向有一处空地,在这儿摆放着三尊骇人至极的雷霆弩车,一众掌弩官已经离开弩车,整齐列于弩车左右两侧,除了诸多掌弩官之外,还有十余位身着道袍的道人,为首的是一名中年道人,一袭白色道袍,伫立山风之中,大袖飘摇,仙风道骨。   在中年道人身旁则是站着一位身披甲胄的将领,手扶刀柄,眺望着柏青谷内的马车残骸,面无表情。   中年道人名叫左章柏,饶有兴味道:“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死局,到底还是让徐北游跑了,如果徐北游能活着回到江都,那么柳都督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被称为柳都督的中年将领平静说道:“只要不被抓到切实把柄,禹匡就不能把我怎么样,反倒是你们,只是藏在暗处看戏,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左章柏轻笑道:“我们是天师府,不是镇魔殿,出手杀人的脏活累活,我们从来不做。”   柳都督嗤笑一声,“你们只会藏在后头借刀杀人,难怪听闻道门天师府有一刀一剑两大法宝,笑里藏刀和口蜜腹剑。”   “过奖。”左章柏丝毫不以为意,淡然说道:“这种事情,本不该由我们天师府来做,只是该做这种事情的镇魔殿这次犯下忤逆之事,使得几位早就对镇魔殿心有不满的峰主抓住把柄联手发难,在玉清殿议事上,除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之外,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第三大执事地藏王、第四大执事阎罗王、第五大执事中央鬼帝都被悉数镇压,如今被关押在慎刑司中,只等掌教大老爷出关之后亲自发落。”   柳都督脸皮一跳。   整整四位十楼境界以上的大地仙,说镇压就镇压,可见道门是何等家大业大,也可见道门之内何为地仙如云。   世人皆知玄都之上有五殿十二阁之说,镇魔殿位居首位,却少有人知道在十七殿阁之外还有一府,名为天师府,由掌教真人亲掌,地位尊崇。   天师府内有大小天师之分,身份清贵,大天师几乎可等同于殿阁之主,而小天师也丝毫不亚于镇魔殿中的大执事,左章柏正是天师府的二十八位小天师之一,此番赶赴江都,也是奉了上头几位大天师的意思,为镇魔殿收拾残局。   左章柏缓缓道:“有些事情我本不该说,不过你我算是老交情了,我也不妨给你透个底,齐仙云出事了,大天师认为是有人按耐不住要提前动手,换而言之,现在的道门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剑宗,所以此次无论是成是败,我们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手。”   柳都督震惊道:“是白云子大天师说的?”   左章柏点点头,转身离去前,丢下一句话,“掌教大老爷闭关不出,几位峰主争得你死我活,事态已然有些控制不住,大天师怀疑有人与萧帝暗通款曲,所以此事了结之后,你最好知会蓝相一声,让他早作准备,以防不测。” 第九十三章 江南军统领白玉   尘埃散去。   徐北游连续撞断十二棵大树之后,被一箭钉在了一棵足有百年树龄的古松上,另一边白玉也不好受,被徐北游一剑捅穿了胸口,半跪于地,伸手按住刺入胸口的天岚,却止不住鲜血涓涓流淌。   竟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也亏得白玉是武修一脉出身,体魄强悍,这才扛住了徐北游的一剑,若是换成其他人仙境界,怕是要当场丧命于这一剑之下。   不过徐北游那边更是匪夷所思,只见他双手握住羽箭,竟是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身体从箭上“拔出”,然后撕扯掉身上已经破碎不堪的外袍,露出由金玉蚕丝编织的内袍,只是这件堪称是刀枪不入的内袍已经被洞穿出两个口子,其下是一片血肉模糊。   相较于修炼无上剑体时所受的苦楚,这些伤势带来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足以让徐北游眨一眨眼皮,他手持却邪大步向前,脸上不见半分狰狞,只有和煦笑容,温声道:“白姑娘,莫怪徐某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徐北游现在的一身修为不在周身气机而在于紫府识海,故而不管身上伤势再多,只要不能致命,那就不会影响自身战力,而且他还有能媲美道门无垢之身和佛门金身的无上剑体,最是不怕与人以伤换伤。   一箭换一剑,到头来还是徐北游赚了大便宜。   白玉勉强抬起头来,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如果说庙堂是一座俯瞰天下的云端殿阁,那么左、右、前、后、中五路大军就是支撑起这座华美殿阁的五根擎天柱石,仅仅靠几位武力强横的左都督无法支撑起一路大军,每一路大军从校尉、都尉、统领到都统、都督,拥有一套完整体系,白玉就是这个体系中的一员。   道门有九峰八脉和五殿十二阁,朝廷既然能与道门抗衡,除了广纳天下英才和入朝为官的大半个儒门之外,再有就是出身军伍的武道高手了,朝廷的高手,十之五六栖身于各地军中,而且极为擅长军阵合击之术,当年大都督魏禁就曾借助三千军中精锐甲士组成的军阵之力硬撼南疆万蛊大阵,且战而胜之。   更遑论各大军伍中还有雷霆弩车、神威大将军炮等诸多杀伐利器,即使是地仙境界的大高手也不敢轻视半分。   可惜无论是大规模的军阵,还是弩车和重炮,都算国之重器,若非有大都督府军令,哪怕是左都督也不可轻动,所以这次袭杀只是动用了三架雷霆弩车,甚至连天机士都未出动。   年纪轻轻的白玉如今已经是统领官职,再进一步便是统兵近万人的实权都统,仅次于执掌一军的都督级将领。   白玉这次袭杀徐北游,便是奉了一位都督级别的军中大佬之军令,那位都督许诺此番事成之后便提拔她为副都统,若是她不答应,那就换一个更听话的人来坐她的位置,恩威并施之下,容不得一个无权无势的白玉忤逆,别无选择的白玉只能来到此处与徐北游以性命相搏。   白玉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拿起掉落在旁的阴阳破势弓,摇晃了几下之后,仍是站不起来。   要死了吗?   她曾用手中长弓击杀了不知凡几的敌人,真正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   有惶恐也有释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白玉从未后悔来到这儿,因为军中讲究军令如山倒,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哪怕是送死,仍要去死,她是军伍中人,早就有了这个觉悟。   只是她仍有些难言的遗憾,毕竟她还不到三十岁,未曾见识过天下之大,也未曾遇到一个让她倾心之人,也许是因为临近生死的缘故,她猛然回想起幼年时的自己,不论冬夏寒暑,一次次开弓虚引,满手伤痕。   一念之间,徐北游已经来到她的身前,他脸上的和煦笑意早已敛去,举起手中却邪,剑身赤红。   白玉缓缓闭上双眼,静待死亡。   ——待到白玉再度醒来时,周围漆黑一片,她没有闹出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的笑话,十分确定自己还活在人世,只是她不明白徐北游为什么不杀自己。   “我之所以不杀你,倒不是怜香惜玉,而是想要看看你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徐北游就站在白玉的不远处,背上背着原本属于白玉的阴阳破势弓,却邪缠在腰带中,手中握着天岚。   白玉动弹不得,虽然能开口说话,但此时的她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徐北游自顾自地说道:“我也没指望你能开口说话,其实你的身份也不难猜,无非就是江南军中的人物,至于是谁的部下,一查便知。”   白玉仍是闭口不言。   徐北游也不急,慢悠悠地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可以查,为何还要留下你?我也不瞒你,因为你是至关重要的人证,有了你,我们才能借此事做些文章,踢掉一些不安分的拦路石。”   白玉不傻,相反还很聪明,自然听得出这些话语中的威力,轻描淡写之间便是滚滚人头落地,这位剑宗少主口中的拦路石绝不会是她这个级别的小卒子,八成是要直指她身后的那位大人物,想到这儿,她好似在三九天里被人家泼了一盆冰水,浑身发冷。   即是因为徐北游的心性,更是因为即将要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徐北游轻声道:“我有一位长辈,我称呼她为秦姨,这位秦姨在江南军中颇有些根基,知道许多密事,她曾告诉过我,这支江南军与其说是朝廷的江南军,倒不如说是蓝相爷的江南军,因为从前任左都督陈琼到两位右都督,再到底下的诸多都统,都是蓝相爷一手提拔安排,虽说现在已经除去一个陈琼,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白玉终于开口道:“你还是先活着回到江都,然后再说这些。”   徐北游笑道:“这个不劳白姑娘担心,我已经用飞剑传书求援,若无意外,很快就会有结果。”   白玉冷冷道:“就怕等来的不是援军,而是前来收拾残局的补刀人。”   每逢大战之后必然要有专人打扫战场,若是遇到还未死绝的敌军便补上一刀,由此被称为补刀人。   徐北游面容平静,轻声道:“若真是如此,我就只能独自逃命,至于你,八成要落一个被杀人灭口的下场。”   白玉抿了下纤薄嘴唇,没有说话。   这种下场,从她失手的那一刻起,她就有所预料。   徐北游似乎有感而发,低声唏嘘道:“庙堂争斗,本就是你死我活之事,虽然不见半分刀光剑影,但其险恶之处却丝毫不逊于边塞沙场,如今庙堂之上,看似是首辅与次辅之争,实则是君相之争,陛下隐忍二十年,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执掌大权一甲子的蓝相爷怕是要安心养老了……”   徐北游的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很快便无法听闻。   也就是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十余道人影出现在徐北游的视野之中,正朝着这边疾行而来。   随着这些身影越来越近,徐北游也看清了他们的装扮。   玄煞重甲,天机弩,正是谢苏卿许诺交给徐北游的暗卫府中的精锐。   一行人来到徐北游面前后,单膝跪地,为首一人沉声道:“奉同知大人之令,见过徐公子。”   徐北游没有问来人姓名,直接开口吩咐道:“清扫战场,将死在此地的军中好儿郎的脑袋砍下来,带回江都城中去。” 第九十四章 望九流谁是弱手   深夜中,徐北游一行人用暗卫府的令牌叫开城门回到江都城中,除了白玉这个俘虏之外,还有二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两名暗卫穿成串后提在手中。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人头葫芦。   穿过一座座坊市门禁,回到位于江都城中心位置的荣华坊,来到公孙府门前,徐北游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扔给前来迎接的鬼丁。   幸亏今天不是鬼丁驾车,否则他就要损失一名人仙境界的属下。   宋官官也迎了过来,难掩忧色,低声道:“公子。”   徐北游有些疲惫地吩咐道:“这次是我大意了,你先把那名女子带下去,然后四下知会一声,我没事,让他们不必担心。”   宋官官带着白玉离去。   徐北游问道:“我记得江都城中似乎也有一座江南后军的都督府?”   站在他身后的那名为首暗卫沉声回答道:“回公子的话,是江南水师都督府,位于天元坊中,自从水师大都督羊伯符于五十年前率军出海之后,江南水师便名存实亡,名义上是独自一军,实际上却是归于江南后军节制。”   徐北游哦了一声,平静道:“既然如此,那就将这些人头全都放到水师都督府的门口去,让他们也瞧一瞧,剿匪斩首数十,按照军中斩首累功的规矩,他们还不得封本公子一个校尉头衔?”   一众暗卫沉声应诺,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地转身向天元坊方向行去。   徐北游这才举步进了公孙府的大门,一路穿堂过廊,来到绘有青龙图的偏厅,屏退左右后打开了公孙宗某留下的镜中世界。   只有来到这儿,徐北游才稍稍放松了几分,在这座一模一样的公孙府中随便找了间客房,沉沉睡去。   先前连番大战,虽然没有损耗自身气机,却使得徐北游神魂透支严重,此时许久未曾有过的重重困意袭来,他即抵挡不住,也无处抵挡,于是就顺其自然,大眠一场。   就在徐北游安然入睡的时候,在道术坊的一座破败道观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进城的张召奴见到了暂居此地的吴乐之。   也许是因为不耐春寒的缘故,这位出身江南却发迹于江北的儒生双手笼藏于袖中,脚下生着一个炭火盆。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破旧的香案,张召奴端坐在吴乐之的对面,轻声道:“那边失手了。”   “没想到今日的道门竟会堕落至此。”吴乐之感慨道:“区区小事也这般拖泥带水,镇魔殿和天师府轮番出手都没能取走徐北游的性命,到底是这位剑宗少主有大气运眷顾,还是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道爷们太过无用?”   张召奴笑道:“大概是两者皆有吧。”   吴乐之双眼微微眯起,像一只冬日里偎缩在火炉旁的老猫,“玉清殿议事闹得沸沸扬扬,几大峰主联手对镇魔殿发难,掌教真人仍旧没有现身,看来道门要乱上一阵子了。”   张召奴微微一怔,忽然想起道门上代老掌教临近飞升之前,道门之内也是一片乱象,甚至闹出了道门二号人物青尘大真人叛教而出的事情,如今现任道门掌教秋叶临近飞升,道门又是乱象初显,是巧合还是天数如此?   吴乐之毕竟与这位昆山宗主共事十余年,瞧出了他心中所想,开口道:“虽然吴某修为不高,此生怕是无望登顶飞升境界,但多年来典籍也算对飞升之事知晓一二,听闻飞升有两大劫难,一曰天劫,二曰人劫,就拿当年的上官仙尘来说,天劫是那九重雷罚,人劫则是那场定鼎之战,上官仙尘渡过了天劫却未能渡过人劫,于是就此身死道消。”   张召奴微微皱眉,眉头又很快舒展。   以道门今日之强盛,怕是没有什么人能够成为堂堂道门掌教真人的人劫,即使是有,面对道门的山门大阵和数十位地仙大真人联手护法,绝对是有死无生的下场,天下间能有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屈指可数,谁又会为了阻人飞升而搭上自己的性命?所以道门掌教的人劫多半要应在道门内部,上次是青尘大真人叛教,这次又会是谁?   张召奴没有继续深思,因为事关飞升天数,即便以道门掌教的紫微斗数也算不分明,更遑论是他这个并不精通术数之人。   吴乐之接着说道:“如果道门真的乱了,那么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意味着江南道门会全面收缩,除了这座道术坊之外,剑宗能在江都的其他地方肆无忌惮地搜寻我们,然后杀掉我们。”   张召奴颇有不屑意味地嗤笑一声,“杀得掉吗?”   吴乐之淡然道:“这要取决于剑宗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张召奴的眉头再次皱起。   吴乐之轻描淡写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斤钉,剑宗已经不复往昔不假,可剑宗千年以来积攒下的巨大宝藏却没有落到道门手中,要不然道门也不会专门派一位大真人驻留于碧游岛,换句话来说,现在的剑宗未必有亲自操刀杀人的本事,却有买凶杀人的本钱。”   张召奴自嘲道:“道门和玄教势大,没人敢接剑宗的买卖,可换成我们昆山,想来无论是朝廷还是其他宗门,都有几分底气去拿剑宗的钱财替剑宗消灾了吧。”   吴乐之点头道:“正是如此。”   张召奴轻轻一叹,嘿然道:“还真是看碟下菜。”   吴乐之伸出原本笼藏在袖中的手掌,用一截枯枝轻轻拨弄了下脚边火盆里的炭火,道:“若非如此,你我二人也不必来这儿了,我们这十几年来之辛劳,不正是为了让旁人不敢再轻视我们吗?”   张召奴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有些想喝酒了,你这有酒没有?”   吴乐之笑道:“得意时想喝酒,失意时也想喝酒,杀人后想喝酒,那事之后也想喝酒,我看别的都是假的,只有想喝酒才是真的。”   说话间,他从自己身后拿出一个还带着些许泥土腥气的酒坛,道:“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十八年状元红,特意给你准备的。”   张召奴毫不客气,虚手一摄直接将酒坛抓入手中,拍掉泥封后,先是深深嗅了一口酒气,然后张口一吸,只见酒液如同被青龙吸水一般汇聚成一线,径直飞入他的嘴中。   不消片刻,一坛酒液见底,换来张召奴的过瘾二字。   吴乐之半是惋惜道:“如你这般牛饮,真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早知如此,给你一坛不值银钱的二锅头就够了。”   张召奴轻轻摇晃酒坛,“要我来喝,还是二锅头的更好些,江南的花雕酒终究有些太过绵柔。”   吴乐之缓缓说道:“不管是江北的二锅头也好,还是江南的花雕也罢,都比不过这秀美江山,当年上官仙尘曾经说过,酒入豪肠,酿成剑气,张口一吐便是半个剑宗,你这坛酒入肠,能换来个什么?”   “一个江都?一个江南?”   张召奴放下了手中的酒坛,没有说话。   吴乐之沉声道:“我们这次选中剑宗,其实是行险一搏,天师府的人曾经对我说过,剑宗本是传承于道祖三位亲传弟子之一的上清大真人一脉,宗内所隐藏的秘辛之多,谁也说不清楚,与这样的宗门交手,变数极大,太乙救苦天尊之事就是前车之鉴,可我们别无他选,因为唐圣月是蓝玉的师妹,秦穆绵是完颜北月的师姐,我们动不了她们两个,只能选一个死了丈夫的张雪瑶。”   张召奴长长叹息一声,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第九十五章 胸怀锦绣看江山   徐北游睡了整整一天两夜,醒来时已经是正月二十一,原本定好的正月二十天香楼赴宴自然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在他醒来的同时,第一位访客也就到了,不出意料之外,正是新上任不久的江南军左都督,飞熊禹匡。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于情于理都要亲自走上一遭。   万幸徐北游勉强算是安然无恙,若是死在了柏青谷中,那么先不说远在帝都的韩瑄会如何反应,眼下的江都就会立刻掀起一番滔天巨浪。   不管怎么说,徐北游都是公孙仲谋的唯一传人,也是公孙仲谋身死之后剑宗的唯一希望,如果他暴毙于柏青谷中,那么也就意味着剑宗被逼到了绝境。   说句难听的,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一个传承千余年的宗门被逼急之后,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且剑宗与白莲教、闻香教互为奥援也不是一句空话,如果那三个女人选择了复仇,那么小半个江南都要翻天地覆。   还是那句话,万幸徐北游没有死。   只要人没有死,那就还有转圜余地。   在书房,徐北游再一次见到了禹匡,与上次相同,禹匡仍是孤身一人秘密前来,不过这一次禹匡没有再像以前那般藏拙,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原本面目展现在徐北游面前,锋芒毕露如一杆横扫千军的长枪,也只有如此将才方能配上先帝御口钦赐的飞熊称号。   禹匡直接开门见山道:“你这次遇险,我难辞其咎,那三架弩车的底细已经被我查出来了,不过对方的手脚很干净,从掌弩官到天机营统领都被悉数灭口,能有这份手笔的,只能是我军中的两位右都督,不过也正因如此,若无真凭实据,即便是我也很难去动他们,毕竟右都督本就有制衡左都督的职责。”   江都作为江南最繁华的都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地仙境界的大高手都会在此驻足,虽说江都城内有剑宗等三大宗门负责镇压,但江都城外就要另作他说了,许多不那么讲规矩的修士在此横行不法之事多有发生。   江都的三司衙门管不了这些高来高去的高人,剑宗自公孙仲谋离开江南后也鲜少会去管这些“闲事”,于是制约修士的重担便落到了江南后军的肩上。   五路大军,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排名,这个排名从萧皇钦定五军名号时就已经开始广为流传,天子禁军护卫帝都,位居正中,故为中军,是名副其实的五军之首;西北军屏御西北边陲,是为左军,居于次席;东北军直面后建,是为右军,稳坐第三甲的位置。   这三支大军分别脱胎于当年大郑朝廷最为精锐的两支边军,尤其是前两者更是追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名副其实,于是就只剩下驻扎于蜀州一带的南疆军和驻扎于湖州的江南军,最终南疆军因为数次平定蛮族叛乱的缘故,压过失去了江都水师的江南军一头,成为第四名,是为前军。   江南军只能忝陪末座,将谁也不想要的后军名号收入囊中。   从黄龙二年到太平二十年,江南军整整沉寂了二十八年,直到承平初年,蓝玉赶走了韩瑄,独揽朝政,然后力排众议,在江南军内设置天机营。   要知道在此之前,唯有拱卫帝都的天子禁军才有资格配备天机营,仅是一座天机营,就有近百架雷霆弩车,以及十余门威力更甚于雷霆弩车的神威大将军炮,担负起在战场上击杀地仙高人的重任。   蓝玉此举无疑将江都拔升到近乎于陪都的地位,即便以他首辅之尊,也在朝堂上引起了巨大争议,因为此举涉及到了其他三路边军的核心利益,以老将诸葛恭为首,数位心怀不满的都督联手推波助澜,几乎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还是刚刚登基不久的皇帝陛下一锤定音,不但特许江南军配备天机营,而且西北军、东北军、南疆军三路边军也一视同仁,这才将那场巨大的朝堂风波给平息下去。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天机营是如何重要,正因为太过重要,所以一般由左都督亲自执掌,使原本应该位高权重的天机营统领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职。   徐北游轻声道:“我记得天机营应该算是你的直属嫡系,怎么还会让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若是朝廷彻查下来,你这位左都督可是首当其冲,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最少也要落一个失察的罪名。”   禹匡神色平静道:“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你也不要忘了,天机营与天机阁一脉相承,蓝相才是天机阁阁主,而且这江南军上下也都是蓝相的人。”   无论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如何威力巨大,首先要能够打中地仙高人才行,所以天机营中专门配备了蒙蔽感知和锁定气机的天机士,天机士由天机阁秘密培养,也就给了天机阁插手天机营的机会。   近二十年来,蓝玉深耕江南军这方沃土,除了在各个关键位置悉数换上自己的亲信之外,同时也将天机营紧紧抓在自己手中,禹匡这位左都督初来乍到,想要将天机营重新拿回来,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禹匡缓缓说道:“这次他们之所以未曾出动天机士,一则是因为他们觉得你不是地仙境界,无需小题大做,再则就是因为他们不想留下把柄,把天机阁也牵扯进去。”   徐北游眯起眼,补充道:“不管我能否侥幸逃出生天,他们都能反手将脏水泼到你这位新任左都督的身上,可谓是一石三鸟。”   禹匡仍旧是没有丝毫怒意,平声静气道:“我被泼些脏水不要紧,关键是你不能死,你死了那就万事皆休,江南这盘棋便成了死局。”   徐北游微微一怔,自嘲笑道:“原来我有这么重要?”   禹匡没有回答这个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伸手做了个一抓一提的动作,“既然你没有死,那么江南这局棋就还有得下,只要抓住一个把柄,江南这边由我出手,庙堂之上再由文壁公发力,便可将江南军中的这条暗线连根拔起。”   禹匡握紧拳头,轻轻晃动,轻声道:“一个不留。”   徐北游沉声道:“我抓到个名叫白玉的女子,善用弓,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禹匡稍稍沉思后道:“我知道此人,在江南军诸多统领中算是出类拔萃,并无明显派系,没想到他们用人竟是谨慎到如此地步,一个自己人也不肯用,一点把柄也不肯留。”   徐北游问道:“能否尝试撬开白玉的嘴巴?”   禹匡摇头道:“毕竟涉及到正二品大员,单凭一份供词还不足以定案。”   徐北游无奈叹息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来就要看你这位左都督的手断了。”   禹匡平静道:“白玉就先留在你这儿,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待我扫一扫军中那些陈年蛛网之后,再把此人带回湖州。”   徐北游点头道:“好。”   接下来两人又深谈了各方面的许多细节,直到一一敲定之后,禹匡才告辞离去。   徐北游走出书房,来到后府那方内湖前,负手而立。   在有的人眼中,这只是一方寻常人造小湖,在徐北游看来,却是一座江湖。   在有的人眼中,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便是全部,在徐北游看来,那只是些许点缀或助力而已。   以前他想要做人上人。   现在他想要重振剑宗。   未来他必然想要登临绝顶。   男子当胸怀锦绣江山。 第九十六章 佛门来客新龙王   权势,不用沾染,仅仅是经常看见,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那便是认为自己已经成为权势的局内人,但总有机会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明白,你所学到的、看到的规矩,只是湖水的平静表面,湖面下的暗流涌动其实才是真谛,你所下的棋局,也只是东施效颦,不得半分神髓真意,你自以为的局内人身份,其实什么都不是。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   在道门,只有大真人才能成为翻云覆雨的局内人。   在草原和后建,血统和兵马是通行金牌。   在大齐庙堂,一个足够显赫的官身才有上桌的可能。   徐北游没有官身,抛开剑宗少主和修行者的身份,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只是一名商人。   在大齐的天下,从来都没有官商勾结,只有商人上赶着巴结官家,或是干脆入赘给官家做奴做仆,一上一下,从未平等,又何来勾结之说?   如果徐北游仅仅是一名商人,那么他绝不会有今日的地位。   一名商贾,无论他的生意多大,都是看似一身光鲜,实则朝不保夕,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富可敌国的商人冒着杀头的危险,行险一搏,仅仅就是为了一个局内人的身份而已。   徐北游很幸运,虽然他没有官身,但他的养父韩瑄却披了一张天底下最尊贵的官皮,于是他在这张官皮的恩荫之下,也勉强算是半个局内人,无往而不利,甚至在军中也有了自己的人脉。   徐北游在军中有两位盟友,虽然这份盟友关系不甚牢靠,但终究还是能用一二。   飞熊禹匡不必多说,近在咫尺之遥,徐北游要在江都立足经营,少不得与这位后军左都督打交道。   至于另外一位,则是远在西北的左军左都督,病虎张无病。   如果说徐北游与禹匡的交情是因为二人的位置同属帝党,因公,那么徐北游与张无病的交情就纯粹就是个人交情,因私。   张无病曾数次救徐北游于危难之间,徐北游也曾带着张无病去见唐圣月,谁也不欠谁的,但在这一来一往之间终究是积攒下几分香火之情。   月余之前,徐北游给张无病去信一封,问询他是否与佛门那边还有联系,张无病闻弦而知雅意,回信说不日会有一位佛门高僧远游江南,他已经给那位高僧去信,抵达江都后便会联系徐北游。   算算时日,以那位佛门高僧的脚程,只要不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徒步而行,也应该快到江都了。   不管这位佛门高僧能否成为徐北游的助力,看在张无病的面子上,总不会成为敌人。   当年韩瑄与蓝玉的庙堂斗法以韩瑄落败而告终,张无病作为韩党中人也随之被罢官去职,心灰意冷之下,这位病虎投身佛门,成为佛门八部众的龙众之主,号称龙王,只是后来不知何等缘故,张无病在佛门再次失势,被流放至西凉州敦煌城外的石窟中做守窟僧人。   不过如今看来,随着张无病再次起复成为朝廷的病虎,并且高居西北军左都督之位,佛门已经与这位昔日的龙王重修于好。   只是不知新任龙王会是谁?   闻名已久的八部众又是怎样的光景?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当年后建大军与后建玄教气势汹汹南下,一路上势若破竹,偌大一个大楚王朝和儒门顷刻间支离破碎,整个江北沦陷之后,后建大军兵分两路,一路过齐州豫州兵锋直指江州,另外一路则是绕道陕州直逼蜀州,正当无数士子儒生哀嚎神州陆沉之际,道门和佛门两家联手入世,于江都城下挡住了当时如日中天且不可一世的玄教。   事后,佛道两家平分江都,再后来又有佛道相争,道门大获全胜,佛门只能全面退出江都,蛰伏于城外的各大寺庙之中,故而如今的江都只余道术坊,却不见曾经的佛音坊。   ——在禹匡离开江都之后的不久,一名风尘仆仆的苦行僧人来到江都城前,麻衣芒鞋,头戴斗笠,背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大概是行走的地方多了,风吹日晒,年纪不算太大的面庞上满是风霜痕迹。   他递出通关文牒交给守门卫士,卫士确认无误后,又上下打量了僧人一遍。   在江都城,道士很常见,而且大多地位尊崇,和尚却是少见,城卫自然不知道佛道两家那段常人难以知晓的过往,也没多去深思,在他看来,不管和尚还是道士,总之都是出家的方外之人,也就没有过多为难,放僧人进了江都城。   僧人独行于江都城中,走走停停,四下张望,似乎在仔细打量这座历经千年沧桑而不减半分繁华的雄城。   当他走到天元坊时,猛地停住脚步。   江都,有贵气,也有脂粉气。   每逢乱世战火,江都便如一位女子将军,驰马扬鞭,巾帼不让须眉,每逢太平盛世,她又像一位雍容贵妇,慵懒地卧在东海之滨、大江之畔,妩媚天成。   这就是十里秦淮河,六朝金粉地,贩夫走卒皆有六朝烟水气的江都。   僧人沉默许久之后,双手合十,开始缓缓前行,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仿佛他整个人与大地相连,每次抬脚都要用金刚大力,每次落足便是千钧之重。   与此同时,有一名女子由天元坊方向倏忽而至,与僧人相对而行。   在这一瞬间,天地模糊一片,周围所有一切事务好似泡影,周围的所有人都对两人视而不见。   此乃佛门神通梦幻泡影。   女子的手腕上以一根鲜红细线悬着一柄漆黑长刀,停下脚步后,居高临下道:“和尚,来我这江都作甚?”   我这江都。   不得不说,这四个字的口气真是大上天去了。   不过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话说得没错,江都的确算是这名女子的,最起码有一部分是她的。   因为她是秦穆绵,曾经的玄教圣女,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的师姐,闻香教的现任教主,朝廷半是默认的老太妃,甚至当年她还与道门老掌教有过一段师徒缘分。   江都三位老佛爷,以她居首。   如此种种显赫身份叠加,即便秦穆绵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足以让绝大多数修士忌惮,更何况她还是一位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地仙?   那一日,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约战于碧游岛莲花峰之上,在出手之前,秋叶特意邀请九大地仙前来观战。   九人中有道门的天璇、天玑、天权、丹阳四位峰主,有后建国主完颜北月,有当朝帝师首辅蓝玉,有儒门大先生颜肃清。   剩余两人,分别是一名女子和一名俊秀和尚。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此时拦路的秦穆绵。   和尚也不是旁人,便是这位被秦穆绵亲自拦下的苦行僧人。   “见过秦施主。”僧人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施礼道:“贫僧此番前来江都,是受人之邀。”   “是受何人之邀?”秦穆绵冷然问道。   僧人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当真不说?”   “当真不可说。”   秦穆绵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刹那间,咫尺风雷。   一声好似是铜钟大吕之音响起,秦穆绵腕下的黑玄狠狠劈在僧人的头顶上。   下一刻,只见僧人的天灵上竟是缓缓裂开一道缝隙,继而从这道缝隙中迸射出万千金光。   僧人不怒不悲不惊,面露微笑,一拍头顶,口诵偈语,“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年轻僧人的身体先是如同破碎的蛋壳一般出现无数裂纹,继而碎片纷纷落下。   金光愈来愈盛,绚烂如日中天。   大放光明。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散去,一名俊美僧人身披锦绣,拈花而笑。 第九十七章 佛道之争现端倪   在当今的修行界中,道门一家独大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儒门虽然在俗世庙堂声势浩大,但实际上却是完全依附于朝廷,名士大儒纷纷为官出仕,却又难以撼动皇权,只能匍匐在萧氏一门的脚下,被人笑称是断了脊梁的家犬,再无大楚年间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巍巍气象。   玄教在大楚末年盛极一时,宛若今日之道门,当时三教之一的儒门就是在玄教面前轰然崩塌,从此四分五裂,至今也未能恢复元气。   不过盛极而衰,在那场逐鹿天下中,玄教败于佛道两家的联手,后建铁骑也被大郑太祖皇帝驱逐出中原,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自此之后,玄教和后建只能偏居一隅,再无当年之鼎盛气象。   及至大郑末年,玄教更是闹出教主身死后五大长老各自为政,间接导致后建五王之乱的闹剧,也幸好有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横空出世,一人统一后建,一人整合玄教,这才多少有了点中兴气象。   至于剑宗就更不用多说,上官仙尘死后便一蹶不振,险些被道门灭门,能够留下一线香火已然是万幸。   在当世宗门之中,不说胜负,只说面对道门有一战之力的,数来数去也就只剩下一个佛门。   千年以降,绝大多数时候,佛门都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在历次天下大变中,佛门受到的影响小之又小,但不敢豪赌就不能豪取,佛门也因此始终难以像道门或是玄教这般,真正登临天下。   说起道门和佛门的关系,很是复杂,两者之间若即若离,即是对手也是盟友,当年无论是面对大楚朝的儒门还是后建的玄教,两者都能联手抗敌,可一旦败退强敌之后,他们又要互为相争,一场佛道之争自佛门西来至今,已经断断续续绵延两千年。   道门有五殿十二阁,有八脉九峰,有天师府,有遍布天下的众多分支道门。   与之相对,佛门有三寺六院,有三大祖庭,有同样遍布天下的各大佛寺,只是位于宝竺国的金刚寺和位于漠南草原大雪山的摩轮寺已经自立门户,所以现在的佛门只剩下一寺六院,三大祖庭中的宝竺祖庭也被金刚寺占据,使得佛门在佛道之争中愈发力不从心,尤其是定鼎一战之后,道门因助萧皇夺取天下而大为兴盛,佛门就只能一退再退。   毕竟对于当年的萧皇而言,道门是雪中送炭,佛门只是锦上添花,两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道门祖庭位于东南之地,于是佛门就全力收缩至东北,道门派遣镇魔殿行走世间,佛门不得不创立八部众以图自保。   八部众取自佛祖的八部天龙护法之说,分别是天、龙、夜叉、乾闼婆、迦楼罗、紧那罗、阿修罗、摩呼罗迦,其中以天、龙、阿修罗三部实力最为雄厚,有四位金身罗汉。   罗汉果位是佛门的说法,其上还有菩萨果位和佛陀果位,分别是对应道门的地仙境界、神仙境界和天仙境界。   四位金身罗汉也就是四位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地仙境界大高手。   四人分别是天部的帝释天和大梵天,龙部的龙王,以及阿修罗部的大阿修罗。   张无病曾经是龙部龙王,在四人中境界垫底,张无病卸任龙部龙王之后,佛门又推举出一位新龙王,而这位新龙王则一跃成为四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号称天龙八部,八部之主。   当日这位新龙王受秋叶之邀神魂出游万里,观战于东海碧游岛,事后他曾对秋叶直言,“贫僧生来好斗,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领教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的仙道剑。”   对此,掌教真人只是大度地一笑置之,并未答复。   秦穆绵望着年轻僧人,轻声道:“龙王亲自驾到,由不得我不重视。”   僧人作拈花状,指尖有一朵通体呈琉璃之色的小花,笑问道:“秦施主可还识得此物?”   秦穆绵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抹追忆之色,“是秋月给你的?”   佛门祖庭中有一株佛陀亲手所植的菩提树,菩提树百年一开花,花期仅有一个时辰,时辰一过,立时凋谢,若在凋谢前将其采下,然后以佛法和经文加持,便可制成名为宝色花的法器。   至于秋月,则是能与秋叶并称一时的佛门高僧,当年有天下三秋之说,分别是道门的秋叶,佛门的秋月,以及摩轮寺的秋思,秋月和秋叶分别作为佛道两家的代表人物,曾经在还未改名为帝都的东都有过一场争斗。   那场争斗的最终结果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此时还籍籍无名的萧皇得了一场天大的机缘造化,其中过程更是一波三折,各路高人连番出手,秋月自付不是秋叶的对手,于是就邀请当时栖身于秋台的秦穆绵联手抗敌,而报酬就是这朵宝色花。   一朵宝色花,对于当时不过是人仙境界的秦穆绵来说,自然是一件很不错的法器,可对于今日的秦穆绵而言,那就可有可无了,只是其中的情分很特殊,套用佛门的话来说,此乃当年一桩未了因果。   龙王轻声道:“此物正是方丈要贫僧转交给秦施主的。”   方丈,佛门之首。   在佛门之中,处在不同位置上的僧侣有着不同的称法。刚刚入门的被称为“沙弥”,经过传法并受戒后,就被称为“比丘”,再经过一段时间,没有在寺内担任职务的僧侣就被称为“清众”,在寺内负责各项工作的僧人被称为“执事”。   只有德高望重的僧侣才能被称谓和尚,许多妇人平时上香时将小沙弥称呼为小和尚,实则是一种恭维,也正因如此,秦穆绵将龙王称之为和尚,其实没有半点轻蔑意味,反而是颇为尊重。   至于再往上,那便是院堂一级的僧人,即堂主、后堂、西堂、首座,首座地位最高,类似于道门的殿阁之主,位高权重。   除了各大首座之外,还有各地的佛寺之主,一律称为主持。   一寺之主可称主持,却不可称方丈,方丈乃是从诸多主持中推举出来,经过升座晋院仪式之后,方可称为方丈,统御佛门,其地位堪比道门之掌教。   道门掌教秋叶。   佛门方丈秋月。   不是宿敌胜似宿敌。   秦穆绵的脸色略微缓和几分,“你带了件六十年前的旧物来见我,用心良苦啊。”   龙王笑道:“六十年前,您与方丈是盟友,六十年后,您跟道门之间,您别忘了,当年道门是如何过河拆桥的,不但不认你与道门老掌教的那段师徒情分,还要将闻香教赶尽杀绝。   秦穆绵盯着他,缓缓问道:“你想说什么?”   龙王直截了当道:“贫僧想与秦施主联手一次,将道门从这锦绣江南赶出去。”   秦穆绵冷笑道:“赶走一个道门,又进来一个佛门,江都还是江都,我白忙一场,你说这样的事情,我会做吗?”   龙王脸上微笑更盛,“秦施主当然不会做,可如果贫僧许诺将道术坊让给施主呢?”   秦穆绵挑眉道:“你能做主?”   龙王道:“临来时方丈亲自面授机宜,江南的一切大小事务都由贫僧做主。”   秦穆绵沉声道:“即便你能做主,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别说什么佛家普渡众生,若是佛门中人个个如此慈悲为怀,怕是这天底下早就没有佛门二字了。”   年轻僧人微笑,“贫僧想要让江都归于施主,让江州归于我佛,秦施主,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第九十八章 欲联手火中取粟   “人活一张脸,尤其是女人。”   “女人是需要哄的,描眉打鬓地化妆,还不是女人自己哄自己。”   徐北游终于见到了张无病信中所说的那位佛门高僧,这位高僧也的确很有高僧扮相,唯一不足就是没有高僧的做派,不但酒肉无忌,而且在女色一事上似乎也不怎么忌讳,虽说早就听闻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说法,可徐北游还是觉得这位新龙王有些太出格了。   先前此人登门表明身份,徐北游自然是设宴为其接风洗尘,酒至半酣,不知怎的就说到了女子身上,哪曾想这位大师开口便是“警句”,徐北游略微咂摸品味之后,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还真对。   借三分酒意,徐北游悄悄打量着这位僧人,面容俊秀,神情妩媚,若是以貌取人,做个大报恩寺的知客僧人,专事接待贵妇小姐倒是绰绰有余,可若说他是取代了张无病的新任龙王,徐北游自认眼拙,真瞧不出来。   僧人似是察觉出徐北游的疑惑,也不恼怒,微笑道:“徐施主,不知你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人不能才分高,才分高了天嫉地妒,所以有些时候就要懂得守拙二字。”   徐北游实话实说道;“徐某才疏学浅,却是未曾听过。”   僧人不以为意,接着道:“人不可太过惊采绝艳,若是一人占尽了家脉,后辈就难以为继。”   徐北游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在,因为他听出这位新龙王似乎在说他以及他背后的剑宗。   上官仙尘的确是惊采绝艳之人,其资质天赋更甚于今日的道门秋叶,他自称是半个剑宗绝非是狂人妄语,而是说他一人独占剑宗的半数气数,所以在他身死之后,剑宗便难以为继。   能看透这一点,说明这个和尚不简单。   徐北游端正了态度,郑重道:“谢过大师赐教。”   僧人摇头道:“贫僧只是说了些入世以来感悟出来的道理,这些道理在佛经上学不到,面壁悟不出,只有在万丈红尘里滚上一滚才能有三分体味。”   和尚不知真实年龄几何,毕竟是实打实的地仙境界,便是百岁高龄而形如稚童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徐北游还曾听张雪瑶说起过,踏足地仙境界之后,一百岁是道门槛,跨过这道门槛之后,多半要心性大变,有变成赤子心性的,嘻嘻哈哈如孩童;有变得愤世嫉俗的,恨天恨地;还有更惨的,整日疯疯癫癫,与走火入魔无异。   徐北游不由地暗自猜测,难不成这位佛门高僧已经迈过百岁大关,心性大变之后才会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位高僧既然是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高人,那么徐北游没有放过的道理,如今的徐北游像一个真正的商人,精打细算,算着自己手中的筹码和银钱,若是能请动这尊大佛解他燃眉之急,那么他不介意付出一些代价。   僧人忽然道:“贫僧曾经跟随青尘大真人学过几天术算之道,尤为擅长解字,不知徐施主是否愿意写一个字,让贫僧解上一解。”   徐北游稍稍沉吟,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师父是如何做的,他也是如何做的,师父走哪条路,他也走哪条路,换而言之,其实他就是不断地重复着师父公孙仲谋的过往。   于是徐北游用手指蘸了些许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也”字。   僧人看着这个“也”字,眉头微微皱起,道:“这个‘也’字可算不上什么好兆头啊。”   “何解?”徐北游不敢将僧人的话语视作江湖骗子的故作惊人之语,语气中不由多了几分凝重。   僧人收敛了脸上笑意,稍稍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他中无人,池中无水,地中无土,奔驰无马,徐施主最近怕是有许多不顺心如意之事。”   徐北游脸色凝重道:“不知大师可否救我一救?”   僧人伸出一手,笑而不语。   ——天色将暗的时候,李青莲忽然来到徐北游这边,请他务必去张府一行,富贵坊和荣华坊不过咫尺之遥,又靠近天元坊,纵使是张召奴也不敢在此太过放肆,徐北游也没做他想,直接去了位于富贵坊中的张府。   徐北游走进正厅之后,厅内情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唐悦榕、罗敷五人竟是全部齐聚此地,在徐北游的记忆中,上次五人一起出现还是在慕容玄阴入江都的时候。   今天这么大的阵仗,事情也绝不会小了。   坐在上首位置的张雪瑶开口道:“人都到齐了,秦姐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秦穆绵望向徐北游,问道:“南归,想必你已经见过那位佛门龙王了。”   徐北游点头道:“是,我刚刚还为这位龙王设宴接风洗尘,不过他并未在我那边留宿,执意去了大报恩寺挂单。”   秦穆绵嗯了一声,道:“佛门,或者说这位佛门龙王的野心不小,他这次来江南就是想要将道门赶出江都,然后让佛门在江南立稳脚跟,现在他打算与我们联手,我这次召集各位出来,就是想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   张雪瑶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倒是唐圣月在略微踌躇后,道:“拔去江南道门容易,区区一个杜海潺也不足为虑,可关键是如何应对道门接下来的反应?毕竟江南道门不是崇龙观,我们也远比不了家大业大的朝廷。”   秦穆绵言直截了当道:“秋叶和尘叶至今闭关未出,几大峰主先是联手向镇魔殿发难,继而八位峰主和众殿阁之主之间又开始互相攻讦,谁都知道秋叶飞升在即,而他又迟迟没有立下首徒人选,那么接下来由谁接过掌教大位将至关重要。”   “上一次道门内乱发生在大郑简文三年到简文五年这三年中。”   “第一年,掌教真人紫尘迫于青尘的压力,同时也是为了保护秋叶,废黜秋叶的首徒之位,并将其囚禁于祖师殿中。”   “第二年,青尘暗中联合玄教大长老刁殷、佛门方丈牧观、大郑太师张载以及大剑仙上官仙尘,五人联手迫使道门老掌教紫尘提前飞升。”   “第三年,天尘就任主事峰主,联合其他峰主平定都天峰之乱,恢复秋叶的首徒之位,继而开始大肆清洗株连。”   一直闭口不言的张雪瑶终于是开口道:“说来也是好笑,在那场道门变故中,死在自己人手中的道门弟子比死在外人手中的道门弟子还要多。许多真人、天师没死在我们剑宗手中,也没死在乱军之中,到头来却死在了镇魔殿和慎刑司的手里,也难怪这些峰主们对镇魔殿有如此大的怨气,都是早年埋下的祸根。”   秦穆绵也算是当年的半个亲历者,对张雪瑶的说法不予置评,接着说道:“最后天尘又联手萧皇,在定鼎一战中大败青尘、上官仙尘、刁殷等人,由此彻底结束道门之乱,并拥立秋叶于黄龙初年升座道门掌教真人之位,直至今日。”   “算算时日,秋叶做这个道门掌教已经是第五十二个年头,在这五十二年间,他共收了十三位弟子,若是抛开入门最晚、修为最浅的知云不提,那便是十二名弟子,被好事人称作是道门十二金仙,名头是夸大了些,但也的确是人人都有地仙境界,其中以小徒弟齐仙云天赋、资质、根骨最高,也最受秋叶喜爱,而天云、乌云和白云则入门最早的三大弟子,在道门中经营多年,各自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是此次争夺掌教大位的三个最有力人选。” 第九十九章 南朝四百八十寺   徐北游忽然想起那个与自己齐名的“潜龙”,开口问道:“那齐仙云呢?”   秦穆绵摇头道:“据我所知,齐仙云如今已是下落不明,没了秋叶的庇护,这个惊采绝艳的谪仙人怕是逃不过一个夭折的下场。正因为齐仙云之事作为由头,这才引出来各大峰主的互相攻讦,说不定还有朝廷在背后煽风点火,这样的争斗,不是一个或两个地仙境界就能解决的,除非是上官仙尘那样的在世神仙才行。”   秦穆绵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前几天你被人设伏,江南军的人只是一把刀子,握刀的人其实是道门天师府,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在天师府的撮合下,张召奴已经和江南道门联手,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孤身前来江都。”   徐北游轻声道:“只要道门亡我剑宗之心一日不死,我剑宗则一日不宁,若能将盘踞于江都数百年的江南道门连根拔起,我剑宗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只是无利不起早,不知佛门要多少东西?那佛门龙王可是向我伸手要了整整二十万银钱。”   秦穆绵伸出一根手指,“他们要一州之地。偌大一个江南,其实关键的地方只有三处,江都,江州,湖州,佛门的意思是,江都归我们,湖州归江南军,他们佛门只要一个江州。”   徐北游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是好大的胃口,若论富饶,江州几乎为天下之最,佛门这是要重现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的昔日荣华啊。”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秦穆绵端起茶抿了一口,“江州本就是江南道门的地方,让出去我们也不心疼,而且道门内乱绝非一两日内就能平息的,即便平息了,收拾烂摊子也要许久时间,再者说,有佛门站在前头,天塌下来也是高个子顶着,所以我的意思是此事可行,现在问问你们的意思,若是觉得可行,那我们就准备出手,毕竟事不宜迟。”   徐北游看了张雪瑶一眼,见她又恢复成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沉声道:“可行。”   唐圣月仍是稍有犹豫之态,想来是因为道门积威深重,又有公孙仲谋前车之鉴不远,不过看两人都已经表态,她又不好拒绝,犹豫再三之后,也点头道:“可行。”   秦穆绵轻拍手掌,笑道:“那就说定了,让江都变成我们的江都。”   三言两语,定下一城一州之归属。   这就是差点做了正宫皇后的秦穆绵的魄力。   ——江都乃至整个江南的形势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波诡云谲之后,进入了相对平静的暗流涌动时期,该入局的差不多都已经入局,只待各方准备完毕之后便要立刻图穷匕见。   徐北游从张府出来以后,决定先去钱庄一趟,先前佛门龙王已经答应帮他对付张召奴,只是不白帮,索要了二十万两之巨的“香油钱”,不但让徐北游再次见识了佛门高僧的“高人”风范,而且让他手头吃紧,所以徐北游不得不提前动用一笔应急银钱,在账目上留下了一个不小的亏空。   也就是剑宗豪富,换成其他宗门或是世家,未必能在短时间内一口气拿出二十万两现银。   徐北游来到隶属于剑宗名下的钱庄,刚刚进门整个人就猛地停在原地。   钱庄中的掌柜和伙计不知何时已经通通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位身着儒袍的中年儒生。   这位中年儒生正坐在一把专供客人歇息的椅子上,翘着腿慢悠悠地饮茶。   中年儒生见到徐北游后,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整了整儒袍,拱手道:“徐公子,久违了。”   徐北游按住腰间天岚的剑柄,沉声问道:“阁下是谁?”   中年儒生笑了笑,“徐公子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字,也可能没听说过我的名字,我姓吴,名乐之。”   徐北游的瞳孔猛然收缩,心缓缓沉了下去。   吴乐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一边端起茶杯轻抹茶沫,一边缓缓说道:“看来徐公子是听说过吴某的名字了,那正好省却吴某的一番口舌,这次吴某不请自来,的确有些不合礼数,不过吴某有自己的难处,所以还望徐公子见谅一二……”   徐北游打断他道:“昆山吴乐之,我记得你从不以修为见长。”   吴乐之微微一笑,道:“看来徐公子不仅知道吴某人,还很了解我,确实,我只是庸人资质,蹉跎半生也不过是堪堪踏足鬼仙境界,勉强算是修持之人,比不得徐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然人仙境界。”   徐北游问道:“难道吴先生就不怕徐某人一怒之下一剑杀了你?”   说话间,徐北游拔剑三寸出鞘,剑气森寒。   吴乐之毫不在意,“徐公子是胸有锦绣之人,绝不是无脑的莽夫,又何必故做如此姿态。”   徐北游平淡道:“不知吴先生是否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天下事不过一剑事。”   吴乐之哑然失笑道:“大剑仙上官仙尘的豪言,我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上官仙尘尚且没能做到这一步,徐公子又能如何?退一步来说,即使徐公子一剑杀了我,难道就能解开如今的困局吗?”   “能不能解开,要试过之后才知道。”徐北游面无表情道,他已经不再压抑自己的杀意,天岚出鞘六寸。   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连串如同闷雷一般的炸裂声响。   沉闷的雷声仿佛直接敲击在徐北游的心窍上。   一瞬间徐北游就觉得胸口仿佛连续挨了数计重锤,脸色骤然一白,几乎忍不住要一口鲜血喷出。   以天作鼓,以自身磅礴修为为鼓槌,擂鼓之声即是雷声。   这便是天下第九人张召奴的大神通,即便身不在江都城内,也可隔空伤人甚至是杀人。   不过张召奴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城内的三尊老佛爷也不是摆设,片刻之后,一只巨大青鸾腾空而起,展开双翅之后若垂天之云,在地面上留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几次振翅之后便消失天际尽头。   青鸾变,秦穆绵。   若问谁是江都第一高手,不是唐圣月,也不是张雪瑶,而是秦穆绵。   徐北游终究没能将天岚拔出剑鞘,他强咽下喉间的鲜血,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吴乐之从旁边拿过一只长匣,道:“吴某此次前来是想要向徐公子讨一个人。”   徐北游将天岚一寸一寸地推回鞘中,“白玉?”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吴乐之笑眯眯地打开手中长匣,“当然,我也不敢奢求白要,这长匣中装有一剑,剑名五毒,是我从一个不成器的道门道人手中得来的,此剑本是剑宗十二剑之一,附有奇毒,实乃剑宗诸多名剑中的异类,若是落在旁人手中,多半只能行旁门左道之事,无异于明珠暗投,徐公子是剑宗传人,若能交予你手那便是完璧归赵。”   徐北游望向匣中长剑,确认是五毒无疑。   想来五毒的原本主人此时多半已经遭遇不测。   对于那个曾经对萧羽衣怀有不轨念头的无叶道人,徐北游没有丝毫同情,只是在心底对眼前的中年儒生再添三分忌惮。   徐北游将目光重新转移到吴乐之的身上,眼神晦暗。   吴乐之将手中长匣合上,笑道:“既然是做买卖,那就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总要双方愿意才行,若是徐公子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若是徐公子想通了,派人去道术坊寻我便是,只要白玉还在徐公子的手中,我吴某人的承诺便作数。”   言罢,吴乐之缓缓向后退去,然后消失得无踪无影。 第一百章 东海之上争气力   吴乐之和张召奴退去之后,徐北游脸色铁青地站在钱庄中,不多时后有剑气凌空堂剑士鱼贯进入钱庄,领头的正是玄乙。   见到嘴角犹残留有点点血迹的徐北游,玄乙赶忙告罪,徐北游强压着怒气,冷笑道:“好啊,好的很呐,这里是哪儿?是富贵坊!人家就在我们家门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了我们的钱庄,我们还谁都不知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玄乙及一众剑气凌空堂剑士全部跪倒在地,“请少主责罚。”   “从现在起给我查,把身边的钉子都拔干净了。”徐北游一甩袖,转身离去。   走出钱庄,来到被十余名剑气凌空堂剑士肃清一空的街道上,徐北游深深吐了一口浊气,略微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后,登上马车。   与此同时,张召奴和秦穆绵一走一追,转瞬间出江都,过江州,由大江入海口进入东湖范围。   东海之上,张召奴虚空而立,面对比自己大出十余倍的青鸾,朗声道:“秦前辈,蓝先生曾经点评天下修士,单凭境界修为高低而论,前辈你未必能入前二十之列,但以战力强弱而论,前辈肯定是同等境界无敌手,哪怕是越境而战也不稀奇吗,张兆奴今日便斗胆向前辈讨教一二。”   说话间张召奴落至海面,张开双臂,胸前中门大开。   无量之气机自他胸中气府处奔涌而出,若说初入地仙境界之人的气机是一条奔腾江河,那么张召奴的气机便是一片汪洋。   这便是天下第九人的实力。   张召奴摆出一个普普通通的起手式,方圆数十里的海面随之翻滚不休。   这等境界修为,就是让一支远洋船队就此覆没于大海也非难事。   青鸾清鸣一声,声传九霄,猛地压低身形掠过海面,双翅挥舞之间卷起千层浪,狠狠撞向张召奴。   张召奴向前缓缓推出一掌,气机浩大,针锋相对。   大音无声,不见任何声响,只见一圈音浪猛然扩散开来,竟是使两人脚下的十余里海面瞬间向下凹陷进去,如同一个光滑的“水碗”。   两人所在之处便是这方“水碗”的碗底。   轰隆一声,水碗破碎,溅起千层雪。   两人分别向后退去,瞬间拉开数百丈的距离。   秦穆绵收起自己的青鸾化身,重新变回人形,一抖手腕,黑玄随之斩出,手腕上连接着黑玄的那道红线也随之无限延长,如同一条蜿蜒游动的细小赤蛇,交错出无数玄奥轨迹。   说起这柄黑玄也是大有来头,虽然比不得道门玲珑塔,或是剑宗诛仙这类仙家至宝,但也是仅次于此的上品宝物,比起剑宗十二剑中排名靠后的几剑还要略强出一筹。   黑玄之所以有如此威力,根源在于其历任主人,它最早的主人是位地仙境界的玄教高手,也算是横行一时的魔头巨枭,只是因为触犯了当时的天机阁阁主傅先生,也就是蓝玉和唐圣月的师父傅尘,这位玄教高手直接被傅尘打杀当场,一缕残魂又被傅尘封入刀内,使其成为一把妖刀,嗜血无比。   其后傅尘将此刀赠给一位名为王东勒的武道散修,令其杀人养刀,以万人之怨气、死气养刀之血气、煞气,养刀小成之后,王东勒仗刀挑战萧皇,面对当时挟大势而所向披靡的萧皇,结果自然是身死道消,黑玄随之落入了萧皇手中,其后被萧皇长年带在身边,杀伐征战,受战场之杀伐气和萧皇本身所携带的大气运浸染之后,阴极阳生,终至大成。   在萧皇的众多法宝中,黑玄能排进前三甲,单论杀伐,甚至仅次于那柄天子帝剑,若是被黑玄所伤,煞气入体,丝毫不逊于公孙仲谋植入北方鬼帝体内的那道无生剑气。   众所周知,萧皇曾与秦穆绵有过一段不一样的情缘,只是萧皇自始至终也未能将秦穆绵光明正大地迎娶进门,一是因为林皇后善妒不许,二是因为秦穆绵不愿伏低做小,于是两人在崂山一晤之后就此分道扬镳,临别前萧皇将此刀赠予了秦穆绵。   秦穆绵以自己心头精血炼制成一条“心结”,将自己的手腕和黑玄的刀首连为一体,使之心意相通,可如臂指使,再经过五十年温养,她与黑玄已经是浑然一体。   即便是掌教真人的无垢之身,被秦穆绵用黑玄全力斩上一刀之后,也要沾染污秽。   张召奴没丝毫大意,不敢硬接这一刀,双手抱圆,这方天地的元气刹那间仿佛被他这个简单动作牵扯带动,如同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向他双手之间汇聚而来,最终形成一方双鱼。   黑玄落下,偌大一个双鱼瞬间变得支离破碎,不过黑玄也成了强弩之末,倒飞回秦穆绵的手中。   张召奴环手画出一个半圆,作揽雀尾之势。   刹那之间,天地元气再次剧烈翻滚,仿佛要被张召奴悉数揽入自己的怀中。   海面上的大浪更是奔涌如层层叠叠的山峰耸立,骇人无比。   若是有其他地仙境界高手看到这一幕,只要不是慕容玄阴那个层次的高手,哪怕是酆都大帝等人,也会震惊于张召奴如此挥霍气机,毕竟对于真正的高手对战来说,造就出太多天地异象并无太大作用,最多就是吓唬吓唬俗世凡人,反而还会浪费自身气机,得不偿失。   只有亲自与张召奴交手之人,才能看出些许端倪,并非这位昆山宗主故意如此,而是他的气机实在太足了。   足到水满则溢的地步。   张召奴与人对战从不用法宝,因为近乎无穷天地元气就是他的法宝,除了他自身的气机浩瀚如海之外,他所走的炼气之道还极为擅长运用外在的天地元气,换句话来说,那就是向老天伸手相借气机,而造就出天地异象的气机外泄,便等同是将其又还给了老天。   既然如此,那浪费些许又何妨?   张召奴大笑道:“水龙起势而吟。”   他双手向上一托一举,原本静止不动的袍子出现一阵阵涟漪波动,跌宕不休。   在他周围瞬间出现十余道龙卷,继而龙卷化龙,那便是十余条蛟龙。   十余条水龙围绕着张召奴蜿蜒游动。   紧接着方圆数里之内,海面翻腾,巨浪滔天,又有一条条水龙探首。   张召奴双手向前平平一推,所有的水龙悉数奔涌而出。   此时的海面真如孽蛟翻江倒海一般,天翻地覆。   看到此番壮阔景象的秦穆绵只是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伸手握住黑玄的刀柄,一刀斩下。   下一刻,一条水龙直接被拦腰而断,重新化作海水。   张召奴的气机如同不要钱一般,疯狂涌动,无数水龙纷纷扶摇而起,仿佛要跃过无形中的龙门,直达天庭。   秦穆绵步步前行,每踏出一步便挥斩一刀,每挥斩一刀便有一条水龙就此消散于无形。   不断有新的水龙生出,又不断有水龙化作海水。   这一幕场,足足绵延了小半个时辰,两人仿佛是在斗气一般,看谁先支持不住。   整个海面已经变得浑浊起来,数不清的游鱼来不及逃离此处,被磅礴浩大的气机生生震死在海水中,死后的尸体浮上水面。   海面上,张召奴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雕塑,而秦穆绵则距离张召奴已经不足十丈。   只是随着她与张召奴距离不断拉近,两人之间的水龙也越来越多,水龙叠水龙,混成一体,只剩下无数狰狞龙头张牙舞爪。   说到底,两人的对战还是一场气力之争。 第一百零一章 大丈夫顶天立地   单论气机之磅礴,张召奴甚至能与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相提并论,尤其是他搬用天地元气为己用的手段,更是能让他将绝大多数法宝“拒之门外”。   张召奴仅仅是出力七分,尚且留有三分余力,便已经是天翻地覆,气象恢宏。   无数条水龙以张召奴所在处为中心,汇聚成一条接天连地的海上龙卷。   秦穆绵则是身形飘渺如仙,穿梭于翻腾巨浪中,不断出刀,刀气纵横,在海面上切割出一条条深深沟壑。   以人力造就天象,堪称是无敌气概,可秦穆绵的刀气却是如春夜喜雨,润物无声,要从根基处瓦解这条海上龙卷。   历来地仙高人全力出手,大海必定是最好的交手场所,水无常形,任凭你是搬山填海,还是焚天煮海,浩渺大海还是大海,可如果换成大地,难免就要城毁人亡,伏尸无数。   杀孽越重,日后飞升时遭遇的劫数便也越重,当年上官仙尘号称世间杀伐第一,飞升时便引来了九重天劫雷刑,为其败亡埋下伏笔。   张召奴深吸一口气,双手再次向上托举。   随着轰轰隆隆堪比雷声的巨大声响,水汽蒸腾如滔滔雾海,整条海上龙卷开始缓缓向上升起,竟是被张召奴生生“举”起,仿佛一条“天河”奔流。   下一刻张召奴双手猛地下压。   天河之水天上来!   无量之海水从天上向下倒灌,比之瀑布还要壮阔数十倍。   蔚为大观。   秦穆绵望向头顶,举起手黑玄,胸腹气机纳于肝、心、脾、肺、肾五脏,呈五气朝元之势,向前轻描淡写地踏出第一步,海面微起波澜。   第二步,海浪翻滚。   第三步,海面如沸水。   秦穆绵迈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以此类推。   第九步时,方圆数十里内的海面骤然一静。   秦穆绵连人带刀逆流而起。   秦穆绵的这一刀堪称与天地为敌,生生止住了天河之水下落的趋势,天翻地覆之间,秦穆绵的身形如女娲补天,与倒灌下来的无量海水相较,何其小,又何其大。   如果只是海水之重,也不能将秦穆绵如何,张召奴最厉害的杀手锏还是在于他将自己的气机注入到这无量海水之中,使得海水非水,其重如水银,其势如天塌。   一个是以人力造天时,一个是以人力抗天时,一个顺势,一个逆势,即便秦穆绵有十二楼的境界修为,仍是要受到极大创伤。   片刻之后,只见秦穆绵周身出现无数细密血线,浸染衣裳,可她却浑然不觉,仍是持刀逆势而起,不退半步。   早预料到秦穆绵会全力反扑的张召奴不敢有丝毫大意,御六气之辩,出力八分,摆明了要以势压人,压服这位坐镇江都五十年的闻香教教主。   张召奴目前展现出来的修为,大约已经有地仙十四楼的境界,更为恐怖的是此时的他还留有两分余力,若是全力出手,甚至要超过太乙救苦天尊之外的所有镇魔殿大执事。   也难怪天机榜将张召奴排在仅次于公孙仲谋的第九位。   只论修为境界,秦穆绵比不上后来居上的张召奴,这场气力之争也是张召奴占据了优势,其实在这场针锋相对的交手中,秦穆绵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机。   可偏偏就是这最后一口气,浩大磅礴不输张召奴半分,支撑起秦穆绵的死扛不退。   所有海风在此时此刻全部静止,唯有张召奴的磅礴气机充塞天地间,与无穷无尽的天地元气混合一处。   张召奴那张威严脸庞焕发出一种模糊混沌之感。   我与天地共一体,天地无穷,我亦无穷。   张召奴伸出一手,轻轻向下一压。   无穷天地元气随“天河”下压。   仿佛整个天空都被人扯向地面。   一人一刀如一根擎天之柱,接天连地,支撑在天地之间,不使“天河”和苍穹下落。可擎天之柱终究是强弩之末,在“天河”和苍穹的双双下压之下,开始不断缩短,秦穆绵如负有万斤重担,浑身的骨骼喀喀作响,七窍中有鲜血流出。   张召奴自信再有半柱香的时间,便能将秦穆绵压入此处海底,虽然杀不掉她,但能将她暂时镇压,为自己的江都之行除去一个变数。   千钧一发之际,一点白莲在秦穆绵的身旁无中生有。   最先不过是米粒大小,继而变为指甲大小,然后是铜盆大小、磨盘大小,最终大如湖泊,遮天蔽日。   白莲之上又生莲台,莲台上盘坐有一女子,一袭白衣,宝相庄严,如天上广寒仙子,又如佛国观世音菩萨。   白莲教教主,唐圣月。   唐圣月右手一拂,如作拈棋子状,然后一点,如作落棋子状。   张召奴中门大开的胸腹瞬间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凹陷弧度。   唐圣月再次拈起一颗“棋子”,轻声道:“张召奴,真当江都无人?真敢视我等三人于无物?”   张召奴没有丝毫惊讶意外,毕竟江都三位老佛爷向来都是同进同退,三人联手才能占据天底下最为富饶的江都,既然唐圣月已经出手,那么张雪瑶多半也已经在暗中窥伺,等待致命一击。   想到那把让慕容玄阴也吃了大亏的诛仙,张召奴心生退意。   唐圣月冷笑一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你是慕容玄阴?!”   说话间,唐圣月再次落下一颗“棋子”,这颗“棋子”直接镇压于张召奴的天灵位置。   张召奴的周身气机剧烈摇晃,连带着他脚下的整座浩海也开始晃动不休。   秦穆绵逆势而动,在下,唐圣月后发制人,在上。   两人联手,一上一下,要使张召奴不着天,下不着地,断绝他与天地之联系,硬压下这位天下第九人一头。   张召奴身上仿佛有一副千钧重担,但仍是要竭力站直身躯。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顶天立地。   所以张召奴要顶天立地,与天地共为一体,便可刀兵不加身。   退一步来说,无论是谁,只要是个顶门顶户的男人,那便要扛起一副属于自己的担子。   这副担子可是父母双亲,可以是妻儿子女,也可以是祖宗家业,甚至是天下兴亡。   对于张召奴而言,他的担子就是偌大一座昆山。   不管这幅担子有多重多沉,哪怕这幅担子足有天地之重,也是如此!   张召奴大喝一声,出力九分,身形竟是在一瞬间法天象地。   其高足有八十丈,巍巍乎如天神下凡尘。   他的确扛下了秦穆绵和唐圣月联手带来的天地之重。   不过这位气机浩大的江北第一高手也终于流出一抹颓然之色,四肢及眉心处有血丝渗出。   一直被压制的秦穆绵终于觅得绝佳时机,沉声道:“给我开!”   一道黑线迅速将她头顶的“天河”一分为二。   片刻之后,无数海水再也没有黑云压城之势,从天空中轰然落下,砸在海面上,溅起万千“白雪”。   几乎就在同时,唐圣月伸手一拍,一道足有数亩方圆的巨大手印狠狠落在张召奴所化法相的小腹上。   整个法相骤然模糊,渐有溃散之势。   这一刻,张召奴终于全力出手,身形倒退如天上滚雷,速度之快竟是让唐圣月来不及乘胜追击。   张召奴一退百余里,停下后散去法相,深吸一口气,开始鲸吞周围天地元气,以其身躯为中心散发出一圈圈气机涟漪。   就是此时,一直藏而未露的张雪瑶终于出手。   不见她人在何处,一声剑吟仿佛如同炸雷一般在张召奴的耳边响起。 第一百零二章 来时正值泼墨雨   张召奴不是慕容玄阴,即便张雪瑶未曾动用诛仙,他也毫无悬念的败了,败于三位女子的联手,最终被张雪瑶一剑划过咽喉,虽说地仙高人不会因此而亡,但也伤得不轻,这位昆山宗主略显狼狈地就此退去。   张召奴败了,三位女子也赢得并不轻松。   不管怎么说,若是让张召奴单独面对三女中的任何一人,哪怕是修为最高的秦穆绵,仍是能占尽上风,只有两人联手才能勉强压他一头,唯有三人全部出手,才能有彻底留下他的把握。   这便是张召奴孤身赴江都的底气。   兴许是张召奴在东海上一番翻江倒海的缘故,大量海上水汽逆流而上,竟是在这个初春时节汇聚成一片黑云压城。   傍晚时分,整个江都都陷入一场大雨滂沱之中。   江都作为天下最是繁华的所在,即临近大江出海口,隔着东海与魏国遥遥相望,又通过横贯南北的东江大运河与帝都相连,不管漕运还是海运,都绕不过江都这座雄城,每日来往船只不知凡几。   这场大暴雨将所有船队杀了个措手不及,所以在此时的雨中,仍有无数人影在大雨中奔行,或是忙着下锚靠岸,或是忙着蓬盖货物,或是将不能见水的货物装上马车迅速转移,有人扛包,有人架箱,有人忙着降下风帆,有人大声呼喝着拉着纤绳,竟是要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   好在这场大雨只是雨势极大,并没有狂风怒号或是雷电交加,只要穿戴好雨具,不要失足落水,最多是受些寒意,事后喝上几碗姜汤,倒也无性命之忧。   岸上码头不远处有一处高坡,早年曾是江都水师安放炮台所在,只是随着江都水师势微之后,便日渐荒废,炮台中的神威大将军炮早已被江南军收回撤走,只剩下一座斑驳炮台,杂草丛生。   此时的炮台上,有一行人正驻足远眺码头,为首之人正是徐北游,在他身旁的是接手了剑宗大部分生意的张安,在两人身后各有一名随从为其撑伞,周围则是一众剑气凌空堂剑士护卫。   毕竟如今的江都不比早些年的时候,暗流涌动,没有地仙境界的修为,出行时还是小心为好。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脚下的积水,问道:“船队损失如何?”   张安脸色有些凝重,答道:“回少主的话,大部分船都进了码头,已经安排人卸船,问题不大,不过有一艘福船却是漏水严重,恐是坚持不了多久,而这等天气修补也难,怕是有些风险。”   “我记得这艘长约八丈的福船连带材料和造价大约是七十万两银子,再加上船上货物,那便是近百万两银子,最近宗里和佛门那边有些纠缠,可能要用些银子,所以这艘船一定不能沉。”   “我已经派人去各家知会一声,让我们的船先进港。”张安点头应是。   这话说完,徐北游抬头抬头望向码头,面色有些阴沉。   煌煌天威之下,众生如蝼蚁,也难怪能搅动天地之威的大修士不再是修真之人,而是陆地之仙。   现在的他距离地仙境界只有一步之遥,那把在吴乐之手中的五毒剑就成了重中之重,只要他能将此剑的剑气神意尽数吸纳,那么他有八成把握成就地仙境界。   只要踏足地仙境界,否极泰来,不但损失一空的气机能够“春风吹又生”,而且结合已经打开的上丹田紫府识海,整体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   徐北游忍不住轻轻叹息。   就当下局势而言,只有地仙境界才算是有了入局的资格,才能真正有了局内人的身份。   也就在此时,又有一支船队在这大雨之中朝码头方向靠拢过来,看样子也是有些家底的大商贾,遇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才匆忙靠岸、这支船队的主事人是个妙龄女子,此时正不顾风雨地站在船舷上眺望港口。   女子身材高挑,身上服饰带着明显的后建风格,尤其是额头上那块巨大的红宝石额饰,更是扎眼无比,顾盼之间略带傲慢之态。   环绕在女子身边的不是丫鬟侍女,而是七八号赳赳武夫,尤其是一名老者,面呈淡金之色,双眼开合之间有电光闪现,气态不俗,绝对是修为有成的修士人物。   单就这个阵仗而言,这女子显然不是寻常商贾之家出身的女子,说不定就是哪个后建权贵家里的千金。   女子指着前面正在缓缓进港的船队,问道:“这是哪家的船队?真是好大的架子,别人家的船队都要让着他们。”   一名披着蓑衣的管事人物回答道:“回小姐的话,那是张家的船队。”   “张家?”女子一挑眉,“哪个张家?江南几大世家,谢、赵、燕、韩、白、唐、李、孙,我可从未听说过有个张家。”   那名老者开口道:“小姐,张家就是剑宗的张雪瑶。”   “剑宗!”女子眼神骤然一亮,“原来是他们,慕容师祖就是被那个叫做张雪瑶的老太婆刺了一剑。”   老人脸色微变,带有三分警惕道:“小姐慎言,此地不比旁处,乃是剑宗的核心要地,那人就住在江都城外的东湖别院,而且地仙高人多半有秋风未动蝉先觉的神异,所以小姐还是不要提起那人的名讳为好。”   女子倒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性子,从善如流地答应一声后,转而道:“龙爷爷,你说师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在魏国待得好好的,差点儿都能见到那位魏王殿下了,可师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们来江都,难不成他还要第三次强入江都?”   被女子称作“龙爷爷”的老人摇头道:“教主心思如渊似海,非是我等可以揣度。”   女子叹气一声,“武力睥睨世间的师祖都要在这儿栽跟头,又何况是我们,说不定我们刚进江都,就要被剑宗的人乱剑刺死。”   龙姓老人笑了笑,“那倒不至于,只要我们遵守他们的规矩,他们也不会把我们怎样。”   女子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听说剑宗如今的主事人是个徐姓的,这人如何?”   先前的中年管事虽然不太清楚小姐说的剑宗,但却知道小姐说的“姓徐的”是谁,赶忙回答道:“小姐问的是徐公子吧?这位徐公子现在可了不得,乃是江都城里一等一的权势人物,不但与三司主官平等论交,而且与谢家和李家也有不浅交情,听说在帝都那边更是手眼通天,许多人初来乍到江都拜码头,便要去这位徐公子的府上走一遭,本地大户遇到难事也要找这位徐公子,听闻张家的新任话事人张安就与这位徐公子有些不明不白……”   女子冷笑一声,打断他道:“还是一位地方豪强啊,那我们要不要去他的府上走上一遭,也拜拜码头?”   管事战战兢兢地不敢再多言半句。   因为这位主子在后建有一个最是尊贵的姓氏,完颜氏。   完颜氏作为后建皇族,其大族长正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完颜北月,这位女子按照辈分算是完颜北月的侄孙女,放在后建,那便是货真价实的郡主。   当这位郡主还是年幼孩童时,经常随父辈进宫面圣,一向不喜孩童的完颜北月竟是将她放在膝上玩耍,可见这位小郡主在后建国主的心目中远非他人可比。   待到她长成少女之后,又得了慕容玄阴的青睐,代徒收徒,这放在后建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要知道完颜北月与慕容玄阴不和已是由来已久,慕容玄阴对完颜氏成员素来冷淡,能被两人同时喜爱,女子在后建的地位可想而知。   女子轻轻抚过眉心处的鲜红额饰,玩味道:“徐公子。”   就在此时,女子身旁的老者似有所感,猛地抬头,隔着重重雨幕向炮台方向望去。   刚好看到了那位正要转身离去的带剑身影。 第一百零三章 后建贵女姓完颜   从“那个年轻人”成为“徐公子”,徐北游用了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徐北游身上近乎发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很少再意气用事,他学着如何去做一个上位者,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险关,他将在师父和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转化成自己的东西。   随着韩瑄的再次入阁,徐北游顺理成章地成为徐公子,名震江都。   可徐公子的名头再大,终究只是半个局内人,不上不下。   现在的他要谋求一个局内人的身份。   当那名老人看到徐北游时,徐北游也感受了那名老人的视线,于是他停下本要转身离去的脚步,隔着重重的雨幕与翻滚起伏的海面,与老人遥遥对视一眼。   他没有示威,也没有躲闪,只是很平静地望了一眼后便收回视线,在众多剑气凌空堂剑士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女子顺着老人的视线望去,只能看到重重雨幕,不由问道:“龙爷爷,怎么了?”   老人轻声道:“刚才有人在对面山上朝这边眺望,不过现在已经退去。”   女子随意问了一句,“龙爷爷你能认出来历根脚吗?”   老人的脸色有些凝重,沉声道:“应该是剑气凌空堂的人,为首之人年纪不大,八成就是那位徐公子。”   在后建尊荣无比的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   徐公子也好,剑宗少主也罢,于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真正能让她害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叔祖完颜北月,一个是师祖慕容玄阴。   她转身走回船舱,说道:“等进了江都,我先去见师姑,至于那位徐公子,就由龙爷爷你去见一见吧。”   龙姓老者自然不是什么寻常家仆老奴,堂堂后建玄教也绝不仅仅只有慕容玄阴一位教主和一众莺莺燕燕,在六十年前,后建玄教的五大长老中甚至没有一位是女子,直到慕容玄阴掌权之后,玄教女子的数量才急剧增加,以至于许多人认为玄教是个女子宗门。   在慕容玄阴时代的玄教,废黜了五大长老职位,增设两位副教主及十二位堂主,两位副教主一位是前代五大长老之一,另一位则是慕容玄阴的亲传弟子,即是这名完颜氏女子的师父,也是下任玄教教主,而十二堂主中则有十位堂主是女子,只有两位男子堂主,龙姓老者正是其中之一。   老者点点头,算是应下。   第二日清晨,雨势转小,待到正午时分,雨住云散。   天空上仍旧残留着几片云,不过瞧着软绵绵的,远没有昨日黑云压城那般气势迫人,像是小孩子爱吃的棉花糖,阳光透过云间缝隙打落下来,在地面上印出一块块紧密相连的金斑,像是树叶缝隙间的光影,又像是闪烁着光泽的鱼鳞,将这雨后初晴的大好时光渲染成一片黄金。   童心未泯的李青莲踏着地面上的金斑,背负着双手走在前面,显得老气横秋。   徐北游和吴虞并肩走在后面,吴虞偷偷看了眼这位真实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师兄,见他眉头微皱,似乎怀有心事。   平心而论,徐北游不是个会将情绪轻易表露在脸上的人,可凡事都一个度,每个人心中也都有一条线,一旦超出了这条线,那也就表明事情已经超出了掌握,就如现在的徐北游,当可以从他的脸上瞧出其内在情绪时,那他心中所怀之事怕是已经由不得他来做主。   如今徐公子的大名,吴虞也知道一些,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这位炙手可热的徐公子如此忧虑?   难不成天塌下来的大事?   吴虞忽然想起一句话,不由摇头失笑。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想来这位师兄就是那个高个子的人。   徐北游收回思绪,刚好瞧见美人摇头轻笑的景象,心情转好几分,微笑问道:“师妹何故发笑?”   吴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师兄刚才又是为何蹙眉不展?”   徐北游微微一怔,轻描淡写道:“昨晚大雨,有艘船险些沉了,损失了些货物,不是什么大事。”   吴虞哦了一声,点到即止,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两人都是心思通透之人,也都清楚那个谁也看不见的“度”。   虽然两人已经是师兄妹,但远未到掏心掏肺的地步。   一行三人继续往张府的后府行去。   这几日张雪瑶都住在富贵坊的张府中,所以徐北游每日都会过来走一趟,半是请安,半是议事。   今天徐北游照常过来,恰巧遇到了刚刚回府的李青莲和吴虞二人,于是三人结伴一道去给张雪瑶请安。   张府自然比不了被张雪瑶精心经营许久的东湖别院,没那么多玄机,也没有没有琉璃阁这等好去处,三人来到一座暖阁前,这便是张雪瑶的暂住之地。   师道尊严,在宗门修士之中犹是如此,绝大多数修士都是终生不娶或终生不嫁,能像秋叶或公孙仲谋这般结为夫妻道侣的倒是少数,既然不婚不嫁那就没有子嗣,故而于修士而言,亲传弟子几乎与亲生子女无异,欺师灭祖实为修行界的第一等大忌,犯者人人得而诛之。   徐北游虽然与张雪瑶多有意见不合,但在礼数上却挑不出半分错来,换句话来说,徐北游与张雪瑶只是“君子之争”,就事论事,绝不牵扯其他。   进了暖阁,张雪瑶还是按照老规矩给每人斟上一杯茶,八分满。   徐北游五指合拢住茶杯,欲言又止。   张雪瑶捧起茶杯,轻啜一口,道:“她们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有些事也该让她们知道了。”   这里的“她们”自然是指李青莲和吴虞二人。   徐北游稍稍犹豫后,点头道:“佛门那边狮子大开口,总共要二百二十万两银子,其中二十万两单独交给龙王个人,我已经付清,剩下二百万两则要我们在一年内分批次交付至灵谷寺。”   张雪瑶低头看着茶杯中微微荡漾的茶水,“佛门的胃口的确不小,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你都说他们想要重现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况,修建寺庙没有银子是万万不行的,二百万两银子看着很多,说到底也不过是几座佛寺的事情。”   二百万两银子,饶是吴虞和李青莲这两个自小就不缺富贵的大家小姐也被吓了一大跳。   当年祖龙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后,下令统一全国度量,于是写下天下公平四字,四字刚好十六画,故而定为十六两为一斤。   由此才有了今日的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   二百万两便是十二万五千斤,约合四千余钧。   常言道重若千钧,这笔银钱又何止是千钧!   徐北游一时间有些吃不准张雪瑶的心思,轻声问道:“那这笔钱我们到底给还是不给?”   “自然是要给。”张雪瑶喝了一口茶,雍容地坐在紫檀椅子,如同一只停留在梧桐枝头上的骄傲凤凰,淡然道:“既然答应了与他们联手,那我们就要拿出诚意来,如果你那边的银子不够,我还可以借调一些给你。”   “大约还有一百万两银子左右的缺口。”徐北游皱眉道。   “银子的事情我会让张平去安排。”张雪瑶道。   徐北游点点头,拇指和食指夹着青瓷茶杯,左右旋转,望着茶杯中茶水荡漾,袅袅热气升腾。   剑宗倾覆不假,可剑宗却也豪富,自己杀不得人,却能花钱买凶杀人。   二百二十万两银子雇凶,恐怕是天底下头一号的价格了。 第一百零四章 一叶扁舟见故人   阳光明媚,船队静静地泊在港口内有些浑浊的水面上,码头上是来回交织的力夫,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徐北游坐在一棵初显嫩黄娇绿之色的杨树下,背靠着树干,不说话,身边放了一壶酒,不时拿起喝上一口,一口一个心事。   在他身后不远处,宋官官和十余名剑气凌空堂剑士安静肃立,更远处则是来时所乘坐的马车。   不管徐北游是否已经名震江都,也不管他是否从张雪瑶的手中逐渐接掌剑宗大权,当他真正对上道门时,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忐忑。   他接触最多的是镇魔殿,多数时候都是处于镇魔殿的追杀之下,对抗镇魔殿也多是被动接招,即是没办法也是没选择的事情,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他主动去攻,拔除道门经营数百年之久的江南道门,这样的大手笔,当年的傅先生都未能完成。   徐北游又拿起酒壶灌了一口酒,尽力平复自己当下并不平静的心态。   就连吴虞都能瞧出他有心事,那么其他人多半也能看出来,心思流于表面,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从东湖别院出来以后,他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四下走了走,最后来到这处码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梳理下近来的诸多事情,先是张召奴一行人来江都,看似只是剑宗与昆山之间的争斗。   继而是因为那场未能完成的正月二十天香楼之会,将暗卫府和江南军也牵扯进来,说到底是庙堂争斗的延伸。   再然后,蓝玉、道门、张召奴三者之间联手的脉络隐隐可见,于是在徐北游和张无病的牵线搭桥之下,早就不甘偏居东北的佛门顺势入场,使江都形成两大阵营的隐隐对峙。   事态发展之快远远超乎徐北游的预料之外,也已然超出他的掌控之外,这使得徐北游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孤身一人时朝不保夕的状态。   一壶酒喝空,徐北游摇晃了下酒壶,随手丢在一旁,打算起身离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徐北游打算登上马车的时候,有一叶扁舟缓缓靠岸,从船舱中走出一名女子,身着淡蓝色水合道服,头戴逍遥巾,清脆道:“徐北游,是你吗?”   徐北游猛地回头,脸上表情先是惊讶,继而欣喜,最终却又化作复杂难言。   江都再好,终究不是故乡,他乡遇故知本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只不过此时此地,徐北游真是有些“喜”不出来。   宋官官极少见到公子这般神情,又见那女子是道门装扮,以为是遇到了道门高手,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却不曾想徐北游只是轻声说道:“官官,你们留在这儿,我去见一个熟人。”   宋官官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遵从公子吩咐,与一众人等停留在原地,而徐北游则是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此时小舟的女子也已经登岸,向着徐北游小跑过来,满脸是遮掩不住的惊喜神色,“真的是你!”   接下来的一幕让宋官官看得目瞪口呆,那名道门女子确认了徐北游的身份之后,竟是直接扑到他的怀里,徐北游也不躲不闪,不但双手环住女子的身子,而且还带着她原地转了个圈。   这可就不像是一般朋友了。   宋官官惊讶的不是徐北游与其他女子有来往,而是惊讶于这位女子的身份,竟然是道门中人!而且看这打扮,还是正统的道门嫡系弟子,类似于世家中的长房嫡出,日后有资格继承偌大家业。   剑宗和道门的关系不必赘言,说是仇深似海也不为过,可如今剑宗少主与一位道门嫡系弟子却是如新婚久别的小夫妻一般相拥,换成谁都要觉得这故事有些离奇。   好在两人也没有怎么腻歪,那道门女子只是有些情绪激动之下才会做出如此举动,心情稍稍平复之后,便立刻羞红了小脸离开徐北游的怀抱。   徐北游也不以为意,以前她就是这个性子,去了一趟道门还是没变。   女子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徐北游一身华贵装束,满脸惊奇,问道:“你是不是赚了好多钱?衣服竟然用这么好的料子,我一个月的俸银估计都买不起这套衣服,不过剑倒是没换,还是天岚。”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穿着打扮,微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天岚可是我的原配夫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女子忽然想起什么,震惊之余小声问道:“我来之前听师兄们说这里有个徐公子,很是厉害,让我不要去招惹他,你不会就是那个徐公子吧?!”   徐北游笑道:“如果是江都城的徐公子,那八成就是说我了。知云,你是不是因为在都天峰上受了欺负才偷偷跑下山来?不过你放心,到了我的地头,保证没人再敢欺负你。”   知云白了他一眼,“才没有人欺负我,要有那也是你!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诉公孙先生去。”   徐北游眼神晦暗,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知云问道:“对了,公孙先生在哪?是不是也在江都城里?”   徐北游轻声道:“你在都天峰上没有听说什么吗?”   “听说什么?”知云有些莫名其妙,“都天峰很大的,我每天只能见到几个人,都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仙云师姐又冷冰冰的不爱说话,我也不好多问山下的事情。”   徐北游轻轻吐出一口气,平静道:“师父他走了。”   “走了?”知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回过味来,眼圈一红,眼前瞬间笼罩上一层雾气,“怎么走的?公孙先生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了?”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生老病死,只要一日未得长生,那就一日逃不过去,师父他年纪大了,早年又受过伤,折了许多寿元,我们分开没多久,他便坐化了。”   知云用大袖子擦了擦眼泪,带着哭腔道:“公孙先生葬在哪里了?你能带我去看看吗?我也给他老人家上一炷香。”   徐北游从袖中抽出一块用来拭手的锦帕,仔细地帮她擦掉脸上泪痕,温声道:“师父他老人家被我葬在西北了,江都这边只有一座衣冠冢,就在我师母的东湖别院中,不过师母她平生最讨厌道门中人,所以我就不能带你过去了。”   “可是……可是。”知云皱着小脸微蹙眉头,“如果不是公孙先生,我早就死在那些暗卫的手里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去祭拜一下,既然那位前辈不喜欢道门弟子,那我不穿道袍好了。”   徐北游眼神中的晦暗散去,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当年跟着师父行走天下,算不上落魄,但也着实谈不上光鲜,那时候没有人真正在意这个年轻人,恐怕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最多知道他是公孙仲谋的弟子,也就仅此而已。   有时候徐北游自己也在想,如果他死在了那场旅途中,会有一个人为自己的死流泪吗?   师父不会,因为他见惯了生生死死,心境早已如三尺青锋一般坚不可摧。   先生也不会,几十年庙堂沉浮,曾经近乎登临绝顶,也曾坠入万丈谷底,万事看淡。   生死,何其大,又何其小。   想来想去,也就这个小道姑会为自己伤心难过流泪。   不算刻骨铭心,却如雪中送炭一般让徐北游久久难以忘怀。   如今看来,知云还是当初的知云。   可徐北游,却未必还是当初的徐北游了。 第一百零五章 剑道相争不两立   知云望着已经快两年没见的故人,纷纷扰扰的回忆涌上心头。   当初一起从中都走到巨鹿城,很苦,很累,但那时候一切都是新奇的,快乐的。她和徐北游两人就像刚刚接触外面世界的雏鸟,在公孙仲谋羽翼的庇护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她本以为这段路会走很长很长的时间,却没想到在巨鹿城时戛然而止。   在这段路程中,她慢慢习惯了徐北游的存在,比起一路上的艰辛劳苦和风雨刀剑,她更害怕失去这个一起共患难过的朋友。   当她来到都天峰后,发现这里与崇龙观不太一样,这里的人与徐北游也很不一样,除了齐仙云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朋友,而其他的师兄师姐们,目光中总是包含许多审视、防备甚至是敌视,亦或者是不屑。   一次次孤单一人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一次次在泪水中梦回曾经,重新见到那个带她去吃糖葫芦的年轻男子,他仍旧如往日一般对她说他要做一个人上人,他喜欢站在山巅上、城头上凝视着夕阳,身后是旷野一般的辽阔,夕阳模糊了他的面庞,腰间的天岚剑柄流光溢彩。   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千佛窟前那段漫长遥远的荒野戈壁上,他将她背在身后,也许他又在凝视夕阳,他在憧憬着那把却邪剑,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对她说,我们终究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那一刹那,她终于明白这段曾经是何等的珍贵。   如果真的能再回到那时候,她会对那个背起她全部重量的男子说,“你慢点,再慢一点,我们不赶时间。”   这会儿再度相逢,再看徐北游,知云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不再是当初那个总说要做人上人的年轻男子,因为此时他的已经出人头地。   那些站得远远的佩剑剑士,就是他的随从吧?亦或者是护卫?知云总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徐公子,这就是剑宗少主徐公子吗?   知云很难将自己印象中的徐北游和眼前的剑宗少主完全重合起来,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对于知云来说,他还是以前的他吗?   徐北游收起锦帕,问道:“怎么来江都了?”   知云低着头,小声道:“最近都天峰上好像有些不对劲,师母让我下山避一避。”   徐北游皱起眉头道:“都天峰上不太平,江都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都是不宜久留之地。”   知云抬起头,一字一句道:“你刚刚还说过我到了你的地盘,没人再敢欺负我。”   徐北游尴尬一笑,“这不是说大话么,在江都,我还做不到只手遮天呐。”   知云轻哼了一声,“我早就看出来了,师母说过,在江都有三个和她平辈论交的女子,她们才是江都的主人。”   师母,也就是秋叶之妻,慕容萱。   徐北游笑眯眯道:“江都的三位老佛爷嘛,我认识。”   知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徐北游转头望向知云的小舟,精致却又暗藏玄机,最起码徐北游已经在舟身上看到了三处道门符篆,分别是定风、分水、不动,若非如此,哪怕是沿岸航行,这艘小船也难以从南海来到东海。   看来慕容萱倒是安排妥当了才送知云下山。   只是不知慕容萱在这场愈演愈烈的道门内乱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知云伸出手在徐北游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徐北游伸手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在想,道门终于是乱了。”   知云怔了一下,然后脸色骤变,“什么道门乱了?”   徐北游松开手,平淡道:“道门掌教飞升之期临近,他又因为某些事损了道行,不得已只能闭关不出,于是围绕到底由谁接任道门下任掌教大位,各大峰主、各大殿阁之主、各地道门之主之间暗流涌动,几番玉清殿议事下来,已是乱象初显。”   知云这才恍然明白师母为何会让自己下山,原来那个高不可攀的都天峰已经是如此景象,可笑她这个山上人还不如徐北游这个山下人知道得多。   徐北游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我府上,也给你好好接风洗尘。”   知云本要心情大好地答应下来,可心中却又忽然想起一人。   平心而论,虽然她被堂堂道门掌教秋叶收为第十三位弟子,但她只见过这位高不可攀的师尊一面,更比不了前面的十二位师兄师姐都有一场颇为隆重的拜师典礼,哪怕是最次的,也有几位宗门内的长辈见证,可在她这儿,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以及一个小道童引路,然后她就被扔给了齐仙云,齐仙云虽然在名义上只是她的十二师姐,但两人的关系实际上更像是亦师亦友,所有的东西都是齐仙云代师传授,一切的“打抱不平”也是由齐仙云出头,正是因为齐仙云,她才能在那个人心冷漠的都天峰上站稳脚跟,也正是因为齐仙云的引荐,她才能认识师母慕容萱,在师母的支持下,其他十一位师兄师姐才会勉强认下她这个师妹。   她停下脚步,轻声问道:“仙云师姐怎么样了?”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知云感觉徐北游一定知道答案。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道:“齐仙云她出事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她在齐州附近的海上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知云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固,然后变得苍白起来,她竭力想要压抑住心头的恐惧和悲伤,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摇头道:“我不能去江都了,我要去找仙云师姐。”   徐北游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次皱眉,“茫茫大海,你去哪里找她?退一步来说,即便你能找到齐仙云,她自身尚且难保,你去了又能怎样?”   知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徐北游伸手去拉她的手,道:“听话,跟我去江都,最不济我也算是半个地头蛇,保你平安无虞。”   这一刹那,知云想起了那个如师、如母、如姐、如友的人。   也许她依旧对她爱搭不理,她依旧是板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孔,她骄傲地背负着双手,抿起薄薄的嘴唇,站在那片紫竹林中。   也许她在聆听微风吹过竹叶的声音,嘴角才会绽起一抹淡淡笑意,可转过头来,她又在一如既往地严厉说教。   最终一切定格在齐仙云为了她在天璇峰上吃了两天闭门羹时飞雪压肩的景象。   于是她第一次挣脱开徐北游的手,坚定道:“我要去齐州。”   徐北游怔住。   知云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带着微微的颤音问道:“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徐北游沉默了一炷香的功夫,最终却是摇头。   “我是剑宗首徒。”   “她是道门嫡传。”   “剑、道不两立。”   字字铿锵,句句顿挫。   知云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道袍,又抬头看了眼徐北游,终于明白为何会觉得他变得陌生,原来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横贯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   这道鸿沟叫做“剑、道不两立。”   知云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向自己的小舟,没有回头。   徐北游也没有挽留。   两人就此擦肩而过。   她独自一人登上小舟,驾着小舟向着齐州方向逆流而上,身后的江都码头一点点变小,最终连同岸上的人再也不可见。   直到这时候,她终于忍耐不住。   一个人坐在船舱里,把头埋在里面,无声的流泪。 第一百零六章 道门朝会三清殿   徐北游站在堤岸上目送小舟消失在视野尽头。   宋官官悄悄来到徐北游身后婉约而立,她神情平静,却满腹狐疑,虽说她大致猜出了那名女子的身份,但终究还是没能猜出为什么两人会在短暂见面之后便不欢而散。   难道是因为那位公主殿下的缘故?   在宋官官看来,这个可能性不大。   自家公子不是多情之人,更不是滥情之人,但也不是无情之人,在他心头悬着一杆秤,情义几斤,香火几两,清楚明白,在他这儿,绝不会有情义千斤敌不过胸脯四两的事情。   宋官官在心底依稀感觉到徐北游身上有一股难与人诉说的无奈,只是她下意识地不愿去深思,人生在世,总要担负起什么,哪里会有真正的逍遥人?   与宋官官一起坐进马车,徐北游轻声自语道:“知云那丫头,心地最是纯良,总是放不下这个又放不下那个,若是我遭难了,她肯定也会去寻我,只是这次我却让她失望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齐仙云是秋叶的弟子,而秋叶与我之间又有杀师之仇,我没有去救仇人的道理。”   宋官官没有说话。   徐北游也只是有感而发,没指望宋官官会真的回答。   回到公孙府,有一人已经等在这儿,即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   佛门龙王。   与上次相见时相比,龙王有些不同,如果说上次的龙王有许多不合时宜的烟火气,那么这次的他便将所有烟火气尽数收敛,只剩下本不该属于佛家中人的高昂战意。   难怪秦穆绵说这位佛门龙王是尊“斗佛”。   互相见礼之后,龙王意味深长道:“徐公子,青龙节临近,届时贫僧想请你去往紫荣观一行。”   “二月二,龙抬头?”徐北游微微皱眉,“选在紫荣观是否有些太过冒险?毕竟那里是江南道门苦心经营数百年的老巢,一旦动手,恐怕于我们很是不利。”   龙王似乎早就预料到徐北游会有此一说,不慌不忙道:“亚圣曾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人和大势在我们,让他三分地利又何妨?”   徐北游眼皮一跳,道:“分明是势均力敌之态势,何来人和之说?大师此言怕是有些不妥。”   龙王微微一笑,若有所指道:“听闻徐公子与人对弈,从不善先手落子,反倒是精于后手收官,每每后手所在,让人防不胜防。”   这下徐北游终于是脸色微变,直言道:“大师此言何意?”   龙王嘴角含笑,道:“徐公子心中明白,又何必贫僧来说?”   徐北游呵呵一笑,将话题转开,“既然如此,就要辛劳大师以佛门名义向江南道门之主杜海潺发出拜帖,二月初二青龙节,自当登门拜会。”   龙王微笑道:“那就青龙节再会。”   说罢整个人在徐北游的面前消失无踪。   徐北游轻叹一声。   如今的他深感人手匮乏,若是能有一位地仙境界的心腹,那么许多事情便好做许多。   想到这儿他不得不羡慕齐王萧白和辽王牧棠之,各自有一位地仙境界的属下,而且间接地执掌军权,不过这都是命,羡慕不来。   遥想当年,师祖上官仙尘麾下有九大剑奴,从鬼仙境界到地仙境界不等,各有所长,为首大剑奴的境界更是直达地仙九重楼,只是这九位剑奴在当初那场定鼎之战中,相继死伤殆尽,未能有人留存于世。   师父未曾蓄养剑奴,而是致力于重建剑气凌空堂。   现在剑气凌空堂已经步入正轨,自己是否也可以效仿师祖,开始着手培养属于自己的剑奴?   徐北游陷入沉思。   ——都天峰分有两面。   最高处是象征着掌教无上权威的紫霄宫以及素有“道门朝会”之称的三清道殿,在天池背面稍低处则是道门第一殿镇魔殿。   与之相对,在镇魔殿的另一面,有一处惶惶府邸,金玉作瓦,白玉铺地,名为天师府。   在玉清殿议事之后,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第三大执事地藏王、第四大执事阎罗王、第五大执事中央鬼帝被悉数问责,只剩下一位太乙救苦天尊,墙倒众人推,从来就不乏落井下石之人,显赫一时的镇魔殿已然是大势去矣。   所谓三清道殿议事,分别是指上清殿议事、玉清殿议事,以及太清殿议事。   其中上清殿议事又称殿阁之主议事,太清殿议事又称九脉峰主议事,只是这两殿议事早已经被秋叶停止,只余玉清殿议事,也就是峰主及殿阁之主议事。   世人皆知掌教真人的众多徒弟中只有三位徒弟有望继承掌教大位,分别是大弟子天云、二弟子乌云叟,以及三弟子白云子。   如今天云执掌太清殿议事,有一众峰主支持,乌云叟执掌上清殿议事,有一众殿阁之主追随,两人的角力更像是九位峰主的最后反扑。   早年间,峰主权柄极大,无论殿阁之主还是各地道门之主,都要听命于各自所属之脉的峰主,当时的镇魔殿殿主出身于天枢峰,哪怕已经是殿阁之主第一人,仍旧要听从天枢峰峰主青尘的号令。   正因为如此,青尘作为诸峰第一天枢峰的峰主,才有能力掀起一场几乎动摇了道门根基的内乱,经此一事之后,秋叶开始大力压制各脉峰主,将其权柄分散于各殿阁之主手中,使得各峰主再不复往日荣光。   天云素来与各大峰主亲近,若是他接任掌教大位,那么道门必然要恢复完全就是各大峰主一言堂的太清殿议事。   作为已经可以与各大峰主分庭抗礼的各殿阁之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除镇魔殿之外,其余殿阁之主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扶植乌云叟来抗衡天云,甚至他们也有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通过乌云叟登上掌教大位,使各大峰主完全丧失手中权柄,成为一个空有名号的虚职,道门大权则完全归于殿阁之主的上清殿议事。   如今掌教秋叶闭关不出,地位仅次于秋叶的尘叶也是如此,于是双方便在玉清殿议事中渐成图穷匕见之势。   至于白云子,他既没有峰主支持,也没有五殿十二阁的殿阁之主追随,他之所以能与那两位师兄相提并论,完全是因为天师府。   这次双方联手将中立的镇魔殿排挤出玉清殿议事,使得蛰伏许久的天师府后来居上,似乎有顶替镇魔殿位置的趋势。   曾经的天师府,更像是大郑初年的内阁雏形,早年的内阁并未有日后执掌天下枢机的权柄,却是天子近臣,平日里协助皇帝处理各类机要,位卑权重。   所谓内阁,起初只是正五品官员,类似于皇帝秘书,并无实权。直到大郑中期,各部尚书充任内阁之中,六部官员不得不依从内阁旨意行事,这才使得内阁逐渐凌驾于整个庙堂之上,直至日后神宗年间,内阁已经掌握了整个朝堂的话语权,甚至能与皇权抗衡一二。   此时的天师府便是向着日后内阁的方向发展,权柄日重。   白云子掌握了天师府便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尤其在这个时候,他作为既不属于峰主一派又不属于殿阁一派的中立者,得以顶替尘叶主持玉清殿议事,已然有了在这场掌教博弈中投注甚至是落子的资格。   巍巍都天峰,号称玄都,是为天下第一山,人立其上,便可真正做到俯瞰天下。   道门十二金仙,这是多大的名头,可却不是人人都能登临这座山峰的最高处。   今日,有一位身着雪白羽衣的道人拾级而上,来到足有十余丈之高的玉清道殿门前,天风吹拂,衣袂飘飘,愈发显得道人仙风道骨,不似凡间人物。   道人回望山外,只见脚下才是云海翻腾,头顶碧空如洗,除了穹顶,已是空无一物。 第一百零七章 三云相争玉清殿   道人排行第三,云字辈,俗家姓白,故而被秋叶赐予道号白云。   他三岁启蒙开悟,自幼熟读万卷道藏,其义自通。   于三十岁那年开始动笔,历时十余年,完成《南华经注疏》、《上清大洞真经注疏》、《文始真经注疏》、《黄庭外景经注疏》、《黄庭内景经注疏》、《太上感应篇注疏》等六大注疏,是为道门十二仙中才学最高之人,得知著大真人尊号,远甚于其他寻常大真人。   承平十年,白玉受掌教真人之法旨,主持重新编撰修订道典。   以《正统道藏》、《正明道藏》为底本,保持三洞四辅之框架,对三洞四辅以外的经书又根据不同的内容进行了相应整理分类,分为三洞真经、四辅真经、道门论集、道门众术、道门科仪、仙传道史等六大部类。   各部类所收经书,按道派源流和时代先后编排次序,构建目录索引,其工程之浩大不下于蓝玉主持编撰《承平大典》。   整个修订过程历时八年,于承平十八年的年底完成,新道典问世之后,被道门上下视作天大功德,由此在白云道号之后缀上一个“子”字以示尊崇之意,从此之后无论平辈还是晚辈,皆尊称其为白云子。   白云子来到高阔的玉清殿殿门前驻足而立,不多时又有两人先后而至。   其中一人相貌看上去大约四十许岁,身材高大,虽然已经两鬓略显斑白之色,但仍是能看出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而且男子气度从不以岁月而折损,此时的他身着玄色大真人道袍,肩配剑带,脚踏云履,头戴五岳冠,少了风流雅气,却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很是有一派宗主的威仪。   另外一人则是苍老之极,满头白发,脸上皱纹如沟壑层层堆叠,眼神浑浊,同样的大真人袍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手中拄着一根碧绿色藤杖,半是佝偻身子,道骨仍在,仙风尚存,只是垂垂老矣,难免要给人身如朽木的感觉。   前者是秋叶的开山大弟子天云,年轻时便是俊杰人物,曾经惊采绝艳一时的人物,仗剑伏魔,拂袖而去,不知多少女子曾为其心神摇曳,更是曾经被无数道门弟子视为下任道门掌教的不二人选。   只是天云在日后因交结各脉峰主之事而被秋叶所憎,故而迟迟未能被立为首徒,时至今日,道门首徒之位仍是空悬。   后者则是二弟子乌云,说起来这位乌云也是极富传奇的人物,他本名乌压道人,是一位道门散仙,并无明确师承,也不在道门内任职,平日里闲云野鹤一般四下云游,直到机缘巧合之下与当时还未困坐玄都的秋叶相遇,两人因道义之争约定三场赌斗,分别是斗酒、论道、斗法,三场约斗历时三年分三次进行,最终以秋叶全胜而告终。   在此之后,乌云遵守承诺拜秋叶为师,成为秋叶的二弟子,得道号乌云,因为他是带艺投师,而且自身年龄比秋叶还要大上十余岁,故而道门中人在其道号后缀上一个“叟”字,以示年长。   三位弟子,天云、乌云叟、白云子,各有优劣。   若论出身,自然是以天云最为正统,即是嫡徒,又是长徒,占据嫡长二字,无疑是天大的名分,正因如此,天云才能被最是自恃正统的峰主们所支持。   若论修为,则以乌云叟最高,自他进入道门之后,先有掌教真人亲传,后又曾执掌传法宫,研习道门诸多飞升之法,融会贯通之下,修为水涨船高,自是要比之当年更上数层楼。   虽然他已经多年未曾出手,但掌教真人曾经赞他为殊途同归,万法皆通,道门第二人尘叶也曾不止一次说过,以道法论,以境界论,以自身修为论,他皆不足以为乌云之师长辈,两人可以道友相称。   仅仅以才学著称的白云在两位师兄面前,无疑有些底气不足,所以这些年来他更多还是蛰伏,由着两位师兄相争,直到今日不得不争的时候,他才真正站出来,以期能够火中取粟。   毕竟道门内除了峰主和殿阁之主两派之外,还有各地道门之主这一股不容小觑的庞大势力,若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未尝不能行险一搏。   至于其他同门师弟,甚至是最得秋叶夫妇喜爱的齐仙云,在这三位师兄面前,皆是不值一提,或是置身事外,或是沦为附庸,万没有亲身下场的资格。   三人在玉清殿前立定,成三足鼎立之势,毕竟都是修道练玄多年的有道高真,即使互相争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但面上仍是和煦如春风。   先是互相稽首见礼,继而便是寒暄,言语之间再打几个不痛不痒的机锋,如此便算是告一段落,真正的言刀语剑,还是留着玉清殿议事时再去说。   最后天云当先走进殿门,乌云叟紧随其后,白云子则跟在最后。   进得正门,有一条长长廊道直通深处正殿,长廊宽约十丈,两侧每隔九丈便立有一根高约十丈、须得四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立柱。   整条长廊声音寂寂,高不见其顶,长不见其头,三人一前一后而行,仿若置身宇宙之中。   不过再长的通道也有走完的时候,当三人走到长长廊道尽头时,出现在两尊高有三十丈的天尊像,人立其前如同蝼蚁,在两尊天尊像之后是一座上圆下方的大厅,那便是玉清殿主殿。   玉清殿占地广阔,殿内共计有一百零八根白玉支柱为支撑,墨玉铺地,穹顶之上以水银为银河,以明珠作星辰,置身其中如同浩瀚星空。   殿内面南背北处供奉有道祖塑像,在道祖像下有一座白玉高台,台分三层,最高一层位置只有一个蒲团,自然是掌教真人所在,第二层则是首徒或首徒候选之弟子所在,蒲团数量不定,第三层左右各四个蒲团,分别对应八脉峰主。   幽幽明珠散发的青白光芒之下,道门所有实权人物齐聚一堂,此时殿内足有近百人之多。   掌教真人和首徒之位皆是空悬,便是没有最尊者,白云子作为此番议事的主持之人,引领殿内众人一起祭拜道祖像。   拜祭之后,众人各归其位,在殿内席地鳞次铺排而坐。   天云脸色淡漠,深深看了眼乌云叟后,径直走到白玉高台第二层最左边的位置坐下。   在天云落座之后,乌云叟也随之走到最右边的位置入座,两人一左一右,相互之间的泾渭分明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白云子走上白玉高台第三层,未敢入座,只是立在掌教真人位置的一侧,环视殿内。   已经重新接回一臂的太乙救苦天尊闭目盘坐,好似根本没有发现刚刚走进来的三人。   鹤发童颜的天权峰主同样纹丝不动,而天枢峰主和天璇峰主不约而同的垂目颔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玑峰主面无表情,正注视着慎刑司掌司。   而慎刑司掌司似有所感,转过头来,望向天玑峰主。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天玑峰主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慎刑司掌司淡漠一笑,继续闭目养神。   另外一边,开阳峰主则正与摇光峰主小声交谈着什么,在其不远处,则是与之针锋相对的道藏殿殿主和传法宫宫主,两人面色凝重,默不作声,仅仅是以眼神互相会意。   还有置身于外之众人,脸色淡漠,完全是事不关己之态。   百人百态,尽在眼底。   过了许久,白云子终于缓缓开口道:“玉清殿议事现在开始。” 第一百零八章 说道门五十二载   此时的玉清殿便如庙堂一般。   除却众多殿阁之主,在白玉高台之下,还有一排身披朱红道袍的道人盘坐,如同俗世中一品公卿,与台上一众峰主的玄黑道袍形成鲜明对比。   如果把峰主比作勋贵宗室,把殿阁之主比作庙堂的内阁中枢之重臣,那么这些身披朱红道袍的各地道门之主便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手中之权未必就会弱于前两者。   此时江南道门之主杜海潺也在其列。   殊不知,玄都神仙会,人间起烽火。   江都城里一日数变,尤其是杜海潺和秦广王皆不在道术坊坐镇的前提下,徐北游等人的动作愈发进展神速。   江都,天元坊,秦府后宅。   徐北游与秦穆绵并肩而行。   说是并肩,其实徐北游还是稍稍落后了小半个身位的距离,即是对这位老太妃的尊重,也是表明自己这个后进晚辈还没有资格真正与三位老佛爷平起平坐。   今日的徐北游满怀心事,数次欲言又止。   秦穆绵轻声问道:“你还是放心不下江南道门的事情?”   徐北游低声叹道:“让秦姨见笑了,这次北游的确是存了得失之心,不过却不在于江南道门,而是在于吴乐之手中的一柄五毒剑。”   秦穆绵笑了笑,“一个在江南混不出名堂的穷酸,去了江北却能大展身手,倒真是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   徐北游正要说话。   秦穆绵挥挥手,停下脚步一指前方,道:“你看那儿。”   淡淡暮色中,两人已经是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二层阁楼前,阁楼整体呈现出淡淡赤红之色,而且不断有气息向外激射,仿佛毒蛇吐信,颇为骇人。   秦穆绵主动开口解释道:“剑宗十二剑,虽说在根本上不分高下,但因为历代剑主修为不同的缘故,终究还是要分出了高下,就拿玄冥来说,剑主是公孙仲谋,所以其剑气之盛仅次于剑主是上官仙尘的殊归一剑,反观你的天岚一剑,无论剑气还是神意,与两者之间差距又何止是云泥之别?”   徐北游有些无奈。   剑宗讲究一个人剑合一,剑的威力多大,多半要取决于剑主自身的实力如何,上官仙尘天下第一,所以他的佩剑殊归便是仅次于诛仙的十二剑之首,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仙境界,那么他的佩剑天岚自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徐北游突然感到手背上一阵针扎之痛,凝神一看,脸色微变。   只见自己的手背上竟是出现几个细小红点,有点点血丝渗出。   虽说徐北游还未将无上剑体修炼到“练皮膜”的程度,但也比寻常人的肌肤要强韧数倍,阁楼外溢出的气息竟是能刺破他的皮肤,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徐北游略带迟疑地问道:“是剑气?”   秦穆绵点点头,道:“剑宗倾覆之后,剑宗十二剑流落四处,其中有小半数被魏王萧瑾收入囊中,只是他并非剑宗中人,空有宝山而不得入,后来他也是绝了集齐剑宗十二剑的念头,开始将手中之剑陆续送出,当年他有一事求我,便将这柄赤练赠予我手。”   秦穆绵继续说道:“赤练此剑,大约是因为历代主人尽皆死于非命的缘故,杀伐气极重,萧瑾送我此剑多半也是包藏祸心,想我已有黑玄,若再多一把赤练,说不定就要出什么岔子,他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无人不能算计,与他相交须得慎之又慎。”   徐北游没想到在秦穆绵竟与那位魏王殿下互有来往,而且还是相交不浅的样子。   秦穆绵看出徐北游心中所想,冷笑一声道:“我与林银屏素来不和,萧瑾又被这位林皇后压制在魏国一隅,他那个性子自然是怀恨在心,于是便想与我联手做些事情,只是他的图谋甚大,其居心实不可问,所以我在最后关头收回临渊一脚,没有继续参与进去。”   徐北游欲言又止。   秦穆绵一挥袖,压制下阁楼的外溢气机,直言道:“我也不妨告诉你,当年那件事,不只是我,就连你的师父公孙仲谋,甚至是慕容玄阴和青尘也都参其中,只是我和公孙仲谋在最后关头退了出来,至于其他人,至今是否还参与其中,那就不好说了。”   徐北游大为震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能让如此多的修行界巨擎人物参与其中,又被秦穆绵说成是“所图甚大,其居心实不可问”,这位魏王殿下的野心可见一斑。   秦穆绵淡然道:“萧瑾和林寒是萧煜留给萧玄的两大难题,萧煜在世时,他们不敢如何,萧煜不在了,他们可就未必将这个侄儿外甥放在眼里了。”   徐北游点头道:“有关此事,我也曾听师父提起过,只是他老人家不愿多讲,而且从师父所行之事来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萧帝这边,至于具体内幕,师父未曾详说,先生也劝我不要过于深究,待我能成就地仙境界之后,他再为我解惑。”   秦穆绵笑道:“既然公孙仲谋和韩瑄都不愿你在此事上牵扯过多,那我也不好忤逆他们两人的意思,今日有关此事的言谈就此打住。”   徐北游无奈一笑。   秦穆绵很快转移话题道:“你是否想过,为何数千年以来,不管天下如何天翻地覆,王朝更迭,道门始终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宗门?”   徐北游摇头道:“想过,却未曾得出答案。”   秦穆绵感叹道:“这是个许多人都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最终只能归结于气运二字。”   徐北游看了眼远处的阁楼,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那我们还要逆势而为?”   秦穆绵轻声道:“从黄龙元年到太平二十二年,道门已经风光了整整五十二年之久。在这将近一甲子的时间中,整个修行界都匍匐在道门的脚下,细数道门的底蕴,一位当世第一人的掌教真人,八位峰主,包括镇魔殿殿主在内的十七位殿阁之主,镇魔殿排名前十位的大执事,天师府四大天师,再加上各地的分支道门之主,如江南道门的杜海潺之流,闭关不理世事的尘字辈老人,之后还有天云、乌云叟、白云子、齐仙云等道门十二仙等等,底蕴之深厚,哪个宗门能够比拟?”   “其余的宗门若是真能联起手来,的确有一战之力,可这些宗门不仅仅是一盘散沙那么简单,甚至相互之间还有仇怨,所以有人就说,只要道门愿意付出整个宗门就此倾覆的代价,甚至可以将其余宗门悉数屠戮殆尽!”   说到这里,秦穆绵面露追忆之色,喃喃道:“若不是当年的大郑皇帝极力排斥道门,萧煜也不会有日后的君临天下。”   “萧煜正是因为得了道门的扶持,才能在一路势如破竹,平草原,入中都,南征蜀州,北伐后建,内抵东北,最后东进入关,克东都,扫江北,定鼎一战大胜之后坐拥天下,其中哪一桩哪一件没有道门的影子?说是道门撑起了萧家的半壁江山也不为过。”   秦穆绵玩味笑道:“萧煜当初给自己的儿子取名萧玄,说白了就是讨好道门之意,可惜萧玄却是不愿体会他老子的苦心,不但不想自己的头上压着一座道门,还想要将道门掀翻在地,做那统御人间的人皇,这可是当年萧煜都不敢做的事情,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北游小声道:“当今陛下毕竟出生即是世子,少年便是太子,年纪轻轻便已经继承帝位,登临琼楼最高处,其眼界抱负自然不能与我们一概而论。”   秦穆绵愣了一下,笑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第一百零九章 菩萨畏因人怕果   接下来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谈下去。   片刻静默之后,秦穆绵指着身后的阁楼,问道:“南归,我知道公孙仲谋所想,他想用剑宗十二剑为你铸就一副无敌地仙的体魄,如今你已经降服天岚、却邪、莫名、玄冥四剑,手中还有一把尚未完全降服的紫电,张雪瑶的白虹一剑也迟早是你的囊中之物,那么我手中的这把赤练,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徐北游没有任何迟疑,答道:“自然是想要的。”   秦穆绵笑道:“想要是一回事,能不能拿到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此剑单论剑气和神意,比不过公孙仲谋的玄冥,但玄冥终究有旧主压制,你又是公孙仲谋的传人,玄冥落入你的手中也算是传承有序,合情合理,可此剑却大不一样,它已经五百年没有主人,或者说它的历代主人都死于非命,其中怨气因果,便是我也不愿轻易沾染。”   徐北游轻声问道:“此剑是噬主之剑?”   秦穆绵点头道:“虽不中但不远矣,此剑比之我的黑玄丝毫不差,只是黑玄有萧煜当年留下的气运镇压,恰如野马被套上了笼头,此剑却是缰绳马鞍都没有半个,当初的玄冥能被你降服,一分是你的本事,三分是运气,还有六分就是公孙仲谋的遗泽,你若要降服赤练,那便没有六分遗泽,三分运气也要去掉二分半,只剩下你的一分本事和半分运气,九死一生,说是噬主也不为过。”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为何剑宗历代前辈没人去降服此剑?”   秦穆绵淡然道:“因为没这个必要,有这个本事的,诸如上官仙尘和公孙仲谋,多半就是剑宗宗主,上有仙剑诛仙在手,下有以自身气机温养多年的佩剑,赤练于他们并无甚用处,不愿为之,再就是张雪瑶等人,修为与我相差不多,都不敢轻易沾染其中因果,生怕折损了自身福德道行,不敢为之。”   秦穆绵轻描淡写道:“此剑上次出世是在一百年前,它暗自侵蚀了剑主的神志,使其成为自己的宿主,那一次,它与宿主西去草原三千里,一路斩杀三千余人,最终引出了摩轮寺修士出手,在大雪山下,宿主被摩轮寺的僧人斩杀,此剑则被封印镇压之后送回剑宗。”   徐北游这才明白先前秦穆绵为何会说萧瑾将此剑送给她是包藏祸心,的确,这把剑已经可以算是一把凶剑,若说玄冥之杀伐是来自于死于此剑之下的各路高手,在于精,那么赤练之杀伐则是来自于冤枉惨死于此剑之下的无数亡魂,在于多,不但使其包含滔天怨气,而且还有一份不浅的因果纠缠。   道门管它叫做牵绊,如果将飞升比作破茧化蝶,那么牵绊便是缠绕在身上的蛛丝,使其无法振翅而飞。   佛门则管它叫做业力,所谓神通不敌业力,便是说任凭你修成通天神通,在无尽业力面前仍是难逃身死之厄。   所谓因果,其实就是欠债,欠得少了,还可以慢慢弥补,若是欠得多了,就只能一命偿还。   徐北游若要做赤练的剑主,一是以力降伏此剑,二是要抵御赤练本身怨气侵蚀,避免自身成为它的宿主,三就是因果加身。   正所谓菩萨怕因,凡人怕果。前两点,秦穆绵等人都可以做到,正是畏惧最后一点,才将此剑封禁不用。   秦穆绵道:“前不久我听雪瑶说起过,你如今正在修炼无上剑体,你用一把莫名剑为根基铸就了一身剑骨,若能再得此剑,便可再进一步,开始炼筋肉和炼皮膜,等到哪天十二剑凑齐,那便是无上剑体大成圆满,你自身与诛仙双剑合璧,堪比上官仙尘再世,天下再无抗手。”   “不过富贵还需险中求,你在前不久也尝过举世无敌的滋味,付出的代价是体内气机枯竭,寿元十不存一,你既然想要做真正能长久无敌于世的剑仙,那么付出的代价比起这只多不少。”   徐北游沉默片刻后,自嘲笑道:“我只剩下三年寿命,还怕什么怨气因果,大可一试。”   秦穆绵面无表情地一挥袖,阁楼大门缓缓打开。   徐北游缓缓走向阁楼。   ——江都城,道术坊,紫荣观,一如往常的百年太平气象。   只是在这太平气象之下,却是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   今日有位年轻僧人双手合十走进了道术坊,在这个来往尽皆道士的地方,显得格外扎眼。   年轻僧人身穿一身白色僧衣,胸前未挂佛珠,只是在手腕上缠了一串菩提子,瞧着不过是及冠的年纪,虽说其面容俊秀不凡,但实在不像是有道高僧。   僧人是第一次来这儿,但对这儿没有半分陌生疏离,一路径直走向道术坊的最核心位置,紫荣观。   紫荣观即是江南道门的核心所在,也是道门的四大道观之一,与帝都青景观、临仙府清虚宫、齐州崂山太清宫并列。   在紫荣观的门前立着两位道人,精气内敛,目中神光隐隐,隐约有了鬼仙境界的意思。   僧人来到门前,欲要迈步入观,被两位道人各自伸出一臂交叉拦下。   其中一名道人沉声道:“观主不在,观内这几日不见外客,还望见谅。”   僧人咦了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沓拜帖,道:“听闻杜观主在每年的青龙节都要亲自主持斋醮科仪祈雨,眼看着二月初二马上就要到了,我受师长之命特来送拜帖,他倒不在。”   僧人的口气极大,让两名道人几乎是怒极反笑,这是哪里?这是堂堂江南道门所在!世人皆知我道门才是真正国教,就算你是佛门弟子,那又如何?还不是要在我道门面前俯首帖耳!   一阵清风骤起。   是其中一名道人飞快出手,谈不上取人性命,却是打定主意要给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僧人一个教训。   僧人神情平静,周身气机不起半分涟漪,似是没有半分察觉到道人已经出手。   下一刻,他的胸口砰然作响,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掌印。   僧人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神情仍旧平静。   道人的出手力道不弱,一掌拍出,足以破墙碎石,其中更是蕴藏一股阴柔劲力,可将骨头震成粉碎而不伤体表分毫。   这一掌拍实了,即便僧人当时不曾致命,日后也要落下暗伤,每每发作起来,生不如死。   僧人稳住身形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微微一笑。   那名道人显然有些震惊,与另外一名道人对视一眼后,两人都是收起那分轻视之意,摆出郑重对敌的架势。   僧人伸出两指,作拈花状。   两名道人愣了一下,误以为遇到了真正的佛家高人,急忙运转气机凝神以待,结果等了片刻,却不见有丝毫动静。   两名道人感觉自己被这年轻僧人戏耍,不由得老羞成怒,不约而同地一起出手,这一次没有半分容情,显然要置这名僧人于死地。   僧人仍旧是保持着拈花而笑的姿态,不闪不避。   两人四掌狠狠拍在僧人的身上,仿佛拍在一座铜钟之上,铜钟无恙,反倒是将两人震得双手发麻。   僧人不摇不动,只是一袭僧衣飘拂不定。   两名道人大为惊骇,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自己竟是动弹不得。   僧人微笑道:“都说因果报应,方才二位出手伤人是因,现在贫僧还手便是果。”   两人的修为瞬间如同大江东去,顷刻间变为两个没有半分气机的废人。   僧人将手中拜帖留下后,转身飘然而去。 第一百一十章 赤练一剑看造化   徐北游走进阁楼之后,身后的大门自行关闭。   从外面看,这是座二层阁楼,进到里面后才发现第二层与第一层之间的楼板已经被除去,也就是说现在的阁楼内并没有第二层。   整座楼内空空荡荡,仅有几颗夜明珠以作照明之用,赤练剑就被横放在阁楼中心位置的剑架上,周身氤氲着血红如血的气息,阴冷、压抑。   徐北游在来之前已经将自己的家当全部带来,他从分别将玄冥、天岚、却邪放在自己身前,加上体内的莫名,刚好四剑。   以四剑强行镇压一柄尚且比不过玄冥的赤练,应该是足够了,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如何防范赤练侵蚀自身神智,不过在这方面徐北游也有一定把握,毕竟他不同于寻常人仙境界,现在已经打开上丹田紫府识海,神魂修为几乎可以媲美初入地仙境界的修士,只要慎重对待,也不会有太多麻烦。   至于秦穆绵等人忌惮无比的因果缠身,徐北游更不在意,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徐北游命不久矣,还怕什么业力缠身?先顾得眼前才是正理。   仿佛感受到四道剑气的存在,原本被秦穆绵暂时平复下去的赤练剑猛然又暴躁起来,按理说剑宗十二剑同根同源,本应是类似同门师兄弟的关系,可瞧赤练剑的反应,却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难不成剑也与人一般,互相之间还有仇怨憎恨?   徐北游盘膝坐下,轻轻一拍地面。   在他面前的三剑瞬间颤声大作,剑身上更是浮现出三道剑气飘摇不定。   玄色、无色、赤色。   随着徐北游双手向前一推,三道剑气压在赤练剑上,与赤练的血色剑气呈现出互不相让之势,各自占据了阁楼内的半壁江山。   徐北游没敢贸然引动自己体内的莫名剑气,毕竟在莫名剑内还宿有一截诛仙剑气,若是将这尊剑气的老祖宗也给引出来了,天知道会闹出什么岔子。   如此僵持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赤练竟是以一剑之力生生抵住三剑的剑气,看不出半分颓势,让徐北游不由得脸色凝重。   玄冥的剑气最强,原本凭借玄冥一剑就可强压下赤练,但在上次徐北游御使诛仙败退太乙救苦天尊时,玄冥的八成剑气连同徐北游的体内气机和寿元一同被燃烧殆尽,所以此时的玄冥远不复往昔,而且赤练本身剑气不强,其蕴含的血气和怨气却是磅礴如海,此时自行激发之下,以一剑之力就可比拟三剑合璧。   徐北游不急不躁,仍是催动三剑应对,虽说他失去了龙虎丹道的气机,但吸纳的剑气神意却是仍在,这些剑气平日里并不留存于体内气海,而是蕴藏剑中,此时他全力运转三剑剑气,使其逐渐归位一道四九白金剑气。   赤练的血气、怨气虽重,但不成体系,恰如乌合之众,徐北游的剑气虽少,但精纯无比,恰如百战之军,现在徐北游就是要将自身剑气集中于一点,以点破面,如两军交战,势如破竹地直冲对方中军大帐。   阁楼外,张雪瑶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秦穆绵的身边,望着楼阁,神色颇为复杂。   秦穆绵背负双手,主动开口道:“最近你被徐小子步步紧逼,却一再忍让,当年面对公孙仲谋你都没有服软,这不像你的性格,难不成真的是年纪大了心就软了?”   张雪瑶摇头道:“不一样的。”   秦穆绵眯起眼,缓缓说道:“你跟我说过,是徐北游用诛仙击退了太乙救苦天尊。”   张雪瑶点头道:“是。”   秦穆绵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没跟我说实话,区区一个人仙境界,就是将整条性命都搭上,也没有半分可能败退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   张雪瑶稍稍沉默,苦笑道:“我没骗你,的确是南归败退了太乙救苦天尊,不过我也的确隐瞒了一些东西,因为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秦穆绵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一把赤练,只要你给我一个交代。”   张雪瑶平静道:“具体经过我也未曾亲眼见到,大多都是我的揣测之言,信不信由你。”   秦穆绵微微点头。   张雪瑶道:“那一日镇魔殿倾巢出动,虽然有朝廷那边的人出手阻拦,但终究还是无人能够牵制这位十八楼境界的镇魔殿第一大执事,无奈之下,上官师兄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御使诛仙刺出一剑,虽说伤了太乙救苦天尊,但如果他执意继续出手,我也保不住诛仙。”   秦穆绵轻声补充道:“可就在这时,诛仙竟是没有返回东湖别院,而是飞入了徐北游的手中。”   张雪瑶点头道:“正是如此,其后的事情便是徐北游用诛仙先诛转轮王,后又斩下太乙救苦天尊的一臂,最后更是用出剑三十六开天一剑,硬是强压下了太乙救苦天尊的剑三十四天剑,使得这位大地仙就此退去。”   秦穆绵沉声道:“没这么简单。”   张雪瑶面露追忆之色,微笑道:“自然没有这么简单,你可知那一日的南归是何等面貌?你可知南归为何白头,难道仅仅是因为折损了寿元?为何我和上官师兄都难以动用的诛仙,在他的手中却可以如臂指使?从未有人教他,他又是如何学会剑三十六的后六剑?”   秦穆绵默然沉思片刻,然后脸色骤变,失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道是!?”   张雪瑶轻挥大袖,感叹道:“是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镇魔殿的转轮王都能死而复生,以僵尸之身存于世间,先师毕竟是在世神仙,哪怕于滚滚大势之下身死道消,也不会什么都没有留下。”   也许是因为震惊的缘故,秦穆绵竟是下意识地倒退一步,轻声道:“如此说来,上官仙尘仍旧留有一缕残魂在诛仙剑内,世间也只有这位大剑仙才能做到这些。”   张雪瑶将双手交叠在身前,轻声道:“仲谋身死的时候,师尊没有现身,看来秋叶真的是举世无敌了。”   秦穆绵问道:“如果真的是上官仙尘留下的一缕残魂,这次出手之后,他是就此烟消云散,还是继续蛰伏在诛仙剑内?”   张雪瑶摇头道:“我已经说过了,这些只是我的揣测之言,师尊是否真的留有后手,尚难定论,即使我的推测正确,以我修为动用诛仙尚且困难,根本没办法去探究诛仙内到底境况如何。”   秦穆绵终于是想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微笑道:“如果此事为真,那么这也算是隔代指定宗主传人,难怪你会对他一再忍让。”   张雪瑶无奈叹息道:“倒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这个性子,休说是我的夫君和晚辈,就算先父和先师在世,我也敢顶上一顶,实在是如今的剑宗无人,青莲资质根骨尚可,却不是能为人主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一个徐南归,如果他能迈过这道关坎,那么我们剑宗也算是中兴有望。”   “中兴有望?”秦穆绵玩味笑道:“做皇帝的,除了开国之君,就是中兴之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这个评价可真不低。”   张雪瑶笑道:“说到底我还是相信自家男人的眼光,仲谋为了重振剑宗,忍辱负重数十年,诸般精心谋划,最后才选定了南归这个传人,他岂会让自己的传人坏了他的毕生所愿和心血?”   秦穆绵转头望向阁楼,淡笑道:“既然你已经许下海口,那我们姐妹几人就一起拭目以待,看到最后,这个徐小子到底能有多大的造化。”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终是不亡剑宗   让徐北游降服赤练剑,看似有极大风险,实则都在秦穆绵和张雪瑶的谋划之中,她们已经提前计算过徐北游的本钱,对于别人而言是九死一生,可对于徐北游来说,恰恰要反过来,九生一死才对。   至于秦穆绵先前所说的那些,不过是恫吓之言,若是徐北游就这么望而却步,那么他也不要提什么复兴剑宗,乖乖等着三年期满寿终坐化好了。   阁楼内,徐北游全力催动之下,集合了三剑之力的四九白金剑气势若破竹地破开层层血煞怨气,直指赤练剑本身。   若是赤练剑此时有一位宿主,那么它还能生出许多变化来应敌,可此时的它只是被置于剑架上的一把死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北游以磅礴剑气镇压自己。   就在徐北游的剑气触及赤练的那一刻,赤练猛然震颤起来,仿佛被激怒的野兽,发出刺耳的尖锐颤鸣,剑身周围的血色也骤然浓郁许多。   徐北游知道这应该就是赤练的最后反扑,是成是败便在此一举,于是他愈发谨慎起来,不紧不慢地催动剑气,步步为营。   在徐北游见识过的几剑之中,抛开诛仙这个异数不谈,以赤练最有灵性,还要强过他的天岚和公孙仲谋的玄冥,甚至已经有了几分神智的意思,只是这份神智中浸染了太多的杀意和怨气,就像一个大修士走火入魔之后变为不分敌我杀人如麻的魔头,实在是不要也罢。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若是徐北游能吸纳这份神意,辅以未央剑经,必然可以突破至地仙境界。   双方再次陷入僵持之中。   徐北游没有半分焦躁,心境古井不波,剑气不再一往无前,而是抽丝剥茧,一层层地削减着赤练的锋芒。   这一手段是徐北游跟随师父公孙仲谋游历时所学,那次对敌转轮王,徐北游直接被转轮王冻结成冰,若是直接破冰,那么徐北游也难逃四分五裂的下场,公孙仲谋便是以此等手段破开冰层而不伤徐北游分毫。   事后徐北游曾专门请教过师父,这种手段用来对敌无甚大用,但是在这个时候却是出奇得好用。   徐北游不断重复不停歇,丝毫不觉枯燥乏味,抽丝三十六,剥茧七十二,使得赤练刚刚凝聚起来的气势愈发衰弱,到最后已经不见多少血芒,露出其本来面目。   剑身如血欲滴,五百年来,死在此剑之下不下万人。   可徐北游既然曾破去太乙救苦天尊的剑三十四,一把死物又算得了什么?   赤练终于熬不住徐北游的抽丝剥茧,所有血煞怨气骤然消失不见,似乎就此认命。   徐北游没有立刻取剑,仍旧是手掐剑诀,御剑而起,只见玄冥、天岚、却邪三剑依次跃起,悬于赤练的上空。   原本盘坐于地的徐北游缓缓起身,素色大袖和满头白发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脚下地面更是已经破碎不堪。   徐北游猛地双手往下一按,三柄剑气各异的长剑同时刺向赤练,势要将赤练彻底镇压。   不仅如此,徐北游还张口一吐,从肺腑间吐出一道青色的莫名剑气,随着他伸手一指,同样激射向赤练剑。   若是这四剑还不够,徐北游还有最后一口诛仙剑气,当初徐北游不过是鬼仙境界,却能杀得已经是人仙巅峰的赤丙,除了有全盛的玄冥在手之外,就是依仗了这口诛仙剑气。   御使四道剑气,这一刻徐北游的剑心愈发清澈,暂时抛开一切得失念头,不去想,不去念,只是专心驾驭剑气。   四大剑气加身,赤练顿时哀鸣不止,最后一点血煞之气也烟消云散。   徐北游喃喃自语道:“杀人容易超度难。”   此时的他算是彻底镇压了赤练,可想要真正降服赤练,却还差许多火候,赤练之所以让人忌惮,除了飘渺难言的因果之外,再有就是蕴藏于剑上的杀意怨气,徐北游只是破掉了赤练本身剑气和杀人时所沾染的血煞之气,至于杀意和怨气,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徐北游伸手一抓,原本被放置在剑架上的赤练飞入他的掌中。   下一刻,他猛然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柄大锤狠狠敲击在胸口,嘴角渗出血丝,好在体内并无气机,倒也谈不上气海沸腾。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明明已经破去赤练的剑气和血气,为何还能伤到自己?明明就是一件死物而已,怎的如此诡异?   还是说赤练的杀意怨气已经近乎实质?   徐北游双眼骤然明亮,在眼底有两道古剑虚影缓缓浮现。   徐北游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用上官师伯留下的未央剑经来降服你,看看到底你是积攒了五百年的杀意怨气更盛,还是我的手段更强。”   说罢,徐北游闭目凝神。   未央剑经开篇第一句话就是道祖所留道德经中的话语,“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何谓荒兮其未央哉?   徐北游曾就此请教过张雪瑶,张雪瑶给了他一个不甚明了的解释。   道之荒大而莫知畔岸,犹云茫茫无极耳。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徐北游为此查遍古籍,终于是归结为两个字。   无量。   未央剑经与剑三十无量一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剑三十讲究剑气无量,务实。而未央剑经则是剑意无限,务虚。   如今的徐北游气机全无,务不得实,只能务虚。   徐北游双眼中的两柄古剑虚影越发清晰,近乎实质。   赤练亦是闪烁不定,剑身上不知何时又蒙上了一层血色流转,宛若活物,而且这层血色还沿着徐北游的握剑手掌向他身上蔓延,如同丝丝缕缕的红线,很是渗人。   只是徐北游神情依旧平静。   他伸手在眼前一抹,轻声道:“一剑可挡百万师,一剑光寒十九州,一剑平定天下事,我有一剑意中来。”   古剑虚影从他眼中一跃而出,虽然只有寸许长短,但一切细节花纹都栩栩如生,让人难辨真假。   此剑即是未央。   未央剑先是围着徐北游盘旋环绕一周,然后便以灵动之态跳跃激射,宛若是捕鼠之蛇,开始将蜿蜒游动的红线悉数扑杀。   赤练一剑终于被逼到了绝路,几乎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剑上所有杀意怨气瞬间大盛,全力冲击徐北游的心神,只要能冲破徐北游的心防,使其成为自己的宿主,那么损失的剑气和血气自然能够弥补回来。   徐北游神魂大震,他终究不是实实在在的地仙修为,虽说已经打开紫府识海,但并不牢固,在这番冲击之下,竟是有些摇摇欲坠的趋势。   阁楼外的秦穆绵和张雪瑶几乎同时感受到了阁楼内的变化,两人脸色大变,想要出手相助,可两人都不精擅神魂法门,此时却是无处着手。   张雪瑶面露绝望之色,九生一死,难不成真是我剑宗气数已尽,让徐北游恰好赶上了那一死?   就在此时,一声禅唱响起。   “吾生虽短磨难长,佛心未定履劫霜。”   紧接着一名白衣僧人飘然而至,双手合十,步步生莲。   每行一步,便颂唱一句佛经,声若狮子吼,如来正声。   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超度怨气,本就以佛家最是擅长。   原本张狂无比的杀意怨气在僧人的禅唱之下竟是如冰雪消融,飞快消散。   张雪瑶长舒一口气,同样双手合十,即是向僧人致谢,也是感叹。   天,终是不亡剑宗。 第一百一十二章 那年那蝉那把剑   徐北游一举降服赤练剑之后,毫不客气地将赤练的剑气和神意纳入自己的体内。   剑气还是其次,关键是那份神意。   先前说过,赤练一剑乃是最有灵性之剑,虽然这份灵性污浊不堪,但对于徐北游而言,却可以饮鸩止渴。   如今的徐北游身无半分气机,想要踏足地仙境界就只能从神魂修为上着手,或是将未央剑经修炼至小成,或是通过剑宗十二剑的神意来寻求突破。   公孙仲谋曾言徐北游心性堪比谪仙人,若是按部就班地修炼,未尝不能把未央剑经修炼至小成,只是徐北游所剩时间不多,实在等不起,无奈只能兵行险招,强行吸纳赤练的剑气神意。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若是一举功成,徐北游便可打破自己如今的境况僵局。   只要踏足地仙境界,徐北游不但寿元暴涨,避免了三年内寿尽之厄,而且还可以凭借高出赵廷湖一筹的修为,顺理成章地强行炼化紫电一剑,吸纳紫电的剑气神意之后,修为自然还要再上一层楼。   如此一来,他在接下来的江都大变中,便完全有了入局的资格和底气。   不过突破地仙境界不同以往境界突破,毕竟是仙凡之别,由修真之士变为陆地之仙,即便徐北游在吸纳赤练剑气神意之后,一身修为成就地仙已经是水到渠成,仍旧需要一段时间来完成这个蜕变过程,这段时间的长短根据各人自身情况而定,多则数月,少则几个时辰,不可一概而论。   阁楼内,徐北游盘坐于地,凶厉无比的赤练剑被他横放于身前,脸上虽未有太多表情,但内心却是有一股欢欣之情。   所谓地仙境界,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驻世,而得长生,故曰地仙。   这里的“而得长生”又被称作小长生,只有证得神仙境界方是大长生。   自古无数修士所求的,还是那个可以不死的大长生。   修成小长生的修士才算真正配得上那个“仙”字,初步“得道”,此时的徐北游距离地仙境界只有一线之差,而且再没有任何阻碍,只待蜕变完成,水到渠成,便能成就地仙境界。   虽说破境时最忌惮被人干扰,但此时阁楼外有秦穆绵等诸多地仙境界高人替他护法,就算是天下第九的张召奴亲自前来,也难以“阻他成道”。   徐北游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上丹田紫府识海完全打开,神意从中逸散出来,与周围天地融为一体,先是看到了盘膝而坐的自己,最终看到阁楼外的秦穆绵等人,最终视角放大为整个天空,看到了偌大一座江都城。   这不是用肉眼去看,而是以自身神魂去感知。   佛门谓之天眼通、佛眼。   道门称其是天眼、法眼。   打开上丹田,本是成就地仙境界过程中最为艰难,也是耗时最久的一步,可徐北游却是提前完成了这一步,于是他成就地仙境界的速度就让常人难以企及。   阁楼外,兴许是因为关心则乱的缘故,张雪瑶的脸上竟是流露出一抹紧张神情,紧紧盯着阁楼,目光不曾挪开分毫。   秦穆绵倒是平静许多,不再去看阁楼,仰头看天空中逐渐黯淡下去的夕阳,不知其所想。   白玉龙王仍旧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面露微笑,低吟佛号。   溪流汇聚成河,河流汇聚成江,大江奔腾,横贯天下,过滩涂,摧流沙,最终奔涌出海。   百川东入海,不复西归。   恰如徐北游此时体内的境况。   先是一丝一缕的气机自气海中生出,然后这缕气机沿着周身经络游走,开始不断壮大,如细流,如江河,最后奔涌流动,一举涌入中丹田气府。   这一刻,徐北游只觉得周身舒畅,由下而上连为一体,再无半分凝滞之感。   他心中一动,虚指一点,在他的指尖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卵。   继而卵破,一只幼虫爬出。   这是一只蝉的幼虫。   许多人以为蝉的一生很短暂,实则不然,蝉的卵产在树上,及至次年春夏,蝉卵才会孵化出幼虫,刚孵出的幼虫顺着树干爬到地面,然后钻入地下,每一只蝉至少需要七到十五年,甚至二十年的幼虫时间,才会从破土而出,继而羽化成蝉。   徐北游就是一只蝉,他在西北小方寨和丹霞寨度过了自己的二十年“幼虫”时间,时至今日,终于要破土而出,羽化而飞。   徐北游静静看着指尖上的蝉,只待它金蝉脱壳、羽化振翅,自己便能成就地仙。   他对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当年正是因为一只夏蝉,让他看到了诛仙出世,同时也见识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壮阔。   没有那只夏蝉,他说不定就要与公孙仲谋擦肩而过。   徐北游的心神渐渐沉浸到当年的回忆之中。   那年,大风呼啸。   老者盘膝坐于断崖上,木匣横于膝上。   西北的大风将老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有个小屁孩来到老者身旁不远处,手里握着一只新捉的夏蝉。   崖上的一老一小,有了一番交谈,然后又做了一笔“买卖”。   “这里面装着什么?”   “装着一把剑。”   “我把这只蝉送给你,你能让我看看剑是什么样子吗?”   “一只蝉?”   “是一个夏天。”   “国仇未雪身先老,匣中仙剑夜有声。”   “啊?”   “小家伙,看好了!”   话音落下,剑匣猛然震颤,先是一缕一缕青色剑气渗出剑匣,将老者和稚童映照得碧莹莹一片,然后随着老者的一声请剑,剑匣轰然大开。   先有剑气直冲霄汉射斗牛。   后有三尺青锋现世。   曾经有人持此剑,横行天下。   一只蝉,就囊括了一整个夏天。   一把剑,便倾覆了大半个天下。   现在,徐北游已经知晓那把剑的名字,也知道到底是谁持此剑横行天下。   咔嚓,一道小到不能再小的细微声音响起。   徐北游指尖上幼虫的后背裂开了一道缝隙。   然后这道缝隙越来越大,先是小囊状的翅函脱颖而出,然后是后背、前肢。   徐北游睁开眼睛,静静注视着这只蝉一点点地挣脱开蝉衣。   当它挣脱束缚之后,并没有急着飞走,而是依旧挂在蝉衣上,不紧不慢地将体内血液注入翅函中,慢慢地将它们撑起来。   当翅函变为闪烁着晶莹光彩的蝉翼披风时,它开始陡翅,继而高飞。   最后,且放声,引吭高歌!   徐北游牵动嘴角,快意而笑。   他也如同这只蝉一般重获新生。   这便是无数修士心神向往的地仙境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气吞万里如猛虎   道门有五仙之说。   鬼仙,不过是修持之人。   人仙,也只是修真之士。   地仙才是得了小长生,寿元足有二百年,甚至更有修为高深之地仙可达三百年以上。   至于神仙,羽化飞升,证得大长生,再无寿尽之厄,只是仍有天人五衰之虞。   若是能在神仙的基础上立有大功德,便可成就不朽天仙,与天地同寿。   地仙境界,是人向仙蜕变的第一步,半仙半人,逍遥世间。   徐北游缓缓垂下手臂,指尖的蝉飞到他的发髻上,高歌长鸣。   此时徐北游脸上那道被灭神箭划过而留下的伤痕已经消失不见,不仅如此,他周身上下皆是如此,整个人的皮肤晶莹如玉,宛若新生。   他没有经历几个月时间之久,在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里便晋升为地仙境界,甚至在有些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十分简单,似乎就是一只蝉的蜕变过程,待到蝉能引吭高歌时,他便成为了地仙境界的大修士。   不过徐北游并不就此知足,他要借着这个机会,气吞万里如虎。   继赤练剑之后,得自赵廷湖的紫电一剑出现在他的面前。   阁楼外,张雪瑶长长舒了一口气,“成了。”   白衣龙王合十行礼道:“恭喜张代宗主。”   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张雪瑶眯起双眼,像一弯月牙儿。   她望着阁楼,微笑道:“二十二岁的地仙境界,就算与齐仙云相比也丝毫不差了。”   秦穆绵转过头来,泼冷水道:“你别忘了,齐仙云只是秋叶的十二徒弟,在她上头还有十一个师兄师姐,尤其是天云、乌云叟和白云子三人,即便是与你我相比,也不差多少,徐小子与他们相比还差得远呢。”   张雪瑶不以为意道:“十一人又如何?当年我师尊不也是一人一剑独抗尘字辈的道门七子?南归集齐剑宗十二剑之后,执掌诛仙,道门十二金仙便是联手又能如何?”   秦穆绵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两人都是不甘居于人下而且喜欢说一不二的性子,实在很难成为传统意义上的闺中密友,尤其是唐圣月这个和事佬不在的时候,两人争执不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好在今日有佛门龙王这个外人在场,两人很有默契地点到即止。   女人之间就是这样,貌合神离是常态,互相攀比才是真。   比修为,比地位,比身份,比家业,比男人,比较一切可以比较的东西。   你是闻香教教主,我是剑宗代宗主。你与道门掌教秋叶定过婚约,我差点嫁给大齐皇帝萧煜。你男人是公孙仲谋,我也不差,有个师弟叫完颜北月。你在这儿压我一头,我就要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处处暗中比高低,从徒弟到男人到师父,五花八门,但这又不妨碍她们坐在一起喝茶闲聊,一起联手退敌,一起坐拥江都。   现在徐北游早早成就地仙境界,无疑让张雪瑶很是长脸,和张雪瑶争了快五十年的秦穆绵冷言几句,也就理所当然,情理之中。   女人,无论走到哪一步,都是这样矛盾,不过她们不管如何明争暗斗,好歹都是同一个层次的人物,有共同的敌人慕容萱和林银屏,所以关系就一直这样维持下来,算是盟友,也能算是朋友,可万万算不上闺中密友。   龙王一直安静细听,脸上一直保持微笑。   他很早便与那位出身佛门的慕容师姐熟识,自然听师姐提起过这两位宿敌,一位是早年有过过节而未曾化解一直延续至今,一位是本来关系不错却因为一桩婚约而生出许多猜忌而老死不相往来。   那位林皇后与两位女子的关系也大抵如此,因为大雪山上的一剑与张雪瑶成仇,因为萧皇与秦穆绵反目。   四名女子之间的恩怨情仇,贯穿了当年整个逐鹿天下的过程,可谓是波澜壮阔。   和尚摇头,在心底轻叹。   难怪师父以前总说山下的女子是老虎。   就在此时,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阁楼再生变化。   三位地仙境界的大高手同时望向那座二层阁楼,只见阁楼外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紫色气机,不时有电芒闪烁,翻滚如沸油。   张雪瑶微微一怔后,轻声道:“这是紫电的剑气。”   秦穆绵的神情略显复杂,感叹道:“好一个徐南归,竟是这般贪心,晋升地仙境界尚不知足,还要顺势再炼化紫电一剑,使自己的境界再上一层楼,他就不怕撑着?”   张雪瑶顾不上和秦穆绵斗嘴,苦笑道:“他怎么这么大的赌性,这到底是跟学的?”   龙王没有说话,诵了一声佛号之后,合十的双手猛地向两边一拉。   阁楼旁的湖水中瞬间有两条水龙升腾而起,盘旋于阁楼之上,怒目张须。   原本翻滚不休的紫色剑气在两条水龙的镇压之下,竟是渐渐平复下去。   这一刻,两名心高气傲了大半辈子的女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新任龙王的修为不但要高于她们二人,而且丝毫不弱于天下第九人的张召奴,难怪会有八部之主的说法。   阁楼内,徐北游伸手握住紫电的剑柄,将自身气海内刚刚生出的一口新气不疾不徐地注入剑中。   属于赵廷湖的印记如冰雪消融,取而得之的是徐北游的烙印。   待到紫电易主,徐北游便可将其剑气神意吸纳一空。   他之所以敢如此“孟浪行事”,是因为他体内气机之前被一扫而空,如今即使有新气生出,那难以填满气海和气府,“吃”完赤练之后再“吃”一把紫电,方是刚刚好。   与此同时,湖州和蜀州的交界地带,有一片占地近万亩的浩瀚竹海,远远望去,竹海连天,风波一起,竹海随风而动,波涛汹涌,亿万竹叶沙沙作响,林海听涛。   在竹海深处有一栋完全由竹子搭建起的别院,竹楼住墙,几乎与周围的竹林融为一体。   竹楼二层,一男一女正临窗饮茶听风。   男女不过都是二十许岁的年龄,男子英武,女子美艳,可谓是一双璧人。   就在女子轻挽大袖给男子斟茶时,男子脸色骤然苍白,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强忍着没有将那口涌上喉头的鲜血吐出。   那把与自己心神相连的紫电竟是被人强行炼化。   难道是剑宗的高人出手?   还是说,那位剑宗少主已经踏足地仙境界?   如今距离地仙境界尚有一线之遥的赵廷湖有些惊疑不定。   容貌只逊吴虞一筹的女子赶忙放下手中茶壶,起身关切问道:“赵郎,你怎么了?”   赵廷湖低着头没有理会女子,只是沉默不语。   女子也知道他的脾气,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眉头微蹙。   过了片刻,赵廷湖抬头举起茶杯,混着茶水和嘴里的血水,一饮而尽。 第一百一十四章 都在萧家屋檐下   在三位地仙的注视下,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走出阁楼,与之前走进阁楼时相比,此时的他无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内在精气神,还是外在肤貌,都是如此,说是仙凡之别也不为过。   徐北游朝着三人团团作揖,拜谢三位长辈的相助之恩。   秦穆绵淡淡一笑,龙王合十还礼。   张雪瑶笑道:“南归,二十二岁的地仙境界,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也是谪仙大材才能有景象,了不起啊。”   徐北游摇头道:“师母,若非有剑宗十二剑和诸般机缘,我万万不能踏足地仙境界。”   张雪瑶上前一步,伸手帮他整了整衣襟,轻声道:“历来踏足地仙境界之人,哪个不曾借助外物之力,哪个又没有几分机缘,你大可不必觉得比旁人差了,此事了结之后,师母我就真的享清福了,至于日后是否要将剑宗带上朝廷的大船,都由着你。”   徐北游眼神复杂,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一举跻身地仙境界之后,又吸纳了紫电的剑气神意,如今大约是地仙三重楼未满的境界,可以被称之为大修士,放在道门足以被授予大真人的头衔。   徐北游初入地仙境界,逐渐有了否极泰来的气象,就算有赤练的因果缠身,仍是难掩其自身气数如旭日东升一般勃发。   世间修士大多如此,越是境界攀升,自身气数也就越发雄厚,只要不逆势而为,很难走到气数已尽的地步,剑宗两代宗主上官仙尘和公孙仲谋之所以修为绝顶却又都死于非命,说到底还是因为逆势而为,天不容你。   道门兴盛是大势所趋,徐北游想要重振剑宗,谈何容易。   夜色已深,秦穆绵干脆令人设宴,算是为徐北游庆贺。   这一晚徐北游留宿于秦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返回荣华坊的公孙府。   刚刚进门,连同宋官官在内的剑气凌空堂八位剑师便已经拜倒在地,“属下恭贺少主登临地仙境界。”   徐北游笑了笑,虚手一抬,以自身气机将八人全部生生扶起,“你们倒是消息灵通。”   宋官官轻声道:“是主母派人过来传的话。”   徐北游嗯了一声,挥手道:“官官你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另外七人应诺一声,各自离去。   徐北游迈步前行,吩咐道:“官官,再过几天,江都城内可能会有一场变故,你安排好人手,保护好张师姐、李师妹和吴师妹,不要让她们受到什么波及。”   宋官官点头应下。   如今的宋官官已经是人仙境界,早在她与徐北游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一只脚踩在人仙境界的门槛上,她在这道门槛上驻足多年,直到得了上官青虹的传承后,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一举跻身人仙境界,虽然比不得赤丙,却与御甲、玄乙等人相差无几,比之张安、李青莲和吴虞更是强出甚多。   这个年纪的人仙境界,虽然比不了齐仙云和萧羽衣这样的谪仙大材,但也足以称一声年轻才俊了。   宋官官走后,徐北游背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走在公孙府中,一直来到后府,登上一座已经多年未曾有人用过的望楼,双手扶栏,目光越过公孙府的院墙、荣华坊的高墙、江都的城墙,最终越过大江,远远眺望北方。   ——此时的北方,比起江南更加暗流汹涌,而这份暗流与道门无关,全部来自于朝廷。   在修行界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叫做江北无宗门。   一个天下第九的张召奴就可以一统江北,一个稳居天下前三甲的慕容玄阴却在江南撞了个头破血流,可见江北的宗门势力已经衰减到了何等程度,传统宗门势力几乎全部被一扫而空,若不是昆山异军突起,整个江北恐怕没有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宗门。   江北宗门之所以如变成如今这副惨淡光景,无他原因,就是因为江北乃是帝都所在,越是靠近帝都,朝廷的势力也就愈发强盛,到了帝都城,即使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不敢轻易踏足。   有句粗俗鄙语,帝都城里,公侯多如狗,权贵满地走,一块砖砸下去砸着十个人,有九个是官身。   可见帝都中的官员是如何之多。   不过京官比起地方官,在逍遥自在程度上却大有不如。   正所谓京城居,大不易。   从平民百姓到小官小吏,再到真正的权贵,无一不是如此。   归根究底,如今是家天下,一家一姓之天下。   偌大一座帝都城说到底还是萧家的帝都城,在这座雄城中,谁不是寄人篱下?谁又不是在萧家的屋檐下?一城百姓是,满朝文武是,功勋外戚是,甚至道门等满城修士也是,都是在萧家的屋檐之下,都是不得不低头。   只有萧家之人才是这座城的真正主人。   萧家向来人丁稀少,抛开分封各地的诸王不说,留在帝都城中的只有寥寥十余人,若说正统嫡宗,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就只有两位公主殿下。   一位是孀居的长公主殿下,一位是还未出嫁的公主殿下。   按照大齐律制,公主高于郡王,等同于亲王,尤其是这位长公主殿下,曾做过前朝皇后,身份地位很是不同。   长公主殿下是皇帝陛下的姐姐,公主殿下是皇帝陛下的女儿,故而两位公主是打小便培养起来的姑侄关系,平素关系极好,常有往来。   二月初一,公主殿下造访长公主府。   说来也怪,抛开旁宗不提,萧家嫡宗的男子均以一个单字为名,如萧烈、萧煜、萧玄、萧白、萧隶,无一例外,女子则是两字为名,正因如此,公主殿下名为萧知南,长公主殿下名为萧羽衣。   先帝和太后在世时,因为对这个女儿心怀愧疚的缘故,甚是宠爱,只是萧羽衣并不恃宠而骄,平日里深居简出,以至于大半个帝都城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位主人。   只是皇帝陛下没有忘,诸般赏赐时从不会忘了自己这个寡居姐姐,萧知南也不会忘,只要身在帝都,几乎每个月都会去长公主的府邸走上一趟。   萧知南见到萧羽衣后,没有刻意端着平日里的端庄架子,反倒像是个在长辈面前的小姑娘,难得露出一分娇憨之态。   萧羽衣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多年的兴衰起伏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与自己这个天生丽质的侄女站在一起,更是显现出些许老态。   只不过她毕竟是经历过天大世面的女子,曾跟随先帝逐鹿天下,也曾做过大郑朝的最后一任皇后,自有一份不凡雍容威仪,仅就气态而言,却又强出萧知南许多。   两位在朝堂上仅次于皇后娘娘的尊贵女子沿着绕湖长廊缓步而行,倒不是为了赏景,公主府内的景色再怎么巧夺天工,终究是看了大半辈子,再无新鲜可言,说到底还是姑侄二人想要一起走走,说说话。 第一百一十五章 姑侄二人并肩行   萧羽衣轻声慢语道:“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我这儿了,听说年前你去了趟江南,还认识了一个姓徐的年轻人,闹得满城风雨的,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   语气里并未有责备之意,反而是隐含关切。   “哪里就满城风雨了?”萧知南轻挽住萧羽衣的手臂,略有些撒娇意味道:“姑姑莫要听有些人胡说,明明是他被人家从江南赶了回来,就凭空污人清白,这等人性真是令人不齿。”   萧羽衣打趣道:“这个‘他’是谁,端木家的小子吗?还有这个‘人家’又是谁,可是那位徐公子?”   萧知南没有小女儿的害羞姿态,落落大方地承认道:“就是这两人。”   萧羽衣轻叹一口气,“能被别人喜欢,是幸事,也是福气。”   萧知南面上仍是笑意吟吟,语气却是微微转冷,“就是不知是贪图我这个人,还是贪图这个公主身份。”   萧羽衣伸出手摸了摸萧知南的脸颊,笑道:“我们家知南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试问哪个男人不动心?”   萧知南轻声道:“以色事人,不能长久。”   萧羽衣犹豫了一下,缓缓道:“知南,你要清楚一点,生在天家,许多时候都逃不过一个身不由己。”   她微微垂下眼帘,接着说道:“当年父皇要我嫁给秦显,我又何尝愿意,可最终也还是嫁了,做了大郑哀帝的皇后。”   萧知南停下脚步,望着廊外的碧波湖水,轻声道:“当初是姑丈禅位给皇祖父,合一个‘献’字,所以在修郑史的时候有人提议将其盖棺定论为郑献帝,可还是姑姑你亲自去见了皇祖母,将那个‘献’字改成了‘哀’字。”   萧羽衣也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当初你祖父和太祖父联手发动太庙之变时,他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登上帝位后也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大郑的江山不是他败尽的,他有什么错?父皇让他禅位,他又岂能说半个不字?无非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萧知南喃喃说道:“可姑姑你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而终身不嫁?”   萧羽衣摇头道:“我不是为了他,只是无意于再嫁,我自小便羡慕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对我来说成亲是件大事,既已结为百年之好,又怎能轻易背弃。”   萧知南苦笑道:“姑姑你是自己给自己立起一道樊笼,使心意终是不得自由。”   萧羽衣笑了笑,“这样也挺好,我本该早早死在巨鹿城中,现在每活一年都是多赚的。”   萧知南重重叹息一声,“又何苦?”   萧羽衣扶着长廊的立柱,微笑摇头道:“不苦。”   萧知南与那位深宫中的亲生母亲从未有过交心话语,反倒是经常在这位姑母面前袒露心扉,多年以来,姑侄两人早有一份外人不得而知的心有灵犀,于是萧知南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重新迈步前行。   这条长廊绕湖一周,形成一个圆,这个圆又与府中的其他长廊相连,其中有一道长廊延伸至圆湖的中央位置,在那儿形成一个大不大小的湖心亭。   两人来到湖心亭中,凭栏落座。   萧羽衣主动开口问道:“如今你二人之间可有来往?”   萧知南点头道:“韩阁老是他的养父,他们父子之间多有往来,走得又是司礼监的路子,我便会托韩阁老帮我捎几封信过去,他也会给我回信。”   萧羽衣摇头道:“这可不好,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一些,怎好如此主动?”   萧知南露出一抹浅淡笑意,略微有片刻失神,没有说话。   萧羽衣拍了下额头,故意调笑道:“看来我们家知南离嫁人不远了。”   萧知南回过神来,无奈道:“嫁给一个我瞧着顺眼的男人,总比嫁给一个让我生气的男人好吧?”   萧羽衣笑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有朝一日他来到帝都,记得领他来我这儿一趟,也让我瞧瞧咱们的女伯乐相中了怎样的一匹骏马。”   “绝对是比我的飒露紫还要好的千里马。”萧知南眨眼笑道。   历经风雨沉浮几十年的萧羽衣不置可否,甚至在片刻犹豫之后给萧知南泼了一盆冷水,“虽然我没见过那个孩子,但也能从你的话语中听出一二,其实我觉得他与你并不十分般配。”   萧知南一时间没有想明白姑姑话语里头的深意,微微一怔,疑惑道:“不会啊,他是韩阁老的养子,又是剑宗的少主,从身份上来说也算是门当户对,而且他本人也绝非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有进取之心,也愿意吃苦隐忍……”   萧羽衣打断她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也从不怀疑这样的男人会有大出息,我也相信终有一日他能够来到这座帝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这样的男人功利心太强,终究非是良配。”   萧知南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姑母的意思是,他要的是我这个公主身份?”   萧羽衣缓缓摇头道:“我没这么说,但你自己应该心里清楚,如果有朝一日你的身份地位对他来说没有用了,人老珠黄了,又有新的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些女子比你更年轻,更动人,那个年轻人还能待你如初吗?”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萧羽衣看似已经被岁月磨去了所有的锋芒,但并不意味着今日的她便是一截朽木,当这把藏于鞘中多年的重剑骤然出鞘时,饶是萧知南也有些措手不及。   本该是智珠在握的萧知南呐呐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归根究底,她和徐北游之间本就没什么刻骨铭心,只有一些不知所起的好感而已。   萧羽衣上身朝萧知南的方向微微前倾,眼神异常犀利,继续说道:“现在看来,你自己都没这个底气。姑姑是看着你长大的,又岂会不明白你的心思?我说过,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端木玉,就破罐子破摔地找一个人来当挡箭牌,那只能让自己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说到这儿,萧羽衣稍稍放低了声音,感伤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说句不敬的话语,当年母后是草原公主,一手扶持起了一无所有的父皇,可到头来父皇还不出闹出了一个秦穆绵?若不是母后刚烈,誓死不让那秦姓女子进门,今日的宫里可就要多出一位太后了。父皇尚且如此,所以我才不想你把自己的后半生压在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身上,豪赌才能豪取不假,但更多时候还是倾家荡产的下场。”   “可我又能如何。”萧知南苦涩道:“我不选徐北游,父皇便要让我嫁给端木玉,韩家和端木家,总要选一个,至于其他,我没得选。”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有朝一日他来到帝都,记得领他来我这儿一趟。”萧羽衣轻声道,她自然清楚身为萧家女子的无可奈何,但她还是希望这个被她视作亲生女儿的侄女能够走一条比自己更好的路。   优秀的男人,未必就是适合做丈夫的男人。   那么多帝王将相,那么多登临天下的英雄豪杰,可到头来,他们身后的女人又有几个能够幸福圆满?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公主萧氏羽衣   萧知南闻言后黯然苦笑。   她现在有些明白姑姑这句话的意思了。   关键不在于徐北游能否来帝都,而在于她能否领着徐北游来见自己的姑母。   姑姑从来就没怀疑那个叫徐北游的年轻人会出人头地,她只是怀疑那个年轻人能否不忘初心。   驸马,说白了就是天家皇室的半个上门女婿。   在这个男子支撑起大半边天的世道里,如果徐北游真能像当年大剑仙上官仙尘入东都一样来到帝都,那样举世无敌的徐北游,还会愿意屈尊做她的驸马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萧知南不愿也不敢去过多深思。   萧知南黯然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其他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姑姑本也不想说些扫兴煞风景的话语,可我想了想,还是不得不说。”萧羽衣愧疚道,脸上的憔悴之色越发明显。   萧知南摇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笑容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个道理我懂。”   萧羽衣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该怎么做你自己也心中有数,所以我就不多嘴了,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萧知南脸上终于又有了些许笑意,“不过不带姑姑你这样的,只说徐北游的不是,也不说说那个端木玉,你是不是收了那家伙的好处?”   “端木家的小子倒是是想在我这儿撞撞钟,可也得能进我公主府的大门才行。”萧羽衣微笑道:“听说此人行事不端,心术不正,如果说姓徐的年轻人只是功利心太强,心性还算纯良,算是有几分挽救余地,那么端木家的小子就连提都不要提,免得脏了耳朵。”   “好歹是人人称赞的端木公子,却被姑姑说得这么不堪,难怪姑姑你不愿嫁人,原来是对天底下的男子都失望了。”萧知南打趣道。   萧羽衣摇头轻笑,对侄女的打趣无可奈何,如今也就只有她才能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说些别人不敢提及的话语。   萧知南走后,萧羽衣身影孤单地回到书房。   她的书房中没有那种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书架,甚至书籍也不算多,反而是挂着几幅画像,林皇后擅长丹青之道,她受母后影响也曾浸淫此道数十载,书房内的画像多是她亲自所作,形似仅仅五六分,神似却足有七八分。   第一副画像便是她的丈夫,大郑朝最后一任皇帝,曾经的郑哀帝。   郑哀帝秦显,郑神宗秦功的幼子,经历之坎坷又岂是一个哀字能概括,当他还是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孩子时,日后的大齐武祖皇帝萧烈和大齐太祖皇帝萧煜,父子两人就已经联手发动太庙之变。   正是那次太庙之变,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应神宗皇帝之邀乘万剑出东海入东都,萧煜那边更是声势浩大,不但有道门的三大峰主亲自为他保驾护航,而且最后还请动了道门老掌教骑龙下山,紫气东来两万九。   那一战,上官仙尘一人一剑,独战天权峰峰主微尘、天玑峰峰主溪尘、玉衡峰峰主玉尘三人联手,且战而胜之。   最后再与已经是十八楼境界之上的道门老掌教紫尘交手。   剑三十六硬撼一气化三清。   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只是那一战的结果不甚理想。   当时修为尚未圆满大成的上官仙尘终究是孤木难支,难敌道门众仙。   秋叶一人一剑压服司礼监。   萧烈亲手斩杀大都督张清和内阁首辅李严,屠戮禁军两千人。   最后,萧皇萧煜只身进入太庙,亲手杀死了神宗皇帝。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武祖皇帝萧烈扶灵回宫,废黜内阁,自任大丞相。   次年秋,萧煜在西北边境校阅诸军,割据称王,父子两人联手便把持了半壁江山。   小皇帝秦显被萧烈亲手扶上帝位,看着满朝文武尽皆匍匐在这位大丞相的脚下,看着自己的生身之母与这位杀父仇人暗地私通,自己还要尊称其为相父。   何其悲也?   五年后,萧煜率西北大军入关,进驻东都,萧烈退位让权,萧煜自任摄政王,并将女儿萧羽衣嫁给他以作皇后,他又要称呼这位杀父仇人为岳父,最后还不得不将帝位拱手相让。   不胜哀也!   其中滋味,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也正因如此,他早早便郁郁而终。   萧羽衣望着丈夫的画像,有几分难言愧疚,当年她嫁给秦显本就心有怨气,依仗娘家的滔天权势,自然是不会将这个傀儡皇帝放在眼中,极尽欺压之事,当时偌大一个皇宫,竟是皇后娘娘说一不二,而皇帝陛下的话无人去听的可笑局面。   及至后来,萧羽衣逐渐心平气和,对丈夫也就没了那么大的怨气,可惜那时候的秦显已经是病入膏肓,任凭再多名医也是回天乏力,他走之后,萧羽衣才猛然发现自己竟是有太多话想说却没来得及说出口。   萧羽衣将目光转向第二幅画,是一张一家四口人的画像,这也是唯一一张不是出自她手的画作。   萧煜、林银屏、萧羽衣,以及还在襁褓中的萧玄。   那时候的父皇还未称帝,那时候的她也未曾嫁人,那时候萧玄刚刚出生不久,一家四口人在中都的凌风阁中,由艾琳娜代笔所画。   第三幅画,画得是襁褓中的萧知南被林银屏抱在怀中,正瞪着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张望,那时候的林银屏已经步入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对于这个肖似自己的孙女却是格外喜爱,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宠溺之情。   后面的画,大多都是萧知南的画像。   萧羽衣膝下无儿无女,一直将这个与自己亲厚的侄女视作亲生女儿,她不希望这个优秀的侄女走上自己的老路,她更希望萧知南能安安稳稳地嫁人生子,然后平平淡淡地好好生活。   萧羽衣将书房中的画卷一幅幅看过,一幕幕追忆也随之浮上心头,世道如此,在以后,可能会有女子翻身做主的一天,可在当下,女子却仅仅只是男子的附庸。   对于女子而言,在过往经历中有那么多的波澜壮阔,未必就是好事。   她当然知道这个侄女参与朝政,游走在各方之间,尤其是她手握牡丹,其影响力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公主那么简单。   各朝各代,不乏有权后掌权,太后垂帘,可历来公主掌权的,总是逃不出一个谋反被诛的下场。   如果萧知南继续一意孤行下去,注定难以回头。   萧羽衣不希望本就不甘被命运摆弄的萧知南和那个野心勃勃的徐姓年轻人一拍即合,然后走上一条不归路。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戏词有误慕容顾   远在江都的徐北游再如何秋风未动蝉先觉,也感受不到一位从未见面的长公主殿下的沉重心思,就算知道那位长公主的心思,他也不会有如何改变,甚至还会颇为认同萧羽衣的看法。   他,徐北游,一个立志做人上人的人,说得好听些,叫做志向高远,说得难听些就是野心勃勃,所以站在萧羽衣的立场上来看,两人并不般配,徐北游未必会甘心做一个驸马,退一步来说,两人真得能够做到相守相望、齐心协力,那才是真正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一个狼子野心再加上一个心有不甘,两个人会走到哪一步?   天知道。   一个上位者应该做好的是用人,而不是事事躬亲,徐北游安排好一应事务之后,身体上丝毫不觉半分疲累,精神上却是有些劳乏,推掉了几个登门拜访之后,独自一人出门前往乐音坊。   现在的他已经不在乎是否有护卫随行,若是真遇到能置他于死地的高人,再多一些护卫也是枉送性命。   来到乐音坊,他没去那些广为人知的大戏园子,而是到了一个门庭冷清的小戏楼,这个时候的戏楼里空空荡荡,除了正中的一张桌子,其他位置都是空着。   徐北游进戏楼的时候,台上已经开戏,一个身段婀娜的小旦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   一人坐在正中的桌子后面,背对着徐北游,一边吃着桌上的糕饼瓜果一边看戏。   徐北游径直坐到那人旁边。   那人瞥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重新转回到戏台上,淡然道:“地仙境界,了不起。”   徐北游摇头道:“在前辈面前,算不得什么。”   那人轻轻剥开一枚瓜子送入嘴中,目光仍旧是盯着戏台,“现在也许算不得什么,日后可就难说了。”   徐北游苦笑道:“有些事等不到以后,就在当下。”   那人忽然皱了皱眉头,抬起右手。   戏台上的锣鼓声和唱腔戛然而止。   他缓缓说道:“刚才的词应是柳郎,不是刘郎。”   “字虽同音,却不同调。”   “重新唱。”   戏台在短暂的静默之后重新开戏,又是一连串徐北游听不太懂的鼓点和唱腔。   台上的角色越来越多,锣鼓点也愈发密集起来,整场戏渐入佳境,他不再与徐北游说话,而是闭上眼睛,专心听戏。   徐北游也没有要打扰他的意思,就安静地坐在一旁陪他听戏。   时间渐渐过去,天色渐晚,戏楼里也暗了下来,有人开始掌灯,不消多时,整个二楼都挂满了大红灯笼。   徐北游下意识地取出一块从刚刚漂洋过海来到江都不久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时间。   刚好是酉时四刻。   再有三个时辰便是二月初二。   有诗形容春雨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正当这个天色完全昏暗的时候,一场春雨悄然而至,雨声沙沙。   在这个初春时节的夜晚,整座江都都透露着一股子诡异,本该早早关上的神策门大敞着,却不见半个守门甲士。   这个时候有一行僧人从神策门缓缓步入江都,身影在细密的春雨中若隐若现。   同时各大坊市间也出现了成群结队的修士集结,在这场春雨中静静肃立。   就在三个时辰前,杜海潺和秦广王已经返回江都,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张召奴此时也在江都城中。   戌时时分。   徐北游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掌心的怀表,神情平静地望着戏台。   此时的戏台上已经演到了这出戏的最后一折。   天元坊中的秦府灯灯火通明。   三名女子站在庭前,庭院中满满是人,他们都是三大宗门在江都城中的真正精锐。   与此同时,一名白衣僧人孤身走在道术坊湿漉漉的街道上,双手合十,任凭从天而落的雨丝打湿自己的头皮和僧袍。   戏楼中的戏终于步入尾声,那人也终于从戏中回过神来,聆听着楼外的夜雨声,雨势似乎有越来越大的倾向。   他并不在意,平静温和道:“有些事情,苦苦相求而不得,等我已然要放弃的时候,它又主动送上门来,世事无常多变,莫过如此。   徐北游轻声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那人笑了笑,问道:“有没有想过做江都之主?”   徐北游微笑道:“想过。”   “真是好大的志气。”   “仅仅是想想而已。”   “只要想了,就有可能去做,只要做了,就有成功的可能。”   “有成,就有败。”   “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你该懂,成了就是志向,败了就是野心。”   “其实,前辈你的志向更大。”   “怎么说?”   “我只是想要一个江都而已,您却想要偌大的天下。”   “天下?”   “亦或是修行界。”   “志向这东西,就像野心,总是一点点变大的,谁也不是刚出生就气吞万里如虎,就拿当年的萧煜来说,他初到草原时绝不敢奢求日后的君临天下,恐怕要等他做了西北王之后才能生出做皇帝的念头。”   “前辈所言甚是,最近我读了一些宗内记载,遍观萧皇逐鹿天下的十年,前五年更多是身不由己,应该是时势造英雄,第五年是个关键,在这一年萧皇校兵称王,自此之后,主动权便到了萧皇的手中,南征北伐,都是由着萧皇的意志而行,所谓英雄造时势应是如此。”   “年轻人,难道你还奢望自己造时势不成?”   徐北游笑而不语。   不知何时,戏台上的戏子连同锣鼓班子都已经退了出去,周围一片死寂,偌大一座戏楼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与公孙仲谋不同,与上官仙尘那些老辈人也不太一样,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在如今的小辈中,只出了个萧白,很没意思,现在又多了个徐北游,有些意思。”那人略微感慨道。   徐北游自从踏足地仙境界之后,心境也与以前大不一样,不敢说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也越发有宠辱不惊之态,微笑道:“新老交替是大势所趋,我常常听这么一句话,新人想上去,就有老人要下来,如果老人不愿意下来该怎么办?那就只能分出个你死我活。”   “是啊,你死我活,你活我死,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那人望着徐北游轻轻叹息一声,毫无征兆道:“你去见一见张召奴,亲自劝他一次,让他离开江都。”   耐着性子听了大半天戏的徐北游脸上终于是有了笑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借公子头颅一用   有句老话叫做斩草必除根,方能以绝后患。   张召奴的“根”实在是太大太深,徐北游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想与张召奴打生打死,即便他能依仗自己手上的资源侥幸杀了张召奴,先不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除根”也是一件天大的麻烦事。   可他又不愿与张召奴讲和,因为讲和必然要有妥协和退让,刚刚在江都站稳脚跟的徐北游不愿意有半分妥协和退让。   如果能让张召奴知难而退,那是再好不过了。   戌时二刻,徐北游离开戏楼,派人传信给吴乐之,再由吴乐之通知张召奴,他约张召奴在子时见面,至于地点,则由张召奴来定。   张召奴的回话很快,只有简短的三个字,长乐亭。   徐北游知道这个地方,是江都城外三十里的一座亭子,为何会被叫做长乐亭,现已无从考据,只知如今被当作送客亭来用。   之所以让张召奴来定见面地点,也是徐北游表明诚意,毕竟张召奴是天下第九人,总不能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设伏。   徐北游知道谨慎二字,却不知道害怕二字,这次他决定只身赴会。   戌时四刻左右,徐北游抵达长乐亭外,此时亭中已有一袭青衫,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张宗主。”徐北游停下脚步首先开口道。   张召奴转过身来,微笑道:“徐公子,没想到你竟然是单刀赴会,好胆量。”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由衷的欣赏之意,“年纪轻轻便踏足地仙境界,了不起,不愧是剑宗首徒。”   不得不说,若是抛开纷争成见,忘记这段时间的针锋相对,张召奴还真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同样都是出身微末,同样都是少年得志,也同样都是背负了一个宗门的兴衰荣辱,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张召奴。   张召奴可以在江北呼风唤雨,那么日后的徐北游未尝不能俯瞰江南。   徐北游摇头道:“比不得张宗主,我能有今日成就,终是承前人之遗泽。”   张召奴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道:“今天徐公子想要与我谈一谈,那我们就谈一谈,我也不妨明说,张某人平生夙愿无非就是将昆山送入九流之列,放眼如今的九流,天机阁和暗卫府的背后有朝廷,金刚寺和摩轮寺又都与佛门牵扯不清,草原萨满教更是恨不得与王庭权贵穿一条裤子,数来数去就还有巫教、剑宗、白莲教和闻香教,若是公孙宗主和上官青虹在世,张某万不敢打剑宗的主意。”   徐北游平静道:“张宗主此举却是不太光彩,有欺负孤儿寡母之嫌。”   今日的张召奴比之往日少了三分迫人威严,多了三分自在从容,闻听徐北游此话后,大笑道:“一个地仙十重楼的寡母?一个马上就要踏足地仙三重楼的孤儿?徐公子,你们这对孤儿寡母不欺负旁人就已经不错了,天底下谁会说我张某人欺负孤儿寡母?”   徐北游笑了笑,自嘲道:“这么说的确有些不要脸皮,不过张宗主,非要这么不死不休吗?平心而论,我不想与您为敌,半点都不想,我只想好好经营江都这一亩三分,然后有朝一日去趟帝都,仅此而已。”   张召奴微笑道:“说说看。”   “张宗主你应该知道,如今的剑宗的确是不如往昔,可你也不是道门,剑宗若真要下决心杀你,总是有办法的,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徐北游正色道:“只要您退出江都,都好商量。”   徐北游特地用了个“您”字。   “真的好商量?”张召奴眯起眼,笑道:“徐公子这是在威胁我张某人啊。”   徐北游敛去了笑容,面无表情道:“谈不上威胁,只是个提议。”   张召奴扯了扯嘴角,“徐公子,我知道你的人脉很广,真要请动几位高人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当年的公孙仲谋是个‘天下无人不识君’的角色,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也差不多可以将那些人脉拾起来了。”   张召奴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我还是打算试一试,看一看徐公子到底能搬来哪尊菩萨来镇压我,抛开道门中人来说,天底下能让我张召奴服软的,也不过双手之数而已。”   不得不说,这话霸气。   徐北游轻声道:“这么说,是没得谈了?”   张召奴摇头道:“也不是没得谈,我只要一个名分而已,只要剑宗肯丢掉一些不值银钱的虚名,我张召奴立刻退出江都,楚氏剑庐也自当双手奉上。”   徐北游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张宗主是要我剑宗自己主动退出九流之列?先不说我能不能做主,就算我真的答应了,日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宗门的历代祖师?”   张召奴没有说话。   涉及宗门千年名声是大忌,以剑宗中人的性格而言,他们宁愿剑宗轰轰烈烈地与道门一战而亡,也不愿就此沦落到谁都可以欺负的境地,所以张召奴本就没抱多大希望。   说到底,还是要以各自手段分出个成王败寇才行。   张召奴忽然道:“听说吴先生说,五毒剑对你很重要?”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我这一身修为悉数来自于剑宗十二剑。”   张召奴愣了一下,继而赞叹道:“原来如此,剑宗不愧是当年的九流之首,手段果然玄奇。”   徐北游没有说话。   张召奴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若是徐公子答应张某人的条件,剩余的剑宗十二剑,张某一定会举全宗之力寻找,助徐公子早日登临十二楼以上境界。”   徐北游反问道:“张宗主就不怕我徐某人日后修为大成,再来找昆山的麻烦?”   张召奴洒然笑道:“无非是各凭手段罢了,何惧之有?”   这便是天下第九人的自信。   你后浪再高又如何?我这前浪要始终都能比你高出一尺,让你翻不出天去。   徐北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有自己的底线。   徐北游无奈摇头,打算就离去。   张召奴叹息一声,先前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终于是敛去,这一刻的张召奴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睥睨江北的昆山宗主。   他淡淡道:“既然徐公子不愿意给,那张某人就只能自己拿了。”   本来已经转过身去的徐北游停下脚步,背对张召奴道:“张宗主想要如何?”   张召奴冷声道:“地仙三重楼的境界的确很了不起,不过对于张某人来说却算不得什么,若是张某能在此时此地取下徐公子的人头,想来日后会省却许多功夫。”   徐北游转过身来,一直掩饰极佳的平静眼神终于波涛汹涌。   还是要撕破脸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倾城剑亦倾城   地仙十八楼,一楼一重天,虽说徐北游已经踏足地仙境界,但与天下第九人的张召奴相较,其中差距又何止是天壤之别?   对于张召奴而言,地仙一二重楼的修为与人仙巅峰并无太过实质的差别。   杀起来都不会耗费太多气力。   张召奴道:“你们三家与佛门的谋划,我大致能猜到一二,我们昆山不想掺和到佛道之争的浑水中去,道门如何与我无关,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个绝好的时机,你离开江都城之后,那三名女子必然无暇顾及于你,真是由不得我不动杀念。”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我本以诚待张宗主,却不想张宗主要给我讲一个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张召奴平淡道:“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徐北游点点头,似是不以为意道:“倒是此理。”   张召奴见他没有半分惊惧之意,虽然心中疑惑,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由不得他过多思量踌躇,下一刻,他身形如凌空蛟龙朝徐北游而来,道:“徐公子,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大地仙动于九天之上,未必就要雷霆万钧。   用“威势如龙”四字来形容此时张召奴的出手是再恰当不过,若是人仙境界的徐北游绝对是个十死无生的下场,踏足地仙境界之后的徐北游却是还能勉强抵抗一二。   徐北游直面这位成名二十年的一方宗主,怡然不惧,伸出手指虚点,玄冥、天岚、却邪、赤练、紫电五剑悉数出现在他的身前,再加上他本人体内的莫名一剑,刚好六剑,占据了剑宗十二剑的半数。   徐北游双手一推,以一气之力御使五剑,轻喝一声,“起!”   五剑冲天而起,以剑三之势交织出一道剑网。   剑三,覆天网不漏,与剑一纵九死无悔、剑二处方圆不动两剑并列,是为剑三十六中最为根本的三招剑式。   当年的上官仙尘极为偏爱剑一纵九死无悔,死在此剑式下的地仙高手不知凡几,而公孙仲谋则更擅长剑二处方圆不动,没有师尊上官仙尘的激烈,多了分中庸之道,至于徐北游,他更希望万事皆在掌握之中,故而他更喜爱号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剑三。   剑光纵横,剑气激射,五道青锋在徐北游身前三丈之内切割出无数无形沟壑,这些“沟壑”便是交织成网的线,如蜘蛛结网捕蝉,触之即落入罗网之中。   张召奴一掠如龙,气势如虹,根本不在意徐北游的剑网,或者说是视为无物。   在他看来,若是徐北游能够集齐剑宗十二剑,那时候再用出这式剑三,的确是天网恢恢的无敌气象,可现在而言,仅仅是五剑,还不足让他如何郑重以待。   张召奴不伤分毫地穿过剑网,轻而易举地来到徐北游身前三丈之内,周身气机暴涨,几乎要化作凡夫俗子肉眼可见的实质状态。   他张召奴擅长搬运天地元气只是其一,自身气机之浩大也是天下间屈指可数。   你徐北游以剑气切割天地元气,可我仅仅是以自身气机护体便让你的剑气无功而返。   张召奴轻描淡写的一掌。   徐北游身形向后暴退避其锋芒,然后双手交叉,五剑同时后掠,欲要在他身周结成剑阵。   张召奴嗤笑一声,只是一掌便拍散了徐北游的剑阵,然后伸手一抓。   他说要杀徐北游,就绝对会杀徐北游。   说要借你项上人头一用,就绝对会借,哪怕你不给,我也会强行来拿。   说到做到。   徐北游瞳孔收缩,死死盯着在自己视线中越来越大的手掌。   在马上就要触及自己的最后关头,张口一吐。   一道剑气自他胸腹而起,经过咽喉,最后从口中激射而出。   始终成竹在胸的张召奴终于是脸色微变,猛地缩手,不过还是晚了一步,被剑气穿透掌心,血流不止。   张召奴止住前进身形,望着自己的手掌,一脸毫不掩饰的匪夷所思。   诛仙剑气?!   这小子竟然将一口诛仙剑气藏在自己体内?!   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张召奴下意识瞥向徐北游,身形依然挺立,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神情平静,没能看到预期的惊慌失措,这让张召奴有些许失望,自己刚才放话说要借头颅,这徐北游当真是丝毫不怕吗?   难道昆山张召奴就这般吓不住人?   张召奴轻声道:“很好,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其他手段,若是没有,你的头颅还是要被我收入囊中。”   徐北游没有作声,仍旧是望着张召奴,周身气机飘摇不定。   刚才强行用出诛仙剑气,对他自身也有些许损伤,不能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让他气府内的气机沸腾如水,不过徐北游能以初入地仙的境界伤到堂堂天下第九人张召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足以自傲了。   张召奴身形再动,仍旧是五指成爪,直逼徐北游的咽喉部位。   不管徐北游是无上剑体还是不漏之身,亦或者是佛门的金身、道门的无垢之体,只要徐北游的体魄修为尚未圆满大成,那他都有把握以气机灌注撑破这剑宗首徒的气海和气府。   然后取下那一颗头颅。   哪怕徐北游体内还藏着数道诛仙剑气。   徐北游避无可避,似乎只能坐以待毙。   就在张召奴的手指距离徐北游的咽喉还有三尺距离时,身形猛然止住,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张召奴在踏足江都后第一次露出惊骇表情。   有一道身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竟是让他没有半分察觉。   长乐亭是他临时选定的地点,绝不可能有人提前在此埋伏,也就是说真的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设伏!   不管这件事如何荒诞,事实就是如此。   来人的境界修为比他只高不低。   还有一点,张召奴如何也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徐北游怎么能请动一位最起码有十六楼境界以上大地仙?   他缓慢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一截剑尖。   这截剑尖呈现出无暇的月白色,如梦似幻。   就是这把剑轻而易举地刺破了张召奴和护体气机和体魄,与张召奴穿过徐北游的剑阵如出一辙。   张召奴平静问道:“这是何种手段?敢问是何方神圣?”   背后传来一个如戏子伶人唱腔的嗓音,“太阴真剑,慕容玄阴。”张召奴缓缓闭上双眼,声音渐低,“原来如此。”   子时一刻。   夜雨依旧,一轮明月高悬夜空。   月光下,一张宛若男女双相如观世音的绝世面容从张召奴的身后探出,倾世、倾国、倾城。   他笑眯眯道:“徐小子,今天之后,江都就是你的了。” 第一百二十章 先落子花钱消灾   慕容玄阴缓缓地将太阴真剑拔出。   张召奴全身的气机如大江东去,开始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慕容玄阴有两大绝技,分别是太阳真剑和太阴真剑,太阳真剑至阳至刚,太阴真剑至阴至柔,被他以太阴真剑偷袭得手,除非是稳坐天下第一人宝座的秋叶,否则万没有幸理,哪怕天下第九的张召奴也是如此。   徐北游静静地看着这位江北第一人就这样死于非命,死得如此荒诞。   早在张召奴初入江都时,徐北游就特地前往天香楼见了玉观音,而天香楼的幕后东家不是旁人,正是堂堂的玄教教主慕容玄阴。   只是慕容玄阴迟迟没有回话,直到今天他才姗姗来到江都,在那不知名的小戏楼中见了徐北游一面,也正是有了慕容玄阴的许诺,徐北游才敢只身赴会来见张召奴。   当然,徐北游为了请动慕容玄阴亲自出手也付出了极为不菲的代价,整整半条海路拱手让人,佛门索要的两百万两银子与之相比,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正如吴乐之所说的那样,如今的剑宗兴许做不到亲自杀人,却能买凶杀人。   慕容玄阴随手将身前的张召奴尸体推倒在地,露出自己的身形,轻声道:“徐小子,你宁可把半条海路让给我,也不愿意在张召奴面前退让半步,这是为什么?”   徐北游从张召奴的尸体上收回视线,摇头道:“慕容前辈与张召奴不一样,您在意的是整个天下,不会局限于江都这一隅之地,更不会在意我们剑宗如何,而张召奴一心想着将昆山发扬光大,今天我若退步,只会让他日后更加得寸进尺,甚至其他阿猫阿狗也要一拥而上,把我们剑宗当成谁都可以捏的软柿子。”   慕容玄阴点点头,神情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虽说是这么个道理,但你会主动找我,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徐北游轻笑道:“师父曾经说过,意气之争和利益之争,都难以长久,平心而论,我与前辈只是立场不同,并无深仇大恨,甚至当初在碧游岛还是前辈出手救我一命,再者说,除掉张召奴乃是双利之事,我可以免去一个大敌,慕容前辈不但得了半条海路,还能趁势进入江北,不敢说将昆山全部纳入囊中,一半总该是有的。”   慕容玄阴笑了笑,当真比之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若是有断袖之癖的男子瞧见这一幕,恐怕大半个魂魄都要被勾去,可惜这副容貌属于玄教教主,怕是世间还没人敢于奢求与他春风一度。   至于徐北游,他非但没有惊艳之感,反倒是在后背生出些许寒意。   师父曾经如此评价慕容玄阴,“尘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慕容玄阴集二者于一身,男身女相,欢喜无量。”   有传闻说,这位玄教教主曾经修炼大欢喜禅至大成圆满境界,不知是真是假。   慕容玄阴道:“刚才我说江都是你的了,这话其实有些说早了,在你上头还有我的三个老姐姐,你什么时候把她们三个给扳倒了,那江都才真正是你的。”   徐北游无奈笑道:“慕容前辈都做不到的事情,晚辈如何能做到。”   “最坚固的堡垒永远是从里面攻破的。”慕容玄阴玩味笑道:“我在外,你在内,不能一概而论。”   徐北游没有说话。   慕容玄阴也不以为意,不顾形象地蹲下身,将张召奴身上的随身携带之物一件件拿出来,然后又一一装入自己的怀中,最后只给徐北游留下一具尸体。   徐北游满脸无奈道:“前辈,此举可不太符合您的身份。”   慕容玄阴笑眯眯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后果你知道的。”   毫无疑问,这是不带丝毫掩饰的威胁,对此徐北游只能敢怒不敢言。   慕容玄阴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带上他,回了。”   徐北游将张召奴的尸体扛在肩上,两人沿着原路返回,不过回到江都城后,却没有回乐音坊的戏楼,而是去了天香楼。   现在已过子时,就是天香楼也打烊了,按规矩无论谁来都不会开门迎客,不过有慕容玄阴这个东家在,自然可以例外。   已经睡下的掌柜亲自出迎,毕恭毕敬到了极点,不敢多言半分。   徐北游没有这么大的情面,说到底还是因为慕容玄阴,天香楼掌柜认得徐北游,却不认得徐北游身边这位黛眉如画,丹凤眸子,肤白如玉,俊美妩媚,不似人间俗物的“仙子”。   只是楼内挂有一幅东家的画像,与这位“仙子”有七分相像,掌柜的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便认定这是自家东家,自然要小心侍候。   依旧是顶楼,灯火辉煌,除了张召奴的尸体之外,只有徐北游和慕容玄阴两人。   慕容玄阴令人搬了十二坛酒上来,依次摆在面前,对徐北游道:“南归,今夜我们不醉不归如何?”   徐北游看了窗外一眼,问道:“道术坊那边?”   慕容玄阴拍开一坛酒的泥封,不以为意道:“不用担心,都是些虾兵蟹将,你我坐着看戏便是。”   有了慕容玄阴的保证,徐北游稍稍将提着的心放下,同样拿过一坛酒拍掉泥封。   “你有没有跟萧家丫头保持联系?”慕容玄阴喝了一口酒后忽然问道。   “萧知南?”徐北游微微一怔,点头道:“有过几封书信往来。”   慕容玄阴感慨道:“那丫头有点意思,脾气秉性像极了当年的林皇后,不知道你以后能不能压住她,当年的萧煜可没少后院失火。”   说到这儿,慕容玄阴似乎想起了许多极有意思的陈年往事,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对于林皇后的轶闻,徐北游也曾听过一二。   当年萧皇还未夺得天下时,她被士林称作天下第一妒妇,盖因萧皇当时身为堂堂藩王竟只有一妻,没有半个妾室和通房,如今的草原汗王林寒更是在这个姐姐面前乖巧无比,丝毫不敢忤逆,就连如今的魏王萧瑾也要在这个嫂子面前伏低做小,当时还是玄教圣女的秦穆绵更是被她拒之门外,可见其作风是如何霸道。   徐北游脸色微僵,想起那张巧笑倩兮的绝美容颜,缓缓重复道:“慕容前辈刚才说萧知南像当年的林皇后?就是那位曾经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是啊。”慕容玄阴玩味道:“林银屏有多么不可一世,你不妨问一问秦穆绵当年她是如何一败涂地的。”   徐北游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苦笑道:“萧皇和萧帝父子两人联手都要在这位大菩萨面前低头,我对这位林皇后实在是高山仰止呐,如此说来,公主殿下也不是我能降服的。”   慕容玄阴不再继续打击他,笑道:“都是狐狸,道行也分深浅,萧家丫头如今道行尚浅,配你刚刚好,至于林皇后那样的老妖,还是留给萧家父子去应付吧。”   徐北游轻轻舒了一口气。   若萧知南真有林皇后的道行,他可真要好好一掂量下自己日后的帝都之行。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龙王至步步生莲   深夜下的江都城,除了行院和赌坊仍旧是灯火通明以外,其余地方的灯火寥寥无几。   在夜色和雨幕之下,有大批修士向着道术坊靠拢。   春雨绵绵,一名剑宗女弟子为张雪瑶撑伞,此时的张雪瑶正站在天元坊的城楼上远远眺望着道术坊方向,在她身旁立着一方剑匣,剑气氤氲到几如实质的地步。   秦穆绵站在她的不远处,双手笼藏于大袖中,白衣悬黑刀,无惧风雨,任凭细如牛毛的雨丝沾湿她的发丝和衣襟。   在两人上方,唐圣月虚立空中,身后一轮明月高悬。   竟是夜雨与明月同在的诡异景象。   仍是一身丧服的张雪瑶双手抱肩,似乎有些不耐春寒,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明月,轻声道:“应该是慕容玄阴出手了,一出手即是太阴真剑,想来南归那边已经尘埃落定。”   秦穆绵淡淡道:“他倒是好大的手笔,直接请动慕容玄阴出手。”   张雪瑶闻言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唐圣月的声音从空中落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不除去张召奴,今晚之事便要凭空生出许多变数。”   秦穆绵冷笑道:“可笑那张召奴不知天高地厚,得了个天机榜第九人的称号,觉得自己能在江北横行无忌,便以为在江南也是如此,殊不知江南不比江北,江北是天子脚下,一众宗门无人敢去越雷池半步,山中无老虎,才让他这只猴子称大王。”   唐圣月的身形缓缓下落,立在城楼的檐角上,轻笑道:“姐姐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了,好歹是个天下第九,死者为大。”   秦穆绵轻哼一声,不复多言。   就在此时,夜幕上突然亮起一连串的五色光晕,交织成影,奇幻迷离。   三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望向道术坊方向。   道术坊其实是一座大阵,一座很大的大阵,以紫荣观为阵法中枢,以五大道观为阵法枢机,以坊内大大小小近百座道观为阵点,连接地脉,独立于江都大阵之外。   甚至在很多年前,张雪瑶和唐圣月曾因为某些陈年旧事而被困在道术坊中,最后还是秋叶出面,才使张雪瑶脱困而出。   对于这个地方,张雪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片刻后,道术坊中有五片厚重的云彩升起,将整个道术坊笼罩住,甚至强压下了漫天春雨和一轮明月。   其中东方云气呈现青色,有青龙隐现,西方云气呈现白色,其中有白虎咆哮,南方云气呈现赤色,有朱雀振翅,北方云气呈现黑色,其有玄武出水,中央云气呈现土黄之色,有麒麟瑞兽御空。   此阵名为大四象合化五行阵。   这座江南道门的“护山大阵”终于初显峥嵘。   此阵契合四象,又藏五行,再由江南道门的众人仙、鬼仙高手坐镇各个道观,全力运转此阵,可下接江都地脉。   江都为六朝古都,位于中原三大龙脉之一的龙首位置,此龙脉始于仙都昆仑,止于临海江都,龙脉之气磅礴浩大,有此依托,大四象合化五行阵法堪称是生生不息,其中有藏有诸多玄妙,比起摩轮寺的莲花大阵还要强上数分,即便是十八楼境界的慕容玄阴亲自出手,一时之间也难以攻破。   张雪瑶等人想要攻入道术坊内,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破阵,可若要破阵,便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   就怕迟恐生变。   这便是杜海潺的底气存在,江南道门数百年苦心经营,纵使这些年势微得厉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辱的。   只是张雪瑶等人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见识过大四象合化五行阵的威力,此时又岂会没有准备?   正如慕容玄阴所言那般,最坚固的堡垒永远是从内部被打破,佛门龙王早已在大四象合化五行阵开启之前就已经进入道术坊中,杜海潺此时才开大阵,已是晚矣。   此时的道术坊内,一袭白色僧衣的龙王已经距离紫荣观的大门不足百丈。   破阵,最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破去阵法中枢,而紫荣观正是道术坊这座大阵的阵法中枢。   江南道门自然也是深知紫荣观的重要,在龙王面前的街道上,足足站了不下二十位道人,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为首之人正是镇魔殿大执事秦广王,大袖飘摇,挡住白衣僧人的去路。   在他身后的道人个个神华内敛,虽然不是地仙境界,却个个都在人仙境界以上,站在一起自有云雾升腾,仙气渺渺,已然是将江南道门的老底子全都搬了出来。   白衣龙王轻轻一笑,作为唯一能与道门相提并论的佛门中人,他自然知道许多道门不为人知的秘辛,眼前的二十余名道人看似都是人仙境界,气势骇人,实则不然,不过是二十位鬼仙境界借助阵势升境罢了。   空有人仙的气势,说到底还是个花架子。   江都不是帝都,更不是玄都,哪来那么多人仙境界?   僧人缓缓双手合十,垂首低诵佛经。   诵经声音化作实质,一个个金色字符跳跃而出,环绕在僧人周围,形成一个金色的圆圈。   僧人手中结成外缚印,环臂一绕。   金色的圆圈猛然升空放大,然后向下落去,围着二十名道人一缠一绕,就像一条金色的绳子,将二十余名道人全部捆住,使其动弹不得。   僧人回手一扯。   二十名道人全都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扯向僧人,跌倒在地,狼狈不堪,再无先前的半分仙气可言。   白衣龙王不再理睬这些螳臂倒车的道人,继续合十诵经不止,径直朝着秦广王行去。   金色的经文越来越多,如影随形,最后已经是如潮如海。   秦广王脸色凝重道:“佛门龙王,八部之主!”   僧人不予理会,继续举步前行。   秦广王沉声道:“佛门当真要与我道门为敌不成?”   这一刻,他与整座道术坊连为一体,而道术坊又与地脉相通,故而此时此刻的秦广王安稳不动如山。   山阻其路,如何得行?   僧人停下脚步,拈花一指,万千经文尽数汇聚在指尖上。   与秦广王的凝重不同,僧人脸带温和笑意,口诵《移山经》道:“于时世尊更整法服,以右足大指蹶举山石,挑至梵天,手右掌持抟之,三转置于虚空,去地四丈九尺,还着掌中。”   只见白衣僧人以右手食指,轻轻一挑。   轰隆声响中,秦广王的脚下出现无数裂缝,透过裂缝又有无数金光迸射。   整条街道支离破碎,如江河奔腾起伏。   秦广王再也站立不稳,轰然倒地。   白衣僧人迈过秦广王的身体,朝着紫荣观步步行去。   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日如来破四象   紫荣观建造于道术坊正中心稍稍偏南的位置,传闻紫荣观刚好处在龙脉的一只龙眼上,故而能上应天时,下接地气,自从总领东南道门的杜明师坐化之后,只剩下江南道门的杜海潺便常年驻留于紫荣观中,借龙脉地气修道练玄,平日里甚少露面。   江南道门中,除了杜海潺之外,还有四位与他同辈的真人,三男一女,平日里分别常驻江南各地,不过今日四人却是一同回到紫荣观,为主持阵法的杜海潺护法。   紫荣观修建于玄教和后建兵临江都城下时的大楚末年,当时事出仓促,故而并不显如何雄伟壮阔,乍一看与普通道观并无二致,此时四位道人已经在紫荣观的门前列成一排,真真正正的如临大敌。   他们一直都知道佛门新任龙王的修为高绝,却没想到会高绝到如此地步,就连借助阵法与地脉相连的秦广王也是转眼即败,这该是如何的境界?   地仙十二楼?还是地仙十三楼?   一袭白色僧衣的僧人来到紫荣观门前后,驻足而立,不再诵经,平静问道:“诸位道友,可是要阻贫僧去路?”   四位同样是地仙境界的真人没有答话,直接出手。   他们四人也不过是人仙巅峰的境界,距离地仙境界尚有一线之隔,之所以敢与堂堂的佛门龙王正面交手,还是因为他们身处于大四象合化五行阵内的缘故。   只见天空中的四象落下,分别附着于四人身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象七宿,正合二十八宿雷池之数。   被青龙附身的佩剑道人率先出手,背后飞剑龙吟出鞘,化虹而去。   紧接着又是被白虎附身的道人直接飘然而至,掌中隐现风雷之势,朝僧人当头拍下。   继而是被朱雀附身的女性真人,手中执一柄艳丽的七色羽扇,轻轻一扇,便卷起一条摇头摆尾的火龙,盘旋咆哮。   剩余最后一名有玄武在身的真人手中掐诀结印,脚下凭空生出黑色玄水,奔涌如江河,他整个人踏浪而来。   四人借助阵法联手之威,丝毫不逊于一位地仙十二楼境界的大高手全力出手。   这便是江南道门立世数百年的底气和底蕴!   僧人不闪不避,不摇不动,脸上的温和笑意全部敛去,只剩下金刚怒目。   他早在幼年时便被师门长辈带回佛门,在他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专事负责打扫山门,在那儿便立着四尊高有十余丈的金刚像,嗔目欲裂,狰狞骇人,许多同伴都对这四尊金刚像敬而远之。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却是丝毫不怕,而且经常仰头去看那四尊金刚像,师父说金刚怒目是为震慑邪魔外道,只有心中有愧之人才会惧怕,并且说他是有佛性之人,日后也许能成为佛门护法。   随着年纪增长,他不再是小沙弥,可以被称为和尚,也不用再负责打扫之事,可他仍是时常会来看这些金刚像,也许正应了面壁而悟的说法,他竟是在无意中悟出了一门金刚怒目的神通,之后又结合佛门金身,两相融汇之下,虽未证得不败金身,却自有一番不同于寻常金身的超凡体魄。   白衣僧人单手竖起一掌立于胸前,右手则是高高举起,仿佛要托举天幕,又似是手执兵刃将要落下。   满身金光流溢,仿佛是寺庙中享受香火供奉的鎏金大佛。   金刚立世,怖畏护法。   任凭四位道门真人的手段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不能伤其分毫,其身形已然不动如山,这便是他的金身。   白衣龙王也不愧是佛门中被赞誉为八部之主的龙王!   在修行界中,秋叶和萧煜那辈人无疑是如今站得最高的一辈人,秋叶、萧煜、完颜北月、慕容玄阴、公孙仲谋、秋月、秋思、蓝玉、张雪瑶、唐圣月、秦穆绵,当年的年轻人如今个个都是一方之主,秋叶这个当初的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于是顺理成章地变为天下第一人。   再往下的一辈人,也已经人过中年,开始陆陆续续从老辈人手中接掌权柄,比如当今的皇帝陛下萧玄、谢家家主谢苏卿、道门的天云等等,徐北游这个特例也可以勉强算是其中之一。   两辈人之间大约要相隔二十年到三十年左右,十年便算是一代人,所以在这两辈人之间还有一代人,张百岁、唐悦榕、玉观音、罗敷、白云子、傅中天、张无病、魏无忌、査莽、禹匡、杜海潺、张召奴等人都可以算是这个行列。   佛门龙王也在此列。   与上头的秋叶那辈人相比,他们只能算是晚辈,无论境界还是资历,都差着一筹。   与下头的萧玄那辈人相比,他们又有些垂垂老矣的意思,如深秋枯菊抵不过新冬的到来,毕竟能成为凌寒傲梅的终究是少数。   说是中流砥柱,却始终不能独立鳌头,不上不下的一代人。   若问谁是这代人中的佼佼者,恐怕大多数人都要说张百岁,要不就再加上傅中天和张召奴,似乎也就只有这几人拿得出手。   可佛门龙王不太同意这个说法,虽说出家人本不该有太多的争胜之心,可他既然被人誉作斗佛,可见他从未将这份争胜之念放下过。   再者说了,道门还讲究一个清静无为,可道门又何时清净过?   几十年的佛门枯坐,换来一个神通如海。   若不能一展身手,我要这神通有何用?   僧人双手合十,诵佛号道:“大日如来!”   在他身后出现了一方转动光轮,其转动之间,有万千僧侣齐声念诵大日真经之声传出,而与此同时,虚空中又有佛光化生,一尊光明大佛在赤红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红色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大日如来之相!   大日如来,乃是现在之佛释迦佛祖的三身之一,大日真经是其根本所在,此相一成,身形无限扩大,顶天立地一般,似乎要充斥整个天地,而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仿佛一轮真正的红日。   这轮红日与天幕上那轮被慕容玄阴以太阴真剑强行召出的明月交相辉映。   日月同辉。   白衣僧人大步前行,沛然莫御,朝着四位道门真人朗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贫僧还礼!”   他简简单单地伸出一手,手掌翻覆。   与之同时,他身后如山般的大日如来法相以手印下压。   遮天蔽日,泰山压顶。   四名道门真人咬牙运起附着于己身的四象之灵,成四象之阵,欲要硬抗这记手印。   僧人面无表情。   抓青龙,捏白虎,拍朱雀,打玄武,一气呵成。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移山大力显神通   白衣僧人收起大日如来的法相,缓步走进紫荣观,无人可挡。   紫荣观内的道人们看得嗔目结舌,本以为自家这边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不说能将这名和尚赶走,最不济也能低档一二,哪成想被人家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难不成还要靠他们这些连鬼仙境界都没有的弟子出手?   可先前又是四象圣兽,又是佛陀法相,个个都是神仙手笔,这早就超出凡人的境界,他们上去还不是人家一巴掌的事情?这不是找死吗!   白衣龙王没有理会这些普通道人,径直往里行去。   一直观战而未曾出手的三女见到夜幕上的四象虚影黯淡几分,心中已是明了,张雪瑶笑道:“不愧是佛门龙王,手段果然干脆利落。”   秦穆绵极尽目力望向道术坊方向,只是被阵法遮蔽,难以窥视其中情况,感慨道:“这大概有十五楼左右的境界了,张召奴也不过如此。”   唐圣月平静道:“三教中人与我们不一样,攀升境界最是容易,毕竟宗门内不乏飞升之人,朝中有人好做官,天上有人好修道,羡慕不来。”   张雪瑶轻声笑道:“放眼当今天下,能被称祖的也就是道祖和佛祖而已。”   秦穆绵收回视线,幸灾乐祸道:“佛道两家看似是同气连枝,实则是同床异梦,都恨不得将对方就此灭门,只是谁也奈何不得谁罢了,如今道门初显乱象,佛门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看来道门执牛耳的五十年,着实把佛门欺压得够呛。”   唐圣月的白莲教毕竟与佛门的净土宗一脉有着极大的渊源,她没有附和秦穆绵话语,言语一如既往的平淡,“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这是千古不变之理,道门走到今天这一步,要么再上一层楼,将整个天下纳入囊中,要么就从上头掉下来,跌个头破血流。”   秦穆绵淡笑道:“再上层楼,又是谈何容易。”   张雪瑶伸手扶住身旁的剑匣,“朝廷也好,佛门也罢,亦或者是我们剑宗,其实都算不得道门的生死大敌,道门的真正大敌从来都不在外,而在内。”   秦穆绵对此不置可否,转而忽然问道:“听说秋月在佛门祖庭面壁五十年,你说他如今大概是什么境界了?”   唐圣月摇头道:“猜不出,想来应该有十七楼或是十八楼的境界。”   秦穆绵轻声道:“一个佛门龙王都有这等修为,秋月作为佛门方丈,又岂会低于十八楼?你那个师兄蓝玉说什么天底下只有三位十八楼境界,我看他是自欺欺人罢了。”   唐圣月平静道:“蓝玉所作的天机榜列举了天下十人,除了第一人秋叶无可置疑,其余九人都有争议,就拿张召奴来说,若真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九人,又哪里会轻易死在慕容玄阴的手中。”   张雪瑶皱眉道:“我总觉得蓝玉有所图谋,而且还是大图谋,毕竟如今萧玄步步紧逼,他总不会坐以待毙,如此作天机榜,可是为了什么人在掩饰什么?”   秦穆绵轻声笑道:“那是萧玄该操心的,不管我们的事情。”   张雪瑶眉头舒展,释然道:“倒也是。”   就在三位女子说话的功夫,白衣龙王已经来到紫荣观的正殿。   殿内没有世人所想象的华贵气象,除了一尊年代久远的道祖像之外,只有一张雕刻在地面上的太极双鱼图。   在这张黑白双鱼的正中间位置有一个蒲团,有一看上去大概花甲年纪的道人盘坐其上,手执拂尘,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白衣僧人瞧见老道人后,双手合十施了一礼,脸上不见方才的金刚怒目,和煦笑道:“贫僧见过杜道友。”   杜海潺淡笑道:“龙王,你我二人上次相见还是在十年前盂兰盆节上。”   盂兰盆节即是中元节,也就是百姓口中常说的鬼节,不过依照佛家的规矩,七月十五这天,佛门弟子要举行“盂兰盆法会”供奉佛祖和僧人,济度六道苦难众生,以及报谢父母长养慈爱之恩。   当然道门也有另外说法,认为三元佳节分别是天官大帝、地官大帝、水官大帝的诞辰,中元节是为地官大帝诞辰,用以赦免亡魂之罪,只是道门并不十分重视这个,故而此说法没有佛门的盂兰盆节那般流传甚广,并不广为人知。   每逢盂兰盆节,世间佛寺都会举行盛会,十年前的盂兰盆节犹以大报恩寺盛会为最,当时杜海潺也曾亲自前往,那时候的佛门龙王还是张无病,白衣僧人以佛门方丈侍者的身份出席了大报恩寺的盂兰盆节盛会,由此结识杜海潺。   白衣龙王微笑道:“仿若昨日。”   杜海潺道:“那又何必如此?”   龙王道:“杜真人心知肚明,何必多费口舌?”   杜海潺点头道:“既然如此,贫道也不与和尚你做口舌之争,早就听闻佛门讲究一个不动,贫道今天就坐在这儿,任由你出手,能否让贫道离开这阵法中枢,全看你的手段如何。”   龙王微微一笑,然后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又何止万钧之重?   整座紫荣观摇晃不休,几乎有移山之势。   下一刻,他整个人周身金光熠熠,一轮七彩背光于脑后绽放,大放光明,普照四方,如同一尊自佛国降下的在世佛陀。   只见他猛然一顿足,紫荣观不远处的一座道观竟是硬生生地从地面上“弹跳”而起。   地动山摇。   都说仙人可移山倒海,今日龙王便以一己之力强行搬山。   那座道观被连根拔起后尚能保持完整,飞悬至半空之上,不过其原本位置却是坍塌大半,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景象,连带着与它相连的几座建筑也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倾塌之忧。   龙王直接破开大殿的屋顶飞上天空,伸手托举住那座道观,然后直接扔向下方的杜海潺。   显而易见,龙王是要效仿当年佛祖故事,以山石镇压杜海潺。   盘坐于双鱼图正中位置的杜海潺不闪不避,甚至最后还闭上了眼睛,不闻不看。   一座道观轰然砸下,砸碎了紫荣观正殿的同时,也彻底将杜海潺镇压其中。   白衣僧人没有丝毫停手、留手的意思,如法炮制,又是摄起一座道观,再次砸下。   如此反复十余次,足足砸下了十二座道观。   原本的紫荣观已经被深埋废墟之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足足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江南道首杜海潺   又有春雨稀稀沥沥落下。   龙王的视线都聚焦在这片废墟之上。   短暂的沉寂之后,废墟骤然破碎,一时间飞石激射,落石如雨。   杜海潺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随之一起站起的,还有一尊数十丈高的道祖像。   这尊道祖像正是先前被供奉在紫荣观正殿中的塑像,只是如今放大了数十倍,气势骇人。   龙王手指作拈花状,轻笑一声,“在世之尊,普照十地八方。”   话音落下,他身后背光大盛,如阳光普照大地,无所不容,无所不覆。   他既然被人称作八部之主,那就绝不会仅仅是地仙十二楼的修为。   佛光普照之下,道祖像竟是如同烈日之下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融,不消片刻时间,便彻底消失不见。   对此,杜明师只是微微一笑,轻摆手中拂尘,道:“无量天尊。”   一朵紫色庆云出现在他头顶,灿若日月星辰,继而庆云开始不断变化,幻化亿万灵禽奇兽,仙鹤翩翩起舞,凤凰和鸣,百鸟朝凤,神龙现首不见尾,行云布雨,麒麟摇头摆尾,憨态可掬,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传说中,道门仙人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   虽然不是三花聚顶或是五气朝元的景象,但也去之不远。   世间的各路高人们,哪个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手段?!   杜海潺头顶庆云,仍是立足于黑白双鱼太极图,抬头望向半空中的龙王,“道友若是就此退去,贫道可以做主既往不咎。”   佛门龙王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摇头。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自会审时度势,绝不会因为旁人的一二言语便动摇心神,更遑论改变初衷。   这可以称之为道心,也可以一概而论为心性,当初公孙仲谋说徐北游心性极佳,换成道门的话来说便是道心坚定,再直白一些,用俗世老太太们的话来说,那就是“打小便是个有主意的”。   杜海潺本没抱多大希望,也谈不上失望,既然谈不拢,那就只能动手了。   毕竟他是江南道门之主,道门众多“封疆大吏”中排名靠前的一方之主,也不是谁想拿捏就能随便拿捏的。   另一边,徐北游和慕容玄阴已然是酒至半酣,六七个酒坛子被歪歪斜斜地放到一旁,坛口还有些许未尽的酒液滴滴答答地流出,两人很有默契地没用修为抵挡酒意,此时都难免有三分醉意。   慕容玄阴看了眼窗外,嘿然道:“打起来了,佛门的小和尚好生厉害的手段,竟然将移山大力神通练到这等境界,不多见啊。”   徐北游不知道移山大力是什么,也从来没听说过,但曾经听师父提起过佛门有一种叫做金刚大力的神通,很是厉害,想来这移山大力便是与金刚大力差不多的东西。   他醉眼朦胧地也朝窗外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然后晃了晃脑袋,接着又开始低头喝酒。   每每喝酒,他就想起那个背剑匣的老人。   每每想起那个老人,他的心情就很是复杂,有感激,有感怀,有思念,有悲伤,有惋惜,有后悔。   生就了一副足以让女人嫉妒的面容的慕容玄阴轻轻撩起自己的一缕青丝,妩媚天然,主动开口道:“徐小子,你想做江都之主,江南道门是必须要拔掉的一颗钉子,不过这颗钉子已经在江都扎根了几百年之久,根深蒂固,想要拔掉可是没那么容易。”   徐北游被慕容玄阴这个很是妩媚的动作“撩拨”了一下,继而背后又生起寒意,稍稍平复下自己的心境后,缓缓道:“还请前辈赐教。”   徐北游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优点,那就是他很能放下自己的架子,而且是很自然地不卑不亢,相比于许多世家宗门子弟,他们也可以表面上低头,可在他们心里还是高高昂着头俯视别人,于是他们这种放下架子就显得很是虚假,这世间的人没有几个是傻的,于是他们这种做作不但不能帮到自己,反而会弄巧成拙。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个“屈”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此时慕容玄阴就很满意徐北游的态度,虽说这点程度的满意不足以让他改变自己的意志,但却是两人之间进一步合作的基础。   所谓基础,除了利益这块大基石之外,还需要许许多多这样的小细节去填补。   徐北游和慕容玄阴之间有很多共同利益,虽然他让出了剑宗的半条海路,但慕容玄阴也会帮他补足后建那一段的海路,所以亏损并不是很多,甚至以长远目光来看,这还是一种互惠互利的行为,他不知道三位长辈先前为何拒绝慕容玄阴的提议,甚至不惜大打出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深层次含义,他只知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那时候的他只剩下三年寿命,没那么多时间去谋划构思,他只能一路走到底,行险一搏。   好在这一切都赢了。   他踏足地仙境界,活了下来。   慕容玄阴出手,张召奴死了。   接下来就是拔除江南道门这颗眼中钉,江都之事暂告段落。   慕容玄阴问道:“想不想破掉这个劳什子大阵?”   徐北游点了点头。   慕容玄阴无耻道:“再给我半条海路。”   徐北游很果决地摇了摇头。   慕容玄阴叹息一声,道:“徐小子,我要你一个承诺,一个日后若是你能登临天下便还我一个人情的承诺。”   徐北游一怔,沉默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整座天香楼都为之一晃,几个酒坛直接碎裂,酒液横流。   远处的道术坊更是天塌地陷一般,尘嚣四起,似乎是地龙翻身。   然后便是五色光晕和金色金光不断在天幕上交织,梦幻绚烂。   徐北游微微感觉气闷,好在他已经是地仙境界,这些战斗余波倒也不能让他如何。   不过可以看得出来,那边的两人已经打出了真火。   慕容玄阴皱了皱眉,起身轻轻跺脚,以自身无上通玄修为,强行压下了天香楼的晃动。   徐北游问道:“怎么了。”   慕容玄阴沉声道:“我倒是小瞧了杜海潺,他竟是忍心放弃大半个道术坊,将整个大四象合化五行阵加诸己身,牵动地脉之气,强压下佛门小和尚一头。”   徐北游轻声道:“毕竟是江南道门之主。”   也不知该说自负还是自恋,慕容玄阴笑道:“若是没有本座,你们今晚的谋划怕是要功亏一篑。”   说罢,他飞身出窗外,虚立于半空之中。   然后他伸出手,遥遥指向头顶的一轮明月。   一缕宛若实质的白色月光缓缓落在他的手中,如同一条“玉带”,然后这条“玉带”不断变化,最终变成了一把剑的模样。   先前徐北游没看清慕容玄阴是如何出剑杀张召奴,不过这次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比起金光绵延十余里的太阳真剑,这把太阴真剑显得很是黯淡无奇,恰如萤火与皓月之比。   可就是这把太阴真剑,让跋扈一时的昆山宗主带着说不清的不甘陨落在长乐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出世人不得安宁   慕容玄阴还不忘回头朝徐北游眨了下眼,笑道:“徐小子,看好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是御气踏风飘然前行,掠至道术坊上空,举起手中太阴真剑,轻轻往下一劈。   大四象合化五行阵法乃是依循五行运转,四象定理,以道术坊为依托,自成一方小世界,而慕容玄阴这一剑便是开天辟地一剑。   大四象合化五行阵法被从中劈开一道缝隙,这位玄教教主直接穿过这道缝隙,手中太阴真剑直指杜海潺。   虽然慕容玄阴的出手有应付公事之嫌,可在这个关键时刻,也足以让将整个江南道门摆上赌桌的杜海潺既惊且怒,甚至是生出绝望之感。   此时,龙王已经被杜海潺全面压入下风,只是堪堪抵御而已,可慕容玄阴的悍然出手,却让杜海潺的一切努力尽付东流。   “慕容玄阴安敢如此!?”头顶庆云的杜海潺怒喝一声,几乎在慕容玄阴破开阵法的同时,他就咬破自己的舌尖,不惜损耗根基修为将一口真阳涎喷在脚下的黑白双鱼阵图上,开始全力催动大四象合化五行阵法。   只见在刹那间,黑白双鱼图光芒大盛,继而五行元气翻滚,其中有龙吟、虎啸、凤鸣、蛇嘶、麒麟怒吼之声一起传来。声浪震荡,足以震碎鬼仙境界修行者的神魂体魄。   紧接着,五行元气化而成形五大圣兽,从滚滚元气中,一跃而出,个个栩栩如生。   随着杜海潺一挥大袖,一起朝慕容玄阴扑来。   这些元气所化的圣兽看起来吓人,慕容玄阴应付起来却很是轻松,而且大有老兵油子出工不出力的架势,不紧不慢地与几只元气所化的圣兽戏耍。   另一边,杜海潺将自己这位老牌地仙的境界展露无遗,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燃起木中火、石中火、空中火,屈指一弹,三火合作一道,变为三味火,飞向正要反击的龙王。   现在他已经不求能保住江南道门,只求能全身而退。   江南道门是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若说不心疼那是骗人的,可壮士断腕就是如此,在于一个“断”字,即是割断,也是果断。   断得晚了,休说是断腕,便是砍掉整条胳膊也是无用。   见杜海潺渐生退意,慕容玄阴以戏文唱腔道:“杜家小儿,哪里走?”   说话间他一挥袖将所谓的五大圣兽暂时震退,然后一剑刺向杜海潺的后心,若是让这一剑落在实处,那么杜海潺绝对是像张召奴一样十死无生的下场。   就在太阴真剑即将刺中杜海潺之极,慕容玄阴忽然脸色微变,不进反退,转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一位苍老道姑。   他轻笑一声,“江都果然是藏龙卧虎。”   然后就见这位道姑悍然出手,一步踏出,右手缓缓伸展,并指,前点,轻描淡写,就似是常人最简单不过的一个小动作。   可就是这一指,引得天地共鸣,元气震荡,已经支离破碎的道术坊同风暴下的大海,骇浪滔天,就连几成废墟的紫荣观都是一阵摇晃。   这一指落在慕容玄阴的不灭金身上,发出一声轻响,就像是酒葫芦拔掉木塞的声音。   慕容玄阴的气机流动竟是出现一分凝滞,不过他玄阴毕竟是天下间有数的高人,这一指也断比不了仙剑诛仙。   他洒然一笑,立于风暴中心而毫发无伤,微笑道:“很有意思的手段,前辈当真是老而弥坚。”   能被慕容玄阴称作是前辈,那就说明这位年纪很大的女冠其实是尘字辈的老人,道门中不乏有尘字辈老人留存于世,比如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就是其中之一,只是这些尘字辈老人大多不会轻易现世,谁也没想到在江南道门中就藏着这么一位尘字辈老人。   远远观战的三名女子见到慕容玄阴出手之后,本已经是安心,可见到那名女冠之后,却又将心稍稍提起了起来。   她们在江都扎根多年,自然知道这位女冠。   她唤作钟离安宁,名字有些怪,不过却是人如其名,确实安宁的很,极少现世走动,就是秦穆绵三人,与她也不过是在三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的她还不像今日这般苍老,她如今的老态并非是普通人那般脸上皱纹堆叠,单以相貌而论,她也不过是花甲年纪,可身上那股只有地仙境界才能看到的“垂暮之气”,却在告诉所有人,这位尘字辈老人的寿元所剩无几了。   这位钟离安宁是上任江南道门之主杜明师的师妹,也是尘字辈的人物,早年间与道宗九子亦是多有来往,尤其与玉尘、冰尘等几位女性大真人关系不错,在道宗中虽然没有实职权位,但却算是手眼通天之辈。   只是在杜明师坐化之后,她便渐渐淡出众人视野,以至于后来,就连江南道门的人也弄不清这位老祖宗到底在世与否,毕竟许多地仙高人在大限将至时都会选择坐死关,因此变成一堆枯骨的大有人在,这种事上包括当事人在内,谁也不敢把话说死了。   所以就算是杜海潺也没敢奢望钟离安宁还在人世,哪成想钟离安宁却在最后关头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虽说江南道门已经是守住无望,但好歹救了自己一命不是。   慕容玄阴望着钟离安宁,缓缓说道:“前辈,你不是我的对手。”   钟离安宁笑了笑,点头道:“我听说过你,完颜北月。”   听到这个名字,慕容玄阴脸上表情微微一僵,摇头道:“我是完颜北月,完颜北月不是我,我现在叫慕容玄阴。”   钟离安宁哦了一声,问道:“慕容玄阴,我现在要带走我师兄杜明师的后人,你放是不放?”   慕容玄阴看了杜海潺一眼,沉默片刻,散去手中的太阴真剑,笑道:“我就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是钟离前辈发话了,我自然是要听的。”   钟离安宁郑重施了一礼,算是谢过。   她虽然高出一个辈分,却只是一个道门散人,慕容玄阴作为玄教教主愿意给她这个面子,她也不好拿着架子。   慕容玄阴摆了摆手,化作长虹冲天而起。   他没回天香楼,而是就此离开江都。   天香楼的顶楼中,走上一个披着黑纱的女人。   玉观音。   她代替慕容玄阴坐到了徐北游的对面。   上一次也是如此,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顶楼中,不过那次是被张召奴苦苦相逼的徐北游有事相求玉观音,而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接下来就是该徐北游付钱了,毕竟半条海路不是个小数目,整个交接过程大概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若是徐北游想要赖账,那么慕容玄阴也自有手段。   另外一边,钟离安宁与杜海潺也就此离开江都。   城楼上的三位女子下令道;“让底下的人动手吧,做事要干净利落,别留什么尾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清静地不曾清静   破了道术坊的大四象合化五行阵法,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用些手段把这座已经被毁去大半的道术坊清洗一下。   所谓手段,总是免不了刀光剑影和冤死亡魂。   这是脏活,也是累活,所以地仙高人们大多不会插手太多,只要把握好大方向便是,具体还是由底下的人去做。   三大宗门的弟子,再加上佛门的僧人,多少有些鱼龙混杂,但真正负责杀人的,还是剑宗的人。   佛门僧人,不管是真慈悲假慈悲,杀人这种事都不好明着做。   白莲教和闻香教在发展教徒方面是一把好手,当年祸乱大郑天下的时候也是无人能比,可到了太平盛世,其他的就难免有所不及。   剩下的也只有剑宗,剑本来就是凶器,天底下哪有不杀人的剑修?熟能生巧,这事他们做得多,也顺手。   剑宗出动的人手中以剑气凌空堂之人居多,再有就是近几年来培育的弟子,资质修为都不错,只是还没见过血,这次派出来也算是跟着剑气凌空堂的老人们“见见世面”。   这次由三位女子主掌大局,徐北游也就不过去凑热闹了,留在天香楼专心与玉观音议定那半条海路的交接事宜。   至于三名女子的分工也很明确,除了由秦穆绵指挥之外,其他两人的作用还是坐镇。   毕竟慕容玄阴都要感叹一句江都藏龙卧虎,谁知道江南道门中还隐藏着什么千年王八,谁都不知道这座看似被打烂了的道术坊中会有怎样的惊喜。   这次清洗道术坊,剑宗主要负责以紫荣观为中心的核心地带,白莲教和闻香教主要是拾遗补缺,而佛门弟子则是负责漏网之鱼,毕竟三位女子下了狠心,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势要把江南道门在江都城中连根拔起。   女人想要站在与男人同样的位置上,就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来证明自己。   三名女子能成为江都的三位老佛爷,绝不是偶然。   宋官官也是女子,所以这次她主动要求参加,因为她是剑气凌空堂的堂主,想要以女子之身服众,即便有徐北游的支持,也需要自己做出些事情来奠定威望。   道观本应是一方世外清静地,观内是出世出家人,可惜道门不清净,这些道门名下的地方也就不清净。   道门虽然广布天下,但其最核心也是最根本的势力却是远在天南之地,那儿才是道门的大本营,天高地远,这也是道门免受千百年来天下动荡的原因之一。   在江南,如果说朝廷是靠驻军和一座座衙门来统治江南,那么道门就是靠一座座道观。而徐北游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些道观全部砸烂。   紫荣观已经杜海潺和龙王的争斗中毁去大半,甚至周围也有十几个道观受了池鱼之灾,或是被龙王以移山大力神通连根拔起,或是受了余波而墙倒屋塌。   不过道术坊中道观如林,还有许多道观依旧完好如初,其中隐藏的道门弟子也没能像杜海潺那般逃离道术坊,而且道观作为阵法节点,每座道观中都应该有一位道行不浅的道人坐镇。   这将会是一场困兽之斗。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持续了大半夜的春雨终于停了,天幕近乎墨色,整个道术坊黑沉沉的,像一方砚台。   承恩观是一座在道术坊中数得上名号的大道观,观主是位鹤发童颜的叶字辈老道人,刚才门主开启大四象合化五行阵时,他作为一个阵点的主持之人,也着实损耗了不少修为,只是没想到这座不知挡了多少强敌的大阵竟然是被破了,整个道术坊一片狼藉。   门主走了,或者说逃了。   老道人很清楚这一点,这会儿他怀抱着一柄拂尘,正背靠廊柱席地而坐,他也想走,可惜刚才损耗修为太多,而且周围又是强敌环伺,怕是走不掉了。   再着说了,即便能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道术坊是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当年门主还是杜明师,谢家家主还是谢公义,那时候他就在这儿,现在门主换成了杜海潺,谢家家主变成了谢苏卿,他仍是在这儿。   江南道门败了,家也就没了,他回到道门玄都也是一条丧家之犬。   正当老道人不合时宜地怔怔出神之际,十余道身影翻过墙头,进入道观中。   这些人身着素白白衣,在黑夜中很是显眼,不过对于修士而言,有气机感应,黑衣白衣本就无关紧要。   不过白衣可以确定来人的身份,暗卫府只会着黑衣,镇魔殿是青衣,穿白衣的是剑气凌空堂。   为首之人是一名女子,身段婀娜,脸色冷冽,进来道观之后便驻足而立,没有丝毫出手的意思。   在她身后的一众剑士不用吩咐,径直提剑朝老道而来。   老道人已经有人仙巅峰的境界,只差那一步便可踏足地仙境界,然后就能去道门玄都受封一个大真人尊位,可惜这一步却迟迟没能迈出去,他就只能在江南道门中养老等死。   因为只有踏足地仙境界才能有二百岁的寿元,百岁也不算年老,仍可担任重要职位,若是人仙巅峰,七八十岁便是垂垂老矣,没有提拔重用的必要。   所以这一步之差,即是天差地别。   但不管怎么说,即便他没有地仙境界,若在平时,这些不过是一品境界的剑士他也随手就可以打发。   只是今日为了开启大四象合化五行阵,他的修为损耗严重,顶多还剩下鬼仙境界的实力,面对这些剑士就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了。   更何况还有一位不知深浅的女子正在旁观。   老道人心中有所觉悟,但也不愿意坐以待毙,只见他一甩手中拂尘,根根银丝瞬间暴涨延伸至十余丈之长,朝着一众人等当头罩下。   剑气凌空堂剑士以手中青锋格挡,竟是发出金石铿锵之声。   老道人面如静湖,心怀杀机。   他是老一辈的道门弟子了,不像现在的年轻小辈,在他年轻的时候,正是剑宗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时候的剑宗可不像今日这般龟缩于江都一隅,坐拥卫国和三十六岛,甚至能与道门扳手腕,两大宗门弟子互有死伤不知凡几。   不知多少师兄弟死在了剑宗的手里。   可以说是血海深仇。   今日的小辈不把剑宗放在眼中,无仇、无怨,只有轻蔑。   可他们老辈人不一样,没有轻蔑,只有仇怨。   既然他不得善了,那就在临死前再拉上几个剑宗余孽一起上路!   就在他准备下杀手的时候,一直没有动作的剑宗女子突然暴起出手。   老道人虽然有所防备,却没想到女子的剑是如此迅捷。   一剑。   仅仅是一剑而已,这一剑的风采堪称惊艳。不但刺破了老道人的护体罡气,还刺穿了他的小腹,也贯穿了他的气海。   老道人周身气机溃散,再也用不出准备好的杀人手段,接着又被女子一剑刺入眉心,死不瞑目,不甘而亡。   宋官官抽回自己的佩剑,平淡道:“你们继续,若是遇到解决不掉的,不要逞强。”   一众剑气凌空堂剑士望着这位女子堂主,恭敬应诺。   历来剑气凌空堂的堂主,都是用剑和血铸就自己的权威。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登顶江都忆往昔   今夜的道术坊中,类似这一幕的情景数不胜数。   当天幕开始涌现出深蓝之色时,徐北游和玉观音的讨价还价也告一段落。   玉观音有些心思复杂。   如今中原,有个四俊说法,潜龙齐仙云,卧虎赵廷湖,雏凤萧元婴,幼麟徐北游,徐北游排在第四。   仅仅是个第四啊。   可现在再看,齐仙云卷入道门的首徒之争,受人暗算,下落不明;赵廷湖无论修为还是势力都处在一个瓶颈期,短时间内无法更进一步;萧元婴返回帝都后就杳无音信,似乎被皇后娘娘禁足。   只有徐北游,不但一举踏足地仙境界,而且还直接参与了这次江都之变,在各个方面都再上一层楼。   在他这个年纪,请佛门龙王入江都,与自家主人慕容玄阴做交易,杀昆山宗主张召奴,这是何等大的气魄?   又有几个同龄人能有这等气魄?   毫无疑问,徐北游却是四人中成就最高的。   她原本并不看好徐北游能接过公孙仲谋的担子,但这次接触之后,虽然还不敢把话说死,但也觉得只要没有意外,这个年轻人正式接任剑宗宗主只是时间问题了。   玉观音让人撤了酒坛,顺带也把张召奴的尸体带到楼下的马车中,然后换上一壶清茶。   她上身微微前倾,亲自帮徐北游倒了一杯茶。   徐北游没有像以前那般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姿态,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而言,足以与这位玉观音平起平坐。   他捧起茶杯,转头望向窗外,眺望北方。   现在的他在江南出人头地,可说到底他还是个北人。   他的家乡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外西北。   徐北游没有喝茶,怔然出神。   玉观音望着这个年轻人,沉默许久,然后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在想什么?”   话语刚刚出口她便后悔了,自己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哪来这么多的好奇心?   她没想到的是,徐北游竟然回答她了,“我在想以前的自己。”   徐北游起身走到窗口,缓缓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我的出身,人家都说我是当朝韩阁老的养子,这个说法没错,可我真算不上什么世家公子,因为我跟先生的二十年都是在西北的小方寨度过的,那时候可没什么锦衣玉食,先生不教我读书,也不教规矩,就教我些做人的道理,想来先生也没想到他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所以不奢求我有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行。”   玉观音没有说话。   徐北游也不以为意,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至于后来,你也知道,峰回路转。师父在承平十年去找先生,然后看中了我,收我为徒弟,给我留下一把天岚和剑三十六的前三式,我练了整整十年。”   “十年又十年,便是承平二十年,这一年,我遇到了萧知南,记忆最深的是她文绉绉地给我说了一句话,叫做‘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当时我似懂非懂,后来读书多了,知道是什么意思后,觉得很有意思,一位天家公主跟我一介布衣说王侯本无种,真是有大意思。”   “第一次见萧知南,她让我惊艳地以为是个仙子,后来再见她,就真的感觉出她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就想娶妻当娶这样的女人。”   玉观音挑了下眉头,微讽道:“以你当时的身份地位而言,想要娶齐阳公主,已经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而是混水泥鳅想要蛇吞象,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徐北游笑了笑,也不着恼,“这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后来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了,就安心在江都做些事情,以期日后能往帝都一行。”   “做些事情”四字,徐北游说得轻描淡写,可其中的辛酸苦泪只有他自己知道。   玉观音忽然问道:“你现在还是童子身?”   徐北游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江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烟柳之地,十里秦淮的画舫,城里的行院,天南海北的女子,甚至不乏西域胡姬,可在江都地界大名鼎鼎的徐公子竟然还是个童子身。   这就像老虎不吃肉改吃素一样,说出去谁信?!   不过这就是事实。   徐北游至今没有迈出那关键性一步。   前二十年,在小方寨和丹霞寨,一穷二白,又有韩瑄这个老学究,懵懂,没那个机会。   后几年,先是跟着师父四处奔走,然后又被镇魔殿追杀,剑宗内斗,不安稳,没那个心思。   最终好不容易在江都站稳了脚跟,已经打开上丹田紫府识海的徐北游却恍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对那事儿没多大兴趣了。   锦绣江山,远胜世间所有美人。   徐北游扶着窗沿,俯瞰着江都,“其实,在认识萧知南之前,我有一个青梅竹马,从小玩起来的那种,因为我没爹娘,跟着先生生活,她也没爹娘,跟着爷爷生活,我们两个都被寨子里的其他孩子排挤,只能两个人一起玩。”   “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有人逗我说她是我的媳妇,我也认了,现在回想起来,先生其实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我比她大两岁,不管干什么都带着她,放羊、挖菜、拣麦、割草、砍柴、拾羊粪,一人背着一个筐子,早晨走,晚上回,我带着馍,她带着水,不知道苦,也不觉得累,只觉得很开心。”   “后来,我带着她偷偷去了一趟陕中,其实那儿比江都差远了,可还是让我们俩看花了眼,当时我们身上的钱只够买一串糖葫芦,最后也只买了一串糖葫芦,被我们俩分着吃了,回来的路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说城里人的房子好气派,都是用青砖垒起来的,屋顶上不是茅草,而是青瓦。”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练剑,我觉得自己不能一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等自己把剑练好了,就出去闯荡一番,怎么也得混出个人样来,回来买宅子,而且是独门独户带院子的那种,然后再买地,买马,家里炕底下放上几百两雪花白银,睡觉也踏实,然后再买个小丫鬟专门伺候她。”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后,她也不说话,就是笑。”   “在我十五岁那年,有个带兵的都尉路过小方寨,个个骑马,马蹄带起的烟尘比人都高,人人都得让路,可真气派啊,我就想以后不能只有钱,还得有权,我跟她说,以后我要做将军做大官,做了官之后让她也做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   “她仍旧是不说话,还是笑。”   徐北游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些话,在他即将要登顶江都的前夕,有感而发。   玉观音忽然问道:“那个姑娘呢?被你留在西北了?”   天香楼顶楼内,唯有酒香和茶香,一男一女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之后,徐北游嗓音沙哑道:“她死了,得急病死的,那时候我刚好去了丹霞寨,等我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已经凉了。”   “先生说,她临死前还望向门外,等我回来。”   他仰起头,“先生不是修士,没办法保住她的性命,后来我问先生这是为什么,先生告诉我,这就是命,你可以选择顺其自然,也可以选择奋起反抗,至于结果,天知道。”   “四年后,我见到了骑着一匹飒露紫的萧知南,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那丫头还在,我也许不会听从萧知南的劝告去中都,那也就没有今天的徐北游了。”   玉观音缓缓开口道:“现在你有一个江都。”   徐北游没说话,背对着女子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无声流泪。 第一章 承平二十二年夏   转眼间来到承平二十二年的初夏时节。   以前有句话,叫做让掌教的归掌教,让皇帝的归皇帝,世外世内互不相通。   现在江都也有一句话类似这样的话,白天的江都是朝廷的,晚上的江都是徐公子的。   随着徐北游如彗星一般飞快崛起,江都三位老佛爷开始逐渐退居幕后,钱,还是大家赚,其他的灰色地带,则是完全交由徐北游来打理。   毕竟一代新人换旧人,在三大宗门的下一辈中,真正能拿出手的就是徐北游,而且这次能拔除道术坊,徐北游稳居头功,先是请来佛门龙王,继而只身赴会诱杀张召奴,最后也是他请动慕容玄阴出手破掉了大四象合化五行阵,并且剑宗为此还付出了半条海路和二百万两银子的代价。   也正因如此,道术坊被划归到了剑宗的名下,准确来说是徐北游的名下。   张雪瑶最近好像真的什么都放下了,像个死了丈夫的富贵老太太,将家业交给儿子后,便整日里闭门读经、抄经,要不就是对着丈夫的牌位喃喃自语着什么。   好在不是佛经,毕竟剑宗也是信道祖的,道家的经,没那么消极,认真读一读倒是能平心静气。   女人的心思别去猜,上了岁数的、手掌权势的女人更是如此,哪怕她看似已经将手中的权势放下。   徐北游有些摸不准自己师母的脉,只能让李青莲和吴虞没事就去陪陪老人家,毕竟一百岁是道槛,地仙境界越是临近这个岁数,心性起伏变化也就越大,张雪瑶虽然距离一百岁还有些距离,但难保这道坎不会提前。   万一张雪瑶心性大变,若是赤子心性还好,要来个走火入魔,或者闹出个殉夫的戏码,徐北游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张雪瑶不痛快,徐北游也不怎么高兴,现在的他算是名义上的“江都之主”,虽说有点像被老佛爷垂帘听政的傀儡皇帝,但好歹也是摆在台面上的人物了,可自从想起死在家乡的那个丫头后,他心里就久久难以平静。   丫头一直想要一座青瓦青砖的房子,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两人为此专门打听算计过,大概需要十余两银子,这对当时的两人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然后她就再也没提起过,反倒是徐北游时常把这个挂在嘴上,可惜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徐北游也不过才存了三两银子。   按照这个进度,徐北游要到二十二岁那年才能攒够银子。   也正因为如此,端木玉不过是拿出几百两银子,就能让徐北游去跟那些阴兵拼命。   现在,徐北游已经二十二岁了,当初瞧不起他的端木玉被他狠狠打了面皮,灰溜溜地回了帝都;他手中握有上千万的银钱的可以调用,不提慕容玄阴,仅仅萧白和龙王两人,就从他手中拿走了三百万两银子。   三两和三百万两,其中差距百万倍。   再说房子,如今徐北游在最为繁华的江都坐拥一坊之地,这是许多王侯将相都不敢奢望的事情,可他终究还是没能兑现给丫头一间青砖瓦房的承诺。   如果那丫头还在世上,也许他不会去奢求萧知南,也许他会选择让那个姑娘成为自己的妻子。   可惜没有如果,没有也许。   逝者如斯,只余感念。   人终究还是得往前看。   那个与徐北游相知、相交、相守于贫贱的姑娘终究是不在了,他不能整日停留于过去的回忆中,还是要继续前行,扛起肩上的担子,实现自己的野心。   徐北游收拾好心情之后,重新转入自己的正常生活。   如今徐北游的生活很是无趣乏味,无非就是处理日常公务,安排重建道术坊事宜,以及巩固自身地仙境界。   继宋官官和张安之后,吴虞和李青莲也开始初步接手做些事情,四位娘子军加上徐北游这个领头人,接过了张雪瑶手中的摊子。   在此期间,徐北游唯一的消遣就是与萧知南通信,自从江南道门被逐出江都之后,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一下子变得频繁起来,平均三天就有一封书信往来,最多的时候甚至可以达到每天一封。   徐北游很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的身份地位与这位公主殿下又拉近了一步,公主殿下愈发开始重视他了,在她的森林中,徐北游已经是最为茁壮的那几棵大树之一。   徐北游心里没有什么芥蒂。   萧知南就是这样,不会看不起谁,可也很难看得起谁,徐北游不怕萧知南看不起他,就怕这位公主殿下无视他。   有时候,能被别人看重也是一种自身价值的体现。   而且也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很厉害,徐北游明明知道她在交织一张名为温柔乡的大网,可他还是难以自拔地沉浸其中。   毕竟他仅仅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男子而已,与丫头之间是兄妹情分更重,与知云之间更多是懵懵懂懂,直到萧知南这个不似凡人的女子出现后,他才终于生出一种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炙热感情。   英雄难过美人关,徐北游不是英雄,可也过不了美人关。   韩瑄曾经说过,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徐北游心中有“欲”,而萧知南精准无比地抓住了他心中的这个“欲”,于是他便很难摆脱萧知南了。   就当下而言,这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中,萧知南占据了无可争辩的上风。   若是公孙仲谋在世,恐怕要笑着说一句,傻徒弟终于开窍了,现在吃掉小亏没关系,成亲后总有讨要回来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起,萧知南开始称呼徐北游的表字南归,徐北游也不再称呼公主殿下,不过因为萧知南还是待字闺中,直到嫁人才能取字,徐北游只能称呼其名。   知南二字,有资格直呼这个名字的,不会超过双手之数。   抛开功利的因素,两颗年轻的心在有意无意中慢慢靠近。   两人渐渐地在信中无话不谈,他们放弃了那些繁琐的“大鉴”“勋鉴”,改用白话写信。   萧知南谈她在帝都的平淡日子,徐北游说他在江都的风霜雪雨。   有铲除江南道门这样的大事,也有读了一本书这样的小事。有波澜壮阔、千钧一发,也有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甚至还有一些点到即止的畅想未来。   萧知南说等他来了帝都,会带他去看七星塔,去凌烟阁,去万寿宫,去秋台,也会邀请他去自己在城外的庄子,那儿是避暑的好去处。   徐北游则会讲一些自己的设想布置。   每每这时,萧知南都会给他一些建议。   每每此时,徐北游都会流露出一抹会心微笑。   就是这些在外人看来完全不符合两人身份、甚至有些无趣的书信,在徐北游的晦暗生活中点亮出许多不一样的色彩。   直到这时候,徐北游才会稍稍放下自己平日里的成熟稳重,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将萧知南的每一封信收好,放在自己书房的暗格里。   不过如此频繁的书信往来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一位女子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   这位女子是帝都的女主人,萧知南的生身之母,徐皇后。 第二章 一国之母徐皇后   徐皇后是当今皇帝萧玄的结发之妻,继林皇后之后的第二位大齐皇后,也是萧白和萧知南的生身之母。   能生出这样两个杰出子女的女人,不会是寻常人物。   她所出身的徐家,早在前朝时就是与萧家并称的显赫世家,其祖父徐林曾与武祖皇帝萧烈同朝为官,大齐立国后,徐林受封西河郡王,是大都督府的第一任大都督,凌烟阁功臣排名第二,仅次于蓝玉。   她的兄长徐琰,与韩瑄、端木睿晟并称三杰,与祖父同列凌烟阁,若非英年早逝,恐怕此时就是由他来接任蓝玉的内阁首辅。   这样显赫家族教出来的女儿,丝毫不比萧家的公主们差了。   至于徐皇后本身的手段如何,萧知南这个做女儿的心底最是清楚,虽然别人都说她像已经故去多年的祖母林皇后,可她的手段却是跟着自己这个母亲学来的。   若将祖母和母亲做一个比较。   祖母是外刚内柔,霸道强势,母亲则是外柔内刚,绵里藏针。   徐皇后并不喜欢那个与自己同姓的年轻人,原因很多,根本原因还是一个利字当头。   虽然出嫁的女子已经算是外姓人,但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娘家,徐皇后的娘家没什么杰出子弟,所以她也就绝了把女儿嫁给侄子的念头,可徐家近些年来却是与端木家相交甚深,其中利益纠葛更是一言难尽,若是能让端木玉娶了萧知南,那么对于两家而言,无疑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把萧知南嫁给端木玉,一则可以加强徐家和端木家的联系,二是可以安抚左右摇摆不定的端木睿晟,对于帝后二人来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本来婚事几乎已经要定下来了,可徐北游让萧元婴带回来的那方灵宝印,却让萧帝决定先把这桩婚事放一放。   君无戏言不是一句空话,这方刻有灵宝二字的印章是大齐皇帝给剑宗宗主的承诺,一个端木家还不足以让萧帝去违背自己的诺言。   正因如此,端木家的态度瞬间变得不明朗起来,甚至和徐家的关系都有些许微妙,这让习惯了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徐皇后如何不感到恼怒?   其实根本原因不在于徐北游的横加阻拦,而在于萧知南不甘心嫁给端木玉,可不管怎么说,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徐皇后也舍不得把萧知南如何,只能把一腔怒火悉数迁怒到徐北游的头上。   萧知南跟姑姑萧羽衣的关系极好,却与自己的生母关系平平,其中不是没有缘由。   萧羽衣和徐皇后同样都是不看好徐北游,可一个是从萧知南的未来考量,一个是为娘家的得失考量,早已是高下立判。   这些事情,萧知南从来没告诉过徐北游,她即是不想让徐北游承担太多的压力,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她怕徐北游被吓住,然后打了退堂鼓。   现在看来,有望取代端木玉的,也只有一个徐北游了,如果他也跑了,萧知南就真不知道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了。   萧知南心里很清楚,在自己的婚事上,能够一言而定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父亲不会在意徐家如何,也不会在意端木家如何,他只在意庙堂如何。   在如今的庙堂上,韩瑄无疑是父亲的左膀右臂,而且是“倒蓝”的必不可少之人。   很少有人能让那位无欲则刚的韩阁老在意,徐北游作为他唯一的养子,算一个。   在当下关头,萧帝不能不考虑韩瑄的感受。   至于徐皇后是如何知晓两人书信往来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萧知南出于某种考量,书信传递都是走司礼监的路子,这样就绕不开司礼监掌印张百岁,而张百岁的对食是大姑姑墨书。   在谢园,徐北游曾经分别见过张百岁和墨书。   张百岁对他很冷淡,墨书却还算是温和。   徐北游不知道,表面上对他很是冷淡的张百岁其实对他评价颇高,反而是看似温和的墨书对他颇有微词。   墨书对徐北游的不满其实与萧羽衣有些相像,她觉得这个年轻人的野心太大了。   所以这次墨书站在了徐皇后那边,当她无意中得知两人有书信往来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徐皇后,希望徐皇后出面将此事了结。   徐皇后得知此事之后没有勃然大怒,更没有立刻召见萧知南,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毕竟江南的那个年轻人也不算是小人物了,先不说他是韩瑄养子的身份,单单是江都徐公子的名声,都已经传到帝都来了。   徐皇后知道,即便是自己亲自出手,也要徐徐图之,而且最好不要用强。   她也是过来人,知道年轻人的情情爱爱,你越是反对,他们反倒越是坚定,你若放任自流,说不定就自生自灭了。   想来想去,徐皇后有点头疼。   自己这个女儿从小就有主见,像极了那个已经故去的婆婆,尤其是那张脸庞,每每见到,她就会想起婆婆在世时的样子,那些年她这个做儿媳的在婆婆面前很是受了些气,心怀怨气又无处发泄,所以对这个女儿也不怎么亲近。直到此时,她才猛然发觉,相较于那个承载了自己厚望的儿子,自己并没有花费太大心思在女儿身上,了解二字也就无从谈起。   萧知南一直都知道母亲不怎么喜欢自己,与生俱来的自尊和自傲又让她不愿去刻意讨好母亲,母女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所以母亲主张将她嫁给端木玉时,她既无惊怒也无愤恨,甚至早就料到如此。   五月初五,女儿节。   这一天,萧知南给徐北游写了一封信,不过这封信没能寄出去,中途被人拦截下来。   萧知南也不是全无耳目眼线,当晚便得知了这个消息,聪慧如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她没有继续写信,只是托韩阁老给徐北游捎了个口信。   另一边,徐北游迟迟没有收到萧知南的信,自己写的几封信也如石沉大海一般,竟是破天荒地有些患得患失,直到得了萧知南的口信之后才放下心来。   不过徐北游忽然很是想念那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他不知道自己的回响在哪儿,但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动心了。   这种感觉来得如此猛烈,恰如迸发的岩浆。   感情这东西,掉进去容易,再想爬出来就难了,尤其是毫发无伤地爬出来,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才会有挥慧剑斩情丝之说。   徐北游挥不得慧剑,更斩不得已经生根发芽的情丝,只能顺心意而行。   看得出来,萧知南在帝都的日子并不顺心,甚至有些不好看。   徐北游在心底下定决心,尽快在一至两年内将江南之事了结,然后北上帝都。 第三章 虹光郡主名玉妃   徐北游并未在这种小男女情态中沉溺太久,一名女子的突然到访打破了他对萧知南的“念念不忘”,得以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江都。   一架马车停在荣华坊公孙府的门外,从马车上走下一名穿着打扮明显带有后建风格的女子,她身后只跟着一名年迈扈从,气态沉稳,藏而不露。   女子正是备受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喜爱,被封为虹光郡主的后建贵女完颜玉妃,同时也是慕容玄阴的徒孙,这次被慕容玄阴派到江都,协助玉观音接手半条海路。   完颜玉妃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师祖与那个剑宗少主竟是有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谋划,一夜之间,昆山宗主张召奴身死,江南道门倾覆,徐公子的大名传遍整个江都,已是被人称作江都之主。   不管这个“江都之主”的名号中有多少水分,完颜玉妃都不得不前来拜会。   徐北游让人开了中门,却没有亲自出迎。   完颜玉妃抬头看了眼公孙府的牌匾,脸色略有阴沉,不过没有多说什么、今非昔比,如今的徐北游踏足地仙境界,身份地位水涨船高,接任剑宗宗主只是时间问题,即便他不开中门,完颜玉妃作为从后建远道而来的客人,也只能接受。   代替徐北游迎客的是吴虞,如今她即是徐北游的师妹,也是他的大管家。   吴虞相貌极美,即便与萧知南相比也不输几分,这段日子她开始在江都崭露头角,毫无疑问地惊艳了大半个江都,甚至有世家子弟给她取了个“虞美人”的绰号,就是同为女子的完颜玉妃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同时在心底暗自思量她与徐北游到底是什么关系,完颜玉妃坚信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徐北游有这么个大美人放在眼前,难道会忍住不吃?   吴虞捕捉到了完颜玉妃眼神中的那抹玩味,对此无动于衷,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和颜悦色,微笑道:“郡主,师兄已经恭候多时了。”   完颜玉妃顿时收敛思绪,淡然道:“这位姐姐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虞仙子了吧?”   吴虞轻轻摇头道:“当不起仙子二字,我不过是在师兄府上做些事情。”   完颜玉妃微微皱了下眉头。   她在来之前曾经特意研究过徐北游的用人,无论宋官官还是张安,都曾在徐北游身边担任过类似管事的差事,然后便被外放出去,现在徐北游又让吴虞接替了两人的差事,是否也是对自己这个师妹极为看重呢?   吴虞转身在头前引路,轻声道:“郡主请跟我来。”   完颜玉妃心中若有所思,跟在后面。   三人来到正堂,徐北游已经站在堂前的台阶上,面带微笑,迎接这位后建贵女。   完颜玉妃有一瞬间的如临大敌。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徐北游,早在她乘船进江都的当天,就与徐北游遥遥见过一面,只是那时她认出了徐北游的身份,徐北游却不知道她。   完颜玉妃压下心头的敌意,尽量保持心平气和,毕竟眼前的这位徐公子可是实打实的地仙境界,察觉她的端倪不是什么难事。   徐北游把完颜玉妃让进正堂,吴虞和年迈扈从在门外止步。   不多时,吴虞亲自端过两杯热茶。   完颜玉妃小心斟酌道:“想必徐公子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徐北游笑道:“关于海路的事情,慕容前辈交给玉师姐全权负责,大致方向我已经与玉师姐议定。”   完颜玉妃微微一笑,道:“玉师姑只是把握方向,具体事宜还要小女子来做。”   徐北游开门见山问道:“我想问一下,郡主打算如何用我让出的这半条海路?”   完颜玉妃直截了当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自然是与徐公子手中剩下的另外半条海路精诚合作,不过是先前的一家买卖变成了两家买卖而已。”   徐北游没有太大意外,接着问道;“那么日后就是郡主专事这方面的事宜了?”   完颜玉妃道:“虽然还未完全定下,但想来八九不离十。”   徐北游点点头,略微沉思后,忽然问道:“如果我记得不错,魏王王妃应该是郡主的姑祖母。”   完颜玉妃怔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   徐北游说的是完颜英祝,也就是完颜北月的妹妹。   当年萧皇应后建大将军慕容燕之邀,北伐后建,平定五王之乱,事后完颜北月登基,与萧皇定下大梁城之盟,结为兄弟之好,萧皇为兄,完颜北月为弟。   同时,萧皇将自己的妹妹萧玥嫁于完颜北月为妻,完颜北月投桃报李,也将自己的妹妹完颜英祝嫁给了魏王萧瑾。   这不是什么秘事,只是当时两家互相联姻借势的手断罢了。   真要细细论起来,这位郡主与齐阳公主萧知南还能以姐妹互称。   徐北游想了想,道:“我听说魏国最近兴起了一种叫做‘火铳’的东西,很是厉害,如果郡主能说动王妃,卖给我一批火铳,那徐某人另有厚报。”   根据徐北游所得到的消息,所谓火铳,又叫火铜,早在大楚年间就有人制作使用,只是比不得弓箭,故而未曾大规模使用,如今魏国所用的火铳,无论威力还是射程,都要远胜于大楚年间的火器,其具体工艺不甚明了,但肯定与硫磺硝石有关,对于修士而言,单个并无太大威力,可若能达到一定数量,地仙境界都要退避三舍。   徐北游曾经入手过一支火铳,轻巧灵便,铳身细长,前膛呈圆筒形,内放弹丸,药室呈球形隆起,室壁有火门,供安放引线点火用。尾銎中空,可安木柄,便于发射者操持。   在徐北游看来,这几乎就是一门缩小了很多倍的神威大将军炮,朝廷对弓弩管制极严,对火器却无甚明文说法,若是能在剑气凌空堂之外组建一支火铳队伍,也许会在日后能有奇效。   当然,这还是只是他的一个初步构思,具体情况还未完全想好。   完颜玉妃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徐公子想要多少?”   徐北游在心中默算了一下,道:“一支火铳按十两银子来算,我最少要一万支,多多益善。”   完颜玉妃猛然瞪大了眼睛。   一万支!?   就算一人两支,那也是五千人的份额。   修士肯定不会用火铳,那么就只能用普通人来用,她不怀疑徐北游能不能凑出这么多人,她只是好奇徐北游要用什么名义来堵住朝廷的嘴?   这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给他按上个蓄养私军,图谋不轨的名头都不为过。   狼子野心。   完颜玉妃的脑海中猛地闪过这么一个词,她忽然发现自己以前实在是太小看这位徐公子了。   野心大小从来都是和权势高低相对等。   徐北游能有如此大的野心,何尝不是昭示他在江都的滔天权势?   完颜玉妃扯动嘴角,“我尽力而为。”   徐北游端起茶杯,笑了笑,“具体事宜我会安排张安去办。” 第四章 埋葬希望和野心   主人的茶是不能随便端的,既然端起来了,那便是送客之意。   完颜玉妃虽然是后建人,但从小所学的礼数却丝毫不少于中原世家,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起身道:“虹光告辞,徐公子请留步。”   徐北游起身道:“师妹,替我送郡主。”   吴虞从门外走来,轻声道:“郡主,请。”   迎送往来,这个大管家看似有点跌份,实则不然,这是一个手中权柄很重的位置。   就拿皇帝来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其实就是皇帝的大管家,这个位置重不重要?被誉作“内相”,甚至能与有“外相”之称的内阁首辅分庭抗礼。   徐北游把吴虞放到这个位置上,看重之意一览无余,整个剑宗上下,乃至江都,只要不是自付能强压下徐北游一头,便都要礼让吴虞三分。   甚至有些时候,吴虞自己都觉得好像在梦里,从烟雨楼出来之后,经历了许多事情,最后竟然进了剑宗,拜了大名鼎鼎的公孙仲谋为师,成了徐公子的师妹,继而水涨船高,在繁华鼎盛的江都城中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无论是谁,看在徐北游的面子上,都要高看她一分,即便那些世家子背地里叫她“虞美人”,可在明面上却都要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吴姑娘,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她在若干年后,未尝不能有秦穆绵等人的地位。   至于能否走到慕容萱等人的高度,那就要看造化了。   完颜玉妃与吴虞并肩而行,心思复杂。   她发现自己有些低估这位徐公子,有句话叫做“居移气,养移体”,抛开修为境界不谈,男人的气势更多来自于其地位,在两人刚才的谈话中,无疑是徐北游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因为两人之间的地位并不平等。   若是在后建,完颜玉妃也许还有压过徐北游一头的可能,可惜这儿是江都,是让慕容玄阴两次无功而返的江都,一个人在他乡的后建郡主翻不起什么大浪。   吴虞自始至终对这位后建郡主都没有什么寒暄客套,只是神色温和平静。   送到中门,吴虞止步,一直目送着完颜玉妃登上马车离去后,才让人关了中门。   年迈扈从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马车中的完颜玉妃靠在车厢墙壁上,闭上眼睛,轻轻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是一个功利心很强的女子,这一点与萧知南大不相同。   已经站在富贵顶点的萧知南向往逍遥二字,父母要将她嫁人便是让她不得逍遥,所以她要抗争。   而距离顶点还有一些距离的完颜玉妃则纯粹是为了野心——她是个不甘平凡的女子,她不想嫁人生子,她向往当年的女皇武氏,或是垂帘听政的大齐太后林银屏。   这时候,虹光郡主的脑海中,浮现出徐北游的面孔。   徐北游的相貌是不错的,虽然算不上玉树临风,但身居高位之后,渐渐养出威严和贵气,又是地仙境界,自有一股不凡气度将整个人支撑起来,这与纯粹靠相貌的男子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一个男子英俊,却没有地位,只会被人称作小白脸,对于男子而言,最好的装饰就是地位和权力。   完颜玉妃打心底里认可这个说法,所在在她眼中,手掌江都权柄的徐北游其实颇为英俊,单以相貌而论,也蛮符合他的口味。   可她并不喜欢这位徐公子。   因为她从他看似平静的眼神中看到了许多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可以叫志向,也可以叫野心。   而且徐北游在当下的野心要远远大于她,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睁开眼睛,轻声自语道:“如果这是在后建,我一定要把你的心刨开,看看到底有多大。”   —————————————————————另一边,吴虞缓缓走在公孙府中,不断有人向她恭敬行礼。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公孙府这座府邸,也不比侯府差了。   徐北游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可是没有女主人。   先不说那位公主殿下能不能与徐北游走到最后,即便是能,她也不会在意一座府邸,她仅仅是在意徐北游这个人而已。   所以吴虞是这座府邸的第二号人物。   徐北游每每遇到难题时,很喜欢与这位师妹讨论一下。   当吴虞走回到正堂前时,徐北游已经从里面出来,指了指后府的方向,道:“师妹,陪我走一走?”   吴虞轻轻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一条鹅软石铺就的小径上,透过薄薄的鞋底,可以清晰感受到脚底的触感。   这是公孙仲谋在世时修建的,徐北游很喜欢,时常会来这儿走一走。   徐北游笑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毕竟我们是同一个师父师兄妹,放在修行界,不比亲兄妹差多少。”   吴虞会心一笑,略微思量斟酌后,开口道:“那我就直说了,依我看来,这位虹光郡主不是善类,不可不防。”   徐北游点点头,“我心中自有计较。”   吴虞接着道:“你要那一万支火铳,是为了什么?”   徐北游没有隐瞒她的意思,直言道:“船队,后建人在海路上横插一脚,魏国那边也不太平,我觉得海上很快就会生出事端,也该未雨绸缪。”   吴虞微微蹙眉,“一万支火铳也不过是十万两银子,我们也能负担得起,可是几千人的人吃马嚼,还有船只和水寨,这都不是小数目。”   徐北游叹了口气,“我知道,到处都用钱,道术坊重建要钱,重组船队也要钱,单靠我们剑宗一家的确有些负担不起,不过我手头还有师父留给我的一笔浮财,暂时还不用为这个担心。”   吴虞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剑宗的水很深,远非她这个刚刚入门没有多久的弟子可以探底的,而且她有一种直觉,就算这个已经总揽宗内大权的师兄,也未必能完全清楚。   其实这话对也不对,剑宗的许多事情,只有宗主才能知晓,这一部分,公孙仲谋在临死前悉数告诉了徐北游。   还有一些事情,是公孙仲谋没来得及说的,现在只有张雪瑶知道。   剑宗的水到底有多深,需要徐北游和张雪瑶一起才能说清楚。   徐北游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露出的湖水一角。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东海之上的碧游岛。   那儿葬送了师父,也埋葬着师祖和历代祖师们留下的宝藏。   那儿埋葬着剑宗的野心和徐北游的希望。 第五章 家乡故人方三青   萧知南曾经不止一次在信中告诉过徐北游,所谋甚大者,关键在于用人,她引用了曾文正公的一句话,办大事者,以多选替手为第一义。   徐北游对此深以为然,也是这么做的,剑气凌空堂交给宋官官,剑阁交给张安,如今张安忙于海路事宜,而宋官官则是奉徐北游的命令追杀尚未返回齐州的张道朔和吴乐之。   其实徐北游并不关心这两人的死活,因为张召奴已死,单凭这两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他更关心吴乐之手中的五毒剑,说来也怪,这两人还真有点未卜先知的意思,竟是在大四象合化五行阵开启之前就已经逃出道术坊,如今徐北游只能确定他们还在江南,却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除了让宋官官慢慢去查之外,别无他法。   这是徐北游手头上最要紧的两件事,至于其他不太紧要的事情,徐北游一般会交给李青莲去做,让吴虞从旁帮衬下,不会出什么大纰漏,权作磨练。   本来整日悠哉游哉的大小姐李青莲被徐北游抓了壮丁,自是老大不情愿,可也没办法,师父张雪瑶那边也是和师兄一个意思,她只能乖乖就范。   用好替手,徐北游在接下来的日子就清闲许多,自从和萧知南的书信往来断了之后,他便开始修炼一些须弥芥子的玄通,这是地仙境界常用的手段,如道门的袖里乾坤,或是佛门的掌中佛国,可以开辟一方小世界,不大,一般用来盛装一些随身物件。   试想若是两位地仙高人交手,这边身上背着十几把剑,像个卖剑的,那边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宝,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这像什么话?哪有一挥手便是一剑来得仙人风姿?   徐北游现在手中有天岚、却邪、紫电、玄冥、赤练五剑,也不能出门就背着五把剑,不像话,所以这门手段他是必须学会的。   就在徐北游初窥门径的时候,帝都来人了。   吴虞告诉他,来人是老爷子的人。   “先生”是徐北游自己独有的称呼,其他人不好如此称呼,可也不好称呼为韩阁老,显得生分,于是吴虞等人便称呼为老爷子,显得亲切又不失尊重,徐北游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此番来人是给徐北游带了韩瑄的口信,分别交代两件事情,其中一件是早就定好的事情。   早在年初的时候,徐北游和韩瑄父子两人就谈论过这件事情,都说富不忘本,父子两人现在算是富贵了,小方寨毕竟是待了二十年的地方,算是半个故乡,总不能忘了那些穷乡亲。   按照韩瑄的意思,小方寨那边由他去打个招呼,毕竟一些事情由衙门来做更为方便。不过小方寨在西北只能算是个三流寨子,土地贫瘠,养活不了多少人口,寨子里的青壮们,凡是有点志气的,都不愿在土里刨食,纷纷外出谋生。   志气高远的,直接去帝都,或者去江南的花花世界江都。稍微差点的,去本朝太祖的龙兴之地中都,或是去陕州州府。最不济的,也要去西河原上最大的寨子丹霞寨闯一闯。   有几个青壮的确去了江都,年初时徐北游忙于应付张召奴,自然顾不上这一茬,现在稳定下来,倒是不妨拉他们一把。   徐北游把这件事交代给吴虞去办,吴虞也是雷厉风行,仅仅是三天的时间便将人带到了徐北游的面前。   这是一个穿着朴素的青年,身上还算干净,很规矩,有些拘谨。   徐北游认识他,叫方三青,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三,而这个青字还是先生给他取的。   方三青算是小方寨年轻人中比较出息的,因为他不但走出了西北,而且还跟着商队一路来到江都,现在已经是正式的伙计,算是在江都这座雄城里站稳了脚跟。   徐北游还在小方寨和丹霄寨两地来回奔波时,不少人就拿方三青与徐北游做比较,笑话徐北游是个“拉不出驴棚的”,不敢出去闯一闯。   若是不出意外,方三青再熬上个几十年,说不定能做个掌柜的,靠大半辈子积攒下的积蓄在江都城里买个不大的房子,娶妻生子,从小方寨人士变成江都人,在小方寨的同辈中人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然后呢,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不能说不好,可也算不上好。   徐北游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今天方三青依旧是在当铺里忙活,给客人端茶送水,或是给那些坐在高高柜台后面的掌柜的打打下手,正是这份机灵劲才让他得以江都站稳脚跟。   正午时分来了位客人,由东家亲自陪着,点名说要见他。   在东家面前,他很是拘谨。   然后就听那位客人问他:“你就是方三青?小方寨的?”   方三青听到小方寨这三个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位客人对东家说了一句就是他了。   东家只是恭敬地应诺。   然后他就被人带上了马车,来到一座华贵府邸前,见到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在东家面前很有气派的客人在这位女子面前很是小心,称她是吴姑娘,接着便是这位吴姑娘领着他进了那座气派到让他难以想象的府邸。   一路上有不少带剑的侍卫,也有很多身姿婀娜的侍女,无一例外,见到这位吴姑娘后都会恭敬行礼。   方三青在心底暗自思量,这肯定是进了权贵的府邸,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权贵,肯定是真正的大人物,用说书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只手遮天呐。   当他在偏厅见到那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时,竟是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只是本能地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多喘。   倒也不能怪方三青,毕竟无论是衣着还是气度,徐北游都与早年时大不一样,而且还有一头扎眼白发,虽说自徐北游踏足地仙境界之后,白发似乎有了返青的迹象,不过进展缓慢,只是有一缕不太明显的黑发隐藏在茫茫多的白发中。   可当他坐在那把货真价实的紫檀椅子上时,还是忍不住偷偷瞧了下这位“大人物”。   这一眼让方三青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这位白头发的“大人物”怎么像是自己老家的徐小子?!   在他心目中,徐小子和老韩头是外姓人,与寨子里的人不太一样,关系也是淡淡的,这两个怪人很不合群,也不知道整天想些什么,尤其是徐小子,不见多少本事,口气却是大得很,吞天吐日的,说什么要做大官,要做人上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贵人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那得看出身,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这话其实说得没错。   要么看出身,要么看命。   徐北游算是两条都占着,所以有了今天的地位。   他笑道:“方三哥不认识我了?我是北游啊。”   方三青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把眼珠子掉下来。   还真是徐小子! 第六章 老韩和小徐父子   吴虞亲自帮方三青端来一杯茶,让这个已经多少见过些世面的年轻人很是受宠若惊。   徐北游介绍道:“这是我师妹吴虞。”   方三青接过茶杯,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像徐北游那样直接称呼师妹,想起先前那人称呼她吴姑娘,赶忙道:“有劳吴姑娘,这怎使得。”   吴虞只是温婉一笑。   在方三青看来,这样的大美人,是个男人就会动心,看这架势,八成就是徐小子的婆娘了。   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原本还不如他的徐小子发达了,在江都城里置办了大宅子,娶了天仙似的婆娘,说不定身上还有官身,这是什么?这不就是人上人!   他怎么就成了人上人呢?   徐北游喝了口茶,望着神情仍是有些恍惚的方三青,轻声道:“方三哥,你别紧张,我还是当年那个徐北游,前几天先生来信说你在江都,便让我照拂一二,待会儿你别急着走,在我这儿用过晚饭再走。”   方三青顿时百感交集,徐北游说他还是以前的徐北游,可方三青明心里明白,终究不是了,以前的徐北游会住这样的宅子?以前的徐北游会有这样的婆娘?现在的徐北游说话,他敢不听?   见方三青没有异议,徐北游冲吴虞用了个眼色。   吴虞点点头,转身去安排晚宴。   方三青壮起胆子,问道:“北游,这是你家?”   徐北游笑了笑,“算是吧,师父留给我的宅子。”   对于徐北游口中的师父,方三青满头雾水,怎么也无法与当年路过小方寨的背剑匣老人联系起来,见徐北游没有深谈的意思,也不敢多问,转而道:“北游你成亲了吗?“徐北游笑着摇头道:“还没呢。”   方三青偷偷瞧了眼吴虞离去的方向,咂了砸嘴,“那可得抓紧了。”   徐北游一笑置之。   也许是因为徐北游没有什么太大架子的缘故,方三青也逐渐放松下来,说话多少有些随意,“对了,北游你刚才提到韩先生,他人呢?也在江都?”   提到先生,徐北游脸上多了许多笑意,道:“先生不在江都,在帝都。”   “帝都?”方三青一愣,“在帝都做啥?”   徐北游脸上笑容愈发浓郁,“在帝都做官。”   “多大的官?”方三青一下来了精神,他听寨子里的老人提起过,韩瑄是在二十年前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徐北游搬到寨子里的,是整个小方寨难得一见的读书人,而且不像是一般人家,刚到这边的时候,气派十足,只是等方三青长大之后,老人殷实的家底已经散去七七八八,没有早年时的风光,办了个私塾,带着十几个孩子读书,勉强糊口。   说来也是好笑,徐北游却是没在那个私塾中读过几天书,虽然识字,但不知礼,整日里就在外头疯玩,要么就是拿着根树枝比比划划,像个野小子。   方三青离开小方寨来到江都后,见了不少世面,这时候便咂摸出不少味道,自己家乡的那个韩先生恐怕不是简单人物,今日听徐北游这么一说,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徐北游轻轻说道:“内阁次辅。”   “内阁次辅是啥官?比知府还大吗?”方三青虽说有点见识,但也就仅仅如此了,知道最大的地方官是布政使,再往上的那些繁复名目,根本弄不清,听这个官名又是“次”又是“辅”的,想来不会太大。   徐北游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这几年也着实见了不少人,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他一眼就将方三青的所想看了个八九不离十,笑道:“当然比知府大,知府是正四品,三司主官是正三品,内阁次辅是正一品。”   正一品!?   方三青感觉自己的心不争气地狠狠跳了几下,差点儿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不就是老百姓常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吗?   难怪徐小子能这么风光,原来老韩头做大官了。   不过现在不能叫老韩头了,应该叫宰相大人。   方三青忽然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韩瑄以前一定是个大官,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丢了官,然后跑到他们那个小寨子住了二十年,现在这是又重新做官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就叫“起复”!   现在韩瑄起复了,徐小子也跟着风光起来,摇身一变成了宰相家的公子。   想到这儿,方三青忍不住羡慕起徐北游的好运气,同时也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去老韩头那里多走几趟?   只是他没有深思,徐北游为何没有跟韩瑄一起去帝都,而是落脚在千里之外的江都。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吴虞回来了,告诉徐北游筵席准备得差不多了。   徐北游起身道:“走,吃饭去。”   然后方三青切切实实见识了一把何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徐北游待客的偏厅到吃饭的膳厅,竟是走了半刻钟。   这座被公孙仲谋精心打造的府邸更是完全诠释了什么叫做巧夺天工。   曲径通幽处又是柳暗花明。   徐北游没有摆出钟鸣鼎食的架势,只是一顿很随意的便饭,口味多以素淡为主,桌上也只有他、吴虞和方三青三人而已。   徐北游坐在中间,方三青刚好对着吴虞,面对这么一位仙子人物,手里是象牙筷子,方三青又紧张起来,几乎要不会使唤手中的筷子。   徐北游笑着劝慰道:“都是自家人,方三哥不要见外。”   方三青赶忙点头应是,低头扒饭。   自从徐北游踏足地仙境界之后,已经有了餐风饮露的辟谷本钱,用饭与否只在两可之间,他随意吃了两口之后,起身道:“我手头还有点事情,师妹你帮我招待方三哥。”   吴虞善解人意道:“师兄你去忙吧,我陪着方三哥便是。”   徐北游笑着拱手向方三青告辞离去。   他当然不全是托辞,韩瑄派人千里迢迢来一趟江都,也不仅仅是为了这点小事,而是另有事情交代,这件小事只是顺带的。   这次韩瑄打算对江南军动手了,而由头就是上次徐北游遇袭。   随着江南道门大败,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也随之落到剑宗的手中,其中就包括天师府和镇魔殿的许多机密。   有了这些东西,再有禹匡的配合,以及重要的人证白玉,父子二人有把握将江南军上下梳理一遍,彻底拔除蓝玉在江南的根基。 第七章 说江南再议后军   事关重大,韩瑄这次特意派来了他的心腹,内阁学士李士奇。   如今大齐内阁的阁员只有四人,按照惯例,内阁阁员满员六人,也就是所谓的三殿三阁,皆授一品大学士,是为文官巅峰。不过偌大一个内阁,横压六部之上,宰执天下,不会仅仅只有几位大学士,在一品大学士之下还设有五品内阁学士,最多可达几十人。   不要小看这个正五品,大学士们决定天下大事,具体去办事的还是这些内阁学士,可谓是位卑权重。   官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出身难入内阁,而进士出身想要登阁拜相,一般而言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入翰林养望,一条便是做内阁学士。   相比起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内阁学士这种手掌实权的美差无疑成了年轻士子们的首选。   故而想要做内阁学士,本事、运气、贵人扶持,缺一不可。   韩瑄远离朝堂多年,原本的心腹党羽早已被蓝玉拔除干净,不过他毕竟是做了几十年次辅的人,随着他东山再起,许多被排挤出庙堂的旧部再次聚拢到韩瑄的身边。   就拿李士奇来说,今年不过而立之年的他与韩瑄并无深交,可他的父亲却是韩瑄的门生,当年也随着韩瑄被逐出庙堂,在官场上,师生之谊丝毫不次于父子之情,所以韩瑄可以放心地用这个“孙辈”人物。   只是如此一来,年龄更小的徐北游反倒比李士奇高出一辈。   两人在徐北游的书房见面,李士奇毕恭毕敬地称呼了一声公子。   这个公子与徐公子不同,去掉了那个姓,便说明是一家人,若是徐北游底下还有兄弟,便要称呼他为大公子,只是韩瑄只有徐北游这一个养子,所以只称呼公子即可。   说起来,皇帝有世袭,世家有世袭,似乎这满天下的官员却没有世袭之说。   其实不然,庙堂之上最重传承,没了父子承继,却有师生承继,老师传给学生,一脉相承。正如宗门内的师徒关系,丝毫不逊色于父子,都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不管蓝玉还是韩瑄,没有那些门生们的支持,又哪里坐得稳如今的位置。   徐北游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自是将李士奇视为自己人,很是客气地称呼为李兄。   每每到了辈分问题上,徐北游就要各论各的,如若不然,他算与当今皇帝萧玄算是平辈,难道去做萧知南的叔叔吗?   客套寒暄之后,李士奇缓缓说道:“按照相爷的意思,江南军那边还是由禹都督出手,我们不要露面,而且此事万万不能付之书梓,毕竟陈琼就是倒在这上面的。”   徐北游点头道:“说到底这还是大都督府的内务,五位左都督的位置还未完全落定,的确不好牵扯太多,这件事,我会亲自面见禹匡与他详谈。”   李士奇若有所指道:“这位禹都督虽然是武人,却也是个雅人。”   徐北游心中一动,笑道:“谢李兄提点。”   雅人,不就是江南士子往来交际的那一套吗。   又言谈了大半个时辰,诸事议定之后,李士奇毕竟是内阁中人,即便有韩瑄的面子,也不好离京太久,婉拒了徐北游留客的提议,匆匆离去。   次日,徐北游邀请禹匡在千金楼一会。   一位是如今在江都如日中天的徐公子,一位手掌军权在湖州一手遮天的后军左都督,两人自然不能像寻常客人一般在楼中私会,而是选择了一座千金楼名下的别院。   早在江南道门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徐北游就效仿师父的做法,专门在千金楼常年包下了一栋别院,按照规矩他还要梳拢一位“粉头”放在院里,徐北游忽然想起上次遇到的苏青奴,便定下了这位清倌人。   青楼也是一个小江湖,在这儿捧高踩低的事情屡见不鲜。   都说行行出状元,哪怕是风尘女子,到了一定高度后也有自己的价位和尊严,寻常男子就算拿着雪花花的白银,也上不得花魁的床榻。   苏青奴作为一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其实是比不上那些当红头牌的,更不能与花魁级别的女子相比,可说来人就是这么个运道,她入了徐北游的法眼,一下子便在千金楼内水涨船高,不知多少女子羡慕得眼红。   青楼女子想要上位,无非依靠三样,姿色、才学和恩客,有的恩客未必有钱,却是有名,若是哪个女子能与他们诗词唱和一番,自然是声名鹊起,要么就是有权有势的恩客,有他们撑腰,怎么都好说。   徐公子便是属于后者,如今他在江都也算是跺跺脚便能震三震的人物,苏青奴有了这尊大靠山,休说是花魁,就是那些富贵老爷们也得看她三分薄面。   以色事人,难以长久,今天当红不假,再过几年就不好说了,最好的结果还是安安分分地嫁人,哪怕是小妾或者外室。苏青奴被徐北游梳拢之后,便不再接客,甚至不算是千金楼的人,虽然不能算是徐北游的外室,但在外人看来,苏青奴算是在这一行当里熬出了头,下半辈子有了依靠。   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徐北游包下别院后,极少会来这儿,也不拘束苏青奴,苏青奴独自一人在这段时间里倒是过得优哉游哉,不用给谁摆笑脸,不用往来送迎,想要几时起便几时起,不想弹琴便可不弹琴,正是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徐北游来得时候,苏青奴刚刚睡醒不久,正坐在妆台前睡眼惺忪地怔怔出神。   徐北游制止了几名丫鬟想要出声提醒的意图,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眼神清澈地欣赏着这个女子。   苏青奴是个娴熟婉约的女子,难得的是出身于千金楼却无风尘气,大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满腹学识和一手琴艺更让徐北游记忆犹新。   此时的她多了几分慵懒随意,与平时大不相同。   懒散怕梳妆,容颜多卓约。   散挽一窝丝,未曾戴步摇。   不挂素比甲,贴身小袄缚。   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   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   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不管如何打扮,总是别有一番风采,正如一位江南名士诗中所言那般,淡妆浓抹总相宜。   正在出神的苏青奴猛然发现铜镜中竟是多了一个人的身影,转过身来看到徐北游后,下意识地伸手挡住胸前从宽松领口处露出的旖旎风景。   不过她转瞬就想起自己如今应该算是徐公子的人了,脸色微红,略有踌躇要不要放下护在胸前的胳膊。   徐北游笑了笑,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轻声道:“我约了位贵客,待会儿就过来,你赶紧收拾下。”   说罢他便转身出去,没有再多看苏青奴一眼。   苏青奴松了一口气,可心底又有点难言的失落。 第八章 定后军同处一船   万丈红尘,容不得有逍遥之人。   只要身在红尘之中,任凭你是庙堂公卿,还是地仙高人,都难免要沾泥带水。   徐北游晋升了地仙境界,不代表他可以为所欲为,他还是要依照着规矩做事。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不能得意忘形,须知爬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惨。   徐北游独坐在客厅中等待,把玩着一只造型别致的水晶酒杯,这次见禹匡,多少有点有求于人的意思,毕竟禹匡是军权在握的一军都督,其重量绝非寻常官员将领可比,若是能将禹匡完全拉上他们的大船,那么无论是先生的庙堂谋划,还是他的江都开阖,都大有裨益。   所以这次是由他亲自来见禹匡面谈,整体大方向上不会有错,因为禹匡是齐王萧白的人,韩瑄是当今天子的人,而萧白无论如何也不会站到自己父亲的对立面去,双方存在结盟的基础,事实上也有实质性的结盟,只是有点浅尝辄止的意思,这次则是要通过江南之事进一步深入结盟。   韩瑄要对抗扎根庙堂一甲子的蓝玉,单凭一己之力无疑是痴人说梦,哪怕有皇帝在背后支持也是如此,所以他不但对徐北游和萧知南之事乐见其成,而且还将目光转向了萧氏诸王。   魏王萧瑾不敢奢望,那么齐王萧白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在徐北游沉思的这功夫,盛装打扮的苏青奴来到客厅,脸上的倦容已经一扫而空,神采奕奕,光彩照人。   徐北游只觉得眼前一亮,若是将女子按照九品中正制分出个品级,才貌双全萧知南算是正一品,才情稍逊的吴虞有从一品,那么此刻的苏青奴有满腹才学作支撑,大约能评个正二品。   不过徐北游从未想着将眼前的女子怎样,他将女子安置在这儿,更多还是为了欣赏,就像精致花瓶一般赏心悦目。   徐北游伸手示意苏青奴入座。   待她坐下之后,徐北游开门见山道:“青奴,你知道规矩。”   苏青奴乖巧道:“公子放心,奴婢一定不会乱说什么。”   徐北游点点头,“待会儿你让厨房随便做几个小菜,然后把我存在这儿的那坛状元红搬出来,状元二字,听着就吉利。”   苏青奴点头记下。   她偷偷望了徐北游一眼,一直有些疑惑,徐北游为什么从来不在她这过夜?甚至很少来她这儿,偶尔来几次也不过是像今日这般待客,难道是嫌弃她脏?先不说她作为清倌人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若真是嫌弃,又何必梳拢她?   难道是瞧不上她?苏青奴也曾听说徐北游的府中有位“虞美人”,国色天香,被好事之徒称作是江都第一美人,可她久在欢场,自然知道男人的德行,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不管女子任何绝色,男人看久了都会腻烦。   难不成这位徐公子真是位正人君子?   苏青奴在心底里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着实有些可笑了。   徐北游想了想,接着说道:“对了,今天来的这位贵客,是位好风雅的,你准备一下,待会儿演奏一曲,至于曲目,你自己斟酌便是。”   苏青奴嗯了一声,起身去吩咐丫鬟。   别看这儿只是一处不算太大的别院,远不能与东湖别院相比,但里头丫鬟、仆役、厨子、护卫、婆子林林总总能有五六十号人,苏青奴便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   徐北游开始闭目养神。   大约黄昏时分,禹匡来到别院。   徐北游亲自把他迎进正厅,一番寒暄客套之后,上桌用膳。   一张圆桌,只有三个人,除了徐北游和禹匡,就只有苏青奴作陪。   徐北游介绍道:“青奴可是位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满腹学识,依我看来,未必就比外头那些士子差了,只是可惜生就女子身。”   苏青奴柔柔一笑,伸手给禹匡斟满一杯花雕酒。   禹匡端起酒杯,问道:“最近读了什么书?”   苏青奴轻声回答道:“正在读道典中的仙传道史。”   禹匡哦了一声,打趣道:“读那个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要去道门做女冠不成?”   徐北游笑道:“江南道门之事后,我从道术坊中得了一整套道典,留着也是无用,便搬到了这儿,权作给青奴解闷。”   禹匡将杯中之酒饮尽,笑道:“倒是忘了恭喜你,拔除道术坊这根眼中钉,这可是件大喜事。”   徐北游摇头苦笑道:“只要道门一日尚在,再拔出几个道术坊也是无用,如今道门内乱,他们无暇顾及江南,可内乱终究有完结的那一天,那就是道门向我们讨债的时候了。”   禹匡微微一顿,没有急着说话。   徐北游冲苏青奴用了个眼色。   苏青奴点点头,起身走到一旁的瑶琴后,开始轻轻抚琴。   她最拿手的曲子有两首,分别是凤求凰和广陵散,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选定了广陵散。   琴声响起之后,不见绵绵婉转之情,倒有铮铮铿锵之意。   禹匡看了徐北游一眼。   徐北游面无表情,专心听琴。   禹匡弯曲手指,一下一下叩响桌面,声音清脆,刚好应和琴声。   道门这些年一家独大,树敌众多,剑宗、白莲教、闻香教、佛门,甚至还有玄教的影子,这么多宗门联手对付一个江南道门,其实并不出人意料,道术坊失守也在情理之中。   拿下道术坊简单,难的是如何应对道门的反击。   道门曾经定下千年大计,用了数代人的蛰伏才换来今日的登临天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一句空话。   一曲广陵散结束,敲击桌面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禹匡赞叹道:“好一曲广陵散,好一曲浩然长存。”   徐北游微笑道:“青奴,你先下去。”   苏青奴抱起瑶琴蹲身一礼,然后往外行去。   徐北游正襟危坐,亲自端起酒壶把禹匡面前的酒杯再度斟满,轻声开口道:“江南道门的事情已经清楚了,有天师府的人参与其中。”   当徐北游说到天师府的时候,正要端起酒杯的禹匡停顿了一下,沉吟道:“天师府,看来镇魔殿是真的翻不了身了。”   徐北游摇头道:“那也未必,不过道门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湖州那边却是不能再拖了。”   禹匡似乎早就料到徐北游会有此一说,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老爷子的意思?”   徐北游略微犹豫了下,道:“都有,主要还是先生的意思。”   禹匡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   徐北游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过犹不及。   接下来两人将整整一坛状元红喝完,大概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徐北游和禹匡再没有提起半点正事,只是谈论各种天南海北的趣闻。   只是在最后禹匡要告辞的时候,徐北游才语带双关道:“有劳禹都督了。”   禹匡笑着点了点头。   言两语之间,江南形势便被大体定下。   这便是韩瑄和徐北游父子二人的手腕。 第九章 帝后二人并肩行   暑气渐重的夜色中,一对夫妇并肩走在万籁俱静是深宫中。   在一座燃着夜灯的宫殿前,男子停下脚步注视宫殿良久,轻声感慨道:“从世子到王太子,再到皇太子,朕只用了五年的时间,成为大齐太子的那一年,朕五岁,当时就是在这儿被加封太子。”   一个“朕”字,道明了这对夫妇的身份。   大齐皇帝萧玄,徐皇后。   萧玄接着说道:“再从太子到皇帝,朕等了三十年,三十五岁那年,朕从先帝的手中接过了万里江山。”   他感慨道:“现在是承平二十二年,朕已经五十七岁,马上就是花甲老人了。”   萧玄看着容颜并无太多老态的妻子,笑道:“你比朕小三岁,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瞧着却像是三十多岁似的。”   母仪天下的徐皇后轻声道:“老太妃等人年过八旬,瞧着倒像是二十多岁,臣妾与她们相比差远了。”   萧玄怔了一下,叹息道:“秦穆绵,这是母后心头的一根刺,也是父皇的一根刺,父皇当年留下遗诏,让朕以太妃之礼尊她,母后没有多说什么,朕也不好忤逆父皇。对了,听说最近江南很热闹,你知道吗?”   “臣妾也有所耳闻。”徐皇后点头道:“听说道门吃了个大亏。”   萧玄笑了笑,“道术坊易主了。”   徐皇后毕竟是深宫妇人,对于千里之外的江南并不如何关心,此时从自己丈夫口中听闻此言,不由略感惊讶,道:“当年傅尘作乱刺杀先帝,先帝便是藏于道术坊中才躲过一劫,道术坊竟然被人攻破了?”   大齐皇帝重新迈动脚步,淡然道:“道门犯众怒太久了,这次道门乱象渐生,被道门欺压许久的其他宗门自然要趁势而动。”   徐皇后轻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两人做了近四十年夫妻,徐皇后自然很了解自己的丈夫。   萧玄不是萧煜,萧煜是打天下的皇帝,从亲手绞死红娘子开始,他满身鲜血、踩着尸骨、听着马蹄声,一步步走到这个绝顶位置。   十八楼境界的傅尘死了。   在世神仙上官仙尘也死了。   凡是拦路的人都死了,死在萧煜的天子剑下。   所以萧煜在世时,蓝玉与韩瑄从未有党争之说,林寒蛰伏草原,萧瑾三十年不曾踏足中原一步,甚至道门掌教秋叶也是枯坐玄都数十年。   可萧煜不在之后,立刻爆发了蓝韩党争,林寒蠢蠢欲动,萧瑾更是自立一方,最后秋叶离开都天峰,斩杀剑宗宗主公孙仲谋。   她既然嫁入了萧家,便是萧家的人,凡事考虑,也总要从萧氏出发。   此时的天家萧氏,看似坐拥天下风光无比,实则内忧外患。   萧玄虽然是皇帝之尊,但四个心腹大患仍是让他不得自在。   庙堂上的蓝玉、天南的道门、魏国的萧瑾、草原的林寒,这四家之间暗地里多有往来,若是真能联起手来,未必不能让大齐天翻地覆。   每每想到这儿,徐皇后都要背生寒意。   关键还是在于道门,若是道门被打压下去,其他三家都不成什么气候。   可打压道门,又是谈何容易?君不见当年的大郑就是极力排斥道门,最后落得一个国灭下场。   边观史书,二代而亡的例子比比皆是。   萧玄似是感受到了妻子的不安,主动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也要一件一件地做,这次道门内乱是个机会,如果能让道门就此元气大伤,那么许多事情便要好做许多。”   徐皇后点点头。   萧玄没有松开手,拉着妻子缓缓前行,轻声道:“朕知道自己的短处,比不得先帝,所以朕早早就将齐王送到魏禁的麾下磨砺,齐王也没辜负朕的期望,这些年来做得不错,你也知道,先帝在登基称帝之前,便是受封齐王,朕把这个王号给了他,便是要告诉他,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   徐皇后还是点头。   她虽然是一国之母,但仍是不能摆脱许多窠臼,自古母以子贵,她难免要更看重儿子一些,也许她对待萧知南有许多偏颇之处,但是对待萧白却是无可指摘。   换句话来说,萧白才是她的命根子,与儿子比起来,无论是女儿,还是娘家,甚至是丈夫,都远远不如。   她知道,今日丈夫之所以对她说这番话,便是要安她的心。   萧玄接着说道:“天底下从来没有百年的帝王,朕早晚都要退下来,到时齐王继位,你就是太后。”   徐皇后面色苍白。   萧玄望着她,轻声道:“端木家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了,免得惹上一身腥臊。”   “嗯。”徐皇后柔柔应了一声。   萧玄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担忧徐仪撑不起偌大一个西河郡王府,可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能帮他到几时?即便朕不在意,有林家的前车之鉴,齐王又会怎么想?”   徐皇后无奈叹息一声。   儿子萧白是她的软肋,丈夫说得不错,草原汗王林寒其实也不是外人,正是丈夫的亲舅舅,可就是这个亲舅舅一直对外甥的江山虎视眈眈,自己若是一手扶持起一个徐家,日后儿子又会如何想?又会如何看待她这个做母亲的?   夫家和娘家,终究要做出个取舍。   女子,无论如何尊贵,嫁人生子之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   夫妇两人不知不觉来到宫城的边缘,索性登上城楼,眺望着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的帝都城。   徐皇后忽然说道:“知南的婚事,陛下这个做父亲的也该上点心了。”   萧玄淡笑道:“你这个做母亲的很上心,朕这个做父亲的就自然就可以偷会懒。”   徐皇后白了他一眼,“臣妾上心又有什么用?那丫头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在这件事上,不会听我这个母后的,听说在江南与一个姓徐的年轻人纠扯不清,像什么话?”   萧玄略微敛去笑意,沉声道:“朕知道那个年轻人,韩阁老的养子,公孙仲谋的传人,单以身份而论,配我们家知南也够了。”   徐皇后蹙眉道:“韩家不是世家,公孙仲谋已经走了,若是韩阁老也走了,他又凭什么配得上我们知南?”   萧玄转投看了她一眼,“凭什么,自然是凭他自己。”   徐皇后有些气苦,不过对丈夫这种云遮雾绕的说话习惯却没什么办法,只能无奈道:“不管怎么说,陛下总要心中有数才是。”   萧玄伸出一只手,手掌翻覆,仿佛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手中,“我们萧家的女儿,不嫁庸人。” 第十章 家家都有难念经   天家无亲,天家也没什么秘密可言。   正如徐皇后很容易就能知道萧知南与徐北游的书信往来一般,萧知南在第二天就知道了帝后二人在城楼上的谈话。   不过萧知南心中明白,这是父皇故意做出的姿态,如果他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肯定什么也不知道。   尤其是那句“萧家女儿不嫁庸人”,更是让萧知南觉得这是父皇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诚然,自立朝以来,萧家总共出了四位公主,除了大长公主萧茹早早病故之外,其他两位公主所嫁之人都非寻常人物,后建国主完颜北月不必多说,郑哀帝秦显再怎么不济也是皇帝之尊。   现在轮到萧知南了,即使她不用像两位长辈那样走联姻的老路,但也绝不能随意嫁个什么人。   萧知南抱着白猫斑斓赤脚走在木质地板上,地板下是用一根根木柱撑起,与地基隔开大约三尺的距离,走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一声声鼓点。   这条廊道是按照公主殿下的意思刚刚修建完成不久,每半个时辰都会用清水冲洗一次,走在上面,脚底沁凉。   廊道尽头是公主殿下的书房,自她从江南返回帝都之后,便将自己的书房搬到了这里,周围种着紫竹林,有点曲径通幽的意思。   书房内也是与廊道如出一辙,可以不着鞋袜。   来到书房后,萧知南坐到书桌后面,斑斓很自觉地跳到一旁。   她揉了揉额头,开始慢慢梳理这段时间的变化。   先是道门内乱,首徒之争愈演愈烈。   继而是江都之变,在张召奴孤身入江都之后,江都局势日益紧张。   尤其是徐北游遭受一次袭杀之后,更是让两大阵营的对立浮出水面,谁也没想到徐北游竟是有如此魄力,先后邀请佛门龙王和慕容玄阴前往江都,攻破道术坊,驱逐杜海潺,同时诱杀了昆山宗主张召奴。   在此期间,徐北游踏足地仙境界。   再就是庙堂之争的延续,看上去像个古板老学究的韩瑄第二出手,仍旧是江南军,上次是左都督陈琼,这次是右都督柳繁,他与天师府左章柏勾结的事情被翻了出来,已经被暗卫府缉拿回京,唯一幸存的那位右都督则是完全放权,使得禹匡独揽军权。   毫无疑问,禹匡已经上了韩阁老的大船,而徐北游也是这条船上的人,从父皇的态度转变上就能看出一二。   只是有得就有失,端木家那边怕是要倒向蓝玉。   不过对于萧知南来说,这算是个不错的好消息,一旦端木睿晟上了蓝玉的船,那么端木玉无论如何也没法再奢求迎娶一位公主殿下。   萧知南轻叹一声。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天家也不例外。   各家都有相对应的苦处。   小门小户会为了几两银子发愁,高门大户也会为了仕途忧虑。   天家萧氏亦是如此。   天下是谁的?   往大了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往小了说,天下是萧家的天下。   这是萧知南从懂事起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天下,如果将它视作一件物品,那么这件物品已是经历了许多个主人,为了争夺它,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性命。   它的上个主人姓秦,萧家从秦家手中夺得天下,不过是一甲子的事情。   现在萧家难念的经就是如何守住这个天下,其他诸如萧知南的婚事,庙堂上的纷争,说到底都是为了念好这本经。   萧知南作为萧家的一员,无法彻底置身事外。   萧知南的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若是萧家人能够团结一致倒也还好,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包括她萧知南也不例外,所谓萧氏诸王,一个“诸”字便可见一斑。   旁宗除了一个萧摩诃,其他人基本就指望不上。   嫡宗中倒是没有干吃白饭的废物,可也正因为太过杰出的缘故,争斗不止,抛开萧白和萧隶之争不提,还有一位足以跟父皇掰一掰手腕的魏王萧瑾。   还有那帮子外戚。   两代皇后便有两家外戚。   如今的徐家还不成气候,可林家却是雄踞草原多年的汗王之尊,早在萧家还没有夺得天下之前,林家就已经是草原上的雄鹰,甚至当初皇祖父能入主中都,也是借了妻族之力。 寶 書 網 ω w W . B à o S H μ 7 . c ò M   自从皇祖父和皇祖母相继故去之后,林寒便一日比一日骄横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对中原的野心。   他与蓝玉一般,都是先帝跟前的老人,如今都呈现出尾大不掉之势,如同沉疴顽疾,又能如何?   国事艰难啊。   萧知南靠在椅背上,怔怔出神。   过了一会儿,她自嘲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想这些作甚?”   想到嫁人,她不由得想起了远在江都的徐北游。   从两人在承平二十年的第一见面到现在,刚好过去了两年的时间。   在这两年时间中,徐北游从一个一文不名的西北“土包子”,成长为名震江都的徐公子。   当真是如梦一般离奇。   若是能再给他两年,他能走到什么地步?   名满整个江南的徐公子?亦或者是剑宗宗主?   平心而论,徐北游给了她一个莫大的惊喜,而且这个惊喜还有继续放大的倾向。   初见他时,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却还不能让她感兴趣,更不能让她去好奇深究,甚至在心底留下痕迹。毕竟世上的优秀男子实在太多太多了,徐北游就像森林中的一棵茁茁青木,纵然有些许不同之处,总归还是要泯然于莽莽森林之中。   可这棵有些许不同之处的茁茁青木非但没有泯然于莽莽森林之中,反而有了木秀于林的架势。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几次狂风暴雨都没能吹倒这棵顽强的小树,反而让它愈发粗壮,深深扎根于江南那方沃土。   萧知南不得不承认,她第一次有些看走眼,但又有些自得,她第二次没有再看走眼,紧紧地把握住了徐北游。   萧知南见识过许多优秀男子不假,可她与那些男子没有产生太多交集,相比起史书上那些声名狼藉的权势公主们,她很是洁身自好,从不去做出格的事情。   在所谓感情二字上,她也同样懵懂笨拙,只是她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   萧知南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江南那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随着徐北游水涨船高,肯定不乏有女子到贴上去,他会不会经受不知诱惑?   男人可都是偷腥的猫儿啊。 第十一章 情字初起复又死   徐北游当然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胡乱勾搭女子。   如今的他很忙,真的很忙。   三位老佛爷退居幕后,许多事情就要他顶上来,现在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三个女人都把他视作自家人,那么他不单单是要扛起剑宗的担子,还要兼顾着另外两家。   当年公孙仲谋曾经做过这份差事,徐北游不知道当初师父的感受是什么,但他现在就只有一个感觉,烦,不胜其烦的烦。   刚刚送走禹匡不久,底下的人就过来禀报,说有几个外来的官宦子弟和本地的世家子因为争风吃醋在千金楼大打出手,罗夫人不在,还请徐公子做主,徐北游能怎么办,只能去居中调停,各打五十大板,若是遇到愣头青,还要整治一番,然后家中长辈过来领人。   第二天,多宝阁的掌柜又来禀报,说有几条从北边来的过江强龙想要强买强卖,里头有一位人仙境界的高手,很是扎手,于是徐北游又要亲自过去一趟,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强龙压不了地头蛇。   过不了几天,几名江南道门余孽又在闹事,烧了白莲教的几座码头仓库,徐北游自然又要给底下的人下令,注意清缴江南道门余孽,万不可马虎大意云云。   除此之外,徐北游还要关注江南军那边的动态,偶尔也要与谢苏卿等江南世家应酬一番,同时还得每天拿出六个时辰的时间来巩固自身修为,从头开始修炼无生剑气,以期早日达到阴阳调和的境界,有时还要去东湖别院看望师母,顺带指点两位师妹李青莲和吴虞的修炼。   徐北游把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部拿出来都不够用,哪里还有心思去撩拨女子。   可没办法,再烦也得硬着头皮去做。   现在徐北游还没到安享太平的时候。   徐北游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以后,吴虞来告诉他,通过方三青,他的另外几个西北同乡也已经被找到,徐北游顺势说就在天香楼设宴,然后再给他们找点差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民以食为天,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吃都是头等大事,凡事都离不开一个吃字,徐北游既然要做一回好人,自然不能少了这个关键环节。   若是在自己府中设宴,规格更高,不过单从吃的角度来说,还是天香楼的味道更好,徐北游不愿意让几个同乡在这方面失望,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天香楼。   徐北游的同乡加上方三青也只有三个人,不过已经很惊人了,许多小村小寨几十年也未见得有人会走出去,实在是小方寨太过贫苦,养不活这么多年年轻人,只能背井离乡,有人在江都站稳了脚跟,便会招呼其他同乡一起过来。   方大洪比方三青大上几岁,也更早来到江都,如今算是混出点人模样,靠一膀子力气、狠劲和胆量,在赌坊里做了个小管事,每月能有四钱银子,也有个寡妇相好,小日子还算不错。   这次听方三青说了徐北游的事情,知道徐小子发达了,心里很是激动,盘算着若是徐小子能帮自己一把,今年就能买下那间要十余两银子的小房子,然后就能把李寡妇光明正大地娶回家,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   吴虞安排了两个管事去接人,虽然没用徐北游的马车,但仍旧是让方大洪狠狠开了眼界,而赌坊里大管事看到这辆马车后的震惊神情,更是让方大洪暗自得意了一把,虽然他不知道徐小子的马车为什么会挂着一个“张”字,但却知道这个张家的厉害,他曾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江都城里最厉害的三家,就是唐、秦、张三家。   看大管事的态度,他可以断定,这个“张”八成就是那个可以在江都城里呼风唤雨的张家。   乖乖,徐小子真是发达了,竟然能跟这样的大人物说上话,这是多大的体面!   虽说在小方寨时,两人的关系未见得有多好,可到了此时此刻,方大洪只剩下满心的自豪,不管徐小子如何发达,终究是从小方寨中走出来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徐北游很满意吴虞的安排,这位师妹不愧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又做过烟雨楼的首徒,待人接物很有一套,凡事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着实让他省了不少心。   这次徐北游在天香楼的二楼要了个雅间,没照顾自己的口味,而是要了一水的各类肉食,以己推人,他在小方寨的时候,有了银子后也是想要吃肉,而不是什么讲究茹素,这次便索性让他们一次吃个够。   吴虞亲自领着三人走进天香楼,虽然方三青认得吴虞,但方大洪二人却是不认识吴虞,见到面容几无瑕疵的吴虞后,顿时惊为天人,甚至不敢直视。   方大洪心中艳羡无比,徐北游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无比,自己这辈子是不要奢望这样的女子了,即便人家瞎了眼愿意垂青下嫁,他也没那个本事守住这样的媳妇,那些贵人们巧取豪夺起来,家破人亡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这可不是无的放矢,他曾经见过一位世家公子为了夺人妻女,不但让那户殷实人家倾家荡产,最后还将那家的男主人扔进了大牢。   红颜祸水啊。   徐北游早已等候在天香楼,见人到齐之后,示意伙计开始上菜。   除了方大洪和方三青,还有一个叫方正心,比徐北游还要小几岁,自小跟着韩瑄读了几年书,这个名字也是韩瑄帮他取的,属于在寨子里与徐北游关系不错的寥寥几人之一。   方正心坐在徐北游的右手旁,见到这个应该算是同出韩先生门下的同乡如今已经是大变模样,换上了丝绸质地的锦绣华服,镶玉的鞋子,金线滚边的玉带,腰上缀着的上等紫玉玉佩,手指上的硕大扳指,发髻上紫金色的头冠,虽然不知怎么白了头,但满身的富贵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还有,那位坐在徐北游左手边的仙子。   韩瑄曾经说方正心是个读书种子,方正心也不曾辜负韩瑄的期望,的确聪敏异常,读书多了,渐有文人风骨,于他而言,徐北游有权有势不算什么,毕竟亚圣曾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可那个女子却让他那份所谓的读书人骨气眨眼间灰飞烟灭,继而开始自惭形秽。   方正心在这个天人一般的女子面前紧张地说不出话,可那个女子却对徐北游巧笑倩兮,完全是一副唯他是从的模样,这让还是个少年的方正心第一次体会到了难言苦处。   情字刚起,转眼即死。   当徐北游转头对吴虞轻声细语时,他忽然有了一分明悟。   有权有势才能拥有这样的女子。   腹中学识再多,又有何用?   难怪历代读书人都要将满腹学识货于帝王家。 第十二章 公门修行大不易   徐北游并未说自己在江都城如何如何,只是问了三人如今在江都城里的近况,然后又聊了聊当初在小方寨中的往事,吴虞陪在徐北游身旁,不多说一句话,将温婉贤淑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说着说着便谈到了出仕为官的话题上,其实方三青和方大洪都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是方正心萌生了这个念头,而且在他得知韩瑄到帝都做了大官之后,这个念头更是如野草一般疯狂生长,难以遏制。   名正心未必真能正心。   徐北游笑了笑,“我不是官场中人,官场上的事情不太懂,不过我这位师妹可是官家千金,自小耳濡目染,就让她给你解惑吧。”   今天的吴虞一身素色长裙,腰间一条白色缎带,绣着青莲朵朵的白色绣鞋,除了一副雕琢成梅花状的玉石耳坠,再无其他头面首饰,只是以一支玉簪束起三千青丝,素净端庄,凛然不可侵犯。   听闻徐北游此言,吴虞笑了笑,大大方方道:“师兄谬赞。”   方正心不敢去看吴虞,反倒是方三青开口问道:“吴姑娘的爹是多大的官?比知府老爷大吗?”   徐北游笑道:“自然要比知府大,三司衙门听说过没有?吴伯父可是齐州布政使,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一旁埋头吃饭的方大洪吓了一跳,他不是方三青,深知三司衙门的的厉害之处,虽说不知道布政使具体是管什么的,可既然是三司衙门的人,那肯定是天大的人物。   想到这儿,他愈发认定吴虞和徐北游关系不一般,要不然一个堂堂布政使千金凭啥跟在你身边?   于是他望向徐北游的目光中敬畏更重,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能娶布政使的千金,你说如今的徐北游是个什么身份?   百姓就是这样,怕官几乎是怕到了骨子里,你跟他们说什么剑宗道门,他们不明就里,可你跟他说朝廷衙门,那就立竿见影。   吴虞悄悄瞪了徐北游一眼,责怪他说出自己的家世,然后望向方正心,温婉道:“当朝蓝相爷曾经说过,天底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做官,倘使这人连官都不会做,那就太不中用了。此言值得商榷,家父以为,最容易的事莫过于做官,但要做大官,官越大,就越容易做,小官却相反,越小越难做。”   方正心眼神一亮,这个说法倒是别具一格,让他颇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吴虞接着说道:“想要出仕为官,一般要先考取功名,抛开国子监的监生不提,先要在州学岁考中取得生员身份,也就是所谓的秀才,然后才能参加乡试,若是得中乡试,便是举人,可以参加会试。”   “会试是由礼部主持,又称礼闱。于乡试的第二年举行,考期在二月,故称春闱。会试分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主考官称总裁,又称座主或座师。考中的称贡士,俗称出贡,别称明经,第一名称会元。”   “殿试在会试后当年举行,时间是三月初一。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只考时务策一道,应试者为贡士,贡士在殿试中均不落榜,只是由皇帝重新安排名次。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录取分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称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一、二、三甲通称进士,进士榜称甲榜,用黄纸书写,故称金榜,所谓金榜题名便是得中进士之意。”   “乡试第一名叫解元,会试第一名叫会元,加上殿试一甲第一名的状元,合称三元。连中三元者,放眼古今也是屈指可数。”   徐北游笑问吴虞了解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想要去做个女状元,吴虞难得开玩笑,恨不为男儿身。   方正心忍不住问道:“中了状元是不是就能做宰相了?”   吴虞笑着摇头道:“还差得远呢,殿试之后,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或是内阁学士,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余进士经过考试合格者,叫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考试合格者,分别授予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等职,或以知县优先委用,称为散馆。庶吉士出身的人升迁很快,自太平三年以后,朝廷便形成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局面。”   方正心咋舌道:“金榜题名也不过是一个知县,那什么时候才能登阁拜相?”   吴虞道:“知县为正七品,若是一任知县连续三年考评中上,便能擢升为从六品,以此类推,即便是一路畅通无阻,你想爬到正一品也要三十六年的时间,若是算你二十岁得中进士,那便是五十六岁。”   徐北游忍不住感慨道:“公门修行比起成就地仙还要难上三分啊。”   吴虞见方正心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忍不住泼冷水道:“宦海起伏,有起就有落,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就老死在知县任上,蹉跎一生。六品到五品,四品到三品,二品到一品,都是门槛,不知道多少公门中人卡在门槛上,除非遇上庙堂贵人,否则就会寸步难行,终生不得寸进。若是得罪了人,或是站错了位置,不但官位难保,说不定还要连累全家遭殃。”   方正心回过神来,也不知有没有将吴虞的话听进去,问道:“吴姐姐,为什么你要说爬上一品?”   吴虞笑道:“官路崎岖,又有几个人能走得上去?既然走不上去,就只能爬上去了。”   少年恍然大悟,然后连连感叹道:“今日听吴姐姐一番话,胜读十年书。”   一顿饭吃下来,也算是尽兴,徐北游稍稍暗示了一下,会帮他们一把,除了方正心外,方大洪和方三青都很满意这个结果,走出天香楼的时候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毕竟有这么个权贵老乡,自然底气十足。   徐北游让吴虞去送方三青和方大洪,然后看着给两人安排个合适的差事,毕竟帮急不帮穷,这也算是仁至义尽。   徐北游独自留下了方正心,温声道:“你想做官,想要出人头地,是好事。不过我们寒门子弟比起有长辈照拂的世家子弟,所付出的艰辛必然要多出几倍甚至十几倍,世道就是如此,你不要去怨天尤人,也不要愤世嫉俗。那些世家子弟不是瞧不起我们吗?没关系,连中三元给他们看看,谁说寒门无贵子?”   方正心重重点了点头。   徐北游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读书,想要借什么书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便是,我若不在,找你吴姐姐也是一样。”   方正心忽然低声问道:“北游哥,你现在算是出人头地了吗?”   徐北游一怔,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算是吧。” 第十三章 女子相妒说女子   吴虞不敢说自己见多识广,但自付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自从结识徐北游以来,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徐北游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在齐州时,徐北游是一个自己身陷险境还能仗义出手救人的人。   到了江都,他又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甚至是不择手段的人。   一面大善,一面大奸,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让吴虞摸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真性情,是内心本善而不得不杀伐果断?还是内心本恶却偶尔发了一次善心?   吴虞没敢深思下去,只是心底里还是愿意往大善的那一面靠拢。   送走方正心后,吴虞和徐北游一道登上马车,徐北游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上闭目养神,吴虞靠着车窗,拉起一道缝隙望着外面匆匆而过的街景。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后,徐北游开口道:“师妹,你是不是想问,如果没有先生的意思,我是不是一辈子也不会与他们再发生什么交集?”   吴虞怔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   徐北游道:“如果没有先生的意思,我的确不想再见他们,放在几个月前,我自身尚且难保,哪里又能顾及他们,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他们,相见倒不如不见。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觉得帮他们几个一把有什么意义,不是我薄情,而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吴虞细细品味最后八个字,没有说话。   徐北游接着说道:“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可真要富贵了,又觉得这事挺没意思的。我以前一直想要出人头地,真正走到这一步后,却发现想要光耀门楣都找不到家门,再者说了,也未必就是光耀门楣。”   “我娘曾经对我说过,人生在世,总要怀有一分慈悲心肠,对人对己,都不是坏事。”吴虞皱眉道,她有点想不明白徐北游为何会如此消极,她更想不明白如今的江都还有谁能让这位师兄如临大敌。   徐北游沉吟了下,缓缓道:“师妹,我不妨与你说些本不该说的话,我前不久刚刚与江南军左都督禹匡见了一面,然后在江南军中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倒下了一个叫柳繁的右都督,这个柳繁是蓝玉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蓝玉,当朝首辅蓝相爷?”吴虞压抑不住脸上的惊讶之色。   徐北游点点头,“就是蓝玉,我们动了他的人,这位坐镇庙堂一甲子的首辅大人不会无动于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以雷霆手段,对此我和禹匡都有所准备,不过真要较量起来,我肯定无暇估计他人。”   “蓝玉。”吴虞感慨一声。她出身于官宦之家,自然明白蓝玉二字中所蕴含的重量,她父亲吴永就对这位老首辅颇为推崇,认为他功在社稷,私德无亏,唯一过失只是把持权柄,成为让皇帝也要忌惮三分的权相。   徐北游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全江都都知道我是韩阁老的养子,整个庙堂都知道蓝相爷和韩阁老是死对头,你说蓝相爷会轻易放过我吗?”   吴虞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联想到了与蓝玉敌对的可怕后果,正色问道:“师兄有何打算?”   徐北游笑了笑,“没什么打算,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吴虞白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既然徐北游不想说,再问也是徒增尴尬。   徐北游有一瞬间的恍惚。   平心而论,他见过的女子着实不少了,他曾在心底偷偷将自己所见过的女子划分品级,一品最高,九品最低。   能算是一品的不多,唯有四人而已,师母张雪瑶,秦姨秦穆绵,大齐公主萧知南,再有就是眼前的吴虞。   前二者暂且不说,毕竟在年轻时曾经被列为四大美人之二,后两者中,单以相貌姿容而论,吴虞和萧知南不分上下,甚至吴虞还稍有胜之,只是在才情上稍逊萧知南而已,若非如此,也不会让见惯了美人的赵廷湖直接动手抢人。   刚才那一眼,妩媚天然,徐北游甚至在想,若是让吴虞去了玄教,恐怕又是一位让无数男子竞折腰的玄教圣女。   吴虞被徐北游直直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就在她有些羞恼的时候,徐北游终于回过神来,歉意一笑,道:“师妹你好像有些害怕蓝玉。”   “谈不上怕,如今我已经是剑宗的人,自然要以师兄唯马首是瞻,只是我有点担心会连累父亲,毕竟家父身在庙堂官场。”吴虞摇头道。   徐北游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宦海凶险,堂堂的后军左都督陈琼也是说倒就倒了,其他人也不例外,谁都不敢把话说死了。   两人有了片刻的沉默之后,吴虞转开了话题:“听说你与那位公主殿下关系很好?”   徐北游愣了一下,点头承认。   吴虞好奇问道:“公主殿下是不是很国色天香?”   徐北游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心却稍稍提了起来。   好在吴虞没有问出“我们两个谁更好看”这样的问题,而是轻淡问道:“师兄想做驸马?”   徐北游自嘲道:“想做驸马的多了,还是看皇帝陛下的意思。”   吴虞哦了一声,刚刚的小妩媚消失不见,面容平静道:“那就是想了。”   徐北游脸色略微尴尬道:“哪个男人不想。”   吴虞就那么看着徐北游,接着问道:“师兄是因为她的相貌?还是因为她的公主身份?”   徐北游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道:“两者兼而有之吧,除此之外,我也很喜欢她这个人。”   吴虞扭过脸去,望着窗外,“师兄眼光不错呢,若是能将那位公主殿下娶回家中,想来是个极佳的助力。”   徐北游笑了笑,没有说话。   文人相轻,女子相妒,这是千百年来未曾变过的老理。   吴虞转过脸来重新看着他,问道:“怎么不说话?”   徐北游叹气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直到马车停下,徐北游才缓缓开口道:“待会儿我要去李师道府上一趟,你就不要等我了。”   吴虞轻轻嗯了一声。   待到徐北游下车走远之后,吴虞才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着公孙府的牌匾良久,低头时,用谁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曾想过,一直在这儿住下去的。” 第十四章 唯女子小人难养   自从徐北游踏足地仙境界之后,他便有了接任剑宗宗主的资格,只不过徐北游觉得以自己地仙三重楼的境界来做剑宗宗主,实在让独步天下的历代剑宗祖师脸上无光,于是便暂时将此事搁置不提,等他突破地仙十重楼后,再作计较。   还有一件事,徐北游已经有了收徒的资格,人选差不多也已经定下,就是李师道的幼子李神通,不过徐北游想要等到他接任宗主大位的时候再一并举行收徒礼,所以只是在名义上认下了这个徒弟,并未大操大办。   在李师道的府中,李神通敬了徐北游一杯茶,又乖乖磕了三个头,这便是定下了师徒名分,徐北游从李师道的府中出来,李师道亲自相送。   李神通偷偷跟在自己父亲身后,已经是花甲年纪的李师道满脸无奈,“神通是老夫老来得子,平日里娇惯坏了,让徐公子见笑。”   徐北游看了眼那小鬼头,笑着说了一句无妨。   李神通的相貌肖似他的父亲李师道,棱角分明,只是比起他的父亲,更多了一分桀骜之气。   黄昏中,徐北游和李师道并肩走了一小段距离,李师道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徐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徐北游在自己的马车前挺下脚步,微笑道:“请讲。”   李师道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幼子,道:“既然犬子已经拜徐公子为师,那我想让他住到公子的府上去,也好便于公子传道授业。”   徐北游略微思量后,朝李神通招了招手。   李神通立马小跑过来,一点也不怕徐北游,大声道:“师父。”   徐北游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愿意跟为师走吗?以后就住在为师那儿。”   李神通想了想,反问道:“吴虞姑姑在吗?”   “在。”徐北游含笑点头道。   李神通小脸一正神色,沉声道:“弟子愿日夜随侍师父身侧,聆听教诲。”   徐北游哑然失笑,李师道一瞪眼,“不许没大没小,没个正形。”   李神通不但不怕自己刚刚拜的师父,也不怕这个老爹,嘻笑道:“哪里就没大没小了。”   徐北游摆手示意李师道不要生气,笑着说道:“我问你,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要练剑?”   李神通想也没想就开口回答道:“我辈剑者,提手中三尺青锋,舒胸中意气,要一剑可挡百万师,要一剑光寒十九州。”   徐北游脸上笑意微微收敛,“大齐十九州,你要一剑光寒,那岂不是独步天下?口气真是不小。”   甚至连少年也算不上的李神通双眼熠熠生辉,朗声道:“上官祖师就做到了。”   徐北游望向李神通,说道:“独步天下,这一点除了上官师祖之外,你的公孙师祖没能做到,为师我也差得很远,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莫要好高骛远,你我师徒二人共勉吧。”   说完之后,徐北游让李师道不用再送,带着李神通登上马车。   回到公孙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府上动静也不大,吴虞没露面,估计正在炼气,只是一个普通管事出来将徐北游迎了进去。   李神通是这儿的熟客了,没少打着见徐北游的幌子来找吴姐姐,当然,现在应该叫吴师姑了。   徐北游对自己这个徒弟多少有点头疼,年纪不大,懂得不少,倒是不招人厌,可管教起来,确实是一大难题。   徐北游让管事退下,带着李神通来到自己的书房。   李神通跟这个师父很亲近,一来是两者年纪相差不算太过离谱,再则就是当初徐北游把他从赵廷湖手中救出来,所以他亲近徐北游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些天来,徐北游仅仅是传授了他一些基本运气法门,既没有传说中的仙人剑术,也没有御剑的唬人手段,这让小家伙多少有点气闷。   徐北游瞧出了他的心思,特地把他带到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了好些自己切身感悟出来的道理,只不过是对牛弹琴,说了半天,李神通一句也没听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徐北游说完了,望着师父,笑道:“师父,我饿了,来前没吃饭呢。”   徐北游气笑道:“真是巧了,我也没吃呢,要不咱们师徒二人一起饿着吧,也感受下道门大真人餐风饮露、辟谷不食的意境。”   李神通扁了扁嘴,没敢说话。   徐北游决定结束今天的训徒,平心静气道:“神通,你的资质根骨很好,比为师要好上许多,只要你能沉下心来,一步一个脚印地修炼,日后定能踏足剑仙境界,今晚不许你吃饭,回去把为师刚才说过的话好好想一想。”   刚好就在此时,吴虞从门外进来,李神通立刻找到了救星,小脸一皱,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扑到吴虞的怀里,哭诉道:“师姑,师父不让我吃饭,我要饿死了。”   吴虞看着满脸委屈的李神通,心头一软,先前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哄道:“不哭不哭,我这就让人准备你最爱吃的玉露糕饼。”   提起玉露糕饼,李神通立马多云转晴,给了吴虞一个大大笑脸,“师姑最好了。”   徐北游无奈道:“你和青莲就知道护着他,惯子如杀子,照这样子下去,像什么话?”   平时从不反驳徐北游的吴虞道:“师兄,神通他还小,你跟他说那么多大道理,他也听不懂,不能拔苗助长,那才是害他。”   “我怎么是害他?我这是为了他好。”   “师兄在神通这个年纪,在做什么?不会是练剑吧?”   “……”   “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师兄应该明白才是。”   “亚圣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现在让他吃点苦,不是坏事。”   “圣人是亚圣之师,听圣人的。”   “你这是强词夺理。”   李神通偷偷瞧着师姑与师父分毫不让,只觉有趣,然后火上浇油道:“师姑,你要是我师父就好了。”   吴虞摸了摸李神通的脑袋,微微一笑道:“师兄,你可是听到了?”   徐北游轻哼了一声,“妇人见识,头发长见识短。”   吴虞不以为意道:“师兄的头发未必就比我的短了,而且还是白色的,白发三千丈呢。”   徐北游被噎得不轻,深吸一口气,指着二人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十五章 有道人横舟垂钓   世人皆知江南有“谢、赵、燕、韩、白、唐、李、孙”八大世家。   其中为首者,便是江左谢家,李师道属于排名第七的李家,不过并非正统嫡系,李家的真正根基还是在湖州江陵,那个出了一位千古名相张江陵的江陵。   江陵,可谓是一方福地,先有前朝名相张江陵,后有当今首辅蓝玉。虽说蓝玉并非江陵人,但却是从江陵发迹,当年萧皇第一次南征,先克蜀州,再由蜀入湖,分别于江陵、剑阁设置行营,当时的江陵行营掌印官就是蓝玉。   如今的江南军有半数都是当年江陵行营传承下来的老底子,说是蓝玉的旧部也不为过,陈琼和柳繁等江南军将领自然以蓝玉马首是瞻,而李家作为江陵大族,与这位蓝相爷更是关系深厚,故而湖州一直被视作是蓝玉的禁脔,甚至有人在私底下将蓝相爷称作是蓝江陵。   只是如今的湖州天翻地覆,随着陈琼和柳繁相继倒台,原本铜墙铁壁一般的湖州被徐北游和禹匡硬生生地凿开了一道巨大缺口,归属江南军节制的两襄已经完全被禹匡抓到手中,湖州三大镇府就只剩下一个江陵。   如今的禹匡,虽然不比西北军上任左都督诸葛恭,直接被人称作是西北王,但随着他以雷霆手腕整顿江南军后,湖州王的说法已经在私底下悄悄流传起来。   五位左都督,独掌几十万军权,身负数州防卫之责,可不就是裂土封王一般。   五月女儿节之后,志得意满的禹匡邀请徐北游去湖州做客,徐北游略作安排之后,将江都事务暂交给李青莲,然后他带着吴虞、李神通以及正巧要游历江南的佛门龙王一起前往湖州。   从江都出城之后,不在江州逗留,直奔码头,然后转而乘船沿着大江逆流而上。   这次不同于以往,并非是要密谋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故而徐北游走得光明正大,专门调用了一艘楼船,不紧不慢地走,一路赏景,倒也是逍遥自在。   一路行来,徐北游除了督促李神通筑基练气,也会偶尔指点一下吴虞的修为,说起根骨资质,徐北游难免心中暗自哀叹,虽说吴虞比不得齐仙云之流,但比起徐北游还是要好上许多,她本就在一品境界徘徊许久,一次夜下观景,看月涌江流,有感而悟,竟是一举突破鬼仙境界,继而修成剑九和剑十二,堪称是突飞猛进。   不过吴虞本身却没有太多喜色,只当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离开江都后的第三日,楼船进入荆江。   荆江,长八百里,因属于古时荆州而得名,因为其河道蜿蜒曲折,故有九曲回肠之称。   荆江以北是古云梦大泽范围,以南是洞庭湖,因地势低洼,有大量泥沙在此沉积,大楚开始筑堤防水,围垦云梦大泽,至大郑形成北岸荆江大堤。   徐北游一身白袍站于船头,对一旁同样是白色衣裙的吴虞笑道:“自古以来就有‘万里大江,险在荆江’的说法,当年大楚的定海神针李孝成就曾在此铁锁横江阻拦后建大军渡江,至今还留有遗址,许多文人雅士最爱到此凭吊怀古。”   吴虞眼神有些迷离,道:“我上次去湖州,可没有师兄这般大手笔,只能从陆路过去,想不到却是错失了如此美景。”   徐北游笑道:“那这次补上便是。”   李神通从两人身后的船楼中探出个小脑袋,瞧着师父和师姑并立船头,眼珠子转了一圈,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李神通虽然年龄不大,但是极为聪颖,如若不然也不会被徐北游看中收为弟子,当同龄人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他已然略通男女之事。   在他看来,师父和师姑站在一起,还真有点神仙眷侣的意思,尤其是吴虞姑姑,都说女要俏一身孝,此时身着白衣,真是天人下凡一般,至于师父嘛,虽说算不上玉树临风,但最起码比其他货色要强上不少,配吴虞姑姑也算是马马虎虎了。   既然是两人独处,那他就不去搅扰了。   在李神通悄悄把窗户合上的一刹那,徐北游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以他如今地仙境界的修为,哪怕蚊虫鼠蚁也逃不过他的感知,李神通的动作自然也被他“一览无余”。   这个徒弟,有点意思。   吴虞也随着徐北游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疑惑道:“看什么呢?”   徐北游重新转过头来,微笑道:“没什么。”   吴虞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   这个曾经的烟雨楼首徒,很懂得点到即止。   楼船继续前行,水势愈发湍急,两岸悬崖峭壁层层对峙,遮天蔽日,只留一线天,江面也越来越窄,最窄处不过四十余丈,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凶险无比。   吴虞望着两岸景色,不时有水花溅到身上,刚想转身离去,忽然瞪大了眼睛。   只见前方江心处有一艘楼船漂泊其上,船头盘坐着一名道人,正在闭目垂钓。   徐北游也瞧见了道人和楼船,脸色如常,丝毫没有停船的意思,继续前行。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吴虞已经可以看清道人相貌,面容平平无甚出奇之处,身上道袍也并非是彰显身份的道门大真人样式,手中捧着一支青竹钓竿,银丝为线,钩在水中,看不分明。   看到徐北游的大船直冲而来,道人轻轻一抖手中钓竿。   青竹钓竿弯曲出一道半月弧度,鱼线拖曳而起,一只金钩直冲天际。   这一抛,卷起千叠浪。   一浪叠一浪朝着徐北游的大船滚滚而来,竟是生生地止住楼船去势。   少顷之后,钓线与金钩从天而落,竟是如同巨石一般,狠狠砸进江面,震荡出一片巨浪滔天。   两艘楼船受巨浪影响,各自向后飘荡退去。   徐北游伸手扶住有些站立不住的吴虞,轻声道:“你先回船舱,这儿交给我。”   吴虞点点头,说了声小心之后,转身离去。   待到吴虞离去后,徐北游望向道人,问道:“敢问道长何故拦路?”   道人语调古板道:“只为道术坊的无数亡魂。”   徐北游平声静气道:“道长虽是地仙境界,但想要拿下徐某人,恐怕力有不逮。”   道人淡然摇头道:“也未见得。”   徐北游轻笑一声,伸手在自己身前指指点点。   每一指点出便有一把长剑凭空生出。   他一共点出五指。   如此便是五道剑气凛然。 第十六章 一弹指八百剑气   道人眼神瞬间冷冽起来,他又是一抖手中钓竿,钓线和金钩如如同一条孽蛟破开江面,眨眼间便拧出一个巨大弧度,不知几许之长,狠狠砸向徐北游。   徐北游面无表情,天岚和却邪自行而动,分别抵住钓线和金钩上,擦出一连串火花。   徐北游屈指一弹,紫电激射而出,笔直刺向道人的胸膛。   这一剑是实实在在的地仙一剑无疑,一阴一阳两股剑气在紫电的剑身上环绕成龙卷,继而周围有游散剑气如波纹,最后不见紫电本身,只见剑气蜿蜒如双龙戏珠。   剑十九!   此剑以两人双剑合璧效果最佳,当年秋叶修为还未大成时,在大雪山上就曾被公孙仲谋和张雪瑶联手以剑十九所伤,如今徐北游踏足地仙境界,一心二用,分别催动四九白金剑气和无生剑气,亦能一人强行用出剑十九。   两道剑气在道人面前不足三丈时合作一道,剑气磅礴冲天。   道人在刹那之间弃竿跃起,堪堪躲过了这一剑,不过脚下的整座楼船却如同纸糊一般,在剑十九的剑气之下瞬间支离破碎,不等剑气消散,徐北游又是屈指一弹。   玄冥应声而动,以剑十三出剑,剑气如大江东去,刹那而至。   道人一退再退。   轰隆隆的声响中,两艘楼船之间的江面上顿时割裂开一道可以看到江底泥沙的沟壑,足有近百丈。   方才的极短时间内,徐北游一共用出四剑,还留下最后一剑。   徐北游伸出手,五指张开,最后一剑赤练飞入他的掌中。   瞬间怨气滔天。   徐北游本身就沾染有赤练的因果,此时再握住杀人无数的赤练,两者重归一体,剑中所蕴藏的凶厉怨气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足以让寻常的地仙境界都望而生畏。   徐北游一踩船头,使得楼船猛地向前一倾,船尾高高翘起,下一刻,徐北游奋力一跃,失去了千钧重压的船头在水流的浮力下重新抬起,整艘楼船复归平衡。   一袭白衣拖着那把缠绕有无数冤魂的赤练剑凌空虚渡,每踩出一步,脚下便生出一圈涟漪,直冲天上道人。   道人显然对赤练剑十分忌惮,不敢轻易触碰,一拍自己头顶天灵,升起一团青色的氤氲庆云,如花绽放。   道门素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说,乃是修炼自身精、气、神的手段。   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聚之于顶,便是神仙境界。   五气散居五行所属之位,未能形成统一,若能统一,也就是所谓的朝元。   元分上、中、下三元,有紫府天宫之称的上丹田为上元,有内院之称的中丹田为中元,有气海之称的下丹田为下元,五气朝于三元,亦是神仙之属也。   秋叶曾有言道:“人之修道,必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通究竟。”   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者,以功德结为道果,天仙之属也。   秋叶修得三花聚顶,故而能超然于地仙十八楼境界之上,近乎于神仙之属。   道人没有三花聚顶的大神通,却也修炼出一朵玉花,以此花护体,万邪不侵。   赤练一剑在道人头顶三寸处刹那悬停,再也不得前进分毫。   道人望向近在咫尺的徐北游,嗤笑道:“剑宗首徒就这点能耐?”   徐北游也不恼怒,伸出手,复而弹指。   紫电和玄冥一左一右交叉而至。   以头顶玉花庆云定住赤练一剑的道人手掌来回翻覆,仿佛要颠倒乾坤。   只见紫电和玄冥二剑竟是差之毫厘地与他“擦肩而过”。   徐北游脸色微变,松开手中赤练,身形向后退去。   横江拦路的道人轻喝一声,一步踏出,手中拉出一道白色长虹,朝徐北游激射而出。   徐北游向后退出二十余丈后,神情平静地止住退势,伸手一抓。   竟是直接将白虹握在了掌心。   白虹距离徐北游的面门不过三尺距离,气机震荡之下,让他的两缕白色鬓角向后飘拂,袖口猎猎作响。   徐北游看了眼鲜血淋漓的手心,笑道:“就这点手段也敢拦路?”   话音未落,徐北游五指用力,生生捏碎了这条白虹。   “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好了。”   徐北游再度伸手,天岚飞入他的掌中,嘴角冷笑,然后不退反进,直接以剑一刺向道人胸口。   道人伸手欲挡,却被无坚不摧的天岚直接刺穿掌心,继而刺入胸口三分。   道人不得不退。   徐北游没有趁势追击,一招手,五剑齐至,环绕身周。   道人向后退出近百丈之后,顾不上被刺穿的掌心,伸手按住胸口,竭力化解那道进入体内的无生剑气。   道人一脸惊疑不定。   若是对阵剑宗代宗主张雪瑶,自己如此狼狈也就罢了,这剑宗首徒声名鹊起也就一两年的光景,怎么有如此霸道修为?   难不成又是一位谪仙大材?   先有齐仙云,后有萧元婴,若再加上眼前的剑宗少主,这谪仙大材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楼船上,龙王来到吴虞身边,瞧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忧色,淡笑道:“吴姑娘不必担心,此战,徐公子必胜无疑。”   吴虞转过头来,问道:“前辈何以见得?”   和尚笑道:“那道人痴长徐公子几十年,不过是地仙二重楼的境界,就连道门大真人的头衔都没有,看来此生也就止步于此,如山中朽木,冢中枯骨,自然反手便可擒之。”   龙王话音未落,徐北游再度出手,手掐剑诀一拂袖。   这一次,五剑齐发。   五道剑气奔涌如青龙乱舞,大江翻腾不休。   道人表情凝重无比,双手在身前交错抹出一个浑圆双鱼。   双鱼头尾相衔,缓缓旋转,如一面黑白色的巨大盾牌。   天岚率先掠至阴阳双鱼之前,一剑落下,竟是在这道门玄妙神通上生生刺出一圈裂纹,双鱼之后的道人脸上先是升起一抹不正常的血红之色,然后骤然苍白。   继而又有四剑接连而至,阴阳双鱼瞬间遍布裂痕,几乎支离破碎,马上就要彻底分离崩析。   徐北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握住天岚,凌空一掠而来。   这一剑的剑气足有百丈之盛。   阴阳双鱼轰然溃散,化作元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道人猛然瞪大了双眼,眼神中已经满是绝望之色。   徐北游冷然一笑,再一弹指。   剑十八。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则有一道剑气,足足八百道剑气层层蜂拥激射。   道人瞬间便被数不清的剑气彻底淹没。 第十七章 世间没有逍遥人   风平浪静之后,江面上只剩下道人所乘楼船的些许断肢残骸。   徐北游重新回到船上,吴虞从船舱中出来,问道:“那道人死了吗?”   徐北游摇头道:“此人毕竟是实打实的地仙境界,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刚才我只是重创了他,他见势不妙,借着水遁逃走了。”   吴虞轻声问道:“这人为什么要拦路?”   徐北游笑道:“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江都道术坊的亡魂,但在我看来,无非是为了一个‘名’字,如果他真要为道术坊之事讨一个说法,怎么不去找江都城里的三位老佛爷?之所以要找我一个后进晚辈,说白了就是柿子挑软的捏。”   吴虞笑道:“可他万万没想到师兄已经踏足地仙境界,却是踢到了铁板上。”   徐北游刚要说话,一道流华从天际上落下,直冲楼船而来。   他伸出手,流华化作一柄小巧飞剑落入掌中,取下剑柄上绑着的密信,再一挥手,飞剑腾空而起,再次消失在天际。   徐北游看完后将信交给吴虞,轻声道:“看来江南还要乱上一阵子。”   吴虞把信仔细读完后,抬头问道:“江都布政使要换人?这是蓝相爷的意思?”   徐北游点头道:“八成是了,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做过初一,就不能怪人家做十五,武的不行就来文的,倒也在情理之中。”   吴虞略微思量,问道:“难道陛下就任由蓝相施为?”   徐北游笑了笑,“这位蓝相爷不仅仅是当朝首辅,还是有太师头衔的帝师,这次他在江南吃了两个大亏,不管怎么说,皇帝陛下都不能逼迫太甚,甚至还要给他三分薄面。”   吴虞低头望着手中的密信,喃喃道:“能让陛下给三分薄面,这是多大的势力。”   徐北游笑道:“毕竟是扎根庙堂一甲子的功勋老臣,想要推倒这棵大树的同时又不在庙堂上掀起太大的动荡,这可是个技术活。”   就在两人说话间,龙王和李神通也来到甲板上,徐北游示意吴虞带李神通先去旁处,吴虞点点头,领着李神通先行离开,将这儿留给徐北游和龙王二人。   龙王合十开口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暂且放下,就当看看风景也好。”   徐北游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摇头道:“放下二字,谈何容易。”   龙王叹气一声,道:“却是此理,拿起容易放下难,佛祖劝诫世人放下便可立地成佛,可又有几人能够放下?实不相瞒,贫僧修佛参禅多年,亦是未能放下,非大毅力、大勇气者不可做到。”   徐北游忽然问道:“传闻道门有三花聚顶之说,道门掌教秋叶可有如此修为?”   龙王点头道:“有。”   徐北游问道:“地仙十八楼之上到底是怎样的境界?与地仙十八楼又有何种不同?”   龙王笑道:“这话你应该去问地仙十八楼的慕容玄阴才对,换成旁人,哪怕是十六楼境界的张召奴恐怕也是说不尽然,不过贫僧曾经听方丈师兄说起过一二,倒是刚好能为你解惑。”   徐北游正了正神色,洗耳恭听。   龙王缓缓道:“可知何谓地仙十八楼?”   徐北游沉声道:“我曾听师父提起过,所谓地仙十八楼,取自当年吕祖的一句‘时人若拟去瀛洲,先过巍巍十八楼’,因为瀛洲乃是传说中的神仙居所,寓意神仙境界,故而将地仙境界比作巍巍十八楼。”   龙王点头道:“吕祖乃是道门八祖之一,比起庄祖、张祖等人也毫不逊色,他说过的话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可你想过没有,吕祖只是说先过巍巍十八楼,着重落在一个‘先’字上,却从未说过走完巍巍十八楼便可抵达瀛洲。”   徐北游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龙王反问道:“都说‘菩萨怕因,凡人怕果’,你可知为何?”   徐北游缓缓摇头。   龙王道:“到了地仙境界之后,便不能只顾埋头修炼,要入世修行,为了要入世修行?因为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仅仅是内功圆满,还要一个外功圆满,两者相加,方能得证飞升大道。”   徐北游心中一动,道:“前辈的意思是,如果沾染太多因果,便会折损外功?”   龙王沉声道:“正是如此,古往今来不乏有想要以力证道之人,你的师祖上官仙尘就是其中之一,可任凭他修为通天,又能如何?最后还不是死在了萧皇的天子剑下?萧皇之父萧烈因上官仙尘而死是因,萧皇杀上官仙尘是果,因果报应,任凭这位大剑仙是在世神仙,也难逃一劫,你可是懂了?!”   最后“懂了”两字,龙王稍稍以佛门狮子吼喝出,徐北游顿时如遭雷击。   龙王稍稍缓和了语气道:“秋叶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内功圆满,三十年累功,再是外功圆满,本来只等渡过天劫之后便能证道飞升,可为道门计,他不得不下山斩杀你的师父公孙仲谋,内功有伤,外功有损,虽然还有十八楼之上的境界,但只能闭关不出,竭力弥补。”   徐北游喃喃道:“他走他的阳关道,我和师父走我们的独木桥,又是何苦?”   龙王轻声道:“人生在世,谁又能真的彻底放下?”   “秋叶放不下道门,公孙仲谋放不下剑宗,剑道不两立,所以他们两人终是要分出个生死。”   龙王伸出缠绕着菩提子数珠的手掌,道:“如果秋叶匆匆飞升,道门又起内乱,如果公孙仲谋未死,与大齐皇帝联手,那么你觉得道门还有几成胜算?如果数代人的心血就此付之东流,秋叶又有何颜面去见道门的列祖列宗?”   徐北游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没有说话。   龙王叹息道:“秦穆绵说得对,这世间从来没有逍遥之人。”   徐北游沉默许久,问道:“那世上有没有以力证道之人?”   龙王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   徐北游好奇问道:“谁?”   龙王轻轻道:“你们剑宗的开派祖师,也是诛仙的第一任主人,他叛出道门之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道门,一剑压服二十四位道门大真人,最后开创剑宗,于碧游岛莲花峰上羽化飞升。”   徐北游怔怔出神,心向往之。   龙王看了眼因果缠身的徐北游,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恍恍惚惚之间,徐北游喃喃自语道:“举世无敌吗?” 第十八章 才子佳人未必真   江陵,与襄阳、襄樊并列为湖州三大镇府之一。   李家大宅在江陵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盖因其占地之大,足足有百余亩,时人称其为李半城,寓意江陵城有一半都是李家的。   这些年来李家不断开枝散叶,家族成员遍布整个江南,江都的李师道就是李家旁系,可李家嫡系一脉人数却不算多,只有四十余人,大多住在江陵的李家祖宅中。   其实说起来,李青莲也算是李家人,不过是比李师道还要远的旁系出身,她自小被张雪瑶收入剑宗亲自教养,师徒两人情同母女,故而对这个名镇湖州的李家也没什么感情,鲜少来往。   李家扎根江南,必然绕不开剑宗这棵大树,虽说也有过让这位剑宗大小姐认祖归宗的念头,但无奈李青莲把自己视作张家的人,李家毕竟是雄踞一方的大世家,自有尊严,也不会放下架子死乞白赖地相求,于是此事便彻底搁置下来。   此时的李府中,气氛肃然,只因李家的大小姐闹出了一桩悔婚事宜。   说起这位李家大小姐李青萍,在江陵城中也是大名鼎鼎了,不但家世显赫,而且容貌动人心魄,不知多少世家子都想要求娶这位李家千金,可惜在她还未出生时,就被李家家主与一位老友定下了娃娃亲。   可谁也没想到,长大后的李青萍在一次去烧香还愿时,不知怎得却是对一位儒门俊彦一见钟情,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很快两人便暗地私会,海誓山盟。   李家人对此一无所知,直到那位世交子弟近日登门,按照李家老太爷的意思,择日完婚便是,这才让此事浮出水面,李青萍誓死不嫁,不但要悔婚,还说非那书生不嫁,若是硬要逼她嫁人,那她干脆一死了之便是。   因为此事,李家老太爷大为恼怒,先是派人找到了那书生的书院理论,革去了那书生的功名,又将李青萍软禁起来,让家中女眷好好相劝。   可谁曾想,李青萍假装顺从,使一干嫂子婶子们放松警惕,然后找了个机会逃出李府,与那书生会合后一道私奔,等李家反应过来再让人去追的时候,两人已然是逃出江陵。   李家老太爷这次可真是勃然大怒,严令家中一众门客、供奉务必将此二人捉回,李家毕竟是江南八大世家之一,区区两个年轻人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在湖州边境,两人被十余名李家客卿拦截下来。   为首的一名阴鸷老者望着自家大小姐和那名书生,冷淡道:“让老太爷发怒,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身着一袭蓝色儒衫的俊逸书生将女子护在身后,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李家,真是好大的威风。”   老者平淡道:“李家的威风大不大,你应该早就知道,说句不中听的,你以为你是谁?也敢对李家指手画脚?”   书生怒喝一声,提起一口气机,朝着老人当胸一掌。   他毕竟是出身儒门,虽然还未能养得浩然之气,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这么多年下来,三品境界还是有的。   不过眼前的老者既然能做李家的客卿,修为境界必然在鬼仙境界之上。   只见老人轻轻挥手,如同驱赶蚊蝇一般,书生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回去,重重落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苍白无比。   “徐郎!”李青萍悲呼一声,扑到书生一旁。   老者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在李青萍的搀扶下,姓徐的书生挣扎着坐起身来,不顾满嘴鲜血,咬牙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老者啧啧道:“好一个莫欺少年穷啊,可惜你未必还有三十年了,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既比不了江都的徐公子,也跟帝都的徐家没有半点干系,一介寒门,也想娶我家小姐?真是痴人说梦一般。”   李青萍突然抽出一柄藏在袖中的匕首,抵住自己的脖子,雪白的肌肤上立刻就有血丝渗出,冷冷道:“你若敢对徐郎出手,我立刻就自尽于此!看你如何与我爷爷交代!”   阴鸷老者皱了皱眉头,两个年轻人私逃这件事,谈不上棘手,可他既然受了李家的恩惠,那就要对得起李家的恩情,那个姓徐的书生死了也就死了,可李家大小姐万万不能死,若是她死了,这事情就算办砸了,不但他脸上无光,老太爷那边也没法交代。   老者冷声道:“大小姐不要做傻事,老夫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是命,青莲小姐命好,上头有张家老佛爷宠着,下头有徐公子护着,自然可以不把李家放在眼里,可是小姐你不行,因为你没有青莲小姐的命,那就得学会认命。”   李青萍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来,眸子里的仇恨更是刻到了骨子里,“我就问你,能不能放过徐郎?若是能,我便认命。”   老者沉思片刻,道:“老夫可以答应大小姐不杀他,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老夫要将此人带回江陵,交由老太爷发落。”   李青萍沉默许久,终于是放下手中匕首,缓缓说了个好字。   老者用余光瞥了眼倒在李青萍怀里的书生,嗓音清冷道:“大小姐,老夫好歹是痴长你几十年,也算是见了些人情世事,像这种货色,老夫见得多了,腹中有几分才华不假,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看似恃才傲物,实则骨子里自卑到了极点,接近你也无非是看中了李家的权势。”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老人上身微微前倾,一双眸子鬼气森森摄人心魄,让那书生说不出话来,寒声道:“说句诛心之论,如果小姐不是李家的大家闺秀,而是一户小家碧玉,此人还会与小姐你不离不弃吗?再退一步来说,若是我李家有朝一日倾覆,又有其他高阀女子中意于他,他可还会与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青萍脸色骤然苍白,眼神茫然。   老者望向那名书生,冷笑道:“想要上位没错,能有这份心性也很不错,可借着女人上位,是不是有些太下作了?同样是姓徐,你怎么就不能学学江都的徐公子?”   就在说话间,不远处的江边有一艘楼船靠岸。   船上挂着灯笼,白底黑字,写着一个偌大徐字。 第十九章 江陵李家李青萍   老者转头望去,看到一行人从船上走下,为首两人似乎是一对年轻夫妇,气态不俗,两人还带着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头。   老者皱了皱眉头,瞧这架势绝不是一般人家,说不定也是哪个世家的嫡系子弟出游,他不想过多沾惹是非,免得平添许多变数。   老者对周围的随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带着两人先走,然后默默运转气机,独自向那一行不速之客走去。   另一边,徐公子也看到了那边的情形,本不欲多事,只是吴虞蹙起眉头,似有不忿之意。   徐北游无奈叹息一声,但凡女子,似乎很少有人能够跳出情情爱爱的窠臼樊笼,哪怕是张雪瑶等人,在这种事也难免此心拖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割断。   吴虞不能免俗,倒也在情理之中。   见那老者朝自己这边行来,似有话说,徐北游抬了抬手,立刻有人上前。   他这次出行,自然不是只有寥寥几人,除了吴虞、李神通和龙王,还有三十余剑气凌空堂剑士随行,毕竟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不会事事亲力亲为。   不多时,那名剑气凌空堂剑士返身回来,禀报道:“启禀少主,问明白了,那些人是江陵李家的人,捉走的那两人也是李家的人。”   “既然是人家的私事。”徐北游望向吴虞,“师妹,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就不要管了吧?”   吴虞望向愈行愈远的李青萍,咬了咬嘴唇,道:“我觉得不能听他们的一面之词,还是把事情问明白更好。”   徐北游笑了笑,从善如流道:“那就听你的。”   现在的徐北游,不敢说权倾江南,但也是江南的一方诸侯了,偌大的道术坊都已经易主,天下第九的昆山张召奴就死在了他的面前,一个江陵李家还真不能让他如何忌惮。   再者说,江陵李家与蓝玉关系不浅,这次应邀来湖州,本就是想要寻李家的晦气,用此事来做由头,算是要睡觉就递个枕头过来,此时正值江南动荡,禹匡可正对这个李家虎视眈眈呢。   徐北游轻声道:“拦下来。”   在他身后的二十名剑士应声而动。   李家老者下意识地骤起两条白眉。   那楼船上挂着徐字,难不成与那个姓徐的寒门书生有什么关系?可自己先前已经把那书生的上下三代查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啊。   虽然想不明白具体原因,但老人不打算就这么束手就擒,他死死盯住那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默默盘算着如何才能擒贼擒王。   下一刻,老人身形暴起,五指成钩,带出呼啸凛冽之气。   各大世家家学渊源,各有独到之处,李家就有一门叫做裂手的神通,专门破人护体气机,伤人由内而外,中了裂手之后,往往是外表如常,内在却已经四分五裂,死得惨不忍睹。   老者做了大半辈子的李家客卿,有幸习得这门神通,不过因为此法甚是阴狠的缘故,他等闲不会动用,生怕折损了自己的阴德。   不过今日却是不得不用了。   老人身形如一抹残影,急速冲向吴虞。   徐北游无动于衷,此人不过是鬼仙境界,吴虞也是鬼仙境界,足以应付。   吴虞握住腰间剑柄,佩剑出鞘三寸。   丝丝缕缕的剑气含而不发。   在距离吴虞还有三尺距离时,老者悬空身形骤然拔高三尺,在空中虚踏一步,出人意料地越过吴虞,掠向吴虞身后的李神通。   徐北游眯起眼,不得不赞叹一声此人的城府所在,知道无论徐北游还是吴虞,都不是弱手,擒贼擒王的路子走不通,所以从一开始就看准了没有几分气机的李神通,只要擒住李神通,便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好算计,只是他漏算了徐北游的实力。   徐北游无视老者的裂手,径自伸出一手。   老者的裂手狠狠抓在徐北游的手掌上,发出一连串的金石之声,却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老者脸色一变,想要就此退去,可徐北游得势不让人,以单手用出剑十七的剑意,仿佛遮天蔽日一般,充斥了老者的整个视野,让他仿佛置身于山岳倾倒之境,体内气机如受沉重压迫,运转凝滞。   事到如今,老者已然明白眼前之人到底是谁,如此境界,满头白发如雪,又是姓徐,除了那位如日中天的江都徐公子,还能有谁?   徐北游覆手一压,还在半空中的老者顿时如中箭飞鸟一般落地,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竟是与先前那徐姓书生的下场一模一样。   另一边,二十余名剑气凌空堂剑士已经追上那些李家扈从,以二十对十,人数多出一倍,而且这次被徐北游带出来的剑士都是佼佼者,最次的也有一品境界,根本不用担心结果。   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么徐北游可就真要考虑另立剑气凌空堂了。   不过那些李家扈从也不是傻子,看见自家客卿都不是人家的一合之敌,自己这些人也不要充什么英雄好汉了,干脆束手就擒,乖乖地将李青萍和徐姓书生交了出来,然后静候发落。   没有直接利害关系,徐北游也不愿做杀人灭口的勾当,挥手让阴鸷老者领着那些李家扈从赶紧消失。   待到李家一干人等退去之后,徐北游示意属下将那对苦命鸳鸯交给吴虞。   直到此时,李青萍还有点不敢置信,难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吴虞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些人说他们是李家的人,为什么要抓你们?”   李青萍咬着嘴唇,天人交战,不知该不该对这位救命恩人说出实情。   徐北游挥手招过李神通,指着李青萍轻声道:“徒弟,估计你还得喊声姐姐才行。”   李神通扁了扁嘴,故作不屑道:“比起青莲师姑差远了。”   吴虞不急不躁问道:“你是不是李家的人?我叫吴虞,是李青莲的师姐,你认不认得李青莲?”   李青萍眼神一亮,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说道:“我叫李青萍,是李青莲的堂姐。”   吴虞追问道:“那抓你们的人?”   李青萍轻咬银牙,黯然道:“他们的确是李家的人,要抓我回去成亲。”   吴虞微笑问道:“李家,就是那个江陵李家?”   李青萍点点头。   徐北游转身往船上走去,吩咐道:“带他们两人上船,咱们直奔江陵,另外去襄阳给禹都督报个信,就说我们先去江陵,再去两襄。”   有剑气凌空堂剑士领命而去。   李青萍脸色骤然苍白。   她再如何不晓世事,也听说过江南军左都督禹匡的名头,这可是让湖州翻天地覆的大人物。   那这位白发公子能与禹匡相交,又该是何种身份?   直奔江陵,难道是冲着李家去的? 第二十章 持火器再说魏王   一路顺风而行,楼船进入江陵境内时天色已暗,徐北游没有急着上岸入城,而是决定在船上过夜。   船上没有多余房间,勉强腾出一间之后,将那徐姓书生安置进去,李青萍则是与吴虞一个房间。   屋内掌灯之后,稍稍放松下来的李青萍看到吴虞后愣了一愣,先前没有细观,此时再看,却才猛然发现吴虞竟是如此美艳,平心而论,她本身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可与吴虞相较,还是差之一筹。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即便李青萍是女儿身,此时也难免要心动两三分。   同时她也在心中暗暗惊讶,如此美人在前,那位白头公子也能忍得住性子,果然不是常人。   此时徐北游正站在甲板上,眺望着夜色月光下的荆江。   不多时候,一位身着黑色锦衣的暗卫踏波渡过荆江登上甲板,拱手道:“江南暗卫府湖州司督察使赵见性见过徐公子。”   徐北游抱拳还礼,“有劳赵督察使亲自走上一趟。”   赵见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身为直属于皇帝陛下的暗卫府中人,他可以不把什么首辅次辅放在心上,也可以无视大都督府的军令,但绝不能不听顶头上司的话,在徐北游来湖州之前,暗卫府都督同知谢苏卿已经提前打了招呼,他不来也得来。   徐北游迈步朝船头走去,赵见性落后他半个身位,紧随其后。   一直走到船头,徐北游才停下脚步,笑道:“若是赵督察使不介意,就不去船舱了,在这儿站一会儿。”   赵见性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徐北游开口问道:“后军都督府在襄阳,暗卫府在江陵,两者井水不犯河水,赵督察使久居江陵,想来对于江陵很是了解吧?”   赵见性点点头,简单地说了一个是字。   徐北游接着问道:“江陵李家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暗卫府既然号称是侦缉天下,那么李家的事情自然瞒不过他们的耳目,赵见性与那个李家并未有太多纠葛,直接干脆道:“徐公子是说李家大小姐李青萍抗婚的事情吧,不过是穷书生和富家小姐的戏码,只是这事闹得满城风雨,让李家很是面上无光。”   徐北游轻轻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如此倒霉?这可是夺妻之恨。”   毕竟不是什么机密事情,赵见性没有丝毫犹豫隐瞒道:“是陆家一个叫陆方的年轻人,早年时他家中长辈与李家家主指腹为婚,只是那位长辈故去之后,陆家与李家便不怎么来往,直到这位陆家公子得中金科二甲及第,这才登门拜访。”   “江南陆家?”徐北游想起自己在豫州神都遇到的陆朴,略微惊讶道:“那不是朝廷通缉的反贼余孽吗?”   赵见性没想到徐北游连这等机密之事都知晓一二,不由怔了一下,然后解释道:“陆家毕竟是江南大族,朝廷也不好彻底赶尽杀绝,所以自承平元年以来,都是只诛嫡系,旁系不问。陆方分属旁系,并不在暗卫府缉拿之列。”   徐北游恍然地点点头,又问道:“这位陆家公子如今身居何处?”   赵见性道:“此人倒还有几分骨气,已经与明言李家不再履行婚约,并于当日离开李家大宅,暂居于一家客栈之中,大概在这几天之内就会离开江陵。”   徐北游笑道:“李家会甘心咽下这口气?”   赵见性同样笑道:“当然不会,虽说这位陆家公子是新科进士,听着很是风光,可状元也不过是六品翰林罢了,如今的陆家更不是早年权倾江南的陆家,这个年轻人未必能走出江陵城。”   徐北游眯起眼,伸手用食指挑起自己唯一的一缕乌发,玩味道:“难不成李家还要杀人灭口不成?”   “那倒不至于。”赵见性摇头道:“不过强逼着二人完婚倒是有可能。”   徐北游忍不住嗤笑一声,“朗不情,女不愿,牲口配对也不过如此,像什么话。”   赵见性轻咳了一声,没有附和。   徐北游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而道:“谢先生先前曾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   赵见性来之前还专门带了一方精致木盒,此时双手奉上,“在下来之前,同知大人曾专门嘱咐将此物转交给徐公子。”   徐北游接过木盒,随手打开,里面竟是一支通体由紫铜浇铸的三眼火铳。   三眼铳是兴于大郑年间的一种短火器,使用铁或粗钢浇注而成,外形为三根竹节状单铳联装,每个铳管外侧都有个小孔,使用时在铳管内添加火药,最后装填钢球或者铸铁块、碎铁砂等,在小孔处添加火帽,使用时将火帽朝石头等发射台敲击,引爆装填火药将弹丸发射出去。   三个铳管可轮番射击,在三眼铳的尾部留有柄座,安装有长度不等的木杆用以握持,保障射手安全。   只是三眼铳射程近,比不了弓弩,再次装填速度太慢,故而并未大规模装备军伍,只是在天机营中小范围使用。   当然,现在徐北游手中的这把三眼铳与寻常的三眼铳不大相同,不仅仅是外表华贵,而且省略了叩击火帽的过程,而是改用一种叫做扳机的东西,只要轻轻勾动手指便可引动铳内火药,号称一铳之下,三尺之内绝无幸理。   以徐北游如今的境界修为,自然用不着这种东西,不过他对这些火器很感兴趣,早在江都时,他便收藏了三支鸟铳和一支连珠铳,若非虎尊炮和神威大将军炮实在太过难寻,他也不介意买下两座。   徐北游轻轻抚摸着这把三眼铳,看似无意问道:“听说这种新式三眼铳是由魏王殿下亲自改进的?”   赵见性点头道:“如今的魏国军伍,几乎全部配备此等三眼铳,甚至还有专门的火器营,每营四百人,分为四方,每方一百人,都尉统之,共都尉四人。都尉之下分为四队,队二十五人,校尉统之,共校尉十六人。每方大炮十门,四方四十门,一炮二人,共炮手八十名。每方三眼枪八十杆,四方三眼枪三百二十杆,共枪手三百二十名。每枪十杆间大炮一位,共大炮八位,余二位设于营门。”   赵见性难掩忧虑之色,“火器威力如何,徐公子应该深有所知,魏王重火器,以火器立军,面对火器营,除精锐骑兵一气冲阵之外,其他军伍皆无一战之力,若是这等虎狼之师渡海登岸,不说那些地方的都指挥使司,即便是久不经战事的江南军又能有几分胜算?”   徐北游握住三眼铳怔怔出神。   那位大齐卧榻之侧蛰伏隐忍多年的魏王萧瑾啊。 第二十一章 不知世事不可怜   魏王萧瑾的传说堪称是多如牛毛,这位素有早慧的藩王是先帝萧皇的异母兄弟,其母是前朝大郑的公主,因为此等缘故,一直被父兄防范忌惮。   相传这位魏王殿下自幼聪明过人,五岁便能作诗行文。   六岁开始跟在父亲萧烈身边学习处理政务。   八岁出使卫国,登上碧游岛面见剑宗宗主上官仙尘,说动这位大剑仙北上后建。   九岁时随当时还是道门首徒的秋叶前往道门都天峰,被道门老掌教盛赞为谪仙人降世。   十岁那年追随兄长逐鹿天下,接替已经前往湖州担任江陵行营掌印官的蓝玉出任王相府左相。   更有传闻说,萧瑾其实是生而知之,不但前知五百载,而且后知五百载,乃是天底下最有远见之人。此等说法是真是假,无从考证,只是在三十年前,萧瑾曾经与当世占验第一人青尘打过一个赌,结果却是紫微斗数犹在秋叶之上的青尘输掉了赌注。   大齐立国之后,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说,蓝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西河郡王徐林位居第二,其实还有两人独立于此排名之外,分别是受封镇北王的林寒和受封魏王的萧瑾。   此二人前者是林皇后之弟,后者是萧皇之弟,都有天大功勋在身,故而直接封王,不过也等同于被间接赶出朝廷中枢。   后来又先后有萧皇和林皇后不许萧瑾踏足中原一步的旨意,可见大齐朝廷对这位已经近乎于自立门户的魏王是如何忌惮防范。   徐北游将三眼铳放回木盒中,轻声说道:“赵督察使日后若是到江都做客,一定要通知徐某一声,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赵见性笑着点头应是。   船楼中,李青萍从吴虞的房间出来,来到徐姓书生的房间。   此时徐姓书生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见到李青萍后,开口问道:“青萍,这位恩人到底是何身份?”   李青萍的脸色有些晦暗,“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位吴姐姐既然是剑宗中人,而这位白发公子又是姓徐,八成就是那位名鼎鼎的徐公子了。”   徐姓书生脸色微变,他自然是听说过江都徐公子的名号,也知道此徐非彼徐,那位徐公子乃是当朝次辅韩阁老的唯一养子,在江都与三司主官平等相交,与谢家等豪阀世家也是交情不浅,更重要的是,那位徐公子还是剑宗少主,接任剑宗宗主之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麾下剑宗剑士数百,动辄杀人,说是权倾江都也不为过。   他有时候也在想,如果自己就是那个徐公子,那么李家还敢如此轻视自己吗?   可同样都是姓徐,为何差距却是如此之大?   徐姓书生的眼底掠过一抹晦暗阴霾。   天道何其不公!   如果自己有一个在庙堂上呼风唤雨的养父,还有一个剑仙师父,以自己的满腹锦绣才华,一定会比那个徐公子做得更好,到那时,他不会局限于江都的小打小闹,他要北上帝都,出将入相,到那时,区区李家又算什么?到那时,不是他配不上李家大小姐,而是李家大小姐配不上他了。到那时,娶妻要娶当朝公主才行!   李青萍坐在床沿上,徐姓书生收敛思绪,见四下无人,轻声说道:“如今之计,只能依靠这位恩人了,若是他能出手相助,想来老太爷会看在恩人的面子上,会放我们一马。”   李青萍摇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们李家历来与蓝相爷交好,而这位徐公子却是韩相爷的养子,世人皆知蓝相爷和韩相爷不和,这次徐公子突然到访江陵,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姓书生面露喜色道:“若真是如此,李家岂不是就顾不上我们了?话说回来,倒也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李青萍震惊地看着他,眼神陌生无比,仿佛是刚刚认识他一般,“安康你怎能这么说?李家再有不是,那也是生我养我的家,那里还有我的父母,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他们。”   徐安康自知失言,赶忙补救道:“青萍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以前他们欺人太甚,所以才希望能有人杀一杀他们的威风,这也是为了我们两个的以后,绝无其他意思。”   李青萍低下头不与他对视,默不作声。   不知怎的,当初毅然抗婚私奔都没觉得如何的李青萍,在此时此刻,竟是感觉有些难言的心累。   就在此时,门外走廊上传来并不掩饰的脚步声,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李青萍起身开门,徐北游拿着木盒走进屋内。   还在床上的徐安康挣扎着坐起来,拱手行礼:“徐安康谢过公子出手相救之恩。”   徐北游看着这个面带凉薄的书生,平淡道:“依我的性子,是不愿多管别人家的闲事,要谢就谢我师妹吴虞,是她执意要救下你们。”   徐安康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光彩,轻声道:“不管怎么说,公子都是我二人的恩人,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徐北游平静道:“我也姓徐,不过与你这个江南徐没什么关系,与那个帝都徐也非一家,我叫徐北游,江都的朋友们赏光,尊我一声徐公子。”   徐公子。   虽然早有猜测,但是当亲耳听到的时候,徐安康还是一脸震撼。   徐北游继续平静道:“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而是这楼船隔音确实差劲,刚才你们说我要去江陵找李家的麻烦,这话说得倒也不错,毕竟我与李紫剑还有一笔账没算清楚,兴许你们没听说过李紫剑这个名号,可李家老太爷总该知道吧?我救你们,不是发什么慈悲,也用不着你们感激我,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李青萍脸色苍白无比,没有半分血色。   徐北游望向她,轻声道:“我将青莲当作妹妹,既然你与青莲相识,又是她的堂姐,若是不愿去李家,我也不强逼你,现在就可以派人送你去江都。”   说罢,徐北游也不管两人如何反应,径自转身出门。   出门后没走出多远,便遇到了等候在此的吴虞,她轻声问道:“师兄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人?”   “处置谈不上。”徐北游摇头道:“只是我不喜欢他们,虽说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不乐意雪中送炭,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吴虞轻叹一声,“李青萍还好,可那个徐安康就真的有点不入眼了,也不知李青萍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一个男人,甚至还不惜抗婚私奔,真是可怜。”   徐北游从木盒中取出那支紫铜三眼铳,指向船外江面,轻声道:“女人嘛,不经世事,难免会上当受骗,最后找个老实人嫁了便是,还能安稳度过余生,有什么可怜的。”   嘭!   火花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一声枪响,溅起水花无数。   徐北游吹散铳口缭绕的硝烟,“老实人才可怜。” 第二十二章 李家父子言相左   江陵城中暗流涌动,李青萍和徐安康被人救走的消息已经传回,领头的客卿十分肯定那位救人的白头公子就是江都徐公子,一时间李家大宅内人心惶惶。   都知道徐公子是韩阁老的养子,而韩阁老又与蓝相爷是生死大敌,自家背靠着蓝相爷这棵参天大树,那么这位徐公子肯定是来者不善。   至于这位徐公子的手段如何,可以去看看江都的道术坊是怎么易主的。   虽说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别忘了,李家在湖州也不是一手遮天,卧榻之旁还有已经更换门庭的江南军正虎视眈眈,若是两厢联手,又岂是一个李家可以抵挡的?退一步来说,即便李家能够抵挡,也难免要大伤元气甚至是伤筋动骨。   江南八大世家,李家如今排在第七,如果再因此事被伤及根本,怕是要直接垫底了。   怎么看,都是一个稳赔不赚的局面啊。   李家家主李清羽为此忧心重重。   李家毕竟是江南八大世家之一,消息灵通,知道许多寻常人难以知晓的内幕,那日道术坊之变,打得大半个江都为之震动,结果更是显而易见,道术坊坍塌大半,紫荣观近乎彻底毁去,江南道门之主杜海潺不知去向,江南道门的核心精锐被一扫而空,从此道门在江都再无立锥之地。   巍巍道门又如何?还不是吃了哑巴亏!   更令李清羽心生寒意的还是江都博弈中显露出的冰山一角,佛门、玄教、剑宗、白莲、闻香,五大宗门联起手来驱逐道门,这等手笔,已经不是某个世家可以参与其中了。   更有传闻说,那天下第九人,昆山宗主张召奴也在此番事变中陨落身死,死于玄教教主慕容玄阴之手。   若此事为真,与张召奴相交不浅的李家该如何自处?   若那徐公子就是为了张召奴之事而来,李家又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那江都徐公子就是这五大宗门一起推举到前面的话事人,若是李家有胆量让徐北游死在湖州,那么他身后的五大宗门就能让江南八大世家变成七大世家。   这些修行宗门可不是普通的江湖门派,每个都是传承千百年,逢太平盛世便蛰伏,遇乱世则逐鹿天下,从大楚到大齐,哪次江山易主没有宗门参与其中?不说其他宗门,就说剑宗,几经道门打压之后,不及鼎盛时的十分之一,仍旧可以雄踞江都,其鼎盛时更是雄霸魏国,独占东海三十六岛,对于这等庞然大物而言,灭去一个世家,不算什么难事。   那位徐公子,可不仅仅是韩阁老的养子,他还是剑宗的少主,虽说那位剑宗女主人的修为境界与自家老太爷相差仿佛,可无奈人家手中有天下第一杀伐利器诛仙,即使是慕容玄阴遇到都要忌惮三分,真要动起手来,老太爷并无胜算可言。   李清羽犹豫再三之后,最终还是忍不住去见了家族的定海神针,李家老太爷李紫剑。   李紫剑平日并不住在李家大宅,而是单独居于一座别院中,李清羽从李府后门出来后,拐入一条小巷,走了大概两柱香功夫,见到一座庭院深深的私宅,进到其中,各类树木郁郁葱葱,又有花卉争奇斗艳,一条曲折的鹅卵石小径延伸其中。   曲径通幽处放着一张翠竹躺椅,上头躺着个老者,正是李家的真正掌控人李紫剑。   李紫剑抬了抬手,已经是头发斑白的李清羽规规矩矩地坐到旁边的一把竹椅上,正襟危坐。   不等他开口,老人已然开口道:“是为剑宗少主之事来的?”   李清羽点头道:“正是。”   与张召奴相交不浅的李紫剑轻声叹息道:“打不得,动不得,此事确实棘手。”   李清羽脸色微变,紧张道:“难道我们要任由那剑宗少主在江陵城中放手施为?”   李紫剑沉吟道:“那也不至于,毕竟是在我们的地盘上,区区一个徐北游还翻不起什么大浪。”   “就怕禹匡趁机插手。”李清羽苦涩道:“这个禹飞熊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听说徐北游此番前来湖州,就是应他之邀。”   李紫剑脸色晦暗,沉吟不语。   李清羽偷偷观察着自己父亲的脸色,试探说道:“我们李家与徐、禹二人并无深仇大恨,说到底还是因为牵扯进了蓝韩党争之中,若是能够讲和……”   李紫剑脸色骤然一变,目光凌厉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想改换门庭?”   已经是李家家主的李清羽在老人的目光注视下竟是微微颤抖起来,低声道:“孩儿不敢。”   李紫剑脸色阴沉得让李清羽不敢正视,眯眼道:“贸然改换门庭是大忌,我们应付不了禹匡和徐北游,难道我们就能应付蓝相的手段不成?”   李清羽竭力平复了心情,鼓起勇气轻声道:“若不讲和,我们就逆来顺受不成?江南八大世家表面上同气连枝,实际上互有龌龊,尤其是那江左谢家,背靠着当今圣上,向来不把我们另外七家放在眼中,今日之事八成就有谢苏卿在幕后推手,若是我们就这么认输,怕是要落入谢苏卿的算计之中。”   李紫剑皱眉道:“李清羽,你真当为父老糊涂了?什么谢苏卿的算计,这些年来你背着我私下与谢苏卿交好,一心想着用李家来换一个青云直上,暗中手脚不断,你还当我是你爹吗?”   李清羽低着头看不清神情,缓缓说道:“父亲,如今蓝相爷权势滔天不假,可这天下说到底还是萧家的天下,就算蓝相爷能安然度过这次倒蓝风波,他又能执掌朝政几年,十年?二十年?待到蓝相告老退隐,陛下清算旧账,我们李家又岂有幸理!”   李紫剑冷声道:“那是日后之事了,先顾眼前之事才是正理。”   李清羽苦笑不言。   他自小懦弱,不被父亲喜爱,若不是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李家家主的位子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做,可即便他做了李家家主,家中大事还是由父亲做主,说到底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李紫剑稍稍缓和了语气,“清羽,谁都想做墙头草,风往哪吹便往哪倒,可墙头草又哪是那么容易做的?须知疾风知劲草,也能断劲草,蓝相主政庙堂一甲子,门生故吏无数,有朝一日蓝相隐退,难不成皇帝陛下还能把大半个庙堂都给清算一遍?我们李家比不了道门、剑宗这些庞然大物,还入不了当今陛下的眼,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不会有事。”   李清羽低声道:“树倒猢狲散,真到了那一天,陛下未必会对李家如何,可难免不会有其他人想要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李紫剑轻声道:“若真有那一天,一切都由为父一力承担便是。”   李清羽默然无言。   李紫剑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沉声道:“说到底,李家早晚都是你的,青云锦绣也是你的。” 第二十三章 江陵李家暗流涌   天明破晓,一夜未睡的徐北游睁开眼睛,体内周流不休的气机重归三元蛰伏,吐出一口浊气后,清气自升,一丝白发悄然变黑,整个人光彩熠熠。   徐北游伸手抚过自己鬓角,那儿有硕果仅存的一缕黑发,平日里隐藏在满头白发中根本看不出来,他不由无奈叹息一声,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变回满头青丝。   门外有剑士通禀,“少主,有江南军来人。”   “让他去正堂等着,我随后就来。”徐北游收拢思绪,起身说道。   门外剑士应声而去。   待徐北游来到正堂后,微微吃了一惊,江南军来人竟是半个熟人,正是当日刺杀他的白玉,后来失手被他擒获,带回江都城关押,最后又转交给了禹匡,连同那把阴阳破势弓一起物归原主。   白玉之后如何,徐北游没有再多留意,只是听说这女子也是个可怜人,祖父在当年跟随魏禁攻打襄阳时战死于城楼上,父亲则是在一次剿杀白莲教余孽时不慎中了白莲教妖人的涅生咒,几乎无法可救,回来后缠绵病榻三载,终是受尽折磨而死。   自从傅先生死后,白莲教就一分为二,其中之一由唐圣月统领,算是归顺朝廷,还有一部分则是誓死反抗到底,那便是反贼余孽了,被暗卫府和各地驻军追杀不休,不过这么多年来,那些白莲教余孽仍是如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杀之不尽,诛之不绝。   白玉之父死于白莲教余孽之手,也算是为国捐躯,故而白玉得以递补进江南军中,承袭了父亲的统领职位,只是女子立足军中不易,这些年来多受排挤,空有一身本领却被死死压在一个统领位置上,很不容易。   故人相见,白玉眼神晦暗,却没有太多情理之中的愤恨,只是颇为复杂,平淡道:“后军天机营副都统白玉,见过徐公子。”   徐公子笑道:“副都统,官升一级啊,恭喜白姑娘了。”   白玉语气没有任何起伏,道:“全赖都督大人提拔。”   徐北游轻笑一声,“那就好好做事,不要让禹都督失望。”   白玉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徐北游迈步向外走去,白玉紧随其后。   徐北游站在船舷上,眺望远处依稀可见的江陵城,江南多山水,是个跑不起马的地方,江南的城池多婉约,如女子一般精致。   他轻声道:“白副都统,你们在江陵城中有多少人?”   白玉答道:“大约八百人左右。”   徐北游皱眉道:“堂堂湖州三大镇府之一的江陵竟然只有八百驻军?”   白玉轻声道:“江陵自古就是湖州重镇,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自然不会只有八百驻军,其守军总计有一万五千余人,多以步卒为主,只是都督大人入主江南的时间太短,还未将这支精锐掌握到手中。”   徐北游笑道:“这么快就知道为新主子说话了?没想到咱们的禹都督也会怜香惜玉,难不成是动了别的什么心思?”   白玉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   徐北游淡然道:“禹匡这次邀请我来湖州的用心不纯,说是去两襄做客,实则还是想让我来江陵,好帮他在江陵打开局面。”   白玉不知该如何应答。   徐北游感慨道:“不过我现在倒真想去江陵走上一趟,见识一下江陵李家的风采。”   江陵,李家。   走出别院之后,李清羽脸上的所有怯懦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坚毅之色。   一名心腹急匆匆跑来,轻声道:“家主,赵督察使派人过来传话,那位江都徐公子已经抵达江陵城外。”   李清羽平静问道:“多少人?”   心腹道:“绝不会超过五十人。”   李清羽沉吟不语。   心腹低声道:“不过有消息说,徐公子已经踏足地仙境界。”   李清羽猛地睁大眼睛,“此事当真?!”   心腹犹豫了一下,道:“有八分可能。”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李清羽喃喃道:“不到三十岁的地仙境界,难怪有这份气魄。”   李清羽挥了挥手,示意心腹退下。   回到李宅中的书房,一名中年儒士早已等候在这儿,发髻上一支玉簪,手中握着一柄当下时兴的紫竹扇骨折扇,扇面上有书无画,写着青白二字。   天青地白。   儒士见到李清羽,开口问道:“此行结果如何?”   李清羽苦涩摇头道:“老头子冥顽不化,还是认准了蓝玉这条大船,死活都不愿下船。”   儒士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扇动,“不出意料之外,老爷子还是更愿意相信扎根庙堂一甲子的蓝相,不过东山再起的韩相也不是好相与的,李家夹在两位相爷中间,难做人啊。”   李清羽眼神晦暗,“看如今的庙堂局势,两位相爷是打定主意要在江南一隅分出个高下,湖州作为江南军的驻地自是重中之重,现在两襄已经尽归韩相之手,湖州三大镇府就只剩下一个江陵,蓝相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罢手,李家世代扎根于江陵,又能逃到哪里去。”   儒士轻笑道:“湖州大势已去,李家孤木难支,如果执意留在蓝玉的船上,那只会将自己架在火上烤,清羽公当早作决断才是。”   “是啊,当早作决断。”李清羽喃喃自语道:“从我继承李家家主之位到现在,过去多少年了?”   儒士平静道:“二十年。”   “二十年啊。”李清羽缓缓道:“人生百载,又有几个二十年?”   儒士笑道:“地仙境界大修士的寿元可达二百年之久,二十年对他们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李清羽右手握成拳头,脸上闪过一抹狰狞,“可我没有那么多的二十年去等。”   “所以说。”儒士玩味道:“时不我待,当断则断。”   李清羽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还要徐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被称作徐先生的儒士点头道:“自当如此,只要清羽公能下定决心,我便可将那件东西拿出来,助清羽公再进一步,足以去清闲居中一争长短。”   李清羽神情复杂,他刚刚从清闲居中出来,自他成为李家家主以来,那座清静别院几乎要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去那儿一争长短?   这是他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徐先生察言观色,往李清羽这个马上就要燃烧的柴堆上又添了一把柴,“险中方能求富贵。”   李清羽终于下定决心,从座椅上起身,沉声道:“胜败在此一举。” 第二十四章 东南重镇江陵城   徐北游一行人弃船登岸,往江陵城行去。   一路上徐北游问了不少关于江陵李家的事情,尤其是李紫剑其人,白玉作为久居湖州之人,知晓不少内幕,此时与徐北游在一条船上,自是知无不言。   “江陵李家既然能够名列江南八大世家之一,那就着实不简单,虽说在八大世家中排名倒数,但其他几大世家都有更迭,唯独这个李家一直岿然不动,而且江陵李家与神都李家在私底下还有不少联系,被人称作是南北二李,不过‘北李’自李如松、李如春兄弟之后,子孙大多走出仕一途,而‘南李’则是只在江湖行事,高手辈出,李紫剑便是其中佼佼者。”   “李家往上数三代,虽然根基在江南,但成名却是在东南,直到李紫剑成为家主之后,才将家族重心转回江南,几十年经营算是在江南重新站稳了脚跟,尤其是湖州江陵,更是被李家视作自家后院,一手遮天。”   “当年张召奴还未成名时,曾经游历江南,说是游历,其实还是打着一战成名的念头,那时候的江都有公孙先生坐镇,他不敢在江都闹事,一路来到湖州,最后闹出了一场好大的风波,最后还是李紫剑出手,才勉强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李紫剑与张召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事后常有往来。”   “李紫剑的修为相当高绝,按照都督大人的估计,应该在地仙十重楼以上,至于是十二重楼还是更高,那就不好说了,不过以他当年与张召奴交手时的修为推断,如今在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可能极大。”   “李紫剑虽然名中有剑,但从不用剑,他先是修习家传法门,被卡在地仙境界的门槛上,后又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卷道书,转而修习道家法门,终是踏出临门一脚,成就地仙境界,再后来,听说他西去草原三千里,一直到大雪山脚下,与摩轮寺的一位上师法王赌斗,得了一门大欢喜禅秘法,走起了采阴补阳的双修路子,一路修为突飞猛进。”   徐北游听得好奇,不由打断她,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白玉平静道:“都督大人虽然比李紫剑小了十几岁,但也算是同辈中人,这些事情都是都督大人让我转告徐公子的。”   徐北游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你接着说。”   白玉点点头,道:“按照都督大人的说法,无论是采阴补阳,还是采阳补阴,都是旁门左道,从旁人身上得来的东西,终究驳杂,阴阳难以相济,所以李紫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不再沾染女色,甚至将李家家主之位传给了自己的独子李清羽,一意清修。”   徐北游问道:“那这李清羽又是个怎样的人?”   白玉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道:“李清羽此人,生性懦弱,不堪大用,不管李紫剑如何刻意栽培,都像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在他做李家家主的二十年中,与其说他是李家家主,倒不如说他是李紫剑手中的提线木偶。”   徐北游笑了笑,“算算年纪,李清羽也该有知天命年纪,都快要做祖父的人了,怎么听你说的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白玉摇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不过都督大人曾经说过,李清羽此人肯定心存怨气,要么是将其积压在心底卧薪尝胆,要么就是被怨气彻底压断了脊梁。”   徐北游眯眼道:“若是后者还好,若是前者,那就有得瞧了,对了,如今李清羽是什么修为境界?”   白玉道:“据说李清羽一意修习家传法门,如今大概是人仙巅峰的境界,同样是被卡在了地仙境界的门槛上,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李紫剑并未将那卷道书和摩轮寺的大欢喜禅传授给他,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的修为一直都是寸步不前。”   徐北游嘿然道:“看来李紫剑也不是一无所觉,最后还是防了自己儿子一手,就是不知在他百年之后,这个人仙境界的李家家主又该怎么撑起一个以修为立世的偌大世家?”   白玉没有再说什么。   禹匡让她传达的话语已经说尽,剩下的就要这位徐公子自己判断了。   徐北游望着越来越近的江陵城,心中默默思量。   其实无论有没有禹匡的邀约,他都会去往江陵一行,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且不说李家是蓝玉在江南棋盘上的一颗重要棋子,仅是李紫剑与张召奴的交情就足以让徐北游心生警惕。   当然,徐北游也没想好到底与李家为敌,还是化敌为友,因为这要取决于李家那边的态度,如果李紫剑愿意撇清他与张召奴的关系,愿意服软,那么徐北游不介意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如果李紫剑要强硬到底,徐北游也可以谋划一番,让这个扎根江陵数百年的李家就此一蹶不振,毕竟如今的徐北游不缺直面李家的底气,更不缺合纵连横的实力。   离开江都之前,张雪瑶曾经告诫过他一句话,只有寥寥五个字,“得志莫骄狂”。   徐北游一直把这五个字记在心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与李家彻底撕破脸皮,能留三分和气是最好。   一行人终于来到江陵城前,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城池,南临大江,北依汉水,西控蜀州,南通湘州,是为战略要冲,东南重镇。   这儿就是曾经出过大郑第一相张江陵的江陵。   世间唯有一个张江陵,唯有一座江陵城。   徐北游驻足而立,静默不语。   就在徐北游百感交集时,他余光瞥见一名气态不凡的儒士自江陵城中走出,轻摇手中紫竹折扇,潇洒无比。   儒士与徐北游一行人擦肩而过。   徐北游这次入江陵,没有浩浩荡荡几十人,除了他和白玉之外,再有就是龙王、吴虞、李神通、李青萍、徐安康,以及三名剑气凌空堂剑士,刚好十人,不多不少。   儒士的目光在一行人身上逐一扫过,似是好奇。   徐北游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所谓的江南名士。   待到儒士走远后,徐北游极目望去,竟是依稀可以看到城内一座望楼竟是比江陵的城墙还要高出数丈,耸然独立,如同鹤立鸡群。   徐北游伸出手指,指着那座望楼的青黑色屋顶,问道:“那是李家的望楼?”   白玉嗯了一声。   徐北游眯眼望去,下意识地想要摩挲腰间剑柄,因为没有佩剑的缘故,结果却摸了个空。   他干脆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轻轻开口道:“进城!” 第二十五章 尽人事后听天命   徐北游交结江都三司衙门,相关路引文牒自然一应俱全,没有什么波折顺利入城。   走在江陵城中,最明显的感觉就是比江都冷清不少,徐北游打量着四周,道:“当年萧皇第一次南征,克蜀州,下湖州,在江陵设置江陵行营,由蓝玉任江陵行营掌印官,总揽军政大权,再后来,辽王牧人起和查莽趁着萧皇南征,后防空虚,亲率东北大军突入西河原境内,兵临中都城下,偌大一个西北瞬间岌岌可危。”   吴虞惊异道:“师兄还清楚这些。”   徐北游笑道:“先前也不知道,都是后来恶补的,我家距离当年两军交战的古战场很近,那儿阴气煞气极重,常有阴兵出没伤人,我以前练剑就用这些东西做靶子。”   吴虞从未听徐北游说起过他以前的事情,此时不由好奇问道:“师兄是西北人?”   徐北游用西北家乡话道:“西北西河州,不过现在归属陕州了。”   吴虞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问道:“那后来呢?”   徐北游继续前行,缓声道:“后来江都陆谦趁势而动,死死拖住蓝玉的江陵行营,也是多亏魏王萧瑾,亲自出使江南,单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陆谦退兵,使得蓝玉的江陵行营能够从湖州撤军回防,继而堵住了东北军的后撤路线,那一战后,辽王牧人起大败亏输,只能龟缩于东北一隅,再无余力逐鹿天下,最后不得不归降大齐。”   徐北游笑了笑,“承平二十年的时候,我随师父去辽州拜访过现任辽王牧棠之,那位殿下阴郁之气极重,性子更是阴沉如深宫妇人,可怖得很啊。”   吴虞摇头道:“都是些帝王将相的事情,太远了。”   徐北游停下脚步,轻轻说道:“可你总有一天要接触他们的。”   吴虞先是一怔,然后低头嗯了一声。   吴虞的姿色一直可排在徐北游生平所见美人中的前三甲,抛开张雪瑶、秦穆绵这些韶华不在的女子长辈,魁首当然是集万千钟灵毓秀于一身的公主殿下萧知南,榜眼是男生女相、雌雄莫辨的慕容玄阴,只是慕容玄阴不管如何欢喜无量,说到底还是男儿身,骨子里少了女子的天然柔媚。   至于吴虞,与萧知南相比,终究是少了家世所给予的那份厚实底蕴,少了一分大家气度,不能像萧知南那般圆融如意,待到她雕琢气韵,洗尽铅华,则必然会超越慕容玄阴,说不定哪天就能与萧知南媲美高低。   徐北游不敢说自己来做吴虞的雕琢手,只是尽其所能地为她开阔格局,希望她能再进一步,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倾国倾城。   一行人四处游荡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找到了一座半官家性质的上等客栈,平日里只接待过往的朝廷官员,有白玉的后军副都统身份,得以包下一个院子。   徐北游在入住后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脱去外袍,让人拿来两把竹椅,在庭院中乘凉。   吴虞坐到空着的那个位置上,轻声问道:“难道师兄还没有寒暑不侵?”   如今徐北游与吴虞相处,已经没有太多生疏之感,笑道:“寒暑不侵是有的,不过以前十几年养成的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的,当初在小方寨,每逢夏夜,屋内闷热难当,我与先生都要在院中纳凉,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吴虞歪头问道。   徐北游的眼神掠过她的绝美脸庞,柔声道:“你也好,萧知南也罢,都与贫贱二字不沾半分,那是一种你们从未经历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区区八个字,你可是明白其中意思?”   吴虞从未去深思过这八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犹豫一下后,还是摇了摇头。   徐北游摩挲着腰间悬着的玉佩,缓缓道:“一盏灯油和一支蜡烛,比一天的口粮还要贵重,穷苦人家又怎么点得起灯?自然只能日落而息,至于日出而作,那是因为在地里刨食,最是公道,出几分力就得几分粮食,稍有懈怠就要饿肚子。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在穷苦人家看来,能够睡到日上三竿,已经是神仙的日子。”   徐北游顿了一下,道:“剑宗里有几名弟子练剑懈怠,说什么练剑五六个时辰便觉得辛苦,在我看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当初我在小方寨,整个白天的时间都用来劳作,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仍是要饿肚子,甚至有些时候腹中空空仍要去割草、放羊、做苦力,因为不干活就要饿死,你说他们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吴虞第一次听徐北游说起他的过往经历,她只知道徐北游以前跟随师父公孙仲谋游历天下,然后在镇魔殿一路追杀下来到江都,却不知道他在游历天下之前做什么,此时不免震惊非常,“师兄还做过……苦力?   最后两个字被吴虞咬得很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徐北游笑意温醇,道:“那是我十五岁时的事情,先生的银钱花光了,年景又不好,家里断炊,我只能去丹霞寨做苦力扛活,那里来往商队很多,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下来能挣个几十文钱。”   “几十文钱?!”吴虞是真的不敢置信了,对于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她来说,银钱从来都是按两来计算的,她很难想像现在可以动用数百万两白银的徐北游,当初为了几十文钱去辛劳一天是怎样的景象。   吴虞望着面容恬淡的徐北游,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徐北游今天的谈兴很浓,接着说道:“底层世界的苦难,我经历了大半,所以我从来都不甘心就那么过上一辈子,先生说过,‘时也命也,尽人事方能听天命’,所以我就告诉自己,要做到‘尽人事’三个字,然后等天命,好在是天不负我,终于让我等到了师父,见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壮阔繁华。”   此时的徐北游有一种异样的风采,不见半分含蓄内敛,反而是神采飞扬。   “我来了,便不打算再走了,我讨厌那些淡泊名利的说辞,一边享受着荣华富贵,一边又标榜自己不慕荣利,与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何异?男儿大丈夫立于世间,本就要建功立业,又何须掩饰?”   吴虞安静听着徐北游诉说的自己的志向野心,心头浮现出一句被重复过无数遍的话语。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第二十六章 末代气运亡李门   李家大宅,其中建筑极有章法,传承了江南园林的一贯精细,处处讲究,规矩繁琐,从小处细节见匠心独具。   中路正院是李清羽的居所,也是整个李家大宅的精华所在,雕梁画栋,黑瓦朱漆,大到湖泊假山,小到檐角台阶,无一不彰显着何谓世家底蕴。   在正院中,最紧要的地方不是正堂,也不是卧房,是李清羽的书房,而在书房底下三十丈处则有一处密室,为了不引起李紫剑的注意,李清羽亲手修建了这座密室,陆陆续续共用去十五年的精力时间。   此时的密室中,李清羽盘坐于正中位置的蒲团上,不远处,徐先生轻摇紫竹折扇,潇洒而立。   徐先生全名徐经纬,取名这二字,也可见父母对他期望极大,希望他在以后能够成为经天纬地之才。   李清羽开口问道:“徐先生,那东西可是取来了?”   “自然是取来了。”徐经纬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盒,道:“当年大齐立国,郑哀帝秦显手捧玉玺禅位于大齐太祖皇帝,萧皇手握传国玺,自是看不上前朝大郑的玉玺,于是命大都督徐林将其毁去,也许是天意如此,大都督徐林以军中重器毁去玉玺后,玉玺共碎成三十六块大小相等的碎片,其中各自包含一分前朝末代气运,见此情景,徐林动了私念,将这些碎片留了下来,在徐林死后,分落于帝都各家权贵之手。”   “我家主人这些年来花费莫大力气,共搜集了大约半数的玉玺碎片,这就是其中之一。”徐经纬小心翼翼地打开手中小盒,盒中放着一块不规则的玉石碎片,熠熠生辉。   李清羽望着玉石碎片,喃喃自语道:“这便是大郑的末代气运吗?”   气运一事,玄妙难测,凡是大修士或是宗门,乃至是王朝,都负有气运。   一人气运不过如溪流,宗门气运如江河,而王朝气运则如浩海。   王朝之气运又可分为三种,开国、盛世、末代,当年萧煜之所以能一剑斩杀已经踏足神仙境界的大剑仙上官仙尘,正是因为他身负开国气运,剑锋所指,挡者披靡。   而盛世气运则是万法辟易,百邪不侵,人皇有此等气运护体,纵使是神仙下凡也难伤分毫。   至于最后的末代气运,不过是徒为他人作嫁衣,就如今日一般,郑哀帝秦显早已死去多年,他留下的末代气运终是全都落入他人之手,甚至他之所以会早早亡故,与这末代气运也有着莫大干系。   徐经纬开口解释道:“一国一朝气运十分,开国得三分,盛世得三分,末代得三分,一分存于本源,大郑的三分末代气运因为英雄逐鹿和大齐立国等缘故散去两分,只余一分,不要小看这一分气运,当年萧皇仅仅是得了一分开国气运,便能剑斩十八楼境界的傅先生和神仙境界的上官仙尘,这块玉玺碎片是一分末代气运的其中之一,足以让你突破桎梏,成就无上地仙。”   李清羽眼神炙热,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过这块玉玺碎片,只觉得一股浩大如天地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生出臣服之意,只是其中又隐含着一股腐朽麻木之意,要使他就此沉沦。   李清羽额头有豆大汗珠渗出,喃喃自语道:“果真不愧末代二字。”   徐经纬肃立片刻后,见李清羽开始疯狂汲取其中气运后,转身走出密室,回到书房。   李清羽的书房中不知何时又站了另外一名中年儒士,因为李清羽已经提前吩咐不可打扰的缘故,故而此时并未有人发现书房中的异样。   徐经纬躬身行礼致意,然后说道:“东西已经给他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儒士微微点头,轻笑道:“利欲熏心,可使明珠蒙尘,李清羽隐忍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没有忍住,须知香饵之下必有丝钩之鱼。”   徐经纬叹息道:“气运二字,若无相应身份,又哪是能轻易承受的?”   中年儒士平淡道:“气运,尤其是末代气运,如果强行纳为己用,无异于饮鸩止渴。这末代气运要真是什么好东西,萧煜又怎么会轻易放手,徐林不早就成了神仙境界?徐家又怎么舍得拿出来,又怎么轮得到一个李清羽来享用。”   儒士缓缓道:“老天爷最是公平,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要么是前人积攒福德,如那剑宗徐北游,吸纳剑宗十二剑的气运拔升自身境界,说白了那是剑宗前人积攒下来的气运,交给他这个剑宗传人,名正言顺。”   “要么是自己动手去拿,如萧皇萧煜,逐鹿天下换来一个开国气运,一分辛劳一分收获,同样是挑不出错来。”   “那大郑的末代气运若是换成一个郑室遗孤来吸纳,好歹算是承继有序,可一个外人贸然索取,这便是不告而取,是为偷盗之举,都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行偷天之举,若没有个天仙境界,必遭反噬。”   徐经纬听得后背发冷,怜悯惋惜地看了眼自己脚下。   中年儒士从袖中取出一块精致怀表,看了眼时间,“再有十二个时辰,李清羽就能破关而出,而且真正能与李紫剑一较高低。”   徐经纬不由脸色凝重几分,道:“徐北游已经入城,摆明是奔着李家来的,这次岂不是让他得了个天大的便宜?”   “也不尽然。”中年儒士摆摆手,“一个徐北游不算什么,甚至加上一个禹匡也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蓝玉,我们要把蓝玉在江南的根基连根拔起,让这位凌烟阁功臣第一人也尝一尝晚景凄凉的滋味。”   徐经纬问道:“属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静观其变就好。”中年儒士迈步向外走去。   “李紫剑必须除掉,让他与张召奴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个伴。”   “若能趁乱杀掉徐北游最好,若是杀不掉那也无妨,找个机会,把吴乐之和张道朔的行踪透漏给他,不要留有痕迹。”   “此事由你亲自善后,万不能让禹匡抓到什么蛛丝马迹。”   话音落下时,中年儒士已经彻底不见踪影。   徐经纬站在原地静默许久,摇头自语道:“用一条性命换一炷香的逍遥地仙啊,到底划不划算?”   然后他来到窗边推窗而望,看着夜色下的李家大宅,嘿然道:“江陵李家,亡了啊。” 第二十七章 初登门见李夫人   天色渐亮,沉寂了一夜的李家大宅又重新活了过来。   丫鬟仆役们各自忙活着各自的差事。   在李家正院卧房,一名妇人刚刚起床不久,慵懒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身后的小丫鬟为她梳头。   妇人虽然已经年过四旬,但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美貌不减,熟透了的女子风情呼之欲出。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难免有些自怨自艾,嫁了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丈夫,的确不是良配,自从三年前,丈夫就已经不怎么碰她,整日闷在书房里,也不知到底在做些什么。   这个年纪的女子,正值虎狼之年,尝过了那事的滋味之后,又哪里耐得住寂寞,可惜这是李家,宅子大规矩也大,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盯着,她也不敢做出什么逾越的事情,只能夜夜辗转难眠,如今这描眉打鬓地梳妆,也不知给谁看!   再说她的丈夫李清羽,名以上是李家家主,可实际上呢,还不是老爷子说了算,李清羽只知道唯唯诺诺,没有半点丈夫气概,再瞧瞧别的世家家主,哪个不是风采无双的名士风范?哪像他!   梳好头之后,妇人换上一身华美宫装,正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名管事娘子匆忙赶来,毕恭毕敬说道:“夫人,门外有人登门拜访,是位年轻公子,说是从江都来的,姓徐,看样子来头不小,管家到处都找不到老爷,所以请夫人做主。”   妇人脸色微变,该来的总是要来,这几天府里上下都说那位江都徐公子要来府上闹事,没想到却让自己赶上了。   她想了想,问道:“可有女眷随行?”   管事娘子赶忙点头道:“有两位女眷。”   妇人毕竟是出身豪阀的女子,对于徐北游不算太过畏惧,这些年来虽然是李紫剑把持着李家大权,但却是她操持着李府上下,而且对方还带着女眷,让她稍稍放下心来,这样出去相见也不算失礼,于是点头道:“请客人去正堂吧。”   进得李家大宅,着实让徐北游开了一番眼见,公孙府和张府毕竟是在寸土寸金的江都,占地面积有限,可李家大宅不一样,近百亩的占地,即便与藩王王府相比也差不了多少,江陵李半城的名头还真不是白叫的。   走了大概小半柱香的功夫,终于是来到李家正厅门前,剑气凌空堂剑士止步,徐北游领着龙王、白玉、吴虞、李神通走上前去。   李家夫人已经站在正厅前的台阶上,周围还分立着数位家中供奉客卿。   要知道李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而是雄踞湖州独霸江陵的大世家,就连一个李家旁系李师道都能供奉一位人仙高手,堂堂李家正统嫡系,又有一位地仙大高手李紫剑坐镇的情形下,又岂会没有客卿供奉?   这些依附于李家的客卿供奉,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种是单纯为了一份安稳富贵,如同家养的看门狗,除了看家护院之外还会做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   还有一种则要清贵许多,大多有份不浅的修为,只是因为自身修行缘故而有求于李家。修行一途,讲究一个法财侣地,法是修行法门,财就是银子,不是每个修士都能有徐北游这样的好运,所以许多修士就会依附于朝廷或者权贵世家,以此来换取自身所需的法财侣地。   李家在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劳驾这些清贵客卿做事,毕竟有一份不俗修为在身的情形下,天下大可去得,也不必在李家一棵树上吊死,不到危急关头,最多也不过是让他们出来充个门面,就如今天这般。   毕竟坐镇坐镇,这个坐字大有讲究,徐北游大致扫了一眼,这些客卿修为还算不错,其中竟是有两名鬼仙境界,放在外头,那也是名动一府之地的高手了。   徐北游回想起自己从西北来江南的一路,遇到个鬼仙境界的镇魔殿大执事便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谓是绞尽脑汁,连蒙带骗,最后靠着那么一点运气才活着走到江南,现在想起来当真是恍如隔世。   来到江南之后,徐北游做了许多旁人眼中的所谓大事,不过在他自己看来,有了足够的权势和人脉之后,这些大事做起来并不算难,反倒是一无所有时做的许多小事,那才是难如登天,让他记忆犹新。   李夫人将徐北游一行人迎进了正厅,微笑道:“这位公子从江都而来,又是姓徐,可是大名鼎鼎的江都徐公子?”   徐北游轻声道:“大名鼎鼎不敢当,不过夫人口中所说的徐公子,想来就是说在下了。”   妇人娇媚笑问道:“那不知徐公子来我府上作甚?难不成是与外子有旧?”   “清羽公的大名,徐某早有耳闻,只是谈不上相识,更谈不上有旧。”徐北游缓缓说道:“徐某本是应后军禹都督之邀前往两襄做客,不过在路上遇上了一桩奇事,这才临时改变了行程,特来拜会贵府。”   李夫人扶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小指微微一颤,面容仍是平静无比,“不知何事?”   “李青萍,徐安康。”徐北游直接报出两个人名,平淡道:“李青萍,虽然不是夫人亲生,但她的亲生母亲却是夫人的亲姐姐,现在夫人又是她的后母,想来应该对她不陌生才是,至于那个徐安康,不说也罢。”   大世家联姻便是如此,若是姐姐死了,便再将妹妹嫁过去做续弦,一是为了继续维持两家姻亲关系,再则也是为了保护姐姐留下的孩子。   李青萍的这位后母正是她的嫡亲小姨。   李夫人微微色变,虽说这段往事不算什么秘辛,可徐北游既然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就说明来者不善,否则何必要花费精力来查李家的根底?   徐北游继续说道:“我本不想、也不该管这些事情,只是李大小姐是我师妹李青莲的堂姐,师妹曾不止一次提起过她,就是看在师妹的面子上,我也不好袖手旁观。”   李夫人下意识地正襟危坐,胸口微微起伏,愈发衬得高耸处风光无限,沉声道:“敢问徐公子,青萍和那姓徐的书生现在何处?”   徐北游坦然道:“就在徐某人的楼船上,只有十几名剑气凌空堂剑士守卫,想来是挡不住李家的客卿夺人。”   “公子说笑了。”李夫人嫣然一笑,“就是一个人没有,只要公子你不开口放人,那也没人敢去夺人,毕竟一个道术坊都是徐公子的囊中之物,我们李家又怎敢与江南道门相比。”   徐北游对于妇人言语中的讥讽并不在意,平淡道:“李夫人话里有话,不过徐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此番登门拜访,就是想要与李家商讨个妥帖办法,然后再将人还给李家。”   “当真?”李夫人眯眼道:“徐公子可不要戏弄妾身,让妾身空欢喜一场。”   徐北游笑道:“千真万确。” 第二十八章 清闲居中李紫剑   李夫人正要说话,一名小童子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正厅前,对着厅中之人行了一礼后,嗓音清脆道:“老祖宗请徐公子去清闲居一叙。”   李夫人脸上神色顿时惊疑不定。   徐北游却是老神在在,似乎早有预料,道:“徐某早就对李老前辈仰慕已久,请头前引路。”   小童子转身就走。   徐北游看了眼一直不发一言的龙王,见龙王微微点头后,心思大定,起身对李夫人道:“长者之邀不敢辞,徐某先行告辞。”   李夫人也随之起身,笑道:“既然是父亲相邀,徐公子自便就是。”   徐北游跟随小童子一路出了李家大宅,几经辗转后来到别院门前,此时的别院中门大开,可以清晰看到院中的郁郁葱葱,一股幽凉之气扑面而来。   徐北游赞叹道:“闹中取静,真是避暑好去处。”   说罢,徐北游当先一步跨过门槛。   刹那之间,有风自起,吹动徐北游的衣袖和鬓角。   徐北游眼神微变,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剑印,两条剑气分别从他的双袖中飞出,首尾相接,围着他盘旋环绕。   这一刻,他好像踏入到一方元气大潮之中,这种感觉,他只在张召奴的身上体会过。   徐北游伸手虚握,玄冥出现在他的掌中,但凡剑道修士,手中有剑无剑天差地别。   徐北游将手中玄冥刺入地面,稳住身形,朗声道:“这就是李家老家主的待客之道?”   无数树木簌簌而动,落叶萧萧而下。   幽径通幽处的李紫剑已经从躺椅上坐起身,以手撑额,听到徐北游的言语,只是不在意地轻轻一笑。   单以修为境界而论,李紫剑还真不把徐北游放在眼中,哪怕徐北游已经踏足地仙境界。   须知如今李紫剑已经是地仙十二楼的境界,都说地仙十八楼,一楼一重天,徐北游不过是地仙三重楼的境界,两人之间足足相差了九重天,就算现在的徐北游手握诛仙,也绝无胜算,更何况他还没有诛仙。   当然,徐北游也没有对李紫剑如何惧怕忌惮,委实是这段时间以来,他见过的地仙高人实在太多,曾经沧海难为水。   不说自家师父公孙仲谋,不说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秋叶,以及一剑斩杀张召奴的慕容玄阴,便是已经身死的张召奴,那也是地仙十六楼的修为,如此算来,李紫剑还真有些排不上号,更何况此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位与张召奴相差无几的佛门龙王。   上次徐北游花费银钱二百二十万两之巨请佛门龙王出手抵挡张召奴,可最后结果却是慕容玄阴出手杀掉了张召奴,虽说佛门龙王在攻占道术坊中出了大力,但心中还是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跟随徐北游前往湖州,算是还一个人情。   徐北游没有急着让龙王出手,而是选择自己独立支撑,也算是检验一下自己如今的修为到底如何。   徐北游再度伸手,这次是天岚出现在他的掌中,轻轻向前一点,瞬间出现在层层元气涟漪。   如果他没有剑宗十二剑,以他的资质根骨而言,若是一意苦修不缀,大概在李紫剑这个年纪也能有这份修为,可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再无太多寸进可能。   可他是何其幸运,不但有剑宗十二剑,甚至还有可能执掌诛仙,甚至可以说偌大一个剑宗的气运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这就像一场豪赌,赢了,剑宗再度中兴,败了,剑宗输掉最后一点气运,从此走向衰亡。   这场豪赌,由公孙仲谋亲自下注,押上了一个剑宗,同时也是徐北游的一场豪赌,押上自己的一生。   所以徐北游不敢有丝毫携带。   自从手持诛仙败退太乙救苦天尊之后,徐北游已然将剑三十六全部烂熟于心,仿佛已经用过了无数次,信手拈来,只是有些剑式威力太大,他受限于自身修为用不出来。   方才他所用的剑印就是剑十六,只不过这只能算是半剑,前半剑为守,后半剑转攻,攻守一体,方是完整一剑。   徐北游回手一揽,两道剑气尽数归于手中天岚。   下一刻,天岚的剑身被剑芒笼罩,仿佛元气大潮中的一方礁石,屹立不倒。   徐北游挥舞天岚划出一连串玄妙轨迹,刹那间,周围出现一道道剑状符篆,密密麻麻。   剑宗本就是与道门同出一脉,自然同样精通符篆之道,此符名为剑符。   前半剑为剑印,后半剑为剑符,两者合一,即是剑十六,符印封镇一剑。   徐北游以左手食指中指并作剑指,在天岚剑身上轻轻一抹,轻声道:“敕!”   原本环绕在他身周的剑符瞬间向四周激射而出,打在周围的树木上,原本摇晃不休的树木遇到剑符之后立刻静止不动,不多时,所有树木都被“刻”上剑符痕迹,再无簌簌落叶,再无萧萧风动。   原来不是树随风动,而是风随树动。   徐北游用完一剑之后,体内气机没有半点衰竭迹象,气势暴涨,瞬间攀升至顶峰,一鼓作气用出剑十三一剑。   剑气,一口剑气如江河奔涌。   剑意滔滔,奔流入海,一剑东去,不复西归。   这便是徐北游的剑十三!   别院深处的李紫剑缓缓起身,平静道:“好一式剑十三啊,如果换成张雪瑶来用,我姑且忌惮几分,可惜啊,你这地仙三重楼的修为用出这一剑,吓唬吓唬地仙境界之下的修士还行,想要伤到老夫,痴人说梦。”   徐北游不言不语,浩荡剑气直冲这位李家太上皇。   李紫剑大笑一声,右脚向前踏出一步,左脚微微屈膝,一手探出,一手回揽,近百年的修为尽数施展开来,体内气海如同沸海一般翻腾不休。   擒龙式。   如今的他精研三教义理,不敢说融会贯通,但互相印证之下,境界修为就是比之道门嫡传大真人也不差分毫,想要胜他,不要想什么越境而战的歪门邪道,只能在修为上堂堂正正地胜过他才行。   只见李紫剑以徒手抓住了这道剑气,剑气如同蛟龙一般挣扎不休,可惜怎么也逃不出李紫剑的双掌,最终只能不甘地缓缓消散于天地间。   “剑宗小儿,还有本事尽管用出来便是。”李紫剑双手握拳,笑道:“也让老夫见识一下何谓剑宗三十六。”   徐北游第三度伸手,这次是赤练剑。   煞气怨气滔天,就连李紫剑也面露轻微异色。   他很好奇徐北游是如何驾驭这把即使是他也要忌惮三分的凶厉嗜主之剑。   不惜因果缠身?已经是剑宗少主,已经是地仙境界,又何必如此冒险行事?   徐北游面容坚毅,轻轻说了个好字后,开始提剑前冲。 第二十九章 一剑两剑四五剑   徐北游的前冲不快不慢,沿着小径而行,但是气势十足,随着他的脚步,小径两旁的树木开始摇晃不休,甚至整条小径也开始如小河一般翻滚起伏。   剑修其实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精擅于飞剑手段,站在远处御剑对敌,远攻威势十足,可一旦被人近身之后,就如战场上的弓兵一般,难免要落入下风,飞剑千里取人头,说的就是这种剑修。   另外一种则是与之相反,剑不离手,登峰造极之后,号称身前三尺之内无敌手,所谓十步杀一人,便是说的他们。   剑宗历代宗主中,自上官仙尘起,至公孙仲谋,其实走得都是第二种路子,不过在登顶之后,两者殊途同归,前者亦能提三尺青锋,后者也能御剑万里。   徐北游很贪心,想要将两者全部纳入手中,不过受师父的影响,还是更为侧重第二种剑修之道。   在李紫剑这位大地仙面前,徐北游没有用拔剑术这类手段,携带着剑十三的余势,直接以剑一起剑。   所谓剑一,无非就是一刺,也仅仅就是一刺而已。   剑一的精髓不在于剑术,也不在于剑气,而是在于剑意,或者说意气二字,当年大剑仙上官仙尘最是偏爱这一剑,死在这一剑下的地仙高人不知凡几,正是因为剑出无悔,一往无前,世间剑术万千,追根溯源还是归于一刺,剑本就是刺,刀才是斩。   故而剑一便是一刺。   徐北游心有所执,做不到纵九死而无悔,可也正是因为他心中所执,却能剑出无悔。   刹那之间,徐北游与李紫剑的距离已经不足十丈,手中赤练直指这位李家老家主的眉心。   已经从竹椅上起身的李紫剑不屑嗤笑一声,任由徐北游的一剑刺向自己眉心,只是剑尖在距离眉心处还有三寸时便再难前进半分,虽说剑锋之上还有剑芒吞吐不定,可堂堂地仙之身不是肉体凡胎,摧金断玉的剑芒也不过是寻常。   下一刻,李紫剑一拳向前捣出,徐北游松开赤练,仍凭它在半空中悬停,手中出现第四剑,软剑却邪。   就在李紫剑的拳势即将临身之际,徐北游堪堪以却邪用出剑二,处方圆不动。   这一剑没了剑一的决然意味,反而是道门意味浓重,中正平和,重守不重攻,如同阴阳双鱼交融,剑一重剑意,在于不悔二字,剑三重剑术,在于不漏二字,那么剑二便是重剑气,在于不动二字。   剑二的剑气如同重剑钝而无锋,大巧在于不工。   李紫剑的一拳仿佛是重锤敲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他不由惊讶地轻咦一声,道门亦不乏有仗剑之修士,与剑宗的杀伐剑道不同,道门的剑道更为契合上善如水的意境,李紫剑修行多年,也曾与几位道门的剑道高手互相砥砺切磋,自然认得出徐北游这一剑中的道门意味。   徐北游趁势后撤,李紫剑没有追击,活动了下手腕,笑道:“好一式剑二,有几分公孙仲谋的当年风采。”   徐北游没有说话,双手开始掐剑诀,如同国手抚琴,眼花缭乱。   一道紫色剑光冲霄而起,紧接着天空上传来一阵轰隆隆连绵不绝的急促雷声。   徐北游既能手持三尺青锋血溅五步,也做得飞剑取人头的手段。   先前徐北游被耗去六十年寿命,因祸得福,得了上官仙尘遗留下来的天大福缘,将剑三十六烂熟于心,虽然许多剑式碍于自身修为的缘故无法用出,但徐北游却能化入其他剑式之中,此时用出的这一式剑六并非纯粹意义的剑六,其中还夹杂了剑二十七御天雷一剑的些许神意,故而才能引动天雷异象。   剑二十七,那可是杀得地仙十二重楼的一剑。   紫电一剑起于徐北游,飞入九霄之后,如同天雷降世,终于李紫剑的立足所在。   李紫剑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他之所以敢不把徐北游放在眼中,凭借的是他在境界修为上的巨大优势,足足比徐北游高出九重楼,如成年男子与稚童较量,哪怕成年男子不懂拳脚功夫,也可以轻易击败稚童。可如果这个稚童身怀杀人之技,那就不太一样了,虽说成年男子也不必如何畏惧,可终究要小心一些,免得阴沟里翻船,闹出天大的笑柄。   这一剑以气机锁定李紫剑,让他躲无可躲,李紫剑也不想去躲,面对当空而落的天雷一剑,举起双手,与紫电针锋相对。   一声炸雷响起。   震荡得别院建筑的瓦片簌簌作响,不断有细微尘土碎石落下,而别院外的吴虞等人却是一无所觉,玄妙非常尘埃落定,天雷散去,李紫剑安然无恙,紫剑悬于他头顶三寸处,不得下沉半分。   李紫剑扯了扯嘴角,朗声笑道:“徐北游,你五剑用完还有什么手段?若是有,不妨一并用出,若是老夫不小心将你打死了,你也不留什么遗憾。”   徐北游伸手五指虚张,天岚、玄冥、却邪、紫电、赤练应声而动,五剑齐聚。   五剑依循五行之理结成一方剑阵,剑尖直指李紫剑。   李紫剑化拳为掌,整个人气势骤然一变,不复先前闲云野鹤的隐士之态,大有天下任我驰骋的睥睨姿态,紧接着一步踏出,瞬间来到徐北游面前,一掌平推,磅礴气机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扑面而来。   五剑结成的剑阵屹立于元气大潮之上,颤鸣不止。   李紫剑的眼神冰冷,体内气机如同大江大潮,没什么机巧手段,只是将体内气机化作武道罡气尽数施加在徐北游的身上。   纯粹就是以力破巧的手段。   五把剑宗名剑似乎不堪重负,悉数弯曲出一个醒目弧度。   只是徐北游仍旧无动于衷,没有丝毫收剑而退的意思。   李紫剑略微踌躇犹豫,没敢真的用出全力下死手,毕竟在门外还有一位佛门龙王没有出手,实际上他的六分心神都用在防备龙王上面,毕竟张召奴的前车之鉴不远,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徐北游按住自己的胸口,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李老前辈,你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紫剑轻描淡写道:“你是蝉,老夫是螳螂,谁是黄雀?外面的佛门龙王?”   说话间,李紫剑双掌下压,使得五剑再次颤鸣不止。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清闲居门外的龙王终于出手,随着一声禅唱,整个清闲居的阵法被瞬间破去,然后就见一袭白衣飘然而至,伸出两指轻点。   两指仿佛有万钧之重。   此乃佛门移山大力神通。   这一指不但让李紫剑不得不收手回防,还逼迫其身形向后飘去。   徐北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已经弯曲如弯月的五剑瞬间笔直无比,带着畅快颤鸣,朝李紫剑疾射而至。 第三十章 龙卷倒垂鬼王宫   眨眼之间,攻守互换。   五剑临身,李紫剑怡然不惧,任由五剑刺在自己身上,却不能伤其分毫,只是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李紫剑衣衫瞬间鼓胀如球,五剑倒飞而回,带起五道凛冽剑气。   不远处的一处房屋檐角终于不堪重负,喀嚓一声,就此断裂,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此时,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从屋内缓缓走出,对于眼前一幕熟视无睹,平静问道:“这就是你要杀之人?”   李紫剑嗯了一声,望向徐北游,平淡道:“只要你能挡下佛门龙王的金刚怒目,老夫自然就能杀掉这位剑宗少主。”   一直没有说话的龙王突然一笑,望向那黑衣中年男子,“你是鬼王宫的人?”   男子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徐北游眼神凛然。   鬼王宫,一个本应覆灭于几十年前那场天下大乱中的宗门,在几十年后,又重新浮出水面,在修行界中的地位甚至比有张召奴坐镇的昆山还要高出一筹。   徐北游之所以会知晓鬼王宫的存在,是因为在当年那场天下逐鹿中,剑宗、白莲教和鬼王宫曾经联手在东湖别院共同抗衡萧皇和江南道门,可惜那一战的结果是鬼王宫当代鬼王直接身死,当时还是白莲教圣女的唐圣月和剑宗张雪瑶被俘,继而被囚禁于江南道术坊中,最后还是秋叶亲自出面,才将张雪瑶救了出来。   至于鬼王宫,鬼王身死之后便树倒猢狲散,就此消亡于世间。   可是谁又曾想到,鬼王宫竟然又神秘崛起,在几十年的时间中,发展迅猛,几乎与九流之列的宗门无异。   不过鬼王宫不同于其他宗门,素来行事隐秘,专门培养刺客修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是什么身份,不管是道门的一峰之主,还是朝廷的六部尚书,只要你能出得起价格,他们就敢去刺杀。   传闻有人曾询问过鬼王宫刺杀天下第一人秋叶的价格,鬼王宫给出的答复是十八座金山,当然这只是个传说,没人会失心疯地去买凶刺杀秋叶,也没人能拿出十八座金山。   虽说刺杀秋叶有点儿戏玩笑,但不可否认鬼王宫的实力的确无比强横,甚至比失去了公孙仲谋的剑宗还要强出许多,有传言说鬼王宫曾经成功刺杀过一位地仙十二楼境界的罗汉高僧,并将其头颅斩下带回,只不过没人会去佛门求证,故而真相到底如何,就只有鬼王宫和佛门知晓了。   巧的是,龙王正是佛门中人,而且还是八部众的龙部之主,专事这等阴私之事。   龙王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怒色,轻声道:“大日院首座就是死在你们手中,头颅至今下落不明。”   徐北游脸色骤变。   那个传言,竟然是真的?一位地仙十二楼的高手真的死在了鬼王宫的手中!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道:“是又如何。”   龙王发出一阵悦耳笑声,仿佛是他乡遇故知的畅快而笑,抬手指了指他,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佛祖保佑,终于让贫僧找到你们了。”   黑衣中年人不以为意道:“你们佛门总是说西方有极乐世界,我们只是送他去往极乐世界,能够早日参拜我佛如来,龙王还应该感谢我们才是。”   龙王拈花一笑,笑着说了个好字。   徐北游眼神略微晦暗。   本以为带着一位龙王随行,此次李家之行便可万无一失,谁曾想自己终究还是小觑了李家的底蕴和李紫剑的果决,竟是不惜请动鬼王宫出手也要先发制人,自己没能先与禹匡会合,此时棋差一招,竟是落入到要被人家屠掉大龙的危急境地。   徐北游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幕,不知何时,太阳已经隐于云后,天色昏暗,铅云厚重,竟是一个风雨将至的惨淡景象。   要下雨了吗?   李家大宅那边,徐经纬同样在仰头望天,然后轻声自语道:“看来李清羽的底蕴之身后远远超出意料,用不了十二个时辰便能破关而出。”   接着,他低下头又朝清闲居那边望了一眼,轻叹道:“可惜,李紫剑的动作之快也同样出乎意料之外,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父子二人谁更快一些了。”   话音刚落,天上乌云旋转如龙卷,整个天幕骤然下垂。   徐经纬重新抬头望着这幅天地异象的画卷,喃喃道:“来了。”   黑云压顶,山雨欲来。   这个破境的声势也未免太大了些。   很快,天幕之上有一道巨大龙卷倒垂而下,正对李家大宅正院的书房位置。   与此同时,书房地下也有一道由充沛气机引动的龙卷破土而出,如同一条黑色孽龙直冲九霄,甚至要将漫天的黑云也彻底撕裂开来。   远远望去,两条龙卷便如二龙戏珠。   这一刻,不仅仅是李家大宅,整个江陵城都看到了这壮阔一幕。   这是天要塌下来了吗?   这是无数人看到这幕天地异象的第一个念头,不过在看到两条龙卷肆虐之地正是那李家大宅之后,许多人便生起幸灾乐祸的心思,你们李家也有今天!看来是老天爷开眼,容不得你们李家了!   尤其是在看到那两条接天连地的龙卷没有移动的迹象后,许多人便彻底放下心来,甚至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希望这两条龙卷再猛烈一些,最好是将整个李家大宅都连根拔起才好。   此时的李家大宅中已经乱成一片。   所有供奉客卿都已然出动,只是没人敢上前,只是远远旁观,议论纷纷。   “这等天地异象,难道是有人渡劫?”   “只听说过雷刑天罚,却从未见过引下两条龙卷的。”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三灾九难,所谓三灾便是天雷、阴火和赑风,此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任凭你是金身不坏,也身死道消。”   “难道真是渡劫?可又是谁渡劫?莫非是老太爷得证地仙十八楼境界?”   “老太爷一直都住在清闲居中,即便是渡劫,也不会选在李家大宅,毕竟这是祖宅,若是不小心夷为平地,那可是莫大的罪过。”   李夫人抬头望去,脸色阴沉。   她作为在这个正院中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女主人,一眼就辨认出那两道龙卷的起始位置正是正院的书房。   李清羽自从昨晚进入书房之后就一直没有出来,难不成这些天地异象是他弄出来的?   她被自己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去,免得被人瞧出端倪。 第三十一章 我入地仙境界了   一声轻轻叹息在李夫人耳边响起。   李夫人猛地抬头,看到凭空出现在自己身旁的一个身影,下意识地有些害怕,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嘲一笑,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夫妻,有什么好害怕的。   来人正是她的丈夫李清羽,不过此时的李清羽与平时有些不同,脸庞似乎笼罩着一层蒙蒙灰雾,双瞳幽黑似深不见底。   李夫人偷偷指了指远处的两道陆地龙卷,小声问道:“清羽,这个阵势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李清羽平淡道:“是。”   李夫人吓了一大跳,脸色剧变,“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脸色越来越黯淡的李清羽轻声道:“我入地仙境界了。”   李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道:“你说什么?”   李清羽不急不躁地重复道;“我,李清羽,已经是逍遥地仙了。”   李夫人瞪大眼睛,但多年的修养还是让她瞬间压下了那份震惊,竭力保持平静问道:“你要做什么?”   这便是她的聪明之处了,不问李清羽如何成为地仙境界,而是直接问他要做什么。   李清羽深深凝视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李夫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拉住他的手,忍不住怒道:“我不许你去。”   李清羽转头看了一眼清闲居方向,轻声呢喃道:“太晚了,一山不容二虎,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李夫人摇头道:“可那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啊。”   李清羽同样摇头道:“我是李家家主,这个李家家主我已经做了二十年,可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作李家家主。”   “父亲那个性子,看不起我,将我视作扶不上墙的烂泥,可又处处防范我,让我驻留人仙境界多年。”   “没办法,我只能自谋出路。”   李清羽不急不缓地说着话,大袖无风而动,猎猎作响。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自己妻子的手指掰开,柔声道:“在这儿等我回来。”   妇人红了眼圈,“千万别死了。”   李清羽迈步前行,“我要让这个李家成为我们的李家。”   妇人望着李清羽慢慢远去,整个人斜靠在一根廊柱伤,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一点点抽干。   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是夫妻,相互扶持十几年的夫妻。   她低头自语道:“李清羽啊,你可别让我做了寡妇。”   清闲居。   李清羽在吴虞等人的目光中,缓缓走入其中,龙骧虎步。   隐忍低头了大半辈子的他,在这一刻终于展现出一位李家家主该有的气度。   一路走来,李清羽回忆起了许多往事,有好有坏,可总得来说,还是坏的居多,而且纵观他的前半生,似乎从未有过意气风发时。   李清羽停下脚步,望向正在与徐北游对峙的李紫剑,轻笑道:“今日便意气风发一回。”   在李清羽走进清闲居的那一刻起,李紫剑就已经看到了他,老人没有太多惊讶,神情异常平静,暂时放过徐北游,望向自己的儿子,沉声道:“李清羽,你来这里做什么?”   声浪滚滚而出,震荡得整个别院的树木再次簌簌作响,甚至弯曲出一个明显的倾斜弧度,仿佛朝拜帝王。   李清羽平声静气道:“清羽此来,是为请父亲隐退归老。”   李紫剑老吗?   李家、江陵、湖州、甚至整个江南,没人会这样认为。   因为李紫剑是一位十二楼境界的大地仙,寿元可达二百岁以上,还不逾百岁的李紫剑正处在一位地仙的巅峰状态。   地仙已然证得小长生,从一位地仙的角度来说,说李紫剑正处于壮年也不为过。   可李清羽请他隐退归老,彻底放手李家大权。   当李清羽说出这句话时,天空中的层层铅云再度压低,似乎站在屋顶便能触手可及。   李紫剑稍稍沉默之后放声大笑,“李清羽,今天的你才像是我李紫剑的儿子,来来来,尽管出手,也让为父看看你这不孝子,要如何让为父隐退归老。”   李清羽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手。   只见远处李家大宅中的两条陆地龙卷离地而起,归于天际,然后天空中的压顶黑云开始剧烈转动,最终形成一个仿佛漏斗一样的巨大漩涡,接天连地。   其中又有雷霆缭绕,不断从天幕上落下,炸裂出一个个巨大坑洞,愈演愈烈。   李紫剑看到这一幕,面无表情,并没有急着出手。   这些年他潜心修炼,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如今地仙十二楼的境界,此生未必不能达到张召奴的高度,而李清羽明显是借助外力才能达到如今境界,就算同样是十二楼的境界,无论气机运转如意还是对敌经验,都远不如他,又怎能与他相较。   既然李紫剑不做阻拦,李清羽便彻底放手施为,只见他气势暴涨,一身衣衫飘摇不定,伸出双手在胸前缓缓合十,缓缓道:“佛魔一线!”   一道足有二十丈之高的黑影从他身后升起,黑影脸上面容不断变化,或慈悲,或瞠目,或庄严,或平静,或嗔怒,不一而是。   以李清羽立足之处为核心,天上黑云下压,继而有无数黑色气息如同飞舞的冤魂一般瞬间弥漫整个清闲居。   院中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紧接着此地的丫鬟仆役们也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只要有风一吹,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最后,脚下大地似乎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   如今这等威势,竟是已然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原本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清闲居已经变成一方死地,只剩下几位地仙境界的修士才能安然无恙。   李紫剑满头白发被气机吹动,平静道:“竟然是号称一法破佛门万相的天魔相,不过天魔素来以宿主为食,宿主修为越高,天魔神通也就越大,你修行此法,就不怕有朝一日被天魔反噬自身?”   李清羽闭口不言,所有的生灵之气随着黑色气息汇聚入他的体内,然后他竟是开始恢复青春,原本已经斑白的两鬓渐渐显出乌青之色,血肉皮肤如枯木逢春,欣欣向荣。   他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紧随李清羽来到此地的徐经纬远远旁观,见到这一幕后,不由皱眉道:“没想到李清羽竟还背着我偷偷修炼了天魔相,难不成玄教也参与其中了?”   清闲居中电闪雷鸣,继而倾盆大雨终于从天泼洒而落。   风雨如晦,正如此时的李家。 第三十二章 李紫剑手握紫剑   徐北游率先飘然出了清闲居,站在吴虞等人面前,五剑结成剑阵悬于四周,如同撑了一柄大伞,迫使漫天风雨不能近到三丈之内。   紧接着龙王和那黑衣中年男子也各自跃出,与徐经纬一般,立于墙头观战,清闲居中就只剩下李紫剑和李清羽父子二人。   徐北游对白玉道:“白副都统,劳烦你带着劣徒神通先行离开此地,以免被殃及池鱼。”   白玉脸色凝重地点点头,不由李神通分说,直接一把抓起他转身离去。   此时就只剩下徐北游和吴虞两人,吴虞稍稍靠近徐北游,轻声问道:“师兄,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徐北游脸色略显凝重,道:“李清羽不知道怎么踏足了地仙境界,而且还用出了玄教秘术天魔相,此时正与李紫剑针锋相对,接下来估计会是一场十楼之上地仙境界的生死搏杀,你好好去看,说不定在触类旁通之下还能有所收获。”   吴虞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望向黑雾缭绕的清闲居。   徐北游扫视一周。   墙头上,龙王手腕上缠绕着的那串菩提子已经完全化为白色,随着他拨动念珠,一道净琉璃光芒流转不休,护住他脚下的三寸之地。   鬼王宫的中年男子神情平静,周身有晦涩气机生出,如同一方薄如蝉翼的蛋壳将他包裹其中。   最终徐北游的目光落到了那个手持紫竹折扇的儒生身上,他微微一怔,这不就是入城时遇到的那名儒生吗?他怎么会在这儿?   徐经纬也注意到了徐北游,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这位剑宗少主,现在李清羽已经有了要超出掌控的趋势,接下来该如何补救才是当务之急。   “父亲,你总是自诩精通儒、释、道三家义理,融会贯通之下方有今日之修为,清羽不才,比不上父亲,只能借用后建玄教的天魔秘法,与父亲分出个高下!”李清羽的双瞳已经占据了整个眼眸,不见半分眼白。   李紫剑脸色阴沉,目露杀机。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小看了这个二十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儿子。   地仙都求一个长生不死,若是自己能得长生,那还要子嗣香火何用?今日李清羽的忤逆之举,已经让李紫剑这位老牌地仙彻底动了杀念,他要的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儿子,而不是一个敢于与自己一争长短的儿子。   已经执掌李家一甲子的李紫剑沉声说道:“什么玄教秘法,放在三十年前,那就是后建魔教的旁门邪道,如今慕容玄阴掌权,改名叫做玄教,可是往前数五百年,那就是臭名昭著的魔教,为父倒要看看你这逆子到底学了多少魔教手段,敢如此大放厥词。”   李清羽淡然笑道:“父亲见识广博,当年得了一本道门微尘大真人亲自手书的佛道心得,一举突破地仙境界,日后又得了摩轮寺的大欢喜禅,佛道兼修,儿子只有一本天魔策,不知够不够?”   包括徐北游在内,在场的四位地仙皆是神色震动。   天魔策,曾是玄教的无上秘典,只有教主才能修习,在八十年前那场由上官仙尘掀起的修行界浩劫中,魔教当代教主身陨,天魔策也就此下落不明,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落入萧皇手中,萧皇又将其作为大长公主萧玥的嫁妆,本应在后建皇室,却是不知如何落到了李清羽的手中。   李紫剑的脸色越发阴沉。   李清羽平淡道:“知子莫若父,反过来说,知父莫若子,清羽今日出手,必然不会留有半分余地,难道父亲还要藏着掖着?还是说父亲认为徒手就能击败我这个不孝子?”   下一刻,从天而落的豆雨点瞬间尽碎,四周的墙壁寸寸碎裂。   漫天雨幕中出现了一片空白。   李清羽五指合拢,将所有游散的黑色气息悉数纳入自己掌中,然后向前踏出一步,脚下出现一团阴影。   这团阴影迅速扩大,短短片刻后便轰然炸裂,九个似真似幻的赤身美女从阴影中滚落出来,怀中各自抱着一名婴儿。   龙王轻诵一声佛号,忍不住叹息道:“竟是九子母天鬼,自从慕容玄阴执掌玄教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纯正的魔门手段了。”   随着场间的黑色气息消失不见,凭空席卷出漫天桃花,桃花又弥漫出粉色雾气,在一片旖旎中,九名赤身美人怀抱婴儿围绕着李紫剑开始翩然起舞,伸臂抬腿,眼波流转,含情脉脉中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魄。   徐北游还好,毕竟已经打开紫府识海,以上丹田掌控自身,只要不动念便不会被勾动自身阳气,而且九子母天鬼也不是冲着他来,仅仅是余波而已。   可在他身后的吴虞就有些吃不消了,哪怕她是女子之身,可毕竟只有鬼仙境界,被九子母天鬼的气息勾动体内气机后,白皙鼻尖上有细密汗珠渗出,绝美面容上透出一抹诱人红晕,甚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温热的气息吐在徐北游的后颈上,让他整个人猛地一僵。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那抹欲念。   他抵挡住了九子母天鬼的媚术幻功,却差点败给了吴虞这份天然妩媚,若是让吴虞修行这门魔功,肯定要比当下的李清羽厉害数倍。   也难怪当初的烟雨楼楼主会看上吴虞,恐怕就是打着将她收为玄教弟子的主意。   徐北游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后,心神复归清明,然后伸出手按在吴虞的肩头上,用出剑十五剑心通明。   片刻后,吴虞同样也恢复平静,脸色微红地低着头,歉意道:“多谢师兄。”   徐北游摇了摇头,指着已经没有围墙的清闲居,轻声道:“注意看。”   此时形势变幻,李紫剑修为深厚,只是略微失神后便不再去看九子母天鬼,挥手振袖,扫净漫天桃花。   九子母天鬼见诱惑无用,一起扔出怀中的婴儿,婴鬼张开满是獠牙的嘴巴,发出阴森刺骨的诡异笑声,直接朝李紫剑扑来。   李紫剑自傲到不闪不避,伸出手掌在身前轻轻一抹,一股足以让寻常地仙境界难以抵御的磅礴气机肆意宣泄而出,气机所及,九只婴鬼发出一声尖啸,非但不能近到李紫剑身前,反而身形也开始飘摇不定,显出溃散迹象。   李紫剑终于不再只守不攻,身形前掠,中气十足地大笑道:“这就是你从天魔策上学到的手段?”   李清羽平静道:“请父亲耐心细观便是。”   话音未落,九名赤身美女尖叫一声,似哭似笑,身形暴涨,化为青面獠牙之状,哭喊着我的孩子,状若疯狂地挡在李紫剑的前行路上。   李紫剑怡然不惧。   他为何名中有紫剑?   只见老人再度伸手,竟是从虚空中缓缓抽出一把紫意沛然之剑。 第三十三章 天魔之后复浩然   什么叫压箱底的手段?一般而言就是别人不知道的手段,世人皆知李紫剑从不用剑,可事实上李紫剑最强的手段还是剑。   只见李紫剑手中剑上紫气一涨再涨,完全遮掩住了本来剑身,然后一剑横扫,剑如蛟龙,将拦路的九只母天鬼全部拦腰斩断。   这还不止,李紫剑接着用出道门的太乙分光剑,一剑化九,九剑皆为真,朝着李清羽激射而去。   李清羽没有半分惊讶,他早在数年前就已经知道父亲的最后手段,也早有准备,任由九剑将自己穿身而过,丝毫不以为意,然后就见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片刻后便恢复如初,丝毫看不出半点伤痕,这已经是触及到不灭金身的玄通。   徐经纬作为儒门中人,境界修为高深,早已踏足地仙境界多年,李清羽一路走来多半是他在幕后出谋划策,他自付对李清羽知根知底,但见到这一幕后,他却再也不敢如此认为,先是天魔相,又是九子母天鬼,现在更是用出了不灭金身,接下来就算李清羽再用出太阴真剑或太阳真剑,他都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这已经不是一本天魔策就可以解释过去的事情,必定有玄教高人参与了此事,如此倾囊相授,难不成李清羽是慕容玄阴的关门弟子?   想到这儿,徐经纬不由脸色晦暗,他此时的心情就好像辛辛苦苦种了多年的树苗,不知付出多少,终于等到成材的时候,却被别人捷足一步抢先砍了去,心中懊丧恼怒交织,几欲噬人。   李清羽轻轻说道:“父亲善用剑,我便以剑与父亲分出高下。”   话音未落,漫天的雨水被李清羽以自身气机又生生托举回天幕之上。   天幕上雷霆交织,雷鸣阵阵。   异象再起,一条龙卷夹杂着雷霆缭绕呈现出漏斗状从天而落。   龙卷上粗下细,最粗处足有百丈,及至李清羽头顶三尺处时,则只有三寸粗细。   徐北游抬头望着这条接天连地的龙卷,轻声道:“师妹,你看那道龙卷像不像一把剑?慕容玄阴曾分别以太阳和太阴为剑,这位李家家主既然与玄教牵连甚深,说不定还真会给我们一个惊喜。”   吴虞轻抿着嘴唇,神色凝重。   历来剑修一途,观看顶尖剑仙斗剑,对于自身修为大有裨益,徐北游让白玉和李神通等人撤走,只留下吴虞一人,本意是想让她见识一番两位大地仙的生死搏杀,却没成想歪打正着,竟是有望看到一场顶尖斗剑,如此一来,比单纯地仙境界的交手更为珍贵,不止是吴虞,就连徐北游本人也能从中有所感悟。   这次真被徐北游说中,在李清羽举起手后,一整条龙卷悉数汇入他的掌中,不断缩小凝聚,最后变为一把缭绕有风雷的“剑”。   李清羽握住这把风雷之剑,大步迎向李紫剑的一人一剑。   两人之间的气机先于两人一步相撞,一层层元气涟漪扩散开来,使得光线随之扭曲,两人的身影仿佛镜花水月一般。   紧接着,两人冲散了这片扭曲的元气,李紫剑的剑尖直指李清羽的眉心。   李清羽一剑横档,左脚不动,右脚往后滑步一撤,溅起水花无数。   两剑相交,天地间起声响,瞬间压过了风声雨声雷鸣声。   李紫剑早年就是以武入道,打熬体魄根基,强横无比,不惑之年开始读书养气,知天命时修道悟黄老,花甲之年参禅慕佛,最终在杖朝之年融汇三家义理,使得自身近乎圆满大成,归于一剑。   但是当他与李清羽这一剑正面相对,竟是冲势戛然而止,不仅如此,还被向后震退了两步。   不过李清羽也不好受,甚至比李紫剑更加凄惨,李紫剑这一剑中所蕴含的磅礴紫气透过他的护体气机直逼内腑,只是因为他修炼不灭金身的缘故,仅仅是脸色苍白,一口鲜血涌上喉咙,也被他强行硬咽了下去。   脸色淡漠的李清羽身形屹立不倒,转守为攻,手中风雷一扫,仿佛一条百丈雷鞭,紫电萦绕,掠过在地面时,仅仅是外泄气机,就已经如切豆腐一般在地面伤留下一道深深沟痕,激射李紫剑。   李紫剑怒喝一声,以一种蛮横姿态大步踏前,一剑直指那条由剑气混杂了风雷之势的长鞭七寸处将其截断,另一手以摩轮寺大手印轰然拍出,势如山崩地陷。   李清羽身形如鬼魅,与这记大手印擦肩而过,身后地面剧烈震动碎裂,塌陷出一只足有二十丈的巨大手印。   李紫剑足下一点,身化长虹,瞬间欺近李清羽身前三丈。   这次李清羽没有再去躲闪。   三丈之内,两人在短短一息之内互有攻守三百剑。   最后一剑,李紫剑被打散了发髻,身形急速后掠,满头白发在风中狂舞,李清羽倒是岿然不动,但在眉心上却出缓缓浮现出一个细小红点。   李紫剑止住后退身形后,皱了皱眉头。   眉心是为要害,即使是地仙境界也是如此,可他却发现自己刺在那个逆子眉心处的一剑并未给他造成太大伤势。   难道这也是不灭金身的玄妙所在?   李清羽伸手在自己的眉心处轻轻一抹,就像抹去朱砂一般彻底抹掉了那个血点,轻声说道:“父亲,融汇三家,这是当年萧皇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你太贪心了,事事皆通,事事不精,若是你专注儒、佛、道三家中的任何一家,成就也远不止今日的区区十二楼境界。”   李紫剑怒声道:“还轮不到你这个逆子来教训老子!”   李清羽微微一笑,丝毫不在意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不耻下问,父亲你难道连圣人的话都不听了吗?”   说话间,李清羽一身魔门气焰悉数散去,竟是复有浩然之气自生。   倾盆大雨戛然而止,天幕上下压的层层黑云又猛地向上升去,一缕阳光透过云缝落下,刚好打落在李清羽的身上。   李清羽沐浴阳光之中,恍惚如仙人降凡尘,突然转头望向徐经纬,道:“徐先生,你多年筹谋,将李某人视作棋子,你以为李某人当真是一无所知?李某之所以故作不知,正是为了让徐先生用末代气运助我成就地仙十二楼境界,如此方能一展胸中所学。”   被戳破了心中秘密的徐经纬既惊且怒,“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能承受末代气运而不死?”   李清羽笑道:“我是李清羽,只不过得了一份横渠先生的遗赠罢了。” 第三十四章 横渠先生一遗赠   横渠先生张载,上代儒门魁首,乃是与上官仙尘同时代的一辈人物。   当年天下倾覆,张载毅然出仕,成为大郑朝的最后一位太师。   出仕之前,他曾经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在他去往东都的路上,遇到后建大将军慕容燕拦路,慕容燕劝他莫要逆势而为,他言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当萧皇大军兵临城下时,满城权贵尽皆请降,唯有张载誓死不屈,大骂萧皇是西北逆贼,若想进到东都城内,须得先踏过他的尸体。   眼看大厦将倾,已然无力回天,有人劝他抽身而走,他只说了四个字,“舍生取义。”   最后一战,张载一人独战萧皇麾下四大地仙而不落下风。   吾辈儒生当取义,义之所在,可舍生也。   可惜,最后关头,大真人天尘于都天峰上用出万里一剑。   剑起星奔万里诛。   张载功败垂成,就此身死道消。   大齐立朝之后,分定忠臣传和贰臣传,张载与前朝大都督秦政同列忠臣传榜首,谥号文忠。   现在李清羽说自己的前世是张载,曾经的儒门魁首,大郑太师。   李紫剑先是微微一怔,继而脸色狰狞道:“你用夺舍之法强夺了我儿皮囊?”   李清羽摇头道:“张载是我,我不是张载,当年的大郑太师已然身死,如今世上只有李清羽。”   李紫剑冷哼一声,显然半分也不相信。   李清羽淡然道:“我不过是得了一份本不该属于我的记忆,可我终究不是他了,我只是李清羽而已。”   一旁的徐经纬先是恍然,然后便是咬牙切齿。   作为大郑太师和儒门魁首,张载本就是身负气运之人,若真如他所说那般,张载身后遗赠全都落到了李清羽手中,那么李清羽可以安然无恙地吸纳大郑末代气运之事就完全说得通了,尤其是大郑太师的身份,说白了就是帝王之师,而且又是为国战死,与那份末代气运最是相合。   想到这儿,徐经纬忽然有三分后怕,如果当初自己多拿了几块玉玺碎片,那李清羽岂不是要直达地仙十六楼的境界?   只是李清羽没去看他,而是将视线转向徐北游,缓缓说道:“刚刚醒来,也刚刚把自己身上的事情想通一二,没想到还能在此遇到故人。”   徐北游身体顿时凝滞,忽然想起自己手握诛仙时做的那些怪诞之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我不是上官仙尘。”   李清羽一怔,盯着徐北游注视许久后,摇头道:“倒是我看错了,以上官宗主的性子,想来是不屑于如此的。”   他顿了一下,轻声道:“虽然上官宗主没有选择转世,但终究还是留下了许多东西,剑宗三十六,剑剑天下横,徐公子日后定能登临天下。”   徐北游不动声色,轻声道:“谢过李先生吉言。”   李清羽点了点头,终于望向徐经纬,淡漠道:“你还想等着浑水摸鱼?”   徐经纬气笑道:“李清羽,就算你是张载转世又如何?当年张载要头悬国门,萧皇成全了他,今日你若执意求死,徐某也不介意帮你一把。”   李清羽笑问道:“那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一身玄教手段是从何处学来?无论是慕容玄阴还是完颜北月,你和你背后的主子又有几分胜算?”   徐经纬怒极反笑:“可惜他们都不在这儿啊!徐某倒要看看你这位转世之人都有何等玄奇手段?”   此时已经将末代气运悉数转化为浩然气的李清羽缓缓闭上眼睛。   许多本不属于他的前尘旧事浮上心头。   当年绝岛最后一战,萧皇正如日中天,与张载讲过一番道理。   那时还不是萧皇的萧煜问张载,既然他已经亲自登门拜访,以国士之礼相待,诚意十足,为何还要横加阻拦?   张载回答说,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坚持,不是谁都愿意做一棵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最后他还给萧煜一句忠告,得民心者得天下,纵使你武功鼎盛一时,也终难盛过一世。   萧煜听完之后放声而笑,说大郑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今问鹿死谁手,老先生却言民心二字!殊不知百姓愚昧,民智未开,哪里有心可言,有意可说。   现在看来,大郑已亡,大齐已立,是萧煜对了,张载错了。   当年萧皇因为张载的反抗,大怒之下曾经说过,要敲断读书人的脊梁,打折士子文人的膝盖,看看所谓的风骨,到底有几斤几两?”   如今看来,帝王一怒果然不同凡响,当下的儒门竟是只剩下徐经纬之流。   李清羽睁开双眼,伸手正衣冠,轻声道:“为天地立心。”   随着这五个字从李清羽口中说出,天幕之上再显异象,原本只有一线缝隙的云层开始向两侧散开,仿佛云后有仙人伸手,要拨云见日。   为天地立心,便御天地之力。   天地为止色变。   一轮红日从黑云之后缓缓探出。   徐经纬的脸色大变,身形向后急退。   不过李清羽并非针对他,而是对李紫剑出手。   若是张载,遵循儒门天地君亲师的规矩,必然不会对自己的生身之父出手,可李清羽终究不是张载,他心中有积压二十年的大怨气,一日不吐便一日不得畅快。   “父亲,请归老。”   李清羽携带天地巨力大踏步向前,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清闲居根本承受不住这等天地威压,开始缓缓下沉。   李紫剑脸色难看,略微踌躇犹豫之后,未退,不但不退,反而是手持紫剑朝李清羽狂奔而至。   李清羽缓缓摇头,抬起一手。   天地为之共鸣。   整个江陵城似乎都在震颤不休。   徐北游带着吴虞向后飘退,龙王与黑衣男子则是冲天而起,立于半空。   这一剑倾注了李紫剑的毕生修为。   剑上有日月光华显现,一道剑气长河如同银河挂于九天之上,星河灿烂。   一剑落,气自生,华如星,星落如雨。   李清羽轻声道:“我辈儒生所愿,无非大同二字。”   落下的星辰落在距离李清羽还有三丈之远时,骤然凝滞不动。   在李清羽身前有一方独立于世外的小千世界,名曰大同。   带着日月华彩的剑气长河随后而至,一鼓作气地冲到了李清羽身前三尺之内。   然后也就止步于此。   李清羽以两者夹住了李紫剑的剑锋。   李紫剑脸色骤然苍白,片刻后,七窍中有鲜血流淌。   他赌上毕生修为的一剑,输了。   境界一泻千里,再无地仙可言。 第三十五章 有人试剑问苍天   李紫剑倾注了毕生修为的一剑,好似是大江东去,而李清羽接下了这一剑,就像是在出海口强行筑造了一道围三缺一的大堤,足有百丈之高,使得江水不但不能入海,而且还要倒灌而回,冲毁湖泊支流,故而李紫剑的一身修为就此烟消云散。   天空中的黑云彻底散去。   当啷一声,李紫剑手中长剑坠地,这个老人呆滞片刻后,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垂垂老态,跌坐在一片荒芜废墟中。   李清羽负手而立,轻声道:“父亲,请归老。”   李紫剑吃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清羽上前一步,仍是望着李紫剑,不带感情地继续说道:“父亲,请归老。”   李紫剑还是没有说话。   李清羽不再去管他,转而望向已经退出很远距离的徐经纬,朗声道:“徐先生,你可还有话要说?”   徐经纬冷笑道:“经此一役,李家气运已经折损殆尽,你吸纳了大郑的末代气运,纵使能够不死,可也担负了因果,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说罢,徐经纬便转身欲走。   李清羽伸手一扯,轻笑道:“走得掉吗?”   原本已经飞腾而起的徐经纬被硬生生地扯回地面。   徐经纬第一次流出惊慌神色,愤怒道:“李清羽,你想要赶尽杀绝?”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李清羽只是提前杀虎,以绝后患。”   李清羽五指虚张,微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徐经纬周身气机骤然消散。   “你身为儒门中人,却不养浩然之气,专事旁门左道,又算什么儒门中人?”李清羽轻声道:“不如让我教你几门天魔手段如何?”   瞬间有九只青面獠牙的天鬼出现在徐经纬身周,张口而噬。   徐经纬如遭抽筋刮骨之苦楚,额头青筋暴起,嘶哑怒吼道:“孔逸箫,你还要看到几时?”   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衣男子终于悍然出手。   他本是奉主人之命与徐经纬里应外合,择机刺杀徐北游,如今看来,刺杀徐北游已然无望,救下徐经纬才是正理。   孔逸箫即是鬼王宫之人,也是儒门之人,不过正如李清羽所说那般,他这个儒门之人不养浩然气,反而是一身旁门手段,只见他伸手一指,徐经纬的脚下出现一方三尺大小的奇异法阵,绘制有无数晦涩字符,缓缓旋转。   下一刻,法阵大亮,绽放出无数紫色光芒,徐经纬被淹没在紫光中,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清羽脸色微变,身形一掠,伸手抓向孔逸箫。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龙王也已经出手,佛光浩荡,气势如长虹。   只是孔逸箫早有准备,他的脚下同样有一方法阵浮现,在最后关头,整个人也如出一辙地消失不见。   龙王面无表情,李清羽大为恼怒,他深谙许多旁门手段,却没想到此人的手段还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就在此时,跌坐在地的李紫剑突然开口道:“你要我归老,那我便归老吧。”   徐北游望着这一幕,百感交集。   此时他心中所想的不是李家或是湖州局势,而是李清羽所说的那句上官宗主不屑于转世。   当初与太乙救苦天尊一战,附在他身上的就是师祖上官仙尘吗?   按照李清羽的话中意思,上官仙尘本有机会夺舍徐北游的身躯再世为人,只是他不屑于如此去做,只是借徐北游之手败退太乙救苦天尊,又留下剑三十六全篇,然后便彻底烟消云散。   这就是曾经天下第一人的骄傲?   徐北游缓缓闭上眼睛,脑中又依稀浮现出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   他不合时宜地沉浸其中,再次置身那些画面之中。   那是在大江之畔,依稀能够感受到水汽弥漫带来的湿润。   头顶的一方天空紫气弥漫,仿佛是一处仙人的氤氲仙境。   紧接着,紫气开始翻涌,在紫气之下,有五彩光华涌出,流华绚烂。   徐北游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莫名其妙念头,这是要“开门”的征兆。   开门?开什么门?   很快给出答案。   有两道篆刻了无数古篆的天柱缓缓现世,祥云自成阶梯,天柱之间有无形之门缓缓开启。   此即是天门。   天门大开!   一条完全由紫色雷霆组成的千丈长龙从天门中缓缓探出,俯瞰世间。   就在这一刻,画面瞬间碎裂成无数碎片,待到这些碎片重新组成新的画面时,天门仍在,紫色雷龙却已经消失不见。   徐北游眼前只剩下一把通体玄黑之色的长剑,从剑柄到剑身有紫青两气如同两条长龙纠缠,外有白色光芒笼罩,内有赤光隐现。   他对这把剑并不陌生,甚至还很熟悉,正是剑宗第一重器,仙剑诛仙。   徐北游的视角骤然上升,飞入九天之上,看到天地之间有十二道凌厉剑气,转而再望向梅山方向,有一道气运支柱冲天而起,接天连地。   下一刻,天空上异象骤起,刹那之间,尽数被紫色的云海所笼罩,所有人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岿然壮丽的一幕,紫色的云海中间出现了一方方圆百丈的巨大云层漩涡,漩涡缓缓转动,向四周扩散出层层涟漪,一直到天际尽头才缓缓消失。   紫气东来三万丈也不过如此。   接着四道天柱从高不可以道里计的天空中轰然降临人间,分列于东、南、西、北四方。   天地轰然震动。   在这四天柱的支撑下,巍然天幕上的雄伟天门越发清晰。   天门之内有无数紫色雷电涌动。   徐北游忽然心中明了,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九重天劫了。   然后徐北游发现“自己”一人一剑出现在漫天紫气之下,身影辉煌金黄,手中之剑有紫气二色纠缠,破开无数涟漪,正朝天门缓缓“走”去。   诛仙光芒大放,两条紫青色气机接天连地,仿佛两条真龙现于世间。   试剑问苍天!   几乎就在同时,天空中有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声响起。   九天雷动!   徐北游猛地睁开眼睛,眼前还是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清闲居,没有天劫,也没有诛仙。   不知何时,后背已经湿透。   徐北游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   那便是人力极致吗?煌煌天威,仅仅是记忆中的景象就让徐北游神魂震动,当年的上官仙尘竟然能以一己之力抗衡,这是何等的修为?   想来也只有在那时候,诛仙才能酣畅而鸣。 第三十六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以前的徐北游,就好像是守在自家宝库外头却没有钥匙,不过现在他窥得了一抹曙光,只要能将师祖遗留全部化为已用,那么偌大一个剑宗的底蕴岂不是尽在他手?   怔怔出神的徐北游甚至没有注意到李清羽与龙王已经来到自己身前,直到李清羽开口轻唤了一声徐公子,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徐北游谨慎问道:“不知李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李清羽摇头道:“徐公子的来意,我已然知晓,只是先前李家的种种作为,皆是家父年迈糊涂所致,如今我已经涤荡污泥浊水,拨乱反正,还望徐公子网开一面。”   徐北游呵呵笑道:“徐某一介后进晚辈,哪敢在李先生面前说什么网开一面。”   “徐公子莫要谦虚,如今江南谁不知徐公子的大名。”李清羽感叹道:“纵使清羽痴长几岁,可佛门龙王总要在清羽之上,更何况还有一位当朝次辅韩阁老。”   徐北游稍稍沉默,道:“既然李先生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就直言相问了,李先生是想要带着李家改换门庭?”   李清羽点头道:“陛下心意已决,虽然现在还不能说蓝相大势已去,但在我看来,蓝相已是日薄西山,平心而论,我与蓝相并无什么交情,反倒是家父与蓝相相交甚深,而我又与家父道不相同,所以改换门庭是理所当然之事。”   见徐北游不说话,李清羽继续缓缓说道:“自从禹匡就任后军左都督之后,蓝相在江南就已经无多少棋子可用,即使他又更换了一位江都的三司主官,可至多也就是给韩阁老添些麻烦,远谈不上翻盘的胜负手。若是李家仍旧按照家父的意思一意孤行下去,下场不外乎是家破人亡,李清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徐北游笑着道:“既然李先生有如此诚意,徐某就斗胆做主替韩阁老和禹都督答应下来。”   李清羽虽然是张载转世,却没有太多儒生的迂腐气,反倒是极为熟稔官场之事,娓娓道:“李家倒戈,另外六大世家多半会作壁上观,那么整个湖州都可以算是韩阁老的地盘,再加上谢家的江州和徐公子的江都,大半个江南尽在陛下掌握之中,天下赋税和粮食有半数出自江南,蓝相没了江南这块宝地,那便无法在银钱和粮食上做文章,也就失去了和陛下讨价还价的资本,纵使在其他地方还有所布置,也难以挽回大局。”   徐北游轻声道:“恐怕蓝相不会就此心甘情愿地放手江南,多半还要有所动作,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当携手共济,只有挡下了蓝相爷的手段,这江南才是我们的。”   李清羽点点头,没有反驳。   庙堂争斗,赋税粮食,江南归属。吴虞听得满心震撼,她本就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大家闺秀,对于官场并不陌生,以前从未听徐北游提起过庙堂之事,也并未如何在意,只当徐北游一意修行,并不想去掺合庙堂纷争。可今日她才知道,这位师兄的野心之大,远远超乎了她的意料。   蓝玉为何能让堂堂皇帝也要忍让三分?师生之宜只是其中一点,更重要的还是蓝玉的人把持着诸多要害之处,皇帝要靠蓝玉的人去给国库挣银子,要用蓝玉的人去稳定地方,甚至还要用蓝玉的人去驻守边疆,就拿盐税一事来说,若是用旁人巡盐,最多不过是二三百万两,可换成蓝玉的人亲自巡盐,盐税便可达千万两以上。   若是贸然去动蓝玉,朝政怎么办?所以才要起复韩瑄,先慢慢瓦解蓝玉根基,最后再行雷霆一击。   主政一方,仅仅靠官员和衙门是行不通的,还要依靠地方豪强,所谓豪强,不外乎世家和宗门。   若是两者不和,地方豪强要收拾官员,不用什么激烈法子,只需要钝刀子割肉就行,毕竟官员是外来的异乡人,都说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地头蛇根基深厚,朝中也有人脉,官员一般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而他们却有的是办法让官员处处束手束脚,甚至政令不出衙门,最后辖境民生凋敝,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吴虞的父亲就是齐州布政使,她对地方豪强的势力自然是感触颇深,当初她之所以会加入烟雨楼,也是有交好地方势力的用意在里面。   如今看来,蓝玉把持着官员,徐北游便从地方豪强上动手,现在有了李家这个湖州地头蛇,湖州三司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想到这份大手笔竟是出自徐北游之手,吴虞忍不住心中震撼感叹,他才多大?比自己还小一岁,很难想象,几年前他还在西北面朝黄土背朝天,几年后,他已然能在江南翻云覆雨。   吴虞下意识地轻抚垂落下来的一律鬓角,久久不语。   就在这个功夫,李清羽已经亲自搀扶起死气沉沉李紫剑,率先往李家大宅走去,徐北游三人紧随其后。   此时的李家大宅已经平静下来,远远就能看到李夫人站在李家大宅的门前,身后是一众客卿供奉。   先前那番天地异象,只要不是瞎子,都瞧得清清楚楚,眼下再看李紫剑的凄惨模样和意气风发的李清羽,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知道这李家是变天了。   在李清羽走近之后,瞬间黑压压跪倒一大片,不下百人。   李清羽摆手道:“送老太爷去歇息。”   立刻就有两名大供奉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李清羽手中接过李紫剑,搀扶着他往后府行去。   李清羽冲徐北游等人一伸手,“请贵客入府。”   “请。”徐北游同样伸出手,当先迈步。   有管家在头前引路,李清羽稍稍落后几步,与妻子并肩而行,平淡道:“父亲的一身修为已经彻底废去,与废人无异,怕是没有几年好活,我与那徐公子也已经把话说明,从今往后,李家就改换门庭了。”   李夫人虽然先前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丈夫亲口说出之后,还是忍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李清羽轻声道:“现在的李家是我们的李家了。“妇人柔声道:“那不好吗?”   “好,当然好。”李清羽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先前引发天地异象而汇聚的黑云已经悉数消散,只剩下一片朗朗晴空。   妇人轻声问道:“看什么呢?”   李清羽喃喃道:“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三十七章 夫妻二人收残局   李清羽示意管家先领着徐北游一行人先去正厅,他则是与妻子继续缓步慢行。   李清羽的神情一片淡然,看不出内心所想,李夫人在这一小段路程中暗自思量颇多,眼角余光轻轻掠过丈夫,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些小心思,心头不由掠过一抹淡淡阴霾。   论两人之间的情分,不能说浅,可也远远谈不上生死不渝,她不是李清羽的结发之妻,而是续弦,李清羽的原配是她的嫡亲姐姐,对于这个本该让她喊姐夫的男人,她以前自认为看得很透,可现在却是有些说不准了。   曾几何时,她在心底对公爹李紫剑的某些决定很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自家丈夫都是这个德行了,公爹又何必处处防范,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知道,在看人看事上,她比李紫剑差了又何止一筹?   只不过就是李紫剑也没有想到,李清羽会隐藏如此之深,隐忍如此之狠。   李夫人轻声问道:“青萍的事情该怎么办?”   李清羽语调平淡道:“现在家里正值多事之秋,她又闹出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先出去避一避也好。”   李夫人略微思量道:“老爷的意思是让青萍跟着那位徐公子去江都?虽说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此一来,怕是于青萍的名声有碍。”   李清羽眯起眼,说道:“我那个侄女李青莲不是也在江都吗,让青萍去她堂妹那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李夫人鼓起勇气,直视已经掌握李家大权的丈夫,接着问道:“那个书生徐安康该如何处置?”   李清羽冷笑道:“虽说父亲这些年来做了许多糊涂事,但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却没什么错,我曾见过那书生一面,出身贫寒不算什么,关键是心思不纯,想要拿青萍做自己的晋升之阶,着实可恨。不过我们李家也不仗势欺人,最后再劝那书生一次,乖乖离开青萍,我们李家双手奉上一份不菲谢仪,若他还是纠缠不休,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李清羽说得云淡风轻,李夫人却莫名感觉心安,这才是一家之主该有的姿态,执掌百年世家,不可一味霸道行事,但也不可过分仁慈,张弛有度,李清羽的确不是以前那个李清羽了。   李夫人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这算不善有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了?当初这桩看起来并非算是良配的婚事,似乎也并非像自己以前认为的那般遗憾。   李清羽伸出手,似乎要虚握住什么东西,接着说道:“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因为母亲的缘故,父亲视我为半个仇寇,我同样对父亲心有怨气,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的生身之父,所以我也不会行弑父之举,而是再三问他是否愿意退隐归老,只要他同意交出李家大权就此离去,天下之大任其逍遥,可惜他执迷不悟,我只能出手废去他的一身修为,让他安心养老。”   李夫人脸色苍白。   在过去的几十年,李紫剑一直都是李家的定海神针,甚至放眼整个江南八大世家,李紫剑的修为也是数一数二,可就是这么一位十二楼的大地仙,竟是被丈夫废去了一身修为,她虽然不是修士,但也知道废去一个人的修为远比杀一个人要难得多,那如今李清羽又该是何等境界?   李清羽似乎看出妻子心中所想,轻轻说道:“如今我也是地仙十二楼的境界,因为这份滔天修为有多半是来自于外力的缘故,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会不断坠境,大约要跌落到地仙九重楼的境界,不过就当下局势而言,九重楼的境界也已经足够了,毕竟我也留有后手。”   “先前我之所以能废掉父亲的修为,不是因为我的境界如何高绝,而是因为父亲的见识不够,他自诩精通三教义理,融会贯通,实则不过是得了三教的些许皮毛,不管怎么说,我曾在记忆中见识过十八楼的壮阔风光,有前世的眼界见识,远不是父亲独自摸索可比,所以父亲那所谓的三教贯通在我看来就尤为可笑,不能说漏洞百出,但也至少有三处要害,只要抓住其中之一,他的十二楼境界便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李清羽没有详细解释那三处致命要害到底是什么,他只是要让妻子明白李紫剑为何会败而已。 宝_ 书_网_w_w _w_._b_a_o_s _h_u_7_. c_o_m   李夫人娘家姓白,也是雄踞江南的八大世家之一,虽然她因为自身根骨资质的缘故,只学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但在家学渊源和耳濡目染之下,完全能听懂丈夫话语中的意思,于是她更为震惊,因为丈夫提到了前世二字。   不过见李清羽没有深谈的意思,她也不好贸然去问,只能暂时将疑惑压到心底,待到来日有机会再去旁敲侧击。   李清羽握起拳头,接着说道:“至于父亲那边,就让他在枯荣院养老吧,若是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算过分都一律满足,只是要注意一点,万不可让他有接触外人的机会,里面的仆役丫鬟人选也一定要慎之又慎,以免再凭空生出什么事端。”   李夫人点头记下。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正厅前,李清羽停下脚步,道:“有我坐镇,底下那些门客、供奉、客卿之流不敢闹出什么事情,你尽管放手整治便是,愿意留的就留下,待遇仍与以前一样,不愿意留的也绝不阻拦,同时再送上一份盘缠,算是好合好散,至于那些对父亲誓死效忠的余孽,你回去列个详细名单出来,晚上再交给我,由我亲自处置。”   说来也是可笑,李清羽因为这些年来一直隐忍的缘故,虽然名义上还是李家家主,但属于他的嫡系心腹却是屈指可数,甚至还不如李夫人,此时他想要尽快稳定李家局势,少不了要依仗自己妻子。   不过夫妻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夫人也没有推诿的道理,点头应下后,立刻转身匆匆离去。   李清羽又是稍稍正了下衣冠后,迈步走入正厅。   此时徐北游刚好喝完一盏茶。   李清羽拱手道:“让徐公子久等了。”   徐北游放下茶杯,笑道:“无妨,李先生可是已经安排好家中事宜?”   李清羽在主位上入座,道:“让徐公子见笑了,家中之事李某已经吩咐拙荆酌情处置。”   “如此甚好。”徐北游微笑道:“徐某此来湖州是应后军左都督禹匡之邀,途径江陵不便久留,若是李先生现在有空,那我们就将先前所说的联手结盟之事议定,然后徐某就要告辞去往两襄。”   李清羽郑重点头道:“自当如此。” 第三十八章 宝剑未必赠英雄   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备皇帝顾问,主官为翰林掌院学士,下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修撰、编修、检讨等官,另有作为翰林官预备资格的庶吉士。   大郑将翰林院定为五品衙门,翰林官品秩甚低,却被视为清贵之选。翰林若得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密,则更是贵极人臣。   放眼大郑一朝,但凡内阁大学士,悉数出自于翰林院,故而又有“非翰林不得入内阁”之说。   及至大齐,沿袭大郑旧制,一甲进士直入翰林,二三甲进士则通过考选庶吉士才得入翰林,称为朝考。   若能入翰林,便是士林佳话,代代相传,两世、三世、四世、五世翰林层出不穷,甚至出现许多“翰林世家”,虽然比不得江南八大世家这等门阀,但却从根本上动摇了世家高阀的根基。   大齐立国时间时日尚短,还未有这等“翰林世家”,不过许多有意登阁拜相或是大展身手者,都会暂且蛰伏于翰林院中,称之为“储才养望”,时机一到,无论是进内阁为内阁学士,还是外放一任,都是水到渠成之事。   翰林院已是清贵,掌院学士更是清贵至极,初制正三品,太平八年升为从二品,以大学士韩瑄兼掌院学士,承平元年韩瑄被罢官去职之后,由内阁首辅蓝玉兼领。   二十年的辛苦经营,使翰林院几乎成为蓝玉的私宅后院,凡是出自翰林院的官员多半都要自称蓝相爷门生,于是便有了蓝玉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蔚然气象。   不过蓝玉毕竟是宰辅朝政的内阁首辅,又兼任了吏部尚书,平日里没有那么多时间耗费在翰林院上,他这个掌院学士仅是名义上统率一众翰林,实则交由自己的几位心腹门生打理具体事宜,其中以国子监祭酒同时兼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胡庭玉为主。   胡庭玉的宅邸与蓝玉府邸同在一条街上,相隔不算太远,平日里街上车水马龙,当真是往来皆红紫,比之当年的江都乌衣巷还要富贵逼人。   暮色中,在这条街上只能屈居末流的胡府中迎来了一位客人,由胡庭玉亲自迎进了府中。   胡府的门房心里暗自嘀咕,看这人身上的补子,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文官,自家老爷是从四品,两人还差着一品,怎就能让向来心高气傲老爷如此认真对待?   胡庭玉领着这位客人没去正厅,而是一路来到书房,书房历来都是最为私密之地,非心腹好友不得入内,以此也能看出胡庭玉对待此人是何等郑重其事。   来人姓张名鉴,字伯直,是承平三年的榜眼,曾在翰林院中任翰林编修,与胡庭玉即是同僚也是同年,同出蓝玉门下,如今只是个正五品的文官不假,可却不是一般的小官,而是位卑权重的内阁学士,平日里可以参与内阁机密要务,就是比起一些清水衙门的堂官也不差多少。   主客两人分而落座,胡庭玉亲自煮茶,待到壶中之水渐渐沸腾,他起身来到书架前,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精致檀盒,笑道:“这几天内阁事务繁忙,师相他老人家腾不出身来,只能让我将此物代为转交给伯直兄,也是预祝伯直一路顺风。”   说罢,他将檀盒放到桌上,取下盒盖,里面放了笔、墨、纸、砚四样物事。   胡庭玉拿起其中的狼毫笔,不紧不慢道:“有人说文人的笔锋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刀锋,故而文房四宝以笔居首,这支笔可是大有来头,笔杆是用当年魏国进贡来的一截雷劫木所制,蕴藏有天雷之机,紫电之气,持之画符则百邪不侵,笔豪是用后建进贡的关东辽豪,取自一只已经成了气候的黄鼬,足有三百年修为呐,通体雪白,最是灵性。”   张鉴悚然一惊。   胡庭玉将笔重新放回原位,又是指了指墨,“这墨是江南故人拜访师相时带来的乡仪,都说天下之墨推江州,江州之墨推曹氏,此墨是江州制墨大家曹圣臣晚年时亲手所制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当年曹圣臣进献给陛下的紫玉光墨,但也相差无几了。”   说着,胡庭玉轻轻取出这块墨,果然背面以阴文书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曹圣臣以阳文所写的落款。   不知为何,胡庭玉将墨放回檀盒之后,跳过本该排在第三的“纸”,而是直接拿出砚台,道:“这方砚台没什么出奇之处,就是一方寻常徽砚而已,不算什么,可它曾经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天机阁徐先生徐振之,当年徐先生就是用这方砚台写完了太平寰宇记,意义非凡呐。”   “至于这纸,最是珍贵,乃是师相亲手所制,要知道师相可是有些年头没有制作这等雅物了,此番特意破例制纸赠于伯直兄,万金难换,还望伯直兄不要辜负师相的殷殷期望才是。”   张鉴可真是受宠若惊了,读书人双手不接黄白之物,可偏好这等文雅之物,偏偏这风雅之物半分也不便宜,就眼前的文房四宝而言,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只是最起码的文人矜持还不能丢掉,他很是艰难地将目光从檀盒上收回来,略微平复心情后道:“如此贵重的东西,学生怎么敢收。”   “这是哪里的话。”胡庭玉摆手道:“既然是师相送的,伯直兄就收下,这是师相对伯直兄的赏识,在偌大一个翰林院里,能让师相如此另眼相待的,可是不多啊。”   胡庭玉将檀盒重新恢复原样,双手托举至张鉴面前,笑道:“说来也不怕伯直兄笑话,这几样东西,我也向师相讨要过几次,可师相就是不给,而且还说以我的器量配不上这几样东西,现在啊,宝剑赠将军,就交予伯直兄了。”   张鉴略微犹豫后双手接过檀盒,上身微微前倾,道:“那学生就却之不恭了,还请胡兄代学生谢过相爷。”   “这是自然。”胡庭玉笑眯眯道:“这次伯直兄外放为江都布政使,是大喜事,但不是什么简单差事,那边世家宗门林立,形势错综复杂,事未经历不知难,伯直兄可莫要掉以轻心。”   张鉴双手托举着檀盒,沉声道:“胡兄放心,也请相爷放心,学生此去,定当竭尽所能,为相爷分忧。”   胡庭玉郑重拱手一揖道:“江南局势就要仰赖伯直兄了,好去好回,胡某等着伯直兄任满回京,在秋台为伯直兄设庆功宴。”   张鉴还礼,轻声道:“胡兄,在下就此别过。”   待到张鉴走后,屏风后又转出一人,正是户部尚书刘佐。   刘佐轻声问道:“他真能行?”   胡庭玉脸色晦暗,摇头道:“江南局势已经是大厦将倾,除非是师相亲自下场力挽狂澜,否则换谁都是难以收拾的局面,之所以让他过去,不过是为了拖延一二,好让我们这边有时间清理尾巴,免得被韩瑄抓住痛脚。” 第三十九章 一枚铜钱两念头   徐北游没有在江陵停留太长时间,只是盘桓一天后便再度启程,不过随行之人中又多出了一个李青萍。   至于那个书生徐安康,也算是聪明,知道李家这次是动了真怒,最后选择了一千两银子就此离去,李青萍见此情景,终于是彻底死心,认命地跟随徐北游离开江陵。   李青莲,李青萍,不得不说李家人取名很有意思,道门有位青莲剑仙,剑宗有把青萍剑,这姐妹俩倒是都占全了。   徐北游等人还是乘船而行,李青萍自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吴虞之外,其他人理也不理,徐北游没兴趣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子身上,干脆落个清静,心里盘算着回到江都之后,就将这拎不清的糊涂女子扔给李青莲,让她头疼去。   倒是李神通这小兔崽子对这位堂姐很感兴趣,总是跟着吴虞过去混个脸熟,不得不说这小子的确有几分讨女人欢心的本事,不过两天的功夫,李青萍就被他逗乐,正式认下了这个远房堂弟,李神通自然是顺杆往上爬,恨不得黏在新姐姐身旁,最后还是徐北游实在看不下去,提着领子把他扔到船头,让他好好反省一番。   不过徐北游心中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反省多半没什么用,用不了两天,这小子就要故态重发,只徐北游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他只是个刚刚及冠两年的年轻人而已,若是师父还在世,他也是个做徒弟的,又哪有什么为人师表的经验。   所以徐北游对于这个徒弟很是头疼,打是下不了重手的,如果仅仅是打手心,这小子自恃皮糙肉厚根本不当回事,而且不管威胁恐吓还是循循善诱,他都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简直是顽劣到了极点。   到最后,徐北游干脆对其放任自流,只要不是太出格,那就随他去吧。   徐北游坐在船头甲板上看滔滔江水,没有观江悟剑,而是试图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做一个梳理,尤其是上官仙尘留下的剑三十六全篇,他已经臻至剑二十,可剩下的十六剑却是迟迟没有进展,想要像历代剑宗先辈祖师那般一剑天下横又是谈何容易。   不过徐北游也有一个优点,就是那份不俗的心性定力,前二十年的辛苦生活磨平了他作为一个年轻人的浮躁,当初日复一日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培养了他足够的耐心,所以他在船头上一坐就是一天一夜,哪怕收效甚微也没有如何气恼烦躁,这让在一旁反省的李神通大开眼界,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师父这份定力,都快赶上庙里的和尚了。   陪着徐北游看了一会儿江水后,李神通忽然说道:“师父,你有没有觉得吴虞姑姑对你不太一样?”   徐北游仍是望着滚滚江水道:“怎么不一样?”   李神通小小年纪,却是熟谙世情,有些事情看得比大人还要通透几分,而且很多时候当局者迷,除非是大智慧之人,很难跳出这个窠臼。   他鬼头鬼脑地张望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师姑喜欢师父。”   徐北游愣了一下,然后屈指弹了他个响亮脑瓜蹦,轻声训斥道:“莫要胡说,你师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女子,哪里会有那份心思。”   “这就是师父您妄自菲薄了。”李神通揉了揉额头,嘶了一口凉气,“您是谁啊?堂堂剑宗少主,未来的剑宗宗主,韩阁老的养子,大名鼎鼎的江都徐公子,随便一个名头拿出去都是如雷贯耳,师姑虽然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可比起您还是差了点,都说低门娶妻,高门嫁女,您和师姑刚好是门当户对。”   徐北游瞥了他一眼,“就你明白。”   李神通嘿嘿一笑,老气横秋道:“师父,您好歹也是名列四俊之一,妥妥的年轻才俊,身份就不多说了,论才情,论修为,哪样不是同龄人中顶尖的?换成其他的世家子,有您这身家,哪个不是左拥右抱?这些女子啊,哪怕是面上不说,可打心底里都要膈应,像师父这样洁身自好的,真不多见,我若是女儿身,也要对师父动心。”   徐北游哭笑不得,伸手在自己徒弟的头顶上拍了一下,“你这小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等我回到江都之后,还真要去问问李师道,他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儿子。”   李神通撇嘴道:“有句话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那老爹也就是瞧着正经。”   “哪有这么说自己父亲的?没大没小!”徐北游抬手作势欲打。   李神通半点也不怕,语重心长道:“不说我爹,师父,我再最后劝您一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像师姑这样的好女子,错过可就真的错过了。”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这小子赶紧滚蛋。   李神通摸了摸鼻子,无奈起身离去。   徐北游从袖中抖出一枚黄龙铜钱,在指尖来回正反翻覆,良久后,轻声自语道:“萧知南,吴虞。”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谁是鱼?谁又是熊掌呢?   要不扔个铜钱瞧瞧?   这个不靠谱的念头刚刚冒出点头,就立马被徐北游掐死在萌芽中。   就在这时,吴虞从船舱中走出,来到徐北游的身后,轻声道:“快到襄阳了。”   徐北游嗯了一声,道:“还有小半天的路程。”   吴虞瞧见了徐北游指尖上的那枚铜钱,饶有兴趣道:“这是黄龙铜钱?如今的市面上,这种铜钱可是很少见了。”   徐北游两指捏住那枚铜钱,笑问道:“师妹还知道这个?”   吴虞道:“我听我爹说起过,因为这种钱含铜量十足,很多人会把它们拿去重铸为私钱,一枚铜钱可顶两枚私钱,所以在市面上越来越少。”   徐北游点头道:“当年铸造的黄龙铜钱本就不算太多,后来又被重铸许多,留存于世的已经很少了,现在一小袋黄龙铜钱就能值个一两银子。”   吴虞玩味笑道:“以师兄现如今的身家,就算是价值一两金子,想来都不会被师兄放在眼里才是。”   徐北游不动声色地将铜钱收回袖中,笑道:“我过惯了苦日子,穷人乍富不能安,不过师妹说得也没错,这枚铜钱是个故人送的,权当作是个念想。”   吴虞稍稍沉默后问道:“是那位公主殿下送的?”   徐北游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吴虞轻声道:“难怪。”   她望着徐北游柔柔一笑,然后转身又回了船舱。 第四十章 莺莺燕燕满战舰   襄阳、襄樊合称两襄,由五大禁军之一的后军江南军驻守。   虽说江南军在五大禁军中排名垫底,但在地方三司面前,仍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湖州的三司衙门在襄樊,后军都督府在襄阳,两家相距不过几十里的路程,这些年来,湖州三司就如刚过门的小媳妇一般,在江南军这个恶婆婆面前没少受气。   尤其是新任左都督禹匡上任之后,将整个湖州视为江南军的私宅后院,本就与谦逊二字不沾边的江南军行事愈发骄横,湖州布政使没少向内阁诉苦,说这帮骄横甲士是如何目无法纪,如何大肆欺侮他湖州官员,可无奈朝野上下都知道禹匡是齐王殿下的人,而齐王又与当今皇储无异,谁也不想去触那个霉头。   有句老话说得好,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三司衙门中虽说也有个都指挥使司,但毕竟还是文官为主,遇到这些骄悍武将,无论是品级还是实权都无法抗衡,而且上头又不肯出头,他们三司衙门就只能忍气吞声。   于是愈发坐实了湖州王的说法。   徐北游的楼船进了两襄地界没多久,就有两条江南军水师战船靠了上来,徐北游脚下的楼船与其相比,恰如稚童比之壮汉。   徐北游从船头上起身,抬头望去,刚好看到站在战船甲板上的禹匡。   今日的禹匡与往日大不相同,身披左都督规格制式的明光铠,因为天气的缘故,并未披风,缀着长长黑缨的头盔被一名随从抱在怀里。   大齐崇尚玄黑之色,按照律制,只有天子亲军和西北军方可着玄甲,其余三大禁军着明光甲,以作区分。   至于地方的都指挥使司,可就没有披甲的待遇了,一般就是一身战袄,最多也不过是镶嵌铆钉的棉甲,与五大禁军的待遇天差地别。   禹匡双手搭在虎首腰带边缘上,笑道:“南归,我可是久候你多时了。”   徐北游纵身一跃,来到禹匡面前,此时甲板上除了禹匡和一众江南军的将官之外,在船楼上还有为数不少的女子,个个丹紫长裙,宽袍大袖,莺莺燕燕,煞是好看。   徐北游环顾四周,惊讶道:“禹都督,你这是唱得哪一出戏?”   禹匡笑道:“都是湖州世家的千金小姐,相约一起出来踏春,借我战船一用,也顺道见见你这位大名鼎鼎的江都徐公子。”   徐北游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踏春?这晚春也着实够晚的,再过几天都要入秋了。”   禹匡笑眯眯道:“踏春还是踏秋,那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关键她们是来见你的。”   徐北游忍不住皱眉道:“禹都督,你好歹也是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怎么行事如此轻佻?难不成也像我那师母,已经提前开始百岁大关的心性大变?”   禹匡不以为意道:“南归,你先别着恼,这些小丫头还真不是我招来的,你来湖州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引得这帮丫头非要见你一面,看看江都徐公子到底是怎样的青年才俊,关键这帮丫头个个非富即贵,我也不好太过不近人情不是。”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所以你就拿我去讨好这些千金大小姐?”   “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禹匡微笑道:“以我禹某人今日的身份,除了帝都城里的那一小撮人,还用得着去讨好谁?不过是结个善缘罢了。”   徐北游低声道:“若是这事传到了公主殿下的耳朵里,你让我如何自处?”   “公主殿下大人大量,自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禹匡站着说话不腰疼。   “屁话,女人心眼最小,表面上大度,其实心底里都给你记着呢,我好过不了,你也逃不出去!”徐北游忍不住急眼道。   禹匡故作惊讶道:“南归你什么时候与公主殿下有这般关系了?有些话不能乱说,污了公主殿下的清白可是天大的罪过。”   徐北游咬牙道:“禹匡,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就提前恭喜南归了,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到时候肯定给你随一份重礼。”   “别给我扯这些没用的,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应酬应酬,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小丫头嘛,看了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就想要见见让江都天翻地覆的徐公子,开开眼界,仅此而已。”   “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自从徐北游和禹匡变成一条船上的人后,两人就多少有点忘年交的意思,说话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说话的功夫,两人沿着甲板并肩而行,走入船舱。   此时楼上的千金小姐们也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话题不外乎是刚刚一跃登船的那位年轻公子。   江南世家林立,在八大世家之下,还有诸多中等世家,尤其是湖州的诸多世家,虽然在规模上比不了李家,但利益纠缠盘根错节,相当抱团排外,这些女子们多半是几代世交,自小相识,说起话来也颇有些肆无忌惮的意思。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江都徐公子,瞧着也不是很英俊啊。”一位大胆探出身去的小姐目送着徐北游走进船舱后,回过头来对一众女伴说道。   “只是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男人关键还是要看手中权势大小,看腹中才情高低。”一位明显经历过世故的女子轻笑说道,“这位徐公子如今可是江都城里一等一的权势人物,若能做他的夫人,那是多大的体面。”   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女子压低了嗓音,“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徐公子与齐阳公主关系不浅,甚至为了公主殿下与那位北边来的端木公子闹出一场好大的风波,最后让那位端木公子灰溜溜地回了帝都。”   “这事八成是真的,听说徐公子至今还未成亲,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高阀女子娶不到?多半就是为了等那位公主殿下。”先前说话的女子道:“说来这位公主殿下也是好命,全天下的优秀男子都要围着她转,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   另一位女子叹息道:“没办法啊,谁让人家生在帝王家。”   “莫谈天家事,以免惹祸上身。”娃娃脸女子伸出食指在嘴前比了一下,轻轻说道:“对了,刚才我瞧着那位徐公子与禹都督的关系不错,这位禹都督可是出了名的心气高,就连我们家里的长辈们也不怎么被他放在眼里,这位徐公子能与他平等相交,很不简单。”   最中间位置的一名女子弯起月牙儿似的眼睛,笑眯眯道:“这位徐公子当然很不简单,要不然也不能把偌大一个江都拿在手里,如果他只是个寻常纨绔子弟,我们这么多人又是干什么来了。” 第四十一章 何愁无赫赫战功   世家女子多半如此,出嫁之后想要在夫家站稳脚跟,除了娘家给的底气,自身没有一点手腕也是不行,而且莫要小瞧了持家之道,都说男主外女主内,“主内”二字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偌大一个府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迎送往来,开支进项,田庄地产,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一大堆的事务,不比衙门轻省几分,所以世家女子多半要从小学习如何管家持家,徐北游之所以要让吴虞来暂时做他的大管家,就是看中了她出身官宦世家,在这方面并不陌生。   这些家世并不逊色吴虞的女子之所以要来见徐北游一面,可不是犯什么花痴,而是有所谋求思量。   虽然外头有传言说徐北游与那位齐阳公主殿下牵连颇深,但终究没有摆到明面上,到底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谁也不敢下定论,所以不少人觉得可以在这位炙手可热的江都新贵身上下些功夫,就算不成,也能结个善缘,可万一成了,无论是对她们本人而言,还是她们身后的家族,都是场不小的造化。   只要能嫁给那徐公子,先不说韩阁老的身份地位,就说那份在江都数一数二的家产,便是几辈子都享用不尽的天大福气。   关键这位徐公子还名列四俊之一,修为高绝,才情不菲,绝非依仗家族余荫的纨绔子弟,这等良配,试问哪个女子不会动心?   既然动心,又岂有不付诸于行的道理。   有些东西,不出手去争,就永远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你的。   在场女子中,以坐在最中间位置的女子姿容最盛,家世最好,也以她的思虑最深。   低门娶妇,高门嫁女。   女子嫁人,夫家的家世最好稍稍比娘家高出半筹,这样才算是门当户对,以徐北游目前的身家而言,几乎不下于江南八大世家,甚至犹有过之,毕竟他在朝中有一位正如日中天的养父,同时还继承了大半个公孙家,公孙家乃是天下公认传承最久的五大世家之一,谁又能说他不是世家?   这样的家世,配江州谢家的女儿,那便差不太多,可如果换成她们这些家世稍逊一筹的女子,就难免有些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她并不看好同伴们口中说的所谓“好机会”。   在她看来,与其抱着“成为徐夫人”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倒不如着眼实处,趁此时机交好这位徐公子,若能积攒下一分香火情分,便是天大的幸运。   而且自己的香火情分和家族的香火情分可大不一样,在当今这个世道,世家女子不能说贱如草,却做不得家主,嫁人后便如泼出去的水,不能再算是自家之人,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哪天成了家族的弃子,有这份香火情在,总不至于真的走到绝路上。   所以她提前知晓了一桩同伴们都不得而知的秘辛后,仍是来到这艘战舰上,希翼着能为自己赚取几分以后在这个世道上安身立命的本钱。   两艘战舰是借着水上演练的名义航行到此处,所以禹匡才会身披甲胄,不过船上又载了这么多与军伍没有半分干系的妙龄女子,显然是公器私用无疑。   徐北游对此没什么感觉,以前没这个本事,每每听到官员贪墨枉法,便恨得咬牙切齿,等到自己走到足够高度之后,却从未想过要做一个正气凛然之人,于是徐北游想明白一个道理,世人恨贪墨枉法,非是恨贪墨枉法四字,而是恨别人能贪墨枉法而自己却不能贪墨枉法,也就是圣人所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两人进了船舱,禹匡前去更衣,而徐北游则是随意打量四周,当他看到船舷上那些佩刀披甲的甲士之后,不由心生感慨,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在权势之下,就是堂堂禁军将士也如看家护院的奴仆一般,若没有权势,纵使是地仙修为,也万没有这份待遇,天底下的修士,说白了就是用自己的一身修为来换取一份滔天权势。   也难怪世间无数人对这二字痴迷不已,前赴后继。   不多时后,禹匡更衣完毕,换上一身从一品的武官麒麟服,华美不凡。   文禽武兽,文臣一品是仙鹤补子,武将一品是麒麟补子,放眼整个大齐朝廷,能穿这身一品麒麟服的,不会超过两手之数。   在内阁统摄六部九卿的当下,大都督府能够独善其身,一直游离于内阁和司礼监之外作壁上观,除了徐林和魏禁先后两任大都督的超然地位之外,与分守四方的诸位左都督也有着莫大干系。   禹匡作为五位左都督之一,位高权重,若是遭逢战事,便能手掌数州之地的军政大权,几乎与一地藩王无异,大郑末年时的天下大乱,无论萧煜、秦政、牧人起,还是萧烈、陆谦,说到底都是手掌兵权之人,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逐鹿天下,翻遍史书,几时见过纯粹文人夺天下的?   禹匡掸掸袖子,笑问道:“南归,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也换上这身衣服?”   徐北游皱了下眉头,反问道:“庙堂上有我的容身之所?”   禹匡按住腰间玉带,若有所指道:“现在兴许没有,但以后说不准。”   徐北游问道:“此话怎讲?”   “徐南归啊徐南归,你小子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禹匡笑眯眯道:“你爹是当朝次辅,你又想做当朝驸马,两只脚踩着两条路,无论哪条路都能让你青云直上,之所以现在上不去,无非是因为上头的位子满了,可当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后,轻轻吐出两个字:“倒蓝。”   徐北游没有作声,静待下文。   禹匡抬起手,五指虚张,“庙堂很大,一品的位子却不算多,可只要倒蓝成功,就能腾出几个,而且个个位高权重,你想不想要?”   徐北游看了他一眼,面容平静。   “想要,你看我没用,你得回家去求你爹。”禹匡微笑道:“蓝玉倒台之后,内阁首辅只能是文壁公,你若出仕,起步位置可不知要比旁人高到哪里去,称呼你一声小阁老也不为过,只是文官规矩多,晋升慢,需要苦熬资历,所以我劝你走武官的路子,只要有战功,三十岁的一品武将也不是不可能。”   徐北游终于是轻轻道:“太平盛世,哪来的战功。”   “太平盛世?”禹匡仿佛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大笑出声,止笑后正色道:“这话现在来说也不算错,可在以后就未必了,西北草原的林寒,东海魏国的萧瑾,再加上卧榻之旁的道门,一众豺狼虎视眈眈,又何愁没有战功?” 第四十二章 湖州世家皇甫宁   李神通在船头上张望了一会儿后,一溜小跑回到船舱,大呼小叫道:“师姑,师姑,不好了,出事了。”   正在船舱内看书的吴虞有些心在不焉,听到李神通的一通大呼小叫后,放下手中书本,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李神通压低了声音道:“师父到那艘大船上去了,我可是瞧得清楚,那艘大船上都是些漂亮姐姐,八成就是冲着师父来的。”   吴虞眉头舒展,面无表情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神通嘿嘿一笑,“师姑这话说的,我这不是担心师父吗,生怕他被那群莺莺燕燕眯了眼,乐不思江都。”   吴虞哦了一声,“那就让他留在湖州好了,我们几个回江都。”   李神通觉得自己应该、大概、八成、差不离是好心办了坏事,等师父回来,少说又是一天反省,如今他正是好动的年纪,坐着不动对他来说可是个实打实的苦差事。   吴虞重新拿起那本刚刚读了个开头的上清大洞真经,可不知怎得,就是半点也看不进去。   过了片刻后,舱外有剑气凌空堂剑士禀报,说是禹都督请他们登船,吴虞犹豫了片刻,起身道:“走,我们也上去瞧瞧。”   李神通立马很狗腿地叫嚣马屁道:“师姑你待会儿可要好好震震那帮狂蜂浪蝶,让她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吴虞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神情妩媚,典型的笑里藏刀,笑道:“神通,你过来。”   李神通隐隐感到不对,开始装傻充愣,半天没有动静。   吴虞微微一笑,一笑倾城。   李神通这个小色胚终究是道行浅薄,哪里经得起这这个阵仗,立马破功,开始一点点向吴虞挪动。   吴虞脸上的笑意更盛,招招手,“再过来点。”   李神通张开小手,“姑姑,抱抱。”   吴虞猛然伸手,出手如电,拧住他的耳朵狠狠一转。   可怜的李神通立马发出一阵惨叫,“哎呦,疼疼疼,师姑你轻点,轻点,咱们两个好歹是共患难的交情,你可不能这么对我啊。”   “我怎么对你了。”吴虞冷冷道:“你这个油腔滑调的小子,现在不好好教训教训你,等你长大以后不知要祸害多少良家女子。”   李神通喊冤道:“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全都是为师姑你着想。”   “你还说!”吴虞一瞪眼,手上又狠狠加了一把力。   “师姑,我错了,真错了。”李神通赶忙求饶道:“我改正,以后再也不敢了,师姑你要相信我啊。”   吴虞这才松开手,威胁道:“再有下次,小心你的另一只耳朵。”   吴虞一转身,风华绝代,径直出门。   李神通捂着自己的耳朵,欲哭无泪。   吴虞负气登船,可一登场还是切切实实惊艳了一众人等,论相貌,论气势,都远胜船上的一众女子。   那位领头的女子曾经学过相面之术,看到吴虞后便震惊无比,喃喃自语道:“龙女捧珠,龙睛凤瞳,当真是贵不可言啊。”   饶是见过天大世面的禹匡在见到吴虞后,也忍不住对徐北游感叹道:“南归,这就是你那位师妹?我平生所见女子中,此女可稳居前三甲,放眼当下,也只逊色公主殿下半筹。”   徐北游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刚才功夫,徐北游已经与这些女子互相见礼,吴虞登楼之后,徐北游先向众人介绍吴虞,然后又将在场的女子一一介绍给她,在介绍道那位领头女子时,他稍稍加重了些许语气道:“这位是湖州襄樊的皇甫宁姑娘。”   吴虞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对皇甫宁微笑道:“齐州吴虞,有礼了。”   皇甫宁同样是温婉笑道:“早就听闻过吴姐姐的名声,今日终于有幸得见,真是不虚此行。”   见两名出彩女子要交流些女子之间的私房话,徐北游便退后几步来到禹匡身边,轻声道:“我看就不必去岸上赴宴了,在这儿喝茶观景,也差不多。”   禹匡不以为意道:“那就听你的。”   禹匡抬了抬手,跟随徐北游一起来到两襄的白玉来到两人身旁不远处,禹匡吩咐道:“按徐公子说的去办。”   白玉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楼船二楼上就被安排了桌椅和精致茶具,由两位精擅茶道的女子亲手煮茶,徐北游、吴虞、禹匡,再加上李神通、白玉和皇埔宁坐了一桌,徐北游曾大致打量过在座的所有女子,没有歪瓜裂枣,相貌姿容大多能在四品到二品之间,唯有皇埔宁是妥妥的二品风韵,仅次于一品姿容的吴虞。   徐北游在言谈中略微探过皇埔宁的底,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不算简单,虽然比不得江陵李家,但在湖州也算是排名前几的人家,父亲皇甫百里未曾出仕,可爷爷皇甫震却是在朝为官,官居通政使司通政使,位列六部九卿之一。   如今文重武轻已经初显端倪,所有文官自成体系,对于一介文官而言,最终愿望除了登阁拜相之外,也就是位列九卿了。   所谓六部九卿,是指庙堂上的九位从一品或正二品文官,等同于大都督府的五位左都督,分别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通政使。   只有位列九卿,才能算是真正的朝廷大员,才真有资格去影响朝政。   虽说通政使位列九卿末尾,但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员,其中权势不言而喻,就是各州的封疆大吏布政使,进京之后也少不得要进献冰炭敬。   作为一位正二品大员的嫡亲孙女,皇甫宁的家世甚至要比吴虞还要更高一些,只是比徐北游稍低一点,毕竟当朝次辅大学士乃是正一品,所谓登阁拜相,已经有不少人在私底下称呼韩瑄为韩相爷。   一壶茶喝完,徐北游与在座的每个人都多少应付了一下,算是尽了自己的本分,无论是对这些千金世家女,还是禹匡,都算有个交代。   眼看着战舰渐渐靠近两襄,女子们陆续开始准备下船,徐北游终于是脱得身来,在一侧船舷位置找到了吴虞。   徐北游开口笑问道:“师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吴虞答非所问道:“皇甫姑娘的茶好喝吗?”   徐北游同样望向船外江面,摇了摇头,轻声道:“茶这东西,各有所爱,她这壶茶,滋味有些过了,不好。”   吴虞轻笑一声,“那谁的茶好,公主殿下?”   徐北游看了她一眼,无奈道:“萧知南没招惹你吧?”   吴虞淡然道:“是我招惹她了。” 第四十三章 张定国和魏献计   徐北游忽然想起先前李神通那小子说过的话,这小子在这方面有一股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灵气,他这个做师父的自认远远不及,难不成真让这小子给说中了?   吴虞蓦地叹了口气,“是我失态了。”   徐北游干笑一声,没有作声。   吴虞轻声道:“我先回去了。”   徐北游嗯了一声,目送着她轻轻一跃,飞过两船之间的江面,重新回到他们的楼船上。   他转身回到船舱,偌大一个船舱中不知何时站了两列甲士,手扶腰间刀柄,气势森然,墙壁上则是挂着一张湖州舆情图,城池、村落、道路、桥梁、河流、山脉、湖泊一应俱全。   禹匡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轻声道:“白副都统,给徐公子介绍一下我们湖州。”   白玉恭敬应诺后向前来到舆情图前,开口介绍道:“因紧靠八百里洞庭,且大江自西向东横贯全州两千余里,润泽楚天,水网纵横,湖泊密布,号称千湖,故称湖州。”   “湖州东连徽州,南邻湘州,西连蜀州,西北与陕州为邻,北接中州,大楚在此经营多年,仅以富足而论,放眼整个江南,仅次于江州,而且又是百战之地,是为江南之屏障,南北之枢纽。”   徐北游忽然打断她道:“说起这个百战之地,我记得张都督和魏都督就是湖州人?”   禹匡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说道:“前朝大郑简文元年,太湖水患,河道总督贪墨,徭役繁重,百姓民不聊生,于是有白莲教教徒张定国和魏献计二人于太湖之畔揭竿而起,五月十五,三千人手臂系有红巾,聚集于太湖二十里外的白鹿庄中。为首者陆林、张福,杀白马、黑牛立盟起义,以红巾为号,自称‘红巾军’,拥立陆林为天补将军,张福为平均将军。”   徐北游默不作声。   禹匡缓步慢行道:“大郑末年,军备废弛,区区三千红巾军竟是兵临襄樊城下,城中总兵下令放箭退敌,结果却被自己副将李成突然拔刀斩杀当场,紧接着李成打开城门,迎陆林和张福入城。”   “湖州布政使与守备收拢残余兵力,退守内城,三千红巾军和李成部进入城内,陆林下令强攻,张福亲自督战,双方展开巷战。巷战从辰时时分一直打到午时时分,红巾军阵亡六百余人,最后张福更是亲上战场,身先士卒,浑身浴血,仅是身上所中羽箭,就有十数支之多。”   “终于在傍晚时分,城内守军完全溃散,湖州城守备战死,死于平均将军张福的一刀,穿心而过,而湖州布政使则在自知没有活路的情形下,杀尽全家后,自缢于布政使司衙门内,至于那那位河道总督则早在城破时,就已经仓皇而逃。”   说话间,禹匡已经来到舆情图前,白玉退后一步,让出位置。   禹匡指着地图上的襄樊,轻轻说道:“襄樊城破之后,江南震动,当时武祖皇帝是为大郑朝廷丞相,下均旨严斥两湖总督,令其务必在三月时间内平顶红巾叛乱,同时命暗卫缉拿河道总督。可未等两湖总督调兵平叛,湖州已经是遍地狼烟,大大小小七支义军同时起兵响应,尊奉陆林为海内诸豪都统,七支义军会师襄樊城,兵力已然达到两万之多。”   “七月底,陆林、张福率军东进,此时遍地灾民,陆林一路裹挟大小灾民足有十数万,不过月余功夫,红巾义军已经号称二十万之众,席卷两湖十三府之地,可以说整个两湖的局势已经是一片糜烂。”   “八月初,湘州岳阳守将面对号称二十万的红巾军,带着一干心腹弃城而逃,红巾军没有废吹灰之力便攻入岳阳城中,陆林任命魏献计率军镇守岳阳,同时派张定国率三万红巾军进逼由两湖总督曹庭亲自坐镇的江陵。”   “湖州本就是天下产粮重地,能否拿下湖州,江陵是重中之重,此时的曹庭已经是山穷水尽,坐困愁城,这一战,江陵失守,两湖总督曹庭仅仅带了十几名心腹,仓皇而逃。”   “这一战不但让襄阳成为一座孤城,更让两湖局势完全糜烂,再无半点挽回可能。此战之后,张定国和魏献计两人名声大振,可以说是响彻江南,被暗卫大都督孙立功列为暗卫必杀之人,与陆林、张福等人齐名。”   禹匡眯起眼,似乎想起很多不好的回忆,低沉道:“说起来那一年可真是个多事之秋,辽王牧人起盯上了秦政,武祖皇帝着手布置东都和江南,坐拥二十万天子亲军却如无根浮萍的秦政仿佛困兽之斗,而位于西北的太祖先帝则是专注于草原平叛事宜和内部清洗。”   “内部清洗?”徐北游疑惑道。   禹匡笑了笑,笑意有些渗人,语调生冷道:“当时大都督徐林坐镇中都,负责全局统筹调度,而蓝玉则奉命重组阁卫,亲自操刀开始大肆肃清,那可真是乌云蔽日,血流成河,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没有半点慈悲可言,那时候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就会有暗卫将自己带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此生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   禹匡神情复杂道:“我差一点儿就死在那场风波中,万幸还是挺了过来。”   徐北游没想到禹匡和蓝玉之间还有这层恩怨。   “不说这个了。”禹匡摆了摆手,“接着说当年的红巾军,他们也就是欺负下常年荒废的地方守军还行,等到先帝南征时,却是摧枯拉朽,红巾军一败再败,经常是几万人被我们几千人打得溃不成军,再后来又发生了东湖别院之事,整个红巾军也就彻底四分五裂了。”   禹匡没说当年东湖别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徐北游却是清楚得很,当年白莲教、剑宗、鬼王宫在此联手共抗萧皇和江南道门,结果是大败亏输,鬼王身死,唐圣月、唐悦榕、张雪瑶被俘,陆林和张福作为白莲教的白莲使也在那一战中身死。   禹匡轻叹一声道:“之后张定国和魏献计各领一部人马盘踞于江南各地,到了简文五年,张定国和魏献计相继兵败被俘,就此归顺先帝,后来几经周折后成了先帝亲卫,被分别赐名无病和无忌,也就是今日的病虎张无病和人猫魏无忌,徐北游听完这番前因后果之后,终于把一切都想明白。   正因为张无病曾经是白莲教中人,所以他在失势之后才会选择皈依佛门,也正因为如此,他当初才执意要来江南。   难怪他对唐圣月念念不忘,两人之间竟是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当真是世事难料。 第四十四章 字字欺天杜海潺   黄昏时分,战舰临近襄阳,已经可以依稀看到这座曾经阻挡了后建铁骑的雄城城头。   大楚太保李孝成曾亲自坐镇此城,使一位后建藩王殒命于城下。   那时候,襄阳一城便撑起了半壁东南。   徐北游和禹匡并肩下船,吴虞等人也在一众剑气凌空堂剑士的护卫下上岸,一行人合为一处,于暮色中向这座百战之城行去。   与此同时,以皇甫宁为首的一众女子也已经返回襄樊,两座城池隔着汉江遥遥相望,合称两襄。自大楚开始,两座名中都带有襄字的城池就是泾渭分明,襄阳是武将地盘,襄樊是文官的地盘。   太平盛世时,襄樊压过襄阳一头,乱世时,襄阳再重新压过襄樊一头,当下虽说是太平盛世,但几十年逐鹿天下的硝烟余韵还未散去,老辈武将们大多在世,所以文官一脉还远谈不上压制武将,在如今的湖州,有江南军坐镇的襄阳稳压过三司衙门所在的襄樊。   襄樊城内有一座道观,名曰万仙宫。   万仙宫的名头很大,可实际上却只能算是中等规模,在天下诸多道观中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不过在湖州而言,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道观。   此时道观中来了位老道人,身穿普通道袍,芒鞋木簪,像是个普普通通的游方道人,只是身上明显带着伤势,气机散乱,脸色苍白无比。   若是徐北游在此,便会认出这位道人,正是在江上横舟拦路的那位,最后被徐北游用八百剑气砸入水中,借着水遁仓皇而逃。   这位道门散人姓叶,与掌教真人秋叶同姓,与魏国叶家也有点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他早年曾胸怀大志,想要成为一峰之主,只是自身天赋有限,勉强踏足地仙境界之后便止步不前,而且时运不济,这么多年下来连个大真人名号都没有混上,于是心灰意冷,离开道门玄都,开始周游世间。   几年前,他路过江都,结识杜海潺,两人相谈甚欢,这次惊闻江南道门之变,大为震惊,只是他自知修为浅薄,既然整个江南道门都覆灭了,他若贸然去江都城也是枉送性命,只能盘桓于湖州、湘州等地。   当他得知徐北游要去往湖州之后,便打定主意要在这位剑宗少主身上做些文章,若能杀掉最好,大不了回玄都去,若是杀不掉,也能挫其锐气,到时他的名声就能传遍整个道门。   可叶道人万万没想到,一介晚辈也有如此修为,别说杀人拦路了,自己差点没死在荆江上。   入夜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道观的门口掌了灯,在雨幕中散发出昏黄的光。   两名披蓑戴笠的道人来到道观门前,叩响大门。   一名小道童打开道观大门,将两人迎了进去。   来到万仙宫正殿,为首道人摘下滴答着雨水的斗笠,露出其下面容,正是江南道门之主杜海潺,在他身后随行的女子道人也不是旁人,乃是镇魔殿在江南硕果仅存的大执事楚江王。   道术坊覆亡之后,杜海潺随钟离安宁退至湖州,接着钟离安宁独自一人离去,不知所踪。   杜海潺本想在湖州整合江南道门残余力量,不敢说反攻江都,最起码要保住其余几州的道门道观。   不过湖州乃是江南军的驻地,在江南军的压迫下,这儿的道门势力本就比不得江州、江都,而且自从禹匡掌权之后,与徐北游“狼狈为奸”,不惜直接调用军伍镇压本地道门,已经借故封了三座道观,杜海潺心中明白,禹匡此举即是卖徐北游人情,也是向萧帝表明忠心,一举两得。   此次徐北游应邀前往湖州,对于杜海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此举意味着徐、禹二人在短时间内会不分彼此,禹匡可不是陈琼,他不会畏惧道门,甚至会为了“讨好”萧帝,而不惜动用整个江南军来诛杀他这位江南道首。   如今的湖州对于杜海潺而言,已经不是一块久留之地了。   叶道人迎了出来,拱手道:“不知杜道友前来,有失远迎。”   杜海潺稽首一礼,“有劳叶道友了。”   叶道人羞赧道:“惭愧,是叶某不自量力,险些成了莫大笑柄。”   杜海潺轻叹道:“不是贫道灭自家人志气,那位江都徐公子的确不是个简单角色,这次道术坊之变,说是他一手推动也不为过,佛门龙王和玄教慕容玄阴都是被他请来的,现在他又与禹匡结成同盟,势要将我江南道门赶尽杀绝,如今的湖州已经不是久留之地,为将来日后计,贫道此番就要带着此地道门撤出湖州。”   “事态竟是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叶道人喃喃道:“江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道玄都就不闻不问吗?”   “玄都!?”杜海潺冷笑一声,“如今的玄都已经自顾不暇,天云、乌云、白云三人为了一个首徒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大半个道门都被席卷进去,哪里还有人会在意江南道门如何,即便是有,那也是他们三人分出胜负之后的事情了。”   叶道人无奈长叹一声,“多事之秋啊。”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楚江王忽然开口道:“擒贼先擒王,既然徐北游主动离开江都,那我们能否在临走前让他这个罪魁祸首在湖州伏诛?”   “痴人说梦。”杜海潺摇头苦笑道:“他人在襄阳,不是在襄樊,那里是后军都督府的地盘,大军环伺,又有禹匡亲自坐镇,凭我们现在的人力物力,没有半分可能。”   楚江王气恼道:“难道我们就只能一退再退?那退到何时才是个头?前日弃江都,昨日弃江州,而今又弃湖州,是否明天就要弃湘州?昨日在江左,今日在襄樊,明日到岳阳,何时才能重回江都?”   杜海潺面陈似水,“时势艰难,气数不存,又能奈何!?”   楚江王直接拂袖而去。   叶道人苦笑无言。   夜色中,徐北游和禹匡一同登上襄阳城头,站在当年李孝成站过的地方,遥遥眺望着江岸对面的襄樊城。   禹匡扶着城垛,笑问道:“南归,你信不信,杜海潺如今就在襄樊城中。”   徐北游平静道:“信。”   禹匡哈哈笑道:“杜家老儿可是被吓破了胆子,一路亡命逃窜。”   徐北游轻声道:“既然他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那你就没想过取了他的项上人头?若是能将江南道首的人头献给皇帝陛下,可是大功一件。”   禹匡坦然道:“想过,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北游哦了一声,微皱眉头。   禹匡问道:“你怎么评价这位江南道首?”   徐北游想了想,缓缓道:“主事数十年,年年失地,尊号十几字,字字欺天。” 第四十五章 大真人三六九等   道门的大真人也分三六九等,其中最不值钱的大真人,就是空有一个大真人尊号,没有任何修饰前缀,这样的大真人即没有实权,地位也不算高,充其量只是比道门散人稍微好一点,一般在七十岁后才勉强踏足地仙境界者便会被授予此等大真人尊号,多有安慰之意。   道门对外宣称有多少位大真人,多半时候都会将这些大真人排除在外,只因他们实在不值一提。   再高一点的大真人,会有二字前缀,在七十岁之前踏足地仙境界便会被授予此等尊号,隐含勉励之意。   再往上,因为资历、功勋、地位等缘故,还有四字前缀、六字前缀、八字前缀、十字前缀等,不过因为称呼繁琐的缘故,一般都以其中二字为简称,或是在其道号之后加缀大真人三字。   当年剑道之争,剑宗祖师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说得其实是八字前缀以上的大真人,个个修为高绝且位高权重,至于八字前缀以下的大真人,还不足以参与到这等争斗之中。   杜海潺的大真人名号继承自杜明师,经过杜明师和杜氏历代前人叠加累积之后,足有十四字前缀之多。   可惜传到杜海潺这一代,道术坊易主,他头上的十四字前缀大真人名号,也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杜海潺说道门对江南道门不管不问,其实也不尽然。   天下第一峰是为都天峰,为天下第一洞天福地,独道门一家得享此地清福。   巍巍玉清殿盘踞于天池之上,如仙人居处,极人力之不能及。   作为修行界中的执牛耳者,道门的底蕴不可谓不深厚,传承不可谓不久远,势力不可谓不庞大,只是随着掌教闭关、三大弟子争夺首徒之位,八峰五殿十二阁内讧,这个庞大宗门骤然沉寂下来,在平静的表面下则是暗流涌动。   当江南道门之事发生之后,这片仅存于表面上的平静被打破,玉清殿前的白玉广场上,九十九名知客道人摆出辉煌仪仗,众峰主、殿阁之主、各地道门之主、长老、客卿、执事陆陆续续登上都天峰。   众人在白玉广场上到齐之后,十一位掌教亲传弟子联袂而来,唯独少了齐仙云和知云二人,在众弟子中有三人当先而行,分别是天云、乌云搜以及白云子。   见到这一行人后,一名为首的中年知客道人清声道:“时辰已到,开殿门,入殿!”   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之上,两扇足有三丈之高的殿门缓缓开启,众道人按照各自身份依次踏上白玉台阶,走进玉清殿。   入殿之后,先是祭拜道祖,然后再分而落座。   今日主持玉清殿议事的还是白云子,身着玄黑道袍,与旁人不同的是在两肩上各有一条飘逸饰带,上绣云纹,乃是代掌教主事的象征。   白云立于白玉高台上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这次召开玉清殿议事,无他,唯江南之事。”   殿内一片静默。   江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伙都心知肚明,剑宗、白莲教、闻香教、佛门、玄教五家结成同盟,攻破道术坊,灭去紫荣观,大肆屠杀江南道门弟子,此战之后,镇魔殿大执事秦广王下落不明,煊赫一时的江南道首杜海潺侥幸逃出,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   若是掌教真人还在,这事自然容易解决,一道谕令颁下,道门精锐尽出,任凭你是五家联手,也要尽数伏诛。   关键是如今掌教真人闭关不出,又是首徒之争正当激烈的时候,谁愿意出头?毕竟那边是五大宗门联手,想要没有损伤就能轻松拿下无疑是痴人说梦,折损了的人手算谁的?如果自己这边因为此事闹个元气大伤,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而且就算真的有人愿意去做,另一派也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定会暗中出手,横加阻挠。   凡事就怕推诿扯皮,不管朝廷还是道门,一旦开始扯皮,那么到头来只能是一事无成。   用朝廷的话来说,这就是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一人忽然打破静默,愤而起身道:“我道门号称门徒三万,是为天下宗门之首,今日受此之辱,难道诸位还要忍气吞声不成?”   天权峰峰主低垂着眼帘,淡然道:“不是忍气吞声,而是要从长计议,毕竟其中事关佛门和玄教,不可轻忽大意。”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一片赞同之声。   先前说话之人是位年轻道人,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用一根乌木做道簪盘别发髻,道袍并非大真人才能穿戴的玄色,与寻常道门弟子无异,脚踩一双素净麻履,若不是他此时就站在玉清殿中,而且还让天权峰峰主亲自回话,就这一身寒碜装束,恐怕要被人认作是偷偷混进玉清殿的道门散人。   事实上此人的身份颇为特殊,乃是掌教真人秋叶的第十一位弟子,道号凌云,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有四字前缀的真人尊号,只待踏足地仙境界,便可成为六字前缀的大真人,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不过凌云不太像一个道门中人,既不出世修清静无为,也不能入世玩弄机谋,倒是有一腔任侠之气,颇有燕赵慷慨悲歌之士遗风,在道门中算是一个异类。   白云子平静问道:“凌云师弟的意思是?”   凌云斩钉截铁道:“打,一定要打,把丢掉的江都夺回来!否则我道门颜面将要置于何地?”   乌云叟轻咳一声,“自十二代掌教真人以来,我道门便有登临天下之巍然气象,遍观世间大小宗门,无一能与我道门相抗衡,难道出了江南道门之事,我道门就不是天下第一的宗门了不成?江南之事肯定是要解决的,不过是个早晚先后的问题。”   传法宫宫主扶须点头道:“正是此理,如今江南形势复杂,不宜贸然出手,此事须当徐徐图之。”   凌云怒发冲冠,大喝道:“徐徐图之?难道要等到那帮剑宗余孽将我道门在江南的根基全部拔起之后,诸君方知悔之晚矣?”   白云之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凌云师弟还需慎言,此事涉及到方方面面,说不定还有大齐朝廷参与其中,万不可逞一时意气,使我道门置身于进退两难之境地。“”   凌云点点头,连续说了三个好字,望着白玉高台上的众人,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师尊出关之后,你们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够了!”天云面沉似水,“凌云师弟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立时有两名慎刑司执事弟子上前。   “我自己会走。”凌云拂袖挡开两名执事,转身大踏步离去。 第四十六章 入火聚得清凉门   道门互相扯皮、推诿、内讧,朝廷也不遑多让。   退朝之后,庙堂公卿们鳞次栉比地走出未央宫,如往常一般,仍旧是蓝玉和韩瑄这两位庙堂大佬走在最后。   这座大殿还有个有趣典故,它原本的名字并不是未央宫三字,只是在萧皇入主这座雄城之后才被改为未央宫,有传闻说当年萧皇的根骨资质并不算好,本是无望踏足修行之途,因为他从无尘大真人手中学到未央剑经之后才有了转机,故而萧皇将这座地位最高的宫殿改名为未央宫,以作纪念。   两人一左一右走下未央宫前的长长台阶,蓝玉率先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文壁,你还记得黄龙元年时你我二人在圜丘坛祭天大典时说过的话吗?”   韩瑄也停下脚步,温和道:“记得,当时还是齐王的先帝马上就要祭天登基,蓝相说殿下要变成陛下了,这朝堂上的局势也要变一变,毕竟是新朝新气象,总不能还是以前的那老一套。”   蓝玉很是感慨。   那时候的韩瑄远不能与蓝玉相提并论,最多只能算是个被蓝玉提携的后进晚辈,只是世事难料,在其后的几十年中,韩瑄变成了蓝玉的对手,一直纠缠到今日。   韩瑄接着说道:“蓝相当时还考校我,大齐立国之后,与国一体的宗室、扶龙的世家、从龙的勋臣,以及天下的寒门士子,这么多人都想要鱼跃龙门,可这座庙堂就这么大,位子就这么多,该如何分?“蓝玉笑道:“当时你说,天下初定,封王以屏四藩,所以宗室不该在朝堂,而应在地方,不该在京畿,而应在边境,故而应分封诸王于燕州、南疆、江南、东北、西北等地。”   “勋臣以功授爵,有公侯伯三等,世袭罔替,代代相传,勋臣既有爵位,子孙自是有一份荣华富贵,不必苦求官位,故而勋臣不可不在庙堂,但也不可全在庙堂,十取其二即可。”   “世家高阀根基虽未尽毁,但也不复当年把持朝堂之盛况,故而不可不用,但也不可重用,只因高阀子弟有一通病,家国二字,家前国后,不可尽信。”   “至于寒门,你这个寒门出身之人反倒是对寒门士子最为提防,说他们穷人乍富,于贪腐之事上,比之任何人都要变本加厉,也更为贪得无厌,反观世家子弟,倒是大多能做到爱惜羽毛,故而要用这世家来压一压寒门。”   “最后,庙堂十分,宗室和勋臣分去二分最上层的菁华,余下八分,三分给世家,五分予寒门。”   韩瑄平静道:“当时蓝相说我此言诛心,宗室、世家、勋贵都不会放过我,就算是寒门,也不会念我的好,只会记得我说他们穷人乍富,却看不到我的良苦用心。到那时,我就真的是身陷死地。”   蓝玉伸手扶住台阶起始处的栏杆,没有说话。   韩瑄一如当年伸出手掌,却没有雪花落下,缓缓说道:“现在看来,却是被我言中了,宗室、世家、勋臣、寒门都想让我去死,可陛下肯定会让我活,无论是哪位陛下。所以即便在先帝驾崩之后,你们让我罢官去职,可在二十年后,我又回来了。”   蓝玉摇头叹息道:“魏王萧瑾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我能做首辅,不要让你抬头,这样对你我二人都好,现在再看,竟是一语成谶。”   “魏王素能知人之不知。”韩瑄毫不意外,平淡道:“他既然在当初就已经料到了今日,那蓝相还是应早做防备,毕竟如今的魏国并不安分。”   蓝玉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韩瑄目送着蓝玉走远之后,才继续迈步缓缓而行。   在他即将走出宫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萧知南做一身宦官打扮,大半个面庞被略大的纱帽遮住。   既然萧知南不想暴露身份,那么蓝玉也就没有多此一举地行礼,轻声打趣道:“公主殿下这身打扮,可是有失身份。”   萧知南无奈道:“宫中眼线众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韩瑄反问道:“公主殿下此举真能躲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线?”   萧知南苦笑道:“尽人事吧。”   韩瑄不再在这个问题上计较,问道:“公主殿下来见老臣,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当。”萧知南轻轻摇头,“只是想请韩阁老帮我一个忙。”   韩瑄没有一口答应下来,缓缓道:“只要是老臣能力所及,定当尽力而为。”   萧知南略微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出京一趟,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   “去江南?”韩瑄脸色如常,“如果公主殿下是要见南归,老臣以为此事不妥。”   萧知南沉默不语。   韩瑄温声道:“殿下若是放心不下,老臣可以做担保,那小子无论如何都会来帝都一行。”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定不会负公主殿下。”   萧知南摇了摇头,苦涩道:“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内中详情,知南现在还不好向韩阁老明言,不过日后我定会给韩阁老一个答复。”   韩瑄沉默片刻,点头道:“老臣知道了。”   萧知南低下头,露出一个勉强笑容道:“有劳韩阁老。”   韩瑄一笑置之,大步离去。   萧知南没有急着出宫,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墙根的阴影缓缓而行。   严格来说,这座巍峨宫廷是她的家,可她对这儿并不熟悉,最起码那座大名鼎鼎的未央宫,她就从未进去过,最多也只是远远眺望。   至于其他的地方,也有一多半地方是她从未踏足过的。   这座天家居所实在太大了,大到她无法一窥全貌,甚至许多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的老宦官也不敢说完全熟悉。   萧知南从小不喜欢这儿,因为她觉得这座传承了三朝的深宫阴气很重,所以她在很早前就搬了出去。   越往里走,宫墙的阴影也就越大,在这个夏天尾巴上,萧知南忽然觉得有些莫名寒意,双臂抱肩,停下脚步。   明明是夏天,她却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冬之中。   有些事情,就如这座深不见底的深宫,韩瑄不知道,萧白不知道,徐北游也不知道,甚至就是她的那位父皇也未必知道。   只有萧知南自己知道。   她抬头望着头顶窄窄的一线天际,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啊。”   这位公主殿下仿佛疲倦至极,斜斜靠在冰凉的朱红墙壁上,平静道:“我分明已经避开了这滩浑水,可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难道非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   她轻咬了下泛白的嘴唇,脸上重现显露出坚毅之色,步伐坚定地向宫外走去。 第四十七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韩瑄回到自己的府邸,空空荡荡的。   他是一个人来帝都的,没有什么心腹老仆,也没有妻妾子嗣,就连亲朋故旧也不算多,唯有一个相依为命二十年的养子,还远在江都,若是抛开煊赫权位不谈,怎么看都是一副晚景凄凉的境地。   府中有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常年坐镇,此人算是韩瑄的贴身护卫,由萧帝亲自指派,只是从未见过此人出手,因此修为如何,只能说高深莫测。   不过韩瑄心中明白,也就亏得他身边有这位护卫,否则他早就死得不明不白。   历来庙堂争斗最是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能有置他于死地的手段,没有道理不用,可他至今仍是活得好好的,想来是许多他看不到的风霜雨剑都被这位中年男子给挡下了。   韩瑄略微吃力地坐到躺椅上,闭目养神。   许多人只知道,当初的三杰一同被萧皇看重提拔,一同被寄予厚望地外放为官,却不知道,他其实比端木睿晟更早进入暗卫。   那次三人一同外放,天南海北,各有安排。   徐琰,因为出身将门世家,生于中都此等百战之地,见惯了战场杀伐,自有将帅气度,却难免在民生之事上略有欠缺,所以去蜀州,在布政使唐祁麾下任按察使。   端木睿晟,出身世家,在父辈言传身教之下,自有大家格局,却不通兵事,当时后建战事胶着,于是他被派往后建,在蓝玉帐下听命。   至于他韩瑄,一介布衣出身,长处是熟知市情民态,深谙百姓疾苦,短处是少了与权贵世家相处的经验,格局难免狭窄,所以他被派往东都,跟随在当时的暗卫都督孙立功左右。   本来按照萧皇的意思,端木睿晟和韩瑄只不过是将才,只有徐琰才是帅才,是将来制衡蓝玉的胜负手,所以只有徐琰被外放为一地主官,而其他两人甚至连个明确官秩都没有,与谋士之流无异。   不过也许真是天妒英才,最被萧皇看好的徐琰早早亡故,反倒是由韩瑄顶替了他的位置,端木睿晟也顺理成章地转入暗卫府,接过韩瑄空出的位置。   韩瑄很清楚暗卫的手段,也明白如今的端木睿晟手中掌握着怎样的权柄,他就像一把匕首,上不得正面战场,却能在暗地里之间取人性命。   现在因为萧知南的事情,他与端木睿晟之间已经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   韩瑄双手交叠,轻轻摩挲着满是褶皱的手指。   对于萧知南与徐北游的事情,他既不赞成也不反对,虽说萧知南是极为优秀的女子,但他并不认为就是徐北游的良配,一个是自小钟鸣鼎食的公主,一个是在西北吃了二十年沙子的穷小子,纵使徐北游已经今非昔比,可两人真能做到门当户对?两人之间那点可有可无的情愫,又经得起几次风吹浪打?说句不好听的,甚至不用风吹,仅仅是相互之间的观念不合就能让他们之间的情分消磨殆尽。   虽然韩瑄已经位极人臣,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身的贫寒出身,在他看来,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知道什么是民生疾苦?   事未经历不知难,见过不等于体会过,她真能理解徐北游身上的背负?   如果单单是因利而聚,那么为了一位并不足以影响大局的公主而将整个端木家推向自己的对立面,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韩瑄的答案是不划算,甚至可以算是亏本。   不过韩瑄尊重徐北游的决定,既然这小子想娶公主,他也不是冥顽不化的老顽固,不但不会横加阻拦,甚至不介意援手一二。   他这么大的年纪了,又不是寿元二百载的地仙,已经一只脚迈进棺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另外一只脚也要跟着进去,还求什么,无非是求个儿孙福罢了。   所以他舍了这张老脸,去亲自面见陛下,旁敲侧击地提过此事,陛下没有回绝。   否则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会顾忌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小角色?这样一个与道门掌教并称为当世二圣的君王会去在意自己的女儿如何想?   那对年轻人还没有这样的分量。   萧玄仅仅是顾忌韩瑄这位老臣,所以才会破天荒地网开一面。   这是皇储萧白也没有过的殊荣。   也正因为此事,禹匡等人知道了韩阁老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也知道了徐北游在韩瑄心中的地位。   否则堂堂五大左都督之一的后军都督又岂会折节下交一个还未羽翼未丰的角色?   老人做了很多,几乎从未付诸于口。   虽说此举无疑是彻底将端木睿晟得罪了,但韩瑄并不后悔,就这一个公主,凭什么你这个老不修花甲之年生的小儿子能娶得,我的养子就娶不得?   到了韩瑄这个年纪,早已不会再在后悔二字上浪费时间,即便他真的错了,他现在要做的也是想法补救。   韩瑄和蓝玉都能算是半个君子,端木睿晟却是实实在在的小人,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不出韩瑄的意料之外,端木家此时已经出手了。   韩瑄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有些摸不准端木老小子到底会从哪里着手。   他韩瑄本人?先不说他身边那位高深莫测的护卫,就算端木睿晟真的得手,那也势必会彻底激怒当今皇帝,端木睿晟不是蓝玉,面对天子一怒必死无疑,端木睿晟没这么傻。   徐北游?也不太可能,毕竟江南的形势诡异莫测,如今又是地仙扎堆的地方,偌大一个道术坊都都攻破,恐怕端木睿晟还没这么大的魄力去掠其锋芒。   敲击声戛然而止,韩瑄猛地坐起,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惊异神情。   难不成是萧知南?   那可是堂堂天家贵胄啊,端木睿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想起今日退朝时遇到萧知南的情景,韩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萧知南之所以要匆匆离京,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韩瑄静默良久,又重新躺回躺椅,开始闭目凝神。   他有一种隐隐感觉,似乎有一只来自庙堂之外的手悄悄伸进了庙堂,于无声处搅动庙堂局势。   韩瑄是位历经风雨的庙堂老臣,他的直觉向来很准,而且他也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即使这只手似有似无,即使韩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只手的存在,可他还是认为这只手真实存在。   假如说真有这么一只藏在幕后的手,那么他的主人是谁?   如日中天的道门?   沉寂多年的后建?   蠢蠢欲动的魏国?   虎视眈眈的草原?   还是那些看似温顺实则怀有异心的勋贵世家?   韩瑄拿不准答案。   他忽然想要问一问那位当朝首辅,这些事情你蓝玉知道吗?若是知道,你又是怎样的态度?静观其变?无动于衷?还是里应外合?   韩瑄转头望向窗外。   夏末秋未至的时节,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第四十八章 襄樊城外儒释道   什么是大智慧,那就是不着痕迹,聪明到足以让人感觉不到聪明,做不到这一点的聪明都是小聪明。   对于徐北游来说,先生韩瑄就是大智慧之人,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对先生的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在他看来,先生就是个老头子,有什么奇怪呢?当然没什么奇怪的。   时至今日,韩瑄再度成为当朝次辅,徐北游仍是没有感觉出先生的变化,他仍是当初那个先生。   先生平日里与他书信往来很少,可一旦有书信往来,那必然是有事,而且绝非小事。   正在湖州做客的徐北游收到了韩瑄的一封信,信中说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告诉他萧知南已经出京,去向不明,另外一件事则是让他密切关注魏国动向,最后告诫他看过即毁。   徐北游随手将薄薄信纸化作粉末,忽地想起先前李家之事,那个名叫徐经纬的儒士,好像就是魏王客卿?   徐经纬、孔逸箫。   徐北游以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写下这两个名字。   最近他有一种直觉,随着自己的逐步攀升,已经快要触及到一张看不见的罗网,而徐经纬和孔逸箫就是这张网上的两只蜘蛛,一如先前的李清羽等人,便是被网捉住的飞虫,当然,现在的李清羽已经挣脱开来,至于他徐北游,是如现在的李清羽一般破网而出,还是如以前的李清羽一般困于网中,还不好说。   至于萧知南的事情,徐北游不由微微皱眉。   先生在信中没有提及萧知南出京的缘由,只是说且看萧知南是否去寻他,若是萧知南未去江南,那就无需挂怀,只需做到心中有数即可。   正是因为这句话,徐北游决定提前结束自己的湖州行程,于近日返回江都。   当他打算去向禹匡告辞的时候,却愕然发现龙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是留下一张纸条,说他要去寻找佛缘,不能继续同行,就比别过。   与此同时,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老道人来到襄樊城外,没有急着入城,而是站在原地抬头看天。   观天象之变化,知气数之兴衰,窥前路之曲折,算莫测之玄机。   虽然天机阁名中有天机二字,但却是取天下机巧之意,真要说测算天机,还是当属道门的占验派。   偌大一个道门,经过数千年传承演变,先不说剑宗这等叛出自立的,就是内部的派系脉络也十分复杂,除八脉、五殿十二阁之外,还有五派之说,分别是积善、经典、符篆、丹鼎以及占验。   其中积善派讲究入世积累善功,以掌教一脉为尊,也是五派中的为首者,历代飞升者不计其数,声势最隆。   经典派则是讲究出世参契,守一、坐忘、朝彻,穷经皓首,此派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拔尖者少,中坚者多。   符篆派不用多言,精通符篆、阵法,虽然不是五派中最为势大的一派,但却是五派中人数最多的一派,上至峰主下至游方道人,都能见到此派中人的身影。   丹鼎派兴盛一时,权倾一时的天尘大真人便是此派魁首,只是在天尘飞升之后,此派被掌教真人有意无意地打压,暂处于蛰伏时期。   至于占验派,有奇门遁甲、六壬课、太乙神数、六爻易占、文王课、推命术、相术、堪舆、图谶、望云、省气等,可测明辨吉凶、预测祸福、知天知人,人数最少,最是清贵,只是在那场叛宗之乱后,被天尘大力清洗,十不存一,凋零不堪,居于五派末尾。   年老道人道号青尘,曾是占验派魁首,号称紫微斗数当世第一人。   虽说青尘在那场赌注中输给了魏王萧瑾,但在甲子前的一桩看相之事,却让世人将这位被道门革除了一切尊号的道人视作不逊于道门掌教的在世仙人。   当年萧皇还未成事时,曾在草原上建了一座名为“林城”的小土城,每逢出征,其妻林银屏和长女萧羽衣便安置在这座不起眼的土城中。   一日,有一游方道人路过林城,刚好见到了正在城头上的林银屏和萧羽衣,心血来潮之下为两人看相。   道人先是为萧羽衣看相,做批语说月桂入庙,日后贵不可言,当属皇后命格,可惜是个短命皇后。   然后他再为林银屏看相,大为震惊,言道龙瞳凤颈,极贵验也!虽是女子之身,日后却能执掌天子权柄。唯一不满之处,便是夫妻之间有人要早早亡故,不得白头。   事后果不其然,道人一语成谶。   简文四年,已经贵为摄政王的萧皇做主将萧羽衣嫁给了日后的郑哀帝秦显,成为皇后之尊。   萧羽衣做了不到两年的皇后,萧皇于简文五年腊月初四告祭天地于圜丘之坛,即皇帝位于东都之郊,定有天下之号曰大齐,建元黄龙,恭诣太庙,追尊先父萧烈为武皇帝,先祖萧霖为景皇帝,四代考妣皆为皇帝皇后,改东都为帝都,立大社大稷于帝都,册封王后林氏银屏为皇后,立王太子玄为皇太子,布告天下。   林银屏变成了林皇后。   再后来到太平二十年,萧皇驾崩,新帝即位,已经成为太后的林银屏垂帘听政,代为执掌天子权柄,严斥魏王,将次辅韩瑄打落尘埃。   从大郑正明三十九年到大齐承平元年,这场看相预言横跨了三十六年,无一不应。   世人无不叹服这位道人的玄奇手段,纵使青尘名列镇魔殿魔头榜的榜首位置,诸多权贵也莫不以被其看相一次为天大幸事。   此时青尘正在为这座雄城“看相”。   人有命格气数,城也是如此。   当年上官仙尘从碧游岛横渡东海踏足中土,他曾特地前往东海之畔为龙城看相,结果看到一个气数将尽的大凶之兆。   后来果不其然,龙城之主被上官仙尘一剑斩去头颅,然后整座龙城被付之一炬,就连那座传承了数百年的龙碑也在烈火中就此坍塌。   就在青尘想要给出一个谶语时,一声禅唱打断了他的思路,一名白衣僧人渡过汉水,朝他缓缓行来,其所走过的路径上生出一朵朵莲花状涟漪。   青尘淡淡一笑,转头朝另外一个方向望去。   宽袍大袖的李清羽正从空中缓缓落下,双脚沾地,不激起半分尘埃。   青尘背负双手,淡然道:“你们也想与贫道争上一争?”   龙王没有说话,李清羽开口道:“既已被逐出道门,阁下又何必自称贫道?”   青尘指了指心口,“道在心间,想让贫道不再自称道人,要天上道祖亲自开口才成。”   已经不在世间的道祖当然不会开口,那么青尘自然还是道人。   龙王是佛门护法。   李清羽得儒门魁首张载的遗赠。   三人三教。   儒释道,齐了。 第四十九章 睥睨世间六十年   早些年时候,宗门林立,前人遗留下的洞府遗冢也多,所以不时会有修士们联手探秘寻幽,或是为了争夺某件宝物而大打出手。   只是到了如今,大小宗门之间两极分化愈发明显,大宗门如道门之流,几乎可敌一国,小宗门如烟雨楼之流,顶多算是个江湖门派,两者之间天壤之别,那些天材地宝或是遗留洞府多半落入大宗门的囊中,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不断探寻,古修士们所留遗物洞府已经十不存一,以前那种寻宝夺宝的光景,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十不存一,终究不是搜刮一空,还是有那么几条隐藏很深的漏网之鱼,只是这样的机缘多半与小修士无缘,比如说今日这个要在襄樊城外出世的机缘,就只有在场的寥寥三人才能知晓。   佛门龙王之所以会来此处,是因为他在前往江南之前就被菩提院首座亲自面授机宜。   李清羽则是因为脑中有张载的平生记忆。   至于青尘,无外乎占验二字。   三人各凭手段来到此处,想要拿下那份机缘,还是要各凭手段才行。   不过相较起另外二人的如临大敌,已经被逐出道门门墙的青尘则要云淡风轻太多。   于青尘而言,佛门龙王不过是与秋叶同辈的晚辈而已,而他本人却是秋叶的师叔,上代掌教紫尘的师弟,两度争夺掌教大位且差一点成为道门掌教。   至于李清羽,若是全盛时的张载站在这儿,青尘也许还会顾忌三分,可如今的李清羽不过是一介转世之身,先不说没了张载的那份精气神,就说自身修为还是借助外物才勉强证得小长生境界,根基浅薄,不值一提。   青尘敢于如此睥睨二人,绝非是妄自尊大,踏足地仙境界之后可增寿至二百载,故曰小长生,可地仙之上还有神仙,若能修得神仙,便是长生不死,谓之大长生,如今的青尘距离大长生只有半步之遥。   早在五十年前的那场定鼎之战中,他就已经登临地仙十八楼境界。   贺牢山一战,他以一己之力屠戮整个镇魔殿。   甚至在六十年前,镇魔殿殿主也不过是他手中傀儡。   他只是差了一线气数而已。   一线气数,半步之遥,若那场定鼎之战不是萧皇大胜,而是江南陆谦得了天下,那么站在陆谦一边的青尘、上官仙尘、傅尘三人就可以凭借这份天大的扶龙功德依次飞升,可惜最后结果是陆谦一败涂地,傅尘和上官仙尘先后陨落,只剩下他不得不驻留世间五十年,不得寸进,原本在他看来与蝼蚁无异的师侄秋叶已经成为天下第一人,飞升有望,而他却仍是看不到半分飞升希望。   今日来寻这桩机缘,说白了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运气罢了。   能有所进益最好,不能也就当是多件收藏之物。   青尘瞥了另外两人一眼,脸上的淡淡笑意逐渐敛去。   从他被师尊带回道门至今,修道已逾百年,可他从来都不是个温和礼让的性子,更与无争二字无缘,否则他也不会两次争夺掌教大位,虽然他对这桩机缘没有抱着多大期望,但如果有人想要与他争夺一二,那他也不介意破例出手一次。   即使这些年他的修为不得寸进,且如井中之水,用一点就浅一分,可他仍是那个让偌大道门都无可奈何的青尘。   镇魔殿的魔头榜上列有三大魔头,手持诛仙能与秋叶一战且虽败犹荣的公孙仲谋仅仅排在第三位,十八楼境界的慕容玄阴也不过是屈居次席,位于榜首的正是他这位天枢峰前任峰主。   青尘的境界修为到底如何,早已不用他自己来多说什么。   佛门龙王双手合十,道:“不敢言争抢二字,此物本就是我佛门之物,只是当年被萧皇借走,贫僧此来不过是将此物送归祖庭。”   青尘嗤笑一声,“抢走就是抢走,说什么借走,既然是被抢走,你们又不敢索要,甚至提也不敢提,那自是变成了别人家的东西,现在萧煜死了,此物分明是无主之物才对。”   龙王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佛门擅诡辩,可偏偏龙王不擅此道,他更习惯用拳头说话,不过即使他敢去斗一斗太乙救苦天尊,也不敢贸然对这位青尘大真人出手,此人境界高绝只是其一,关键此人占验之道当世第一,能处处争先,若是与此人为敌,就算佛门也要头疼。   至于今日出世的机缘宝物,倒还真是佛门之物,当年佛祖于菩提树下证道,菩提树落子三颗,被视为佛门圣物,分别寓意佛、法、僧三宝,传闻象征“佛”的那颗菩提子被佛祖带在身边,象征“法”和“僧”的两颗菩提子则是被留在了凡尘俗世。   其中寓意“僧”的菩提被供奉在佛门祖庭,而寓意“法”的菩提却是在一位佛门老僧的手中,后来的事情便可以预料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恰逢这位老僧入魔,当时一位西北军的军中大佬为了讨好萧皇而将此事禀报上去,结果就是那位入魔老僧被萧皇镇压,那颗菩提也随之落到了萧皇的手中。   虽说萧皇没有真的据为己有,但也没有还给佛门的意思,而是在当年定鼎一战后便将其留在襄樊城外,明言只待有缘人。   青尘转头看向李清羽,冷淡道:“贫道记得此物应该与你们儒家无关才是。”   李清羽轻叹一声,姿态放得很低,“在下修为有亏,根基不稳,故而想借此物一用,用完即还。”   青尘面无表情道:“若是贫道不想借呢?”   李清羽脸色不变,轻声道:“此物应该还不是阁下的囊中之物吧?”   青尘淡然道:“马上就是了。”   话音未落,龙王和李清羽不约而同地暴起出手。   一拳一掌,分别落在青尘的胸口和小腹位置。   虽然声势不大,但换成寻常地仙受此一击,怕是要尸骨无存。   青尘身形不摇不动,脸色如常道:“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下一刻,龙王和李清羽脸色骤变,只见青尘不带丝毫烟火气地一挥大袖,平地起狂风,使龙王身形猛然向后滑退数十丈后,气机激荡不休。   青尘伸手掸了掸道袍,然后轻轻一弹指。   在李清羽面前有无数剑光骤然爆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巨大莲花,眨眼间就充斥十几丈的空间,凌厉中自成圆满之势。   青尘的声音飘渺传来:“李清羽,你这身非儒非魔的一身修为,不过是沙滩堡垒,海浪一冲就荡然无存,遇到同样杂而不纯的李紫剑之流,凭借张载的遗赠还能装神弄鬼几分,可在贫道面前,也敢放肆?!” 第五十章 一指断江藏玄奇   青莲剑光气势惊人,散去之后,显露出狼狈不堪的李清羽。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修士曾经幻想过融汇三教义理,修为大成,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可板着指头去数,又有几个人真能融汇三家?其中不乏许多如李紫剑一般的惊采绝艳之辈,可最终都落个杂而不精的下场,三教都通,三教都不精,最终彻底无望长生大道,反倒是那些专一之人更有望证得长生。   上官仙尘是专一之人,忠于剑道,极于剑道,最终成就在世神仙的境界。   青尘也是专一之人,即使被道门逐出门墙,一身修为也始终不偏离道门所学。   名列道门五派之一的占验派,可不仅仅只会测算天机,于阵法一道上同样造诣深厚。   青尘以一敌二没有丝毫惧意,大袖一挥,八道玄幡自袖口依次飞出,虚立于李清羽的八方,自成阵势。   镇魔殿大执事南方鬼帝精擅于御鬼之道,可与青尘相比,却是天壤之别。   只见八道玄幡气息相连,隐隐有幽冥之气生出,仿佛要鬼门大开。   青尘手中结出一个翻覆印诀,轻声道:“八将断魂。”   八道玄幡化作八座白骨旗门,门内黑气翻滚不休,深不见底,然后随着旗门的剧烈震动,有八道高大狰狞身影破开黑色的雾气,从旗门中缓缓走出,气势森然骇人。   道门之所以势大,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帮助萧皇夺了天下,设立于各地的道观也不仅仅是收取香火钱,道门弟子或是游历四方,或是镇守一地道观,都要行除妖降魔之事。   除魔且不去说,这是镇魔殿的差事,而且所谓的魔头也多是与道门意见不合之人,可降妖却是一桩实实在在的惠泽他人之事。   如今世道,真正的妖孽已经不多见,魑魅魍魉的鬼物却是不少,如同徐北游在古战场遇到阴兵,就可以划入鬼物的范畴之内。   徐北游曾经斩杀过的阴兵其实只能算是最低级的鬼物,此时青尘所招出的八只鬼将几乎已经可以与铜甲尸媲美,不但有飞天遁地之能,而且还能隔空吸人精血,全身上下剧毒无比,所过之处,当者立毙,若是放任它们为祸一方,几乎是人畜绝迹。   道门弟子杀鬼捉妖,自有一套体系,在这方面,除了佛门能略微媲美,其他宗门都有所不及,已经身死的南方鬼帝就能算是此中高手,不过手段再怎么玄奇,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自身修为如何,若是修为不济,难免要落一个被鬼物反噬的下场。   历朝历代都不乏有道门中人因为降服鬼物而身死,但同时也庇护百姓无数,年复一年日积月累,便是道门的莫大功德,积攒的功德又可化作道门的气运,道门之所以能够气运鼎盛,不只是逐鹿天下的大事,更少不了这等“小事”,这也是为何精通积累功德的积善派是为道门第一大派的缘故,一个宗门想要绵延千年万年而薪火不熄,免不了如居家过日子一般的斤斤计较。   青尘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自身修为无法寸进,于是他开始用积善派的法子积累自身功德,这八只鬼将就是他花费了十数年的时间极抓捕得来,然后以通天修为炼化之后再封入旗门之中,用时招出如驱使奴仆,不损自身分毫元气,可谓是一举两得。   青尘轻轻挥手,八只鬼将李清羽围困在中间,手中黑雾升腾化作枪、矛、盾、剑、刀、弓、钩、锁八种武器,按照八卦方位站立,这些鬼将本就有近乎人仙巅峰的实力,被青尘花费大力气炼化之后,已经可以与寻常地仙媲美,如今再依靠着阵法互相借势,怨气死气大盛,纵使是李清羽应付起来也倍感吃力。   青尘不再去管李清羽,转头望向龙王。   龙王振臂出袖,双手在胸前缓缓合十,沉声道:“合山。”   两道浩大气机如奔腾江河滚滚而至,一左一右横冲向青尘。   青尘同样双手左右摊开,以自己的一双肉掌生生撑住两道浩大气机,使其不能交汇。   两人陷入角力境地。   青尘云淡风轻,龙王的额头上却是有青筋暴起。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青尘嗤笑一声,双手猛地向外一推,使两道浩大气机逆流而回。   龙王脸色骤然苍白,向后连退三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青尘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点勾画,写出一个大大的“前”字。   随着这个前字如同一座大山直接压在龙王的身上,龙王脚下的地面瞬间碎裂不堪,使他整个不断向下陷去。   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   那么这个“前”字,就是重到不能再重的重语,要将龙王生生压死。   既然你龙王修得佛门移山大力神通,移得贫道这座山否?   龙王的僧袍破烂不堪,后背弯曲如负重山,其下的皮肤上不知何时镀了一层耀眼金色。   他确实硬扛下了这座大山。   青尘不以为意,接着又是笔走龙蛇,写下一个“阵”字。   若说先前的“前”字是一座山,那么这个“阵”便是一道符。   随着这个“阵”字落下,龙王的后背弯曲更甚,皮肤上的金色逐渐褪去,周身气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青尘不再理睬龙王,迈步朝襄樊城的东南方向走去。   挥手之间镇压两大地仙,这便是被镇魔殿视为天下第一大魔头的骇人修为。   不过青尘并未痛下杀手,毕竟他来这儿是取宝的,不是杀人的。   青尘来到汉水之畔,不断掐指的同时不断调整自己的站位,直到一处江面开阔处才停下脚步。   此处江面宽阔近三百丈,且深不见底,在整条汉水河道中显得十分突兀。   青尘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双手不断交织结印,周身气机与这方天地连为一体。   最后他双指比作剑指,朝着江面遥遥一指。   江面上先是一顿,继而一颤,最后炸起惊涛骇浪,卷千万层白雪,轰然作响,犹胜夏日雷响。   偌大一条汉水竟是被青尘这一指从中一分为二。   仿佛有一道无形长堤将江水拦腰斩断,前半段江水继续东去,奔流到海不复回,后半段江水则是开始不断堆叠,继而高出江岸,最后向两岸倾泻而出。   蔚为壮观。   江水出现一个断层本就已经让人震惊无比,接下来的另一幕景象更是惊世骇俗。   一座不算太大的寺庙从河底缓缓升起,无数泥沙流淌而下,渐渐露出寺庙下的巨大佛掌。   这座寺庙竟是被一只石质佛掌自江底托举而起!   此等手段之玄妙,简直是匪夷所思。 第五十一章 有佛掌手托佛寺   青尘没有急着进入寺庙,而是转头望向一名从襄阳方向匆匆赶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满头白发,相貌算不上拔尖,但自有一股不俗的英武之气,即使是孤身一人面对他这位名列魔头榜首的大魔头,也没有太多畏惧之意。   青尘笑了笑,难得露出几分温和之态,江水滔滔奔流而下,阻断江水需要耗费莫大气机,可他仍不介意花费些时间与这年轻人多说几句。   年轻人对着青尘恭谨施礼,“前辈,你我又见面了。”   青尘笑道:“上次在巨鹿城外见你时,你还不过是三品境界的修为,如今已是地仙三重楼,后生可畏,公孙仲谋在天有灵,亦会欣慰。”   来者自然是察觉到不对的徐北游,他起先是在城头上观战,万万没有料到那位力压龙王和李清羽的道人竟然就是当初在巨鹿城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青道人,不过徐北游对这位曾经亲口指点过自己的老道并无恶感,随着自身境界不断拔升,他愈发感觉到当初老道人所说乃是金玉良言。   如今再看,老道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乃是硕果仅存的尘字辈道人中资历最老、修为最高的青尘大真人。   虽说道门已经废黜了青尘的一切尊号,但世人仍是会在其道号之后加缀一个大真人称谓,以示尊敬之意。   毕竟青尘是差点做了道门掌教之人,也是以一己之力就能将镇魔殿屠戮大半之人,这世上还没有人敢于小觑这位修为通天的老道人。   徐北游暗自估摸着,若是两人交手,就算再来一次师祖上官仙尘附体也不成,恐怕要师祖再世才能有胜算。   青尘望向那座被巨大佛掌托在手心的寺庙,不紧不慢道:“佛门祖庭有个奇怪习惯,每逢五百年便要进行一次大迁移,空出来的寺庙遗址则留一位证得罗汉果位的僧侣守护,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萧煜镇压妖僧的传闻,那位入魔的老僧就是一位负责镇守遗址的僧人,本是佛门大德,却因自身道心不坚,坠入旁门魔道,后来被萧煜和镇魔殿联手镇压入镇魔井中,而那座已被污秽的佛门寺庙则是以须弥芥子之术炼化缩小,沉入了汉水江底。”   徐北游难掩震惊之态地望着那座寺庙,果然依稀可见其中殿殿相连,塔林佛像、宝塔禅院一应俱全,只是缩小了数倍。   他轻声问道:“这就是那座佛门祖庭?”   青尘点头道:“萧煜将一枚佛祖菩提子留在了此寺之中,贫道此番前来,便是要取走这颗菩提,你是否要随贫道入内一行?说不定会有些机缘。”   徐北游只是略微犹豫思量便点头道:“有劳前辈。”   青尘淡淡一笑,大袖一挥,裹挟着徐北游化虹而起,一起掠向寺庙。   远看寺庙时,感觉不过一座只能容纳几名僧人的寻常小庙,可随着不断接近,这座寺庙也随之不断变大,待到青尘和徐北游落在山门前的时候,寺庙终于展现阵容,山门连台阶高有三十丈,整座寺庙占地大约有三百亩以上。   徐北游不得不感叹一句,真是好大一座寺。   当年萧皇能将整座佛寺以须弥芥子之术炼化,又该是何等的骇人修为?   青尘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主动开口解释道:“所谓芥子藏须弥,芥子是极小,须弥是极大,寺庙是须弥,而寺庙下的那只佛掌才是芥子,佛门有门在掌中塑造一方小千婆娑世界的神通叫做掌中佛国,与道门的袖里乾坤殊途同归,萧煜将这门神通刻在了佛掌上,换而言之,我们现在正身处一方小千世界之中。”   徐北游点点头。   青尘继续说道:“其实这座寺庙并没有太多凶险之处,只是被死气浸染多年,会生出许多鬼物,萧煜当年之所以会留下那枚菩提,也是有镇压之意。”   青尘说得轻描淡写,徐北游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一条河水深三尺,对于壮年人来说只是及腰之深,可对于幼童来说却有淹死之虞,不由问道:“若是取走菩提,岂不是要放出满寺的鬼魅?”   青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气运之说?”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道;“略知一二,所谓气运,分开来说便是气数和运道,气数是立足之本,我曾强行吸纳赤练一剑的剑气神意,背负因果,于自身气数有损。”   青尘问道:“你可后悔?”   徐北游摇头。   青尘笑道:“不愧是剑宗中人,都不信命理,只信自己的手中青锋。”   徐北游脸色坚定,“一剑可平天下事。”   “贫道可比不了你们剑宗中人的肆意洒脱。”青尘摇头轻叹一声,“若是放出满寺的鬼物,贫道便要折损自身功德,贫道本身并无多少功德可言,难免损耗气数,天圆地方,自有规矩,修士与天地打交道,所凭借之物就是自身气数,若是气数已尽,必然要落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贫道离开道门之后便是无根之木,自身气数用一分便少一分,可不敢如此挥霍,所以贫道在取走那颗菩提子之前,还要将此地涤荡一清。”   徐北游脸色凝重,既然当年萧皇都只是封禁此地,可见想要肃清此地鬼物绝非一件易事,他不怀疑青尘有没有这份修为,他只是觉得即使是青尘,也要花费一番好大功夫。   青尘迈步登上台阶,徐北游赶忙跟上,随着靠近山门,明显可以感受到整座寺庙笼罩在浓郁的沉沉死气之中,若是寻常人靠近,怕是要当场立弊,即便如今的徐北游有实实在在地仙修为,也如同鱼儿被置于岸上,倍感吃力。   青尘伸出手虚握,掌中出现一柄桃木剑。   徐北游先是一愣,难道已经屹立于当世巅峰的青尘大真人就用这种寻常道士才用的桃木剑?不过他转瞬记起一桩陈年旧事,于是他大概能猜出此剑的来历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此剑原名斩灵剑,以万年老桃木制成,上刻三十三道符篆,每道符篆都是由一位大真人亲自刻画,总共动用了三十三位大真人才算功成,也就是道门才能有这等手笔。   原本此剑大抵是一件用以斩杀鬼物的道门神兵,但后来剑道分家,此剑几经辗转后落入剑宗之手,又被剑宗历代祖师温养淬炼,使其有了隔空斩杀神魂体魄之奇诡玄妙,于是名中再加上七杀二字,谓之七杀斩灵剑。   大约五十年前,此剑被青尘以名剑霜天晓角换走,配合另外一件道门重宝七丧落魄书用以刺杀萧皇,可惜功亏一篑。   再后来,青尘与紫尘相争,七丧落魄书被毁,只剩下这柄七杀斩灵剑。   青尘单手持木剑,就像个准备斩妖驱邪的普通道人,轻声道:“佛门龙王和李清羽想要取走这颗菩提,却没办法了结这桩因果,说到底贫道才是应缘之人。” 第五十二章 魑魅魍魉满寺院   进入山门之后即是山门殿,按照常理,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不过此时山门殿内的两尊金刚却被人抹去面孔,不见金刚怒目,只剩下一片空白,诡异无比。   青尘手提七杀斩灵剑驻足而立,不去看那两尊诡异金刚像,淡然道:“当年的那位入魔僧人修为不算绝顶,但却是比我还要高出一辈的人物,参禅悟道多年,这样的人物一旦入魔,遗祸之大难以想象。”   徐北游问道:“玄教曾被称作魔门,难道那位入魔僧人是弃佛修魔?”   青尘摇头道:“此魔非彼魔,那位僧人入魔是困于自身心魔,然后被域外天魔趁机夺去神志,已是非人之属,此地曾被他经营多年,与其说是一座佛寺,倒不如说是妖魔邪秽之巢穴。”   徐北游又问道:“既然如此,当初萧皇为何不将此地彻底毁去?”   青尘平淡道:“萧煜本身就精通天魔之道,他将此地留下,甚至明言以待有缘之人,定有其布局思量,只是现如今还看不真切。”   “前辈占验之道是为当世第一,难道前辈也算不出来?”徐北游半是好奇半是玩笑地问道。   青尘摇头道:“事关国运人皇,不可轻易沾染,若是强行占验,轻则道行有伤,重则折损气数。”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两座金刚像已经被磨平的脸部突然浮现出一张漆黑面孔,笑容诡异,与李清羽曾经用出的天魔相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用青尘出手,徐北游已经有所动作,只见赤红光芒一闪,却邪一剑出现在他的手中。   剑宗十二剑各有不同,各有玄妙,在当下这个环境中,属阴的玄冥和杀伐过重的赤练都不太适合,反倒是平日里威力不显的却邪最为合适。   却邪一剑,挟之夜行,不逢魑魅,有妖魅者,见之则伏,而且先前还在敦煌的千佛窟中浸染多年,携带一分佛气,最是克制邪魔鬼魅。   徐北游双手握住却邪刺入身前地面。   一道铿锵剑鸣响彻整个整个山门殿。   以徐北游为圆心,一圈剑气向外激射荡漾。   两尊金刚像被剑气扫过,瞬间出现无数裂痕,片刻后,伴随着轰隆响声,化作满地碎石残骸。   青尘微微点头,继续迈步前行。   过了山门殿,有钟、鼓二楼相对,左为钟楼,右为鼓楼,早晨先敲钟,以鼓相应,傍晚则先击鼓,以钟相应,这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   按理说此时的钟鼓楼中应该空无一人才对,可在两人来到楼前之后,钟楼中却响起了洪亮浩大的钟声。   徐北游抬头望去,只见在钟楼内有一道隐约身影正在奋力撞钟,一下接着一下。   似乎感受到了徐北游的目光,钟楼中的那道身影微微一顿后停下自己的动作,大步走出钟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二人。   此人是一名身着灰黄僧袍的高大僧人,身高八尺,肌肉虬髯,目若铜铃,周身皮肤呈现出赤紫之色。   青尘似是早有所料,丝毫不感觉半点以外,开口解释道:“此人生前应是那老僧的弟子,常年受魔气死气浸染,变成今日这般非人非鬼的样子,其修为大概也就是初入地仙的境界,不算什么。”   徐北游没有说话,身体微微前倾,开始向钟楼奔跑。   他的剑意瞬间攀升至顶峰。   以至于青尘都微微侧开一步,不愿阻其锋芒。   徐北游就这么一掠长虹,眨眼之间冲到那名僧人身侧三丈之内。   一剑。   随着一连串的火花和刺耳声响。   僧人整个被倒撞出去,后背撞碎了身后的钟楼墙壁,身躯在空中翻滚不停,最后轰然落地,砸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痕。   徐北游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从天而落,势要一鼓作气地置这名僧人于死地。   僧人刚刚站起,便被这一剑穿心而过,却是不死,双手死死握住却邪剑身,掌心血肉模糊,眼神冰冷。   徐北游无动于衷地一寸寸抽回长剑,任由剑锋将僧人的十指全部削落,血腥无比。   僧人怒吼一声,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   下一刻,他与徐北游之间,无数气机炸裂。   徐北游身形向后急退,赤色剑气纷纷如雨落,几乎要遮蔽视线。   僧人则如一头蛮牛,横冲直撞,任凭剑气加身也无动于衷,直冲徐北游。   徐北游猛地止住退势,所有剑气悉数向他汇聚而来,在他身前竖起一道由无数流转剑气组成的墙壁。   僧人一头撞在墙壁上,地动天摇一般,墙壁溃散,剑气散乱流淌,不过僧人的天灵骨也被剑气削去,露出其下一片空空如也。   徐北游脸色微变,不是畏惧,而是有点恶心。   这僧人的脑袋里竟然没有脑子,只有一团漆黑气息不断翻滚。   僧人混不在意,仰头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再度向徐北游开始冲刺。   徐北游不退反进,飘然而至,反手以剑首撞在僧人的胸口。   剑十四,苍雷震。   剑意引共鸣,以天地为大鼓,以手中青锋为鼓槌,天地之间起鼓声,即是雷声!   徐北游对于这一剑早已烂熟于心。   一震之力瞬间透过僧人体表及至内腑,来回震荡五百里。   僧人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体表裂开无数细微缝隙,不断有鲜血渗出。   徐北游又是向前踏出一步,手腕一抖,改为剑尖前顶。   僧人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十丈,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深沟壑。   徐北游没来由想起了当初在敦煌城外的情景,暗卫府的镇狱血卫也是这般凶厉不堪,结果却是被师父轻描淡写地破去,徐北游虽然现在还没有师父当日的修为境界,但也绝非以前那个只能一旁观战的年轻人,此时再度回忆师父的出剑,颇有一番新鲜感悟。   徐北游拇指食指轻轻摩挲剑柄,面露微笑,轻声自语道:“师父,请看徒儿此剑。”   话音落时,他又是向前踏出一步,已经近到僧人身前三尺之内。   手中青锋不过三尺。   上官仙尘曾经放言,身前三尺内,即是举世无敌手。   一剑递出,剑气弥漫。   方圆百丈皆剑气。   剑气森寒,名曰无生。   以徐北游立足处为圆心,无数剑气流转,不但将身周死气驱散一空,而且还如大江环城,构成一座逃无可逃的剑气牢笼。   此乃剑十七。   陷于其中的僧人逃无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不清的剑气不断撞击在自己身体上,如水蛭钻入体内,转瞬即逝。   片刻后,他整个人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 第五十三章 有佛无头拈花笑   僧人身死之后,钟楼和鼓楼骤然响起晨钟暮鼓之声,只是没有半分平日里的悠扬,急促无比,仿佛丧钟催命,使得徐北游的心脉隐隐有随之跳动的趋势。   青尘皱了下眉头,一挥大袖,两楼彻底坍塌,再不闻钟鼓之声。   徐北游轻吐一口浊气,冲青尘轻声道谢。   青尘只是略微点了下头,然后继续迈步前行。   过了钟鼓二楼便是天王殿。   殿内供奉有弥勒菩萨以及东方持国、西方增长、南方广目、北方多闻四大护法天王,本来在弥勒像后还应有一座韦驮菩萨像,面向大雄宝殿,持有韦陀杵,降魔伏鬼,保护佛法。   而且这里面还有个细节讲究,若是韦陀杵扛在肩上,表示这个寺庙是大的寺庙,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三天。如果韦陀杵平端在手中,表示这个寺庙是中等规模寺庙,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一天,如果韦陀杵拄在地上,表示这个寺庙是小寺庙,不能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   不过此时的韦驮菩萨像已经被毁,只剩下弥勒像,都说东来佛祖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天下可笑之人,只是此时的弥勒像不见半分笑意,反倒是嘴角下垂,目光凶厉,满面煞气。   无论拜佛信道,还是求神祭祖,都讲究一个心诚,若是心不诚,那便请不来真佛,反倒是会引来邪魔,因此许多佛寺和道观本该诸邪辟易的地方反倒会邪魅横生,于是世间又多出许多书生夜宿破庙遇女鬼的传闻。   此地僧人入魔,甚至引来了域外天魔,其影响之大,甚至使受香火供奉多年的佛像都发生变化。   先前的无面金刚如此,此时的凶恶弥勒也是如此。   在两人步入大殿之后,殿门骤然关闭,两侧的四大天王塑像在一瞬间活了过来,手持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率先出手,拨动琵琶,魔音摄魂。   青尘轻描淡写地一剑斩出,有晦涩艰深金黄色道教符篆云纹一闪而逝,直接将整个琵琶劈成两半。   与此同时,南方增长天王怀中青光宝剑凌空飞起,直斩青尘头颅,但是当长剑的剑尖距离青尘还有三尺时,就再难前进分毫,反倒是南方增长天王的塑像因为气机震荡的缘故而轰然颤动。   西方广目天王将环绕于身周的蛟龙掷出,原本不过三丈之长的蛟龙摇身一抖,迎风就涨,体态和气势猛然拔升,瞬间已经有二三十丈,盘旋蜿蜒于殿内,不过还未等它有所动作,就被青尘一剑钉在七寸位置,寸寸碎裂。   最后是一手持伞一手持宝塔的北方多闻天王,他还未来得及出手,青尘已经先发制人,轻描淡写地一掌当头拍下,整座塑像瞬间化作飞沙散去。   青尘轻喝一声,整座天王殿如遭地动,无数粉尘簌簌而落,其余三座天王塑像应声而裂。   徐北游不得不佩服青尘的修为,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原本如死物的弥勒像终于有所动作,缓缓伸出一手,五指如山岳倒倾,轰然压下。   青尘以剑代笔,笔走龙蛇,写下一个“行”字。   弥勒像不能自已地轰然向后退去,后背撞破殿墙,一直退到天王殿外,青尘又写下一个“斗”字,整座塑像顿时四分五裂,只剩下一个头颅骨碌碌地滚回殿内,被徐北游一脚踏碎。   过了天王殿便是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   按照规矩,大雄宝殿前正中应摆放一尊宝鼎,刻有该寺寺名,其北则摆放有燃香供佛的大香炉,殿前各有旗杆一对,旗杆顶部各有一个幡斗,设一对雕龙柱或一对玲珑塔,殿内佛像前张挂经幡、欢门及各种法器,使大雄宝殿显得庄严肃穆。   不过当徐北游和青尘来到殿前时,空空荡荡,只有满地狼藉。   在踏进大雄宝殿的那一刹那,徐北游忽然觉得眼前有无数浮光掠影,周围空间开始虚幻扭曲,使人如坠云山雾海,而且弥漫在这里的阴森死气更是铺天盖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青尘对此无动于衷,平静开口道:“此乃魔障,会生无穷幻象,若沉浸其中,永生不得超脱。”   青尘轻轻弹指,不愧是距离神仙境界只差半步的通天修为,只见一圈青光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将所有瘴气一扫而空。   种种幻象消失不见,殿内复归清明。   大雄宝殿只能供奉佛祖,而供奉佛祖又有一、三、五、七尊不同。   一是指殿内只有一尊佛,分为坐佛、立佛和卧佛。   三是指殿内供奉三尊佛,分为三身佛、横三世佛、竖三世佛。   五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佛,七则是过去七佛,又称原始七佛,佛经记载婆娑世界过去曾有七佛,而佛祖是最后一位,前三佛为过去庄严劫千佛的三佛,后四佛为现在贤劫千佛的四佛,而先前的弥勒菩萨则属于未来星宿劫,是为未来佛。   此时大雄宝殿中供奉的是一尊佛,坐佛。   不过这尊坐佛却是一尊无头之佛,而且断了一手。   青尘指着这尊坐佛道:“这里便是满寺鬼魅的根本所在,若是能将此地毁去,不但可以让贫道顺利取走菩提,还能得一份不薄的功德。”   徐北游望向那尊无头佛,手中却邪轻轻颤鸣。   虽然一路走来堪称是顺风顺水,但徐北游心中明白,这都是因为青尘修为太过高绝的缘故,若是自己孤身闯荡此地,先不说大雄宝殿内的诡异魔障,就是天王殿内的五尊塑像也要耗费好大力气。   这里对于寻常地仙而言是块凶险地,可对于地仙巅峰的青尘而言,却是一块宝地。   此地的宝物,他要取走,此地蕴含的不小功德,他同样要收入囊中。   青尘一手持剑,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在他身前凭空生出一副星图,其中星辰连接成线,共有二十八颗,正合东、南、西、北二十八宿。   他一挥袖将这副星图打入无头大佛身躯,厉声道:“妖孽还不现身?!”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青石地面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徐北游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   同时还有数不清的低语呜咽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黑影在重重晃动。   徐北游一跺脚,将这些手掌全部震碎,然后再抬头望去,原本的无头佛上多出一头,额头宽大,面额中正,眉若初月,双耳垂肩。   坐于地狱冥府,拈花而笑,可真是慈悲得不能再慈悲了。 第五十四章 口含天宪荡污秽   周围恐怖如阴森鬼域,偏偏又有一座佛陀坐于此间慈悲微笑,不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就是一尊邪佛。   佛像开口,声音如洪钟大吕,“青尘道人,你若就此退去,本座既往不咎。”   青尘淡漠道:“你那本体早就死在镇魔井中,你一区区身外化身也敢口出狂言?”   佛像微笑道:“既然本体已死,那么本座就是本体。”   青尘无动于衷,将七杀斩灵剑横于胸前,“无妨,都是将死之人。”   佛像冷笑道:“青尘,莫要妄自尊大,你自诩术算第一,可是知道如今已经落入旁人的算计之中?”   青尘淡笑道:“那又如何?偌大天下之间,谁又能奈何贫道?只要不挡贫道的路,贫道也不介意旁人耍些小聪明。”   这口气可真是大上天了。   不过口气大归大,却没有半分吹嘘,平心而论,当世之间能稳压青尘一头的,也就是手持玲珑塔的道门掌教秋叶了,可此时的秋叶却是闭关不出,无论是道门首徒之争还是江南道门覆灭,他都不闻不问,那就更不会出现在此地。   既然秋叶不至,我青尘何惧之有?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秋叶亲至,也未必就有十足把握留下青尘。   佛像脸上的慈悲笑容慢慢敛去,“不愧是臻于菩萨果位的道门仙人,口气大到可以吞日吐月,早就听闻道门有一门一气化三清的神通,不知你可曾学会?”   青尘淡然道:“一气化三清,道门不传之秘法,非掌教传人不可修行,其中玄妙,语焉不详,世人多半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即便是贫道也不能一窥全貌。”   佛像嗤笑道:“那也就是不会了?”   青尘平静道:“杀你何须化三清。”   佛像脸上的慈悲转为暴戾狰狞,有无数桀桀鬼笑响起,黑气翻滚之间,佛像一手先是指天,然后再指地,声音滚滚如雷声,森然道:“我见世尊。”   整个地面化作漆黑冥土,数不清的恶鬼冤魂要从中爬出,同时还夹杂着各类魔头,一时间天昏地暗,不见四周墙壁,不见头上屋顶,不见宝殿,只见佛像,比起当日李清羽用出天魔相时的声势,又何止胜出一筹。   这座佛寺被那位入魔老僧经营多年,以大雄宝殿为核心,所有佛殿楼阁都被刻下了符咒禁制,使这座佛寺化作一个巨大的聚煞大阵,若与地气相连,那便是地仙十八楼也奈何不得,不过也是那僧人气数将尽,偏偏遇到了携带大势气运的萧皇,自然只有败亡的下场。   萧皇降服僧人之后,并未对此处寺庙作出改动,只是断绝了其与地气的连接,换而言之,此处依旧是一座完整的聚煞大阵,这也是佛像面对青尘仍旧敢于一战的底气。   青尘仍是云淡风轻,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与徐北游说话,缓缓道:“当年贫道与紫尘争夺掌教大位失败,离开玄都云游四方,偶入某位先贤洞府,得了一部旁门道书,触类旁通之下,习得斩三尸之法,虽比不得一气化三清,却也是相去不远。”   说话间,青尘双手合拢,稽首一礼。   一名年轻道人从青尘身后右边凭空走出,神态冷峻,身着石青色常服,背负长剑。   接着又有一名中年道人从青尘的左手边飘然而出,面容严肃古板,身着玄黑色峰主道袍,手持金印。   最后是一名年迈道人出现在青尘的头顶上空,神情淡漠,披紫色道袍,手持拂尘。   三人面容都与青尘极为相似,只是年龄不同,神态不同,打扮各异。   加上本尊青尘,竟是共有四个青尘,景象诡谲。   徐北游大为震惊,他曾经莲花峰上见识过秋叶的一气化三清,没想到今日又能在此处见识到青尘斩三尸之法。   这份机缘运气也足以让人望而生叹了。   四个青尘呈四方四象之势站定,有意无意地将徐北游护在中间,正宗玄门的气机铺天盖地,浩浩汤汤如大江东去,沛然莫御。   原本肆虐不休的死气魔气在青尘的气机面前如冰雪消融,转眼间便化为乌有。   不消片刻,一切散去,徐北游发现自己仍是置身于大雄宝殿之中,脚下也同样是青石地面,不见半分方才的幽冥景象。   青尘本尊平静道:“所谓三尸,又称三念,善、恶及所执,年纪轻者,为贫道恶念,年少时的杀伐心性尽在其中。年纪居中者,为贫道善念,祸起萧墙之前的种种皆是囊括其中。年纪最长者,为贫道执念,今日之果,皆因掌教二字而起,徐北游,贫道今日就再让你见识一番何谓十八楼之上。”   佛像不甘坐以待毙,身形轰然而动,直接破开佛殿飞上天际,与此同时他也缓缓伸出自己的断手。   整个佛寺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地面上有无数沟壑裂开,向四方蔓延,殿阁塌陷,墙壁倾倒,路径撕裂,落石飞沙不绝。   当真要天翻地覆不成?   徐北游跃出大雄宝殿,在他的视线之中,竟是看到五座山峰正在缓缓升起。   转瞬之后徐北游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什么五座山峰,分明就是五根手指,要知道这座佛寺可是被一只石质佛掌给托举在掌心的!   难不成这座佛像竟能操纵托举佛寺的佛掌?   佛像声音自九天之上传来,“青尘,你以为那托举起此地的佛掌是从何而来?它与我本就是同为一体,今日落入本座掌中,便是你的死期。”   一只承载了整座佛寺的手掌缓缓浮现,五根如同通天之柱的手指开始缓缓合拢。   青尘无动于衷,轻声道:“匣中藏仙剑,剑出破邪。”   在他身侧的年轻青尘拔剑出鞘,倏忽而动。   下一刻,天地之间有一道白灼剑光掠过,仿佛要将整个天地一分为二。   然后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烟尘四起,五道“山峰”开始向下塌陷。   年轻青尘重新出现在本尊身侧,归剑入鞘。   一剑斩佛五指。   仅仅就是一剑而已。   青尘看也不看一眼,面容神情古井无波,道:“手中捧宝印,印落伏魔。”   中年青尘高举起手中印玺,天地之间骤放光明如白昼。   光明之下,佛像周身黑气翻滚不休,仿佛烈火灼烧污秽。   先前还效仿佛祖五指即五岳的佛像面容一下子模糊,一下子清晰,飘摇不定。   青尘手指掐诀,引动风起云涌的天地异象,口含天宪,“玄通升九霄,天雷荡秽。”   年迈青尘举起手中拂尘,踏罡步斗,七杀斩灵剑直冲云霄。   片刻后,一道足有百丈之宽的天雷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   除去徐北游立足所在的方寸之地外,大雄宝殿方圆百丈之内悉数被笼罩其中。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波及整个佛寺。   以人力造就天劫。   万籁俱寂。   待到雷光散去,百丈之内,再无大雄宝殿,再无佛像,也再无三尸法身,只剩下青尘和徐北游两人。   整座佛寺仿佛被大水洗涤,再无半分污秽。 第五十五章 如是我闻地藏经   什么叫仙人之威?移山填海,搬山倒岳,拂袖唤风雨,一语引天雷,真真切切见过此等景象之后,徐北游才深深明白为何会说“地仙十八楼,一楼一重天”,初入地仙境界的修士与地仙十八楼的修士相比,又岂止是天壤之别。   青尘轻深吸一口气,口中有丝丝电芒游离闪烁。   八十岁后,他开始修持五雷天心正法,方才他不惜损耗道行引下天雷,不但将整座寺庙涤荡一清,而且还有些许雷气残留,此时他再将这些雷气吸入体内,也算是将先前的损失弥补一二。   待到青尘将口中雷气吞入腹中之后,徐北游才开口问道:“前辈,我们接下来去哪?”   青尘平静道:“后寺塔林。”   按佛制,只有名僧、高僧圆寂后,才设宫建塔,刻石纪志,以昭功德,激励后来。所谓塔林,说白了就是佛家墓地,历代高僧的舍利子都被供奉于此处,一般位于佛寺深处,等闲不得入内。   其实早在这座寺庙废弃之前,所有的舍利子就已经被佛门僧人带走,如今不过是空余一些石塔,只是既然青尘说要去塔林,徐北游也不能反对,毕竟这位大真人不但修为骇人无比,而且还是术算之道第一人,知常人之所不知,说不定萧皇就将宝物放在了塔林也说不准。   过了大雄宝殿,就是已经破败不堪的罗汉堂,然后是僧舍、香积厨和藏经阁,经过这些地方后,便来到塔林的入口处。   石塔如林,一条崎岖小径延伸其中。   一眼望去,看不到道路尽头。   两侧的石塔按照主人生前地位高低不同,分为一、三、五、七四种层次,大多数是用砖石砌成,亦有用整石凿制而成,塔体上刻有精美的图案和浮雕,每座塔正面都有塔额,标识塔主名号,几位有较大影响的高僧塔边,还专门树立碑石,详细记载塔主的生平事迹,嗣法传承,以及立塔人,立塔年代等内容。   青尘先行,徐北游落后几步跟随其后,先前青尘以浩大天雷涤荡污秽,现在一路行来果然没再遇到半个鬼魅之属,清净无比。   走过大约五百座佛塔后,终于来到小径尽头,此处有一座巨大佛塔,高九丈,分九层,塔身为品瓶状,约占塔高的一半,正面为象征性的石门,底座上雕刻有覆莲、人兽、花草、猛狮、八卦图、云盘式相轮下面的佛教八宝、纽带及其它图案浮雕,栩栩如生。   徐北游对佛祖没什么敬畏,也谈不上如何厌恶,毕竟剑宗道门本是一家,剑宗只是反对道门玉清一脉,自己本身仍是信奉道祖,徐北游作为剑宗中人,自然不可能再去信奉佛祖。   在这一点上,青尘和剑宗算是一路人,他曾经直言,若是想要让他不再自称道人,除非是道祖亲自开口将他逐出门墙,说到底他也只是与道门不合,而非背弃道祖。   道祖和道门并非一体,剑道之争说白了也是道祖之下的一场同室操戈。   徐北游叹了口气,想要平息这场同室操戈,就算是道祖降世,恐怕也要费一番手脚吧?   待到他回神后,见到青尘正站在塔前碑石处沉吟不语,似是在看碑上塔铭。   徐北游瞥了一眼,竟是梵文,不由问道:“前辈看得懂碑上文字?”   青尘没有回头,淡然道:“世间文字数十种,贫道不敢说悉数精通,但十之七八还是有的。”   说罢,他双手连连变化,打出一连串繁复灵诀,星星点点,如同夜色中的萤火虫,飘飞入石碑。   在徐北游震惊视线中,石碑缓缓显露异象。   只见碑上梵文如蝌蚪一般开始自行游动,按照某种玄妙轨迹移形换位,最终组成一名盘坐僧人的图像。   整座石碑上有金色佛光透出。   青尘一字一句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   随着青尘的诵读,石碑上的金光越来越盛,甚至隐隐约约有梵唱之声传来。   地藏本愿经?徐北游心中惊讶,地藏菩萨乃是佛门四大菩萨之一,立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佛门多有神通来自于这位大菩萨,故而徐北游曾经读过地藏本愿经,以青尘的广闻博知而言,能够通背全篇也不算什么。   青尘继续诵读道:“尔时十方一切诸来,不可说不可说诸佛如来,及大菩萨。天龙八部。闻释迦牟尼佛,称扬赞叹地藏菩萨,大威神力,不可思议。叹未曾有。是时忉利天,雨无量香华,天衣珠璎,供养释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萨已。一切众会,俱复瞻礼,合掌而退。”   一篇地藏经诵完,原本只是象征性质的石门向上缓缓升起。   石门之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问道:“为何要诵读地藏本愿经才能开门?”   青尘跺了跺脚,冷笑道:“这就是萧煜的机心所在了,想来是他不甘心早早身死,故而在此地留下了后手,又是与地藏有关,不外乎超脱二字。”   “超脱?”徐北游细细咀嚼二字,不由觉得大有意味。   这位曾经君临天下的皇帝,身上的迷雾越来越多,他曾经举世无敌,却在刚满花甲之龄的时候突然驾崩,诸多老辈地仙都对此语焉不详,甚至不乏有猜测说萧皇只是假死脱身。   今天青尘用了超脱二字,大有意思,到底是置身于什么境地之中,才要谋求超脱?   徐北游轻声问道:“萧皇……真的死了?”   青尘没有正面回答,平静道:“太平二十年,贫道夜观天象,紫薇移位,帝星陨落,周星沉浮。”   紫薇即是帝星,帝星陨落是什么意思,不用过多解释,而周星则是指帝星周围的星辰,也就是当时的满朝文武。   所谓周星沉浮,想来说得就是当年的蓝韩党争。   徐北游皱眉道:“只是萧皇此等人物,怎么会如此轻易身死?”   青尘语气平淡,“成也大势,败也大势,萧煜当年负气运,携大势,所向披靡,可天道有轮转,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人间从无百年的帝王,若是天要亡他,他又能奈何?”   徐北游手掌轻轻摩挲却邪剑柄。   逆天而行,说起来轻巧,真要做起来,其难度不亚于一个穷苦百姓要反抗当今朝廷,哪怕你是人间帝王,也逃不过冥冥之中的天数二字。   青尘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逆天不易,欺天却是不难。”   徐北游猛地瞪大眼眸。 第五十六章 有剑名霜天晓角   可惜青尘不欲再泄漏太多天机,说完之后径直走入石门之中。   徐北游也赶忙跟上。   沿着楼梯向下,没再遇到什么波折,顺利来到塔下的地宫中。   地宫中有一尊地藏菩萨坐像,头戴宝冠,一手持锡杖,一手置于膝上,掌心中放着一颗金黄色泽的菩提子,想来这就是那颗佛祖菩提。   青尘来到地藏像前,直接伸手将菩提子摄入掌中,捏在两指间细细把玩。   徐北游没有上前,只是转头打量四周,依稀可见地宫占地宽广,这座地藏菩萨像只是在地宫的靠前位置,其后还有很大空间。   青尘将菩提子握在掌心,面庞上笼罩了一层金色气息,熠熠生辉。   徐北游见他似乎有就此入定修炼的架势,也不去打扰,越过那座地藏菩萨像,朝地宫深处走去。   走了大概小半柱香的时间,一柄插入地面尺余的巨剑映入眼帘。   巨剑宽有尺余,通体呈现霜白之色,不过剑上似乎被下有封镇禁制,不见剑气逸散,也不见剑意通灵,宛若一件死物。   徐北游略微沉吟后,伸手握住剑柄,入手冰凉,没有任何异象发生。   他稍稍用力,整把剑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拔出,没有发生地宫就此开始坍塌的戏码,一切如常,只有剑锋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声音在地宫中回荡。   徐北游单手举起这把巨剑,放在眼前细观。   青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平淡道:“此剑就是当年剑皇张重光的佩剑霜天晓角,几经辗转之后竟是被萧煜放在了这里。”   徐北游果然在剑锷上方的剑身上发现四个古篆。   佛祖菩提已经被青尘收入袖中,他望着徐北游手中的霜天晓角,缓缓说道:“儒门先圣铸剑四十有八,以词牌为名,其中双字者二十有四,三字者十二,四字者八,五字者四。其中五字四剑刚铸成时,便引来天地震动,以天劫毁去,故而以四字者登魁。千年来,除去毁于天劫的四剑,其余四十四剑或损毁或遗失,十去七八,四字者仅剩两剑,分别是卜算子慢和霜天晓角。”   徐北游疑惑道:“我记得前辈曾用此剑从师祖手中换走了七杀斩灵剑,可此剑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地?”   青尘平淡道:“霜天晓角本就是剑宗之物,之所以会落到道门手中,还是因为正明四十年的玄都论道,在那场论道中,剑宗张重光与贫道师弟微尘斗法,张重光不敌微尘,将此剑留在了道门剑峰,后来贫道将此剑取出,与上官仙尘做了笔买卖,霜天晓角算是物归原主。”   不等徐北游发问,青尘就已经接着说道:“再后来,汉中一战,张重光二次与微尘交手,贫道这位师弟以修为而论,仅次于紫尘、贫道和天尘三人,故而张重光战死当场,尸骨无存,此剑就此落入微尘手中,微尘又转送给了萧煜。”   徐北游呐呐无言。   他当然知道这位剑宗前辈,不但是师父公孙仲谋的师叔,而且还是师母张雪瑶的嫡亲叔父,曾经有望继承卫国国主之位,只是他一心修行剑道,不想做那一国之主,毅然拜入剑宗,故被世人称作剑皇。   只是这个剑皇多少有些名不副实,名头很大,无奈本身资质有限,一生止步于剑三十,不说与师祖上官仙尘相提并论,就是比起师父公孙仲谋也差之甚远。   青尘指了指徐北游手中的霜天晓角,“此剑之上附着有一道人皇气运,应该是当年萧煜亲手所下禁制,至于这道禁制有何作用,贫道现在还不好多言,不过你是剑宗传人,此剑落到你的手中,也算是暗合天数。”   徐北游有些得寸进尺道:“前辈能否出手破去剑上禁制?”   青尘摇头道:“贫道若是勉力而为,倒是也能做到,不过如此一来折损道行太多,不值得。”   徐北游轻轻抚过霜天晓角的剑身,叹息道:“那岂不是与废铜烂铁无异?”   青尘高深莫测道:“也未见得,此剑说不定是你与萧家之间的一桩机缘,你若是想娶萧家丫头,还是将此剑收好。”   徐北游震惊道:“前辈连此事也能知晓?”   青尘微笑道:“贫道的占验之道,只要不是事关贫道己身,其他事情都不过是信手拈来。”   徐北游不由喟然感叹道:“家中闭门坐,也可知天下之事,说的就是前辈了。”   对于徐北游的溜须拍马,青尘一笑置之。   他转身向外行去,“该走了。”   佛寺之外,半截江水被青尘的浩大气机阻隔,已经堆叠如山,而另外半段河道则是完全干涸,露出河床上的泥沙。   龙王已经挣脱青尘的手段,来到汉水之畔,望向那只佛掌。   当他看到那只佛掌的五指被拦腰斩断时,眼神黯然,知道那件佛门宝物八成是难以寻回了。   如果来人是太乙救苦天尊,他便是舍去性命也敢去争上一争,只是来人是青尘,这让他连舍生的念头都难以生起,委实是青尘的修为实在太高,先前青尘已经是手下留情,若是还不识好歹,那便是枉送性命了。   再有片刻功夫,困住李清羽的八只鬼将烟消云散,八座旗门重新变回八道玄幡凭空消失不见。   狼狈不堪的李清羽来到龙王身侧不远处,苦笑道:“不愧是让道门也无可奈何的青尘大真人,这份通天修为已在十八楼之上无疑。”   龙王缓缓道:“贫僧曾听闻方丈说起过,这位青尘大真人已经斩得三尸,拔去九虫,距离在世仙人只剩下半步之邀,当世之间唯有手持玲珑塔的道门掌教真人有把握稳胜一筹,贫僧先前还以为方丈多有夸大之词,今日见来,方知此言不虚。”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原本阻隔江水的气机骤然消失,无量江水轰然落下,声音炸裂,浪卷数十丈之高。   也就是两人都是地仙之姿,换成寻常人仙,怕是要直接被卷入江中,即使性命无碍,也要丢掉小半条命。   两人衣衫湿透,仍是不移动半步。   紧接着一道青虹自佛寺中冲天而起,没有丝毫停留,直入九霄消失不见。   已经失去五指的佛掌仍是托举着佛寺,开始缓缓下沉。   不消片刻,这座佛寺便重新沉入汉水江底。   李清羽感慨道:“这位剑宗少主还真是好大的机缘,竟是入得青尘法眼,可以一起入寺。”   龙王摇头道:“被偌大一个道门视作肉中之刺才换来这份机缘,得失如何还不好说。”   待到江面重新风平浪静之后。   一道人影自水底浮出水面。   满头白发。 第五十七章 秉笔太监陈知锦   如今的暗卫府,设六大分府,分府之下设司,司之下设卫,帝都总府则被称作白虎堂,整个暗卫府共有都督三人,都督同知一人,都督佥事六人,这十人便组成了偌大暗卫府的高层统治。   不过在暗卫府之外还有一个分支,名曰牡丹,其中成员全部由女子组成,此机构出自武祖皇帝萧烈的一位红颜知己之手,日后由林皇后接手,主要职责是保卫皇室女子安全。   承平元年,已经是太后的林银屏崩于飞霜殿,临终前病榻上托孤,其中一条就是关于牡丹的归属承继,先是由大姑姑墨书和长公主萧羽衣共同掌管执掌牡丹,到萧知南成年之后,两人再遵照林银屏遗嘱让权于她。   虽说牡丹比不了暗卫府那般势大,但自有一番生存之道,男子为阳刚,女子为阴柔,柔能克刚,尤其是在帝都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有太多太多的权势男子把女子视作玩物,可偏偏就是这些女子耍起心计来,能让男人十几年都回不过神来。   在满朝文武中,正室诰命夫人不敢说,但是保不准哪家的丫鬟、歌妓甚至小妾就是牡丹的人,这些女子长于刺探和煽动,庙堂之上有句话,叫做“天风阴风不如女子的枕边风”,牡丹暗中隐藏的权势殊荣可见一斑。   萧知南掌管牡丹,权势不可谓不大,不过她毕竟不是垂帘听政的祖母林银屏,根基尚浅,距离手眼通天着实有些差距,她想要瞒过暗卫府的眼线悄然出城,还是要依靠韩瑄这位当朝阁老才行。   至于韩阁老的权势有多大,让堂堂左都督之一的陈琼丢官罢职,甚至性命不保,让雄踞庙堂六十年的蓝党狼狈不堪,早已是不用多言。   一辆马车自帝都而出,一路往东南行去。   车夫是个面白无须的老人,阴气沉沉,沉默寡言。   车厢内全是女子,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正沉沉昏睡。   这名乍一看稀松平常的女子正是易容后的萧知南,之所以要易去容貌,倒不是想要骗过什么人,单纯就是因为萧知南本身姿容太过扎眼,遮掩一二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萧知南终于是从昏睡中醒来,双眼无神,怔然无声。   正跪坐着让萧知南枕在自己大腿上的银烛轻声道:“殿下,您醒了。”   萧知南双眼中渐渐有了点神采,苍白的嘴唇轻动,声音微弱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银烛神色中难掩惨淡道:“三天两夜。”   萧知南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靠着车窗的流萤将窗帘撩开一缕缝隙,轻声回答道:“殿下,我们昨天就已经出了直隶州,如今正在齐州平原府境内,大概再有三天时间便能抵达琅琊府。”   萧知南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低声道:“三天,你们说齐王会有办法吗?”   银烛和流萤对视一眼,谁也没敢贸然开口。   倒是秋光斟酌思量一下,小心翼翼道:“依奴婢愚见,齐王殿下根基多在军中,于此道怕是……”   她也没敢继续说下去。   萧知南睁开眼睛,喃喃自语道:“怕是他也没有太好办法,难道要转道再去江南?”   银烛忍不住问道:“殿下,您为何不将此事上禀陛下?”   萧知南没有隐瞒的意思,坦诚言道:“牡丹之事,一直都是母后心底一根拔不掉的刺,自武祖皇帝以来,牡丹都由萧家的女主人掌管,可偏偏到了母后这里,皇祖母执意越过母后让我来接掌牡丹,就算中间过渡,也是由墨书大姑姑和姑母共同执掌,皇祖母对于母后的芥蒂可见一斑,其实我心中明白,母后因为此事就连我也迁怒上了,我们母子二人这些年来是面和心不和,实在不像一对母子。”   “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权字,我不愿放下这份权柄,因为没了它,我就没有今日的逍遥,母后觉得我折了她的皇后颜面,心中不悦,父皇又从来都不爱管这些谁也说不清对错的家务事,所以即使有兄长庇佑,我这些年来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不敢过多牵扯进庙堂浑水,生怕一步错步步错,未曾想到底还是遭了别人的暗算。”萧知南面容平静道:“好在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宫里情形不明,还是不要贸然涉及为好,以免平生更多变故。”   三女尽皆低头不语。   萧知南喃喃自语道:“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我生在这个所谓天家,又哪敢奢望论心啊。”   天家无亲,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虚言啊。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的老车夫隔着车厢轻声问道:“殿下,咱们已经距离平原府府城不远,算是真正进了齐州辖境,殿下是否进城?”   萧知南没有说话,秋光轻声开口道:“是司礼监的陈公公。”   萧知南哦了一声,朝外面问道:“是司礼监四大秉笔之一的陈知锦陈公公吗?”   “回殿下的话,正是老奴。”车夫老人即便是隔着车厢也是上身微微前倾,礼数丝毫不差,轻声道:“老奴奉掌印之命,护送殿下去往琅琊府。”   司礼监是为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与内阁制度类似,有一位相当于内阁首辅的掌印太监,一位类似次辅的首席秉笔,又称提督太监,以及四位相当于阁员的秉笔太监,陈知锦作为四位秉笔太监之一,不但位高权重,而且修为高绝,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位列地仙之属。   萧知南示意银烛扶自己坐起,然后让秋光撩起车帘,对老人轻声道:“既然有陈公公在,本宫也就放心了,待本宫回京之后,再去向张大伴和陈公公道谢。”   老车夫摇头道:“本就是老奴分内之事,愧不敢当殿下如此。”   萧知南靠在银烛身上,虚弱地笑了笑,“本宫就不进城了,早一日到琅琊府,本宫也能早一日安心,有劳陈公公。”   “不敢称劳。”陈知锦又是一礼后,放下车帘,重新赶动马车前行。   在马车马上就要驶出平原府辖境的时候,一场早就该来的波澜终于姗姗来迟。   陈知锦猛地抬头向南方望去,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老人正朝马车方向走来,似缓实快,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距离马车不足十丈的距离。   陈知锦脸色愈发凝重。   来人满头白发随意披散,颧骨略微突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更让人惊奇的是生就一双碧眼,半点也不似中原人相貌,倒是与那些西方海客颇为相像。   老车夫双手握紧了缰绳,干瘦的手背上青筋暴露,眯起双眼轻轻吐出两个字。   “萧林。” 第五十八章 拳势如雷震虚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对于朝廷中人而言,萧林这个名字并不算陌生,早在先帝还是西北藩王的时候,萧林此人就已经出入于中都王府,只是后来因为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原因而渐渐疏远,如今更是被暗卫府列为反贼之列,此番来意似乎已经不用去多费思量。   萧霖停下脚步,望着老人缓缓开口道:“我听闻在司礼监中有个不成文的排名,掌印太监张百岁自然高居榜首,首席秉笔位居次席,至于排在第三位的,则是四大秉笔之首的陈知锦,正应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句老话,偏偏是最不看重权势的陈知锦最被萧室依重。”   老车夫自从吐出萧林二字之后就始终默不作声。   萧霖略作停顿,凝视着这位充当马夫的阉人,缓缓说道:“陈公公应该是黄龙元年入宫的,与张百岁一样,都是拜了孙士林做干爹,后来又被萧皇看中,转而修习萧家拳意,最是刚猛霸道。”   陈知锦仍是默不作声,只是缓缓松开了手中缰绳,五指微微伸张。   谁也未曾想到,这位看起来饱经岁月沧桑的老宦官,竟然是一位走了刚猛路子的武道宗师人物。   朝廷从来都不缺乏武道高手,因为军伍正是修炼武道一途的最好所在,不过在司礼监中修行武道的就很少见了,而且萧家拳意乃是天家萧室的不传之秘,通常只有宗室子弟才能修炼,陈知锦能被传授萧家拳意,可见他深得萧室两代皇帝信赖,否则也不会坐上司礼监的第三把交椅。   但凡是宫里出来的人,都会信奉百言不如一默的道理,所以陈知锦没想要跟萧林多费口舌的意思,跳下马车,直接干脆了当地摆出一个萧家拳意的起手式。   武道一途虽然被神仙真人斥为小道,比不上五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去说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武道还是要比五仙之道强上一些的,寻常修士在登临地仙十八楼之前,与武道修士相较就好似薄纸一般,与武修斗力,往往生死只在一个胜负手之间。   何故?归根究底无非是体魄二字。   若是以求长生的角度来说,体魄的确是可有可无之物,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妨碍追求大道,但是以与人斗力的角度来说,体魄就是至关重要的根本所在了,许多人轻视体魄修为,视其为愚顽蠢笨之道,然而就是这等愚顽之道,让武修能屡屡能够完成越境而战的壮举。   萧林不急不缓地拿出那本厚重典籍,平静道:“我为车厢中人而来。”   话音未来,陈知锦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拳势如雷。   苍老干枯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萧林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萧林盯着这个拳头,手中书籍无风自动,他整个人化作电光在刹那之间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百丈高空之上。   陈知锦锁定了气机的一拳竟是落空了。   这一刻,他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萧林身后伸展开两只淡青色羽翼,使他整个人悬浮于空中,微笑道:“陈知锦,凭你的道行也想跟我掰一掰手腕?换成张百岁还差不多。”   他伸手在身前画出一连串诡异痕迹,组成一个非佛非道的奇异法阵,然后有一把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巨剑自法阵中缓缓升起。   此剑一出,天色骤然昏暗,甚至被染上一抹血红之色。   下一刻,这把巨剑仿佛被一名看不见的巨人握着,拖曳出一道长长尾焰,朝着陈知锦当头斩落。   这一剑没有剑宗剑道的纯粹,反而是夹杂了怒意、憎恨、混乱、恐惧、死亡等诸多杂质,不在于伤敌体魄,而在于乱人心神。   陈知锦双脚不动,脊椎如同一条孽龙剧烈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拳向前推出。   震荡虚空。   随着这一拳打出,他身前的虚空开始剧烈震荡扭曲,剑上附着的黑色火焰瞬间呈现溃散之势,就连落下的巨剑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萧林皱可下眉头,将手中书籍翻过一页。   异变再起。   黑色巨剑骤然绽放出无数黑色光芒,原本已经溃散的黑色火焰再次凝实,熊熊燃烧,充斥了整个天空。   下一刻,整把巨剑被无穷火焰裹挟,形成一道巨大龙卷,然后这道火焰龙卷倾泻而落。   陈知锦面无表情,再次出拳。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带出山呼海啸之声,浩大磅礴的拳意如同山崩地裂。   这一拳的威力足以开山,甚至老人的手臂因为难以承受这巨大威力的缘故,已经开始渗出细密血丝。   一拳一剑相撞,漫天火焰猛然停滞,接着被一股无形巨力反向托回了九天之上。   不过陈知锦也不好受,闷哼一声,嘴角有血丝渗出,整只手掌浮现出一片焦黑之色。   萧林看了眼被这一拳打出无数裂缝的黑色巨剑,轻声笑道:“很不错,真的很不错,不过你身躯不全,气血有亏,体魄难以承受这份天下第一等刚猛霸道的拳意,若是你技止于此,怕是要走不出平原府。”   话音落下,萧林手中的厚重典籍哗啦作响。   他的双眼中有红光跳跃,其中仿佛蕴含一方血海,沉淀着无尽的负面情感,让人不敢直视。   那把已经被老人拳意击出裂缝的黑色巨剑如同活物,开始缓缓愈合,环绕的黑色火焰也悄悄染上一层浓郁血色。   陈知锦连出两拳之后,原本就苍老的面庞愈发显现沧桑之态,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他沉声道:“是胜是败,言之尚早。”   双眼赤红的萧林玩味道:“哦?还有其他手段?”   陈知锦不是初入地仙境界的齐仙云,此时的他终于不再有所保留,周身有密密麻麻的窍穴依次亮起。   天底下的道理,有得就有失,武修不修神魂,只凭自身体魄对敌,在境界大成之前,甚至做不到凌空虚立、御风御火等手段,更是一辈子与须弥芥子、画地为牢等神通无缘,但却因此获得了同境修士中最为恐怖的战力。   与道门一脉的三大丹田不同,武修以人体内繁如星辰的窍穴为核心,修行有成之后,可与诸天星辰相感应,每处窍穴生出一尊身神,若是修炼到大圆满境界的一千二百九十六尊身神,便可粉碎虚空,以力证道,与长生境界的神仙相较也毫不逊色。   陈知锦如今修成二百九十五处窍穴,距离小圆满境界已经相去不远。   陈知锦深吸一口气,瞬间鲸吞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元气,然后身形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如老树逢新春。   转瞬之间,一个沧桑老人竟是变成了一个弱冠青年。   年轻人狠狠一踏脚下大地,方圆百里轰然震动。 第五十九章 何谓之见神不坏   陈知锦的脚下炸裂出一个大坑,下一刻他整个人腾空而起,身如长虹,一拳轰向萧林。   萧林双臂交叉,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整个人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百丈。   不过在他身边的那柄黑色巨剑随之而动。   一剑,在陈知锦的胸腹间割裂出一道长约一尺半的伤口。   黑剑化作黑色火焰沿着伤口进入陈知锦的体内。   伤势还在其次,这一剑所带来的痛苦是寻常苦楚的数百倍,黑色的火焰仿佛在灼烧神魂,让这位习惯了承受痛苦的司礼监大宦官也难以承受。   他那张重返青春的面庞开始剧烈扭曲。   萧林平静道:“这些年来,死在我手上的地仙也不算少了,今日便再加上你一个。”   陈知锦怒喝一声,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是在萧林的身前三尺内,一记毫不留情的崩拳狠狠落在他的小腹上。   萧林轰然倒撞出去。   陈知锦的身躯如风中轻羽,紧随而至,出拳不停,虽然被萧林身上的蓝色壳状护盾悉数挡下,但也在萧林的身上留有无数拳印,每一道拳印中都蕴含着沉重拳意,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萧林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生生压死萧林。   前前后后半炷香的时间,陈知锦出拳九百有余,萧林身上便留下了九百多个细微难见的拳印,整个人被无数拳意笼罩,如负重山。   不过萧林也不是只会挨打不还手的角色,在拳数马上就要过千的时候,他猛然出手画阵,召唤出一根金色长矛,一矛炸在陈知锦的小腹上,将他击退百余丈。   终于缓了一口气的萧林一手托着厚重典籍,一手按在书页上,缓缓说道:“据我所知,萧家拳意分为五重境界,分别是体魄百炼、窍如星辰、见神不坏、意通诸天、打破虚空,当年武祖皇帝萧烈也不过是意通诸天的境界,如今你可曾见神不坏?”   陈知锦止住身形,悠悠吐出一口浊气,简短道:“未曾。”   萧林扯了扯嘴角,摇身一晃,将附着在自己身上拳意抖落一空。   然后合起手中典籍,按住封面上的奇诡法阵。   以萧林脚下为圆心,无数蓝色线条飞快交织勾勒,刻画出一座巨大的繁复法阵。   法阵仿佛要连接另外一个世界。   陈知锦看了眼萧林弄出的辉煌阵仗,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   他与张百岁同龄,却不同命。   在入宫拜孙士林为干爹之前,张百岁就已经是西北王府中的宦官,专事伺候萧皇,而他却是个寺庙中的小沙弥,自两岁受戒,已经参佛十年,他经常去看寺庙中的鎏金大佛,尤其是晚上的时候,不觉得半分佛气,倒是有不少阴森可怖的世俗气。   后来他所在的佛寺毁于战火,大小和尚逃散一空,只剩下他一个人还留在一片废墟上,孤苦无依。   有一个游方道人途经此地,见到奄奄一息的他后,顺手救下了他的性命。   那时候的陈知锦大哭着说佛祖肯定不会放过这些人,他们一定都会下阿鼻地狱,可那道人却是笑着吟了一首诗。   佛前一跪三千年,未见我佛心生怜。莫是尘埃遮佛眼,缘是未添香火钱。   道人最后留下一句“未见佛渡人,只见佛镀金”后飘然离去,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陈知锦如面壁顿悟一般,真的悟了,于是他脱去僧袍,一路向东,最终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宫廷成为一名小宦官。   他修习萧家拳意之后,便不信满天神佛,只信自己的双拳。   陈知锦使劲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坚毅,沉声自语道:“虽然我陈知锦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忠义二字,纵使我今日死于此地,也不让你伤及公主殿下半分!”   陈知锦活动了下身体,双拳对撞。   天地之间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以他为圆心,肉眼可见的气机向四周滚滚散开。   与此同时,萧林的法阵也已经完成,嗤笑道:“好一条忠心护主的家犬。”   话音落下,一尊高有数十丈的黄金巨人自法阵中缓缓升起,双脚落地,地动山摇。   陈知锦双膝微微弯曲,然后开始加速狂奔,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如铁骑奔驰如雷。   在距离黄金巨人还有十余丈的时候,陈知锦猛然跃起,双手十指纠缠交错,朝着巨人的头颅当头砸下。   一声轰然巨响,金色巨人身上荡漾起一层金色涟漪,它的脚下更是瞬间蔓延出无数龟裂痕迹。   陈知锦重新落回地面,激起无数尘埃,他的双手已经是血肉模糊,十指指骨悉数碎裂。   萧林仍旧是手捧典籍,神情自若,轻笑道:“可惜你没有见神不坏的境界,否则胜负还真是难料。”   话音落下,金色巨人大步向前,一掌凌空拍下。   陈知锦的腹部胸腹之间响起一声犹如大钟翁鸣的声音,身形骤然加速,与这一掌擦肩而过。   一掌落地,地面剧烈震动,出现一方足有十余丈的五指掌印,掌印之中尽是龟裂痕迹。   虽然黄金巨人身形庞大,但是灵活却丝毫不受影响,大步奔跑,速度竟是与陈知锦相差无几,拳势更是没有丝毫停顿,直追陈知锦的身形。   久守必失,陈知锦猛地停下身形,双脚踩地,强行转动自己的上半身,以肩头迎向金色巨人的一拳。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陈知锦双脚一步一步向后滑去。   双手已经露出白骨的陈知锦怒吼一声,竭力向前一推。   黄金巨人的拳头微微轻颤,但仍就是稳步前压。   萧林伸出手指画了一个正方。   然后黄金巨人的另外一只手中多出一柄方方正正的黄金战锤,电光缭绕。   脸色微微发白的萧林轻声道:“既然你要自寻死路,那我便送你最后一程。”   只要这一锤落下,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陈知锦必死无疑。   就在此时,萧林的满头白发猛然向后飘去。   一道身影以蛮横无比的姿态强行闯入两者之间,全身窍穴光芒大放,足足有三百六十五处。   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   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寳_ 書_蛧_ω_w _w_._β_Α_ǒ_S _Η_ǔ_⑦_. ℃_o_Μ   这道身影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金色巨人竟是被这一拳击穿。   来人去势不止,直撞萧林。   萧林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勉力躲避,被一记反肘击在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第六十章 又何谓意通诸天   萧林的胸口凹陷出一个骇人弧度,身形不受控制地后退撞入一座丘陵之中。   这座丘陵瞬间坍塌,将萧林埋葬其中。   此时的陈知锦已经有些意识模糊,重新由弱冠年纪的年轻人变回先前的白发老人,甚至比起先前还要苍老几分,须发眉毛皆是雪白。   他艰难地转头望去,看到那人在萧知南的马车前站定,面容笼罩在一片金色中,难以看清面容,不过老人在这一瞬间还是震惊无比,然后老泪纵横。   陈知锦摇摇晃晃地朝那人走去,声音颤抖道:“师……师父?”   来人瞥了眼这位王朝中身份非同寻常的大宦官,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回忆老人到底是谁。   马车中的萧知南自然也看到了先前一幕,若有所思。   深宫大内卧虎藏龙,即使抛开天机阁、暗卫府和司礼监不谈,也仍是有许多游离于三家之外的大高手,其中甚至有近乎半个神仙的当世一流人物,就如眼前之人,将萧家拳意修炼至见神不坏的小圆满境界,甚至已经达到意通诸天的地步,体魄强横无比,极有可能距离十八楼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   这样的人物,不该是默默无名才对,可偏偏萧知南却对此人一无所知。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萧知南的视线目光,主动开口解释道:“韩瑄料到会有人中途截杀,所以特意让我尾随保护。”   萧知南恍然,瞬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牡丹中曾经向她汇报过一分隐秘情报,韩瑄身边有一位由父皇亲自指派的武道大宗师护卫,修为极高,而且武修最善与人争斗,就算面对高出一二境界的对手也丝毫不惧,想来就是眼前之人了。   就在这时,陈知锦已经来到马车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叩头道:“师父。”   陈知锦位列司礼监四大秉笔,仅次于掌印和首席秉笔,仅以资历而论,丝毫不逊于掌印太监张百岁,就算首席秉笔张保也是他的晚辈,可在这一刻,陈知锦却跪在地上,称呼眼前之人为师父。   宦官不兴拜师,而是认干爹,相互之间传承有序,几乎与真正血亲无异,就拿张百岁和张保来说,张保要称呼张百岁干爹,而御马监少监又要称呼张保为干爹,在御马监少监之下又有干儿子,层层叠加之下,虽然张百岁没有子嗣,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宦官老祖宗。   当年陈知锦与张百岁一起拜前朝大郑的司礼监掌印孙士林为干爹,所以两人份属同辈,既然张百岁已经是老祖宗,那么陈知锦在宫中也是辈分极高,此人被他称呼为师父,可以说明两个事实,此人不是宦官,而是一位很有可能已经活了近百年的老怪物。   张百岁与陈知锦同出孙士林门下,但日后却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张百岁之所以修为高绝,是因为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道门天尘大真人的传承,而陈知锦则是修习萧家拳意,磨砺一身霸道至极的武道修为。   关于自己的师父,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陈知锦一直守口如瓶。   当年他在众多宦官中崭露头角之后,被萧皇看中,与其他几位年轻宦官一起修习萧家拳意的入门篇,经过几轮筛之后,只剩下他一人,然后就拜了一位中年男子为师。   那时候的陈知锦懵懵懂懂,只当师父是个宫中的寻常高手,日复一日的修习拳意,也未察觉出什么不同,只是在他日后位高权重之后,细细回味起来才会惊觉师父的与众不同。   试问哪个大内高手能在内廷中自由行动,又有哪个大内高手可以与大都督徐林平辈论交,甚至连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皇帝陛下也要称呼为先生。   大约是太平十年的时候,陈知锦的修为小成,同年进入司礼监当差,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师父开始淡出他的视野,起初是几天见不到人影,然后是十几天,最后在一次平淡无奇的见面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没有留下什么话,也没留下什么念想。   后来陈知锦还特意寻找过师父,不过在司礼监的档案记录中没有丝毫记载,仿佛宫里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今日陈知锦再次看到师父,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他无比肯定,此人就是传授他萧家拳意的师父,一个隐藏在内廷中的武道大高手。   他之所以想念师父,不是因为什么功利因素,只是因为他很怀念当年那段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习武生涯,那是他这辈子中唯一的开心日子。   那人将周身亮起的窍穴一一隐去,露出与几十年前一般无二的中年面容,终于想起了眼前的老人的身份,笑道:“是小锦子啊,这么多年没见,真是认不出你了。”   陈知锦匍匐在地,不知所言。   中年男子正要说话,猛然转头望去。   那座坍塌的丘陵轰然炸裂,泥土漫天,落石如雨,周身包裹着黑红色火焰的萧林缓缓升空。   萧林凝视着这位险些一拳将他重伤的武道大宗师,缓缓开口道:“如此厉害的萧家拳意,应该是意通诸天的境界,当年的萧烈也不过是此等修为,可萧烈早已经不在人世,还能有这份修为却又不是萧家之人的屈指可数,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只是左手握住右手手腕。   萧林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可笑,萧皇作为曾经的萧家主人竟是不会萧家拳意,传承萧家拳意的另有其人。据我所知,武祖皇帝萧烈曾经收过一名弟子,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那名弟子因为与萧皇不合的缘故,在萧皇入主东都之后,投奔江南陆谦,定鼎一战之后,陆谦大势已去,那人也随之下落不明。”   “我本以为他心灰意冷之下避世不出,或是早已死在了暗卫府这些鹰犬的手中。”   萧林望着这位曾经也是一时风云人物的中年男子,一字一句道:“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位挥兵拒萧皇的北地兵马总管竟是归顺了萧室,做起了给萧家看家护院的勾当。”   中年男子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嘲笑萧林还是自嘲。   马车中的萧知南震惊无比,作为萧家女子,她自然知道许多旁人难以知晓的秘辛。   当年皇祖父的确有一位宿敌,两人之间的恩怨纠缠几十年,最终以皇祖父登临天下而那人不知所踪告终。   难道眼前这位负责护卫韩瑄的武道大高手就是当年那人?   萧林双眼中的红色光芒跳跃不休,如同两团飘摇火焰,轻声道:“我说的没错吧?赵青。” 第六十一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青,大齐武祖皇帝萧烈的亲传弟子,曾经于大郑暗卫府任职,在萧烈自任大郑大丞相之后,又兼掌禁军三大营之一的十团营。   大郑简文四年,赵青迎来自己的人生巅峰,任暗卫府左都督、北地兵马总管,总掌直隶州、燕州、齐州、豫州四州军政大权,拥兵十数万。   不过与此同时,刚刚平定后建五王之乱的萧皇以十万老兵精锐为骨干,辅以扩军补充的二十万新卒和二十万辅兵,实际兵力五十万,对外号称八十万,兵分三路出西北,叩关东进。   转瞬之间,整个江北的局势危如累卵,岌岌可危。   面对携大势而来的萧皇,各个方面都处在劣势的赵青自然一败再败,最后渤海府一战,赵青近乎全军覆没,不得已只能弃城而走,远赴江南投奔当时雄踞江都的陆谦。   再后来,萧皇与陆谦决战于大江,史称定鼎一战,随着傅尘和上官仙尘相继身死,陆谦大势已去。   大厦将倾,赵青独木难支,遁走江海,从此不知所踪。   只是谁也未曾想到,这位曾经与萧皇争一时长短的赵都督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护卫萧室的武道大宗师,现在更是亲自护卫韩瑄周全。   也无怪乎韩瑄认不得赵青,虽说当年两人有过几面之缘,但那时正值年轻的赵青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又哪里像今日这般沉默寡言。   真是世事难料。   早在六十年前,赵青就已经是人仙巅峰,现在一甲子的时光匆匆而过,摆脱一身俗务而专心修行武道的赵青又该是何等境界?   接下来兴许能给出一个答案。   萧林缓缓说道:“我之前很奇怪,作为萧家嫡系的萧煜和萧瑾兄弟从未学过萧家拳意,而萧烈还未等到大齐立国就已身死,萧家的旁支们多半不成气候,到底是谁传承了萧家拳意,毕竟有些东西,仅仅靠文字记述远比不上明师的言传身教,所以我一直想不通,只当萧煜已经到了一法通而万法皆通的境界,可是今天见到你之后,我想明白了。”   赵青挥了挥手,示意陈知锦护卫着马车向后退去。   他看着明显不是中原人相貌的萧林,笑道:“赵青,很多年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我都快要忘记自己原来还有个名字叫赵青。”   萧林一语道破天机,“五方帝拳需要借助天子气运方可修行,你不是萧家之人却修得五方帝拳,想来是你与萧煜达成了什么协定,你替萧家做事,萧家为你提供天子气运,各取所需。”   赵青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陆谦兵败,大剑仙上官仙尘和傅先生都相继身死,我算是彻底绝了与萧煜抗衡的念头,本想归隐遁世,却还是被萧煜发现了踪迹,那时候的萧煜可真是举世无敌,休说是我,就算飞升在即的天尘也不是对手,我只能束手待毙,不过萧煜没有杀我。”   萧林直截了当问道:“萧煜为什么不杀你?以他的性子,既不是真慈悲,也不愿意假慈悲,没有道理放过你。”   赵青摇了摇头,“人是会变的,那时候的他坐拥天下,早已不屑与我斤斤计较,你猜得不错,我们两人之间的确有一个约定,就像地主和佃户,我需要汲取天子气运来继续修炼五方帝拳,他便给我天子气运,不过我也得给萧家出工出力,否则……”   赵青自嘲笑了笑,“否则他有的是手段挟制于我,若是我想要反过头来对萧家不利,或是只拿钱却不做事,虽然他没有明说下场如何,但也能想到一二。”   萧林沉默不语。   赵青坦然道:“所以你就别多费口舌了,当年我与萧煜不过是意气之争,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不会为了这点仇怨搭上自己的性命,而且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孙仲谋有家犬和野狗之说,既然能做安稳富贵的家犬,何必再去做朝不保夕的野狗?”   萧林直视着赵青的双眼,忽然道:“所以你就想用我的项上人头去讨好主子?”   赵青不以为意笑道:“只是临时起意罢了,毕竟你的人头也能换不少天子气运。”   萧林也笑道:“你想留下我,没那么容易。”   赵青收敛了笑意,“细细论起来,我们都是同辈之人,多年前或是共事或是敌对,算是知根知底,所以你也别装神弄鬼,实实在在打过一场,看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随着这句话说完,赵青的身上重新亮起一处处窍穴,其中各自立有一尊小了无数倍的赵青。   何谓意通诸天?   即是用窍穴中的身神与周天星辰相互感应,产生诸般玄妙联系。   赵青有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便对应三百六十五颗星辰。   萧林伸手按在厚重典籍的封面上,闭上双眼,低声道:“赞美吾主。”   苍穹破碎,无数灿烂白金色光芒亮起。   两扇有无数浮雕的洁白大门在天幕上缓缓开启,本就洁白的云霞在这一刻更加明亮,仿佛要燃烧起来。   赵青的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蛟龙。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绵绵不绝,如同一只上古饕餮要将方圆数百里内的元气吸纳一空,肉眼可见的气息如数条白色蛟龙从四面八方汇聚入他的体内,以他为中心,方圆百里天地元气形成一个巨大的螺旋状漩涡,骇人无比。   他是一名武道修士,而且是超越了禹匡、张无病等人的武修。   这一拳,不能说凝聚了他的毕生修为,但绝对是他的巅峰一拳。   就在这时,白色大门的周围已经变成白茫茫一片,从地面向上望去,看不清那两扇门扉,只有让人难以直视的明亮光芒。   下一刻,一把闪烁着白金色光芒的巨剑从天而降,与先前的黑色巨剑形成鲜明对比。   光明极致的一剑。   赵青以升龙一拳硬撼这一剑。   两者角力,天地震动。   片刻之后,白色巨剑的剑身上出现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亮。   赵青的身形已经完全被白色光芒所淹没,但声音却是清晰传出,“就知道你不敢作舍命一搏。”   白光散去,重新现出两人的身影。   萧林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等人高的法杖,法杖如枯藤纠缠,顶端则如同一只枯手握着硕大的红色水晶。   此时法杖被萧林横于身前,刚好挡下了赵青的一拳。   原本在萧林的右手五指上有五个铭刻了繁复法阵的指环,在这一瞬间,五个指环悉数碎裂。   赵青颇为遗憾道:“又是这些奇淫技巧。”   “日后再见。”   萧林深深看了他一眼,整个人如同镜中倒影,瞬间支离破碎。 第六十二章 未雨也需先绸缪   秋天,比起夏天多了几分宜人,也多了几分萧瑟寂然。   江都这地方,每逢夏天都要热死个人,即便进入秋季,仍旧是暑意浓重,让人夜里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所以江都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家,从春末到秋初这段时间多半不会在城里居住,而是搬到城外湖边的别院中避暑。   李青莲在张府过足了自己当家作主的瘾头后,又搬回了东湖别院。   她的院子还是纤尘不染,与过去相比没有半点变化,书房里摆满了各类漂洋过海而来的奇珍异宝,有自动报时的自鸣钟,有清晰可见人影的玻璃镜,以及其他许多看不出用途的奇怪物件。   今天李青莲有些百无聊赖,正在翻看一本坊间流传很广的才子佳人话本,内容大抵是讲一位富家小姐在灯会上与一位贫寒书生相识,后来两人不顾世俗礼法珠胎暗结,甚至不顾家族反对结为夫妻,后来结果也不出预料,那位贫寒书生进京赶考得中状元,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李青莲看得满嘴乏味,又是这种老套情节,她这个看书之人都能做到烂熟于心,可是写书之人却还浑然不觉,实在让人腻歪。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嘈杂之声,李青莲示意服侍自己的小丫头去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小丫头踩着绣鞋一路小跑出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轻声道:“小姐,是少爷回来了。”   李青莲轻哼一声,“他倒是知道回来,和吴姐姐一起去湖州玩却不带我,还让我帮他料理江都的一大堆破事。”   她放下手中书本,起身道:“走,看看去。”   来到正堂,徐北游正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上,旁边斜靠着一柄泛有霜白之色的巨剑。   看到李青莲进来,徐北游主动招手道:“青莲啊,过来坐,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李青莲哼了一声,高高昂着头故意不去看他。   徐北游笑道:“我知道你不高兴,所以这次我从湖州给你带回来一个大大的惊喜。”   “你会有这么好心?什么惊喜?”李青莲满脸狐疑。   徐北游故意卖关子道:“在你吴姐姐那儿。”   李青莲皱眉道:“对了,吴姐姐去哪儿了?”   徐北游指了指琉璃阁方向,“去见师母了。”   不多时后,拜见过师母的吴虞姗姗来迟,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与李青莲有三分相似的女子。   李青莲看到这名女子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徐北游笑问道:“师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李青莲喃喃道:“堂姐,你怎么来了。”   李青萍呐呐无言。   徐北游对吴虞用了个眼色,然后拿起霜天晓角向外走去。   吴虞紧随着徐北游来到门外。   徐北游轻声问道:“师母情况怎么样?”   吴虞低声道:“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霜天晓角,“那我就去走上一趟,有些事还是要听听师母的见解。”   吴虞轻轻嗯了一声。   徐北游往琉璃阁行去,一路上不管是丫鬟还是剑宗弟子,纷纷避让行礼。   自从张雪瑶不再管事之后,徐北游就成了剑宗的实质主人,再没人敢去试探这位新主子的权威,就像一户富贵人家,老爷没了,太太主事,可太太终究还是要变成老太太,少爷也终究要变成老爷。   现在剑宗的家,由徐北游来当了。   再过些时日,少爷变老爷,少主变宗主,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徐北游来到琉璃阁门前,两位守候在此的女子正要出声,徐北游伸出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两人不敢忤逆这位愈发势大的少主,对视一眼后悄然退下。   徐北游轻轻推门,缓步走进琉璃阁。   张雪瑶还是老样子,跪坐在琉璃阁深处一张矮案后,摆弄着一套价值连城的黑釉盏茶具。   徐北游脱下鞋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张雪瑶面前,轻声道:“师母,我回来了。”   “是南归啊。”张雪瑶抬头看了他一眼,“坐吧。”   徐北游跪坐到她的对面位置,将手中的霜天晓角横放于案上,问道:“师母可是认得此剑?”   张雪瑶瞥了眼霜天晓角,手中动作微微一顿,脸上终于有了些神采,感慨道:“是霜天晓角啊,可是有些年头没见着它了,我记得它应该是在萧家手中才对。”   徐北游说道:“我在湖州时遇到了叛出道门的大真人青尘,随他进了一处萧皇留下的遗址,这把霜天晓角便是从那处遗迹中得来的。”   张雪瑶取过霜天晓角,伸出右手两指在剑锋上一寸寸抹过,眼神恍惚道:“详细说说。”   徐北游点点头,将前不久湖州之行的经历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张雪瑶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徐北游也不催促,自顾倒了一杯茶,细品慢啜。   过了许久,张雪瑶摇头道:“既然青尘都说不准,我就更看不出什么端倪了,不过萧煜有所图谋是必然之事,只是不知他为何要独独将此剑留在此处,而且还对此剑下有封禁,难不成此剑还有什么蹊跷之处?”   徐北游眯起眼,缓声道:“青尘说我是应缘之人。”   张雪瑶道:“那你就先将此剑带在身边,不过也要小心不要给萧煜做了嫁衣。”   徐北游点头道:“北游记下了。”   张雪瑶问道:“还有什么事?”   徐北游沉吟了一下,问道:“师母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萧林的人,萧家的萧,双木林。”   张雪瑶想了想,“似乎有这么个人,你师父应该知道,不过我只是有所耳闻,从未与他有过接触。”   见徐北游的脸色有异,她疑惑问道:“怎么,你与此人结仇了?”   徐北游脸色略显阴沉道:“萧知南来信说她被此人中途截杀,修为极高,不输昆山张召奴,幸赖她有朝廷高手护卫随行,方才没有遭其毒手,而且此人所用手段与鬼王宫的孔逸箫似乎是同出一脉,先前孔逸箫等人又密谋李家之事,甚至还想袭杀于我,用心深沉,不可不防。”   徐北游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还有先前的道门齐仙云之事,都说是道门倾轧,可我觉得却是未必,说不定就是有人想要把水搅浑,好让他们浑水摸鱼。”   张雪瑶皱眉道:“萧林和孔逸箫?鬼王宫分明已经覆灭,当年鬼王就是在我和唐圣月的面前被萧煜生生打死,他那一脉也就随之断绝,难道是有人假借鬼王宫之名?依你所说,这个鬼王宫如今的实力可是深不可测,最起码有三位地仙高手坐镇,还能拿出玉玺碎片这等物事,若是贸然招惹他们,恐非明智之选。”   徐北游脸色凝重道:“那我们?”   张雪瑶平静道:“不过未雨绸缪,我们也该早做些准备。” 第六十三章 新任承宣布政使   徐北游与张雪瑶一番深谈之后,从琉璃阁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没有再在东湖别院多做停留,径直出门返回江都。   等他回到江都时,夜色已深,公孙府早已掌了灯,宋官官和张安正在门前等候。   徐北游从马车上下来,笑道:“张师姐,官官,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二人了。”   宋官官与张安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徐北游摆了摆手道:“有什么话去府里慢慢说。”   来到书房,徐北游示意两人落座,自己却是没有着急坐下,转身进了屏风后的内间,道:“说吧,什么事。”   宋官官看了张安一眼,缓缓说道:“公子,我们发现张道朔的踪迹了。”   内间的徐北游没有说话。   熟知自家公子脾性的宋官官接着说道:“六月二十三,在江州一处不知名佛寺内的枯井中发现的,不过他早已经死去多时,具体时间应该是在六月十五前后,只是有一点很奇怪,他的尸身上下没有半处伤痕,死因很是蹊跷,而且我们能发现此人的经过也经不起推敲,似乎是有人故意引我们的人去那处佛寺。”   已经换上一身常服的徐北游从屏风后转了出来,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宋官官惭愧道:“未曾见得。”   徐北游似乎早有预料,接着问道:“那吴乐之呢?”   宋官官轻声道:“也未曾见得。”   徐北游坐到书案后面,伸手取过一方印章,问道:“依你们看来,是两人内讧,吴乐之杀了张道朔后将五毒剑带走,还是另外有人出手杀了张道朔,然后将吴乐之连人带剑一起掳走了?”   张安略作沉吟后道:“我想不出吴乐之为何要杀人,虽说五毒剑是我们剑宗珍宝,但对于他们二人而言却并无太多用处,最多也不过是一件神兵利器而已,两人还不至于为此反目,所以我觉得是另外有人出手。”   徐北游不置可否,望向宋官官,“官官你的意思呢?”   宋官官轻声道:“我同意张师姐的看法。”   徐北游用手中印章按在案上的宣纸上,平静道:“你们拿我的手令,调动宗内一切可以调用的力量,同时也请白莲教、闻香教、暗卫府、江都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江州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江南驻军协助,全力搜捕吴乐之,无论死活。”   张安和宋官官起身道:“是。”   徐北游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待到两人离开后,徐北游独自一人走出书房,站在廊下伸手接了几个雨点。   竟是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夜色渐渐深沉,雨势转大。   江都城外三十里处,有一处驿站,因为不远处有个长乐亭的缘故,故名为长乐驿站。   此时驿站中已经掌灯,驿丞李贵正在屋里自斟自饮,虽然没有什么下酒菜,但就着外面的一帘秋雨,倒也是有滋有味。   李贵今年六十多岁,小时候经历过那场群雄逐鹿的天下乱战,因为他老爹是战死甲士的缘故,他子承父职,也进了军伍之中,天下大定之后,羊老都督和魏王率军出海,他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就留在江都做了个驿卒,这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他从驿卒混成了驿丞,平日里的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长乐驿站是个大驿站,房子、饭食都是顶好的,所以来往江都的官员都会来这儿落脚,李贵因为驿丞做久了的缘故,很是见过不少世面,这来往官员的品级身家,多半能一眼看个八九不离十。   一壶小酒喝完,李贵有三分微醺之意,看看时辰,觉得应该不会有人来了,正打算脱衣就寝,忽然听着外面有马蹄声响,他猛地一个激灵,忍不住想要骂娘:“这么黑的天,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有人来?”   不过他一个不入流的无品驿丞可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是穿好鞋子,拿起伞和灯笼出去相迎。   先到的是几个披蓑戴笠的长随,翻身下马之后,为首之人对刚刚迎出来的驿丞李贵道:“我家主人是新任的江都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大人,今日赴任,还请驿丞大人好生安排!”   听到承宣布政使司几个字,李贵的心就猛然提了起来,再听到布政使三个字,李贵已经提起来的心又颤了三颤。   如今的大齐朝廷可不像前朝大郑,从来都不设什么总督、巡抚,也不设提督、总兵,地方上说了算的就是三司衙门,承宣布政使司主管一州民政,提刑按察使司主管一州刑名,都指挥使司主管一州防务。   布政使是多大的官?那可是三司之首,其他两位按察使和都指挥使都不过是正三品,只有布政使是从二品,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一州父母。   而且这长乐驿站就是归属于江都治下,如此说来,这位新任江都布政使与其他官员更是不同。   李贵赶紧招呼驿卒去准备收拾,不多时的功夫,就见一队人马冒着大雨朝这边行来。   他心想这八成就是布政使大人到了,也顾不上撑伞了,随手拿过一件雨披,冒着大雨就冲了出去。   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驿丞,这点眼力界还是有的,李贵一眼就看出当先之人就是地位最尊崇之人,应该就是布政使了。   只见这位新任布政使一副典型的北人相貌,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左右,在这个年纪就能做到堂堂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想来肯定是朝中有人照应,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   李贵不由得又多加几分小心,恭敬行礼道:“下官长乐驿站驿丞李贵拜见布政使大人。”   这位新任布政使姓张,名鉴,字伯直。   张鉴不像江南士子那般喜欢坐轿乘车,他更喜欢骑马,而且骑术还不错,这次冒雨狂奔数十里就是他兴起所致,否则他们本该在上个驿站就停脚歇息的,若不是马儿实在坚持不住,他甚至想就这么一路狂奔入江都城中。   张鉴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李贵,吩咐道:“用最好的草料。”   李贵接过缰绳,赶忙应是。   张鉴正要往里走去,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驿丞,你可听说过徐北游此人?”   “徐北游?”李贵愣了一下,这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可怎么也想不起徐北游到底是谁。   张鉴略微皱了下眉头,“就是徐公子。”   李贵恍然大悟:“大人是说徐公子啊,在这江都地界,谁没听说过徐公子的大名,小人自然是知道的,就在今个儿上午,徐公子还带人从咱们这儿经过呢。”   张鉴脸色一凝,“徐公子不在江都城中?”   李贵说道:“我看徐公子一行人的方向,应该是回江都了,与大人您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张鉴沉沉嗯了一声,大步走入驿站。 第六十四章 兄妹之间向所欣   秋雨下了一夜,声势不大,却格外冷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像是个哀怨的小媳妇哭个不休。   公孙府后院,廊下的檐角滴滴答答,木质地板上凝着一层冷冷的湿气,徐北游推开门来到廊下,望着外面的雨幕怔然出神。   御甲冒着夜雨来到院中,冲廊下施了一礼,沉声道:“启禀少主,新任江都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张鉴已经到了长乐驿站。”   徐北游嗯了一声,吩咐道:“继续盯着,若是他不来招惹咱们,也没必要去招惹他。”   御甲沉声应诺。   徐北游在廊下来回走了几步,脸色有些凝重感。   打死了赤丙,与慕容玄阴讲和,斩杀了张召奴,拔除了江南道术坊,他本以为这块地方总算是太平了,可现在看来,差的还远。   蓝党,鬼王宫,以及四分五裂的儒门,徐经纬这些儒门先生们在横空出世的鬼王宫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同谋?幕后推手?还是说两者本就共为一体。   如今的鬼王宫仅仅是展露冰山一角,就已经搅动大势,那它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又该如何惊人?   再有就是萧知南那边,似乎也出了什么事情,不过萧知南在信中语焉不详,只是提起了萧林袭杀之事。   徐北游感到有些隐隐不安。   就在徐北游回到江都的前三天,萧知南终于抵达了齐州琅琊府。   她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琅琊府乃齐王府所在,虽然这里也有齐州道门太清宫,但终究是齐王府更为势大。   在击退萧林之后,赵青没有立刻返回帝都,而是一路护送萧知南来到齐王府。   出乎萧知南意料之外,萧白与赵青早就相识,甚至还颇为熟识。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萧白是皇储的最佳人选,自然会知道许多旁人难以知晓的皇室秘辛。   萧白的书房中,赵青坐在书案旁的客位上,端着一杯清茶慢啜,萧白则是在看一封由赵青带来的密信,这封密信是韩瑄亲笔所写,在信中韩瑄没有遮遮掩掩,将自己的一番猜测和盘托出。   良久之后,萧白放下手中信笺,缓缓开口道:“依先生看来,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   他当然不是问直接出手杀人的萧林,因为在此事中,萧林只是扮演了一把刀的角色,他问的是藏在幕后的操刀之人。   天底下,有气魄、有能力、有动机做这件事的人,不会太多。   赵青似乎早就料到萧白会有此一问,放下手中茶杯,不紧不慢道:“无非就是草原王庭的林寒,东海魏国的萧瑾,道门玄都的秋叶,再有就是一直与佛门勾勾搭搭的东北牧氏,以及后建的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二人。”   萧白微微点头,他心中所想也是这几人。   赵青接着说道:“这些人,乍一看似乎人人都有嫌疑,又似乎人人都没有嫌疑,若是没有切实证据很难下出定论,所以此事还应从萧林身上着手,当年萧林在中都王府供事时,我还在东都武祖皇帝麾下效命,与他没有什么交集,不知齐王对他是否了解?”   萧白沉吟道:“萧林此人其实是一名来自于极西之地的色目人,真名应是泰瑞尔马修斯冯奥古斯都堡,传闻出身于西方大族,在简文三年,他与艾琳娜子爵一起穿过漠北草原抵挡碧落湖畔,几经辗转之后又来到中都,他们以使者的身份觐见了当时还是西北藩王的太祖皇帝,并奉上来自于所谓议会和圣堂的信札,太祖皇帝对二人以礼相待,并将他们留在了王府之中。”   林寒轻声道,“色目人。”   色目人其实是从草原上流传出来的说法,当年还未有后建时,草原大军可谓是横扫天下,甚至曾经越过漠北草原,进入极西之地远征。   那里的人肤色、发色、尤其是眼珠颜色都与中原和草原大不相同,于是当时的草原大汗将他们称之为“诸色目人”,意思是各种类的人,后来逐渐演变为色目相异之人,故而色目人的种类极多,到了大郑之后,基本上眼睛颜色相异之人都可以称之为色目人。   及至今日,海上贸易频繁,许多西洋海客远赴万里之遥而来,他们多为金发碧眼,肤色雪白似鬼,同样被称之为色目人。   生就一双碧眼的萧林是色目人无疑。   其实在如今,色目人并不少见,早在大齐黄龙十年,一个名为圣堂的宗门就派遣大批人手前往大齐,只是因为儒释道三家的联手抵制,这些人举步维艰,只能暂时蛰伏,不谈传教,专注于经营人脉关系,以期日后再伺机而动。   经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这些色目人的努力已经初见成效,比如说徐北游常用的怀表,李青莲书房里的自鸣钟、玻璃镜以及天球仪等许多“奇淫技巧”之物,都是出自于他们的手笔。   赵青道:“据我说知,色目人的根基大多都在江都,齐王不妨从那边入手。”   “江都吗?”萧白若有所思。   待到赵青告辞离去之后,萧白离开书房,来到萧知南的住处。   秋光、银烛正守在这儿,萧白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行退下。   待到两人退下之后,萧白蹑手蹑脚地走进药味逼人的屋子,此时萧知南已经再次沉沉睡去。   萧白站在床边凝视着这张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面庞,很心疼。   两人是兄妹,而且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妹。   父亲贵为皇帝之尊,并无太多时间用在子女身上,而母亲又因为一些可笑的原因很不待见这个女儿,毫不夸张的说,是他护佑着这个妹妹一点点长大的,朝夕相处,兄妹两人感情自然深厚。   这个妹妹自小聪慧,性情温和,而他却是性情急躁,每逢他因故发怒,都是这个妹妹劝解自己,努力逗他开心。   萧白现在仍是记得,当年两人还住在宫中的时候,每逢他要出宫办事,这个妹妹都要送到朱雀门,然后等到他彻底走远不见之后才会回宫。   他十六岁那年,按照律制要出宫建府,那时候不过六岁的萧知南明明很舍不得他,却又偏偏装出一副很坚强的样子,强忍着马上就要流出的泪水硬挤出一个笑脸,劝他放心,她在宫里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那个复杂笑脸让萧白至今难忘。   想起这些过去往事,萧白的脸色罕见地柔和起来,不过转瞬又变得狰狞,森然可怖。   萧白与其他同辈兄弟姐妹的关系平平,唯独对这个妹妹放心不下,在他十八岁那年,亲自传授他剑道的老祖宗萧慎曾经问他何所求,他回答说,“所求有三,江山,太平,妹无恙。”   那时候他就想,父母贵为帝后,用不着他来担心,唯独这个妹妹,决不允许旁人伤害她,谁都不行。   如果真有这样的“英雄好汉”,那他发誓要让这些人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 第六十五章 齐州道门太清宫   已经处理好自身伤势的陈知锦来到门外,双膝跪地行礼,低声道:“老奴陈知锦拜见齐王殿下。”   司礼监和暗卫府一般,在众多朝臣面前可以威风无比,偏偏在天家面前直不起腰,堂堂首宦司礼监掌印也不过是天家的大管家,其余宦官,无论是秉笔也好,还是太监少监也罢,说白了都是天家家奴,甚至连个“臣”字都算不上,是杀是罚可不需要什么三司会审,更不需要依照国法,因为这是天家家事,按照家法也就是主人一句话的事情。   若是将天家看作是一个富贵人家,齐王便是正儿八经的“大少爷”,将来要继承家业的,最是招惹不得。   萧白转过身来,方才脸上所有的狰狞都已经消失不见,快步走出后虚扶一下,面容和煦道:“陈公公快快请起,这一路真是有劳陈公公了。”   陈知锦起身羞惭道:“是老奴无用,不是那贼人的对手。”   萧白摆了摆手道:“此事怪不得你,八成是牵扯了几位真正的贵人,来日方长,还需慢慢从长计议。”   陈知锦脸色凝重。   能让堂堂齐王都视作贵人的角色,那可就真不是一般人物了,说不定都能和当今陛下掰一掰手腕。   陈知锦在心底难免有些大不敬地埋怨先帝爷,当年先帝爷统御天下,怎么就不把那几个不安分的乱臣贼子给彻底拔去,否则也不至于现在又闹出这般事端。   萧白的心思更为深沉,十年逐鹿,天下初定时,萧瑾林寒等人就已经呈尾大不掉之势,而那时候的他们并无反心,又有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和多年积累下来的深厚情分,皇祖父更是顾忌身后清名,终究没做狠心清洗功臣的铁血帝王,而且两位藩王也都是能屈能伸的角色,直到皇祖父驾崩之后,才开始渐渐显露异心。   今日之事,就算不是两人在背后主使,也绝逃脱不了干系,父皇为何先后任命张无病为西北军左都督,禹匡为江南军左都督,防的是谁?还不是西北草原和东海魏国!   想来是蓝相也看到了这点,所以才会主动举荐张无病,并且没有死保陈琼,说到底陈琼并非良将之才,若是让他继续镇守江南,有朝一日魏国大军渡海登陆,整个江南的局势将彻底糜烂而不可收拾。   在当下的局面中,江南和西北无疑是重中之重,而相较于战力第一的西北军,久疏战阵的江南军更让人放心不下。   萧白又是瞥了一眼屋内沉睡不醒的萧知南,轻声问道:“韩阁老只是在密信中说公主中了旁人的手段,赵先生也语焉不详,久闻陈公公精通歧黄之术,不知陈公公可否为本王解惑?”   “殿下谬赞。”陈知锦愈发恭顺,道:“依老奴看来,公主殿下并非是中了以术法或是巫蛊之道,而是中毒。”   “中毒?”萧白眼底掠过一抹淡淡阴霾,“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暗卫府和天机阁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陈知锦犹豫了一下,说道:“殿下,老奴倒是觉得此次出手的未必就是高来高去的修士,说不定就是普通人,只要能接近公主殿下,那么此事也并非不可能,毕竟公主殿下不比齐王殿下,没有地仙境界的修为,只是一个普通人。”   萧白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玉扣,轻声道:“若真是如此,那就说明公主府里有他们的人,真是何等猖狂,都把手伸到皇帝女儿的跟前去了,是生是死岂不是就在这些人的一念之间?那本王的府邸怕是也不安全了。”   陈知锦轻声问道:“殿下,此事是否要禀明陛下?”   萧白摇头道:“父皇圣明烛照,定是早已洞若观火,既然他没有说话,那么我们也不要多此一举。”   陈知锦弯腰应道:“诺。”   萧白又问道:“公主如今总是沉睡不醒,陈公公可有什么办法?”   陈知锦摇头道:“老奴才疏学浅,就连公主殿下到底所中何毒都辨认不出,更谈不上解毒。”   萧白点点头,“陈公公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   待到陈知锦告退后,萧白沉声道:“来人。”   一名面白无须的高大老人凭空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轻声道:“请殿下吩咐。”   按照大齐律制,所有宗室王爵都可以配备数量不等的宦官,这名高大老人就是由萧帝亲自选派给萧白的首领太监。   萧白从袖中抽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递给高大老人,“拿着本王的手谕去太清宫,让齐州道门派人过来。”   老人双手接过书信,恭恭敬敬应诺一声后,再次凭空消失不见。   齐州道门在众多地方道门中可谓一个异数,当年萧皇封王就藩齐州时就曾下榻于太清宫,可以说齐州道门是诸多地方道门中最为亲近朝廷的,尤其是在萧白封王齐州之后,齐王府和太清宫同处琅琊府,平时多有往来,关系亦是极为密切。   太清宫位于崂顶之上。   琅琊崂山素有海上第一仙山之美称,其主峰崂顶更以剑峰千仞、奇石怪岩和日出海上而著称于世,其东面临海,与剑宗碧游岛隔海相望。   齐州道门不像道门玄都那般规矩森严,门中长辈也不是顽固之辈,从来都不会讲究什么不可逾越一步,所以太清宫中的小道童们就难免活泼顽劣一些。   因为太清宫临海的缘故,许多小道童平日里都会偷偷结伴乘舟出海游玩,今日功课完毕之后,又有两名小道童撑着自己编织的竹筏浮于海上。   其实他们也不敢真的出海,就是把握好潮汐时间,在沿海一代漂流,顺带捉些小鱼小虾,倒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纯粹就是为了好玩而已。   一名小道童正趴在竹筏的一端,把手伸进海水里胡乱划动,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水下握住了自己的手,冰冷一片,他吓了一大跳,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猛地抽出手来,如同火烧屁股一般缩到竹筏的另一端。   正在捞鱼的同伴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疑惑道:“你怎么了?”   他伸手指着先前自己所在的方向,颤声道:“那里……那里……好像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同伴沿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然后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掌正从水中伸出,死死抓住竹筏。   两个小道童尖叫一声,互相抱在一起,一个吓得说不出话,一个则是闭着眼睛口不择言地胡乱念道:“太上道祖保佑,吕祖保佑,庄祖保佑,黄祖保佑,张祖、老祖、彭祖保佑,掌教大老爷保佑,邪魔退散,水鬼退散,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然后就见一名身着道门服饰的女子吃力地从海水中爬上竹筏,不过这个简单动作好像耗尽了她的全身力气,就这么仰躺在竹筏上昏厥过去。 第六十六章 甘泉宫中说恩仇   民间对于天家居所总是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传闻说帝都城里的皇宫有宫阙千万间,事实上也相去不远,曾有一位大宦官亲自统计,整座宫城共有殿宇宫室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大者如未央宫,可容成百上千人,小者则只能容纳二三人。   在这片殿宇之海中,最重要的宫殿有三座,分别是朝会典仪所在的未央宫,皇后寝宫飞霜殿以及皇帝寝宫甘泉宫。   其中又以甘泉宫最为神秘,盖因无皇帝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入甘泉宫,哪怕是皇后齐王也不例外,百官中能踏足此地的更是屈指可数,根据好事者私下统计,进甘泉宫次数最多的是蓝相爷,其次是韩阁老,再次是暗卫府的魏都督。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张百岁,作为伺候皇帝陛下的“大管家”,他可以不经宣召便进入甘泉宫中。   今日的甘泉宫一如往常,除了来往的宫女太监,便是沉默如雕塑的内侍卫。   张百岁走过长长的殿内廊道,缓缓推开尽头处两扇暗红色大门,进入内殿。   内殿中地面光滑如镜,龟蛇铜炉中烟雾袅袅。   烟雾中依稀可见一方三层圆台,台上有一华美宝座,一人坐于其上。   张百岁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轻声道:“陛下,公主殿下已经安全抵达齐王府,是否要再派人过去看护一二?”   坐于宝座上的当朝皇帝萧玄轻轻摇头,道:“既然萧林已经漏了痕迹,那么他们的谋划就算落空了,齐阳在齐王那里很安全。”   张百岁在庙堂中沉浮近一个甲子,见识过早年天下逐鹿时东北大军的兵临城下,见识过青尘刺杀萧皇,更见识过新皇登基时的蓝韩党争,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眼下的这点阵势,在张百岁眼中还真不算什么,而且他也晓得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所以听到萧帝此言,他便不在此事上多说什么。   张百岁转而道:“最近朝廷里暗流涌动,蓝党之人不断兴风作浪,又有那些清流世家推波助澜,当此之际,风波不断,于陛下殊为不利。”   萧玄毕竟是二十年帝王,自然明白张百岁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自从陈琼被革职拿办之后,时隔了二十年之久的蓝韩党争再次浮出水面,庙堂上下纷纷择队而站,本就势大的蓝党中人暗地里动作不断,底层官员人心浮动,庙堂上下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此时张无病言语中的未尽之意无外乎“攘外必先安内”六字,不管是解决外患,还是与道门抗衡,首要之事都是平定自身内部,否则落一个内外交困的下场,那便是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   萧玄从宝座上起身,缓缓开口道:“朕又何尝不知道这点,只是蓝相不愿意退,朕只能徐徐图之。大伴你也知道,朕还未出生时,蓝相就已经追随先帝身侧,这位两朝老臣的根基之大,根基之深,纵使是朕,也深感棘手。”   张百岁轻叹一声,道:“其实蓝相的忠心是有的,只是太过顾念旧情,与道门那边纠缠不清,又舍不得手中权柄,忘了君子朋而不党的圣人教诲,每每与陛下意见相左,失于臣子之道。”   萧玄的面容隐藏在袅袅烟雾中,平静道:“遍观朝堂上下,赵宗宪虽然刚正不阿,但却弱于权谋,失于变通。李贞吉格局不够,少了一份大气,独当一面尚可,想要总掌全局却是力有不逮,至于端木睿晟,纵有几分才能,但困于一个私字,执于权财二气,不提也罢,只剩下一个韩瑄,可又垂垂老矣,不知还能再支撑几年。”   张百岁沉默片刻,轻声道:“若非当年那桩祸事,如果徐国舅还在世,如今也能帮陛下分忧,毕竟国舅才是先帝属意的储相人选。”   萧玄缓步走下圆台,沉声道:“当年之事说到底还是与母后有些干系,母后因为林寒的缘故,生怕再出现第二个尾大不掉的外戚,于是默许端木睿晟趁乱出手,朕身为人子,也不好置评。”   张百岁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陛下,老奴斗胆问上一句,皇后娘娘是否知晓此事?”   萧玄平淡道:“皇后与母后不和,甚至不亲近与母后极像的齐阳,不是没有理由的。”   张百岁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萧玄说道:“徐家,先有西河郡王徐林,贵为大都督府第一任大都督,又有三杰之首的储相徐琰,若是徐琰能成为继蓝相之后的第二位内阁首辅,再加上他的外戚身份,的确有势大难制的趋势,母后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张百岁默然无语。   当年先帝和太后都还在世的时候,朝堂上一直都有二圣临朝的说法,可见太后的手腕权势,其实在张百岁看来,于庙堂处事上,当今陛下不太像先帝,倒更像是太后娘娘。   萧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非是韩阁老的那个养子。根据暗卫府的调查,徐北游的出生时间差不多能与当年之事对上,不过那件事说到底还是端木睿晟做的,与旁人没有半分关系。”   张百岁躬身应道:“诺。”   萧玄缓步走到旁边的屏风旁,望着屏风上的字迹缓缓道:“端木家当年不过是个被人家从蜀州撵到中州的小世家,甚至在中州都快无法立足,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得以为先帝效力,哪有他们今日的风光。”   张百岁轻声道:“这世上不缺恩将仇报之人。”   萧玄轻描淡写道:“升米恩,斗米仇,这世上从不缺贪得无厌之人,恩将仇报又贪得无厌之人,也不会少了。父皇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皇祖父年轻的时候,有一赵姓好友在临终前托付给他一双遗孤和三十万两家财,说等到那对孤儿长大成人之后,让他把三十万两的家财均分三份,两个孤儿各得十万两,另外十万两则作为对皇祖父的谢礼。”   “不过皇祖父没要那十万两,而是在两名孤儿长大后,各给了他们十五万两,并将当年之事如实相告。两名孤儿的反应不一,其中一人很欢喜,认为皇祖父高义,而另外一人则认为皇祖父能拿出三十万两,当年就能贪下七十万两,反而是怀疑皇祖父贪了兄弟二人的百万身家,非但对皇祖父的多年养恩没有半分感激,反而生出怨恨。”   张百岁轻声问道:“如今看来,端木家与那对兄弟中的心生怨恨之人无异。”   萧玄淡笑一声,“当年那两兄弟的结局也不难猜,心生怨恨之人自然是死了,死得悄无声息,而心生欢喜之人却活了下来。”   张百岁轻声问道:“那端木睿晟?”   萧玄平静道:“司礼监着手准备吧。” 第六十七章 有人欲踏月而来   有句老话说得好,树大招风。   还有句老话说得也不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徐北游如今算是把这两样都占全了,在江都一时风头无两,无论是官府还是宗门,都要让他三分,但这世上总也不缺愣头青,更少不了想要一夜之间便名动天下之人。   其实想要名动天下,说起来也很简单。去玄都找掌教真人斗法,或是干脆直接去帝都刺杀皇帝陛下,若是做成了,保准一夜之间天下无人不知君,做不成嘛,还能给市井之间平添一桩谈资笑料。   只是世间有能力去做此事之人,不屑于这等虚名,或是早已名满天下,那些个削尖了脑袋想要成名的,又尽是些沽名钓誉的宵小之辈,没什么真本事,别说什么斗法,也别说什么刺杀,怕是连玄都于何处都找不到,连皇宫的大门都进不去。   徐北游声名鹊起之后,却让这些宵小之辈看到了希望,毕竟徐北游年纪太轻,崛起也就在这一两年之间,在此之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根基不深,人望不足,最适合被拿来做踏脚石,先前在江上横舟拦路的叶道人就是个例子。   今天天刚亮,府里的仆役出门打扫门前空地,发现在门上钉着一把寸许短剑,剑上带了一封锦书,立马交给管事,层层上报之后,终是到了徐北游的手中。   徐北游打开大致扫了一眼,不能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也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不知哪里来的愣头青,在信里竟说“久闻剑宗有美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国色天香,风华绝代,仰慕已久,不胜心向往之,三日后午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徐北游当然知道当年有位大修士踏月取物的典故,因为其自号香涛,又自称为盗中之元帅,故称香帅。   今天这是哪个二愣子要效仿古人?就算是当年的香帅,也只不过是取走白玉雕成的美人,可你他娘的直接要强抢大活人,真当剑宗是没了牙的老虎?真当我徐北游是尊泥捏的菩萨不成?   静下心来,徐北游仔细想了想,剑宗里的女子,长得丑的没有几个,可说到名声特别大的,也就是吴虞和师母了,至于李青莲、宋官官和张安等人,虽然也是姿色不俗,但比之前二者还是有不小差距。   师母张雪瑶,早年时在四大美人中排名第三,仅次于道门掌教夫人慕容萱和秦姨秦穆绵,还要高于林皇后,这些年来精擅驻颜之术,倒也没怎么显老,就是难免气态沧桑,没有少女之气韵。   先不说她本身就有地仙十楼以上的修为,而且还手握诛仙,就算你真有掳人的通天修为,修行界中谁不知道她除了是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的结发之妻,还曾与道门掌教秋叶定下过婚约?师父公孙仲谋已经仙逝不假,可秋叶还活着呢,男人,不管是下里巴人,还是天上仙人,又有几个能在这件事上看得开的?   既然不太可能是张雪瑶,那就只能是吴虞了。   这世上强抢女子的戏码不少,可抢到剑宗头上,还真是头一回。   若是早些年的剑宗,独占东海三十六岛,把持卫国一国,弟子数千,剑仙十数,仅是宗门藏剑便有百万以上,动则渡海登岸逐鹿天下,静则退守东海逍遥自在,当年大郑神宗皇帝亲自邀请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入东都,要口称先生二字,纵使道门三大峰主联手而至,仍是挡不住上官仙尘一人一剑,那是何等的风光。   那时候的剑宗,谁敢不敬让三分?与今日的剑宗相比,完全是两个概念,绝不会让人欺辱至此。   不过徐北游刚刚把剑宗精锐悉数派出去寻找吴乐之的下落,所以此时人手不足,也无精力去追查此事,只好暂时搁置。   再者说,徐北游诸事繁杂,除了要维持自身修行,还要兼顾诸多杂务,虽说办大事以找替身为第一要义,但对鬼王宫布局和完颜玉妃那边共同操持海路还是要他亲自出马,不能交予旁人之手。   一桩桩,一件件,纷纷扰扰,徐北游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及至第三日,徐北游才算将此事想起来,干脆把吴虞叫来,两人一起沿着后府内湖缓步而行,等着午夜子正,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天外飞仙”。   不是徐北游托大,只因为这里是江都,让慕容玄阴铩羽而归、张召奴折戟沉沙的江都,甚至江南道门都被连根拔起,他不信还有不怕死的地仙高人要来这儿一逞威风。   至于地仙境界以下,他一人足以对付。   两人来到湖畔的小阁楼旁,阁楼前有一片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放置着有些年头的一桌三凳,皆是以后湖巨石制成。   徐北游伸手轻轻抚过石桌桌面,笑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师妹不妨在这儿坐一坐,也体味下青莲剑仙的三人之意。”   吴虞入座之后,见徐北游仍是站着,不由问道:“师兄不坐吗?”   徐北游摇头道:“心乱,坐不住。”   吴虞柔声问道:“难不成师兄真是因为那封锦书的缘故而忧心?”   徐北游再次摇头道:“那倒不至于,我只是在想鬼王宫的事情,瞧鬼王宫的架势,不会弱于九流之列的宗门,而偌大一个鬼王宫,总不会只有几个地仙境界的‘鬼王’,也该有些小鬼才对。”   吴虞是何等聪慧之人,转瞬就明白了徐北游话语中的意思,“师兄觉得这次来人与鬼王宫有关?”   徐北游道:“还真说不准。”   吴虞轻声道:“我倒觉得不可能是鬼王宫之人,毕竟以鬼王宫的行事风格来看,偏于阴诡,若非这次李家事败,他们也不会露出痕迹,想来鬼王宫中之人不会如此……”   她顿了下,想了想道:“不会如此无聊才对。”   徐北游不置可否,抬头望向一轮明月,轻声道:“踏月而至……当年在豫州神都,唐姨就是步步生莲,踏月而至,真是让人神往。”   话音刚刚落下,从两人头顶上就传下一道声音,“你就是那个什么徐公子!?”   吴虞猛地抬头,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徐北游笑意恬淡,平静道:“请客人现身。”   风波骤起。   在两人上方半空处,有一道身影缓缓浮现,竟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挺高,背着一柄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虚立于半空中。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个少年,徐北游就想到了徒弟李神通长大后的模样。   吴虞则是看得好气又好笑,就是这么个孩子要掳走自己?现在的孩子未免也太……早熟了。   少年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然后一指吴虞,眼睛却是望向徐北游,故意粗声粗气道:“听说你就是剑宗少主?拔剑吧,谁赢了这个美人就是谁的!”   徐北游转过头来,微笑道:“师妹,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吴虞白了他一眼,妩媚天然。 第六十八章 一只泼猴闹剑宗   徐北游不无可惜道:“我本以为又是个赵廷湖那样的角色,却没想到是个半大孩子。”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少年的痛处,他猛地从半空中一跃而下,轰然落在徐北游不远处,横眉立目地厉声道:“孩子?你才是个孩子!我听说当下有个四俊的说法,你不过是排在末位,叫什么幼麟,你就大了吗?”   少年好像自觉地扳回一城,环顾四周啧啧道:“当年的剑宗独霸东海三十六岛,好歹也是能够跟道门扳手腕的大宗门,今日竟是沦落到如此境地,不但丢了三十六岛,龟缩在江都城里,而且堂堂少主的府邸也能让我来去自如,真是可笑。”   徐北游的养气功夫还是有的,不曾半分动怒,仍是笑意淡然,“成王败寇罢了,我剑宗不敌道门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更没什么可笑的,试问当世有哪个宗门敢像我剑宗这般面对道门仍是振剑出鞘?一个跪着生,一个站着死,早已是毋庸多言。”   成功,不是一代人的事情,而是几代人甚至是十几代人积累努力的结果。   正如始皇祖龙能一统六国,是因为他奋六世之余烈,若无前六位先王,他也无力去统一天下。   武帝能十万铁骑狼居胥,也是因为有父祖两辈人的休养生息。   萧氏能夺得天下,绝非萧煜一人之功,萧氏先祖萧霖官至大都督,受封安国公,历代安国公皆是出仕为官,使萧氏一门在朝堂上根深蒂固,武祖萧烈更是自任大丞相,如此种种,萧煜能得天下其实也是水到渠成后的瓜熟蒂落。   要不怎么说寒门无贵子?   同理,失败也不是一代人的事情。   郑哀帝失其国,是他之过吗?早在神宗皇帝还在世时,大郑就已经局势糜烂,不可收拾。   剑宗会有今日,其实也是如此,早在上官仙尘第一次登岸大杀四方时就已经为日后衰亡埋下伏笔,其后许麟身死更是如此。   非上官仙尘之过,非公孙仲谋之过,也非徐北游之过。   徐北游顿了一下,好奇问道:“虽然我这儿比不了皇宫大内,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来就来的,你能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处,倒也不失有些手段,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的师承何处?”   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我师承何处关你什么事?要打就赶紧拔剑,要是不敢拔剑就赶紧说话认输,美人归我!”   徐北游轻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就学着别人一口一个美人。”   少年嘿然道:“我瞧这位美人还是完璧之身,如此天姿国色你也能忍得住?你不会是个死太监吧?下面什么也没有的那种,哦不对,说不定你是个天阉,天生就不行的那种。”   就连吴虞也听不下去了,不过徐北游仍是没有动气,温言道:“你这德行有点像我的徒弟,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算是我最深恶痛绝的,不过我就只收了这一个徒弟,毕竟是自家人,也好不怎么样,你这个外人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少年白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做我的师父?赶紧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退一步来说,剑宗是个什么德行你不知道?被道门打成落水狗,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换成当年的上官仙尘来求我,然后再把那什么诛仙也拿出来,这还差不多。”   上官仙尘,无论是甲子前,还是甲子后,都是当之无愧的剑仙第一人,毕竟百年以来,甚至是五百年以来,都未能有人比他杀戮更重,传闻仅仅是死在他手上的地仙境界就足有双手之手,也就是当年的剑宗开派祖师才能稳压一头。   少年人竟是如此目无余子,非但不把徐北游放在眼中,就连公孙仲谋也被他看轻,只看得起上官仙尘。   徐北游轻笑一声,眼神终于阴沉下来,“真是好一只泼猴,讲道理讲不通,你是打定主意要来一场大闹剑宗了?”   回答徐北游的是一声剑鸣。   这名少年背后的长剑苍然出鞘。   这位不知来历的少年面对徐北游,竟然是选择率先出手。   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即分生死,这是剑宗的规矩,以前都是徐北游与别人讲这种规矩,现在换成别人跟徐北游讲这种感觉,他一时间感慨良多。   就在徐北游略微走神的时候,少年托剑而行,身形转瞬即逝。   下一刻,少年出现在徐北游身前三尺处,原本拖行的长剑被高高举起,势如劈山。   吴虞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令人在这个暑意还未完全退去的秋初都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徐北游回神后神色淡然,衣袖飘摇,抬手,伸出一指。   上官仙尘在其鼎盛时曾经放言,剑在手中,身前三尺之内即是举世无敌。   徐北游一直都很向往那种境界。   然后这一指便抵住了下落的剑锋。   毫发无伤。   这一剑竟是没能给徐北游留下一丝一毫的伤痕。   吴虞不自觉睁大了眼眸,徐北游曾经对她提起过一门名为无上剑体的法门,修成之后,其人如剑,难道这就是无上剑体的玄通!?   徐北游缓缓开口道:“虽说用剑要灵活变通,但有些规矩还是要讲的,不管是先前的拖剑,还是现在劈斩,都不是剑的用法,而是刀法才对。”   “剑有双刃,其身笔直,最好的用法不是劈斩,而是刺。”   话音落下,徐北游抵住剑锋的食指在刹那之间敲击,将剑锋弹开,然后向前一指。   一指即是一刺。   看似简单的两个动作,徐北游已经用出了剑十八和剑一的部分神意。   不过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他的一指竟是没能洞穿少年,仅仅是刺破了他的衣衫,然后便被他衣衫下的宝甲挡下。   这一指徐北游已经用出了三成修为,而且还是在三尺之内,却没能在宝甲上留下半点痕迹,可见绝非凡品,徐北游对这小子的来历愈发好奇了。   少年大笑道;“什么四俊,也就是本公子先前声名不显,否则你们四个给本公子提鞋都不配。”   徐北游轻声道:“还真是人不猖狂枉少年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不敢如此行事,今天算是开眼了,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咧嘴笑道:“记好了,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孟名随龙。”   “孟随龙,孟公子,很好。”徐北游点点头。   下一刻,他的身形炸起。   孟随龙甚至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已经倒飞出去。   这一刻,徐北游虽然未曾出剑,但是不再掩饰自己的地仙修为,若是徐北游全力出手,就算齐仙云、萧元婴、赵廷湖三人齐至,他也有信心一力胜之。   徐北游一手抵住孟随龙的小腹不断前行,一直来到阁楼前,将他的后背狠狠按在阁楼的墙壁上。   看似简陋的小阁楼巍然不动,少年喷出一口鲜血。   徐北游反手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冰冷道:“当真找死不成?” 第六十九章 鬼王宫初现峥嵘   不多时,孟随龙的脸色就由白变红,然后再由红变紫。   修士只要不达地仙境界,那便做不到出窍神游、假死胎息、血肉衍生、餐风饮露等诸多神异。   所以若是让徐北游这么掐下去,还未踏足地仙境界的孟随龙还真会因为窒息而死。   徐北游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温声道:“这是谁家的熊孩子?若是没人认领,我可真要掐死了。”   话音未落,徐北游手中又是用力,几乎要捏碎少年的脖子。   孟随龙更是两眼翻白,眼看就要死了。   就在徐北游真的要痛下杀手的时候,有一人翩然而至,出现在徐北游的视野中,竟是个中年美妇,双颊胜花,眼波似水,容色照人,端丽难言,明艳不可方物。   徐北游稍稍松手,让手中的孟随龙缓过一口气来。   当孟随龙看到女子后,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道:“娘!”   中年美妇冲少年瞪眼道:“又惹祸事!”   孟随龙满腹委屈道:“哪有惹事,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谁成想这个劳什子的徐公子这么小气,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娘,龙儿身上好痛,娘,你可要给龙儿做主啊。”   女子嫣然一笑,望向徐北游,“徐公子,小儿顽劣,你既然略作惩戒,是否可以将小儿还给妾身了?”   徐北游仍是抓着少年的脖子,微笑道:“先前令郎给我传信,说什么要久闻美人,今夜子正,踏月来取,我只当是顽劣胡闹,可以不计较。”   “方才夫人和令郎先后不经禀报通传便进入的我府中,我只当是令郎不懂事,夫人事急从权,也可以不计较。”   “至于令郎辱及我个人,我也已经薄施惩罚,同样可以大人不计小人过。”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不过中年美妇眼神平静,似是早有预料。   徐北游敛去了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道:“但是令郎言语之中多次辱及我宗门,那就不能不计较了。”   中年美妇雍容大方,丝毫没有被徐北游的言语吓住,毕竟能养出这么个儿子的人家,家教如何先不去说,这家世肯定不会差了。   她笑语晏晏道:“徐公子想要怎么计较?”   徐北游淡然道:“就冲令郎刚才说过的话,剑宗上下拔剑一战,便是灭门夷族也不为过。”   妇人望着徐北游,没有说话,仍是笑颜如花。   徐北游突然笑了笑,“当然,如今的剑宗不比当年,没这个本事和底气,那都是以前的规矩了,不过只是这样略微惩戒一下,传扬出去,人家还只当我剑宗是虎狼平原被犬欺,所以徐某斗胆立下个新规矩,让令郎在我剑宗苦役一年,夫人以为如何?”   还未等中年妇人答话,仍旧是被徐北游提在手中的孟随龙已经挣扎起来,“娘,龙儿不要在这儿,娘,快救救龙儿,龙儿不要在这儿……”   少年的话语戛然而止,脸色再度涨得通红。   再度手上用力的徐北游平静道:“若是夫人不愿意,割去舌头也是可以的。”   中年美妇脸上的笑意终于是完全消失不见,冷冷道:“奉劝徐公子一句,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徐北游平淡道:“徐某这一线留得已经够宽了,若是换成师祖在世,那可真是灭门夷族的。”   这话不是徐北游信口胡诌,当年上官仙尘在世时,剑宗如日中天,尤其是上官仙尘刚刚执掌剑宗的前几十年,那时的剑宗与道门在明面上看似势不两立,实则暗地里多有勾结,不少大宗门的宗主长老便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剑道两家手中,更有许多诸如昆山这样底蕴不深的宗门直接被灭去满门。   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修行界中也都知道是剑道两家所为,但包括佛门在内的诸多宗门,都是敢怒不敢言,那时候的剑宗若要铁了心杀人满门,真的不是难事。   中年妇人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徐公子也算是江南地界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却拿着一个孩子要挟妾身,真是好大的本事!”   徐北游举起手中少年,扼在少年喉咙上的五指显得狰狞无比,语气平淡道:“谈不上要挟夫人,只是这小子自己找死,天子犯法尚要与庶民同罪,难道孩子犯法就能逍遥法外?没有这样的道理。”   中年美妇仍是没有出手。   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是徐北游对手,而是女子心思缜密,一来儿子在徐北游的手中,投鼠忌器,二来这里又是龙潭虎穴的江都城,若是贸然出手,说不定正合了徐北游的心思,落入他的算计之中。   徐北游忽然问道:“夫人是鬼王宫中人?”   中年妇人脸色不变,眼神中却是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被一直注视着她的徐北游收入眼底。   徐北游压抑下心中震惊,尽量保持语气平静道:“没想到夫人真的是鬼王宫中人,倒是徐某人先前看走眼了。”   既然被徐北游识破,女子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妾身同样没想到徐公子还知道鬼王宫。”   徐北游道:“在湖州的时候,有幸见到了徐经纬和孔逸箫二人,近几日又听闻了萧林的大名,细细数来鬼王宫已经有三位地仙境界的高人,若是徐某所猜不错,夫人也应是一位地仙高人,那么就是四位,这等手笔,便是我剑宗也有所不及。”   女子眼神冰冷,“既然知道剑宗远不如我鬼王宫,徐公子为何还敢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我鬼王宫让一个没了公孙仲谋的剑宗灰飞烟灭?”   “先不说鬼王宫到底有没有这个实力,也不说夫人在鬼王宫中有没有这么大的权柄,只说我剑宗。”徐北游笑了笑,眼神坚定道:“我辈剑士立世,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可以站着生,不能跪着死,师祖面对九重天劫和萧皇未曾怕过,家师面对天下第一人秋叶也未曾怕过,堂堂道门都没能让剑宗畏缩半分,一个鬼王宫就更谈不上怕之一字了。”   女子忽而又是一笑,一笑百媚生,开口道:“徐公子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我鬼王宫与剑宗也并无旧怨,今日小儿顽劣,是妾身管教无方,妾身代他向徐公子赔罪,若是徐公子还有其他什么条件,尽管开口便是,只要是妾身能够做到的,都会尽力而为。”   徐北游想了想,道:“徐某不会强人所难,只要夫人能回答我三个问题,那么今日之事,徐某可以既往不咎,令郎也自当双手奉还。”   妇人略作思量后,点头道:“徐公子请讲。” 第七十章 有蛇线伏脉千里   鬼王宫具体是何时成立的?没人说得清,不过其大致时间应该是在大齐立国前后,毕竟立国之前乃是天下乱战的局面,也只有这时才可以做到瞒天过海。   徐北游没有急着开口相问,而是道:“首先这个问题不在三个问题之列,夫人可答也可不答,请问如何称呼夫人?”   中年美妇微笑道:“我姓孟,名东翡,早年时是东都人士,后来萧皇率军入主东都,家中长辈逃离东都,一路逃难至江都,于是便在这儿扎下根来,如今家中长辈尽数凋零,只剩下我母子二人。徐公子也不必派人去查孟家的跟脚,查不到的,这是个假名字,只是用得时间久了,也就成了真名。”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人都有难言的苦,只是在于忍不忍得而已。   徐北游没兴趣去了解孟东翡的过往经历,只是忽然想起了当年大齐武祖皇帝萧烈与萧皇有过一番对话,在徐北游看来很有意思。   萧皇用剑,因其早年坎坷经历,自称意难平,胸中有大不平。   武祖皇帝萧烈问他:“妻离子散苦不苦?卖儿卖女苦不苦?家破人亡苦不苦?满门死绝苦不苦?天下之苦数不胜数,你萧煜所受的这点苦,算什么?”   萧皇答道:“世间疾苦千百万,我萧煜的自身之苦当然算不得什么,但是旁人可以麻木,可以忍得,我萧煜却偏偏忍不得,而且我为何要忍?”   心中有不平,以剑平之,这与上官仙尘所言的“天下事不过一剑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萧皇一语说出了剑宗剑道的真谛,被师父公孙仲谋极为推崇,故而徐北游印象深刻。   收敛思绪,徐北游直截了当道:“既然孟夫人愿意回答徐某的问题,那徐某也就直言想问了,还请孟夫人一定如实告知。”   孟东翡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徐北游稍稍加重语气,问道:“徐某的第一个问题,鬼王宫中都有哪些主事人?”   孟东翡没什么犹豫,直言相告道:“鬼王宫最大的主事人自然是宫主,不过平日里宫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出现,在宫主之下有左右使者,就是徐公子已经见过的徐经纬和孔逸箫二人,另外还有四大护法冥君和十二位楼主,妾身不才,正是四位冥君之一。”   徐北游点点头,问道:“萧林此人在鬼王宫中是什么地位?”   孟东翡轻声道:“鬼王宫内等级森严,萧林是唯一一个能与宫主平等相交之人,虽然他没有明确身份,但我们私底下都将他称作副宫主,平日里宫主不在,都是由他主事。”   徐北游沉吟了一下,接着问道:“徐某的第二个问题,道门齐仙云之事是否与你们有关?”   孟东翡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此事是由萧林亲自处置,虽说具体详情我不太清楚,但隐约听其他几位冥君提起过,应该是道门那边有人要取这位掌教弟子的性命。”   徐北游微微皱起眉头。   一个儒门牵扯其中还不够,又要牵扯一个道门,再联想到萧知南遇袭之事,说不定朝廷里也有人牵扯其中,这鬼王宫未免也太过势大了点。   徐北游没有急着开口问第三个问题,而是陷入沉思。   剑宗,若是当年的剑宗,自然可以不把鬼王宫当作一回事,正如今日的道门,明知道鬼王宫非是善类,仍旧愿意与虎谋皮,因为道门知道,纵使这个鬼王宫有天大的胃口,也难以奈何他们,即使掌教真人飞升,道门内仍是有三十位以上的地仙大真人,傲视天下。   可现在的剑宗不行,随着公孙仲谋和上官青虹相继战死,只剩下一个张雪瑶,而张雪瑶之所以愿意交权,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靠徐北游来支撑门户。   平心而论,徐北游的资质根骨只能算是中上之选,远远达不到上上之选的程度,还不值得剑宗宗主非要收为弟子不可,当初公孙仲谋之所以会收徐北游为徒,与他是韩瑄养子的身份也大有关系。   朝廷势大,朝堂上官员的权势自然也水涨船高,韩瑄就任内阁次辅之后,徐北游的身份急转直上,那些江都、江南甚至是暗卫府的官员让他三分,不是因为他是剑宗少主,而是因为他是韩阁老唯一的养子,将来要为韩阁老送终的抬棺人。   对方既然敢对堂堂公主出手,那么就不会太过顾忌徐北游身后的韩瑄,而如今剑宗又不能给他太多的依仗,那么徐北游的处境就很微妙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一路南下往江都而来时的孤身一人。   徐北游沉默许久,直到女子有些不耐烦之后,终于缓缓问出自己的第三个问题,“鬼王宫所图为何?”   孟东翡猛地怔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徐北游。   过了良久之后,她嫣然一笑,“实不相瞒徐公子,我们鬼王宫说白了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别人出钱,我们出力,就拿齐仙云的事情来说吧,有位道门大真人出了白银百万、精金百斤的价格买那丫头的性命,然后副宫主便亲自出手将那丫头打死了,沉尸东海,纵使掌教真人出关,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徐北游笑了笑,“就这么简单?”   妇人笑容真挚,点头道:“就这么简单。”   徐北游将手中少年丢给妇人,“孟夫人慢走,恕不远送。”   孟东翡接过孟随龙,没有半句废话,直接腾空而起。   就在母子二人即将消失在天际的时候,女子忽然回头朝着吴虞一笑。   徐北游似乎有所预料,早已伸出手挡在吴虞身前,然后就见他的掌心处爆开一簇血花。   吴虞脸色一变,握住他的手关切问道:“师兄,你的手?”   “无甚大碍。”徐北游摇了摇头,然后解释道:“孟东翡用的是瞳中剑,以目力化剑气伤人,不过这种手段本就是发源自我们剑宗,刚好被我看出端倪。”   说话间,徐北游的掌心已经愈合,擦去血迹之后,根本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   这便是地仙境界的玄奇所在,当日太乙救苦天尊被徐北游斩去一臂,只要损耗些许修为和时间,同样能够断肢再生。   吴虞松了一口气,问道:“师兄,刚才那人所说之话是真的吗?”   徐北游平静道:“前两个问题应该都是真的,不过最后一个问题是假的,鬼王宫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假,可我总觉得他们其实是以这个为幌子,暗地中悄然布局,就如李家之事,看似是李紫剑请了孔逸箫来平定家族内乱,殊不知李清羽那边的徐经纬也是鬼王宫的人,说白了李家之事就是鬼王宫的一个局,虽说最后被我们撞破搅局,但这仅仅是一个李家而已,还有我们不知道或没遇上的,那该有多少?”   吴虞喃喃自语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吗?” 第七十一章 虎死亦要不倒架   鬼王宫的事情急不得,须徐徐图之,徐北游暂且将此事放到一边,开始专注于磨砺自身修为,毕竟作为一名修士,修为境界才是立身之本,若仅仅是空有权势而无足够修为,也是坐不稳剑宗宗主的位置。   自从湖州回来之后,徐北游继续钻研剑三十六,止步于号称玄妙第一的剑二十三,除此之外,他也因为趣味使然而涉猎一些其他法门,比如说张无病传授给他的指玄功,先前他一招擒拿孟随龙,用的就是指玄功。   已经废去的龙虎丹道也被徐北游重新拾起,偶尔练上一练,不求成什么气候,只是调剂阴阳别有一番奇效,而且他至今还是童子身,元阳未泄,蓄精藏气,修炼这些道门法门事半功倍。   至于这副童子身什么时候交付出去,交付给谁,用什么方式,那也大有讲究,毕竟双修一道乃是佛道两家都极为重视的一条羊肠捷径,道门有房中术,佛门有欢喜禅,道门自古以来就有黄祖御女三千证道飞升的传说,而佛门也有明王明妃和欢喜佛之说,若能得其精髓,未尝不能证得大长生境界。   何谓大长生?   地仙境界有寿元二百年以上,故称小长生,但无论寿元二百年,还是寿元五百年,终究都逃不过寿尽而终的下场,想要真的长生不死,还要依照吕祖所言的迈过巍巍十八楼,超脱凡世,证得神仙境界这便是大长生。   若是有了大长生境界,按照规矩就要离开凡尘俗世,道门谓之曰飞升,也有些大神仙以通天修为使自己暂不飞升而驻留世间,被称之为在世神仙,当年的上官仙尘就是如此,不过此举有利也有弊,在世神仙虽然能纵横无敌,但与天道相悖,能长生却不能不死,比不了飞升神仙的安稳自在。   当年上官仙尘之所以不急于飞升,想来也是为了安顿好剑宗后事,毕竟他可以一走了之,剑宗却还要留存世间,只不过人力终究不敌天数,堂堂在世神仙也难逃陨落下场,而剑宗也逃不过倾覆二字。   人定胜天,以区区人力忤逆苍天,又是谈何容易?   不过这些距离徐北游还都太远,过早思虑意义不大,他现在只有一个小目标,踏足地仙四重楼的境界,在当下这个局面,多一分修为便多一分自身的保障。   只是当徐北游闭关数日之后,再度出关,自身修为几乎没有任何进益,毕竟其他地仙境界的修士都是靠长年日积月累,甚至于水滴石穿的功夫攀升修为,徐北游想要一蹴而就,终究还是痴人说梦。   说到底,徐北游晋升境界的关键还是要落到五毒剑上。   不过徐北游有一种直觉,吴乐之连同五毒剑八成是落在了鬼王宫的手上,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不可不防。   晚饭时,徐北游特意找到了吴虞,两人单独一桌用饭,徐北游提起了日后吴虞该走的路子,剑宗号称天下剑道出我宗,自然无所不包,既有手中三尺青锋的无敌气概,也有飞剑万里取人头的玄奇手段,另外还有剑丸、法剑、符剑、剑阵,甚至是以身养剑、以杀养剑等诸多偏门神通,这些手段未必于自身修为有益,但用来对敌却是再好不过。   现在吴虞已经是鬼仙境界,再进一步便要择路而行,若是依照徐北游的意思,最好是以王道剑为主,再辅以符剑或是法剑。   虽然两人在名义上是师兄妹,但却是徐北游代师收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把吴虞当作下任接班人来培养,若是他中途遭遇不测,那么剑宗总要有个主事人,吴虞无论在哪方面都要比李青莲高出一筹,更适合做一宗之主。   徐北游将自己所想说出之后,吴虞问道:“法剑和符剑又有什么区别?”   徐北游耐心解释道:“法剑务虚,符剑务实,我个人更倾向于法剑,传闻道祖留有九大法剑传世,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威势无匹,其中之一就在我们剑宗,名曰青萍,在九大法剑中位列第二,若是将法剑一途修炼到极致,便可将此剑招出。”   吴虞问道:“若是没能修炼到极致呢?难道就成了无用的屠龙之技?”   徐北游摇头道:“当然不至于如此,那只是先辈组师们留下的一道捷径而已,就算没有九大法剑,法剑之术仍旧是一门对敌的绝佳手段,比如说道门中就有一门法剑之术唤作天雷剑,以天雷附着剑上,剑借天雷之威,天雷借剑凌厉之势,很是厉害。”   吴虞笑道:“师兄选的是法剑还是符剑?”   徐北游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袖口,理所当然道:“我身怀剑宗十二剑,这便是先天走了符剑之道,其实若是当年的剑宗,师妹选符剑之道也无不可,我曾听师父提起过,剑宗三十六岛中有一岛名为剑冢,葬剑千万,还有一阁名为藏剑阁,藏名剑数千,更有剑炉无数,随时可以开炉铸剑,无论是新剑还是古剑,应有尽有,可惜今不如往昔,师妹若是选择符剑之道,却是没有太好之选。”   吴虞点点头,“懂了。”   徐北游轻声道:“师妹还需尽快踏足人仙境界才是,宗门凋零,若是放到一州之地,自然算是个大宗门,可剑宗毕竟不比其他宗门,是要放眼整个天下的。用寻常百姓的话来说,我们也是祖上阔气过的,所以有些架子还是不能放下,架子这东西,放下容易,想要再拾起来可就难了。”   吴虞疑惑道:“怎么说?”   徐北游平静道:“只要我们继续端着自己的架子,那就好比是虎死不倒架,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九流之列,无论是谁,也都要高看我们一眼,只要我们这些后人努力,宗门中兴,剑宗仍旧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剑宗,绝不会有人说我们是昆山那样的暴发户,这便是底蕴。”   “可如果是我们自己把这个架子放下了,去苟且钻营,去寄人篱下,别人提起剑宗时,不会再说什么剑仙独步天下,也不会再提当年历代祖师是如何手提三尺的无敌气概,不但其他们宗门会看轻我们,就连道门也要瞧不起我们,虽然我们这些后人放下架子后会过得舒服一些,可历代祖师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名声就要全部付诸东流,那样的剑宗才是真的名存实亡。”   吴虞眼神黯然。   她出身世家,见多了兴衰起伏,听完徐北游这番话后很是感慨。   有些世家明明已经衰弱不堪,可仍旧要艰难维持那份体面,难道一个世家家主还不明白放下架子会更轻松的道理?可他们为的是什么?还不是祖祖辈辈积攒了下来的面子和名声!   世家如此,剑宗也是如此。 第七十二章 欲设局请君入瓮   我们祖上也是阔过的,这句话听着有些儿戏玩笑,可的确是剑宗的现状,其中没什么夸耀之意,更多还是无奈和心酸。   当年剑宗是何等阔绰?如果说漠南草原是摩轮寺的,后建是玄教的,东北是佛门的,那么整个东海都是剑宗,没有错,是整个东海,而不仅仅是东海三十六岛和一个卫国。   那时候无论哪国哪家的海上行船,都要悬挂剑宗旗帜,否则就会遭受海盗袭击,而请一面旗帜的花费则要十几万两白银。   剑宗本身还控制着卫国的八成金矿,仅仅是每年出产的黄金运到中原兑换成白银,便可有数百万两之巨,如此庞大的财力,再转换成各类产业,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千年积累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笔宝藏,即使是天下宗门之首的道门也要心动无比,所以才会派一位大真人亲自镇守碧游岛。   反观如今的剑宗,虽说经过公孙仲谋和张雪瑶的几十年苦心经营之后已经初见起色,但仅仅是一个江都城尚还做不到只手遮天,与当年雄霸整个东海相比,又岂止是天壤之别,即使到了现在徐北游的手中,仍旧不及鼎盛时的十分之一。   徐北游有时也会无聊地想,若非剑宗倾覆,恐怕也轮不到自己来做这个剑宗少主。   瞧瞧道门,每逢掌教之位更迭,便是一场宗门大乱,当年是青尘叛宗而出,受株连的实权真人就有数百,如今又是三大掌教弟子争位,让一个本该无人可敌的道门生生沉寂下去,就连江南道门倾覆这等大事都可以熟视无睹,可见其内斗是如何惨烈。   反倒是徐北游,仅仅是杀一个赤丙就坐稳了剑宗首徒之位,也是应了那句福祸相依的话语。   然后徐北游便自我安慰地想着,白手起家也有白手起家的好处,最起码都是自己的,不会像道门那般,争得你死我活。   第二天,御甲登门,在书房中告诉徐北游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   那位新上任不久的布政使大人竟是微服出访了,去了不少明面上属于剑宗的产业,看样子是想要大展拳脚一番。   徐北游想了想,说道:“御甲,你是跟在师父身边多年的老人了,想来对于庙堂之道也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这位新任布政使无疑是蓝相的人,出自翰林院,清流又清贵,若再是个榆木脑袋,那便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如果他暴毙在江都,你觉得朝廷会是个什么反应?”   御甲脸色微变,犹豫不言。   徐北游笑道:“直说无妨。”   御甲沉声道:“少主,那我们剑宗可就把朝廷给彻底得罪了,不管张鉴是不是蓝相的人,也不管蓝相与当今皇帝如何龌龊不断,他毕竟是从二品的布政使,正正经经的封疆大吏,又是新上任不久,若是把他给杀了,那么朝廷势必要追究下来,就算有韩相爷从中擀旋,也对少主很是不利。”   徐北游点头微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不错,若是一味用武力,殊为不智,说不定还会连累到先生,所以我有个想法,我们是否可以给他设个局,让他自己钻进来,读书人最是爱惜羽毛,我们只要有了他的把柄,那么他还不是任我们拿捏?”   当初公孙仲谋亲自培养了剑气凌空堂的十二剑师,虽说境界修为不算拔尖,但个个都是老江湖,对于这种江湖门道并不陌生,听到徐北游的话后,御甲眼神一亮,轻声道:“少主,此事可行,可以交给玄乙和鬼丁去办,尤其是鬼丁,最是熟悉这种鬼蜮伎俩。”   徐北游缓缓说道:“要给这种人设局,一定要在名声上做文章,不过不要留下什么痕迹,更不能坏了我们剑宗的名声,知道吗。”   御甲恭敬应诺。   徐北游挥了挥手。   御甲退下。   张鉴,出身豫州的一个没落士族,没有钟鸣鼎食,也没有奴仆丫鬟,只有几间瓦房和一箱子祖祖辈辈们积攒下来的书籍,他自小聪颖,三岁开蒙识字,五岁便能作诗,可谓是神童,十岁那年他考中童生,然后一路秀才、举人、进士,最后入翰林院,那一年他才二十岁,可谓是春风得意,豪气干云,立志要封侯入相,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殊不知庙堂攀升何其难,三分本事,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缺一不可,他既没有家世上的支撑扶持,也少了几分运道,所以在翰林院一待就是十几年,眼看着就要清苦一生,早年的雄心壮志便如江都城外的滚滚大江,尽付东流。   不过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多年不见的“运道”终于开始眷顾于他,先是素有翰林院小掌院之称的胡庭玉屡次示好于他,然后又是蓝相青眼,就在他有些受宠若惊的时候,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到了他的头上,他从一个从四品的翰林院清水差事直接连升四级,出任从二品的江都布政使。   这可是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又是在第一等繁华之地的江都,多少人抢都抢不来的肥缺,就这么落到了他的头上。   张鉴不傻,他自然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蓝相用他,必然是要让他做事,临来之前胡庭玉言语中的未尽之意,他也都心知肚明,无外乎蓝韩党争,早就听说韩阁老有位养子在江都,只手遮天,呼风唤雨,那么蓝相派他去江都的意思已是不言而明。   不过张鉴并不以为意,毕竟能被人当作棋子,好歹说明自己还算有用,有朝一日也未尝不能跳出棋盘做一个弈棋之人,可如果连棋子都做不了,那就活该要穷苦一生了。   正因为这种种原因,张鉴来到江都之后便四处私访,想要抓住些那位徐公子的一些蛛丝马迹。   不过此举还是有些书生意气了,既然徐公子在江都城里一手遮天,又是手眼通天,他又岂会不知道你张鉴是蓝玉的人,又岂会不注意你的一举一动。   此时张鉴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家行院门前,这是剑宗名下为数不多的行院之一,距离大名鼎鼎的千金楼有些差距,但也是江都城中第一流的销金窟了,在这里面,一晚上最低也是上百两银子的花费,若是连这点身家也没有,那就请止步吧,免得自取其辱。   张鉴瞥了眼芳华阁三个镀金大字,又暗自掂量了下自己的身家。   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他这个布政使终究是刚刚上任,没有太多积蓄,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转身离去。 第七十三章 芳华阁内玉先生   就在此时,从楼内走出一名徐娘半老的女子,朝正打算转身离去的张鉴轻唤了一声。   张鉴停下脚步,略微疑惑地看了那女子一眼。   虽说他以前因为囊中羞涩的缘故,没吃过猪肉,但在帝都住的时间久了,好歹见过猪跑,知道这名女子多半就是此处行院的老鸨,不要小看这些老鸨,年轻时也是红极一时的花魁人物,最是擅长待人接物和察言观色。   老鸨扭着丝毫不见赘肉的水蛇腰走近张鉴,轻笑道:“客人已经到了门口,怎么又要走了?可是哪里不合客人的意思?”   张鉴摇头道:“没有不合意的地方,只是囊中羞涩罢了。”   老鸨却是不信,“客人真是爱说笑,瞧您这穿着打扮和气态举止,八成是出身士族大家,哪里会缺这几百两银子?瞧着客人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芳华阁,那么奴家就做一次主,客人今天的花销都作减半,权作是本楼的见面礼了。”   张鉴颇为意动,不过他毕竟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稍有迟疑。   老鸨是何等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张鉴心中所虑,又是添了一把柴火,“这位客人,我们芳华阁今日可是邀请了千金楼的苏大家来楼中演奏。”   果不其然,张鉴来了兴趣,问道:“哪个苏大家?”   老鸨笑道:“苏大家名叫苏青奴,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父辈获罪入狱,家道中落,这才会辗转流落江都。当年帝都有四大绝,分别是秦穆绵的瑶琴,袁世卿的唱腔,苏若是的舞姿,李白奴的琵琶,苏大家正是秦大家的关门弟子,精通琴艺,尤其擅长凤求凰,曾被康乐公亲口称赞为‘冠绝江南’。”   老鸨察言观色,见张鉴已经被完全勾起了兴趣,赶忙接着说道:“其实苏大家已经很少出来献艺,这次是看我们东家的面子,才会破例一次,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客人这次却是正好赶上了,若是错过,再等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了。”   张鉴终于是彻底心动,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去见识一下苏大家的风采。”   老鸨笑颜如花,头前引路。   苏大家的演奏之地选择在一处花厅,若是寻常客人,就只能与其他人一起在花厅中观赏,可如果是有身份地位之人,不愿与其他人挤在一处,则还有二楼的雅间。   不用张鉴多说,老鸨极有眼力价地引他进了二楼的雅间,登楼时候,老鸨善意提醒道:“待会儿演奏结束之后,苏大家还会挑选一位客人留下来谈论诗词音律,不过却是不能过夜留宿,毕竟苏大家是卖身不卖艺。”   张鉴一笑置之。   在他看来,既然进了这种烟花之地,那就没有清白之人,说什么卖艺不卖身,无非是价码不够,只要银钱管够,皆可卖。   当然,这个价码对于寻常人来说,无疑是个天价,就算一般的富商和官家子弟也要吃不消,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能为了一个女子一掷千金,比如说那位在江都城里呼风唤雨的徐公子。   想起这位徐公子,张鉴的脸色不自觉地阴沉几分,一旁的老鸨见此情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张鉴独自一人在雅间之中。   此时在二楼的另外一间雅间中,一名约莫四十岁的男子正在慢慢品茶,无论是手指上的翡翠戒指,还是考究的蜀锦袍子,都在说明这位男子的身份不凡。   不多时候,雅间的门被推开,先前引领张鉴进入芳华阁内的老鸨走进来,轻声道:“玉先生,都按您吩咐的办好了。”   正在品茶的男子嗯了一声,“去告诉苏大家一声,可以开始了,记得态度要恭顺些,毕竟苏大家是公子的人,若是她不愿演这出戏,那我们也不能强求。”   老鸨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不敢有丝毫不敬。   虽然这位玉先生是刚回江都城不久,但早些年在江都城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尤其是那时候神仙一般的公孙先生还在江都,放眼整个江都,谁敢不卖这位公孙先生的亲随一个面子?   即使到了现在,公孙先生已经不在了,可还有徐公子,玉先生仍旧是当年的玉先生。   玉同音御,玉先生即是剑气凌空堂剑师御甲。   虽说御甲年纪大了,再没有年轻时的锋芒,但在处理这种事情上却愈发熟稔,也算是有得有失。   老鸨退出去后没过多久,又有一名中年推门而入,也不是旁人,正是玄乙。   御甲头也不抬地问道:“鬼丁呢?”   玄乙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朝外头花厅望去,看着已经摆好的瑶琴,回答道:“鬼丁正在安排人手,待会儿捉奸的差事就由他亲自来做。”   御甲点了点头,鬼丁名中有鬼,擅长易容之术,平素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种事由他来做,既不会留有把柄,又不会出什么纰漏,再好不过。   玄乙眯起眼睛,忽然道:“想不到我们剑宗也会沦落到做这种事情的地步。”   御甲叹息一声,道:“其实公子曾问过我,是否可以让那人直接暴毙在江都城中。”   玄乙转过头来,安静盯着他,问道:“你怎么说?”   御甲笑了笑,“还能怎么说,杀人容易,善后却难,如今的大齐朝廷不是当年的大郑,如今的剑宗也不是当年有上官宗主坐镇的剑宗,我们前脚杀了张鉴,暗卫府后脚就会登门,到时候还不是要靠公子甚至是韩阁老的面子才能过关。”   玄乙沉默不语。   天下事不过一剑事,这句霸气话语说起来轻松,真要做起来可就千难万难了,没有当年上官宗主的修为境界,根本是想也不要想。   御甲放下手中茶杯,平淡道:“其实现在的境况已经很好了,仰仗少主手腕,再也不用像前些年时如过街老鼠一般,如今剑宗先败镇魔殿,再杀张召奴,甚至连道术坊都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这可是当年上官宗主在世时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玄乙脸上终于是有了点笑意,敬佩道:“少主的确很了不起,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心机手腕,老主人的眼光果然不凡。”   御甲笑道:“要不咱们两人打个赌,我赌在有生之年,少主肯定能带领我们剑宗再次中兴,赌注就是那把水斐剑炉的最后一柄铸剑,怎么样?”   玄乙大摇其头,笑骂道:“你这老滑头,就知道算计我,少主必然能登临天下,这种必输的赌局有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苏青奴已经来到花厅,开始抚琴。 第七十四章 苏大家一曲销魂   张鉴听着悠扬琴声,脸色先是略显惊愕,继而惊喜,最后则是完全沉浸其中。   他是清流出身,也曾效仿名士之风,精通音律,甚至曾经自己谱曲,今日乍一听苏青奴弹奏凤求凰,只觉将此曲的精髓完全展现出来,融楚辞骚体的旖旎绵邈和乐府的清新明快于一炉,指法娴熟,趋于圆融如意,琴声急促时如狂风骤雨,缓慢时如窃窃私语,不急不缓时则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当真不愧大家二字。   一曲终了,满堂寂静。   苏青奴起身向众人行礼,然后便要按照规矩选出一位客人留下谈论诗词音律,既然要谈论这些,那些胸无点墨之人自然是多半无望了。   苏青奴环视四周一圈,然后轻轻开口道:“奴家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不用在座各位作诗,这首凤求凰乃是古琴曲,其中有个典故,更有一首怨郎诗,不知哪位客人可以背诵?”   苏青奴的话音刚刚落下,雅间中的张鉴已然是起身推窗,吟诵道:“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虽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榴花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黄,我欲对镜心意乱。三月桃花飘零随水转,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苏青奴望向张鉴,微笑道:“那么今天便请这位客人与奴家谈论诗词音律。”   另外一处雅间中的玄乙合上了仅仅是被推开一道缝隙的窗户,轻声道:“鱼儿上钩了。”   御甲起身道:“那就让鬼丁准备动手吧,到时记得不要惊扰了苏姑娘。”   玄乙默默点头,转身离开此处。   御甲在房间中来回走了几步后,轻声道:“来人呐。”   一名剑气凌空堂剑士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御甲吩咐道:“去请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的大人们过来吧,就说请他们喝花酒。”   这名剑士恭敬应诺后匆匆转身离去。   御甲又是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揉按着自己的眉头。   当初握剑杀人的自己,如今竟是只能做这些不入流的勾当了吗?   那么自己的剑道,想来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有些时候,他很羡慕那位少主,因为其心志之坚定,实属罕见,那位少主一直都很明白他自己该走什么道路,绝不会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使自己剑心受损,如今的剑道修为更是一路突飞猛进,年纪轻轻便踏足地仙境界,眼看此生有望成为又一位登顶天下的大剑仙。   再看自己,虚活几十年,至今还是个小小的人仙境界,御甲只能是苦笑无言。   另外一边,张鉴在先前老鸨的引领下来到苏青奴的房间。   没有如何豪奢作派,地上铺了一张寻常地毯,一扇临摹了《踏春图》的轻巧屏风,分隔开内间和外间,在屏风不远处则是摆着一架蛇腹断纹的七弦瑶琴,旁边还有一张可供两人对坐的小桌,桌上茶具一应俱全,不算名贵,但却精致。   张鉴心中感慨,这位苏大家果然不同寻常,心中好感更甚。   苏青奴主动开口,谈及了如今士林间谈论最多的承平大典,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愈发让张鉴刮目相看,同时也在心中惋惜,如此一个才女,竟是沦落到了这等风尘之地,当真是暴虐天物。   张鉴坐在苏青奴对面,看她娴熟老道地摆弄茶具,问道:“苏姑娘可曾看过承平大典?”   苏青奴轻轻点头道:“我家公子收藏有一百册承平大典,我闲来无事时曾经借过。”   “你家公子?”张鉴疑惑道:“这部承平大典刚刚成书不久,就是帝都也没有几家能有一百卷之多,能有几卷就已经是莫大的体面,难不成……”   张鉴猛然想起什么,迟疑道:“你家公子是……”   苏青奴微笑着点头道:“我家公子姓徐。”   张鉴脸色微变,他毕竟是帝都官场上出来的人物,再怎么迟钝也终于是察觉出不对了,从先前老鸨的刻意献殷勤,再到苏青奴口中的徐公子,而这座芳华阁本就是徐公子名下的产业。   这位新任布政使后背一片寒冷。   苏青奴轻声问道:“张大人似乎不舒服?脸色怎么如此之差?”   张鉴已经顾不上苏青奴对自己的称呼,猛地起身,就要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不过当他打开门时,却发现外面已经站满了青壮汉子,为首的是一名干瘦汉子,眼神阴鸷。   干瘦汉子似笑非笑道:“张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难道做了坏事就想一走了之不成?”   张鉴定了定心神,强自镇定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做了坏事一走了之,你们芳华阁要改做强盗不成?”   干瘦汉子嘿然道:“苏大家可是我们芳华阁的贵客,没想到张大人看上去道貌岸然,心地却是这般不堪,竟是想要用强,不妨实话告诉你,苏大家早就已经被我们公子梳拢,今天若是不给个交代,你就别想走出芳华阁的大门。”   张鉴脸色涨得通红,大声道:“我何时逾礼半分?尔等休要血口喷人。”   干瘦汉子笑道:“别冲我叫,没用,你的根底我们都查过了,从二品的布政使,这可是封疆大吏,而且先前还是清贵的翰林出身,那就更了不得,不过若是将此事传扬出去,大人的清名可就保不住了,到时候同僚们怎么看待大人?士林之间又如何看待大人?大人可要想清楚才是。”   张鉴双眼通红,转头想去看苏青奴,却猛然发现女子已经转身去了屏风后面,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剪影。   干瘦汉子眯起眼睛,语气渐渐阴冷,“我也不妨把话说明白了,大人上头有蓝相爷,我们上头也有韩相爷,谁也不比谁差,若大人来江都是升官发财的,那我们自然井水不犯河水,可若是来找不痛快的,那也别怪我们不让大人您痛快。”   张鉴脸色复杂,变幻不定。   干瘦汉子冷笑一声,添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实话告诉大人,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诸位大人们,此时正在楼下喝酒,我只要在这儿一声招呼,他们便会上来,到时候大人就是浑身是嘴,又能说清几分?”   张鉴脸色骤变,颓然道:“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请大人立下个字据。”干瘦汉子轻声吩咐道:“笔墨伺候。”   半个时辰后,张鉴失魂落魄地走出灯火辉煌的芳华阁,再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发。 第七十五章 道术坊中起高楼   官员手中权势多少,其实要看个人如何,纵观庙堂,从来都不乏空有高位却被架空的正职,也有不少手掌大权的副职,就拿蓝韩党争来说,为何次辅之位非韩瑄不可?就是因为换成其他人做这个次辅,那么内阁还是蓝玉的一言堂,次辅也只是个摆设,只有韩瑄来做次辅才能和蓝玉分庭抗礼。   官员其实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背后有家世支撑,人脉关系错综复杂,有父祖辈积攒下的庙堂香火,足以让其一路畅通无阻,还有一种就是寒门出身,孤身一人,宦海沉浮,即使骤然高位,没有个几十年辛苦经营,也谈不上根基二字。   张鉴无疑属于后者,寒门出身,本就是个翰林院的清流,没有什么权势可言,纵使他一跃成为从二品的布政使,可毕竟是新官上任,就连布政使司衙门的都未必完全握到手中,更遑论一个江都,反倒是徐北游在江都的权势如日正中天,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张鉴自然是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徐北游收到御甲送来的字据后,打开看了一眼,字是好字,不过就有些下笔太重,可见这位新任布政使大人落笔写就这副字据时,内心是何等悲愤不堪。   示意御甲退下之后,徐北游将这份字据放入一本典籍中夹好,然后再将其放回书架。   虽然手段有点下作,但只要这张字据在徐北游的手中,就不怕那个张鉴能翻出天来,徐北游不相信这位新任布政使会舍得刚到手的官帽子跟自己来一个两败俱伤。   此事暂告段落,徐北游的注意力转移到已经归入自己名下的道术坊上。   先前一战,道术坊被毁了个七七八八,自去年开始,重建工作就已经展开,耗费银钱极大,再加上又出让了半条海路给玄教,剑宗财政一度捉襟见肘,让徐北游不得不动用一部分属于公孙氏的银钱补贴。   不过这座在承平二十一年下半年开始动工的新道术坊,对于徐北游和剑宗而言有着极为不寻常的意义。但凡宗门,必有驻地,如道门的玄都九峰,摩轮寺的碧罗湖大雪山,玄教的青冥山,哪怕看似落魄的白莲和闻香二教,同样也是如此,虽然唐圣月和秦穆绵久居江都,但其分别在蜀州和湖州都有宗门立派根基所在。   只有剑宗,自宗门重地碧游岛失守以后,就一直处于居无定所的状态,哪怕在江都立足,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宗门所在,以至于许多人以为东湖别院就是剑宗,如今有了道术坊,徐北游便着手将剑宗迁入道术坊中,也算是有个立足之地。   当然,徐北游不会满足于这区区一坊之地,若是他有朝一日能够登临人间,那么一定要夺回东海三十六岛,甚至是已经改名为魏国的卫国,重现剑宗当年鼎盛荣光。   做一个白手起家的开国之主很难,做一个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也未必简单多少,甚至更难。   徐北游有时候会在想,自己在最近两年来绞尽脑汁,心力交瘁,会不会如古人所说那般早生华发?可转念一想,自己早已是满头白发,该折的寿也折得差不多了,再也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情。   次日,徐北游换下身上的锦衣,换上一身已经很久不穿的普通衣服,没带随从,也没带吴虞,孤身一人去了正在重建中的道术坊。   按照徐北游的设想,坊中的道观还是要继续保留,毕竟剑宗也是信奉道祖,但是也不必保留太多,最起码要削去一半,尤其是一些在剑道分家之后的道门祖师就可以“请”出去了,然后换成剑宗的历代祖师,而且还要仿照当年碧游岛的格局,重建剑气凌空堂、剑阁、藏剑阁,以及诸多剑炉。   更为重要的一点,徐北游打算在这儿建一座徐府,不是韩府,也不是公孙府,就是徐北游的徐府。   这是他自己的宅邸,也算是圆了他当初有一座大房子的儿时梦想。   孤身入坊,脱下了锦衣华服的徐北游并不惹眼。   正在忙碌的匠人们只当他是个寻常剑宗弟子,半点也不会与名动江南的徐公子联系起来。   徐北游漫步街头,发现先前被龙王以移山大力搬移道观而出现的大坑已经被悉数填平,到处都堆满了各种石料木料,再加上来回的匠人,倒是一副徐北游许久未见的热火朝天景象。   徐北游依稀想起了小时候在丹霞寨见过大户盖新宅的景象,只不过如今的道术坊比起记忆中的宅子大了无数倍,甚至比整个丹霞寨还要大。   这算不算是一步登天?   徐北游四下逛了逛之后,径直去了徐府的选址所在,这儿本是一座仅次于紫荣观的大道观,其中供奉着道门上代掌教真人,不过未曾见识过这位掌教真人的徐北游并无太多敬畏,干脆利落地将这位飞升神仙的塑像给“请”了出去,然后将其划归为自己的府邸选址。   来到此地后,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这儿竟还有一位负责监工的剑宗弟子,看上去与他年纪相差不多,身材单薄,面容清秀。   兴许是在这儿做监工很是无聊,这位剑宗弟子见到徐北游后,便立刻主动过来攀谈,“在下冯朗,这位师兄瞧着面生,敢问师从何处?”   毕竟不是每个剑宗弟子都有机会见到徐北游,认不得他也在情理之中,徐北游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回答道:“我叫徐南,剑气凌空堂的,师从宋堂主。”   冯朗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剑气凌空堂,那可是个好地方。”   然后他又不无羡慕道:“哪像我们剑阁,还要做这个劳什子监工。”   徐北游轻声道:“剑阁也有剑阁的好,能安稳练剑,不像剑气凌空堂三天两头就要出去跟人家拼命。”   冯朗不由苦闷道:“安稳是安稳了,可境界拔升也慢啊,咱们剑宗的境界拔升可不能闭门造车,少不得要与人争斗搏杀,师兄弟之间互相对练,终究是少了那么点意思。”   徐北游点头道:“倒是此理。”   徐北游瞥了眼不远处的地基,问道:“你入宗几年了?若是老人,可不会摊上这个差事。”   冯郎不好意思一笑,“入宗三年了,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就是远远见过大管事一面,也没看清大管事长什么模样,只是记得穿了一身白衣,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人物。”   徐北游调侃道:“你说的就是剑阁大管事张师姑吧,我可听说她是咱们师祖的侄女,今年得有三十好几了,就算驻颜有术,那也是人到中年了,反倒是少主府上的吴师姑,那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整个江都都叫她虞美人。”   冯朗忍不住瞪了这位师兄一眼,不过没敢拔高嗓门大声反驳,而是碎碎念地自言自语,说什么成熟女子的风情又哪里是年轻女子能够媲美的,说什么各个年龄的女子各有各自的妙处。   徐北游一笑置之。 第七十六章 万钧重担一肩扛   冯朗有些惊讶于这位徐师兄的敢说话,就连张师姑和吴师姑都敢调侃,不过他也没过多深思,只是觉得这位师兄很好说话,而他又是个爱说话的性子,这些天一个人在这儿做监工,可是要闷死他了,好不容易遇到个说话的对象,自然要说个痛快才行。   尤其是他见徐北游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干脆是拉着他坐到一道刚刚砌好不久的台阶上,话匣子也就完全打开了。   “听徐师兄的口音似乎是北人?我其实也是北方人,家里做些瓷器生意,算是薄有资产,最起码吃喝不愁,三年前跟着叔叔来到江都,机缘巧合之下识得了如今的师父,然后便拜入了剑宗门下,以前里很少见师父,听说她老人家常年都在师祖跟前,不过自从少主当权之后,倒是见得多了。”   “说起这位少主,我可是佩服得紧,他才来江都一年多的功夫,就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现在江都谁不知道徐公子?咱们这些剑宗弟子也跟着脸上增光,现在走到哪儿,都能被人家称呼一声公子,不过我觉得公子二字可不是随便称呼的,咱们少主多大的体面才被称呼为徐公子,我们哪里能跟他比肩。”   徐北游笑着插了句话,“我听说咱们少主其实是内阁次辅的养子,他能有今日的风光其实都是依仗了韩阁老的权势。”   冯朗倒是个直爽性子,最是看不惯这种话语,不由皱眉道:“师兄,不是我说你,这种酸话可说不得,就算少主是韩阁老的养子,那又怎么了?天底下的官家子弟多了,可就只有一个徐公子,前些时候还有一个姓端木的,听说他爹也是朝廷里的大人物,还不是被少主收拾一顿,灰溜溜地回北方了。”   徐北游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个姓端木叫端木玉,他爹是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就连咱们江州的谢苏卿谢先生都要被那人压过一头,实实在在的庙堂大佬。”   冯朗略微惊异地看了徐北游一眼。   徐北游接着说道:“其实我……们少主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风光的,曾经被这位端木公子的手下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差点就要死在江都城外,我……他脸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甚至早年时在西北,为了几百两银子……”   在冯朗越来越惊讶的眼神中,徐北游的声音戛然而止,摇头笑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冯朗好奇问道:“徐师兄,你肯定能经常见到少主吧?”   徐北游问道:“怎么这么问?”   冯朗理所当然道:“能知道少主这么多事情,那肯定是少主的亲近之人才行。”   徐北游笑了笑,只能点头道:“我在少主府上做事。”   冯朗的语气中满是羡慕道:“若是能见少主一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徐北游笑意轻淡。   被人当面夸赞,这个感觉真得很不错,尤其是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形下,更是如此。   冯朗打心眼里觉得这位徐师兄亲近,他这三年来也不是没结交过其他师兄,看着都是豪气干云,义薄云天,可真要接近了,就会发现这些师兄与他们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若是想迈过这条线强行挤进这些人的圈子里,说不定就要被当作一个笑料,可这位徐师兄明明在宗内地位很高,却舍得放下架子,很是平易近人,这也对冯朗的脾气胃口,值得结交。   至于能结交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两人的缘分如何,再有就是人心如何,毕竟日久才能见人心,他也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不会自以为交情就是一碗酒的事情。   夕阳西下,余晖温淡,冯朗这小子也不知道从哪摸出两壶酒,分给徐北游一壶,望着远处道术坊的城墙,轻酌一口,感慨道:“以前在家乡,小地方,真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来了江都之后,才知道天宽地阔,心里仿佛一下子就敞亮起来,所以还是要趁着年轻,把天下各地都走一走,这样才不枉来世间走上一遭。”   徐北游回想起当初跟随师父走遍西北,以及后来自己孤身一人从西北去往江南,心生感慨,点头道:“冯师弟此言在理。”   身上还有一个秀才功名的冯朗没有那么多不合时宜的清高和酸气,收回视线后,望着这位徐师兄,低声道:“徐师兄,你说我们剑宗真能有朝一日重返东海吗?”   徐北游脸色平静,沉声道:“一定能。”   冯朗满脸神往道:“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要去传说中的碧游岛上看一看,总是听宗内老人提起那里,说那里的仙家气象不输道门玄都半分,对了,徐师兄你去过碧游岛吗。”   正在喝酒的徐北游放下手中酒壶,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去过。”   冯朗追问道;“那里是怎样的景象?”   徐北游沉默许久,缓缓道:“我没看到所谓的仙家气象,只有一片断壁残垣。五十年前,萧慎与玉尘在此大肆屠戮我剑宗弟子,五十年后,宗主战死于此地。”   冯朗愕然,脸上笑意缓缓敛去。   徐北游眯眼望着夕阳,没有说话。   冯朗轻声道:“兴衰起伏,有兴就有衰,有起就有伏,都说否极泰来,我们剑宗吃了这么多苦,沉寂了几十年,也该翻身了,再说不是还有我们少主吗。”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一己之力啊。”   冯朗没听清徐北游的自言自语,举起手中酒壶问道:“徐师兄,走一个?”   徐北游同样举起手中的酒壶,轻轻一碰后一饮而尽。   冯朗的酒量自然不能与徐北游相比,这壶酒一口下去,脸色瞬间涨红,眼神渐显迷离,不多会儿,说话也变得大舌头起来,又夹杂着家乡口音,呜呜呀呀,徐北游愣是没听懂半句。   徐北游不去管他,抬头看眼头顶天空,又看了看东方,不禁扪心自问,剑宗真的能重返东海三十六岛吗?虽然他给出的答案是能,但是他并无多少把握。   若是重回三十六岛,就意味着要与道门来一次正面交锋。   即使抛开秋叶这位天下第一人不谈,仅仅靠自己的一己之力,真能效仿当年的开派祖师所行之事吗?   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   听着就霸气,说起来更是豪气。   可是做起来,就不是上下嘴唇一碰这般简单,那是千难万难,甚至比登天还要难。   千年以降,飞升登仙者不在少数,可能够一剑压服道门二十四位大真人之人,就只有剑宗的开派祖师一人。   徐北游长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嘴唇。   万钧重担,一肩扛。 第七十七章 江北起风雨波澜   因为徐北游的一系列雷霆手段,原本疾风骤雨的江南渐渐归于平静,而随着张召奴的意外身死,江北却是山雨欲来,先是张召奴的众多义子内斗,继而发展为整个昆山的内乱,最后更是将依附于昆山的诸多小宗门也牵扯进来,死掉的掌门或宗主就足有五个,昆山也死了三位长老,至于那些寻常弟子,就更数也数不清了。   一片腥风血雨。   昆山的根基在于燕州,而燕州则是燕王萧隶的封地,夹着直隶州,与齐王萧白的封地齐州隔海相望。   萧隶,虽然是萧氏嫡宗出身,但并非皇子,而是萧慎之玄孙,萧玄之堂弟,因为萧慎在萧氏一门逐鹿天下时立有大功,故而萧隶在黄龙二十年被萧皇封为燕王,正式就藩时间与当今天子萧玄登基时间相差无几。   如此一来,天家萧氏三代人,每代都有一位藩王,分别是魏王萧瑾,燕王萧隶,齐王萧白。   三位藩王很好诠释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话,萧隶与萧瑾不是一路人,与萧白也不是一路人,反倒是因为两人封地极为接近的缘故,这些年来龌龊不断。   不过萧白毕竟是皇储人选,齐王又是诸王第一,萧隶一直要被萧白压过一头,不但列朝排班时要在萧白之后,而且在海路一事上,也是被萧白一手把持。   此次燕州之乱,萧白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不顾萧隶的数次警告,派出大批手下进入燕州推波助澜,势要将整个燕州的修士根基彻底毁去。   萧白此举当然不是因为意气之争,张召奴的昆山之所以能独霸江北,除了张召奴本身修为高绝的缘故之外,与燕王萧隶的暗中扶持也大有关系,如今张召奴身死,昆山风雨飘摇,那么蓄谋已久的萧白不惜亲自下场,就是要让自己扶持的宗门顶替昆山。   天下之间都知道三教九流百家的说法,三教是庞然大物,如道门之流甚至可以敌国,九流亦是一方霸主,每逢天下大乱时,扶王从龙,藏于幕后搅动天下大势,至于百家,那就难免有些凄惨了,要么沦为大宗门的附庸,要么干脆就是权贵们一手扶持起来的傀儡,哪怕是百家第一的昆山也难逃这个窠臼。   楚氏剑庐只是一个很小的宗门,不说什么三教九流,就是面对昆山也没有什么话语权,这次昆山之乱,楚氏剑庐同样被牵连其中。   在明面上看起来,昆山宗主张召奴之所以会远赴江都,正是因为楚氏剑庐的缘故,所以楚氏剑庐的下场很是凄惨,几乎被满门杀绝,庐主楚天阔当场身死,被割下头颅拿去祭奠张召奴。   虽然所有人心中都很清楚,楚氏剑庐只是个引子,就算没有楚氏剑庐,张召奴仍旧会去江都,张召奴身死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那位正在江都呼风唤雨的徐公子,可谁敢去找徐公子的麻烦?天下第九人都死了,素来以神机妙算著称的吴乐之至今还下落不明,八成也是凶多吉少,再去江都是嫌自己命长了不成。   既然不敢找徐北游的麻烦,那么楚氏剑庐就成了替罪羊。   柿子捡软的捏,南北皆同。   楚氏剑庐满门上下只有一位外出办事的老人侥幸逃过一劫,老人闻听楚氏剑庐的惨剧之后,深感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后来转念一想,干脆是一咬牙往江都而去。   当老人来到江都求见徐公子时,徐北游刚从道术坊中回来,听到吴虞的通报,吩咐道:“先将此人请到偏厅,我待会儿去见他。”   待到徐北游更衣后来到偏厅时,已经掌灯,老人相貌平平,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见到徐北游后赶忙起身,恭敬道:“见过少主。”   徐北游摆摆手示意老人坐下,然后平淡道:“我是剑宗的首徒,你是楚氏剑庐的人,我算哪门子的少主。”   刚刚落座的老人又立马站了起来,“楚氏剑庐本就是剑宗旁支,公子既然是剑宗首徒,那便是我楚氏剑庐的少主人。”   徐北游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伸手向下一压,道:“好了,坐吧。”   老人略微忐忑地重新坐下,主动开口道:“老朽姓焦,行三,少主叫我焦三便是。”   徐北游坐到主位上,轻轻开口道:“楚氏剑庐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不过具体经过不甚详细,还请焦三爷详细表述一下。”   “不敢当少主一声三爷。”老人本就略显佝偻的身子又弯了几分,开口解释道:“江北之所以会一片乱象,看似是张召奴的几位义子争位,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   徐北游来了兴趣,问道:“怎么说?”   老人沉声道:“少主一定知道江北有两位藩王,分别是就藩燕州的燕王殿下和就藩齐州的齐王殿下,这些年来,两位殿下的明争暗斗就没停下过,两者各有侧重,齐王殿下在军中根基颇大,而燕王殿下则是在修行界中作为颇多,昆山就是他一手扶持起来,这次张召奴身死,昆山难免内部动荡,那位齐王殿下就是看准这个时机,暗中扶持了张召奴的几名义子,转瞬间就让偌大一个昆山风雨飘摇。”   老人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虽说齐王殿下占了先手,但燕王殿下也不会坐以待毙,只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我们楚氏剑庐便是被殃及池鱼。”   徐北游沉默片刻,轻声道:“难怪都说江北是朝廷的池塘,你们这些江北修士都是池塘里的鲤鱼,当然了,江南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道门的私宅,这些所谓的江南世家和宗门,又有几个不是看道门的脸色行事。”   焦三恰到其分地恭维道:“少主大败江南道门,让那江南道首杜海潺沦为丧家之犬,还将整座道术坊都收入囊中,放眼整个江南,谁人不知少主的大名?这江南又怎能说是道门的江南。”   “不过是道门内斗,无暇顾及江南罢了,等到道门平定内乱之后,定会大举反攻,那时的江南怕是要比如今的江北还要凶险。”徐北游自嘲地笑了笑,有些感伤道:“道门何其势大,哪怕是同属三教之列的佛门都不敢正面掠其锋芒,我剑宗就更是如此,先师为何会死于道门掌教秋叶之手?说白了也是我剑宗想要找一个背后靠山,不过却不是齐王和燕王之流,而是当今天子,当今天子与先师心照不宣,逼得已经飞升在即的秋叶不得不亲自出手,哪怕是折损自身道行甚至是延误飞升之期也在所不惜。”   第一次听到这番话的焦三面色苍白。   徐北游平静道:“秋叶强行出手,让先师赔上了一条性命,事后秋叶不得不闭关弥补修为,道门因此生乱,这才有了今日剑宗独占道术坊。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第七十八章 说草原过往如今   处处江湖,江湖处处。   天下江湖大抵可以分为这么几大部分,分别是后建、东北、西北、江北、江南、东南、南疆、宝竺、魏国以及草原。   后建是玄教的天下,东北是牧家和佛门的后院,西北没什么宗门,只有一支所向披靡的西北大军,江北如今内斗正酣,江南就是徐北游脚下所在,东南是道门的大本营,南疆信奉巫教,此时正与大都督魏禁的平叛大军僵持,宝竺是佛门起源之地,甚少与中原有什么牵扯,至于魏国,自从剑宗倾覆之后,就成了那位魏王殿下脚下的一潭死水。   至于草原,有两个位列九流的大宗门,两者半敌半友,共处多年,分别是佛门分支之一的大雪山摩轮寺和出自巫教的王庭萨满教。   两者之间的关系有些类似于佛道两家的关系,有外敌时,那就联手一致对外,没有外敌时,便互相内斗。   其实说到底也是教义之争,一个信奉大日如来,一个信奉长生天,两者之间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也在情理之中,两者之所以这么多年来都能保持大体上的平和相处,那就不得不提到草原的真正主人,林氏。   林氏本不姓林,乃是地地道道的草原人,只是在大郑初年才改为中原姓氏。   大郑明武二十年,大郑太祖皇帝借着新朝初定之威,派遣大都督冯章、傅声、蓝沧海率领二十万大军自中都而出,远征草原。   冯章大军绕道小丘岭包围了纳哈楚所部驻地,纳哈楚被迫投降,致使乌伦河以东的草原诸部失去屏障,傅声则趁此时机直逼草原王庭,草原汗王及众台吉不得不远遁碧罗湖。   明武二十一年,蓝沧海率军横穿乌斯原,一直攻至碧罗湖畔,大败草原汗王的亲卫十二部,逼迫草原汗王签订城下之盟,自认归附郑廷,受封镇北王。   明武二十二年,傅声在乌伦河南侧设立朵颜都督府,同时将部分草原部落迁往西北河内州。   自此之后,草原算是归入大郑王朝的版图之下,草原汗王也改为中原林姓。   只是随着后来郑廷势微,兵力不断收缩,从朵颜都督府到乌斯原,然后放弃秀龙草原和小丘岭,一直退回到中都,这才有了后来萧皇起势于草原之事。   不过草原汗王一族却一直把这个林姓给传承了下来,而且只有最尊贵的嫡系子孙才能继承林姓,大齐的那位林皇后便是出身于草原林家。   值得一提的是,大都督傅声便是那位傅先生的先祖,而蓝沧海则是蓝玉的先祖,许多大齐显贵,包括天家萧氏在内,其实都是尊享两朝富贵。   及至大郑神宗年间,草原汗王姓林名远,有一嫡女取名银屏,还有一个侄子叫做林寒,那时候的林远并未自立可汗,而是受封大郑朝廷的镇北王爵位,女儿林银屏加封清月公主,并被指婚安国公府大公子萧煜为驸马。   萧煜,字明光,也就是后来君临天下的萧皇,大齐的太祖皇帝。   那时候的萧煜也是凄惨,说白了就是做人家的上门女婿,要“远嫁”到草原去,而且按照草原习俗,公主可以“迎娶”多位驸马,其境地可想而知。   不过也许是天意如此,就在萧煜和林银屏二人返回草原的途中,镇北王林远突然暴毙,年轻王妃红娘子掌权,派人半路截杀继女林银屏,二人不得不改道前往大雪山寻求庇护,恰逢碧落湖辩法大会,在那儿他们遇到了还是道门首徒的秋叶、剑宗首徒公孙仲谋以及张雪瑶。   于是有了公孙仲谋和张雪瑶双剑合璧败退秋叶,萧煜被殃及池鱼,与秋叶一起坠崖,结果却是两人落入了玄教教主的葬身之所,得了玄教无上秘典天魔策。   林银屏见未婚夫无辜坠崖,可想这位日后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是如何激愤,愤怒责问公孙仲谋和张雪瑶,那时的张雪瑶年轻气盛,差点一剑割去林银屏的舌头。   由此,萧煜与秋叶相识相交,而林银屏与张雪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再后来,几人的际遇各不相同,秋叶自然是站在萧皇这边,而公孙仲谋则是站在了萧皇的对立面上,定鼎一战之后,萧皇君临天下,秋叶成为道门掌教,而公孙仲谋则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萧皇登基,已经生下萧玄的林银屏自然就是皇后,便不能继承草原镇北王的王位,而草原上却还有近百个大小台吉,若是派遣其他人过去,难以服众,于是萧皇便册封林皇后的堂弟、先王林远的侄子林寒为新任镇北王。   林寒之所以能够封王,可不仅仅因为他是林皇后的弟弟,其战功也不容小觑,在萧皇逐鹿天下的末期,抛开那些降臣降将不提,其麾下大致可以分为三党,分别是萧瑾一党,蓝玉一党,林寒一党。   其中萧瑾心思深沉,最被萧皇防范,故而势力在三党中最为弱小,蓝玉虽然被萧皇倚重,但终究是个外人,比起有姐姐做靠山的林寒还是稍逊一筹。   当年的林寒是何等肆意妄为,只是一件事就能看出一二。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大都督魏禁正亲自率军与南疆蛮族作战,可却少有人知,在第一次南征时,林寒任剑阁行营掌印官,也曾率军攻入南疆镇压满蛮族,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凡是高过车轮者,无论老弱妇孺,皆杀,以至于林寒被冠以修罗将军之称。   林寒不但对外人狠辣,对自己人也毫不容情,当年魏禁刚刚崭露头角,因为屡被萧皇提拔,分去了林寒的权柄,结果被林寒派遣死士暗杀,险些丢掉性命,以至于留下暗疾,至今无法痊愈。   如今正在南疆交战的双方,竟是都吃过这位草原王的苦头,这位草原王的手段如何,可见一斑。   韩瑄曾经评价林寒,只有五个字,深肖于陛下。   虽然林寒是萧皇的小舅子,但他在性情上比萧瑾更像是萧皇的弟弟,平素与萧皇的关系也远在萧瑾之上,故而他屡屡闯祸,最多也不过是被降职夺权,然而过不了多久又能起复,就连他暗杀魏禁之事,萧皇也未太过深究。   虽说这里头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斟酌权衡,但也可以从侧面看出林寒在萧皇心目中的地位特殊。   天下大定之后,林寒因为在军中根基深厚,成尾大不掉之势,萧皇碍于妻子的情面和小舅子的情分,而且也顾及到屡有反复的草原各部台吉,没有痛下杀手,最终还是将林寒封为镇北王,远镇草原。   如今怎样不好说,在萧皇执掌天下的三十年中,林寒的确是勤勤恳恳镇守草原,没有惹出半点乱子。 第七十九章 金帐王庭林冷乾   虽然只是初秋时节,但草原上已经有一场婉约小雪不约而至,雪花很轻,怯生生的,仿佛是一个小姑娘似的,比起那磅礴气壮如壮汉的鹅毛大雪,自然要可人许多。   这几年来,草原的气候异常寒冷,白灾也是一年比一年严重,常常是夏末就落雪,到了深冬更是千里素白,冻死牛羊无数,白毛风席卷,一夜大雪能压塌帐篷,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就被生生埋死雪中。   正因为如此,草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西迁,过碧落湖,出金鹰口,前往热海之畔避寒。要么是南下,率军叩关,进入中原劫掠一番,历代草原雄主多半会选择后者,只有在中原王朝极为强大的时候,才会选择前者。   如今的大齐朝廷算不算强大?草原的主人迟迟没有给出答案,他仍旧在选择权衡。   在草原深处有一片绵延如城池的帐篷,在这片帐篷的最中心位置则是一顶巨大如宫殿的金色帐篷,华美至极。   这里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帐王庭。   这是一座由无数大小帐篷汇聚而成的“城池”,逐水草而居,同时也是整个草原的中枢所在,所有草原台吉都要在这顶王帐前俯首称臣。   一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负手站在金帐门口,望着飞舞的雪花,思绪不自觉地渐渐飘远。   他姓林名寒,字冷乾。   这个表字是已经过世的姐夫给他取的,列子言凉是冷之始,寒是冷之极,而易经又言,乾为寒,故而以冷乾为表字。   今年的雪比去年的雪又早了些,冷得让人发寒。   那么今年的白灾也一定会比去年更加严重,底下的台吉们已经愈发不满,不断有人叫嚣着挥兵南下,若是他再不表态,怕是也弹压不住。   林寒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转身进了金帐。   外头小雪飘摇,风中已是带了寒意,金帐内却是温暖如春。   一名美艳女子看到林寒进来,立刻起身相迎,为林寒脱下大氅。   林寒环住女子的柔软腰肢,女子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林寒坐到自己的宝座上,又伸手将女子揽到自己的腿上,轻声笑问道:“美人,这段时日有没有想念本王?”   女子坐在林寒的腿上,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娇滴滴道:“自然是好生想念汗王,用奴婢家乡的话来说,那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哩。”   林寒满意大笑。   金帐大如宫殿,被分割成一个个“房间”,处于最外面、也是最大的“房间”是林寒的“朝帐”,最里面则是林寒和王妃的居所。   在林寒过去五十多年的汗王生涯中,他娶过自己也数不清的美人,草原的、中原的、后建的、魏国的、甚至是西域宝竺的,但是王妃只有一位,即使如今的王妃已经年老色衰,仍旧被林寒所倚重,甚至许多政务都是交由王妃处理,故而没有哪个女子能够动摇王妃的位置,在草原上也没人敢于小觑这位王妃。   说起这位王妃,其过往经历也颇有传奇色彩,她的父亲是曾经位列三大台吉之一的吉日木图,因为她自幼聪慧,所以被称为乌呢格郡主,意思为狡猾的狐狸郡主。   后来吉日木图等三大台吉叛乱兵败,她作为战利品被送给了林寒,而林寒对这位狡猾的狐狸郡主早有耳闻,也就不客气的笑纳了。   乌呢格素有心计,嫁给林寒后,凭借自己的姿色很快就将林寒牢牢拴住,不过她也深深明白以色侍人难以长久的道理,所以她将注意力放在了林银屏的身上。   虽然林银屏出嫁之后林寒在名义上就是林家的家主,但实际上林银屏仍旧牢牢掌控着林家,包括草原上的诸位台吉,很多事仍旧要看这位公主殿下的意思,所以只要她牢牢抱紧公主殿下的大腿,也就有了一条青云之路。   乌呢格通过林寒不断讨好林银屏,甚至为了迎合林银屏,还给自己取了个中原名字叫做林璃,此举果然大获林银屏欢心,很快,林银屏就与这个弟媳无话不谈,由此林璃正式确立了自己在林家的地位,成为林银屏之下的女子第一人,林家实质上的女主人。   林寒之所以喜爱林璃,当然不只是因为她能讨姐姐欢心的缘故,更重要的一点是林璃能谋善断,在很多事情上可以充当智囊,林寒自认鲁莽无谋,所以事事请教妻子,久而久之,林寒便离不开这位妻子了。   此时王妃寝帐中,一名白发老妪正在翻看一本从中原流传过来的话本,那本做工谈不上精良的书籍被她摊放在腿上,里面的故事很俗套,但她却看得很认真。   哪怕这本书已经被她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但她仍是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这本书其实讲了一个有关负心人的故事。   主人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家境贫寒,娶了一个同样出身贫寒的女子为妻。   妻子勤俭持家,他只是日复一日地读书用功,也不知读了多久的书,终于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新科状元,天子门生。   他在京城住了下来,做了一个翰林编修,清贵、清流又清水。   只是京城居,大不易。   他一个一个小小的六品翰林,在权贵无数的京城里实在不算什么,无权无势,谁会在意?   他没有进项,只靠着一点微薄俸禄,休说朱门大宅,就是一般的二进小院也是住不起的,只能住一间独门小院,即便是这,也花去了他大半俸禄,而吃食、笔墨、人情,哪个不要钱?每月的俸禄早早花光,只能举债度日,就更不用谈把妻子接来京城的事情了。   每三年一次会试,每三年就有一个状元,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翰林院中,就已经有七八个状元,有他这般不足而立之年的,也有已经七老八十的。   状元有很多,但是首辅只有一个。   当朝首辅,即是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也是他的座师,当首辅大人有意招他为婿时,他忘了良心,忘了那个还在家乡等着自己回去接她的妻子。   他给故乡的妻子寄去一封休书,然后走进了首辅大人的府邸。   金榜题名之后,洞房花烛。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在谈论他的事情,首辅女儿状元妻。   后来,有岳父大人的提携,他平步青云,从翰林编修下放地方,从五品的通判到四品的知府,再到从三品的左参政,回到京城之后,历任吏部郎中、太仆寺卿、工部右侍郎,然后再外放齐州按察使、江州布政使,直到直隶州布政使。最后由直隶布政使转为京官,官拜六部之首、有天官之称的吏部尚书,距离登阁拜相只剩一步之遥。   岳父老了,乞骸骨,回乡去了。而他仍旧留在京城,在五十岁那年,入阁为东阁大学士。五十五岁那年,为次辅,授文渊阁大学士。六十岁,花甲年,他终于斗倒了半辈子的对手,荣升首辅,授文华殿大学士,加少傅,位极人臣。   这时候,他的岳父已经故去多年,而就在去年,老妻也先他一步而去。   他忽然想起那个被他遗忘在故乡的女子,于是遣人回家乡走了一趟。   原来她已经死了很多年,就在收到他休书的那天,她对父老乡亲们说自己的夫君在上京的路上被贼人所害,当天夜里,她就在那间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小房子里,缢死了自己。   老妪轻轻合上手中书籍,面无表情。   不多时后,身上仍是带着些许美人香气的林寒走了进来。 第八十章 腰横秋水雁翎刀   草原汗王林氏,绵延传承千余年,历经数个中原王朝,文风鼎盛的大楚亡了,骄横而不可一世的后建败了,就连当初驱逐后建、远征草原的大郑也不得不亡,而林氏仍旧是翱翔在这片草原上的雄鹰。   千年余威是何等恐怖,就连草原上最低贱的奴隶也知道非林氏不可为汗王,当年萧皇又何尝不想借着妻子的名义将草原收入大齐版图,可最终也没能如愿,接连不断的台吉叛乱让萧皇焦头烂额,最后只能让林寒封王就藩。   说到底,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林寒封王就藩的前三十年,完全抛弃汗王尊号,以大齐镇北王自居,此举即是让远在帝都的姐夫和姐姐放心,也是借着大齐朝廷之势来压服草原上的反对声音。   三十年的辛苦经营,使林寒在草原上的权威达到顶峰,承平元年,姐姐林银屏葬入梅山帝陵之后,他便在私下恢复了汗王尊号,虽然还未公开拒绝大齐朝廷的亲王尊号,自立可汗,但此时的草原已经不受朝廷的半分节制。   与周围那些完全草原装扮的台吉相比,林寒的穿着打扮更像是个中原人,毕竟早年时他也曾在姐夫萧皇的麾下为将,多年习惯成自然,尤其是到了随心所欲的年龄之后,他也不想再去迎合什么人,大致就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的心态。   夫妻两人相互对视,相敬如宾是足够了,就是少了几分夫妻之间该有的脉脉温情。   若是往前推移五十年,林璃风华正茂,夫妻二人的感情也是好得蜜里调油一般,只是随着林璃韶华不在,夫妻二人之间就只剩下互敬了。   林寒摘下腰间的佩刀,随手放在一旁。   这柄佩刀并非是草原上常见的弯刀样式,而是大楚年间兴起、盛于大郑年间的雁翎刀,不但是中原王朝偏爱此刀,就是后建也多有将领佩戴。   这柄雁翎刀名为秋水。   名字听起来脉脉温情,但此刀的来历却是不凡,曾经是大都督徐林的佩刀,这位西河郡王在世时,此刀几乎从不离身。   大郑正明二十年,刚刚即位不久的林远尚未完全平定草原,草原呼拉卓部联同后建诸王挥兵南下西凉州,由后建名将呼延灼灼亲自领兵,千骑直下乌鞘岭,西凉州毫无防备之下,被草原轻骑三天之内打通西凉走廊,接着与紧随而来的后建铁骑兵踏过玉门关,兵临敦煌城下。   西凉州总兵官战死,西凉州总督据城死守。   当时大郑神宗皇帝钦点徐林为中都大都督,挂平西大将军印,前往西凉州平乱。   在徐林出征之前,神宗皇帝赐刀赋诗,“大将西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锣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平安带诏归来日,朕与都督解战袍。”   徐林果真不负郑帝所望,领兵进入西凉州后,整顿军务,与后建草原骑兵决战于敦煌城,亲自毙敌酋呼拉卓部台吉于敦煌城下,大破草原后建大军,其后一路收复玉门关、西凉走廊、西河平原、乌鞘岭,呼延灼灼仅余数百骑仓皇逃回后建。   此战之后,徐林声名大振,这段赐刀赋诗的典故也广为流传,因为神宗皇帝的一句“腰横秋水雁翎刀”,故而此刀被命名为秋水。   只是后来因为承平元年时的那场庙堂大乱,徐家有过一场巨大变故,此刀也在那场变故中遗失,几经辗转之后落入了林寒的手中。   林璃主动开口道:“王爷,有事?”   林寒轻笑道:“想找你商议下上次提过的事情。”   林璃皱了皱眉头,问道:“王爷是说扎西丹增的事情?”   林寒点头道:“上次派遣扎西丹增去江南密会道门的南方鬼帝,结果却是南方鬼帝死在了张百岁的手里,而扎西丹增至今下落不明,八成也是凶多吉少,再加上承平十七年时本王让大祭司去见秋叶的事情,想来我那位外甥是真的疑上本王了,先是派遣张无病坐镇西北军,又更换了西北五州的布政使人选,动作频频,防范之意昭然若揭。”   林璃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掌,轻轻按在手中书本的封面上,“这些我都知道,王爷最好说些我不知道的。”   平素暴戾成性的林寒也不恼怒,只是轻轻一笑,道:“那就说些你不知道的,虽然上次与青尘会晤没有谈妥,但是萧瑾那边已经开始动手,而且慕容玄阴也颇为意动,只要再说动完颜北月,那么便可形成西北、东北、东南三面夹击之态势。”   林璃嗤笑一声,“慕容玄阴和完颜北月水火不容,两者只能二选其一,既然慕容玄阴已经参与进来,那么完颜北月八成就要按兵不动,说不定还会站在我们对面,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林寒给予了妻子最大的容忍,不但没有动怒,反而是点头赞同道:“王妃说得有理,不过完颜北月此人,若是修道证长生,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可要说到逐鹿天下,他就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了,不足为虑。”   林璃不置可否,反问道:“若是完颜北月出手了,王爷要如何应对?”   林寒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瞥了眼她手中的书,无奈道:“难怪你今天的话里处处带刺,原来又看了此书,本王好歹是坐拥草原,多娶几个美人又怎么了?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贱婢惹到了你,告诉本王,本王现在就让人砍下头颅给你消气。”   林璃面无表情,摇头道:“没人惹到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当年在蜀州时的光景。”   林寒微微一怔,然后默然无言。   林璃轻声道:“当年在剑阁,我问王爷,如果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会如何待我?王爷当时回答我说,有朝一日,我若封王,你就是王妃,现在看来,王爷的确已经封王,而我也的确是王妃,王爷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林寒平静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收拾下这些感春伤秋的心情,毕竟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在草原,在王庭,林寒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只有林璃敢这么跟他说话,他也仅仅是对这位妻子有这么好的耐心。   林璃轻轻笑了笑,“那就说正事,方才王爷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林寒想了想,缓缓说道:“似乎只能交由慕容玄阴去应付,本来也是他们两人在后建打生打死。”   林璃微笑道:“那么如此一来,还是只有王爷与萧瑾二人而已。”   林寒伸手握住秋水长刀,“萧瑾曾经说过,有些时候算计太多也未见得就是好事,人力有穷而天数无穷,就拿姐夫和姐姐二人来说,当年他们在林城举事时,又何尝想到日后竟然能坐拥天下。”   林寒重新将秋水挂回自己的腰间,平静道:“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第八十一章 好一个朝廷大义   江都城与帝都城最大的不同在于何处?   不是什么江都有钱帝都有权,而是江都保持了千年前的坊市格局,帝都在几经变迁之后,坊市制度早已名存实亡,虽然仍以坊市划分地域,但其内部的坊里门禁却被拆除,总得来说只有内外城之分,却无坊市之隔。   江都二十四坊,以天元、正心、富贵、荣华四坊登顶,其次是道术坊、道政坊、金城坊、修德坊四大坊,其中道术坊原本是江南道门独占,如今归于徐北游之手,道政坊是暗卫府及城内其他附属衙门所在,金城坊多为寻常富贾居住,而修德坊则以书院、书楼、书坊以及文人雅士居所为主。   当年大楚权臣李孝成能够在江都城中独战半坊之地,此后再无人能有此殊荣,如今徐北游独霸道术坊,却是在无意中完成了这桩壮举。   傍晚时分,一行人从修德坊中访友归来,本应前往天元坊下榻的他们,忽然兴起,决定慕名前往道术坊,哪成想此时的道术坊已经被全面封闭,不许外人进入,就在道术坊的门禁前,一行人被正在此地值守的冯朗拦下。   为首一名儒衫男子望着拦路的冯朗,似笑非笑,仿佛对有人敢于拦路感到很是惊奇。   在他身后还有两位扈从,一人佩刀一人佩剑,不苟言笑,气势沉稳,显然是大家族培养出来的高手护卫,而不是什么江湖散修。   除此之外还有几人站在不远处旁观,既有手摇折扇的公子哥,也有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貌女子,更有一名背负双剑的男子,脸色冷峻,周身剑气凛然,仿佛随时都要拔剑出鞘。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姿容风雅,手里把玩着一块碧玉垂饰,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冯朗倒也没有如何惧怕,每年来江都闹事的过江龙多了,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强如慕容玄阴和张召奴都先后栽了跟头,你们几条小鱼小虾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冯朗脸色平静,抱拳拱手道:“方才我已经说过,此坊乃是私人之地,如今正在重新修缮,不便迎接外客,还请几位自便。”   儒衫男子缓缓说道:“这话说得可笑,江都二十四坊都是朝廷的,我却是不知朝廷何时下令将此坊划归私人了?若真是我孤陋寡闻,还请阁下拿出朝廷的文书让我等一观,也好心服口服。”   冯朗皱了皱眉头,没有贸然接话。   虽然他不是庙堂中人,但也不是第一天踏足江湖的愣头青,总感觉对方话里有地方不对,只是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出来。   那人笑意温醇和煦,“若是没有朝廷的文书,那你又凭什么说道术坊是私人之产?我倒是不知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如此光明正大地倾吞国产,不过念在你只是个下人的份上,不知天高地厚,本公子不与你计较这些,赶紧让开门禁,让我们进去。”   冯朗脸色微沉,沉声道:“既然阁下口口声声说朝廷国法,那便请阁下去布政使衙门说吧,让本地的布政使大人来辨一辩是非对错,看看到底是否与朝廷国法相合。”   那人盯着冯朗许久,点头道:“好,好得很,你是哪家的人?倒也是张伶牙俐齿的巧嘴,还真让本公子起了几分惜才之念。”   冯朗不卑不亢道:“在下剑宗弟子冯朗。”   儒衫男子哦了一声,“有意思,真有意思,原来是剑宗高足,原来这道术坊是剑宗的私产啊。”   他脸色骤然一变,厉声道:“你们这帮剑宗余孽真是好大的胆子!当初在西北就擅杀暗卫府甲士,如今又在江都公开圈地,真是何等猖狂,何等目无王法!难道说,你们剑宗还想要凌驾于朝廷之上不成?”   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扣下来,让冯朗脸色微微发白,不过他仍是半步不退,“我说过了,你们要讲朝廷的王法国法,那就请去天元坊的承宣布政使司衙门说,然后再由布政使大人来与我们说,毕竟布政使大人身上是二品锦鸡官服。”   他微微一顿,看了眼儒衫男子的衣着打扮,微讽道:“难道阁下就想凭借这身儒衫来代表朝廷?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冯朗毕竟是出身商贾之家,自小就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最擅看人,虽然此人一口一个朝廷王法,但身上却少了那份官威,更没有出身顶尖世家而目空一切的底气,所以冯朗断定他最多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帮闲。   果不其然,儒衫男子被噎得脸色青白一片,迟迟没有说出话来。   那位一直在把玩手中坠饰的年轻公子对旁边手持折扇的公子哥用了个眼色,那位公子哥啪的一声合起手中折扇,上前一步,笑眯眯道:“那本官够不够与你说一说朝廷律法?”   本官与本公子相比可是天差地别,无论父辈的官职多大,按照严格律制来说,官宦子弟也终究是只是个白身,可如果是有了官身,无论大小,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   说话间,这位手持手持折扇的公子哥从袖中取出一方由朝廷颁发的牙牌,上面明白无误地刻有持牌者的姓名、籍贯、入仕身份、官阶、年俸以及所属衙门的名称。   只是冯朗根本没去看牙牌上的内容,只是平静道:“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我也不知道你是多大的官,我知道这儿是江都,那么你们就要按江都的规矩来。”   持扇公子哥哟呵一声,笑道:“听这意思,是你们剑宗的规矩比我们朝廷的规矩还要大了?”   冯朗一眼就看穿此人话语中的拙劣陷阱,当即闭口不言。   持扇公子哥也不以为意,笑道:“既然你说剑宗的规矩,那我倒要看看剑宗的规矩有多大,听说是天下事不过一剑事?”   公子哥嗤笑道:“可如今的剑宗有这个本事?也是,如果一剑不够就再来一剑,两剑三剑千万剑,总是能摆平的。”   冯朗骤然色变。   有句俚语,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你们辱我冯朗可以,可是辱我宗门却是万万不可!   冯朗猛地握住背后剑柄。   折扇公子抬了抬下巴。   原本站在儒衫男子身后的两名刀剑高手分别向前一步。   毋庸置疑,这两人都是实打实的一品境界,反观冯朗,如今也不过才了临近二品境界,否则他也不会摊上这个苦差事,若是真的动手,怎么看,冯郎都是要被一招秒杀的下场。   不过就在折扇公子打算痛下杀手的时候,忽然有风起。   背负双剑的男子猛地向前一步踏出,将那位正在把玩吊坠的年轻公子挡在身后。   下一刻只见十余名面容古板的剑士凭空出现,将一行人团团包围。   紧接着有一名姿容绝顶的女子在一众剑士的簇拥下朝这边缓缓走来。 第八十二章 只有一位徐公子   先前因为冯朗一人拦路的缘故,远处已经站了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百姓,甚至因为道术坊毗邻群贤坊的缘故,不少修士都闻讯赶来,混杂在围观人群中,只是摄于剑宗最近如日中天的威势,都仅仅只是旁观而已。   当这名绝色女子出现后,场中骤然安静。   寻常百姓多是惊艳于女子的容貌,而修士们则是忌惮于女子的身份地位。   自从徐公子“君临”江都之后,整个剑宗的地位都随之水涨船高,尤其是他的师妹吴虞,更是无人不晓,虽说有好事之人给她取了个“虞美人”的绰号,但绝不意味着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易挑衅她。   吴虞脸色冷漠道:“真是好大的官威啊,一个小小的从五品主事也敢代表朝廷了?那你置蓝相爷和韩阁老于何地?说句大不敬的话语,你可曾将陛下放在眼中?”   若论扣帽子,出身官宦世家的吴虞自小耳濡目染,未必就比这些官家公子差了。   吴虞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哗然,早就有人对这些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的外地佬看不顺眼,只是没人出头,现在吴虞现身之后,一方是个如诗如画的仙子,一方是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该偏向谁自不用多说。   折扇公子微微一怔,继而微笑道:“这位姑娘,本官自然不能代表朝廷,但本官好歹是朝廷命官……”   未等他把话说完,吴虞已经是打断道:“别一口一个本官,真当自己是帝都城里出来的就处处高人一等?一个从五品的小官算什么?就是秋台的管事都不拿正眼瞧你,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在帝都不算什么,来到江都之后,同样不算什么。”   折扇公子猛然一窒,然后笑意森然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不将本官放在眼中?”   吴虞抬起左手,淡然道:“像你这样不入流的东西,我见得多了。”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耳光声音响起,然后就见折扇公子的右边脸颊上多了一个清晰的鲜红掌印,嘴角渗出血丝。   他死死盯着吴虞,那眼神仿佛要择人欲噬。   从始至终,他都没看清吴虞是如何出手。   主辱臣死,那两名一品护卫见此情景,哪里还能无动于衷,刀剑出鞘,持剑之人护住折扇公子,而持刀之人则是大喝一声,向吴虞狂奔而至。   不过未等他近到吴虞身前三丈,就有不下三柄长剑刺穿了他的身体,分别是眉心、咽喉、心窝、小腹,瞬间死得不能再死。   见此情景,折扇公子脸色铁青,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撇过头去,那名为首的年轻公子轻轻皱了皱眉头,至于周围围观的百姓,则是已经有人悄悄溜走,生怕惹祸上身。   吴虞看也没看仍旧维持着前奔姿势的尸体,望向那名脸色微变的折扇公子,平静道:“就此退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先前的儒衫男子色厉内茬道:“你们竟敢擅杀朝廷甲士,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吴虞不惊不惧,微笑着反将一军道:“你说朝廷甲士就是朝廷甲士?我还说他是图谋不轨的乱党余孽呢,你们窝藏叛贼,想要造反不成?”   儒衫男子脸色涨红一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如此颠倒黑白,难道江都就没有半分王法了不成?”   吴虞冷笑道:“你口口声声污蔑江都,我看你才是心怀不轨,意图栽赃污蔑江都三司衙门,我看要把你送去提刑按察使司衙门走上一遭才对。”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先前见这儒衫男子一口一个朝廷,那可真是口含天宪一般大义凛然,现在对上这位吴姑娘,却是被呛得说不出来,围观众人无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就在这时,那位把玩碧玉吊坠的年轻公子终于上前一步。   他一上前,无论是儒衫男子还是折扇公子,都向后退下。   年轻公子直视吴虞,平静道:“你就是那个虞美人吴虞?我知道你爹是齐州布政使,算是个封疆大吏了,不过在帝都同样不算什么,好心劝你一句,该让一步的时候就让一步,别引火烧身。”   吴虞脸色微变,一个能够不把一州布政使放在眼中的年轻公子,家世绝不会逊于端木玉,说不定就是一个能与徐北游扳手腕的角色。   只是吴虞想不明白,到底是哪家的公子有这么大的口气?如今蓝党势大,可蓝玉膝下无子无孙,其他蓝党大佬们的子嗣还没这么大的口气,更不会跑到江南来撒野,谁不知道如今的江南是韩阁老的地盘?   不过吴虞没有退缩,缓缓说道:“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我只知道这里是江都。”   那人笑道:“好一个江都。”   吴虞平静道:“江都不是帝都。”   年轻公子轻描淡写道:“刚才你说不知道本公子是哪家的公子,那本公子现在就告诉你,本公子姓徐,名仪,当今皇后娘娘是本公子姑母,你可是知道了?”   此言一出,为围观之人尽皆倒吸一口冷气,此时就连那些修士也不敢再继续围观下去,生怕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徐家,虽然几经波折,两代家主徐林和徐琰都先后故去,但终究是朝堂上绕不开的特殊存在。   自古以来,宦官和外戚是朝堂上无法忽视的两大显贵,如今宦官以张百岁为首,被誉为内相,权势可见一斑,而外戚徐家虽然这些年来在朝堂上并未有太大声音,但也许正因为其安分守己的缘故,这些年来屡次被皇帝陛下封赏,实在不容小觑。   吴虞盯着这位帝都来的徐公子,紧紧握住自己的佩剑,轻声道:“原来是徐公子。”   徐仪淡然道:“其实我也可以自称一声本王,不过既然吴姑娘称呼我徐公子,那便是徐公子吧。”   吴虞周身剑气勃发,几如实质。   若为实质,那便是人仙境界。   徐仪先是轻皱眉头,然后又是稍稍舒展,轻声道:“早就听赵廷湖提起过你这个虞美人,今日一见,果真是天香国色,不过就是这个性子还需好好调教一番,如此才能渐入佳境。”   当初差点被赵廷湖掳走,被吴虞视为平生大辱,深以为耻,此时徐仪提起赵廷湖,几乎是触碰到了吴虞的逆鳞,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又何况是吴虞?她以拇指抵住剑锷向前轻轻一推,手中三尺青锋出鞘寸余,剑气剑意再盛三分,冷笑道:“称呼你一声徐公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徐公子了?”   徐仪微微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吴虞话语中的意思。   吴虞轻声道:“江都只有一位徐公子。”   话音落下,所有剑士悉数拔剑出鞘,剑光晃晃成剑阵。 第八十三章 剑阵破一剑断手   公孙府中,徐北游正在教李神通用剑。   天岚、却邪、玄冥、赤练、紫电,五剑依次排开,悬于半空。   李神通满是神往地看着这五剑,虽然不止一次见过师父御剑对敌,但每每见到剑随意动的景象,他还是忍不住心向往之,幻想自己也能有一天御剑而行。   徐北游将剑经娓娓道来:“所谓御剑之道,道门和我剑宗均有涉猎,道门着重于一个御字,而我剑宗则注重一个剑字,道门的御剑之道以吕祖为最,正如当年吕祖所言,剑起星奔万里诛,讲究一个飞剑千里斩人头,而我剑宗虽然也能做到,但是并不推崇,因为历代祖师更为推崇身前三尺即无敌的理念。”   李神通忍不住问道:“那师父你会飞剑吗?”   徐北游笑道:“自然是会的,而且为师有五剑,根据五剑各自特异之处不同,御剑效果也有所不同。”   李神通小心翼翼道:“师父,咱们飞一剑?”   徐北游挥手一招,紫电来到身前。   他以两指抹过剑身,轻声道:“此剑紫电,剑如其名,通体透紫,在于一个快字。”   另一边的道术坊前,十二人剑阵结成,足以与人仙境界高手抗衡。   徐仪瞥了一眼十二人瞬间成就一个剑阵,丝毫不惧,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转头询问身旁那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魏姑娘,这剑阵有什么说法?”   那名女子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道:“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剑宗的十二地支剑阵,脱胎于剑三十六的剑二一剑,重守不重攻,不过若是拿来杀人,也无不可,毕竟剑是凶器。”   徐仪点点头,轻声吩咐道:“徐无双,前去破阵。”   说罢,他向后退了一步。   背负双剑的中年男子则是向前踏出一步。   这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剑客面对吴虞以及她身后的剑阵,终于是缓缓开口道:“在下徐无双,领教剑宗高招。”   吴虞不欲多言,只是抬了抬下巴。   徐无双抽出背后双剑,走向十二人组成的十二地支剑阵。   一般而言,双剑多半是一长一短,便于一攻一守,或是二者等长,以轻灵见长,不过徐无双的双剑很不一般,两把极长,而且还是两把重剑。   重剑多半属于剑道中的霸道剑,如当年的赤丙,便是使一把重剑,出剑则横扫千军如卷席,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徐无双自幼臂力惊人,刚刚练剑时单手就能举起旁人要双手才能举起的重剑,故而他一开始就是练习重剑,时长日久,徐无双感觉一把重剑似乎还稍有不足,于是又改为两把重剑,与人对敌,仅仅是两把重剑的份量便占了莫大优势,无往而不利。   以重剑破剑阵,最忌讳拖泥带水,往往要一鼓作气,若是一气不成,那便要落入层层阵法之中,最后被生生磨死。   所以徐无双没有半分留手的意思,剑出便气如长虹。   一剑斩出,并非以剑锋杀人,而是剑脊拍人,直接将一名剑气凌空堂剑士拍飞出去,整个剑阵出现一个缺口,只是转瞬间就有另外一名剑气凌空堂剑士补上这个缺口,而被拍飞出去的剑士也并未受到重创,飘然落地之后,再度进入剑阵。   徐无双面无表情,全力运转双剑,两把本应沉重无比的重剑竟是被他舞出了几分轻灵意味,而十二名剑气凌空堂剑士则是如蝴蝶穿花一般,一剑接着一剑,一剑过后不论战果如何,触之即走,然后交由下一位剑士,剑剑相连,十二人共同演绎出一套完美剑术。   徐无双的剑势如劫掠之火,可这脱胎于剑二的十二地支剑阵则是最善以柔克刚,正所谓上善若水,不存杀心而守,消磨敌人的气势,待到其气势由盛转衰时,便是剑阵绽露峥嵘之时。   吴虞面容舒缓几分,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亏带了十二地支剑阵过来,若是她孤身一人而来,必然不是徐无双的对手,到时候在自家门前栽一个大跟头,说不定还要被徐仪折辱,那可真是要把脸面彻底丢尽了。   吴虞虽然是女子,但性子颇为好强,也像男子一般看重颜面,所以上次陷于赵廷湖之手被她视为生平奇耻大辱,一直想要报此大仇,而徐仪在她眼中显然与赵廷湖是一丘之貉,天然恶感,所以这次她打定主意要给这群寻衅的外地公子一个教训。   徐仪抬头看了眼天色,耐心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沉声道:“徐无双,再给你半柱香的时间。”   话音落下,场内形势急转直下,只见徐无双骤然气势暴涨,手中两柄重剑生出剑芒,将两柄长剑直接斩断,使原本紧密圆满的剑阵便呈现出一瞬间的凝滞。   下一刻,徐无双抓住这个机会,整个人一掠长虹。   吴虞脸色骤变,徐无双竟然不是选择趁此时机破阵,而是选择破阵而出!   徐无双这一刻的想法很清晰,与其在剑阵中纠缠不休,倒不如直接擒贼擒王,所以他在破阵而出后直奔吴虞而去。   吴虞不是徐北游,所以只有鬼仙境界的她必然不是徐无双的对手。   不过吴虞还是毅然出剑,因为剑宗弟子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剑十三的剑气冲荡而出,比起徐北游的剑十三,吴虞虽然在修为还有所不足,但已得此剑的精髓。   当年的公孙仲谋就曾以此剑斩杀镇魔殿大执事数人,如他所言,此剑之剑气磅礴如大江东去,涤荡污秽。   可吴虞终究不是十七楼境界的公孙仲谋,也不是放言能以一己之力屠戮其他三俊的徐北游,此时用出剑十三,难免后劲不足,徐无双仅仅是略微驻足后便再度前行,双剑齐出,两道剑芒轰然炸开。   吴虞脸色手中佩剑脱手高高飞起,然后斜斜插入地面。   徐无双手中巨剑的剑尖距离吴虞的眉心,仅剩一寸。   徐无双冷声道:“吴姑娘,劝你不要妄动,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徐仪眯起那双与萧知南有三分相似的丹凤眼,轻声笑问道:“虞美人,你现在还有什么本事?若是没有,那就乖乖向本公子赔罪,本公子可以对刚才的事情既往不咎。”   就在此时,一缕紫芒一闪而逝。   下一刻,徐无双脸色大变,他握剑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被这道紫芒齐根斩断,鲜血淋漓的手掌仍旧紧紧握着重剑的剑柄,两者一起落地。   这一剑的速度之快,竟是让人仙境界的徐无双的毫无察觉,直到一剑斩下他的右手后,他才猛然惊觉。   公孙府中,徐北游伸手握住飞回的紫电,面容平静。   李神通眼尖地看到了剑上还在滚落的血珠,非但不怕,反而是大为兴奋,怂恿道:“师父,再来一剑!” 第八十四章 御剑如点兵点将   徐无双握住自己断手的手腕处,半跪于地。   他气海内的气机如沸水翻滚,回荡不休,如果说先前他的气机是一条长河,那么握剑之手便是出海口,气机通过手掌才能涌入剑中,这一剑斩断了他的手掌便是将这条长河拦腰截断,让他欲出而不得出,进不得又退不得,苦不堪言。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太大问题,关键是有一缕剑气正通过他的伤口渗入他的体内,如附骨之疽,他心中明白,这多半就是大名鼎鼎的无生剑气了,剑宗独门绝学,当年不知有多少道门高手在这门阴毒手段下生不如死,甚至还有传闻说,当年萧皇就是用一缕无生剑气杀死了大郑的神宗皇帝。   不管这些传闻是真是假,都可见无生剑气的厉害之处。   徐无双不敢有半分的马虎大意,沉息凝神,专心应对这缕剑气。   儒衫男子见此情景,朝吴虞厉声道:“这位徐大人可是从三品的内侍卫,你们剑宗竟然敢伤他!?”   吴虞冷笑一声,“伤他?杀他又如何?”   折扇公子阴冷道:“那自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吴虞嗤笑道:“把我剑宗抄家灭族?你以为你是当今陛下还是道门掌教?就凭你这个小小主事?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折扇公子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死死盯着吴虞,道:“你别后悔。”   吴虞平静道:“出剑无悔。”   徐仪向前踏出一步,瞥了眼吴虞的绝美面庞,平淡道:“吴虞,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句话,本公子也许动不了剑宗,但是动一动你父亲却是易如反掌?”   吴虞脸色微变,不过转瞬就平静下来,“我却是不知道,一个无官无职的西河郡王何时能越过内阁和齐王殿下去插手齐州了。”   只是在徐北游面前才会性情温和的吴虞也向前踏出一步,“你将韩阁老和齐王置于何处?”   徐仪脸色剧变,几乎要勃然大怒。   韩瑄和徐北游父子二人之于徐仪,便如赵廷湖之于吴虞,都是逆鳞一般的存在。   明明他才是徐家正统,堂堂西河郡王,皇亲国戚中的“国戚”,丝毫不逊于那些亲王郡王,可为什么只要说起“徐公子”三个字,都是说这个江都的什么徐公子,可有人知道,在帝都城里也有位徐公子?   更令徐仪恼火的是,偶尔有人想起他这位帝都徐公子的时候,多半也是拿他与江都的那个徐公子做比较,凭什么?一个被韩瑄捡回来的杂种也配跟他这个皇亲国戚相提并论?   徐仪这次前往江南,访友是假,见一见那个所谓的什么徐公子才是他真正目的。   他怒喝一声,“徐无双!”   断了一手的徐无双轰然起身,沉声应诺。   然后就见一身漆黑甲胄凭空出现,要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吴虞心生不祥之感,猛地一挥手,周围的剑气凌空堂剑士纷纷出剑刺向徐无双身体。   徐无双不闪不避,只是运转罡气护体。   虽说他的体魄在先前那一剑面前不堪一击,可对上这些未入鬼仙境界的剑气凌空堂剑士,那便是金刚不坏。   随着一连串的金石之声响起,剑气凌空堂剑士的们的攻击全部无功而返,徐无双毫发无伤。   下一刻,他整个人完全被黑色甲胄包裹其中,就连断手处也是如此,整个人气机大盛,俨然是人仙巅峰的境界,甚至与巅峰时的赤丙相差无几。   本就不是徐无双对手的吴虞更加难以抗衡,她曾经听徐北游提起过,天机阁联手暗卫府和大都督府研制了许多专门针对修士的军阵利器,分别是诛神箭、天机弩、玄甲、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   其中诛神箭和天机弩是暗卫府的标配,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则归属大都督府支配,只有玄甲因为成本花费太大,无法大规模制造,所以只有一等内侍卫才能配备。   先前那儒衫男子说徐无双是内侍卫,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妄言。   徐无双活动了下身子,双眼处亮起两点猩红,然后向前踏出一步。   以他落脚处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   公孙府内。   徐北游松开手中长剑,紫电如有灵性一般自行悬空竖立一旁。   李神通见师父似乎没有继续出剑的意思,又把自己刚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师父,再来一剑吧。”   徐北游摇头道:“出剑不杀人,不利于蓄养剑意,出剑即杀人,不利于剑心通明,剑在于藏,事事出剑,不好。”   李神通这个年纪正是好动贪玩的时候,哪里听得进徐北游的教导,满脑子都是挥手即飞剑的事情,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徐北游的几把飞剑。   徐北游见此情景,只能是无奈一笑,自己当初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徒弟,指望这小子能继承剑宗大统,到还不如指望李青莲来得实在。   徐北游不再理会李神通,转头望向道术坊的方向。   试想剑宗宗主是上官仙尘时,可有人敢去碧游岛这般寻衅闹事?   似乎还真有一个,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的生父慕容燕曾经这么干过,不过那位大将军也是趁着上官仙尘不在岛上才敢如此行事。   反观他徐北游,自己就在与天元坊一墙之隔的荣华坊中,这些落脚在天元坊的帝都公子就敢如此寻衅,徐北游本以为自己也算是江南地界上一条不畏强龙的地头蛇了,哪成想还是不被人家放在眼中。   归根结底,还是剑宗太过弱势。   在初入江都的徐北游看来,剑宗的确是个庞然大物,可在如今的徐北游看来,剑宗难免有些青黄不接。   翻江倒海的蛟龙不会与泥滩浑水里的泥鳅打交道,翱翔于天空的苍鹰也不会去跟地面上的蝼蚁一般见识,剑宗不应与那些不入流的小宗门相比,而要与天下间最顶尖的宗门的相较。   可如今的剑宗,莫说与道门佛门相比,就是九流中的其他宗门,也要比现在的剑宗强出不少。   甚至可以说,当年的九流之首如今已经是九流垫底。   徐北游轻叹一口气,重振剑宗,任重道远啊。   重振剑宗的第一要务,就是他本人能够有足够支撑起整个剑宗的境界修为。   若自己有上官师祖的无敌修为,又何需在这儿思量这些帝都公子是不是有所图谋,直接一剑斩去,一了百了,任凭你谋划万千,一剑斩之。   徐北游忽然转过身去,伸手在身前一指,如点兵点将。   五剑中的天岚自行出列,来到徐北游的面前。   李神通眼神一亮,“师父,你要出剑了?”   徐北游面无表情,只是轻声道:“天岚,应八方之气而铸,无坚不摧。” 第八十五章 剑气满地穿心过   下一刻,道术坊门禁前剑气满地。   其剑气之森寒,让几名身无修为的公子生出鸡皮疙瘩。   徐无双身形暴起,主动迎向那一剑。   事实上,徐无双的确了接下了这一剑,虽然少了一手,但他以身上玄甲的两只手甲死死握住了天岚剑锋。   可是剑锋仍旧朝着徐无双的心口位置一寸寸前进。   徐无双怒吼一声,两只手甲狠狠用力。   天岚发出一声轻微颤鸣,尖锐刺耳,甚至有火花迸射。   但天岚的剑气仍旧是汹涌如大潮,凭借如大江东去的气势,缓缓推进。   这一剑,还是剑十三,只是与吴虞的剑十三不同,这一剑是徐北游的剑十三,地仙境界的剑十三。   剑十三,重在一个以势压人,就好似大规模骑兵居高临下地冲锋,自是所向披靡。   吴虞的境界低于徐无双,用出剑十三便如逆流而上,事倍功半,而徐北游的境界高于徐无双,用出剑十三则如顺流而下,事半功倍。   徐无双的手甲上已经出现许多细密裂缝,而这些裂缝还在不断向上蔓延,先是腕甲,继而是臂甲,转眼间已经是延伸至肩甲的位置。   徐无双猛然向前踏出一步,张开胸膛,以胸甲主动撞上天岚的剑尖。   天岚终于止步。   盘旋剑气受气机震荡牵引,激射腾空,搅碎最后一片晚霞。   此时的徐无双更加震惊于这位江都徐公子的骇人修为,仅仅是御剑之威就已经堪比许多寻常地仙境界的全力一击,这是何等修为?他曾经身披玄甲与一位地仙二重楼的大内高手交手,纵使是那位大高手,也绝不会有如此威势。   徐无双虽然看似挡住了天岚剑,但全身气机都疯狂汇聚在胸口抵住剑尖的一点之上,他心知肚明,若是这一点被天岚刺破,那么他十成十是个被一剑穿心的下场。   天岚作为徐北游的第一把佩剑,也是跟随徐北游时间最久、最是心意相同的佩剑,极富灵性,这次被一个还未踏足地仙境界之人挡下,天岚理所当然地勃然大怒,在片刻僵持之后,本已经是达到巅峰的气势再度攀升,剑上剑气凝为实质剑芒,光彩熠熠。   徐无双死死抵住天岚,但身形却是止不住地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有寸许的沟壑。   公孙府内的徐北游面露惊异之色。   这个内侍卫的修为不算高,但其坚韧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曾经想要争夺少主之位的赤丙。   徐北游没有急于继续出手,而是陷入沉思。   徐仪这次来江都,到底是有徐皇后的暗中授意,还是他自己擅作主张?亦或者是受了什么人的怂恿蛊惑。   以端木睿晟等人老谋深算来说,把这小子当枪使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如此一来,就难免要得罪徐仪身后的徐皇后,得不偿失。   徐北游不相信徐皇后会让这个侄子来江都贸然挑衅自己,即使这位皇后娘娘真得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她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娘家人亲自下场,尤其是在如今蓝韩党争愈演愈烈的情形下,徐家作为一个并不十分得势的外戚,要做的是明哲保身,而不是浑水摸鱼。   如今的庙堂大致分为两派,代表相权且偏向道门的蓝党,代表皇权且坚决抵制道门的韩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徐北游都是实实在在的韩党中人,随着他在江南一隅的愈发势大,韩党中已经逐渐有了将他视为少主的声音。   甚至有一位韩党大佬在私下玩笑说,若是这位徐公子真能做上驸马,然后以驸马身份出仕,那我们也许就真要称呼一声小阁老了。   小阁老,这不是什么褒义称呼,却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巨大权势,若真有这一天,在庙堂诸公们看来,徐仪这个有名无实的西河郡王未必就能与徐北游相提并论。   至于能否以驸马身份出仕,这个在如今的大齐朝廷尚无定论。   其实按照大齐朝廷律制,公主夫婿的正式称呼并非驸马,而是帝婿,顾名思义,就是皇帝女婿的意思。只是前朝历代都为帝婿加封驸马都尉的官职,故称驸马。   大楚朝时,驸马身份虽然清贵,但不能参政,做了驸马就意味着永绝仕途。到了大郑朝时,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大凡公主婚配,多选择民间英俊善良的男子,不许文武大臣的子弟迎娶公主,于是,民间男子争当驸马爷,成为大郑一道独特的风景,甚至还有不惜重金贿赂宦官骗婚的事情发生。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神宗末年,萧家势大,为了安抚萧家,神宗皇帝将自己的妹妹陵安公主嫁给了萧家家主萧烈,这位大郑公主也就是如今魏王萧瑾的生母,从血统而言,身负两朝皇室血脉的萧瑾堪称当世最为尊贵之人,但也正是这份前朝血脉,让萧烈、萧煜、萧玄三代人都对他防范至深。   本来大齐也应延续前朝驸马不应参政的旧制,只是大齐立国时间尚短,子嗣单薄,总共册封过四位公主,除去一位未曾嫁人便已亡故的公主,只剩下三位公主,基本上一辈人只有一位公主,分别是大长公主萧玥,长公主萧羽衣和齐阳公主萧知南,而萧知南还未婚配,也就是说大齐总共嫁过两位公主,两任帝婿分别是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和大郑哀帝秦显。   大齐公主,在物以稀为贵的意义上来说,比大齐亲王还要金贵,看这个趋势发展,基本上一辈人就出一位公主,而且前两位帝婿的身份已经是如此煊赫,所以第三位帝婿怎么也不能是个寻常百姓。   既然不是寻常百姓,那么帝婿驸马不能参政的旧制就很难执行下去,所以此事尚无定论,而且此事也算是天家家事,说到底还是要看皇帝陛下的意思。   徐北游收回思绪,既然不太可能是被人怂恿,也不可能是徐皇后暗中授意,那么就是这位西河郡王的擅作主张了?   既然是徐仪擅作主张,那无非就是争风吃醋和意气之争,在各自背后的大人物看来,也就是小孩子打闹,无碍大局。   徐北游笑了笑,既然是小孩子打闹,还是跑到我的地盘上跟我耀武扬威,那不把你揍个鼻青脸肿都对不起江都徐公子的名头。   如果能把你揍得哭着回家找娘亲,更好。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形一闪而逝。   再度出现时,他已经来到徐无双的面前三尺处。   在徐无双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徐北游握住了天岚的剑柄,然后轻轻向前一推。   原本不得寸进的剑尖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徐无双的胸甲,然后穿心而过。 第八十六章 魑魅魍魉四小鬼   徐无双隐藏在面甲下的表情缓缓凝固。   天岚,无坚不摧。剑气,摧枯拉朽。   他的心碎了。   徐无双松开天岚的剑身,然后按住自己的胸口,缓缓单膝跪地。   不是他想跪,而是渐渐失去气机支撑的体魄支撑不住身上的这副玄甲。   徐北游一手握着天岚的剑柄,一手负后,平静道:“以前在剑宗里,准确说是剑气凌空堂里,也有个像你一样的人仙境界高手,然后他死了。”   徐无双沉闷地喘息一声,随着宿主的气机迅速衰竭,玄甲也失去了所有的灵异,瞬间出现无数裂纹,然后寸寸碎裂。   露出本来面目的徐无双气绝身亡。   一位距离地仙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的人仙高手就这么死了。   徐仪看似面无表情,但原本把玩坠饰的右手却是下意识地使劲握成拳头。   这位江都徐公子终于不再藏身幕后,而是亲身下场了。   人的名树的影,当徐北游出现之后,尤其是他一剑斩杀徐无双之后,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一步。   徐北游缓缓拔出天岚,剑上血珠滚动滴落,立刻有剑气凌空堂剑士递上白巾。   徐北游接过白巾,在剑身上一抹而过,环顾四周,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了儒衫男子的身上,问道:“刚才就是阁下口口声声朝廷王法?凡事依照朝廷王法没错,可朝廷王法中哪句说过道术坊不能归私人所有?若是律法条文中没有这句话,阁下此言是否就是栽赃陷害?我可记得本朝没有风闻言事之说,再说了,你也不是官。”   儒衫男子脸色铁青,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北游又望向那个折扇公子,稍稍加重语气,“天下事不过一剑事,若是一剑不行,那就两剑三剑甚至是千万剑,这话说得在理。”   徐北游丢掉白巾,举起手中天岚,剑身在最后一点残阳中光华璀璨,继续说道:“这位公子,是否要领教下徐某的手中青锋?看看徐某到底能不能一剑了结公子这桩事。”   再无先前风度的折扇公子下意识地退出几步,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笑容,“徐公子说笑,说笑了。”   徐北游呵了一声,“徐公子?我不过是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孤儿,哪里当得起徐公子三字,要说最配得上徐公子三字之人,还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侄儿才对。”   徐仪毕竟是帝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公子哥,岂会听不出徐北游话语中的讥讽,只是形势比人强,只能强压下这口闷气。   徐北游笑问道:“哪位是西河郡王殿下?也让我这个乡下粗鄙之人见识下帝都徐公子的风采。”   徐仪直视徐北游,平静道:“江都徐公子,徐仪久仰大名了。”   徐北游微笑道:“非公侯之子不可用公子二字,什么江都徐公子,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胡乱吹捧罢了。”   徐仪修养功夫不错,最起码脸上是风轻云淡,对于徐北游的话语不置一词,只是淡淡一笑。   徐北游摘下腰间剑鞘,将手中天岚归入鞘中,双手按住剑首拄剑而立。   原本立在门禁前的剑气凌空堂剑士们自觉向两旁退去,于是道路当中就只剩下徐北游一人。   仿佛是一夫当关。   在徐北游和韩瑄分别的前一个晚上,父子两人有过一番深谈。   韩瑄说自己此去帝都,无论是非成败,终归要与蓝玉分出个结果,毕竟他已是八十高龄,若再不解决这段恩怨,那就真成了一笔糊涂账。而他与蓝玉之争是君子之争,当年他被罢官去职,蓝玉没有痛下死手,如今他再去庙堂,也会尽力将这场党争控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徐北游问韩瑄,若是自己遇到了蓝玉该怎么办,韩瑄回答徐北游说,这是他跟蓝玉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如果你遇到了蓝玉,就当是前辈长者,该如何礼敬就如何礼敬。   徐北游又问,若是其他人呢。当时的韩瑄笑着回答说,若是其他小辈,那就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世家子弟可以依仗家世底蕴玩温恭俭让那一套,穷苦人家的孩子想要上位,就必须心狠手辣且不择手段。   按照徐北游的脾性,这种上门挑衅的,一般都是狠狠打脸之后再赶走,不然还真当他是个没脾气的泥菩萨了。就拿他刚在江都站稳脚跟时的事情来说,若非他将端木玉从江都赶走,那些帝都城里一个个觉得皇帝陛下天下第一,蓝老相爷天下第二,老子天下第三的混世魔王还不都要跑到江都来会一会他这个徐公子?   纵使徐北游不怕,他也不想花费无谓的精力用来应付这些不知所谓的公子哥。   不过杀鸡儆猴这玩意,总是有一个时效性,好了伤疤忘了疼,更何况只是吓唬,所以徐北游很乐意拿徐仪再来一次杀鸡儆猴。   虽然都是姓徐,但终究不是一家人,即便真的是一家人,那又如何?养大徐北游的是韩瑄,可不是什么西河徐家。   随着徐北游的地位不断拔升,他不会对自己的身世完全无动于衷,更不会完全一无所知,只是他无力去深究,而韩瑄对于这件“陈芝麻烂谷子”之事的态度又不甚明朗,所以徐北游只能暂且搁置下。   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真相让他对如今的西河徐家天然恶感,甚至对于那位有可能成为他岳母的徐皇后也是如此。   徐北游缓缓说道:“徐公子,堂堂西河郡王,难道只带了一个人仙境界的扈从?就不怕遇到歹人?”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晃动,“当初我从西北到江南,一路上遇到的地仙高人可整整有一手之数。”   徐北游微笑道:“若是还有其他高人相伴,不妨叫出来,好好杀杀我这个冒牌徐公子的威风,免得正牌徐公子回帝都后,觉得白来江都一趟。”   这下徐仪可真是脸色铁青了。   这种被人一口道破心底隐秘所思的感觉,让他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以前他每每勃然大怒,总会有人跪在他的面前,可他知道,这儿是江都,不是帝都,不管他如何发怒,也不过是徒添笑料而已。   徐北游冷声道:“若是没有,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这是你们自找的。”   只见徐北游一手仍是按住天岚的剑首,一手向前虚抓。   儒衫男子和折扇公子顿时动弹不得,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握在掌间。   徐北游抬手挥袖,两人就被这只看不见的巨手猛然抓起,然后朝秦淮方向狠狠丢去。   徐北游看也不看注定要变成落水狗的二人,冷笑道:“江都这地方经常死人,大楚李孝成死在这儿,前朝陆谦也死在这儿,最近又死了个张召奴,像他们两个这等杂鱼,就算淹死在秦淮河里也真不算什么。” 第八十七章 风吹花落剑如雨   就在徐北游打算也将这位西河郡王也扔到秦淮河里的时候,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在他耳边骤然响起,“竖子安敢!”   有风骤起,一双苍白双掌带着凛冽寒意狠狠拍向徐北游。   徐北游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一掌。   一掌之后,徐北游仍旧是拄剑而立,脚下出现无数向外延伸的裂纹,可身形却是稳若泰山,体内气机化作剑气,隐隐要透体而出。   一位面白无须的阴沉男子出现在徐仪身侧,气态阴冷,宛若是阴间之鬼立于阳世。   徐仪看到此人之后,竟是破天荒地露出几分恭谨之色。   这位一看就是出身于深宫大内的大宦官先是有几分惊疑不定,继而恍然道:“好一个无上剑体,不愧是剑宗少主。”   徐北游呵呵一笑,“自踏足地仙境界之后,略有小得,在炼骨的基础上再上一层,皮肉筋骨俱为一体。”   这位大宦官阴沉着面庞,“原来剑宗少主已经练成了《凝练八脉十二经锻体成剑无上脱胎换骨之法》的上半篇,难怪有如此底气硬受咱家一掌。”   徐北游有些惊异于这位大宦官的博闻强识,知道无上剑体的人肯定不少,但是能准确说出无上剑体全名的可就少之又少了,难道会是司礼监来人?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徐北游已经亲自出面,那么此事就没有太多回旋余地,只要不是张百岁在此,他都不打算退让半步。   徐北游平淡笑道:“阁下也很不错,竟然没被我的剑气反伤,大约有地仙三重楼的境界?了不起。”   此人脸色再度阴沉三分,冷笑道:“早就听闻过江都徐公子的大名,那才是真的了不起,甚至有人说你是江都之主,论权势丝毫不输于后军左都督,还说白天的江都是朝廷的,晚上的江都是徐公子的,先前咱家还不信,觉得言过其实,可今日一见,倒真是开了眼了。”   徐北游一点也不怕这位大宦官扣下的天大帽子,不以为意道:“接下来还有让你更开眼的。”   话音未落,紫芒再次一闪而逝。   这位大宦官被一剑刺穿手掌。   徐北游望着停在自己身侧的紫电一剑,轻笑道:“刚才你打我一掌,现在换我刺你一剑,两清。对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大宦官死死盯着徐北游,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道:“咱家孙知鸿,你可要记好了。”   徐北游故作恍然道:“原来是司礼监秉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承平二十一年,内阁和司礼监俱是五人,因为那场青河大水的缘故,陛下裁撤内阁阁员一人,增设司礼监秉笔一人,使原本外廷和内廷的五五之数变为四六之数,想来孙公公就是最后添上的一人。”   孙知鸿冷笑道:“徐公子不愧是韩阁老的养子,对庙堂之上的事情果然熟稔。”   自大郑以来,及至大齐,两朝皇室为了制衡愈发势大的文臣,不得不亲近重用宦官,毕竟宦官没有子嗣,最多也是擅权,却不会威胁皇位,故而宫中宦官出宫之后大多地位超然,尤其是能被称为太监的顶尖大宦官。更是如此。   内廷二十四衙门,便有二十四位太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提督太监和四位秉笔太监,以及外任的守备、织造、镇守、市舶、监督仓场、诸陵神宫监、监军、采办、粮税、矿税、关隘等使,能被称为太监的大宦官不会超过五十人,听起来不算少,可与十万宦官的总数相比起来,那便是凤毛麟角了。   而且其中权势也大有不同,重者重如泰山,如司礼监和御马监,一文一武,文如司礼监能制衡内阁,武如御马监则是分去大都督府的部分兵符,轻者轻如鸿毛,如直殿监和都知监,不过负责清扫卫生,既无权柄还要吃力不讨好,比起六部中垫底的工部都要不如,最起码工部尚有油水可捞。   所以人数大约在五十左右的太监要削去一半,也就二十余位太监才是真正的权势人物,而这位司礼监秉笔孙知鸿正是其中之一。   如今的司礼监六人,张百岁居首,地位稳固不可动摇,张保次之,正值壮年的他早早便拜了张百岁为干爹,摆明了是下任掌印的接班人选,剩下的四位秉笔中以资历最老的陈知锦居首,不过陈知锦平日里并不怎么管事,说白了其实是剩下三位秉笔的三足鼎立。   孙知鸿在进入司礼监之前,曾经是飞霜殿的首领太监,专门服侍皇后娘娘,他之所以能递补进司礼监,也与皇后娘娘脱不开干系,所以这次皇后娘娘的侄儿出京,他也在娘娘的暗中授意下随之出京,与徐无双一明一暗,共同护卫这位小王爷。   孙知鸿今天可谓被徐北游狠狠折损了面皮,他已经在暗中思量回京之后在皇后娘娘面前好好讲一讲这位徐公子,你有如日中天的韩阁老庇护,我奈何不得你,可在公主的事情上恶心你一下却不算是难事。   徐北游平淡道:“徐某只是一介商贾罢了。”   孙知鸿尖声道:“好个一介商贾,都说士农工商,你既然是白衣商贾,却敢如此无礼,当真以为有韩阁老做靠山,咱家就不敢出手?”   徐北游仍旧是一手按住天岚剑首,另外空闲之手一招,又有三剑齐至,与早来一步的紫电并列,缓缓道:“吴师妹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这儿是江都,是陛下的江都,是朝廷的江都,但不是你们的江都,你们到了江都,就得按照江都的规矩来。”   孙知鸿眯起双眼,“江都的规矩,谁定的?莫不成是你这位徐公子?”   徐北游平静反问道:“不行?”   这位性子阴沉的大宦官放声大笑道:“那咱家就来领教下江都徐公子的规矩。”   这位大宦官第一次出手时刻意压制了自身修为,实际上是地仙四重楼的境界,都说道门明面上就有三十位大真人,朝廷既然能与道门抗衡,那么地仙高手也绝不会少于这个数目。   话音未落,孙知鸿已是伸出手掌五指,掌间风雷大作。   徐北游淡淡一笑,屈指一弹,玄冥应声而动。   接着徐北游屈指连弹,又有赤练、却邪、紫电随之而动。   四剑齐出,每一剑都是剑九。   在道术坊门禁的不远处有一丛不知何人栽种的美人蕉,自宝竺国传来,红黄两色交映,素有双色鸳鸯之称。   剑起之时有风动,继而一朵美人蕉缓缓坠落枝头。   四剑在半空悬停,剑尖直指孙知鸿。   一停之后,剑雨骤落如大雨落幽燕。 宝 书 网 W W w .b a o s h u 7 。CO m   剑雨落地时也是花瓣落地时。   剑起,风动。   风吹花落剑如雨。 第八十八章 剑气冲霄射斗牛   这场浩大剑雨有虚有实,落在吴虞等人头顶的自然是虚,可落在孙知鸿那边的可都是实到不能再实。   孙知鸿脸色凝重,这种有华而不实之嫌的手段,他自然不怕,只是他还要顾忌到身后的一男一女,若是这二人受到什么伤害,那他可就真的是百死莫赎。   徐仪自然不用多说,本代西河郡王,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子,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那名魏姓女子也不遑多让,乃是大都督魏禁的孙女,若单以权势而论,魏家甚至还在徐家之上,虽说徐家也出过一位大都督徐林,但毕竟人走茶凉,哪比得上现任大都督?   若论以资历而言,徐林是武祖皇帝那辈的人物,在军中威望极高,当年大郑有五位大都督,分别是张清、徐林、牧人起、秦政、萧烈,其中徐林仅次于坐镇大都督府的张清。   后来五人际遇各不相同,先是徐林奉命远征草原兵败,不得不降于萧皇。然后是张清死于那场由萧氏父子二人联手发动的太庙之变。   太庙之变后,秦政率军坐困北地孤城,最后在萧烈和牧人起的联手夹击之下,兵败身亡。   在此之后,武祖皇帝萧烈以大丞相之尊把持朝政,牧人起被封辽王,此时的萧皇因为亲自手刃神宗皇帝的缘故,被视作西北萧逆,只是笼统称为西北王。   再后来,就是萧皇发动第一次南征,兵锋直指蜀州、湖州、湘州,而牧人起则趁着西北兵力空虚,亲率东北大军攻入西河原境内,兵临中都城下。   此时萧瑾、蓝玉、林寒等人皆不在城中,只有并无太多兵权的徐林和王妃林银屏留守中都城,在牧人起看来,林银屏一介女流,而徐林这些年来也疏于战阵,多数时候都是做一个手无兵权的大都督,中都城已经是唾手可得,只是牧人起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两人让自己的千秋霸业毁于一旦,王妃林银屏居中调度,血腥镇压城内有异心者,徐林亲自领军而守,让他迟迟未能攻下中都,与此同时萧瑾出使江都成功说服陆谦退兵,蓝玉与林寒大军得以顺利回师,对牧人起大军形成前后包夹之势。   最后一战,仍是由徐林领军,大败牧人起,牧人起率领两万残军狼狈退回东北三州。   自此之后,牧人起再无余力逐鹿天下,只能龟缩于东北一隅,最后仍是萧瑾出使东北,牧人起同意归顺大齐,受封辽王,世袭罔替,而徐林则在凌烟阁功臣中排名第二,以异姓受封西河郡王。   西河原一战是西北军南征的最后一战,奠定了徐林日后受封西河郡王的基础,也是徐林最后一次亲自领军,就像一轮夕阳最后的余晖。   但也是在这次南征中,有一名年轻将领开始崭露头角,他就是魏禁。   蜀州天险,犹以剑阁为最,魏禁亲自带领五千甲士偷越阴平道,绕过剑阁,直插蜀州江油关。江油关守将自恃有剑阁天险,疏于防范,竟是被魏禁的五千人一战而下,魏禁在江油关中休整一夜后,第二日,只留一千人守城,他率领四千兵马直取涪城。   涪城守将唐永不降,以一千兵卒誓死守城。魏禁下令强攻,亲自督战,四千西北甲士冒着箭雨、滚石、檑木,以蚁附之势攻城,从清晨到黄昏,阵亡数百人,涪城城防已经摇摇欲坠。   申时时分,从江油关兵库中取出的攻城器械被运到战场,涪城守城官兵已经再无半点斗志,杀守将唐永,开城请降。   此一战后,剑阁已成孤城,不得不降,半地蜀州尽归西北。   这是魏禁第一次独自领军,就像一轮初升朝阳的晨曦。   这次南征,似乎完成了日后新老两位大都督的交替。   其实认真说起来魏禁与徐林也颇有渊源,魏禁的叔父魏迟曾是徐林的头号幕僚,故而徐林对这位晚辈多有照拂,魏禁能在萧皇面前混个熟脸,徐林居功至伟,甚至萧林同意让他带领五千甲士偷越阴平,也有徐林的因素。   正因为如此,魏禁一直对这位前任大都督抱有极大敬意,这些年来,魏徐两家常有来往,魏禁甚至有意将自己的孙女嫁给徐仪,徐皇后对于这门亲事也是乐见其成,所以才有了这次两人同游江南。   小姑娘名叫魏元仪,与徐仪一般,名中都有一个仪字。   魏元仪姿色不俗,也就是逊于萧知南一筹而已,这得益于那位大都督祖父。魏禁虽然是武人,但不是虬髯满面、豹头环眼的相貌,年轻时也是白马银枪的武将形象,若是换上儒衫鹤氅,未必就比什么名士差了。魏禁本人仪容非凡,其子女也多为俊美,其子魏青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闻名帝都,萧皇甚至曾经想要撮合魏青与丧夫寡居的萧羽衣,只是因为萧羽衣的极力反对才算作罢。   何谓阶层?就拿徐仪和魏元仪的亲事来说,看似只是一对门当户对的年轻人,其实隐藏在背后的是魏徐两家延续了四代人的深厚情分,外人又怎能轻易插足进去?   徐北游若是没有韩瑄这个义父,又哪里会得到江都徐公子的赞誉,作为一个局外人,恐怕要被这些有局内人身份的贵公子们视作一只没有主人的野狗,就算他有地仙境界,徐仪之流也敢借着朝廷的大势痛下杀手。   可他背后站着韩瑄,那么他就有了局内人的身份,徐仪就不能借用朝廷大势,只能各凭手段分出个高低。   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局内局外,这就规矩,的确有人可以不遵守这些规矩,但是徐仪这些小辈不在此列。   徐北游有些合时宜地怔怔出神,如果自己头上没有内阁次辅这面大旗,这时候面对的恐怕就不是一位司礼监秉笔了,而是茫茫多的暗卫和江南军甲士。   想来师父当年收自己为徒,也是有过这方面的考量。   剑宗想要抗衡道门,势必要借朝廷的大势,要借朝廷的大势,那么首要成为朝廷的局内人。   有一位次辅义父的徐北游的确得天独厚,不过仅仅如此还稍显不够,所以他还要尽可能地迎娶公主殿下,成为大齐天家的第三位帝婿。   徐北游缓缓闭上眼睛,知云也好,吴虞也罢,她们都是极好的女子,也都是与他有缘的女子,只是,她们无法帮助徐北游重振剑宗。   人生立世,有得就有失。   此时漫天的剑雨已经十不存一,被孙知鸿悉数挡下。   徐北游再度睁开双眼,眼神坚毅。   他不再按着天岚的剑首,而是握住天岚的剑柄。   剑在于藏,藏剑复拔剑。   剑气冲霄射斗牛。 第八十九章 唯剑意剑二十三   下一刻,徐北游拔剑而走,剑尖朝下。   逸散而出的锋锐剑气直接在地面上撕裂出一道深有三寸的裂痕,而且这条裂痕还在随着徐北游的前行而不断延伸。   历代剑宗宗主为何能轻王侯,傲公卿?甚至是让一国之君以礼相待。   盖因手中青锋三尺,臻至极致,一剑横行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一剑光寒三十州。   剑气激荡。   先前的四剑齐出剑九不过是障眼法,仅仅是了这一剑蓄势拖延时间而已。   现在蓄势已成,拔剑而出。   师父公孙仲谋曾经对徐北游说过,世间之人很难完全信赖,但是手中青锋可以。   先生韩瑄虽然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但是给徐北游讲过一个故事,说当年萧皇大军东进,大郑有两位总兵官据守,一人壮烈战死,一人弃城而走,问结果如何?   徐北游回答说,自然是战死之人极尽哀荣,而弃城之人则被朝廷斩首。   当时韩瑄笑着摇头说,战死之人率领全军殉城,再无价值,朝堂上没人为他说话,而此战失利总要有个替罪羊,所以被朝廷判了个守城不利之罪,非但没有极尽哀荣,反倒是祸及家人,而那弃城之人因为麾下兵员无损,拥兵自重,朝廷生怕他投降萧皇,反而是不敢重言半句。   徐北游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师父提起师祖,总是说恃青锋而非持青锋。   若说武将拥兵自重,那么剑宗弟子就当恃剑自重。   徐北游这一剑的剑气之磅礴,剑意之充沛,如雪崩江去孙知鸿的视线所及,尽是奔涌而至的茫茫剑气。   不过这位大宦官并未如何惊慌,只是挥动长袖,扑杀而至的剑气便一分为二地从他身侧划过,然后显露出被剑气覆盖着的天岚。   紧接着他伸出右手横在胸前,以两指夹住天岚的剑尖,然后又伸出原本负于身后的左手,在剑身上轻轻一抹,原本剑气盎然的剑身上竟是骤然黯淡了几分。   这尊位列四大秉笔之一的大宦官,竟是要强行隔断天岚与徐北游之间联系。   若是剑器与主人距离极远,这种手段也无可厚非,可此时此刻,却是徐北游握着这柄温养多年堪称是性命交修的天岚。   孙知鸿如此举动,无异于武夫交手时的空手夺白刃,这是何等的狂妄自负?又是何等不将徐北游放在眼中?   徐北游面无表情,剑身上的剑气再次暴涨,一崩之势挣脱开孙知鸿的两指,然后对着孙知鸿就是当头一劈,是脱胎于开山一式的剑八,剑势霸道浩大,没有任何技巧花哨,完全就是以势压人。   孙知鸿五指伸张,凭借血肉之躯破开剑气剑芒,狠狠按在锋锐无匹的青奕剑上,然后握着剑刃反手一举,托起了这在剑三十六中最为势大力沉的一剑。   两人一下一上,形成短暂僵持。   孙知鸿的视线在天岚的剑尖上稍作停留,然后越过剑身,与徐北游对视,冷笑道:“剑宗三十六,你能用到多少剑?”   徐北游没有说话,而是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掌心抵在剑首上,猛然向前一推。   毫无花哨却刚猛直进的一剑。   剑一!   上官仙尘曾经放言,除剑三十六外,属剑一最为合乎心意,死在他手下的诸多地仙境界中,就有一手之数是毙命于看上去最为简单的剑一。   天岚的剑尖距离孙知鸿面门不过数寸,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徐北游嘴角有血丝渗出,笼罩剑身的茫茫清气中同时泛起一丝血红之色,剑气汇聚成一线。   孙知鸿握住剑身的右手爆开一团血花,被这一线剑气贯穿而过,原本受制于孙知鸿五指的天岚得以在孙知鸿的掌心划动,随着徐北游的左手寸寸向前。   孙知鸿皱了下眉头,血肉模糊的右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同时左手挥袖,在身前虚拍一下,于无声中起惊雷。   轰隆一声,平地起雷,在徐北游脚下炸开,几欲震破耳膜。   几乎就此同时,四剑再次齐至,环绕于徐北游身周,成剑甲之势,生生挡下了这记融汇了十拍子和掌心雷的阴毒手段。   孙知鸿顺手拔去掌心处几缕正想钻入体内的无生剑气,皱了皱眉头。   他到底是小瞧了这位剑宗少主,刚才一番交手,徐北游以漫天剑雨来掩饰自己的蓄势一剑,他又何尝不是在隐藏那最后一拍,这一拍即是一记蓄势待发的后手,同时也是一记杀招,只是他没料到,这记隐藏极好的杀招竟是没能伤到徐北游一丝一毫。   徐北游没有停手的意思,一剑前指,然后他缓缓松开握住剑柄的五指,天岚仍是维持前指的姿态而自行悬空。   与徐仪并肩而立的魏元仪忽然惊声道:“孙公公小心,这是剑二十三!”   剑宗祖师曾言,剑二十三之前,剑式无强弱之分,全凭用剑之人。   换而言之,剑二十三要远远强出前二十二剑,徐北游在身怀上官仙尘遗赠的前提下多日悟剑,仍旧是止步于剑二十三,由此便可见一斑。   其实徐北游至今也未能将剑二十三完全参透,只是先前他以剑气对敌,难以伤到孙知鸿,所以他不得不用出尚不完全的剑二十三。   原本徐北游还想要继续蓄势三分,以求臻至自身极致,只是未曾想到被那女子一口叫破,不得已只能提前出剑。   徐北游轻轻说了个“去”字,天岚开始缓缓前行。   所有的剑气在一瞬间骤然一空,因为剑二十三不讲剑气,只有剑意,故而这一剑必须要踏足地仙境界打开上丹田紫府之后方可修习。   既然剑二十三没有剑气,那就难以伤人体魄,它的关键之处在于斩杀神魂,当年摩轮寺寺主号称在世菩萨,不动金身臻至大圆满境界,被世人誉为菩萨金身,就是诛仙也难伤分毫,可她最后还是死于上官仙尘剑下。   准确来说,是死于剑二十三,被剑二十三一剑无视金刚体魄,直接斩杀神魂,纵使体魄千年不腐不朽,可就只剩下一具皮囊。   无剑气,唯剑意一剑。   风止,光暗。   原本摇晃不休的美人蕉在这一刻骤然静止,几片飘落的枝叶就这么悬于半空。   当年上官仙尘用这一剑,斩杀了号称九转金身大成不输佛陀的现世菩萨,道门老掌教紫尘对于这一剑的评价是“近乎于道”。   徐北游虽然只学到半数神意,但孙知鸿也比不上当年的现世菩萨。   孙知鸿在这一刻脸色骤变,他的确没有把握硬接下剑三十六中近乎于道的剑二十三。   哪怕仅仅是“半剑”的剑二十三。 第九十章 一成一败第四剑   此时城外的东湖别院已经掌灯,琉璃阁中更是点燃了十二支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烛,煌煌赫赫,甚至将阁外的湖面也映照出一片星星点点的璀璨。   琉璃阁中只有两人,分别是扳着面庞的张雪瑶和满脸不情愿的李青莲。   两人虽然在名义上是师徒,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早已是与母女无异,张雪瑶对外人是一贯冷酷无情,可对这个当作女儿来养的徒儿却实在是狠不下心来,于是就养成了李青莲十足的大小姐脾性。   早些年的时候,李青莲身上好歹还压着个重振剑宗的重担,不敢太过懈怠放肆,如今这副重担转到了徐北游的身上,她可就撒欢一般,每日里优哉游哉,剑也不怎么练了,道也不怎么修了,偶尔兴致来了,就帮着师兄师姐处理下剑宗俗务,没有兴致,就闭门读书或是四下游玩,恰好张雪瑶这段时间因为百岁大关临近的缘故,自身心境也出了点问题,无暇管她,更是让她着着实实过了一段时间的逍遥日子。   不过最近李青莲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张雪瑶的心境逐渐稳固,然后很快就发现了她的种种不思进取,这些天来亲自耳提面命,让她很是吃了不少苦头。   今天仍是如此,李青莲被张雪瑶逼着读完整本青莲剑经,只是这本前人所著的剑经行文晦涩,夹杂太多道门术语,让李青莲先是头昏脑胀,继而是昏昏欲睡,恍如读天书。   李青莲偷偷从书本上移开视线,偷偷望向师父。   只见张雪瑶怔怔望向江都方向,眉头微蹙。   然后又见张雪瑶脸色骤变,失声道:“剑二十三?”   下一刻,张雪瑶消失不见,只剩下李青莲愣愣地捧着书本,睁大了眼睛。   道术坊前,孙知鸿向后急退。   他自然也听闻过剑二十三的大名,号称剑三十六中玄妙第一,不过他不信徐北游在在强行用出剑二十三的同时,还能像上官仙尘那般运转如意,只要等到徐北游的剑二十三势颓,那一刻便是真正的胜负一线。   不过孙知鸿能想到的,徐北游自然也想到了。   所以这一剑,徐北游没有想过什么运转如意,只有毫无花哨的一往无前。   一剑将孙知鸿向后逼退数百丈。   两人在瞬息之间,来到秦淮河畔。   几乎就在同时,张雪瑶的身形出现在道术坊前,立在吴虞的不远处。   剑二十三,无形无相,魏元仪和徐仪根本没能看出端倪,只觉得两人一闪而逝,但在匆匆赶来的张雪瑶眼中,这一剑确实有几分师尊的气魄了。   张雪瑶静静感受着残留于此地的浩大剑意,心中生出一丝欣喜之意,若是徐北游不仅仅止步于剑二十三,而是顺势由剑意化作剑气,顺水推舟地用出剑二十四,那么就真有当年师尊的三分风采了。   世人都说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可张雪瑶作为上官仙尘的亲传弟子却深谙其中玄妙,虽说每一剑都有各自玄妙不假,但其本质还是一套承接有序、循序渐进的法门,一整套的剑三十六与其中单独一剑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可惜徐北游没能用出剑二十四,不过仅仅是这半剑,便让孙知鸿吃了莫大的苦头,虽然体魄无损,但是神魂大伤,没个几年的修养断难复原。   待到两人再次出现在道术坊前时,徐北游直接归剑入鞘,难掩脸色苍白。   张雪瑶瞥了眼同样脸白如纸的孙知鸿,冷声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离开江都城,否则勿谓言之不预。”   孙知鸿转瞬就猜出了这位姿容不输吴虞的女子的身份,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色再白一分,几乎要看到皮肤下的血肉筋络,低头道:“是。”   但凡是宫里出来的人,既能抬得起头,也能弯得下腰。   孙知鸿干脆利落地带着徐仪和魏元仪就此离去,至于先前被徐北游扔进秦淮河的两个倒霉鬼,已经是顾不得了。   张雪瑶转头看了眼徐北游,徐北游摇了摇头道:“无甚大碍。”   张雪瑶轻声道:“待会儿来别院一趟。”   徐北游点点头。   张雪瑶再次消失不见。   徐北游正准备带人离去,忽然想起那个孤身阻挡徐仪一行人的冯朗,示意吴虞一行人先行回去,他则是转身走向那个有些不安的剑阁弟子。   冯朗看到徐北游朝自己走来,顿时有些手足无猜,小心翼翼道:“徐师……叔?”   徐北游笑了笑。   冯朗赶忙行礼道:“冯朗见过少主。”   徐北游伸手扶起他,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干的不错。”   冯朗嘿嘿一笑。   徐北游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出现在东湖别院的门前,然后一路穿廊过堂如入自家无异。   待徐北游来到琉璃阁后,张雪瑶挥手示意李青莲可以走了。   李青莲顿时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徐北游坐到先前李青莲的位置上,开口道:“师母何以教我?”   张雪瑶拿出一本剑宗内部编撰的史册,其中记载了剑宗千余年来的兴衰起伏,轻声道:“纵观本宗上下千年,在大齐立国之前有过两次巨大变动,其结果是一成一败,第一次变动,是本宗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叛出道门于东海三十岛开派立宗,其结果是造成道门第一次倾颓,再无力执掌修行界,转而由西方教佛门顶替了道门的位置,而我剑宗也在那次道佛交替中趁势站稳脚跟。此谓之成。”   “第二次变动是我师尊上官仙尘时代,剑宗势力达到千年以来的顶点,前有大郑朝廷邀请,后有卫国和五大世家支持,于是师尊也想在中原争取一席之地,那时候的剑宗可谓是心向四面,志在八方,不过此举刚好与志在千年复兴大计的道门相左,双方各自结盟相斗,十年逐鹿,剑宗大败亏输,只剩下些许‘余孽’苟延残喘。此谓之败。”   “至此,我剑宗陷入千年以来的最低谷,几乎濒临灭亡,登临天下的道门自信认为已经彻底铲除剑宗,殊不知我剑宗即是落魄不堪亦能东山再起,这可以称为第三次变动,公孙仲谋时代,不过他不再像上两次那般充满戾气和锋芒,而是选择剑藏匣中,剑气内敛,却又能让人听到它的剑鸣阵阵。”   徐北游的脸色凝重起来,接口道:“正是因为剑鸣阵阵传到了萧帝的耳朵里,这才有了师父私晤灵武郡王萧摩诃之事,也逼得秋叶不惜损毁道行也要强行出手。”   张雪瑶轻声道:“如果将这些变动看作是出剑,剑宗的前两次出剑为刚,一成一败,接下来的第三次出剑为柔,不过随着你师父的身死,已经可以算是败了,都说刚柔并济,我希望你能做到第四次出剑,让我们剑宗的后两次出剑同样是一成一败。”   徐北游沉默许久,郑重道:“谨记师母教诲。” 第九十一章 剑宗四代两起落   其实张雪瑶说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可以简单归结为剑宗的崛起之途。   道门最初的三清大真人在日后被尊称三大道君,位列众祖师之上,居于道祖之下,剑宗祖师即是上清大真人,也是上清大道君。   如果将剑宗划分为四个时代,大致可以分为起初的上清大道君时代,最为鼎盛的上官仙尘时代,夹缝中求生存的公孙仲谋时代,以及当下初显中兴希望的徐北游时代。   上清大道君时代由上清大道君立宗起始,至许麟为止,绵延近千年,虽然持续时间极长,但这段时间中的剑宗却大体维持着一成不变的态势,那就是偏安于东海三十六岛,致力于在卫国发展根基。   到了许麟为宗主时,卫国已经是剑宗的囊中之物,卫国五大世家的子弟多为剑宗弟子,两者共为一体。有了足够的底蕴本钱之后,许麟顺理成章地生出了眺望中原的心思,于是剑宗联手同样不甘偏安东南一隅的道门,开始暗中谋划布局,镇魔殿和剑气凌空堂也就是在那时开始发展壮大。   可以说许麟是上清大道君时代向上官仙尘时代的一个重要过渡,此时的剑宗不逞一时之快,行动克制,目标明确,正如今日的鬼王宫,出手即是有所谋求,甚至可以与道门虚以为蛇,因此很快就成为让其他宗门生畏的后起之秀,但那时候的剑宗仅仅是希望能在天下之间有自己的声音,而非像道门的千年复兴大计那般志要登临天下。因此,此时的剑宗和道门并无太大矛盾冲突。   只不过地位骤然拔高后,剑宗内部发生了巨大改变,以上官仙尘为首的少壮派开始抬头,他们反对许麟的保守,跃跃欲试地想要争取中原的一席之地,随着上官仙尘的逐渐崛起,首徒和宗主之间的矛盾愈发不可调节,最终发生了那场弑师之战。此战结果是许麟身死,上官仙尘正式升座剑宗宗主,剑宗开始进入上官仙尘的鼎盛时代。   平心而论,上官仙尘于剑道而言,的确无可指摘,可是作为剑宗宗主而言,却未必如此。   刚愎自用的上官仙尘成为剑宗宗主之后,立刻抛弃许麟“徐徐图之”的策略,说出了那句日后名动天下的豪言,“恃三尺青峰,当横行天下”,由此引出了上官仙尘渡海登岸屠灭龙城等数个宗门之事,此时的剑宗由积蓄实力转为心向天下。   但上官仙尘这种凭借武力欲要在中原分一杯羹的做法,自然而然地遭到了道门的反对,在击杀摩轮寺寺主和玄教教主之后,剑宗和道门这对一起藏于幕后算计他人的“黑手”终于反目,上官仙尘大战道门掌教紫尘,剑宗第一次败于道门之手,这才有了上官仙尘二十年内不得踏足中原半步的约定。   二十年后,上官仙尘应大郑神宗皇帝之邀前往东都,平定萧煜叛乱,而此时的道门则是站在了萧煜一边,剑宗和道门再一次站在了对立面上。   于是就有了那场震动天下的太庙之变,大郑神宗皇帝率领文武百官于太庙祭祖祭天时,萧氏父子在道门的支持下发动太庙之变,扶持大郑皇室的剑宗与支持萧氏的道门直接交手,上官仙尘单人单剑连斩三位峰主,最后惜败于道门掌教,同时也是剑宗第二次败于道门之手。   此时的剑宗虽然连败两次,但并未伤筋动骨,而且纵观剑宗上下,看似是上官仙尘一意孤行,实则是剑宗选择了上官仙尘。   正是因为这份剑宗的意志,剑宗在连续失败两次之后,仍是没有选择收手,而是选择不撞南墙不回头。   如果说道门和剑宗的前两次交锋,只能算是小规模的局部争斗,那么接下来的第三次交锋,则是全面开战,且不死不休。   道门老掌教紫尘飞升之后,上官仙尘也随之踏足飞升境界,只是他选择暂不飞升,而是选择以在世神仙之姿态睥睨世间,号称一人即半个剑宗,甚至让经历了一场青尘叛宗而元气大伤的道门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剑宗由此登上巅峰。   可即使如此,在挟大势而来的萧煜和道门面前,上官仙尘仍是孤木难支。   人力不敌天数,上官仙尘扛过了天劫,却没能扛过萧皇的天子之剑,最终还是身死道消。   豪赌才能豪取不假,可更多时候豪赌也意味着输一次便是倾家荡产。   上官仙尘死后,剑宗满盘皆输,卫国和三十六岛失守,剑宗与道门的第三次交锋以剑宗彻底失败告终。至此,上官仙尘时代结束,道门“叛徒”剑宗被彻底剿灭。   大齐立国后,道门和朝廷的矛盾逐渐显露,道门自信认为已经彻底铲除剑宗,剩下的些许余孽不足为虑,于是不再注意剑宗,而是将精力转移向朝廷。   不过令道门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的“剑宗余孽”公孙仲谋就像一颗种子,在朝廷和道门两座大山对峙的缝隙间,已经悄然生根发芽,而且还在顽强生长。   由此,剑宗进入公孙仲谋的复兴时代。   论剑道修为,公孙仲谋不如上官仙尘,可要是论合纵连横的权谋之道,上官仙尘不如自己这位弟子远矣。   公孙仲谋逃出碧游岛时,几乎是一无所有,可他硬是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让剑宗再次出现在道门和朝廷的视线中。   与曾经的剑宗相比,此时的剑宗就像一株君子兰,当种子破土而出时,收敛了剑宗以往所有的锋芒和戾气,只剩下淡淡的幽香。   公孙仲谋由此被誉为“天下无人不识君”,相较于上官仙尘曾经说过的霸道言语,公孙仲谋的言辞就要平淡许多。   使我有三尺立锥之地,安能有今日之无人不识。   公孙仲谋时代整整持续了五十年的时间,造就了一个新的剑宗,直到碧游岛一战,公孙仲谋战死,由此公孙仲谋时代结束,而他在临死前传位于徐北游,则是让剑宗进入了第四个时代,也就是现在的徐北游的中兴时代。   当然,现在谈及中兴二字还为时尚早,徐北游更多还是继承公孙仲谋留下的遗产,而非独立开拓,不过随着道术坊归于剑宗之手,剑宗已经有了几分中兴气象。   在公孙仲谋时代和徐北游时代之间,同样有一个过渡人物,那就是张雪瑶。   只是徐北游与张雪瑶之间的交接过程并非上官仙尘和许麟之间那般血腥,大致经历过三件事,分别是慕容玄阴入江都、太乙救苦天尊入江都,以及张召奴入江都,慕容玄阴入江都时,徐北游只是个看客,大事小情都由张雪瑶做主,待到太乙救苦天尊入江都时,徐北游则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挽狂澜于既倒,此后的徐北游就有了与张雪瑶平起平坐的资本,再到张召奴入江都时,几乎成了徐北游一力主导,由此张雪瑶正式交权,退居幕后,剑宗完全进入徐北游时代。   徐北游的理念与师父公孙仲谋不尽相同,与师祖上官仙尘更是大不相同,倒是与太师祖许麟不谋而合,归结起来无外乎四字,借势顺势,徐徐图之。   上官仙尘付诸武力,过刚而折,徐北游没有这个资本,所以说大不相同。   公孙仲谋意图在朝廷和道门之间找到平衡,徒劳无功,待他想要彻底依附于朝廷时,却是为时已晚,所以说不尽相同。   徐北游要走的是一条完全借势于朝廷的道路。   以目前情形而言,他的帝都之行必须要尽快提上日程。 第九十二章 太清宫中齐仙云   齐州道门的太清宫,与江南道门的紫荣观、帝都的青景观、临仙府的清虚宫并称为两宫两观。   太清宫,顾名思义,它是出自太清大道君一脉。当年道祖飞升之后,号称三千门徒的玉清一脉势大,原本三足鼎立的态势被打破,玉清大道君渐有执掌道门的趋势,而上清大道君和太清大道君则要沦为陪衬,这可以说是大势所趋的必然,只不过太清和上清两脉对此的反应不一。   太清大道君选择接受玉清大道君执掌道门的结果,而上清大道君却选择反出道门自立门户,以证明自己不甘心当玉清大道君的陪衬人。   时至今日,叛出道门的剑宗虽然几经起伏,但仍旧屹立于世,而选择留在道门的太清一脉却是几近消亡,只剩下齐州道门等寥寥几处传承,光景惨淡。   如今的道门势大不假,可其中的派系之分却是更甚于朝廷,即使三清之分已经时过境迁,仍有峰主和殿阁之主之分,玄都与地方道门之分,以及五派之分,峰主之间又要分为九脉,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错综复杂,所以齐州道门才会选择亲近朝廷,避开道门内部的各种派系倾轧。   正如江南道门的根本在于江都道术坊,齐州道门的根本在于崂山,最富盛名的太清宫就是位于崂山主峰崂顶之上。   崂山素有海上第一仙山之美称,其主峰崂顶更以剑峰千仞、奇石怪岩和日出海上而著称于世,立于崂顶之上,可以眺望山外远处大海,每逢清晨,海上笼罩着一层淡淡雾气,与天空上下垂的云海隐隐相连,海天一色,其后日出,瑰丽绚烂,似是人间仙境。   若是春夏两季,有时会出现海市蜃楼的奇观,去年三月便有东海三十六岛之蜃景现于海上,清晰可见剑山葬剑无数,蔚为大观。   在崂顶之巅还有一座聚仙台,站在此处,不但可以远眺东海,还能将整个崂山的景色尽收眼底,只是此处道路崎岖难行且罡风猛烈,甚少有人能够上来。   就在几天前,这个本就人迹罕至的地方忽然被齐州道门门主王慕道列为禁地。   齐州道门乃是太清大道君的嫡传一脉,虽说沉寂百年,却没有人敢小觑其千年底蕴,现任门主王慕道更是实实在在的地仙境界修为,丝毫不弱于江南道首杜海潺,只是因为齐州道门并非玉清嫡传的缘故,玄都对于齐州道门大真人的敕封多有保留,所以在头衔上远没有杜海潺那般壮观。   最近这段时间,王慕道很是焦灼,归根究底是因为两名身份特殊的女子。   其中一名女子正是齐王殿下的嫡亲妹妹萧知南,这位公主殿下不知何故身中剧毒,事关天家秘辛,纵使王慕道是大真人之尊也不敢过多询问,只能竭尽全力为其解毒,好在齐州道门的底蕴之深仅次于江南道门,连续用了几种万金难求的灵丹妙药,终于是帮公主殿下解了所中之毒。   至于另外一名女子,那可就真是烫手山芋了,不管公主殿下如何身份尊贵,终究是个外人,而这位女子却是实实在在的道门中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身份丝毫不逊色于萧知南。   至于这位尊贵女子为何会来到齐州道门,还要归功为那两个喜欢泛舟出海的小道童,王慕道在道门中一直是秉持中庸之道,既非天云一派,也不是乌云的人,与白云更没有什么交集,对于玄都上的腥风血雨,他没什么兴趣,若是没见过此人也就罢了,既然两名小道童已经将人带回了太清宫,那就不好视而不见了。   只是收留容易,该如何处置却是个难题,一个处置不好就要让齐州道门卷了那场首徒之争,所以王慕道很是头疼。   毕竟这位女子就是在碧游岛上失踪的齐仙云,是掌教真人的第十二位弟子齐仙云,身份之特殊,丝毫不逊于正在争夺首徒之位的三位云字辈弟子。   相较于王慕道的忧心忡忡,年轻小辈们却没有这么多顾忌,不少年轻道人听闻太清宫中来了位仙子,都想用各种借口去崂顶上走一趟,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仙子到底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只是在王慕道的严令之下,这些年轻道人们终究是没见识到齐仙云的真容,其实整座崂山也就只有王慕道能见到齐仙云,毕竟事关重大,若是让齐仙云的消息传到玄都,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今日,王慕道从齐王府回到崂山时已经是天色昏暗,好在那位公主殿下已无大碍,甚至还笑言不日便要来崂顶一游,王慕道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他的心思还是集中在齐仙云身上。   这位谪仙大材到底该何去何从,他决定亲自问一问齐仙云的意思。   淡淡夜色中,王慕道踏着月色星光缓缓走向位于崂顶最高处的聚仙台,脚下是未经开凿的山路,两侧是险峻崖壁,更有大风呼啸,稍有不慎便要坠落山崖。   只是王慕道走得很稳,无论是怪石拦路还是天风席卷,他都保持着固定的速度前行,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   直到依稀可以看见聚仙台时,他才停下脚步,身上的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聚仙台内,正盘坐着一名女子,脸色苍白,周身隐隐有紫气缭绕。   王慕道没有继续前行的意思,站在聚仙台不远处望向那名女子,轻声道:“仙云师侄。”   聚仙台内的齐仙云缓缓睁开双眼,起身行礼道:“齐仙云见过师伯。”   论辈分,王慕道与秋叶同辈,虽然他看起来只有不惑年纪,但实际上却是比秋叶还要大上三岁,所以齐仙云这声师伯倒也没有喊错。   王慕道坦然受了这一礼,继续说道:“贫道此来,是想问一问师侄可是有所打算?是要返回玄都,还是先在我齐州道门暂留数日,亦或是有什么需要师伯援手之处,尽可开口。”   齐仙云欲言又止。   王慕道犹豫了一下,说道:“贫道劝你一句,若无紧要事情,还是不要忙着返回玄都,去了也是自陷险境,倒不如等着掌教真人出关之后,再作计较。”   齐仙云默不作声。   这几日中她已经从王慕道口中得知了此时玄都的情形,说是一片乱象也不为过,若是贸然回去,的确是祸福难料。   王慕道见她低头沉思,也不多言催促,忽然想起一事,将话题转开,“对了,前几日来了一个道号知云的女冠,似乎是从玄都来专程寻你的,如今就在太清宫中,你见不见?”   齐仙云猛地抬头,抿紧嘴唇,重重点头。 第九十三章 有兄妹相携登山   算算日子,中元节就快到了,所谓中元节,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鬼节,用佛门的说法,则是盂兰盆节。   道门自然也有说法,将三元节分别视为天官大帝、地官大帝、水官大帝的诞辰,而中元节则正好对应地官大帝,道门要在这一日开坛设法,用以赦免亡魂之罪。   为了迎接中元节,整个齐州道门都忙碌起来,无论是上了年纪的老真人,还是刚刚开悟的小道童,人人都有差事,最忙的自然还是王慕道这位门主,不但要亲自主持大醮仪式,而且达官贵人们的迎送往来,也少不了要他亲自出面。   到了中元节这一日,天还未亮,就有许多香客开始登山,按照惯例,这头一炷香自然要归属于齐王殿下,只有齐王殿下上香之后,其他香客才能上香,不过即便如此,上香之人仍是络绎不绝,甚至许多齐州权贵也夹杂其中,以期争夺那第二柱香。   在络绎不绝的宾客中,有一对兄妹模样的年轻男女,看穿着打扮和气态举止,应该是出身世家,不过不知什么缘故,两人没有携带扈从,只是孤身登山。   至于为何说是兄妹而不是夫妻,只因两人相貌实在是太过相像,无论形似还是神似,都足有六成以上。   在路上他们遇到了个负责引路迎客的女冠,有点羞怯,不去那些奴仆成群的权贵跟前,反而来给形影单只的两人引路,兴许是觉得只有两人,自己就可以少些紧张。   那对兄妹自称姓萧,与当今天子同姓,是本地人士,前些日子妹妹生了一场大病,做兄长的曾来山上许愿妹妹能早日康复,回去之后果然应验,所以兄妹二人此行是来还愿的。   而那位负责引路迎客的女冠年纪不大,与那位妹妹差不了多少,按照她的说法,她不是齐州道门中人,只是游历到此,适逢其会,算是临时帮忙的。   两名女子都不怎么说话,一个是因为不善言谈,另一个则是因为大病初愈,身体有些虚弱,所幸那位兄长见多识广,言谈风趣,一路上说些大江南北的逸闻轶事,倒也不至于让气氛冷场。   三人都算是年轻人,引路的女冠也是有修为在身的,纵使那位妹妹身子弱些,被哥哥搀扶一把,也是不碍事的,所以一行人很快就将携老扶幼拖家带口的大部队甩到身后,赶在日出前抵达了崂顶。   兄妹二人并肩而立,望着山外海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浩浩汤汤,男子轻笑一声,感慨道:“若有千里之目,可望仙岛碧游。”   妹妹问道:“你去过碧游岛吗?”   男子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只是望着雾气茫茫的海面,沉默许久。   妹妹来了兴趣,追问道:“看这样子,你是去过碧游岛了,那里到底怎么样?”   男子不想拂了妹妹的兴致,只好说道:“我也只是跟着老祖宗在边缘部分走了走,只看到一片荒芜,没有半点仙家气象,至于更深处,那里有专门的大真人镇守,非道门掌教谕令不可入内,不过听老祖宗说,那里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不去也罢。”   女子眯起眼睛,略带着几分唏嘘道:“当年的剑宗雄霸三十六岛,碧游岛作为三十六岛之首更是被称为仙岛,与道门玄都齐名,如今竟是落魄到今日地步,真是眼看他平地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兄妹二人的对话没有避讳身旁的女冠,正是知云的女冠下意识地看了眼男子腰间佩剑。   女子突然对知云笑道:“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坤道如何称呼?”   知云微微一愣,不过还是如实答道:“叫我知云就好。”   女子略微讶异道:“竟然是云字辈,这辈分却是不小,倒是不知师承是谁?”   知云笑了笑,没有说话。   女子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闲聊过后,一行人重新往太清宫方向行去,无论是上香,还是一会儿的大醮,都要在那儿进行。   来到太清宫前的广场,三人就此分别,兄妹二人继续往太清宫而去,而知云则是重新下山,重复刚才引路迎客的差事。   这对兄妹其实也不是外人,正是萧白和萧知南,萧知南在身体痊愈之后本想立刻返回帝都,只是萧白不同意,执意让她在齐州继续将养一段时日,萧知南也不好忤逆兄长的好意,就在齐州暂住下来,恰逢今日中元节,久在王府的萧知南便想要去崂山一行,这才有了萧白亲自陪她登山。   放眼当今天下,能让堂堂齐王殿下如此上心之人,怕是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两人站在太清宫门前,萧知南迟迟没有迈步,萧白也不乐意去赶着上那头一炷香,耐心陪在妹妹身旁。   萧知南抬起头望向太清宫之上的聚仙台方向,轻声说道:“我听蓝相爷说起过,那里有座聚仙台,当年蓝相爷曾与掌教真人在聚仙台上会晤,不如我们也上去瞧瞧?”   萧白自无不可,虽然听说此处被齐州道门门主王慕道亲自列为禁地,但萧白却不觉得齐州还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两人转道往聚仙台方向行去,守在山路入口处的几名道人认出了萧白,不敢阻拦,只能赶紧去禀报门主。   从太清宫到聚仙台的这段路程,大约有近十里之长,而且山路未经整修,崎岖难行,萧知南也不以为意,只是且行且观景,两人几乎是从清晨走到正午,这才终于看到了聚仙台的影子。   不过就在此时此地,两人竟是再度遇到从另一条路去往聚仙台的知云,也不知该说是缘分还是巧合。   知云对此很是惊讶,毕竟这里明明是齐州道门的禁地,除了王慕道首肯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不过知云也不是愚笨之人,心中立刻明白这两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再联想到二人自称姓萧,那么其身份已经要水落石出。   萧知南微微一笑,“知云姑娘,不知聚仙台中何人在此?竟是让王大真人不惜大动干戈地将此地列为禁地,不许他人踏足一步。”   知云久久沉默不语,她的思绪骤然飘远。   既然猜出了对方身份,那么她就无法不联想到那些越来越盛的传言,现在就连齐州道门也在盛传,说江都徐公子要迎娶齐阳公主,成为大齐朝廷的第三位帝婿。   自从与徐北游在江都一别之后,知云就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公主殿下,也从未想过要面对这位公主殿下,今日的相见是如此猝不及防,让她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大风呼啸,吹动萧知南的发丝和衣襟,她抬头朝聚仙台望去,只见聚仙台内缓缓走出一人,正朝下方看来。 第九十四章 公主谪仙终相见   两位几乎是年轻一辈中最为尊贵的女子对视,谈不上剑拔弩张,但在两人之间却有一股两龙相见的莫名沉重。   严格来说,秋叶与萧皇同辈,那么身为秋叶弟子的齐仙云应该是与当今天子萧帝同辈,不过因为二者之间年龄和地位都相差过大,所以很少有人会将齐仙云与萧帝相提并论,倒是更多时候会将她与年龄相近的萧知南视为一时瑜亮人物。   毕竟两位女子都是出身显赫,容颜绝美,很容易便被放在一起比较,甚至两位女子在暗地中也会有一较高低的想法,不过这次两人先后流落齐州,可以说大哥不要笑二哥,都是狼狈不堪,也都是差点丢掉性命。   萧知南眯起眼,看到那名站在聚仙台中的女子穿了一身简单道袍,手中倒拎着一支银丝拂尘,满头青丝被一支桃木簪简单束起,面容冷清,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站着,便有出尘之意自生,不愧是名中有“仙”字。   “仙”字真的很大,放眼前后五百年,唯有两人名中有仙,分别是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和如今的齐仙云,上官仙尘是何等人物已是不必再言,由此可见秋叶对于这位弟子是如何看重。   萧知南轻声道:“齐仙云?”   齐仙云朝这位公主殿下略微稽首。   按照世俗礼节,稽首即是跪拜礼,拱手至地,头也至地,乃是九拜之一的大礼。   不过对于佛道等出家人而言,却是见面时的常礼,行礼时端身正立,二目垂帘,二足成外八字状,双手于腹前相交,左手大拇指指右手无名指根节,右手大拇指掐右手中指梢节,左手其余四指抱右手,掌心向内,掌背向外画弧,滑落于胸口上,右手画弧线向下右环绕,同时躬身一礼。   此时齐仙云所行之礼就是后者。   萧知南想了想,既没有学道人的稽首,也没有用寻常女子略显柔弱的万福,而是很潇洒地抱拳还礼。   若是男子,这一抱拳的风采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子,只是可惜是女子。   齐仙云微不可查地轻皱了下眉头,道:“入内一叙?”   萧知南没有什么犹豫,点头道:“好。”   萧白看了眼转身走进聚仙台的齐仙云,再望向自家妹子,轻声问道:“可要我陪你一起进去?”   萧知南摇头笑道:“不用,若是你也进去,倒显得我怕了她,这气势就弱了,你就与知云姑娘一起在外面等着吧。”   萧白略微沉思片刻,没有反驳。   萧知南独自一人走向聚仙台。   最后剩下的这段道路已经可以看出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并不算难走,萧知南摇摇晃晃地走过之后,来到聚仙台中。   聚仙台虽然名中有台,但并非是一个无遮无拦的高台。其最早时的确是座高台,不过经过后人多番修缮之后,已经有顶有墙有柱,与楼阁无异。   自从被两名小道童救回齐州道门后,齐仙云就一直住在这儿。   聚仙台内的摆设很简单,除了两个蒲团之外再无他物。   齐仙云已经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伸手示意请萧知南入座。   萧知南毫不扭捏地盘膝而坐,面对这位如雷贯耳的谪仙人,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主动开口道:“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你。”   “我同样也没想到。”齐仙云面无表情,瞥了眼门外方向,道:“真不让萧白进来?让堂堂齐王殿下守在门口,我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萧知南微笑道:“若是让他进来,我就先输你一筹,我很不喜欢输给别人。”   齐仙云将手中拂尘横于膝上,不以为然道:“我本以为你不会太过在意胜负之念。”   萧知南笑了笑,“不是我不在意胜负,而是很多人不值得让我在意胜负,不过你是个例外。”   “确实,若是相差太多,那也就无所谓胜负了。”齐仙云竟是没有反驳的意思,她望着萧知南的绝美面庞,眼底掠过一抹惊艳之色,在她所见过的女子中,唯有师母慕容萱能与其相提并论,放在几十年前,慕容萱可是压过秦穆绵、张雪瑶、林银屏三人,被誉为当世第一美人。   如今的萧知南,也不比当年的慕容萱差多少了。   萧知南从手腕上脱下一串紫翡翠数珠,扣住其中一颗,轻声道:“我自小便喜欢四处游玩,历数天底下的名胜大川,如今我已经走马观花地看过一半,我希望在余生中能够看完另一半,倒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上一遭。”   齐仙云摇头道:“我比不得你,过去的二十年,我一直生活在玄都,从未下山。”   萧知南伸出两根纤弱手指轻轻捏住一颗紫翡翠佛珠,微笑道:“虽然你从未下山,但是关于你的种种传说却是数不胜数,仿佛全天下都在赞誉你,有人说你是百年不遇的谪仙大材,又说当年老掌教紫尘飞升遗留下的气数一分为二,你得了其中之一,也有人说你其实是天上仙人降世历劫,甚至还有人说你有望成为道门的第一位女子掌教,不知是真是假?”   齐仙云骤起眉头,缓缓说道:“单纯以资质根骨而言,我的确当得起谪仙大材的评价,不过说我是天上仙人下凡却是无稽之谈,至于师祖飞升之后遗留气数之说更是无从谈起,当年师祖乃是白日飞升,并非上官仙尘那般身死陨落,又哪里会遗留什么气数。”   萧知南缓缓转动手中数珠,再度以两指扣住一颗紫翡翠数珠,眯眼笑道:“那女子掌教之说?”   齐仙云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可语调平静,似乎并未影响自己的心境,“正是因为这个所谓的女子掌教之说,才引来了几位师兄的防范忌惮,以至于有了今日流落齐州之祸。”   有些出乎齐仙云的意料之外,萧知南并未借此讥讽,而是轻声感慨道:“其实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被人家从玄都赶了出来,差点丢掉性命,我又何尝不是狼狈逃出帝都。”   齐仙云问道:“是谁?”   萧知南轻声道:“萧林。”   齐仙云脸色微变。   萧知南看着她的脸色,笑道:“不过我比你幸运一些,最起码我还有一位可以信赖依靠的兄长,只要他在,我就不至于真得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齐仙云默然无言。   萧知南顿了一下,含有深意道:“而且除了兄长,还有个男人在江南等着我,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走进帝都,然后为我讨回一个说法。”   齐仙云嘴唇微动却仍是无言,脸色晦暗三分。 第九十五章 聚仙台相对而言   齐仙云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就凭那个徐北游?”   “兴许齐真人还不知道。”萧知南微笑道:“北游如今已经踏足地仙三重楼境界,诱杀张召奴,驱逐杜海潺,将道术坊收入囊中,以前你们同列四俊,你是第一人,如今怕是要屈居次席了。”   齐仙云愣了愣,不过她毕竟是见闻广博,转瞬便已想清楚前因后果,不屑道:“不过是拔苗助长的手段罢了,于长生大道并无裨益。”   萧知南不以为意道:“我们本就不是求长生不朽的仙人啊,我们只是想要活得自在一些的俗人而已。”   “我们?”齐仙云神色依旧清冷,却第一次流露出疑惑神色,“大道漫漫自独行,何来我们二字。”   萧知南看着齐仙云无言以对。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虽说两人都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慧女子,但这个聪慧可是要分开来说的,对于齐仙云而言,她的聪慧在于悟道修行,而对于萧知南而言,她的聪慧则在于人情练达,此时两人对话,一个出世,一个入世,你说你的长生大道,我说我的红尘万丈,好似鸡同鸭讲,实在是有些滑稽。   萧知南忽然觉得这位道门女子其实很有趣,她曾经听过齐仙云的很多传闻,除了先前所说的几点之外,还有这位仙子人物是如何不近人情,有不计其数的道门弟子曾被她罚坐在都天峰的万丈悬崖边缘悟道正心,与前辈高人论道,丝毫不懂谦让二字,得理不饶人,数次让与她论道的前辈下不来台,甚至还曾让一位年迈道人气得吐血。   不过秋叶却是很喜欢齐仙云目空一切的性子,在十二位弟子中最是偏爱齐仙云,甚至让她代行部分掌教权柄,这才引出来后来的齐仙云有望成为道门第一位女子掌教的流言。   当然,传闻归传闻,齐仙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还是要真正接触过才行,在萧知南看来,齐仙云此人并不是真的无情,也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故作冰冷,她只是不善与人打交道,所以才会显得冷淡。   察觉到这一点后,萧知南转开话题:“相逢是缘,你我二人既然能在齐州相遇,这便是缘分,我们不妨说些心里话,毕竟能遇到个地位境遇相当的女子,也是殊为不易。”   萧知南满面笑容,仿佛充满了阳光,不含城府和心机,干净得让齐仙云都有一瞬间的错觉,难道这位公主殿下并非是传闻中那般心机深沉之人?   齐仙云轻声道:“我心中所求只有长生大道。”   萧知南再度转动一颗数珠,很是感慨道:“证道得大长生,从此逍遥天地间,也就是你们这些天之骄子才敢如此说话,我却是不敢奢求。”   齐仙云无疑是被老天眷顾之人,什么百年一遇、惊采绝艳、谪仙大材、有望飞升这些溢美之词都被丢在她的身上,而她也的确当得起这些说法,更当得起天之骄子的称呼,自然也听得出萧知南言语中的羡慕,只是此乃个人缘法,强求不得。   她可以理解萧知南的羡慕,却很难体会到其中苦涩。   萧知南时常会想起姑姑萧羽衣的话语,就算你现在与徐北游成亲了,郎才女貌,一双璧人,甚至徐北游还配不上你,可几十年后呢?那时候的徐北游最多不过是不惑相貌,而你却要满头白发,苍老不堪,两人乍一看还要以为是母子,你又该如何自处?   萧知南没想过介时该如何自处,因为她不敢去想。   历朝历代,天下之间,因为年老色衰而孤苦残生的女子又何尝少了。   就算徐北游待她如初,可旁人的目光,她真能承受?   萧知南没这个底气,最起码现在的萧知南没有。   所以在决定选择徐北游之后,萧知南曾经亲自求教于张百岁,以期自己的修行一途能有“一线生机”,可惜位居天下第四的平安先生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自此之后,萧知南就算绝了这份心思。   说起来也是奇怪,好像是萧家男子分去了这个姓氏的所有气运,每代中都有名动天下的大高手,而女子就难免沦为花瓶角色,从未出过什么出彩人物,甚至比不过那些嫁入萧家的女子们。   萧知南本有望成为萧家女子中的一个例外,无论相貌还是心性都是一时之选,可最终她卡在了不能修行这道门槛上,在这个近百地仙藏于幕后主宰天下的世道里,自身没有地仙修为,权势也好,地位也罢,终于是沙滩堡垒,经不起太多的大风大浪。   当年若没有萧皇的举世无敌,连败傅先生和上官仙尘,又哪有今日萧氏的十万里江山?如今萧知南若有地仙修为,又哪里会被别人暗算,以至于不得不狼狈地逃出帝都。   说到底,在这个有神仙的世界里,一分境界一分修为就是一分立世之本。   萧知南看着齐仙云,心底忽然有些伤感,也许在几十年后,自己已是黄土一捧,而眼前这名女子却要站在云端,那时候才是真真正正的云泥之别。   一时间,聚仙台内的气氛有些冷场。   聚仙台外,萧白双臂抱胸,迎风立于一座嶙峋崖石上,衣衫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知云则是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同样是双臂环胸,却是为了驱散那份寒意。   论资质,萧白比不得齐仙云,论机缘,萧白也比不得徐北游,但是萧慎却最为看好这位侄玄孙,这位与许麟同辈的老人见过太多太多的惊采绝艳之辈中途夭折,也见过许多洪福齐天的幸运儿成也机缘败也机缘,历代能够飞升之人,大多还是萧白这种稳步攀升之人。   至于飞升所需的那份机缘和气运,一个大齐天子够不够?   萧白没有偷听两名女子的谈话,他只是在想一件事,按照老祖宗的说法,自己若要想要飞升,那就必须登上天子之位,而人间又从无百年帝王,也就是说自己至多做十年的天子,就必然要抛掉帝位以求飞升,否则气数纠缠过深,难免要落得太祖皇帝的下场。   按照这个时间来算,自己飞升时,萧知南应该还在世,如果自己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这个妹妹还能依靠谁?   那个徐北游吗。   聚仙台内,齐仙云主动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留在齐州还是回帝都。”   萧知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乎要将胸中那些烦闷一扫而空,答非所问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嫁人了。” 第九十六章 你可会厌憎于我   齐仙云神情复杂,虽然她见惯了师尊和师母的相敬如宾,但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成亲嫁人的那一天,在她看来,既然求长生得长生,那又何必成亲生子,嫁人二字,于她而言实在太过遥远,而且在都天峰上,她接触过的年轻道人们,要么对她敬若神明,要么就是敬而远之,她也从未体会一个年轻女子本该经历的心动感觉。   与齐仙云截然相反,萧知南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她长大后一定会嫁人,就像那些族中长辈们一样,或是远嫁异国他乡,或是嫁给一个相看相厌之人。她不想这样,但这就是萧家女子的使命,她无力反抗。   正因为如此,当徐北游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出现在萧知南的面前时,可想而知她心中的欢喜,一个不讨厌的男人,一个有上进心的男人,一个可以慢慢培养感情的男人,一个可以给她安稳的男人,为什么不嫁呢?   哪怕母亲反对,姑母担忧,父亲冷眼旁观,哪怕最亲近的兄长也是不置可否,亲人中没有人站出来明确支持她,她仍是做出了选择。   她不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女神,她也是个普通女子。   她想要的逍遥不是一个天上仙人的逍遥,仅仅是一份俗世的安稳自在而已。   正如萧知南不理解齐仙云的长生大道,齐仙云同样不懂萧知南的所求。   不过每每想到嫁人,萧知南的表情还是下意识地平和安详起来。   “你真的信佛?”齐仙云瞥了眼萧知南手中的数珠。   萧知南下意识地将数珠攥在手心,微笑道:“阿弥陀佛。”   齐仙云似乎被萧知南这种云遮雾绕的说话方式弄得有些恼火,语气愈发冷淡,“佛门说心中有佛,处处是佛,你们这些人却是心中有鬼,拜佛以求心安。”   萧知南针锋相对地反问道:“难道你能做到心中无愧?”   齐仙云平静道:“无愧。”   这下轮到萧知南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后才轻声道:“那你真是幸运。”   齐仙云不置可否。   萧知南接着说道:“刚才是你问我打算怎么办,现在该我问你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齐仙云同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透过窗口望向外面,轻声道:“这儿与玄都很不一样。”   萧知南好奇问道:“怎么不一样?”   齐仙云轻声道:“我也不是一直待在这座聚仙台中,偶尔也会下去走走,这里与规矩森严的玄都不同,这里很……和气。”   “和气?”萧知南问道。   齐仙云点头道:“就是和气,这里的人上至道门之主,下至一个刚刚启蒙开悟的小道童,都没有那么多的架子,也没那么多的门户之见,更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我偶尔也会看一看日出日落,与玄都相比,少了几分壮阔,却是多了几分祥和,是一块很能让人心安的地方。”   “心安。”萧知南默念一声,眼神复杂。   齐仙云轻声道:“我打算在此地清修一些时日,等到师尊出关。”   萧知南遗憾叹息一声,上辈子的恩怨,让她们终究不能成为一路人。   齐仙云似乎看出了萧知南的心中所想,脸上终于是有了一抹浅淡笑意,“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哪怕没有道门和朝廷这两尊大山。”   “此话怎讲?”萧知南可谓是将圣人的不耻下问学得淋漓尽致,不但能八风不动,也能放得下架子虚心请教。   齐仙云平静道:“我有位师妹叫知云。”   萧知南点头道:“我知道。”   齐仙云继续说道:“她与徐北游是共患难的旧相识。”   萧知南仍是点头道:“我也知道。”   齐仙云稍稍加重了声音,“既然你都知道,可你为何还要去招惹徐北游?你一个富有天下的天家公主,何苦去为难她这个一无所有的可怜小丫头?”   萧知南神情不变,平静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为难任何人,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齐仙云终于是动了火气,微怒道:“好一个只做应该做的事情,难道堂堂公主殿下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抢别人的男人?”   萧知南微皱眉头,没有说话。   “是我失礼了。”齐仙云深吸一了口气,语气重新恢复平静,“但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吧?”   萧知南缓缓说道:“两人女人为了争夺一个男人而勾心斗角,说到底都是便宜了男人,先把那个男人撇开不谈,只说这两个女人的先来后到,早在丹霞寨时,我就已经认识徐北游了,此事你可知道?你若是不信,也可以日后亲自问他。”   齐仙云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萧知南松开五指,将数珠重新戴回手腕,轻声道:“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有我萧知南,他们二人就真能修得正果?你刚才说知云是你的师妹,那就是掌教真人的亲传弟子,可你也不要忘了徐北游是谁,他的授业恩师又是谁。”   萧知南一字一句道:“徐北游是剑宗首徒,他的师父是公孙仲谋,当初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掌教真人杀了自己的师父,这份仇怨,他真能毫无芥蒂?就算他可以无动于衷,执意娶了知云,剑宗中人又该怎么看他,他的师母张雪瑶还能放心将这个剑宗交到他的手中吗?”   齐仙云无言以对。   萧知南平静道:“若是公孙仲谋不死,再如何剑道不两立,两人之间都有转圜的余地,可既然公孙仲谋死在了掌教真人的手中,那么徐北游也就再无其他选择,我想他在从西北前往江南时就已经有了决断。”   齐仙云黯然无言。   聚仙台外。   知云缩在巨石后,双手抱膝,低头埋在双膝间,肩头微微耸动。   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小道姑了,在玄都的这段时间中,她的修为也突飞猛进,里面两名女子并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谈话,萧白不屑于听,知云却不是萧白,那些话语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片刻后,聚仙台内陷入一片静默,只有一片大风呼啸的声音,以及被风声遮掩住的带着哭腔的含糊自语。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就在江都的时候。”   “你告诉我剑道不两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缘分尽了。”   “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小道姑,比不了齐师姐的天赋,比不了公主殿下的家世,比不了那个帮你分忧解难的吴姑娘,就算是想要做个花瓶,相貌也比不过她们,今天公主殿下说我会拖累你,其实她说的没错,我一直就是个拖油瓶。”   “要不是我,公孙先生也许就不会死。”   “公孙先生救了我,可我却拜了他的仇人为师。”   “你……会讨厌我吗?” 第九十七章 女子为何不掌教   当王慕道终于从诸多繁杂事宜中抽身赶到聚仙台时,刚好看到了正站在门外的萧白。   萧白打趣道:“好你个王大真人,竟然效仿武帝金屋藏娇旧事,真是好大的胆子。”   王慕道苦笑道:“齐王殿下莫要乱说,实在是此人身份特殊,贫道也是不得已为之。”   萧白笑道:“你王大真人好歹是一地道门之主,也算是一方诸侯,怎这般胆小?都天峰上的那几位拉拢你都来不及,还能将你如何不成?”   王慕道仍是苦笑,“眼下是如此,日后却未必。”   萧白轻声道:“若是道门能出一位女子掌教,王大真人今日此举,那便是天大的扶龙之功。”   王慕道顿时满脸惶恐,半真半假,急声道:“齐王殿下请慎言!”   萧白笑了笑,目光幽深,“既然女子可以做皇帝,那为什么不能有女子做掌教?道门三大道君,十二祖师,也该有一位女子祖师了。”   王慕道愕然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萧白的身份其实很是特殊,他不仅仅是大齐皇储齐王,还可以算是道门中人,这也是萧皇留下的传统,萧皇曾经担任西北道门之主,萧皇登基之后由当时的太子殿下萧玄接任,再后来又传给萧白,如果萧白要插手这次首徒之争,道门也挑不出错来。   萧白又是一笑道:“都是玩笑之言,王大真人不必当真,毕竟掌教真人还未飞升,日后首徒之位的归属,说到底还要掌教真人亲自决定才是。”   王慕道松了一口气,“正是如此。”   不多时后,萧知南当先走出聚仙台,齐仙云紧随其后。   萧知南站在台阶前,转身朝齐仙云拱手抱拳,“告辞,请留步。”   齐仙云也停下脚步稽首还礼,“恕不远送。”   萧知南转身下了台阶,先是朝王慕道施礼,然后对萧白道:“走了。”   萧白朝王慕道一拱手,小心地扶着妹妹朝山下走去。   经过一块巨石时,萧知南有意无意地望了眼巨石后面的单薄身影,嘴唇微动,没有说话。   此时的王慕道被萧氏兄妹这一通搅扰后有些心乱,看着两人走远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聚仙台。   台内的齐仙云负手而立,手中握着那支银丝拂尘。   王慕道忧心忡忡道:“齐王此人素有大志,又是大齐皇储,这些年来他动作频频,其所谋之大已经不是贫道可以妄自揣度了,说句灭自己志气的话语,如今的齐州道门也只是那位齐王殿下的手中棋子,身不由己啊。”   齐仙云缓缓道:“是非因果如泥潭,若是涉足其中便难以挣脱,以至于拖泥带水,满身泥泞,师伯为何不想法跳出棋盘?”   王慕道无奈叹息道:“知易行难,谈何容易。当初齐王封王就藩,不去齐州首府济州府,反而是执意来琅琊府建造王府,说到底就是冲着我齐州道门来的,当初没躲过去,如今已入窠臼,再想逃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齐仙云问道:“师伯究竟想要说什么?”   王慕道稍稍沉默,低声道:“不管那位公主殿下说了什么,师侄都不可放在心上,只要在此地安心清修,等到掌教真人出关即可。”   齐仙云沉吟不语。   王慕道有些灰心丧气。   若是齐仙云真被萧氏兄妹说动,下定决心要去争一争掌教大位,齐州道门势必要被牵扯进去,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那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另一边,下山的路上,萧白和萧知南并肩而行。   萧白看似随口问道:“你在聚仙台里和齐仙云说了什么?”   萧知南望着远方的云海,淡笑道:“其实也没说什么,除了一些女儿家的私房话,就是在最后问了她一句,难道真不想做一回女子掌教?”   萧白笑道:“我也跟王慕道提过一句,差点把他吓个半死,看来这么多年的谨小慎微,把这位齐州道首仅存的那点意气也给消磨殆尽了。”   萧知南眯起眼眸,像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精,轻声道:“父皇曾经说过,权势也可以分为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这位道门仙子明显还停留在第一重境界里,以前有掌教真人庇护,兴许感觉不出什么,可有了这次碧游岛之事后,她就知道权势的厉害了,权势这东西,一旦体味到了它的滋味,就必然想要拿起来,拿起来不容易,放下更难。”   萧白平淡道:“细数历代飞升之人,有几个无权无势的散修?哪个不是地位尊崇的泰山北斗?齐仙云想要追求她的长生大道,可也得有命活着才行,如果她不去争,那就要沦为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她不得不争。”   萧知南笑意浅淡,轻声感慨道:“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萧白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帝都方向,眼底掠过一抹晦暗,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多了一个鬼王宫,帝都那边的形势更加莫测难明,若是再有一个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入场,怕是要生出大乱子。”   萧知南欲言又止。   不过未等她开口,萧白已经直言道;“我还是劝你不要急着回帝都,好不容易跳出了泥潭,又何必再急着回去?那里毕竟是秋叶也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再大的乱子也翻不出天去。”   萧知南轻叹一声,没有作声。   萧白接着说道:“原本皇祖就给皇父留下了一副天大的家当,而这些年来皇父又在暗中积蓄不断,仅仅是明面上的高手就有张百岁、曲楚、傅中天、魏无忌、赵青,只要其中任意两人联手就能与慕容玄阴一战,甚至是压过慕容玄阴一头,更何况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手段,再加上张无病之流和一支五大禁军之首的天子亲军,就算是神仙降世,也不能把皇父如何。”   萧知南眨了眨眼睛,笑问道:“那你说说父皇都有什么隐秘手段?”   萧白无奈道:“我若知道,那皇父还会容许我做这个齐王吗?”   萧知南本就是玩笑一问,也不以为意,继续先前的话题,“若是以前,不回帝都也就算了,我本就不喜欢那个地方,只是这次不一样,事关我的终生大事,若不亲自回去一趟,我放心不下。”   萧白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问道:“因为那个徐北游?”   萧知南答非所问道:“我这次能安然离开帝都,韩阁老功不可没,而且放眼当下的朝堂,没人能无视这位内阁次辅的意见,哪怕是咱们的父皇也不行。”   萧白一愣,有些头疼。   萧知南轻声道:“算算日子,他也该北上帝都了吧,到时候还真是风云际会。”   她稍稍顿了下,低声道:“金鳞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即化龙,能否一飞冲天,在此一举。”   最终萧白只能长长一叹。   帝都城中山雨欲来,各路神仙纷至沓来。   必然要深陷其中的徐北游到时候当如何自处? 第九十八章 御剑而行快哉风   江都城号称是仅次于帝都的天下第二大城池,城内人数不下百万,要养活这么人,也就是江南富庶,可以一年两熟,才能勉强自给自足,换成帝都,还要靠东江大运河的漕运来运粮才能维持。   在江都城的三十里外,有一片仿佛要绵延到天际尽头的金黄稻田,一眼看不到尽头,经过承平二十一年的那场大水之后,承平二十二年终于迎来了好年景。   田地有肥沃良田和贫瘠薄田之分,此处田地基本都可以归为良田之属,有八成属于江都和江州的权贵,其中也有剑宗的一份,而在剑宗的那份中,又有一个庄子被张雪瑶专门划出来转赠给徐北游。   徐北游收下这个庄子后,偶尔会过来看看,庄子里的佃户也不清楚这位东家的真实身份,见他不时过来,就当是新来的管事。   今天是收稻谷的日子,那位管事又过来了,还带着一个跟班,不过今天两人都换了一身粗布衣裳,高高挽着裤脚,赤脚,看这样子竟是要亲自下地收稻子。   佃户们自然不敢让这位管事大人帮忙,可架不住管事大人执意如此,也只好由着他去下地,顶多就是糟蹋些粮食,不打紧的,要是因此扫了管是大人的兴致,那可就是祸事了。   可让众人没想到的是,这位管事大人对于这些农活竟是异常娴熟,不喊苦也不嫌累,倒是比他们这些佃户更像是农家子弟。   不过那个管事大人的跟班就有些不济事了,笨手笨脚的,毁坏了好些稻子,让佃户们看得暗暗心疼,好在管事大人很快就让那个跟班去田埂上歇着,一个人把两人份的田地给包了。   一直干到日落时分,稻子只是收了一小半,看样子还要两三天的功夫,待到佃户们全都收工走人之后,两人仍是站在田地前,没有离去的意思。   亲自下地的徐北游站在水渠中,弯腰清洗脚上沾染的泥泞。   最近被徐北游提拔为亲随的冯朗站在一旁,颇为感慨道:“没想到少主还会做些。”   “这有什么。”徐北游直起腰来,笑道:“当年我在西北的时候没少做这些,虽说江南这边种的是水稻,但大同小异,没什么难的。”   冯朗干笑一声,显然不怎么信徐北游的说辞,就算当年韩阁老在罢官后避居西北,可那也是朝廷老臣,难道还会让堂堂的韩府公子亲自操持农务不成?   徐北游也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清洗完脚上泥泞后,穿上鞋子,放下裤脚,冯朗问道:“少主,咱们可是要回城?”   不料徐北游摇头道:“回去做什么,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女人,打不得骂不得,吵得我头痛,今天好不容易躲出来,自然要好好清静。”   这段时日,徐北游开始着手准备北上帝都的事宜,他打算将剑宗在江都的权柄重新交还给师母,由她来代为主持剑宗事宜,同时也让吴虞和李青莲二人从旁协助,算是积攒些经验。   至于带何人去帝都,徐北游的意思是一个也不带,由韩瑄那边安排就是,不过张雪瑶和吴虞却是不甚赞同,甚至李青莲、宋官官和张安等人也颇有非议,徐北游一个人拗不过一群女人,只能将此事暂且搁置,然后找了个空子,带着冯朗躲了出来。   现在徐北游有点理解当年师父为何要常年不回江都了。   冯朗受徐北游感染,加上他地位最低,对于那帮娘子军自是敬而远之,从善如流道:“一切自当听少主安排。”   徐北游驻足而立,远远眺望着只能依稀看到轮廓的江都,淡笑道:“当年先生评价天下都城,说帝都内圣外王,说神都老而弥坚,说中都王霸并用,说北都剑行偏锋,说玄都绝世独立,唯独对江都却用了妩媚二字。”   冯朗愣了下,细细咀嚼,迟疑道:“妩媚二字似乎是用来形容女子的。”   徐北游点头道:“在我看来,江都本就是一位卧于大江之畔的雍容女子,甚至这座城也是属于一群女子的。”   冯朗心有戚戚焉。   别的地方不说,就说剑宗,自从公孙宗主和上官师伯祖故去之后,似乎就只剩下少主这一名实权男子。   再说他自己,别的宗门都是一个师妹好多个师兄,到了他这儿却是反过来,数不清师姐和师妹,男子倒成了少数。   都说物以稀为贵,别的宗门的小师妹都是被护着宠着,可到了他这儿,该干的脏活累活还是一样不少,甚至因为男丁稀少的缘故,反而是更多了。他刚拜入剑宗时,有一次大雨天转移库房,他一个人背了足足二十把长剑,累个半死,而师姐师妹们大多就是怀抱三四把剑,嬉笑打闹,更过分的是,她们还特意分出两位师妹轮流给他撑伞。   每每想起此事,他在感到悲愤莫名的同时,似乎也有那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窃喜。   徐北游沿着田埂缓缓前行,伸手拂过沉甸甸的稻穗,嗅着田地独有的乡土气息,脸上难得有几分轻松笑意,“孤阴不生,宗内女子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倒不是我小觑女子,而是杀人的事情,由男人来做会更好一些。”   冯朗斟没敢贸然接话。   徐北游也没指望他搭话,继续说道:“给你透个信,不日我就要北上帝都,你收拾下,随我一起过去。”   冯朗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自然知道徐北游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提携和看重,若是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未尝不能成为第二个宋官官。   冯朗在震惊之后,立刻单膝跪地,沉声道:“是。”   徐北游挥手示意他起来,转回先前的话题,“既然江都是那些女子的地盘,那么今天咱们就不回江都了,你可知道江州有什么好去处?不妨去瞧一瞧。若是去了帝都,恐怕就难有今日这般逍遥光景了。”   冯朗想了想,回答道:“若说江州的好去处,还是要数广陵府,那里的瘦湖和观音山都是极佳去处,而且千层油糕和翡翠烧卖等十大名点也是上佳吃食。”   说到这儿,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色,“就是今日天色已晚,怕是赶不过去,要不我们明日再去?”   徐北游摇了摇头,伸手抓住他的肩膀。   下一刻,冯朗惊呼一声,发现自己已是在九天之上,四周云气渺渺,头顶一轮红日斜阳仿佛触手可及,脚下则是一把青锋长剑。   这就是传说中的御剑而行!?   这就是地仙高人的朝游沧海暮苍梧!?   然后他就听到徐北游说了句站稳了,接着飞剑猛然加速,仿佛一道流光,转瞬间就消失在天际尽头。   虽然没有一点浩然气,但仍是千里快哉风。 第九十九章 舍此之外无他求   江都与广陵府之间的距离本就不算太远,又是御剑而行,半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此时天色渐暗,正是达官显贵们开始享乐的时候,两人立于空中向下俯瞰,依稀可见广陵府城中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几处格外明亮的地方,想来就是城内的欢场所在了。   徐北游没有直接飞入城中的意思,而是在城外找了个僻静所在,御剑落下。   然后广陵府就来了两个行人,赶在关城门前进了这座纸醉金迷不输江都几分的城池。   进城之后,徐北游漫无目的地慢步缓行,这儿没有江都的坊市门禁,也未到宵禁时间,大可随意而行,冯朗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有点摸不准这位少主的意思,要说是来找乐子的,他感觉不像,毕竟家里那么多莺莺燕燕,也没见少主吃了哪一个,要说是访友的,也不像,偌大的江州也就只有谢家才能让少主亲自登门拜访,可这样的大世家又是规矩繁杂,要提前递交名刺拜帖,不能做不速恶客。   其实这里已经属于江左地界,江左不是一个州,也不是哪个府,而是泛指江州大半、湖州以东、徽州以南的这块地方,就像西河原囊括了整个西河州和小半个陕州。   谢家历代家主都号称是江左第一人,说白了不是因为谢家家主如何才华横溢,而是因为谢家在江左的滔天权势。谢家能够雄踞江左,其家主自然就是江左第一人。   只是谢家并不在广陵府中,而是坐落于距离广陵府不远处的会稽府上虞县。   众所周知,本代康乐公谢苏卿是实实在在的帝党中人,又与萧氏兄妹关系密切,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徐北游在江南的第一位盟友,两家关系密切。不过徐北游此行的确不是来访友的,他仅仅想到处走走而已,说到底他只是个刚刚及冠两年的年轻人而已,整日俯首案牍,也会想要放松一二。   转悠了一遭之后,徐北游终于找了家看起来不错的酒楼,对冯朗笑道:“女人就算了,一满口腹之欲吧。”   冯朗自然不敢多言,以少主为马首是瞻。   退一步来说,如果少主真来这里找女人,这事要是没人知道还好,若是泄露出去,他可不敢保证江都城里的那帮娘子军会是如何的反应,肯定没人敢对少主说三道四,但保不准就要治他一个教唆之罪。   进了酒楼,伙计谈不上冷眼,但也不算热情,毕竟两人身上还是那身粗布衣裳,人靠衣裳马靠鞍,百姓们大多都是肉眼凡胎,没了那身锦衣华服,除了觉得徐北游的满头白发有点扎眼,看不出什么气态不凡。   徐北游也不以为意,在二十岁之前,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过冯朗却是极有眼力价,立刻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银裸子,冲伙计吩咐道:“准备些你们这里最有名的招牌菜,再来两壶会稽黄酒。”   不得不说,有了银子就是大爷,伙计见到银子立刻热络起来,不过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笑道:“客官这话说得,哪有先付钱再吃饭的道理,您两位先找个地方坐着,好酒好菜立刻上来,等吃饱喝足之后再结账。”   冯朗毕竟也是富商出身,也不在意这点银钱,将银裸子扔给伙计,“拿着吧,若是少了,我再补上,若是多了,就当是赏你的了。”   伙计满脸堆笑地接过银子,头前引路。   两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冯朗本不敢入座,只是徐北游执意让他坐下,这才略带拘谨地与徐北游同桌而坐。   徐北游伸手倒了两杯劣茶,然手虚手一压,示意又要站起来的冯朗坐下,开口道:“架子这东西,都是在外人面前端着,自己人面前就算了,以后你跟着我的日子还长,难不成要天天这样?再者说了,这次我们是便服出行,不用那么多虚礼。”   冯朗赶忙点头应是。   不多时后,酒菜陆续上来,这次冯朗不敢再让徐北游倒酒,主动拿起酒壶满上。   徐北游以两指捏住小巧酒杯,笑道:“倒是许久没有用这种小酒盅喝酒了,当年先生教我不可沾染酒色二字,如今已是破了酒戒,不过以我今日修为而言,是否饮酒都无大碍,只是女子一事,还是莫要轻易沾染,冯朗,你可是成亲了?”   冯朗摇头道:“未曾。”   徐北游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轻声道:“没有好啊,成家立业之前还能有几分逍遥,之后就要背起千钧重担,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冯朗听得莫名其妙。   徐北游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语道:“大丈夫立世,顶天立地,总是要扛起什么,人力有时而穷,少不更事不知难,只有真正去做之后方知脚下之坎坷,前路之艰难。”   徐北游说得词不达意,断断续续,让冯朗云里雾里,酒至半酣,徐北游略有几分微醺之意,“这次北上帝都,我先行,你后到,至于其他人,都留在江都,毕竟江都是我们的根本,这儿不能出半点乱子。”   冯朗轻轻点头。   徐北游放下酒杯,平淡道:“到达帝都后,我应该会住在韩府中,那里的人我不是很熟,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冯朗咧嘴笑道:“人在屋檐下,自然要低头,少主放心,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事,打趣道:“想必你也知道我去帝都是为了什么,那位公主殿下身边有五位贴身侍女,银烛、秋光、画屏、轻罗、流萤,那些可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女子,能耐不凡,你小子若是能娶到其中一个,那就能偷着乐了。”   冯朗起先也是跟着乐呵,可他转念一想,若是自家少主去见那位公主殿下,只要应付公主一人就行了,自己岂不是要跟五位侍女都在一旁候着,再想起剑宗里的师姐师妹是如何待他的,冯朗就感到一阵头疼。   冯朗赶忙道:“少主,我可是听说这种贴身侍女都是要跟着主人陪嫁的。”   刚刚端起酒杯的徐北游愣了一下,缓缓把才把酒杯送到唇边,含混道:“女人多,是非也多,萧知南那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做这等蠢事。”   冯朗小声道:“可是一个女人看久了,难道不会厌吗?”   徐北游面无表情,慢慢饮酒。   冯朗察言观色,赶忙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徐北游把一壶酒喝尽后,望着窗外夜色,喃喃道:“此去帝都,深知以此为权宜之计,背负剑宗之未来,以求宗门之中兴,舍此之外,无所他求。” 第一百章 陈年之风今朝起   就在徐北游度过难得轻松的一天时,萧知南从齐州启程,踏上返回帝都的归途。   萧白本想一路亲自相随护送,不过被萧知南以“藩王无故不得擅离封地”的理由劝下,最后她还是乘坐来时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琅琊府,萧白一直送到平原府后,方才孤身原路返回。   出了平原府的地界也就是出了齐州的地界,只要再穿过直隶州便能抵达帝都。   赶车的马夫仍旧是陈知锦,不过车厢内却是多出一位女子,正是从帝都专程赶到齐州“接驾”的大姑姑墨书。   墨书的出现让萧知南心中多少升起几分暖意,看来父皇还是在意她的。   银烛等丫鬟都暂且避了出去,只剩下二人于对坐,萧知南望着板着脸的墨书,终于缓缓开口道:“大姑姑,你是侍奉过先帝和父皇两代帝王的老人,按理说什么凶险都已经见过,你能否告诉我如今的帝都到底是怎样的形势,可是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面无表情的墨书摇头道:“未曾,其实殿下这次遭遇暗算就是有人在幕后推手,想要借此让帝都内的形势彻底激化失控,就在殿下抵达齐州的当日,张百岁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此事,所以请殿下放心,在一个合适的时候,陛下一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说到这儿,墨书本就不算柔和的声音再度低沉几分,“萧家得天下已经五十年,大齐也已立国五十年,原本属于大郑的老人已是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天下之人哪个不是大齐之人?若是陛下铁了心要让谁消失在这个世上,真不算什么难事。”   萧知南何等聪慧之人,很快就想通其中关键,脸上浮现一抹惊讶神情,“如此说来,父皇要彻底放弃端木家了?”   墨书轻声道:“不是陛下放弃端木家,而是端木睿晟自行取死灭亡之道。”   萧知南沉默许久,然后长长叹息一声,“大姑姑,你说端木睿晟之所以会走上今日这条路,也有我不愿嫁给端木玉的原因吗?”   这位看着这位公主殿下长大的宫廷女官犹豫了一下,稍稍缓和了语气,柔声道:“与殿下无关,如果端木睿晟真是忠心耿耿,陛下又何必用联姻手段拉拢?说到底还是一颗墙头芦苇,随风而倒,都说升米恩,石米仇,当年若无先帝的看重提拔,哪来他端木氏今日的风光,他却拿着先帝赐给他的权势反过头来与当今陛下讨价还价,这哪里是人臣之道?”   萧知南苦笑一下,“我知道父皇为何会派大姑姑来接我了,想来是父皇已经默认了韩阁老的提议吧?”   这下轮到墨书沉默不语,许久后她缓缓点头道:“毕竟韩阁老膝下无子,那年轻人又是韩阁老唯一的养子,而且说不定与当年那事有关,所以陛下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当年什么事?”萧知南问道。   墨书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这些陈年旧事,是否要让殿下知道,还是要由陛下来决定,若是殿下实在好奇,也可以去问陛下,毕竟此事与殿下也有些干系。”   萧知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孩子,这些年来也陆陆续续接触到一些内幕,这个“当年”多半就是指太平三十年和承平元年这两年。   在那两年,庙堂上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大事,先是大齐开国之帝萧煜驾崩,继而是新皇萧玄即位登基,然后又是蓝韩党争,接着太后林银屏垂帘听政,将韩瑄罢官去职,张无病等韩党中坚也遭贬谪,鼎盛一时的韩党就此退出庙堂。   承平元年三月,太后林银屏也随先皇而去,帝后二人合葬于梅山皇陵。   就在太后林银屏驾崩的前一天,本该在新朝大展拳脚的国舅徐琰暴毙身亡。   萧知南轻声自语道:“都姓徐吗?”   墨书微微一愣,低声道:“其实,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在韩阁老罢官去职之后,蓝相也应以太师身份告老,尊荣至极,空出来的首辅之位则由徐国舅接过,只是最后出了些变故,这才变成了今日这般样子。”   萧知南伸出手掌轻轻按在自己的额头上,自问道:“变故,到底是什么变故呢?”   车厢内一片静默。   ……   大齐诸王,撇开双字的郡王不提,单字的亲王实在是屈指可数,其中排名靠前的分别是魏王萧瑾、齐王萧白、辽王牧棠之、燕王萧隶。   燕王萧隶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比不过魏王和齐王也就罢了,就连异姓王牧棠之也能压他一头,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手中没有虎符兵权,虽然齐王萧白和辽王牧棠之在名义上同样没有太大兵权,但两人在军中却有深厚根基,远不是他能媲美的。   既然没有兵权,那么萧隶就想着海螺里做道场,暗中培养一批修士,力求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可哪成想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昆山在转瞬间便风雨飘摇,说到底还是萧白这厮趁火打劫,可人家毕竟是当今天子的嫡长子、先帝的嫡长孙,虽说如今还差那一重太子身份,但满朝上下都已在心底默认其皇储地位。   萧隶再不甘心,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谁让人家的老子是皇帝,等人家日后加封了太子,自己这个燕王见面之后还得行礼。   如今萧隶已经被萧白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做出决断的地步,是就此放手,算是与萧白结个善缘,还是殊死一搏,也让这个齐王长点记性。   毕竟他也是堂堂燕王,真要铁了心去为难萧白,也能让这位诸王第一吃个闷亏,只是如此一来未免得不偿失,毕竟萧白日后是要继承大位的,等到萧白即位之后,他这个燕王还能有好果子吃?老祖宗萧慎素来不爱管这些事情,而且老祖宗也不止一个玄孙,到时怕是连藩王之位也保不住。   因为此等缘故,这些日子里的燕王府一片凝重,侍女们走路都放轻了声音,生怕触怒燕王殿下。   书房中烟雾袅袅,身穿黑色蟒袍的萧隶坐在书案后,手持紫毫,奋笔疾书。   不多时后,一封由萧隶亲笔写就的奏折誊写完毕,洋洋洒洒百余言。   萧隶吹干墨迹,合起奏折,神色冷峻。   这是一封请求入京的奏折,既然萧白咄咄逼人,那他就去帝都城中走一趟,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也顺道见一见几位族叔。   萧隶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一名宦官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   萧隶亲自将奏折用火漆封好,交给宦官,“去吧。” 第一百零一章 明是知得难断割   徐北游和冯朗在广陵府逗留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才返回江都,徐北游让冯朗先去休息,他独身一人回到书房。   不出意料之外,吴虞已经等在这儿,看表情似乎是有些生闷气了。   徐北游走过去,问道:“师妹,有事?”   吴虞转过头来,见他一脸风淡云轻,不由更加气闷几分,故意板着脸道:“师兄不告而别,我还当是被道门掳走了,若是师兄再不回来,我可就要禀报师母了。”   徐北游笑道:“就是出去走了走,一不小心到了广陵府,尝了尝那儿吃食,还不错。”   吴虞听到广陵二字,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阴沉,“广陵瘦马?”   徐北游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想明白这个广陵瘦马是个什么东西,待他回过味来时,吴虞已经转身离去。   广陵自古就是盐商的集聚之地,盐商可谓是富甲一方,生活之奢侈不输公卿权贵,正所谓饱暖思淫欲,“养瘦马”也就顺势而生。   在广陵一地,多有人从事此等行当,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根据资质分为三等,一等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如大家千金,二等记账管事,精明能干,三等烹饪女红,各有手艺。根据资质不同以不等价格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以此从中牟利。   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初买童女时不过十几贯钱,待其出嫁时,可赚达千百两。一般百姓见有利可图,竞相效法,蔚为风气,自前朝大郑到如今大齐,广陵盐商垄断一国盐运,腰缠万贯、富甲天下,故而广陵府“养瘦马”之风最盛,广陵瘦马的名声也是通传天下,就连吴虞这等远在齐州的官家大小姐也有所耳闻。   吴虞作为女子,对于这等将女子视作货物的行当自然是深恶痛绝,有此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想明白之后,有心去解释几句,又觉得有越描越黑之嫌。   最后他还是走出书房,看到吴虞并未走远,就站在书房外的湖畔,显然是在等他一个解释。   此时的吴虞很不高兴,其实不是因为广陵瘦马,毕竟天底下的可怜人千千万,她没有因为一些可怜女子就要生气的道理,她只是因为……因为想到那个人有可能去寻欢作乐才有些不高兴,感觉就像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人夺走了一般。   她之前就有些不高兴,此时就更不高兴了。   吴虞出门后就在心底默默数着,打算数到十后,如果他还不出来,那她就再也不管他的破事了,可真正数到十的时候,她还是没挪动脚步,反而是在心底默默说服自己再给那家伙一次机会,好在数到十七的时候,这人总算是出来了。   吴虞强忍住转身的冲动,背对着徐北游。   徐北游暗叹一声,果然是女人心似海底针,嘴上却是说道:“师妹你听我解释,我真的只是尝了些广陵名吃。”   吴虞仍是没有转身。   徐北游拿出一个油纸包,无奈笑道:“你看,这是我给你捎回来的千层油糕。”   吴虞转过身来,仍是扳着面庞,只是丹凤眸子深处却有些不清不明的隐晦笑意。   徐北游又把油纸包向前一递,“拿着。”   吴虞轻哼一声,接过油纸包,平日素爱洁净的她竟是丝毫不顾忌油纸上透出的些许的油腻,就这么托在掌心中。   只是徐北游似乎没有体会到这处小小细节透出的不同,也许是已经体会到了,却不愿意捅破那层已经很薄的窗户纸。   徐北游转移话题道:“先前你们让我带几个人去帝都,我想了想也对,毕竟这次是去权贵云集的首善之地,有个亲随在身边也更方便一些,所以我打算带冯朗那小子过去,你觉得如何?”   吴虞没有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徐北游跟在后头,问道:“难道师妹对冯朗不满意?”   吴虞停下脚步,“我没有什么不满意,毕竟师兄才是剑宗少主,去帝都的人也是师兄,一切都由师兄做主便是。”   徐北游被弄得莫名其妙,当初那个独当一面不输男子的吴虞怎么变成了今日这般,就像……就像一个吃酸的小妇人。   吴虞这次没有停留,快步离开这里,走远之后,心境却是莫名平静下来,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精明强干,看了眼手中提着的千层油糕,轻声自语道:“你就这么怕我去帝都?”   傍晚时分,斜阳渐沉。   徐北游出城去了东湖别院,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如此,张雪瑶带着李青莲出去访客了,只有吴虞在这儿。   两人对视片刻后,并肩来到琉璃阁外的湖畔。   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帝女帝婿,你决定了吗?”   徐北游望着湖水,轻声道:“青尘大真人曾经说过,萧氏因为一些隐秘缘故,注定要人丁单薄,一代只有一位女子,所以帝女必然是公主,且公主身份不同寻常,若能为帝婿……”   吴虞蹲下身子,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柔声道:“大齐的第一位帝婿是后建国主完颜北月,第二位帝婿是大郑哀帝秦显,你如果能成为第三位帝婿,那就真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了。”   徐北游平静道:“身份什么都是假的,手中的剑才是真的,当年大郑神宗皇帝要以先生二字称呼师祖,萧皇面对道门老掌教也要以师礼待之,我不希望仅仅是做一个给皇帝行礼的帝婿。”   吴虞笑道:“你的志向还真大。”   徐北游转过头望着她,缓缓道:“我希望有朝一日别人提起我时,不是什么人的丈夫,也不是谁的养子,或是谁的徒弟,徐北游就是徐北游,就像当年的师祖,不是剑宗宗主上官仙尘,也不是许麟弟子上官仙尘,就是大剑仙上官仙尘。”   徐北游笑了笑,“前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我更希望,日后有人提起师父和先生他们,不是什么剑宗宗主或内阁大学士,而是徐北游和师父和徐北游的养父。”   吴虞抬头望天,轻声道:“这志向可真是大到没边了。”   徐北游故作豪气万丈之态,“你就等着看吧,如果世间有第二位大剑仙,他一定姓徐。”   吴虞笑着点头,起身离去。   夜渐深,凉如水,一弯弦月如玉钩。   东湖别院中熄了灯火,沉沉一片。   吴虞安歇了,有风从窗而入,翻动书桌上的书页。   书是前朝刑部尚书、抱独居士吕新吾所著的《呻吟语》,其中写道:“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第一百零二章 那年那人莲公子   一个宗门,有人做面子,就有人要里子,剑气凌空堂于剑宗,无异暗卫府于朝廷,镇魔殿于道门,都是行隐秘阴私之事,也就是所谓的里子。   吴虞走后,徐北游仍旧站在琉璃阁外,不多时后,御甲、玄乙、鬼丁三人匆匆赶到。   就在几天前,徐北游交付给剑气凌空堂一项密令,今日差不多是完成了。   说起来还是李青萍之事给徐北游敲了一记警钟,如今的剑宗中女弟子实在太多,而年轻女子在情之一字上又有些难以把握分寸,李青萍为了一个情郎,连家族也敢背弃,那么宗门的十几年培育未必就能敌过情到浓时情郎的几句甜言蜜语。   徐北游早就听萧知南提过牡丹的事情,那么与牡丹同出一脉的暗卫府会不会也会用这种法子?徐北游觉得不可不防,于是暗自下令使御甲等三人密查剑宗上下,免得在他去帝都时后院失火。   结果还真让三人查出点蛛丝马迹,这次问题却是出在李青莲身上。   就在徐北游离开江都的这段时间里,对李青莲来说,是极为放纵的一段时间,真要概括起来,大概只有读书和游玩两件事,至于什么处理宗内事宜和修炼剑道,那都是无关紧要的。   李青莲先是从东湖别院的藏书楼中借了两本大部头,一本是神仙志异传记,另外一本则是《青莲剑经》,结果是那本神仙志异传记被她跳着看完,而《青莲剑经》则是草草读完第一章 后就被彻底束之高阁。   在她这个从来不缺修行秘籍的大小姐看来,这本被无数修士趋之若鹜的青莲剑经未必就比半两银子一本的话本珍贵多少。   除此之外,就是四处游玩,反正她也不缺银子,自从徐北游执掌剑宗后,又把她的例银往上提了提,已经达到每年一万五千两白银,这比一地藩王的年俸还要高出一大截,虽说张雪瑶会“克扣”掉大部分,帮她当作嫁妆积攒起来,但能到手的还是有五千两左右,这已经足够她挥霍了,事实上这一段时间里,李青莲连一千两都没花掉。   江都城是三位老佛爷的天下也好,还是徐公子的地盘也罢,总之都能让李青莲横行无忌,在没人管束之后,李青莲算是把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甚至是女扮男装去行院中转悠一圈,因此还得了个莲公子的绰号,也认识了不少朋友,有游历至此的宗门子弟,有出身江南八大世家的贵公子,也有许多仙子女侠,差不多都是家底相当的人物,半桶水不满晃荡,徐北游、齐仙云这个级别的年轻俊杰不屑去,小鱼小虾米想去又进不去。   这就是一位有宗门、长辈们庇护的女公子的悠哉时光。   关键在于这段悠哉时光中出现了一段不怎么和谐的插曲,一位耕读传家的儒生在巧合下结识了李青莲,这人可以说是温恭礼让的君子,而且脾性还是个好好先生,最是克制李青莲的大小姐脾气,一来二去就有点不对的苗头了。   鬼丁正是从他们两人相识的过程中窥出一点异样,虽说没有真凭实据,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认定有人为痕迹。   所谓的巧合不过是刻意为之。   徐北游一直将李青莲当作半个妹妹看待,知晓此事之后大为震怒,他不介意李青莲与年轻男子互生情愫,但是他不愿意看到有人拿李青莲做文章。   徐北游本想让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过转念一想此举有些太过武断,所以令御甲和玄乙此人拿来,看看他到底是什么底细,若真是身世清白的贤良之辈,那他就重罚鬼丁为其赔罪,就算大大方方认下这位妹夫也不是不行,可如果是别有用心之辈,还是那句话,他从来都不吝于杀人。   徐北游问道:“我要的人呢?”   御甲轻声道:“请少主随我来。”   一行人悄然出了东湖别院,来到一栋距离东湖别院不算太远的小型别院中,这座小型别院其实别有洞天,在正厅内有一条向下的密道,密道尽头则是一座位于地下深处的地牢。   在御甲的引领下,徐北游走入密道。   先是一段蜿蜒通道,以成块青石铸就,如帝王陵墓甬道,墙壁上插有火把。接着甬道开始倾斜着向下延伸,大约有将近七八百丈的距离,早已出了小院的范围之外,不知是通向了何方。   徐北游随着御甲曲曲折折走了小半个时辰,走过三四条岔道,才终于走出这段甬道,眼前豁然开朗,灯亮通明如白昼,有大小牢房十几座,牢房中间是一块宽敞空地,放着一排架子和各种刑具,作刑审犯人之所在。   不过如今牢中就只有一名犯人,一名士子打扮的年轻人正不知生死的仰面躺在左边牢房的一堆茅草上,一动不动。   御甲亲自搬过一把椅子,放在徐北游身后,徐北游面无表情地坐下后,在此守卫的两名剑气凌空堂剑士将那名书生从牢中搀了出来。   玄乙上前接过那名书生,然后对两人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徐北游微抬下巴,鬼丁上前在此人面前轻轻一抹,然后重新退回到徐北游身侧。   这名儒生士子缓缓醒来,接着被玄乙放到一把椅子上。   两人对坐,徐北游开口问道:“你可认得我?”   这位儒生晃了晃脑袋,使劲盯着徐北游看了一会儿,迟疑道:“徐公子?”   “认得我就好。”徐北游平淡道:“那你也应该知道李青莲了。”   地牢内寂静无声,这位儒生士子一脸毫无破绽的茫然无措。   徐北游平静道:“你不认识李青莲,那总该认识莲公子吧?就是那位与你同游后湖的莲公子,据我所知,你之所以能与莲公子在后湖之畔偶遇,其实是买通了莲公子的一个朋友,提前得知了她的行程。”   这名儒生士子仍是茫然道:“徐公子此言何意?我不明白……”   徐北游的眼底掠过一抹阴沉,轻声道:“既然阁下不明白,那我就帮阁下明白明白。”   话音刚落,玄乙骤然出手,捏住这名书生的脊柱。   这名本就修为不高的书生脸色骤然变得狰狞无比,额头上有豆大的冷汗渗出。   徐北游微垂眼帘,问道:“明白了吗?”   这名书生抬起头,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起,艰难道:“在下与徐公子无怨无仇,徐公子何苦为难在下,若是徐公子不愿在下与莲公子来往,那直言明说就是。”   徐北游笑着说了个好字,对身旁的鬼丁吩咐道:“继续用刑,直到他开口为止,只要别让他死了,用什么手段你看着办。”   鬼丁领命之后,狞笑着上前,徐北游则是从椅上起身,不去看身后的残忍景象,独自向外走去。   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这人八成有问题。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他太过毫无破绽了,这也就是最大的破绽。 第一百零三章 那人从不曾来过   不得不说这位书生士子还真是块硬骨头,愣是硬抗了大半夜的功夫,就是不说半个字。   一直到天明时分才终于是熬不住了,只求速死。   徐北游重新回到地牢,看着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却已经半死不活的书生,漠然道:“说吧。”   书生睁开眼睛看了徐北游一眼,气息微弱,“是暗卫府。”   徐北游没有丝毫惊讶,淡然道:“你是叫白西吧,韩家的偏房庶出子弟,祖父曾通过科举出仕,虽然不算什么大官,但好歹是有正经官身的清贵翰林,这些年来耕读传家,到了你这一辈,也算是在士林中薄有名望,怎么就做了暗卫府的鹰犬爪牙?”   白西扭曲的脸庞上挤出些许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祖父……在承平元年不慎牵扯进……蓝韩党争,被打为韩党余孽……不得不告老还乡,而且家父和我……也不得出仕,穷困潦倒,既然……仕途无望,那么只能剑走偏锋,求一条登山捷径。”   徐北游笑了笑,“韩党余孽?按照你的说法还是本公子错怪好人了。”   白西嘴唇颤抖,已经是说不出话来。   徐北游抬起手,原本在白西体内躁动不安的无生剑气戛然而止。   白西仿佛一条从岸上重新回到水里的鱼,终于缓过气来。   片刻后,徐北游接着问道:“暗卫府也分几大派系,你是哪个派系的?谢苏卿?魏无忌?傅中天?还是端木睿晟?”   白西释然笑了笑,“徐公子何须多此一问,你与哪位大人结仇难道还不明白吗?”   徐北游呵了一声,“早就听闻暗卫府侦缉天下的大名,一直未曾领教,今日算是知道什么叫无孔不入了,你们在剑宗可还有其他暗子?”   白西坦然道:“自然是有的,大多都是长相俊美的情场老手,其实本轮不到我来负责莲公子,只是其他人的身份不够,只能由我仓促上阵,最后还是露出了马脚。”   白西稍稍一顿,缓缓道:“早就听闻过徐公子的厉害,但是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而且又是这般境地,我自知是将死之人,只是奢求请徐公子答应我一件事,作为报答,我会将其他人的名单全部供出。”   徐北游略微思量,“说。”   “家贫,尚有老父健在,白西走后,恳请徐公子予以照料一二。”白西轻声道,“至于莲公子那边,也请徐公子代我致歉一二。“徐北游点点头,吩咐道:“准备纸笔。”   玄乙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放在白西的面前。   白西沉默片刻,也不知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折磨还是因为心中恐惧,脸色苍白无比,手指微微颤抖,不过最终还提笔蘸墨,在白色宣纸上写下十余个名字。   徐北游微微点头,示意御甲将名单收起,然后冲鬼丁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待到徐北游离开地牢后,鬼丁轻声道:“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   白西缓缓闭上双眼,跪倒在地,冲着家乡方向叩首道:“父亲,孩儿不孝,先走一步,来世再报您的养育之恩。”   三人先一步出来地牢后,坐在别院的正厅中暂作等候。   徐北游对御甲吩咐道:“连夜将名单上的人名仔细甄别一番,若是属实,明日就按照名单捕杀,然后将人头送到谢苏卿那边,我会亲自给谢苏卿去信一封,他知道该拿这些人头怎么办。”   御甲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大半个时辰后,鬼丁也从地牢中出来,怀中抱了个小匣。   徐北游瞥了眼小匣,淡然道:“找个地方葬了吧。”   鬼丁默默点头。   徐北游大步走出别院。   第二日傍晚时分,外出访客的张雪瑶和李青莲返回东湖别院,徐北游主动找到李青莲,两人一起沿着后湖散步,李青莲在这个权威日重的师兄面前,还知道收敛几分,有那么几分大家小姐的贤淑模样。   徐北游先是照例问了些修行功课、李青萍近况如何的题外话,然后才切入正题,问道:“青莲,听说你最近认识了个白家子弟,可有此事?”   李青莲愣了下,立马警惕起来,反问道:“师兄是听谁说的?”   徐北游打趣道:“还用听谁说?大名鼎鼎的莲公子连秦楼楚馆都敢去,还怕这点小事?”   听到莲公子三字,李青莲立马就有些底气不足,不过仍是死鸭子嘴硬道:“什么莲公子?徐南归你莫要污人清白。”   徐北游故作惊讶道:“什么污人清白?我又没说师妹就是莲公子,难道被我说中了不成?”   李青莲恼羞成怒,立刻抛弃先前的贤淑模样,原形毕露,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儿,张牙舞爪地直呼其名道:“徐北游!”   徐北游不以为意,轻笑道:“当年大郑朝时,天底下有两位大名鼎鼎的异姓公主,分别是卫国的清雪公主和草原王庭的清月公主,清月公主就是后来的林皇后,而清雪公主也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师父,我的师母,师母的心气之高,可想而知。”   李青莲脸色微微发白。   徐北游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青莲,你最是清楚师母的性子,休说他只不过是一个白家的偏房庶出,就是白家的嫡出公子,也未必入得了师母的眼,所以听师兄的一句劝,当断不断,必遭其乱,还是趁早做出个了断吧。”   李青莲欲言又止。   徐北游抬头望向浩渺湖面,“青莲,我知道你与李青萍不同,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取舍。李青萍的下场如何,不用我多说,差不多已经成为李家弃子,因为闹出这么一出事情的缘故,门当户对的公子哥没人会娶她,其结果不是随便嫁个小门小户,就是遁入空门,看李清羽的意思,八成就是要让她做女冠了。”   李青莲低下头,轻声道:“师兄,其实我与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这是最好。”徐北游平静道:“接下来你什么也不用做,师兄会帮你解决,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李青莲轻声问道:“师兄要替青莲为主了?”   徐北游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满,却不以为意,淡然道:“长兄如父,我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做我该做的事情,希望青莲你不要怨我。”   李青莲抬起头后神色不见恼怒,只是朝徐北游郑重施了个万福,然后便姗姗而去。   徐北游脸上看不出喜怒,径自出了东湖别院,返回江都城。   公孙府中,御甲已经等在这儿。   徐北游问道:“都处置好了?”   御甲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少主,已经按照名单全部捕杀,斩下头颅,尸体悉数沉入江中,只是那些宗内弟子该如何处置,还要少主明示。”   徐北游道:“此事报到师母那边,请她老人家定夺。”   御甲应诺一声,轻轻向后退去。 第一百零四章 阴阳相隔酌酒谈   接下来的整个秋天,徐北游都是在处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而让他真正在意的两件大事却是进展缓慢,一是吴乐之和五毒剑的下落,再就是重修道术坊的进展。   前者,徐北游已经不再强求,得之吾幸,失之我命,至于后者,徐北游也觉得自己八成是赶不上看着徐府落成了。   因为准备启程的时间越来越近,徐北游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到自身修为上来。   如果说江都是卧虎藏龙,那么帝都便无异于龙潭虎穴,仅以其中地仙高人的数量而论,丝毫不逊于道门玄都,徐北游如今地仙三重楼的境界,放到帝都后实在算不得什么。   若说一分修为境界便是一分立身之本,徐北游的本钱还是有些少了。   帝都原名东都,遥想当年大剑仙上官仙尘入帝都,万千飞剑遮天蔽日,剑气使满城震动,同样是满头白发的上官仙尘脚踏诛仙而至,这是何等的威风?   现在徐北游就要效仿师祖启程前往那座雄城,不过没有这样的威风,也没有万剑遮天。   当年的郑廷求剑宗,如今是剑宗求齐廷。   让徐北游不得不感慨,真是风水轮流转。   徐北游在临行的前几天,前往东湖别院,提着一壶蛇胆酒来到师父的灵堂前。   当年那个背剑匣的老人,最后却是连尸首也没有留下,只有牌位和衣冠冢。   师父在临终前说过,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听起来很是慷慨激昂,说起来也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但知易行难,想要真正做到,不知要费多少心力,就是丢掉性命也不稀奇,如果真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天,那就走吧,哪怕是另起炉灶,也不要被这栋倒下来的旧楼砸死。   话虽如此,但徐北游何尝不知道师父还是希望他能将这栋旧楼重新扶起,真正来一次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   徐北游坐在牌位前的香案旁,在香案上放置了两只酒杯。   以前的徐北游滴酒不沾,因为先生说酒色误事,可后来还是破戒了,因为身上背负的东西越多,胸中的块垒也就越多,何以浇块磊?唯酒而已。   酒不醉人人自醉。   徐北游打开酒壶,将两只酒杯斟满。   似如师徒二人隔着一张香案饮酒。   徐北游轻声道:“师父,我就要北上帝都了,去那个你一直想去却始终未能成行的地方。”   “可惜徒儿这次去帝都不是像师祖那般一剑逐鹿,而是要去寄人篱下,当年师父你告诉我,一个宗门,有人做面子,就得有人做里子,若是人人都高歌仗剑赴死,没有人低头忍辱负重,那么我们这个剑宗早就亡了,若是人人逞一时意气,看起来悲壮,听起来浪漫,说起来更是慷慨激昂,可都做了面子,谁又来做里子?祖师的基业就随着几句豪言壮语付之东流,于事何益?”   “徒儿对此深以为然,千古艰难唯一死,最难的是死,最容易的也是死,师父你曾走遍天下九万里长途,孤身一人,奋然无悔,与一死相比,何其大也!何其壮也!大丈夫立世,既要顶天立地,慨然赴死,也能低头负重,忍辱求生。”   “当年师父你说过,倘使有三尺立锥之地,安能有今日之无人不识,告诉师父你一个好消息,咱们剑宗如今也算重新有了立足之地,就是江南道门的道术坊,我们剑宗既然要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那就不能总是藏头露尾,也迟早要与道门再次交锋,只是不知我能否扛起这副重担,也不知是否会让师父失望。”   “帝都那边有先生坐镇,不会有什么纰漏,听先生说他已经正式向萧帝提过我与萧知南的事情,那位皇帝陛下应该是默许了,不过那位徐皇后却是对我颇有微词,此行怕是不会太过一帆风顺,不过我也习惯了,如果真是心想事成,那才要怀疑其中有诈。”   “师父你留下的香火情分,有些我已经拾起来,有些我还没拾起来,此事缓不得,却也急不得,以我目前境地而言,若是强行续上这些香火,怕是会弄巧成拙,倒不如顺其自然。”   “师母说我得了上官师祖的传承,我想八成是真的,如今剑三十六已经烂熟于心,只是碍于自身的境界修为,止步于剑二十三半剑,我不知何时才能达到师祖的无敌境界,也不知何时才能让剑宗重现当年的无上荣光。”   徐北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声道:“不说这些沉闷之事了,说些家事。咱们剑宗其实就是一个家,师父你是当家的家主,师母是夫人,我是等着接班的公子,下头还有一帮姐姐妹妹,阴盛阳衰得厉害。”   “自从师父你走之后,师母就越发沉默寡言,心境也时好时坏,尤其是在百岁大关逐渐临近的时候,我真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只是我对此也无能为力,师父你把师母托付给我,我便以母视之,若是出了纰漏,我真不知有何颜面去见你。”   徐北游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从不对外人付诸于口的事情。   “师母曾点评我们剑宗近百年来的成败得失,从上官师祖到我徐北游,共分三代人。”   “上官师祖自恃武力,几近功成,可惜过刚易折,最后功亏一篑,于是有了我剑宗的五十年倾覆。”   “师父你汲取了上官师祖失败的教训,不再一味刚强,转为阴柔,以纵横手段摇摆于朝廷和道门之间,使剑宗免于灭门之厄,只是成也纵横败也纵横,师父你最终还是未逃过身死结局,不过秋叶因为强行出手的缘故,折损了自身道行,不得不闭关弥补修为,致使道门困于首徒之争而无暇他顾,反而是让我们剑宗趁机夺得了道术坊,你与秋叶之间的胜负之分,现在还言之尚早。”   徐北游将属于公孙仲谋的那杯酒倾倒于地,然后又倒满两杯酒。   “说完了师祖和师父,接下来就是我了,自我执掌剑宗权柄以来,看似是做成了几件大事,败太乙救苦天尊,诱杀张召奴,驱逐江南道门,可实际上却是在透支咱们剑宗为数不多的底蕴,甚至自己也搭进去一甲子的寿命,到底是赔是赚,同样是言之尚早。”   徐北游抬头望向师父的灵位,“师父,秋叶飞升在即,萧皇云遮雾绕,蓝玉大权在握,可您却先走一步,可曾后悔?”   徐北游双手举起酒杯,对着灵位轻声道:“师父,还是老规矩。”   一杯酒饮尽,徐北游将酒杯杯口朝下,以示酒干。   “徒弟先干为敬。” 第一百零五章 又是一人背剑匣   天色渐暗,已近黄昏。   徐北游走出师父的灵堂,略微意外地看到了站在门口怔然出神的张雪瑶,还是那身白布麻衣,整个人的气态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徐北游才刚一出门,张雪瑶就回过神来,眼神柔和道:“南归,来了。”   徐北游嗯了一声,轻声道:“来看看师父,陪他老人家说说话。”   张雪瑶看了他手中已经空了的酒壶,提议道:“陪师母走走吧。”   徐北游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两人离开灵堂,往琉璃阁方向走去,东湖别院其实只有一半围墙,另外一半面向整个后湖,故而没有围墙,两人很快就来到后湖之畔,沿着湖畔缓步慢行。   从这儿望去,可以纵览大半个后湖,也难怪当初东湖别院落成时引得众议汹汹,委实是因为此举无异于将后湖视作一家后湖,引起众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座别院最终还是建成了,几经易主之后落到张雪瑶的手中。   算是半个母子的两人在一处码头栈道停下脚步,徐北游主动开口道:“我不日就要前往帝都,宗内事宜还是要请师母总揽大局,毕竟您是代宗主,剑阁和剑气凌空堂仍旧分别由张安和宋官官掌管,至于道术坊,我打算交给吴虞,您看怎么样?”   张雪瑶道:“我没什么意见,你看着办就是。”   徐北游接着说道:“还有青莲,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放在寻常富贵人家,也该学着管家理财,师母不妨将她带在身边,让她开始学着处理宗内事务。”   张雪瑶轻声道:“我与你师父没有子嗣,所以我就把这丫头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都说惯子如杀子,我确实是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把她宠成今天这般模样,不但不求上进,还惫懒无比,白西的事情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   徐北游摇头道:“师母不必自责,其实顺其自然就好,说起来我倒是很羡慕青莲,能活得很……很自在,不必像我们这样。”   张雪瑶叹气一声,“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当年剑宗倾覆,若是我和你师父抛开宗门,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不难,可于心何安?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在十年逐鹿中的长辈和师尊?做人不能忘本,剑宗荣华鼎盛时,我是剑宗弟子,剑宗破败倾覆时,我仍是剑宗弟子,没有同富贵却不共患难的道理。”   徐北游轻声道:“我一直觉得人生在世,总要背负起什么,不管底线多么低,总要有点底线,可以不守规矩,却要讲道理,哪怕这个道理是别人不曾认可的道理,但好歹也是道理。”   张雪瑶未做置评,转而道:“你这次去帝都,不要与徐皇后闹得那么僵,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个小丫头二十岁嫁给萧玄,被林银屏欺压了十几年,对她这个婆婆满腹怨气,而秦穆绵又一直与林银屏不怎么对付,所以这丫头跟秦穆绵的关系还不错,我已经请秦穆绵给她去信一封,算是从中说和,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了。”   徐北游眼神一亮,“谢师母。”   平心而论,如果他能成为第三位帝婿,也不想与这位岳母闹得水火不容。   张雪瑶眼神柔和几分,摇头道:“不用谢我,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你要出门远行,我这个做师母的自然要为你提早准备。”   徐北游没有再多言感谢之词,笑意柔和。   两人离开此处,继续前行,张雪瑶说道:“帝都城中鱼龙混杂,敌友难分,你要多听听韩文壁的意思,他才是真正靠得住的人。”   徐北游点点头,表示记下。   张雪瑶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当年背弃剑宗的萧慎还活在世上,说不定就藏在帝都城中,不过你不要贸然去找他的麻烦,毕竟他还顶着一个萧字姓氏,若真想要除掉他,也要借助萧玄之手,绝对不可意气用事。”   徐北游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张雪瑶转头望着他,“人都死了,报仇有什么用?最多也不过是顺心意罢了。仲谋死的时候曾特意嘱咐你,让你不要想着报仇,以重振剑宗为第一要务,我现在也是这么句话,报仇都是次要的,中兴剑宗才是首要之事,若是剑宗不能中兴,那么仲谋就算白白搭上一条性命,我跟仲谋夫妻多年,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南归,我希望你能忍辱负重。”   徐北游郑重道:“北游知晓了。”   张雪瑶神色有几分黯然,虽然嘴上说报仇无用,但心底里还是有几分难以释怀,谁不想堂堂正正地复仇?说到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不知不觉来到藏书楼附近,徐北游第一次发现这儿原来还是不错的观景场所,尤其是站在楼上眺望后湖,视野极佳。   张雪瑶站直了身子,望向帝都方向,“你师父在帝都城中也有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叫赵青的,早在十年逐鹿时就已经与我们有所来往,后来降了大齐朝廷,很受萧室倚重,只是这些年来不显于人前,故而声名不显,你若在帝都城中见到此人,不妨相交一二。”   徐北游问道:“这次的帝都之行注定不同寻常,当日我与青尘在湖州临别时,他告诉我佛门龙王、李清羽、慕容玄阴等人都会前往帝都。”   张雪瑶平静道:“如今的帝都城的确是风云际会,不仅仅是这些人,秦穆绵不日也要动身前往帝都,那个藏头露尾的鬼王宫,八成也会在帝都城中再度现身。”   徐北游忍不住震惊道:“难不成又要来一次太庙之变?”   张雪瑶摇头道:“那倒不至于,只是有人在幕后推手,直指那个野心勃勃的皇帝萧玄,说到底还是萧玄的步子迈得太大,既要对内剥夺蓝玉的相权,还要对外压制道门,这才变成四面树敌的境地。不过这些人齐至帝都却不齐心,其中分为好几派,甚至相互之间还多有芥蒂仇怨,再加上秦穆绵这些勤王护驾的保皇派,帝都乱不了。”   徐北游感慨道:“懂了。”   张雪瑶笑道:“这样算起来你也是个保皇派,此去不能说九死一生,但也绝不会一帆风顺,因为我不会去帝都的缘故,所以我会再给你两件器物,算是用作防身自保。”   张雪瑶话音落下,一方剑匣从琉璃阁中飞出,轰然落在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张雪瑶轻声说道:“白虹和诛仙都在里面,以前是你师父背剑匣,以后就要换成你来背了。”   徐北游伸手按在剑匣上,轻轻点头。   张雪瑶叹息道:“别学你师父一去不回,好去好回,师母等着抱孙子。” 第一章 一方印两说旧事   李士奇,字澹人,号瓶庐,祖籍江都人士,自幼勤奋好学,博览群书,精考证,勤著述,刚刚而立不久的他如今在庙堂之上堪称是炙手可热。   那些与他岁数相当的同年,或是在翰林院中苦熬资历,或是下放为一地县令艰难攀升,只有他得以跻身内阁,虽说只是品级不高的内阁学士,但堪称是位卑权重,而且朝堂上下都知道他颇受韩阁老青眼,即使是六部尚书,见到他也乐意笑言几句。   李士奇之所以能被韩瑄青眼,除了他父辈本就是韩党中人的缘故,其本身也不可小觑,韩瑄本是文人出身,即使如今已是杖朝之年,仍旧每日手不释卷,而且熟读儒家圣人典籍的韩瑄已经不再局限于儒门一家学说,所读所阅极为广博,偌大一个内阁,除了蓝玉之外,甚少有人能与韩瑄切磋学问。   李士奇是个有心人,见此情景之后,便日日留意韩瑄读了什么书,然后连夜通读这些书,他本就是一等一的聪敏之人,所以每每韩瑄问到书中内容,无论如何冷僻,他都能对答如流,深合韩瑄心意,于是韩瑄愈发看重这个晚辈。   今日退朝之后,韩瑄派人传话,让李士奇去他府上一趟,李士奇不敢有半分怠慢,以最快速度赶到韩府,然后直接来到书房,朝着正在书案后读书的老人恭敬行礼道:“阁老,您找我。”   韩瑄没有过多韩瑄客套,头也不抬道:“澹人,坐下说话。”   李士奇没有推让谦辞,恭恭敬敬坐下,双手放在膝上。   片刻后韩瑄读完此处章节,用一片竹制书签夹住,合上书籍,“澹人,上次你去江都的时候应该见过南归了吧?”   李士奇赶忙道:“士奇已经见过大公子。”   韩瑄笑道:“想必你也听过一些传言,老夫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及冠两年,却仍未婚配,故而老夫就只能厚起脸皮去求一求陛下,好在陛下还算顾及我这张老脸,没有反对,于是老夫就想让他来帝都住上一段日子,一来也算是父子团聚,二来就是趁早定下这门亲事,也好让老夫放下这桩心事。”   早就听到过风声的李士奇没有丝毫惊讶,笑道:“这可是大大的喜事。”   韩瑄点头道:“的确是喜事,不过有些事情还要麻烦澹人。”   李士奇赶紧起身,沉声道:“阁老之事就是士奇之事,岂敢称劳?阁老尽管吩咐就是。”   韩瑄伸手稍稍虚压,示意他坐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南归毕竟是第一次来帝都,所以老夫就想让你到时领着他到处走一走,也算是让他见识下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   李士奇微笑道:“乐意之至。”   韩瑄从书案后起身,“待会儿还有次御书房议事,今天就不留你了,走,老夫送你。”   李士奇可真是诚惶诚恐了,连忙道:“这怎使得?阁老真是要折煞士奇了。”   韩瑄摇头道:“这几步路就当是活动活动身子骨了,再者说你是我的晚辈,不必过多拘礼,以后南归那边有什么事,还要靠你多费心。”   李士奇沉声道:“士奇定当尽力而为。”   送走李士奇之后,韩瑄缓步踱回书房,看到赵青已经站在这儿。   赵青双臂抱胸,问道:“公孙仲谋的徒弟要来帝都了?”   韩瑄点头道:“他会敢在立冬前赶到帝都。”   赵青轻轻叹息一声,“自上官仙尘起始,这小子已是我见过的第三代剑宗宗主,不知此生还能否见到第四代剑宗宗主,希望没有这个机会。”   此言却是一语双关,若是徐北游能成为举世无敌的大剑仙,赵青自然见不到第四代剑宗宗主,若是剑宗就此终结在徐北游手中,那么他同样见不到第四代剑宗宗主。   韩瑄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赵青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如今帝都城内风云际会,他一个小小的地仙三重楼却要亲身入局,当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韩瑄平淡道:“不能豪赌,焉能豪取?南归他想要重振剑宗,按部就班是不行的,必须要剑走偏锋,这次帝都风云际会,看似极为凶险,可其中也蕴藏了莫大的富贵。”   “富贵险中求?”这次轮到赵青微微皱眉,“这可不像你韩瑄该说的话。”   韩瑄走到书案后面,翻起一方印章,轻声道:“做事,如果没有五成的把握,那就是赌,公孙仲谋去见萧摩诃是赌,老夫重返庙堂也是赌,南归北上帝都还是赌。”   赵青瞥了眼那方印章,是萧玄的灵宝印,原本在公孙仲谋的手中,公孙仲谋临死前传给了徐北游,后来又经萧元婴之手回到萧玄的手中,可是萧玄兴许是因为送出去的东西便不再收回的缘故,又将它赠给了韩瑄。   韩瑄仔细端详着这方印章底款上的灵宝二字,轻声说道:“太清道德,玉清元始,上清灵宝,这灵宝二字倒是与上清大道君留下的剑宗相合,我记得当年陛下刚刚出世时,先帝为陛下取名为玄,对应道祖玄门之意,而太后娘娘则是亲自定了灵宝二字为乳名,莫非真是天意?”   赵青的神色一凝,陷入沉思。   韩瑄将印章放回远处,继续说道:“只是先帝和太后俱已不在,当年的真相如何,也只能凭空猜测。”   赵青的眉宇间掠过一抹阴霾,沉声道:“当年萧煜有过一番谋划布局,云遮雾绕,而且他始终对我有所防范,所以我也未能参与其中,现在回想起来,其中疑点重重,你当时是内阁次辅,可是知道其中内情?”   韩瑄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门外。   赵青沉声道:“此方天地尽在我的掌握之中,除非是秋叶亲至,否则没人躲过我的感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韩瑄收回视线,缓缓说道:“当年之事,旁观者迷,当局者也谈不上清,恐怕只有设局的先帝才能做到明白无误,我确实曾参与其中,可你要问我其中内情,我同样是不甚详解,只知此事与当今陛下有莫大干系。”   赵青喃喃道:“一步慢,步步慢啊。”   韩瑄低垂着眼帘,轻声道:“而且你也问错了人,当年内阁、大都督府、暗卫府、司礼监、御马监、天机阁、工部、天策府等悉数参与其中,蓝玉即是内阁首辅,又是天机阁阁主,同时还兼领着天策府长史的差事,你应该问他才是。”   赵青眯起眼,“蓝玉?”   韩瑄平静道:“当年我之所以会败,不是没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因为太后娘娘的缘故,其中牵扯极为复杂,一言难尽。”   赵青想起那个赢了自己一辈子的男人,冷哼一声。   他始终不能释怀。   当年的一步之差,终是满盘皆输,自己纵使武力近乎于圣,也逃不过沦为身不由己的棋子之流。 第二章 别江都赴行北上   没有骏马,也没有马车,一名身着普通黑衣的斗笠客徒步走出了江都的城门。   这名斗笠客的头发盘起,悉数藏在略大的斗笠中,而且帽檐压得颇低,看不清面容,在他身后还背着一个被蜀锦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件,似乎是个木匣。   徐北游就这般孤身一人离开江都,踏上前往帝都的路途,与上次从西北前往江南时一般无二,都是孤身一人,也都是背负剑匣。不过这次的剑匣中却足足有八剑,除去徐北游原本就有的天岚、却邪、玄冥、赤练、紫电五剑,又多了师母张雪瑶的佩剑白虹、从汉水佛寺中得来的霜天晓角,以及剑宗第一重器诛仙。   幸亏这方剑匣神异非常,据说是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传下来的物件,专门为诛仙量身打造,不但有须弥芥子的玄妙,还能屏蔽气机。若无剑匣遮蔽,徐北游直接将这八剑背在身上,善于望气的修士远远就能看到他身后剑气如蛟龙张牙舞爪,而诛仙一剑的气机更是浓郁到几乎成为气运的地步,出世便冲霄射斗牛,以徐北游目前的境界而言,也未必就能“背”动诛仙。   纵使当年公孙仲谋地仙十七楼的境界修为,仍是不能长久动用诛仙,平时也要将诛仙置于背后剑匣之中,近百年来,能够御使诛仙如寻常青锋者,唯独上官仙尘一人而已。   此时的江都城城头上站满了女子,目送着着徐北游孤身出城,算是送行。   站在最当中位置的是剑宗代宗主张雪瑶,身后是两位年轻女子,“莲公子”李青莲和“虞美人”吴虞。   在李青莲的身后又站着宋官官,而吴虞的身后则是立着张安。   吴虞眼神复杂,徐北游终究是谁也没带,就连亲随冯郎也要等到入冬后才会启程前往帝都。   李青莲则是难掩喜色,师兄一走,师父就要接过师兄留下的担子,重新开始处理宗内大小事务,那么她就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也不用整日练剑读书,就此告别枯燥乏味的日子,至于那个白西,对于少女而言,不过是落入水面的一颗石子,虽然当时荡漾出几许涟漪,但是时间一长,终还是了然无痕。   李青莲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两个小酒窝的同时绽放出一抹浅浅笑意,不过未等这抹笑意扩大就被张雪瑶余光扫到,张雪瑶立刻投以严厉眼神,李青莲马上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在张雪瑶的身旁两策分别是秦穆绵和唐圣月。   唐圣月眼神平静,仿佛与己无关。   虽然蓝玉是她的师兄,但她无意参与其中,毕竟白莲教也是当年助陆谦逐鹿天下的“叛党”之一,即使如今已经一分为二,可终究还是与朝廷天然隔阂。   秦穆绵一脸似笑非笑,眼神颇为玩味。   她与唐圣月不同,这次她是应萧玄之邀请,以太妃之尊前往帝都,当年她与林银屏争夺萧煜,失败后远走江都,不过萧煜却是早早留有遗诏,让萧玄好生照顾这位“姨娘”,萧玄最终还是没敢违抗父命,对秦穆绵以太妃之礼待之,故而秦穆绵对于这位新君的观感还算不错,再加上她与徐皇后交好,这次却是不得不去。   唯独张雪瑶,眼神中略带忧色。   不管三位老佛爷如何亲密无间,终究还是亲疏有别,对于另外两人来说,徐北游只能算是个子侄后辈,可对于张雪瑶而言,说是半个儿子也不为过,其心境自然又是不同。   徐北游曾说江都是个死人的地方,帝都与江都相比,又何尝是少了,甚至还犹有过之,当年上官仙尘在修为圆满大成之前都在那儿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又何况是一个徐北游,就是真的死在帝都也不为奇。   站在唐圣月身旁的唐悦榕看了张雪瑶一眼,柔声道:“既然你放心不下南归,又何必让他去帝都?”   张雪瑶无奈苦笑道:“男人啊,不管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孙子,个个都是有自己主意的,几时听过我们女人的?当年我劝师尊不要去定鼎一战,师尊可曾听进半句?后来我又劝公孙仲谋不要勾连朝廷招惹秋叶,他可曾听过我的?南归是他的徒弟,都是一脉相承的脾性,我先前旁前侧击过几句,南归只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今日再劝也是徒劳。”   秦穆绵身旁的罗敷似乎被勾起了伤心事,面露追忆之色,忿然道:“谁说不是,这些男人最是无情,只顾自己的什么大业,却从不想想我们这些女子整日还要为他们担惊受怕。”   秦穆绵名中有个“绵”字,性子可半点也不绵柔,闻言后笑骂道:“行了,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在这儿学小丫头悲秋伤月,不嫌寒碜?也不怕小辈们偷偷笑话你们。”   张雪瑶哑然失笑,“南归几次暗示我心境有暇,我起初还不以为意,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好了,说正事。”秦穆绵正色道:“南归这次北上帝都,可谓是富贵险中求,如果能顺利成为第三位帝婿,那么自然万事大吉,可如果横生变故,事情就复杂了,毕竟还有一个执掌暗卫府多年的端木睿晟。”   张雪瑶轻声道:“所以也请穆绵你在帝都多多费心了。”   秦穆绵笑了笑,淡然道:“此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尽力而为,只是如今的帝都风云际会,各路高人齐聚,我也不敢提前许下什么豪言壮语,只能说多个照应吧。”   张雪瑶轻叹道:“如此已经是足够了,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唐圣月突然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当初的我们也不过是这个岁数,早已在生死之间走过几遭了,不说旁人,就说我和雪瑶,当年在东湖别院差点儿就死到萧煜的手里,悦榕更是受了一番生不如死的折磨,十年逐鹿,哪次大战不是风云际会?我们不都挺过来了吗?难道徐北游还不如我们这帮女子?”   张雪瑶愣了愣,笑道:“的确是这个道理,倒是我关心则乱了。”   提起当年往事,一帮历经沧桑的女子们显然有很多话题,尤其是说到许多故人都已经不在了,更是感慨万千。   就在此时,已经走出相当一段距离的徐北游犹豫了下,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来,朝着城头上的众女子作揖拜别。   一揖到底。   好似是即将上京赶考的书生拜别家乡父老。   作揖之后,徐北游直起身来,挥了挥手,转身继续前行。 第三章 黄祖宫前讲道理   天下四都,帝都、江都、中都、北都,其名为一城,实则以城为中心的辖地极大,几乎有半州之地,故而除地位特殊的帝都之外,其他三都均以州为建制,其中设三司衙门,与一州无异。   从江都去帝都的最快路线,便是沿东江大运河乘船而行,不过徐北游不想如此,而是选择绕道徽州、过豫州、走中都,最后抵达直隶州。   从地图上来看,这条路线刚好划出一条完美弧线,徐北游会经过中都的辖境,却不会进入中都城中,如此一来,可以与张无病见面一次。   从江都到帝都,若是一路直行,逢山过山,逢水涉水,大约是两千余里的路程,全力御剑而行,不过一天的功夫,可如果按照徐北游选择的路线,便大约有三千余里的路程,而且徐北游没有御剑千里的意图,选择徒步而行,虽说比起常人行走要快上数倍,一日可行百余里,但仍旧要大概月余的功夫才能抵达帝都。   在这一路上,徐北游除了日夜汲取白虹的剑气神意,以期尽快突破地仙四重楼的境界,还有许多其他隐秘安排,与张无病会面仅仅只是其中之一。   三日后,徐北游过江州入徽州境内。   徐北游上次到徽州,是被唐圣月裹挟而来,连走马观花都称不上,只能说浮光掠影,所以这次他走得不快,走走停停,兴致所起时,也做了件仗剑行侠的事情,从两名蹩脚修士的手中救下了两名小童,将那两名小童送回家之后,继续前行,没有入城,而是进入黟山山脉。   黟山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冬雪“五绝”著称于世,素有“天下第一奇山”之称,《太平寰宇记》中称其三千九百丈,诸峰积石,逈如削成,烟岚无际,雷雨在下。霞城洞室,乳窦瀑泉,无峰不有,岩峦之上,奇踪异状,不可摸写,诚神仙之窟宅也。山上往往闻峰上有仙乐之声。   同时黟山还名列“三山五岳”中的“三山”之一,传闻道门黄祖在此证道飞升,故而黟山又是道门中的黄祖之山,也是徽州道门所在,不过早些年的时候,江南道门独大,杜明师被敕封为总掌东南及江南道门大天师,又与江左谢家、萧皇交好,顺势将此地鸠占鹊巢,把原本徽州道门中人驱逐,由江南道门中人接手。   自从杜明师辞世之后,杜海潺接掌江南道门,江南道门就开始江河日下,失去江州道门庇护的徽州道门也是屡屡被本地官府打压,年年香火骤减,冷清无比。   徽州官府之所以敢如此行事,一则是因为徽州大半都属于江北范围,官府势大,可以不把道门放在眼中,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再来一纸封山令,就能让这座黄祖之山变为一座空山,其中的徽州道门也只能坐困孤城,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徽州道门门主骆难行太过无用,既没有超然的修为境界,也没有八面玲珑的处事手段,所以才会屡屡被人欺压。   传闻徽州道门之主骆难行师从微尘大真人,深研《阴符经》和《撼龙经》,精于寻龙望气,也算是符篆派的一号人物,只是不擅与人对敌,属于那种可以被越境而战的地仙境界,做个闲散大真人还算尚可,做一地道门之主就实在有些不成气候。   徐北游缓缓登山,他之所以要绕道徽州登黟山,当然不是为了游山赏景,而是想要亲眼看一看这座已经被道门视为弃子的徽州道门,若真如传闻中那般破败不堪,那么等他从帝都回来之后,完全可以将这里的道人悉数驱逐,将这座黄祖之山纳入自己囊中。   若与传言不实,那也说明这座近年来沉寂无比的徽州道门大有蹊跷,也好早做防备。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徐北游已经遥遥可见云雾遮绕的黄祖宫。   就在徐北游想要沿着山路继续前行的时候,一声暴喝响起。   十余名道装打扮的身影从两旁飞跃而出,挡在徐北游的面前,为首者是一名短发女子,刚刚齐耳,连发髻都难以梳拢,就这么披散着,让徐北游瞧着别扭无比。   和尚尼姑剃成光头,道士女冠束起发髻,可这种短发是什么意思,半佛半道?   短发女子脸色冷厉,语气更是冷然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徐北游微笑道:“我是过路之人,久闻黟山大名,便登山赏景,也想顺道去黄祖宫中瞻仰黄祖遗迹,上一炷香。”   短发女子皱了皱眉头,冷声道:“黄祖宫是我徽州道门所在,外人不得入内,你速速下山,莫要在此逗留。”   徐北游故作惊讶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也去过崇龙观、太清宫、紫荣观,哪个不是大名鼎鼎,可都没有你们黄祖宫的架子!”   短发女子冰冷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这里是徽州,就要按照我们徽州道门的规矩来。”   徐北游仿佛怒极而笑,连说三个好字,就要转身下山。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短发女子身旁的一名道人骤然出手,一道符篆悄无声息地飞出,然后轻飘飘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道人面露微笑,默数三个数,就等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可怜虫一头栽倒。   甚至已经有几名道人打算上前收尸。   不过片刻后,道人脸上的笑意就完全凝固,只见那名斗笠客仍是健步如飞,哪有半点要倒下的意思。   短发女子脸色骤变,叱喝一声,身形向前冲出百步,直接伸手拍向徐北游。   这一掌直接拍在了徐北游背后的剑匣上,不过没有意料之中的炸裂景象,反倒是女子被剑匣自行激发的剑气所伤,整只手掌出现无数血痕,渗出血丝,掌心更是被洞穿出一个血洞,疼痛刺骨。   徐北游停下脚步转身,淡笑道:“我看你们不像是道门中人,倒像是占山为王的不轨匪类。”   短发女子脸色凝重无比,沉声道:“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   徐北游平静道:“先前我只是个过路之人,现在则是杀人之人。”   短发女子脸色剧变,不过未等她有所反应,在她身后的十几位道人已经悉数倒地,皆是被剑气贯穿眉心。   短发女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惊骇欲绝。   徐北游大步上前,说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是你们先对我出手,那我出手杀人也不算是滥杀无辜,骆难行呢?让他出来见我。”   短发女子下意识地向后退出几步,颤声道:“你究竟是谁?”   徐北游走到短发女子身前不远处,平声静气道:“我的确是个过路之人,与你们徽州道门更是无怨无仇,这次登山不过是想要见识下黄祖宫,你们不让见,那也就算了,我下山便是,可你们咄咄逼人,还要动手杀人,那就怪不得我讲一讲道理了。” 第四章 徽州道门骆难行   徐北游上山的本意,只是看一看徽州道门,可见识了这番密不见人的鬼祟做派后,却想要会一会徽州道门了。   身背八剑,何惧之有?徽州道门,能奈我何?   徐北游不认为自己自大,仅仅是实事求是而已。   剑宗十二剑,铸造一位无敌地仙,每多一把剑,徐北游的实力就会再上一重楼,现在徐北游已经集齐了七剑,按照入手顺序分别是:天岚、却邪、莫名、玄冥、紫电、赤练、白虹,若再加上那把苦求不得的五毒,他甚至有信心与镇魔殿的东方鬼帝一战。   更何况在他的剑匣中还有一把诛仙。   徐北游不觉得徽州道门中能有人与他一战,即使是有,他也大可一走了之。   毕竟徽州道门不比旁处,不但在道门内部倾轧中多受磨难,而且还位于江北和江南之间,堪称是夹缝里求生存,北有齐州道门,南有江南道门,这两大地方道门以鲸吞之势汲取各种资源,留给徽州道门就只是剩饭残渣,所以在道门中一直有这么句粗鄙之语,江州道门是嫡出的,齐州道门是庶出的,徽州道门是抱养的,舅舅不亲姥姥不爱。   徐北游瞥了一眼短发女子,问道:“你是哪辈弟子?云字辈?还是水字辈?总该不会是叶字辈吧。”   短发女子低声道:“韩云。”   徐北游笑了笑,“好名字。”   不多时后,从黄祖宫中涌出一股人流,人人都是道装打扮,为首之人则是身披黑色大真人道袍,白髯当胸,仙风道骨,想来就是徽州道门之主骆难行了。   骆难行好歹也是叶字辈的老人,韩云作为他的嫡传弟子,境界修为几何,他心中最是明白,是实实在在的人仙境界,此人一出手就能将韩云制住,境界修为委实不可小觑。   韩云得到徐北游的眼神示意,小心翼翼地退到老人身旁,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徐北游笑问道:“阁下就是大真人骆难行?”   骆难行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瞥了眼韩云手掌上的伤痕,脸色铁青,喝道:“竟然是无生剑气这等歹毒手段,你到底是何人?”   徐北游反手一拍身后剑匣,轻笑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你们是何人?”   骆难行脸色骤变。   徐北游背后剑匣洞开,飞出一剑落入主人的手中。   骆难行看了眼身旁的中年道人,后者心领神会,率先掠出。   道祖后人并非只有道门一家,除了剑宗也算是道祖一脉,其余支脉更是不计其数,这些支脉各有神通,或是望气寻龙,或是点穴堪舆,或是观象探脉,或是奇门遁甲,或是驱鬼请神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又以驱鬼请神最为有名。   在道门势大的情形下,这些支脉纷纷依附同宗同源的道门,其中的头面人物也都混上了一个大真人或是真人称号,这让道门越发气粗名正。   不过历来都有嫡庶之争,这些支脉自然就被自恃道祖嫡传的道门正统所看轻,颇受打压,故而只能依附于各个地方道门,其中犹以徽州道门为最,堪称是鱼龙混杂。   这位中年道人就是出身偏脉旁支,如今被授予真人名号,属于徽州道门的五位真人之一。   他所精通的法门公认难以踏足地仙境界,但在地仙境界以前,却是十足的刚猛无敌。   无他,唯借外力耳。   此法谓之请神。   中年道人一步掠出,周身已经是金光四溢,面容笼罩于一片金色之下,漠然庄严。   徐北游望着那位孙姓真人身上犹若实质的金光,若有所思。   请神一道,根本在于香火愿力,不过又与白莲教直接汲取香火愿力的方式大不相同,而是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   只是道门三代掌教曾经明令天下修道者不可依仗神通行在世称神之事。既然不可在世称神,自然也再无神道一说,所以神道一脉便只能由凝聚愿力成就真神变成了不伦不类的请神。   请神,请的是哪路神仙?自然是自家的祖师爷,可诸多祖师爷们不是坐化就是飞升,又哪里请的来,故而请神其实请的是凝聚在祖师神像上的香火愿力,名为请实为借,这样既不违反道门三代掌教定下的规矩,又能使用香火愿力,算是取了一个折中之法。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所请神像蕴含香火愿力的多少,若是一般小道观的神像,蕴含的香火愿力只能说聊胜于无,可若是道门都天峰祖师殿中的道祖像,让一名人仙境界直接踏足地仙十楼的境界也绰绰有余。   这中年道人所请之神虽然比不上祖师殿的道祖像,但却是徽州道门黄祖宫中的黄祖像,毕竟是一州之地的香火,融汇一身,一身修为可与地仙境界一战。   中年道人掠至徐北游面前时,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在气势上完全碾压过徐北游,伸手一拍,流溢金光化作一只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寶 書 蛧 W W w .Β á ò s ん u 7 。CO Μ   漫天烟尘,弥漫四周,夹杂着元气残留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   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一方十余丈大小的巨大掌印。   徐北游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丈,轻松躲过这一掌,轻声自语道:“原来是请神之法。”   一击不中,中年道人的脸色再度凝重几分,双手掐诀,刹那间周身金光化作一副实质的金色盔甲,同时单手一拧,又有如水银倾泻般的金光化作一把长剑。   他右手持剑,左手掐决,一道道符咒被打入剑上,剑身上升起一道如不断跳动的光焰。   煌煌如天将下凡尘。   中年道人一挥手中金剑,金光翻涌,似要将徐北游淹没。   徐北游轻笑一声,任凭金光及身,自是巍然不动,手中天岚前指,瞬间有剑气破开层层金光,然后在中年道人的胸口炸开。   如春雷震动。   当初敦煌城外,一位背剑匣的老人苍雷一震五百里。   号称可以媲美佛家金身的镇狱血卫刹那间支离破碎。   对付这种乌龟壳,未必要打破这个龟壳,关键在于一个“透”字。   中年道人猛地后仰倒去,向后溃退近百丈,几个来不及躲闪的道人直接被撞得离地腾空,在半空中就狂喷鲜血,重重落地之后气息微弱,眼看是活不成了。   徐北游反手倒持天岚。   场间又是连续响起六声的炸雷声响。   于是又有六次隐隐与炸雷共鸣的震动,中年道人的一身金甲已经是支离破碎,再无先前的霸道威势。   徐北游单手负剑,轻声自语道:“师父,徒儿的这式苍雷震可算是学成了?” 第五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中年道人被一剑败退,生死不知,一剑之威,使得一众道人再无人敢于轻举妄动。   骆难行脸色难看至极,喝道:“布阵!”   先是十二名道人出列,驻足于地,接着又是十名道人腾空而起,虚立于空,天上地下皆成阵势,象征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之数。   徽州道门再怎么衰弱不堪,终究是也是道门名下的地方道门之一,远非寻常散修可比,尤其是这二十二名弟子,皆是出自道门正统,自幼炼气修行,既有各种典籍法门,也不乏明师领路指点,在修道一途上远比寻常宗门弟子更加得天独厚,此时布阵,章法有度,气象森严,尽显一地道门该有的底蕴。   骆难行自知不善对敌,于是便钻研阵法之道,调教门下弟子结阵对敌,这套天干地支阵便号称对阵人仙境界无敌手,甚至还可以与地仙境界抗衡一二。骆难行不是坐井观天之辈,只是他不觉得这个年轻的斗笠客能有地仙修为,世间哪来那么多的江都徐公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徐北游见识过江南道门连接地脉用出大四象合化五行阵的大手笔之后,还真瞧不上眼前的这点小手段。   破阵无非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找到阵法破绽,以巧破之,再有一种就是不管你什么枢机玄妙,直接以力破阵。   徐北游用完苍雷震,改为正持天岚,一剑上挑。   剑三十六中唯有剑十三最适合“剑气冲霄射斗牛”的评价。   以前徐北游用剑十三,都是如大江东去,在于一个“顺”字,只是随着修为精进,理解日深,方知这样的剑十三徒有形而无神,正如人空有皮囊而无精气神,其实说到底,剑十三还是在于一个“逆”字。   逆势而起,方见坚韧。   只见一道剑气长河如同一条逆流瀑布,冲天而起。   天空中结成的十天干阵势眨眼间便被剑气冲散得七零八落,十名结阵道人纷纷落地,有的跌落在山路上,有的坠落在远处黄祖宫方向,更有可怜虫被剑气冲撞出去,直接落下山崖,生死不知。   接连剑十四和剑十三之后,徐北游再次用出剑十二,剑势也由“逆”变“顺”,剑势如绵绵春水,无穷无尽,剑气所及,将十二地支阵势也完全笼罩其中。   剑气来,剑气又去,不断有人中剑倒地。   片刻后,地上便多了十二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骆难行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虽然也是地仙境界,但却是地仙境界中战力垫底的那类人,一身境界修为不能说空中楼阁,但也就仅限于纸上谈兵,真正与人对敌交手,恐怕还不是赤丙这类人仙的对手,眼前这年轻人轻描淡写之间破去天干地支阵法,确确实实的地仙境界无疑,若真要两人交手,他这个徽州道门之主怕是要凶多吉少。   可真要由着这个煞星大开杀戒,徽州道门这点薄弱家底又经得起几次折腾?想到自己辛苦积攒下的家当要付诸东流,骆难行就感觉自己心头正在滴血。   韩云站在骆难行身旁轻声问道:“是否要请那位出来?”   骆难行犹豫不决。   徐北游略显轻佻地提着天岚,缓缓说道:“虽说我不忌讳杀人,但终究不想多造杀业,免得日后杀劫过重,反噬自身,只是你们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交代?”   骆难行咬牙道:“你杀了我徽州道门这么多弟子,还反过头来让我们给你一个交代?真当我道门无人不成!?”   徐北游笑道:“别忘了,是你们想杀我在先,至于被我反杀了这么多弟子,那也只能怪你们学艺不精。”   骆难行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木杖,就要亲身下场。   徐北游眯起眼,笑意玩味,似乎要坐等好戏。   骆难行终是没有亲自出手,毕竟他素来推崇以武力证道乃是歪门邪道,对于如今道门重术法而轻道行更是深恶痛绝,所以只是一挥手中木杖,身后道人倾巢而出,足足三十六人布下天罡大阵。   在黄祖宫的山门后有钟鼓二楼,二楼相距极近,此时在钟楼和鼓楼上各站着一人,望着山门外的形势发展,遥遥对话。   站在鼓楼上的是一名中年儒士,身穿青色儒衫,面容清癯,卓然不群,儒雅非常。他望着山门外那一人一剑,轻声道:“你说骆难行有几分胜算?”   站在钟楼上的却是一名身材高挑修长的妇人,端庄且妩媚,让人不禁产生许多遐想,她摇头道:“骆难行断无胜算。”   “哦?”中年儒士疑惑道:“天罡大阵本就是用了对付地仙高人的,你就这般看好那位剑宗少主?”   妇人嫣然笑道:“不是我看好徐北游,而是相信你们,毕竟你们在湖州准备十足的情形下都没能杀掉徐北游,又何况是如今。”   中年儒士脸色猛地一变,冷声道:“孟东翡,别忘了你也是鬼王宫的人。”   孟东翡,有个儿子叫孟随龙的孟东翡。   孟东翡依旧是巧笑倩兮,不以为意道:“徐经纬,你也莫要拿鬼王宫来压我,除了宫主和副宫主可以发号施令,其他人都是各行其是,我是如何看、如何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徐经纬只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孟东翡望向骆难行,皱眉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骆难行这老家伙实在有些丢我们四大冥君的脸面,真不明白宫主为何要把他放在冥君的位置上。”   徐经纬冷笑道:“你懂什么?骆难行是宫主布局道门的重要一环,宫主要的是他的道门大真人身份,他有没有半分修为都无关大局。”   孟东翡笑道:“我就是个头发长的小妇人,自然比不得博古通今的徐先生。”   徐经纬脸色晦暗几分,不过没有理会妇人言语中的讥讽之意,沉声道:“说正事,千万不能让徐北游进入黄祖宫,也不能让骆难行有半点闪失,若是出了纰漏,你我二人难辞其咎。”   孟东翡淡淡嗯了一声,转身下了钟楼。   徐经纬看了眼已经空无一人的钟楼,嘴角悄然翘起,哪里还有刚才的恼羞成怒,轻声自语道:“孟东翡啊孟东翡,你仗着有宫主的宠爱就敢目中无人,可是以色事人,长久而衰,宫主又岂是沉溺于女色之人,我倒要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   走下钟楼的孟东翡敛去了所有的笑意,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眼角,面沉如水。   岁月无情,除了天上的长生仙人,谁又敌得过它?   黄祖宫中有几颗上了年头桂花树,此值深秋时节,花期已过。   秋风至,花落如雨。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第六章 不知先生无恙否   山门前这边,徐北游平静道:“看来骆大真人是要不死不休了。”   骆难行寒声道:“请入阵。”   徐北游轻笑一声,仍是单人单剑,向前踏出一步,就要入阵。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山门中飘然而出,如翩然鸿雁。   徐北游抬头望去,眼底闪过一抹惊诧。   下一刻,孟东翡立在了大阵之前,方才脸上的阴霾已经消失不见,笑意吟吟。   孟东翡示意骆难行撤去天罡大阵,此时的骆难行没有十足把握拿下这名年轻斗笠客,而且也不好拂了这个身份不同寻常的女子的面子,于是借坡下驴地挥手屏退众人,除了徐北游,就只剩下孟东翡和骆难行两人。   孟东翡笑道:“徐公子,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徐北游伸出手指向上推了下斗笠帽檐,笑道:“原来是孟夫人。”   孟东翡美目一转,问道:“徐公子不在江都城中,怎得来了徽州?”   徐北游笑着反问道:“孟夫人又是为何出现在徽州呢?”   孟东翡微笑道:“公事。”   徐北游脸色不变道:“那我便是私事了。”   “原来如此。”孟东翡点点点头,试探问道:“不知徐公子为何会与徽州道门发生纠缠?”   徐北游望向骆难行,平淡道:“那就要问骆大真人了。”   骆难行轻抚胸前长髯,仙风道骨得一塌糊涂,云淡风轻道:“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徐北游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那就是误会吧。”   孟东翡看也不看遍地血迹狼藉,笑道:“既然是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你说是吧,骆门主?”   骆难行微微沉默,上身稍稍前倾道:“贫道稽首赔礼了。”   徐北游哈哈笑道:“骆大真人何须如此,真是折煞徐某人了。”   话虽如此,徐北游却是坦然受了骆难行的稽首一礼。   骆难行行礼之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   孟东翡摆出了迎客的架势,轻笑道:“来者是客,又是故人,还请徐公子入内一叙。”   徐北游笑着摆手道:“孟夫人的好意,徐北游心领了,只是还有要事在身,还望见谅。”   孟东翡没有强留人的意思,仍是笑颜如花,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预祝徐公子一路顺风,恕不远送。”   徐北游拱手一礼,在两人的注视下,潇洒转身离开此处。   待到徐北游走远之后,孟东翡收回视线,脸上的笑意完全敛去,眼神异常阴冷。   骆难行显然对孟东翡颇为忌惮,没敢当场质疑,而是轻声问道:“既然那人是剑宗少主徐北游,为何不出手下他?”   孟东翡嗤笑一声,“留下他?我们凭什么留下他?”   骆难行眼底掠过一抹愠怒之色,不过脸上却是不显,仍是平心静气地问道:“有夫人和徐左使坐镇,再加上贫道的三十六人天罡大阵,难道还不够?”   孟东翡望着骆难行,就像在看一只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反问道:“我问你,张召奴是如何死的,杜海潺又是如何狼狈逃出江都的?哪怕是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又何曾讨到半点好去?”   骆难行顾不上妇人话语中的讥讽,忍不住震惊道:“当日太乙救苦天尊之所以会从江都城中退去,难道与这位徐公子有关?”   “你以为呢?”孟东翡冷笑道:“难不成是太乙救苦天尊看剑宗一帮孤儿寡母可怜,所以主动退去?有隐秘传言说徐北游是上官仙尘再世,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   第一次听到此等秘闻的骆难行震撼难言。   孟东翡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就算我们真能留下他,可我们为什么要与他做对?”   骆难行欲言又止。   孟东翡冷笑道:“别忘了,你现在是我们鬼王宫的四大护法冥君之一,不要总站在道门的立场上想问题,道门与剑宗有天大的恩怨不假,可我们鬼王宫没有。”   骆难行沉声道:“可贫道记得很清楚,当初湖州李家之事时,宫主明明下令要杀掉徐北游。”   “此一时彼一时。”孟东翡摇头道:“此时正值帝都风雨欲来之际,徐北游要死也应死在帝都,最起码不能死在徽州,否则引来了朝廷和剑宗,我们在徽州的一番谋划就要尽付东流了。”   骆难行沉思片刻,长叹道:“贫道知道了。”   另一边,徐北游沿着开凿好的山路缓缓下山,没有再去花费心思四处探听什么,方才一番所见所闻,已经说明许多。   首先,徽州道门绝对藏有猫腻,而且还是大有玄机的猫腻,从韩云一行人专门守在山门前就能看出一二,否则不至于如此守卫森严。   其次,骆难行与鬼王宫牵扯颇深,只是不知到底是骆难行代表了道门中的某位大人物与鬼王宫接触,还是说他已经直截了当地上了鬼王宫的大船。   徐北游本来还存了想要暗中吞并徽州道门的心思,哪里想到徽州道门的水会这么深,别说吞并徽州道门了,徽州道门将来不要成为剑宗卧榻之侧的心腹大患,那就已经是天幸。   尤其是牵扯到鬼王宫,更让徐北游心生忌惮,真正的旧鬼王宫早已随着逐鹿烽火不存于世,这个假托于鬼王宫之名而悄然立于世间的新鬼王宫,其底蕴之厚、所谋之大、隐藏之深,都让徐北游感到后背发凉。   徐北游想着鬼王宫的事情,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山脚。   鬼王宫给徐北游的感觉就像是处处布局,无处不在,按照现在情形来看,朝廷和道门显然是知道鬼王宫的存在,不过两者对于鬼王宫的态度却颇令人感到玩味,道门摆明了是“与虎谋皮”的态度,在如今镇魔殿不便出手的情形下,鬼王宫俨然成为了道门手中的又一把利剑。   而朝廷却是不闻不问,哪怕鬼王宫中人意图刺杀堂堂公主萧知南,朝廷似乎也没有什么过激举动,若说朝廷怕了鬼王宫,徐北游是万万不信,难道说鬼王宫的幕后之人是朝廷的哪位大人物?   天底下有数的大人物,看上去似乎人人都有可能是鬼王宫的幕后之人,可细细深究起来,似乎又人人都不可能是那只幕后推手,徐北游甚至怀疑过韩瑄,会不会是这位义父在过去蛰伏的二十年中暗自组建了这个组织,不过这个念头转瞬之间就被徐北游否定了,毕竟徐北游还是愿意相信那个一手把自己抚养的长大的老人,就是他自小到大所看到、所认识的样子。   想起先生的音容相貌,徐北游猛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与先生分别两年有余。   当日小方寨一别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仿若昨日。   不知先生安好否?   不知先生无恙否? 第七章 秋风秋雨敢淹留   人生一世就是一次长途跋涉。   虽然这类话已经是陈词滥调,但是徐北游却深以为然。   尤其是跋涉二字,可见艰难。   相比起整日窝在一座城的方寸之地,徐北游更喜欢像师父那般,行九万里长途,看天地之广阔,体味万丈红尘。   这也是他为何决定徒步前往帝都的原因之一。   下来黟山之后,徐北游不在徽州境内过多停留,转入豫州。   即使徐北游仅仅是徒步而行,前行速度仍是常人难及,不过一天脚程便快就要抵达义阳府的府城。   义阳府位于豫州最南部,东连徽州,西、南接湖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算是一等一的好去处,不过徐北游没有在此停留的意思,仅仅是路过而已。   只不过天公欲留人,就在徐北游距离义阳府只剩下十几里的路程时,有风骤起,上空骤然一暗。   徐北游停下脚步,仰头望天。   原本如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   头顶的铅云愈来愈重,片刻功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吧嗒!”   一个雨点落在徐北游的脸上。   接着是十个、百个、千万个。   无数的雨丝从九天之上倾泻而落,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细密的雨幕中。   徐北游低下头,拉了拉头上的斗笠,没有决定冒雨赶路,而是选择暂寻地方避雨。   以他的修为当然不会惧怕区区雨滴,只是没有紧急事情的前提下,他不想去扮雨丝不沾衣的高人风范。   远处已经隐约可见义阳府城的轮廓,徐北游随手扯了几片野芭蕉的枝叶作伞,脚下轻点,身形再快几分,朝着城池方向飘然而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越来越密。   有名年轻女子正冒着大雨往城里飞奔,无奈道路泥泞,她脚上那双已经沾满泥泞的绣花鞋实在跑不快。   好不容易跑到城门口时,她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周身衣物也已经湿透,好在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子,穿得都是厚实的细布衣裳,倒也不会露出内在光景,不过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却愈发凸显出女子身材的玲珑有致。   守城门的兵卒不住地朝女子瞥去,只是不敢有什么动作,义阳府的知府大人是出了名的治政严厉,动辄行雷霆手段,他也就只能过过眼瘾。   女子一溜烟地穿过城门洞,继续冒雨往城里跑去,同时也不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守城门的兵卒一眼。   就在她跑到崔婆婆的炊饼铺时,雨势越来越大,她实在有点扛不住这几乎要媲美夏雨的秋雨,躲到炊饼铺的屋檐下。   女子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有风吹来,忍不住双手抱肩,她看了眼外头有越来越大趋势的雨势,决定先在这儿暂避一二,等雨势转小之后再回家。   女子名叫周秀宁,名字很不俗气,在女子中很是显得鹤立鸡群,尤其是在这个不重视女子名字的世道里,往往只有大户人家才会专门给女儿取名,不过周秀宁并非大家闺秀,而是个花匠的女儿,只能算是小家碧玉,义阳府本地土生土长的土著,世代居住于此。   周秀宁不经意地转头一望,猛然发现距离炊饼铺不远处的街道上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似乎是个道士,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用一支玉簪别住,身后背有一把长剑,从正面望去,只能看到从肩头位置露出的剑柄。   他手中撑着一把看上去似乎上了年头的油纸伞,静静立在雨中。颜色略显焦黄浑浊的伞面将漫天的雨滴隔在外面,不过青色道袍的前襟和肩头上还是被细细的秋雨打湿了。   他脚上的鞋子同样沾满了泥泞,好像远道而来,整个面庞被遮在伞下看不清楚,就像雨中无数个撑伞匆匆而过的过客一般,不过这位道人气态中正平和,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看起来道人站在这儿应该有些时候了,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周秀宁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段距离,轻声问道:“这位道长,你在等人吗?”   道人没有回头,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周秀宁看着外头这场大雨,眼看着是走不成了,忍不住接着问道:“等谁?”   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周秀宁犹豫了一下,努力缩了缩身子,让出大半个人的空位,道:“外头雨大,进来躲躲雨吧,在这儿等也是一样的。”   年轻道人转头看了他一眼,仍是看不清相貌,但依稀可见嘴角微微翘起。   周秀宁脸色微红,见他仍旧是不说话了,也就不敢再多说话了。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雨势转小,就在周秀宁打算离开此地回家时,一道身影从城门方向而来,看似是走,却如传说中的缩地成寸一般,眨眼间来到炊饼铺不远处,有些滑稽可笑的是,他手中不是撑伞,而是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子。   周秀宁下意识地想到,难道这人就是道士要等的人?   来人戴着一顶很大的斗笠,同样是遮挡了大半的面容,身后被蜀锦包裹着的长条状行囊已经被雨水湿透,隐约像个大大的长方体盒子。   “好雨知时节,秋日肃杀,故而秋风秋雨好杀人。”   来人语气温和,像是见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可话语的内容却让周秀宁忍不住心惊肉跳。   先前一直惜字如金的道人终于开口说话,问道:“江都徐公子?”   来人望着眼前这个应该是第一次谋面的道人,笑脸温煦,“我是徐北游,还未请教阁下是?”   道人平静道:“道门弟子,凌云。”   徐北游微微一怔,然后恍然道:“原来是道门掌教真人的高足。”   凌云,道门掌教秋叶的第十一位弟子,入门尚在齐仙云之前,道门中不乏有人将二人视作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只是他们两人对于这个说法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甚至二人在平时也无甚太多私交。   徐北游没想到在齐仙云和知云相继离开玄都之后,这个剩下的十一位掌教亲传弟子中最小的凌云也离开了玄都。   徐北游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会选择从豫州经过?”   凌云平静道:“从江都到帝都有两条路可选,走江州的东江大运河,或是走豫州的陆路,义阳府是徽州入豫州的必经之路,所以贫道选择赌上一赌,若是徐公子选择水路,或者干脆御剑而行,贫道就当是白等一趟,可如果徐公子选择了从豫州经过,那么必定就要与贫道相遇。”   凌云顿了一下,缓缓道:“看来贫道赌对了。” 第八章 立谈之中入地仙   撑伞负剑的凌云与背着剑匣的徐北游隔着一帘雨幕相望。   两人之间看上去云淡风轻,但在实际上却是恩怨重重,这份恩怨甚至可以追溯到各自的祖辈,及至父辈更是血海深仇一般,凌云的师父秋叶杀了徐北游的师父公孙仲谋,说是杀父之仇也不为过。   自古以来,深仇大恨莫过于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   至于凌云为何主动拦路,徐北游没有过多深思,无外乎延续老辈人的恩怨,或是制造属于他们这辈人的新的恩怨。   无论是哪种,徐北游都不会拒绝,也不会留情,两人之所以要故作姿态地说些温和话语,仅仅是因为大宗门弟子的习惯使然,就像世家子弟进了风月场所,再怎么急色也不能直接进入正题。   徐北游丢掉手中的芭蕉叶,单指扣住绑着剑匣的绳结,问道:“同为信奉道祖之人,我便称呼你一声道友,不知道友所来为何?”   凌云平静道:“贫道想为江南道门讨一个说法。”   徐北游微笑道:“那就是讲道理了?非是徐某人自傲自大,以道友你不过人仙境界的修为,很难与我讲这个道理。”   凌云收起手中的油纸伞,露出一张冷峻面容,就这么站在雨中,自嘲笑道:“地仙境界吗?”   徐北游摘下头上斗笠,原本被束起并藏在斗笠内的满头白发披散而下,遮住了他的两侧脸颊。   黑衣白发,静立雨中,如一抹失去了颜色的黑白残影。   徐北游脸上所有的笑意缓缓敛去,望向凌云的目光冰冷无比,如同即将落到待宰的牲口头上的屠刀。   他已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下一刻,有一剑跳出剑匣,先是似小鸟依人一般围绕着徐北游盘旋一周,然后朝凌云激射而去。   一旁观战周秀宁忍不住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凌云的面前有一朵“青莲”在雨中骤然绽放。   他手中的油纸伞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枯黄颜色,而是转为淡青色,仿佛抖落了满身铅华,每个伞珠上分别有一道清气如流苏垂落。   整把伞就像一面大盾挡在凌云的面前。   此时一剑悬停于前,剑尖与伞尖针锋相对。   徐北游轻咦一声,他曾在宗内记载中看过关于道门有名法器的记载,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此时凌云手中的应该是太乙混元伞,不但坚固无比,硬若金刚,而且还能避风水火土,清心明神,是件可以与七杀斩灵剑相提并论的顶尖法器。   徐北游抬手召回天岚,道:“有些意思,还有什么法器?可曾将掌教真人玲珑宝塔搬来?”   凌云答非所问道:“平心而论,如果贫道不是道门中人,对你这位徐公子一定是敬佩非常,毕竟从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真的很不容易,不过在其位谋其政,贫道既然是道门弟子,受师尊传道授业之恩,就不得不做些违背本心之事,与徐公子讲一讲道理。”   徐北游平静道:“你倒是道门中难得的直爽之人,也罢,我就看你如何与我论道。”   凌云一挥袖,周秀宁顿时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回神时已经是在百丈之外的另一个屋檐下。   凌云缓缓说道:“你说贫道不是地仙境界,没有资格与你讲道理,其实地仙境界于贫道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徐北游脸色微微凝重。   凌云闭上双眼,周身气机骤然暴涨,如大江大河奔流入海。   他竟是直接在徐北游面前破境!   由人仙境界踏足地仙境界!   太乙混元伞悬于凌云的头顶,垂落下道道如瀑清气,将凌云笼罩其中。   徐北游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现在全力出手,打断凌云的破境过程,二是等到凌云破境完毕之后再与他公平一战。   徐北游略微犹豫踌躇之后,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出手,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人仙境界与地仙境界历来被称作是仙凡之别,从人仙境界破境至地仙境界,也是修行一途的天大门槛,多少修士穷经皓首卡在这道门槛上,至死也不曾迈过,就是许多已经踏足地仙境界的修士,也是集合天时、地利、人和,方能侥幸迈过这道门槛。   可对于凌云而言,这些都是不存在的东西,他在很早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地仙境界的门槛上,与齐仙云一样,只是强行压抑自身境界,迟迟没有踏过去。   地仙境界于他而言,不过是囊中之物,只要他想入地仙境界,随时都可以,而且因为在人仙境界的恐怖积累,他一旦踏足地仙境界,绝不会仅仅是一重楼或是二重楼的境界。   本就浓重如墨的天色更加昏暗,电闪雷鸣,云卷云舒,虽然比不上李清羽晋升地仙时龙卷倒垂的恐怖景象,但也是骇人无比。   他睁开双眼,轻声自问道:“长生何用?”   原本平平无奇的凡人之躯瞬间紫气缭绕,有了几分仙人无垢之身的神异。   破境之间有妄境,徐北游的破妄是蝉蜕,而凌云的破妄则是自问。   自问问己,若是能够自答,那便破去妄境。   此时此刻,凌云已然破去自身妄境。   在他胸间出现一轮冉冉“明月”,不断攀升,由中丹田气府攀升至上丹田紫府识海,最后三大丹田连成一体,整个紫府大放光明。   忽然之间,凌云想起了庄祖的那篇逍遥游。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故曰,逍遥游。   凌云盘坐在地,一拍自己头顶,喃喃自语道:“我自逍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大真人可神游万里。   另外一个凌云自他紫府中神游出窍,本尊盘坐于地,神魂则是腾空而起,迎着雨幕逆流而上。   徐北游轻声感叹道:“好一个扶摇而上,好一个逍遥天地。”   凌云以地仙境界扶摇而上,身形不断拔高,骤然雨停,他竟是冲出了层层乌云,高出云海,复见头顶的万丈霞光。   人间雨落,天上则是一片璀璨生辉,大多数人注定一生无缘见此奇异景象。   出窍神游的凌云悬停于九天之上。   道门列祖擅“御风而行”,将地仙境界的逍遥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刻,凌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何谓逍遥地仙。   挣脱凡尘枷锁,直上九天云霄,见云卷云舒,看风起风落,如同置身仙境,心旷而神怡。   逍遥,逍遥,地仙方可在世间得三分逍遥。   紧接着凌云脚下有紫气凝结成云彩,将脚下电闪雷鸣的黑云遮挡。   天地之间重新恢复寂静,只余落雨之声。   凌云负手立于云上,俯瞰世间。   世间又多了一位逍遥地仙。 第九章 秋雨之中讲道理   徐北游仰头望着天空中涌现的紫气和彩云,笑了笑。   当初他入地仙境界时,可没有这般天地色变的壮阔气象。   依稀记得典籍中曾经专门记载,若是破境时能有这般破境异象,那就表明此人此生飞升有望。   不愧是天下英才入吾彀的巍巍道门,一个名满天下的谪仙人齐仙云还不够,还有一个藏在暗中名声不显的凌云。   天幕上的凌云并未停留太长时间,在脚下紫气和彩云消散之后,纵身一跃,朝地上本尊急急坠落。   从天而落的凌云直接跌入本尊的上丹田紫府,就此消散无踪。   盘坐于地的凌云本尊重新睁开双眼,望向徐北游,虽无言,却有声。   “我入地仙境界了。”   “地仙三重楼。”   “现在我是否有资格与你讲一讲道理?”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感慨。   道祖之道,并非道门一家独占,包括剑宗、玄教,甚至是佛门都有所涉猎。   说到底还是同本同源且殊途同归。   若非是志不同不相谋,徐北游很想与这位道门骄子聊一聊他们之间所行之路。   徐北游能一步踏足地仙三重楼的境界,要归功于赤练剑,归功于紫电剑,归根究底还是要归功于剑宗的遗泽。   虽然凌云也有道门的福祉,但更多还是依靠自己的卓绝天赋。   如果没有剑宗十二剑,徐北游撑死也就是个人仙境界,可没有道门,凌云仍能一步一个脚印踏入地仙境界,甚至有望登顶十八楼,乃至于飞升境界。   换而言之,若是没有背后这个剑匣,徐北游面对凌云就只有认输一途。   不过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现在剑宗十二剑已有半数归于徐北游之手,他正朝着无敌地仙大踏步前进,反倒是压过了凌云一头。   现在的凌云,其实处于一种十分玄妙的境地,虽然直接踏足地仙三重楼,但因为接连破境的缘故,其境界并不稳固。若是他愿意再等几年,待到自己积累圆满时再去破境,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不可惜吗?”   凌云摇头道:“师尊曾言,修道一途如逆水行舟,可破境却是要顺其自然,我今日想要与你讲道理,只能破境,这便是自然。”   徐北游摇了摇头,对于凌云口中的“自然”不置可否。   公孙仲谋最看重徐北游的一点就是心性,无论顺境逆境,心志都是不动如山,根本无所谓心意通达之说,在这一点上,凌云不如徐北游远矣。   凌云问道:“方才你为何不阻拦我破境?”   徐北游平淡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既然敢当着我的面破境,想来一定做好了防备手段。”   凌云笑道:“不愧是徐公子,我方才的确留有后手,如果你真是不要脸皮地出手偷袭,定会吃个大亏。”   说话间,在凌云身周有颗颗蓝色雷珠依次浮现,好似是深夜繁星。   凌云一挥袖将它们重新收入袖中,平静道:“若是你忍不住出手,我便会以这方小雷池引下天上劫云中的雷劫,不足以致命,却能让你元气大伤,不过现在劫云散去,已是无用了。”   徐北游点点头,道:“话已说明,那便讲道理吧。”   这位新晋地仙伸手握住飘摇而落的太乙混元伞,平静道:“请。”   徐北游单指一勾胸前绳结,背后剑匣飞起,然后被他单手按住,轰然竖立在身前地面,以剑匣为圆心,地面雨水层层向外涌动,如同正在缓缓绽开的伞面。   那一瞬间,紫电跃出剑匣,在水幕的遮挡下悄然刺出。   紫电穿过层层雨幕,在整个过程中,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   待来到凌云面前时,已然有足足十六把紫电。   凌云将手中太乙混元伞挡在身前,一旋,十六把紫电落在伞面上,竟是不着力一般,向四周激射而去。   紧接着凌云又将太乙混元伞一转,整个雨幕仿佛随着伞面转动,如瓢泼一般朝着徐北游当头盖下。   徐北游手中已是握住天岚,身随剑行,直接将整个雨幕搅烂。   凌云眼睛眯起,一手托住伞柄,一手支撑在内伞面上,仿佛举起了一面青色大盾,不退反进,朝着徐北游大步而行。   双方之间的距离眨眼间便只剩下不足三尺。   剑宗曾经号称三尺之内即举世无敌,我倒要看看你们剑宗究竟是怎样的无敌!   徐北游冷笑一声,手中天岚以剑八起式开山,狠狠劈在太乙混元伞上。   两人脚下的青石街道瞬间破碎,如遭地震,地面上的积水则跳跃而起,悬于半空。   凌云虚手一指,轻声说了个去字。   水化为箭,密密麻麻攒射徐北游,竟是有了几分沙场上箭雨如幕的景象。   几乎就在同时,剑匣中又有玄冥出匣,直接化作剑甲,护在徐北游的身周。   水箭落在剑甲上,响起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劈啪声响。   徐北游硬是顶着密密麻麻的水箭,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地连刺数十剑。   剑剑不同,虚虚实实。   凌云干脆藏身于伞面之下,任凭徐北游的剑势落下。   伞面上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剧烈声响,仍旧不伤分毫。   徐北游脸色如常,腾起复又落下,整个人站在伞面上,双手握剑狠狠刺下。   太乙混元伞仍旧是坚不可摧,可撑伞的凌云却仿佛力有不支,整个伞面开始左右晃动。   凌云轻念一个“收”字,伞面骤然合拢,如是长剑。   如此一来,就变成了两“剑”针锋相对,徐北游在上,凌云在下。   片刻僵持之后,凌云又默念了一个“起”字,原本应是居高临下占尽上风的徐北游竟是不受控制地向上倒飞而起。   凌云趁机向后退去。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徐北游面无表情地轻念一声“走”。   剑匣出匣第四剑,却邪。   红芒一掠,凌云尚来不及重新撑伞就已经被刺穿小腹。   凌云嘴角渗出血丝,向后飘摇而退,背后所负之间终于铿锵出鞘。   世人皆知秋叶在“成道”之前有两样护身宝物,分别是长剑水龙吟和太乙混元伞,抛开知云不提,这两样宝物被他分别传给了两名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弟子,齐仙云得了水龙吟,凌云得了太乙混元伞。   不过不为外人所知的是,作为师母的慕容萱同样将自己早年时所用的两样宝物传给了两人,齐仙云得了九支飞龙簪,可化佛门十八伽蓝护卫,正是因为这件宝物,她才能从萧林手中逃得一命,而凌云则是得了一柄无名之剑。   剑本无名,却丝毫不逊于九支飞龙簪,凌云负剑下山之后,过大徳岩和雷音寺,观山闻雷声有悟,遂将此剑命名为大德雷音。   顾名思义,此剑不在于杀伐,而在于那个“音”字。 第十章 一剑直过小雷池   徐北游手持天岚飘然落回剑匣前,已经出匣的紫电、却邪、玄冥依次悬于身侧。   这位掌教十一徒刚刚踏足地仙三重楼境界就逼得他连出四剑,的确很不俗气,可如果仅限于此,那也就到此为止了。   凌云不愧被掌教真人赞为有任侠之气,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小腹被捅了个通透,抬手拭去嘴角的鲜血后,反手将已经合拢的太乙混元伞放回身后,然后伸手握住已经出鞘的大德雷音。   凌云右手握剑,左手屈起中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   铿锵之声瞬间压过了漫天风雨声。   徐北游眼神微变,轻笑道:“有意思。”   他学过很多剑道,身前三尺即无敌的三尺青锋之道、御剑万里的飞剑之道、呵气成剑的剑气之道,甚至是未央剑经这种生门冷僻的剑意之道、如同炼丹的剑丸之道,可从来没学过这种用剑手段。   凌云继续弹剑,天空中竟是响起轰隆雷声,可细细听去,又似是有佛说法,如来正声,声如雷震。   这已经不仅仅是道门雷法,其中还掺杂了佛门的玄妙神通。   徐北游横剑身前,两指轻轻抹过剑身,剑身清亮如水。   前两次敲击仿佛是琴师调音,第三次时,所有声音凝聚一线,瞬间将雨幕切割成两半,朝徐北游拦腰“斩”来。   徐北游不退不避不让,干脆流落地一剑直斩。   两两相撞。   满街的雨水尽数被震为齑粉。   凌云再度弹剑,声音越来越急,一线接一线,线结成网,朝着徐北游当头罩下。   徐北游一声长啸,整个人如是与手中长剑合作一体,化成一道凛冽剑光,扶摇直上。   这张看似杀机重重的大网被被剑光一冲而散。   凌云脸色不变,只是轻轻抖袖,先前被他收入袖中的雷珠依次飞出,十二颗雷珠如有灵性,自行结成玄奥阵法,迎向凛冽剑光。   徐北游所化剑光迅若闪电,在刹那间连闪十二次,每次都幻出八道剑芒,七假一真,放眼望去,漫天尽是辉煌剑光。   一气之间,徐北游击落了九颗雷珠,虽然还是有三颗雷珠硬撞在剑光上,一一爆开,炸的剑光忽明忽暗,但仍是被剑光强行冲破了阵法,直奔凌风而去。   凌风的脸色终于露出几分凝重,左手五指在大德雷音上连弹,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接连不断地撞在剑光上。   剑光倏然收缩,显出天岚以及握剑的徐北游。   此时徐北游周身有白色光华流转,剑气缭绕,他深吸一口气,以剑十二起手,剑势瞬间有春雨轻盈之感,如一汪春水绵绵不绝,剑气似烟雨茫茫,夹杂在潇潇秋雨中,泼洒落下。   凌云周围三丈范围内不断有剑气炸开,将他所有躲闪退路全部封死,他不得不停下弹剑,重新撑开太乙混元伞,将这“一蓑烟雨”全部挡下。   徐北游重新退回到剑匣处,一手握有天岚,一手按在剑匣上,其余三剑围绕着他缓缓转动。   他在犹豫是否要五剑齐出。   凌云同样是有些进退两难,在师父和师母所赠两大法宝尽出的情形下,他仍是被这位剑宗首徒压着打,若是继续打下去,是否会败尚不好说,可一定很难取胜。   徐北游思量一二之后,一挥手将其余三剑全部收回剑匣,只留下手中的天岚一剑,问道:“可要不死不休?”   凌云终于是低头看了眼小腹处已经悄然止血的伤口,皱起很是俊秀的眉头。   他不是迂腐之人,绝不会无谓送死,若是杀不掉徐北游,那么这个道理还有继续讲下去的必要吗?   就在凌云已经将大德雷音收起准备就此收手的时候,一道身影凭空出现,手中持有一把长剑,眨眼间来到徐北游的身后,对着后心就是一剑刺出。   这一剑刺是刺中了,却没能将徐北游刺一个透心凉,因为徐北游早有防备,反手负天岚,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这绝命一剑。   徐北游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冷声道:“楚江王,你先后刺杀我三次,真当我徐某人是个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不成?”   话音未落,徐北游气势猛然暴涨,手中天岚更是有肉眼可见的剑芒吞吐不定。   楚江王向后急退。   徐北游身形凭空侧转,手中天岚横掠,同时又有其他三剑从各个方向飞掠而至,瞬间已是将这位镇魔殿大执事逼入避无可避绝境之中,只能面对徐北游手中的天岚一剑。   就在楚江王想要舍命一搏时,一方小印凭空出现在楚江王的面前,挡住了气势如虹的天岚一剑,两者相交之处,有无数细微电芒疯狂涌动。   与此同时,楚江王的耳畔也响起一道温和嗓音,“走!”   楚江王先是一愣,继而毫不犹豫地向前冲去。   这道声音的主人正是原本已经打算就此退去的凌云,若是他不出手,那么楚江王就要毫无悬念地惨死于徐北游的剑下。   徐北游不理会已经出手的凌云,又是一剑如雷炸向正要逃走的楚江王。   凌云怒喝道:“安敢如此!?”   小印之上蓝光大盛,满天秋雨瞬间变为雷雨。   一道蓝色的雷霆蛟龙从厚厚黑云中钻出,狠狠扑向徐北游!   徐北游不得不放弃楚江王,转剑回守。   只见雷霆接天连地,就像一道雷电牢笼将徐北游封在其中。   此印名为雷霆都司符玺,手执此印,可引雷霆,这才是凌云敢于在徐北游面前破境的真正依仗所在。   片刻之后,雷电消失不见,雷霆都司符玺倒飞而回,楚江王则趁机再次遁入虚无消失不见。   徐北游面无表情,手持天岚单剑,毫不掩饰自己的剑气外泄流溢。   凌云的脸色愈发凝重,伸手托住雷霆都司符玺,以这方符印为主,在自己身前构建出一方小型雷池。   雨幕下,雷池笼罩十面八方,其中如浩瀚星空,星星点点,又有电龙涌动,令人望之便觉森然生寒。   徐北游将手中天岚一抖,默念道:“剑十七。”   剑势再起,一剑入雷池。   雷池如如东海大潮,在大潮之中,一道圆月剑光升起,如沧海明月。   雷池剧烈震荡,摇晃不安。   凌云摊开五指,掌心的雷霆都司符玺旋转不休。   徐北游继续递出半剑,剑二十三。   雷池在刹那间凝滞。   徐北游一剑越过整个雷池,来到凌云面前,又是一剑递出。   凌云早有防备,撑起太乙混元伞,硬挡下这一剑。   天岚的剑尖抵在太乙混元伞的伞面上。   徐北游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握剑,不进反退,一往无前。   剑一!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路横撞,不知撞碎了多少墙壁房屋,最后一起撞入城楼之中。   偌大一座城楼不堪一击,瞬间轰然坍塌,无数烟尘腾空升起。 第十一章 凌云的入世之道   烟尘散去,徐北游和凌云身形重新出现在一片废墟之上。   徐北游还好,凌云却是略显狼狈之态,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被打散,如同徐北游的白发一般披散下来,青色道袍上更是破损处处。   两人皆是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凌云缓缓说道:“剑宗首徒徐北游,我今日不敌,仅仅是我凌云败给了你徐北游,而非道门败给剑宗。”   徐北游没有否认,坦然道:“早就听闻掌教真人有十二位弟子,其中以天云、乌云叟、白云子为首,想来道门的首徒人选最终也会在这三人之间产生,徐某若能将此三人败退,方可说剑宗胜过了道门一次。”   徐北游挥手御过剑匣,问道:“既然已经分出胜负,可要继续分出生死?”   凌云摇头道:“若我要走,你留不住我,若我不走,死战不退,死的人一定会是我,送死的事情,我从来不做。”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一笑置之。   经过两人这么一闹,城中的官府和暗卫巡察使早已被惊动,只是摄于两位地仙交手的骇人威势,不敢贸然上前,直到两人不再有动手的意图之后,本地知府才在暗卫巡察使的陪同下冒雨来到已经倾塌的城门前。   这位知府大人看上去大概不惑年纪,气态儒雅,是位美髯公,这样的男子就如老酒,年岁越大就越发醇香,他看了眼重新背上剑匣的白发男子,又看了眼略显狼狈的年轻道人,最后看了眼已经变为废墟的城楼,先冲两人拱手一礼,然后叹息道:“两位可是打完了?”   徐北游笑道:“打完了。”   凌云没有说话,而是望向那位身着黑色锦袍、头戴乌纱冠、腰佩绣春刀的暗卫巡察使。   在这位暗卫巡察使身后还有十余人,皆是身着黑衣,披蓑戴笠,手中持弩,一线依次排开,气度森严。   暗卫府除了侦办当朝天子亲自交付的大案要案之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负责监察各地修士,毕竟修士到达一定境界之后,寻常的世俗军伍就很难真正对他们造成威胁,若是遇到那种不按规矩的邪道修士,一触即走,来去如风,更是难以针对。   正是因为种种原因,暗卫府应运而生,除了培养属于朝廷的修士之外,也从军中选拔优秀武修以及吸纳许多口碑较好的散修,同时又装备天机阁出产的各种利器,用以镇压各地修士。   按照暗卫府律例,一府之地设巡察使一人,下辖都尉一人,校尉三人,卫士十五人,配备天机弩十架,第九等灭神箭二十支。   如今看来,义阳府的暗卫府巡察使已经将自己的大半家当都搬了出来。   不过徐北游和凌云都是神色平静,毕竟两人都是实打实的地仙境界,而且身负剑宗和道门两大宗门的诸多宝物,有足够的底气不将一府之地的暗卫放在眼中,严格来说,只有六大分府级别的暗卫府才有资格去击杀一位地仙境界的大修士。   知府大人望向两人,“虽说两位都是超脱凡俗世间的地仙高人,但这般放肆行事终归是与朝廷的法理不合,所以本官还是斗胆请两位给个交代才是。”   凌云沉声道:“此战因贫道而起,一切后果皆由贫道承担。”   徐北游瞥了眼凌云,没有说话。   平心而论,这话说的没错,若不是凌云拦路,徐北游吃饱了撑的才会在这儿大打出手,也就不会闹出现在这般局面。   知府听到有人愿意担责,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大真人可是道门中人?”   凌云坦然承认道:“贫道道门凌云。”   知府与身侧的暗卫巡察使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两人都不是傻子,叶字辈的地仙高人不算稀奇,云字辈的地仙大真人可就不一般了,必然是道门中的年轻俊秀,注定将来前途无量。   一番隐蔽的眼神交汇之后,仍是由知府开口道:“冒昧问一句,大真人可是要用银钱补偿?”   凌云眉头皱起。   万丈红尘,千般好处,百般是非,都离不开一个钱字,道门富可敌国不假,可凌云此时却是没有太多银钱,毕竟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他高居玄都,万般不缺,又何时用过银钱,所以此次下山根本没带什么银钱。   身上携带了许多银钱的徐北游又看了眼这位不食人间烟花的道门骄子,仍是没有作声。   先不说徐北游绝对不会把钱借给一名道门中人,就算他真的愿意借,以凌云的高傲而言,也未必肯要。   凌云果然不曾对徐北游多言半句,直接问道:“修缮这些毁坏之物,大概需要多少银钱?”   知府略微沉吟,没有耍什么算计猫腻,估摸了一个差不太多的数字道:“被毁的街道、房屋、城楼,算上人力和物力,大概需要五十万两银子。”   五十万两,对于徐北游而言,不算个大数字,以凌云的身份而言,想要从道门中拿出这么一笔钱,也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当下,凌云没有这么多钱。   当然,凌云也可以选择一走了之,但此事若是传扬出去,那么算是名声尽毁,尤其是大宗门子弟,在这方面注定不能像散修那般随心所欲。   凌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在他看来,无论是地仙境界也好,还是人仙境界也罢,只要你入得俗世,就要按照俗世的规矩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抵赖的。   凌云想了想,问道:“若是贫道亲自来修呢?”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知府和暗卫巡察使,就是徐北游也倍感惊异。   一位堂堂道门大真人亲自修城门?这场景未免有点太美了吧?   知府踌躇道:“此事……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凌云再度皱起眉头,“此地因贫道而毁,自当由贫道来修补。”   知府讷讷道:“就怕有辱大真人身份。”   凌云摇头道:“求道修真,在于出世,也在入世,何为入世?贩夫走卒,农垦放牧,匠人手艺,皆是入世的道理,此番修城,正是贫道的入世修行。”   这下就是徐北游也对这位掌教弟子有些刮目相看了,若是假以时日,这位当下名声相对不显的道门骄子,说不定真能肩扛天道,成为道门的又一位飞升祖师。   雨势渐小,徐北游重新捡回自己的斗笠戴在头上,感慨道:“如果你不是道门中人,我倒是真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道不同不相谋。既然你决定留在这儿,那徐某人就先行告辞了。”   凌云同样对这位剑宗首徒无甚恶感,稽首道:“日后帝都再会。”   知府和暗卫巡察使哪里敢去阻拦一位地仙高人的去路,纷纷让开道路。   徐北游和凌云在一次短暂的相会之后,就此分道扬镳。 第十二章 天下之中汝南府   旅途就是这般,来了又去皆匆匆,有平淡无奇,也有意外变故,只是未必就会有那么多波澜壮阔和慷慨激昂。   徐北游和凌云有过一场很是剑拔弩张的开头,也有一个勉强算是握手言和的结局,在此之后,凌云留在义阳府,徐北游则是离开义阳府,进入汝南府境内。   豫州素有天下之中的“中州”之称,汝南府又居豫州之中,故有“天中”之称,闻名天下的天中山就位于此。徐北游当年读《太平寰宇记》时就看到过这样的记载:“大禹皇分天下为九州,豫为九州之中,汝为豫州之中,故聚土垒石以标天中,名天中山。”   除了天中山之外,汝南府还有整个江北最大的佛寺北禅寺,始建于大郑世宗年间,属于汝南八景之一,占地六百余亩,其大雄宝殿甚至超过帝都皇城的未央宫、儒门文庙的大成殿、道门玄都的玉清殿,号称天下第一殿。   又是江北第一寺,又坐拥天下第一殿,名头大得不得了,在徐北游看来,这座北禅寺中怎么着也该有几位佛门的金身罗汉坐镇,不想招惹是非的他也就没敢往北禅寺跟前去凑,哪成想我不就山,山来就我,徐北游刚刚踏足汝南府不过一天的光景,就被一位佛门僧人寻上门来。   当时徐北游正在一座小茶摊上喝茶,剑匣靠在一旁,斗笠放在桌上,一只简陋瓷壶,两只缺了角的海碗,星星点点的茶末,色泽暗淡浑浊的茶汤。   徐北游有个优点,既能端起架子尊享富贵,也能放下架子随遇而安,几十两银子一两的茗茶喝得,这种几文钱的满天星同样喝得。   就在徐北游打算结账走人的时候,一名灰袍僧人来到茶摊,径直走到徐北游对面,先是合十行礼诵了一声佛号,继而道:“佛门,夜叉。”   徐北游哦了一声,“原来是八部众,请坐。”   自称夜叉的僧人坐下,徐北游抬手给他倒了一碗淡到近乎无味的劣茶,问道:“阁下此来何为?”   僧人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谢过徐北游的茶,缓缓道:“徐公子与八部众两代龙王相交,自是我佛门的有缘之人,既然路过汝南府,我北禅寺当略尽待客之道。”   徐北游摇头婉拒道:“贵寺的好意,徐北游心领了,可徐某仅仅是路过而已,马上就要启程赶路,就不去多做叨扰了。”   自称夜叉的僧人却是盛情相邀,“寺内已经准备好素斋,若是徐公子过而不留,日后龙王问责起来,我们可是不好交代,还望徐公子不要推辞。”   徐北游略微沉吟,不想拂了佛门的面子,只能点头道:“既然如此,徐某就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夜叉起身微笑道:“那贫僧就在寺中恭候徐公子大驾,告辞。”   徐北游同样起身,拱手道:“不送。”   待到僧人离去之后,徐北游端起劣茶一饮而尽,然后在桌面上排下九文大钱,重新背起剑匣,戴上斗笠,大步离开茶摊。   茶摊老板是个上了岁数的老汉,来到桌前将九个铜钱收起,又用肩上搭着的抹布用力擦了擦桌面,心情还算不错。茶摊本小利薄,这种散装劣茶一碗一文钱,寻常客人顶多是两三碗茶,也就是两三文钱,方才这位年轻客人一共喝了四碗茶,却留下了九文钱,这样的大方客人可是不多见。   也许是今天运气格外好的缘故,刚刚走了一位大方的年轻人,又来了两位贵气女子,姿容很是不俗,在没见过多少美艳女子的老汉眼中,无异于天上仙子,平心而论,即使按照徐北游的标准,也大概有三品到二品左右的评分。   两位女子要了一壶茶,却没有喝的意思,似乎就是想要在这儿坐上一会儿,歇一歇脚。   其中一名女子将自己的剑放在桌上,皱眉抱怨道:“师姐,你说那人真的在豫州吗?该不会假消息吧。”   另外一位稍显成熟一些的女子缓缓摇头道:“这是师父从暗卫府那边买来的消息,暗卫府号称侦缉天下,他们的消息向来准确,应该不会有错。”   先前说话的女子恨恨道:“这杀千刀的叛徒,亏我平日里还喊他一声师弟,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不但偷窃宗门秘籍,还打伤了正在闭关的华师叔,如果让我抓到他,一定要先把他的腿敲断,看看他还跑不跑。”   被称呼为师姐的女子轻声道:“那叛徒装扮成僧人一路逃亡,先后躲过了几位师兄师姐的追捕,现在师父和几位师兄师姐尚在赶来的途中,你我二人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万不能让他从我们手中跑掉,否则你我难辞其咎。”   师妹冷哼道:“那小贼就是脑子机灵些,其实没有多少真本事,要不是因为华师叔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被人打扰之后气机倒灌,否则那小贼又哪里能从华师叔手中拿到秘籍,这次有师姐你在,抓他不过是手到擒来。”   师姐伸出一根纤细手指点了点师妹的白皙额头,“话虽如此,但这小贼既然能破去华师叔闭关密室的阵法,又接连躲过几位师兄师姐,肯定有其独到之处,你我万万不能轻忽大意。”   师妹嗯了一声,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神色。   师姐轻轻叹息一声,那位叛门而出的小师弟,可谓是一等一的聪慧之人,入门才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就已经将宗门的筑基功法修成,堪称是进步神速,被师父视为宗门将来的中坚大材,若是他愿意沉下心熬个几十年,不敢说大匠造之位,一个位高权重的上匠造之位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可他为什么就这般沉不住气?为什么非要去偷那本秘籍?安心在宗门内安稳修行不好吗?   当初这个小师弟还在宗门的时候,其实并不讨人厌,相反还很招人喜欢,相貌英俊,一双桃花眸子,会泛舟吹笛,也会弹琴引来鸟儿驻足,尤其是一张仿佛抹了蜜糖的嘴巴,最讨一帮师姐的欢心,远的不说,只说自己的这个师妹,可不就是其中之一。   当小师弟叛宗而出的消息传来时,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置信,谁也不敢相信那个有点玩世不恭的小师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每当提起小师弟的时候,自己身边这个师妹都会做出一副恨不食其肉的架势,咬牙切齿地说要把他如何如何,可是以自己过来人的目光来看,哪里又看不出那分藏在愤恨言语之下的痴然之态?   若非心中有所牵挂,又岂会如此? 第十三章 前尘过往天机阁   这位师姐名叫燕清,那位师妹同样姓燕,名叫燕莺,两人出身的宗门很不简单,可不是什么旋起旋灭的小宗门,而是名列九流第二的天机阁。   不同于暗卫府,天机阁虽然也归属于朝廷统领,但更多还是按照修行宗门的规矩行事,而暗卫府与其说是一座宗门,倒不若说是一座军镇衙门,两者不可一概而论。   说起天机阁,就不得不提到它的上代主人傅尘。   往前推六十年,天下间有三位谪仙大材,分别是剑宗的上官仙尘、道门的天尘,以及出身江南第一世家傅氏的傅尘。   那时候的傅氏一门,几经大郑皇室打压,已是气息奄奄,可仍旧能强压江左谢家一头。   傅尘是这代中的唯一男丁,在他上头还有两位姐姐,大姐早早拜入道门,在十年逐鹿之前就已经是玉衡峰峰主,也就是那位攻占碧游岛的玉尘大真人,后来与微尘大真人结为道侣,育有一子傅中天,现为暗卫府左都督。   二姐远嫁草原,成为草原汗王林远的王妃,虽然早亡,但却留下一女,取名银屏,后来嫁于萧皇,母仪天下,诞下一子,继承帝位,年号承平。   两位姐姐已是如此显贵,傅尘却还要更胜一筹,他本不叫傅尘,只是因为跟随大姐玉尘拜入道门,故得一个尘字,是紫尘、青尘、天尘等人的小师弟,后来他又反出道门,时值天机阁奉大郑神宗皇帝之密令,举全宗之力击杀当朝帝师张江陵,不过张江陵毕竟是儒门魁首,此役使天机阁伤亡惨重,阁主直接身死,四位大先生阵亡两位,于是傅尘在这时候受大郑神宗皇帝之邀,进入天机阁就任阁主之位,大郑神宗皇帝为表郑重,以先生称之,故而世人又称其为傅先生。   傅尘在成为天机阁阁主的次年,开始于暗中扶持白莲教,这一年他先后收了两名弟子,一名是出蜀州豪族唐氏的唐圣月,另外一名就是赵国公的公子蓝玉,正因为如此,唐圣月和蓝玉虽然不是同门,但却是师兄妹的关系。   再后来,蓝玉与师父傅尘的意见不合,于徐林北伐草原时转投萧皇麾下,开始辅佐萧皇逐鹿天下,最后的结果是傅尘与上官仙尘一般落得身死下场,而蓝玉则在大齐立国之后成为凌烟阁功臣第一人,仍是受封赵国公,继续执掌天机阁,并得以宰执庙堂五十年。   如今的九流,虽然仍旧以剑宗位列第一,但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顾及上官仙尘和公孙仲谋两代宗主的颜面罢了,剑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若是本代首徒徐北游不能尽快达到师父、师祖的高度,这个所谓的第一迟早是其他宗门的囊中之物,反观位居第二的天机阁,有朝廷的鼎力支持,能人辈出,而且阁主蓝玉又是内阁首辅、当朝帝师,说是九大宗门中实力第一应该是当之无愧。   天机阁不同于暗卫府完完全全的官制,其内部完全是以修行宗门划分,阁主之下设大匠造,外人多以大先生称之除阁主和大匠造之外,其下共分五级,上匠造、少匠造、匠造、匠师、匠士,其分别对应地仙境界、人仙境界、鬼仙境界、一品境界、二品境界,三品及其以下境界则无称号,只有积年地仙才有资格成为大匠造,若是此时的徐北游进入天机阁,也只能是个上匠造。   两名女子刚刚晋升匠师不久,也就是一品境界,而那位小师弟则还是个匠士,在宗门中被视为刚刚筑基入门,平日里玩世不恭,喜好勾三搭四师姐师妹,就是年轻一些的师姑,也逃不过他的“叨扰”。   这次追捕这个宗门叛徒,她们师姐妹二人其实是最薄弱的一环,真正的主力还是她们的师父李善哉,如今已是少匠造,距离上匠造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其他几位师兄师姐也已大多是匠造,只不过这位小师弟素来狡猾,行踪不定,躲过了师父和师兄师姐,反倒是让她们两人误打误撞之下窥破了踪迹。   燕清轻声说道:“那人既然是化装成僧人逃遁至此,多半是藏身在那座北禅寺中,你我不要打草惊蛇,先去悄悄刺探一番。”   燕莺皱眉道:“北禅寺号称江北最大的禅寺,寺内必定高人无数,以我们的修为贸然进去,会不会太冒失了些?”   燕清说道:“那人不过是二品境界,想来也不能藏得太深,多半是藏在柴房等少有人去的地方,我们只要着重搜寻这些地方,应该不会惊动寺内高人。”   见燕莺还想说话,燕清稍稍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道:“事到如今只能事急从权!”   燕莺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另一边,徐北游背着剑匣漫步在一条繁华街道上,开始回忆有关北禅寺和八部众的事项。   八部众,谓之天龙八部之说,论名声远不如镇魔殿和暗卫府,甚至比起鼎盛时代的剑气凌空堂也稍有不如,顾名思义,八部众下分八部,分别是天、龙、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真正出彩的只有天部、龙部和阿修罗部,此三部高手云集,又因为八部之主多是出自此三部的缘故,故被称作是上三部。   比起内在残破不堪的剑宗,佛门内部堪称是等级森严,龙王能在八部众里脱颖而出成为新任八部之主,殊为不易,其地位相较首座还要尊崇三分,所以那名自称夜叉的僧人说是奉龙王之令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北禅寺,在徐北游的印象中就是一个大字,虽然徐北游猜测其中会有高人坐镇,但在他的记忆中其事迹或玄妙之处一概皆无,至于什么高僧大德,更是从未听说过,远不如龙城双塔寺、江南大报恩寺、鸡鸣寺的名声。而且佛门祖庭似乎也不甚在意这座号称江北第一的寺庙,每每各地寺庙主持觐见佛门方丈,北禅寺主持的位置也是较为靠后,古怪得很。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难不成北禅寺与佛门祖庭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龌龊?毕竟中央和地方之争,这是朝廷和道门都难以解决的问题,再多一个佛门也不稀奇。”   不知不觉间,徐北游已经可以遥遥看到那座占地广阔的巨大寺庙,其山门高有十余丈,其后是长二百余丈、宽十丈的甬道,在甬道上又按照十二因缘和十二菩萨修建了十二道牌坊,果真不愧江北最大之名。   待到走近山门之后,徐北游停下脚步,下意识地眯起眼,忽然生出一股想要一剑直过十二牌坊的冲动。 第十四章 师姐师妹相反目   两名守在山门前的知客僧人见到徐北游,上前合十施礼,问道:“可是徐檀越?”   徐北游点头道:“是我。”   知客僧人道:“方才主持已经吩咐下来,恭候徐檀越多时。”   徐北游嗯了一声,“请头前引路。”   两名知客僧人在前,徐北游在后,进了山门,沿着甬道一路穿过十二道牌坊,来到北禅寺中。此时在寺门前站了四位僧人,除了那位先前去邀请徐北游的灰衣僧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三位老僧,为首一名老僧白眉白须,身披袈裟,手持锡杖,单手立于胸前,道:“老衲德云见过徐檀越。”   徐北游拱手还礼。   其他两位僧人德色和德寺也分别与徐北游见礼。   德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微笑道:“素斋已经备好,请徐檀越移步。”   徐北游同笑道:“那徐某就却之不恭了。”   北禅寺主持德云亲自为徐北游引路,朝寺内深处行去,北禅寺虽然号称江北第一寺,但其中建筑并无太多特色,与天下间的诸多普通寺庙并无太大区别,没有让徐北游感受到太多的佛气,倒是有许多不合时宜的世俗气。   素宴被摆在一间偏殿中,待到几人入殿落座之后,不断有僧人捧盘来往不绝,最终上完菜后,共是三十六道菜式,“夜叉”微笑着介绍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素云宴,其中所用的珍稀食材,许多是俗世中根本未有之物,只有各大宗门才有出产,许多食材干脆就是以药材来替代,换做是寻常门户的小宗门,这一顿素云宴就要吃去一半家底,当年萧皇和太后娘娘路过齐州,齐州道门便是以此宴招待。”   徐北游没有急着动筷,缓缓说道:“既然是招待帝王的菜式,徐某如何消受得起?”   主持德云笑道:“徐檀越无须担心,当年齐州道门招待萧皇的素云宴是一百零八道菜式,而我们今日所用的素云宴则只有三十六道菜式,相去甚远,绝不会有僭越之虞。”   另外一边,两道曼妙身影来到北禅寺东北角的一处无人处,正是燕清和燕莺两人。   燕莺忧心忡忡道:“方才我去了山门一趟,那里的知客僧说今日的寺中来了贵客,所以谢绝香客入内,只是不知这位贵客是修道高人还是达官显贵,若是后者还好,可若是前者,怕是要生出许多变数。”   燕清脸色坚定,沉声道:“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燕莺盯着燕清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为何师姐认定他一定会在北禅寺内?”   燕清看了她一眼,稍稍犹豫后,从袖中取出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小巧罗盘,轻声道:“这是师父交给我的,只要那人在周围方圆百里之内,便可生出感应。”   燕莺望向罗盘,只见指针正死死指着北禅寺方向,低声问道:“先前师姐为何不曾告知于我?”   燕清叹息道:“还不是怕你有心袒护那人,所以才不曾对你说起。”   燕莺的脸色顿时变化不定,嘴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燕清将罗盘收起,与燕莺擦肩而过,轻声道:“好了,办正事吧。”   就在燕清打算越墙而过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后骤然一麻,她的三处关键窍穴被剑气刺破,虽说并不致命,可周身气机却骤然失控,使她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站在她身后的燕莺上前一步抱住倒下的燕清,轻喊了一声师姐,眼圈有些发红。   燕清既惊且怒,“燕莺,你要做什么!?”   燕莺神情复杂道:“师姐,你猜对了,我真的放不下他,所以我不能让师姐你找到他。”   燕清急声道:“燕莺,你疯了不成?你这样做无异于背叛宗门,你的大好前途都会毁掉的。”   燕莺凄凄一笑,“若是没了他,就算给我一个陆地之仙又有什么用。”   燕清缓和了语气,沙哑道:“傻丫头,你千万别冲动,其实林朗就是在利用你,他素来会用花言巧语来哄骗女子,你想要与他一起比翼双飞,他可是会这般想?你可知他除了你之外还偷偷勾搭了另外两个师姐?我怀疑这次他之所以能逃过宗门的重重围捕,那两人也在暗中出了不少力气,可见此人是如何品性,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值得吗?以你的资质而言,将来是有望成为少匠造的,若是再有些大机缘,也未尝不能成为上匠造,你以后的路还很长,什么样的男人遇不到……”   燕莺抿起嘴唇,“有句话叫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天底下的男人再多,林朗只有一个,我相信林师弟不会负我,我也相信他不是师姐口中那样的人,我知道他与另外两位师姐有些联系,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他曾经答应过我,要与我一起离开中原,去塞外草原,去乌斯原跃马扬鞭,去大雪山看白雪皑皑,去碧落湖观辩法大会,去热海之畔看一碧万顷,最后再找一处安稳之地,他驰马放鹰,纵犬逐兔,我放牛牧羊,洗衣做饭,从此在塞外长相厮守,远离是非纷争,无牵无挂,再也不回中原了。”   燕清不知是急还是气,嘴唇颤抖,“塞……塞外草原?”   燕莺轻咬了下嘴唇,坚定道:“我便是跟着他漂泊天涯,居无定所,也永不后悔,便是吃尽万般苦楚,受尽千般磨难,只能能和他在一起,也是心中欢喜。”   燕清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燕莺,艰难道:“只要你不去找那人,我可以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不会告诉师父,也不会对其他人提起半个字。”   燕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燕清眼中终是流露出几分绝望之色,不过仍旧是竭力劝说道:“师妹,师姐我是过来人,听师姐一句劝,不要相信林朗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林朗从华师叔手中偷走的根本不是什么秘籍,而是宗门的诸多机密图纸,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林朗是如何知道华师叔手中有这等机密之物,而他一个小小的匠士,又是如何破去一位少匠造设下的阵法?此人分明就是混入宗门内部的奸细,所图甚大,其背后肯定有人指使,难道你还相信他会带着你就此归隐田野之间?”   燕莺终于流露出几分迟疑之色,不过转瞬间便消失不见,重新恢复先前的坚定。   她把自己怀中的燕清轻轻放到地上,然后将燕清袖中的罗盘取出,低声道:“师姐,对不起。”   在燕清的复杂目光中,燕莺如一翩翩蝴蝶高高跃起,飞过了北禅寺的院墙。 第十五章 一枚铜钱杀机现   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干净铮亮,后头摆着几个大酒坛子。   一枚黄中泛绿的铜钱,外圆内方,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着。   一名掌柜的,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袍,头上一顶非儒非道的方巾,站在柜台后头,望着这枚飞快旋转的铜钱怔然出神。   这时候天色还早,不到吃饭的时候,所以酒店里没有什么人,唯一的伙计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条凳上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   就在此时,一行七八号人进了酒店。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铜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铜钱上的“黄龙”二字。   掌柜的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为首的是一名气态儒雅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先来些吃食,酒就不要了,来壶茶吧。”   “好嘞,客官您先请坐,马上就来。”方才还在打瞌睡的伙计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马上开始热络吆喝起来。   伙计领着一行人来到一张靠窗的桌前,用肩上搭着的湿巾狠狠抹了下桌面,然后一溜烟地往后厨跑去。   为首那名儒雅男子名叫李善哉,如今已经是天机阁的少匠造,距离上匠造也不过一步之遥,他有望在三年之内迈过这道门槛,至于地位尊崇堪比一部尚书的大匠造,那就只能苦熬资历,何时迈过了地仙十重楼的境界,何时才能由上匠造升为大匠造,也只有成为大匠造,才有资格去争取下任阁主之位。   当然,天机阁的内部晋升也不完全唯修为境界是举,若是对宗门有功,同样会被提拔,在如今的几位大匠造中,就有一人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的修为,却因为曾经改良过神威大将军炮而被阁主特进为大匠造。   这次叛出宗门的林朗是李善哉的亲传弟子,出了这么档子事情,一个教导不严的罪名是跑不了,若是能将林朗抓住,并将他偷走的东西夺回来,还能将功补过,可若是让林朗逃了,那么他日后的前程就很是堪忧了。   除了李善哉外,还有六人都是比他小一个辈分的弟子,大多是匠造或者匠师,而最后一人则是那位倒霉的“华师叔”了,他姓华名西山,与李善哉一般同是少匠造,不过李善哉的少匠造是凭借实打实的修为境界换来的,而华西山却是精于诸般机巧之事,曾经参与天机弩、七星弩的设计,所以才得了少匠造的称号,也正因为他本身修为不济,这才给了林朗可乘之机。   李善哉瞥了眼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收回视线,轻声道:“这次我花了一百两黄金从暗卫府手里买来的消息,林朗此人应该是从塞外过来的草原人,到底与王庭林氏有没有关系,现在尚不好说,不过肯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大匠造和几位上匠造的意思是,要尽快将此事平复下去,不要惊动阁主,也不要对外走漏风声。”   华西山仪表堂堂,三缕长髯,气态同样很是不俗,他下意识地轻抚颔下胡须,缓缓说道:“在来之前,我曾有幸见过大匠造一面,他老人家亲自占卜一卦,异卦相叠,巽下兑上,竟是个泽风大过的卦象。”   李善哉皱起眉头,“上卦为兑,兑为泽,下卦为巽,巽为风为木,上兑下巽,有泽水淹没木舟之象。兑、巽相迭,中间四爻为阳爻,初、上为阴爻,阳盛而阴柔,中壮而端弱,也兆示着折毁之象。喻行事大错,则将有栋折粱摧之险,所以卦名曰大过。难道我们此行要横生枝节变故?还是说林朗此人重要无比,若是不将他追回,会使我宗门有栋折粱摧之险?”   华西山叹息道:“大匠造的心思又怎是你我二人能够猜透的。”   其余六名天机阁弟子听着两位长辈如此说法,心中不免惊骇,只是心中又难免有些疑惑,既然林朗那厮如此重要,阁内的上匠造和大匠造们为何不亲自出手,反而是要让他们这些小卒子们来追,就算林朗修为境界不济,难道就不怕“万一”二字?   其实对于天机阁而言,一个林朗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情,毕竟由华西山保管的东西,其贵重程度相当有限,真正贵重的东西都是由阁主和几位大匠造亲自掌管,所以被林朗盗走的东西就算是真得丢了,也不会让天机阁伤筋动骨,只不过李善哉和华西山此行不会一帆风顺,正如卦象中所言,恐有栋折粱摧之险。   至于那位算是李善哉和华西山师父的大匠造之所以派他们两人追捕林朗,一则是要他们将功赎罪,一行十余人追捕一个林朗,纵使他还有什么接应后手,可这里毕竟不是草原,想来也逃不出去。再则就是让他们带着年轻弟子多些历练,毕竟儒门先贤早就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李善哉沉声道:“先前清儿已经给我传信,说是在汝南府找到了林朗的踪迹,她和莺儿已经往北禅寺方向寻踪追去,现在不太方便,待到天黑之后,我们便潜入北禅寺中,将这贼子一举成擒。”   就在说话的功夫,小二将准备好的各种吃食依次上桌,一行人不再说话,专心满足自己口腹。   一直站在柜台后的掌柜望着这一行不速之客,目光幽深,略显浑浊的眼珠里透出几分阴鸷。不过令人惊奇的是,李善哉也好,华西山也罢,两人竟是对掌柜的目光注视一无所觉,虽说只有地仙境界才有秋风未动蝉先觉的神异,可李善哉毕竟是距离地仙不过一步之遥的人仙巅峰,竟也没有半分察觉,那就令人玩味称奇了。   过了片刻,掌柜的收回视线,低头看向那枚黄龙铜钱。   他以两指捏住这枚铜钱,然后朝外头猛然一掷。   铜钱瞬间飞出客栈,越过街道,越过层层房屋,最后来到北禅寺前,一气穿过山门和十二道牌坊,飞入钟楼之中。   铜钱狠狠撞击在巨大铜钟上,敲出一记沉闷声响,铜钟左右摇摆不休,钟声满寺可闻。   这枚铜钱自然是粉身碎骨,可在铜钟上却印下了清晰可见的“黄龙”二字。   偏殿内正以素云宴招待徐北游的德云、德寺、德色三人听闻钟声之后,脸色微变,相互对视一眼后,神情诡异。   只有那名自称夜叉的僧人仍是对此无动于衷,举起一杯素酒敬向徐北游。   徐北游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钟响,伸出两指轻捻酒杯,似笑非笑。 第十六章 杯酒之中藏玄机   徐北游迟迟没有喝下这杯素酒,缓缓说道:“杯中藏玄机,酒里有杀气。”   三名僧人脸色骤变,德云面沉如水,德色和德寺二人更是豁然起身。   只有自称夜叉的僧人老神在在,没有任何异样情绪流露,低头轻酌自己杯中素酒,啧啧叹道:“不愧是徐公子,这都让你喝出来了。”   徐北游面无表情,望向僧人,“阁下恐怕不是什么佛门八部众,另外三位也不是什么北禅寺的主持长老。”   “夜叉”放下手中的素酒,笑道:“徐公子不愧是入得公主殿下青眼的年轻俊秀,真是让老夫这种半只脚已经迈进棺材之人惭愧,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说话之间,“夜叉”的声音不复先前的清朗,转为苍老嘶哑,他问道:“多问一句,徐公子是如何看破老夫身份的?毕竟老夫也算是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了,自认没有什么破绽,所以还望徐公子不吝为老夫解惑一二。”   徐北游平淡道:“我这次北上帝都,行踪并不算隐秘,不管是镇魔殿还是八部众,能窥破我的行踪都在意料之中,先前阁下以佛门龙王的名义力邀我前来北禅寺做客,我起先并未生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突兀,但对此我也只当是龙王有话要对我说,可当我来到北禅寺之后,却感觉很不舒服,感觉这儿不像是一座佛寺,不见佛气佛性,甚至让我生出了一剑直过十二门的感觉,用我们剑宗的话来说,这叫做剑心不宁。”   “夜叉”恍然道:“原来如此,徐公子修为高绝,不愧是地仙境界,想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秋风未动蝉先觉了。”   徐北游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阁下是暗卫府里掌权的大人物?不知是哪位坐堂都督麾下?亦或者是豫州暗卫府都督佥事羊师何的人?”   “夜叉”摇头笑道:“在下是暗卫府之人不假,可算不上什么掌权的大人物,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马前卒而已。”   徐北游呵了一声,“一个马前卒便敢来暗算一位地仙境界,那三位坐堂都督岂不是敢去打道门掌教的主意了?”   “夜叉”似乎没有听出徐北游话语中的嘲讽之意,不以为意道:“徐公子既然知道不对,却迟迟不曾拔剑,反而是与老夫在这儿说了许多言语拖延时间,恐怕是拔不得剑了吧?”   徐北游没有说话。   德色冷笑道:“实话不妨告诉你,这桌素云宴中有我暗卫府的奇门异毒‘谪仙人’,饶你是地仙境界,中了此毒之后也一时半会儿动不得半分修为!”   徐北游脸色平静,问道:‘谪仙人’?寓意仙人吃了也要落凡尘吗?”   “夜叉”笑道:“仙人吃了也要落凡尘,这是夸大之词,其实只要有地仙十重楼以上的境界,便可无视此毒,可惜徐公子再如何一代奇才,终究不能在及冠之年踏足十楼以上的绝顶境界,所以注定今日要受此毒之制。”   徐北游点点头,洒然道:“阁下果然是好算计,从徐某人喝下第一杯素酒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夜叉”死死盯住徐北游,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些许惊慌失措,轻轻说道:“徐公子大约是想,方才我们四人也一同享用了素云宴,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其实不瞒徐公子,我们几人现在同样是身无半分修为,可杀人又何须亲自动手?”   夜叉终于是缓缓起身,轻轻拍手。   瞬间有十余名身着僧衣的暗卫涌进殿内,手持天机弩,漆黑的灭神箭上幽光隐隐。   徐北游举目看去,竟是第五等的灭神箭,足以破去没有气机护体的地仙体魄。   不得不说,这次暗卫府可谓是下了大本钱,先不说价值连城且有价难求的“谪仙人”,仅仅是这些灭神箭就足要好几万两银子,若是再加上那颗已经被下在了素酒中的“谪仙人”,以及暗卫府大费周章地将偌大一个北禅寺偷梁换柱,怕是三十万两白银也止不住。   虽然比不得徐北游买张召奴性命的手笔,但委实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事到如今,怎么看徐北游也是个必输的局面,不过“夜叉”仍是没能从徐北游的脸上看出什么惊慌失措,这让他有些恼火,在他几十年的暗卫生涯中,最是喜欢看这些所谓的大人物坠落凡尘之后,尤其是临死之前的那番丑态,这才是他先前将自己一番谋划和盘托出的根本原因,可这位徐公子却如此“不识趣”,死到临头仍是强装镇定,岂不是让他的一番言语都成了无用废话?   “夜叉”脸色阴沉,就在他打算下令放箭的时候,徐北游忽然说道:“先前我告诉过你,我刚到北禅寺的时候感觉不舒服,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舒服吗?”   “夜叉”沉声道:“愿闻其详。”   徐北游平淡道:“因为在几年前,我曾经见过一套一模一样的伎俩,那是在西北中都,西北暗卫府都督佥事陆沉亲自策划,打算将崇龙观满门上下杀绝,然后再由西北暗卫府之人冒充观内道人,最后完成他们的所谓大事,可惜不巧的是那一日我也刚好在崇龙观中,亲眼目睹了整场事件的经过。”   徐北游顿了一下,颇有些追忆意味道:“那时候的徐北游可不是什么江都徐公子,也不是剑宗少主,没有地仙境界的修为,甚至连鬼仙境界都不是,所以那次我差一点就死在了你们暗卫府的绣春刀下,这件事让我记忆很深,甚至后来还梦到过几次。”   徐北游望向“夜叉”,平静道:“这座佛寺中的血气和死气很浓,我猜这北禅寺内的僧人已经被你们杀光了吧?还真是如出一辙的手段。”   “夜叉”脸上阴云密布,他当然知道那桩发生在西北的隐秘之事,此事甚至惊动了掌教真人和皇帝陛下,闹得很大,杀人诛心向来都是暗卫府的拿手好戏,却没想到在这儿栽了个大跟头,事后三位坐堂都督被陛下问责,整个暗卫府都灰头土脸,据说是因为放跑了几个活口的缘故,没想到自己今日却是见到这个让整个暗卫府蒙羞的“活口”。   他冷笑道:“没想到徐公子与我们暗卫府还有这么一段缘分,你早该死在崇龙观里的,却苟活至今,今日死在我的手中,也算是有始有终,全了这段缘分。”   徐北游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笑道:“端木睿晟想要杀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今日徐某人便让你们见识下我的地仙境界。”   下一刻,徐北游张口一吐,一道诛仙剑气裹挟着掺杂了“谪仙人”的酒液汇聚一线,激射而出。 第十七章 掌柜的运筹帷幄   五仙者,天、神、地、人、鬼。后二者,一为修持之人,一为修真之士,皆算不得仙,故而有半仙之称的地仙境界即是仙凡之隔。   地仙境界有巍巍十八重楼,过尽十八楼即可飞升神仙,故而地仙境界又被视作求仙之始,而地仙之前皆是凡人。   古往今来,凡人想要凭借机巧手段使地仙坠落凡尘的事情屡见不鲜,成败大概在五五之数,毕竟能够成就地仙境界的修士无一不是天底下的拔尖人物,也无一不是各有诸般机缘,自然也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保命本领,很多算计地仙境界之人就是因为这些不为人知保命手段而棋差一招,最终功亏一篑。   “夜叉”算得很好,只是他不清楚徐北游体内藏有一剑,此剑之中又藏有一口剑气,“谪仙人”不过是让地仙境界暂时失去修为,而这口剑气却是专门诛杀地仙的。   其高下立判,所谓的“谪仙人”之毒于身负诛仙剑气的徐北游而言,不过是个笑话。   此时的徐北游没有中毒,而“夜叉”及德云、德色、德寺三人却是实实在在中了“谪仙人”之毒,无法动用半分修为,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作茧自缚。   徐北游一口诛仙剑气吐出,白练如匹,气如长河,毫无反抗之力的四人直接被剑气抹去,什么也不曾留下,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十余名暗卫一起扣动手中弩机,灭神箭如雨一般攒射而至。   如果此时的徐北游身无半分气机,这些灭神箭自然会刺穿他的体魄,将他置于死地,可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此时的徐北游不但身负气机,而且丝毫无损,正巅峰鼎盛。   无上剑体自生剑气护体,将激射而至的灭神箭寸寸碎裂。   徐北游自是不会对这些想要取走自己性命的暗卫爪牙手下留情,心念一动,剑气自生,无数如弦月状的剑气盘旋而至,杀人如割麦。   不过片刻功夫,殿内已经是遍地横尸,被毁去的天机弩和灭神箭散落一地。   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背着剑匣走出此间偏殿,然后将剑匣轰然砸在身前,一手按在剑匣上,等着正主现身。   当下此时,世人皆知剑宗少主徐北游要北上帝都,哪怕是暗卫府都督佥事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对徐北游贸然出手,有这个底气的只能是三大都督。   暗卫府三大都督,会在这个时候冒大不韪来袭杀徐北游的,只可能是掌印都督端木睿晟。以端木睿晟如今的境地而言,不动手则已,动手必然要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功成,一个所谓的“夜叉”显然分量不够,所以按道理而言,此地应该还有一位直接受命于端木睿晟的暗卫府高官亲自坐镇才是。   尤其是先前那声使满寺可闻的钟响,更让徐北游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   客栈中。   掌柜默默算计着时辰,脸上露出几分惊疑不定之色,按照他与“夜叉”之间的约定,在事成之后便会以独有的信号通报,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可此时却迟迟不见动静,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掌柜脸色不由阴沉起来,他们一行人确定徐北游的北上路线之后,就立刻在此地精心布置,先后砸进去足足四十余万两银子,只要徐北游入局,那就断没有破局而出的可能才是。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按照暗卫府的规矩,出现这种情况一般就是两种选择,要么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立刻补救,要么壮士断腕,切断一切线索,彻底撇清自身。   至于到底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就要根据当时情况而定了。尤其是前者,一定要量力而行,否则补救变成了添油,怕是要连自己也搭进去。   先前不是没有血的教训,上次西北崇龙观之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西北暗卫府代都督佥事陆沉选择补救,动用整个西北暗卫府去追杀徐北游一行三人,结果是崇龙观之事彻底败露,西北暗卫府元气大伤,甚至陆沉本人也差点死于公孙仲谋的剑下。   以当下情形而言,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不去管北禅寺内的情形到底如何,立刻将相关人等进行灭口,然后离开此地,不能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只不过此来之前,掌印都督下了死令,让他务必将此事办成,否则不必再回帝都见他,若是轻易撤离此地,先不说几十万两银子的布置彻底打了水漂,掌印都督那边就无法交代。   掌柜几经踌躇之后,还是决定赌上一手,就赌那位徐公子只是拼死杀掉了夜叉等人,实际上已是元气大伤。   就在掌柜打算离开客栈的时候,李善哉一行人刚好准备结账。   一名天机阁弟子来到柜台前,问道:“掌柜的,多少钱。”   掌柜知道他是天机阁中人,不欲泄露身份,看了眼桌上的杯盘,脸上堆起笑容道:“没有酒水,八菜一汤,再加上一壶上好的雨前茶,总共是三钱一分银子,抹去零头,收您三钱银子。”   这名天机阁弟子直接从袖中取出差不多半两左右的银裸子,丢在柜台上,“不用找了。”   掌柜赶忙收起银子,口里说着不要钱的好话,满脸谄媚笑容,满身市侩俗气,让人根本无法将这个客栈掌柜与灭去北禅寺满门的暗卫府高官联系起来。   待到一行人离开客栈,掌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对着店内唯一的伙计吩咐道:“去把先前留下的尾巴处理一下,然后立刻离开此地,在汝阳府等我三日,若是我未能如期赶到,你立刻返回帝都,将此地情形如实向都督大人禀报。”   伙计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向后厨方向退去。   客栈内只剩下掌柜一人,他从柜台中取出一本厚重账册,不过上面记载的可不是什么客栈账目,而是记录了暗卫府此次行动前后经过的机密卷宗。   只见他伸手抚过账册,手掌所过之处,纸张尽变焦黄,然后焦痕急速扩大,化为熊熊火焰,却又不伤柜台分毫,不过片刻功夫,这本账册便已是化作飞灰。   掌柜一挥袖,飞灰随风而散,他大步走出客栈,又是一挥袖,客栈大门自行关闭。   来到街道上,掌柜的视线透过重重房屋阻隔看到正往北禅寺方向行去的李善哉一行人,喃喃轻语道:“过江的小鱼儿也要趟这滩浑水?怕是自顾尤不暇。”   他冷笑一声,“也罢,既然你们赶着送死,我也不拦你们,等你们和剑宗少主一起死在这儿之后,让蓝相爷和韩阁老慢慢掰扯去吧。” 第十八章 暗卫府屠戮满门   燕莺潜入北禅寺之后,发现偌大一个北禅寺冷冷清清,一路行来竟是没有遇到半个僧人,似是一座荒废鬼寺,让人脊背生寒。   若是往常,燕莺断不敢一人如此行事,可今日不同,每每想到朝思暮想的情郎就藏身于此,她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见四下无人,她干脆是不再隐蔽身形,光明正大地朝罗盘所指方向行去。   最终来到一座偏僻之极的大殿前,殿门紧闭,其内隐隐有腐臭之气传出。   燕莺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按在殿门上往前一推,竟是没有推动,她一咬银牙,拔出剑来狠狠一劈,整个殿门立刻四分五裂。   燕莺往里一望,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只觉腹内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忍不住吐了出来,最后甚至连苦水也要吐出来。   只见殿内几乎是修罗场一般,只见无数僧人的尸体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一排排,一列列,一层层,就像是被宰杀后的猪羊。   燕莺扶着门框,浑身瘫软,竭力向外挪去,她终于知道为何满寺不见一个僧人,原来这些僧人早就被屠戮一空。   过了许久,燕莺感觉稍好一些,深呼吸了几次后,再度转头向殿内望去,只见殿内大约有百余具尸体,被分成五列、五排、四层摆放,有的僧人是死于利器,血肉模糊,也有的僧人死于羽箭,一击毙命,但大多数僧人却是神态安详,身上不见伤痕,而且身着中衣,似是在睡梦中就被人用毒夺去了性命。   燕莺的心缓缓下沉,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握住,越来越紧,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是谁杀了这些僧人,也不知道是仇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但她知道罗盘明白无误地指向这里,若是林朗逃入此地躲避时,恰好遇到了那些杀人之人,不幸被牵连其中,那可让她怎么办?   燕莺不知从何处来了胆气,强忍着恶心去一具具地分辨那些尸体,当看到那张仍是沾有血迹的年轻面孔时,她顿时如遭雷击。   这张很是英俊的面庞上满是可怖神情,仿佛见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令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惊骇欲绝。   而在这些已经彻底凝固的表情中,似乎还有那么一抹不甘。   也是,从草原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先是费尽心思混入天机阁中,又是蛰伏多年,好不容易得手之后,躲过了天机阁的衔尾追杀,眼看着胜利在望,却在最后关头栽了跟头,而且还是被殃及池鱼,他又岂能甘心。   不过再如何不甘心,也敌不过一句世事无常。   燕莺瘫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地望着情郎的尸体许久,竟是笑了起来,她伸出手将尸体从一众尸体堆里拉了出来,用袖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揽到怀中,喃喃轻语道:“林郎,我终于找到了你了,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林郎,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累了?那你就先睡一会儿吧,等你睡醒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去塞外草原,纵马放牧,到时候我要你教我吹笛子,弹琴,拉马头琴,这都是你曾经答应过我的,可不许反悔。”   “对了,你还答应过要娶我,要让我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女子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一柄雪亮的绣春刀刺穿了女子的胸膛,透胸而出的血红刀尖上不断有鲜血滴落,女子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有大口鲜血涌出。   一名身着僧衣的暗卫不知何时出现在燕莺的身后,手中握着刀柄,脸色漠然。   燕莺没有回头,只是竭力将林朗的头颅抱在怀中,手指轻轻颤抖地抚过他的苍白脸颊。   暗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子,语气冰冷道:“真是个痴情女子,可惜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我就只能送你一程,让你们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话音落下,他将手中绣春刀一拧一搅,然后缓缓拔刀。   燕莺的胸口血肉模糊,不过她仍是下意识地低头望向怀中之人的面庞,这名坠入情网难以自拔的女子眼神模糊,心中仍是念念“林朗”二字。   暗卫不去看已经变成尸体的一对男女,转而朝另外一个方向望去,在他视线所触及不到的地方,有一位年轻人立剑匣,一夫当关。   先前徐北游只是将偏殿内的暗卫斩杀一空,对于寺内残存的其余暗卫却是没有追杀到底的意思,这名侥幸逃得一命的暗卫不想无谓送死,于是返回这处藏尸之地,打算在撤离之前彻底毁尸灭迹,恰巧是遇到了寻到此处的燕莺。   若是平时,这名暗卫未必是燕莺的对手,可燕莺骤见情郎尸首,心智已失,根本没有任何防备,被这名暗卫偷袭得手,一刀致命。   暗卫收刀归鞘,从一个角落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油,然后回到殿内,开始往尸体上撒油,接着他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算将此地付之一炬。   就在此时,一道潇洒身影翩然而至,怒喝道:“好贼子,安敢如此?”   暗卫猛地转头望去,神情惊骇。   只见一名中年男子如同大鸟一般飞掠而至,暗卫在一瞬间便判断出自己绝对不是来人对手,当机立断,将手中火折子扔出之后,按住刀柄猛然向后退去。   身在半空中的男子略微停顿,屈指一弹,还未落下的火折子直接在半空中爆裂开来,接着他从天而落,朝着想要退走的暗卫的狠狠一脚踏下。   暗卫不敢掠其锋芒硬挡,一个狼狈前滚堪堪躲过。   只听轰隆一声,青石地面被这一脚生生踩出一圈蛛网状裂痕,若是被踩到身上,八成就要变成一滩肉泥,暗卫心有余悸,不过不等他平稳心绪,来人身形瞬息而至,一掌拍在这名暗卫的脑袋上,向下一按,直接将其头颅直接按进了胸腔之中,看上去就是一具有些别扭古怪的无头尸体。   来人正是天机阁少匠造李善哉,在他击杀这名暗卫之后,华西山等人也陆续赶到,还有两名女弟子则是搀扶着气态虚弱的燕清。   李善哉望向已经惨死的徒弟燕莺,不知是气是怒,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最终没有说一个字。   其他天机阁弟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尽皆低头不语,平日里与燕莺关系最好的燕清眼圈通红,眼泪不住地流下,已经骂不出什么狠话,带着哭腔哽咽道:“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啊……”   华西山默默走到林朗和燕莺的尸体前,摸索几番后,顺利取回林朗所盗走的图纸和燕莺手中的罗盘,轻声道:“师兄,东西都找回来了。”   李善哉蹲在已经死去的暗卫尸体旁,从他身上翻出了一枚代表暗卫府身份的腰牌,脸色阴沉,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崩出,“暗卫府。” 第十九章 棋枰之间先后手   一切事情至此明了,是暗卫府将北禅寺的僧人满门屠尽,而天机阁叛徒林朗则是在逃入北禅寺避难时被牵连其中,同样被暗卫斩杀,不过暗卫并不知道林朗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一名普通僧人,所以他所盗走的天机阁机密图纸仍在他的身上,并未被暗卫搜走,至于燕莺,只能说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华西山问道:“李师兄,事关暗卫府,不是我等可以轻易决断的,不如将此事上报大匠造,请他老人家定夺。”   李善哉紧紧握着那枚代表暗卫府身份的腰牌,沉声道:“就怕我们走之后,暗卫府立刻毁尸灭迹,到最后死无对证,就是大匠造也奈何不得他们。”   华西山轻声道:“暗卫府素来骄狂,连道门和佛门都不放在眼中,动辄屠灭满门,看暗卫府这次不惜将北禅寺满门屠灭的举动,其中定然有天大谋划,即使我们是天机阁中人,也难保暗卫府不会丧心病狂地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若是久留此地,恐有不测之忧。”   李善哉正要说话,忽然就见远处有一道剑气冲霄而起,紧接着一道嗓音响遍整个北禅寺,“既然来了,又为何藏头露尾?”   “潜龙、卧虎、雏凤、幼麟。”紧接着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在老夫看来,另外三人不过是徒有虚名,唯有徐公子方才称得上名副其实。”   一行人均是色变,李善哉与华西山对视一眼后,均是看出对方心中忧虑,竟是又牵扯到了那位徐公子?难不成是暗卫府在此地袭杀徐公子?   不过这位徐公子乃是韩阁老的义子,而韩阁老又与自家阁主不合,若真是如此,他们此番说不定还是与暗卫府站在同一根线上。   他稍稍沉默,对六名弟子及燕清吩咐道:“你们在此地结阵而守,我与你们华师叔一同过去查看。”   两人不再犹豫,隐蔽自身气机,朝着剑气所起方向悄然行去。   当两人跃上一座偏殿,从屋脊后探头望去,只见正有两人对峙,其中一人黑衣白发,身前立有一方剑匣,而另外一人方巾青袍,竟是他们先前所去客栈的掌柜。   徐北游自是已经发现了正在窥视的二人,不过并不以为意,只是望向那客栈掌柜,缓缓道:“为了徐某一人,足下不惜将满寺僧人屠尽,倒是让徐某不知该感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还是该受宠若惊。”   掌柜笑道:“这点小伎俩能入得徐公子法眼,在下已是受宠若惊,本以为徐公子要在这点小伎俩中受些伤势,如今看来,即是在下高估了自家手段,也是低估了徐公子。”   徐北游笑了笑,“棋枰之间有先手和后手之分,先手未必会赢,后手也未必会输,若是阁下愿意随徐某上京见一见家中老父,那么徐某便不与你为难。”   掌柜面无表情,反问道:“徐公子当真觉得吃定在下了吗?”   徐北游笑道:“难不成阁下还觉得徐某人是在虚张声势?”   掌柜摇头道:“惭愧,在下实在看不出徐公子到底是真的没受半点影响,还是虚张声势。”   徐北游一拍剑匣,有一剑飞出,悬于身前。   他伸手握住天岚的剑柄,平静道:“徐某到底如何,阁下一试便知。”   掌柜脸色阴沉,半晌方道:“久闻徐公子剑道无双,区区不才,又岂敢掠徐公子虎威。”   “哦?”徐北游眯起眼,将手中天岚挽出个剑花,“阁下是同意要与我共赴帝都了?”   掌柜静默须臾,忽而笑道:“如此说来,徐公子是打定主意要与在下为难一番了。”   话音未落,掌柜身形已是向后急退,两只大袖一拂,袖口处有星星点点闪烁,疾射向徐北游的面门。   徐北游笑笑,手中长剑一抖,剑芒如雨,将这些星星点点悉数击落,却是一支支幽黑的灭神箭。   徐北游微微一笑,“灭神箭厉害不假,可既不成箭雨之势,又没有雷霆弩车,恐怕还奈何我不得。”   掌柜轻笑一声,道:“徐公子轻描淡写之间便将八支灭神箭击落,不愧是名震江都之人,但若是雷霆弩车,徐公子还能挡得下吗?”   话音方落,天空中已经是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啸声音。   一支足有一人合抱粗细的灭神箭自天外疾射而至,其势之大,以至于在空中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冷凝烟云。   箭身上铭刻着诸般奇异符文,使得这一箭就像剑仙一剑,足以破去地仙境界的护体罡气和体魄,甚至是让修为稍弱的地仙直接尸骨无存。   上次徐北游在江都城外被白玉伏击,就是差点儿死在雷霆弩车的手中。   徐北游脸色骤然凝重,手中剑势暴起,以剑十三逆流而起。   剑气冲霄,若贯日长虹。   下一刻,整支弩箭与徐北游手中天岚轰然相撞,剑气冲刷之下,哪怕是雷霆弩车所激发的灭神箭也要寸寸碎裂,不过其中又有硫磺硝石之气传出,所有碎片在半空中再次轰然炸裂,一瞬间仿佛是帝都年关夜空中所绽放出的璀璨烟花。   正在一旁偷偷窥视的李善哉和华西山两人看得震撼莫名,不得不承认,虽然是天机阁主导设计了雷霆弩车和灭神箭,但真正用来,还是要看暗卫府,他们两人至今都没有发现雷霆弩车到底藏于何处。   就在两人以为那位徐公子要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烟尘缓缓消散,徐北游的身形重新浮现,握剑的右手上有鲜血不断流下,血珠沿着剑柄流淌到剑身上,一个又一个血珠滚过剑锋,最后顺着剑尖滴滴滑落。   徐北游的声音转冷,“好一个雷霆弩车,可惜还是杀不得徐某,还有什么伎俩,不妨一起使出来,也让徐某人好好开开眼。”   掌柜双手抄入袖中,笑道:“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徐公子好厉害的剑道修为,竟是连专杀地仙的雷霆弩箭都能破去,不过你能挡下雷霆弩车,还能挡下神威大将军炮吗?”   徐北游脸色再变,“暗卫府竟然敢调用国之重器炮轰北禅寺?若是此事被泄露出去,怕是端木睿晟也不敢担当这个罪名。”   掌柜淡然道:“神威大将军炮乃是军伍重器,非大都督和五位左都督不可调动,我们暗卫府又如何能够调用?不过在下先前在此地留下了一些后手,本是用来毁去这座北禅寺的,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比神威大将军炮弱上多少,也应该能让徐公子满意才是。”   下一刻,掌柜身形暴起,直奔徐北游而来。   徐北游不敢有丝毫大意,伸手虚摄,剑匣瞬间洞开。   除诛仙和霜天晓角之外,剑匣内所有剑器悉数出匣,环绕于徐北游身侧。 第二十章 雷火动无边炼狱   “掌柜”在徐北游面前三尺处猛地止住前进势头,单膝跪地,一掌按在地面上,喝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金锁!”   一瞬间在徐北游身周凭空升起八座金门,仿若实质,金光熠熠。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一剑斩在金门之上,瞬间地动山摇,可金门却巍然不动。   “掌柜”平声静气道:“在下知道徐公子修为不凡,若是铁了心要取我性命,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提前准备了些最后的保命手段,这道八门金锁乃是道门秘法,应该可以困住徐公子一时三刻,足够在下逃命了。”   徐北游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袍袖一展,玄冥、赤练、紫电、却邪、白虹五剑依次而动,然后徐北游将手中天岚掷出,再吐出一口由剑气构成的莫名剑,最后手掐剑诀,强行将霜天晓角御出剑匣。   徐北游满头白发飞扬,双袖剧烈震荡,脚下踏出无数裂痕,一气御使八剑,八剑齐出,如同八道长虹分别撞击在八座金门上。   这近乎是徐北游的全力一击,他将白虹炼化之后,已经是实实在在地仙四重楼境界,其剑气之充沛更是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寻常地仙十重楼的剑仙也不过如此。   八道金门金光四溢,震动不休,整座北禅寺如遭地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痕如蛇游走。   “掌柜”脸色发白,喷出一口心血,双手结出一个诡异指决,然后向下一按,竭力维持八座金门。   八座金门已经摇摇欲坠,可仍是屹立不倒。   徐北游沉声道:“这八座金门的确有些门道,可你又能维持到几时?”   “掌柜”脸色苍白,喘息道:“徐公子以为自己赢定了么?在下给徐公子准备的礼物也差不多了,还请徐公子细观!”   徐北游微皱眉头。   “掌柜”长啸一声,身形向后急退,在转瞬之间就已经退出北禅寺,几乎就在同时,一座偏殿轰然炸裂,火光冲天,气浪滚滚。   李善哉和华西山脸色骤变,也在第一时间向后退去。   徐北游兴许不清楚,他们作为天机阁中人可是对此明明白白,暗卫府的那个疯子竟然在北禅寺埋下了巨量的火雷子,只要以特殊手法引动,整座北禅寺顷刻之间便要化作炼狱火海,若是留在其中,徐北游有地仙境界的修为,是死是活尚不好说,可他们这些没有地仙修为之人定是十成十的有死无生。   所谓火雷子,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火药,而是天机阁在普通火药的基础上,又进行多次改制之后得出的一种圆珠状物体,通体赤红,即可直接掷出用以临阵对敌,也可以用多个火雷子制成神威大将军炮所需的弹丸,一炮之威,摧山裂城,鬼神辟易。   这次暗卫府在北禅寺埋下大量火雷子,也只是当作以防万一的最后手段,若是用不到,事后还可以一一取出。   “掌柜”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者,只有他能启动满寺火雷子,这也是他敢只身前往北禅寺的根本原因所在,若是徐北游元气大伤也就罢了,若是徐北游毫发无损,他就要用这最后的手段殊死一搏。   徐北游见此情景,自然也知道了其中厉害,只是他还困于八门金锁阵中,却是不能立刻逃走。   就在此时,有了第一座偏殿的爆炸之后,四周的殿宇、地面纷纷爆炸,声如雷震,地动山摇,无边无际的火焰瞬间蔓延开来,伴随着让人心悸的炸裂声音,地面碎裂,殿宇倾塌,一波又一波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扫过支离破碎的地面,熊熊火光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天际染成红色。   “掌柜”的声音远远传来,“徐公子,如今整座北禅寺化作无边炼狱,剑修从不以体魄见长,你又能坚持到几时?”   话音落下,又是一声巨大轰鸣响起,天崩地裂一般,那座号称天下最大殿的大雄宝殿轰然爆炸,整座大殿几乎整个飞上天际。   徐北游所在之处也未能幸免,脚下的地面支离破碎,两旁的殿宇也早已埋藏好的火雷子炸得寸寸碎裂。   徐北游全力御使八剑,八道粗如廊柱的剑气再度轰然撞击在八座金门上。   内有徐北游的剑气冲击,外有火雷子爆炸,八座金门上的金光已是越来越弱。   徐北游轻念一个“破”字。   八道金门终于是轰然破裂。   就在此时,整座汝南府都看到了这场百年不遇的奇异景象,也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音,巨大的气浪横扫过城池,无数门窗鼓荡不休,一名推门张望的客店伙计被猛然回关的门扉狠狠拍在脸上,哎呦一声向后倒去。一个挑担子的货郎只觉得一阵大风卷过,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在平地转了个圈,差点儿没摔个狗吃屎。有走南闯北的富商附庸风雅,在自己书房窗户上安装了两块玻璃,只见玻璃寸寸碎裂,正在书房内读书的富商欲哭无泪。一个鲜衣怒马的公子哥正带着一众仆役行在街上,不料座下之马因为这声震人心魄的巨响受惊,将他从马背摔下,撒腿狂奔,偏偏这位公子哥的脚又被别在了马镫里,转瞬间就被拖出去老远,仆役们回神之后在后头追赶,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李善哉等一行人堪堪逃出北禅寺,个个都是烟熏火燎,脸上满是乌黑之色,衣服和眉发也有焦痕,狼狈不堪。   回首望去,这座江北第一寺已经化作熊熊火海,火光中殿宇倾覆,地面碎裂,不断有飞石流火跃起,黑烟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李善哉心有余悸道:“暗卫府的人真是疯子,不但将整座北禅寺屠戮一空,还动用如此数量的火雷子,直接将这里夷为平地。”   华西山喃喃自语道:“如此威势,那位剑宗少主恐怕要葬身于此了吧?”   话音未落,只见一抹浓重紫意于火光中乍现,继而汇聚成紫气,任凭火势如何汹涌,也难以遮掩,紧接着紫气周围又有一道青气生出,紫青二气如同两条长龙相互纠缠,不断向上攀升而起。   整座北禅寺都被紫青二色映照,漫天火光竟是被生生压下。   在李善哉等人的惊骇目光中,紫青二色接天连地。   北禅寺内,徐北游一手按在剑匣上,火势爆炸近不得他身周三尺范围。   剑匣轻轻颤动,一缕缕紫色和青色的剑气不断渗出剑匣,汇聚成那两条互相纠缠的紫青长龙。   在他周围,所有剑器皆是颤鸣不止,似万剑朝宗。   匣中的诛仙没有出匣,可仅仅是逸散而出的剑气就已经气冲云霄射斗牛。 第二十一章 剑不出匣气冲霄   紫青色的剑气攀升至极致之后,在九天之上砰然炸裂。   无数或是紫色或是青色的剑气从天而落,将整个北禅寺笼罩其中,仿佛是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天机阁的几位女子痴痴望着这场如梦如幻的剑雨,几乎要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   北禅寺的冲天大火在剑气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待到剑雨散去时,已是不见半分火起。   徐北游仍是保持着按剑匣的姿势一动不动,除去剑气所化的莫名一剑已经消散之外,其余七剑均是刺入他身周地面,如同护卫一般围着他环绕一周。   片刻后,徐北游缓缓睁开眼睛,轻念了一个“收”字,剑匣大开,环绕他身周的七剑顿时如倦鸟归林一般依次飞入匣中,待到剑匣闭合之后,再也看不出刚才剑气冲霄射斗牛的恐怖气势。   这是徐北游离开江都后第一次全力出手,除了未曾将诛仙出匣之外,可以说是尽出所学,趁着这个空当,他也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所学收获和家底。   得了师母所赠的白虹剑之后,虽然还未完全炼化,但已经使他步入地仙四重楼境界,至今为止,剑宗十二剑已得七剑,天岚、却邪、玄冥、赤练、莫名、紫电、白虹,另外再加上诛仙和霜天晓角,仅就剑器而言,堪称是琳琅满目,放眼当世,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与他媲美。   剑三十六方面,号称玄妙第一的剑二十三成为最大的拦路石,徐北游堪透半剑之后便停步不前,好在前二十二剑也非寻常,徐北游以上官仙尘的遗赠和实战相结合,越发熟稔于心,不敢说炉火纯青,但已是登堂入室无疑。   除去最为根本的剑三十六,徐北游另外还修炼了四九白金剑气、无生剑气、已经残缺的龙虎丹道、张无病所传的指玄功,以及刚刚小成的无上剑体,无一不是直指飞升大道的绝世法门,全部加诸于徐北游一身之上,这才让他远胜于寻常地仙境界,诸如骆难行之流,甚至与他直接正面交手的想法都不会有。   正如这次的北禅寺之事,换成另外一个寻常地仙三重楼的修士,八成要死在那一片熊熊烈焰之中,即使侥幸大难不死,恐怕也是个重伤的下场,断不可能像徐北游这般安然无恙。   徐北游重新将剑匣背起,一步掠出,瞬间来到李善哉的面前。   一行人顿时如临大敌。   徐北游谨记韩瑄的嘱咐,无意与蓝玉的徒子徒孙们发生什么冲突,明知故问道:“几位可是天机阁中人?”   李善哉略微平复了下自己的激荡心境,拱手一礼后,努力保持语气平静道:“在下天机阁少匠造李善哉,见过徐公子。”   “你认得我?”徐北游略微惊讶地问道。   李善哉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方才在北禅寺中,徐公子曾表明过身份。”   徐北游哦了一声,望向面露紧张神色的华西山,微笑道:“不必紧张,我与天机阁无冤无仇,不会对诸位如何。”   被说破心思的华西山脸色一僵,干笑几声。   李善哉心思一沉,脸色如常问道:“冒昧请问一句,徐公子有何指教?”   徐北游下意识地看了眼鲜血淋漓的右掌,收回视线,平淡道:“指教不敢说,只是暗卫府在北禅寺设局伏击于我,而你们又恰巧出现在此地,甚至还于一旁窥视,所以徐某只是想问一问诸位,所来为何?少匠造可否告知一二?”   天机阁一行人下意识望向为首的李善哉,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急着开口。   徐北游扫视一眼,视线重新落回到李善哉身上,淡笑道“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若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会强求。”   李善哉缓缓道:“在下若说是适逢其会,徐公子信不信?”   徐北游平静道:“只要你能给我个可以信服的理由,我为何不信?”   李善哉沉声道:“不敢相瞒徐公子,我一行人之所以会来到此地,是因为要缉捕一名天机阁叛徒,此人名为林朗,疑似草原林氏子弟,潜入我天机阁中蛰伏多年,图谋不轨。”   徐北游轻笑一声,“因为他姓林,所以就怀疑他是草原林氏子弟?”   李善哉正色道:“绝非如此,此人自湖州遁走之后,一路北行,过徽州,入豫州,若我所料不错,他接下来就要从陕州出关,进入草原塞外。一旦进入草原,那里就是林王爷的天下了,除非有左都督张无病的策应,否则任凭我们天机阁还是暗卫府,都难以再有太大作为。”   徐北游平静道:“草原汗王林寒,太后娘娘的弟弟,跟随先帝爷打天下的功勋老臣,还是当今陛下的舅舅,与蓝相爷、魏王殿下并列齐名,如今统御草原五十年,根深蒂固,摩轮寺和萨满教皆是这位王爷的脚下之臣,想要从他手上夺人,的确是难如登天,不过那个叫林朗的,又为何出现在北禅寺中?”   李善哉如实回答道:“因为此人在逃亡途中装扮成僧人,数次躲过我们的追捕,至于他为何会逃入了北禅寺中,在下窃以为是有人会在此地与他接头。”   徐北游微微侧身瞥了眼身后已成废墟的北禅寺,问道:“他们人呢?是早已逃离了北禅寺,还是已经葬身于北禅寺的大火中。”   李善哉摇头道:“都不是,其实在我们赶到之前,林朗连同整个北禅寺的所有僧人,都已经死在了暗卫府的手中。”   徐北游微微一怔,转瞬间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摇头冷笑道:“如此说来,这次暗卫府倒是无意中帮了你们一把,不过我记得缉拿奸细之事本就是暗卫府的职责所在,瞧瞧他们都在做什么?放着正事不做,整日就知道玩弄这些鬼蜮伎俩,暗卫府的历代都督在天有灵,怕是要气得再活一次。”   不等李善哉说话,徐北游已是接着说道:“早就听闻暗卫府和天机阁之间的关系好比同枝花叶,故而今日徐某人还有一事相求,帮我找出那架雷霆弩车的位置,少匠造以为如何?”   李善哉自然不敢忤逆这位修为骇人的徐公子,沉声道:“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徐公子轻声道:“我在这儿等着少匠造。”   李善哉一挥手,所有天机阁弟子两两成对,四散分开。   徐北游静立原地,闭目养神。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后,李善哉回到徐北游面前,低声道:“徐公子,弩车已经找到了,不过已被毁去,而且这架弩车并非是出自我天机阁之手,而是暗卫府私造。”   “何以见得?”徐北游睁开眼睛。   李善哉缓缓说道:“若是出自我天机阁的雷霆弩车,都会在一处隐秘部位留有编号印记,可这架弩车却并无编号,而且几处细节也多有不对,故而在下敢断言此架弩车并非天机阁的弩车,若是公子要看,就请随在下来。”   徐北游想了想,摇头道:“暗卫府的手段干脆利落,轻易不会留下把柄,我先前只是心存侥幸,既然已经毁了,那也就不看了,这番有劳少匠造,徐某告辞。”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形倏忽而逝。   许久后,李善哉轻轻抹去头上的细细汗珠,终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十二章 追杀追杀再追杀   汝南府外三百里处,有一处密林,林深人稀,多有走兽行于其中,便是樵夫药农也不敢深入其中,唯恐被饿极了的走兽叼了去,性命不保。   可今日密林的平静却是被打破,只见无数惊鸟振翅而起,走兽逃散匿形,一棵棵参天大树倒横于地,草屑泥土纷飞,两道人影于密林中不断交织穿梭,气劲相交之处,雷霆震震。   出身于暗卫府的“掌柜”身形如同鬼魅,变幻出道道残影,不断藏身于树木之后,紧随而至的徐北游手中执天岚,剑身上的剑芒暴涨至三尺有余,只见剑芒森森,不见天岚本身,一路行来,摧枯拉朽,无论山石树木,还是甲胄铁箭,皆不是徐北游的一剑之敌。   暗卫“掌柜”一退再退,徐北游便一进再进。   咔嚓一声,一棵近乎十丈之高的巨树被暗卫“掌柜”拦腰斩断,然后双掌一推,朝徐北游当头砸下。   徐北游手中剑芒吞吐如同青蛇吐信,一剑起,直接将其从中一分为二。   暗卫“掌柜”则是趁此时机,身形一掠,再次奔入密林深处。   “我倒要看你能逃到哪里去!”徐北游轻笑一声,身形也随之而动,竟是比暗卫“掌柜”还要快上几分。   风中有剑气,暗卫“掌柜”如芒在背,不敢有半分停留,拼命向前奔行。   徐北游自北禅寺脱困之后,虽说在天机阁一行人那儿略有耽搁,但暗卫“掌柜”也并非立刻逃走,他走走停停,花费了好些时间来消除痕迹,包括毁去那架雷霆弩车,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离开了汝南府,同时也开始了一追一逃。   离开汝南府之后,暗卫“掌柜”当然留有后手,在一路上埋伏布置了五十名弩手,皆是配备天机弩和灭神箭,五十弩齐射,声啸裂空,可徐北游却是怡然不惧,向前而行,只是从剑匣中御出天岚一剑,以剑三起手,将第一拨箭雨悉数打落在地。   一拨雨泼过后,第二拨、第三拨、第四拨箭雨骤至,绵绵不绝,徐北游仍是单人持单剑,剑宗以剑道举世无双著称,除了剑气,同样精于剑术,寻常人乃至寻常修士,万不能以手中青锋拨开疾射弩箭,可徐北游偏偏就做到了,身随剑走,行于箭雨之中,竟是不伤己身分毫,瞬间便杀到众暗卫弩手身边,一剑一步杀一人,当真如闲庭信步一般。   弩手之后,又有披甲缇骑赶至,当今天下,虽有火器弓弩,但战力第一还是要数重甲铁骑,而骑兵之中又以重骑兵为最,暗卫府麾下就有一支大约三千人左右的骑兵,无论马匹、甲胄、武器还是骑卒,皆是天下之最,归属于掌印都督指挥,人称缇骑。   缇骑人马俱是披甲,甲是玄甲,枪更是与灭神箭同等材质,百余人结阵而冲,便是地仙境界也不敢轻掠锋芒。   这次的行动力图隐秘,所以暗卫“掌柜”没能带来大队缇骑,仅有三十骑。   此时的三十骑人马披甲,全身上下仅有眼睛露在外面,结成阵势之后,仅仅是驻马而立,就已经让人心生畏惧,难以想象若是三千余缇骑一起冲锋,那该是何等气焰彪炳。   随着缇骑首领抽刀,三十余缇骑一起催马而动。   重重马蹄狠狠砸在地面上,声音沉闷,地面上的细小石子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暗卫“掌柜”心生绝望,只见徐北游面对一众铁骑冲锋,由单手握剑改为双手握剑,不退反进,竟是朝着铁骑奔跑起来,与当先一骑狠狠对撞,一剑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徐北游不顾血液喷洒,紧接着又以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在紧随其后的第二骑上,徐北游身形巍然不动,那匹披甲战马却是经受不住无上剑体的凛冽剑气,颈断腿折,瞬间倒地,并将马背上的骑士也一起摔了出去。   第三骑、第四骑、第五骑几乎同时赶到,手中长枪借助冲势狠狠撞向徐北游。   徐北游面陈似水,双手握剑在身前画出一个大圆,号称可以刺破地仙高人护体罡气的长枪便被锋锐剑芒削去了枪头。   “死。”   只听徐北游简短说出一个字后,一剑横斩,三颗头颅便随着血液冲天而起。   徐北游飞身而起,踩在马背上,手中长剑前指,一道白金色的剑气激射而出。   一名迎面而来的骑士被这一道剑气正中胸口,甲胄如纸糊一般炸开,当场被剑气刺穿了胸膛,身死坠马。   剑气去势不绝,又接连贯穿了接下来的几骑之后才缓缓消散。   仅仅是第一个照面,三十余缇骑就被斩杀三分之一,暗卫“掌柜”不敢再有半分侥幸心理,真的开始逃命了。   徐北游不紧不慢地将三十余缇骑全部斩杀之后,继续追杀这位暗卫高官。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就进入了这片密林之中。   一路上两人打打走走,纠缠不休,虽然“掌柜”不是徐北游的对手,屡战屡败,但却滑溜如鱼,绝不与徐北游死缠烂打,更不与他决一生死,只是一味逃命,徐北游凭借武力几度将他逼入险境,可这位老暗卫却又每每能想出办法脱身逃命,倒也让徐北游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他。   “掌柜”心中明白,这位徐公子之所以对自己紧追不舍,不是要取自己的性命,而是要将自己擒住,然后带到帝都去指认掌印都督端木睿晟,所以他数次留手,这才让自己险之又险地脱身而出,可如果等到这位徐公子的耐心耗尽,恐怕就是自己的死期到来之时。   此次行动,策划不可谓不周密,也未曾出现什么纰漏,之所以会如此惨败,就是因为徐北游的修为之高,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这哪里是什么地仙三重楼的境界,分明是地仙四重楼毋庸置疑,而且以战力而论,足以媲美地仙五重楼,甚至是不擅争斗的地仙六重楼。   他曾在暗卫府中看过徐北游的档案,知道其在承平二十年的时候,还仅仅是个不入流的武夫,可仅仅是两年之后,就已然超脱于凡俗之上,这是何等的进境?也难怪掌印都督要不择手段地将其除去,委实是此人不除,来日必成大患。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中,两人一追一逃,一直在这方密林中兜兜转转,偌大的密林被徐北游以剑气毁去小半,如此自然是消耗气机颇多,不过纵使徐北游气机有亏,数次交手,也都以暗卫“掌柜”战败而告终。   只是暗卫“掌柜”纵然不敌,却也都能死中求活,每每在最后关头逃出生天,最终这座密林支离破碎,再也不能做藏身之所,“掌柜”不得不离开汝南府境内,转入汝阳府境内。 第二十三章 上天无路地无门   汝阳府位于豫州西部,相距九朝古都神都不过二百余里,与汝南府和义阳府相比,其地势复杂,北部较为平坦,南部则为伏牛山,其山脉绵延数十里,山高水长,人迹罕至,有传闻说其中藏匿有部分不服朝廷王法的白莲教余孽,在这儿占山为王,若有人不幸闯进了这里,那么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不过今天这儿却是迎来了两个煞星,使得偌大一座伏牛山,鸡犬不宁。   九曲寨是个不大不小的寨子,在伏牛山一带算是有些名气,寨主也的确是个“白莲教余孽”,在当年的十年逐鹿中,参加过白鹿庄红巾军举事,曾跟随天补将军陆林攻打襄阳,也曾在平均将军张福的带领下与大郑官军交手,后来陆林、张福甚至是教主傅尘等人陆续身死,唐圣月接任教主之位,独掌教内大权,决意率领白莲教归顺大齐,魏无忌和张无病等中流砥柱也成了萧皇的走狗鹰犬,他与一些不愿投降的兄弟一起叛出了白莲教,成了朝廷口中的“白莲教余孽”,自从二十年前在这儿扎根之后,也着实过了些年头的逍遥日子,只是未曾想,今日竟一朝成空。   先是一名青衣方巾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闯入了寨子,紧接着就是一名背着木匣手持青锋的年轻人尾随而至,两人一路大战,好好一个寨子顷刻间房倒屋塌,见此情景,寨中之人哪里不知道这是遇上神仙打架了,纷纷四散而逃,不多时,偌大一个寨子已经是空无一人。   徐北游一剑斩出,寨子里最大的房屋瞬间被一分为二,藏在其后的“掌柜”纵身一跃躲过剑气,大袖一张,星星点点再次朝着徐北游激射而至。   徐北游一剑连挑,将这些灭神箭悉数打开,手中剑气一涨再涨,足有近乎十丈之长,完全盖过了天岚本身,一剑横扫,使眼前的数座房屋悉数坍塌,地面更是满目疮痍,支离破碎,“掌柜”躲得极为狼狈,甚至被剑气削下一缕头发,若非徐北游故意留手几分,已是项上人头不保。   徐北游没有趁势追击,冷声道:“你还要逃到几时?徐某人的耐心已经不多了!”   其实徐北游本意就是擒住这个“掌柜”,也不想伤他性命,只是废去其一身修为,然后带他前往帝都,交由先生韩瑄处置,所以才处处容情,只是未曾想到此人竟是如此难缠,不但脱身逃命本事一流,甚至还反过来伏击过他两次。   一次是过峡谷时,他从上方推下十数块万斤巨石,险些让徐北游葬身乱石之下,逼迫徐北游不得不用出剑二十才能脱身,另外一次则是以土遁之术守株待兔,徐北游甚至没有感知到他的丝毫踪迹,就在徐北游经过时,他冷不丁从地下跃出,以匕首刺入徐北游的胸口,虽说徐北游最后削断了匕首,可身上却是又留下一处不大不小的伤势。   如此种种,使徐北游的耐心所剩无几,所以这一剑是徐北游给此人最后的机会,若是他还是执迷不悟,那么徐北游下一次出剑,真的会死人。   “掌柜”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两道交错剑伤,忍不住一阵心悸,那两剑本来是有机会将他刺一个透心凉,只是徐北游故意不杀他罢了,不过徐北游也不会好心地与他一直这么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借着这两剑趁机在他体内种下了两道无生剑气,此时隐隐发作起来,当真是痛彻骨髓,让人感觉生不如死。   “掌柜”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身上的灭神箭、火雷子等物已经所剩无几,一柄长年随身的乌金匕首也被徐北游的剑芒生生断成两截,更要命的是一路奔行数日,水米未进,更不得半分歇息时间,体内气机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眼看是要消耗殆尽,到时候怕是跑都跑不动了。   想到这里,“掌柜”忍不住在心底重重叹息一声,自己一个暗卫府中精通暗杀、追踪、奇门遁甲的拔尖人物,竟是被一个初出茅庐不过两年的后生小子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真是被这小子废去修为带到帝都,别说他的一世英名尽付东流,就是暗卫府的颜面也要扫地。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个“赖活”二字,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史书上那么多英雄枭雄之所以在败亡之际选择自杀身亡,不就是不愿意受那苟活之辱。   “掌柜”轻声道:“徐公子要苦苦相逼,老朽只能拼死一搏了。”   徐北游平静道:“我从未想过让你死。”   “生不如死还不如一死百了。”这位实际年龄已经很大的老暗卫面无表情道:“再者说了,老朽没有用处之后,也未必能活。”   这样的劝降场景,老人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劝降的一方,作为被劝降的一方,这还是头一回,他自然知道束手待毙之人的下场,要么是受尽拷打折辱之后死去,要么是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之后灭口,绝无幸理。   所以早在他发现自己无法甩脱徐北游的时候,就已经心存死志。   徐北游话已说尽,轻轻呼吸一次之后,举起手中天岚,然后以两指在天岚的剑身上一抹而过。   原本沾有血迹污秽的天岚瞬间清亮如水。   下一刻,徐北游以剑十九起手,剑气如龙。   掌柜则是身形飘摇后退,两只大袖鼓荡不休,将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灭神箭和火雷子悉数发出。   一时间炸雷连连,火焰如雨。   徐北游的剑气摧枯拉朽地破开这些障眼法,直接将掌柜整个人炸成漫天血雾。   不过徐北游的脸上却是无甚喜意,反而是露出一抹冷厉神色。   只见飘飘洒洒的血雾落地之后,哪里有半分血迹,只有一地稻草。   徐北游曾在典籍中看到过一种秘法,以无根润草制成草人,长年累月以心头之血浇灌培养,日后便可以此草人顶替劫数。因为心血浇灌的缘故,草人气息与本人一般无二,便是老天也可欺瞒,更何况是徐北游。   想来这满地稻草就是被剑气冲散的草人。   此物极为珍贵,炼制一件需要几十年的光景,而且只有本人才能使用。那暗卫“掌柜”有此等秘术,却迟迟不用,想来也是有些舍不得,要等到最后关头才用出。   徐北游重重冷哼一声,背后剑匣应声而开,又有五剑飞出,加上他手中的天岚,总共六剑。   徐北游一挥大袖,六剑升空,环绕此地。   下一刻,满地皆剑气。   剑气先是如同洪水奔泻,遍地流溢,接着又如一条护城之河,将此处完全封锁,构成一座剑气牢笼。   此乃剑十七。 第二十四章 秋风萧瑟野菊香   剑气成牢笼,而且还在不断向内缩减。   暗卫“掌柜”不得不显出身形,双袖猛然剧烈震荡,迫使步步紧逼的剑气戛然而止。   徐北游提剑指向这位暗卫府高手,脸色冷漠。   暗卫“掌柜”不退反进,掌中再度出现一把短剑,径直奔向这位徐公子。   短短不过数丈的距离,几乎是瞬息而至,暗卫“掌柜”近到徐北游身前三尺之内,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徐北游用的是长剑,而暗卫“掌柜”用的却是短剑,贴身近战的情况下,于徐北游不利。   这已经是暗卫“掌柜”的最后殊死一搏。   出乎意料之外,短剑很容易就弹开了格挡的长剑,然后轻而易举地刺在徐北游的心口上。   当剑刃真真切切触及到徐北游的皮肤,暗卫“掌柜”心中大定。   不过就在下一刻,他忽然脸色大变,没有丝毫犹豫,就要抽剑后撤。   可徐北游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竟是以自己中丹田牢牢锁住气机,让他根本无法抽手后撤。   徐北游身形欺近,撞入他的怀中,然后反手以剑柄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   暗卫“掌柜”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脸色霎时雪白一片,口中更是喷出一口大大鲜血。   血水直接喷在徐北游的前襟上。   徐北游毫不为意,接着又是一记苍雷震,直接将暗卫“掌柜”的胸口砸得凹陷进去,骇人无比。   暗卫“掌柜”这次是真的绝望了,他如何也想不到堂堂一个有望继承剑宗宗主大位乃至于登临天下的年轻人,竟是放任他一剑刺向胸口,然后敢于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反倒是让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命悬一线的老暗卫嘶哑道:“以前听闻过徐公子诱杀张召奴之事,那会儿你不过是初入地仙的境界,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到底是如何在张召奴的手中拖到慕容玄阴亲自出手,今日终于是明白了。”   徐北游现在胜券在握,也不介意与这个至今不知真实名姓的敌手废话几句,“若是张召奴全力出手,我自然撑不过一招半式,可惜这位张宗主太过自负,认为一只手就能将我活捉擒拿,到头来阴沟里翻船,反倒是误了自家性命。”   暗卫“掌柜”艰难笑道:“徐公子迟迟不曾下手,反而是与我说这些话语,难道就不怕自己阴沟里翻船?昨天是昆山张召奴马失前蹄,难保今天就不是前程锦绣的剑宗少主。”   徐北游淡然道:“这个就不劳阁下关心了,徐某自有计较,不过徐某倒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阁下,端木睿晟到底所图为何?如今似乎还不应到图穷匕见的地步。”   暗卫“掌柜”却是摇头道:“若真等到徐公子登临天下那一天,再去图穷匕见还有什么意义?”   徐北游哦了一声,轻松挡下暗卫“掌柜”藏下的最后一颗火雷子,然后一剑将他刺了透心凉。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老暗卫立时死绝。   徐北游将天岚收回剑匣,然后将其尸体平放于地,一番摸索之后,搜出了两副袖箭,两副小巧天机弩,一把短剑,一支应该是用来传讯联络的烟火筒,而灭神箭和火雷子则是全部用完,另外还有一枚代表身份的令牌,上面写着“暗卫府申”四字,不知是何意思。   徐北游将这些东西简单包裹了一下,也放入剑匣中。不得不说,他现在所背的这方剑匣,须弥芥子,玄妙至极,虽然比不得号称内有三十三重天的玲珑宝塔,但内里乾坤也是极大,据宗内典籍记载,当年祖师上清大道君就曾以此剑匣收走道门三十万剑,然后独自一人负剑三十万,行数万里长途来到东海三十六岛,这才有了后来的剑冢之岛。   徐北游经过先前一番追击厮杀,身上的黑袍已经是血污斑斑,甚至还有不少撕裂痕迹,只能从寨子里顺手牵羊了一件素净白袍,换下黑袍,整个人顿时显得少了几分阴沉冷森,多了几分飘逸出尘。   徐北游背着剑匣缓缓下山,不过没有去汝阳府的意图,而是打算直接往神都行去。在那里,他要见一个人,梁武郡王萧去疾。   萧去疾此人,其本身没有什么功勋,也没有什么出采过人之处,,完全就是依仗家世恩荫才能有今日的郡王地位,自然也就成了郡王中垫底的存在。   他最大的爱好是练剑,平生夙愿便是成为剑仙人物,最是推崇大剑仙上官仙尘,甚至还闹出过想要让公孙仲谋代师收他为徒的荒唐事情,不过其本身无甚资质,练了这么多年仍是不入流,别说剑仙的门槛没摸到,就是称呼为剑士都很勉强。   不过这位梁武郡王不知何故很是被当今陛下喜欢,每逢年节赏赐,他都名列前茅,甚至有一次仅次于齐王萧白,其封地又在神都附近的太平中原之地,不用屏藩镇边,这些年来倒也真是安稳自在。   不过不为外人所知的是,这位郡王殿下其实也颇有些野心,虽然当今陛下很喜欢他,可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却不算很高,仅仅是金银赏赐颇多,可至今还是穿着一身蓝缎蟒袍,不说与萧白的正黑蟒袍相比,就是比之其他四个正色也多有不如,这么多年来,陛下始终不曾更易他的服色,这几乎要成了他的心病。   所以萧去疾的野心也很简单,就是希望能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穿上一身正黑色亲王蟒袍。   徐北游上次路过神都时,根本没有资格与萧去疾搭话,可如今的徐北游却是不同,他已经有资格像当年的公孙仲谋那般,与一位萧氏郡王平起平坐。   这次徐北游之所以要见萧去疾一面,除了要继承师父的人脉之外,也有一番自己的思量。   按照大齐律例,每逢年底,皇帝都会宣召部分宗室王爷由封地返回帝都,共度年关,在诸多萧氏王爷中,魏王萧瑾已经是五十年未曾被宣召回京,就连萧皇驾崩,太后都驳斥了魏王入京守灵的请求,而齐王萧白在封藩齐州之后,年年榜上有名,除萧白之外,萧去疾和萧摩诃成了进京面圣次数最多的藩王,赏赐颇丰。   徐北游一路徒步急行,用了大概三日有余的功夫走出了伏牛山的范围,又是行了小半日的功夫,神都城已经是遥遥可见。   上次他来时,神都城内牡丹正盛,堪称是满城尽牡丹,可此番再来,却是天气凋敝,再不复满城牡丹的盛景,萧瑟秋风中,除了枯败枝叶,就只剩下几丛雏菊。 第二十五章 再赴神都见郡王   昏暗的黄昏天色中,徐北游终于第二次走近了这座曾经有一百零五位帝王定都于此的神都。   神都依旧巍峨如故,不过处处皆是沧桑痕迹,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再如何老而弥坚,也终是敌不过岁月无情和光阴如刀,英雄迟暮。   虽然徐北游提前换了一身洁净衣衫,但一头白发仍旧扎眼无比,所以他没有按照正常规矩走过城门,而是直接高来高去地飞入城中。   临行之前,他曾专门针对此行要见的人做过一些功课,对于每个人都有一番大致了解。   萧去疾本身并不如何出彩,其父亲也是英年早逝,并无太多建树,可他的祖父萧公鱼却是大大有名。   萧公鱼是武祖皇帝萧烈的堂弟,太祖皇帝萧煜的堂叔,早年跟随武祖皇帝起事,执掌东都兵马大权,在萧皇入关南下时,萧公鱼迫使郑哀帝秦显开城相迎,后又跟随萧皇参加了定鼎一战,功勋卓著,在大齐立国之后被封为上柱国、太子太傅、特进光禄大夫、梁武郡王,乃是早年间支撑萧氏宗室的柱石人物。   那时候的萧氏宗室大致可以分为三派,魏王萧瑾自成一派,虽然仅仅只有一人,但势力最为庞大,甚至要让皇室忌惮三分。后建萧氏最为弱小,却也最为抱团,以灵武郡王萧疏为首,至于剩下的东都萧氏,与皇室关系最近,诸事均是以皇室为马首是瞻,以萧公鱼为中流砥柱。   待到当今皇帝继承大位时,萧公鱼和萧疏这些老臣陆续离世,东都萧氏一盘散沙,后建萧氏则以萧疏之子萧摩诃为首。   可怜当年也是大权在握的梁武郡王,在传到萧去疾这一代时,已经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头郡王,甚至已经无法在帝都中枢立足,不得不退回封地。   徐北游进入洛阳城后,没有急着去郡王府,毕竟神都乃是豫州暗卫府所在,他不敢断定端木睿晟在这儿还有没有后手,先前的北禅寺之事,算是让徐北游真正见识了一番暗卫府的手段,他可不想阴沟里翻船,死在灭神箭和火雷子之下。   再者说,豫州暗卫府都督佥事羊师何也绝非易与之辈,据说他精擅于一种近乎于“言出法随”的秘术,可以惑人心神,曾经单单凭借“言语”之力便让一位心境有缺的人仙高手自残而亡,虽然徐北游以心性见长,但他也不敢确保自己能完美应对。   徐北游来到一处寻常的巷弄中,一步一步缓缓而行。   ……   梁武郡王府位于神都的中心位置,论大小不说与魏王府和齐王府相比,就是比起灵武郡王府也去之甚远,不过这座王府却是别有洞天,内里精致非常,被誉为神都十景之一。   整日里无所事事的萧去疾今日正在王府后府的一座凉亭中,沐浴着午后的温煦秋风,昏昏欲睡。   已经服侍过三任郡王的老仆匆匆赶到凉亭外,对着正在凉亭中侍候的几名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待到侍女们离开此地之后,老仆悄然走进凉亭,轻声道:“殿下。”   正在闭目假寐的萧去疾没有睁眼,问道:“老王,有什么事?”   老王低声道:“咱们安插在暗卫府中的人传来消息,说那位剑宗少主前日已经离开汝阳府,如果他直接往神都而来,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到了。”   萧去疾猛地睁开眼睛,语气颇为复杂道:“剑宗少主徐北游!”   老王继续说道:“还有消息说,这位徐公子在汝阳府中被暗卫府伏杀,偌大的北禅寺毁于一旦,不过徐公子却是安然无恙,后来还一路追杀,将伏击之人全部斩杀。”   “一个人?”萧去疾的脸色凝重。   “一个人。”老王面沉似水,身为王府内的第一高手,他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沉重分量,五十弩手,三十缇骑,一位应该是地仙境界的暗卫府大高手,再加上其他尚不明确的诸多因素,击杀一位地仙境界绝不是痴人说梦,可即便如此,却是一个惨败亏输的下场。   “那位徐公子如今该有几重楼的境界?”萧去疾突然问道。   老王无奈叹气道:“差不多应该是地仙四重楼或者五重楼的境界吧。”   萧去疾脸上神色复杂,忍不住感慨道:“才短短两年啊,这位徐公子就莫名其妙地登临江都了,不是说想要踏足地仙境界要历经千难万险吗,怎么到了他这儿就像闹着玩似的?”   他好奇问道:“老王,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攀升境界的?”   老王摇头道:“老奴不知,不过想来应该是剑宗秘法,举全宗之力倾注在徐北游一人身上,所以才能有两年连跃十二境界的壮举。”   萧去疾啊了一声,“这岂不是一场豪赌,若是徐北游能不负厚望地成为下一个大剑仙上官仙尘,那自然是大赚特赚,可若是徐北游不幸中途夭折,岂不是要亏到血本无归?”   老王点头道:“的确是一场豪赌,不过也是剑宗走投无路之后的无奈之举,自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身死之后,剑宗就成了旁人眼中的软柿子,先后有慕容玄阴、镇魔殿、张召奴等人虎视眈眈,张雪瑶一人怕是孤木难支,当下剑宗唯一的出路就是依附于我们朝廷,徐北游此人,既有当朝韩阁老做义父,又有公主殿下的青眼,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值得剑宗在他身上下注,来一场豪赌。”   萧去疾毕竟是宗室出身,并非真正的草包,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此也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他慢慢说道:“剑宗这步棋是走对了,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下赢这盘棋,来一个柳暗花明,还要看他们的造化如何,老王,若是那剑宗少主找上门来,你说咱们见还是不见?”   老王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道:“一切都听殿下吩咐。”   萧去疾自言自语道:“平心而论,我是喜欢剑宗更甚于道门,甚至还有点讨厌道门,可是要说如今的形势,剑宗分明是被人家屠掉了大龙,只剩些许残子,怎么看都是个必输的局面,除非是对手自出昏招,否则断无胜理。”   老王忽然说道:“如今的道门一片乱象,掌教真人的三大弟子分成三大派系,为了一个首徒之位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将其党争置于整个道门之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说到这儿,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叹息道:“就是可惜了杜海潺,被当成一枚弃子,偌大的江南道门四分五裂,若是杜明师在天有灵,怕是要被气死。”   萧去疾眼神一亮,“如此说来,道门在这段时间里还真是昏招不断,那我们倒不妨见一见这位剑宗少主。” 第二十六章 梁武郡王萧去疾   徐北游在神都城内走了整整半日的功夫,一直到深夜时分,终于是走完了小半个神都城,来到梁武郡王府邸的后门处。   未等徐北游叩门,里面已经有人主动开门。   徐北游猛地向后倒退一步,望向门内。   此时的门内只有一老一少两人,年轻人身着一袭蓝色蟒袍,腰束玉带,头上金冠镶嵌有六颗熠熠生辉的硕大东珠,相貌英俊,难得不带半分脂粉气,也无太多阴郁气,这放在王侯之家甚是难得。年轻人身边的老人看上去大概是花甲年纪,普普通通的管家打扮,身形略显佝偻,看上去就像无时无刻都在弯着腰。   两人对于徐北游的深夜来访没有丝毫讶异,似乎已经久候多时,年轻人甚至还在不断打量着徐北游,就像看到了什么稀奇物件。   徐北游自是轻易猜出年轻人的身份,本代梁武郡王萧去疾,昔日宗室重臣萧公鱼的嫡孙,梁武郡王府就像剑宗一般,都是早年时也曾阔气过,也都是现在衰弱不堪。   萧公鱼早年时辗转于大都督府、内阁,历任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五城兵马司掌印都督、中军左都督、内卫司掌印都督等职,实打实的天子近臣,位高权重,一生效忠于皇室,死后也是哀荣之极,按照大齐律制,皇帝谥号十七字,不过大多只取一字,其后称祖称宗,太子谥号二字,亲王谥号一字,郡王谥号二字,一品文武大臣二字,萧公鱼死后被追封为梁王,按照《谥法解》所书,纯行不二曰“定”,甲胄有劳曰“襄”,萧皇在这两字中几番斟酌之后,最终还是钦定谥“定”,又称梁定亲王。   不过也正是因为萧公鱼的权势太过彪炳,萧皇顾虑其影响力巨大,并未重用萧公鱼之子,转而开始扶持燕王和灵武郡王,这才让萧去疾之父郁郁不得志,最终抱病早亡,萧帝登基之后,对梁武郡王一脉多有愧疚,故而对萧去疾多有照拂,每年宣召诸王入京都会加上萧去疾,否则以萧去疾目前的地位而言,绝无年年入入京的可能。若是萧去疾能立有几分功勋,换上一身正色蟒袍也并非什么难事。   望着萧去疾,徐北游难免有所感慨,同样是家道中落,同样是力图中兴,两人倒也勉强算是同为天涯沦落人,此番相见,应有几分投机言谈才是。   徐北游主动拱手道:“徐北游见过梁武郡王。”   萧去疾没有拿捏架子,还礼道:“说句实话,萧某人颇感惶恐,竟是江都徐公子亲自到访,委实是个不小的惊喜。”   徐北游一笑置之。   萧去疾缓缓说道:“先前听闻徐公子在义阳府和汝南府那边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先是跟道门掌教的第十一弟子凌云打了一架,接着又让暗卫府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让我心向往之,不过也能看出徐公子这一路走来并不太平,也是,如今蓝相爷和韩阁老的庙堂之争愈演愈烈,端木睿晟已经倒向蓝相爷那边,你不但是韩阁老的义子,又与端木玉素有旧怨,怎么看都值得让端木睿晟出手一次。”   徐北游没有作声。   萧去疾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先前我猜到你要来神都见我,可我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见你,直到今天我才下定决心,既然徐公子已经到了,那请进府中细谈。”   徐北游刚要迈步,匣中天岚忽然一声剑鸣,天岚是徐北游的性命交修之剑,其剑鸣几乎可以视作徐北游的秋风未动蝉先觉。   徐北游转头朝那位一直未曾说话的老仆望去,方才应该是此人泄露了几分气机,这才引得匣中剑鸣。   萧去疾见到徐北游神情异样,不得不开口解释几分道:“这是老王,我祖父的亲随,侍奉了我们这一家子三代人,说句不好听的,如今的梁武郡王府也就幸亏有老王支撑着,否则真是阿猫阿狗都要欺负到头上来。”   老仆冲着徐北游咧嘴一笑。   按照大齐律制,宗室王府中可以使用宦官,宦官中不乏藏龙卧虎的高人,若是客卿高供奉,则多半会采用赐姓的方式,只是梁武郡王府的这位老仆既不是宦官,也不曾被赐姓,却又服侍了梁武郡王府的三代人,委实是有些奇怪。不过徐北游没有心思在这种事情上,既然是可以信得过,那便不再深究。   三人从后门进入郡王府,来到一处偏厅。   老王亲自守在门外,厅内只剩下徐北游和萧去疾二人。   两人分而落座,萧去疾轻声道:“既然徐公子亲身前来,自然是诚意十足,那么我也就说些肺腑之言。如今的我穿一身蓝色蟒袍,住着神都城最贵的府邸,自称一声本王,不过是祖宗荫庇,算不得什么,男儿何不配吴钩,收复烟云十六州,我也想建功立业,上能光宗耀祖,中能富贵己身,下能福荫子孙,说不定还能一不小心青史留名。”   徐北游没有说话。   萧去疾颇有自嘲道:“我出生时,梁武郡王府还是满门富贵,内阁的大学士、大都督府的都督,甚至是司礼监的秉笔,都是家中常客,可我及冠时,已然家道中落,不但从帝都搬到了神都,而且再无半分实权,就连一个暗卫府的都督佥事都敢来我府上耀武扬威,这是何等耻辱,换成早些年,一个小小的都督佥事,想要进我家大门都要在门房等上半个时辰,我自认不是没有脾气的泥菩萨,更不是唾面自干的德行,此事终究要讨一个说法回来。”   徐北游终于是缓缓说道:“据我所知,今年年底奉诏入京的诸王中,有齐王、辽王、燕王、灵武郡王、渤海郡王、琳琅郡王、以及你这位梁武郡王,总共是七王,数量是为历年之最,殿下此去帝都,可有想过应当如何?”   萧去疾笑了笑,“陛下谋略渊深如海,圣明烛照,又岂是我等可以妄自揣度,我此去帝都,只能依照陛下旨意行事。”   徐北游轻笑道:“陛下远在帝都,听不到你这番言语的。”   萧去疾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淡然道:“无论陛下在否,此心皆是一般无二,日后在陛下面前方能不出半点差错。”   徐北游忍不住赞叹道:“好心思。”   萧去疾叹息道:“都是些无用心思,成不了大事,要说庙堂纵横开阖,还是要看蓝相爷和韩阁老。”   徐北游轻声道:“韩阁老那边,我可以牵线搭桥。”   萧去疾平静道:“对上蓝相爷并非明智之选。”   徐北游沉声道:“可倒蓝却是大势所趋,想来你也清楚,要让蓝相爷告老还乡的不是韩阁老,而是当今陛下,梁武郡王一脉自称最是忠于皇室,如今乃是陛下的用人之际,岂不正是你自告奋勇之时?”   萧去疾看了徐北游一眼,没有说话。 第二十七章 若豪取必先豪予   平心而论,萧去疾并不想参与到庙堂纷争之中,他其实很喜欢现在的闲散状态,即使当今陛下对梁武郡王一脉多有扶持,萧去疾仍是未曾选择出仕,所以他也就被整个宗室都视作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直到羊师何在灭去杜家的时候顺势进入郡王府耀武扬威一番,这才让倍感耻辱的萧去疾下定决心要重振梁武郡王府的昔日荣光。   身为萧公鱼的嫡孙,身上有梁武郡王的爵位,又有积攒多年的香火情分,对于寻常人来说难如登天的登天之途,于萧去疾而言真不算什么难事。   当初韩瑄曾经教导徐北游为官之道,官场之上莫要逞一时之气,若是不能将对手一击致命,就不要轻易结仇,一旦决定出手,务必要置于死地,让对手永世不得翻身,羊师何一时嚣张,却为日后埋下祸患,若是萧去疾真正得势,他又岂能讨得好去。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问道:“我曾见过灵武郡王的世子萧世略,算算辈分,与你同辈才是,可为什么他叫世略,而你叫去疾?齐王萧白等人干脆是单字名,难道偌大的宗室没有一个辈分范字?”   萧去疾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不过还是耐心解释道;“大楚末年,后建铁骑南下,我们萧家在战乱中分为两支,一支为避战乱,南渡江都,后来又跟随大郑太祖皇帝杀回了北边,成为大郑朝的开国勋贵,而另外一支则是被裹挟着去了后建,一位萧家女子在机缘巧合之下做了后建皇后,那支萧氏成了后族,也就顺理成章地在后建落地生根,直到先帝率军北伐后建,两家才重新合成一家,萧世略是后建萧氏,我是东都萧氏,虽说辈分差不多,但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同一个老祖宗之外,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   说到这里,萧去疾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意味,“从整个萧家来说,东都萧氏是嫡出,后建萧氏是庶出,可仅仅就东都萧氏这一脉来说,当今皇室是嫡出,我们这支是庶出,当初说什么宗室分为三派,说白了就是嫡庶之分嘛。皇室一脉素来人丁稀薄,一代一人是常有之事,能有两人就算是人丁兴盛了,所以他们从不用辈分范字,只取单名,正房嫡出都不用范字,我们这些偏房用什么范字,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其实说白了,单字为名的更尊贵一些,双字为名的就差那么点意思。”   徐北游默默点头。   萧去疾语气平淡道:“我爷爷就是双字,一辈子鞠躬尽瘁,到头来只换了个死后追封亲王,反观萧隶之流,身无寸功,不过是出身好一些,就被封为燕王,其中差距又是何其大。”   徐北游听得出萧去疾话语中的愤懑之意,不过他并不在意,不患寡而患不均,这都是人之常情,也是他主动来见萧去疾的原因之一,若萧去疾真的无欲无求,他也就没必要坐在这里谈了。   徐北游缓缓说道:“世人只看见了蓝党独霸庙堂五十年,却没看到蓝党这些年来也是树大招风,树敌遍天下,我家先生这次重新出山,当年门生故吏响应者不下百人,而且不断有蓝党之敌陆续投入先生门下,所以才有了今日蓝韩相争的局面。韩党如何,先生从未与我深谈过,至今我也仅仅是窥得冰山一角,但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庞大绝对超乎我们二人的想象,当初蓝相独揽庙堂大权,李贞吉不是对手,赵宗宪也不是对手,这副担子他们扛不起,只有先生才能扛起来。”   萧去疾默然沉思。   他当然知道当今陛下的心思,所谓韩党其实也就是帝党,正如徐北游所说那般,倒蓝是大势所趋,只是帝王心思难测,倒蓝成功之后,替代了蓝党的韩党又该如何自处?   是激流勇退?还是兔死狗烹?   一个成熟帝王会容许朝堂上有第二个声音?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当今陛下心胸似海,愿意与韩瑄善始善终,可韩瑄还能再活几年?   这才是萧去疾真正担心的地方。   两人对视许久,室内有了长久的静默。   许久之后,萧去疾转移了一个稍微轻松一些的话题,笑问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很羡慕剑宗的剑道,听说你在短短两年的时间中就已经踏足地仙境界,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不知能否告知?”   徐北游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剑匣,坦诚道:“其实许多高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宗祖师留有十二把名剑传世,其中各自蕴含有历代祖师们留下的剑气神意,我以剑宗秘法汲取这些剑气神意为己用,修为境界自然一日千里,不过这种方法虽然能够速成,但于长生大道并无裨益,甚至还会成为日后证道飞升的阻碍,从长远来看,得不偿失。”   萧去疾感慨道:“可又有几个人能够走到飞升那一步?近百年来,成功飞升的也仅仅两人而已,有望飞升的也不过一手之数,与其担心日后阻碍不阻碍的,倒不如抓住眼前的东西。”   萧去疾也望向立在徐北游一旁的剑匣,啧啧道:“不过这世上可不是谁家都能有剑宗十二剑,即便是有,也未必舍得拿出来做一场不知胜负几何的豪赌。”   徐北游没有接话。   萧去疾笑问道:“徐北游,如果我想练剑,你会教我吗?”   徐北游平静道:“那就看殿下到底是敌是友了。”   萧去疾没有多此一举地问是敌如何,是友又如何,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徐北游起身道:“天色已经不早,神都终究是豫州暗卫府所在,徐某不好久留,还要连夜赶路,就不叨扰了。”   萧去疾也随之起身送客,“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帝都再会。”   徐北游背起剑匣,走出偏厅,在萧去疾的目送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片刻后,老王走进偏厅,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正在沉思的萧去疾回过神来,问道:“老王,你觉得徐北游此人如何?”   老王略微沉吟,缓缓说道:“有野心,也有胆量。”   萧去疾喃喃自语道:“这世上有野心和胆量的人很多,可成事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你说徐北游和他身后的那位韩阁老值不值得我们豪赌一把?”   老王骤起眉头,脸上的深深皱纹仿佛要完全堆积在一起,良久之后他轻轻说道:“若要豪取,必要豪予。” 第二十八章 所忆所思何所求   徐北游离开梁武郡王府之后,并未如他所言那般连夜离开神都城,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   此时已是宵禁,但有些地方仍是灯火通明,透露出一股子病态般的热烈和欢闹。   那是有达官贵人撑腰的秦楼楚馆,其中来往更是不乏达官贵人,其中的女子们谈不上可怜,也谈不上可悲,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也有各人的缘法,除了当事局中人,谁又能说得清。   徐北游在江都时没少去过这种地方,名下也有几处类似产业,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上阵,但好歹也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实在是没有多大兴趣。如今身在异乡,瞧见这等地方,忽然想起了十里秦淮,他才猛然发觉,自己竟是不知何时已然把江都当作了故乡,那个充满了辛劳和穷苦的西北小寨子,在先生离开之后,就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江州作陕州。   徐北游行走在夜色中,忽然有些自嘲地想,他此去若是能在帝都站稳脚跟,是否就会又把江都忘却,从此把帝都当成了新的故乡?毕竟那里有为官的先生,也有那位可能成为他未来妻子的女子,真要在那里安家,倒也不是不可能。   徐北游开始在街头飞奔,越来越快,最终猛然一跃,整个人如同当初唐圣月踏月而来一般,在一轮巨大的皎皎明月下,横跨了小半个神都,最后落在一座高塔的塔顶上。   他回身俯瞰整个神都。   神都和江都,其实差别都不大,俯瞰着这座城,让徐北游回想起了当初俯瞰江都的情景。   站在高处看低处,总会让人生出一种豪迈气,一种要将所有都置于自己掌中的欲望。   当初,只是一个穷苦小子的徐北游离开家乡,怀抱着一种最为质朴的愿望,他不要再继续受苦,他要做一个人上人。   那时候的他对于何为人上人并无太过明确概念,只是觉得尊享富贵便是人上人。   后来他跟随师父游历,知道了权势的厉害,于是明白了什么才是人上人,也知道了他还有另外的使命,那就是重振剑宗。   再后来,师父死了,徐北游秉承着师父的遗愿,前往江都,在那儿他见识了什么叫做纸醉金迷,也见识了何谓富贵。   历经种种之后,他俯瞰江都,这时候的他已经是人上人,但他身上又背负了中兴剑宗,以及为师父报仇等许多担子。   现在,他完成了自己多年的夙愿,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中兴剑宗?不不不,这是师父的遗愿,是责任,是必须抗在肩上的担子,却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为师父报仇?这同样是责任,是不得不背负起的东西,也同样不是他发自心底想要的。   娶萧知南?抛开那些年轻人的冲动,再抛开功利因素,两人之间又有多少感情可言?   登临天下,做一回举世无敌的剑仙?梦一回万人敬仰的剑神?   徐北游仍旧不敢断言,也许是,也许不是。   徐北游要做的事情很多,但这些事情大部分未必是他心中所愿,只是人生在世,不得自在,终究要背负起一些应该背负东西,哪怕自己对这些背负并不喜欢。   ……   作为剑宗首徒的徐北游离开江都后,剑宗内部有了一番不大不小的变动。   先是代宗主张雪瑶重新掌权,其次便是吴虞压过宋官官和张安,成为仅次于张雪瑶的第二号人物,大体是以张雪瑶为主,吴虞为辅。   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就连张雪瑶也不得不承认,徐北游选中的吴虞远比自己选中的李青莲要强出太多,换而言之,李青莲这惫懒家伙有点扶不起来,张雪瑶几番努力之后,多少有点灰心丧气,恰好在徐北游走后不久李青莲又想出去“闯荡江湖”,最后被张雪瑶亲自拦了下来,禁足一月,张雪瑶也不再强求,干脆是听之任之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如果说剑宗是个大户人家,那么张雪瑶就是老太太,吴虞是儿媳妇,李青莲是亲女儿,儿媳妇再精明强干,也要小心翼翼,不能有半点差错,可女儿做的错事再多,当娘的最多就是骂上几句,心底里还是护着。   所以李青莲可以胡闹,吴虞不行。   在徐北游走后,吴虞就是整个剑宗最忙的人,没有之一。   吴虞除了要帮着张雪瑶掌管剑宗内部各项事务,也要兼顾自身修行,张雪瑶带着她去了一次东湖别院的藏书楼,除了无生剑气之外,她还选了一套潇湘十二剑,这套剑诀乃是一位剑宗女子祖师观雨所创,剑出如雨,剑气如雨,顾名思义共有十二剑,分别是若水式、无根式、随风式、穿云式、溪云式、飞花式、梨花式、春雨式、烟雨式、飘渺式、潇潇式、湘愁式,极于剑术,整体偏向阴柔,最是适合女子修炼。   张雪瑶年轻时也曾练过这套潇湘十二剑,不但用剑极美,而且绝不是花架子,几乎每个剑宗女弟子都会学上一两式,只是像吴虞这般直接学整套十二剑的却是不多见,因为整套潇湘十二剑太过讲究意境和心境,传说创出此套剑诀的那位女子祖师其实是在情伤心境下观雨而悟,所以此剑在形更在意,两者缺一不可,否则断难将十二剑的神髓学透。   除此之外,吴虞还要督促李神通练剑,甚至比起徐北游更加严厉,没有半分容情余地,日日不缀,这让李神通叫苦不迭,很快便抛弃了最爱的虞美人师姑,与另外一个师姑莲公子结为同盟,被张雪瑶戏称为一大一小两个惫懒货色。   今日的功课之后,吴虞干脆利落地收剑,转身离去。   李神通扛着自己的剑,跟在吴虞身后,问道:“师姑,你最近好像不太高兴?”   吴虞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他,“谁告诉你的?”   李神通嘿然道:“这还用别人告诉?都写在脸上了,肯定是因为师父吧?”   吴虞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下自己的脸颊,只是指尖轻触就飞快缩回,皱眉训斥道:“小小年纪都在想些什么?”   李神通不知死活道:“要不要我给师姑你出个主意?”   吴虞笑了笑,柔声道:“神通,你过来。”   “干啥?”李神通扛着剑走过去。   吴虞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他的耳朵,狠狠一拧,“我看你还是不累,再去练一百遍剑一。”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7 。CoM   “师姑,疼疼疼。”李神通一下子苦了脸,赶忙告饶道:“师姑,我可都是为了你着想啊。”   吴虞冷声道:“二百遍。”   “师姑……我错了,一百遍就一百遍。”   “三百遍。”   李神通再也不敢讨价还价,在吴虞松手之后,苦兮兮地扛着剑回去练剑。   吴虞转过身去,终于还是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脸颊。 第二十九章 原来这才是江湖   沐着晨光,徐北游背着剑匣走出了神都城,再度踏上行程。   神都虽然只有一城,但辖境却足有半州之地,走出神都的范围也就是出了豫州境内,徐北游只要一路沿着洛河逆流而上,便可进入中都辖境。   徐北游换了一身素净衣衫,又重新买了一顶斗笠,将满头白发束起藏好,若是再在腰间配上一把朴刀,那就有点西北刀客的意思了。   豫州既然号称是天下之中,自然没有什么崇山峻岭,一马平川,徐北游一路行来,谈不上如何一日千里,只是比寻常人稍快的速度,一天大概能走百余里,随着距离陕州越来越近,徐北游已经可以隐隐感觉到天地之间那抹淡淡“燥意”。   地与人相同,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曾经有位善于望气的大修士评价江都,说它“贩夫走卒皆有烟水气”,这便是江都的“气”,与江南相比,西北没有柔和温润的烟水之气,而是粗粝干燥的风沙之气,这让在江南待了两年的徐北游感到即是熟悉,又是陌生。   与此同时,徐北游仍是在不断汲取白虹一剑的剑气神意,先后两战,徐北游都战而胜之,但自身境界并不稳固,所以这一路他走得不急,最好能在进入陕州之前彻底炼化白虹一剑。   黄昏时分,徐北游来到一处由废弃驿站改成的荒野小店,老板娘是个身段妖娆的中年女子,脸上略施粉黛,妩媚天然。   她瞧见徐北游进门后,立马从柜台后头迎了出来,行走之间尽显成熟透了的妇人风情,娇笑道:“这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别看咱们这儿店小,但比起官家的驿站也不差几分,保证让客官您满意!”   徐北游淡淡嗯了一声,四下打量着这处小店。   不同于那些城内客栈,只有一层,前头吃饭,后头住宿,屋里摆了七八张桌子,此时在这儿吃饭的有三桌人,其中一桌是四个刀客打扮的男子,四人围桌而坐,个个脸色阴沉,四把被棉布包裹着的朴刀斜靠在桌旁,不同于那些喜欢袒胸露乳、吆五喝六的莽夫,这四人无论喝酒吃饭,都是默不作声,就像是一条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另外一桌则是两名毫不掩饰一身匪气的壮汉,两把没有刀鞘的鬼头刀明晃晃地摆在桌面上,气焰嚣张。   至于最后一桌,却是一名美艳女子,一头青丝绾成一个高髻,额上缀了一块硕大的红宝石额饰,身着一袭淡粉色长裙,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纱衣,举手投足间酥胸半露,撩人无比,尤其是一双秋水似的眸子轻轻流转间,媚意天成,一颦一笑间便夺魂勾魄。以徐北游的眼光看来,即使此女相貌上稍有不足,但媚态风情却另有一番滋味。   如此一名妖艳女子敢只身在外行走,多半是所有凭仗,说不定就是哪家宗门的女子修士。   徐北游找了个角落坐下,向老板娘要了些吃食和酒水,无意招惹是非。   不多时后,小小客店的大门再次被推开,一名潇洒不羁黑袍公子走进客店。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黑袍公子的身上。   尤其是那四名刀客,直勾勾地望着这位黑袍公子,目光如刀,活像四只见到了活人的饿死鬼。   不过黑衣公子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便不再理会,大步朝柜台方向走去。   四名刀客有了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之后,在黑衣公子经过他们桌旁的时候,一名瘦如竹竿的男子突然站起来,伸手拦住他,冷硬道:“朋友,等一下。”   没等黑衣公子开口说话,老板娘已经是上前一步轻笑道:“陈老大,来我店里的都是客,你这是做什么?”   被老板娘称作陈老大的汉子微微不悦:“老板娘,你做好自己的生意就是,不该管的还是别管为好。”   黑衣公子笑道:“老板娘的好意心领了,不过这位好汉既然有事找我,我想还是我和他谈谈为好。”   老板娘看了黑衣公子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是叹息他的不知深浅,不再多说什么,退到一旁。   这时候另外一名矮胖汉子站起了起来,看着黑衣公子不以为然道:“老大和这小子废什么话,让他把东西交出来就是。”   黑衣公子眯起眼睛,道:“哦?在下倒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几位好汉看得上眼。”   矮胖汉子冷笑道:“少他妈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子兄弟四人在这儿等了你三天,就是为了你身上的那件东西!”   “不可无理!”陈老大斥责一声,接着望向黑衣公子,抱拳拱手,缓声道:“听闻公子身上有一件从祁山得来的仙药,可助人突破境界,实不相瞒,在下已经困在当前鬼仙境界近十年的光景,此次前来正是想向公子借此物一用,若是公子不弃,就当是交了在下这个朋友,日后公子有什么吩咐,我等兄弟四人绝无二话。”   黑衣公子微微一怔,继而问道:“几位是从何处得知在下身上会有所谓的祁山仙药?”   矮胖汉子满脸不耐道:“哪来这么多的唧唧歪歪,谁不知道祁山有仙药现世?你又是从祁山出来不久,真当我们是傻子不成?赶紧把东西交出来,要是敢说半个不字,小心老子让你走不出这个大门!”   黑衣公子笑了笑,一手扣住腰间玉带,气态闲适淡然,丝毫不见惊慌之色,平静道:“祁山仙药,我有,不过就凭你们四人就想从我霍溪沉手中抢东西,未免太也瞧不起霍溪沉这三个字了吧?”   陈老大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其余两个汉子也有些坐不住了,豁然起身,纷纷握住被棉布包裹着的朴刀。   “小兔崽子,别以为你姓霍就了不起,听说你娘被你爹给害死了,你更是被你爹赶出家门,这次带着祁山仙药回去就是为了重新让你爹认你做儿子,不如把祁山仙药交出来,老子正好没儿子,让老子做你……”   这汉子没说完,黑衣公子已经是身形暴起,一把扼住他喉咙,轻描淡写地扭断脖子后随手扔在一边。   黑衣公子冷冷扫视剩余三人,淡然道:“祁山仙药可遇不可求,你们几个算什么东西,加起来能比得上一块药渣?”   坐在角落里的徐北游看到这一幕,心中略感唏嘘,以前就听说过为了丹药宝物大打出手的事情,可真要说亲身遇上,今天还是头一遭。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这就是普通修士们的江湖?” 第三十章 杀人越货为财来   三名刀客脸色大变,惊多于怒。   自己兄弟的修为自己是清楚的,虽然四人不是什么大宗门出身,但好歹也是混了有些年头的散修,最弱的一个也是一品修为,霍老大更是鬼仙巅峰,距离人仙境界只有半步之遥。   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手底下自是有不少人命,大宗门出来的弟子或是世家子弟向来不被他们放在眼中,在他们看来,这些被长辈庇护着长大的年轻人没什么对敌经验,不过是空有一身修为的花架子而已。   对于霍溪沉这位豫州有名的年轻俊彦,他们也不怎么信服,就算他真的手段高强,还能一个打四个?可霍溪沉刚刚轻轻一抓一扭,自己兄弟甚至没有一点反抗就已经魂归西天,这是怎么样的修为?   陈老大心中暗暗发苦的同时,整个客栈已是鸦雀无声。   先前那矮胖汉子哪里还有什么骄横模样?甚至兄弟都顾不得了,谄笑道:“霍公子……”   霍溪沉平淡道:“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话音未落,这位霍公子以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指,朝着三名汉子遥遥一指,磅礴的浩大气机自气海气府喷薄而出,汇于指尖一点。   三人脸色齐齐一变,纷纷握住朴刀,站成品字形的三才阵势,如临大敌。   下一刻,一道淡白色气线从霍溪沉指尖激射而出,轻而易举地将矮胖汉子的朴刀绞断。   霍溪沉再一弹指,那道气线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绕着那名矮胖汉子颈间一缠一绕,一颗硕大的肥硕头颅便冲天而起,然后像个烂柿子一般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几下最后停在霍溪沉脚下。   这份修为,实实在在的人仙境界无疑。   见此情景,陈老大和另外一名汉子脸色苍白,再也不敢多动分毫。   正在喝酒的徐北游微微一顿,缓缓放下手中酒杯,略有惊诧。   因为这位霍公子所用的竟是分光剑,虽然名中有剑,但又别有妙通,实际上却是一门极为高妙的气机运用法门,所以在剑宗和道门中都有流传,剑宗将其称为错影分光剑,而道门则称之为太乙分光剑,却是不知道这位霍公子是从哪边学来的。   有句话叫做三千大道出道门,这句话虽然有夸大道门之嫌,但不可否认当世几大宗门都与道门有或多或少的干系,儒门圣人曾经问道于道祖,佛门西来之后也多有融汇道门所长,所以才传有道祖化胡说,甚至时至今日两家还为几位神仙菩萨的归属扯皮不断,玄教名中有玄,与道门别名“玄门”不过一字之差。   至于剑宗,本就是出自道门,更是不用多说。   除此之外,又因为历代掌教真人和诸多峰主大真人不乏有世家出身,故而道门的诸多法门流传于世。相比起道门,剑宗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在上官仙尘时代达到顶峰,纵观当时剑宗,上官仙尘、张重光、上官青虹、公孙仲谋、张雪瑶,皆是当时卫国五大世家中人,除了一个叶家依附于道门之外,剑宗几乎与其余四大世家融为一体,除了剑三十六和诸如无上剑体这等失传法门之外,剩余所有秘籍都或多或少都曾流传于外。   流传于世不奇怪,但有能力将其收入囊中的,绝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户,纵使偶尔有散修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二,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形下,也很难修炼到霍溪沉这般地步。   这才是徐北游感到吃惊的原因,先前那四人称呼其一声公子,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这位黑衣公子恐怕还真是了不得的大族出身。   霍溪沉随意一脚把脚边头颅踢出窗外,轻轻自语道:“若是你们四个就能抵得上一枚仙药,那霍某也不用千里迢迢远赴祁山了。”   就在霍溪沉以一手分光剑震慑全场时,一个带着绵绵糯糯江南口音的声音响起,“霍公子倒是好本领,只是不知霍公子能否凭借一己之力将我等悉数败退?”   话音落下,那两位壮汉已经按刀而起,目光凶恶,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架势。   几乎就在同时,又有一位头戴斗笠的佩刀男子推门走进客栈,按刀而立,刚好堵住了霍溪沉的退路。   霍溪沉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意玩味道:“阁下也是为了霍某而来的?”   佩刀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冷然看着霍溪沉。   那位粉衣女子笑得愈发妩媚,“若不是听闻霍公子要经过此地,我们这么多人又何必齐聚此地,难道是特地来这荒郊野外赏景不成?”   霍溪沉笑了笑,手扣腰间玉带,尽显世家公子气度,“这位姑娘此言有理,不过本公子明知此地有伏,仍是孤身前来,就是想要试试本公子能否凭借一己之力将你们这帮人赶尽杀绝。”   佩刀男子伸手一探,腰间长刀铿锵出鞘三寸,森森寒气,冷声道:“阁下倒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霍溪沉双手交叠于腰带扣头处,笑眯眯道:“口气大不大,总要试过才知道。”   男子目光阴沉,就要拔刀。   就在这时,霍溪沉的目光忽然望向始终置身事外的徐北游。   徐北游刚好把酒喝尽,放下手中酒杯,平静道:“这位公子看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个过路人,无意什么祁山仙药,也不想参与诸位的争斗。”   “哦?“霍溪沉笑了笑,盯着徐北游缓缓说道:“精气隐,神华藏,龙共虎,应声裂,阁下身怀上乘道门丹决,修为不俗,若是我所猜不错,应该是飞升仙人天尘大真人的龙虎丹道,若非是道门大真人的嫡传高徒,本公子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年轻人能有这份修为,虽然按道理而言,道门高足不应看上霍某人这点家当,可霍某人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毕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霍溪沉此言一出,其余人也朝徐北游看来,目光不善。   谁也不想自己辛劳一场,最后给别人做了嫁衣。   徐北游平静道:“怎么,诸位想要先把我除掉?先不说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难道你们不就怕中了这位霍公子的祸水东引之计?最后恐怕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霍溪沉脸上笑意越盛,似乎看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粉衣女子脸色变幻不定,最后一咬牙道:“先杀霍溪沉!”   下一刻,两名持刀壮汉以及两名刀客暴起杀向霍溪沉,而那位佩刀男子则是一刀斩向徐北游。   瞬息之间,刀锋已到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无奈叹息一声,我远风雨,挡不住风雨自来。   这算不算是被殃及池鱼? 第三十一章 霍家公子霍溪沉   刀锋在徐北游面前炸开,徐北游的身形暴退,后背撞破墙壁,一个后仰倒入客栈之外,瞬间不见踪迹。   佩刀男子笑了笑,原本以为是个道门小真人,不曾想这般不堪一击,看来不过是个大宗门出来的绣花枕头。他正想继续追击,要让这个不知死活的道门弟子死在此地,忽听背后风声,身形如电地闪身一躲,只见一名手持朴刀的刀客轰然砸下,胸口处直接凹陷进去,七窍流血,应该是不活了。   佩刀男子转头望去,只见霍溪沉正慢条斯理收回手掌,方才他仅仅是一掌便让这位一品境界的武夫当场身死,先前拦路的四名刀客只剩下为首的陈老大,其他三人均是被这位霍公子砍瓜切菜一般轻松杀死。   高出几个境界,杀人自然容易,没有宝物,没有秘法,没有玄妙法门,凭什么越境而战,世间哪来那么多的越境而战。   霍溪沉身形飘动,又是一掌拍在一名高壮男子的胸口上,高壮男子手中的鬼头刀落地,伸手捂住胸口向后倒退,只不过这一掌中暗藏剑气,已是渗入他的心脉之中,任凭他如何以气机补救也都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气搅烂他的心肺,坐着等死。   另一名壮汉眼看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生死不知,被激起了凶性,整个人身上燃起一团血色赤芒,身随刀起,朝着霍溪沉当头劈下。   霍溪沉神情自若地躲过这一刀,然后反手一掌,直接将这人的头颅以手刀割下。   围攻的六人瞬间倒下一半,粉衣女子也有点慌了,忍不住道:“死鬼,别管那个小道士了,赶紧过来帮忙,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佩刀男子落在粉衣女子身旁,脸色凝重。   他也是实打实人仙境界,可是他发现霍溪沉的人仙境界与自己的人仙境界有些不同,若是他单独一人对上这位霍家公子,恐怕是一个有死无生的下场。   霍溪沉甩了甩手,以磅礴气机将双手上的血迹抹去,笑道:“也好,你们一起上来受死,也省得我麻烦。”   客栈老板娘显然是见惯了刀光剑影的人物,碰到这场面非但没有半点惊慌失措,反而是站在柜台后面看得津津有味。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飞快转过头,看清来人的身份后,眼底闪过一抹讶异,随即娇笑道:“公子果然是深藏不露,只是公子你去而复返,可是动了黄雀捕蝉的心思?我奉劝公子一句,还是熄了这个念头为好。”   来人正是在外面绕了一个圈子又返身回来的徐北游,他走到老板娘身后不愿的拐角处,刚好让大堂中人看不到他,摒去了所有气机之后,这才开口问道:“老板娘此话怎讲?”   老板娘云淡风轻道:“公子是外地人,有所不知,这位霍公子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乃是本地大族洛阳霍家的大公子,距离帝都的皇亲国戚有点距离,但比起江南世家却也不差什么,在豫州算是一等一的公子哥了,而且根骨不俗,自小就被霍家倾注了大量心血,听说在去年就已经是人仙境界,如今江湖上有个流传甚广的‘四俊’说法,依我看啊,霍公子就是与那位江都徐公子的差距大一些,与另外三人相比,也差不多了。”   徐北游笑问道:“老板娘也知道江都徐公子?”   老板娘笑道:“如今谁不知道江都徐公子啊,年轻四俊中的幼麟,那可是放眼整个天下都能排得上号的俊彦人物,听说当今陛下还要将公主殿下许配给这位徐公子,那可是了不得的福分,据说这位徐公子只要能顺利迎娶公主,那就是我们大齐朝的第三位帝婿,帝婿有多大的份量,咱们这些升斗小民不好说,可既然名中沾了个‘帝’字,那就肯定小不了,不过这位徐公子多半已经不能算是江湖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庙堂大人物了,这些庙堂上大人物们的刀光剑影,咱们也就是瞧个热闹,当不得真。”   徐北游以神魂感知大堂内的景象,此时那粉衣女子与佩刀男子、陈老大三人联手,堪堪挡住了霍溪沉,不过还是明显可以看出,此时是霍溪沉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与普通世家子弟或者宗门子弟不同,霍溪沉与人敌对经验很是老辣丰富,显然是从生死之间滚打出来的,若是这位霍公子不中途夭折,日后必然是位雄踞一方的枭雄人物。   老板娘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胸前的一抹壮观景象随之而动,足以让毛头小子心神目眩,接着说道:“还是拿那位徐公子来说,虽然没有亲爹,但有个天底下顶好的义父,即是当朝阁老,又膝下无子,将来百年之后,偌大的家当还不都是徐公子的?我甚至还听说,就连公主这门亲事都是韩阁老亲自向皇帝陛下求来的呢。”   徐北游打断她道:“先不说那位徐公子,还请老板娘说说这位霍公子。”   “他啊。”老板娘瞥了眼堂内的霍溪沉,不动声色道:“虽说有个亲爹,可还不如没有呢,一大把年纪的老不羞,儿子都及冠成人了,还非要纳妾,纳妾就纳妾吧,偏偏还纳了一个狐媚子,闹出宠妾灭妻的戏码,生生气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也就是这位霍公子的生身之母,因为这件事,父子两人几乎反目,闹得满城风雨,最后霍家老爷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魔,竟是一气之下将霍溪沉赶出了霍家。”   老板娘似乎是个百事通,什么事情都知晓一二,顿了顿之后,接着说道:“最近听说那个狐媚子已经被扶正,成了名正言顺的霍家女主人,而且还给霍家家主生了个大胖儿子,这位霍家大公子的处境也就越发艰难了。”   徐北游没有搭腔,转而问道:“他们说的祁山仙药又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出关之后一直到大雪山脚下,然后再从碧罗湖向北,越过整个戈壁后,便是被巫教和萨满教奉为圣地的祁山祖庭,相传在巫教最鼎盛的时候,祁山方圆千里之内都有数不清的巫教弟子居住。不过时过境迁,现在的祁山周围除了茫茫戈壁就是茫茫草原,人烟罕至。没有人烟,就连商队都不会去那儿,没有商队,马贼也不会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只不过每隔一段时间,藏于祁山山腹中的巫教祖庭便会开启,相传其中有无数宝物,引得许多修士蜂拥而至,不过也是九死一生,能从里面出来的终究是少数,看来这位霍公子就是其中之一,至于所谓仙药,应该也是从巫教祖庭里带出来的。”   徐北游若有所思,自语道:“九流之列的巫教吗。” 第三十二章 瞑瞳魔功再现世   “既然你们一心求死,霍某人便成全了你们!”霍溪沉长笑一声,周身有黑红二色气息环绕,双眼瞳孔竟是变为两个仿佛要摄人魂魄的黑色漩涡。   无数道细细密密的气线在霍溪沉身前浮现,结成一张大网。   “不好!这是玄教的瞑瞳魔功!他竟然会瞑瞳魔功!”   粉衣女子惊呼一声,其余两人当即齐齐色变,瞑瞳魔功在几十年前可谓凶名赫赫,盖因此法可以吸纳他人的修为化为己用,修炼此法的修士就像一只饕餮,只进不出,让其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当年一位玄教长老修炼此法,不知有多少无辜修士被其吸成人干,最后引得佛道两家高手齐出,将其斩杀于当年的东都城中。   霍溪沉嘴角含笑,对于这些想要杀他的人没有丝毫手下容情,轻轻弹指,那张结好的剑网便朝众人压下。   佩刀男子和粉衣女子险之又险地躲过剑网,可陈老大却是没有这么好运,被剑网包裹其中,整个人瞬间被斩去四肢,只剩下一个躯干。   片刻的沉默之后,陈老大的惨嚎声响彻整个客栈,血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客栈大堂。   接着霍溪沉一指点退佩刀男子的出刀,又轻轻一手拨开粉衣女子的各色法术,境界虽然相同,但修为上的差距显露无遗。   粉衣女子急声道:“霍溪沉,你竟然敢修炼此等禁忌法门,若是传扬出去,难道就不怕变成过街的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霍溪沉虚手摄过只剩下躯干的陈老大,只见陈老大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已然变成一具干尸。   他冷笑道:“传扬出去?只要你们也死在这儿,谁还会传扬出去!?”   话音落下,他站在原地不动,右手手指连点如疾风骤雨,每一次点出,都有一道气线激射而出。   剩下的最后两人苦苦支撑。   这会儿差多已经尘埃落定,佩刀男子和粉衣女子虽然占了人数上的优势,但无奈修为实在相差太多,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不过那位佩刀男子毕竟也是实打实的人仙境界,也有几手压箱底的手段,不愿就此束手待毙,寻到一个机会之后,猛地一刀斩出。   这一刀包含了佩刀男子毕生的修为,算是舍命一击。   只见长刀黯然无光,如同鬼魅,寂然无声之间取人性命。   霍溪沉神情不变,一直空闲的左手抬起,一指点出,落在刀锋上。   他早年时曾经跟随父亲前往帝都,在那儿有幸欣赏了大国手苏若是的一曲将军令,从苏大家的鼓法中悟出一门以指代槌的指法。   这一指便是鼓槌,敲击在刀锋上,发出一声沉闷声响,霍溪沉的手指纹丝未动,而佩刀男子则连人带刀凝滞在半空中。   下一刻,霍溪沉看了他一眼,佩刀男子一身骤然散尽,浑身上下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缩水了三分之一。   粉衣女子见此情景之后,转身欲逃,被霍溪沉一指点破后心,剑气穿胸而过,不过是鬼仙境界的女子向前踉跄几步后不支倒地,霍溪沉大踏步向前,伸手按在她的脑袋上,如法炮制地将这名妖艳女子也吸成一具干尸。   干尸枯槁而枯木,身上却又穿着艳丽衣裙,反差极大,甚是骇人。   霍溪沉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肚子,仿佛是刚刚吃饱,然后抬头看向正在柜台后的老板娘,开口道:“今日叨扰,霍某甚是惶恐,今日客栈的损失霍某定会全部照价赔偿,只是霍某还有一事想要请教老板娘,还望老板娘不吝告知。”   老板娘趴在柜台上,将此起彼伏的身段完美展示出来,笑眯眯道:“霍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好了,妾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霍溪沉缓缓说道:“老板娘,方才霍某有意试探,故意将几道剑气射向柜台,虽然霍某这一手分光剑修习时日尚短,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随便接下的,可老板娘你却能不动声色地接下霍某一十三道剑气,这份修为恐怕不在霍某之下,若是霍某没有看错的话,似花非花,似月非月,镜花水月,这应该是镜花五烟罗的手段。方才老板娘一直作壁上观,如今可是要做那只黄雀?”   老板娘脸色不变,轻轻笑道:“霍公子真是高看妾身了,妾身有几分修为傍身不假,可却远比不上霍公子,自承平二年,妾身孤身一人至此,一砖一瓦地将这家破落驿站改成客栈,至今已有二十余载,说到底不过是想要过点平常人的日子罢了,若是妾身说这些人与妾身没有半分关系,妾身对霍公子手中的祁山仙药也没有半分想法,霍公子是信还是不信?”   霍溪沉死死盯着老板娘,平静问道:“老板娘出身何处?是暗卫府,还是天机阁?亦或是那个全是女子的牡丹?”   老板娘平静道:“霍公子都猜错了,妾身既不是暗卫府中人,也不是天机阁中人,虽说早年时与牡丹有些交情,但也算不上牡丹中人,至于妾身的真实身份到底如何,还是奉劝公子不要打听为好,毕竟牵扯到许多陈年旧事,说不定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霍溪沉脸色一变,他出身于霍家高阀,不能算是纯粹的江湖人,也算是半个公门修行之人,对于这等会招来杀身之祸的陈年旧事格外敏感,沉声道:“老板娘可是帝都人士?”   老板娘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然后轻轻说了一个“是”字。   霍溪沉脸色变幻不定,他虽然被父亲逐出了霍家,但家族中其他长辈支持他的却不在少数,毕竟他才是正室嫡出的长子长孙,而且他的母族也是与霍家相当的大族,加上外公舅舅的鼎力扶持,他未必就不能与那个负心父亲掰一掰手腕。   既然他不想做一个纯粹的江湖修士,还想要继承霍家,那么一些庙堂规矩就不能不遵守,比如一些大人物不愿让旁人知道的陈年旧事,若是不识趣地刨根问底,除非你是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否则都要遭殃。   在这一点上,已经有数个不大不小的世家用满门人头证明了朝廷的决心,即使是一些根深蒂固的大世家,朝廷不好将其连根拔起,但若是触及了朝廷底线,那么作为当家人的家主也是难逃一死,而且整个家族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这种大大小小的先例屡见不鲜,不管是真是假,霍溪沉已经在心底打定主意不去招惹这个是非。   再者说,对上这个不知深浅且来历不明的妇人,他也没有十足的必胜把握。 第三十三章 霍公子与徐公子   在老板娘与霍溪沉交谈时,徐北游就安静地站在老板娘身后的拐角处,刚好避开霍溪沉的视线,按照常理而言,如此近的距离,以霍溪沉实打实的人仙境界修为,应该早已有所察觉才是,可偏偏霍溪沉就对近在咫尺的徐北游一无所觉。   这让老板娘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忌惮。   道门素来卧虎藏龙,齐仙云只是名气极大,未必就没有那种一心修道而名声不显的年轻俊秀,难不成这位身怀道门上乘丹诀的年轻人真是一位道门小真人?   若真是道门中人,那么此人迟迟不曾离去又是意欲何为?   难道是想要做弹弓打鸟的猎人?   老板娘有些不合时宜地怔怔出神。   霍溪沉猛然向老板娘身后望去,杀机暴涨。   老板娘也是悚然一惊。   不知何时,徐北游已经从拐角处走出,背着剑匣,神色淡然。   霍溪沉既惊且惧,惊的是此人去而复返,惧的则是此人修为之高,不过咫尺之遥却让自己没有半点察觉。   霍溪沉如临大敌,脸色凝重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徐北游平静道:“我本是过路之人,却没想到看了这么一台大戏,于是对两位有了些兴趣,若是两位不介意,我们能否坐下详谈一番?”   话音未落,霍溪沉已是暴起出手,足足有二十道剑气激射而出。   徐北游抬手虚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是分光剑,同样是二十道剑气,两者迎头相撞,一起消散于无形。   霍溪沉的脸色愈发凝重,缓缓说道:“分光剑又分为道门的太乙分光剑和剑宗的错影分光剑,阁下既然会用太乙分光剑,又身怀龙虎丹诀,想来是道门中人无疑,而且身份地位绝对不差,只是不知阁下是已经返老还童的大真人,还是年纪不大的同龄之人。”   徐北游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露出满头白发,笑道:“你不妨可以猜猜看。”   霍溪沉望着徐北游的满头白发,眼底略过一抹惊骇。   若此人真是返老还童的大真人,那么今天的事情就注定难以善了,以他对道门的了解,无论道门诸般法门如何善于守形不衰,想要做到返老还童都要地仙十重楼以上的修为,地仙十重楼的道门大人物,就是霍家也不敢轻易招惹。   不过话又说回来,地仙十重楼的道门大真人,哪个不是位居高位,要么高卧玄都,要么在一地道门养尊处优,怎么会来这等偏僻之地。   霍溪沉一双诡异黑瞳,不见半分眼白,其中的黑色漩涡旋转越来越快,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吸纳了太多气机的缘故,周围的黑红色气机丝丝缕缕逸散开来,冷然道:“我猜阁下不是什么返老还童的大真人。”   徐北游笑着点头说道:“猜对了。”   下一刻,霍溪沉再度出手,这一次他不再用分光剑,而是以瞑瞳魔功带来的一身恐怖修为悍然出手。   方才他连续吸纳了两名鬼仙境界和一名人仙境界修为,此时体内气机如同湖水满溢,马上就要高过湖堤,这次出手便等同是决堤放水,浩荡气机奔涌而出,甚至已经超过寻常人仙境界的范畴。   徐北游面无表情,以自身体魄硬生生地扛下这一击,身形向后滑去,在距离墙壁不足三寸时,猛地停住,周围荡漾出一圈圈气机涟漪。   霍溪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眯眼看到那名白发年轻人的体表浮现出一道道白金色的气机之后,恍然大悟道:“阁下看似是身怀道门龙虎丹道,实则却是以剑宗的四九白金剑气为支撑,阁下是道门剑峰的俊彦,还是剑宗中人?”   徐北游微笑道:“我说我是剑宗之人,霍公子信不信?”   霍溪沉喃喃自语道:“也是,道门剑宗本就一家,互有相通也在情理之中。”   然后霍溪沉看到此人摘下身后剑匣,从中取出一剑,虽然带有剑鞘,但仍是剑气逼人。霍溪沉皱了皱眉头,难道此人真是剑宗中人?要知道剑宗剑士手中有剑无剑,天差地别。   徐北游将带着剑鞘的天岚横于身前,平淡道:“尽管放手施为,我让你三招。”   霍溪沉冷笑一声,开始向前狂奔,一身黑红颜色的气机使这位翩翩公子看起来仿佛是一位嗜血魔头,随着沉重脚步声,整个客栈摇晃不休,墙壁和梁上的尘土簌簌而落。   两人相距不过丈余距离时,霍溪沉猛地停下脚步,伸出五指一抓,直接抓在徐北游的剑鞘上。   徐北游纹丝不动,剑气自行激发,霍溪沉的五指间爆开一道道血痕,不过转瞬就已经复合如初。   霍溪沉松开五指,反手一肘砸向徐北游的太阳穴。   徐北游还是不闪不避,以无上剑体硬扛。   霍溪沉闷哼一声,整条袖子寸寸碎裂,这只胳膊也软软地垂落下去。   不过这位霍家公子仍是不退,又是一指点在徐北游的心口上,好似撞钟。   咔嚓一声轻响,霍溪沉的这截手指断去,弯曲出一个骇人弧度。   霍溪沉阴沉道:“这等体魄,应该不是佛门金身,倒像是武修一脉,阁下是朝廷中人?”   徐北游答非所问道:“三招已过,我还你一剑。”   话音未落,以徐北游脚下为圆心,方圆数丈之内出现无数蛛网状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   徐北游缓缓拔出天岚。   一线剑气炸开,脚下到屋顶,再从屋顶到墙壁出现了一线的空隙。   这座客栈被这一剑从中一分为二,地面上出现了一道足有尺余宽寸许深的沟壑。   霍溪沉惊骇欲绝,下意识地想要抽身后退。   不过徐北游已经出现在霍溪沉的身侧,轻描淡写地将天岚搁在他的脖子上。   霍溪沉猛地止住身形,一动也不敢动,这一剑既然能将一座客栈斩成两半,自然也能斩下他的头颅。   徐北游平声静气道:“霍公子可愿意坐下谈一谈了?”   霍溪沉吐出一口黑红之色的浑浊气机,嗓音沙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霍某悉听尊便。”   徐北游转头望向一直作壁上观的老板娘,笑了笑,问道:“那老板娘的意思呢?”   老板娘从柜台后走了出来,问道:“公子可是姓徐?”   徐北游不置可否,反问道:“怎么说?”   老板娘轻笑道:“剑匣,白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除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江都徐公子之外,妾身实在想不出天底下还有哪位年轻俊彦能符合以上三点。”   霍溪沉也终是恍然,苦笑道:“早就听闻徐公子要北上帝都,没想到今日在此得见,若是徐公子早早表明身份,霍某又怎会不自量力地出手。”   徐北游下意识地捻起一缕白发,没有说话。 第三十四章 为何要让你姓徐   一场大战下来,客栈一片狼藉,老板娘把几具尸体清理出去之后,又收拾出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三人围桌而坐。   对于霍溪沉的狠辣手段,徐北游没什么想法,杀人者恒被杀之,那些死掉的修士也未见得就是什么良善之辈,既然出来杀人夺宝,就得有技不如人被人反杀的觉悟,这也是散修的艰难所在,没有宗门依托,不但修行之路极为艰辛,而且自家性命也是贱如草芥,有时候说死就死了,连个收尸之人都没有。   至于那位老板娘,帝都人士,承平二年来到此地,与牡丹有些交情,身上又牵扯到了一桩陈年秘闻,徐北游倒是很想听听到底是怎样的秘闻,是否与萧皇驾崩后的蓝韩党争有关,是否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霍溪沉看了眼被徐北游搁置在一旁的剑匣,眼神中很是忌惮,江湖传说江都徐公子身怀利剑数把,先前只是出剑一把便让他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若是诸剑齐出,又该是怎样的景象?同时他也动了些别的心思,既然徐北游没有出手敌对的意思,那么是否可以结为盟友?或者说能否攀上徐公子这棵大树?虽然此举有引狼入室之嫌,但是眼看着那个女人已经生下了儿子,如今当务之急是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霍家,这些细枝末节也就顾不上了。   徐北游转头看了霍溪沉一眼,开门见山说道:“霍公子,我先前听老板娘谈起过你的事情,你此行可是要返回霍家?”   这个问题没有出乎霍溪沉的意料之外,他平静回答道:“霍家是一定要回去的,只不过要等我踏足地仙境界之后。”   徐北游笑了笑,“就凭所谓的祁山仙药?”   霍溪沉略微犹豫后,还是点了点头,坦然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瞑瞳魔功之后,修为一路突飞猛进,不过却是卡在了地仙境界的门槛上,哪怕自身气机已经与寻常地仙无异,但仍是无法打开上丹田紫府识海,所以才冒险进入祁山的巫教祖庭,万幸苍天眷顾,侥幸从中得了这份仙药,以期能够助我突破最后的临门一脚。”   说完之后,霍溪沉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晶莹玉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些黑色的粉末,与道门的丹药大不相同,难怪称之为药,而不是丹。   霍溪沉介绍道:“这便是我从祁山中带出的仙药,十几年前一位人仙修士凭借此药一举踏足地仙境界,堪称是一步登天,此事流传开来之后,许多人将其与道门的金丹相提并论,称其为仙药,甚至引来一场好大的腥风血雨,几大宗门都曾出动人手前往祁山寻药,不过后来发现此药的副作用极大,若是本身修为不足,或是基础不牢,贸然服用此药,非但不能踏足地仙境界,反而还有身死之忧。”   徐北游摆了摆手,示意霍溪沉将玉盒收起。   霍溪沉收起玉盒后,沉声道:“不过在下能有八成把握成功踏足地仙境界,最起码不会有性命之虞。”   徐北游接着问道:“如果你能成功踏足地仙境界,又有几成把握拿回霍家?”   霍溪沉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刻道:“若是徐公子愿意不吝出手相助,那么再加上一众长辈,霍某有十成把握让家父安心颐养天年。”   徐北游对此不置可否,轻声道:“若是霍公子等得,那就待徐某从帝都回来之后,你我二人再详谈此事。”   霍溪沉笑道:“等得,自然是等得,我已是等了快十年,也不差一时半刻。”   徐北游瞥了眼一旁的老板娘。   霍溪沉心领神会,起身道:“既然如此,霍某就先行告辞了,日后徐公子若是寻我,可去汝阳府。”   徐北游点头表示记下,起身拱手道:“不送。”   目送着霍溪沉离去之后,徐北游转而望向老板娘,平静道:“老板娘,现在这儿只剩下你我二人,能否将那段陈年往事谈一谈?”   老板娘没再卖弄风情,脸上罕见流露出几分凝重神情,问道:“徐公子真要听?就不怕引来杀身之祸?”   “想杀徐某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徐北游摇头道:“再者说,老板娘这么多年都活下来了,若是要灭口早应动手了才是。”   老板娘愣了一下,盯着徐北游的平静眼神,笑道:“不是那些幕后大人物心慈手软,而是妾身当年诈死,这才侥幸逃过一命。”   徐北游平静道:“只要老板娘将那件事和盘托出,徐某会手书一封,请老板娘去江都暂避,若是老板娘愿意在江都长住,徐某也乐意之至。”   老板娘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徐公子既然是韩阁老的义子,想来就应该知道太平二十年和承平元年的那场蓝韩党争。”   徐北游嗯了一声。   老板娘接着说道:“蓝党和韩党,顾名思义,源自于当时的内阁首辅蓝玉和内阁次辅韩瑄,说白了就是先帝爷的帝王心术,庙堂朝政以蓝相爷为主,又以韩阁老为牵制,只是没想到先帝骤然驾崩,甚至来不及安排身后之事,这才有那场差点就要兵戎相见的蓝韩党争。”   徐北游抬头望着屋顶上的一线缝隙,没有说话。   老板娘接着说道:“当时的韩党既然能与蓝党分庭抗礼,其中可谓是人才济济,重臣比比,除了韩阁老之外,还有当时的五城兵马司掌印都督张无病、暗卫府左都督唐春雨、兵部尚书张海九、户部尚书李宸、礼部尚书周景朝、前军左都督韩雄等人。”   “当时驻扎于帝都城外的中军禁军归于蓝党之手,而帝都城内的五城九门禁军则归于韩党之手,双方都想借此新老交替之际,将对方置于此地,韩雄、张海九等人甚至已经密谋兵变,最后关头,是太后娘娘召见蓝相爷和韩阁老入宫,同时下旨由宗室重臣梁武郡王萧公鱼、灵武郡王萧疏、暗卫府掌印都督曲苍、暗卫府右都督端木睿晟秘密缉捕一众韩党重臣,这才将这场几乎动摇国体的蓝韩党争平复下去。”   “后来的结果,想来徐公子也都清楚,韩阁老被罢官去职,韩党一系重臣或杀或贬或罢,原本在朝堂上占据了半壁江山的韩党就此烟消云散。”   徐北游缓缓说道:“此事我曾听先生和张都督等人提起过,略知一二。”   老板娘问道:“那徐公子可知道,有一位庙堂重臣本不属于韩党,却也被打成了韩党,最后死在了那场党争之中?”   徐北游脸色微沉,缓缓问道:“谁?”   老板娘轻声道:“那人与徐公子同姓,不但是庙堂重臣,而且还是皇亲国戚,不知徐公子想过没有,韩阁老明明姓韩,为何要让你姓徐?” 第三十五章 陈年往事露端倪   徐北游沉默许久,颇为复杂地长长叹息一声,“当今皇后娘娘的兄长、西河郡王徐琰。”   老板娘端起茶壶给徐北游倒了一杯茶,轻声道:“要说西河郡王,那可真是满门显贵,当年先帝爷册封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徐家一门两勋贵,大都督徐林排名第二,封西河郡王,徐林排名第二十三位,封西河候,在大都督死后,徐琰继承西河郡王爵位,即是唯二的异姓王,也是诸郡王之首。”   大齐封亲王,以“齐”“晋”“秦”“楚”四王最为尊贵,等闲不会轻授,哪怕是跟随萧皇南征北战立有大功的异母兄弟萧瑾也未能得其一。   又因为齐王乃是萧皇未登基之前的封号,与大齐国号相同,故而以齐王最贵,是为诸王第一,有皇储之意。如今的大齐朝廷,除了齐王萧白之外,其余三王皆是空悬。   其余诸王较之此四王稍逊一筹,魏王萧瑾之所以也被称作诸王第一,只是因为他是皇室之中辈分最高、权势最大、封地最广的亲王,而并非是“魏王”封号如何尊贵。   亲王之下便是郡王,亲王以单字为名,多为州名,而郡王则以双字为名,多为府名,之所以说西河郡王是诸位郡王第一,是因为西河郡王是唯一以州为名的郡王,也是萧皇的龙兴之地之一,西河州。   虽然后来西河州被拆分并入陕州、燕州、中都,西河郡王的封地也被划入中都辖境,但西河郡王的封号未变,并在中都建有王府,所以这份殊荣仍是独一无二。   老板娘陷入追忆之色,轻声道:“太平十年,我进到西河郡王府上当差,虽然那时候老郡王在世,但皇后娘娘只是太子妃而已,徐家还算不得后族,不过徐琰徐大人已经是内阁大学士之一,即使比不得蓝相爷和韩阁老,却是先帝爷属意的首辅接班人选,只要等到太子妃变为皇后娘娘,大学士变为内阁首辅,徐家怎么看都是要富贵绵延百年的繁盛景象,可谁又能想到短短十年之后,整个徐家就此倾覆,从此一蹶不振。”   徐北游说道:“先是大都督徐林身故,接着又是徐琰暴病而亡,只剩下一个徐仪,纵使徐皇后有心扶持,也是无处着力。”   老板娘轻轻反问道:“暴病而亡?徐公子你信吗?”   徐北游皱眉道:“这是朝廷的说法,也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当然,我也曾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说法,怕是当不得真,难道老板娘还有其他的说法?”   老板娘笑了笑,“徐大人体弱多病不假,可还没到英年早逝的地步,否则先帝爷也不会选择徐大人作为蓝相爷的接班人,再者说了,以徐大人当时的身份地位,什么灵丹妙药得不到?就是道门的金丹也不是什么难事,说他暴病而亡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徐北游摸了摸下巴,问道:“端木睿晟在此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可是他在幕后暗中推手?”   老板娘摇头道:“那徐公子可就太高看端木睿晟了,不说那时萧公鱼、萧疏这些宗室重臣还都在世,只说在暗卫府中,当时的端木睿晟也仅仅位列第三而已,在他上头还有掌印都督曲苍和左都督唐春雨,远没有今日这般煊赫权势,说白了他只是一把听命行事的杀人刀而已。”   徐北游脸色凝重起来,缓缓问道:“那么操刀之人又是谁?”   老板娘捏起桌上的茶杯,轻轻说道:“徐公子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暗卫府从来都是直接听令于皇帝陛下,先皇忽然驾崩之后,未曾留有遗旨,新皇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朝廷大权尽数归于太后娘娘之手,端木睿晟除了听令于垂帘的太后娘娘,还能听令于谁?”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就算太后娘娘是幕后操刀之人,可她为什么又要对徐家出手?”   老板娘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不知徐公子有没有听过立子杀母的说法?”   徐北游沉声道:“自然听说过,当年大汉武帝逼死了戾太子之后,立幼子为太子,又恐子幼母壮,使后族外戚专权,故而杀太子之母,史书记载武帝曾如是之言,‘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   “徐公子博闻强记,妾身佩服。”老板娘先是赞了一句,接着说道:“虽然那时刚刚登基的陛下谈不上‘主幼’二字,但此时王朝却有两大隐患,分别是宗室魏王萧瑾以及外戚草原汗王林寒,当时的徐家可谓如日中天,武有老郡王遗泽,军中根基深厚,文有徐琰徐大人,被先帝爷钦定为首辅接班人,又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不愿出现第二个后族外戚,又怕陛下日后碍于夫妻情分不好出手,所以才会主动替陛下出手。”   徐北游感慨道:“朝廷好比是一根荆棘,上面长满了尖刺,太后娘娘怕陛下拿不起这根荆棘,所以要替陛下把荆棘上的尖刺拔掉,以为人母者而言,的确无可厚非。”   老板娘将杯中之茶喝尽,缓缓说道:“正是此理,都说天家无亲,可依我看来,太后娘娘对当今陛下真是疼爱到了骨子里,哪怕到了最后也是想着帮当今陛下扫平道路。”   徐北游轻叹一声,转而问道:“太平二十年和承平元年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老板娘平静道:“太平二十年年末,我随西河郡王徐琰离开帝都城。”   “为何要离开帝都?”   “具体原因我也不甚知晓,只是听郡王殿下说城内形势凶险,不是久留之地,要到西北中都的封地去。”   “当时有哪些人跟随西河郡王徐琰前往西北?”   “除了郡王殿下和妾身之外,还有一位侧妃和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王爷,以及另外三名护卫,另外郡王殿下还在帝都王府中留下了一位替身和世子殿下,所以那次出行没有大张旗鼓,应该算是秘密出行。”   “结果呢?”   “结果却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行踪暴露,被暗卫府衔尾追杀,因为秘密出行没有携带大批护卫的缘故,我们根本不是暗卫府的对手,只能且战且退,到了豫州境内时,我在一次追杀中被打落洛水,由此借着水遁之术炸死逃生,后来被一名驿丞救起,在他的照料下,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把伤势养好,再后来我就嫁给了那名驿丞,也就是在我成亲不久之后,邸报上传来了西河郡王暴病而亡的消息。”   徐北游久久没有说话。   老板娘幽幽一叹道:“妾身的夫君是个好人,可惜死的早,他走以后,妾身用了些银钱把这座马上就要废弃的驿站买下来,开成客店,一直到了今日,若是徐公子不曾出现妾身我面前,兴许妾身永远也不会对旁人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过了许久,徐北游轻声说道:“拿笔墨来吧,江都是个好地方,不比这儿差,等此事真相大白之后,老板娘再想回来此处也不是不行,只是当下……”   老板娘笑了笑,“徐公子放心,妾身知晓其中利害。” 第三十六章 洛水河上说草原   天蒙蒙亮,徐北游背着剑匣独自走在洛水之畔,正值肃杀秋季,越是临近陕州,越是能感受到天高地阔,身处其中,越是能感受到自身之渺小。   在徐北游身侧不远处的滔滔洛水连通了陕州和豫州,此时浓郁的水汽弥漫开来,使河面上隐约笼罩了一层蒙蒙雾气。   徐北游透过雾气向前望去,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渡口,有船夫撑船来回渡人,走近之后,发现撑船的是一对衣着寒酸的爷孙,老人和小孩都是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羊皮袄,不同的是老人手里拿着撑篙,站在船头,而孩子则是坐在船舱中,露出一张不算白净的脸蛋,正轻轻打着哈欠。   老人看到徐北游后,笑呵呵问道:“这位公子要过河吗?”   徐北游怔了一下,看了眼老人和孩子身上的羊皮袄,笑着答应一声,问过了价钱,递给老者船钱后便上了船。   孩子见有人上船,揉了揉惺忪睡眼,用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徐北游。   此处水势平缓,不过也河面开阔,想要划船到对岸差不多要大半柱香的功夫,徐北游坐在船上随口问道:“老人家是本地人士?”   正在乘船的老人咧嘴一笑,“老汉是陕州人士,前些年年景不好的时候,搬来了豫州,没有手艺,也没有田地,就只能靠摆渡为生,说起来也是多亏了这条大河,不但给了老汉一口饭吃,就是赶上草原蛮子的骑兵南下,也不从这儿过,这些年来倒是一直平安无事。”   徐北游稍稍惊讶:“如今太平盛世,草原蛮子的骑兵还敢兴风作浪不成?”   老人叹息一声,“早些年先帝爷在世的时候,那些草原蛮子的确不敢兴风作浪,不过这十几年来可是不比以前了,每逢秋冬之际,总是有草原骑兵南下劫掠,他们也不怎么杀人放火,就是抢粮食。”   徐北游脸色略微凝重几分,问道:“陕州和中都是朝廷西北大军驻军所在,难道他们就不管吗?”   老人苦笑道:“咱们不过平头百姓,哪能知道那些将军们是怎么想的。”   徐北游缄默不语。   老人接着说道:“有几个去草原做生意的过往客商曾经对老汉说起过,草原那块苦寒之地六月就下雪,到了冬天之后更是遍地白茫茫一片,人和牛羊都要冻死,那些草原蛮子没有办法,只能南下劫掠。”   一直没有说话的孩子忽然问道:“爷爷,草原那里除了草还有什么?去那里能做什么买卖啊?”   老人顿时语塞,关于草原的事情,他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这辈子从未去过草原,甚至连半个草原蛮子都未曾见过,又哪里知道那些过往客商去草原做什么生意。   徐北游不愿老人尴尬,笑着解释道:“做草原的生意,其实就那么几样,咱们大齐这边有茶、铁、盐,草原那边有牛羊和马匹,一般在我们这儿卖一钱银子的茶叶,放到草原便能卖到一两银子,而在草原到处都是的骏马,放到我们大齐则是几十两银子的高价,那些客商用盐、铁、茶换取马匹,然后再将马匹带回中原贩卖,一来一回就是十几倍的利润,不过无论茶、铁、盐,还是马匹,都是朝廷严加管制的东西,若是不经朝廷允许私自贩卖,便是走私,若是被边军抓住,按照律法是要砍头的。”   “砍头!”孩子唬了一跳,又问道:“既然要砍头,那为什么还会有人去做生意呢?他们不怕死吗?”   “他们当然怕死。”徐北游淡笑道:“可财帛动人心,只要做完一票买卖,便能有成百上千两银子的收益,这可是一般人家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银钱。”   “银子!”孩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银子是什么样子呢,只听人家说白白的,亮亮的,能晃人眼。   老人生怕孩子再问出什么不该问的问题,瞪了他一眼后,朝徐北游笑道:“公子是读书人吧?学问就是大。”   徐北游笑了笑,“确实读过一些书,不过算不得读书人,圣人典籍可不教这些商贾之道。”   难道眼前这位公子是个商贾子弟?可怎么瞧也不像啊!老人没当真,只当是这位公子谦虚。   孩子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又问道:“公子,公子,你去过草原吗?”   徐北游微微一顿,露出几分追忆之色,“去过,承平二十年的时候,我跟着师父游历,从中都出关之后往西凉州走,然后再过乌鞘岭到敦煌城,出玉门关便是秀龙草原,那里的来往商队才是频繁,不过商队多了马贼也多,一个个凶神恶煞,成群结队,来去如风,专门杀人劫财。”   老人轻声感慨道:“一看公子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当年有个游学读书人过河,跟老汉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语,叫做……叫做读什么书不如行多少路……”   徐北游微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对,就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瞧老汉我这记性。”老人拍了下额头,说道:“想必公子去过不少地方吧。”   徐北游点头道:“当初家师在的时候,跟着家师走完了西北和辽东,后来家师不在了,我又独自一人从西北去了江南。”   老人颇为神往道:“着实不少了,公子年纪轻轻就走遍了大江南北,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徐北游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人问道:“那公子此行是要去哪儿?”   徐北游略是自嘲道:“去帝都,这两年在江都算是混出了点人样子,也积攒了些家当,家中老父给我相了一门亲事,来信催我过去成亲呢。”   “帝都!那可是好地方,能在那里成家立业,公子是个有福之人。”老人笑道:“老汉就先恭喜公子了。”   徐北游笑着谢过。   说话间,渡船已经来到对岸,这儿已经可以算是陕州地界,徐北游下船后,又从怀里拿出一小袋铜钱丢给孩子,道:“老人家,我知道规矩,渡船要等人满之后才会过河,这次你只渡了我一个客人,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便宜,这便是补给你的船钱。”   老人立刻急眼道:“公子这是什么话,老汉闲着也是闲着,怎么能多要公子的钱?”   说话间,老人弯腰就要从孩子手里拿过钱袋还给徐北游,可一弯腰的功夫,再回头,却发现已经不见那位公子的身影。   孩子趁着老人愣神的时候,从老人手里抢过钱袋,打开一开,惊讶啊了一声,从里面拿出一枚铜钱,欢喜道:“爷爷你看,是太平铜钱哩。”   铜钱有官铸和私铸之分,通常官铸铜钱可以顶好几倍的私铸铜钱,在大齐的官铸铜钱中,以黄龙铜钱最是金贵,铜八铅二,五百文便能换一两银子,其次便是太平铜钱,铜六铅四,七百文换一两银子,再次是承平铜钱,铜四铅六,一千文换一两银子,至于那些铜二铅八的私铸铜钱,要一千五百文才能换到一两银子。   这一小袋太平铜钱差不多能换二钱银子了。   老人从孩子手中拿过钱袋一看,果然全是太平铜钱,喃喃道:“这位公子是好人呐。” 第三十七章 回陕州旧忆遐思   陕州,乃是上古人皇葬地,位于西北内陆腹地,周边与燕州、豫州、蜀州、西凉州接壤,得此州便可承东启西,东可叩关燕州直逼帝都,西可征伐蜀州入主江南,当年萧皇便是以此为根基,雄踞西北,虎视天下。   同时陕州、燕州、西凉州还直接与草原接壤,故而在此三州之地,朝廷分别驻有整支西北左军和部分中军,其中中军驻守燕州,而西北军则以中都为中心驻守西凉州和陕州两州。   在老将诸葛恭故去之后,张无病重新起复,成为新任西北左军左都督,坐镇中都。   徐北游此次北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再次前往中都,与张无病见面。   这次见面,意义不凡,即是徐北游的本意,毕竟他也曾与张无病有过一段香火情分,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韩瑄。   虽然张无病的起复是因为蓝玉的举荐,但在二十年前,他可是韩瑄的爱将,自从张无病成为大都督府五位左都督之一后,其立场一直在摇摆不定,既不倒向蓝玉,也没有重归韩瑄门下的意思。   韩瑄对此虽然理解,但不认同,所以曾特意给徐北游去信一封,信中说他身在帝都,不便亲自去见张无病,希望徐北游作为他的义子,以探访故人的名义亲自造访张无病,这样既合情合理,同时也代表了他的极大诚意。   对此,徐北游自是遵命行事,庙堂争斗从来都容不得君子,更不会有君子之争,哪怕当年蓝玉和韩瑄的意气之争,为首的两人虽然没有大打出手的意思,但在牵扯了大半个庙堂之后,也差点闹出兵戎相见的戏码。   除了这件庙堂大事之外,徐北游还想借此机会问一问张无病,当年身为五城兵马司掌印都督的他,知不知道西河徐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北游一路向西,接近塞外之地,骑马之人渐多,多以客商为主,也时不时可以见到戴着斗笠的刀客。   这些刀客未必都是高手,大部分人不过是靠着手里的刀混口饭吃而已,这些人居无定所,凶狠无情,既可以接受雇佣干杀人越货的勾当,也能为了银子给商队保平安,和其他刀客动刀子,和马贼们拼命。   他们类似于镖局,又比镖局多了些见不得人的生意。   不过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很多初出茅庐的刀客,没什么经验,第一次上阵就被人家捅了个透心凉,或是被马贼们削去了半个脑壳,这可是实打实的死人,不像中原镖局又能喊号子,又能套交情。而且刀客之间又有许多纷争纠缠和勾心斗角,互相使绊子或者干脆是背后捅刀子,都屡见不鲜,能在这行当混到十年以上的,都是真正的厉害角色,甚至暗卫府的许多老暗卫都是出身于西北刀客。   也正因如此,地方官军对于这些彪悍刀客和马贼很是无奈,很多时候直接由西北军出面强行镇压,一般而言,边军不会讲缉捕二字,都是直接剿杀,而且边军的手段也极为酷烈,不是悬首示众,就是将尸体拖在马后游街。   徐北游记得自己小时候就曾见过一队西北军骑兵拖着十余具马贼的尸体从丹霞寨前经过,引得好多人围观,他也在人群中,惊鸿掠影地一瞥,看到了一张已经死去多时的面庞,狰狞骇人,这张脸庞给予他的内心冲击,不下于多年后萧知南的惊艳容颜,两者同样让他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只是不知公主殿下在得知徐北游将她与一个死去的刀客相提并论之后,该是何等感受,会不会柳眉倒竖,直接让徐北游找那个念念不忘的死尸成亲去,或者只是不在意地淡然一笑,了然无痕。   既然说到了萧知南,就不得不提到两人的婚事,平心而论,比起那些盲婚哑嫁的公子千金们,两人已算是幸运,毕竟见过,也相处过,比那些直到新婚之夜才能见上第一面的男女们不知要好出多少。时至今日,两人仍是偶尔通信,虽然徐皇后对此颇为不满,但在韩瑄亲自面见萧帝之后,已然没有障碍。   很多士林书生想象韩阁老的养子与堂堂公主殿下鸿雁传书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应该是诗词对和,你赠我一首诗,我还你一首词,你写一幅字,我便画一幅画,总之都是才子佳人那一套。   也有人觉得江都徐公子和齐阳公主都是心机深沉之辈,在一起自然是谈论些天下大势,要么就是密谋朝廷大事。   实际上两人更多还是谈论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比如说徐北游会谈一谈不让人省心的李青莲,从西洋过来的各种奇巧物件和奇异果蔬,甚至还会寄给萧知南一些,萧知南则是会说她最近遇到的烦恼或是趣事,比如斑斓又闯祸了,大姑姑墨书又念叨了,又被母后叫进宫去训斥了一番等等。   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将各自的苦难隐藏起来,徐北游从没说起过诱杀张召奴的惊险,也没提起过面对李紫剑的苦战,而萧知南也只是将自己中毒的事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平平常常,简简单单,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也没有那么多蝇营狗苟,更没有惊天动地。   在徐北游看来,一对夫妻,就该是这样,也应当是这样。   如果没有遇到萧知南,没有跟随公孙仲谋游历西北,没有韩瑄重返庙堂,那么他也许会在二十岁的那年成为一名年轻的刀客,从此以后干着刀口舔血的买卖,挣着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银子,下场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一种是攒够了下半辈子的银钱,带着满身伤痕在丹霞寨置办一处房子,聊度余生。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才会对于刀客这个行当如此了解,因为他差点就成为一名刀客,一个佩剑的刀客。   当然,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徐北游没有成为一名拿剑的刀客,而是变成了剑宗少主、江都徐公子,甚至还要成为大齐王朝的第三位帝婿,现在的他扔掉了过去的黑白之色,不用再在这些小人物的灰色世界中摸爬滚打,他走进了一个缤纷绚烂、富丽堂皇的世界,满身光彩。   现如今的徐北游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些曾经的同类人,自己却超然物外。   徐北游脑中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心中很是感慨,他上次极为狼狈地逃出了西北,这次重新回来,算不算是衣锦还乡? 第三十八章 左军都督张无病   张无病的一生,不可谓不传奇。   他原本出身微末,草莽之辈,与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魏无忌相互扶持,苟活于市井之间,后来为生计所迫,两人暗中加入了白莲教,并很快成为教中骨干。   那一年,大郑神宗皇帝驾崩,萧煜称王,萧烈自任大丞相携天子而令诸侯,天下大乱,他和魏无忌跟随白莲使陆林、张福,发起了大名鼎鼎的红巾军起事。   红巾军起事如星星之火燎原,短短半年的时间中,从最初的三千人发展为精锐数万、流民百余万的浩大规模,席卷大半个江南,那时候还叫张定国的张无病也在这个过程中开始展现自己异于常人的领兵天赋,很快便能自领一军,在江南大地声名鹊起。   不过流民就是流民,乌合之众也始终是乌合之众,面对久疏战阵的江南官军,他们凭借人数优势还能战而胜之,可面对从由陕入蜀继而入湖的西北铁骑时,立时大败亏输。   当时的西北骑军号称天下第一军,横扫草原骑军、后建铁骑,在西北军踏足江南后,常常是几千人杀得数万人溃不成军,被后世史家笑称为“为真王开路”的红巾军兴盛一时后,在西北铁骑的铁蹄下,轰然坍塌。   继而萧皇亲赴江南,与江南道门一起发动东湖别院之变,白莲教圣女唐圣月、白莲使唐悦榕、剑宗张雪瑶被俘,白莲使陆林、张福以及老鬼王宫的鬼王战死于此,红巾军彻底崩溃。   现在回头来看,红巾军的作用其实就是摧毁大郑朝廷在江南的统治根基,其后的陆谦顺理成章地收拾残局,轻而易举地在江南建立起自己的统治。   不过张无病和魏无忌并未选择归于陆谦麾下,而是带着一队嫡系人马辗转各地,成了无数草头王的其中之一。   再后来,萧皇定鼎大势,两人兵败被俘后归顺,被萧皇分别赐名无忌和无病,如今齐仙云、萧元婴、赵廷湖和徐北游被并称为四俊,那时候的四俊则是病虎张无病、人猫魏无忌、冢蟒查擎、飞熊禹匡,四人均是出身军伍,后又都身居高位,相较于另外三人,张无病算是仕途最为坎坷之人。   他是四人中第一个爬上都督级别高位的,但又是最后一个晋升从一品的,只因那场承平元年蓝韩党争,使身为韩党中人的张无病被罢官去职,不得不蛰伏沉寂二十余年,直到二十年后,才与韬光养晦多年的禹匡一道被封为大都督府的五位左都督之一。   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身在庙堂,又何时自在了?   在收到一封来自帝都的书信后,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左都督大人这几日明显有些忧虑之色,这让一位心腹将领倍感惊讶,他在二十年前就是张无病的部下,随着张无病的起复,他也被调入西北军中,这么多年以来他可很少见到这位老上司这般神态,就是二十年前被暗卫府的端木睿晟亲自解职时,也只是洒然一笑而已。   张无病在书房内来回徘徊踱步,虽然按照年龄来说他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但因为其修为高绝的缘故,看起来仍是壮年人的面貌,反倒是那个比他小上十几岁的属下看上去更老一些,已经是苍苍白发。   张无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对这位心腹说道:“子义,本督这次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局面中,一边是举荐我为左都督的蓝相爷,一边是旧时恩主韩阁老,两人相争,将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此番韩阁老来信,说他的养子徐南归要北上帝都,中途会路过中都,还望我接待一二,你怎么看?”   姓文名慈字子义的老将愣了一下,道:“那位徐公子若要北上帝都,直接走东江大运河便是,实在不行取道海上也行,又何必从我们西北内陆经过,这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文慈自是听说过这位徐公子的大名,倒不是因为徐北游在江都如何,而是因为徐北游有望朝廷的第三位帝婿,前两位帝婿的身份已经是煊赫至极,无形中给“帝婿”二字渲染上一层别样意味,这第三位帝婿能够走到什么高度,实在让人期待。   张无病叹息一声,道:“我与徐南归有旧,于情于理,都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可一旦见他,许多事情就难免要摆在明面上说,那层窗户纸未曾捅破之前,还能假装看不见、听不到,可一旦捅破了窗户纸,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文慈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属下多嘴一句,以都督目前的处境而言,想要像大都督那般作壁上观已是不能,与其两头都不靠两头都得罪,倒不如彻底倒向一边,都督还应早做决断才是。”   张无病沉默不语。   要说朝堂上最为超然之人,定是大都督魏禁无疑,自徐林死后,魏禁成为第二任大都督,居于五位左都督之上,坐镇帝都执掌大都督府,是为万千武官巅峰,若是战时,其权柄甚至要超过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成为实实在在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如今大都督魏禁并不在帝都,而是坐镇南疆,兼领前军左都督之职,深入十万大山数百里,继续扫清南疆蛮族残余,自然可以不理会朝堂纷争,而张无病无论资历、战功还是权势,都无法与魏禁相提并论,自然不敢奢求魏禁的这份超然。   张无病想了想,吩咐道:“无论是韩阁老的面子,还是徐南归的情分,见是肯定要见的,不过即使要倒向其中一方,也不能一蹴而就,终归要徐徐图之,算算日子,徐南归差不多该到陕州了,子义你先代我去他一面,探探口风,我也好有所准备。”   文慈沉声道:“诺。”   张无病挥了挥手,“好了,你去吧。”   文慈徐徐退出书房。   待到文慈退下之后,张无病坐到书案后面,习惯性地揉了揉额头。   他从来就不喜欢欠人恩惠,多年前韩瑄有恩于他,所以他成了韩党中人,多年之后,蓝玉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所以提前举荐他为左军左都督,虽然他清楚其中关键,但仍是不愿与这位恩人正面敌对。   想到这儿,他忽然有点怀念魏无忌了,以前他们两人共事的时候,一个动嘴,一个动手,一个劳心,一个劳力,通常是魏无忌决定打哪座城,再由张无病决定怎么打,所以萧皇才说张无病是将才而非帅才。   可惜啊,二十年的疏远,再深厚的情分也难免淡薄,如今的魏无忌再不是当年的魏献计了,正如他张无病也再不是当年的张定国了。   张无病向后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道:“往左还是往右?” 第三十九章 陕州首府陕中城   徐北游有过三次长途游历,第一次是跟随师父走遍西北,那时候有师父庇护,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披靡,不管是朝廷的王爷,还是一教之主,都要卖三分颜面,那次游历让徐北游见识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也让徐北游真正体味了一回从穷小子到人上人的滋味。   第二次游历,与其说是游历,倒不如松是一次逃亡,冒着重重围捕从西北远赴江南,一路行来,艰难痛楚,辛酸苦辣,唯己自知。   如今这是第三次游历,即是游历也是远行,比起第二次,徐北游有了太多的本钱,不必东躲西藏,也不必隐藏行踪,就算有暗卫府的埋伏,徐北游也能轻易破去,甚至还能反过来将暗卫府的人追杀到底,一吐胸中积郁之气,快意莫过如此。   他的第一次游历起始在于中都,所以当他马上快要踏足中都辖境的时候,心绪万千。   徐北游从丹霞寨来到中都时,其实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出人头地,只是觉得去一些大地方,总要比窝在小地方混吃等死要好,那时候他甚至动过从军的念头,只是不想受军规的束缚,所以才没有付诸于行。   如今他也算是结识了两位军中大佬,回想起当初差点儿从军做一个普通甲士,又岂止是天差地别。   自踏足陕州一路行来,徐北游走得很慢,甚至比寻常人还要稍慢一些,不时会停下脚步驻足观察,倒不完全是追忆过往,也是在看这个历经战火风霜的半个家乡。   若是有能力,徐北游希望改变这里,让它恢复千年前的繁华鼎盛,不过这个想法委实是有些虚幻且不切实际。   千年之前,陕州和豫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原,江南也好,江北也罢,都是蛮夷之地,可在千余年之后,因为战火、气候、数次衣冠南渡,以及海运盛行,中原二州逐渐衰弱,反而是江南支撑起半壁江山,陕州更是因为临近草原而沦为百战之地,再不复往日荣光。   当年大郑太祖皇帝立国时,曾派出太子前往中都、神都查看能否成为新都,结果是神都多年未曾修缮,中都又是屡遭战火,皆不宜成为新都,同理,刚刚遭遇了后建铁骑轮番攻城的江都也是残破不堪,反倒是后建皇帝留下的东都基础设施较为完善,不用大兴土木再去营造,能为新王朝省不少心,所以大郑太祖皇帝最终决定定都东都,经过大郑和大齐两朝帝王的不断扩建和修缮之后,于是有了今日集合后建、大郑、大齐三朝之力的巍巍帝都城。   再后来重新划分天下四都,东都也就是今日的帝都,位居榜首,江都作为曾经的大楚京城、前朝陪都,自然位列第二,其次是分别直面草原的中都和防御后建的北都,神都无缘落榜。   想要去中都,必须经过陕中府,这既是陕州首府,也是陕州的对内门户,当年第一次南征时,萧皇曾在此设置陕中行营,与剑阁行营和江陵行营并称为三大行营,其三大掌印官分别是陕中闵行、剑阁林寒以及江陵蓝玉,不过闵行在西北东北一战中,大意失陕中,致使整个陕州门户大开,东北大军长驱直入陕州,兵临中都城下,使得剑阁和江陵两大行营不得不撤军回防,终是导致第一次南征不败而败。   虽然最后结果是东北牧氏大败亏输,但萧皇因此也大为震怒,将闵行罢官去职,任命自己的异母弟弟萧瑾接任陕中行营掌印官一职,由此,日后的庙堂三大派系由三大行营开始初具雏形。   临近陕中府城,徐北游徐正了正头顶的斗笠,正要入城,忽然有大队骑兵入城,个个身着黑色甲胄,手中持矛,腰间佩刀,马鞍上挂着制作精良的弓弩和箭矢,与寻常地方都指挥使司的兵丁大不一样,甚至气态上与徐北游见过的江南军也大不一样,正如西北这方天地与江南天差地别一样。   徐北游让到一旁,目送着这队西北军骑兵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城之后,向守门兵士递出早已准备好的路引,没受到什么刁难,顺利入城。   陕中府,既然是陕州首府,那么陕州三司衙门自然也在城中,徐北游忽然想起当初在丹霞寨时,那位为端木玉引路的地头蛇就是陕州都指挥使的公子,还有三位姓李的将门弟子,似乎也是出自西北军中,其实说起来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可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有点恍如隔世的意思。   不知这次西北之行,能不能遇到几位故人。   徐北游有些自嘲,自己这算不算小人得志就猖狂?可前人又把话说得太明白,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百余西北骑军在城中奔行,铁蹄轰隆。   大齐王朝版图广阔,横跨南北,以五大禁军实力最为雄厚,五大禁军又各有所长,西北军以骑军而闻名天下,此时百余骑虽然是行于热闹街上,但却连路旁的小摊都未触碰分毫,马马相连,起伏步伐如出一辙。   为首之人姓李,名嵩,出身于西凉大族李家,家中长辈多为西北军中将领,李嵩从军之后从最底层的小卒做起,如今已经是西北军中声名鹊起的年轻将领,以不到三十岁的年龄就已经是骑军统领,被视作前途不可限量的枭雄之辈,若无意外,日后说不定可以角逐五大左都督之位。   他之所以能有今天这般地位,除去家世背景的缘故,更重要的还是他本身足够优秀,第一次上阵就斩首五人,升为伍长,如今的统领之职,可都是实打实的军功累积起来的,不是那种虚职,而是实打实的手握兵权,如今在陕中城中,能稳压他一头的,除了几位正三品的三司主官,还真没有其他人敢触他的霉头。   李嵩同样是身披森森铁甲,只是未曾持矛,虽然看起来不算壮硕,但是看他身披重甲仍旧行动自如的样子,必然是体魄不俗,而且腰间挂着一柄黝黑剑鞘的长剑,在周围佩刀的甲士中显得鹤立鸡群。   骑在马上的李嵩面露沉思之色,这次之所以急急赶赴陕中,是因为听闻骑军左都统文慈要来此地,这位左都统大人不但是他的世交长辈,而且还是左都督大人的亲信心腹,不可等闲小觑,所以他先一步赶到陕中,早做准备。   至于这位左都统大人为何要来陕中,他也只是从家中长辈那里听到只言片语,似乎是有位来头不小的大人物要到西北。   李嵩眯起眼眸,大人物?哪家的大人物?是蓝相爷那边的,还是韩阁老的? 第四十章 骑军左都统文慈   当年的陕中行营掌印官行辕旧址如今归属于西北军掌管,算是西北军都督府在陕中府城中的一座分府。   平日里冷清无比的行辕今日总算是热闹了一回,在李嵩抵达此处之后,发现已经有好些同僚提前赶到,都是在西北军属于中流砥柱的三四品武官。   李嵩是年轻有为的才俊,日后前途无量,他刚一入堂,便有不少人围了上来见礼,李嵩脸上也绽出几分笑意,不断抱拳拱手,与一众同僚客套寒暄。   正说话的时候,一名同样是披甲戎装打扮的年轻校尉从后堂走出,环视一周后,目光落在李嵩的身上,朗声道:“是李统领到了吗?都统大人有请。”   李嵩一愣,朝身周众人团团拱手,“李某先行失陪。”   一名高大将领笑道:“既然是都统大人要见李兄弟,李兄弟自去便是。”   李嵩跟着年轻校尉步入清幽后府,当年蓝玉、闵行、萧瑾先后三任陕中行营掌印官就是在此统率大军,如今闵行已经故去,蓝玉和萧瑾则一为当朝首辅,一为魏王。   来到一座临时开辟出来的书房门前,校尉通禀之后,李嵩推门而入。   房内只有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正坐在书案后头闭门养神。   李嵩目不斜视,恭敬行礼道:“末将李嵩见过左都统大人。”   老将睁开眼,随意道:“华房不必拘礼,坐吧。”   名颜良字华房的李嵩果然没有过多客套,大大方方地坐到一旁的客座上,轻声问道:“世伯传小侄过来,可是有话交代?”   文慈捏了捏鼻梁,缓缓说道:“先前我在给你的密信中提过,说有位大人物要来西北,其实那人的身份也不难猜,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江都徐公子,此人先是诱杀昆山张召奴,后又驱逐江南道门,占了杜家的道术坊,更与湖州的后军左都督禹匡交好,当下正是如日中天,不过若这位徐公子仅是如此,在江都只手遮天也好,翻云覆雨也罢,与我们都无太大关系,毕竟这儿是中都,不是江都,可你也应该知道站在徐公子身后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李嵩轻声道:“韩阁老,这可是早在二十年前就能与蓝相爷掰一掰手腕的朝堂大佬,二十年后东山再起,刚刚重返庙堂,就让五大左都督之一的陈琼罢官去职,如今更是让蓝相一退再退,我听说现在已经有了‘倒蓝’的传言。”   文慈直起身子,轻声道:“我也不妨与你透个底,韩阁老已经为他这个义子向陛下求亲。”   “求亲?”李嵩先是一怔,继而震惊道:“是公主殿下!?”   文慈点头道:“前些时候,我们都觉得帝婿的人选差不多就要落在端木家的公子身上,可谁曾想到会从半路杀出一个徐公子?以如今的形势来看,端木家失去圣眷已经初露迹象,而韩阁老却是如日中天,最起码在蓝相倒台之前,陛下还会继续依仗韩阁老,既然是韩阁老亲自相求,那陛下就绝不会拂了韩阁老的颜面,所以这件事差不多应该定下来了,若无意外,这位徐公子不日就会成为我们大齐的第三位帝婿。”   李嵩苦笑道:“当初那位端木公子陪着公主殿下游历西北,我还曾在家中长辈的授意下专门作陪,哪成想转瞬之间诸般谋划俱已成空。”   文慈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华房,不要再去掺和端木家那滩浑水,端木家久居帝都,执掌暗卫府权柄,已经陷得太深了,就如当年的西河徐家,树大招风,风必摧之,当初的徐家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出了位皇后娘娘,可既然端木玉做不成帝婿,那么端木家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李嵩的脸色骤然凝重起来,“请世伯教我。”   老人沉声道:“你回去告诉李世伯,李家要渐次疏离端木家,不要露出什么痕迹,尤其是在这个关头,千万不要存有赌上身家性命搏一把荣华富贵的念头,只要安稳守住了西北这块地,任凭帝都风云变幻,都吹不到我们头上来。”   李嵩低头应声道:“小侄记下了,回去之后一定转告爷爷。”   他是西凉将门李家的嫡孙,爷爷李金戈早年时曾辗转于西北暗卫府和西北军两个庞然大物之间,算是半个暗卫府宿老,若是陛下真要决心动一动暗卫府,那么李家还要早作准备。   文慈点点头,转而说道:“徐公子在发迹之前就已经与都督大人相识,那时都督大人同样未曾起复,两人结有些香火情分,此番徐公子北上帝都,出人意料地不走东江大运河,而是绕道陕州,名义上是与拜访都督大人叙旧,实则是出自韩阁老的背后授意。”   在西北军中,只要提起都督二字,那就只有一人,必然是说左军左都督,若是说几位右都督,则会直称为右都督。同样在江南军中提起都督二字,也只能是说前军左都督,这几乎是五大禁军中不成文的规矩。   李嵩久居西北军中,没有多此一举地问是哪个都督,试探问道:“都督大人不想见这位徐公子?”   文慈平淡道:“都督大人虽与韩阁老有旧,但不想在此时贸然牵扯进蓝韩党争之中,可无论是徐公子还是韩阁老,都督大人又不能拂了他们的面子,所以不得不见,我这次来陕中,明面是召集诸将巡视军务,实则就是赶在都督大人之前见一见那位徐公子。”   李嵩问道:“若是那位徐公子直接去中都怎么办?”   文慈摇头道:“徐公子这次登门拜访没有瞒着别人,摆明了是要将此事放到台面上,巴不得让旁人都知道都督大人还是韩党中人,所以没有偷偷摸摸的道理,陕中是去中都的必经之路,我们只要等在这儿,总能等到那位徐公子。”   李嵩点点头,面露沉思之色。   文慈脸上露出几分慈爱之色,说道:“我这次之所以与你说这些,一是想着文李两家的情分,二是我膝下无子,一直把你当作半个儿子看待,这次徐公子来陕中,你也跟着我去见一见,不算下注站队,只当是结个善缘,若是日后韩阁老真能扳倒了蓝相这棵参天大树,那么今天的这个善缘可就非同寻常了。”   李嵩郑重行礼,作揖到地,感激道:“小侄谢过世伯。”   文慈笑了笑,摆手道:“好了,你先去吧。”   李嵩徐徐向后告退。   文慈重新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凝神。   李家可以作壁上观,他和自己的恩主张无病却没这个可能,徐北游的这次造访,注定要引起朝堂上的又一场风雨。 第四十一章 故人重逢再相见   徐北游在陕中城内缓步慢行,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陕中行营的行辕前,虽然陕中行营已经废弃,但是其行辕仍是不见丝毫破败气象,反倒是富丽堂皇,气势非凡,比起同在陕中城内的都指挥使司还要强出许多。   徐北游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驻足而立,细细打量着这座府邸。   严格来说,这里只经历过三位正统主人,先是第一任主人蓝玉,当时还未开始南征,所以也就没有剑阁行营和江陵行营,蓝玉在此居中调度,为日后南征做准备,南征正式开始之后,萧皇又陆续设立剑阁行营和江陵行营,蓝玉调任江陵行营掌印官,由闵行接任陕中行营掌印官,也就是此处的第二位主人。   说起闵行,不得不让人扼腕叹息,他本是大都督徐林的接班人选,自身实力也最为雄厚,从他可以和蓝玉、林寒两人并列为三大行营的掌印官就能看出一二,本有希望成为第二任大都督,可惜陕中一战,查莽攻陷陕中,东北大军长驱直入陕州,此战之后,闵行的地位一落千丈,不但丢了掌印官的位置,同时也被萧皇视为不堪大用之人,反倒是在南征中崭露头角的魏禁后来居上,在徐林之后成为第二位大都督,使得闵行最后落得一个郁郁而终的结果。   至于第三位主人,则是接替闵行的萧瑾,也就是如今的魏王,在萧瑾接任陕中行营掌印官时,南征已经结束,此时的萧皇开始着手入关南下。   数年之后,萧皇率大军入关,进驻东都,以齐王之尊训政,改革军政,废黜武祖皇帝所设的大丞相府,恢复内阁,由当时的儒门魁首孙世吾出任首辅,蓝玉任次辅,萧瑾、韩瑄任阁员,废黜战时行营制度,恢复大都督府,由徐林出任大都督,林寒任中军左都督,魏禁任左军左都督。由此,陕中行营被废,所以萧瑾成为这座行辕的最后一任主人。   正是因为这座行辕的历代主人都太过煊赫,后来陕州设立三司时,竟是没人敢纳为己用,几经辗转之后,最后归入了西北军的手中。   徐北游望着行辕中来往不息的甲士,心中感慨,倒真是谈笑有兵戈,往来尽甲胄。   就在此时,李嵩从大门中走出,刚好与徐北游的目光撞在一起。   两人对视,均是略感讶异。   李嵩只觉得此人的面孔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徐北游则是一眼认出了此人,当初在丹霞寨,除了端木玉和萧知南之外,还有另外四人,其中一人是本地地头蛇,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出身,乃是陕州都指挥使的儿子,另外三人则是出身西凉李家,而眼前之人就是那李家三兄弟中的为首之人。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李嵩眉头微微蹙起,目光盯着这张很是印象深刻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的面庞。   徐北游缓缓开口道:“李公子,一别经年,没想到会在这儿相见,别来无恙否?”   听到这个嗓音,李嵩猛然记起是什么时候见过这张脸庞,那是承平二十年的时候,他陪着端木家的公子和公主殿下转道丹霞寨去古战场,在那儿雇佣过一个年轻的向导,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游,好像是姓徐?   等等,姓徐!?   他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出许多片段。   韩阁老的义子、江都徐公子、西北、古战场、丹霞寨、公主殿下、端木玉、帝婿、姓徐、名中有个游字、承平二十年、阴兵、剑术不凡……   所有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瞬间连成一线,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上。   于是李嵩的脸色微微苍白起来。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了。   原来公主殿下早在那时候就已经与他结识,原来他在那时候就已经与端木玉结怨,原来斩杀阴兵时让自己惊艳不已的剑术就是大名鼎鼎的剑宗三十六。   ……   ……   行辕前仿佛变得寂静一片,所有嘈杂淡去,让人有些心悸。   李嵩的视线中只剩下徐北游一人,他的嘴唇微动,缓缓道:“阁下可是徐北游徐公子?”   徐北游笑着拱手道:“不才正是在下,没想到李公子还记得我徐某人。”   李嵩干笑一声,道:“徐公子鼎鼎大名,李某怎么敢忘。”   徐北游一笑置之。   李嵩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初在丹霞寨遇到的那个年轻人,在时隔两年之后,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还是以一种让他不得不仰视的煊赫身份,这让李嵩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浓重失落感。   徐北游经过两年的历练,不敢说目光如炬,却也远胜常人,自然轻易瞧出了李嵩的心思,他没有戳破的意思,转而问道:“左军左都督张无病可在陕中城中?”   李嵩摇头道:“都督大人如今正在中都城的都督府中,不过另外还有一位大人已在行辕恭候徐公子多时。”   徐北游直截了当问道:“是哪位大人?”   李嵩道:“是骑军左都统文慈大人。”   徐北游问道:“可否通传一二?”   李嵩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不必通传,徐公子请随我来便是。”   两人进了行辕,头前领路的李嵩自嘲道:“李某曾想象过很多与徐公子见面的场景,也想象过徐公子的相貌,可万万没想到会刚刚出门就遇到了徐公子,而且徐公子还算是半个故人。”   徐北游淡笑道:“我同样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李公子,不得不说,有时候世界真的很小。”   李嵩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上一句,徐公子当初为何会在丹霞寨中,可是……为了等公主殿下?”   徐北游平淡道:“说实话,当初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公主殿下,也不知道你们几人的身份,我就是为了那一百两银子而已。”   李嵩震惊难言。   徐北游笑了笑,“那时候师父还未回到西北,我不是什么剑宗少主,先生也还未起复,我更不是什么徐公子,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哪里敢宵想公主殿下,更不敢与堂堂端木公子为敌,想来那时候端木玉也不曾将我放在眼中才是。”   李嵩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徐北游缓缓说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这两句话语几乎是被世人嚼烂了,可我想来想去还是这两句话最为应景,当时的我又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徐公子所言极是。”   “正如当年我初见张无病,那是在敦煌城外的千佛洞,我不是徐公子,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剑宗弟子,他也不是左都督,是个被贬谪为守窟僧人的潦倒龙王,又哪里想到今日他竟是不愿见我。”   李嵩额头上瞬间有冷汗渗出。 第四十二章 廊下对坐说当年   徐北游明里是说自己与张无病的情分,可他此行实际上是代表韩瑄,张无病不愿见徐北游,也就是不愿听韩瑄说了什么。   说到底还是张无病与韩瑄的情分。   就在李颜良不知该如何答话时,一名老将已经迎了出来,抱拳拱手,沉声道:“文慈见过徐公子。”   “徐北游见过文将军。”徐北游还礼。   文慈侧身伸手做请,“请入内说话。”   徐北游稍稍沉默。   韩瑄派出了徐北游,张无病就派出文慈,来了一个王不见王。   看来这次中都之行不会太过顺利。   不过他还是迈步上前,随着老人走进了这座书房,而李颜良则是按刀而立,守在门外,像一尊门神。   ……   朝堂上曾经有句戏言,说六部衙门的效率之慢,甚至还不如边军名下的一座军驿,在驿站住上一夜,早晨醒来时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管上路便是,可给六部衙门递上一份文书,休说一夜,就是七、八、九、十夜也未必能有回应。   虽说此言略有夸大成分,但也从侧面说明了军伍中的效率是如何之快,毕竟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半点懈怠迟缓。   就在徐北游在陕中府现身后不久,远在中都的张无病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中都依山而建,巍峨如山,最高处城墙足有百丈之高,此时张无病就站在最高的城头处,扶着冰凉城垛,眺望远处茫茫草原。   又是一年秋,草原骑兵也该差不多南下劫掠了。   按照惯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放火烧边,以此来隔绝草原骑兵南下,不过收效甚微,张无病上任左都督以后,已经将下令停了今年的防火烧边,毕竟草原上正在闹白灾,烧边也无甚可烧,此举反而会惹得草原骑军越发变本加厉,此时陛下尚未安内,还不到攘外的时候。   张无病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当年他曾担任萧皇的亲卫,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看到了史官写就的武祖皇帝本纪,其中记载的一件事让他印象深刻。   在武祖皇帝自任大郑朝廷的大丞相后,携天子而令诸侯,此时的东都大都督秦政率二十万大军以清君侧之名奋起反抗,被大郑宗室视为国之柱石。   不过这位大郑的国之柱石下场不算太好,最后在宣化府兵败身死,在临死之前,秦政曾道:“国耻未雪,家恨未灭,难收旧河山,无以朝天阙。”   在此之前,武祖皇帝与他有过一番对话,武祖皇帝言道:“天底下有两种人最是忘恩负义,皇帝和百姓。亚圣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是此理,不管你为谁守天下,都不值。”   当时已经濒死的秦政艰难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平静回答道:“无愧于心而已。”   此时此刻,张无病不由得扪心自问,自己做这个左都督到底是为谁而做,是为自己?为蓝相?为韩阁老?为陛下?还是为中原百姓?   秦政以一死求得问心无愧,那他又该如何做才能无愧于心?   ……   今日的帝都又有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彻底驱散了盛夏留下的最后一点暑意,天气转凉。   据说最近韩阁老偶感风寒,正在家中修养,已经两天没有在外露面了。   秋雨淅淅沥沥,一场秋雨一场寒。   韩府中,披着鹤氅的韩瑄坐在檐下的木质走廊中,望着外头的秋雨绵绵,若有所思。   在他过去的人生中,有一半的时间在帝都度过,另外一半时间则是在西北度过,他本就是生在西北长在西北的西北人,所以在被罢官去职之后,才会选择返回西北家乡隐居。   此时有一人与这位一生荣辱跌宕起伏至今也不好下定论的当朝次辅相对而坐。   正是当朝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张百岁,韩瑄在外廷,他在内廷,两人联手对抗蓝玉,使得蓝玉纵使有首辅之尊,也处处掣肘,这才使得朝堂上下“倒蓝”之声愈演愈烈,正如蓝玉自己所说,执掌庙堂五十年,提拔了许多人,门生故吏遍朝野,可也得罪了许多人,树敌遍天下,以前摄于蓝玉威势,所有人都在蛰伏,偶有几个悍不畏死之人也都被蓝党铁手镇压,直到有韩瑄出头之后,这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人悉数汇聚于韩瑄身边,成山崩海啸之势。   事到如今,韩瑄退不得,蓝玉亦是退不得。   两人同样是跪坐于木质廊道上,中间有一壶茶,张无病伸手倒茶,袅袅雾气升腾,他隔着雾气问道:“文壁,身体可是好些了?”   韩瑄伸手端起一杯茶,微笑道:“太医已经看过了,就是着了凉,吃了两剂药,发发汗就好了,不妨事的。”   张百岁有些无奈道:“早些年的时候,先帝爷就劝你无事时练一练儒门的养气法门,不说什么飞升长生,总是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可你倒好,一心想着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说养气求道是偏离了儒门圣贤的本意,不屑为之,如今知道苦楚了吧?小小风寒就要让你头昏脑胀,再看蓝相,就算真的丢了首辅之位,也能接着做天机阁阁主,关起门来求长生大道,逍遥自在。”   韩瑄轻声道:“人生一世,匆匆百年,须有知足之心,又何必苦求再活五百年?”   张百岁啜了一口清茶,“若是抛开庙堂纷争不提,单以一名修士而言,你和蓝相本都有机会成为儒门魁首,可惜一个走了歧途,一个干脆是连走都不肯走,真是可惜。”   韩瑄笑道:“你忘了徐琰?他岂不是更可惜。”   正在喝茶的张百岁微微一顿,“人都已经死了,还提他做什么?”   韩瑄轻声道:“不管怎么说,当年之事都已经过去了,所以我觉得提一提也没什么,太后娘娘总不会从梅山皇陵中出来降罪于我。”   面对这份大不敬的言语,张百岁没有动怒,只是叹息一声,道:“看来你对当年之事还是怀有怨气。”   韩瑄不置可否,低头望着杯中微起波澜的茶水,淡然道:“南归如今正在西北拜访张无病,张无病也是那件事的亲历者,以他的性子而言,若是南归主动开口相问,八成不会隐瞒,所以有些事终要说个明白。”   张百岁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其实那件事还另有隐情,太后娘娘从未说过要徐琰去死,只是让人将徐琰带回帝都,不过有些人从中作梗,这才让徐琰死得不明不白,那时候太后娘娘已是时日无多,又加上你和蓝相几乎要兵戎相见,实在兼顾不上,最后只能默认此事。”   韩瑄猛地抬头,缓缓说道:“你如何知道的?”   张百岁放下茶杯,“知道此事内幕的人不多,我恰好算一个,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当时就是我亲自将太后娘娘的懿旨传给暗卫府的。”   韩瑄五指紧紧握着茶杯,微微颤抖,最终只能长长叹息一声。 第四十三章 路边吃面说道途   徐北游与文慈的这次见面,谈不上尽兴,也谈不上败兴,虽然也有些许实质内容,但更多还是客套和试探,点到即止。   徐北游的态度很坚决,有些事你文慈做不了主,只能由张无病来回答,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有些话注定不能传于六耳。   文慈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只能请徐北游在陕中府城暂作停留,他先一步返回中都去见张无病。   徐北游自无不可,在李嵩的作陪下,正好逛一逛这座早就想来却一直未能成行的陕州首府。   两人漫步街上,见到一个面摊,正宗陕州油泼辣子的香气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舌下生津,徐北游来了兴致,对李嵩问道:“吃些东西?”   李嵩既然作陪,自是没有拒绝客人的道理,点头应是。   徐北游见摊子人满为患,就耐心排队等着,期间有几个神情很是彪悍的妇人插队,也不恼不怒,让一旁的李嵩看得啧啧称奇,他虽然不会主动欺压平民百姓,可也没有这种好脾气,若真有这等不讲理的“刁民”,他也不介意做一回欺压百姓的纨绔子弟。   好不容易等到一张空出来的桌子,徐北游要了两碗油泼面和两碟油泼辣子,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对于寻常陕州百姓而言,最好吃的两样东西就是油泼辣子和酸菜饺子,要是谁敢说这两样东西不好吃,这驴日的肯定是没尝过这两样好东西的滋味。   徐北游以前在小方寨的时候,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顿饺子,而且还不能放开了吃,都是有数的,倒是油泼辣子偶尔能吃上一点,尤其是拌在面里,格外下饭。   如今的徐北游踏足地仙境界,餐风饮露,吸纳天真、地秀、日精、月华同样能够果腹,不必拘泥于口腹之欲,细细算来,徐北游已经有两年没有吃过这等陕州美食了,上次吃油泼辣子还是在西凉州的陇南府,与知云一道在路边的小摊上,那个滋味真的难忘。   徐北游下意识地看了身旁的李嵩一眼,心底有些感慨,油泼辣子还是那个油泼辣子,可惜身边之人已非,当初的小道姑拜了秋叶为师,两人有缘无分,江都一别之后终是陌路。   李嵩虽然是将门公子,但毕竟是军伍中人,没有觉得这样吃饭有何不妥,也不讲究食不言那一套,同席而坐,一边吃面一边说道:“徐公子,听闻你已然踏足地仙境界,不才在下也是修士,不过走的是武修路子,听许多军中前辈说武修的地仙境界与其他修士大有不同,所以斗胆请教徐公子,地仙境界究竟有何神异之处。”   徐北游将碟子里的油泼辣子用筷子拨入碗里,道:“虽然剑修与武修两者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但剑修终究还是出自于道门一脉,有些取巧于天地的手段,就拿世人常说的飞天遁地来说,我们剑修讲究御剑,大概地仙三四重楼的境界就能踏剑飞天,道门修士更是简单,只要踏足地仙境界便可乘风而行,而你们武修就不行,纵使可以一跃十数丈,可终究不是飞,只能叫做飞腾,想要真正做到御气而行,差不多要有地仙十重楼以上的修为。”   李嵩皱了皱眉头,问道:“何谓取巧于天地?”   徐北游吃了一口面,声音略微含混说道:“也就是借势,借天地之势,在这一点上,道门做得最好,化雨为剑,御风而行,都算是借势于天地,而武修一脉做得最差,就像天地间的一块顽石,与天地格格不入,休说是借势,有时还会有逆天之举,所以许多大修士都认为武修一脉的以力证道不过是痴人说梦,难求长生。”   李嵩无心吃面,若有所思。   徐北游很快便将自己的一碗面吃完,将筷子搁在碗沿上,轻声说道:“其实也很简单,道门拜道祖,佛门拜佛祖,儒门拜圣人,要对天地存有三分敬畏之心,无论如何通天修为,心中还有一怕,而你们武修却没有什么祖师之说,更无太多敬畏之心,多的是无法无天之辈,所谓以武犯禁,说得就是你们了。”   李嵩感觉好像要抓住什么,却又从指缝间溜走了,摇了摇头,无奈道:“先不说这个了,徐公子见过都督大人之后,可是要立刻北上帝都?”   徐北游不可置可否道:“我只要在年关之前抵达帝都即可,所以不用急着赶路,而且西北是我的故乡,这次难得回来,不想来去匆匆,最好是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听说草原上白灾厉害,入冬之后,我还打算去草原边境一行,看看到底是如何千里素白无人烟,也亲身体会下冻死人的白毛风又是怎样的厉害。”   李嵩感慨道:“说起草原白灾,在下曾经目睹过一次,都说我们西北苦寒,可真正见识了塞外草原的大雪,才知道什么叫雪大压死人,有些地方的雪几乎能有齐腰之深,也难怪草原人要拼了命南下,委实是草原上活不下去,若不南下,就能冻死饿死在草原上。”   徐北游一声叹息。   李嵩转开话题,“如果徐公子不开口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帝都人士,听口音实在不像生在西北。”   徐北游笑道:“我自小跟着先生长大,先生说惯了帝都官话,我也学了一口官话,虽然陕州方言也会说,但终究不太习惯,这两年在江南,还学了点那边的方言,也是挺有意思的。”   李嵩笑道:“出门在外,多学两门方言不是坏事,我有次去南边就吃了大亏,跟人家问路,说了半天,鸡同鸭讲,谁也听不懂谁说的话,最后还是连带着比划才算是说明白了。”   徐北游笑了笑,指了下李嵩面前只吃了一半的面,“别浪费了这份口福,出门在外,想吃都吃不到。”   李嵩笑着点头称是,狼吞虎咽,很快将一碗面吃完,连汤也不剩下半分。   趁着这个功夫,徐北游已经结账,两人起身离开此地。   一路上话题又转回到先前的武修之说上。   徐北游直截了当道:“纵观百年,武修中能称得上一个‘圣’字的只有武祖皇帝和慕容燕,武祖皇帝留有萧家拳意传世,我曾有幸从青鸾郡主那里见过一二,的确不凡,尤其是五方帝拳,比起我剑宗的剑三十六也不遑多让,而慕容燕则是以刀入道著称于世,自成一家,留有天刀一脉,张都督曾是先帝亲卫,必然学过萧家拳意,我也曾见过张都督出刀,似乎也有几分天刀真意,李公子要想在武修之道上有所进益,不妨从张都督那里着手。”   李嵩眼神一亮,拱手抱拳道:“多谢徐公子指点,李嵩没齿难忘。”   徐公子摆了摆手,一笑置之。 第四十四章 秋雨中再赴中都   陕州又称秦,若是朝廷封有秦王,多半会以此州为封地,不过若要修建王府,却未必一定要在陕州境内,也可以建在中都城内。   中都城作为萧皇的龙兴之地,当初逐鹿天下时,中都城便是一座小朝廷,其中各路衙门齐全,而且当时萧皇与各大权贵都是居于此城之中,权贵府邸无数。   在萧皇定鼎天下之后,城内各大衙门和各路权贵陆续迁往帝都,原本的大都督府和王相府如今已经分别变成西北军的都督府和中都的三司衙门,当初的潜邸则成了皇室行宫,萧知南来西北时,便是住宿在此处。   都督府、三司衙门、行宫仅仅是一墙之隔,其中行宫居中,另外两座煊赫府邸一左一右,三者占据了中都的最高处,仿佛是一君一臣一将俯瞰西北。   今日一场料峭冷雨落在中都,给这座雄城笼上一层蒙蒙雾气。   千余名披着玄黑甲胄的西北骑军冒着风雨行在驿路上,任由雨水沿着甲胄纹络缓缓流下,丝毫不为所动,剑戟森森,沉默肃杀。   除了沙沙的雨声之外,就只有甲胄碰撞声和马蹄声。   为首的是一名老将,同样是身着漆黑色玄甲,长髯挂胸。   老将的视线重重雨幕,望向驿路尽头,在那儿有一座隐隐可见的巍峨雄城,与山齐高,魏巍乎如壁立千仞,人立其下,渺小如蝼蚁。   若单论城墙之高,城墙之雄伟,中都毫无疑问是天下之最,哪怕是帝都也无法与之相比。   在老将身旁则是一位戴着斗笠背着剑匣的年轻人,他勒住缰绳驻马而立,仰头望着中都,沉默不语。   文慈以手中马鞭遥遥指向中都,笑问道:“徐公子,如何?”   徐北游缓缓吐出两个字,“壮哉!”   文慈笑道:“都督大人此时已经在城内久候多时了。”   徐北游点点头,继续催马而行。   蜿蜒骑队在雨幕中缓缓而行,临近城下时,一名骑兵脱离队伍,朝中都疾驰而去。   这时徐北游已经可以看清中都的城门,竟不是寻常的两扇城门样式,而是一整面方方正正的断龙石。   片刻后,伴随着轰隆的撞击声和哗啦的铁索声,这扇足有三十丈之高的“城门”缓缓向上升起,露出其后足可让十余骑并行的城门洞。   这就是中都的正门。   一行千余人缓缓进入城门,徐北游感慨万千,不同于上次从侧门入城,这次从正门而入,才能真真正正体味到中都城的雄伟壮阔,只是张无病特意让人开了正门,又是什么意思?是为了表面亲近,还是为了向他示威?   徐北游藏在斗笠阴影下的脸色略有几分晦暗。   进了城门之后是瓮城,瓮城又套瓮城,而且地势逐次递增,所以中都城的城墙不止一道,城门也不止一座,层层叠叠,经过足足三座城门之后才算进到中都城内。若是从侧面剖开来看,整座中都城就像一个三角形,行宫处在顶角上,而两座分别面对西河原和草原的城门则是处在底角上,其余衙门、府邸按照地位不同依次由高到低排列。   有人曾笑言称,中都城算是最为等级分明的一座城了,权势最大的人必然会站在最高处。   此时中都城中最有权势之人张无病正站在都督府中的一座望楼中,向下眺望。   今天的张无病特意穿了一品武官的华美公服,黑底绣有赤纹麒麟,威仪不凡。   大齐素来崇尚玄黑之色,其次是赤、金、白、青四色,四色并无明确高下之分,只是使用人群不同。   平常官服多有朱青之色,可正式吉服却都以玄色为主,文武官员辅以赤色、宗室勋贵辅以金色、其余人等辅以青色,而女子是例外,不用玄色,而是以白色为主,然后再根据丈夫或父亲的身份,决定辅色不同。   就拿萧知南来说,她的吉服是白色,因为父亲是当朝皇帝,所以辅色便是玄色,而吴虞的父亲属于文武官员,所以辅色是赤色。   徐北游此时所着公服虽然不是吉服,但却是实实在在按照吉服的规制,可见他对这次会面的郑重之意。   一名年轻校尉来到门外,恭敬行礼道:“启禀都督,文都统已经入城。”   张无病默念一声“来了”。   他吩咐道:“让人准备接风宴,不用太多人。”   校尉领命而去。   在一片凄风苦雨中,徐北游一行人沿着城内主干道路缓缓向上而行,途中从西北暗卫府的大门前经过,只见暗卫府大门紧闭,只有两尊石狮伫立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凄凉冷清。   听李嵩说,自从两年前的一件大事之后,西北暗卫府就一落千丈,好像是伤筋动骨,一直都没有恢复元气,两年来,代都督佥事陆沉始终没能把头上的那个“代”字去掉,整日就是闭门谢客,似乎已经心灰意冷,不知是不是因为仕途不顺的缘故。   提起陆沉,徐北游忽然想起了镇魔殿的转轮王,这位转轮王可谓是运气坏到了极点,足足死了两次,先是在敦煌城外被公孙仲谋斩杀一次,后来又在江都城内直接死于诛仙剑下,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接下来徐北游也经过了崇龙观的大门前,曾经被暗卫府屠灭满门的崇龙观又有了些许生气,一个年轻的知客道人正站在山门前,被雨丝淋湿了身上道袍。   透过雨幕,依稀可以看到崇龙观中最高处的九层楼阁,为了寓意道祖的无上神通,其中设有万盏金灯,每逢盛大节日,观内执事道人便点亮所有金灯,灯火辉煌如白昼,气派浩大如仙家,整栋楼阁大放光明,整座中都城都能看到这里的壮阔景象,好似天上仙宫。   当初徐北游就是为了看万盏金灯的煊赫景象,才会去到崇龙观,这才引出了后来的事情。   看到一众铁骑经过时,这位年轻知客的脸上还是露出些许好奇之色,应该是刚到中都没有多久,还不习惯城内的来去铁骑。   看来崇龙观之事已经告一段落,只是不知镇魔殿讨了一个怎样的说法,暗卫府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过了崇龙观,又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后,徐北游进入中都的最内城,已经可以看到最高处的行宫。   徐北游忽然对文慈说道:“文都统,徐北游此番行来,满身风尘,若贸然登门拜见张都督,恐有失礼之处,所以想请文都统为徐某找一地方,待我更衣之后,再行入府。”   文慈微微一怔,然后点头道:“正是此理。”   李嵩主动说道:“徐公子请随我来。”   不多时后,从剑匣中取出一身锦衣华服换好的徐北游走进了左军都督府。 第四十五章 中都城再见病虎   都督府内颇为冷清,除了剑戟森然的兵甲,几乎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徐北游一行自中门而入,沿着以青石板铺就的主干道来到正厅前,此间主人张无病已经等在这儿,抱拳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南归,有些日子不见了。”   此时的徐北游身着深红色锦袍,外罩黑色比甲,腰束玉带,头上简单綄了一个发髻,以一支墨玉簪子束起,不得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身行头之后的徐北游摇身一变,越发像是王侯世家出来的贵公子,正如今日的张无病,头发已经蓄起,龙骧虎步,再也不是当初的守窟僧人。   徐北游还礼,“徐北游见过张都督。”   张无病笑道:“南归不必多礼,我已经命人备下酒宴,为你接风洗尘。”   “北游先行谢过张都督。”徐北游又是拱手一礼。   张无病轻轻挥了下手,所有人悉数退下,只剩下两人。   两人对视。   徐北游记得上次两人这么对视,还是在敦煌城外的千佛洞,那时候张无病手里牵着一个小和尚,徐北游则是将知云挡在自己的身后。   在此之后,徐北游就再也没有毫不避让地直视过这位病虎,直到今天。   徐北游缓缓说道:“有朋自远方来,未必不亦乐乎,只怕张都督并不想看到我来中都。”   张无病脸色不变,平静道:“入内说话。”   厅内设有一张不大的圆桌,桌上有十二道菜式,却只有两副筷子。   主客隔着桌子分而落座,张无病作为主人,提起酒壶为徐北游斟满一杯酒,问道:“南归近来可好?”   酒是一等一的汾酒,已在西北军的地下酒窖中窖藏了十余年,今日取出,酒香四溢,若是有酒鬼在此,怕是闻香便先醉三分,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酒液仍旧清澈见底,不见半分浑浊。   徐北游双手举杯,看着清澈的酒液倒入杯中,答道:“一切都好,说起来也是多亏了张都督,若不是当初张都督出手相救,我怕是已经死在端木玉麾下暗卫的刀下,也就没有今日的江都徐公子,所以我先敬张都督一杯。”   徐北游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无病平淡道:“也不尽然,当时你身怀诛仙,即使没有我出手,最后也可以转危为安。”   徐北游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直言道:“想来张都督已经知晓徐某的来意。”   张无病轻抿了一口杯中酒液,“猜到一些,不过我还是想听一听南归你怎么说,同时我也希望南归不要像某些说客那般,故作惊人之语。”   徐北游轻声道:“话语惊不惊人,并非只是言者有意,说到底还是听者有心,徐某今日只为张都督陈述利害,剖析局势,至于该如何决断,只在张都督一念之间。”   张无病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声道:“愿闻其详。”   徐北游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过没有喝酒,而是用手指蘸了酒液,在桌面上写下一个“蓝”字和一个“韩”字,缓缓说道:“当今庙堂之上,蓝韩二党相争,其中种种利弊,张都督是久居庙堂之人,自然看得透彻,想来就不用徐某赘言了,徐某此来只是转述先生的些许话语。”   张无病不动声色。   徐北游将“韩”抹去,接着说道:“所谓韩党,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如今的韩党,与其说是先生的一人之党,倒不如说是由先生领衔的帝党,这场党争,与其说是蓝相和先生之争,倒不若说是君相之争,张都督以为然否?”   张无病的神色微变,他有些猜到徐北游要说什么,不过还是轻轻点头。   徐北游写下一个“帝”字,“二十年前,当今陛下刚刚登基不久,蓝相却已经登顶庙堂三十年,而且蓝相还是陛下的老师,所以难免相强君弱,此乃庙堂大忌,张都督以为然否?”   张无病缓缓点头,“继续。”   徐北游道:“当时先帝和太后娘娘先后仓促离世,外有魏王和草原汗王,内有蓝韩党争,陛下要依仗蓝相掌控庙堂,所以才会暂时隐忍退让,君相和睦,只是如今不比从前,陛下已经是知天命之人,蓝相却仍旧伫立于庙堂之上,说句诛心之言,世间岂有登基二十年而不得独掌乾坤之帝王乎?”   张无病沉默许久,上身微微前倾,认真问道:“然后呢?”   徐北游平淡道:“张都督是真的不明白?还是非要徐某把话彻底说明白?要‘倒蓝’之人不是先生,而是当今陛下,要张都督做出一个决断的,也并非是所谓韩党,而是帝党!”   张无病沉默片刻,缓声道:“陛下和蓝相之间究竟如何,非是你空口白牙一说就能下定论的。”   徐北游道:“若仅仅是徐北游口出此言,张都督自然可以当作是胡言妄语,只不过此言是出自当朝次辅之口,张都督又岂能当作是空口白牙?”   张无病沉默不语。   徐北游平静道:“张都督,是蓝相爷举荐你为左都督不假,可是你不要忘了,同时也是陛下首肯了此事,都说上感君恩,可从未有过上感相恩之说。”   张无病再次默然许久,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徐北游沉声道:“张都督,你不要忘了陈琼的下场,更不要忘了陈琼是谁的人,陛下的心思,真不难猜。”   这一次,张无病是真的哑口无言。   舍内一片静默。   过了许久之后,徐北游再度开口道:“若是平时,你是我的前辈,可今天在公言公,我称呼你一声张都督,这些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   张无病仍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徐北游伸手抹去桌面上的两字,稍稍加重了语气,“连我一个身在朝堂之外的人都知道,庙堂争斗从来没有犹豫可言,正如沙场征伐,是战、是和、是走,都要当机立断,前辈也是常年带兵之人,难道连这等浅显道理都想不明白?”   徐北游这番激烈言辞可谓是毫不留情面,不过张无病没有半分动怒神色,略微犹豫后,终于是缓缓说道:“既然南归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也不妨明言,在南归你来中都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两封密信,分别是交给蓝相爷和文公的,时至今日,我也不认为蓝相没有还手之力,现在言谁胜谁败还为时尚早。”   说话间,张无病从袖中取出两封被火漆封好的密信,他以两指捏住写着一个“蓝”字的密信,轻轻一捻,灰飞烟灭。   然后他将那封写了个“韩”字的密信推到徐北游的面前。 第四十六章 耳中所听未必真   徐北游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去拿,手指在马上就要触及密信时猛然停住,仿佛这封信中烫手一般,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他脸色略微复杂道:“里面写了什么?”   张无病平静道:“你想要的答复,也是文公想要的答复。”   徐北游喃喃道:“先生想要的答复吗?”   他随即自嘲笑道:“我本以为会被前辈你扫地出门,我也做好了狼狈离开中都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张无病轻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算对你真有怒气,看在文公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将你扫地出门,再者说了,你说的都对,我也没什么怒气。”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许多,徐北游笑着反问道:“就不觉得被我一个晚辈扫了面子,恼羞成怒?”   张武大笑道:“徐南归你也太小看我张某人了,二十年的佛门修行,没修成唾面自干的本事,可也没了早年时的诸般戾气,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徐北游拿起筷子,夹了几口陕州本地的特色菜式。   张无病突然自嘲一笑,“当年魏无忌骂我优柔寡断,难成大事,现在想来,骂得真好。”   徐北游的动作轻轻一顿。   张无病自顾说道:“这句话是他在五十年前对我说的,那时候陆谦和先帝相争,魏无忌的意思是择明主而投,可我却迟迟下不定决心,因为兵权在我手上,他这个魏献计也无计可施,只能气得指着我跳脚大骂,真是有意思极了。”   徐北游想起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暗卫府右都督,没有说话。   张无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声道:“二十年前,韩雄和张海九等人密谋兵变之事,我仍是犹豫不决,每每回想起来,若是当时果决一些,是不是就真能改天换日了?可话又说回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在南归你踏进这间屋子之前,我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投向瑞公还是倒向文公。”   徐北游放下筷子,问道:“就因为我说的那些话?”   张无病摇头道:“不全是,其实我也知道心中早有决断,只是缺一个人帮我下定决心而已,以前这个人通常会是魏无忌,今日是你徐南归。”   徐北游无言以对。   张无病看着徐北游的满头白发,转开话题,问道:“听说你在江南大发神威,斩下了太乙救苦天尊的一条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北游伸手捻住一缕白发,苦笑道:“只是握住那把剑,再赔上一甲子的寿元,换来了一炷香的独步天下,一剑三十六压下剑三十三。”   张无病微微出神,自言自语道:“当年大江之畔定鼎一战,上官仙尘用出剑三十六开天一剑,硬撼九重雷劫,接着又用出剑三十五辟地一剑,挡下先帝的天子剑,上抗天劫,下御人皇,那可真是实实在在的举世无敌。”   徐北游看了眼身旁的剑匣,轻声说道:“待我能拿起诛仙剑的那一天,我就是剑宗宗主。”   张无病回过神来,同样望向剑匣,感慨道:“诛仙啊。”   两人各自缄默无言,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许久之后,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前辈,有一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二。”   “请讲。”张无病温声道:“只要我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北游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双手撑在膝上,缓缓说道:“太平二十年,承平元年,徐家。”   张无病的脸色骤然凝重起来,“西河徐家?徐琰?”   徐北游点了点头。   张无病神情复杂,“徐琰徐琬圭,与文公和端木睿晟并列齐名,是为本朝三杰,其祖为西河郡王徐林,其妹为当今皇后娘娘,其子是本代西河郡王徐仪,生前为内阁大学士,卒于承平元年,暴病而亡。”   徐北游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无病叹了口气,“现在有人说太后娘娘怕外戚徐家坐大,所以提前出手将当时的徐家家主徐琰除去,甚至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是因为端木睿晟?”   张无病摇头道:“区区一个端木睿晟,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另有其人,这个人不但算计了徐家,还把脏水泼到太后娘娘的身上,想要借此事使陛下和太后娘娘离心离德,甚至是母子反目,只是他没想到太后娘娘仅仅在垂帘三个月之后就随先帝而去,这份谋划也就落到了空处。”   徐北游愕然,满脸没有掩饰的讶异之色。   他一直以为已经故去的太后娘娘才是弈棋之人,可张无病却告诉他那位一手压下了蓝韩党争的垂帘太后其实也与徐家一样,都是被人算计了,而一度被他认为是幕后黑手的端木睿晟,在那风云变幻的两年中仅仅是扮演了一个小卒子的角色。   张无病自嘲道:“在那场庙堂大变中,我张无病也好,端木睿晟、徐琰也罢,其实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被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直到许多年后才恍然大悟。”   徐北游脸色凝重道:“这人是谁?”   张无病没有作答,摇头道:“不好说,我也仅仅是猜测有这么个人,但并没有半分真凭实据,毕竟当初那人的手段太过高明隐蔽,不露半分痕迹,我也是在多年之后忆起这些陈年旧事才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只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此事的亲历者大多都已不在人世,那些隐藏的痕迹也多半被抹去,想要找出幕后之人根本无从谈起。”   徐北游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会不会是道门?”   张无病点头道:“有这个可能,当时的镇魔殿殿主还是明尘,此人以机谋著称于世,道门掌教秋叶诸事不决便问道于这位师叔,素有道门卿相之称,若说是他亲自谋划了整件事情,我是相信的。”   徐北游重重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又是一位尘字辈的大真人吗?”   张无病头喝了口酒,说道:“不过自从贺牢山一战之后,明尘辞去镇魔殿殿主之位,就此隐退,已经是多年杳无音信,不知是否已经寿尽坐化,说不定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徐北游用力摇了摇头,只觉得脑子里很是混乱。   太后、各大宗室、暗卫府、端木家、徐家、魏国、草原、蓝党、韩党、鬼王宫、道门。   林林总总汇聚起来,错综复杂。   天下这潭水,远非他眼中所见那般浅显透彻,其中深处,即使是一位地仙十八楼的大地仙,恐怕一个不留神也要溺死其中。 第四十七章 何谓人猫魏无忌   徐北游沉默许久,轻声问道:“此事,先生可是知晓?”   “也许知晓,也许不知晓。”张无病摇头道:“虽然文公当年是韩党魁首,但也未必能尽知韩党中事,而徐家之事又是起因于太后娘娘的密旨,所以我猜文公他应该不完全知晓此事,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那就不得不提到我那位发小老友了。”   “魏无忌?”徐北游问道。   “是他。”张无病点头道:“当时他已经在暗卫府中任职,虽然位置不算太高,但属于先皇心腹,地位颇为超然,知晓许多常人难以知晓之事,我被罢官去职之后,处以流刑,魏无忌特来送我,临别前他说了许多云里雾里的话语,我当时还不甚明了,直到多年之后细细品味,方才恍然大悟。”   徐北游沉声问道:“魏无忌当年又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张无病摇头道:“不知。”   徐北游再问道:“蓝相那边?”   张无病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兴许是知道的,就算当时不知道,可这么多年下来,以蓝相在庙堂上的雄厚实力,也应该能查出许多蛛丝马迹。”   徐北游最后问道:“那……当今陛下呢?”   这次张无病没有犹豫,直言道:“陛下肯定是知道的,先不说陛下这些年来执掌大权,许多事情可以追查到底,当年太后娘娘故去之前,也必然会对此事有所交代,不至于让陛下带着许多猜疑亲政。”   徐北游没有再追问下去。   如此种种藏在幕后的秘事实在太多太多,除了幕后推手之人,其他人又岂能尽知?   就是当年剑宗也做过这等事情,如若不然,剑气凌空堂又是为何而设?道门和朝廷更不用多说,暗卫府和镇魔殿就像是两把交错的利刃,将这个锦绣世道切割得支离破碎,说到底都是那些弈棋人的较量,今日我算计你一手,明日你再还我一手,死的也大多都是棋子罢了。   徐北游郑重施礼道:“谢过前辈解惑。”   张无病摆了摆手。   两人继续用餐,真正守了食不言的规矩,再没有多言半句,最后满桌菜品只是吃了小半,酒倒是喝了个精光。   张无病让人将撤了一桌残羹,又上了清茶。   徐北游以茶盖轻抿茶沫,“若是北游此去帝都一路顺利,大婚之时,前辈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张无病笑道:“那是自然。”   ……   暗卫府,名属九流之列,在九流中排位末尾。   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因为暗卫府实力太弱,而是因为暗卫府不太像一座宗门,更像是一座衙门,若是单以实力而论,暗卫府作为敢与道门掰一掰手腕的存在,说是九流之首也不为过。   不同于各大禁军中只分左右都督,暗卫府还设有掌印都督一职,成为暗卫府名义上的主官。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的主官,是因为掌印都督虽然官衔最高,权势最重,但并不能统御另外两位都督,三人均是直属于皇帝陛下,故而三位都督并无太过明确的高下之分,成三足鼎立之势。   如今的暗卫府掌印都督是端木睿晟,主要职责在于监察朝廷内部,包括各地的三司衙门,若是皇帝有旨意缉捕某位高官,便是由他出手。左都督是傅中天,专门负责对付各路修士,尤其是要密切关注道门的动向,当初的崇龙观之事就是出自他的谋划。右都督是魏无忌,针对各大禁军,所以缉捕前任后军左都督陈琼便是由魏无忌出面。   三者职司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若是遇到大案要案,也会在陛下的旨意下,联手办案,就比如陈琼一案,因为事涉魏王萧瑾和道门镇魔殿,所以傅中天和端木睿晟也参与其中,只是以魏无忌为主,两人为辅。   正因为魏无忌有“监军”之权,他也成为整个朝廷中唯一不输于左都督的右都督,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比几位手掌军权左都督还要稍高那么一点。   魏无忌原名魏献计,早年时与还未改名为张无病的张定国一起参与红巾军起事,后来又一起归顺于萧皇,被赐名无忌。   魏无忌绰号人猫,其实这个绰号并非是起始于他,而是源自于武皇年间的李义府,当年李义府官至中书令,堪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内于武皇面前谄言自媚,出外则肆意乱法,百官尽皆畏惧,无人敢言其过,只能在背后将其称呼为“李猫”,谓其外表柔顺而内心阴险,李义府得知之后,不以为耻,反而是自称人中之猫,故而有了“人猫”之说。   魏无忌之所以得了这个明显是贬义的绰号,是因为他在太平十年时做的一件大事。   在当初的四大亲卫中,虽然张无病是第一个登上都督高位的,但魏无忌却是第一个被萧皇看重且发迹的。   早在太平七年,他就进入刑部任职,后又辗转于吏部和户部,走的是文官路线,当时百官时常向户部举债,致使国库亏空,太平十年时,萧皇下令由宗室重臣萧公鱼和时任户部右侍郎的魏无忌为钦差大臣,追讨国库欠银。   当时萧公鱼主要负责宗室和勋贵,而魏无忌则负责各路文武官员,宗室和勋贵还好说,本就在帝都城多有产业,还钱不算什么难事,可那些举债官员却个个都出身清水衙门,大多也都是不懂营生的文人出身,就连宅子都是租的,又哪里有钱还债。   此时的魏无忌年轻气盛,也是因为太想要抓住这次一步登天的机会,过于急功近利,若无力还债便亲自带人抄家,连续将十几名无力还债的官员抄家之后,终于闹到一位不堪重负的老臣悬梁自尽,此事震动朝野,举朝汹汹,无数清流上书要求严惩魏无忌,并将他与当年的李义府相提并论,称其为人猫,自此之后魏无忌便有人猫的绰号。   当时萧皇虽然未曾下旨申斥魏无忌,但却让他卸任了户部的差事,转入暗卫府中,直到承平元年之后,暗卫府原掌印都督曲苍告老,原左都督唐春雨下狱,原右都督端木睿晟升任掌印都督,他这才得以登上暗卫府右都督的位置。   如今,病虎张无病、飞熊禹匡、冢蟒查擎悉数成为一路大军的左都督,也就是说,这些昔日旧友们皆在魏无忌的监察之下,因为查擎已经就任多年,前军左都督又是空悬,所以新任左军左都督张无忌和新任后军左都督禹匡成为暗卫府监察的重中之重。   今日在魏无忌的案头上送来一分最新密报,除去日期之外,只有一句话,“张无病设宴招待徐北游,两人密谈一个时辰有余,所谈内容不得而知。”   魏无忌放下这份密报,揉了揉太阳穴,轻声自语道:“张定国和徐北游。” 第四十八章 延州军镇天机阁   徐北游于中都城内盘桓数日,在李嵩的陪同下,除了那座属于皇室的行宫之外,将偌大一座中都内城走马观花地大体看了一遍,甚至还去了军营了一趟,虽然没能见识到西北铁骑万马奔腾的壮阔画面,但好歹见识了两支百余人的骑兵以木矛相互对攻的场面。   徐北游回想起初次去古战场时见到的难忘一幕,骑兵铺满大地,冲锋之势如同一线大潮,大地在马蹄踩踏下震颤不止,烟尘弥漫。虽然当时静默无声,但可以想象那如滚滚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两线骑兵大潮以滚雷之势迎面推进,然后轰然对撞在一起,入骨入肉三分。   其后两军惨烈绞杀,无时不刻都有人身死坠马。更是让当时修为尚浅的徐北游心神摇晃,只觉个人身处其中,真好似是滚滚洪流中的一叶浮萍,渺小无比,打个漩儿便要消失无踪。   面对这等骑兵洪流,纵使是如今的徐北游也难以升起单人只剑拦路的念头。   一身转战百万里,一剑可挡百万师。   徐北游距离这等举世无敌的剑仙境界还有极大的差距。   八月初十,徐北游带着张无病写给韩瑄的密信离开中都,往延州府方向行去,中途会在丹霞寨和小方寨略作停留,然后再从河内府出关,前往草原境内的小丘岭。   越往关外而行,人烟越是稀少,因为最近祁山祖庭门户大开的缘故,各种奇人异士也愈发多了起来,一路行来,徐北游可算是大开眼界,有蹦蹦跳跳的垂髫稚童,有头发半黑半白的枯朽老人,有衣着暴露身段婀娜的妙龄女子,也有魁梧如山的精壮大汉,徐北游甚至还见过一位最起码有四百斤以上的女壮士,使一根看上去大概有二百多斤的铁棒,让人望而生畏,在这里,似乎一头白发也不算什么,徐北游干脆不再戴着那个大斗笠,光明正大地背着剑匣而行。   这次李嵩也与徐北游同行,他奉军令前往延州府催讨一批军械,延州府一直都是西北军的军备后勤所在,天机阁、工部和兵仗局在此驻扎于大量人手,大到神威大将军炮,小到弓弩箭矢,都是直接在此地制造,在供应西北大军的同时,也会兼顾中军和前军,堪称是军机重地,等闲人不得入内。   按道理而言,徐北游一个身无半分功名官身的“白丁”是不能进入此地的,不过既然有韩阁老义子的头衔和张无病的手令许可,那自是畅通无阻。   一路上李嵩向徐北游详细介绍了这座延州府的情况,正如中都城与江都城不太相同一般,延州府也与寻常州府大不相同,此地与其说是一座府城,倒不如说是一座军镇,除了有重兵把守之外,百姓们大多世代为工匠,供职于兵仗局名下。   其中关系更是错综复杂,除了一位兵仗局少监和两位工部主事常年驻扎于此,大都督府和左军都督府也各自派人在此,天机阁更是派出了一位大匠造亲自坐镇。   其中兵仗局掌管所有工匠,工部负责统筹度支明细造册报于户部,大都督府负责监督验收,左军都督府则是占了地利之便,行保卫职责,至于天机阁更是不用多言,诸般巧夺天工之术均是出自他们之手,各方各司其职的同时也互相牵制,谁也无法一手遮天。   之所以如此布置,也是萧皇有感于前朝的各大边军势大,以至于使大郑亡于藩镇之乱,所以萧皇登基之后将所有军伍分为五大禁军和各州地方都司,五大禁军直属于朝廷大都督府,地方都司则归属于兵部,禁军职责是“守帝都,备征戍”,地方都司则是“以为所在防守”,这样两者互相呼应,“使之内外相维,上下相制,截然而不可犯者,是虽以矫累藩镇之弊,而其所惩者深矣。”   如此一来,禁军不可插手地方政务,所有粮食、军械、马匹都要靠朝廷调度,自然无法形成藩镇之势。   整个禁军数额大约在八十万左右,虽然名为禁军,但与前朝专司拱卫帝都的禁军大不相同,不可能全部驻扎于帝都,除了约十万中军驻扎于帝都和直隶州之外,另外还有十万中军驻扎于燕州,二十三万左军驻扎于陕州和西凉州,十五万右军驻扎于辽州、锦州、幽州,十五万前军驻扎于蜀州,以及十二万后军驻扎于湖州、江州。按照各大禁军所驻扎位置,又分别被冠以诸如天子亲军、西北军、江南军、东北军、南疆军等俗称。   因为延州府地位重要不凡,西北军在此足足派遣了三万重兵把守。   在大都督府中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兵卒分上、中、下三等,下等待遇最差,入辅兵营从事劳役,中等待遇稍好,入地方都指挥使司,从事巡城、守城等职责,上等待遇最好,入各大禁军中为专职战兵。当然,在此之外还有暗卫府缇骑、天策府虎营等精锐军伍,这些就不在此三等之列了。   按照西北军制,战兵大约有二十三万,也就是所谓的二十三万西北铁骑,而辅兵一般为战兵数量的十分之三左右,不计入大军总数,若是辅兵不足,则会征发民夫,民夫数量不定,一般视情况而定。   守卫延州府的三万重兵虽然不是骑军,但全部都是上等战兵,再加上工部花费大量银子建造的城池和城内数不清的各类军械,就是十万大军也未必能轻易攻下此城,而且中都随时还可出动骑军策应支援,所以此地堪称是固若金汤。   按照李嵩所说,驻扎于城内的三万人,在平时会有三分之一分散于城外方圆十里的范围内,形成道道防线,对来往之人进行盘查,因为他们同是西北军袍泽,所以占了些便宜,不会太受刁难,若是换成其他地方来人,想要走完这区区十里的路程,大概要用一整天的时间。   在一行人进入延州府境内后,果如李嵩所言,要经过层层盘查,大概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一行人才终是看到了延州府城的城墙。   李嵩和徐北游骑马并行,笑问道:“徐公子,感觉如何?”   徐北游道:“虽然还未见到城内到底是怎样的景象,但仅仅见城外的这般阵势,就已是可见一斑。”   李嵩道:“这样的军镇总共有五处,天机阁的菁华尽在其中,除了帝都那座由蓝相亲自执掌之外,其余四座分别常驻有一位大匠造,均是地仙十楼以上的修为。”   徐北游轻声道:“这样的地方,的确应该看一看。” 第四十九章 大匠造姓王名生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前人算是把道理都说尽了,可到底怎样才能算是“好战”,谁也说不出来,如今的大齐朝廷养兵近乎两百万之巨,算不算“好战”?   前人又说“上不玩兵,下不废武,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大齐连续两代帝王都极为重视天机阁,不惜大量投入银钱,致使国库连年超支,以至于赈济灾民都要让齐王萧白亲赴江南筹集钱粮,算不算“玩兵”?   徐北游作为半个商贾,也作为半个庙堂中人,很想看看这座被李嵩笑称是用银子堆起来的军镇到底是怎样的景象。   不过初进城时的景象却让徐北游略微失望,因为乍看之下,这里就是一座普通城池,除了略显冷清之外,无论房屋还是街道,都与陕州其他府城并无太大区别。   虽然徐北游很好地将这抹失望遮掩过去,但李嵩早已是考略到这一点,主动开口解释道:“毕竟是一座府城,也不可能全都是工匠作坊,这一片主要是住人的地方,酒肆、赌坊、秦楼楚馆样样不少。”   徐北游好奇问道:“那位天机阁的大匠造在哪?”   李嵩指了指北面,说道:“各类作坊也分三六九等,大匠造所在的那座作坊自然是第一等,一直都是禁地,这次若不是我手持都督大人的军令,也是不得入内的。”   徐北游哦了一声,倒是没有太多惊讶。   当初十年逐鹿,传承自墨家一脉的天机阁算是为萧皇出了大力,在大齐立国之后,萧皇也没忘了这位大功臣,不但阁主蓝玉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天机阁也被朝廷大力扶持,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一扫大郑末年时的颓势,成为仅次于“三教”的庞然大物。   按照道理而言,蓝玉和韩瑄在庙堂上势成水火,而天机阁又毫无疑问是蓝玉的后宅,徐北游作为韩瑄义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到天机阁的地盘上“兴风作浪”,只不过徐北游实在对这座特殊宗门太过好奇,再加上韩瑄也曾说过徐北游不用太过在意两人的庙堂争斗,所以他还是决定来这儿看一看。   徐北游跟随李嵩一路前行,这次路上遇到的盘查明显严格许多,不过有张无病的手令,仍是一路畅通无阻,一直来到一小片黑白之色的不起眼建筑之前才被拦下,因为这儿的守卫之人已经不再是西北军甲士,而是变成了天机阁弟子。   李嵩拿出张无病的亲笔手书上前交涉,徐北游则是站在一旁凝视着这片建筑,微微皱眉。他自然知道这片不起眼的建筑绝非天机阁作坊所在,以他的神魂感知,真正的作坊应该是在地面之下,只是此处有阵法运转,徐北游也并非精擅于神魂之道的道门中人,所以无法一窥全貌。   一番交涉之后,李嵩与徐北游得以进入这片建筑,而其他人等则是留在外面,几名天机阁弟子好奇地望着一身锦衣华服的徐北游,心中暗自猜测此人到底是怎么来头,竟然能让一位前途无量的骑军统领如此毕恭毕敬,可从未听说过军中有如此年轻的统领啊,难不成是宗室子弟?   李嵩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轻车熟路地带着徐北游来到往地下部分的入口处,进入其中之后是一道蜿蜒向下的石径地道,石径较为平缓,丝毫不见陡峭,而且十分宽阔,足以让两辆马车并行,想来是因为要向其中运送大量物资的缘故。   一路畅通无阻,墙壁上嵌有长明灯的石径地道不断向下延伸,好似不见首尾的火焰长龙,进入其中后徐北游便已经可以感知到此处的规模之大,几乎相当于一座丹霞寨,两人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时辰,就像行于蜂巢之中,穿过十余条纵横交错的密道,前方视野骤然开阔,终于走到目的地。   此处极为空旷广阔,占地大约十余亩,高约十余丈,以十根巨大支柱撑起,四周墙壁上有许多以人工开凿出的洞窟,徐北游和李嵩就是从这些洞窟的其中之一走出,地上散乱堆放着各种材料以及许多半成品军械,中央位置则是一方足有三人之高的巨大铜炉,其中烈焰熊熊,热浪逼人。   在铜炉不远处,有位年轻男子正盘坐于一张矮几后面,此人赤裸着上身,下身随意穿着一条黑色长裤,虽然身材略显消瘦,但块块肌肉棱角分明,一头黑发随意披散下来,俯首在一堆图稿中奋笔疾书,在他身旁不远处,还散乱放着一堆构图精致的图纸。   当两人踏足此处时,他似有所感,猛地抬起头望向两人,这看似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带动了铜炉中的炽烈火劲,朝着两人急卷而来。   两人眼前的空气的骤然扭曲,继而只剩下一片赤红之色,徐北游还好,李嵩却是承受不住,瞬间嘴唇干裂,大汗淋漓,向后倒退几步之后,身形摇摇欲坠。   徐北游皱了下眉头,伸出手掌于身前轻轻一环,徒手用出剑十七,只见一道如同长练的剑气环绕两人一周,好似是护城之河,将无边火劲隔绝在外。   这名男子轻咦了一声,惊奇道:“竟然是地仙境界的用剑高手,却是多年未曾见到了,你是剑宗之人还是道门中人?”   徐北游平静回答道:“剑宗,徐北游。”   此人兴许是在此地时间太久,而徐北游又是在近两年才声名鹊起,所以他对于徐北游三字根本无动于衷,接着问道:“那你是出自谁的门下?”   徐北游答道:“家师公孙仲谋。”   此人从矮几前站起,挥手散去火气,饶有兴趣道:“原来是公孙仲谋的弟子,我师父是阁主的师兄,与你师父是同辈之人,所以你我也算是同辈。”   徐北游心中难免苦笑一声,他的辈分无论从韩瑄那边算起,还是公孙仲谋那边算起,都不算低,眼前这位十楼以上的大地仙虽然看起来是年轻人的相貌,但其真实年龄最起码要在花甲开外,差不多可以做他的祖辈,可真要论起辈分,两人却是同辈。   徐北游也散去身前剑气,拱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年轻人淡笑道:“我姓王,单名一个生字,没有表字,现为天机阁大匠造,你叫我大匠造也可,直呼我名也可,都随你。”   徐北游没有托大到直呼一位十重楼境界大地仙的名讳,只是道了一声大匠造。   李嵩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见王生始终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有些尴尬倒是次要,只是怕耽搁了都督大人的要事,只能硬着头皮轻轻咳嗽了一声。 第五十章 是寒门还是世家   王生仿佛刚刚发觉还有一人,望向李嵩,不客气道:“小子,有事?”   李嵩干笑道:“大匠造,末将李嵩,奉都督大人军令特来……”   未等李嵩把话说完,王生已是皱起眉头,老大不快地打断道:“催催催,整天就知道催,真把我这儿当铁匠坊了?张无病人呢,他怎么不亲自过来?”   李嵩小心翼翼道:“都督大人他军务繁忙,无暇脱身,所以只能派遣末将前来。”   “屁的军务繁忙,是林寒打到城下了?还是陛下召他入京了?你回去告诉他,想要那批东西,就耐着性子等一等,别整天催。”王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般。   李嵩欲哭无泪,他倒不怎么在意这位性格怪异的大匠造的无礼言行,毕竟就是都督大人亲自来了,也难免要被心情不好的大匠造骂个狗血喷头,只是这批军械拖得实在太久了,当初都督大人亲自与大匠造洽谈此事,正值大匠造高兴,大手一挥说三个月后便能交付到西北军手中,结果呢,三月之后又三月,这都拖了小半年了,也就是天机阁的大匠造才能这般任性,换成其他人,被扣上一个延误军机的罪名,轻则罢官,重则砍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王生斜眼瞥了李嵩一眼,“看你这表情好像很不情愿走啊?告诉你,我掐指一算,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宜开炉,请假一天,听到没有?赶紧滚,不然我可亲自出手送客了!”   李嵩没有徐北游的修为,不敢忤逆这位大匠造,只能无奈看了徐北游一眼后,转身往来时的通路跑去。   这处地下空间中就只剩下徐北游和王生两人。   王生向后斜靠在铜炉的炉壁上,丝毫不顾巨大铜炉内正燃烧着熊熊火焰,双臂抱胸,望向徐北游问道:“既然你是公孙仲谋的弟子,又有如此修为,就连那方剑匣也背上了,想来应是本代剑宗首徒,我天机阁与剑宗素来没有什么牵扯,今天你来延州府做什么?”   徐北游坦然道:“儒门圣贤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此番离家远行,即是北游,也是赶路,游历至此,听闻本地特异之处,故而进来开一开眼界。”   王生笑眯眯道:“这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哪怕是剑宗首徒也不行,难不成说剑宗已经上了朝廷的大船?我前段时间倒是听说过陛下有意招揽公孙仲谋,当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吃饱了撑的胡说八道,现在看来,也不是无风起浪。”   徐北游神色古怪,忽然问道:“大匠造已经多久未曾离开此地了?”   王生微微一怔,回答道:“大概有七八年了吧,我上次离开延州府还是去祁山的巫教祖庭寻物,此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此地。”   祁山巫教祖庭对于寻常修士而言,的确是凶险无比,哪怕是初入地仙境界的修士,也要小心无比,生怕一个不慎便要死在其中,可对于一位十楼以上的大地仙而言,只要不去最底下的几层,那地方大可来去自如,若是手头少了什么东西,去里面寻觅一番,多半能有不菲收获。   徐北游对此没有半点意外,轻声道:“陛下的确有招揽之意,不过家师已经仙逝,所以此番只能由我代替先师北上帝都。”   王生闻言愣住许久,有些不敢置信道:“公孙仲谋死了?十七楼的地仙境界,手持诛仙,谁能杀他?”   徐北游缓缓道:“道门掌教秋叶。”   王生沉默许久,声音略微低沉道:“当世之间也就秋叶有这个能耐了。”   徐北游没有说话。   王生摇了摇头,离开热浪滚滚的铜炉,一挥手将地上的图稿和矮几扫到一旁,盘膝坐下,直言道:“如今你大概是地仙四重楼的修为,放在你这个年龄,无疑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可放眼天下而言,远远撑不起一座九流之首的剑宗,更遑论代替公孙仲谋北上帝都,所以我在想,你是否还有什么其他显贵身份,毕竟剑宗和道门都是一个德行,就喜欢收那些世家子弟为徒,当年的上官氏如此,后来的公孙氏、张氏也是如此。”   很显然,一口一个“那些世家子弟”的王生肯定是出身寒门,天然跟世家不对眼,徐北游无奈苦笑一声,他这个受了二十年寒苦却又有个次辅义父之人,到底该算寒门还是世家?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家父姓韩。”   王生身在此地,虽说有些不问世事的意思,但此地毕竟是朝廷名下的军镇,对于庙堂上的大事还是知晓一二,只是略一思量后便立刻明白徐北游口中之人到底是谁,啧啧道:“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是韩阁老的养子,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到底积攒了多少福德,这辈子被公孙仲谋收为弟子,还有个一朝首辅做养父,你小子上辈子该不会是补天的仙人吧?”   徐北游一脸无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缄默不言。   王生收敛了脸上的轻佻笑意,轻声道:“我知道阁主与韩阁老不和,不过我不是庙堂中人,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不会与你计较什么,你这次来延州府,恐怕不是游历那么简单,看在你这家伙比较顺眼的份上,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徐北游将背后的剑匣摘下放在一旁,学着王生的样子盘膝而坐,问道:“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奇天机阁到底是怎么样的宗门,尤其是天机二字,是天机不可泄露的‘天机’,还是天工机巧的‘天机’。”   王生想了想,回答道:“天机阁有新老之分,早年的老天机阁,的确是前者那个天机,整日里神神叨叨,上观天象,夜看星辰,类似于现在的钦天监,后来天机阁被大郑太祖皇帝灭了一次,再次复立的新天机阁,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后者这个天机,专事墨家那一套,有点类似于工部和兵仗局,当然,老天机阁那一套也有传承下来,阁主就是走的这条路子。”   提到“新老”之说,徐北游心下一动,试探问道:“大匠造可曾经历过十年逐鹿?”   “经历过,咋了?”王生不以为意道。   徐北游接着道:“那大匠造也应知道在那十年逐鹿中有个叫做鬼王宫的宗门。”   兴许是时隔太久的缘故,王生仔细想了许久,终于是记起有这么个旋起旋灭的宗门,“你说那个鬼王宫啊,说起来还与你们剑宗有些渊源,你家长辈没跟你提起过?” 第五十一章 说鬼王再说天策   徐北游点头道:“师母曾经对我提起过。”   老鬼王宫的宫主自称鬼王,出身散修,二十岁时参加碧罗湖辩法大会,当时玄教大长老出题“何为魔”,这种涉及到三教教义的命题,不说年轻人,就是老辈宗师也不敢妄自回答,偏偏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鬼王初生牛犊不怕虎,越众而出回答“顺天成道,逆天为魔”,同时还胆大包天地反问玄教大长老“天有何错,要逆天而为”,当时玄教大长老言“因天不仁”,他则以“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尤怨天不仁”一句应对,从此名声大噪。   只是在碧罗湖大会之后,鬼王复归于寂寂无名,直到多年之后,上官仙尘携带诛仙自东海碧游岛而来,登陆中原,先灭龙城,后入南疆,斩杀拦路地仙十余人,无人是其一剑之敌,唯有一名横空出世的青衫客,竟是从上官仙尘剑下逃得性命,且毫发无损,被上官仙尘称赞为虽然走了一条羊肠小道,但若能坚持走下去,日后未免不能饱览山顶风光,成为又一名十八楼地仙。正因为大剑仙的这句称赞之言,鬼王声名鹊起。   鬼王精通拔九虫斩三尸的无上飞升法门,后又炼制有鬼王七宝,即使没有宗门为依托,也足以成为逍遥一方的大修士,不过其父的宿愿是将他们这一脉开枝散叶发扬光大,只是努力了大半辈子,单凭以一己之力终究是未能建功,只能是带着遗憾撒手人寰,在其弥留之际,曾留有遗愿,故而鬼王立誓要开宗立派,不求位列三教九流,只求能将传承留下,完成父亲遗愿。   鬼王深知单凭一己之力就想建立宗门,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他投靠玄教,在玄教大长老的支持下,建立起鬼王宫,不过玄教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自然也是有所谋求,当时正值玄教与道门对立,玄教大长老与鬼王定下誓约,只要鬼王宫帮助玄教完成一事,双方便算是两清,所以本不想参与到两大宗门恩怨中的鬼王终是决定放手一搏,只身前往江南,最终在萧皇与江南道门联手发动的东湖别院之变中,身死道消。   张雪瑶和唐圣月也是那场东湖别院之变中的当事人,所以与这位颇有悲情色彩的鬼王有所交集,并在后来将此事告知了徐北游。   “哦对,差点忘了你师母是张雪瑶,也是那场东湖别院之变的亲历之人,说起来当初有传闻说张雪瑶在事后被囚禁于江南道门中,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亲自出面,迫使江南道门不得不放人,有没有这么回事?”王生好奇问道。   徐北游的脸色顿时黑了几分,没有说话。   若是无风起浪的传言,哪怕王生是天机阁的大匠造,地仙十重楼以上的境界,徐北游也可直言斥责,因为他占了一个理字,不过这次他只能缄默不言,因为这个传言是真的,当初确实是秋叶亲自出面施压,虽然当时秋叶还只是道门首徒,但江南道门也不敢得罪这位未来的掌教真人,只能将张雪瑶释放,日后传言说什么秋叶和公孙仲谋有夺妻之恨,除了秋叶与张雪瑶曾经定有婚约的缘故,也与此事不无干系。   王生察言观色,不由笑道:“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看来其他的传言也并非是凭空捏造。”   徐北游不得不强行转开话题道:“大匠造,这只是当年的老鬼王宫,你可知道如今的新鬼王宫?其中有诸多地仙高人,尤以萧林为最,丝毫不逊于昆山张召奴。”   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王生竟是点头道:“知道,这个新成立的鬼王宫大概在太平二十年时初显踪迹,至今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的光景。”   徐北游颇为震惊道:“大匠造是如何知晓的?”   王生笑了笑,“也是事出偶然,我有一位在天策府供职的朋友,他奉命前往草原的时候,无意中撞破了鬼王宫的一次密谋,虽然被一路追杀,但最终还是逃了回来,事后他将此事上报,也顺道透露给我……”   徐北游不得不打断道:“敢问大匠造,天策府又是什么?”   王生瞪大了眼睛,“你连堂堂天策府都不知道?”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遍观朝廷上下,似乎没有天策府一说。”   “那是自然,家底不能都摆在明面上,就像道门对外宣称自己有五殿十二阁,可你知道到底是哪五殿,又到底是哪十二阁吗?”王生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徐北游无言以对。   王生接着问道:“既然你不知道天策府,你可知道虎营?”   徐北游稍稍思量后点头道:“略有听闻,当初先帝还未登基时,曾从军中抽调精锐,改军为营,以白虎为帜,号虎营,专司护卫先帝之责,同时魏王萧瑾也有一支类似卫队,名曰鹰卫,两者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王生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样,大齐立国之后,先帝将虎营独立于大都督府之外,并进一步扩大其规模权柄,改设为天策府,其中设长史一人、掌印都督一人,左右都督各一人,掌印都督又称府主,多由宗室重臣或几位勋贵国公轮流担任,天策府位在五军都督府之上,与大都督府、暗卫府持平,且不受暗卫府监察,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当年太后娘娘能够轻易平定蓝韩党争,天策府居功至伟。”   徐北游有点明白过来了,当年萧皇应该是设置了三大武官机构,分别是大都督府、暗卫府和天策府,三者就像三个环环相套的圆圈。   自古就有亡家亡国亡天下之说,其中大都督府是三个圆中最大的圆,负责统率军队,征伐或抵御外敌,是为“卫天下”。暗卫府次之,侦缉朝野不轨,刺探敌情,铲除奸佞,是为“卫国”。天策府最小,只是护卫萧家皇室,是为“卫家”。   正因为如此,天下人皆知大都督府和暗卫府,却少有人知晓天策府。   王生接着说道:“说起天策府,阁主还曾兼任过一段时间天策府长史,不过那都是先帝在世时的事情了,新皇登基之后,当今陛下明显信不过阁主,找了个由头换成了他的人,好像是个叫赵青的,听说很是厉害,就是遇到了慕容玄阴也大可一战,也不知是真是假,依我看来,多半是胡吹牛皮,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地仙十八楼的大高手,又有几个手持诛仙的公孙仲谋,真当是路边的大白菜不值钱一般吗……”   在王生絮絮叨叨的时候,徐北游怔然出神。   原来这就是朝廷执掌天下的底蕴。 第五十二章 先还礼来日方长   王生向徐北游介绍完天策府之后,继续说道:“这些年来,天策府与鬼王宫有过几次交手,互有胜负,说起来那个叫萧林的,还与我们天机阁的一位大匠造颇有些渊源。”   徐北游心下一动,问道:“是那位艾子爵?”   王生道:“自从先帝废黜子、男二爵之后,现在已经是艾伯爵了。”   徐北游问道:“我曾听过这两位的事迹,听说他们是从极西之地而来?”   王生点头道:“这位艾伯爵从极西之地带来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当年攻陷襄阳城时所用的改良中都炮便是出自她手,所以她也成为我们天机阁内最特殊的一位大匠造。”王生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男人都懂的玩味笑容,“话又说回来,这位艾伯爵可是位金发碧眼的异域女子,风情与中原女子大不一样。”   徐北游轻轻嗤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这种女子在江都城里多的是,不止是女子,男人也有,若大匠造有朝一日去江都做客,徐某做东,定让大匠造尽兴。”   王生摇头道:“这可不一样,来自极西之地的女子不少,身上有大齐朝廷爵位的女子却只有一位,天机阁的大匠造也只有一位,其实到了咱们如今的位置,女子的身份必然要比女子的姿容更加重要。”   徐北游没有反驳。   王生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而说道:“至于这个萧林,据说很早就返回了极西之地,他回来之后与谁搅在了一起,又做了什么事情,我那位在天策府的朋友没有提起过,所以我也就知之不详了。”   徐北游平静道:“此人先是出手袭杀道门齐仙云,接着又在齐州截杀公主殿下。”   王生皱眉道:“这么大的胆子?道门和朝廷两边都敢招惹,不想活了不成?”   徐北游轻声道:“不是不想活了,而是另有图谋,万幸这两位女子都有保命手段,若是被萧林得逞……”   王生略微思量,道:“若真是如此,恐怕还有其他后续谋划,委实是这两位女子的身份太过特殊,只是话又说回来,萧林能对这两人出手,恐怕道门和朝廷内部也不干净。”   徐北游沉声道:“这是必然,有人想要借鬼王宫之手将水搅浑,他们好浑水摸鱼。”   王生站起身,转身伸手抚过铜炉上的铭文,缓缓道:“这些与我何干?我做我的大匠造,那些事情自有该操心的人操心。”   徐北游沉默稍许,点了点头,“各司其职,是这个道理。”   王生背对着徐北游道:“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已尽数告知于你,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可以去帝都天策府找一个叫赵无极的人,至于他愿不愿意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就看你的手段如何了。”   徐北游起身背起剑匣,拱手道:“谢过大匠造解惑,徐北游告辞。”   王生没有转身,高声道:“门口那个姓李的小子,你可以进来了!”   李嵩小心翼翼探头进来,与转身往外行去的徐北游刚好一个照面。   徐北游平静道:“这段日子有劳李统领招待。”   李嵩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赶忙道:“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在下的分内之事。”   徐北游拱手一礼,“今日徐某就要离开延州府,就此别过。”   李嵩愣了一下,还礼道:“徐公子一路顺风。”   就在徐北游即将走出这处地下空间时,王生忽然说道:“徐北游,莫要小看了公主殿下,如你所说,公主殿下被人算计了一手,女子多记仇,若是我所料不错,这位殿下八成已经开始反击了。”   徐北游微微一顿,点了点头后,继续前行,悄然离开了此处。   ……   帝都城,一座幽静私宅。   最近端木玉的日子不算好过,被端木睿晟勒令在这座别院中修身养性。   不过端木玉并非是不学无术之辈,也就真耐下性子在这儿读书写字,今日亦如往日,端木玉正在书房中挥毫泼墨,就在此时,一名暗卫府统领亲自引领着一位女子快步走到书房外,轻轻叩门。   书房内的端木玉皱了下眉头,“进来。”   暗卫统领轻轻推开门后,停步不前,反而是那名女子径直走入房内,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脱俗面庞。   端木玉停下笔,抬头望去,脸色微变。   他认得这名女子。   朝堂上下皆知齐阳公主有五位贴身侍女,名字取自一句诗。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端木玉眼前这位女子正是五位侍女中的轻罗。   女子轻轻一挥手,站在门外的暗卫统领立时倒地暴毙。   端木玉慢慢地退后两步,如临大敌。   轻罗面对这位差点儿成为帝婿的端木公子泰然自若,微笑道:“端木公子何故怕我?难道是做贼心虚?不过如此也好,省得奴婢多费口舌。”   端木玉沉声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轻罗笑了笑,“奉公主殿下之命,送公子一份礼物。”   话音落下,从门外又走进四名同样带着帷帽的女子,每人手中各捧着一个木盒。   端木玉冷笑道:“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轻罗笑道:“奴婢猜端木公子一定是在等端木都督派来的护卫死士,不巧的是郡主今日也随着奴婢一道过来,刚好遇到了那名死士,虽说这位死士很是厉害,不过比起郡主还是略逊一筹,被一拳砸烂了胸膛。”   端木玉并未看到萧羽衣的身影,半信半疑。   轻罗抬了抬下巴,一名蒙面女子打开手中盒子,盒子有一颗死不瞑目的男子头颅,正是那位负责暗中护卫端木玉的暗卫高手。   端木玉瞪大眼睛,又是向后倒退一步,撞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刺耳声响。   接着是第二个盒子,其中是一名妇人的头颅,双目紧闭如同沉沉睡去,就连头上发髻也没乱分毫。   轻罗轻笑道:“这是公主府上的一位管事,也算是跟随殿下多年的老人了,专司诸般食材,可惜摊上了个好赌的丈夫,又被旁人设了个局,无力负担赌债,所以就成了暗卫府手中的棋子,虽说事出有因,但仍是死有余辜。”   轻罗一个眼神示意,另外两名帷帽女子也将手中木盒打开。   第三个和第四个盒子中分别是一名年轻男子和一名年轻女子的头颅,男子英俊,女子娇艳,两人脸上表情都极为惊恐。   端木玉在看到两人的头颅后却是脸色大变,甚至比看到第一个头颅时还要惊怒。   轻罗轻声道:“那名男子是鬼王宫的人,那名女子则是端木公子的外室,知晓你的许多秘事,也是端木公子最喜爱的外室,不过这不是公主殿下的礼物,只是奴婢的区区敬意,还望端木公子笑纳。”   端木玉紧紧咬牙,脸色说不出是惊恐还是狰狞。   轻罗挥了挥手,四名女子将木盒放在地上,然后向外退去。   端木玉死死盯着轻罗,狠狠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轻罗丝毫不以为意,淡笑道:“端木公子,徐公子和齐王殿下大概在年底就会抵京,咱们来日方长。” 第五十三章 来去丹霞不殊途   徐北游离开延州府,一路向北,往丹霞寨方向行去。   丹霞寨之所以名为寨,而不是府,是因为此寨其实是归属于西北军名下的重要屯军粮寨,当年大都督徐林经略西北,在西河原上打造了无数堡寨,按照三线分布,墩台十里一座,连绵相望,边烽相接,每逢战事,狼烟依次四起。寨子百里一座,其中屯兵,若有敌情,相连而动。所有堡寨星罗棋布,如同一张蛛网,将整个西河原笼罩其中,而丹霞寨就是位于这张网的最中心位置。   当初东北军长驱直入西河原,星夜奔袭丹霞寨,丹霞寨陷落之后,东北大军此为依托,步步为营,依次拔掉堡寨,使得陕中行营只能步步退让,最终兵临中都城下,即使三大行营尽数回师之后,东北军仍是坚守此寨,所以双方最后的决战就是发生在丹霞寨,这才有了萧知南等人前往丹霞寨寻觅古战场之事。   毫无疑问,丹霞寨是个大型军寨,就是容纳个十几万人马也不成问题,至于徐北游和韩瑄所居住的小方寨,则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寨子,曾经属于寨堡体系中的一员,归于丹霞寨名下,随着寨子里的青壮陆续离去,如今就只剩下一帮老弱病残。   虽然徐北游嘴上说没了先生之后,这里就不算家了,但毕竟是住了二十年的地方,心里还是不能完全放下,所以才特地回来走上一遭,下次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在距离丹霞寨还有大约四十里路程的时候,徐北游被一群从草原上溜进陕州的马贼截住去路,兴许是看到徐北游穿了一身锦衣华服,又孤身一人,所以这些马贼就动了顺手干一票买卖的心思。   为首马贼是个独眼壮汉,上下打量了一番徐北游,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出身,这让在草原上吃了不少苦头的独眼马贼有点红眼,草原上闹白灾,他们这些马贼的日子也不好过,无奈只能到陕州来捞点油水,可这里毕竟是西北军的驻地,若是一个不小心被西北骑军盯上,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哪成想刚进来就遇到个肥羊,只要做了这一票买卖,再去草原上避避风头,管你家里是哪路的权贵,还能到茫茫草原上找人不成?   就在马贼打量徐北游的时候,徐北游也在观察马贼,他望着这群面带风霜之色的马贼,忽然想起自己当初为了练剑在草原上杀马贼的日子,那段日子是徐北游杀人最多的日子,因为他不杀马贼,马贼就要杀他,非死即活,也是徐北游过得极为畅快的日子,什么都不要管,什么剑宗道门,什么地仙人仙,什么朝廷公主,只有手中一剑,只管一路杀去,酣畅淋漓。   那段日子最终以徐北游斩杀了十二狼盗而告终,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些怀念。   自从修为有成之后,徐北游就告诫自己,戒杀制怒,所以他从不滥杀,只杀非杀不可之人,而眼前的马贼们,无论是满身的杀气,还是刀锋上的血腥气,都在说明一件事,他们绝不是善茬,都是手上沾染了不少人名的悍匪,个个死有余辜。   虽说徐北游不太喜欢仗义行侠那一套,但如果能为家乡除去几个祸害,他还是不介意这点举手之劳。   徐北游伸出右手,背后剑匣中飞出一剑落在他的掌中。   不是常用的天岚,而是杀人最多的赤练。   赤练出匣,杀意滔天,蚊虫蛰伏,飞鸟惊散,就连马贼座下的马匹也开始躁动不安。   见过些世面的马贼首领惊骇欲绝,不等他有所反应,徐北游轻描淡写地一剑斩出,二十余骑马贼瞬间灰飞烟灭,什么也没留下。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难怪到了地仙境界之后就容易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这样杀人与踩死一只蝼蚁真没什么区别。”   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徐北游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前行。   很快丹霞寨就已经遥遥在望,恰好有一支商队在一众刀客的护卫下往丹霞寨行去,毕竟这地方不算太平,比不得江南,更比不得天子脚下的江北,还是小心为妙。   护卫商队的刀客大概有四十几号,青壮刀客和中年刀客各占一半,为首的则是一名不惑年纪的刀客,满面风霜之色,刀柄上缠着一层厚实棉布。   当徐北游看到这名刀客后,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笑意,高声招呼道:“孟老哥!”   走在整支商队最前头的刀客猛然停下身形,转头望向这名一身华服却偏偏徒步而行的陌生公子哥,他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是多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印象,觉得这位公子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平日里接触的人要么是商贾之辈,要么就是同为刀客之流,少有这种气派十足的官家子弟。   徐北游笑道:“孟老哥不记得我了?我是小方寨的小徐啊,两年前我去中都,还是你捎了我一程。”   姓孟的刀客愣了一下,按住刀柄朝徐北游这边凑近几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置信道:“真是小方寨小徐?”   徐北游微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这才两年时间,孟老哥就认不出我,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刀客终于确定了徐北游的身份,笑道:“老孟可不敢当贵人二字,倒是瞧徐老弟这身打扮,可是阔气了。”   徐北游笑了笑,“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算不上阔气。”   孟姓刀客将徐北游细细打量片刻,不置可否道:“别的不说,就说徐老弟这份气度,可跟打肿脸充胖子不沾边。”   徐北游道:“孟老哥也知道,我打小便不知道祖宗爹娘是谁,这两年在外头厮混,走了狗屎大运,被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看上,做了人家的便宜女婿,虽说攒了些银钱,但终究不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说起来也是有些丢人,所以没说实话,还望孟老哥见谅一二。”   孟姓刀客这才露出几分笑意,“不管怎么说,徐老弟这次都是衣锦还乡了。”   徐北游摆手笑道:“虽说是做了人家的女婿,但终究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外姓人,人在屋檐下,总是个低头的劳碌命,这次是去帝都办事,顺道路过咱们这儿,既然遇到了孟老哥,那正好去寨子里喝上一顿酒,我请客。”   孟姓刀客是个老江湖,人情世故经历的多了,最是喜欢与人结个善缘,而且这会儿已经到了丹霞寨,也不怕有什么其他问题,朗声笑道:“徐老弟这话就说得见外了,你是从外头回来,怎么能让你破费,得让老孟我掏钱请客才行。”   徐北游笑了笑,“先不说这个,先进寨子。”   孟姓刀客点头道:“对,先回寨子再说。”   于是,徐北游还是跟着当初送他离开丹霞寨的商队,再一次回到了丹霞寨。 第五十四章 往事如叶随风去   进城之后,徐北游与孟姓刀客一起找了个很普通的酒肆,两人随便点了些吃食,主要还是要酒,刀客名叫孟交,算是这家酒肆的老顾客了,掌柜的很是照顾,上酒的同时还捎带送了一碟佐酒的煮花生。   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徐北游身上穿的还是见张无病时的装扮,这身衣服是吴虞亲自给他挑选,从头冠到腰带再到靴子,样样件件都有说法名堂,在外头闯荡多年的孟交虽然说不上这些名堂,但可以肯定这身行头没个几百两银子绝对拿不下来,寻常百姓一辈子也挣不上这身行头。   实际上孟交还是猜少了,这身专门量身定制且耗时制衣耗时长达三月的衣服足足花了徐北游两千五百两银子,都够在江都城中买一间独门独户的宅子了。   有些时候世事就是这般荒诞不经,徐北游前二十年的梦想,在后两年的时间中轻易实现,而且迅速变得一文不值,说不定一场生死苦战就能让这身华贵服饰完全毁去,曾经要让他一文一钱一两去积攒的银钱,对于现在的徐北游而言,真的只是个数字了。   其实孟交心底也有自己的思量,如今的徐老弟不管是不是给人家做女婿,毫无疑问是今非昔比,而自己终究是年纪大了,这刀客的差事做不了多久就要另谋他路,若是攀上个大户人家,做个护院或是教头什么的,不用再受风吹雨淋之苦,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两人推杯换盏,很快就将一坛酒喝完,孟交已经有几分微醺之意,徐北游扶着他走出酒肆,主动开口道:“孟老哥年纪不小了,总是干刀客这一行当不是长久之道,也该过点安稳日子了。”   孟交苦笑一声,“是这个道理不假,可老孟耍了一辈子的刀,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手艺,想要再谋生路又是谈何容易。”   徐北游倒是不介意帮他一把,笑道:“实不相瞒,我在江南那边有些小生意,也有几个西北同乡也都在那边,不知孟老哥愿不愿意过去?”   孟交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认真打量了下徐北游的神情,不像是玩笑,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徐老弟此言当真?”   徐北游点头道:“自然是当真,就是怕孟老哥难舍故土,不愿背井离乡远赴江南。”   孟交大笑一声,“什么难舍故土,老孟一个人无牵无挂,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徐北游笑道:“孟老哥这个说法好,何处不为家?何处不埋人?心安之处即吾乡。”   孟交忍不住称赞道:“徐老弟的这个说法才是真的好。”   徐北游摆了摆手道:“既然孟老哥有这个意思,那我待会儿就给你手书一封,你带着去江都找一个叫吴虞的女子,然后告诉她是徐南归让你来的。”   孟交下意识地摩挲了下腰间刀柄,嗯了一声。   徐南归,北人南归?   吴虞?难道就是那位看中徐老弟的大家闺秀?   孟交没有多问,不过还是觉得应该去江南看一看,反正自己一穷二白,就是贱命一条,也不怕被旁人骗了什么。   数月之后,孟交真正到了繁华江都,见到了惊为天人的“虞美人”,见识了徐老弟口中的“小生意”,方才后知后觉,那个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年轻人竟有如此煊赫身份,而那个要让他自称寄人篱下的妻子娘家,则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户人家。   ……   徐北游在路边一个算命先生的摊子上借了纸笔,写就一封手书交给孟交,两人就此别过。   孟交既然决定要去江南,定要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首尾,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开身,而徐北游则是独自一人漫步在丹霞寨中,走过曾经走过的街巷,终于在一条偏僻巷弄处的巷口位置看到了一棵很是茂盛的老槐树,虽然已经入秋,但仍旧残留着为数不少的树叶,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落在地上,形成一块块细碎金斑,槐树下有块很光滑的大青石,经常被人坐着的位置已经颜色发深。   看到这棵槐树后,许多过往回忆涌上徐北游的心头。   徐北游很早就来丹霞寨讨生活,不过他买不起丹霞寨的房子,只能踏着晨光过来,然后再沐着暮色回去,而中午,就在这棵大槐树下的阴凉里休息,顺便啃掉随身带着的馍。   冷硬的馍一咬就散了,无论怎么咀嚼也都难以下咽,到了冬天更是像石头一样,把牙硌得生疼,对了,冬天他不在这儿,而是在一个破旧门洞里避风。   那样的日子不算坏,可也不跟好沾边。   徐北游坐到那方大青石上,回想起有一年,他去寨子不远处的小坡上砍柴,不小心掉下来摔断了腿,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只能强忍着钻心疼痛,一点点从爬回小方寨,双手鲜血淋漓,后来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而且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他都只能跛着一条腿走路,其狼狈之处,甚至比后来数次被人追杀还犹有过之。   还有那个丫头,只是得了一次急病,人就没了,对于高高在上的公子小姐来说,就算是病死也要缠绵病榻数载,呕血十几斤,交代完后事之后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对于穷人家而言,病死,也就是一夜的事情。   也许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还没有那些所谓的名贵药草值钱,荒唐又可笑。   徐北游自嘲一笑,“难怪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   有萧瑟风起,又有些许枯叶从枝上落下。   徐北游伸手接住一片,握在掌心,起身离开此处,继续前行。   再往深处走去,越来越多的回忆也在徐北游的脑海中浮现,有甜有苦。   不过似乎还是苦更多一些,因为徐北游一点也不想回到过去,去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小人物。   什么不慕荣利,什么视金钱为粪土,什么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这样的境界实在太高,徐北游悟不透,更拿不起来,做一个买身衣服就能花两千五百两的徐公子,一个可以在江都城里呼风唤雨的徐公子,一个可以与权贵高人称朋道友的徐公子,一个可以迎娶大齐公主的徐公子,挺好。   比当初那个勉强能吃饱饭的徐北游要好千万倍。   高来高去的仙人说自己不要荣华富贵,是因为他们本身已经高于俗世的荣华富贵之上,若是把他们一身道行废去,打落尘埃,你看他们要不要?   大儒名士说不要荣华富贵,因为他们要的是名,若是没人捧他们的臭脚,你看他们要不要?   这道理很俗,却很真。   徐北游松开手掌,那片落叶随风而去。 第五十五章 夏蝉仙剑再相遇   转眼间便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一位衣着不俗的贵公子,没有骑马,没有仆从,而是孤身一人背着一个大匣子徒步而行,满头白发,雪白雪白的,颜色甚至比许多古稀老人的白发还要干净,怎么看都与这方环境格格不入。   他走在丹霞寨的街巷之间,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很快就有些不正干之人要来摸一摸他的底细。   这也算丹霞寨中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外乡人来到丹霞寨,就要给本地盘根交错的地头蛇一份孝敬,有点类似于江都那边的拜码头,若是不给,难免要被找一找麻烦,寻一通晦气,一般人出门在外都不会与这些地头蛇硬碰硬,多少给些就当是破财免灾。当然,如果身份太过煊赫,那就另当别论,比如上次萧知南、端木玉、李颜良一行人,不但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而且还人多势众,自然让人望而却步,不过此时的徐北游只是孤身一人,甚至连匹骏马都没有,还要自己背匣子,这便让人动了心思。   在一条位置稍显偏僻的小巷中,一名上身描龙画虎的壮汉拦住了徐北游的去路,另外一个满身痞气的精瘦男子则是截住了徐北游的退路,两人阴沉的视线在徐北游身上上下游弋,似乎在算计能从这个肥羊身上扒下几层皮。   徐北游停下脚步,想起一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好歹是在此地厮混了小十年的时间,不过离家两年,也要被人“摸一摸底细”了。   徐北游忽然有些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因为有些乏味,滋味尽了,与其将此地的最后一抹余韵全部尝尽,倒不如留点美好念想。   徐北游抬头望向头顶天际的火烧云,满眼红黄二色,绚丽无比。   下一刻,他背后剑匣中轰然开启,有一剑冲霄而起,将这漫天的火烧云一线分割为二,然后又划出一道弧线,在高空悬停。   然后就在两人的惊骇目光中,徐北游一跃而起,落在剑上,一闪而逝。   剑仙御剑而行。   两人仿佛被吓傻了一般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刚才他们两人竟然想要去摸摸这位剑仙人物的底细!?   真是嫌自己的命长了,好在那位剑仙不屑与他们这般小人物计较。   两人皆是有一种大难余生的劫后庆幸。   一剑往东而去,破开层层云霄,瞬息百里,当那一剑再次悬停时,徐北游负手而立望向望去。   此时在他的脚下有一个不大的寨子,与丹霞寨相比是天差地别,也就是几十户人家。   徐北游的眼神柔和许多,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呢喃道:“回家了。”   这个小寨子叫做小方寨。   在近百年来,西北是当之无愧的百战之地,兵戈杀伐极重,几乎是年年升狼烟,与江南相比,好似是两个人间。   在西北,又以西河原为第一等修罗之地,仅仅是数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就发生过两次,所以此地寨堡体系盛行,丹霞寨便是其中佼佼者,放眼整个陕州也是一处重镇,而小方寨则是属于爹不亲娘不爱的那种,甚至在西北军的地图上是否标准了这么一个寨子都要存疑。   可无论这个小方寨如何不堪,终归是徐北游生於斯长於斯的地方。   徐北游离开小方寨后,见识了许多人和事,也见识了许多别样的风景。   有动辄屠灭满门的阴沉暗卫府。   有身披青衣要替天行道的镇魔殿。   有雌雄莫辨如观世音的玄教教主。   有满身阴郁戾气的东北辽王。   有江都三位老佛爷,有齐州皇储萧白,有惫懒李青莲,有没大没小的李神通。   有张安,有宋官官,有剑气凌空堂,有禹匡,有张无病,有上官青虹。   有一袭白衣绝世独立的吴虞,有说话糯糯软软的小道姑知云,也有那个有望结成夫妻的公主殿下萧知南。   如今的他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万里方圆,见过了庙堂江湖,见过了三教九流,可这里却是最开始的地方。   所有的风景都是从这儿开始。   虽然先生说过,他不是出生在小方寨,但自从他记事以来,就是生活在小方寨中,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能在夜色难辨的情形下,从丹霄寨回到这儿。   徐北游身形下落,落地之后将所御之剑收回剑匣。   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徐北游没有第一时间回小方寨,而是去了距离小方寨不远的一处断崖。   断崖如故,仍是大风呼啸。   在十几年前,有一位老人曾坐在这儿,满头白发,背着一只长条状木匣,木匣用小地方很难见到的蜀锦织锻裹着。   还有一个稚童,拿着一只刚刚捉到的夏蝉。   老人与稚童在这儿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易。   十几年后,还是那只剑匣,还是满头白发,可是不见老人,也不见稚童。   因为稚童长大了,继承了老人的衣钵。   至于老人,死了啊,什么仙逝,就是死了,被别人打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就连尸体也没剩下。   徐北游立在断崖上,将背后剑匣摘下,立于身侧。   常年不休的大风仍旧是呼啸不止,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徐北游自认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可这一刻他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他仰起头,看着远处缓缓西沉的夕阳,轻声自语道:“我叫徐北游,双人徐,北方的北,游历的游。”   大风吹过,吹散了话语,不知说与谁听。   过了许久,夕阳终于是完全沉入地下,天色晦暗,只剩下地平线处的一抹黯淡光亮。   一直站在这儿的徐北游怔然出神。   他有点想念师父了。   那个身材高大的背剑匣老人。   那个教他练剑,督促他读书,带着他走遍了西北塞外的老人。   以前徐北游修为浅薄,即使背着剑匣,也难以自如运用,如今踏足地仙境界,这才能将剑匣如臂指使。   他从剑匣中拿出一样物事,是只被冰封了的夏蝉,整体透出冰蓝之色,蝉翼上还带着点点晶莹,仍旧如当年一般栩栩如生。   这是徐北游从张雪瑶手中接手剑匣后,无意中发现的。   想来张雪瑶已经将剑匣整理过一次,把公孙仲谋的其他遗物都取走,或是留作念想,或是做成了衣冠冢,只给徐北游剩下这只夏蝉。   徐北游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托起夏蝉,怎么也没想到师父竟然留下了它。   “一只蝉?”   “是一个夏天。”   徐北游喃喃自语道:“国仇未雪身先老,匣中仙剑夜有声。师父,请看徒儿这一剑。”   话音落下,剑匣猛然震颤,先是一缕一缕青色剑气渗出剑匣,将徐北游的面庞映照得碧莹莹一片,继而剑匣轰然大开。   一剑出世,天开四方。   这一日,徐北游御诛仙出剑匣,踏足地仙五重楼境界。 第五十六章 天策都督赵无极   帝都城里的水有多深?用一位大修士的话来说,就算仙人搬了一座泰山砸下,也能了然无痕。   事分黑白,天有阴阳,朝廷也是如此,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家当,还有一份藏在暗中的深厚底蕴。   若是跟随先帝打天下的老人,就会知道先帝从未真正信任过现在的暗卫府,他最为依仗的是暗卫中的内卫,内卫堪称是暗卫中的暗卫,对内有纠察暗卫府不法的职责所在,对外行事则更为隐蔽,由四名直属于萧皇的暗卫直接统领,四人不以真实名姓示人,分别以影子、恶虎、伥鬼、般若为名,代代相传。   在大齐立国之后,内卫与暗卫府分离,并入天策府中,四名统领中的般若恢复本来赵姓,被萧皇赐名无极,成为天策府的掌印都督。   赵无极的名字与张无病、魏无忌同出一辙,他们三人又被并称为“三无”,分别供职于大都督府、暗卫府和天策府,虽说赵无极比起另外两人相对名声不显,并未名列四俊,但不代表着赵无极会比另外两人要差,从他执掌天策府多年来看,甚至还要略高一筹。   相比起大都督府和暗卫府,天策府的规模无疑要小上许多,在三府中排名垫底,但仅以权势而言,三府并无太多高下之分,只能说各司其职,其中天策府和暗卫府的架构大致相同,都是以三位坐堂都督为首,唯一不同之处是暗卫府设了一位都督同知,而天策府则是设有长史一职。   所谓长史,不一定位高,但一定权重,尤其在天策府中更是如此,天策府的先后两任长史分别是蓝玉和赵青,蓝玉如何,自是不必多说,赵青当年也曾手掌大郑半数军权,由此便可见一斑。   如今的长史是赵青,不过他没了当年的心气,再怎么位高权重也终是在萧煜的底下,所以他无意权势,更多还是专注于自身境界修为,以期在有生之年能以武入道,登上十八楼饱览峰顶的无限风光。   这次韩瑄重回庙堂,当今陛下的意思是从天策府的左右都督中挑选一人专司护卫韩瑄,最后却是赵青主动请命,也算是跳出天策府这处窠臼,在外头躲上几日清闲。   赵青走后,原本属于的长史的部分差事和权柄就落到了掌印都督赵无极的手中,让这位功勋老臣愈发权重。   与天策府的煊赫权柄相比,它所在的衙门就难免有些不般配,甚至是登不上台面,虽说位于皇城之内,与内阁相去不远,可比起不起眼的内阁还要寒酸几分,只是一栋靠着小湖掩在竹林中的黑白小筑,颇有几分闲适自然之趣,让人很难将其与天策二字联系起来。   今日的天策府外迎来了两位客人,一名倾城女子,一名蟒袍老人。   天策府早有人等候在门口,将两人迎入府内,不多时后一位气态温文尔雅的老人快步走来,身着一身玄色常服,朝着女子行礼道:“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女子是萧知南,而陪在她身旁的蟒袍老人则是司礼监掌印张百岁,至于这位常服老人,身份比起张百岁不低分毫,正是天策府掌印都督赵无极,两人也算是共事多年,不过因为有萧知南这位公主殿下在场,没有如何客套寒暄,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萧知南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算大的院子,说道:“这儿做个书院倒是不错,可是用来做天策府的衙门还是差了些,毕竟天策府也是与大都督府和暗卫府并列齐名,那两家的衙门可是威武气派得一塌糊涂。”   就像是个私塾先生的赵无极笑道:“殿下这个说法有趣,不过殿下也不要小瞧了这小院子,前朝时此地是天机阁放置天机榜的所在,整个皇城大阵的枢机秘钥也是藏在此处。”   萧知南微微一怔,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张百岁,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张百岁没有表示,那么就不可能是赵无极说漏了嘴,八成是父皇有意让她知道这些机密要闻。   赵无极继续说道:“只要开启皇城大阵,纵使是十八楼之上的掌教真人也不能踏足其中,我天策府负责掌管大阵枢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直接将整座天策府放在上头,谁要有不轨之念,首先要将我们天策府全部灭去才行。”   萧知南嗯了一声,“原来如此。”   赵无极望向张百岁,口中却是问道:“敢问殿下此来……”   一直没有出声的张百岁终于是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奉陛下口谕,责令天策府彻查齐阳公主遇袭之事。”   赵无极正了神色,单膝跪地,沉声道:“诺。”   萧知南是女子身,不好学着父兄那样亲自伸手扶起功勋老臣,只是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足,虚扶了一下,笑道:“那就有劳赵都督了。”   赵无极起身后,轻声道:“堂堂公主殿下竟遭宵小暗算,说到底还是我们天策府失职,如今追查此事更是我们分内之事,怎敢称劳。”   萧知南摇头道:“若不是赵长史亲自出手,歹人萧林又怎么会轻易退去。”   赵无极叹息一声,“这些年来天策府与鬼王宫多次交手,互有胜负,贼首萧林更是行踪莫测,数次躲过我们天策府的围剿追捕,很是棘手。”   萧知南微微皱眉道:“萧林背后另有其人?”   赵无极点头道:“老对手了。”   萧知南心中一动,问道:“是谁?”   赵无极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事关重大,殿下还是亲自去问陛下为好。”   萧知南轻轻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张百岁咳嗽一声,轻声道:“陛下还有第二道旨意,让你们天策府派出一人专司护卫公主殿下,至于到底派谁,由你这位掌印都督做决定。”   赵无极有点头疼道:“虎营统领恶虎和内侍卫统领伥鬼不能轻动,我这个掌印都督般若也走不开,长史赵青已经去了韩阁老那边,就只剩下左右都督两人,左都督按照惯例由宗室勋贵重臣出任,同样不太合适,那就只能是右都督影子了。”   话音落下,一名婀娜身影出现在赵无极身后,身着一品公服,头戴乌纱,腰束玉带,脚踏锦靴,三千青丝从乌纱下柔顺垂落,愈发衬得面白如雪,目若星辰,竟是个不着宫装着官装的大美人儿。   赵无极轻轻感慨道:“当年的四大暗卫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人,其他三位同僚俱已作古,她是上任影子的女儿,早在承平十五年就已经踏足地仙境界,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是女子身,跟在殿下身边也方便一些。”   影子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影子见过公主殿下。” 第五十七章 北游南归小方寨   小方寨,就像一个垂暮老人,衰朽不堪,说不定哪天便会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   徐北游背着剑匣缓步走进小方寨,此时天色已经昏暗,家家户户闭门,黑沉沉一片,只有偶尔一声狗叫传出。   徐北游路过一户人家门前时忽然停下脚步,轻唤了一声“灰灰”,不多时后,从墙角的狗洞中探出一个模糊的黑影,看到徐北游似乎有点犹豫迟疑,迟迟不敢上前。   徐北游蹲下身,张开双手,又唤了一声“灰灰”,黑影啊呜一声冲了出来,原来只黄狗,摇头摆尾地扑向徐北游的怀里。   徐北游一手轻轻按住它的脖颈,一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灰灰”张嘴吐着舌头想去舔徐北游的脸,徐北游只能向后微仰身子躲开,轻笑道:“别闹。”   这只黄狗是寨子里一对老夫妇养的,大名叫做“阿黄”,之所以被徐北游叫做“灰灰”,是因为刚出生的时候灰不溜秋的,便被徐北游私自取了个“灰灰”的小名。   因为两家距离不远,徐北游便与阿黄混得很熟,会时常喂它些吃食,阿黄也就认下了徐北游这个半个主人的身份。   徐北游摸了摸狗头,起身往韩瑄的旧宅走去。   早在十二岁那年,徐北游就已经独自搬出去独自一户,是座很是窄小的房子,远不如韩瑄的私塾,虽然也是茅屋,但最起码还带着个不大的院子。   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柴扉就是随意一掩,徐北游直接推门而入,灰灰也跟在他的身后进来。   两年没人进来,屋内积了不少灰尘,徐北游大袖一挥,将满屋灰尘吹散,拎起韩瑄常坐的那把躺椅来到屋外,学着先生往日的样子躺在椅上。   灰灰安静地趴在他的脚下。   本来院中还应该有几只母鸡,不过韩瑄在临走前已经送人,墙角处的那块菜地也因为无人打理的缘故,早已被荒草雀占鸠巢地霸占。   徐北游躺在椅上,轻轻怕打着膝盖,哼起那首韩瑄以前经常哼唱的无名小调。   月明星稀,徐北游回忆起许多过往旧事,比如曾经这座私塾里也曾有几个孩子跟着先生读书,只不过最后都一个接一个辍学,大多去了外面,有人能在外面站稳脚跟,比如方三青之流,也有人从此不知所踪,杳无音信。   徐北游理解他们的感受,也认同他们的作为,只不过徐北游是最幸运的那个人,所以对于许多事难以做到感同身受。   他一路行来,见了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   他见过鲜衣怒马的权贵公子,诸如端木玉、徐仪之流,也见过高来高去的地仙高人,以秋叶和慕容玄阴最是玄奇,但他很少再去接触那些身处底层的市井百姓。   他经历过被杀尽满门的崇龙观之事,也一手谋划并亲自参与了诱杀张召奴的江都之变,但却很少再去关心生活中的蝇营狗苟。   即便是有,也是以一种凌驾其上的超然姿态。   如今的徐北游还是过去的徐北游吗?   徐北游回忆着这些年的经历过往,不知不觉地在这儿坐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的时候,一名从门前经过的女子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徐北游,吓了一跳。   女子,或者说少女,年纪不大,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左右,身材瘦瘦小小的,面带菜色,只是一双大眼睛颇为灵动,相貌颇为不俗,综合来说差不多是中人之姿,不过若是细细雕琢一番,也未尝不能渐入佳境,再上一层楼。   徐北游认得这名少女,她姓李,名字叫做小香,在徐北游离开小方寨的时候还只是个小丫头,没想到才短短两年的时间,就已经初显少女的体态了。   名叫小香的少女略带戒备地看着徐北游,警惕问道:“你是谁?在韩先生的家里做什么?”   徐北游起身笑道:“小香,灰灰都还认得我,你就不认得我了?”   小香先前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坐在哪里,没往别的地方去想,此时听到这个熟悉嗓音后,先是一愣,然后惊喜道:“北游哥?”   徐北游笑了笑,“是我。”   小姑娘推开门扉小跑进来,来到徐北游的面前,脸色微微红润道:“北游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北游笑道:“昨天晚上回来的,寨子里的人都已经睡下,怕吵着你们,就过来这边坐一坐,没想到一坐就坐到了天亮。”   小香虽然很奇怪北游哥不知怎么白了头,可她也没有多想,问道:“北游哥,你吃早饭了吗?”   “我不饿。”徐北游摇头道,他知道少女这么早起来多半是要去寨子外头捡些柴火枯草回家生火,不想给她平添麻烦。   果不其然,少女哦了一声之后说道:“北游哥,那我先去捡些柴火,待会儿再来找你。”   徐北游恩了一声,“去吧,我去寨子里走一走。”   目送着少女一溜烟地跑远之后,徐北游将剑匣放在屋内,带着灰灰离开院子。   小方寨还是过去的小方寨,区区两年的时间没有在这儿留下太多痕迹,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也包括住在这里的人们,起初见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多半是好奇,得知是从寨子里出去的徐北游后,又转为震惊,其中还夹杂了些许羡慕和嫉妒,然后便是各种询问,比如他在外面到底混出个什么名堂,成亲没有,韩先生去哪了,过得怎么样等等。   徐北游按照早已想好的托词一一说明,寨子里中人的气氛又变成了感叹,多半是感慨于徐北游的好运气,竟然被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看上,一下子便能飞黄腾达,其中也不乏少数恶意揣测和心有不甘的嫉妒,徐北游对此也能感知到一二,不过他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人之常情。   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逃不出这座窠臼。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徐北游重新返回韩瑄的院子,脱掉了那身华贵外袍,换上一身常服,开始着手清理已经是杂草丛生的院子。   过了没多久,小香抱着一捆柴火从寨子外头回来,不过身后却多了一位背着书箱的书生。   这位书生是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衣着朴素,风尘仆仆,身后背着的竹制书箱倒是个有些年头的好物件,光亮可鉴,有几分圆润之色。   书生略微打量四周一眼之后,目光落在徐北游的身上,猛然眼神一亮,拱手道:“在下豫州丁泽园,游历至此,见过这位兄台。”   徐北游停下手中活计,直起身子还了一礼道:“在下姓徐,是本地的私塾先生。”   小香不解问道:“私塾不是韩先生的吗?”   徐北游笑眯眯道:“小香,你这就不懂了,韩先生是我的义父,所以这叫做子承父业。”   丁泽园一愣,又是拱手一礼,笑道:“见过徐兄。”   徐北游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丁兄,请屋内说话。” 第五十八章 西北狼烟染青天   屋里还是韩瑄走时的样子,挂着一副中堂,上书韩瑄亲笔写就的“太平”二字,下头是张黄花梨木的方桌。平心而论,屋里的家具也不算差,都是韩瑄初到小方寨时置办的,毕竟那时候韩瑄刚刚卸任内阁次辅,有些银钱,还很是阔气。   不过读了一辈子书的韩瑄,无论是公门修行也好,还是为官之道也罢,都堪称炉火纯青,唯独在最基本的维持生计上,却是一塌糊涂,不到十年就把那笔为数不少的银钱败了个精光,徐北游不得不小小年纪就出去自谋生路,在这方面,徐北游可以挺直了腰板说,自己比先生要强出十几倍。   进到屋内之后,两人分而落座,徐北游笑道:“前段时间外出游历,刚刚回来,家中无茶也无水,有失礼之处,还望丁兄海涵。”   丁泽园赶忙道:“不敢劳烦徐兄,对了,徐兄说刚刚外出游历归来,不知是去了哪些地方?”   徐北游道:“所谓游历,便是从熟悉的地方去往不熟悉的地方,增益见识,开拓格局,不外乎是南人北游,北人南归,小弟既然是西北人士,自然是往南而行,所以这次去了江南,见识了繁盛江都,也顺便走了走江州和湖州,有幸在大报恩寺旁观诸多大儒名士谈空说玄,也有幸在大泽之上看江南驻军百舸争流。”   丁泽园见徐北游不像是胡吹牛皮,于是心底便信了八分,神往道:“江南士林,天下读书种子菁华所在,徐兄能去那边地界走上一遭,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啊。”   徐北游点头赞同道:“此去江南,的确是受益良多。”   丁泽园感慨道:“有朝一日我也当效仿徐兄,去江南走上一遭。”   徐北游看了眼被书生放在脚边的书箱,忽然自嘲一笑。   人家都是负笈游学,自己却是负剑游学,一路走来,不仅仅是看遍名山大川,还割了为数不少的血淋淋人头。   酒入豪肠,未能酿成诗篇,反倒是啸出一腔剑气。   当年太白剑仙诗、酒、剑三绝,可不是谁都能效仿的。   接下来,徐北游又与丁泽园谈了些风俗地理,名家学说,甚至是圣人之道,也算是相谈甚欢。   小香也曾跟着韩瑄读过几天书,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两人好生厉害,她中途离开过一次,再回来时已经中午,竟是给两人捎来了两个白面馍馍,丁泽园兴许不太明白,徐北游却是知道这两个白面馍馍在小方寨代表了多大的份量,逢年过节才能吃顿白面,吃些香油,小香从家里拿出两个白面馍馍,指不定要受多少苛责为难。   徐北游接过还带着热气的馍馍后,很认真地一口一口吃完,然后对着小丫头笑道:“好吃。”   小丫头脸上立刻浮现出两坨淡淡红晕。   小方寨不养闲人,劈柴、烧火、做饭、洗衣,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小香不比可以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莲公子,她能在这儿待上一整个上午已经很不容易,下午就得回家干活,不能久留。   徐北游送着小丫头出去,在临别时掏了一颗银裸子放到她的手里,不等她开口拒绝就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拿着,不是因为这个馍馍,而是因为北游哥在外头发达了,送给你的。”   小丫头接过这块银子,再度涨红了脸,呐呐不知该如何言语。   徐北游转身离去,没有回头,挥了挥手。   这一刻,小丫头忽然感觉到,北游哥的确不是以前那个北游哥了。   她忽然有些伤感,不知为什么,虽然现在这个北游哥懂得好多,相貌好看好多,本事也大了好多,可她还是更想念过去那个北游哥。   如果小丫头有机会走出这处方寸天地,去外面的广阔世界看一看,她就会知道自己为何会更喜欢当初的徐北游。   因为今天的徐北游多了太多世故、野心、机心算计,甚至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居高临下,而唯独少了当初的那份质朴,或者说赤子心性。   徐北游没能察觉到小姑娘的细微变化,反身回了院子,丁泽园不知何时从书箱中取出一本书籍,正在慢慢。   徐北游瞥了一眼,竟然是鼎鼎大名的《太上感应篇》,徐北游也曾读过,源出于道门的《抱朴子》,后经几番发扬光大,流通于世,影响深远,上至朝廷,下至民间,刊印传播者众多,到大郑朝时达到高峰,旨在劝善,简称《感应篇》,又被誉为古今第一善书,就连白云子编撰道藏时,也曾将此篇收入其中,归于太清部。   徐北游现在还能背诵几句白云子写就的《太上感应篇集注》,“太上者,道门至尊之称也,由此动彼谓之感,由彼答此谓之应,应善恶感动天地,必有报应也。”   说白了,好人有好报,这也是道门积善派的根本路数。   看不出这位书生还是个积善功之人?   徐北游没有妄下结论,笑问道:“丁兄有向道之心?”   正在埋头苦读的丁泽园抬起头来,苦笑道:“徐兄莫要取笑我了,就我这个愚钝资质,哪里敢奢求道门仙人的逍遥自在,能养出几分浩然之气,便已经是平生所愿。”   徐北游笑了笑,起身从剑匣中取出一壶酒,“西北寒苦,西河原是西北的寒苦之地,而咱们脚下的这座小方寨在西河原上又属于排得上号的贫苦寨子,少有读书人前来,能在这儿遇到丁兄,可谓是莫大的缘分,我这儿还有一壶在回来路上买的汾酒,正宗的陕州老窖,烈得很,都叫它烫喉咙,若是丁兄不嫌弃,咱们二人小酌几杯?”   丁泽园眼神一亮,没有过多客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丁某就却之不恭了。”   徐北游又拿出两个小酒杯放到方桌上,一人满上一杯。   徐北游端起酒杯,刚要说话,突然朝门外望去。   丁泽园有些莫名其妙,也顺着徐北游的视线向外望去,猛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远处天边有一道黑色狼烟缓缓升起,整道烟气笔直而极黑,任凭如何风吹也不倾斜半分。   丁泽园喃喃自语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便是书上说的是狼烟吗?难道边疆有战事?”   徐北游脸色凝重。   有狼烟升起,必然是有外敌入侵,结合他一路所见所闻,此值秋季,想来是草原的白灾已经初露端倪,那么八成就是草原骑兵南下劫掠。   只是不知这次还是如往年一般小规模的劫掠,还是真真正正的大军南下。   徐北游轻轻呼出一口气,喃喃道:“西北升狼烟,墨色染青天。” 第五十九章 书生上师和马贼   丁泽园看着徐北游的神色,心情也骤然凝重起来,喝了口酒压惊,这才说道:“陕州与草原接壤,乃是西北军驻地,若是此地升狼烟,那岂不是说有草原骑军南下?”   徐北游平静道:“不知丁兄听说没有,今年的草原六月即落雪,到了秋冬二季,那便是万里素白无人烟的景象,白毛风一吹,人畜尽皆死绝,草原上的人将其称为白灾,白灾一起,草原上活不下去,就只能南下入关。”   徐北游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几年来,草原屡屡有小股骑兵南下,镇北王林寒给朝廷的说法是白灾严重,难以为继,诸多桀骜不驯的台吉又手握兵权,不听王庭号令,一意孤行。好在有朝廷多番安抚,尚不严重,只是今年……”   丁泽园悚然一惊,“虽然我不通兵事,但也知道六月飞雪绝非什么吉兆,如果今年的白灾超越往年,是否意味着今年会有草原大军全面压境?”   徐北游走到门外,望着那道直指天机的狼烟,轻声说道:“且看看再说。”   丁泽园也放下手中酒杯,来到门外与徐北游并肩而立,望向远方。   徐北游回想起离开中都前与张无病的一番对话,张无病先是与他说起了这几年的西北形势,然后直言不讳地挑明,西北与草原终有一战,因为事关存亡,就算林寒不想打,在愈演愈烈的白灾之下,其他的草原台吉也会绑着他一起南下,更何况这位草原汗王根本不是什么仁德之君,在萧皇驾崩之后,便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被朝廷视作是心腹大患。   如今的西北与草原已经暗中进入对峙状态,在西北大军整军备战的时候,草原骑兵也开始磨刀霍霍,只差撕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就会完全兵戎相向,不过在张无病看来,今年应该不会发生大规模战事,林寒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挑衅整个大齐,还是力有不逮。   徐北游沉默片刻后,轻声道:“如果我所猜不错,这次应该是小规模的试探,那位草原汗王想要看看朝廷是什么态度,是战是和,总能做到心中有数。”   丁泽园没有说话。   徐北游不动声色道:“同时也看看我们那位新任左军都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否御敌于外。”   丁泽园忽然问道:“那么依照徐兄看来,这位张都督可是明将?”   徐北游平淡道:“我不怀疑张都督的带兵本事,不过平心而论,张都督是将才而非帅才,如果真的开战,是据城而守,还是借着这个机会来一次北伐草原,都要看庙堂上的抉择。”   丁泽园轻声说道:“可如今庙堂上有蓝相爷和韩阁老两者相争,自古以来都是党争误国,须知攘外还要安内。”   徐北游说道:“治国书生,误国也是书生。”   兴许是徐北游这句话的囊括范围着实有些太大了,同样身为书生而遭受无妄之灾的丁泽园当下有些无奈,更不知该如何接话,憋了半天,只能强行把话题转开,“徐兄接下来打算如何?”   徐北游指了指北方,“我本打算从这儿出关,去小丘岭,然后再从小丘岭转道去巨鹿城。”   听到徐北游想要去草原,丁泽园难免咋舌,要知道草原可不比关内,那里马贼成群结队,来去如风,可不是关内的小股流寇可以比拟的。   徐北游满脸难掩遗憾神色,接着说道:“不过以当下的情形而言,怕是难以成行了。”   接下来,丁泽园有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客套寒暄几句之后,告辞离去。   徐北游回头看了眼屋内桌上的两只酒杯,若有所思。   过了不久,小香又过来了,发现不见丁泽园的身影,不由问道:“北游哥,丁先生呢?”   徐北游回过神来,道:“丁兄还有事情,先走一步了。”   小香哦了一声,对于这个萍水相逢的书生没有太过在意,进屋开始帮徐北游收拾屋子。   两人忙活了一通之后,徐北游抬头看了眼天色,对小香道:“小香,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也不要太忙了,早点回家吃饭。”   正在擦桌子的小香嗯了一声,回头时徐北游已经不见踪影。   徐北游出了小方寨,没有御剑而飞,而是紧贴着地面身形急掠,一步数丈,如同道门所言的缩地成寸。   大约一气行出二十里路左右之后,徐北游差不多快要来到西河原的边境,在这儿已经略有些草原地貌,利于大队骑兵纵马驰骋。   此时天色已暗,秋夜本就清冷,从草原上袭来的寒流使得深夜里的寒意又彻骨三分。   一处小山坡的背风处有篝火闪烁,篝火旁边围坐着数名打扮各异的男子,篝火上是两只已经快要烤熟的黄羊,为首一人穿着厚厚皮袍,戴着翻毛皮帽,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柄上镶嵌满各色宝石的弯刀,不紧不慢地切着羊肉。   看这样子,不像是边境上的马贼,倒更像是出身不俗的草原贵族。   虽然草原上的马贼来去如风,巢穴隐蔽,追捕起来难如登天,可如果惹到了草原骑兵,那多半就要遭到灭顶之灾,无论是马上战力还是对于草原的熟悉程度,草原骑兵都要比马贼强上许多,而且草原骑兵人多势众,又能做到一人数骑,星夜奔驰数百里不过等闲,都不是无根浮萍的马贼可以比拟。   眼下这些人中,除了典型草原打扮的为首之人,还有三人,一名神情阴鸷的中年汉子,脸上一条长长刀疤,膝上横着一把长刀,典型的草原马贼做派。   一名皮肤黝黑的壮汉,虽然是坐着,但也几乎有寻常人的身高,胳膊更是可以与常人大腿媲美,身旁放着一柄长柄战斧,让人望而生畏。   至于最后一人,与另外三人大不相同,不但是典型的中原人相貌,而且身着一袭儒衫,头戴方巾,在另外三人的衬托下,愈发显得面白无须,气态儒雅,与当下的环境格格不入。   书生身旁放着一只书箱,光滑可鉴,在篝火光芒的照耀下发出沉沉光泽。   他拿过书箱,从里头取出一张折好的图纸,轻声道:“这次奉汗王之令游历西北,画下了这张舆图,这些年来西北军的兵力调动情况多半都在其中。”   草原人放下手中弯刀,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小心接过图纸后放入怀中,然后挤出一个笑脸,“上师请放心,我一定会将此图亲手送到汗王面前。”   白面书生点了点头。   徐北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坡上,手中拿着一把带鞘长剑,嘴角笑意玩味。   又要杀马贼了啊。 第六十章 雪山来客丁泽园   当然,马贼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因为这些人不见得都是马贼,而是借着马贼的身份来到西北的草原人。   至于那名书生,正是刚刚与徐北游分开不久的丁泽园,一个自称从豫州游学而来的书生,却被草原人称呼为上师。   要知道上师二字,可是摩轮寺僧人的专有称呼,类似于道门的真人称号,非是人仙境界不能得授。在其上还有明王称号,等同于道门的大真人称号,非是地仙境界不能得授。   如此说来,这位“丁兄”还是一位摩轮寺高手,不过在情理上也说得通,草原与西北大战,战前总要互派奸细刺探一番,而摩轮寺与萨满教又一直都是草原汗王的两大臂膀,由他们出人也在情理之中。   完全就是中原人相貌的丁泽园言语不多,将舆图送出去之后就一直坐在篝火旁慢慢吃着羊肉,他说自己是豫州士子,这话倒也不错,在几十年之前他的确是豫州一个小世家的偏房子弟,也曾寒窗苦读考取了一个秀才功名,还有一位定了终身的妻子。   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又加上女子薄情,见异思迁,宁可做一位权贵子弟的外室,也不愿陪着他继续吃苦,他知道此事之后,喝了些酒,借着酒劲闯上门去,一刀杀了正在苟合的狗男女,然后孤身一人连夜逃出城去,一路北上,出关来到草原。   来到草原后,他先是混进一支商队干些杂活,想要跟随商队前往草原王庭,不曾想中途遇到了马贼,他立刻投降马贼,凭着临危不乱的巧舌如簧,硬是说服了马贼首领不杀他,就这样他又成了马贼,专门给首领出谋划策,再后来,这群马贼不小心惹到了一位摩轮寺明王,毫无疑问地被那位地仙境界的明王全部斩杀,唯独他侥幸被那位明王看中根骨资质,带回了摩轮寺中。   摩轮寺中等级严苛,普通弟子几乎与奴仆牛马无异,他咬着牙苦熬了十几年,终于熬出了头,以摩轮寺上师的身份进入金帐王庭,奉汗王之命返回西北,刺探西北军情,绘制舆图,如果能为汗王立下大功,那么说不定能被再进一步,成为摩轮寺的又一位明王。   到了那时候,他便能进一步修炼《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成就大日法身,威势绝伦。   丁泽园回想起前几十年的种种经历,有些百感交集,自己当初狼狈逃出豫州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待到草原大军南下,先破陕州,再陷豫州,他一定要亲手把那名权贵子弟的满门杀绝。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今天刚刚遇到的那个徐姓书生,无论谈吐还是举止都不像是个偏僻寨子的私塾先生,会不会是暗卫府的人?   想到这儿,他的脸色骤然凝重许多,心底思量着要不要再回去探探他的底细?若真是暗卫府的人,那么也可趁早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时候那名阴沉汉子忽然开口说道:“咱们这次提前过来,也算是充当一回先锋了,怎么也不能空着手回去才是,要不咱们再往前走上一段?那边有几个寨子,顺手干上一票。”   另外那名高壮大汉瓮声瓮气道:“这话说的不错,说不定寨子里还能有几个小娘们,这些日子可是要憋坏了。”   为首的草原人皱了皱眉头,斥责道:“这次取回舆图才是正事,如果惊动了西北军,坏了汗王的大事,咱们都得掉脑袋!我警告你们,谁要是敢自作主张,别怪我的弯刀不认朋友!”   阴沉汉子顿时不再作声,高大汉子却是大大咧咧道:“这不是有上师在吗,怕什么!”   丁泽园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这次还是小心为妙,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姓徐,给我感觉很怪,说不定是个深藏不露的暗卫府高手,若是被暗卫府那帮疯狗顶上,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草原人脸色阴沉道:“那上师的意思是……”   丁泽园笑了笑,“我的意思很简单,死人最安全。”   草原人点了点头,高大汉子更是来了兴趣,伸手握住那把长柄战斧,问道:“上师,暗卫府狗贼在哪?待会儿就让我一斧劈死他。”   就在这时,一个淡然嗓音响起,“不劳各位去寻,我自己过来了。”   三人瞬间如临大敌,拿弯刀的,拿朴刀的,拿长柄战斧的,几乎同时起身,望向那位不速之客,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唯独丁泽园没有起身,一手按在身旁的书箱上,背对着来人轻声道:“还真是说徐兄,徐兄就到,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缘分。”   “算,当然算缘分。我这人最是喜欢与人结个善缘。”   来人正是徐北游,他微笑道:“结个善缘,来世好相见。”   丁泽园平静道:“来世?徐兄倒是好大的口气!”   徐北游举起手中的带鞘天岚,“口气到底大不大,问过我的剑便能知晓。”   手持长柄战斧的高大汉子嗤笑一声,身形一跃而起,漆黑斧头破空而至。   高大汉子虽然只有一品境界,但因为天生神力的缘故,这一斧头劈出,足以伤到寻常鬼仙境界,在他看来,就算这小子是实打实的鬼仙境界,能挡下自己这一斧,可自己也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有两名同伴和一位深不可测的上师,这个小子说什么也要死在这儿。   高大汉子本以为这小子面对自己的一斧会选择避其锋芒,可没想到这家伙竟是不闪不避,只是举起手中那把剑来挡。   就这种文弱书生用的花架子,能挡得下自己一斧?   高大汉子半点也不信,直接用出十成气力,狠狠一记力劈华山落下。   下一刻,他的瞳孔急剧收缩,想要收手,却猛然发觉自己已是动弹不得。   先前徐北游举起的手掌握在剑鞘上,横剑于前,高大汉子看着粗糙,也耍了一个心眼,没有直接一斧劈在剑鞘上,而是劈在了握剑鞘的手掌上。   只见手掌毫发无伤,斧头上却浮现出无数细微裂痕。   徐北游紧握剑鞘的五指伸出食指一弹,这个足有三百多斤的汉子轰然倒飞出去,直接砸入篝火里面,火星四溅。   高大汉子挣扎了几下之后,便没了动静。   丁泽园终于缓缓起身,将书箱背在身上,然后回过身来望着徐北游,“徐兄既然只身一人过来,想来是对自身修为颇为自负,觉得一人一剑就足以收拾掉我们四人,可不知徐兄想过没有,多少年轻才俊就是死在‘自负’二字上面。”   徐北游故作惊奇道:“难不成丁兄还能再给我一个惊喜?” 第六十一章 摩轮寺不动金身   “惊喜?”   丁泽园眯起眼睛,笑问道:“一个地仙境界够不够惊喜?”   徐北游将手中长剑刺入地面,双手交叠按在剑首上,反问道:“如果你是地仙境界,我岂不是要尊称一声明王?”   徐北游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是齐仙云?还是凌云?地仙境界就这般不值钱吗?”   丁泽园的脸色略显阴沉,“老夫还不至于跟几个年轻人作比较。”   天底下的地仙境界高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毕竟地仙十八楼,就算一楼只有一人,那还足足有十八人,更何况十八楼境界就有不止三人,低于十八楼境界的人数只多不少,所以曾经有人粗略估计,天下之间的地仙境界高人应该在百人之上。   除去隐居山林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其余地仙境界大多分散于各大势力之间,其中道门最多,其次是朝廷,就算被各类势力收入麾下,地仙境界的修士也是地位超然,道门称之为大真人,朝廷也多半官职加身,或是当作客卿供奉。   在这百余位地仙境界高手中,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是花甲之年以上,偶有几个不惑年纪的,都能算是年轻人,若是能在及冠之龄踏足地仙境界,那便是实实在在的谪仙大材。   可哪来那么多的谪仙大材?又哪来那么多的剑宗十二剑? 宝 书 网 w w w . x b a o s h u . c o m   丁泽园看似是二十几岁的相貌,实则已经是花甲老人,自从二十三岁那年进入摩轮寺中,已是修行四十余年,这才有了今日孤身一人走遍西北的底气。   徐北游轻声说道;“就算丁兄是地仙境界好了,那又如何?”   下一刻,两道气剑凭空生出,一左一右交错斩出。   草原人和阴沉男子脸色大变,齐齐向后退去。   只不过他们两人退得快,气剑追得更快,一闪而逝,草原人猛地停下身形,看着距离自己喉咙不过寸许距离的气剑,不敢动弹分毫。   修士也好,炼气士也罢,运转气机,听起来奇妙无比,可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见得能将气机外放,就算踏足鬼仙境界和人仙境界之后,能够外放一些拳罡剑气,也大多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气机离体之后便再难控制,能放不能收,而眼前这种化气为剑、如臂指使的手段,可不就是一个地仙境界。   下一刻,整道气剑化作无数细如牛毛的微小剑气,刺入这名草原人的各个穴位之中,他只觉周身上下如遭千万针扎一般的疼痛,眼前一黑,然后彻底昏厥过去。   至于另外那名阴沉中年人,却是脚步停也不停地埋头狂奔,徐北游也省得麻烦,直接一剑贯穿他的后心位置,刺了一个透心凉。   这名可能在边境上也是呼啸一方的大马贼当即扑倒在地,两只眼睛大大睁着,死不瞑目。   徐北游仍是保持着双手拄剑的姿势,笑问道:“丁兄,如何?”   丁泽园死死盯着徐北游,缓缓说道:“化气为剑,无生剑气,你是剑宗中人。”   徐北游伸手卷起一缕白发,自嘲道:“我还以为自己早已是‘天下无人不识君’,如今看来还是差得远啊。”   丁泽园沉声道:“听闻剑宗宗主公孙仲谋有一名弟子,也是姓徐。”   徐北游平淡道:“没错,就是我。”   丁泽园的声音骤然变得苍老起来,呵呵笑道:“没想到本座竟然能在这处穷乡僻壤遇到一位真正的年轻才俊,放眼整个西北,一位剑宗首徒的份量,也仅次于左军都督张无病而已。”   徐北游平静道:“一位地仙境界的草原大修士,若是能够活捉,那也是份天大的礼物。”   丁泽园笑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丁泽园骤然出手,没有一丝征兆,甚至此时他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而且刚一出手就是摩轮寺中最为出名的大手印。   徐北游微微皱眉,但并不惊慌,甚至没有拔剑的意思,只是伸出食指和中指并而为剑指,轻描淡写地点在大手印的掌心处。   看似一掌如翻山的大手印便被这一指止住了,再也前进不得分毫。   徐北游的脚下有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层层扩散开来,将满地枯草吹得摇晃不休,若是从上往下俯瞰,那便是一个不断扩大的手印。   两人的刹那交手看似没有烟火气,其实却是咫尺风雷。   徐北游朝丁泽园大步行去,衣衫滚动,周身气机如同龙蛇游走,每行一步点出一指,每一指都暗藏玄机。   眨眼之间,徐北游走出九步,丁泽园的儒衫上便出现了九个清晰指印,按照九宫阵势分布排列。   这位出身于摩轮寺的年轻书生巍然不动,但是身侧周围却是瞬间风起云涌,九道气机滚滚而动,围绕着书生身上的九个指印纠缠不休,甚至引动天地元气,形成九个清晰可见的气旋。   丁泽园平静道:“九指列九宫,这应该是指玄功,可其中气机运转又是道门龙虎丹诀,只不过徐兄乃是剑宗中人,难道徐兄觉得本座还不值得你用出剑三十六?”   话音落下,只见丁泽园遍体流转黄金色泽,只是轻轻一震,便使得九个气旋消散无踪。   徐北游的指玄功没有建功,其实并不冤枉,佛门以淬炼体魄著称,比较器道门重内不重外,佛门素有四大金身之说,分别是佛门的不败金身、金刚寺的不坏金身、摩轮寺的不动金身,以及玄教的不灭金身,丁泽园出自摩轮寺,所修炼的自然是不动金身。   徐北游终于拔剑。   剑未完全出鞘,剑气已是如同大风呼啸。   待到天岚完全出鞘之后,一道浩荡如大江的剑气奔涌而出。   丁泽园双掌前推,以自己的一双肉掌生生抵住了这道剑气,袖口尽碎。   下一刻,剑气轰然炸裂,丁泽园本人直接向后退出十余丈。   徐北游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剑身上虹光大盛,如沧浪大潮一般再次朝丁泽园淹没而去。   面对这一剑,丁泽园双手结成不动根本印,整个人在刹那之间如同立佛。   不动金身和不动根本印的关键就在不动二字。   丁泽园双手结印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任凭如大浪大潮的剑气冲刷而过,身形则如水中礁石巍然不动。   徐北游并不意外。   其实早在多年之前,剑宗祖师上官仙尘就与摩轮寺寺主有过一次交手,虽然那时候的上官仙尘修为还未登顶天下,但也已经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再加上手持剑宗重器诛仙,堪称是人挡杀人,而摩轮寺寺主则是将不动金身臻至极致,其金身竟是能硬抗诛仙之利而不伤分毫,最后上官仙尘不得不用出诛灭神魂的剑二十三一剑才能斩杀这位现世菩萨。 第六十二章 一剑破不动明王   如果说剑宗的剑是最锋利的矛,那么佛门的金身就是最坚固的盾,这场矛盾之争,早已不是一朝一夕,总得来说,矛可以刺穿盾,但绝非是一击之功。   在剑气消散之后,丁泽园散去手中的不动根本印,五指伸张,仍旧做大手印状。   不过这次的大手印却要比先前带有试探性质的手印强出太多,在徐北游的上空形成一方十数丈大小的手掌虚影,轰然压下。   徐北游不退反进,一剑上升,升龙一剑。   徐北游御剑与掌印相触,衣袖一阵剧烈颤抖,如波浪一般向后退去,露出手腕和半截中衣,而丁泽园的手掌则是炸出一连串咔嚓响声,掌心处爆裂开一寸血痕,但不等鲜血流出,便又恢复常态。   徐北游落地之后,双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踩,留下两个入地三寸的脚印之后,身形激射向这位身着儒衫的摩轮寺上师,丁泽园双臂交叉于胸前,挡住徐北游的一剑,两者碰撞出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   丁泽园轻哼一声,反手握住剑锋,然后向下一压,将天岚压出一个寻常长剑定要折断的骇人弧度。   几乎就在同时,徐北游猛地一跺脚,一道剑气自丁泽园的脚下升起,虽然没能伤到丁泽园,但使得他的不动金身一阵摇晃不休。   不动金身在于不动二字,若是不能不动,其金身便要大打折扣,而对待乌龟壳,钝器远比利器更好用。   徐北游趁势欺近,以肘代剑,直接以剑十四苍雷震狠狠砸在丁泽园的胸膛上。   随着一声洪钟大吕之音,丁泽园再也握不住天岚,整个人瞬间倒飞出去,徐北游没有丝毫停留,身形暴起追击,打定主意要将此人斩杀于此,没有半分留手容情的意思。   丁泽园稳住身形,双手在身前结成不动明王印。   在他脑后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整个人瞬间法天象地,足有三丈之高。   徐北游在这尊法相面前显得渺小无比,不过凛然不惧,轻喝一声,“出剑!”   远在小方寨中的剑匣应声大开,有五道剑芒依次而出,瞬间来到徐北游的身前。   却邪、玄冥、白虹、赤练、紫电,再加上徐北游手中的天岚,刚好六剑,已是有剑宗十二剑的半数。   徐北游松开手中天岚,然后一挥大袖,六剑齐动。   丁泽园所化的不动明王法相仍旧是手结不动明王印,脑后如同红日一般的背光骤然扩大,由原来的车轮大小变为蓬盖之大,大放光芒,宝相庄严。   一时间佛光普照,使得六剑不得近身半寸。   徐北游面容平静,轻轻念了一个“疾”字。   六剑瞬间剑气大盛,开始缓缓前行,一寸寸侵入佛光之中。   以丁泽园为圆心,地面数丈出现无数细微龟裂痕迹。   就在六剑剑锋马上就要触及到法相时,丁泽园所化的不动明王法相骤然面露嗔怒之色。   所谓佛祖有三身,法身、报身、化身。   法身佛者,阿弥陀佛是也;报身佛者,金刚萨垛佛是也;化身佛者,毗卢遮那佛是也;所谓毗卢遮那佛,即大日如来。   摩轮寺又有三轮身和三密之说。   以三轮身而言,大日如来为自性轮身,金刚般若蜜多菩萨为正法轮身,不动明王为教令轮身。   以三密而言,三者为诸佛的身、口、意三密,次等显现,即身密是大日如来,语密是金刚般若蜜多菩萨,意密是不动明王。   所谓不动明王,“不动”乃指慈悲心坚固,无可撼动,“明”者,乃智慧之光明,“王”者,驾驭一切现象者。不动明王显现愤怒像,使侵扰众生之邪魔畏惧而远离,使众生于修行路上不致动摇善念菩提心。   六剑几乎不分先后地落在法相身上,法相纹丝不动,仅是身形摇晃出一个轻微幅度,但在他脚下的地面却是动静大的吓人,片刻沉寂之后,轰然向下塌陷,烟尘四起。   待到烟尘散去,重新显露出不动明王法相的身形,此时他已经有半数身体沉入地下,而另外半数身体则是金光流转,显现琉璃之色。   徐北游的六剑被牢牢吸附在不动明王法相的金身上,动弹不得。   先前徐北游并未太过将这名摩轮寺上师放在心上,一个还未取得明王头衔的摩轮寺修士,哪怕已经踏足地仙境界,也不足为虑,只是当丁泽园用出不动金身和不动明王的法相之后,就有些讶异了。徐北游在这两年中与各路地仙高人打过不少交道,丁泽园在这些地仙境界的高手中真不算弱。   徐北游立在原地不动,双手结出一个剑诀,起剑印。   六剑颤鸣不止,似有脱离法相金身的趋势。   剑宗十二剑,剑宗三十六,两者同根同源,也能相辅相成,徐北游以剑三十六去御使剑宗十二剑,自然不同于寻常御剑之道。   丁泽园怒喝一声,背后生出六道手臂虚影,化作八臂之相,除了一直结成不动明王印的双手之外,其他六臂分别握住一剑。   六剑尽在法相的掌握之中。   丁泽园望向已经手中无剑的剑宗首徒,声音滚滚如雷道:“可还有其他手段?”   徐北游没有说话,伸出手掌,五指虚握。   其余五剑仍是被不动明王法相牢牢禁锢,唯独与徐北游性命交修的天岚强行破开手掌,返回徐北游的手中。   剑宗十二剑,说白了是剑宗十二位祖师的佩剑,无论玄冥也好,白虹也罢,终究都有旧主,唯有天岚一剑才真正算是徐北游的本命之剑。   一人一剑俱为一体。   徐北游横剑身前,张嘴一吐,一道紫青色的诛仙剑气滚落在天岚的剑身之上,氤氲升腾。   片刻后,紫青二色弥漫天地之间,将徐北游的面庞映照得熠熠生辉。   当初徐北游将一线诛仙剑气截留,藏于体内的莫名剑中,随着他自身境界修为不断攀升,这一线诛仙剑气也愈发壮大。   徐北游抬头望向面前的高大法相,轻声默念道:“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剑十三。   剑之一道,分为剑意、剑气,上官仙尘作为天下第一剑修,自然是剑意剑气俱佳,徐北游自认比不上师祖,修习剑三十六亦是止步于剑意极致的剑二十三,故而专注于剑气一道。   在剑三十六的前二十三剑中,以剑十三最是剑气磅礴浩荡。   徐北游人随剑走,如一道长虹没有半分凝滞地穿过不动明王法相的胸口。   法相的胸口处出现一道深深裂缝,徐北游转身收剑,不动明王法相浑身颤抖,胸口处的裂痕迅速蔓延至全身各处,嗔怒面庞支离破碎,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第六十三章 弹指间刹那生灭   不动明王法相烟消云散,显露出丁泽园的本来身形。   丁泽园死死盯着徐北游剑上的紫青色剑气,缓缓说道:“我曾听闻师长说起过,剑宗有重器名曰诛仙,其剑气为紫青二色,号称杀伐第一,剑下地仙亡魂无数。”   徐北游再度举剑,并拢双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剑上诛仙剑气再盛几分,平淡问道:“还要死战到底?”   话音未落,徐北游五指成钩,已经重获自由的五剑激射而至。   法相已散,金身已破,丁泽园再也不敢硬抗五把剑宗利器,身形朝一旁闪去,却仍旧是被玄冥一剑划破袖口,在小臂上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血肉模糊。   徐北游提剑随之而动,一线剑气直逼丁泽园的心口。   丁泽园不得已只能竖起单掌立于胸前。   剑气掠过之后,这只手掌鲜血淋漓。   徐北游手中剑气一涨再涨。   丁泽园眼前铺天盖地皆是各色剑气,如大江大潮一般直扑而至,剑气似如水雾弥漫,大有青河泥沙河水俱下一气三千里之势,先不说杀伤力如何,单单这一剑的神韵,已然可见一派宗师大家的气魄。   丁泽园心中大为惊骇,震惊于这位剑宗首徒的气机磅礴,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这哪里是初入地仙境界的修为,恐怕积年地仙也不过如此。   丁泽园伸出双手虚按,以双手挡住那片连绵不绝的剑气。   层层叠叠的剑气轰然撞击在丁泽园的掌心上,如同冬去大江撞在崖壁之上,当头的剑气如江水一般粉身碎骨,但其后的剑气仍旧是源源不绝。   丁泽园的双手上青筋暴起,衣衫飞舞,身形缓缓后退剑气仿佛无穷无尽,凭借着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丁泽园双手先是鲜血淋漓,继而血肉模糊,身上的儒衫更是被划出道道裂痕。   此时此刻,丁泽园有苦自知。   眼前这位剑宗首徒的气机流溢惊人,若是将气机比作银钱,那么徐北游毫无疑问就是身家百万的巨商富贾,而丁泽园顶多就是个寻常商人,两人互相砸钱斗富,初始尚能不分上下,可时间一长,丁泽园就必然难以为继。   丁泽园的额头暴起青筋,也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恼恨。   他为了踏足地仙境界,足足用了四十余年的光景,吃尽了诸般苦头,受尽了师长的各种屈辱,这才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这一步,可眼前则个年轻人却不过及冠之龄,就已经驻足于地仙境界,定是师长全力栽培,两者相较何止是天差地别?丁泽园可以忍受魏无忌、张无病这些积年地仙高于自己,却无法容忍一个年轻小辈轻描淡写地胜过自己。   凭什么你能轻而易举踏足地仙境界?凭什么你的地仙境界又能胜过我一筹?   丁泽园白皙脸庞上骤然浮现出一抹病态红色,瞬间自毁窍穴经脉数十,全身气机沸腾不休,周身红色莲华层层叠叠绽放开来,发出一声如炸雷般的震天怒吼,双臂猛然向外一分,双手分江,汹涌剑气被硬生生地分成两股,从他的身边激流而过。   徐北游面无表情,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以食指中指比作剑指,然后画了一个圆。   圆分黑白两仪。   被丁泽园分成两股的剑气开始变阵,以剑十七之势一左一右环绕丁泽园,遍地流锁,如两条护城河合拢,将丁泽园完全笼罩,构成一座剑气牢笼。   丁泽园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眼神阴鸷地望着徐北游,道:“不愧是剑宗首徒,一身剑道修为让本座也自惭形秽。”   徐北游平静问道:“可有遗言?”   丁泽园不怒反笑,向前一脚踏出,这方天地仿佛要为之震动,以他落脚处为圆心,地面瞬间破碎不堪。   丁泽园双手合十,高声诵道:“若有众生应佛度者,即现佛身!”   这一刻,他浑身浴血,血液汹汹燃烧。   丁泽园再次自毁丹田窍穴近百,无数鲜血自毛孔渗出,流转于体表,使其更像是一尊血佛。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了一个“收”字。   剑气牢笼猛然向内合拢,丁泽园身周却是升起无数金色佛光,与周身血色交相辉映。   一层又一层的佛光结成壁垒护在丁泽园的身周。   剑气摧枯拉朽一路前行,层层佛光支离破碎,不过每破去一层佛光,剑气便弱上一分,待到破去最后一层佛光之后,无坚不摧的剑十七也烟消云散。   丁泽园双眼血红,盯着徐北游忽然笑道:“你让我自毁窍穴百余,我便将那方寨子屠灭,算是给你的谢礼。”   徐北游脸色微变,不等他出手,丁泽园已经化作一道血色长虹冲天而起,一闪而逝。   徐北游身形暴掠,御剑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转瞬之间来到小方寨。   丁泽园落在韩瑄的旧宅中,一双诡异血眸仿佛要择人欲噬,小香刚好从屋内走出,看到这尊“血佛”,手脚瘫软,惊骇欲绝。   丁泽园伸手一摄,便要讲这名弱女子纳入自己的掌中,不过徐北游已经赶到,直接以手中天岚用出剑二护住小香,同时另外五剑激射而至。   丁泽园七窍之中血气流溢,整个人如同一尊天魔下凡,任凭五剑临身,不动分毫。   徐北游受到气机反噬,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几步。   丁泽园的血眸愈发骇人,阴沉道:“你方才连诛仙剑气都已经用出,我不信你还有其他保命手段。”   徐北游双眼中幽深晦暗,深深望了他一眼。   周身剑气勃发。   手中三尺青锋,胸中却有三千气概。   只要张口一吐,吐出胸中之气,便是半个偌大剑宗。   这是当年上官仙尘的境界。   如今的徐北游已经有资格去效仿师祖所行。   徐北游张开双手,六剑环绕于身侧,所有气机融为一体。   丁泽园皱了皱眉头,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下一刻,身形不动分毫的上徐北游再次张口一吐,一道紫青色剑气自他喉间飞出,未曾激射,而是环绕身周游动丁泽园心中一动,方才也是诛仙剑气,不过破我法相金身,这次还是同样的手段,大不了再被你破上一次,以我重伤换你性命,这笔买卖,不赔!   只是丁泽园未曾看到,就在徐北游身后的屋内,立在墙角的剑匣已经完全被紫青二色笼罩,无数细微诛仙剑气已然出匣。   徐北游轻轻弹指。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剑十八。   弹指间,足足有九道剑气蜂拥激射。   若是仅仅九百剑气,也奈何不得丁泽园,可在这九百剑气中又有十余道诛仙剑气。   丁泽园的体魄瞬间被十余道诛仙剑气撕裂,然后又被九百剑气淹没,彻底灰飞烟灭。   徐北游身形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喘息道:“死在诛仙剑下,也对得起你的身份了。” 第六十四章 难分善恶与对错   徐北游坐在地上,将诛仙剑气收回之后,开始默默运转龙虎丹诀,平复体内沸腾气机。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徐北游缓缓起身,将已经昏过去的小香抱回屋内,然后又返身来到屋外,一顿足,身形急掠,径直出了小方寨回到先前的篝火堆旁。   此时篝火已经熄灭,除了那名被徐北游以无生剑气封住全身窍穴的草原人之外,其他人都已经死绝,修为最高的丁泽园下场最惨,直接尸骨无存,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徐北游转头看了眼已经死去多时的阴沉马贼和高大壮汉,随手挥出一道剑气,将两人以及此地的所有痕迹彻底抹去,以防日后被人顺藤摸瓜追查到小方寨头上,最后只剩下丁泽园的书箱和那名昏厥过去的草原人。   对于丁泽园,徐北游谈不上如何憎恶,只能说各有立场,徐北游是大齐人,丁泽园为草原汗王效力,大齐与草原对立,那么徐北游杀掉丁泽园是理所当然之事,至于丁泽园到底有什么苦衷,为什么要背弃大齐,这就不是徐北游需要考虑的事情,毕竟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立世间,谁还没有点难言苦楚。   再者说,丁泽园的修为境界要高出徐北游,而且身负诸般摩轮寺秘法,徐北游稍有轻忽大意就要阴沟里翻船,若是丁泽园像凌云那般再有几种秘宝,徐北游说不定还要开始逃亡。   此战也给徐北游提了个醒,天下之大,高人无数,藏龙卧虎,切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妄自尊大,毕竟不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强如张召奴这样的过江龙都会身死,更何况他一个还未修为大成的徐北游。   徐北游看了眼丁泽园留下的书箱,有点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不过打开之后的结果却让徐北游大失所望,里头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的儒道经典,还有就是一个由人头骨制成法器,两个深深眼窝中有幽幽蓝焰跳动,在寻常人看来可能很是神奇,但在徐北游眼中就是个不入流的法器而已,若真是什么秘宝,丁泽园也不会到死都未曾祭出。   将书箱收好之后,徐北游又蹲在草原人旁边从他怀中摸出那张由丁泽园绘制的舆图,展开一看,果然是整个西北的军镇、寨堡、驻军、山川、河流、村镇都被明确标注,也就是一位地仙高人才有这份手段,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走遍西北刺探军情。   若是这份舆图落到了林寒的手中,不敢说西北军的布置就会全部暴露,但终究是让草原占了先手的便宜,待到草原大军南下时,生灵涂炭,徐北游能将它拦下,也算是一桩救了许多无辜性命的善举,平心而论,这种善举比那种怜惜走兽飞虫的所谓善行要强出太多太多。   正如许多带兵将领,平生杀人如麻,脚下白骨如山,可到头来却能换得一个善终,正是因为以杀止杀,以屠戮百万换得亿万太平,功大于过,此亦是善举。   当然,天道无私人有私,那些属于“被屠戮百万”之列的人绝不会认可这是善举,只因角度不同,立场不同,善我者善,恶我者恶。   同理,徐北游斩杀丁泽园,在大齐人看来是善举,是对,在草原人看来就是恶举,是错,那位野心勃勃的草原汗王,在大齐人看来无异于罪恶滔天的魔王,而在草原人看来却是英明君主,说到底只因立场二字。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没有杀这名草原人,而是单手将其提起,另外一手拿上书箱,转身往小方寨方向行去。   回到韩瑄旧宅,徐北游打开位于院子角落的地窖,挥手散去其中沉积的瘴气,然后将草原人丢入其中,再重新合上。   接着徐北游耐心地将院子里的战斗痕迹一一抹去,恢复原样,待到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放亮。   晨光透过不大的窗口落在小香的脸上,昏厥过去的小香悠悠醒来,茫然环顾四周,有些搞不清自己在哪儿。   徐北游走进屋来,笑道:“昨天你不小心睡着了,我也没吵醒你,不过你家里人真是心大,也没个来找你的。”   小地方没有那么多礼教规矩,小香只是略微羞赧道:“家里的兄弟姐妹太多,爹娘兴许是忘记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赶忙说道:“对了,北游哥,昨晚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你跟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打架。”   徐北游微笑道:“打架?”   “嗯!”小香重重点了点头,伸手比划了一个姿势,道:“那个人一伸手就要抓我,你从天上飞来,手里拿着一道亮晶晶的东西,再然后……再然后我就记不清了。”   徐北游笑道:“我可没有这么厉害,飞天遁地是神仙才有的本事。”   小香迷迷糊糊道:“不过这个梦好清楚,就像真的一样。”   徐北游笑而不语。   小香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于是不再多想,就当是做了个噩梦,与徐北游告别之后,赶忙回家去了。   徐北游目送着小香走远之后,脸上笑意缓缓敛去,反身回到院子,提着书箱进入地窖。   地窖挖得很大,此时就像是个地牢,阴暗潮湿,有些地方甚至生出了绿苔,那名草原人被徐北游以无生剑气封住了窍穴,此时仍是在昏迷之中。   徐北游会挥了挥手,散去几处堵塞窍穴的剑气,片刻后,这名草原人发出一声呻吟,缓缓醒转过来。   当他看到眼前的徐北游后,顿时如临大敌。   徐北游将手中书箱扔到他的眼前,平静道:“你们那位上师已经死了。”   草原人愕然,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徐北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此来西北除了带走那份舆图之外,还有什么目的?”   草原人嗤笑一声,不去看徐北游,摆出一副绝不会说半个字的大义凛然之态。   徐北游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下一刻,这名草原人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额头、手臂、脖颈等处青筋暴起,仿佛要爆裂开来一般,他想要张嘴惨叫,却偏偏发不出半点声音。   徐北游平声静气道:“这是我剑宗的独门手段无生剑气,入体之后如附骨之疽,挣脱不掉,甩脱不开,受钻心刮骨之痛楚,当年大郑的神宗皇帝就是死在此种剑气之下。”   徐北游的话语刚刚说完,这名草原人的眼珠子已经是向外凸起,似乎随时都会跳出眼眶,骇人无比。   见惯生死的徐北游对于这一幕无动于衷,平淡道:“剑宗的剑气是用来杀人的,你若是继续死扛下去,那可就要真死了。” 第六十五章 唯我空余两鬓风   大半个时辰之后,这名草原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可仍是咬牙不发一言。   徐北游没有耐心继续耗下去,再次以无生剑气封住此人的窍穴,准备将其送往中都,就当是送给张无病的一份礼物。   原本还打算在小方寨停留一段时间的徐北游不得不提前离开小方寨,先将此事处理完毕,然后继续自己的行程。   不过徐北游并不打算返回中都,而是准备按照原计划前往河内府,在那里将这名草原人转交给西北驻军,再由河内府的西北驻军将其押往中都。   将此人暂且安置在此地之后,徐北游去寨子里与乡亲们告别,尤其是小香这丫头,这两天忙前忙后,他总不能不告而别,若是有可能,他也希望帮帮这个像自己妹妹的小丫头,不要再在这个小天地里吃苦受累,能像李青莲一般,可以闲时读书困时眠,无冻饿苦累之虞。   徐北游围着寨子走了一圈,将自己要走的消息告知了寨子里的人,大多数人都是无动于衷,毕竟徐北游来去匆匆,就像个过客,只是小香那丫头偷偷红了眼圈,有些舍不得北游哥。   徐北游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解释道:“这次回来本想多待一些时日,不过有些急事,只能提前走了。”   小香低着头,手指捏着衣角,轻轻嗯了一声。   她是个很传统的小女子,很坚韧,就像一棵小草,能够一个人面对生活中的苦难,又很柔顺,不会轻易忤逆他人。   徐北游说要走了,即使她很舍不得,也只会祝他一路顺风。   徐北游接着说道:“这两天让你受累了,有没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尽管开口。”   小香抬起头,抿起嘴唇,摇了摇头。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柔声问道:“你想不想离开小方寨,去更大的地方?”   小香摇头道:“爹娘都在这儿。”   徐北游说道:“你有能力之后,把爹娘接走也是一样的。”   小香鼓起勇气直视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北游哥,郑重其事道:“北游哥,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不是应该互相帮助的吗?为什么你总想着补偿我?是害怕欠我人情吗?”   一连串的问句让徐北游哑口无言。   甚至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心神恍惚。   朋友吗?   徐北游此刻不由扪心自问,自己有过朋友吗?   那种不掺杂任何功利的朋友。   那种一诺千金重的朋友。   那种同富贵共生死的朋友。   那种足以托妻献子的朋友。   古有冒死收尸之说,如果有朝一日,他也不幸横尸街头,会有人站出来为他收尸吗?   然后徐北游忍不住自嘲一笑。   真可怜,似乎是没有啊。   别说一个,半个都没有啊。   徐北游笑了笑,点头道:“对,我们是朋友。”   小香欲言又止,徐北游已经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望着徐北游离去的背影,小香也挥了挥手,头上扎着的小辫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对于徐北游的离去,少女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因为那个北游哥变了,变得与这方寨子格格不入,迟早都会走的,只是这次走得早了些。   走在回去的路上,徐北游抬手捻住一缕雪白鬓角,喃喃自语道:“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   ……   西北军以骑军而天下闻名,自然十分重视马政,而西北军之所以能够组建数量庞大的骑军,就是因为广袤西北有众多星罗棋布的牧场,其中以河内府的牧场数量最多、占地最大、马匹最优。   有这三宗“最”,河内府成为当之无愧的陕州重府,甚至比延州府还要重要几分,足有五万骑军驻扎此地,不过正如延州府由兵仗局掌管,此地则是归属于内廷二十四监中仅次于司礼监的御马监,毕竟在当今世道,虽然火器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但骑军仍是所向无敌的国之重器。   早在大郑朝的时候,西北被划分为五州之地,分别是中都、西河州、河内州、陕州、西凉州,后来萧皇将西河州一分为三,分别归于中都、陕州和西凉州,西凉州改名为凉州,又将最小的河内州降为府,同样划归于陕州,使得陕州一举成为能与蜀州相提并论的大州。   只是许多老人仍旧喜欢旧称,将凉州称作西凉,将丹霞寨和小方寨所在地域称为西河州,所以徐北游曾自称是西河州人士。   同理,河内府的人也不太喜欢河内府这个名称,仍是以河内州自称,不管是河内府也好,还是河内州也罢,这个地方始终都是一个巨大的牧场,进入此地之后,空气中都似乎弥漫了马粪的味道。   何士余,御马监少监。   作为河内府的镇守宦官,他的衙署是整个河内府最好的,也是最大的,而他本人更是整个河内府权势最重之人,说一不二。   不过此时的他却有些低三下四,甚至是奴颜婢膝,对着屏风后的那道模糊人影,扑倒在地,谄媚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太妃娘娘莅临此地,奴婢受宠若惊。”   宦官,作为皇室的亲信之人,他们同时也是皇室的奴仆,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文官武将是雇工,虽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仰人鼻息,但仍是可以合则来不合则去,而宦官则不同,他们是家奴,生死都在主人的掌握之中,所以文官可以讲究风骨二字,自称一个“臣”字,而宦官却不会,他们通常是自称奴婢,即是以示卑恭,也是表明亲近。   不过这个主人也有高下之分,诸如萧白这等大齐皇储,未来的萧氏主人,那自是所有宦官的主人,哪怕张百岁都要自称一声老奴,而诸如萧去疾这等没落郡王,怕是寻常太监都不会把他当作一回事。   内廷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居首,等同外廷内阁,御马监次之,等同外廷大都督府。   御马监少监未必就比司礼监的秉笔差了。   能让一位御马监二把手自称奴婢的人,放眼偌大天下,屈指可数。   里头这位,可是先皇早在太平十年时就拟好明诏的皇贵妃娘娘,虽说因为与太后娘娘不和的缘故,一辈子都未曾踏足那座皇城半步,但终究是造册在案,在先皇故去之后,当今圣上亦是遵守遗诏尊为皇太妃,无论朝臣还是宗室勋贵,都要以太妃之礼待之。   再着说了,能跟太后娘娘扳了大半辈子的手腕,会是一般人物?   一道曼妙身影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地的何士余,淡笑道:“何少监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第六十六章 驻河内府御马监   因为还要带着一个大活人的缘故,徐北游是连夜离开小方寨,往河内府方向行去。   河内府牧场众多,以太仆寺下辖牧场最大,位于青河之畔,方圆近千里,养马近四万余匹,皇帝銮驾及皇室御马、各种大典所用之马皆是出自此处,所以此处由太仆寺和御马监共同执掌,不过总得来说还是御马监为主,太仆寺为辅。   自立国以来,大齐朝廷很是重用宦官,内有司礼监与内阁并驾齐驱,外有各地镇守大宦官,诸如江州的市舶司、延州府的兵仗局、河内府的御马监,都属于此列,所以诸如宦官干政的说法屡屡不绝,一直为士林清流所诟病。   只是明眼人都晓得,宦官代表了谁?那可是代表了皇帝陛下,所谓宦官干政,说到底还是陛下触碰了所有文官的利益,自古文人一直鼓吹“圣天子垂拱而治”,说白了就是天子坐朝,宰辅治国,只有彻底放权的天子才是“圣天子”,如此便使得皇帝有名而无实,文人则能独揽朝政大权。   大楚时,随着楚太祖说出那句“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官的权势在大楚朝达到巅峰,哪怕是大楚末年被誉为国之柱石的武圣李孝成,仍是要受制于文人口舌笔刀。   大郑立国之后,郑太祖有感于前朝文人误国的前车之鉴,废黜丞相,改设内阁,初始内阁不过五品,及至大郑神宗年间,内阁已经一跃成凌驾于六部之上的超然存在,首辅次辅皆为一品,地位尊崇,不是宰相胜似宰相。   虽说大齐武祖皇帝萧烈掌权之后,曾经废黜内阁重设大丞相府,并自任大丞相,但在萧皇自任摄政王之后,就立刻恢复了内阁制度,大齐立国之后,亦是沿袭大郑旧制,使得内阁成为文官巅峰。   无论是寒门书生,还是世家士族,若是能生而登阁拜相,死而谥号文正,那就真是别无他求了。   如今文官势大已经是不争事实,毕竟文人治国乃千古不变之理,除非再有大规模战事爆发,否则武官再难与文官抗衡,照如今的形势发展,再过百余年,这些开国勋贵老臣悉数故去,大都督府就要流于表面,如今只是个空架子的兵部则会一跃成为执掌兵权的权势衙门,到那时便不见今日庙堂上文臣、武将、宦官的三足鼎立之势,要变为文官一家独大。   至于宗室和一众勋贵,他们因为手掌兵权的缘故,大多可以划归到武将一派,如今还未到百年之后,武官一派仍是权柄极重,他们其实在等待一场战事,如果开战,只要战而胜之,那必然生出新的勋贵武官,那便能压下文官愈发嚣张跋扈的气焰,将文官掌权的时间向后拖延。若是输了,武官一派势必要大受打击,甚至提前让权,彻底沦为文官的附庸。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结果,那就是彻底大败亏输,改天换日,大齐朝廷都不复存在,那也就没有什么文武之争了。   也难怪圣人要说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话语,说到底,君相之争,文武之争,庙堂地方之争,中原草原之争,朝廷道门之争,都是一个“利”字。   正如徐北游此次北上帝都,说是为了一个“情”字,怕是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当初公孙仲谋还在世时,师徒两人曾经谈及娶妻之事,公孙仲谋有感于他与张雪瑶之事,曾经对徐北游说过,成亲,要么就是为了一个“情”字,海枯石烂,要么就是为了一个“利”字,联姻借势,千万不要为了成亲而成亲,那是最傻的事情。   徐北游没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情”,或者说没能等到情根发芽,但却等到了“利”,所以他选择了萧知南,哪怕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也没有什么青梅竹马,可她是公主殿下,能让徐北游迅速跻身庙堂,能帮他完成复兴剑宗的大业。   徐北游从未后悔。   一位钟鸣鼎食的公主,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他没什么不满足的,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甚至在外人看来,这还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徐北游的头上。   世上哪有两全其美之事?   这份福分不浅了,若还不知足,那可是要遭天谴的。   ……   进了河内府,便少有人烟,一眼望去皆是黄绿二色交织的草原,除了太仆寺的皇家牧场在这儿,还有专供西北骑军的军方牧场,因此不乏有披甲骑兵驰骋其中。   此地的牧场主事叫李献,差不多五十岁的年纪,面容清瘦,原是西北骑军中的将领,年纪大了之后退下来做了个牧场主事,虽然归在太仆寺的名下,但却是个谁都能管的位置,除了直属上司太仆寺之外,还要应付御马监、大都督府,而且左军都督府即是本地的地头蛇,又是“娘家人”,那些以前共事的老兄弟们过来,他能熟视无睹?   所以这个差事不好做,李献不过是五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   今天还算风和日丽,李献缓步走在牧场上,看着草叶上的白霜,不由皱起了眉头,今年草原上的白灾来得格外早,注定又是个大批牛羊马匹冻死的局面,而河内府距离草原只有一河之隔,也注定难以幸免,当下朝廷用兵在即,若是冻死大量马匹,上头追查下来,那可是谁都承担不起的罪过。   忽然天空中响起一阵震动天空的轰隆响声。   李献微微一愣,然后猛然抬头。   这种声音,似乎是剑修全力御剑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下一刻,只见天际边有一线朝着牧场疾驰而来。   然后那道线越来越大,是一道粗壮剑光。   李献微微张嘴,只觉得嘴里有些干涩。   真是剑仙御剑啊。   牧场这边自然也有修士护卫,片刻之后,十余道身影从牧场各处腾空而起,全部向李献这边飞掠而来,其中数人在李献身边站定,如临大敌,其余之人则是微微分散开来,手中弩机中的弩箭泛着阴冷的光泽。   转瞬之间,那道剑光带着一股震耳欲聋的呼啸之声轰然下坠,在李献身前上空三丈处刹那悬停。   剑身之上,立着一位背着长长剑匣的锦衣公子,这份从天上御剑而来的气派,当真是说不出的潇洒俊逸。   只是这位锦衣公子手中还提着一人,生死不知。   锦衣公子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李献的身上,微微颔首致意道:“在下徐北游,自中都而来,途径河内府,有事请见本地驻军主将,还望劳烦通禀一声。” 第六十七章 异地他乡见故人   徐北游是谁?没听说过有如此年轻的剑仙人物啊,倒是听说过有个叫齐仙云的,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地仙境界,不过她却是女子身,还有就是西北本地出来的赵廷湖,可赵廷湖是以武道立世,就算踏足地仙境界也用不出这等气势磅礴的御剑手段,更何况他还未踏足地仙境界。   难道是返老还童的神仙人物?其实这位白发剑仙仅仅是瞧着年轻,实则已经是两个甲子以上的世外高人。   李献有点拿捏不准该如何作答。   好在这时候御马监少监何士余已经闻讯赶来,不同于李献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是从宫里出来的,知晓的东西也会更多一些,比如这位徐公子的身份,让他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宦官毕竟是是天家奴仆,那位公主殿下则是正经八百的主人,若京中传来的消息不虚,这位徐公子真能成为第三位帝婿,那么将来也算是他的半个主人。   何士余挥手示意李献和诸多修士退下,同时心思急转,一横心一咬牙就要跪倒在地,打算来一个大礼。   在宫里当差的人,可不兴讲究什么膝下有黄金,腰板要弯得下去,膝盖要跪得住,在宫里最常见的惩罚就是罚跪,没点跪功,还真混不下去,何士余也是从最底层的小宦官一步步爬上来的,跪功自然不在话下。   “御马监少监何士余见过徐公子。”   正当他要来一手“五体投地”的时候,徐北游已经从飞剑上一跃而下,伸手扶住这位坐镇一府之地的大宦官,笑道:“徐北游也见过何少监。”   至于那个草原人,则是被徐北游直接丢在一旁,双眼紧闭。   能在宫中混出头并外放一方的大宦官,都是心思缜密之辈,自然早早就瞧见了这名草原人,既然被徐北游扶住,他也没有继续故作姿态,而是顺势问道:“徐公子,此人是谁?”   徐北游平静道:“来时路上遇到的草原细作,还有三位同谋,不过已经被我斩杀,另有他们秘密绘制的舆图一份。”   说话间徐北游将那份舆图取出递到何士余的手中。   事关朝廷大事,何士余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接过舆图一看,脸色霎时大变。   这位御马监二把手的面皮微微颤抖,咬牙道:“酒囊饭袋,一群酒囊饭袋,暗卫府是干什么吃的?西北军又是干什么吃的?”   徐北游温声道:“何少监也不必太过动怒,这张舆图是一位地仙境界的摩轮寺高人所绘,此人又伪装成游学士子,也不怪暗卫府和西北大军难以察觉。”   “地仙境界?”何士余脸色稍稍凝重几分,然后猛然震惊道:“那名摩轮寺的地仙高手已经被徐公子斩杀?”   徐北游平静点头。   如果说先前何士余只是对徐北游的身份背景感到忌惮,那么现在就是对徐北游这个人感到深深忌惮,再也不敢将他与寻常世家子弟等同而论。   毕竟这份舆图绝不是寻常谍子细作能够画出来的,而且先前徐北游御剑而来的威势也做不得假,实打实的地仙境界确凿无疑。   那么徐北游说自己斩杀了一位地仙境界的事情八成属实。   “了不起,真的了不起。”何士余真心称赞道:“徐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说不定日后又是一位独步天下的大剑仙。”   徐北游正要谦逊几句,忽然心中一动,猛地转头望去。   然后他看见了一名素衣女子站在远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些玩味笑意。   徐北游先是愕然,然后恍然。   何士余顺着徐北游的目光望去,自然也看到了这位出了名喜怒无常的老太妃,顿时噤若寒蝉。   徐北游轻声道:“何少监,还要劳烦你派人将此人押往中都,徐某先行失陪。”   何士余感受到老太妃的目光,赶忙点头道:“此事交给咱家,徐公子自便就是。”   徐北游脚下一点,身形急掠。   转瞬来到女子面前,徐北游恭敬行礼道:“北游见过秦姨。”   素衣女子正是比徐北游晚一步离开江都的秦穆绵,她当年与萧皇有过一段情愿,只不过没能争过太后娘娘,一气之下久居江都,不再与萧皇相见,反倒是萧皇久久不能释怀,太平十年的时候,在太后娘娘的默许下,册封其为皇贵妃,算是给了名分。   有了这个名分之后,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管是道门还是朝廷,都不敢对秦穆绵如何。   秦穆绵没有赌气拒绝这个封号,这些年来安心托庇于朝廷这棵大树的树荫之下,免去许多不必要麻烦。   萧皇驾崩之后,当今天子萧玄继位,遵从先帝遗诏,将秦穆绵从皇贵妃尊为皇太妃。   每每想到秦穆绵的这个身份,徐北游都有些无言尴尬,他称呼秦穆绵为秦姨,可萧知南按辈分来算却是秦穆绵的孙女辈,两人之间的辈分的确有点乱。   徐北游收回思绪,正要说话,秦穆绵已经开口打趣道:“好一个徐公子啊,先前御剑而来的气势可是让人心神目眩。”   徐北游无奈道:“秦姨莫要笑话我了。”   秦穆绵笑了笑,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我记得你打算去草原一行,恰好我也要去草原见一位故人,所以在这儿等了你两天,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去,也好有个照应。”   徐北游问道:“是草原上的哪位高人?”   秦穆绵轻描淡写说道:“那位故人名叫秋思,当年也是名动一时的人物,曾与秋叶、秋月齐名,被并称为‘三秋’,后来做了摩轮寺的寺主。”   徐北游苦笑道:“秦姨,我可是刚刚斩杀了一位摩轮寺的地仙高手,现在你又要我陪你去见摩轮寺寺主,难道嫌我命长了不成?”   秦穆绵淡笑道:“怎么,南归你怕了?这可不像那个敢于只身诱杀张召奴的江都徐公子。”   徐北游扯了下嘴角,“若不是被张召奴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我也不会去长乐亭见他。”   秦穆绵瞧着徐北游的脸色,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一码归一码,摩轮寺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愿意为草原王庭效力的基本都不是秋思的人,杀了也就杀了,不妨事的。”   徐北游轻轻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哭笑不得,不同于师母和唐姨,这位秦姨一直都有点喜怒无常的意思,尤其是心思难猜,真是应了那句女子心思海底针的话语。   秦穆绵不容置疑道:“今天是八月十五,我们先在河内府停留一二,然后争取在八月二十之前赶到小丘岭,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徐北游没有反驳,只是心中忽然有点可怜当年的萧皇,家里一个强势霸道,外头一个心思难测,这皇帝的日子似乎也不怎么好过啊。 第六十八章 又是一年中秋节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中元节之后又是一年中秋节,象征团圆,徐北游的上一个中秋节是在东湖别院中陪着张雪瑶,这次却是没那么幸运,要在这个异地他乡度过,好在他乡遇故人,还有一位秦姨。   牧场的一座宽阔帐篷中,两人相对而坐,中间一方圆盘摆着何士余早早送来的上好月饼,今晚天气不错,夜色降下之后,有一轮明月自云后探出头来,掀起帐帘便可抬头望月,秦穆绵没有刻意讲究规矩地跪坐,而是颇为随意地盘膝而坐,拿起一块月饼轻咬了一口,望着帐外天空上的明月,有些怔然出神。   徐北游毕竟是晚辈,双膝并拢,上身挺得笔直,正襟危坐。平心而论,徐北游并不喜欢这种传承自古代的跪坐方式,他更喜欢椅子,只是在此处少有椅子这种东西,只能入乡随俗。   此时他没有去吃月饼,而是自顾想着心事。   在小方寨外的断崖上,他即是因为吸纳了白虹剑气神意的缘故,也是再见当年夏蝉有感,一气御使诛仙出匣,踏足地仙五重楼境界。不过他能御使诛仙出匣,不代表他能自如驾驭诛仙,就像一名稚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一把剑拔出鞘来,不代表这名稚童就可以拿起这把剑再耍出几个剑花,如今的徐北游就是那名稚童,仅仅是做到了拔剑出鞘,想要自如运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如果他想要强行动用诛仙,也不是不行,只是有很可能会反噬自身,就像一名稚童强行举起比自己还高的长剑,说不定没砍到敌人,倒是会把自己砸着。   若想再进一步,修为境界是根本,最起码要到地仙十重楼之后,徐北游才有可能亲手握住诛仙,至于驾驭诛仙如臂指使,那恐怕就要等到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了。   凝视着明月许久的秦穆绵回过神来,忽然道:“有些话在心底憋了大半辈子,总想找个人说说。南归,想不想听一听我这个老太婆的陈年旧事?”   徐北游正色道:“北游洗耳恭听。”   秦穆绵轻声道:“想来你也听说了,太平十年的时候,萧煜封给我一个皇贵妃的名号,其实我们两人没有夫妻之实,这就仅仅是个名号而已,后来萧煜走了,皇贵妃又变成了皇太妃,这个所谓的皇太妃比不了林银屏的皇太后,没什么权柄,却能让人不敢轻易欺侮我。”   徐北游问道:“萧皇似乎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秦穆绵的脸色有些晦暗,“也许吧,当时我只觉得很突兀,毕竟只要他在世一天,就没有谁会不开眼地找我麻烦,又何必多此一举,后来我有点想明白了,他可能觉得自己活不太久,开始提前安排后事。”   对于一位地仙境界的大修士而言,十年的确不算太久。   只是有一点让徐北游不太明白,既然萧皇十年之前就已经预见到自己命不久矣,为何对新皇登基没有太多安排,几乎是放任了那场蓝韩党争以及徐家之事,若是他肯提前安排,恐怕太平二十年的时候也不会闹出那么大的风波。   秦穆绵看出他心中所想,平静道:“我也不明白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位能够力压道门掌教的帝王仓促离世,也许只有林银屏清楚,可她也不在人世了。”   徐北游默然无言。   秦穆绵低下头望着那盘月饼,沙哑开口道:“说来也是好笑,我们俩最后一次单独见面还是在大郑简文五年九月二十,地点是齐州的崂山太清宫,那时候他登基在即,也是存了一些想要齐人之福的心思,就来试探我的意思,我跟他说,我累了,不想争了,做个了断吧,他问我打算如何了断,我说老死不相往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再来找你。”   说到这儿,秦穆绵忽然笑了,只是有些凄凉,“我至今还记得他那时候的表情,铁青着一张脸,许久都没说出话来,不过他也没有逼迫我,最后只是挥了挥手,仍是没有说半个字。”   徐北游小心翼翼问道:“然后呢?”   秦穆绵轻声道:“没有然后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独处。其实细细回想起来,我们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刻骨铭心和海枯石烂,原本我对他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在某一天,忽然发现他变成另外一个女子的,便觉得心中不痛快,我又是个从不服输的性子,总觉得要将夺回来才成,殊不知这条路是条不归路,让我越陷越深,莫名其妙地就纠缠不清了,其实谁也没有承诺过什么,就好像一笔糊涂账,怎么掰扯也掰扯不清,那时候我不愿意继续糊涂下去,他呢,又没办法给我一个清醒,就只好让这笔糊涂账变成一笔坏账了。最后只能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徐北游有些无言以对。   他未曾经历过情,便不懂情。   只是他仍旧听出了秦姨的那份难以释怀,也许正是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萧皇已经成了她的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心结。   秦穆绵幽幽说道:“若硬要说还有什么然后,除了那道封我为皇贵妃的诏书之外,再就是他赢了定鼎一战大破江都的时候,他带着林银屏来来见我和唐圣月,准许唐圣月传承白莲教的道统,又对我说与往日之事做个了结交代,江南战事完毕之后,他们夫妻二人就要返回帝都,这江南怕是不会再来了。自此之后,我们便再未见面。”   徐北游叹息道:“整整三十年啊,何至于如此?”   秦穆绵转头,笑了笑,“承平元年冬,那年大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雪停之后,我去了趟已经白头的梅山,看了眼那座皇陵,人老了,也不像小姑娘那么矜持,不妨明说了,其实我一直想看看他,却碍于当初已经把话说绝,放不下脸面,也没有机会,更下不定决心,总觉得明日可以复明日,于是便一日一日拖延下去,哪曾想这一犹豫的功夫,便是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也见到。”   秦穆绵脸上露出一抹少见的温柔之色,“不见也好,这样总能记着他年轻时的英武模样,省得被他老了之后衰朽不堪的样子吓到……”   秦穆绵的说话声音愈来愈低,渐不可闻。   她整个人已然沉浸入自己的回忆之中。   徐北游拿了块月饼,悄然起身离去。   夜渐深,秦穆绵回过神来,茫然环顾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梦里不知身是客。   她有些遗憾地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刚刚已经大梦一场,轻声呢喃道:“不该这样的,若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第六十九章 念来念去忆当年   河内府以北是乌斯原,乌斯原继续往北是草原王庭,过了草原王庭之后则是摩轮寺所在的大雪山。   一道身影自大雪山而来,披着宽大的袍子,看不清面庞,只能从体型上依稀可以看出是名女子,路过碧罗湖,路过金帐王庭,一路往南。   今年草原上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去年的积雪还未完全化尽,今年的第一场小雪就已经飘洒落下,使得草原不像是草原,倒更像是后建的雪原。   一路行来,不见碧绿,只有满目苍白,各地牧民都是人心惶惶,求告长生天,求告佛祖,求告草原王,只求一条“活路”。   女子偶尔驻足,不过什么也没有做,然后继续南下。   穿过乌斯原,越过多伦河,终是来到小丘岭。   虽然小丘岭的名中有个“岭”字,但是与山没有半点关系,说白了也是一片草原,只是在其中间位置有一片不算太高的缓坡,利于大队骑兵居高临下地冲锋,每逢草原战事,多会将中军大帐立于此地,当年萧皇也是在此地借“秋猎”之名校阅三军,继而正式称王,南下逐鹿,故而使得小丘岭名声大噪。   女子没有继续南下,就在小丘岭止步不前。   另一边,徐北游和秦穆绵也离开了河内府,有张无病的手令,轻易通过边关,径直北上,进入草原地界。   草原广阔万里,两人行于其中,渺小无比,秦穆绵兴许是因为将心底藏了多年的事情全部吐出之后,心情不错,拎了一只装酒的碧玉葫芦,边走边喝,期间她也曾举起葫芦向徐北游示意,徐北游看了眼秦姨的嘴唇,摇头示意自己不喝。   秦穆绵轻抿了下嘴唇,眼神中有些玩味笑意,轻声道:“南归,我的年纪做你祖母都绰绰有余,你还在乎这个?”   徐北游又看了眼女子顶多二十六七岁的面容,没有说话。   秦穆绵也没指望徐北游能说出什么,自顾说道:“你是承平元年生人,承平元年的时候我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你说能不能做你祖母?你小子也就是占了公孙仲谋和韩瑄的便宜,才能喊我一声秦姨,不过这样也好,有了你这么个年轻人,还能让我们这三个老太婆感觉自己年轻一点,别看我们三个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容貌,可那颗心早就已经腐朽了,不说旁人,就说你的师母张雪瑶,心境不稳,心性不定,这就是腐朽得厉害了,道门说心若磐石,可再坚硬的石头也抵挡不住时光流逝,再说你,虽然头发白了,但还有一颗年轻人的心,还能有那股奋发向上的精神,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可谓是占尽天时。”   徐北游终于开口说道:“飘风骤雨不可久长,谁都会老的。”   秦穆绵点头赞同道:“这话说的没错,任何人都会老,哪怕是天上的长生神仙也不是永恒不灭,也有天人五衰之说,当年道门大真人微尘就有一门喝破天人五衰的玄通,可以削去寻常地仙的境界修为,很是厉害。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修道修行,其实就是一场逆天道之举,天道不容许长生,我们偏要求一个长生,可惜能求得长生的人微乎其微,放眼当今天下也仅有秋叶一人有望长生而已。”   徐北游又沉默起来,放眼剑宗历代祖师,除了开派的上清大道君之外,其余祖师无论如何修为高绝,都未能求得长生,哪怕是已经踏足了神仙境界的师祖上官仙尘,仍是难逃身死。   秦穆绵将手中的碧玉葫芦挂在腰间,缓缓说道:“本来萧煜也有望长生的,只是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早年时他曾对我说过,大道求索千年,枯度光阴;佛前轮转九世,浑浑噩噩;儒家为天下谋,求万世太平,可哪里做得到?什么都不如做一世之尊,用铁蹄铮铮,踏遍这万里河山,看这江山如画。”   徐北游忍不住诚心赞道:“不愧是开国帝王。”   秦穆绵感慨道:“我年轻时是玄教圣女,因为与教内长老不和,于是离开后建,一路颠沛流离去了东都,见到了当时还落魄不堪的萧煜,那时候我也没觉得他这人如何了,要地位没地位,要修为没修为,甚至还与他在雨街上有过一场互杀,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差一点就杀了君临天下的萧皇,后来算是化敌为友,一起离开东都,那时候我希望他能陪我一起去后建,可他拒绝了,与林银屏一道去了草原,当时我也没觉得如何,只当他是不识抬举,后来他在草原上步步登顶,我也没有太多想法。”   秦穆绵叹息一声,“直到东都之变,上官仙尘脚踏万剑西来,道门老掌教骑龙下山,我当时也在东都城中,被一位敌对的玄教长老堵住去路,那时候的我修为低微,不是对手,眼看就要身死,刚刚亲自手刃了大郑神宗皇帝的萧煜破墙而入,将我救下,我这才猛然发觉当初那个要被我护着的男子已然能反过来保护我了,从那时候起,对他就有些放不下了,再回想起当初,还有些不甘心,经常会想,当年如果我再坚决一些,他是否就随我一起去后建了?于是越发不能释怀。”   徐北游砸了砸嘴,欲言又止。   秦穆绵淡笑道:“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的。”   徐北游斟酌了下言辞,轻声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萧皇剑斩傅先生之后还能力敌上官师祖,这是何等修为,说是天下第一人也不为过,后来登顶天下,身为帝皇之尊,举国之力尽在其手,又有天子气运加身,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   秦穆绵没有太多悲伤神色,平静道:“他天下无敌的时候,刚刚三十岁,而他却是在及冠之年才开始踏足修道一途,不过十年的光景,既没有你的剑宗十二剑,也不是什么谪仙大材,那他凭什么用十年的时间就能天下无敌?所谓的无敌都是向老天借来的,可既然是借,那就要还,而且还是利滚利,如果还不起怎么办?那就只能去死了,人死帐消。”   徐北游感叹道:“用半生寿命换半生荣华啊。”   秦穆绵微笑道:“以前我经常会想萧煜到底凭什么一步步登顶的?后来我想明白了,他其实是靠一个‘赌’字,这家伙就是喜欢赌,虽然这个‘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每一步都是一次豪赌,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买定离手,成了,君临天下,不成,万事成空。”   “可惜啊,豪赌是要本钱的,萧煜向老天借本钱豪赌,虽然赢了赌局,但也赔上了一条性命。” 第七十章 摩轮寺寺主秋思   小丘岭广袤无比,在此发生过数次影响天下大势的战事,数以万计的人曾经战死在这儿,委实算不得一块看风景的好地方,尤其是前几天又落了一层薄雪,更是让这儿白茫茫一片,倍显凄凉。   两人行走在这一片白色之中,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不知走了多久,徐北游猛地抬头望去,只见远处高坡上有一道身影迎风而立。   秦穆绵也看到了这道身影,平静道:“那就是摩轮寺寺主秋思了。”   徐北游轻轻嗯了一声,面容平静。   不管先前如何忌惮,真正见到之后,徐北游还是那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徐北游。   换句话来说,他连十八楼之上的秋叶都见过了,这天底下还有比秋叶更高一筹的人物吗?   答案是没有,所以徐北游无惧。   在这一片白茫茫中,两位女子终于见面,旁观者只有徐北游一人。   披着宽大袍子,用兜帽遮住脸庞的女子望了徐北游一眼,问道:“秦穆绵,这个年轻人是谁?你和萧煜的儿子吗?”   秦穆绵对于这等半是调侃的话语不以为意,轻笑道:“我倒是想有这么个儿子,可惜老天不给机会啊。”   徐北游有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终于很是确定这位秦姨虽然有着年轻外表,但内里的确已经可以做自己的祖母,哪里还有半分小姑娘的矜持。   这女子啊,岁数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秋思抬手拉下兜帽,露出一张仿若寺庙中飞天伽蓝的绝美面孔,面容端庄,带有三分慈悲之色,眉心处一点朱砂红,如画龙点睛,使她整个人再多一分仙佛之气。   徐北游忽然发觉自己所见的这些老辈女子中,似乎个个驻颜有术,而且个个相貌非凡,只是这些女子与萧知南等年轻女子比较起来,多了一股迟暮的腐朽之气,就像历经酷寒严冬的青竹,纵使颜色依旧碧绿,也不再那么鲜活。   这次秋思干脆光明正大地上下打量着徐北游,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神色,“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地仙五重楼的境界,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身后背着的是……诛仙?”   秦穆绵笑道:“怎么样,我儿子厉害吧?是不是甩了你那帮徒子徒孙十万八千里?”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   秋思不置可否,缓缓说道:“不过他的境界并非是自己修来,反倒像是用外力生生堆积上去,不是我小觑你,你还没这份家底,当今天下恐怕只有道门才能有这份手笔。”   秦穆绵撇了撇嘴,“剑宗十二剑听说过没有?张雪瑶他们两口子可是下了血本,连我那把赤练也要了去,尽数归于这小子了。”   秋思哦了一声,平淡道:“原来这小子是公孙仲谋和张雪瑶的儿子?我记得张雪瑶很多年提起过,如果她有了儿子就叫公孙皓。”   徐北游彻底无言以对,想不明白这位堂堂摩轮寺寺主怎么就跟“儿子”二字过不去,先是猜测他是萧皇的儿子,然后又猜测他是师父公孙仲谋的儿子,接下来怕不是要猜他是道门掌教秋叶的私生子了。   秦穆绵终于开口解释道:“秋思,你是不是在大雪山上读经读傻了,连这小子都不知道,别猜了,这小子既不是我儿子,也不是张雪瑶他们两口子的儿子,是韩瑄的养子,叫徐北游。”   徐北游趁势对秋思施了一礼,“徐北游见过前辈。”   秋思对于秦穆绵的话语也不恼火,平静道:“我这些年不怎么理会俗事,也由着那些人折腾去,不过正因为如此,我的境界才会远高于你,当年那个在同辈人中仅次于秋叶的秦穆绵竟是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大道难期,长生无望,庸庸碌碌一生。”   秦穆绵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平淡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秋思微笑道:“我只是有些可惜,你本也是有望飞升之人,何苦为了一个萧煜而坏了自己心境,我放下了,你却拾起来了,以至于这么多年来进境缓慢,瞧瞧完颜北月,当年可还比不上你。”   秦穆绵脸色晦暗。   两人之间的对话没有避讳徐北游的意思,让他大开眼界,这才知道当年的秦姨竟然是力压完颜北月、仅次于秋叶的绝顶人物,只不过好像因为萧皇的缘故,有些自甘堕落,以至于境界修为荒废,不过即便如此,也是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大修士,仍旧让无数艰难攀爬的修士难望项背。   修道一途就是如此,自己苦求一辈子而不可得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却是唾手可得。   秋思走近几步,轻声道:“当年你叛出玄教之后跟着道门老掌教修道,可惜没能修出个所以然,不如学学佛,说不定还能有一线转机。”   徐秦穆绵冷哼一声,“像你一样?你有什么话说就快说。”   秋思又后退一步,凝视了一眼秦穆绵,重新拉上兜帽,平静说道:“当年摩轮寺被道门灭去,满门上下只剩下我和五个孩子,后来在萧煜和佛门的支持下,摩轮寺得以重建,我任寺主,那五个孩子分列长老之位,由此分为两派,一派以我为首,亲近萧煜的大齐朝廷,另一派以那五个长老为首,亲近佛门和草原金帐王庭,当初萧煜在世时还好,无论佛门也好,王庭的林寒也罢,都不敢有所动作,只是现如今萧煜已经走了二十年,再加上我这些年不太理会寺内事宜,所以现在的摩轮寺有些失控。”   秦穆绵脸色凝重起来。   秋思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尤其是林寒曾经两次亲赴摩轮寺,并在大雪山下驻军数万,使得那五位长老气焰大盛,我本想暗中除去他们,却又有佛门和萨满教出手相阻,如今的我算是步履维艰,实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秦穆绵冷然道:“当年萧煜之所以要帮你重建摩轮寺,就是为了在草原扎下一颗钉子,可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关起门来求长生?”   秋思默然无言。   秦穆绵深深呼吸,颤颤巍巍,蔚为大观。   徐北游眼观鼻鼻观心。   秦穆绵缓和了语气,道:“你且勉力维持,我此去帝都面见萧玄,到底如何,终归会有个说法。”   秋思轻轻点头,“有你这句话即可。”   秦穆绵低头望着地上的茫茫白雪,低声道:“男人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就还剩下我们这些老太婆,你可千万别死了,若是事不可为,那就走吧,回中原来。”   秋思的面孔藏在兜帽中,看不清神情,只是点了点头。   风起,卷雪。   风雪中,秋思转身离去,渐行渐远。   许久之后,秦穆绵自嘲道:“老了之后心肠也软了。“徐北游没有作声。   秦穆绵伸手按在徐北游的肩膀上,轻声道:“小北游,你可别像你师父和萧煜那样,说走就走了,剩下一帮老弱妇孺让人家欺负。”   徐北游挺直了腰杆,轻声道:“不会。” 第七十一章 那年那人那女子   都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现在的徐北游就有点这么个意思,上次南下,因为太过匆匆,也因为那时候的他地位不高,接触不到如此多的内幕,还没有什么感觉,可这次北上,不但让他见识到了大齐朝廷的深厚底蕴,也见识到了太平背后的危机四伏。   东海有魏国,西北有草原,东北还有一个世代镇守的异性辽王,再加上意态不明的后建和玄教,貌合神离的道门,神出鬼没的鬼王宫,以及也不那么干净的佛门,关键朝廷本身还内斗不止,徐北游觉得如果自己是大齐皇帝,可真要愁死。   当然,徐北游没有皇帝命,也不用去操心这些“国之大事”,他现在还是要将精力放在自己的“家之小事”上。   按照徐北游的计划,去了小丘岭之后,不必继续深入草原,由此转道去巨鹿城,最后由巨鹿城进入燕州。   只不过现在他多了一个同行之人,所以还要问过这位秦姨的意思。   好在秦穆绵对此并无异议,不介意陪他再多走些路程。   两人没有用飞天遁天的神通赶路,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秦穆绵平日在江都城里很是高冷,可这次离开江都来到西北塞外,兴许是心境开阔的缘故,话语骤然多了起来,又加上她酒不离手,微醺之后,什么都能说,也什么都敢说,先前跟徐北游说起了她与萧皇的当年旧事,这次又说起了她们这些女子之间的恩怨。   女人的恩怨,那可是谁也掰扯不清的事情,若是这些女子的身份不凡,就更让人生出许多无端猜测。   秦穆绵这些女子之间的恩怨,绵延了整个十年逐鹿,再加上这些女子的家世门第和丈夫都是世间的顶尖人物,所以更显传奇,于世间流传甚广。   总得来说,这些女子可以分为两派,一派以大齐太后林银屏和道门掌教夫人慕容萱为首,另一派则是以秦穆绵和张雪瑶为首。   女子的恩怨多半是因男子而起,这些女子也难以免俗,比如说张雪瑶与秋叶的婚约,秦穆绵与萧煜的情缘,皆是如此。   徐北游对此也有所耳闻,只是碍于长者讳,不好相问过多。   秦穆绵今天还是提着那个碧玉葫芦,边走边喝,醺醺然道:“我与林银屏之所以结怨,说到底还是为了争一个男人,算不上什么光彩事,最后是林银屏赢了,到此算是告一段落。至于我为什么跟慕容萱结怨,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徐北游看了眼秦穆绵手中的碧玉葫芦,有点羡慕,这可是个好东西,与他身后剑匣一般,都有藏须弥于芥子的神异,不知装了多少酒,这一路上看秦姨喝了许久也没有见底的迹象。   秦穆绵有点不雅地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浓郁酒气,将碧玉葫芦塞好后重新挂在腰间,说道:“我不知生身父母是谁,自小就被玄教大长老带到大白山青冥宫修行,在十八岁那年成为所谓的玄教圣女,听着叫圣女,似乎很厉害是不是?对于普通玄教弟子来说,这个所谓的圣女的确很高不可攀,可对于那些长老来说,其实就是下任教主的小妾。慕容萱呢,她出身慕容世家,她爹慕容渊是慕容燕的异母兄长,也是慕容家的当代家主,家世比我不知高出多少,自小被送入佛门带发修行,优哉游哉。无论怎么看,我们两个都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徐北游心中恍然,难怪这位秦姨后来叛出了玄教,宁可去寄人篱下活也不愿做那个什么圣女。同时他也没想到,秦穆绵的境遇竟然与自己差不多,都是不知父母是谁的可怜之人。   徐北游不禁在心底暗自猜测,难道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所以秦姨才会与自己说这么多心里话?   秦穆绵自顾自说道:“后来有好事之人排出了所谓的四大美女,分别是慕容萱、我、张雪瑶、林银屏,单以相貌而论,我们四人未必是天下无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四人身份不凡,慕容萱是慕容家嫡女,张雪瑶是张家嫡女,林银屏更了不得,即是草原汗王的女儿,还是大郑皇帝钦封的公主,我是四人中身份最低的,勉强算是个凑数的吧。”   徐北游突然笑了笑,望向这位平日里比师母更像是高阀女子出身的秦姨,轻声道:“当年我初见萧知南时,她说过一句史书中的话语,让我一直铭记至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穆绵又从腰上摘下碧玉葫芦喝了口酒。   徐北游道:“秦姨,平心而论,你我是一路人,早年吃苦,中年劳碌,还不是为了一个晚年安逸?那些陈年旧事过去就过去了,何必再使其扰乱心神?”   秦穆绵不置可否,缓缓说道:“因为后建灭去大楚的缘故,出身于后建的玄教又被骂作是魔教,当时我经常会被与慕容萱相提并论,一个是佛门仙子,一个是魔教妖女,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对于慕容萱自然多有溢美之词,而我则多半都是贬损话语,说我什么勾引男人采阳补阴,难听得很。”   徐北游轻声道:“秦姨何必与那些宵小之辈一般见识。”   秦穆绵喃喃道:“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年轻气盛,又谈何容易。”   徐北游不再说话。   秦穆绵平静道:“后来慕容萱因为某事去了一次大梁城,我们两人狭路相逢,本就心存怨气,又话不投机,终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说到底她瞧不上我这个世人口中的妖女,我也看不上她那个假清高的姿态,这个梁子便结下了,再后来,她跟张雪瑶因为一个秋叶闹翻,而我又与林银屏因为一个萧煜而互相视为仇寇,再加上张雪瑶在大雪山上差点杀了林银屏而结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便理所当然地分为两派,因为各自立场,乃至于她们三人丈夫的立场,互相争斗纠缠,一直持续到如今当下。”   徐北游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难怪说女人记仇,其实到了现在,这几名女子之间早已不再是为了当年那点起因,只是成见已深,难以挽回。   他忽然觉得秦穆绵有点可怜。   另外三名女子,不管如何都已经有了个归宿,只有她孤身一人,至于那个所谓太妃称号,对于她来说,也许羞辱意味更重,不提也罢。   此时的秦穆绵已经醉了五六分,双眼渐显迷离,轻声道:“小北游,你这次北上帝都是想迎娶萧玄的女儿萧知南,虽然她是林银屏的孙女,但我还是要说句公道话,不管你喜不喜欢她,既然你决定娶她为妻,都要担当起自己的那份责任,不要让她走我们这些人的老路。” 第七十二章 西去东来巨鹿城   草原再往东南,后建之西南,位于中原、后建、草原三者交汇处,有一座古军镇,名唤巨鹿,若从高空俯瞰去,巨鹿城刚好与中都、北都构成一个好似是枪头的三角,巨鹿城刚好处在枪尖的位置上,直指后建草原。   此地原本是大楚朝的都护府所在,后来大楚倾颓,后建铁骑南下入关,生生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处在最前端的巨鹿城自然没能幸免,成为最先失陷的地方,经历战火的巨鹿城就此荒废,即便后来大郑太祖皇帝立国,大郑也只是收复了北都后便驻足不前,巨鹿城宛若一颗弃子,变成三家谁也不管的地方,使得无数流民、江洋大盗、甚至是争权失败的权贵,以及叛出宗门的修士、散修涌入其中,河水泥沙俱下,鱼龙混杂,造就了一座充斥着混乱和杀戮的法外之城。   此处的混乱境况一直持续到萧皇北伐后建,萧皇与大将军慕容燕想约在巨鹿城集结大军,顺手将城内的污泥浊水涤荡一空,后来大齐立国,萧皇将巨鹿城封给灵武郡王萧疏,萧疏死后,又由萧摩诃接掌。   萧摩诃成为新任灵武郡王之后,巨鹿城逐渐由一座军镇转变为一座连接中原、草原和后建的枢纽之地,无数商队从此处经过、停留、交易,使得巨鹿城有了“塞外江南”之称,以繁荣富足而论,虽说还比不上江都,但足以媲美江陵等地。   能够独掌一地,而且还是如此重要一地,在诸多郡王中实属罕见,由此也能看出萧摩诃如今可谓是简在帝心,只不过这两年萧摩诃开始略显老态,下任郡王的事情也不得不摆到桌面上来了。   在此事上能够一锤定音的自然是皇帝陛下,不过在没有特殊情况下,陛下不会轻易插手宗室藩王的家务事,所以还是要看萧摩诃本人的意思。   萧摩诃有两子两女,两个女儿俱是封为县主且已经出嫁,而长子萧世廉则在数年之前病死,只剩下一位幼子萧世略,所以在两年前,萧摩诃正式上书朝廷,请立次子萧世略,朝廷恩准,赐下冕服、印信、诏书,册立萧世略为郡王世子,等同国公爵。   萧世略其人,按照辈分来算,与梁武郡王萧去疾同辈,其祖父萧疏与萧去疾祖父萧公鱼同为宗室重臣,两人交情深厚,在太平二十年的那场蓝韩党争中,便是萧疏与萧公鱼联手镇压了韩雄、唐春雨等人,被视作太后林银屏的左膀右臂,只是到了萧世略这一辈,一个久居中原,一个久居塞外,已经是交情淡薄。   虽然还是秋日,但因为巨鹿城地处塞外的缘故,一场婉约小雪柔柔怯怯地不期而至,给这座古军镇涂抹上一层淡妆,让这位“迟暮老人”不再那么棱角分明,略显柔和数分。   以前的巨鹿城不讲规矩,萧家占据此地后给它订立下了规矩,无论你是草原人,还是后建人,只要进了巨鹿城,都要守我巨鹿城的规矩。   乱世用重典,在巨鹿城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尤应如此,经过两代灵武郡王的完善,巨鹿城的刑法比起大齐朝廷的刑法要严苛数倍,曾经有人统计过,在巨鹿城的刑法中,一个“死”字足足出现了十七次之多,换句话来说,除非你有镇魔殿殿主或是剑宗宗主的实力,否则不守规矩的下场就是一个死字。   放眼如今的巨鹿城,能不守规矩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本代灵武郡王萧摩诃,再有一个就是郡王世子萧世略。   眼看着萧世略成为第三代灵武郡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位世子殿下的权势也一日大过一日,蓄养门客、私军只是等闲,还与朝中权贵多有交集,数次跟随父亲进京,长袖善舞,在一众宗室子弟中很是出彩,而且有传言说这位郡王世子与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的公子相交甚笃,私下里以兄弟相称。   只是随着端木睿晟失宠之势初显,萧世略也已经开始逐渐疏远端木玉,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如今庙堂形势逐渐明朗,当年韩瑄之所以会败,太后林银屏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韩瑄在民间清誉极好,以至于后来还闹出了所谓“黑心宰相卧龙床”的说法,这个黑心宰相说的就是斗倒了韩瑄的蓝玉。   如今没了太后娘娘,蓝玉渐显颓势,而韩瑄有了当今陛下的支持,则气势如虹,在这场被朝野上下称作是“第二次蓝韩党争”的庙堂争斗中,蓝相爷步步退让,似乎不打算殊死一搏,毕竟他与当今陛下有一场师徒情分,若是不到鱼死网破那一步,那么陛下也应该会网开一面,与自己的老师善始善终。   不过蓝党扎根庙堂五十年,树大根深,若说这场蓝韩党争已经结束,蓝玉就此认输,那还为时尚早。萧摩诃既然是当今陛下的心腹重臣,自然要遵循上意,亲近韩瑄,疏远蓝玉和端木睿晟,萧世略也不得不按照父亲的意思切断端木玉那条线。   城门刚开不久,一队人马踏着地面上的点点残雪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来,为首是一名锦衣青年,气度不凡,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披着白裘的女子,面容精致,神情冷淡,身后则是披甲佩刀的十余骑兵,背负着制作精良的弓弩和箭囊,阵容齐整,气态彪悍,绝非是寻常私军骑兵,而是最为精锐的王府铁骑。   守在城门前的甲士见到这队人马之后,不敢有丝毫阻拦,立刻让开门禁,任由其呼啸出城。   巨鹿城外不远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无名之湖,单纯以风景而言,只能算是尚可,不说与江南的众多名湖相比,就是比之草原的碧罗湖也远有不如,不过这座湖是整座巨鹿城的水源所在,故而在平日里如同禁地,被重重甲士保卫,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因为今日落了些薄雪的缘故,这座被人戏称为“婢子湖”的小湖仿佛披上了一身白裘,倒是有了几分小姐气派,别有一番风情,那队人马出城后便直奔此地,在湖岸不远处驻马而立。   披着白色狐裘的女子望着白茫茫的浩渺湖面,眼神略显迷离,轻声道:“没想到塞外还有这等风景。”   为首的年轻人转头望向女子,将眼神中的那分热切很好隐藏起来,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家祖曾在湖心处建有一座亭台,云仙子可愿意去那儿一游?”   女子瞥了眼不远处的铁甲森森,问道:“可以吗?”   男子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玉带,自信中透露出几分倨傲,笑道:“对我而言,在巨鹿地界,还没有不可以的事情。” 第七十三章 世子殿下萧世略   敢在巨鹿城放出如此豪言,那么这名年轻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灵武郡王世子萧世略。   见狐裘女子点头,萧世略抬了抬下巴,立刻有一骑疾驰而去,不多时后便调来三艘乌蓬小舟停靠在湖边。若是在江南,几艘小船不算什么,几艘楼船才能算是大手笔,不过这可是在西北塞外,船这东西比千里宝马还要罕见。   一众人下马,改乘小船,除了萧世略与那名狐裘女子乘坐一舟之外,其余甲士分乘另外两艘小舟,遥遥缀在后头以作护卫。   湖中央位置的湖心亭是由初代灵武郡王萧疏所建,当年萧疏算是一名宗室中的异类,并非是手掌兵权的武将,而是少见的文官,历任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等职,受封巨鹿城之后,便在此处湖上修建了一座湖心亭,每逢雪夜,摇舟至此,围炉煮酒赏雪,自是一桩文人的快哉乐事。   到了萧摩诃继任灵武郡王的时候,因为他是武人出身的缘故,对于这等文人做派没有丝毫兴趣,反而是将此湖封禁,这座湖心亭就此荒废下来,罕有人至。   此时的湖心亭中有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他蹲在亭内一块石碑前,仔细看去,竟是上代灵武郡王萧疏亲笔写就的一篇三千道德言,行文苍劲有力,不弱于寻常术法大家。   徐北游一字一句读完,没有太多感悟,对于绝大多数修士而言,道祖看不上眼的“术法小道”才是他们所求,反倒是道祖口中的“大道”,却没有太大用处,毕竟就算是谪仙大材,也不能凭借道德经三千言便求得长生飞升。   白头年轻人站起身,转头望去,透过湖上的薄雾,依稀看到几艘小舟正朝这边缓缓行来,眼看着快到湖心亭了。   白头年轻人抬起头,朝亭子屋顶上的人说道:“秦姨,有人过来了,咱们是不是避一避?”   有一名女子正坐在湖心亭屋檐上,手中拿着一只碧玉葫芦缓缓喝酒,听到年轻人的话语后,略有不耐烦道:“知道了,不就是几个小孩子,你怕什么。”   白头年轻人正是从小丘岭远道而来的徐北游,对于这位有些任性的秦姨,他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无奈道:“不是怕,此处毕竟是人家的地方,我们不告而来,已是不守规矩礼数,现在正经主人来了,我们还要鸠占鹊巢,是不是太过不讲究了些?”   秦穆绵从檐上一跃而下,斜瞥了徐北游一眼,“徐公子也知道讲究规矩礼数了?那你怎么不把道术坊还给杜海潺?放在平时,就是摩诃亲自求我,我也不乐意来,这次算是给他面子了,再者说了,就算我要将这座小亭子据为己有,让萧摩诃站在这儿,你看他敢不敢说个不字。”   徐北游苦笑无言,开始怀疑自己带着秦姨来巨鹿城究竟是对是错。   不多时后,萧世略和狐裘女子所在的小舟率先破开湖上薄雾来到湖心亭前,同时也看到了并肩站在湖心亭中的两人。   萧世略的脸色微微一沉,不过没有立时发作,平静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处禁地?”   未等徐北游开口,秦穆绵已经笑眯眯地开口道:“禁地?谁规定的?萧摩诃?”   萧世略若是那种依仗父辈家世一味嚣张的纨绔子弟,恐怕也不能在一众宗室子弟脱颖而出,即便被人直呼其父姓名,仍是丝毫不见动怒,轻轻一笑,“敢问阁下是?”   秦穆绵淡然道:“我是谁关你什么事?”   萧世略腰间悬有一柄黄红二色交织的古剑,是当今陛下钦赐的儒门名剑,名作凤凰台,剑出如凤凰清鸣,传言曾有剑仙持剑而舞,引来百鸟朝凤。   他不是没有脾气的菩萨,更不是唾面自干的圣人,轻轻按住腰间凤凰台的金黄剑柄,终于显露出那股出自天潢贵胄的倨傲,温声道:“这位姑娘,本世子与你好好说话,莫要不识抬举。”   秦穆绵的嘴角微微翘起,“你叫我姑娘?已经快有五十年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虽然眼前的这名女子的确美艳惊人,不过那股居高临下的态度却让萧世略很是不喜,他的手指轻轻敲击在剑柄上,轻轻问道:“那我该如何称呼?”   一直没有开口的徐北游歉意笑道:“这次是我们理亏,先行赔礼了,这位是我的长辈,不太在外走动,言语中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世子殿下海涵。”   萧世略眯起双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嗤笑道:“长辈?”   徐北游苦笑一声,他知道自己满头白发,而秦穆绵又是驻颜有术,怎么看都跟“长辈”二字不沾边,这位郡王世子多半不会相信自己的说辞。   萧世略见那名女子笑意玩味,更是不信徐北游的说辞,他生在王侯之家,见识过许多肮脏腌臜之事,此时心中不由腹诽冷笑,长辈?恐怕是女子养的面首吧?   徐北游还要说话,却被秦穆绵伸手拦住,她似乎看穿了萧世略的心中所想,平淡道:“小小年纪就满脑子龌龊心思,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被点破心中所想的萧世略终于是怒极反笑,再加上自己心仪的女子就在身旁,再也不去保持什么温恭俭让的君子风度,冷笑道:“阁下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却仍是出此言语,看来是不将我大齐宗室放在眼中了。”   秦穆绵淡然道:“我知道你叫萧世略,萧摩诃的儿子,你不用着急给我扣帽子,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回去找你的老子萧摩诃,让他来见我。”   这下轮到萧世略露出凝重神色,对方既然知道他是萧摩诃的儿子,也知道这里是在巨鹿城的地盘,仍是敢于如此做派,恐怕是有恃无恐。   不过萧世略还不想因为此事就惊动父王,一个眼神之后,身侧两旁的小船中各有一名王府高手跃起,腰间佩刀瞬间出鞘,刀光粼粼。   可就在下一刻,一道剑光在两人面前炸开,近乎人仙境界的两名高手眼神凛然,就要合力破开这道剑光,可不等他们出手,第二道、第三道剑光已经接踵而至,两名王府高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在剑光炸裂之后,两人浑身鲜血地落入冰冷湖水之中。   刹那之间出剑三次的徐北游笑道:“世子殿下,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容颜长驻之说?在下这位长辈虽说看起来年轻,但这是因为身怀地仙修为之故,如果世子殿下还敢妄言不敬,那么在下也不敢保证你能否安稳走出这方小亭,奉劝你一句,就算是灵武郡王殿下亲自来了,也未必就敢大打出手。” 第七十四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萧世略还要说话,徐北游横臂探手,五指成钩。   湖面上瞬间出现五个巨大漩涡,继而漩涡中有五道龙卷冲天而起,五道龙卷在湖心亭的上方交汇于一点,仿佛一个鸟笼将湖心亭笼罩其中。   萧世略脸色僵硬,作为在宗室中都排得上号的萧氏子弟,自然明白徐北游这一手所代表的含义,地仙境界无疑,而且还是完完全全的示威。   两位地仙境界的大高手?眼前这白头年轻人说那女子是他的长辈,那岂不是地仙十重楼以上的大修士?   在地仙十八重境界中,地仙十重楼是个分水岭,十重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就是放在地仙如云的道门也是一方诸侯,委实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   徐北游平淡道:“世子殿下,我本不想与你为难,只是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小辈可以做主的,就让长辈们解决,可好?”   萧世略的制怒功夫不错,虽然在心仪女子面前丢了一个好大的脸面,但仍是能斟酌利害,没有一怒之下就要鱼死网破,只是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徐北游伸出的五指缓缓舒展开来,湖面上的五条龙卷也随之轰然散去,瓢泼水花落下,砸在湖心亭上、湖面上,响起一连串哗啦响声,仿佛下了一阵大雨。   萧世略直视徐北游,面无表情道:“好一个指玄功,本世子记下了。”   徐北游淡笑道:“世子殿下,我可是在两年前就记住你了。”   这话有玄机,萧世略听得满头雾水,只有徐北游自己清楚,两年前他偷偷进入灵武郡王的别府,被这位世子殿下发现了踪迹,那时候的他修为尚浅,差点儿栽了跟头。虽说这次重回巨鹿城并不是为了与萧世略计较当年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对萧世略也没有多少好感就是了,之所以处处礼让,一则是因为他不占理,再则就是因为萧摩诃的面子。   随着地位不断拔升,徐北游愈发理解“道理”和“规矩”四字,有些时候,不讲道理的事情还是少做一些为好,不管是当年偷入灵武郡王的别府,还是今日来到这处湖心亭,说到底还是徐北游理亏在先,也怨不得萧世略,所以他也没想要对萧世略如何,一直都是和和气气说话。   至于萧世略为何认不得徐北游,实在是徐北游这两年的变化太大,尤其是气态方面,与当初相较几乎是天差地别,再加上一头扎眼白发,萧世略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萧世略缓缓挥了挥手,他脚下的小舟开始向后退去,同时另外两艘小舟也将落水的两人拉起,一起随着萧世略退去。   渐退渐远的萧世略望着站在湖心亭中的徐北游,拱手抱拳,沉声道:“巨鹿城恭候两位大驾。”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同样抱拳一礼。   待到萧世略一行人终不可见之后,秦穆绵对徐北游撇了撇嘴,“等你去了帝都可别这么处处与人为善,那里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不疼不长记性,你一个外来人要是在他们面前一味温良恭俭让,那就等着被他们当作是一只好欺负的肥羊,然后没完没了地寻衅。”   徐北游想起那个与自己的同姓的徐仪,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秦穆绵向前迈出一步,踩在湖水上,踏出一圈圈波纹涟漪,然后一步一步行于湖水之上。徐北游也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而行,在身后留下一圈圈不断交错荡漾的水纹。   秦穆绵说道:“帝都,那地方以前又叫东都,都说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可依我看来,与善怕是沾不上什么边,反倒是藏污纳垢,凶恶之极,我年轻落魄时在那儿住了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先是投靠牡丹,又是栖身于秋台,当过见不得光的细作谍子,也做过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算是见识了各色龌龊人,各色腌臜事。”   秦穆绵顿了一下,自嘲笑道:“当年有个以方正著称于朝野的理学宗师,白天看着一脸道貌岸然,正气堂堂,可到了晚上却喜欢玩霸王硬上弓的戏码,被我一掌拍烂了半个脑袋,此事之后我在秋台算是混不下去了,正巧与萧煜不打不相识,就到他那儿栖身,恰逢张雪瑶和林银屏先后入京为大郑神宗皇帝祝寿,我远远旁观,只见两位公主的华贵车队,心中竟是不知是何等滋味。”   徐北游轻声道:“当年我也是如此。”   秦穆绵白了他一眼,“我不是要说我吃了多少苦,我是告诉你放好自己的心态,不要像我当初那样,在那个大染缸里进退失措,最终只能狼狈离开那里。”   徐北游柔声道:“秦姨,这次不一样,大不一样。”   秦穆绵微微一怔,然后笑得眯起眼睛,不同于张雪瑶的丹凤眼,笑起来狭长如月牙,也不是最为勾人的桃花眼,秦穆绵的眼睛其实是杏眼,仔细看去甚至略带有几分娇憨之态,只是平日里被她的凌厉作风遮掩过去,此时笑起来整张脸庞上都洋溢着融融暖意,很难想像这个女子在几十年前会被人称作妖女,阴狠乖戾。   徐北游不知道的是,另外一个男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一语道破,林银屏是外柔内刚,看似外表柔柔弱弱,其实是可以独自支撑起偌大庙堂的刚强女子,因为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她不介意表现得柔弱一些,而秦穆绵则是外刚内柔,所有的刚硬和不服输都是被逼出来的,因为无依无靠,所以只能强作坚强。   那个男人与两名女子都有极深纠葛,他叫萧煜。   他终是选择了对他的千秋大业有所裨益的草原公主,而不是这个相识更早的女子。   正如徐北游因为剑宗的缘故,没有去选知云,而是选了萧知南,都是同样的道理。   说到底,婚姻大事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情”字就可以梗概。   徐北游望着秦穆绵有些怔然出神,秦穆绵回过神来,察觉到徐北游的视线后,破天荒地有些羞恼,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记,“看什么呢?”   徐北游伸手揉了揉额头,“忽然在想,如果我娘还在世,她会是什么模样?以前觉得差不多就该是师母的样子,娇柔之姿,内藏威仪,可今天忽然又觉得不太对。”   秦穆绵白眼道:“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像你娘吧?我可没那个福分。”   她自嘲一笑,“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没嫁过人呢,哪来的孩子。”   徐北游叹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秦穆绵率先一步踏足岸上,背对着徐北游,轻声道:“如果真能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其实也挺好的。” 第七十五章 亭中郡王萧摩诃   巨鹿城外有一座送客亭,亭子久经风雨之后已经满是沧桑,两年前曾经有两位老人在这座亭子中以一印换一人。   徐北游驻足遥望这座送客亭,仍旧记得那时候的景象,黑衣白发的公孙仲谋不苟言笑,威严冷肃,让人望而生畏,比起尘叶还要像镇魔殿殿主,而真正的镇魔殿殿主尘叶却是仙风道骨,神华内敛,像极了一位超然脱俗的世外高人,两人一番言谈之后,尘叶留下一方墨色麒麟印章,然后带走了知云。   徐北游取出那方印章,望着印章底部刻着的“清阁居士”四字,感慨万千,就是在这儿,他与知云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秦穆绵站在徐北游身旁,往嘴里灌了口酒后,斜瞥了眼徐北游手中的印章,略微惊奇道:“这不是尘叶的私印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她笑意玩味道:“你还用这种脉脉含情的目光看着它,难不成你跟尘叶那老家伙都是好那一口的?”   徐北游无奈道:“秦姨,你正经点好吗。”   秦穆绵勃然大怒,又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质问道:“我哪里不正经了?我是勾引男人了,还是养面首了?”   这一下着实不轻,徐北游纵使有无上剑体仍是倍感吃痛,捂着脑袋低声说道:“秦姨最正经了,我回江都之后就给您建一座牌坊。”   秦穆绵斜了他一眼,撇嘴道:“没诚意。”   徐北游对于这位没有半点长辈架子的秦姨倍感无奈,师母和唐姨不在身边,她就有点显露出本来面目了,仗着境界修为压过他好几头,最近又多了个敲他脑袋的毛病,他还只能受着,真是打不得骂不得。   正当徐北游暗自腹诽的时候,秦穆绵又探过头来,好奇问道:“我看你小子也和萧煜一个德行,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哪儿欠下了风流债?是不是把人家姑娘的肚子弄大后又始乱终弃了?”   徐北游顿时黑了脸色,忍不住反击道:“什么叫我跟萧皇一个德行,难道当初萧皇把秦姨您给……”   秦穆绵微微一愣,然后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你小子这是要找死啊。”   说话间,她又伸手去敲徐北游的脑袋。   不过这次徐北游早有准备,侧身躲开,并且拉开十余丈的距离,争辩道:“是秦姨你先污我清白的。”   这话有点歧义,秦穆绵神色古怪,徐北游也反应过来,轻咳一声,略显尴尬。   片刻沉默后,秦穆绵指着徐北游,柔声道:“南归,你过来。”   徐北游可不是李神通,又向后倒退几步,警惕道:“不过去。”   秦穆绵捏了捏洁白如玉的拳头,皮笑肉不笑道:“南归,真是翅膀硬了啊,不过你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去?你不想去帝都见萧知南了?”   徐北游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最终徐北游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秦穆绵面前,被她在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   秦穆绵顿时神清气爽几分,徐北游欲哭无泪。   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巨鹿城外的送客亭外走去,然后不出意外地在送客亭中看到了那一袭黑色蟒袍。   还是那个高大老人,曾经与公孙仲谋相谈甚欢的老人,只是不知是不是徐北游的错觉,这位老人似乎有些老态了,腰杆不再挺直,有那么一些驼背。   巨鹿城的少主人,灵武郡王世子萧世略在老人身后恭敬而立。   那么老人的身份那不言而喻,正是巨鹿城主人、本代灵武郡王萧摩诃。   在徐北游看到萧摩诃的时候,萧摩诃一行人也看到了徐北游二人。   不过萧摩诃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已经白头的徐北游,而是望向徐北游身边的那位女子。   不是萧摩诃妄自尊大,不将一位剑宗首徒放在眼中,而是那名女子的身份太过不同寻常。   秦穆绵在外人面前又是另外一副模样,身姿娇柔,内藏威仪,神态端庄,气态雍容,完全展露出江都三位老佛爷该有的气派。   萧摩诃眼神恍惚,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此人,待到两人走进迎客亭,敛去身为一方藩王的倨傲,恭敬施礼道:“萧摩诃见过太妃娘娘。”   萧氏因为分为两支的缘故,辈分一直是个比较难算的事情,萧疏与武祖皇帝萧烈同辈相交,按照这点来算,萧摩诃与萧皇同辈,又因为他的年龄小于萧皇,所以拥有太妃称号的秦穆绵可以算是他的“小嫂子”。   秦穆绵还了一礼,语气平淡道:“这里又不是帝都城,灵武郡王不必多礼。”   萧摩诃这才转而望向徐北游,面容欣慰道:“徐世侄年轻有为,上官兄在天有灵,想来也可以心安。”   徐北游恭敬施礼道:“小子北游见过萧世叔,见过世子殿下,先前与世子殿下有些误会,北游先赔个不是。”   萧摩诃语气和煦道:“犬子世略,文才不成武不就,不说与世侄相比,就是比起他那个死去的哥哥也相去甚远,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所以世侄上次来巨鹿城的时候,也没有让你们相见,这才闹出了今日的误会。”   萧摩诃看了眼身旁的萧世略,轻声道:“略儿!”   萧世略向前一步,朝着徐北游拱手作揖,“先前之事是世略错了,向徐贤弟赔罪。”   然后他又朝秦穆绵深深作揖,“望太妃娘娘恕罪。”   秦穆绵没有说话,徐北游赶忙扶住这位世子殿下,笑道:“本就是徐某唐突,怎能让萧兄赔礼。”   萧摩诃对于这一幕很是满意,眯眼笑道:“上次巨鹿城一别,我本以为再见面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哪曾想才短短两年的光景就能再次见到世侄,江都徐公子的大名,我在西北塞外都有所耳闻啊。”   徐北游谦虚道:“世伯谬赞,小侄之所以能在江都有几分虚名,说到底还是秦姨和师母几人的扶持。”   萧摩诃看了秦穆绵一眼,笑道:“世侄不必自谦,若非世侄是可造之材,太妃和嫂子也不会大力扶持世侄。”   秦穆绵淡笑道:“这话说得不错,南归的确是可造之材,其实不仅仅是我们几个看好他,当今内阁次辅韩瑄也是如此,前不久韩瑄给他求取了一门亲事,这次我们北上帝都就是去完婚的。”   萧摩诃故作讶异道:“哪家闺秀有这个福气?竟是能嫁给贤侄。”   秦穆绵轻笑道:“这话可就是明知故问了,能让韩瑄亲自求取亲事的还能有谁?自然是齐阳那丫头。”   萧摩诃恍然笑道:“原来是齐阳公主殿下,那我就先恭喜南归成为我大齐的第三位帝婿,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要多多亲近才是。”   秦穆绵顺势道:“萧摩诃,你别总说漂亮话,帝都里那帮家伙惯是捧高踩低的货色,南归他初来乍到,难免要受些刁难,既然是一家人,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萧摩诃敛去笑意,正色道:“这是自然。” 第七十六章 父子间并行而言   稍作寒暄之后,萧摩诃就要返回巨鹿城,秦穆绵却还想四下走走,萧摩诃也不强求,笑道:“那萧某就在王府扫榻以待。”   徐北游目送着父子二人翻身上马,在数名护卫的护送下往巨鹿城方向缓缓而去。   待到一行人走远之后,徐北游长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师父曾经评价这位灵武郡王,说他有任侠之气,不过依我看来,如今这位郡王殿下的任侠之气怕是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也是,身处庙堂这个大染缸,谁又能独善其身?”   秦穆绵嗤笑道:“当年大楚朝时,儒门魁首临川先生以几近完人的圣人姿态入朝为相,最后仍是满身泥泞,险些一世清名尽付东流,大郑朝时,同样是儒门魁首,张江陵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是为大郑第一相,可最后不但自己身死,还被罗织数桩罪名,剥去谥号封号,差点就要被抄家灭族,儒门魁首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一个萧摩诃。”   徐北游感叹道:“庙堂凶险啊,我和先生二人不知能否从中全身而退?”   秦穆绵笑了笑,道:“这就要看韩瑄有多大的心了,若他只想斗倒蓝玉,然后激流勇退,那肯定能善始善终,若他还想要做一代名相,那可就不好说了,蓝玉就是前车之鉴。”   徐北游问道:“秦姨这是在说当今陛下没有容人之量?”   秦穆绵毫不避讳,点头道:“萧玄此人,不能说是无能之辈,也算是有为之君,可要比起他老子萧煜还是差了点,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萧煜是被萧烈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不过弱冠之龄便远赴草原,只身开创大齐基业,自然有常人难及的格局,可萧玄却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一路顺风顺水,有所不及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秦穆绵说得比较隐晦,但徐北游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着说萧玄如何如何,可一句“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还是将矛头直接指向那位已经不在世的太后娘娘,毕竟萧皇就只有一位皇后,即便加上秦穆绵也不过两人,而秦穆绵一直久居江都,萧皇在世时她从未踏足帝都半步,所以这个“妇人”自然就是指亲自抚养当今皇帝长大的太后娘娘。   果然是女人记仇。   徐北游把话题转开,说道:“萧摩诃还好,萧世略此人却是个变数,当初我曾亲眼见他与西北暗卫府都督佥事陆沉相交甚密,又听闻其与端木玉交好,虽然有传闻说他现在开始疏远端木玉,但也难保不是个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如今我已然与端木玉势同水火,所以对于萧世略不得不防,以免关键时候反受其乱。”   秦穆绵冷冷地做了一个手刀下切的动作。   徐北游摆摆手,摇头道:“先不说我现在只是怀疑,就算是真的,这事也不能由我出面去做,否则一旦走漏风声,反倒要将萧摩诃推向端木家那边,在如今这个时候,一位灵武郡王的分量还是很重的。”   秦穆绵平淡说道:“富贵险中求,无毒不丈夫。”   徐北游颇有感触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总觉得为人处事,如果不能一击毙敌,那么还是要留有几分回旋余地,如果仅仅就是因为怀疑二字就要出手杀人,那我又与那些多疑帝王何异?再者说了,大丈夫立世也不能一味用阴诡手段,失之堂堂正正,终是难成大事。”   秦穆绵的眼神柔和几分,轻声道:“刚才你若是真动了杀念,那我就要对你失望了,成大事者,不可一味仁恕,也不可一味阴狠,烂好人做不了英雄,阴狠小人也做不了枭雄。”   徐北游眼神复杂,轻声道;“是啊,如果杀人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那么这个世界该有多简单?”   ……   父子二人并骑而行,毕竟这里是巨鹿城,而萧摩诃也是军伍出身,修为不俗,所以护卫们只是远远缀在后头,给这对父子一些说话的空间。   萧世略小心瞥了眼父亲的神情,试探问道:“父王,这事就算完了?”   萧摩诃似乎早有预料,平静反问道:“不然呢?是为父带人绑了太妃娘娘,还是杀了你给太妃赔罪?”   萧世略脸色发白,勉强一笑,“孩儿只是觉得那位太妃娘娘太过跋扈,也太不把父王放在眼中。”   萧摩诃没有点破儿子的心思,淡然道:“为父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萧世略愣了一下,然后低声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既然君辱臣死,那么父王受辱,孩儿身为人子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萧摩诃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她素来就是这个脾性,就是当着先帝的面也是如此,为父又算什么?为父今日说些大不敬的话语,当年太后娘娘若不是有一个偌大草原当嫁妆,未必就争得过这位太妃,世人皆道先帝惧内,不敢纳妃嫔一人,只有当今陛下一子,可即便如此,先帝仍是册封她为皇贵妃,皇贵妃是什么?位高于众贵妃之上,仅次于皇后一人,按照朝廷律制,贵妃只有金册而无金宝,皇贵妃却可与皇后一样得享金册金宝,说是副皇后也不为过,先帝故去之后,她便是皇太妃,仅次于皇太后,如今太后娘娘已经随先帝而去,那她便是我萧氏族谱上最尊贵之人,哪怕是当今陛下也要以礼相待。”   萧世略赶忙低头道:“父王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   萧摩诃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破自己儿子的那点小心思,“帝都那边很热闹,你把宝压在了端木玉的身上,自然看不惯搅局的徐北游,可徐北游是谁?公孙仲谋和韩瑄这两人联手调教出来的接班人,还有江都那帮女子都指望着他能挑起大梁,他如今已经能与张无病、禹匡等人称兄道弟,道门出动了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都没能置他于死地,又岂是一个端木玉可以比拟的?”   被父亲戳破心事,萧世略的脸色有点难看,同时还夹杂着一分难言的震惊。   公孙仲谋、韩瑄、张无病、禹匡、太乙救苦天尊,再加上一个太妃秦穆绵,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竟然都跟那个白头年轻人有关!?   难不成真是自己错走了一手昏招?   萧摩诃接着说道:“为父的案头上有一份关于徐北游的卷宗,回头你拿去好好读一读,看看这位江都徐公子是如何发迹的,也瞧瞧这位徐公子到底有大的分量,然后再掂量掂量你这次押宝到底对不对。”   萧世略心底发沉,恭敬道:“是,父王。” 第七十七章 银花火树星如雨   萧家有个很奇怪的传统,男子奉道,女子信佛。   这个传统大概是从萧皇那一代人传承下来的,因为萧皇与秋叶交好,又与道门老掌教、无尘大真人有师徒之谊,更要借助道门之势逐鹿天下,故而亲近道门,从他给儿子取名萧玄就可看出一二。   至于女子信佛,则是因为林皇后的缘故,她出身于草原王庭,本就世代信佛,后来又与慕容萱交好,慕容萱早年曾在佛门带发修行,在慕容萱的影响下,林皇后开始信奉大乘佛教,也就是佛门。   自二人之后,这个传统就一直传承下来,哪怕是当今皇帝萧玄也不例外,萧知南作为萧家女子,同样在很小年纪便开始接触佛道。   只是她从小就不相信佛家那一套,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异类,不得不装作诚心信佛,平常时候都会在手腕上缠绕一串紫眼睛翡翠佛珠。   虽说佛珠还是菩提子为好,但这串紫眼睛佛珠却是大有来头,自古翡翠以绿色居多,其他颜色的翡翠颇为罕见,不含杂质的紫色翡翠更是少之又少,后建国主完颜北月曾收藏有两块整料紫翡翠,大梁城之盟后,他令能工巧匠将这两块紫翡雕琢成十八颗佛珠,每一颗佛珠都雕刻有四位菩萨,以冰蚕丝线串起,最后将其赠予当时还是王妃的林银屏。   林银屏死后,这串佛珠则连同其他许多遗物一起传到了萧知南的手中,在诸多遗物中,萧知南最喜欢的物件有三件,分别是白猫斑斓、牡丹以及这串佛珠。   八月十五中秋节,徐北游在河内府冷清度过,而帝都城内则是一片欢庆气氛,在银花火树烟花如雨之中,一名身着玉白色吉服的女子独自坐着马车缓缓驶出皇宫,然后往自己的府邸行去。   中秋节,合家团圆之节,哪怕是皇室天家也不例外,这一日萧知南早早进宫,跟在父母身边,先去太庙朔望礼祖,分月饼给满朝文武并勋贵宗室,而中秋节又有拜月之礼,设台焚香,陈列花果月饼以供月,按照礼法,男子不得拜月,因此在入夜之后,萧知南还要随母亲徐皇后及其他宗室女眷、诸诰命夫人一起上香叩拜,然后才内外设宴赏月。   一众女眷都在内廷,绝大多数都是已婚妇人,除了萧元婴等几个年纪还小的郡主、县主,唯独萧知南一个未嫁的成年女子,虽说碍于她身份尊贵,没人敢多说什么,可那重重目光落在身上,还是让她颇为不喜,再加上她与生母徐皇后不和,这顿团圆宴实在是味同嚼蜡,没吃出半分喜庆味道。   这场中秋宴一直持续到戌时时分,萧知南只感觉身心俱疲,既然母亲没有挽留,她也没主动要求在宫中留宿,拜别那对帝后夫妻之后,径直出了皇宫,往自己的公主府行去。   马车车厢宽阔,因为公主殿下“大病初愈”的缘故,甚至还生了一只炭火炉子,使得车厢内暖意融融,让人不由生出一股沉沉倦意,只是刚刚被外头凉风激了一下的萧知南没什么睡意,蜷缩在车厢的角落,下意识地轻轻拨动手中佛珠,望着忽明忽暗的炭火怔然出神。   她觉得自己不应属于这座沉闷的城,她更向往外面的世界,自由自在,她回想起自己走过西北、踏足东北、远赴南疆、又去江南,看过青河奔腾,看过大江涛涛,曾乘舟观海上日落,也曾夜登山巅看黎明日出,见识过万亩竹林,眺望过十万大山,走过小桥流水,在草原上纵马,仰头可见好一幕星垂平野阔。   各种风景各种人,岂不比这座乏味的城好上千万倍。   可惜,这座城是座樊笼,让人逃脱不得,终是不得自在。   萧知南叹了口气,没来由有些惆怅。   每个女子都会在少年时做一个五彩斑斓的梦,那里有五彩的云霞,有盖世的英雄,有一袭华美绚烂如天边红霞的嫁衣。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梦很快就会支离破碎,甚至是灰飞烟灭。   马车忽然震动了一下,萧知南因为惯性的缘故向前稍稍一倾,打断了越飘越远的思绪。   片刻后,马车外传来银烛的声音,“殿下,到了。”   萧知南嗯了一声,裹上披风,走出马车。   回到公主府,萧知南没有安歇的意思,而是去了一座佛堂,佛堂中供奉着一尊手捧净瓶的观世音菩萨,她除去披风,跪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捻动手腕上的佛珠,闭目默诵佛经,异常虔诚。   佛堂中灯火通明,映在观音像和女子的脸上,熠熠生辉,堂上观音,堂下女子如观音,两相辉映,美如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萧知南诵经完毕,重新恢复平静。   虽然她不信佛,但她发现久诵佛经可使心绪安宁,所以每逢心乱之时,便来此间佛堂诵经,久而久之,倒是在宗室圈中得了个慕佛崇佛的评价。   萧知南仍是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轻声喃语道:“虽说佛门清净,不讲姻缘之事,而我也非是诚心信徒,难以上感菩萨,只是今天还想要诉说一二,请菩萨静听。”   女子声音愈来愈小,小不可闻。   除了她自己和那位不知能否听到的菩萨,谁也不清楚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萧知南今日之所以心绪不宁,之所以身心俱疲,不全是因为今晚的中秋宴,而是因为在中秋宴的间隙,她那位君临天下的父皇曾将她单独叫去,父女之间有过一番言谈。   大齐第二位皇帝萧玄,亲口告诉他的唯一女儿,自己已经为她择了一位佳婿,是当朝次辅韩瑄的养子、剑宗首徒徐北游。   萧玄给予了这个唯一的女儿极大的尊重,问她可有异议?若无异议,在徐北游抵达帝都之后,便会颁下诏书昭告天下。   虽说萧知南早就有所预料,也一直为此谋求,但真正听到此事定下时,仍是百感交集,甚至还有点惶恐不安。   记得姑姑曾经对自己说过,当初先帝为她定下亲事时,她也是惶恐不安,婚前所见所知多半都靠不住,只有婚后才能见得这个人真性情,可这时候再知道枕边人的底细又能如何?早已是覆水难收。   萧知南知道她的后半生就要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定下,当她点头之后,便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对于一位女子而言,天大的事情莫过于此。   萧知南沉默了许久。   那位大齐皇帝也很有耐心地等待了许久。   偌大的殿中,悄无声息,只有一坐一站的父女两人,身影被灯火拖得老长。   一声罄响,酉时四刻。   萧知南点了点头。 第七十八章 东风西风谁压谁   庙堂,就像一座四面透风的屋子,除了那些深埋在脚下地底的陈年旧事,没有太多隐秘可言。   虽然昨天那场父女对话时没有外人在场,可中秋宴中途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一同离席还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联想到那个关于韩阁老和端木都督的传言,很容易便咂摸出味道,所以在第二天,一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帝都。   公主殿下的亲事定下,不日就要出嫁,八成就是韩阁老的公子。   如今帝都城里也多少知道这位宰相公子的底细,此人姓徐,名北游,字南归,人称江都徐公子,是江南那边很有势力的宗门子弟,师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如今已是剑宗首徒,听说他不过弱冠之龄便已经踏足地仙境界,与玄教教主慕容玄阴、后军都督禹匡等人交好,曾经设计诱杀昆山宗主张召奴,甚至还将道术坊也纳入自己的囊中,说他在江都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还有小道消息传出,说不仅仅是端木家的公子在江南铩羽而归,前不久西河郡王徐仪也去了一趟江都,帝都徐公子遇到了江都徐公子,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人家的地盘上同样没讨得好去。   这个消息传回帝都之后,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帝都的大纨绔们本就排外,素来不把外地官宦子弟和世家子弟放在眼中,端木玉和徐仪又是其中头面人物,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这让许多帝都公子感觉脸上无光,好几个和徐仪分量差不多的人物都想会一会这位江都徐公子,只是没有十足把握而迟迟未能付诸于行。   如今又传出这个外地佬要迎娶公主殿下的消息,可算是彻底炸了锅,公主殿下是什么身份自然不用多言,虽说“陪太子读书”和“做公主驸马”历来被视作两大苦事,但其中也藏着泼天的富贵,而且公主殿下又是一副不输天人的姿容,所以不少帝都公子还是存着“知难而上”的心思。若是被端木玉娶回家那也就罢了,还能安慰自己家世不如人,好歹肥水没流外人田,哪成想被一个外地佬半路截胡,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在江都翻云覆雨,斗不过你,我们认了,不过你要来帝都,那我们可就要好好计较计较了,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这条过江龙能斗得过我们这些从出生起就盘踞在此的地头蛇?   诸多帝都贵公子不信,不过有个人信。   萧知南相信那个从西北走出来的年轻人,那个曾经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可以完胜这些生来富贵的同龄人。   深秋时节,公主府花园中的菊花开得正盛,其中不乏各地进贡上来的珍品,各种颜色争奇斗艳,倒是让这儿瞧不出这是万物凋零的秋天,更像是百花盛开的春日,这几日萧知南都躲在自己府中,没有出门半步,而大半时光又是在花园的凉亭中望着这些菊花怔然出神。   今天八月二十,是徐北游前往小丘陵的日子,同时今日的公主府中也迎来了一位贵客。   亭外菊花,亭内是两位公主殿下,一位是长公主殿下,一位是公主殿下,若再加上那位久居后建的大长公主殿下,大齐仅有的三位公主便算是凑齐了。   萧羽衣的消息很灵通,很快就知道了萧知南的事情,所以今天特意登门,来看看自己这个侄女儿。   萧知南何等聪慧,自然明白自己姑姑的来意,主动开口道:“姑姑,八月十五中秋宴的时候,父皇曾经召见过我,说给我择了一门亲事,问我意下如何。”   “是韩瑄家的公子?”萧羽衣端起茶杯,轻轻吹散升腾的热气。   萧知南笑容含蓄,点头道:“的确是徐南归,看来韩阁老的面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竟然让父皇如此痛快地下定了决心,这比我预料中的日子实在早了太多,我本以为父皇要见过南归本人之后才会做出决断。”   她的笑容有点发苦:“虽说父皇曾经问我意下如何,但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他就这样将自己的女儿交出去了?我有点措手不及。”   萧羽衣轻啜了一口茶,“皇帝就是这样,他们不会管你如何想,他们也不会考虑你喜不喜欢,他们只会考虑自己如何想,自己喜不喜欢,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都想做皇帝。”   萧知南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道:“姑姑这个说法……还真是一针见血。”   萧羽衣平淡道:“这道理你早就该想明白的,进了那座皇城,坐上那把椅子,就不是人了,而是神了。”   萧知南叹息道:“知易行难。”   萧知南喃喃道:“不过也怨不得父皇,说到底还是我自己选的,只是不知这次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萧羽衣柔声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不过看你这患得患失的样子,还是说出来好了,夫妻相处之道,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我这个做长辈的虽说在这方面也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比你强上一些,要知道这男人,无论是权倾天下,还是籍籍无名,老的少的,英雄狗熊,都有一股孩子气,有时候你管得严了,不想让他怎么样,他偏要怎么样,跟你唱对台戏,母后厉害吧?当年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妒妇,可到头来还是没能管住父皇,让他封了一位皇贵妃,当然,也不能太由着他的性子来,要不然他便当你是个好说话的,整日在外头沾花惹草,没了安生日子。”   萧知南脸色微红,没想到会从姑姑嘴里说出一番御夫之术,先前的惶恐消散不少,多了几分女子待嫁时该有的羞涩。   萧知南红着脸低头喝茶,萧羽衣也没打趣她,只是在心底微微叹息一声,这些话本该是那位弟媳妇来说,可她们母女两人却是天生不和,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由自己来说。   她微微一顿,接着说道:“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平时若是有什么矛盾,关起门来说,千万不可在人前给他摆脸色,不然他即使脸上不说,心底也要着恼,要是心里有了疙瘩,这日子就不好过了。”   “再者说了,夫妻之间又哪有什么对错可言,要么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要么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总得有个退一步的,对于咱们女子而言,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柔未必是弱,退也未必是输,有些时候大可以退为进。”   这些话虽然听着朴实无奇,可都是一代代女子总结下来的金玉良言,萧知南不断点头,表示记下。   “那位徐家公子既然是韩阁老和公孙仲谋亲自教导出来的,想来不会差了,你们也不算是盲婚哑嫁,又在帝都跟前,怕什么呢?”   萧羽衣宠溺地揉了揉萧知南的脑袋,轻声道:“跟那位徐公子成亲之后,好好地过日子,千万别走姑姑的老路。” 第七十九章 过江龙和地头蛇   帝都废除坊市制度之后,分为皇城、内城、外城,以中轴线为界,呈对称之势。   皇城正门是为承天门,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出承天门之后是一三面环墙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最南端又有一门,此门又称“皇城第一门”,是为国门象征,在大郑朝时称大郑门,大齐立国之后改称大齐门,刚好处在这条中轴线上,此门等闲人不可经过,唯有国之大典时,皇帝銮驾会从此门经过,至于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才能从此门进入皇城。   大齐门作为“国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玄色瓦顶,门两侧左右有石狮、下马碑各一,门前即是御路,御路左为“天街”,形似棋盘,有“帝王富贵一局棋,终有聚散时败时”之寓意,御路右为“千步廊”,因为左右各有东西向廊坊一百一十间而得名。   千步廊之外环绕高达两丈的宫墙,墙外两侧集中了朝廷的大部分衙门,东墙外是吏部、礼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西墙外为大都督府、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等衙门,暗卫府则在大齐门以内,承天门以外,与六部衙门有一门之隔。   从千步廊往西,大约三十里左右的距离,有一座楼,绵延里数之长,足足占据了一整条街巷之地。   不过楼虽大,却无吵闹喧嚣,清幽典雅如名仕府邸,带出一股宁静古拙之意。   这里叫做秋台,是帝都城中一等一的销金窟,素有“十里秦淮不如秋台一楼”之称。   当然,这里既然占地如此之大,就不会全都是烟花营生,许多王孙公子宴客也多半会选在此处,若携带有女眷,那绝对比佛门之地还要干净。   秋台楼楼相连,楼楼相套,曲径通幽,徐仪坐在一处专门用来宴饮的二层楼中,临窗望去,刚好可以看到与前楼相连的小径,此时有端着托盘的侍女进进出出,仪态端正,步履轻盈,赏心悦目。   只是徐仪无暇去欣赏这些,今天他之所以来这儿,是为了等一个人,只是那人却迟迟未到,让他等得有些心焦。   徐仪从怀中取出一块怀表,看了眼时辰,刚好午时正,心底琢磨着也该到了。   两家是世交,那人与他算是发小,交情格外不俗,其祖父虽说因为某些陈年旧事而官场失意,但最为鼎盛时距离大都督之位不过一步之遥,在军中旧部无数,根基深厚。后来那小子在父辈的意思下进入军伍中攀爬,有家族余荫,一路顺风顺水,三年前又跟着大都督魏禁去了南疆,收获战功无数,如今已经是掌兵三千的从三品统领,算是实打实的年轻才俊。   徐仪不由回忆起他们两人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时候他们可算是这京中一霸,才十三岁就去逛楼子,没少因为争风吃醋带着家仆亲兵与其他帝都纨绔大打出手,曾经还不自量力地惹上了萧白,被萧白打得鼻青脸肿,这些荒唐事一直到那小子去了军中才算告一段落。   如今再回想起来,徐仪还真挺怀念那段日子的。   就在这时,门外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后,魏元仪推门而入,她张望了一下,见只有徐仪一人坐在这儿,问道:“闵淳还没来吗?”   徐仪收起怀表,笑道:“应该快了,你饿不饿?要不先上些糕点?”   魏元仪摇了摇头,“算了,等正主一起吧,今年年底我爷爷也会回京,我可是听他老人家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个闵淳,这次好不容易见到真人,我倒是要瞧瞧到底是何等英雄人物。”   徐仪心中一动,大都督魏禁也会回京?再加上那几位入京的藩王,那么今年的帝都可要热闹了。   正说话间,徐仪眼角的余光透过窗户瞥见一道身影,起身道:“正主来了,你们刚好是前后脚的功夫。”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一阵促而不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名身着戎装的年轻将领推门而入。   徐仪笑道:“你小子终于来了,让我好生苦等。”   年轻将领身材高大,相貌俊朗,正是闵行的嫡长孙闵淳,家族对他寄予厚望,而他也争气,没有辜负家中长辈的期望,俨然有了要重振闵家的势头。   徐仪接着对闵淳介绍道:“这位是魏元仪魏姑娘。”   闵淳笑道:“听说过,大都督的孙女。”   魏元仪微微颔首致意,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数次被爷爷提起的年轻统领。   三人分而落座之后,闵淳开门见山道:“老徐,听说前段时间让人家给欺负了?”   徐仪在死党面前没有太过顾忌面子,苦笑道:“你都听说了?”   闵淳言谈无忌,“我刚进帝都就听说过了,说你跟端木玉一前一后都栽在江南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徐仪叹息道:“其实我跟端木玉都是败在同一个人手上了。”   “江南那边还有这号人物?到底是谁这么厉害,连堂堂端木都督的公子和皇后娘娘的侄儿都不放在眼中。”闵淳好奇道。   徐仪脸色略微古怪道:“你没听说过江都徐公子的大名?”   “我在南疆军中,整天就是跟那些蛮子打仗,哪知道江南那边的事情,这位江都徐公子又是何方神圣?听你这口气,似乎来头不小啊。”闵淳被彻底勾起了好奇心,虽说这两年他在军中,已经不怎么参与这些纨绔斗气的事情,可毕竟也只是个年轻人,仍是难以真正超然于外。   徐仪无奈道:“江都徐公子徐北游,当今次辅韩阁老的养子,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的嫡传弟子,剑宗首徒,与后军都督禹匡和谢苏卿等人交好,在江都只手遮天。”   “就这?”闵淳摸了摸下巴,“虽说家世挺吓人的,可家世再厉害还能比得过齐王?当年我们可是连齐王都不怕,老徐你这就怂了?”   徐仪轻声道:“如果我告诉你,他还曾败退道门镇魔殿,诱杀江北第一人张召奴,甚至将杜海潺赶出了江都成,独霸道术坊,你又觉得如何?”   闵淳瞪大了眼睛,震惊道:“老徐,此话当真?”   徐仪看了身旁的魏元仪一眼,这位魏家千金点头道:“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假。”   闵淳忍不住感叹道:“如此说来,这位徐公子还真不是一般人物,就是我们父辈也未必敢招惹他。”   徐仪道:“最近宫里传出消息,陛下要赐婚于徐北游,他很快就要北上帝都,成为我们大齐的第三位帝婿。”   闵淳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骂了一句娘,感慨道:“公主殿下要嫁人了?”   徐仪会心一笑。   当年之所以会惹到萧白,说到底还是因为闵淳这小子,那次他们遇到了微服出行的兄妹两人,闽淳见到萧知南之后顿时惊为天人,还不等徐仪开口说话呢,他就已经先上去搭讪,结果话没说两句,不知怎么惹恼了萧白,反倒被萧白打了个半死。   两人又同时有些惆怅。   当年那个惊艳女子,也要嫁作人妇了啊。 第八十章 新玉簪换旧金簪   徐北游和秦穆绵进了巨鹿城,没有立刻去那座灵武郡王府,而是在城中闲逛,这儿很是时兴修士们以物易物,徐北游用那件得自丁泽园的骷髅法器换了支淡青色玉簪,巨鹿城的修士来自天南海北,不怕摩轮寺追查,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摩轮寺真的追查到了,他也不怕。   然后徐北游将这支玉簪送给了秦穆绵。   秦穆绵接过玉簪后,撇了撇嘴,不屑道:“这东西卖相不怎么样,用处也不大,而且还是别人用过的,比起慕容萱的飞龙簪可差远了。”   徐北游毫无诚意道:“那您安心等着就是,待到我修为大成之后,杀上都天峰去,从那位掌教夫人的头上把飞龙簪都拔下来送给您。”   “那我可有得等了,最好让我在死之前见到那一天。”秦穆绵轻声笑道,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簪,然后将这支玉簪替换上去。   徐北游同样笑道:“我记起来,那位掌教夫人好像把飞龙簪送给齐仙云了,都天峰我是上不去的,不过欺负一个齐仙云还是绰绰有余,秦姨您等着,我下次见到这位道门娇女之后,就把那十八支飞龙簪给您抢过来。”   秦穆绵不置可否,将手中金簪交到徐北游的手中,说道:“这支簪子是当年萧煜送我的,今天我转送给你那个还没过门的媳妇,也算是物归原主。”   徐北游握住这支簪子,微微一怔。   秦穆绵伸手在他脑袋轻敲了一记,笑骂道:“愣着干什么?不满意?那还给我。”   徐北游赶忙将簪子收起,笑道:“满意,满意得很,谢过秦姨。”   秦穆绵笑了笑,一脸“这还差不多”的神情。   两人又闲逛了许久,看到许多人围在一个茶摊前,其中不乏身怀修为的修士,走近一瞧,原来是个高大汉子在摆摊开赌,一人一桌两条长凳,就是大半家当,不过那汉子倒是有点意思,身高八尺,在深秋时节也是一身单衣,依稀可以看出单衣下的鼓胀肌肉,头上只有一层青青发茬,倒像是个刚刚还俗不久的和尚。   这汉子有意思,他开赌的方式也很有意思,不赌骰子,不赌牌九,而是比拼气力,徐北游打听了下,原来这汉子先在桌上放了一颗璀璨珠子,然后放言谁若能赢他,这颗有辟邪功效的金刚珠就尽管拿去,可若是输了,那就要留下一点物事。   金刚珠是佛门的有名法器,坚不可摧,有护身辟邪之效用,虽说难入地仙大修士的法眼,但足以让寻常散修动心,不少自负修为尚可的散修已经蠢蠢欲动。   这汉子与其说开赌,倒不若说是打擂台,比拼气力其实也大有讲究,并非一味看体魄强弱,修为高低也至关重要,曾经的张召奴就是以气机浩大而被誉为气力第一人。巨鹿城向来都是散修云集之地,这汉子既然有底气在这儿夸下海口,想来是有些手段。   秦穆绵兴许太久不在世俗行走的缘故,对于这种小打小闹很感兴趣,非要拉着徐北游一起进人群里去看看。   徐北游只能无奈答应,仗着修为高绝,不动声色地挤开人群,许多人只是感觉自己被轻轻撞了一下,然后就让开到了道路,两人来到里头后,刚好看到那汉子正与一人扳手腕,汉子脸上表情平静,甚至眼神中还带着点戏谑,而另外那人则是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渗出,眼看是支撑不了多久。   汉子忽然暴喝一声,“给我开!”   声音如耳边炸雷一般,直震得人耳鼓发痛。   与他掰腕子的那人再也支撑不住,哎哟一声,手掌被重重按在了桌面上。   这一下子顿时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喧哗,已经有人开始称赞汉子神力的,在徐北游看来,输了的那人差不多有一品境界的修为,不算弱手,可还是输得干脆利落,而那位高大汉子顶多出力两三分,想来是怕出力过猛吓走其他的赌客,断了自己的财路。   至于那高大汉子的真实修为几何,徐北游估摸着差不多能有人仙境界,不得不说,巨鹿城中的确是藏龙卧虎。   那人愿赌服输,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丢给高大汉子之后,转身出了人群。   高大汉子接住布囊打开一看,咧嘴一笑,看来对到手的赌注很是满意。   接着又有几个人上前,不过都败下阵来,不得不留下赌注,其中曾有一人想要赖账,不过被汉子一拳打在胸口,整个人足足飞出数丈之远,落地之后久久爬不起来,这下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是没有几个再愿意贸然上前较量了。   高大汉子见一时冷场,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打开包裹着的手帕之后,竟是一方玉石印章,下刻有夜明二字,似乎是一方私章。   那汉子拿起印章开口道:“此物是我进入祁山祖庭时从一具前人遗骸上所得,其中蕴藏有浩然之气,即便是寻常人拿去,放在身边也可不遇鬼邪,若是儒门修士持在手中,那便是一件上好的法器,可有哪位高人愿意与在下赌斗一番?若能赢我,金刚珠和此印都可拿去。”   世上有没有鬼魅?肯定是有,否则徐北游在古战场上所斩杀的阴兵从何而来?却邪一剑也是专门针对这些魑魅魍魉而铸造,既然有鬼魅,那么这两件宝物定然价值不菲,都说财帛动人心,立时就有人出来,竟是个老头儿。   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个子不高,瘦瘦巴巴,穿着件灰扑扑的长袍,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徐,头发乱糟糟如野草。   不过高大汉子脸上却是正色几分,眼中不见先前的戏谑之色,这老头印堂发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象看不到底的深井似的,闪着摄人幽光,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人。   只是高大汉子也不怕,他能看出此人修为不俗,可更信得过自己的手段,能在巨鹿城混的,没有弱手。   那老头慢腾腾地走到高大汉子面前,竟是只到他的腰腹位置,显得有些滑稽,顿时引起周围一阵哄笑声,黄须老头也不以为意,将长凳踢开,站在方桌前,伸出一手,问道:“未请教?”   高大汉子伸手握住老头如孩童般的手掌,笑道:“好说,孙间河。”   “好名字。”老人点了点头,“请教了。”   下一刻,老人双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踏,整个茶摊仿佛晃了三晃,地上的碎石子更是弹跳而起。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秦穆绵眼神一亮,笑道:“我本以为是巫教修士,没想到看走了眼,竟是武修,而且修为很是不俗气,这下有好戏看了。” 第八十一章 茶摊之间比气力   徐北游举目看去,只见名为孙间河的高大汉子脸色骤变,整条手臂上筋肉暴起,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滚出,反观那黄须老者,气定神闲,手掌也看不出如何用力,却将孙间河的手掌一点一点掰弯过去。   徐北游修为虽高,但毕竟没在底层的江湖厮混过,也不太清楚散修的门门道道,反倒是秦穆绵对此知之甚详,轻轻开口解释道:“那小老头虽然是武修,可体魄却是走了巫教的路子,所以一开始我把他错认为巫教修士,巫教炼体喜欢用‘药炼’的手段,以各种药剂沐浴,通过外力在很短时间内达到铜皮铁骨的功效,只是此法有颇多隐患,对于地仙大道并无裨益,故而一直被道门视作旁门左道之法,这老头之所以身材矮小,想来就是因为‘药炼’的缘故。”   徐北游不由问道:“如今可还有巫教正统修士?”   “有,怎么没有。”秦穆绵道:“南疆十万大山里的蛮族能坚持这么久,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巫教在后头给他们撑腰,在那儿,巫教可是国教一样的地位,教中长老不亚于庙堂公卿,教中圣女更是相当于一国公主。”   徐北游有点纳闷道:“秦姨你做过玄教的圣女,唐姨做过白莲教的圣女,现在又有个巫教圣女。为什么名字里带个‘教’字的宗门,总要有个圣女?”   秦穆绵一瞪眼,“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谁知道这些老祖宗们脑子里想的什么东西。”   这边说话间,那边形势骤然变化,眼看要被逼到绝境的孙间河猛地踏出一步,刚好不偏不倚踩在黄须老者的影子上,黄须老者脸色骤变,手上劲道顿时难以为继,被孙间河抓住机会反手一掰手腕,压倒在桌面上。   黄须老者默然不语,从袖中取出一块暗黄色的石头扔到孙间河的怀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孙间河接过那块暗黄色的石头,对着老者的背影拱手道:“承让了。”   徐北游问道:“这又是什么手段?”   秦穆绵道:“是道门玉清一脉独有的厌胜之术,算不得飞升大道,用来暗算旁人却是出奇好用,很多时候都能让人防不胜防。”   黄须老头败了之后,再无人敢于上前,孙间河扫视一周,目光落在了有一头扎眼白发的徐北游身上,不由笑道:“这位少侠神华内敛,修为不俗,又有佳人相伴左右,想来是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要不要屈尊与孙某搭搭手?”   孙间河说话很得体,徐北游也不好直言拒绝,看了秦穆绵一眼,秦穆绵无所谓道:“看我做什么,人家说佳人相伴,可没让佳人去搭手。”   徐北游无奈一笑,从袖中取出件小物事,丢到孙间河的面前的桌子上,“既然是赌斗,那我也添点彩头,这块玉佩是蓝田的玉,江都玉雕大家宋庭的款,没什么神异,算不得好东西,就是值些银钱。”   周围又是一阵哗然,这下就更坐实了名门正派嫡传弟子的说法。   徐北游也不在意,平淡道:“不管输赢,这方玉佩都赠予阁下,若是在下侥幸赢了,只取走那方儒门印章,不知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孙间河点点头,脸色又是凝重几分,他知道这些宗门弟子虽然个个眼高于顶,可真本事还是有的,此人既然敢如此说话,想来是有几分底气的。   两人手掌相握,孙间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之后,骤然用力。   周围地面轰隆隆作响,竟是浮现出道道裂痕,这口浊气更是吹得尘土飞扬,使得围观人群不得不向后退去。   徐北游面容平静,不摇不动,手掌轻轻搭在孙间河的手掌上,看似毫不着力,却让孙间河的手掌动弹不得。   孙间河心头一凛,脸上有些不大好看,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将周遭的天地元气鲸吞入腹中,胸腹之间响起一连串如雷声响,让人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周身气机涌动。   徐北游只觉一股巨力从手掌上传来,虽说仍是难以动摇他的身形,可徐北游自付自己在人仙境界时,绝对难以正面抵御这等巨力。   徐北游倒是有点好奇这个孙间河的根脚了,会的东西不少,修为不低,即便比不上霍溪沉,那也相去不远,怎么也不该籍籍无名才是。   徐北游神游物外,孙间河脸色却是十分难看,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面对了一座大山,不管你如何动作,他始终巍然不动,自己这次八成是看走了眼,要栽个跟头。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手压箱底的手段,也就是秦穆绵口中的厌胜之术,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赌上一赌了。   孙间河抬脚朝徐北游的影子上踩去,原本他还怕徐北游有了防备,会躲上一躲,可哪曾想徐北游仍是巍然不动,任由他一脚踩在影子上。   孙间河脸上先是浮现出一抹喜色,可未能持续多久,就变为惊骇之色,以前百试百灵的厌胜之术竟然也无功而返!   徐北游淡然道:“阁下的手段施展完了?那就要轮到在下了。”   话音未落,徐北游手中猛然发力,轰隆一声,整个茶摊都仿佛跳了一下,桌子上的茶杯水壶更是直接跳起,复而落下,位置丝毫不变,其中茶水更是丝毫不洒。   孙间河身形一晃,差点就要踉跄摔倒在地,晃晃悠悠地向后退出几步,颓然坐到一条长凳上,他那只与徐北游相握的手掌扶在桌面上,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他用另外一只手将那枚印章丢给徐北游,嗓音嘶哑道:“是少侠赢了。”   徐北游接住印章,拱手道:“承让。”   ……   离开茶摊,徐北游把玩着那方“夜明”印章,感慨道:“没想到巨鹿城中还有这等奇人异士,上次来去匆匆,倒是没有在意。”   秦穆绵道:“不是你没有在意,而是公孙仲谋和尘叶上次闹出的阵仗有点太大了,一般修士早就吓跑了,谁还留在巨鹿城里,生怕不被殃及池鱼吗?”   徐北游怔了一下,点头道:“倒是这么个理。”   秦穆绵轻轻说道:“你如今是剑宗的主事人,可剑宗的高手实在太少,有没有想过将此人收入麾下?就算不用剑宗的名义,用韩瑄的名义收为门客也是一样的。”   徐北游摇头道:“想过,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最起码要等我在帝都站稳脚跟之后再来做这件事,当下还是以拉拢萧摩诃为第一等要事。”   秦穆绵问道:“日后你又如何找他?”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要他留着那块玉佩,那么我自然能通过另外一块玉佩能找到他,可如果他将玉佩换了银钱,或是转送给了他人,那就只能说我们二人有缘无分了。” 第八十二章 君子之义小人心   承平二十年的时候,公孙仲谋曾在巨鹿城的金玉苑中包下一个院子,其中花木扶疏,草木青青,闹中取静,让刚刚走出西北寒苦之地的徐北游大开眼界,不过当徐北游来到江都之后,方知巨鹿城的所谓行院不过是小打小闹,不如江南远矣。   此番重回巨鹿,徐北游想来想去,还是去了金玉苑,没想到当初公孙仲谋竟是将那座院子包下整整十年,如今远未到期,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再次入住这里。   院子依旧,物是人非,徐北游坐在廊下的一张太师椅上怔然出神,剑匣安静立在身旁,秦穆绵背负着双手站在天井中,环顾四周,一如当年那栋临湖小筑。   过了一会儿,徐北游回过神来,竟是从剑匣中取出一本儒家十三经之首的《易》开始慢慢翻阅,儒家十三经,听着名头很大,实际上只要是儒生就曾读过,甚至有许多记忆惊人之辈还能背诵如流,正如道家的《道德经》,直指大道不假,可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凭借道德三千言就能证道飞升的。   秦穆绵斜瞥了一眼,起先不以为意,片刻后就有点好奇了,忍不住道:“你一个剑宗弟子,怎么想起读儒门典籍了?要读也该读一读道门的典籍,天下术法出道门可不是一句空话,再者说了,剑道本就是一家,其中颇多相通之处,对于你的修为大有裨益。”   徐北游从手中书本上抬起头来,说道:“剑道一家不假,我剑宗五大剑道中的仙道剑便是出自道门一脉,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剑宗也不局限于当初的道门一家,也曾博采众家之长,儒门曾言君子必佩剑,自重以养德,于是我剑宗祖师从中汲取菁华,从王霸之争中摘出王道剑和霸道剑,又有王霸极致处的圣道剑,再加上诡道剑,共同构筑出支撑剑宗的五大剑道。”   秦穆绵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剑道?仙道剑?圣道剑?”   徐北游摇头道:“都不是,以我现在的境界而言,还支撑不起这两大剑道,如今算是半王半霸,我曾有幸体会上官师祖的境界感悟,五大剑道齐聚,举世无敌是霸道剑极致,睥睨世间则是王道剑极致,还有单纯以剑术杀伐第一的诡道剑极致,只是另外的圣道剑和仙道剑却无太多感悟,兴许当时也曾有过,事后却迅速忘却,就如南柯大梦,梦中刻骨铭心,醒时了然无痕。”   秦穆绵鄙夷道:“说白了不就是半桶水吗,你小子整天满脑子怎么上位做人上人,没有半分心怀天下的格局心胸,能练出仙道剑和圣道剑才是有鬼了。”   徐北游无奈道:“虽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还是请秦姨不要说得这么直白,我也是要面子的。”   秦穆绵嗤笑一声:“面子几斤几两啊?”   徐北游苦笑无言。   秦穆绵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心怀天下与做人上人并不冲突,你心怀天下必然是因为想要改变这个天下,想要改变这个天下,只做一个小人物是不行的,必然要身居高位,只有这样你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天换日,单人之力有时而穷,而众人之力却能胜天。”   徐北游若有所思。   秦穆绵拿起碧玉葫芦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儒门圣人有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意思是说君子为了道德仁义可以志在四方,而不把自己仅仅局限在故土之上,小人却只顾留恋乡土而不知推行道义;君子敬畏规矩,避免因为违背道理和规矩而身遭刑戮,小人却只考虑是否有利可图。南归,我希望你日后能做一个君子。”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君子,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苛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说话间,徐北游伸出手指在身前行笔勾画。   剑气森然。   ……   灵武郡王府,萧世略读完了萧摩诃让他读的那份卷宗,心头复杂难言,说不出是震惊还是什么。   他以前也隐约听说过江都徐公子的说法,只是一直没有当作一回事,毕竟江都与巨鹿城距离何止万里,那位徐公子在江都再如何只手遮天也与他无甚关系,可时至今日,他却猛然发觉,这位徐公子其实与自己大有关系。   从两家长辈之间的关系而言,算是世交,那么萧世略本应与徐北游各自承继父辈之间的交情,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与这位徐公子站在了对立面上,若是徐北游不成器也就罢了,他也不在意这种所谓的世交,关键是如今的徐北游已成气候,绝不能等闲对待。   首先,这位徐公子不仅仅是公孙仲谋的弟子,还是当朝次辅韩阁老从小养大的养子,韩阁老无妻也无子,这位被他亲手养大的养子是他将来的送终之人,与亲子无异,与寻常权贵世家的义子不可同日而语,至于韩阁老的分量如何,更是不用多言。   其次,即使没有韩阁老,徐北游在江都的权势地位也很是不俗,先后败退慕容玄阴、太乙救苦天尊、张召奴之后,在三位江都老佛爷的支持下,再度与慕容玄阴和佛门结盟,驱逐江南道门杜海潺,又与谢苏卿、禹匡交好,在江都交织出一张让道门也忌惮三分的大网,其权势比起一些有名无实的藩王还要大上几分。   换而言之,除非萧世略现在就能继承灵武郡王的王位,否则还没有与徐北游平起平坐的资本。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轻声传话打断了他的思绪,说是王爷请世子殿下去他书房一趟。   萧世略满头雾水来到萧摩诃的书房,见礼过后,萧摩诃开门见山问道:“先前我让你想一想自己的宝到底押错没有,你可曾想明白了?”   萧世略略微斟酌思量,小心回答道:“是孩儿错了。”   萧摩诃指了指桌上一封刚刚拆开火漆的密信,“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这是刚从帝都送来的消息,你自己看吧。”   萧世略疑惑地上前拿起密信,然后脸色变得极为震惊,稳了稳心神之后,这才轻声问道:“此事是真的!?”   萧摩诃平淡道:“此事是从宗人府那边传来的,应该八九不离十。司礼监掌印张百岁已经亲自传旨,谕令宗人府、司礼监、礼部合议公主出嫁事宜,江南制造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着手准备公主、帝婿之吉服衣冠及陪嫁等物,同时钦天监测算吉日吉时以备陛下选用。”   萧世略脸色晦暗,不知所言。   萧摩诃挥了挥手,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思量。”   萧世略小心退出书房。 第八十三章 复姓完颜名北月   在徐北游第一次来到巨鹿城时,宋官官曾给他介绍过城内的各方势力,除了灵武郡王之外,还有魏家、闵家、石家和玄水阁,除去玄水阁是修行宗门,其余几家都是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与当朝的几大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中闵家是当年凌烟阁功臣中排名第六的申国公闵行的后人,后来闵行涉及谋反之事被萧皇论罪,但是萧皇感念其功劳,并未牵连其家人,而是将闵家迁移到巨鹿城,由当时的灵武郡王萧疏负责看管,后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闵家得以重返帝都,不过还是在巨鹿城留下了一脉旁支。   其次是魏家,魏家出了一位当朝大都督,贵不可言,其嫡系家族自然是在帝都,只不过当年缔结大梁城之盟后,魏禁奉萧皇之命经略巨鹿城,曾在这儿留下一个私生子,后来在魏禁的扶持下,这个私生子在巨鹿城落地生根,有了如今的家业,勉强算是帝都魏家的旁支。   最后是石家,同样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出身,排名二十二的定武候石勒,原是镇北王林寒旧部,林寒就藩草原金帐王庭之后,石勒任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后因承平元年的那桩公案,被免去都督同知官职,石勒明面上告老还乡返回西凉州,暗地里则是投效旧主,在王庭的暗中援手下,于承平十二年,在巨鹿城建立了如今的石家,因为石家进入巨鹿城的时间最短,所以根基最是浅薄,但仍旧是不容小觑。   至于玄水阁,位于南城,是一片极为醒目的黑瓦建筑,占地颇大,其中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是巨鹿城五大势力中唯一的修行宗门,与后建玄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传言说,玄水阁阁主就是玄教教主慕容玄阴的一名侍女。   徐北游曾经与那位玄水阁阁主有过一面之缘,谈不上交情如何,也不算熟悉,甚至还不如江都的玉观音来得熟稔,只因为她救过宋官官一命,所以印象深刻。   最近这段时间,慕容玄阴的注意力都放在江都的海路上,他想通过这条海路打造一条连通草原、巨鹿、后建、江都、魏国、宝竺的雄伟商路,江都那边有玉观音和完颜玉妃坐镇,后建是玄教的根基所在,巨鹿城这边则是由慕容玄阴早已安排好的玄水阁来做此事。   玄水阁是一个完全由女子组成宗门,除慕容玄阴之外,等闲男子不得入内,哪怕是公孙仲谋和巨鹿城城主萧摩诃也不例外,只是今天却有人打破了这个例外。   在玄水阁的正厅大堂中,有一位黑衣广袖的中年女子,姿容不俗,气态冷清,她叫冷秋水,是此地的主人,玄水阁的阁主。   可冷秋水此时却只能跪着,而且还是毕恭毕敬地自愿跪着,没有半分不情愿。   在主位上坐着一名华服老人,面容苍老却不显枯槁,满头白发却不失光泽,气态雄浑,简简单单坐在这儿便如坐镇一方天地之间。   按理说冷秋水在巨鹿城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十几年的辛苦经营,与萧摩诃等人也有深厚交情,再加上背靠着玄教这棵参天大树,就算见了一方藩王也不必如此卑躬屈膝,可这位老人不一样。   老人复姓完颜,双名北月,表字玄阴。   说起老人的身份,更是数不胜数,而且每一重身份都足以让人叹为观止。   他出生于后建,母亲是完颜氏贵女,幼年时偶遇玄教大长老,被认定是有望承继教主大位,随即被大长老带回玄教,成为秦穆绵的师弟,由五位长老共同授业。   同时他还是慕容萱的堂弟,因为他的生身之父是后建大将军慕容燕,而慕容燕又是慕容萱之父慕容渊的异母兄弟,所以按照这个辈分算下来,他是慕容萱的堂弟,只不过因为父辈交恶的缘故,他与这位堂姐的关系并不融洽,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   在老人年轻时,他被誉为可与道门首徒秋叶相提并论的谪仙大材,有望证道飞升,后来萧皇北伐后建,驱逐后建五王,老人成为后建国主,与萧皇定下大梁城之盟,以兄弟相称,再后来老人迎娶了萧皇之妹,又成为大齐的第一位帝婿。   完颜北月,地仙十八楼境界,仅次于秋叶的天下第二人。   萧皇曾经笑称,“若说抗鼎之才,当世唯有玄阴,可称上下五百年第一人。”   这绝不是萧皇妄言,而是秋叶都要默认的一个事实,若不是完颜北月修行有差,致使分出一尊身外化身慕容玄阴,他本该有望先于秋叶一步证道飞升。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完颜北月一直想要斩杀慕容玄阴,彻底圆满自身修为,只是慕容玄阴虽然稍弱于完颜北月,但自保还是无虞,使得完颜北月始终不能如愿。   不过两人又共同秉持了一份默契,那就是不动用后建朝廷与玄教进行无谓内斗,故而这些年来,后建与玄教倒是相对和睦,甚至完颜北月也可插手部分教务,而慕容玄阴也没少动用后建朝廷之力。   此时对于冷秋水而言,完颜北月等同于第二位主人。   完颜北月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女子,淡然道:“起来说话。”   跪在地上的冷秋水终于能喘口气,缓缓起身,仍是毕恭毕敬,不敢多言半句。   作为最早跟随慕容玄阴的“老人”之一,冷秋水对于眼前这位老人的威严深有体会,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畏,她曾经亲眼见过一位敢于忤逆老人的玄教地仙高手被老人生生捏死,而那时候主人慕容玄阴就在一旁,无动于衷,或者说无能为力。   自此之后,她就对完颜北月惧怕到了骨子里。   完颜北月语气平淡道:“公孙仲谋死的时候,老夫就在上头看着,也是亲眼看着慕容玄阴救走了那个年轻人,当时老夫便好奇这个年轻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如今看来却是大大出乎预期之外,现在那年轻人又到了巨鹿城,老夫算是适逢其会,想要见一见他。”   冷秋水低头道:“请主人吩咐。”   完颜北月轻声道:“你去请他来玄水阁一趟,不管是用慕容玄阴的名义也好,还是用你玄水阁的名义也罢,都随你,只是有一点,老夫不会露面。”   冷秋水恭敬应诺。   完颜北月挥了挥手,冷秋水徐徐退下。   老人想起临来时家中老妻对自己说起的那个消息,似乎勾起许多陈年回忆,轻笑一声,“萧家的女儿可不好娶啊,你要做大齐的第三位帝婿,就让老夫这个第一位帝婿先瞧瞧你到底有多少斤两。” 第八十四章 北月玄阴再相见   只是冷秋水很快去而复返,不是因为她已经请到了徐北游,而是因为跟在她身后的那人。   一身锦绣白衣飘然若仙,风姿卓越。目若寒星,面如冠玉,眉宇间有五分勃勃英气,又有五分妖冶妩媚,没有任何束缚的乌黑长发如瀑一般披散下来,一直垂落腰间。绝世脱俗不似凡俗人物,倒像是从天上坠落凡尘的谪仙人。   若真有倾国之人,不过如此。   尘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二者于一身,男身女相,欢喜无量。   来者正是玄教教主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挥了挥手,冷秋水立刻退下。   玄水阁正堂中,两人一坐一立,遥遥对峙。   若是细细看去,其实两人的面庞还有几分相似,只是完颜北月苍老阳刚,而慕容玄阴则是年轻阴柔,就像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   慕容玄阴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处的一抹朱砂红点,主动开口道:“完颜北月,你不是身困樊笼吗?怎么能走出大梁城那个方寸之地了?”   完颜北月面无表情道:“一甲子期限已到,再无樊笼之说。”   慕容玄阴的双眼中有淡淡紫色一闪而逝,平静道:“那你打算去哪儿?帝都?”   完颜北月反问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的事情了?看来碧游岛的那一拳还是不够啊。”   慕容玄阴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讥讽道:“若不是你出手偷袭,又岂能伤我?”   完颜北月平静道:“上次我是神魂出窍,这次本尊亲至,你要不要再试试?”   慕容玄阴笑而不语。   老人缓缓起身,这一方天地仿佛都要随之而动。   在门外恭敬而立的冷秋水蓦然感受到一股压迫之意,就像天要塌下来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艰难转头望去,刚好看到主人的平静背影,仿佛是屹立于天地之间,顶天立地,支撑起这方不断下压的天幕。   这一刻的慕容玄阴散去了所有的阴柔气,整个人英气勃勃,就像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完颜北月。   哪怕她是跟随慕容玄阴多年的侍女,在这一刻也觉得主人陌生无比,看似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   下一刻,她瞪大了眼睛,厅内的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二人竟是凭空消失不见,那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也随之而去。   在玄水阁的上方三十里处,两道人影再次浮现,慕容玄阴双眼中紫气流溢,眉心处的朱红愈发鲜艳,大袖衣襟随天风而动,说不尽的逍遥风流。   在他身前不远处则是负手而立的完颜北月,气态雄浑如山岳,渊渟岳峙。   两人在过去曾经有过大小十一次交手,虽说完颜北月略占优势,但都不足以分出胜负,所以这次两人没有急着出手。   当今天下,十八楼境界之上唯有秋叶一人。   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也不过一手之数,其中以完颜北月居首,是公认的天下第二人,而完颜北月也是被视为唯一能够撼动秋叶位置之人。   换而言之,若不是慕容玄阴横空出世,完颜北月早已是天下第一人了。   哪怕是慕容玄阴,毕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与本尊完颜北月相较起来,仍是稍逊一筹。   完颜北月平静道:“我这次无意与你为难,可你为何拦我?”   慕容玄阴摇头道:“徐北游是我的人,你想要插手,不行。”   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最起码现在不行。”   完颜北月哂笑道:“看来你在那条海路上还真是所图不小,甚至不惜与我正面敌对。”   慕容玄阴笑了笑:“反正你我早晚都要一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完颜北月淡然道:“那就让你看看老夫这个本尊挣脱樊笼之后,比之你这个化身到底强出多少。”   话音落下,完颜北月向前一步踏出,天地仿佛轰然震动。   继而整个巨鹿城满城震动。   地面青石板的缝隙间有无数尘土升腾而起,屋檐瓦片上又有无数尘土簌簌落下,满城仿佛都要被尘埃笼罩。   仿佛有一名巨大无比的天神举起了这座城池上下摇晃,要将其中积攒的尘土全部抖出。   城内所有人在这样的天威之下,当真是渺小如蝼蚁,谁也不会怀疑,如果这位天下第二人全力出手,毁去巨鹿城绝不是什么难事。   这便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摧城拔岳也是等闲。   身处巨鹿城中的徐北游和秦穆绵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股浩大威势,不约而同地抬头朝上望去。   秦穆绵轻声说道:“是慕容玄阴和完颜北月。”   徐北游忽然想起当初的碧游岛之事,在师父公孙仲谋将死之际,是慕容玄阴出手将他带离碧游岛,中途曾经有一名老人拦路,仅仅一拳就将慕容玄阴挡住,又是一拳便将慕容玄阴打伤。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老人名叫完颜北月,也知道了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之间的恩恩怨怨。   秦穆绵缓缓说道:“完颜北月是真正的谪仙大材,当初五大长老都想收他为弟子,可谁也说服不了其他四位长老,最后只能五人共同授艺,所以完颜北月是玄教的集大成者,无法不通,无法不精,若非如此,也不能凭空造出一个慕容玄阴。”   徐北游轻声问道:“那他们两人孰强孰弱?”   秦穆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碧玉葫芦,感慨道:“既然慕容玄阴是凭空生出,那也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比起本尊完颜北月还是要差上一筹,正因为如此,慕容玄阴多以避战为主,再加上完颜北月不知因何缘故自困于大梁城中,不能离城太久,所以这些年来,两人大体能保持一个和平姿态,只是不知两人为何今日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会针锋相对。”   徐北游心思急转,问道:“会不会是因为玄水阁?”   秦穆绵点头道:“有这个可能,当初慕容玄阴不惜撕破脸皮也要从我们手中讨得一条海路,定是所图甚大,而巨鹿城是中原、草原、后建贸易周转的必经之地,慕容玄阴在此地早早落下玄水阁这枚棋子,想来不会是无的放矢,说不定就是与他如今所图谋之事有关,若是为此不惜与完颜北月大打出手,倒也说得过去。”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天上形势骤变。   在完颜北月一脚踏出之后,慕容玄阴双手振袖,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层层扩散开来。   如果说完颜北月是一座大山,坚不可摧,从上压下时如同天崩地陷,那么慕容玄阴就是一汪湖水,柔无常势,定无常形。   山水之争。   到底是山去填水,还是水来淹山。 第八十五章 百丈法身换天时   慕容玄阴会亲自拦截完颜北月,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一番斟酌计较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他自知虽然两人都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但以纯粹战力而言,占据了本尊优势的完颜北月还是要略胜一筹,不过他也并非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若是应对得当,也有反客为主的可能,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完颜北月行事谨慎,从未给过他趁虚而入的机会罢了。   这次交手,徐慕容玄阴当然不是存了要趁势斩杀完颜北月的心思,更不是想着反客为主证道飞升,更多还是因为徐北游这个人,事关玄教大计,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至少在海路完全掌握到手中以前都是如此,完颜北月作为一个足以搅翻整个布局的变数,自然值得慕容玄阴亲自出手。   完颜北月在踏出第一步后,紧接着又踏出了第二步、第三步,三步来到慕容玄阴身前,轻轻一掌拍在慕容玄阴的肩膀上,就像是熟人打招呼。   慕容玄阴的衣衫荡漾出一圈涟漪,鼓荡不休,如此反复三次之后渐渐停歇。   慕容玄阴抬手拍开完颜北月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掌,同样轻描淡写,平静道:“完颜北月,这就是你挣脱樊笼后的本事?”   完颜北月淡然道:“那你看好了。”   他伸手朝天空一抓。   下一刻,天地为之一晃!   先是有无数黑色铅云汇聚,继而整个天幕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开始缓缓下压。   黑云压城城欲摧,整个天空像是被完颜北月硬生生扯向地面。   世人所谓的神仙神通,也不过如此。   方才完颜北月一掌拍慕容玄阴的肩膀上,其实是将他以自身修为营造的一方小千世界压在了慕容玄阴的身上,只不过慕容玄阴没有出手,而是以自己的不灭金身承受了一方小千世界的全部重量,不灭金身在刹那之间破碎三次,又在刹那之间复原三次,在旁观者看来便是慕容玄阴的衣衫鼓荡三次。   这次慕容玄阴却不敢再以体魄硬抗,因为在他用手拍碎那方小千世界之后,完颜北月就果断选择与天地共鸣,用大千世界的天地之势来压迫他。   能做到天地共鸣这一步,那就说明完颜北月距离人间巅峰只剩下半步之遥,御使天地之力而战,自然无往不利。   只见不断下压的苍穹在完颜北月头顶十余丈处缓缓停下,继而他的身形骤然拔高近百丈,破开云幕立于天地之间,好似一尊顶天立地的天神。   完颜北月一掌拍下。   天幕上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手印,破开层层重云雾气,缓缓下压,其间掌纹清晰可见,笼罩方圆数十里,仿佛要将整个巨鹿城都囊括其中。   慕容玄阴置身于此掌之下,渺小如米粒黑点,近乎于无。   徐北游抬头望去,震惊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百丈法身吗?前段时间我遇到的摩轮寺高手只能幻化出三丈之高的法身,其中差距又何止是云泥之别?”   不过他毕竟与慕容玄阴交好,与这个素未谋面的后建国主谈不上什么交情,所以还是偏向慕容玄阴,忍不住问道:“秦姨,慕容玄阴能否挡下这一掌?”   脸色凝重的秦穆绵沉声道:“慕容玄阴自自保无虞,不过想要取胜,却是难了。”   徐北游摸了摸下巴,“我记得慕容玄阴有一门神通,在自己眉心处打开一只竖眼,可使自身修为暴涨,当初他就是依仗此法带我离开碧游岛,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他应该要用了。”   果不其然。   慕容玄阴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眉心处的鲜红上割出一条深深血槽,没有鲜血流出,反倒是血光四溢。   就好像是一只血红竖眼。   这一刻,慕容玄阴脚下血海翻腾,于血海中又有一朵朵妖艳紫莲生出,使得他整个身形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不似人间凡躯。   玄教有一法门名为瞑瞳,可以汲取他人修为化为己用,使自己境界飞速攀升,因此被其他宗门斥为“魔功”,其实真正的瞑瞳并非用于己身境界修为,而是将平日里汲取的他人修为储存于眉心处,关键时刻划破眉心将其释放,凝练成一只竖眼,不但使自身修为暴涨,而且还有摄人心魄、破除幻术、伤人神魂等种种妙用。   慕容玄阴与完颜北月共为一体,自然也是集玄教之大成者,而他与专注于堂皇大道的完颜北月不同,更喜欢钻研这种崎岖小径,瞑瞳在他手中已经算是臻至极致。   慕容玄阴伸出双手,呈举火燎天之势。   然后以自己的双手生生撑住了从上下压的巨大手掌。   不过其下的巨鹿城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地面上出现一道道裂缝沟壑,墙壁倾倒,甚至是一座座高耸望楼也不堪重负,直接坍塌成一地废墟。   两位十八楼大地仙的直接交手,使得一座雄城也难以承受。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阵重重冷哼,仿佛如炸雷一般。   一瞬间徐北游感觉自己三大丹田动荡不安,气机错乱沸腾,差点要吐出一口老血。   原本笼罩整个天幕的巨大手掌缓缓消散,恍若是天神下凡的完颜北月忽然静止不动。   脸色苍白的慕容玄阴双手结出一个古怪手印。   无数气机形成的白色细线从四面八方延伸而至,仿佛一张巨大渔网落在完颜北月的身上,使他不能动弹的同时,疯狂汲取他的修为。   可即便如此,完颜北月的气机仍旧不见丝毫衰弱,反而是面露冷笑,声音宏大道:“慕容玄阴,这就是你的手段?”   下一刻,完颜北月伸手扯掉身上密密麻麻缠绕的细线,再度恢复自由之身。   慕容玄阴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双手合拢在自己胸口处做出一个捧心动作。   未曾捧心,却捧出了一轮冉冉升起的明月。   白日现月,而且明月几乎占据了整个天幕的半壁江山。   天地间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不同于先前的乌云蔽日,而是要从白日直接变为黑夜。   此乃改换天时。   完颜北月面无表情道:“慕容玄阴,你不要忘了我叫什么,这个‘月’字在我而不在你。”   声音恢弘至极,如滚滚雷声回荡天地之间。   完颜北月一挥手,云雾散去,顿时显露出百丈法身,再无半分云遮雾绕。   满身血气紫气的慕容玄阴伸出五指,指间月华流转,笑道:“你我本是一体,正如太阴即是月。”   话音落下,他掌间的月芒如水一般缓缓流淌,逐渐变为一把剑的模样。   慕容玄阴握住这把剑,狠狠一掷。   直接刺入百丈法身的眉心处。   完颜北月的法身骤然凝滞一颤,眉心处出现一抹裂痕,光华流散,飘摇不定。   不过慕容玄阴也是摇摇欲坠。   这位后建国主平静道:“慕容玄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可是值得?”   慕容玄阴轻笑道:“只要能让你提前离开此地就是值得。”   完颜北月的百丈法身开始缓缓消散,淡然道:“我在帝都等你。” 第八十六章 小人得志挑河山   这场十八楼境界之争终是以完颜北月主动退去而结束。   慕容玄阴化作一道长虹落入巨鹿城中,径直来到徐北游所在的小院。   以慕容玄阴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而言,能够感知到徐北游的所在并不出奇,毕竟地仙境界无论体魄血气还是浩大气机,都远胜于寻常人,在慕容玄阴眼中,地仙境界修士身处常人之中就如黑夜中的萤火虫,一目了然。   慕容玄阴落地之后,朝秦穆绵拱手行礼,“秦师姐,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秦穆绵面无表情,淡然道:“尚可。”   慕容玄阴也不以为意,又望向徐北游,笑道:“南归,海路的事情进展顺利,大半都要托你的福,听说你要去帝都城,所以特意来见你一面。”   徐北游微微作揖道:“恭喜慕容前辈败退后建国主。”   慕容玄阴摇了摇头,“谈不上败退,完颜北月主动退去,并非是说他败了,而是他不愿与我继续纠缠下去,他说我自损一千才伤敌八百,换而言之,我赢了面子,却输了里子。”   徐北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慕容玄阴接着说道:“不说这些了,我这次之所以与完颜北月大打出手,也不妨与你明言,是因为完颜北月想要见你一面,而我却不愿让他见你,你可能猜出其中因由?”   徐北游想了想,回答道:“是因为那条海路的缘故?”   慕容玄阴也不顾忌秦穆绵,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我有一个大谋划,这个谋划是什么,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有一点很确定,那就是完颜北月一定会阻止我,所以他想做什么,我就偏不让他做什么,他想来见你,我就要让他见不成你。”   徐北游仍是点头,不过又觉得慕容玄阴言语中多有未尽之处,应该不是表面上他所说的这般简单。   至于慕容玄阴所说的那个大谋划,徐北游早有察觉,倒算不得什么机密之事。   徐北游忍不住问道:“若是到了帝都呢?”   慕容玄阴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徐北游刚要说话,慕容玄阴已经化作一道长虹冲霄而起,转瞬间便消失在天际尽头。   天色重新复归清明,所有的云朵都被撕碎成一片片,如同鱼鳞一般在天幕上层层叠叠堆砌,在夕阳的渲染下,变成漫天如火红霞。   徐北游抬头望着这幅人间盛景,忽然想起了自己初次踏足巨鹿城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没有这么多背负,也不像今日这般步履沉重,有的只是对外面世界的陌生和好奇,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那时候师父还在,万事有师父顶着,他就像一只被庇护在羽翼下的雏鸟,踉踉跄跄地蹒跚学步。   其实从内心深处而言,徐北游更喜欢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今日这般千钧重担一人扛的局面,只是师父走得太早,也太突然,让他不得不提前扛起本该在几十年后才扛起的重担。   他不能再继续慢慢学步,他要提前展翅,然后高飞。   如今有人提起徐北游时,总会说韩阁老如何如何,江都三位老佛爷又如何如何,似乎他也是个背靠着长辈才能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如果他的对手都是些同辈年轻人,这个说法倒也不能算错,可实际上却不是如此,他的对手是镇魔殿,是道门,是暗卫府,是让那些长辈们也倍感棘手的存在。   说到底,长辈们能做他的助力,可到头来还是要看他自己本事如何。   如今的徐北游掌握了一份不小的权势,可他想做的事情也同样很多,而且很难。   有些事情他做成了,比如说经营江南,维持剑宗,甚至是将江南道门从道术坊中驱赶出去。   也有很多事情他没能做成,他没能帮师父报仇,他没能保住上官师伯,他还不得不将半条海路转让给慕容玄阴。   所以他仍旧需要继续向上攀爬,撰取更大的权势,然后将这些没能做成的事情继续做下去,直到做成为止。   如果说曾经的徐北游只是单纯想要上位,做一个人上之人,那么如今的徐北游则是要谋求完成自己的背负,或者说责任。   徐北游一直觉得,人生在世,总要背负起什么,所谓的逍遥实在是太过虚无飘渺,倒不如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   即使身上的担子再重,仍是没有撂挑子的道理。   既然选择了扛,就要一扛到底。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我扛得下。”   秦穆绵看着他,问道:“你抬头看了半天,想什么呢?”   徐北游回神一笑,说道:“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卸下肩上的担子,然后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   秦穆绵玩味道:“怎么,累了?”   徐北游轻声道:“说不累是骗人的,但还没到扛不住的地步,只是忽然有些感慨,如果师父还在世,如今又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秦穆绵嗤笑道:“若是公孙仲谋还在世,你们师徒二人这会儿指不定在哪流浪呢。”   徐北游愣了一下,点头笑道:“倒还真有这个可能。”   秦穆绵轻笑道:“读书人有句话,叫做两袖清风揽明月,万里河山一肩挑,你跟着公孙仲谋到处走走,倒正好契合这份儒门心境,不像今日这般,满脑子蝇营狗苟。”   徐北游嘴角抽搐一下,苦笑道:“谁不想做一个满身素净的道德君子,可时势如此,注定道德礼法和心境格局救不了剑宗,这些都是走到一定高度之后才能讲究的东西,我这种还在底下摸爬滚打的人,实在是奢求不起。”   秦穆绵啧啧道:“那你打算到什么时候讲究一下这些东西?”   徐北游笑道:“怎么也得等到十八楼境界之后吧,平日里总说天下事不过一剑事,若真有那一天,我便在出剑之前与人讲一讲大道理,若是听劝还好,若是不听劝,那就一剑过去,一了百了。”   “德行。”秦穆绵翻了个白眼,鄙夷道:“心胸格局我是没看出来,倒是看出小人得志了。”   徐北游大笑出声。   小人得志,这个词用得好。   他本来就是个小人物,机缘巧合之下,风云际会之际,趁势而起,骤然高位。   都说穷人乍富岂能安,他这个骤然坐上高位的徐公子有时也难免进退失据,有孟浪激进之举。   毕竟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到坐拥江都的徐公子,从几百两银子到几百万两银子,从五品境界到地仙五重楼境界,其中差距是何其之大。   秦穆绵问道:“什么时候去灵武郡王府?”   徐北游缓缓道:“现在就去。” 第八十七章 君子难做揽明月   这次秦穆绵没有同行,徐北游孤身一人去见萧摩诃。   灵武郡王府,萧摩诃的书房中,两人对坐。   不同于湖心亭中的客套寒暄,两人都有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意思,徐北游直接说道:“世伯,想来你也看到了两位十八楼地仙大打出手的景象,若是不出意外,他们都会出现在帝都城中,不知世伯做何感想?”   萧摩诃面沉似水,看不出太多喜怒,不过想来不会心情太好,毕竟被人家在自己的地盘上肆虐一番,而自己又无能为力,放在谁的身上都不会好受。   片刻沉默之后,萧摩诃平淡道:“完颜国主与先帝结有兄弟之盟,又迎娶了大长公主,是我大齐朝廷的第一位帝婿,不是外人。”   徐北游不置可否道:“魏王是当今陛下的叔叔,草原汗王是当今陛下的舅舅,同样不是外人。”   萧摩诃面无表情道:“诛心之言。”   徐北游平静道:“明摆之事。”   萧摩诃闭目凝神。   徐北游缓缓说道:“大郑正明四十年,天下督抚、藩王入京,本朝武祖皇帝、太祖皇帝同列其中,那次也是这般壮阔场面,各路高人齐至,有我徐北游的师祖,也有道门老掌教,结果呢?前车之鉴不远。”   萧摩诃没有睁眼,只是说道:“陛下谋略渊深似海,自然知道该如何应付,不劳我们这些臣子忧心。”   徐北游笑道:“世伯此话怕是有言不由衷之嫌。”   萧摩诃睁开双眼,望着这位剑宗首徒,平静道:“言不由衷又如何?如果是公孙仲谋站在我的面前,我自然会有所思量,因为他公孙仲谋至少可以挡下一位十八楼地仙,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你,地仙五重楼,放在年轻人中的确很不了不起,可在慕容玄阴这些人的眼中,仍是不值一提,我又能如何?”   徐北游沉默许久,轻声说道:“世伯是觉得我不足以捡起师父的香火情分?”   萧摩诃稍稍缓和了语气,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你终有一日能继续仲谋兄的衣钵,我也愿意让咱们两家的情分延续下去,只是现在的你还不足以去参与这些最上层之间的争斗。”   徐北游长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萧摩诃接着说道:“抛开道门不提,如今朝廷与那些逆贼的关系就像是虎狼,朝廷是虎,逆贼是狼,群狼虽多,却不敢轻易起衅于虎,而且这些狼群也未必齐心,所以关键不在于虎去如何应对狼,而是在于虎如何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只要虎不倒架,那狼就只能在暗中窥伺,最多是在私底下玩弄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几十年下来,他们也无非是弄垮了一个本有望权倾朝堂的徐家,又在天下各地布置了些棋子,可只要朝廷一日不倒,这些棋子就一日不敢变了颜色,那些狼也只能在一旁看着而已。”   徐北游说道:“可还有一个道门,而且朝廷也未必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萧摩诃道:“如果说朝廷是被群狼围住的虎,那么道门就是一只作壁上观的狮子,若是他下定决心要与群狼一起围攻虎,的确是后果难料,至于你说朝廷未必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却未必如此,说不定这次诸王入京就能见个分晓。”   徐北游有些不敢置信道:“魏王也会去帝都?”   萧摩诃摇头道:“魏王此生都不会踏足帝都,除非是他有望继承大统,以前是先帝和太后不让他来,而现在他却要奉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一套了。”   萧摩诃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毕竟当今陛下不是先帝,与这位在他幼年时就已经远赴魏国的叔叔可没什么情分可言,若是魏王敢只身赴帝都,那陛下就敢让他一辈子都留在帝都。”   徐北游问道:“到底如何见分晓?”   萧摩诃轻声道:“若是我所料不错,这次诸王入京之后,陛下会正式明确昭示齐王的皇储身份,毕竟以前只是私底下说,这次就要摆在明面上来说,至于立不立太子,现在还不好说,毕竟事关整个齐州,若是立了太子,齐王便无理由继续镇守齐州,有利有弊,而蓝相也会再退一步,至于能退到哪一步,就看君相之间到底还剩下多少情分了。”   ……   徐北游去了灵武郡王府后,秦穆绵独自拎着酒葫芦在巨鹿城的街上闲逛,她孤身一人,又是个美貌女子,若是放在其他地方,难免要有许多不开眼的登徒子上前骚扰,不过这儿可是巨鹿城,奇人遍地走,异士多如狗,越是女子、老人、小孩、僧道,越是不能招惹,一路行来,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   先前一场十八楼地仙的大战,让满城修士大开眼界的同时,又都惶恐不安,生怕两人一个不小心殃及到巨鹿城,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要是死在两位神仙的交手余波中,都没地方说理。   好在那两位比天上仙人也差不多了多少的绝世高人没有死磕到底,也让那些修士又把悬起来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说来也是邪性,前两年,剑宗宗主和镇魔殿殿主刚刚在城中大战过一场,这次又换成后建国主和玄教教主,难不成这地方是个决战的好地方?   谁知道呢,那些天上仙人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秦穆绵踱步到一个酒肆前,兴许是闻到了酒香的缘故,驻足而立。   酒肆的老板娘是个美娇娘,不过看身上的打扮,却是个寡居妇人,在这世道上,一个没了男子支撑门户的女子,生活将会很是艰难,这位酒肆老板娘能在巨鹿城中站稳脚跟,想来很是有些不俗手段。   秦穆绵将手中的碧玉葫芦挂到腰间,上前买了一壶酒。   这位美娇娘望着比自己还要动人的女子,竟是破天荒地有些不自在,盛好酒后,轻声问道:“冒昧问上一句,客人似乎不是本地人士?”   秦穆绵用纯正的后建语说道:“我姓秦,是后建人。”   酒肆老板娘眼神一亮,惊喜道:“那我们还是半个老乡,我娘家就在后建云州,后来才嫁到巨鹿城,不知秦姑娘是哪里人?”   秦穆绵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是天海城人士。”   天海城,仅次于后建都城大梁城,是为后建陪都,而且因为其背靠大白山青冥宫的缘故,玄教中人多会在此驻留,久而久之,此城便成为类似于道门临仙府的所在,在五王之乱后,萧皇联合大将军慕容燕北伐后建,五王自顾不暇,玄教趁机将此城完全纳入自己的掌握之中,直到如今。 第八十八章 符篆派魁首青叶   后建当年灭掉大楚之后,逐渐开始效仿中原行事,以大梁城为都城,以天海城为陪都,将后建分为七州两都之地。   早些年五王盘踞各地,对大梁城虎视眈眈,若是哪位王爷实力雄厚,便可入主大梁城把持朝政,不过入主大梁城者也会遭到其他四王的共同抵制,多半不能长久,故而后建朝堂便形成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怪诞景象。一直到慕容燕强势崛起,五王才不得不走向联合,有了大名鼎鼎的五王议政。   说起那场五位完颜氏王爷的起兵宫变,其实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的小皇帝急于抓权,自恃有大将军慕容燕做依靠,要将五王置于死地,五王又岂能坐以待毙,既然撕破了脸皮,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先发制人将小皇帝置于死地,不过如此一来也让五王担上了弑君的罪名。   后来大将军慕容燕以讨伐弑君叛逆为名,与萧皇在巨鹿城结盟,双方共集结大军四十余万,开始北伐后建,短短数日之内便攻入后建境内,使得接近两州之地失守,接下来更是一路摧枯拉朽之势,兵锋直指大梁城,大部分后建贵族对五王彻底失望,纷纷离开大梁城,逃入天海城,使得天海城逐渐有了赶超大梁城的趋势。   那时候,完颜北月还不是后建国主,世上更没有慕容玄阴其人,那时候的后建玄教是由五位长老共同执掌,分别是东长老李诩,西长老孙平,南长老谢仙,北长老冯义,以及居中的大长老刁殷,五大长老经过商酌之后,趁机强占了天海城,因为玄教是后建国教,素被后建百姓称作圣教,故而天海城又被称作圣城。   与秦穆绵隔着一方柜台的酒肆老板娘很是惊讶道:“圣城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难道姑娘是圣教中人?”   秦穆绵点头道:“算是吧。”   老板娘将先前秦穆绵递过来的银子又推到秦穆绵面前,笑道:“既然是同乡,这壶酒便不要银钱了,就当是我请姑娘的。”   秦穆绵没有去拿银子,淡笑道:“一码归一码,这样不好吧。”   就在说话间,秦穆绵将酒壶举起,送到唇边。   下一刻,异变陡起,一把“酒剑”从壶口激射而出。   这道“酒剑”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足以斩去一位未曾防备的地仙境界高手的头颅,可秦穆绵不是初入地仙境界,她是地仙十二重楼以上的大高手,有资格旁观碧游岛一战的九大地仙之一。   这道近在咫尺的“酒剑”仅仅是在她的唇上留下一抹淡淡血痕,然后便彻底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酒壶也悄无声息地炸裂开来。   酒壶中的酒液化作无数水珠向四面八方溅射开来,仿佛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疾风骤雨,水珠所触及之处,无论砖石、酒缸、桌椅,尽数被腐蚀成虚无。   这个小小的酒肆在一瞬间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然后屋梁、支柱垮塌,酒缸破碎,酒液流淌一地。   不过激射向秦穆绵的水珠,在她身前三尺处便像是撞在了一面无形墙壁之上,蒸腾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尘埃落定之后,除了满地废墟,只剩下秦穆绵,老板娘,以及她们两人之间相隔着的柜台。   秦穆绵环顾四周,周围人对此一无所觉,甚至整条街道都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的,似乎此处独立于世间之外,是一方由高人以无上修为铸就的小千世界。   秦穆绵伸出芊芊玉指抹去唇上的血痕,重新望向老板娘,平静问道:“你是暗卫府的人?还是镇魔殿的人?”   老板娘没有答话,所有生气都在这一瞬间散去,脸色晦暗,双眼无神,竟是早已死去多时。先前与秦穆绵交谈,不过是被人操纵罢了。   秦穆绵喃喃自语道:“是符篆派的傀儡之术,能做到如此栩栩如生的地步,就连我也骗了过去,看来这次来的人不得了呢。”   下一刻,秦穆绵探臂伸手,五指并拢如刀,以手刀划出一道巨大的弯月状弧度向天空中劈去。   原本碧空如洗的天幕毫无挣扎地砰然碎裂。   就像一张幕布被人用刀从中裁开,露出了幕布后的真实景象。   只见一名虚立于半空的道人逐渐显露身形,身着一尘不染的玄黑广袖道袍,气态清奇,面容古拙,颔下五柳长须,头戴混元巾,皮肤白嫩红润如婴儿,整个人洗练铅华,仙风道骨,仿佛超脱尘世之外,恍然若神仙中人。   不过此时这位神仙中人没有高卧云端闲看风起风落的自在逍遥,难掩脸上那抹惊讶之色。   说起来此人也与徐北游有过一面之缘,当初碧游岛一战时,他同样位列观战九人之一。   秦穆绵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堂堂天权峰峰主,青叶大真人。”   青叶,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是秋叶和尘叶的同辈师兄弟,当初观战九人,除了完颜北月、蓝玉、秦穆绵、秋月以及一位儒门魁首大先生之外,道门独占四席。   道门有八位峰主,十七位殿阁之主,青叶能从如此多大真人之中脱颖而出,位列观战四人,其地位可想而知。   实际上,他不仅仅是道门的天权峰峰主,他还是继微尘大真人之后的符篆派魁首人物。   他之所以会来到此处,是算准了徐北游一定会来巨鹿城,他不介意亲自出手除去这位离开了江都的剑宗少主,只是他没有想到秦穆绵竟会与徐北游同行,更没想到秦穆绵能窥破自己的布置,主动买酒,逼得他提前出手。   先前那壶酒,若是换成毫无防备的徐北游来应付,就算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青叶略微收拾心情,稽首一礼,“贫道有礼了。”   秦穆绵冷笑一声,“真是好一个待客之礼,不愧是执掌天下修士牛耳者的道门。”   青叶微笑道:“秦教主也曾跟随我道门上代掌教真人修道,有师徒之谊,算是半个道门中人,又何出此言辱及宗门。”   秦穆绵平淡道:“老掌教若是看到你今日这等所作所为,怕是要痛心疾首了。”   青叶缓缓伸出一只手掌,“看来秦教主今日是不打算轻易罢休了。”   秦穆绵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抹,一柄无鞘的黑色长刀出现在她的掌中。   满街风雷。   青叶居高临下俯瞰着秦穆绵,手势一变,“笔下有神,正心,静气,书天地之言,是为符。”   深秋的傍晚,有冷冷秋风渐起,风中卷着枯黄落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每一片枯叶都是一道符,青叶一出手便是数十道符篆。   符篆有灵,在空中排列成阵,煌煌夺目。 第八十九章 我有一剑可一试   道门内部派系林立,除去八峰、五殿、十二阁之外,还有根据修道路途的不同区分出的五大派系,分别是积善、经典、符篆、丹鼎以及占验。   积善派讲究入世积累善功,以历代掌教一脉为尊,也是道门中的主要掌权者。   经典派则是讲究出世参契,守一、坐忘、朝彻,穷经皓首,不外如是,此派长年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符篆派不用多言,精通符篆、阵法,传承有序,也是最为人多势众的一派。   丹鼎派兴盛一时,只是在天尘大真人飞升之后没有能够出现扛起大梁的人物,又陷入沉寂。   至于占验派,有奇门遁甲、六壬课、太乙神数、六爻易占、文王课、推命术、相术、堪舆、图谶、望云、省气等,可明辨吉凶、预测祸福、知天知人,在青尘大真人叛出道门之后衰弱不堪。   如今的积善派,以秋叶为首,尘叶次之,上至天云、乌云叟、白云子,下至凌云、齐仙云、知云,皆是此派中人,可见积善派是如何势大。   符篆派位居第二,仅次于执掌道门多年的积善派,除了因为人多势众的缘故之外,其中几位魁首人物也是重中之重,而青叶就是符篆派的魁首之一。   此时青叶以落叶成符,以符篆结阵,符阵气机牵扯之间,有泰山压顶之势!   秦穆绵横刀身前,身周风雷之势渐化为实,隐隐有风雷之声。   下一刻,秦穆绵拔刀暴起。   天空中有连绵雷声炸响,黑玄刀势如大江东去,汹涌刀气以一线之势撕裂天空。   符阵瞬间碎裂。   青叶神情闲适,只是轻轻弹指。   被毁去的符阵在刹那之间重新聚合,将秦穆绵困于阵中。   秦穆绵身随刀动,旋转如陀螺,无以数计的刀气汹涌而出,激射向四面八方。   符阵激荡,摇晃不休。   骤然爆发出的刀气,每一道都呈现出黑红之色,阴诡难测,眨眼间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由内而外,将符阵切割得支离破碎。   刀气破开符阵之后,仍是去势不绝,朝着青叶激射而至。   虚立空中的青叶轻笑一声,伸出右手两指并拢成剑指,然后在身前轻轻一抹。   他身前三尺处的虚空变得如“水幕”一般,光华流转,其后的一切都变的模糊不清,仿若是梦幻泡影,所有的刀气落在此处,便如水滴入海,激起点点涟漪后便彻底消散无痕。   不过秦穆绵也不以为意,这一刀本就是试探为主,也没指望能有多大作用,整个人身随刀走,带出一股蕴含了浓郁血煞之气的阴戾狂风直斩这道“水幕”。   “水幕”轰然炸裂,溃散气机四散游走,最后又重新回到青叶的袖中。   青叶皱了皱眉头,脚下踏罡步斗,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百丈之外,然后以指代笔,于刹那之间画了一道符。   秋风再起,风势越来越大,风声呜呜咽咽,就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嘶哑呼喊。   这道符便藏在风中。   正要趁势追击的秦穆绵与这道秋风迎面相撞,刀势破开秋风却斩不断秋风,秋风环绕秦穆绵旋转不休,每旋转一周便在她身上添加一重束缚,重重叠加,束手束脚,要让她动弹不得。   这道符与先前慕容玄阴以气机结网困住完颜北月的手段有异曲同工之秒,剪不断,理还乱,唯一的破局手段便是像完颜北月那般,依仗修为直接以力破巧。   秦穆绵冷哼一声,收起手中黑玄,然后身形扶摇而起。   伴随着一声清越长鸣,秦穆绵化作一只足有百丈之大青鸾冲天而起,双翅延展,遮天蔽日。   不但将青叶的一道风中符直接“撑破”,就连这方小千世界也开始摇摇欲坠。   青叶仰头望向那只直冲九霄的青鸾,轻声道:“庄祖曾言,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有无名神仙由此开创一门玄通,以气之六变化为形之六变,谓之曰青鸾变、孔雀变、大鹏变、凤凰变、金乌变、朱雀变,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得见。”   只是这位道门的符篆派魁首人物仍是不惊不惧,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始继续画符。   这次是山河符。   其实这道山河符早就画了一半,正是笼罩了这条街道的小千世界,青叶之所以只画一半是因为怕气机泄露而导致自身行踪暴露,只是在秦穆绵用出青鸾变之后,半道山河符已经是摇摇欲坠,所以此时青叶终是将另外半道山河符补齐。   何谓掌中有山河?   青叶摊开五指,掌心有符,这方笼罩了此处街道的小千世界瞬间缩小,凝聚于掌上,变成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小型山河,其中可见大河高山,河中有百舸争流,有鱼翔浅底,山上绿意苍翠,流水潺潺,飞鸟走兽不绝。   道人高坐云端,手托山河。   青鸾也在山河之间。   所谓纳须弥藏于芥子也不过如此。   ……   在青叶将山河符补齐之后,灵武郡王府内的萧摩诃猛然起身,满脸遮掩不住的勃然怒意。   哪怕是寻常百姓,一天之内连续两次被人到家中闹事,也难免要怒不可遏,更何况萧摩诃还是堂堂萧氏郡王,又岂能受此之辱。   萧摩诃起身之后脸色难看,却又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他能怎么办,调集城内守军,直接动用雷霆弩车轰杀这位地仙大真人?先不说能否奏效,就算真的侥幸得手,他又该如何去跟朝廷和道门交代?   退一步来说,就算他师出有名,一位道门符篆派魁首又岂是那么好杀的?   面对一位最起码也在十五楼境界以上的道门大真人,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形下,纵使是萧摩诃集合了巨鹿城举城之力,恐怕也没有太多把握,最多就是将其驱逐。   地仙十八楼,一楼一重天,虽说古往今来从不乏可以越境而战之人,可越是接近十八楼想要越境而战就越发艰难,公孙仲谋、尘叶等人之所以能以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发挥出地仙十八楼的战力,说到底还是因为身怀利器,公孙仲谋有仙剑诛仙,尘叶有二十八颗雷珠组成的雷池大阵,都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顶尖法器,可遇而不可求。   青叶作为道门的一峰之主和符篆派魁首,身上必然有一两件保命的宝物,虽然比不上诛仙和雷池大阵,但也足以让他直面张召奴而不落下风,就算面对慕容玄阴也有自保余地。   这也是道门敢于睥睨天下万千修士的底气。   就在萧摩诃进退两难之际,同样感知到外面变化的徐北游忽然开口道:“我有一剑,想要一试。” 第九十章 斩龙一剑斩符龙   话音未落,徐北游背后剑匣已经颤鸣不止,似乎是见猎心喜,又似乎是久在匣中难饮鲜血所致。   徐北游解开胸前绳扣,剑匣落地。   剑匣仿若有千钧之重,使得整个灵武郡王府轰然震动。   再观剑匣,已经被浓郁的紫青两色完全包裹。   萧摩诃难掩脸上震惊神色,喃喃道:“这是诛仙!?”   徐北游轻声道:“世伯说我现在拿不起那份香火情分,我觉得言之过早,还是让我试上一试,说不定能行。”   剑三十六开篇即言,一往无前,纵九死而无悔。剑修心性也应如此,就该有披荆斩棘的决绝,以及一往无前的不悔。   徐北游伸手按在剑匣上,轻声道:“请剑。”   剑匣轰然大开。   没有以往的壮阔气势,只有一剑缓缓出匣。   诛仙之所以被称作仙剑,是因为它与世间千万剑大有不同,其他剑或许灵性十足,也或许剑气惊人,甚至还有赤练这等杀人杀主的“魔剑”,但这些剑归根究底都是死物,需要他人御使,除去诛仙之外,从未有一把剑不需剑主灌注修为,仅凭自身剑气就能媲美地仙十八楼,唯有诛仙而已。   故而历代剑宗宗主都以驾驭诛仙为第一要义,也正因为这等原因,除非达到上官仙尘那等境界,否则一身修为大半都要用来驾驭诛仙,难以达到人剑合一的至高境界。   随着这柄斩杀地仙无数的第一杀伐之剑完全离开剑匣,满室紫青之色,另一边,秦穆绵陷入山河符之后,变得渺小如黑点,被困于青叶五指之间的山河小世界。   青叶掌托山河,面露几分迟疑之色。   虽然他困住了秦穆绵,但不敢杀秦穆绵,若是无端杀了一位皇太妃,那就等于把大齐朝廷的脸面狠狠摔在地上,谁也不敢保证恼羞成怒的大齐朝廷到底会做出如何过激举动。   这样的后果,他还承担不起。   其实他本不想用这门手段,只是因为秦穆绵用出青鸾变,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所以不得不将那半道山河符画完,以此来困住秦穆绵,现在倒是将自己置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片刻犹豫之后,青叶一抖袍袖,袖口大张,袖中有乾坤。   他将手中山河符放入袖中,打算处置了那位剑宗首徒之后,再将秦穆绵放出,大不了赔罪一番便是,于一位剑宗首徒的分量相较,折几分颜面又算什么。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激射而至。   青叶起先并没有将这道剑光放在心上,在如今的巨鹿城,能够御剑之人无非就是那位剑宗首徒,一个区区五重楼境界的地仙修士,别说他青叶,恐怕随便一个地仙十重楼以上的道门大真人就能轻易挡下这一剑。   只是当这道剑光近到他的身前三丈时,他这才猛然惊觉,这道剑光似乎没有他所预料的那么简单。   他原本以为即使徐北游的修为境界突飞猛进,也不会超过地仙六重楼,那他无论如何也用不出这等凌厉剑光才是。   青叶猛地一挥大袖,袖口滚滚大张,要将这道剑光收入自己的乾坤袖中。   只是再次出乎青叶意料之外,这道剑光轻而易举地破开了他的乾坤大袖,不仅如此,而且还带着他袖中的山河符破袖而出。   青叶咦了一声,倍感惊讶。   如果这一剑是出自公孙仲谋之手,那么他不会有丝毫惊讶,可如果这一剑是出自徐北游之手,那他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剑宗首徒了。   剑光破开乾坤大袖之后,终于显露出本来面目,青叶面露恍然之色,“原来是诛仙,难怪,难怪。”   诛仙悬立于半空,剑柄向下,剑尖指天。   剑尖上有一方巴掌大小的山河虚影,正是困住了秦穆绵的山河符。   不过此时的山河符已然摇摇欲坠,在紫青两色剑气的浸染下,逐渐显现裂纹,似乎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   被困在山河符内的秦穆绵自然也感受到了外在的变故,所化青鸾一声清鸣,摇身一变,直接由青鸾变转为大鹏变。   大鹏振翅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金色羽翼的大鹏鸟直冲九霄,要直接撞破这方小千世界。   内外夹击之下,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山河符再也承受不住,寸寸碎裂,所化的微缩山河消散无形。   脱困而出的秦穆绵振翅飞入云霄,盘旋于巨鹿城之上,金灿灿的羽翼在夕阳下散发出耀阳光泽,如同乌云遮日,在地面上留下一大片阴影。   一双暗金色的眼眸冷冷注视着道人。   青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分凝重神色。   只是不等青叶有所动作,诛仙又动。   不同于先前轻描淡写的一剑,这一剑仿佛充斥了整个天地。   剑未到,剑气剑势先至。   在青叶的视线所及,除了诛仙一剑之外,皆是天河倾泻一般的紫青二色剑气。   在茫茫诛仙剑气的冲摄下,青叶身心如负重山,尤其是此种剑气之下不知有多少地仙亡魂,那份天然压制的血杀之意,更是让他的思绪都变得迟缓。   这一刻,青叶不得不被这一剑吸引了所有的心神,难以移开半分,而直到现在,御剑之人依旧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过青叶毕竟是十五楼境界的大地仙,不能以常理而论,在此关头仍是竭力画出一符。   从他的双袖中飞出无数符纸,在这一符的气机牵引之下,所有符纸汇聚成一条长有百丈的“符龙”。   “符龙”栩栩如生,龙首、龙角、龙爪清晰可见,每一道符纸就是一片龙鳞。   符龙围绕青叶首尾相连,剑气激射在“符龙”身上,响起一阵如同剑盾相交的金属碰撞之声。   藏身于“符龙”之后的青叶终于能松一口气,已是萌生退意。   片刻之后,剑气耗尽,“符龙”已经遍体鳞伤,而此时诛仙终于来到“符龙”面前。   身在灵武郡王府的徐北游闭上双眼,回想起当初在“梦”中所见师祖所用的剑三十六。   有一剑名为斩龙。   按照常理而言,以徐北游目前的修为根本用不出斩龙一剑,只是此情此景,却让他的紫府识海中猛然响起一个飘渺声音。   “斩龙。”   识海中原本模模糊糊的剑三十二瞬间清晰无比。   徐北游猛地睁开双眼,沉声道:“斩龙。”   诛仙发出一声酣畅剑鸣。   下一刻,诛仙剑身上的剑芒延伸绵延十余丈,当空斩下。   这一剑,本就是针对道门的天池真龙。   世间有真龙,自然就有屠龙之技。   由万千符纸组成的“符龙”骤然凝滞,天地间也骤然一静。   然后,天地间响起无数轻微碎裂声响。   再然后,百余丈长的“符龙”身上出现了无数裂痕,如无数琉璃破碎,在天空炸裂出无数绚烂的瑰丽之色。 第九十一章 紫云烟罗血祭雷   “符龙”破碎,所有的符纸熊熊燃烧,如火雨一般从天落下,只是未等落地,便已然消散于无形。   几乎就在同时,一直伺机而动的秦穆绵从天直落,伴随着呼啸声音,双翼划破长空,留下两道长长尾痕之后,一双锐利鹰爪狠狠抓向青叶的头颅。   鹰爪比起青叶整个人还要大上数分,青叶不是以体魄见长之人,若是被一下抓实,就算有地仙之躯不会当场横死,也难免要受到不轻的伤势,所以他再次踏罡步斗,强行将身形在毫厘之间挪移到数十丈之外。   青叶一晃右手,两指间夹着一道金色符篆。   这道金符不是青叶临时书就,而是提前写好,无论符纸本身,还是画符所用的笔墨,都绝非凡品,符纸是以天雷木制成的纸笺,自带天雷之气,笔墨则是掺杂了蛟龙鲜血,又隐含龙威,最后再由青叶亲自执笔以古篆书就一个“镇”字。   此符珍贵程度可想而知,也正因为珍贵无比,青叶先前才迟迟没有用出。   青叶一挥手,这道“镇”字符轻飘飘地落在大鹏身上。   大鹏鸟的身形骤然凝滞,然后绽放出万千光芒,片刻后光芒散去,秦穆绵的身影重新出现。   这一符竟是生生封镇了秦穆绵的大鹏变,强行将她打回人身。   青叶又是一挥手,三道雷符一起爆开,化作三道雷霆轰向秦穆绵。   不过此时的秦穆绵身上却是多了一袭似有似无的紫色纱衣,窄袖及膝,罩在原本的白衣之外。   秦穆绵的气息骤然变得冷漠,倾城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烟雾,恍恍惚惚,飘渺不定。   世间每隔一些时日都会出现类似于巫教祖庭的前人洞府,里面残留着各种法器和功法,许多人机缘巧合之下得入其中,由此踏足修行之途,这些人因为没有明确师承,故被称作散修。   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件宝物出世,不止是各路散修,甚至各大宗门都被惊动。   这件宝物名为紫云烟罗衣,最先是落入一位人仙境界的散修手中,不过没有几天这位散修就宣布皈依佛门,其后数十位佛门大德在这件宝物上施加法咒,大抵是准备交给当时的一名女明王。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护送这件宝物的一行僧人竟然离奇身死,宝物也就流传出去,再后来又被道门得了去,道宗几位大真人在上面刻画无数符篆,为此佛门和道门还起了一番龌龊,最后据说被一名道门叛徒盗走,不知所踪。   再后来紫云烟罗衣也曾经陆续出世几次,不过每次出世都如同剑宗的赤练剑一般,凡是得到它的人都难以善终,久而久之,这件至宝也就成了世人眼中的不祥之物,甚至给它取了个紫魂衣的别名,寓意它能吸人魂魄。   上一次紫魂衣出世,得到它的是一位地仙散修,那人身披紫云烟罗衣,堪称是诸法不侵,所向披靡,只是后来此人也难逃不得善终的结局,不知为何心性大变,嗜血成性,几乎如一具行尸走肉,最后被数位地仙联手围杀。   秦穆绵早在甲子之前就得到了这件紫云烟罗衣,只是忌惮此物传说而甚少动用。   三道雷霆临身,秦穆绵身上的紫云烟罗衣也开始发生变化,只见窄袖变为广袖,及膝长短也延伸至盖住脚尖,甚至周身也笼罩了一层紫色云雾。   三道威势骇人的雷霆落在紫色云雾上,只是激起了点点涟漪,便彻底消散无形。   青叶脸色变得凝重无比,他当然知道紫云烟罗衣的赫赫凶名,但此物当年能引得佛道两家争抢,自然有其不凡之处,身着此衣不惧寻常术法,最是克制他们符篆一派。   不过他既然能在诸多大真人中名列前茅,自然不仅仅是符篆上的手段,双袖一振,两道尺余长的飞剑自袖中激射而出,带着冰冷的森森阴气,剑身上仿佛有冤魂缠绕,阴冷悲戚之意瞬间充斥此间。   这两剑可谓是完全摒弃了道门的堂皇大道,走入一条崎岖难行的小径之中,实是与已经身死的南方鬼帝殊途同归,不过与南方鬼帝又有不同的是,青叶距离所谓的阴之极致已经不远,只要臻至阴极之境,再阴极阳生,便可重回飞升大道。   两柄飞剑如同两条孽龙,交错环绕刺向秦穆绵。   秦穆绵伸出双手,掌间绽起隐隐血色雷光,徒手将两剑握在掌中。   青叶正要有所动作,诛仙又至,虽说这次没了斩龙一剑的恐怖骇人,但其赫赫凶名仍是让青叶不敢有半分小觑,只得虚手一引,有熊熊烈火凭空生出,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烈火迅速蔓延,眨眼之间便在他的身前布下一片火海。   虽然这片火海不能阻挡诛仙,但好歹能延缓几分,让他有功夫先去应付秦穆绵。   果不其然,诛仙进入火海之后,去势减缓,毕竟徐北游修为尚浅,御使诛仙已经是极致,还做不到师父公孙仲谋那般运转如意,甚至比起师母张雪瑶也相差许多,只能徐徐将火海一分为二。   青叶随即袍袖一展,两柄飞剑竟是由实转虚,不但趁机脱离了秦穆绵的双手,而且还直奔她的眉心而去。   若是任由此剑进入眉心,必然会伤及上丹田紫府神魂,秦穆绵不敢大意,伸手在自己双眼前轻轻一抹。   双眼如血,只余血色眼瞳,不见半分眼白,其中仿佛有一方漩涡缓缓转动,要将所有的光线悉数吸纳进去。   瞑瞳。   此法因人而异,当年萧皇修炼此法,双眼呈现墨黑之色,而慕容玄阴却是迥然不同的紫色,到了秦穆绵这儿,又是大不一样的血色。   秦穆绵以双眼直视两柄飞剑,额头眉心处隐隐有一只虚幻竖眼似张非张,迸射出一道血光,将两道飞剑摄住,使其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灵武郡王府中的徐北游已然是面无血色,却仍旧强撑着屹立不倒,因为他还有最后一剑。   青叶只觉得焦头烂额,久攻秦穆绵不下,又横空出世一把诛仙对准自己,若是一个不慎伤在诛仙剑下,不说什么几十年英名受损,就是伤势就够自己头疼一阵的,毕竟诛仙的赫赫凶名可不是空穴来风,其剑气专伤地仙体魄,比起如附骨之疽的无生剑气更要难缠。   就在他略微分神的功夫,原本前进迟缓的诛仙去势骤急,紫气二色剑气大盛,一掠长虹。   火海被从中一分为二,青叶身前再无半分阻挡屏障。   青叶直面这把号称杀伐第一的仙剑,终于流露出一抹难掩的惊骇之色。   诛仙去势不减,一剑穿心。 第九十二章 帝都城外青景观   诛仙化作一道流光,径直返回剑匣。   青叶的胸口绽开一朵血花,无数血珠四散飞溅。   虽说地仙境界打开上丹田紫府之后,就算被一剑穿心也不会致命,但此剑毕竟是诛仙,哪怕青叶有地仙十五楼的境界修为,仍是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不过这还不足以让青叶感到心惊,真正让他惊骇的是诛仙剑气在他的伤口处生根发芽,甚至有不断向外蔓延的趋势,若是让这些剑气遍布全身,纵使他有地仙十五楼的境界,也要身死道消。   当年他的师伯无尘大真人便是受了上官仙尘的一剑,即使有老掌教亲自护法,仍是被诛仙剑气侵入体内,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修为境界一泻千里,坠境不止,硬生生从一位超然世俗之外的十六楼大地仙变为一个不入流的鬼仙境界,最后在百岁高龄寿尽而终,这对于寿元超过二百年的地仙修士而言,已经算是“壮年早逝”了。   青叶在心中惊骇的同时也感到几分匪夷所思,那个剑宗首徒不过是地仙五重楼的境界,怎么能强行御使诛仙?尤其是那斩龙一剑,若是换成张雪瑶来用,他还能勉强接受,可那个年轻人就算得了公孙仲谋的全部真传,也不该如此惊世骇俗才是。   不过如今没有时间让他继续深思下去,不管徐北游的境界比起当年的上官仙尘差了多少,诛仙还是那把让无尘大真人坠境不止的诛仙,当下尽早返回玄都才是正理。   也就在这个时候,秦穆绵终于将那道专伤神魂的飞剑解决,双手于胸前合拢,两道血色雷光在她身后化作双翼,轻轻一扇,带起无双雷光闪烁,朝着青叶急掠而来。   秦穆绵所学极为庞杂,玄教为主,道门为辅,此法是玄教秘术血祭雷光,顾名思义,燃烧自身精血来化作雷光,而雷光又能幻化双翼,攻守双全。   只见秦穆绵的面容因为骤然损失精血的缘故而略显苍白,在紫色纱衣的映照下,清冷中带有三分妖媚,美艳不可方物。   不过青叶却没有心思却欣赏这幅人间至景,再也不敢继续停留,一咬牙,再从袖中抖出一道金色符篆,直接以两指碾碎这道金色符篆,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瞬息千里。   秦穆绵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可惜,若是这位道门大真人没有这道金光遁符,那么她与徐北游联手,还真有可能让他永远留在巨鹿城中。   秦穆绵回头望了眼青叶消失的方向,背后雷翼振动,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她出现在萧摩诃和徐北游的面前。   此时的徐北游狼狈之极,满身血污地坐在地上,七窍流血。   秦穆绵收起血祭雷光和紫云烟罗衣,眼眸渐渐恢复正常的黑白二色,默默地为他续入一道气机。   徐北游的脸色顿时好转许多,双手结剑印,稳固形神,平复气机。   幸好他修炼无上剑体有成,这门体魄修炼之法本就与诛仙相辅相成,不但不会受到诛仙剑气的反噬,还能更好地与诛仙心意相通,这也是他能御使诛仙连出三剑的原因之一。   至于另外的原因,那就不得不提到师祖上官仙尘留给他的遗赠,让他窥得剑三十六的真意的同时,也使诛仙对他有一分天然亲近之意,这才是真正出乎青叶意料之外的缘由,若是青叶早早得知徐北游身怀如此天大机缘,绝不敢将他与寻常地仙五重楼的修士一概论之。   片刻之后,徐北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鲜血,挣扎着起身。   秦穆绵柔声道:“南归,很不错。”   徐北游拍了拍身旁的剑匣,笑道:“多亏了这位老前辈给面子。”   剑匣微微一颤,似乎是对徐北游的回应。   ……   青叶从未如此狼狈,他没有经历过道门倾颓的那段时日,在他第一次下山的时候,道门已然再次中兴,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一甲子的光景,从鬼仙境界攀升至地仙十五楼境界,而且他有信心再用一甲子的时光,登顶地仙十八楼,去求一个飞升大道。   只是他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是差点就死在巨鹿城,差点让一甲子的道行烟消云散。   此时青叶心中既惊且怒,还有一丝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后怕,长生之路漫漫,跋涉艰难,多少惊采绝艳之人在中途夭折,其中甚至不乏注定有望飞升的谪仙大材,一世为人本就是天大幸事,若是能做神仙,摆脱生老病死,更是幸事中的幸事,若是不小心错过了,可是要遭天谴的。   金色遁光出了巨鹿城之后,一路南下,转瞬间便来到直隶州境内,一直来到帝都城外,只是没敢进入帝都,而是落在一座道观中。   这座道观已经有些年头,乍一看并无什么出奇之处,此值深秋时节,万物凋零,人烟罕至,更是让这座道观看上去冷清无比,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就是这座道观坐落于帝都城外十几里的梅山上,与萧皇的帝陵相去不远。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道观也是如此,这座不起眼的道观其实大大有名,名声大到位列道门四大道观的地步。   青叶落在道观门前,仰头望着道观大门上的“青景观”三字,略微犹豫之后,迈步上前。   守在门前的小道童见到青叶身上的玄黑道袍之后,立时变了颜色,赶忙往观内跑去禀报。   不多时后,青叶在小道童的引领下来到观内正殿,此时天色已暗,殿内只燃起两支蜡烛,光线黯淡,使得道祖像的面庞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在道祖像前的蒲团上有一老道盘坐,面朝道祖像,背对着青叶。   小道童退下之后,青叶朝老道恭敬行礼道:“师伯。”   师伯。   青叶与掌教真人秋叶同辈,能被他称呼一声师伯,必然是所剩无几的尘字辈大真人。   放眼整个道门,即使算上已经叛门而出的青尘,尘字辈大真人也不会超过两手之数。   老道没有转身,更没有起身,只是平淡道:“坐吧。”   青叶恭敬应诺,坐在老道一旁的蒲团上,只是老道面向道祖像,而青叶却是面对着老道的侧脸。   老道人没有去看青叶,轻声感慨道:“诛仙剑气,你去招惹剑宗的人了?只是公孙仲谋和上官青虹俱已身死,难道你招惹了张雪瑶那丫头?”   青叶羞赧道:“是公孙仲谋的弟子。”   老道人微微一怔,然后摇头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那小辈很厉害?”   青叶沉声道:“他用出了斩龙一剑。”   老道猛地转头望向青叶。 第九十三章 谋两人神来之笔   老道人注视青叶良久,缓缓开口道:“诛仙剑气根植于体内,坏其根基,损其修为,伤其性命,实为天下第一等恶毒剑气,好在此次用剑之人修为不高,只能发挥诛仙威力的十之一二,倒还不算麻烦,若是换成一位十八楼修士御使诛仙刺你一剑,就算掌教真人亲自出手也救不得你。”   青叶低头道:“还望师伯助我。”   老道一弹指。   青叶如遭雷击,脸色骤然一白,吐出一口乌黑血液。   老道又陆续弹出十几指,青叶脸色越发苍白,不过他的眼神却越发明亮起来,原本在他体内如藤蔓遍布的诛仙剑气被老道这十几指击碎,变成一道道游散气机。   老道一手五指成钩,轻轻一抓,从青叶体内生生扯出一连串丝丝缕缕的紫青色气机。   青叶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由苍白颜色恢复红润,虽然不复先前的晶莹如玉,但比起方才已是好了太多。   青叶闭目吐纳片刻后,诚心道:“谢过师伯。”   老道没有理会青叶,而是低头看着环绕在五指间的紫青色剑气,轻叹道:“自上官仙尘死后,公孙仲谋一意韬光养晦,在半百年间,再无诛仙伤我道门中人之事,未曾想今日又能再见诛仙剑气。”   老道看了青叶一眼,“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青叶恭谨道:“师伯所言甚是。”   老道问道:“如今都天峰上是个什么情形?”   青叶答道:“三位掌教弟子谁也压服不了谁,数次玉清殿议事都未能有个结果,如今暂时达成和解,在杜海潺抵达玄都之后,准备先行解决江南道门之事,不过依我看来,仍旧互相掣肘,怕是难有作为。”   老道人面无表情道:“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如此众人共相议事,非是长治久安之道。”   青叶点头道:“正是如此,如今的玉清殿议事缺少一锤定音之人,于是事事扯皮,朝令夕改,数月以来,未定一议,致使江都道术坊、紫荣观失守,实乃我道门数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老道人轻笑道:“这算什么奇耻大辱,当年偌大一个镇魔殿被青尘一人屠灭大半的事情你都忘了?”   青叶犹豫了一下,没有附和。   老道人轻声道:“尘字辈的老人,坐化的坐化,飞升的飞升,尸解的尸解,只剩下为数不多几人还在世间苟延残喘,再除去不知藏在哪儿坐死关或者云游天下的几个,以及那位干脆是叛教而出的青尘师兄,还能在道门内说上话的委实不算多了,我算一个,太乙救苦天尊算一个,代表江南道门的钟离安宁也算一个,你说我们三个尘字辈的老家伙一起出面,能不能把那三个云字辈的掌教弟子暂时压下去?”   青叶认真思量片刻后回答道:“若是三位师伯师叔出面,自然能稳住局面,不过毕竟涉及掌教大位,恐怕也只能是表面上平静,底下还是暗流汹涌。”   老道人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反倒还有几分英雄所见略同的意思,自嘲笑道:“若是青尘师兄还在道门,又哪里轮得到几个小辈在这儿兴风作浪。”   想起那位道号与自己只相差一个辈分范字的师伯,青叶心中微微一颤,毕竟那位师伯可是与两代掌教以及一位主事峰主争锋的角色,而老掌教与主事峰主俱是飞升仙人,如今掌教真人也是飞升在即,这位青尘师伯的厉害可想而知。   老道人起身,望着殿外的沉沉夜色,忽然说道:“秋叶的伤势要比我预料的要重。”   青尘震惊道:“掌教真人何时受伤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惊讶道:“难道是因为碧游岛莲花峰一战?老道人缓缓说道:“若是公孙仲谋那么好杀,秋叶怎么会放任他为复兴剑宗四下奔走几十年?还不是眼看着公孙仲谋和剑宗要登上朝廷的大船,秋叶被逼得没有其他办法,不得不强行出手,虽说公孙仲谋身死,但结果呢?秋叶损了道行,受了暗伤,不得不闭关弥补,致使我们道门自己开始窝里斗,反倒是剑宗那边,公孙仲谋一死,原本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张雪瑶立时想起了公孙仲谋的好,愿意冰释前嫌,彻底放权给公孙仲谋的弟子,一下盘活了整个局势。”   青叶脸色凝重数分,对于这位素有道门卿相之称的师伯的话语没有半分质疑。   老道人接着说道:“再看如今,帝都刚刚传来消息,皇帝萧玄已经定下了公主萧知南的亲事,帝婿正是公孙仲谋的弟子徐北游,说到底剑宗还是上了朝廷的大船,而我们道门呢,杀了一个公孙仲谋,乱了自家阵脚,丢了一座道术坊,甚至整个江南道门都已经岌岌可危,青叶,你说我们是赚了还是赔了?”   青叶额头上有细微汗珠渗出,低声道:“自然是赔了。”   老道人平静道:“贸然斩杀公孙仲谋是秋叶失策其一,迟迟不立首徒,致使今日道门渐有夺嫡之势,此乃秋叶失策其二,也就是秋叶修为通天,没人敢多说什么,换成其他一个平庸些的掌教,此二点便大有文章可做。”   此话便是大大的大逆诛心之言了,纵使是青叶也不敢轻易接口,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老道人嗤笑一声,“怕什么?因为秋叶是掌教,所以就说不得?我们道门没有皇帝,也没有臣子,更没有这样的道理,而且秋叶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不会以言论罪。”   青叶只能苦笑无言。   老道人说道:“这场道门与剑宗的较量,其实是秋叶与公孙仲谋的博弈,当时看似是秋叶胜了,实则却是公孙仲谋棋高一招。”   青叶轻声问道:“何解?”   老道人眯眼道:“本来秋叶的打算很好,在他斩杀公孙仲谋之后,哪怕他不得不闭关弥补道行,外头还有一位黑衣掌教尘叶主持大局,有尘叶这个积威深重的镇魔殿殿主亲自坐镇,道门乱不了,那三个小辈也翻不了天,可偏偏公孙仲谋先在巨鹿城与尘叶一战,送他一场难得机缘,让尘叶终于踏出那关键的临门一脚,先秋叶一步开始闭关破境,而此时秋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于碧游岛莲花峰强行斩杀公孙仲谋,结果就是秋叶和尘叶双双闭关,一个破境,一个疗伤,偌大一个道门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说到底,公孙仲谋不愧名中有个谋字,亲身入棋局,一子谋二人,的确是神来之笔啊。” 第九十四章 那你该有多开心   巨鹿城是众多修士、客商的集聚之地,各方势力在此地也多埋有棋子,在巨鹿城中先后两场大战的消息很快就被这些人传扬出去,作为天机阁阁主却一直“不务正业”的蓝玉终于做了次正事,借着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一战的东风,新鲜出炉了一份最新的天机榜。   相较起上一份榜单,这次的天机榜明显就要用心很多,大多数修士都对其心服口服,所以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就已然传遍天下。   此时徐北游和秦穆绵已经离开巨鹿城,由西岭口入关之后,进入燕州境内,这里毗邻素有帝都门户之称的直隶州,消息灵通,两人也很快听闻了有关最新天机榜的消息。   准确来说是秦穆绵收到了消息,然后再由她转述给徐北游。   “蓝玉这次做天机榜还是花了些心思,不像上次那般遮遮掩掩,只用一个秋叶充门面,这次把许多藏在水底的老王……家伙都给抬了出来了,总得来说不输于傅先生在世时做的几次天机榜。”   徐北游没有点破秦姨差点脱口而出的“老王八”三字,问道:“秦姨榜上有名?”   秦穆绵立刻给他一个板栗,哼哼笑道:“寒碜我不是?都说了这次的天机榜很有分量,能上榜的都是真真正正的顶尖高人。”   徐北游兴许是习惯成自然的缘故,就连揉一揉脑袋的动作都省了,直接笑道:“那就劳烦秦姨给我说说,也让我这个土包子开开眼。”   秦穆绵摘下碧玉葫芦喝了口酒,不紧不慢地说道:“道门掌教真人秋叶,哪怕是闭关不出,仍旧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无人能撼动。”   徐北游点头道:“意料之中的事情,那第二人呢?”   秦穆绵玩味道:“你猜?”   徐北游认真想了想,“我猜是威势无敌的完颜北月。”   不料秦穆绵却是摇了摇头,道:“我原本也以为天下第二人的位置应该是完颜北月的囊中之物,毕竟他一直被视作能够比肩秋叶之人,只是这次蓝玉只将他排到了第三,想来是他一日无法收复慕容玄阴,就一日无法与秋叶相提并论,至于第二人,其实你也不陌生,正是秋叶的师叔,叛门而出的青尘大真人,而且蓝玉在点评中毫不忌讳,直言这位青尘大真人距离飞升只剩一线之遥,相比起如今道行受损的掌教真人秋叶,也只是少了一座玲珑塔而已。”   徐北游笑道:“当初在汉水之畔,青尘大真人以一己之力轻易压服佛门龙王和李清羽,的确当得起这个天下第二人,既然前三甲已经排出,那么我猜第四人就是慕容玄阴了?”   秦穆绵又举起碧玉葫芦灌了一口酒,眯起眼仔细回味酒液余韵,吐出一口酒气之后,这才说道:“没错,第四的确是这位玄教教主,第五是佛门方丈秋月,三教之中唯有儒门未曾有人跻身前五之列。”   徐北游一一细数道:“秋叶、青尘、完颜北月、慕容玄阴、秋月,两位出身道门,两位出身玄教,再加上一个佛门,果然不愧是当世最为顶尖三大的宗门。”   秦穆绵斜瞥着他,嘿然道:“当初你们剑宗可是霸占前三甲之一的位置整整百年,可惜到了公孙仲谋这一代,就只能排在第八,虽说这个第八有些贬低之意,但终究还是因为剑宗不复当年鼎盛的缘故,再到你这一代,天机榜上干脆没有半个剑宗中人的身影,你这位剑宗少主做何感想?”   徐北游轻声感慨道:“愧对历代祖师啊。”   秦穆绵撇了撇嘴,接着说道:“再说第六人,正是这次的做榜之人蓝玉,依我看来,蓝玉将自己摆在第六的位置还是比较中肯,不过这老小子素会藏拙,前五甲中,除了秋叶之外,其余四人怕是也不敢说稳胜这位第六人。第七人是太乙救苦天尊,他本不该排名如此靠后,只是因为先前几人的名声太过煊赫,而他又在江都被你所败,所以此番只能排在第七。”   徐北游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   虽说“太乙救苦天尊被你所败”这句话的确很长脸面,但说到底不是徐北游自己的本事,而是师祖上官仙尘的遗泽。   秦穆绵没有继续吊徐北游的胃口,一口气将剩余三人全部说出,“第八人是儒门大先生孙世吾,是大郑朝的最后一任内阁首辅,如今隐居在野,开办书院讲学,并不参与庙堂之事。第九人是素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想必你也早有耳闻,这个我就不说了,第十则是大内天策府的赵青,此人算是萧煜的同门师兄,精擅萧家拳意,实实在在的十七楼武道修为境界,只是这些年不显于人前,一直藏身于大内做萧家子弟的传功师父,萧元婴那丫头的拳意便是师从赵青。”   秦穆绵顿了一下,笑道:“没想到这次蓝玉算是下了血本,竟然把赵青也给拎出来了,此番朝廷总共有三人上榜,与道门占据了十人榜单的大半壁江山,可见这两家是如何势大。除此之外,蓝玉还额外点出了三位未曾上榜之人,分别是镇魔殿殿主尘叶、巫教大长老祝九阴、大都督魏禁,此三人皆有登榜的实力,只是前者破境结果未知,后两者在南疆战事中两败俱伤,故而未能登榜。”   徐北游叹息道:“一个用剑之人都没有啊。”   秦穆绵小酌一口,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缓缓说道:“其实在天机榜之下还有个副榜,点评各路年轻俊秀,同样也是十人,此番上榜之人有道门的齐仙云和凌云,朝廷的青鸾郡主萧元婴,散修赵廷湖,豫州世家子弟霍溪沉,出身于暗卫府的陈陌灵,闵家子弟闵淳,另外还有就是佛门弟子金蝉和玄教弟子颜如玉,这九人要么是已经踏足地仙境界,要么就是距离地仙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排名有先有后,不过都是些小孩子打闹,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徐北游伸出一根手指,道:“还差一个人。”   秦穆绵微笑道:“最后一个人自然是你这位名声正盛的徐公子了,蓝玉不但把你排在齐仙云之前,说你是年轻一辈第一人,而且还把你单独拎出来点评一番,说你有望承继上官仙尘的衣钵,成为第二位独步天下的大剑仙,日后的道门怕是难有人与你抗衡,依我看呐,蓝玉这老小子也没安好心,一边捧杀你,一边又对道门说‘此子不除日后必成大患’,这是要借刀杀人哩。”   徐北游神情恍惚。   秦穆绵终于喝得尽兴,心满意足地将碧玉葫芦挂回腰间。   徐北游抬起头望着东海碧游岛方向。   师父,你徒弟如今也是年轻一辈第一人了。   当年秋叶得过这个称号,后来他真的成了天下第一人。   若是许多年后,你徒弟也能成为天下第一人,那你该有多开心? 第九十五章 中军都督曲长安   燕州,是帝都的北方门户,半数中军驻扎于此。   中军,又称天子亲军,是为五大禁军之首,中军左都督一直被视为大都督府中仅次于大都督的二号人物,也是接任大都督的最佳人选,当年魏禁就是从中军左都督的位置上升任大都督。   中军左都督之所以有如此显赫地位,是因为其掌管燕州、直隶州防卫,有拱卫帝都之职责,故而不同于其他四军都督,其人选必然是皇帝的心腹亲信之人,自太平十年以来,此位置多由几位宗室重臣轮流担任,直到承平二十年,当今陛下开始着手调整五大禁军,除东北军和正在征战的南疆军未有太过激烈动作之外,其余三军皆是完成了新老交替。   相较起张无病起复和禹匡连升三级的理所当然,新任中军左都督曲长安的任命就显得有些出人意料之外。   曲长安其人,勋贵之后,其父曲苍位列凌烟阁功臣第十三位,封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勋国公,历任暗卫府右都督、暗卫府左都督、暗卫府掌印都督等职,可谓是先帝的心腹重臣,当年太后林银屏平定蓝韩党争,曲苍起到的作用也至关重要。   平心而论,曲苍在十年逐鹿中的确是战功平平,之所以能位居高位,就是在于忠心二字,极得先皇信任,从他能够力压端木睿晟执掌暗卫府多年就能看出一般,而且他在历次朝堂变故中,从未站错过位置,事事以陛下马首是瞻,使其在执掌暗卫府这等阴沉权柄近四十年后,仍是安稳善终。   按照道理而言,曲长安有这么一位显赫父亲,他本该进入暗卫府中慢慢攀爬,毕竟曲苍在那儿经营四十年之久,根基深厚,旧部无数,他若进入暗卫府,日后成为三大都督之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曲长安自小就未踏足暗卫府半步,甚至身上连个暗卫府校尉的职位都没有。   这倒不是因为他对暗卫府有什么恶感,而是曲苍不愿他沾染暗卫府。毕竟暗卫府是皇帝耳目和杀人之刀,权柄极重,若是父子两代人接连执掌暗卫府,那么难免就会有人认为暗卫府是曲家的暗卫府,而不是皇帝的暗卫府,如此一来,不管陛下如何倚重信任,也难免要生出猜忌,坏了香火情分,那便是为祸取死之道。   所以曲苍主动退了一步,先是把曲长安放到内侍卫中,后又从内侍卫转入五城兵马司,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曲长安又从五城兵马司转入大都督府,最后以都督佥事的身份进入中军,任中军右都督。   说来也是奇怪,并无战功傍身的曲长安比起张无病、禹匡之流,显然是差上许多,若无太多意外,差不多就要止步于右都督一职,而且还是两位右都督中权柄靠后的那位,只是谁曾想,也许是因为曲苍主动退让一步的香火情分,曲长安在这次人事变动中竟是一跃成为中军左都督,让庙堂诸公纷纷失算。   不过细想起来,曲长安能够升任中军左都督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他走了自己父亲的老路子,做孤臣,不结党,不依附,他既不是蓝党中人,也不是韩党中人,与齐王、燕王等一干宗室藩王也无甚瓜葛,是个能让皇帝放心的人。   有些位置,能力还在其次,关键在于是否放心。   诸公们心里头大致有数,陛下如今已是快到花甲的的年纪,齐王又正值壮年,陛下迟迟不立太子,又启用曲长安为中军左都督,未尝没有防患于未然的心思。   按照大齐律制,大都督及五位左都督有开府之权,除大都督府在京之外,其余五军都督府分别位于直隶州、中都、北都、蜀州以及湖州,中军都督府位于直隶州渤海府,即是距离帝都最近,也是屏障帝都的门户,曲长安觐见陛下谢恩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渤海府,开府升帐,巡视诸军。   渤海城外,兵甲如林。   城头上,除了一众将领之外,有三人格外显眼。   其中身披一品武将甲胄的自然就是新任中都左都督曲长安,这位勋国公面容坚毅,蓄有长须,仪表堂堂。   不过曲长安作为渤海府官位最高之人,却对身旁的一位老人毕恭毕敬,老人偶尔发问,也都尽力回答,没有半分不耐。   老人须发皆白,未着公服官袍,一身鹤氅便服,将城下军阵大致看过一遍之后,一行三人转身进了城门楼,一众将领则是在门外止步。   曲长安欲言又止道:“韩相……”   老人坐在主位上,笑道:“你且放心,介时天策府会来人从旁协助。”   曲长安还要说什么,韩瑄已经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语,一指坐在自己身旁的中年男子,说道:“这位便是天策府长史赵青,新出炉的天机榜第十人,大内第一高手,你可是安心了?”   赵青面无表情。   曲长安才松了一口气,先是朝着赵青拱手一礼,然后面带苦涩地自嘲道:“韩相,曲某自知能力、德行都无法担当此等要职,之所以能侥幸得此高位,实乃陛下错爱之故,故而自上任以来,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恩。”   韩瑄淡然道:“曲都督,陛下用你自有陛下的道理,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尽人事就好。”   曲长安愈发惶恐,不知这位当朝次辅到底是何用意。   其实按照常理而言,一位中军左都督本不必对内阁次辅如此卑躬屈膝,两人大可平等论交,只是因为韩瑄这个次辅不同于寻常次辅,圣眷正隆,权倾庙堂,而曲长安这个中军左都督却是根基浅薄,不说与当年的林寒、魏禁相比,就是比起他的前任也相去甚多,所以曲长安主动放低姿态也在情理之中。   韩瑄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只是温声道:“曲都督你且去处理军务,老朽自便就是。”   曲长安赶忙起身告退。   在他走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赵青忽然说道:“这次真会打起来?若是到了要调集大军入京的那一步,就算是有惊无险,这面子也丢大了。”   韩瑄缓缓道:“如今陛下已经顾不上讲究面子,都说承平承平,承继天下太平,陛下是真的要让这个天下求得太平啊。”   赵青摇头道:“如果是萧煜来说这话,我也许会信,但是萧玄来说这话,我不觉得他能做到,一个自小养在深宫中,没吃过苦头,没受过挫折,没经历过十年逐鹿的皇帝,他凭什么?就凭他是萧煜的儿子?”   许久沉默之后,韩瑄轻轻叹息,“事在人为。” 第九十六章 天下已定蜀未定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十年逐鹿的第一场大战就是萧皇南征蜀州,而在天下大定几十年后,蜀州边境仍可见烽火狼烟。   这场蛮族叛乱早在太平十九年的时候就初见端倪,只是因为那时蓝韩党争加剧,朝廷未能及时察觉应对。承平八年,南疆蛮族进犯蜀州,致使蜀州局势糜烂。承平十年,前军左都督战死,次年大都督魏禁集结陕州、豫州、燕州、湖州四州都指挥使司十二个正兵营之兵力,共计十二万大军驰援南疆前军,并亲自坐镇蜀州镇压南疆蛮族叛乱,也是在那一年,还是郡王的萧白以都督佥事之职跟随魏禁征伐南疆。   那场战事一直持续到承平十二年的年末,双方鏖战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以南疆蛮族大将强良氏身死而告终,蛮王帝江氏和重伤的巫教大长老祝九阴退回南疆。   承平十三年开春,大齐官军在大都督魏禁的率领下转守为攻,出蜀州,挺进南疆,扫荡各路蛮寨,蛮族不得不一退再退,龟缩入十万大山,及至承平十四年,魏禁率军返回蜀州休整,萧白也奉旨回京,开始执掌兵部。   自承平十四年之后,南疆再无大战,其后的几次战事规模都不算大,不过魏禁仍是暂领前军左都督之职坐镇蜀州锦城。   转眼间已是承平二十二年,魏禁已经在南疆待了十一个年头,虽说每年他都会回京稍许时日,但终究不比亲自坐镇京城,这次奉诏回京,多半是要卸任前军左都督之职了。   魏禁作为武官第一的大都督,名义上总掌天下兵权,不过因为五大左都督自成体系的缘故,若无陛下明旨授权,大都督很难有亲自领兵的机会,再者魏禁年纪已经很大了,卸甲告老就在眼前,这个大都督迟早是其他人的囊中之物,若是不出意外,这场持续了十一年的南疆战事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亲自领军,其实这样也好,他发迹于第一次南征蜀州,最后一战也给了蜀州,起于此也终于此,算是善始善终了。   此时的前军都督府中很乱,丫鬟、仆役、亲兵进进出出,将各种家当搬上马车封好,此地主人魏禁则是独坐在一方亭台中,望着这副忙乱场景,怔然出神。   也许是因为人老的缘故,总是喜欢回忆从前。   尤其又是在蜀州这个适合养老的地方。   魏禁自小父母早亡,跟随叔父魏迟生活,魏迟因为早年时得罪了傅先生傅尘的缘故,仕途不顺,后来只能以幕僚为生。又因为魏迟恃才傲物,与几任幕主都不和,使得叔侄二人潦倒不堪。直到他们遇到了中都大都督徐林,这才时来运转,不但魏迟被礼聘为军师幕僚,就连魏禁也得以进入西北军中。从这点上来说,魏徐两家的确是世交。   后来徐林奉大郑神宗皇帝旨意讨伐萧皇,兵败归降,魏禁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萧皇麾下的人马,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尉,掌兵不过几百人,实在算不得什么,若是个太平光景,苦熬几十年,能爬到一个都统位子就差不多就到顶了,然后再带着一个杂号将军的勋官致仕,哪会有今日这般显贵。   可那是个乱世啊,遍地是战功,只要有本事,就不怕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在那次南征蜀州中,他亲率五千人马,冒死偷越阴平,绕过天险剑阁,连下三城,使得剑阁成为一座孤城,最后只能开城投降,可谓是一战成名。   自此之后,魏禁就以青云直上的姿态开始步步登顶,总兵官、行营掌印官、北伐后建、经略巨鹿城、一直到最后定鼎一战时与萧皇各领一军。   尤其是定鼎一战,只有两路大军,一路是萧皇亲领,从正面强渡大江,再有一路就是由他魏禁独领,从陆路进逼两襄,这可是蓝玉、萧瑾、林寒、徐林都没有过的殊荣。   想到这儿,魏禁不由笑出声来,当年他曾问叔父魏迟,为什么那些官老爷们升官总说爬上了什么位置?叔父回答他说,因为官途艰难,谁能站着走上去?既然走不上去,那就只能爬上去了。   如今他已是两朝老臣,因为南疆战事的缘故,还被赐了上朝入座的恩典,只是久不回京,没机会与蓝玉“并驾齐驱”罢了。   都说人老了难免有些小孩子心性,魏禁现在就很想对早已过世的叔父说上一句,侄儿我就是走上去的,从都尉到都督,凭着战功一步一步走上去的,虽说现如今老了,走不动了,但还能再坐一坐,算不算给咱们老魏家光耀门楣?   魏禁靠在亭台的廊柱上,暖洋洋的阳光落在身上,昏昏欲睡,他缓缓闭上眼睛,心底琢磨着将来致仕之后,不去西北那苦寒地方,也不在帝都这滩浑水中继续搅合,去江南不错,再者蜀州也行,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就在半睡半醒之间,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唤道:“文帅,文帅。”   大齐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文官称“公”或“相”,武将称“公”或“帅”,魏禁,字文则,故称文帅。   魏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之后,揉了揉脸颊,笑道:“是少堂啊,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乃是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孙少堂,当初跟随魏禁一同入蜀,在这儿一待就是十一年,算是魏禁的心腹亲信。   孙少堂忧心忡忡道:“大都督,您此番回帝都,虽说陛下会给您一个太保之衔,但如今的帝都却是个是非之地,您的身体又一日不如一日,我实在放心不下。”   魏禁摇头道:“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情,与祝九阴一战后触动了年轻时候留下的暗伤,快十年了,没能有半分好转起色,我也就不指望能有痊愈的那一天,再者说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我又不是那些躲在洞天福地中求长生的大真人,到了这个岁数,身体不如人也在情理之中。”   孙少堂无奈道:“那我随您一起回帝都。”   魏禁一瞪眼,斥道:“胡闹,我走之后,你就是代前军左都督,没有陛下旨意,怎么能擅离职守?”   孙少堂不再说话。   魏禁缓和了语气,说道:“中军左都督曲长安,左军左都督张无病,右军左都督查擎,后军左都督禹匡,再加上你这个前军左都督孙少堂,五大左都督算是凑齐,只要再等一位新任大都督,陛下的几番布置就算彻底完成,所以这次我必须返回帝都,用身上的大都督之位换一个太保,然后与蓝相这位太师一同隐退,新人换旧人,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九十七章 仙云一笑也倾城   最近太清宫的两个小道童有点不开心,因为那个漂亮的齐师姑和知云师姑走了。   齐师姑曾在临走前特意向他们道别,嘱咐他们以后要好好修道云云,看得出来,齐师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讲道理也不怎么样,比起讲道理能讲大半个时辰的师父师伯们差远了,不过小道童还是很舍不得齐师姑,也很舍不得温柔的知云师姑。   听师父师伯们说,两位师姑是玄都的人,掌教大老爷的亲传弟子,前途无量。   他们不知道玄都在哪儿,也不认识掌教大老爷,只是从师长们的话语中隐约听出,也许以后都很难再见面了。   所以他们很不开心。   齐仙云作别了太清宫之后,下来崂山,一路往西南而行,出齐州,入豫州。   当齐仙云在义阳府见到凌云时,他正在垒城墙,满身尘埃,手上、脸上、脚上都沾满了泥巴,半点也看不出此人竟是道门掌教真人的第十一位亲传弟子,同时也是一位地仙三重楼的大真人。   当然,义阳府也不敢真的让一位道门大真人独自修城墙,四下征召了许多民夫,挑担、和泥、搬砖、推车、砌墙,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其实早在许多天前,凌云做起这些活计还很是笨拙,不过在这些天中,他的手艺进步神速,已经不比那些匠人差上多少,读过道典、修过道术的凌云没有觉得不堪,也没觉得如何得意,只是有些卖油翁的感慨,无他,唯手熟耳。   凌云也瞧见了齐仙云,放下手中的巨石,满是泥泞和尘土的双手在身上随便擦了擦,笑道:“师妹,你怎么过来了?”   齐仙云实在有点不想理会这个打小就跟常人不太一样的师兄。   被赞为有任侠之气的凌云面对自己这位师妹时,脾气好得一塌糊涂,呵呵笑道:“前不久跟剑宗首徒徐北游交手一番,不小心把这儿的城楼给砸烂了,我这次下山走得急,身上没带银钱,又不能没脸没皮地一走了之,就只能先把城楼给修起来再说。”   反倒是平日里大有静气的齐仙云没来由一阵恼怒,嗔怒道:“凌云,师尊的脸面都要让你丢尽了!”   凌云无奈道:“那我一走了之也同样是丢了师父的脸面啊。”   齐仙云面无表情道:“那你怎么不待在玄都?”   凌云干笑道:“这不是想要跟那位剑宗首徒讲一讲道理吗。”   齐仙云的脑后飞出一支银簪,簪子直至凌云。   凌云顿时苦了脸,告饶道:“怕了你了,从小你就欺负我,现在还欺负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齐仙云冷声道:“是你没个师兄的样子。”   凌云小声嘀咕道:“那你就有师妹的样子了?”   齐仙云冷哼一声,不愿搭理他了。   凌云依旧在碎碎念道:“说起来咱们两人还是同一年入门,师父带着我们乘坐仙鹤飞上都天峰,脚下、身边都是白云,唯有头顶是一片碧空如洗,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恍如昨日一般,其实咱两个资质相差不多,不过你勤奋一些,我呢,惫懒一些,所以你得了个谪仙大材的名头,我就名声不显了,当然,我说这个也不是嫉妒你,更不是不满,只是忽然有些想念咱们小时候,那时候的道门可比现在好多了……”   齐仙云的神情稍稍柔和,嘴角轻微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小弧度。   凌云说着说着就没了动静,开始重新搬动石头垒墙,这个时候的他满脸沉静,专注认真。   齐仙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   知云远远地站着,瞧见这一幕,有些发自心底的羡慕。   一直到日落时分,终于干完手头的活后,凌云直起腰来,忽然说道:“总有一天,我要亲自手刃萧林。”   齐仙云平静道:“你先打赢了徐北游再说。”   凌云重重嗯了一声。   其实在很早之前,道门上下就将齐仙云和凌云二人视作一对金童玉女,毕竟都是掌教弟子,年龄又相差无几,算得上青梅竹马,也算是门当户对,尤其是掌教夫人慕容萱,对于此事很是乐见其成。   只是后来齐仙云的名气愈大,而凌云却是相对名声不显,于是这种传言就骤然变少许多,尤其是传出掌教真人有意让齐仙云接任掌教大位的传言后,再也没有人看好这对“金童玉女”。   就连慕容萱也很少再主动撮合两人。   似乎两人就要重复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师兄和师妹的故事。   只是当事两人波澜不惊,当初众人看好他们时是如此,现在众人不看好他们时仍是如此,而且掌教真人秋叶对此也一直都是顺其自然的态度,不支持,也不反对。若是这两名徒弟能结成道侣最好,若是不能,那也只能说是缘分不到。   不过就在齐仙云被誉为年轻一辈第一人之后,凌云终于不再惫懒,开始专心修道,一年之内由一品境界踏足人仙境界,继而下山游历四方,仗剑行侠,曾为了救一位药农而与山中异兽相斗,也曾为了一户无亲无故的孤儿寡母,力战一位散修魔头,几乎重伤垂死,由此闯下了一份“侠名”。   只是这份名气的分量上似乎有些不足,最起码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有些不足,因为不像徐公子这般关乎一地局势,所以他仍未被评如四俊之列。   转眼间太阳落山,天色黯淡,忙活了一天的民夫开始收工,凌云清洗一番后,重新换上一身洁净道袍,知云发现这位十一师兄其实也挺英俊的。   当然,比起某人还是差了一点的。   见凌云似乎有话要说,知云很识趣地主动要说去城里逛逛,不给齐仙云拒绝的机会,一溜烟地跑远了。   原地只剩下凌云和齐仙云两人。   凌云主动开口道:“仙云,你回不回玄都?”   齐仙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不过没有纠正凌云的称呼,摇头道:“那里有人希望我死,所以在师尊出关之前,我不能回去。”   凌云脸上露出一抹冷厉声色,“无非是那三位师兄罢了。”   齐仙云没有动怒,平静道:“预料之中的事情,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大意了,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果断。”   凌云嗤笑道:“若非如此,他们又岂能坐上如此高位。”   齐仙云轻声道:“不说这些了,我接下来会去帝都,你去不去?”   凌云笑道:“去,当然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齐仙云微微一笑,倾城不输萧知南。   凌云有一刹那的神情恍惚,回神时齐仙云已然走远。 第九十八章 众俊彦齐赴帝都   蜀州与湖州交界地带有一片占地万亩的竹林,远远望去,竹海连天,风波一起,竹海随风而动,波涛汹涌。   此处曾经是白莲教前任教主傅尘的居所,以亿万紫竹成阵,等闲人难以入内,在傅尘身死之后,此处自行封闭,成为一处与外界隔绝的洞天福地,哪怕是傅尘的两位弟子蓝玉和唐圣月也难以进入其中。   在竹海深处的中央位置有一栋完全由竹子搭建起的别院,竹楼竹墙,几乎与周围的竹林融为一体,此时一名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正在竹楼的屋顶上,不紧不慢地将已经朽烂的旧竹换下,再将新竹换上。   此人赫然是四俊中有卧虎之称的赵廷湖,秋风骤起,将他的外袍吹得呼呼作响,几棵与竹林相距甚远的孤单竹子同时也摇摇晃晃。   风走过竹林,摇晃起竹林的竹叶,一片、两片、千万片,数不清的竹叶发出沙沙声音,连在一起,连成一片,仿佛整座竹林都在低低私语。   赵廷湖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在败于徐北游之手后,狼狈前往蜀州,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竟是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这片无主竹林,得了一个天大的机缘,而且在这片竹林中竟还有一位倾城女子,据她自己所言,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片竹林之中,在她小的时候,这座竹林中还有其他人,只是后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此地,然后一去不复返,赵廷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外人。   以赵廷湖的性子而言,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白纸一般的无暇美人,很快就将其“拿下”,虽然还没能做成露水夫妻,但只是因为赵廷湖不想而已,在他看来,如此美人,自是要慢慢品味,将滋味完全吃透才是。   这些日子在此居住,也许是动极思静的缘故,又有佳人相伴,赵廷湖渐渐熄了许多不合时宜的争胜心思,开始修身养性,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静却是让他惊喜地发现,自己久未变化的境界竟是有了一丝松动,那道阻挡了不知多少修士的地仙门槛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久后,那名女子又不知从哪里拿出许多典籍交予情郎,赵廷湖这才知道此处竟是五十年前威震天下的傅先生之旧居,虽然傅先生的绝大部分遗物都被他两位传人瓜分,但仅仅是留在此地的一小部分就让赵廷湖大开眼界,他就像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见识了江南盐商的豪奢,发现自己以前视若珍宝的东西不过是一堆不值钱的破铜烂铁,尤其是傅先生留在这些典籍上的随笔,更是让他受益良多,想来踏足地仙境界已然不远矣。   此处当真是他的福地。   一名白衣女子从竹楼中走出,仰头望着楼顶,脆声道:“赵郎,好了吗?”   “好了。”赵廷湖应了一声,放好最后一块竹板后,从楼顶上一跃而下。   赵廷湖负手望着这栋修好的小楼,轻声问道:“花瓶,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姓花名瓶的女子歪了歪脑袋,好奇问道:“外面的世界好吗?”   “好,当然好。”赵廷湖眯起眼,轻声道:“尤其是一个叫做帝都的地方,人间鼎盛之地。”   花瓶想了想,点头道:“那我们就去帝都吧。”   ……   东北三州与后建接壤,虽然还未入冬,但已经初见寒意。   这一日秋风呼啸,枯枝残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倍显凄凉。   一名面容坚毅方正的年轻僧人只穿了一身单薄僧衣行于刺骨秋风之中,神情平和慈悲。   不多时,迎面走来一袭红衣,给这个枯黄的秋日平添一抹亮丽之色。   走近之后,是一名婀娜女子,红衣红裙红绣鞋,面白如月,青丝如瀑,她在僧人的不远处停下脚步,嗓音清冷道:“和尚,你要去哪里?”   僧人恍若未闻,双手合十继续向前缓行,所行之处,秋风不起。   女子稍稍拔高了嗓音,“和尚,我与你说话呢!”   僧人终于停下脚步,合十道:“回女施主的话,小僧要去往帝都。”   红衣女子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正好我也要去帝都,我们结伴同行如何?”   和尚微微皱眉,略有犹豫之意。   女子见状不由嗔怒道:“好你个和尚,别不识抬举,不知道多少年轻才俊都想与本姑娘同行!”   年轻僧人不解风情道:“那就请女施主去与那些年轻才俊同行,贫僧一人独行即可。”   女子被僧人这句话顶得不轻,用手指着和尚,高耸胸口不断起伏,半天说不出话来。   僧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正要离去。   女子忽然笑道:“算了,本姑娘不与你一般见识。”   一笑百媚生。   和尚苦笑一声,“女施主何苦纠缠贫僧不放?”   女子轻声道:“当初在巫教祖庭,是你救了我。”   僧人摇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女施主不必挂怀。”   女子骤然沉默。   僧人再次想要迈步继续前行,却迟迟没有迈动脚步。   两人就这么伫立在秋风中。   过了许久,女子幽幽开口道:“和尚,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总躲着我?”   僧人轻声道:“女施主是玄教弟子,贫僧是佛门弟子,道不同,不相谋。”   女子名叫颜如玉,“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颜如玉,自小拜入玄教门下,虽然至今还没有正式挑明,但是玄教上下都看得出来,教主是有意将她培养成本代圣女的。   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而那僧人法号金蝉,也不容小觑,乃是当今佛门方丈的最小弟子,被赞誉为有望证得金身罗汉果位。   两人俱是登上了天机榜副榜,位列天下十大年轻俊彦。   ……   酷夏已过,来自北方的朔风吹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   帝都城里,大街小巷里飞舞着黄色枯叶,街道两旁的树木早已凋零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杈如长枪一般刺向天空,更显秋的肃杀。   一名头戴乌纱身着飞鱼服的年轻男子孤身一人走在街道上,踏着沙沙响的落叶,顶着萧瑟的秋风,又给这份秋意添了一抹苍凉。   街道的右侧是数不清的官府衙门,有六部、宗人府、都察院、大理寺、太仆寺、五成兵马司,林林总总,整个庙堂十之八九的衙门都汇聚于此地。   而在街道的尽头则有一道偏门,过了那道门之后还有一座衙门。   那座衙门在私底下被称作白虎堂,而它的正式名称则叫做暗卫府。   名叫陈陌灵的年轻人按着腰间绣春刀,走过千步廊,跨过那道门,来到暗卫府门前。 第九十九章 恍惚间垂暮之年   与许多年轻俊彦相比,徐北游实在不像个正派人物,否则也不会传出“卧虎好色,幼麒弄权”的说法。在许多人看来,这位江都徐公子行事酷烈,玩弄权术,在江都时交结权贵,铲除异己,尤其是在诱杀张召奴和驱逐江南道门之后,更让许多人对他生出忌惮,觉得此人定是表面上温和如春风,实际却冷酷如严冬的阴沉人物。   这个说法的确不算错,甚至套用到历代剑宗宗主身上都不能算错,许麟和上官仙尘师徒不用多说,师徒二人早年时曾联手道门掀起过好大一场腥风血雨,不知多少地仙高人在其中身死道消,甚至许多宗门之主都未能幸免。   然后是公孙仲谋,其实他只在徐北游面前才会显得和蔼可亲,从他早年时在草原上与萧皇争锋,到后来设局算计秋叶和尘叶两人,都可以看出这位公孙世家的家主绝不仅仅是一位单纯剑士,否则又怎么会被人誉为“天下无人不识君”?若无这点心机算计,又如何做得一宗之主?   所以说,徐北游的心性变化即是必然,也是一脉相承。   所谓赤子心性,能在浑浊俗世中保持赤子心性的是圣人,可惜徐北游不是圣人,也做不了圣人,甚至连君子都算不上。   秦穆绵希望徐北游能做个君子,只是徐北游知道自己做不到,最起码现在还做不到。   两人进入燕州境内之后,没再遇到什么变故,这里没有什么神仙打架,也没有需要徐北游去走访的香火故旧,一路波澜不惊。   这一路行来,两人相处得很好,秦穆绵就像个年纪大不了多少的长辈,没架子,打打闹闹,甚至还有些小孩心性,能跟徐北游斗嘴不亦乐乎,词穷之后就要“以力服人”,一点也不像个快要迎来百岁大关的老人,倒像是个与徐北游年纪相仿年轻女子,只有她喝酒之后,唠唠叨叨说起那些藏在心底的陈年旧事时,才会让徐北游猛然惊觉,如果不是地仙境界的修为,她已是人间的垂暮之年。   一路上,徐北游仍旧练剑不缀,每当这个时候,秦穆绵就会在旁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鼓励很少,嘲笑很多,说徐北游的剑道修为比起上官仙尘差了三十六条街,比起公孙仲谋也差了十八条街,不要觉得被蓝玉评为年轻一辈第一人就有多厉害,她当年也是做过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后来还不是被秋叶反超过去,然后又被他甩了十八条街,现如今就连一个小小的青叶也打不过了,放在几十年前,她能一只手打三个青叶。   徐北游有点分辨不出秦穆绵到底是在吹嘘,还是确有其事,只是看她一个人喝闷酒时候,那张绝美面庞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失落,忽然觉得她其实有些可怜。   察觉到徐北游的目光后,秦穆绵迅速收敛了那点失落,笑骂道:“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怎么的?练你的剑。”   于是徐北游就收回目光,继续运转气机练剑。   相处时间久了之后,徐北游也愿意对这位秦姨说些自己的当年旧事,虽说比不上秦穆绵那般波澜壮阔,但秦穆绵却是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再就某事对徐北游无情嘲笑一番。   她从不会在徐北游面前展现自己的温柔一面,说话刻薄,喜怒无常,似乎很没心没肺,就像一个损友。   也许她那仅存的一点温柔,在几十年前的太清宫中就已经消耗殆尽。   也或许,如果她没有在幼年时就被带去玄教,而是生在寻常人家,这时候的她就不会是这般模样。   徐北游一直相信他小时候从一位小方寨老婆婆那里听来的说法,什么样的眼睛就是什么样的天性,所以桃花眼肯定多情,丹凤眼必然强势,所以徐北游不相信一个生就了杏眼的女子会天性薄凉,会是世人口中的妖女。   一次醉酒之后,秦穆绵玩笑说道,“小北游,你要是早生几十年,也许就没有萧煜什么事了。”   果然还是上了岁数的女子,百无禁忌。   徐北游呐呐不知所言。   好在秦穆绵只是随口一说,接着就转而问道:“南归,你跟秦姨说句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萧家丫头?”   徐北游有点摸不准秦穆绵是以什么立场来问这个问题,是林太后的对手?还是萧家的皇太妃?若是后者,萧知南也算她的孙女,这番问话就有点娘家人的意思了。   最后徐北游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喜欢是肯定喜欢的,毕竟她乃倾城之姿,又极是聪颖,很难有男人能对她不动心,我不是断情绝欲的圣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喜欢是一回事,喜欢得多深又是另外一回事,想来她也是如此,我们两人之间最多就是互相欣赏,谈不上如何刻骨铭心。”   秦穆绵轻声问道:“我记得你在去江都之前与一个叫知云的小丫头关系不错。”   徐北游点头承认。   秦穆绵接着问道:“那她人呢?”   徐北游轻声道:“去了道门,拜了秋叶为师。”   秦穆绵轻轻叹息一声,没再继续追问下,不知是失落还是失望,“你和萧家丫头都是聪明人,也是一路人,我预祝你们夫妻二人日后能鹏程万里,不要辜负了今日的一番心思”   气氛骤冷,徐北游默然不语。   两人继续前行,走了三天的功夫,快要走出燕州时,秦穆绵忽然停下脚步问道:“你进帝都后会先去韩瑄的府上?”   徐北游微微一怔,然后点头道:“不错,我会住在先生的府上。”   黄昏中,女子转头朝帝都城方向遥遥望去,衣袂飘飘,轻声道:“快到直隶州了,你我二人就在这儿分别吧。”   徐北游疑惑道:“秦姨你要去哪儿?”   秦穆绵反问道:“你真不知道?”   徐北游一愣,试探性问道:“你是要去梅山?”   秦穆绵抬手欲打,“知道还问!”   徐北游没有躲闪,笑道:“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秦穆绵抬起的手始终没有落下去,甚至在片刻犹豫之后还收了回去,轻声说道:“当年我立下誓言,只要来帝都,我就去见他一次。”   徐北游点点头。   “走了。”秦穆绵转过身去,背对着徐北游挥了挥手。   然后身形一闪而逝。   徐北游背着剑匣驻足原地,望着秦穆绵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   然后他紧了紧胸前的剑匣绳扣,大笑着向另外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恰好此时有秋风骤起,徐北游张开双手,虽然背着剑匣,却身轻如鸿毛,整个离地而起,随风飘荡,扶摇上九天。   大真人可御风而行。 第一百章 太平二十年的冬   秦穆绵与徐北游分别之后,一路急掠,出燕州,进入直隶州境内。   所谓直隶州,就是天子脚下,拱卫帝都之所在,此地由五大禁军之首的中军驻守,梅山帝陵就在直隶州境内,守陵之军同样出自中军。   草木枯荣,生老轮回,这是人间的规矩,若是不合规矩,又无力抗衡象征规矩的天道,就只能以证道飞升一途离开人间,至于那些不能离开人间的人,任凭你是玄通盖世,修为通天,也终究难逃坐化一途。   萧煜就是如此,哪怕他是九五之尊,是君临天下的大齐皇帝,也难免老去。   世上没有长生的帝王,所以老去就会死去。   萧煜走得很安详,在自己妻子面前睡着了,再也没有醒。   遗体被整理好仪容之后,放入到金丝楠木的棺椁之中,因为他是在未央宫侧殿崩逝的缘故,所以也省了许多麻烦,朝臣们直接把棺椁放置在未央宫正殿的龙椅之前。   皇帝变成了大行皇帝。   皇后变成了太后。   那时候还是太子殿下的萧玄身着白色孝服,伏在灵前哀切痛哭,哭声情真意切,神情惶然不知所措。   萧玄是萧煜的唯一儿子,他知道这个帝位早晚都是他的,一点也不着急,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太子殿下没想过现在就扛起一个帝国的重担,所以太子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就这么去了,巨大的压力和丧父之痛压在他的肩上,让这个年轻人不知所措,只能是趴在父亲的灵前痛哭,已然是乱了方寸。   在太子之后是同样身着白色丧服的文武百官,这群人既没有太子的悲痛,也没有太子的失措,他们各有各的算盘,以期在新老皇帝更迭中有所谋求。   好在那个陪伴萧煜走过了一生的女子没有慌乱,在这个关键时刻站了出来。   在小敛哭拜之后,林银屏在未央宫偏殿正式成为太后,接受百官朝拜,然后下达了自己身为太后的第一道懿旨。   按照太后懿旨的旨意,太子殿下就在大行皇帝的灵柩之前继位,成为王朝新的皇帝。   接着是百官朝拜新皇,然后新皇再以皇帝之礼祭拜大行皇帝,正式昭告天下发丧,将大行皇帝灵位迎入太庙,定庙号太祖皇帝,谥号启运立极光文肃武孝高皇帝,与宣祖景皇帝和武祖淳皇帝并列。   最后是将太祖皇帝的遗体葬入刚刚修好不长时间的梅山帝陵之中。   在帝陵东侧是武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的合葬陵墓,加上刚刚葬入帝陵的太祖皇帝,一家三口算是在此间团聚。   太平二十年年末的朝堂纷纷乱乱,分别以蓝玉和韩瑄为首的两党之争就在这个关头爆发开来,也就是在这个情形下,太后垂帘听政,平息两党之争,罢黜次辅一党,魏王上书请求入京祭拜皇兄,太后以宗藩法例不可违背为由拒绝,严加申斥,罚没魏王的半年俸禄,并密旨令中军左都督和后军左都督严密监视魏国一举一动。   在太后的强势手腕下,新皇和朝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太平二十年。   次年,新皇改元承平,是为承平元年。   承平元年二月,太后归政于皇帝,新皇亲政。   承平元年三月,太后崩,谥号孝慈文献顺圣高皇后,入葬梅山帝陵,与太祖皇帝合葬。   按照太后遗命,她的棺椁并未放置在另外墓室中,以甬道相通,而是直接与太祖皇帝的棺椁在同一个墓室并列而放,一世夫妻,生而同室,死亦同室。   断龙石落下之后,整个陵墓彻底封闭,与世隔绝。   次年,在大雪纷飞的年末,秦穆绵悄无声息地登上梅山,来到帝陵之前。   那是秦穆绵最后一次来帝都,时隔二十年,她又一次来到梅山。   秦穆绵在一处丘陵上停驻身形,望着遥遥在即的梅山轮廓,有些恍惚。   似乎就在这一个恍惚之间,五十余年匆匆而过。   五十年前,那人还意气风发,挥鞭断流,气吞万里如虎。   五十年后,白云苍狗,斯人已逝,只余一座土山包。   她正要继续赶路,忽然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去。   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尽头。   然后这个高大身影朝着秦穆绵迎面而来,只见他面容古朴,神色坚毅,身上只有一身单薄布衣,脚上穿着厚重的皮靴,依稀可见衣下的肌肉虬结。   高大男子在距离秦穆绵还有三丈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秦师妹,许久不见。”   秦穆绵瞥了眼这名不速之客,板着脸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汉子轻声道:“我去过江都,罗敷说你不在,我猜你会来这儿,所以提前在这儿等你。”   秦穆绵哦了一声,“你找我做什么?”   汉子轻轻叹息一声,似乎是对秦穆绵不冷不热的态度有些无奈,“多年未见,想要寻你叙旧一二。”   秦穆绵呵呵一笑。   偌大一个玄教,自然不是只有秦穆绵和完颜北月两个老人,眼前这名男子也是玄教中人,入门时间甚至比秦穆绵还早,所以他称呼秦穆绵为师妹。   此人早年时有游侠之气,早早便离开宗门行走天下,除了玄教法门还兼修武道,走得是以战养战的路子,在帝都驻留时遇见过萧煜,那时的萧煜还甚是落魄,与侍女墨书相依为命,两人因为瞑瞳归属而大打出手,又因为秦穆绵的出现而暂时罢手。   后来分别时,萧煜选择与林银屏一起去了草原,而他则是陪着秦穆绵返回后建。   再后来,秦穆绵在道门老掌教的指点下,第二次反出玄教,而他却留在了玄教。   他姓易,名叫易师,如今在玄教位高权重。   其实很多明眼人都知道,这位易师对于早已叛出宗门的前圣女秦穆绵有一份从未付诸于口的情义,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秦穆绵与萧煜纠缠不清,从未把这份近在咫尺的情义放在心上,久而久之,此事就成了在玄教内部流传多年的趣闻,只是当事两人从未点头,不好摆到明面上来说而已。   这么多年来,易师自是早已熟稔秦穆绵的性子,对此也不以为意,平静道:“一起走走吧,我送你到梅山。”   秦穆绵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都是易师在说话,说当今的局势,也说些后建那边的趣事,当然更多还是如他自己所说,叙旧,追忆曾的往事。   不过他本就是个拙于言辞之人,本来有趣的事情经他嘴中说出之后,就只剩下了无趣。   秦穆绵没有出言嘲笑,只是略有敷衍意味地答应着。   很快来到梅山脚下,易师停下脚步,轻声道:“此去帝都,多加小心。”   秦穆绵嗯了一声,稍稍犹豫之后,轻声道:“易师兄,你是个好人。” 第一百零一章 众人非之不君子   晨曦中,徐北游背着剑匣沿着宽阔驿路缓缓而行,在即将出燕州边境时,一骑从直隶州方向疾驰而来,骑士身着白衣,腰间佩刀,来到徐北游身前三丈处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沉声道:“参见大公子。”   只有外人才会称呼徐北游为“徐公子”,剑宗中人多会以“少主”称之,而韩瑄那边的人则是去掉那个略显生疏的“徐”字,换成一个“大”字,若是韩瑄老当益壮,还能一树梨花压海棠,自然还有二公子、三公子。   韩瑄重返帝都之后,除了当年旧部,也有许多散修投入门下成为客卿门客,不说忠心几何,但终归是一支助力。徐北游轻笑道:“你是先生的人?先生有口信给我?”   四下无人,刀客飞快地从袖中抽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笺,双手呈上。   徐北游接过信封,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问道:“老爷子身体可好?”   “回大公子的话,相爷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不过如今已经痊愈,安好。”刀客轻声说道。   徐北游点点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刀客恭敬道:“孟鲤。”   这个孟鲤也不是寻常角色,鬼仙巅峰境界,距离人仙境界只有一步之遥,曾是依附于昆山的一名散修,在张召奴死后,昆山大乱,于是他索性离开昆山前往帝都,几经辗转之后拜入当朝次辅韩瑄的门下,成为一名门客。   毕竟徐北游仅仅是顶着一个韩相爷义子的身份都能让人忌惮无比,试想韩相爷本身又该是怎样的一棵参天大树?   既然是修士,那就有几分傲骨傲气,虽说是门客之身,但面对主家时也没必要太过卑躬屈膝,不卑不亢平等相待即可,若徐北游是个纨绔子弟,白衣刀客也不会如此,只是这位大公子的名声委实太大了些,不说其他,堂堂地仙五重楼境界的修为,实在让他没有底气去讲什么傲骨,哪怕没有这层门客的关系,也是如此。   徐北游哦了一声,打开手中密信细细看完之后说道:“你回去之后传信给老爷子,我大概再有半月功夫就能抵京,请他放心便是。”   孟鲤又是恭敬一礼,转身上马飞奔而去。   临近黄昏时分,徐北游进入河间府境内,黑青色的府城城墙高耸而立,穿过幽深城门洞进入城内后,他发现此地不愧是泽被万民的天子脚下,无论是城中气氛,还是百姓的气态,都与旁处有些微妙不同,来往行人大多面带笑容,不见悲戚愁苦之色。   直隶州的良田数在天下诸州中可排前三,而赋税却居末流,可见朝廷对于直隶州的恩典偏爱,正因为如此,每逢天灾,流民都会前往直隶,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即是要将流民挡在帝都城外,也是粉饰太平的必要手段。   自韩瑄就任内阁次辅以来,分掌户部,为弥补国库亏空,就要在直隶州身上动些心思,所以徐北游才会知道其中内情。   徐北游在一个喧闹街头停下脚步,挑了座热闹酒楼,迈步进去,要了些吃食和好酒。   正巧酒楼中有一位老先生在慢慢酌酒,身边围了一圈人,像是在听老人的教诲。   老人身着青衫,头戴方巾,显然不是平头百姓,最起码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抿了口酒后放下手中酒碗,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写写点点,同时用浓重的帝都口音说道:“朝廷六部,礼部、吏部、兵部、户部、刑部、工部,如今庙堂上四位内阁大学士,首辅蓝相爷执掌吏部和礼部,次辅韩相爷执掌户部和工部,另外两位阁老则是分掌兵部和刑部,这其中权势自是一目了然,内阁里蓝相爷和韩相爷才是这个。”   老先生挑了下大拇指,接着说道:“都说蛇无头不行,可无论是大蟒蛇还是竹叶青,都没有两个头的说法,依我看呐,蓝相爷和韩相爷终究要分出个胜负来,谁要是输了,那就卷起铺盖告老还乡,剩下的人就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了。”   徐北游给自己倒了杯酒,轻酌一口,静待下文。   有人问道:“叶老,您给说说,这两位相爷谁能赢?”   不等老人开口,又有人道:“我觉得是蓝相爷,毕竟蓝相爷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了,还是皇帝陛下的老师,怎么可能会输?”   先前那人立刻反驳道:“那可说不准,蓝相爷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那肯定是功劳无数啊,戏文里常说功高震主,我看蓝相爷也差不离了。”   老人端起酒碗轻酌慢饮,待到两人停口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两位相爷相争,当今陛下是关键,毕竟这天下说到底还是老萧家的天下,当今陛下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他老人家一句话,这内阁之争就差不多要尘埃落定了。”   说到这儿,老人下意识地稍稍压低声音,轻声道:“当今陛下有一位独生女儿,自小宠爱娇惯,封号齐阳公主,如今这位公主殿下已经到了出阁嫁人的年龄,许多帝都勋贵子弟都想着尚主,可公主殿下又哪是那么好娶的,要陛下亲自认可才行,最近帝都那边传出消息,公主殿下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见中人都支起耳朵,老人反倒是闭口不言,卖了个关子,直到周围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之后,才一口将碗中的酒喝尽,心满意足道:“好让你们知道,这次陛下定下的人选是韩相爷家的公子,完婚之后,那位公子便是我们大齐的第三位帝婿,排在后建国主和前朝哀帝之后。”   此言一出,酒楼内立时一片哗然。   “那岂不是说韩相爷要赢了?”   “我看八九不离十。”   “都做成了儿女亲家,宰相肯定就是韩相爷了。”   世人皆知当今皇帝陛下只有一个女儿,都说物以稀为贵,陛下自然极为疼爱这位公主殿下,远嫁和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更不会把她嫁给一个马上就要失势的大臣家中,所以说韩相爷的公子能把公主殿下娶回家,那就说明韩相爷荣宠不衰,简在帝心。   一位年轻士子叹息一声,用江南口音道:“我可是听说韩相爷的那位公子不是个良善之辈,依仗着韩相爷的权势,在江都那边搜刮银钱,结交权贵,蓄养门客,动辄杀人,就连一地布政使都要怕他三分,甚至还有人说他是江都王呢。”   老人不置可否。   酒楼内又是一片哗然。   多半是惋惜公主殿下的不幸可怜,再就是憎恨这等纨绔子弟的可恶,捎带着连韩相爷也一起恨上了。   徐北游仍是照常吃饭,照常饮酒,对于楼内喧哗,充耳不闻,脸上神情依旧是平静如水。   一顿饭吃完,徐北游干净利落地结账走人。   走出酒楼之外,刚好一轮夕阳落山,在天际边留下一抹余晖。   徐北游轻轻叹息,默念一声君子。 第一百零二章 一剑入城讲道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徐北游算是把这两条都占全了,不过大风没能把他这棵秀林之木吹倒,那就只能是“众必非之”了。   徐北游没有计较那位年轻士子的别有用心,离开酒楼之后没有继续在此处停留的意思,打算离开河间府,连夜前往渤海府。   就在徐北游来到城门附近的时候,忽然从头顶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喂!”   徐北游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坐在城门楼的城垛上,双包子头,青鸾大袄,青色的绣鞋,两只小脚悬空,来回晃悠。   徐北游有些由衷的惊喜,仰着头道:“你怎么在这儿?”   小丫头默不作声,只是低头盯着徐北游,脸色似乎不太高兴,徐北游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只能微笑道:“坐那么高干什么,下来说话。”   萧元婴抿了抿小嘴,从城头上一跃而下,站在徐北游的面前,还是死死盯着他,神情冷淡。   徐北游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花吗?你怎么老是盯着我?”   小丫头还是不说话,不过却不再看徐北游,而是盯着自己的青缎鞋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北游蹲下身与她齐平,轻声说道:“告诉你个好消息,现在我可是地仙境界了,而且还是地仙五重楼,比起什么齐仙云都要高出很多,当初伤了你的那个无叶道人已经死了,那把五毒剑被一个叫吴乐之的人带走了,若是再被我找到吴乐之,从他手中取回五毒剑,那我的境界还能再上一层楼,到时候不管是六重楼还是七重楼,都算是在地仙境界中登堂入室。”   这番话若是传扬出去,定要掀起一番好大风波,徐北游年纪轻轻就有地仙五重楼境界,力压各路年轻俊彦,已经很是惊世骇俗,若是他还能再上一步,在许多人的眼中,那就不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是“此子不除必成大患”了。   心腹大患。   不过萧元婴却是扭过头去,不听徐北游说话。   徐北游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又被她一晃肩膀轻易甩脱。   徐北游缩回手臂,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柔声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出气,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雄心豹子敢欺负我们家元婴。”   一直低头不语的萧元婴终于抬起头来,冷冰冰道:“谁是你家元婴?”   徐北游故作惊讶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马上要做你的姐夫了,我这次进京就是来娶你姐姐的。”   小丫头死死盯着他,竟是很没有淑女风范地呸了一声,“你才不是我姐夫!你这个坏人!软蛋!孬种!”   一连串粗鄙之语从小丫头的嘴中蹦出来,让徐北游有点发懵,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萧元婴带着微微哭腔道:“你知不知道,姐姐在帝都城里被人家欺负,差点就要死了,你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就给姐姐寄了一封信,你凭什么娶她?”   徐北游猛地愣住。   他知道萧知南在前段时间因为鬼王宫的缘故去了一趟齐州,她在给徐北游的信中说是去萧白那里暂避风头,徐北游没多想,只当是萧知南察觉到帝都城内情况不对,暂时从帝都的乱局中抽身,所以他只是去信一封略作问候。   萧知南的回信也很是云淡风轻,说她在齐州这边很好,见了许多人,权当是散心,不日便会返回帝都。   可今日听萧元婴一说,似乎情况远非他所知道的那般简单。   徐北游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轻声道:“知南她在信中说要去齐州一行,很快就能返回帝都,当时我没多想。”   徐北游缓缓松开拳头,平静道:“元婴,现在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元婴双手环臂,低声道:“帝都城里有人想要杀姐姐,他们先是派人给姐姐下毒,姐姐中毒之后谁也信不过,只能冒死去找韩阁老,在韩阁老和张大伴的帮助下,姐姐好不容易出了帝都城,去齐州找哥哥,可是就在去齐州的路上,他们还派了人中途截杀,势要置姐姐于死地,要不是有赵师父及时出手,姐姐就真的死了。”   徐北游轻声问道:“是谁做的?”   萧元婴垂下眼睑,“姐姐她不告诉我,我只知道此事跟端木玉有关,还有就是一个叫萧林的老家伙亲自出手。”   徐北游沉默片刻,伸手将她青鸾大袄上的褶皱仔细抹平,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先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这个被位列四俊之一,被誉为雏凤的小丫头终究还是个孩子,抽了抽小鼻子,没有说话。   徐北游缓缓道:“我本不想这么快就去帝都,还想要在直隶州境内四下走一走,瞧一瞧天子脚下到底是怎样的太平光景,最好也在这儿再见一些人,为日后进帝都提前做些准备,不过有位长辈一直对我说,万不要负妻子,男人就该扛起自己的担子,而且有句话说得好,冲冠一怒为红颜,如今看来却是要提前去帝都了。”   萧元婴轻声道:“姐姐说如今的帝都城里很不太平,来了很多高人。”   徐北游收回手,复又按在她的稚嫩肩膀上,笑问道:“有多高?”   萧元婴想了想,踮起脚尖,伸手比了一个高度,认真说道:“这么高。”   徐北游缓缓起身,回首望向帝都方向。   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也无愤怒,也无惊惧。   萧元婴先是有些失望,不过下一刻她的脸上骤然焕发出许多别样的神采。   只见徐北游将背后的剑匣摘下,轰然立于身前,喃喃道:“剑宗祖师说一剑事平天下事,儒门圣贤又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这一剑若是平不得自身之事,又何谈平天下之事?”   一剑出剑匣,横于徐北游身前。   徐北游跃然剑上,朝萧元婴伸出手。   萧元婴犹豫了一下之后,握住他的手,同样跳到剑上。   剑与剑匣一同升空。   紫青二色氤氲,将天际彻底渲染。   小丫头站在徐北游身前,眺望远方,明知故问道:“徐北游,我们要去哪儿?”   徐北游望着人世间最为繁华鼎盛的地方,那里有数不清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世家寒门。   在那里也发生过无数的勾心斗角和悲欢离合。   徐北游轻声回答道:“我们自然是去帝都。”   萧元婴轻咬了下嘴唇,“去帝都做什么?”   徐北游平静道:“去找一些人,讲一讲道理,也让他们知道知道,我是谁。”   我是徐北游! 第一章 满堂富贵秋台宴   大齐朝廷雄踞天下,有四都十九州之地,汲取前朝各代发展革新的基础之后,官制趋于圆满,除去齐王、燕王、辽王等寥寥几位藩王之外,再无其他藩王镇守一州之地,而且就目前形势而言,在百余年后削藩是大势所趋,文官势力达到巅峰之后,自然会出现前朝时一地督抚手掌军政大权的景象。   大齐都城帝都,原名东都,虽然比不上“六朝故都”的江都,但也先后有三朝在此建都,分别是让大楚倾覆的后建,驱逐了后建的大郑,以及夺了大郑天下的大齐,在大齐立国之后,将东都重新修缮扩建,并改名为帝都,规模甚至还要大于格局千年不变的江都,其繁华也更甚于江都,人口百万之众,天南海北之人尽皆汇聚于此,贫民百姓有之,世家权贵有之,宗门高阀有之,皇亲国戚亦有之,可谓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有人曾经笑言,江都是个商贾之城,天底下有名有姓的大商贾都在江都那边,而帝都则是个官宦之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帝都城中有着天底下数量最多的官员和权贵,喝场花酒遇到几个小侯爷和小公爷都是司空见惯之事,纨绔们打架闹事引出鬼仙境界和人仙境界的门客出手也毫不为奇。   既然有如此多的权贵,那么帝都城中就必然少不了各色销金窟,其中犹以秋台为最,有传闻说秋台的幕后东家其实是当今天子,也有说是皇后娘娘,但无论是谁,都足以说明秋台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先帝在世时,将内库和国库分离,皇室一应用度支出皆是出自内库,而内库银钱除了由国库拨给之外,还下辖各大产业,秋台是其中之一,齐王萧白经营的那条海路也是其中之一。   秋台共有九座主楼,前八楼分别按照八卦之数以乾楼、坤楼、震楼、巽楼、坎楼、离楼、艮楼、兑楼为名,第九楼无名,各路权贵干脆以“九楼”称之。   老辈权贵们去秋台,多半会选在乾楼、坤楼、震楼、巽楼,年轻一辈则在坎楼、离楼、艮楼、兑楼,之所以会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说白了就是因为怕闹出父子、叔侄、老师学生“共处一室”的尴尬局面。   今夜的秋台依旧热闹,一片纸醉金迷,此时明月高悬,离楼灯火通明,楼外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楼内点着一支支婴儿手臂粗细的红烛,多日未见的端木公子正与一众好友在此宴饮。   世人皆知天机阁有至宝天机榜,评定天下各路高人,于是这些年就有人东施效颦地弄了个公子榜,给帝都各大权贵豪阀公子排名,常有更迭,且有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年龄必须是三十岁以内,超出三十岁后便要被移出榜外,第二,因为某些忌讳,皇室和藩王不上榜,诸如萧白、牧棠之等人都无缘此榜,还有第三,那就是宗门子弟不上榜,不管你是哪里的首徒或者圣女,若无家世,同样不予收录。   端木玉自从及冠之后,就一直在这个榜单的前三甲之列,有一位做暗卫府掌印都督的父亲撑腰,端木玉算是能在帝都城里横着走的极少数人之一,而端木玉又不是那种无法无天的性子,为人处事亦是练达,所以在帝都一众公子哥的圈里名声不错。   不过他从江都狼狈回到帝都之后,不但名声受损,而且在公子榜单上首次跌出了前三甲,成为第五,让不少人看了笑话。好在紧接着又有徐仪也在江都受挫,这才把那些嘲笑声音给平息下去,毕竟一个人马失前蹄算是大意,可两个人都栽在同一个人的手里,那就只能说明对手不同寻常了。   自从此事之后,帝都城的大小纨绔就很少见到端木公子,据说是被都督大人给禁足了,在城外的别院里修身养性,好在前不久终于是解禁,端木公子又重新回到帝都,一帮狐朋狗友便在秋台的离楼设宴,要给这位大公子好好庆贺一番。   端木玉推脱不过,只能赴宴。   此时的离楼正厅中大概有二十余人,大多年纪不大,且个个衣着华贵,身份不凡,那份公子榜上的有名之人差不多都已到齐,另外就是陪酒的各色的女子,或妖艳、或清秀、或妩媚、或娇憨,不一而足。   厅中布局效仿古时,一人或两人用一张青铜案几,案几上设各色小鼎,寓意列鼎而食,不设椅,皆是跪坐,另有众多乐师于两侧奏乐,多以笙箫、竽、箜篌、编钟等古乐器为主。   想来钟鸣鼎食不过如此。   今日徐仪与魏元仪因为进宫觐见皇后娘娘的缘故,未能赴宴,所以只有闵淳孤身前来,独坐一桌。   此事在这些帝都公子圈里也不算什么机密事,毕竟大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什么妾室、通房、外宅可以由着自己的意思来,可正妻却是万万不能,须得两家长辈议定之后,慎重而定。   老国舅爷徐琰已经不在人世,那么徐仪的长辈自然就是那位嫡亲姑母皇后娘娘,看这样子,皇后娘娘是打算将自己侄儿与魏家的千金撮合成一对,正巧大都督魏禁年底便要归京,若无意外,此事差不多就能定下。   提起婚事,就不得不说这次宴会的主角端木玉,本来有望迎娶公主殿下,成为第三位帝婿,却不想从半路杀出个徐公子,眼看着公主殿下已经开始准备出嫁,这位端木公子怕是要成为帝都的笑话。   可你又能怎么办?   不少与端木玉不对付的人都在幸灾乐祸,人家徐公子的老子是当朝次辅,不比你老子端木睿晟差,论圣眷还犹有过之。   就算不谈家世,那位徐公子也是货真价实的地仙大高手,就算一直与韩相不对付的蓝相都在天机榜中说他是年轻一辈第一人,可见日后的前途无量。   再者说了,那人还是剑宗少主,终有一日要继承宗主之位,成为一方豪雄。   所以说啊,公主殿下不选你端木玉,也在情理之中。   宴席间各人心思各异,总得来说还是一片热烈气氛,闵淳躲在一个角落里有些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饮,也许是这几年在南疆那边厮杀历练的缘故,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与这些昔日的狐朋狗友们不太合群,与其在这里锦衣华服地花天酒地,他倒更想念在军营里与袍泽们一起喝烈酒、吃马肉的日子。   闵淳轻叹一声,正打算寻摸个借口离席的时候,猛地抬头朝外望去。   只见夜空下有一道紫青色的凛冽剑光呼啸而至。 第二章 公子姓徐一声慢   闵淳先是一愣,继而嘴角微微翘起,打消了提前离席的念头,静待贵客登门。   这些生来便是富贵至极的世家子们早已不满足仅仅对女子评头论足,甚至在私底下对于修士们也开始指手画脚起来,将各类修士大致分为三等,在修为境界相同的前提下,最次一等修士是无依无靠的散修,只能选择依附大宗门,或者沦为世家豪阀的门客之流;稍好些的第二等修士则是有宗门为依托,却没有太过显赫的出身,根据宗门高低来决定其位置高下,当今风头正盛的齐仙云也只能归于这一类中;至于最高的第一等修士,那可就了不得,即是一等一的尊贵出身,又有显赫宗门背景,秋叶、公孙仲谋、张雪瑶、上官青虹等老辈修士都可以归为这一类。   当然,这些话没人敢摆在明面上说,就像老百姓议论皇帝也只敢在家里偷偷去说,没人会嫌自己命长地去大庭广众之下瞎嚷嚷。   闵淳作为众多帝都公子中的一员,自然知道这个说法,还曾经与徐仪讨论过,那位徐公子应该属于第二等还是第一等?徐仪坚持认为徐北游不过是第二等修士,而闵淳却觉得应该算是第一等修士,毕竟如今的韩阁老已是东山再起的又一座庙堂巨擎,实在不能小觑。   一众贵公子在此宴饮,周围自然不乏肩负护卫职责的扈从高手,在闵淳发现那道剑光的不多时后,几名沉默寡言的供奉客卿也发现了不对劲,不约而同地来到离楼前院。   下一刻,那道剑光竟是真的炸落在离楼的门前,剑啸之声不绝于耳,巨大风波更是让大红灯笼摇晃不休,光影错乱。   为首的一名端木家客卿眯起眼。   既然能御剑而行,那就绝不存在难以掌控自身气机的说法,所以说这就是示威了?敢在帝都城里这么肆无忌惮的修士,可是不多见啊。   只是这位客卿并未太过在意,先不说今日的满堂富贵,把小半个帝都城的权贵世家都囊括其中,就说自己的主家端木家,那也是如日中天,底蕴深厚,不计其数的门客、供奉、客卿,足以比拟一座小型宗门。   再者说了,秋台就在暗卫府的眼皮底下,十余里的路程转瞬即至,还有人敢在这里闹事不成?就算真有不开眼的愣头青,真当暗卫府的“侦缉天下”四字是句戏言吗?   不过今天他注定要大开眼界,原本他以为要与来人互相言语试探一番,自报家门,最多就是手底下见真章,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甚至没有看清来人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微风拂面,来人已经进了离楼。   一众供奉客卿大为惊骇,紧跟着也反身进了离楼。   直到一众供奉客卿闯进离楼,楼内众多帝都贵公子才恍然发现多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个年轻人,衣着打扮倒是像模像样,应该不是那些乡下土包子,就是一头白发太过扎眼,而且还在身后背了个不合时宜的长条匣子。   年轻人环顾四周,面对一众帝都贵公子的注视,非但没有半分拘谨,反而是神态自若,好似他才是此地主人。   不过那一众帝都公子的目光很快就从此人的身上移开。   因为这名年轻人的手中还牵着一个小姑娘。   一个连少女都算不上的小丫头,青绸包裹着的双包子头,青鸾大袄,青缎小绣鞋,小美人胚子的脸上满是傲气,如果说先前那年轻人只是淡定从容,那这小丫头干脆就是视满堂贵公子于无物的目中无人。   帝都城里的小丫头很多,却从未有第二个小丫头能有这般气态。   而且在场之人多半认识她,天潢贵胄,四俊中有雏凤之称的青鸾郡主萧元婴。   坐在主位上的端木玉见到二人之后脸色骤然阴沉,不过却没有立时发作。   一位算是这次宴会半个主人的年轻公子起身挥了挥手,示意乐师退下,然后朝萧元婴微微一笑,轻声问道:“郡主怎么来了?”   萧元婴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那个牵着她小手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公子神色微微一变。   能在这个场合入座的帝都公子都不是那种只会惹事闹事的纨绔子弟,更不是一味蛮横的蠢货,甚至诸如闵淳之流早已肩负起家族的重担,那么他们自然明白萧元婴这个小动作的含义。   这位大名鼎鼎的青鸾郡主竟然要听这个年轻人的,最起码是不敢无视这个年轻人的意见,与萧元婴对他们视而不见的态度相较起来,岂不是说这个年轻人还要胜过在座众人?   那年轻人松开萧元婴的小手,朝她微微点头。   萧元婴向前踏出一步,一板一眼道:“我来这里找人。”   她望向端木玉。   端木玉无动于衷。   还是那位年轻公子微微一笑,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在这深秋时节故作风雅轻摇几下,笑道:“这里恐怕没有郡主要找的人,而且这等地方,郡主还是不要过来为好,以免被陛下和娘娘责罚。”   说起这位年轻公子,也算大大有名,不但是齐州大族出身,而且还在本次殿试中被陛下亲自点为状元,又与一位国公府的小姐定下亲事,可谓是春风得意,再加上那点读书人的傲气,还真不太把一个没长大的小郡主放在眼中。   萧元婴的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道:“你是谁?”   这位自命不凡的状元郎再也笑不出来,脸色难看,眼底闪过一抹阴霾。   其余帝都公子们相视而笑,他们这些人都讲究一个打人不打脸,被人打了脸面那就是死仇,萧元婴这句话可谓是打脸至极,他们这些人也不是铁板一块,自然乐得看这位状元郎的笑话。   状元郎被气得连说三个好字,再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都是死人啊?”   一名属于这位状元郎家族的客卿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背后长剑颤鸣不止,缓缓出鞘。   然后就见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抬起手,掌心向前,手背则是对着那名站在他背后的客卿,轻声道:“慢。”   整座离楼骤然凝滞。   那柄杀人不在少数的剑器仅仅是出鞘一半就没了声息,接着竟是被一道无形气机一寸寸地重新推回剑鞘。   这名已是人仙境界的客卿脸色骤然苍白,忍不住向后倒退三步。   端木玉面沉似水,握着酒杯的手掌微微颤抖。   状元郎仿佛白日见鬼,嘶吼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拍了拍萧元婴的肩膀,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再次环顾四周,平静道:“本公子姓徐。” 第三章 讨要说法讲道理   公子姓徐。   那就是徐公子了。   这天底下有名的徐公子有两个,一个是帝都徐公子,一个是江都徐公子。   帝都徐公子徐仪,在座之人都与他相识,而且他今日被皇后娘娘宣召进宫,无论如何也来不到此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能来,也绝不可能有这般骇人修为。   既然不是帝都徐公子徐仪,那就只能是江都徐公子了。   那个在江都呼风唤雨,马上就要成为大齐第三位帝婿的徐公子。   说了一个“慢”字的徐北游放下手掌,接着说道:“双名北游,表字南归。”   徐北游,徐南归。   无论这些帝都公子先前如何不屑一顾,如何不将这个徐公子放在眼中,当真正对上时,他们才猛然发觉,徐仪和端木玉之所以会败,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场内一片静默,只有那名状元郎不知是惊是惧的粗重喘息之声。   徐北游牵着萧元婴的小手望向状元郎,轻声道:“有脾气冲我发,别吓唬小孩子。”   孩子?   诸多门客供奉的神情古怪,仿佛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笑话,试问谁敢把堂堂青鸾郡主当作孩子?那可是一拳就砸烂了一位人仙高手胸膛的“雏凤”!   甚至就连萧元婴也撇了撇嘴,有些小小的不满,不过看在这个坏人今天做事还比较合乎她心意的份上,那就算了,不跟他一般计较。   状元郎不蠢,豪阀弟子何其多,能得中状元的却寥寥无几,可见他的确算是顶尖的世家俊彦,只是如今的情形却把他推倒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退,给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佬认怂,今后就别想在帝都公子圈里抬头了;不退,死扛到底,可又能有几成胜算?   状元郎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放手一搏,他不信这位徐公子敢在帝都城里杀人,只要硬抗到底,就算输得凄惨一些,有徐仪和端木玉的前车之鉴,也不会被人笑话,反而他的名声还会传遍整个帝都城,圈里人物都要说他没丢了咱们帝都公子的骨气。   状元郎沉声道:“拿下此獠!”   离楼内的众多帝都公子们一个眼神交换之后,竟是在极短时间内达成一致,决定联手对外。   在他们眼神示意之后,不仅仅是状元郎家族的门客,其他人的门客也随之而动。   此时徐北游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仙境界,而是足足六个人仙境界和八个鬼仙境界,差不多能够媲美大半个剑气凌空堂,由此也可见帝都世家的底蕴是何等深厚。   若是换成一个初入地仙境界的寻常修士,面对此等阵容怕是要饮恨于此。   不过徐北游不是初入地仙境界,更不是寻常修士。   他是手掌诛仙的剑宗未来宗主。   徐北游缓缓松开萧元婴的小手,轻声道:“我这次来秋台,其实不是与你们较劲的,不过我要这么说,你们肯定不信,说不定还觉得是我怕了。”   徐北游伸手手掌往下微微一压。   一刹那间,满堂皆是剑气。   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没人察觉到徐北游的气机运转痕迹,似乎就是那么随手一压,就随意倾泻出如此多的茫茫剑气。   剑气压人却不伤人,就像成百上千的利剑,不以剑锋斩你刺你,仅仅是压在你的身上,其重量就足以将你彻底压垮。   所有门客供奉瞬间失神。   鬼仙境界的门客已经是面无血色,身形摇摇欲坠,而人仙境界也在微微颤抖。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何谓地仙境界。   原来人与人的地仙境界,是大不相同的。   包括端木玉在内,无论是状元郎,还是闵淳,一众权贵子弟都感觉自己的背后隐隐有冷汗渗出,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徐北游仍是保持着手掌下压的动作,自顾自说道:“你们肯定觉得我欺人太甚,一个初来乍到之人就如此蛮横跋扈,到底想要敢什么?其实我也不想如此,虽然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帝都的公子哥们很是排外,但我还是抱了几分侥幸心思,觉得我以诚待人,自然会有人以诚待我,哪怕是只有一个人,这份诚意也算没有白费,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悄悄地来到帝都城,与在座诸位偷偷交结些香火情分,遇到难处时就互相援手一番,最不济见面时也能有个笑脸,毕竟出门在外,与人为善。”   他顿了一下,然后笑道:“不过在座诸位似乎不想与我为善,刚刚见面便摆出这个阵势,就算我做了不速恶客,也罪不至死吧?”   场内一片静寂,无人应答。   徐北游自嘲笑道:“说白了我们都是一类人,你横我也横,都不是什么善类。”   扑通一声,一名修为稍弱的鬼仙境界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就像一个差点溺水的人被救上了岸,大口喘息着。   徐北游轻声道:“这就对了,坚持不住那就倒下,总比强撑着要好受一些。”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倒下,然后更是接二连三地有人支撑不住,不多时后,所有门客供奉都是倒地不起。   徐北游收起手掌,淡然道:“张召奴都没能杀掉我,你们也配跟我谈‘拿下’二字?”   状元郎捂住胸口,脸色雪白雪白的,就像一张做工劣质的宣纸。   其他公子哥也把心给提了起来,甚至闵淳这些身怀修为或者熟稔修行之道的人已经开始思量一些更为深远的东西。   那位被誉为燕王左膀右臂的张召奴想要趁着剑宗元气大伤的时候趁虚而入,霸占江都,结果却是被这位徐公子联手玄教教主慕容玄阴诱杀在江都长乐亭,尸首至今还在剑宗手中,算是客死他乡。   天下第四人的慕容玄阴为什么愿意与一个年轻人联手?   就算那些大肆鼓吹徐公子如何的人没什么见识,难道堂堂的玄教教主慕容玄阴也没见识?   无论这些帝都贵公子再如何倨傲,也不得不承认,位列天下第四的慕容玄阴已然是要他们仰望的存在,而在这位玄教教主的眼中,徐北游怕是有望登顶十八楼,足以与他并肩而立,甚至是成为剑宗的第二位大剑仙。   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慕容玄阴为何会折节下交,陛下又为何会选中此人做第三位帝婿。   毕竟上一位大剑仙上官仙尘,那可是被一国之君口称先生,恭恭敬敬地请入东都城抵御外敌的。   徐北游不管这些贵公子们的心底是如何翻江倒海,轻声说道:“我徐某人今日之所以来到这里,即是讨要一个说法,也是讲一讲我的道理。” 第四章 到底是谁的规矩   公孙仲谋曾经对徐北游说过,天底下有两样东西最大,一样是规矩,一样是道理。   没有不讲规矩的道理,也没有不讲道理的规矩。   今天,徐北游要讲一讲他的道理。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哪怕是普通农家汉子也能讲出来,那就是你欺负了我家的女人,我作为顶门顶户的男人,找你讨要个说法,不过分吧?   在座的诸多帝都公子都有些云里雾里,只有坐在主位上的端木玉心如明镜,于是他握着酒杯的右手颤抖得越发厉害。   徐北游望向脸色阴晴不定的端木玉,平静道:“我这个人风评不好,有人说我玩弄权术,也有人说我行事酷烈,还有人说我心思阴毒,可我自忖从未主动招惹过别人,一直都是别人来招惹我,一波接着一波,我呢,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以我就在想,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的脾气太好了些?”   徐北游环顾四周,扯了扯嘴角,“还是说,你们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没有一个人敢跟徐北游对视,哪怕是先前跃跃欲试的闵淳也是如此,他原本觉得自己与这位徐公子同列于天机榜副榜中,即使在名次上有些差距,但总该有一战之力,不过现在他却是再无半分此想法,而且有些明白蓝玉为何要将徐北游单独点评一番。   委实是因为这位徐公子超出其他人太多。   端木玉也不愧是享誉朝野的端木公子,此时仍能保持表面上的镇定,正襟危坐,一直未曾说话的他终于沉声开口道:“徐公子到底要讲什么道理?”   徐北游一挥袖,收拢起满堂剑气,轻声道:“这个道理很简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端木玉,端木大公子,接下来就是你我之间好好算账了。”   一众帝都公子都不是蠢人,这时候终于恍然大悟,感情这姓徐的不是来找的他们耍威风的,而是来找端木玉算账的?那他们岂不是稀里糊涂地做了端木玉的挡箭牌?等于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维谷境地,进吧,打不过这姓徐的,退吧,又怕丢了脸面,传扬出去一帮人被人家一个人堵着门口追打,那可算是彻底颜面扫地了。   真是冤死了。   有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甚至已经有人眼神不善地望向端木玉。   毕竟欺软怕硬乃是人之常情,眼看着一只手就打趴了十几号门客供奉的徐公子是惹不起了,那就只能迁怒于招惹来祸事的端木玉了。   萧元婴瞪大了眼睛望向徐北游,先前徐北游一直说他如何如何厉害,可她却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他竟是这么厉害。   她忽然有些失落,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没她厉害呢,如今他却已经把她远远甩在身后,那他以后会不理她吗?   她忽然有些不开心了,说不清原因的不开心。   以至于这满堂的公子哥们,愈发显得面目可憎。   徐北游没有察觉到小丫头微妙的心理变动,先前他的抬手一压,看似稀松平常,其实是剑三十六中的剑二十二,当年剑宗祖师上清大道君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便是用了此剑。   徐北游今日一时兴起效仿祖师,效果还算不错,只是几个豪阀世家的门客比起道门的列位大真人自然是天上地下,徐北游想要达到当年祖师的境界,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就在这时,两名暗卫府高手终于破空而至,直接踏破屋顶落在端木玉的身前,手中天机弩指向徐北游,其中一位名暗卫沉声说道:“此乃帝都城内,任何人不得肆意妄为!”   “哦?”徐北游笑了笑,将剑匣取下立在身前,玩味道:“倒许你们下毒杀人。”   话音刚落,剑匣中一剑跳出,一闪而逝。   速度之快,让两名暗卫高手扣动弩箭扳机的时间都没有。   一剑封喉。   两名刚刚出场的暗卫高手捂着喉咙重重倒地,大大张着嘴巴,死不瞑目。   众人这才发现在徐北游的身侧多了一柄通体透紫的长剑,其中有电光隐隐,风雷之势。   徐北游平静道:“不许肆意妄为,倒许下毒害人,端木公子,这是哪家的规矩?暗卫府的?还是你们端木家的?”   端木玉缓缓起身,没有说话。   徐北游向前踏出一步,逼问道:“我听说那件事与端木玉家有关,端木公子,你说是不是?如果是,那我就先向你讨债,然后再去拜访端木都督。”   提到自己的父亲,端木玉终于有了几分底气,冷笑道:“就凭你?”   徐北游闻言大笑,笑声震得整个离楼摇晃不休,无数粉尘簌簌而落,几位没有修为的帝都公子更是脸色发白,差点就要吐出一口鲜血。   半响,徐北游才止住笑声,道:“端木玉,你记不记得承平二十年的时候,在西北的古战场,你说杀一个阴兵就给一百两银子,我杀了十个,你给了我一千两银子,如果那时候我对你说我要娶那个骑着飒露紫的女子,你会不会也对我说一句‘就凭你’?”   端木玉的脸色铁青。   都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萧知南早就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却被眼前之人夺了去,对他而言不亚于夺妻之恨,而徐北游又当着众人直接点破此事,更是等同于将他的脸面打落尘埃,然后又狠狠踩上几脚。   只是形势比人强,端木玉此时此刻没有半点办法。   徐北游每前踏出一步,端木玉就要向后倒退一步,很快便退无可退。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端木玉身前。   不同于先前那两个废物,此人很不同寻常。   他头戴乌纱,身着玄黑飞鱼服,脚踏黑色官靴,腰间佩有一柄绣春刀,面白如玉,相貌阴柔英俊。   他孤身一人站在徐北游面前,让徐北游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站在徐北游身后的萧元婴如数家珍道:“这个人叫做陈陌灵,今年二十九岁,是暗卫府这些年倾力培养的高手,据说有望在六十岁前突破地仙十楼的境界,这些年他也偶有出手几次,应该是地仙三重楼的境界。”   徐北游哦了一声,想起在天机榜的副评中的确有这么个人。   能在如此年龄就踏足地仙三重楼的境界,那的确很了不起,也的确很有可能在甲子年间突破地仙十楼。   不过徐北游能隐隐察觉到,此人之所以能有如此高的境界修为,应该与自己一样,都是借用了外物之力,只不过他所借用的外物远比不上剑宗十二剑,所以仍是留有不小的隐患破绽。   “有意思。”徐北游轻笑一声,伸手,剑匣中又有一剑跃出,自行飞入他的掌中。   一剑前指。 第五章 豫襄公端木睿晟   面对徐北游主动拔剑,陈陌灵却迟迟没有拔刀,只是将手搭在刀柄,一步前踏,一步后撤。   暗卫府陈陌灵,一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刚刚出生不久就被父母遗弃在驿路边的草丛中,幸而被一名从此路过的老暗卫发现,带回家中当作半个儿子养育,并传授各种暗卫府技艺,陈陌灵长大后顺理成章地接过养父衣钵进入暗卫府任职,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素有“暗卫府府主”之称的暗卫府左都督傅中天相中,收为弟子。   自此之后,陈陌灵时来运转,有师父的照拂,不但修为突飞猛进,而且立功升官也是水到渠成,办成过几个傅中天亲自交付的大案要案之后,不到而立之年踏足地仙境界的同时也升任都督佥事,虽然只是个虚职,比不得执掌各大分府的实权都督佥事,但毕竟是从二品的高官,不可小觑。   从这一点上来说,陈陌灵与徐北游的经历颇为相似,都是不知生身父母是谁,都是受过艰辛磨难,终于换来了今日的一飞冲天。   当然,陈陌灵所受的凶险苦难比起徐北游稍差一些,今日的成就也稍差一些。   撇开那些官面身份不谈,两人之间差了两重楼的境界,而徐北游又不是以常理而论的普通修士,从来都是他越境战于旁人,还从未有人能越境胜过徐北游。   所以对于陈陌灵而言,这看似不多的两重楼境界无疑就是一道天堑,他独自面对这位徐公子时,竟是有几分不愿承认的惧意。   端木玉没有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拿自己的小命逞英雄,老老实实站在陈陌灵的身后,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庞在阴影和灯火中不断交织,显得明暗不定。   今天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注定难以善了,就看会牵动出哪位长辈亲自出面,说不定同为“齐初三杰”的端木睿晟和韩瑄都会出现在这座离楼之中。   陈陌灵一身气机翻滚不休,语气生硬道:“本官今日不知什么徐公子,只知你是一名剑宗修士,若敢在帝都城中藐视朝廷律法,休怪暗卫府难以容情。”   徐北游平淡道:“若有本事,徐某这颗大好头颅尽可取走,若无本事,你自家人头可要双手奉上。”   陈陌灵脸色微变,体内的气机运转竟是在刹那之间骤然凝滞几分。   剑光骤起。   本就占据了境界优势的徐北游开始主动抢攻。   既然徐北游今天要在此地讲一讲自己的道理,那么他就得先把这些碍事的人清理干净才行。   在这一刹那间,徐北游手中天岚划出一抹耀眼剑光,瞬间来到按刀却迟迟未出刀的陈陌灵面前。   剑一。   最直白的一剑,也是最基本的一剑。   剑三十六开篇说剑一是纵九死而无悔,公孙仲谋曾专门讲解剑一,说它既是决然一剑,也是杀人最快的一剑,他的师父上官仙尘就极为偏爱剑一,用此剑杀过两位数的地仙高手。   此时徐北游用出剑一,自然是取用它的杀人最快,而不是决然无悔,毕竟一个区区地仙三重楼,还不值得让徐北游去“纵九死而无悔”。   这一剑去势之快,让陈陌灵刚刚拔刀出鞘一半便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   天岚的剑锋抵在陈陌灵的脖子上,凛冽剑气留下一道细细红痕。   首当其冲的陈陌灵保持拔刀过半的动作,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有些时候,遇到了徐北游这种不能以常理而论的“怪胎”,高出两个境界都未必能稳胜,更何况还是低出两个境界,那基本没有取胜可能。   徐北游暂时没有痛下杀手的意思,那么陈陌灵也没有用出压箱底的手段来鱼死网破,两人就这么陷入僵持。   生死一线。   在这等境地之下,端木玉反倒是爆发出一位世家子该有胆识气魄,隔着陈陌灵阴沉道:“徐北游,你真要杀我?低头看看你的脚下,这里可不是让你为所欲为江都!这里是天子脚下的帝都!”   徐北游嗯了一声,反问道:“那又如何?”   端木玉冷冷道:“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了,信不信?”   徐北游没有说话,而是转头向外望去。   门外传来轰然马蹄声。   敢于直接纵马进秋台的人,就像御剑入帝都的人一样,都不会太多。   不多时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缓缓走入离楼。   老人看上去已经年纪极大,但是因为多年养尊处优的缘故,气色极好,气态不怒而威,却又不显半分凶恶,大概这便是寻常人想象中庙堂公卿该有的样子。   老人身着黑色鹤氅,白发以一枝玉簪简单束住,虽然没有公服蟒袍在身,但仅仅是往这儿一站,整座离楼骤然静寂,就连萧元婴也有些不自在。   下一刻,在座的所有公子,无论是何等出身,全部起身,朝着这位老人毕恭毕敬地行礼,“见过豫襄公。”   大齐共有十五位开国国公,均是出自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其中以赵国公蓝玉为首,莱国公魏禁位列次席,郑国公孙世吾再次,第四是申国公闵行,第五是鄂国公诸葛恭,第六是卫国公羊伯符,第七是宋国公韩雄,第八是康乐公谢公义,第九是明英公韩瑄,第十一是勋国公曲苍,第十二是陈国公李如松,第十三是燕国公唐春雨,第十四是卢国公张海九,第十五是永兴公李宸。   豫襄公位列第十,复姓端木,双名睿晟。   端木家能在短短几十年中从一个二流世家发展为能与江左谢家相提并论的顶尖世家,靠的就是端木睿晟这位豫襄公。   从最早的“三杰”到今日的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不像韩瑄那般大起大落,也不像蓝玉那般一步登天然后半生为相,他能有今日的地位,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十年逐鹿时,端木睿晟的功劳不算显赫,可那些排在他前面的功勋老臣一个个死后,他还好好地活着,仍旧稳步向前,终于熬到了今日的权势地位,就算当今天子也要给他三分颜面。难怪有人说庙堂争斗,拼到最后就是拼命了,谁的命长,谁就能笑到最后。   所以端木睿晟如今是庙堂中权势位列前五的大人物。   见礼之后,众多帝都公子很是惊疑不定。   他们平日里不管如何争斗,都少有牵扯到家里,即便是真的撕破了面皮,也是长辈之间见个分晓,绝不会出现长辈对小辈出手的情况。   此时端木睿晟出现在这儿,那就说明这已经不仅仅是徐北游和端木玉的事情,而是韩家和端木家的较量。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   要出大事了。 第六章 暗卫二都督齐至   放眼偌大一个庙堂,能跟堂堂暗卫府都督端木睿晟扳手腕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当朝首辅蓝玉,大都督魏禁,次辅韩瑄,可是没人认为徐北游能与端木睿晟相提并论。   似乎也印证了众多贵公子们的猜测,徐北游面对权威深重的端木老大人,默默地收剑后撤,退回到萧元婴的身旁。   陈陌灵也随之将出鞘一半的绣春刀缓缓推回鞘中。   端木玉终于是松了口气,心安释然的同时又眼神阴沉。   他出身帝都豪阀端木氏,是父亲端木睿晟的老来得子,自幼被父自言传身教,绝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蠢货,在萧知南“还礼”之后,他便打定主意深居简出,静观徐北游和萧白的动态如何,可这次却是没能扛住一众狐朋狗友的怂恿,也不想落了他们的面子,于是就出来赴宴一次,哪成想刚好撞到了徐北游的手中,更没想到徐北游是如此的不讲规矩,竟是对他动了杀念,难道是韩瑄要对端木家出手?若真是如此,那这次徐北游出手就是一场针对端木家的精心谋划?是仅仅针对他,还是直指他背后的父亲端木睿晟?   端木玉心思急转的同时轻轻瞥了眼身旁的父亲,他本以为父亲不惜亲自下场之后,那么徐北游就该退场,换成足够分量的韩阁老登场,这样才符合历来庙堂争斗的惯例,只是这次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徐北游不但没有退场的意思,而且韩瑄也根本没有到场。   难道徐北游要直面堂堂暗卫府掌印都督?   端木玉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脸色愈发晦暗不明。   若是旁人,端木玉只会当作一个笑话,可是徐北游不一样,此人无疑是个胆大包天且很有手腕之人,否则也不能做出诱杀张召奴和驱逐江南道门的壮举,若是抛开两人恩怨不提,端木玉还真有点佩服这位徐公子,只是如今两人站在对立面上,端木玉却是对这位徐公子有些既惊且惧了,要是这小子失心疯地大开杀戒,亲身入棋局的父亲未必就能讨得好去。   徐北游看到端木睿晟之后,无惊也无惧,语气平静道:“原来是端木都督亲至,倒也省得我日后登门拜访了。”   端木睿晟不愧是执掌暗卫府多年的掌印都督,面对一剑便可要他性命的徐北游,除了些许惊讶之外,没有半分忌惮畏惧,略微打量徐北游一眼后,用余光扫向端木玉。   端木玉感受到父亲的视线,赶忙收敛思绪,低头垂手,恭谨而立。   端木睿晟负手而立,缓缓说道:“从承平二十一年开始,老夫就对韩阁老家的公子有所耳闻,只是未曾想到,会以此等方式在此地见到。”   徐北游淡然道:“晚辈曾想过很多与端木都督见面的场景,可能是白虎堂,可能是未央宫,可能是端木府,也可能是暗卫府的诏狱,同样未曾想到会在此地与端木都督相见。”   端木睿晟轻笑一声,“徐北游,方才你欲对小儿痛下杀手,仅凭这一条,老夫就能将你投入暗卫府诏狱,然后废去一身修为。”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身着黑色玄甲的老者进入离楼,站在徐北游的身后。   徐北游视若无睹。   暗卫府中高手无数,端木睿晟担任掌印都督多年,麾下有几位地仙境界的高手也毫不出奇,再者说了,如今的徐北游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刚刚离开西北的青年,每见到一个地仙境界都要震惊一番,在这两年时间中,他见识过太多所谓地仙高人,甚至死在他剑下的也不乏其人,对于他而言,只有十楼以上的地仙才真正值得他郑重以待。   这位披甲老人沉声道:“徐北游,你现在退去还为时不晚。”   面容平静的徐北游听到这句话后,语气似是略微讶异,“哦?”   老人向前重重踏出一步,一身磅礴气机滚滚而动,冷声道:“若是你执迷不悟,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公子,又有什么背景,我一样敢杀你。”   徐北游一手按在剑匣上,轻笑道:“地仙八重楼的境界,了不起,真的了不起,的确有资格说这句话。”   老人握起双拳,平静道:“你一个小小的地仙五重楼还想与老夫动手不成?”   萧元婴轻轻皱起眉头,轻轻拉了下徐北游的衣襟。   徐北游冲她轻轻一笑,然后望向老人,“正想领教,还望不吝赐教。”   老人大笑一声。   整座离楼轰然震动,地面上出现道道裂痕,继而蔓延至整个秋台,地动不止。   这位身披玄甲的老人名叫周铜,并非暗卫府中人,而是大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与端木睿晟是至交好友,有望在十年之内突破地仙十重楼境界。   如此一位武道大宗师自然不可能籍籍无名,五大禁军各成派系,五大派系中又有各路山头林立,周铜就是天子亲军中当之无愧的一座大山头,军功威望无人能比,军中旧部无数,在上任中军左都督还未卸任时,周铜和曲长安分任中军右都督,原本朝野上下都认为周铜接任中军左都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哪成想却是曲长安后来居上,压过周铜升任中军左都督,让提前下注的庙堂公卿纷纷失算。   周铜倒也干脆,直接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只是被陛下留中不发,反而是将他调入大都督府中任都督同知。   如此一位老将,修为都是在沙场上滚打出来,一步一个脚印,根基坚实无比,此时仅仅是笑声就能让寻常地仙境界气机浮动,若是全力出手,甚至能够比拟地仙九重楼的修士。   徐北游置若罔闻,在这一刻剑心通明。   一瞬间,剑匣内又飞出数剑,加上早已出匣的两剑,一同列于徐北游身前。   天岚、却邪、玄冥、白虹、赤练、紫电,以及以借助诛仙剑气所化的莫名。   色泽各异,剑气各异。   七剑交织,在徐北游的身前结成一方剑阵。   直面剑阵的老人感受最为直观,脸上神情骤然凝重,再无半分轻松闲适。   真正给予老人压力的并非是这七把剑,而是藏在七剑之后的一剑。   就像藏于幕后翻云覆雨的黑手,最让人忌惮。   这并非是老人的错觉,而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剑气。   剑宗有一剑,专杀神仙,唤名诛仙。   若是这位剑宗少主真得能驱使诛仙,那么重伤一位地仙八楼的修士还真不算什么难事。   一瞬间,这位武道大宗师就陷入到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是赌上一把,赌徐北游用不出诛仙,还是稳一稳,暂时退让一步。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又有一人从门外迈步而入,恰好挡在了徐北游和周铜之间。   一身华美公服,三缕长髯,温文尔雅。   楼内又是一片沉寂,就连周铜和徐北游也不得暂时收手。   因为来人是号称“如日正中天”的傅中天。 第七章 规矩和当年往事   在傅中天现身之后,又有数名年轻男女联袂破空而来,皆是身着黑色锦衣,头戴乌纱,与陈陌灵的打扮相差不多,都是暗卫府中的标准配置。   暗卫之所以设有三位坐堂都督,除了使其互相制衡的缘故之外,也是因为要三位都督各司其职,掌印都督专司庙堂各大衙门、地方各衙门及暗卫府内部的缉捕清查,名义上官衔最高,权柄最大;右都督专司监察五大禁军,有类似于监军之责;这两位都督都是针对朝廷内部,而左都督则是对外,专门应对各路修士及各大宗门,同时也统御隶属于暗卫府的大部分修士,故而又有“暗卫府府主”的别称,甚至许多修士在拜见左都督傅中天时都不会以都督相称,而是直接称呼为府主大人。   这些刚刚赶到的年轻男女,虽然身着暗卫官袍,但实际上却都是境界不俗的修士,在暗卫府乃至朝廷的倾力栽培之下,不会弱于同龄的道门弟子,而且暗卫府又绝不是那种将自家弟子庇护在羽翼下的宗门,这些年轻人早早便开始与各路不服王法约束的散修厮杀,对敌经验丰富,真要是同境界之间的生死相搏,比起那些大宗门弟子还稍有胜之。   陈陌灵就是这些暗卫修士中的佼佼者,他在看到傅中天后,便不再守在端木玉的身前,来到傅中天的面前恭敬行礼后,同样站到那群年轻暗卫的队列之中。   傅中天先是朝端木睿晟微微拱手,然后又向周铜微笑道:“周老将军何故大发雷霆?”   看着笑意温淳的傅中天,即是朝廷老将也是武道宗师的周铜于心底生出几分忌惮,不过好在不是那只专司军伍的人猫,倒也管不到他的头上来,所以他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无事之后,便退回到端木睿晟的身边。   傅中天这才望向徐北游,温声道:“南归,你又为何在此大动肝火地喊打喊杀?这样可不好。”   南归,这是韩瑄为徐北游取的表字,一般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直呼表字,可徐北游却不记得自己何时与这位暗卫府左都督有过香火情分。   徐北游轻声道:“傅都督言重了,徐某人从未喊打,也从未喊杀,喊打喊杀的是周老将军,徐某只是想与端木公子讲一讲我的道理而已。”   傅中天玩味道:“仅仅是道理而已?”   徐北游平静道:“剑宗的道理。”   傅中天忽然加重了语气,沉声道:“本督奉皇命监察各路修士,不得有任何宗门、任何修士于帝都城内行作奸犯科、杀人枉法之事,剑宗亦属宗门之列,你这个剑宗的道理怕是要讲不通。”   徐北游没有说话,而是望向傅中天身后的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同样是乌纱锦衣黑靴,更显身姿妖娆,又因腰间佩刀的缘故,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徐北游发现自己竟是认得这个女子,不过这个女子应该死在了他的剑下才是,再一细看,就瞧出些许不同来,尤其是两者的气态差别很大。   徐北游忽然对这女子笑道:“我曾在西凉州杀过一个人,她与你长得一模一样,好像是叫孤燕,还是孤雁?记不清了。”   这名女子顿时如遭雷击,脸色苍白。   徐北游接着说道:“其实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师父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杀人,为什么杀人,杀人之后又该怎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受益良多。”   女子,或者说已经死去的孤燕的孪生姐姐孤雁,脸色愈发苍白,猛地按住腰间刀柄,手掌却在微微发抖。   徐北游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会杀她?那话说来可就远了,还得从承平二十年的崇龙观说起……”   傅中天和端木睿晟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傅中天轻轻开口道:“够了。”   徐北游没有继续往下说起那场悲惨往事,轻笑道:“崇龙观之事让我知道了暗卫府的道理,在于诛心,而我的第一次杀人其实也是在讲一个属于剑宗的道理,在于杀身,杀人诛心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情,却偏偏是我们两家的道理,真是好笑。”   一众帝都贵公子听得满头雾水,不明白承平二十年的崇龙观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极个别心思剔透的聪明人注意到了两位都督大人的细微脸色变化,又恰巧听说过两年前的崇龙观之事,这才能咂摸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曾有传言说中都崇龙观中的大小道士在一夜之间都被换了一遍,有人说是崇龙观观主得罪了镇魔殿殿主,被一夜清洗,也有人干脆就不相信这个传言,认为是子虚乌有。   可今天看来,说不定与暗卫府大有关系。   闵淳就是那极少数的聪明人之一,此刻他的内心已是翻江倒海,也愈发好奇这位徐公子到底经历了什么,竟是在两年前就与暗卫府有了如此深的交集,而且还能知晓这等隐秘。   徐北游再度望向女子,以言语相激道:“你想不想为你那个死去的姐妹报仇?来来来,徐某大好人头在此,可一刀斩之。”   傅中天眉头再皱,身后的诸多暗卫修士也都面露不悦,唯独陈陌灵脸色漠然。   孤雁咬了下嘴唇,手掌不再颤抖,脸色坚定地开始拔刀。   傅中天猛地抬手,与徐北游先前如出一辙的手段,仅凭气机就将将出鞘一半的绣春刀给生生推了回去。   徐北游一再言语相激,并非是欺负一个弱女子,而是事关一个有理没理的问题。   这也是傅中天迟迟没有出手的原因。   暗卫府素来以蛮横霸道而著称,若是寻常人等,暗卫府当然可以不讲道理,可是这位徐公子不一样,虽然他身无半分官职,但却是韩瑄的养子,而且还与萧知南、谢苏卿、张无病、禹匡,甚至是萧白、萧摩诃、牧棠之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些真正权贵的眼中,暗卫府的名头也未必就那么吓人,否则公孙仲谋也不会称呼暗卫是萧家家奴。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暗卫府中人先对这位徐公子出手,那么就没了道理,不但不好再去阻拦徐北游,而且事后计较起来,在重重施压之下,说不定还要变成还不占理的一方。   如今端木家已经身在浑水漩涡之中,有理无理,讲不讲规矩已经不是那么重要,可他傅中天却还是一个站在岸上的人,那么有没有道理,是不是按照规矩行事,那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只要他按规矩行事,无论是谁也说不出什么,可若他不按规矩行事,无论是偏帮了谁,都难免要陷入蓝韩党争的泥潭之中。   这个泥潭,进去容易,想要出来可就难了。 第八章 见夫君有何不妥   傅中天面沉似水,轻声道:“徐北游,你别得寸进尺。”   徐北游笑了笑,毫不相让道:“傅都督,莫要多管闲事。”   傅中天抬起一手,五指成钩,面向徐北游缓缓说道:“你要讲你的道理,我不拦着,只不过等你讲完道理之后,未必能活着离开此地。”   “是吗?”徐北游脸色平静,面对一位十五楼之上的大高手,没有半分惊惧之色。   一旁角落中的闵淳看得咋舌不已,竟是破天荒地对这位徐公子生出几分敬佩之情,要说依仗着父辈家世,与同龄人较劲耍威风,那算不上什么本事,可是敢在正面跟父辈人物交锋,那就是实实在在的胆识过人了。   傅中天沉声道:“我自担任暗卫府左都督二十余年以来,天南海北,杀过很多所谓的大人物,有一方宗门宗主,有魔头巨枭,有世家家主,也有散修隐士,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地仙境界,今天若是再多一个剑宗首徒,我想也算一桩幸事,所以我最后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未等徐北游说话,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我也劝你一句,你们暗卫府号称侦缉天下不假,可帝都城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指手画脚了?就算五城兵马司管不了这事,两位暗卫府都督在这儿耀武扬威的,置我们天策府于何处?”   闵淳、端木玉等一众帝都公子瞬间遍体生寒,后背隐隐要生出冷汗。   大都督府的人来了,暗卫府的人也来了,听这话的意思,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天策府的人也要横插一脚,而且与前两家不同,天策府有护卫皇室职责,帝都算是他们的地盘,哪怕是骄横不可一世的暗卫府在帝都城也不敢与天策府争锋。   所以当天策府的人也现身时,无法不让人心生忌惮。   傅中天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正斜倚在门口,双臂抱胸,淡然道:“傅中天,我劝你别出手,免得自取其辱。”   傅中天脸色阴沉,“赵青。”   来人正是最新天机榜的第十人、被众多宗室子弟称作传功师父的天策府长史赵青。   萧元婴眼神一亮,小跑到赵青身边,小声道:“师父。”   赵青站直了身子,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元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跟师父说,只要不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师父当场锤杀了他。”   楼内公子哥们面面相觑,那位状元郎更是面无血色,两股战战,差点就要站不住。   不过萧元婴显然不是那种挨打就要找长辈喊疼的性子,只是抿着小嘴摇了摇头。   赵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转头望向傅中天,平淡道:“蓝玉将你视作我和赵无极的接班人,说你有望成为下一任执掌天策府之人,又说你我之间只差一境而已,要不咱俩今天就搭搭手?”   傅中天心思急转,他倒不是怕了赵青,而是赵青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不同寻常,如果这是陛下的意思,那么他就万万不能出手。   赵青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打算出手,那就与我一起听听徐北游怎么讲他的道理,如何?”   傅中天沉默许久,终是向后退出几步来到赵青身边。   赵青望向徐北游,淡笑道:“徐小子,你想要讲道理,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多谢。”徐北游轻轻一笑。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朵青色莲花在端木玉的面前骤然绽放,虽然有出尘之气,但也有森然剑意。   道门的青莲剑气。   周铜悄无声息地一步掠出,来到端木玉的面前,双拳如雷,轰然砸下。   直接将这朵青莲砸成粉碎。   徐北游伸出右手食指在身前轻描淡写地指指点点。   每点一下,便是一剑。   一共点了七下,便是七剑齐出。   周铜怒喝一声,声音如炸雷一般,“韩家小子,真要想死,老夫就成全你!”   ……   公主府中,女子得到刚刚传来的消息之后,竟是破天荒地心神大乱。   稍一定神后,她立刻吩咐人准备马车,就要前往秋台,拦下那个要讲一讲自家道理的年轻人。   在她看来,有些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不要再过多纠缠,就算能把道理说明白又如何?反倒是要把他自己也牵扯进去,于事何益?   她轻咬了下嘴唇,心乱如麻,也不知道应该感动还是应该担忧,甚至还有一点难以启齿的小小恼怒,如今帝都局势已经如此纷杂,他偏偏还要再添上一把火,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他真要出点意外,让她于心何安?   如今的帝都城中形势愈发复杂也愈发明朗,说复杂是因为不断有人开始入局站队,说明朗则是因为左右摇摆的墙头草已经不算多了。   比如说那位与中军左都督失之交臂的老将军周铜,不但与端木家交好,而且还是被蓝玉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如今便旗帜鲜明地站在端木家那边。   与之相对,刚刚成为中军左都督的曲长安虽然并无明确派系,但还是有人将他划归到了韩党之中,只因他被周铜视作仇人,而周铜已然是蓝党中人。   可见两党之争已是何等的剑拔弩张。   蓝韩二党,顾名思义,蓝党是以蓝玉为首,韩党是以韩瑄为首,徐北游作为韩瑄养子,成为第三位帝婿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大齐又从无“帝婿不得参政”的说法,若是徐北游以帝婿的身份进入庙堂,那么当初一众韩党之人笑言的“小阁老”还真有可能成为现实,如此一来,只要战胜蓝党,韩党就能以韩瑄为首,徐北游为接班人,一众实权文官武将为中坚力量,接替蓝党雄霸庙堂。   女子最担心的地方就在于此,以徐北游的身份而言,他的亲身入局必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已经不是几个年轻人之间的较量,说不定会把一众老家伙的全都引出来。   银烛、秋光、画屏、轻罗、流萤五大侍女全部齐聚女子身边,年纪最小的流萤感慨道:“外头都传言说这位徐公子心思阴沉,是个城府很深之人,依我看来,倒是很有些赤子心性嘛,若是我以后的夫君也能为了我这般豪气干云,那我死了也值。”   姿容最盛的轻罗点头赞同道:“正是此理。”   萧知南瞪了她们两个一眼。   平日里素有智囊之称的秋光忧心道:“若是公主殿下也去秋台,那就意味着我们与端木家在明面上彻底撕破了面皮,有些不妥啊。”   萧知南眯起一双丹凤眸子,轻声道:“本宫只是去见自己的夫君,有何不妥?” 第九章 一剑即是我道理   秋台,离楼。   端木玉缓缓低头,似是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胸口,刚刚有一剑落在此处,没有穿心而过,而是如冰雪消融一般融消失不见,在一瞬间,他感觉到似乎有一股森寒气息进入到他的体内,让他遍体生寒,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周铜一身气机勃发,露出恼羞成怒的面容,刚才他以双拳挡下了天岚、却邪、玄冥、白虹、紫电、赤练六剑,却在大意之下让一柄借由剑气化形而成的莫名剑从他指缝间溜了过去。   虽然周铜也曾亡羊补牢,一步掠出,狠狠砸出一拳如重锤,直接将这一剑拦腰砸断,但仍是有两三成剑气涌入到端木玉的体内。   对于周铜这个境界的修士而言,二三成剑气已经无关痛痒,可对于一个修为境界不高的端木玉来说,却是足以致命。   一个瞬息,周铜来到端木玉身旁,为他续入一道气机的同时,抬头望向那位已经讲过了自己道理的剑宗少主,怒极反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徐公子,用先前六剑做障眼法,只有第七剑才是真正的杀手,可偏偏就是第七剑最弱,远比不上前六剑那般声势骇人,就连老夫也被你骗了过去,不愧是诱杀了张召奴的江都徐公子,当真让老夫大开眼界!”   一紫一青两色气机萦绕端木玉的周身,化作丝丝缕缕的剑气溢出。   诛仙剑气。   周铜脸上怒意更甚,他对各路宗门的诸般手段极为熟悉,本以为进入端木玉体内的是剑宗的无生剑气,但没想到竟是传闻中地仙也要饮恨的诛仙剑气。诛仙剑气号称天下第一剑气,最是玄妙难测,他曾听说当年道门的无尘大真人身中此种剑气之后坠境不止,就连有“在世神仙”之称的道门老掌教也束手无策,此时诛仙剑气入体,他也只能是无能为力。   其实这也怨不得周铜大意,自从上官仙尘身死之后,诛仙就少有现世,除了秋叶、慕容玄阴这些顶尖大修士之外,其他人再难目睹其真容,甚至剑宗弟子也是如此,绝大多数人仅仅是听闻过这把宗门重器的大名而已,所以周铜未能第一时间认出诛仙剑气也在情理之中。   端木睿晟不愧是立于庙堂数十载而不倒的老狐狸,临大事而有静气,此时见到这一幕后仅仅是神色阴冷,缓缓道:“没想到竟是专杀地仙高手的诛仙剑气,当年不知多少地仙修士就是死在此等剑气之下,犬子能有此殊荣,倒真是让老夫有些受宠若惊。”   此时一众帝都公子们早已退到傅中天和赵青的身边,见到徐北游真的痛下杀手之后,无不脊背发凉。   一众暗卫面面相觑,既惊且惧。   萧元婴抿着嘴唇,握起小拳头,狠狠挥舞了一下。   傅中天始终脸色平静,不过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赞赏。   而赵青则是双臂抱胸,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笑意玩味。   感觉大失颜面的周铜怒喝道:“徐北游,老夫要废去你的一身修为,然后再将你的四肢拧断,做成人棍!”   徐北游五指一旋,六剑依次环绕。   他平静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这一刻,离楼的煌煌灯火下,这个年轻人讲完了自己的道理。   ……   皇城,文渊阁。   在诸多衙门中,位于文渊阁的内阁可谓是距离皇帝最近的衙门,因为文渊阁本是皇室藏书楼,后来也只是从中划出一片区域供内阁办公使用,所以内阁是唯一一座位于皇城内的衙门,从这点上来说,内阁似乎天生就要高出其他衙门一头,不过比起其他衙门的气派恢弘,内阁实在有些寒酸,半点不像是帝国一等一的枢机所在。   内阁素有阁员轮流值夜的规矩,今夜是刚好轮到内阁首辅蓝玉。   秋台那边大动干戈的事情,早就有人给蓝玉传信,不过身为内阁首辅的他却没有半分“擅离职守”的意思,仍是安心在文渊阁中值夜,对于那个年轻人的挑衅举动,无动于衷。   端木睿晟也好,傅中天也罢,甚至是赵青,这些人在一众公子哥的眼中无疑是很大的大人物,可在蓝玉的眼中,却要把那个“大”字去掉,是个人物,但也仅限于此了。   蓝玉是一党之首,而这些人只能算是中坚人物之一,这就是差别。   文贵武轻是大势所趋,如今再也不是那个武将操持军政大权的时代,在老一辈勋贵武将渐渐凋零故去之后,武将反而要沦为文官的附庸,从中军左都督曲长安对待次辅韩瑄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蓝玉贵为无数文官之首,未能坐上中军左都督位置的周铜在他眼中甚至还算不上个人物。   再者说,蓝玉也是曾经亲自掌兵之人,就是大都督魏禁都算是他的半个旧部,甚至老对头韩瑄也是被他一手提拔起来,当初魏王萧瑾还为此专门告诫过他不要重用韩瑄,只是蓝玉未曾放在心上罢了。   此时蓝玉正坐在躺椅上翻看前朝内阁首辅张江陵的遗著《张文正公集》,此书原名《张文忠公集》,只因先帝萧煜对于这位中兴之相推崇备至,特意将其谥号由文忠破格升为无数文官梦寐以求的文正,此书也随之更名为《张文正公集》,其中详述了这位大郑第一相的治政理念,包括大名鼎鼎的一条鞭法。   正所谓上行下效,因为萧煜极为推崇的缘故,蓝玉、韩瑄甚至是后来的新君萧玄,都深受张江陵理念的影响,萧玄的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其实也是脱胎于张江陵的正明新政。   早在五十年前,蓝玉就已经能将此书完整背下,五十年后重读此书,心境与五十年前大不相同,感悟亦是大不相同。   同样一本《张文正公集》,同样的“一条鞭法”,蓝玉从中看出了吏治,韩瑄却从中看出了百姓,谈不上谁对谁错,只能说是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位置不同,角度不同,从而导致的观念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   两人从最早的理念之争,转变为意气之争,继而发展为如今祸及庙堂的党争。   其中有皇帝萧玄在幕后推波助澜的原因,但更多还是他们两人自身的原因,文人之争,最是杀人于无形。   今夜的秋台之事,看似是一个年轻人冲冠一怒为红颜,要为那位公主殿下讨一个说法,实则是蓝韩党争的一个延续,其最后的胜负也绝不是看谁的修为境界更高,而是要看在这个当下,到底是他的蓝党道高一尺,还是韩瑄的韩党魔高一丈。   所以,作为两党魁首,除非是韩瑄首先按耐不住亲身下场,否则蓝玉绝不会出现在秋台。 第十章 武道大宗师周铜   周铜一步踏出,身形急掠,一拳轰然砸向徐北游。   对于这位天赋异禀的剑宗少主,他有些复杂难明的观感,他以七十岁高龄才勉强跨过地仙八重楼的门槛,而这个年轻人却在刚刚弱冠的年纪踏足地仙五重楼境界,他既有妒恨,恨不得立刻就将此人扼杀,也有羡慕,羡慕其此生有望证道飞升,更有一种说不清的惋惜,如果这等人才是他子侄晚辈,那该多好。   不过今日注定不会有羡慕和惋惜,他现在就要将这位惊才绝艳的晚辈彻底葬送于此地。   击杀这位晚辈之后,世间再无第二个大剑仙之说,只有一个死掉的地仙五重楼境界修士而已。   在一瞬间,周铜的气势攀升至巅峰,使得这一拳如滚滚炸雷。   若不是周铜刻意收敛气机,仅仅是这一拳的逸散气机便足以将整座离楼连根拔起。   徐北游的视野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这个拳头,而且这个拳头还在不断变大,到最后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视野。   这简简单单一拳,来势之猛烈有些超乎徐北游的预料之外,以至于徐北游在刹那之间只能选择硬抗这一拳。   除去已经被周铜击碎的莫名一剑暂时无法复原之外,其余六剑按照玄妙轨迹于刹那间在徐北游的身前结成剑阵,剑气凛然。   剑二十八。   下一刻,拳头轰然砸在剑阵上。   剑鸣激烈,刺人耳膜。   六剑弯而不折。   周铜望着剑阵在自己的全力一击之下仍是不曾破碎,只是六剑摇晃不休,剑气四溢游散,不由轻轻皱了下眉头。   在他的视线中,那个年轻人一手负后,一手结成剑诀,神情淡然,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太重的伤势。   周铜脸色凝重几分,收起了想要速战速决的心思,他想要以力破巧,可那年轻人就像他年少练拳时面对的毛竹,你可以压弯它,却很难压折它,这一拳如此,那么下一拳也多半还是如此。   难怪蓝玉会在天机榜中专门点评他,说他有望继承上官仙尘的衣钵,成为第二位大剑仙。   当真不是吹捧之言。   也是,蓝玉又何必去吹捧韩瑄的儿子。   周铜深吸一口气,气势再度攀升一分,望向那位剑宗少主,“老夫今天就好好领教一下大名鼎鼎的剑三十六。”   下一刻,周铜欺身而近,带起无数残影将徐北游笼罩其中,拳、指、掌、腿、肘、膝、头,肩,几乎所有的部位都被他当作武器,处处都是杀人之技,若是身处万军从中,几乎是每一个动作都会带走数条性命,可谓是将武道修行的杀人技巧展现得淋漓尽致。   自古以来,武修就分为两条道路,一条是于沙场厮杀中磨砺自身,体魄浑厚,最擅长以一敌多,也精于战阵之法和合击之术,军中将领多半都是出身此道。另外一条道路则是类似于江湖游侠,虽然在体魄上不如军伍修士,但在精细机巧上犹有过之,常有别出心裁的手段,擅长以一对一,赵廷湖就是属于这类武道修士。   周铜毫无疑问是属于前者,基本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只是体魄之雄厚和根基之牢固,足以媲美十重楼境界的道门修士。   徐北游想要越境而战,不说全无可能,但是很难。   难到几乎要让人感到绝望的地步。   在周铜如同狂风暴雨的攻势之下,徐北游的剑阵已经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徐北游猛地伸手握住剑阵中的天岚,剑阵瞬间崩溃。   没有料到徐北游会有如此举动的周铜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在这瞬息之间,徐北游率先出手。   天岚如同一轮明月在周铜的面前冉冉升起,不见剑气,只见如月华一般的白色剑芒。   慕容玄阴曾经于此剑之中悟出一式独属于他本人的太阴真剑。   此剑,剑二十九。   完全被剑芒包裹着的天岚落在周铜的玄甲上,刺耳尖锐的金石之音不绝于耳。   周铜冷哼一声,直接一拳穿过剑芒狠狠砸向徐北游的眉心。   徐北游侧头躲过这一拳,不过周铜只是顺势横向摆臂,便将徐北游扫飞出去。   砰然一声巨响,徐北游重重落地,以天岚刺入地面,双手握住剑柄,硬生生地止住倒退身形,同时也在地面上留下一条足有三丈的长长沟壑。   不给徐北游喘息机会,周铜再次欺近。   徐北游只能一退再退。   不过周铜的速度更快,一步掠至徐北游面前,抬手又是一拳,朝着他的头颅迅猛砸下。   徐北游猛地止住身形,上身后仰,手中天岚直指周铜的心口。   周铜嗤笑一声,化拳为掌,以淬炼多年的强横体魄硬生生地破开剑芒,伸出五指握住天岚剑锋,无视手掌上被切割出的血槽,另外一拳朝着徐北游的胸口捣出。   以对敌交手的经验而言,周铜丝毫不逊于徐北游,而且胜出很多,所以他连以命搏命的机会都不会给徐北游。   徐北游不得己只能松开剑柄,向后暴退。   周铜握剑的手掌往后一甩,直接将天岚丢飞出去。   两人重新站定,老人的花白胡须微微颤抖,双眼如星,死死盯着徐北游,“再有一炷香的功夫,你就该死了。”   徐北游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很多人都曾经觉得是我该死了,可是到头来,我却活得好好的,反倒是那些觉得我该死了的人,多半没能继续活下去。”   周铜皱了皱眉头,忽然有些莫名忌惮眼前这个年轻人。   不过这丝毫不妨碍周铜在下一刻又是暴起一拳,徐北游举起双臂交错一挡,双脚深陷地面三尺,整座离楼开始摇晃不休,眼看着是承受不住如此交手威势就要变成一地废墟。   观战的赵青轻轻一跺脚,离楼在一瞬间停止了摇晃。   徐北游将双脚拔出地面,围绕着离楼不断后撤,而周铜更是一气呵成连出九拳,拳拳不离徐北游的周身要害。   在周铜霸道无匹的攻势下,徐北游虽然不算太过狼狈,可看上去就像毫无还手之力,这让众多观战的公子哥们心里好受一些。   看来这姓徐的也不是真的所向无敌,还是让周老将军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说到底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堂堂帝都,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就不信你一个外地佬,还真能翻了天不成?   徐北游心中默默地从九倒数。   当数到一的时候,徐北游后退的脚步猛然停住,后背不偏不倚地撞在剑匣上。   先前他将剑匣立于此处,先后六剑出匣之后,还有一剑存于剑匣之中。   剑名诛仙。 第十一章 一剑破敌再归家   在徐北游以后背撞上剑匣的那一刻,剑匣轰然大开。   曾经将道门青叶一剑穿心的诛仙再度出世。   诛仙专事诛杀仙人,在此剑面前,四大金身也好,武人体魄也罢,甚至是道门的无垢仙身和萧家的不漏之身,都可破之,杀之。   若是持剑之人能有十八楼的修为,那么天下无人不可杀,哪怕是十八楼之上的境界,也能做到以命换命。   徐北游现在只能出一剑,不过周铜也比不得十五楼境界的青叶,一剑足矣。   周铜面对这一剑,不但不惧,反而气势如虹。   沙场上的武人,又有几个贪生怕死之辈,有句老话说得好,上了战场,可以想着不能死,但绝不能怕死,只要一害怕,就很难从那个刀剑无眼的地方活着走出来。   这位老将凭借战功走到今日这一步,绝不是畏死之人。   就在周铜全身气势攀升至巅峰之时,诛仙剑动。   刹那之间,紫青二色的剑气汇聚成一线,周铜瞬间心神失守,多年厮杀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剑真有可能伤及性命,应当避其锋芒,但是理智同时也告诉他,此时此刻已经无处可躲,只能拼死一搏。   周铜怒喝一声,双臂交叉,护住自己的心肺要害。   下一刻,原本只有一线的诛仙剑气在他的视野中变为茫茫一片,汹涌如大江大河之水。   这简简单单一剑,气势上倒谈不上如何惊人,但是剑气中所蕴含的那股杀伐之意,却让他从心底里感到一股寒意。   天下第一杀伐之剑!   若论杀人数量,诛仙也许比不得赤练,可若论杀人质量,举世无双。   从诛仙的第一代主人上清大道君开始算起,死在诛仙剑下的地仙修士怕是已经超过百人,其中不乏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   放眼当今整个天下也未必能凑出百余位地仙修士。   寻常人死后,若是心存怨念执念,一口怨气难消,便会化作鬼魅盘踞一地,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半仙之体的地仙修士,本来长生有望,却在半道中途死于此剑之下,不但断绝长生之途,就连来世今生也被一同斩断,一口怨气又该是何其之大!百余位地仙的怨气难消,悉数汇聚剑上形成凶煞之气,就连剑主本身也难以承受。   周铜身为武道大宗师,体魄强横,血气旺盛,寻常鬼魅之物根本近不得他身周百丈以内,可面对诛仙一剑,还是在刹那之间心神被夺。   高手相争,胜负在毫厘之间,就在这短短的刹那之间,诛仙临身。   整座离楼在这一剑之下支离破碎,房梁、柱子、瓦片、砖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分离,又大致保持了原本的位置,就像整座楼在一瞬间向外膨胀开来。   这一幕,蔚为奇观。   ……   当萧知南一行人赶到秋台时,就看到这么一幅场景。   秋台九楼中的离楼已经支离破碎,再无一处完整,但是离楼又是高高伫立,没有倒塌,其中的每一块砖瓦都被一股无形之力牵扯着,各自分离,各自悬浮,又都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上,依稀拼凑出离楼原本的模样。   若是远远望去,甚至看不出这座离楼有太多异样。   赵青、傅中天、端木睿晟、萧元婴以及一众帝都公子哥都已站在离楼之外,神色各异。   萧元婴看到姐姐萧知南之后,有点心虚,毕竟徐北游是因为听了她的话之后才会一怒之下入帝都,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她责无旁贷。   萧知南没工夫跟萧元婴算账,甚至也顾不得与三位庙堂大佬见礼,在天策府护卫影子和五大侍女的簇拥下,径直往离楼行去。   傅中天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知南一行人走进离楼,转身准备离去。   赵青轻声道:“傅中天,两头都不得罪,有时候也意味着两头都会得罪,你身在局中却想做一个局外人,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傅中天停下身形,不轻不重道:“一心专注武道的赵先生何时也学会做说客了?”   “说客?”赵青笑道:“你小子还未出世的时候,我就已经总领大郑北地军政大权,若不是萧煜得了天下,蓝玉那个位置就该是我的囊中之物。”   傅中天不置一词。   赵青摆摆手,“我就随口一说,到底该何去何从,你自己思量便是。”   傅中天没有说话,迈步离去。   陈陌灵等人也紧随而去。   赵青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脸色阴沉的端木睿晟,轻轻一笑。   此时的离楼中,周铜半跪于地,所披玄甲破碎不堪,浑身浴血,各处伤口不断涌出的鲜血不但将甲胄浸染,甚至还将他的须发也一并染红。   他以右手撑着地面,整条胳膊上青筋暴起,似乎想要挣扎起身,却又徒劳无功。   在周铜的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身上衣着还算完好,满头白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大半面孔,整个人一动不动,保持着右手剑指前指的动作,仿若一尊雕塑。   萧知南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忽然想起两人上次在江都分别时的情景,那个当时还未白头的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去帝都找他。   如今,他真的来了。   以一种本不必如此的姿态来到帝都,为了一个道理,也是为了她。   萧知南背对着一众人等,看不清神情。   此时的徐北游视线模糊,神志也是昏昏沉沉,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在恍惚之间认出了那张绝美的脸庞。   他想要开口说话,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在短短不到月余的时间之中,徐北游连续数次动用诛仙,已然超出他的极限,哪怕他修成了无上剑体,也同样承受不住诛仙的反噬,不但体魄损伤严重,就连紫府神魂也有些摇摇欲坠。   看到徐北游嘴角微动的萧知南猛地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步将他的白发撩起,露出那张已经是七窍流血的骇人面庞,然后用袖子轻柔拭去他脸上的血污。   不多时后,脸上血污擦净,露出一张冷峻面庞。   萧知南伸手握住徐北游伸出的剑指。   两只手掌相触,徐北游嘴唇微动。   虽然萧知南听不到声音,但是能分辨出嘴形。   知南。   萧知南有些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背负,才让当初那个在丹霞寨中有一脸灿烂笑容的年轻人,不但失去了笑容,而且还变成如今这般样子。   那棵茁茁青木已然成材,只是再也不是以前的模样。   萧知南也说不清喜欢以前的徐北游更多一些,还是后来的徐公子更多一些。   但总归还是喜欢的。   她对徐北游轻轻说道:“走,我们回家。” 第十二章 知南北游即是缘   当徐北游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绵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闻着鼻间的淡淡幽香,他略有吃力地转头望去,只见一缕阳光从窗格中射进屋内,从他这个角度望去,刚好可以看到阳光中飞腾的纤尘,一个纤细背影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同样也是望着这缕阳光,怔然出神。   纤细背影转过身来,正是徐北游在昏迷过去之前见到的萧知南,她看到徐北游醒来之后,脸上浮现一抹惊喜,柔声道:“你醒了。”   徐北游重重喘息一声,感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肺部更是火烧火燎,每呼吸一下都会带来巨大的痛楚,先前一战,周铜给他造成的伤势倒是无关紧要,关键是诛仙的反噬太过猛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他不想让萧知南太过担心,努力保持脸上表情平静,故作轻松地问道:“这是哪里?”   萧知南轻声道:“我的府上。”   徐北游问道:“会不会不太好?毕竟还没成亲呢。”   萧知南先是一愣,然后脸上迅速染了一抹红晕。   徐北游自知失言,干咳一声,仰头望着头顶的帷帐。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后,萧知南轻声道:“谢谢你。”   徐北游想要摇头,却发现脖子不太灵活,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好谢的,而且我看端木玉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做个了结,反倒是你有些生分,先前遇到那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说,若不是元婴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   一家人。   是啊,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萧知南注视着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心绪有些复杂。   在丹霞寨的初见还仿若昨日,谁曾想短短两年的功夫,这个曾经被她评价为“就像森林中一棵茁茁青木”的年轻男子,已经成长为足以让她依靠的大树,那个曾经有着干净笑脸的年轻男子收起了他的笑容,开始在世人面前展现他的狰狞獠牙,而他之所以会这样,有很多人的原因,萧知南自己也是这很多人之一。   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当初公孙仲谋曾经告诫她不要过早干涉徐北游的前进道路,可她终究没有听从公孙仲谋的劝告,在江南时主动与徐北游定下了帝都之约,因为那时的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而徐北游则是水面上的浮木,她已经等待不及,只能紧紧抱住这根救命稻草。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抚过徐北游的侧脸,柔声道:“怕你担心,怕你冲动,也怕你分心。”   徐北游感觉脸上冰冰凉凉的,软绵绵的,痒痒的,就像江南春的杨柳风,丝丝凉凉,挠人心肺。   徐北游合上眼睛,静静感受这难得的温存。   在过去两年的时间中,他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歇过,总是奔波忙碌,偶尔还要经历一两场惊心动魄地打斗搏命,说不累是假的,所以他才会对秦穆绵说,很想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萧知南上身微微前倾,整张脸庞贴近了徐北游,她凝视着徐北游,轻声道:“南归。”   “嗯?”徐北游没有睁眼,低低应了一声。   她问道:“如果不是我先遇到了你,而是知云,或者其他什么人,你还会来帝都吗?”   徐北游闭着眼睛回答道:“也许会吧,毕竟你是公主殿下。”   萧知南先是沉默,然后便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气恼,“……仅仅因为我是公主?如果我不是公主呢?如果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呢?”   徐北游睁开眼睛,平静说道:“看缘分,师父曾经说过,男女成亲,要么因为情,要么因为利,如果你不是公主,那就只能是因为情,情之一字,是很讲缘分的。”   萧知南无疑是个很聪慧的女子,但她同时也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而已,当她问出那番话时,她没有半分心存刁难的意思,她就像世间无数个普通女子一般,只是想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而已,哪怕这个回答是假的,她也可以感到很开心。   有些谎话,重复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真的。   可她没想到,徐北游竟是连谎话也不愿意说。   她当然知道,若是抛开姿容和身份,自己并非一个让人讨喜的女子,若是旁人如此说来,她大可一笑置之,只是自己的未婚夫君也如此说,那么她就有些不能接受了。   萧知南坐直了身子,也收回了手掌,望着从窗口射进来的一缕阳光,沉默不语。   虽然她曾经说自己不介意为萧家嫁人,因为是萧家养育了她,也是萧家给了她这份尊荣,所以她要回报萧家,但实际上,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如意郎君,就像祖父和祖母那样白头偕老。   她知道这是个奢望,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想,在她四下游历的时候,见过很多琴瑟和谐的神仙眷侣,有普通人,也有修士,有富贵也有贫寒,见的越多,这个念头便不可抑止地飞速壮大,直到见到徐北游后,她决定豪赌一把。   即是因为徐北游的特殊身份,也是因为那张干净的笑脸。   她知道,以后娶她的那个人,必然难以绕开她的家世和容貌,但如果那个人只是三分贪图她的公主身份,三分贪图她的容貌,剩下四分是因为喜欢萧知南这个人,那她就能心满意足了。   屋内安静了很长时间。   徐北游轻声道:“如果我不是韩瑄的养子,如果我也不是公孙仲谋的弟子,我就是个丹霞寨的一个普通年轻人呢?”   萧知南微微一怔。   徐北游接着说道:“我不会仅仅喜欢萧知南,你也不会仅仅喜欢徐北游,若是抛开了那些外在的东西,我们还是我们吗?”   萧知南眼神恍惚,轻声道:“是啊,那就不是我们了,本就是一体,我却偏要分开,这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徐北游柔声道:“就算有如果,其实我们两个也很有缘分,而且很早就定下了,你叫知南,我叫北游,知南却北游,这不就是我们的缘分?”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   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   徐北游强忍着疼痛坐起身来,毫无征兆地轻轻拥住了萧知南。   萧知南猛地僵住,然后霞飞双颊,绯红的脸色酝酿出三分妩媚,就像一树正要盛开的桃花。   在短暂的僵硬之后,她慢慢柔和下来,柔柔弱弱地倚在那方不算宽阔却很坚硬的胸膛上。   正如秦穆绵所说,她和徐北游是一路人,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十三章 两人间相拥而言   徐北游,承平元年生人,二十二岁,祖籍暂且算是西北,出生之地不详,若是按照韩瑄把他捡到的地方来算,那也是西北,生身父母是谁暂时不明,但有一个两度为相的养父韩瑄,有一个“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师父公孙仲谋,使得他在短短两年的时间中声名鹊起,由一个无人知晓的无名小卒成长为权倾江都的徐公子。   能力越大,地位越高,责任越大。   徐北游依仗着父辈的遗泽荫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那他就必然要背负起父辈给予他的期望,所以他严格按照长辈们意愿规划自己的前行道路,终是因为师父临死前的期望,以及先生的谋划,他来到了帝都。   萧知南,与徐北游同龄,都是二十二岁,祖籍帝都,也是生在帝都长在帝都,她出身天家,祖父、父亲、兄长三代人是三代帝王,姑姑、祖母、母亲又是三代皇后,一家人可谓是尊荣至极,所以自她出生那一日起,她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   生在天家,身不由己。   萧知南因为家世而尊贵,但也因为家世而不得自在,她不想重复姑姑萧羽衣的悲惨往事,又不想明目张胆地忤逆家族意愿,在几经思量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留有遗憾,她开始有计划地游历天下,当她在游历途中连续三次遇到徐北游后,她决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改变这一切,让自己有一份选择的权利,最终在江南时与徐北游定下了帝都之约。   所谓的帝都之约没有太多旖旎色彩,两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说白了这也是一桩联姻,宰相公子配公主,门当户对,皇帝陛下以此施恩,宰相以表荣宠,但好在两人都不会偏执地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一定是错的,而且两人也不算盲婚哑嫁,甚至彼此之间还颇有好感,使得这桩婚事对于两人及各自长辈而言,都能算是皆大欢喜。   在萧知南看来,徐北游无疑是优秀的,即使有家世的支撑,能在两年时间中走到这一步也殊为不易,可让萧知南下定决心选择他的原因不是这份优秀,而是他身上那股愿意扛起担子的坚持。   一个男人,身处人世之间,什么风流,什么潇洒,什么霸道,什么出尘,这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真正的根本在于坚持和担负,真正的男人勇于承担责任,那才是让女人真正能够依靠的东西。   在公孙仲谋身死之后,徐北游没有选择跟随韩瑄前往帝都成为次辅公子,而是遵从师父的遗愿孤身一人前往江南,一路上的艰难险阻不会因为你是公孙仲谋的弟子、韩瑄的养子就会有所容情,反而更加要命,但徐北游没有中途退缩,仍是毅然前往。   所以当萧知南在江南再度见到徐北游时,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这个男人,也许会不喜欢她,也许只是因为这个公主身份才想娶她,但只要娶了她,那他就一定会尽到一名丈夫的责任。   那样的夫妻,想来也是极好的。   同时她又很庆幸,如今的徐北游远未走到真正的巅峰,仍旧是处在一个上升期,那么两人还是可以做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而不是同富贵的夫妻。   当徐北游把她拥入怀中的那一刻,萧知南的脑海中有了刹那时间的空白,皇室规矩繁多,哪怕是父亲萧玄和兄长萧白也从未与她如此亲近,自她记事以来,这是第一个男人距离她如此之近。   从未经历过情事的萧知南在这一刻感觉有些慌乱,不知应该如何应对,是推开拒绝,还是迎合他?   最终是萧知南放下了女子的矜持,伏在这个年轻男人的怀中。   两人静静相依,默默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萧知南轻轻闭上眼睛,低声说道:“从未有人这么抱过我。”   徐北游嗅着鼻尖下几缕发丝的幽香,轻声说道:“皇后娘娘也没有吗?”   “没有,最起码在我记事之后是从未有过,母后不喜欢我,甚至有点讨厌我,虽然她从未表现出来,甚至哥哥都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毕竟我们是母女,很多事情是心有灵犀的。”   萧知南的声音中透露出些许悲哀,“她只关心哥哥萧白,对于我这个注定要嫁人的女儿,她是不甚在意的,甚至因为祖母的缘故,她一直心存怨气,哥哥一直以为我们母女关系很好,我也就装作是很好的样子,经常吓唬他要在母亲面前告他的状,可他不会知道,其实母亲不会相信我的话。”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她几分。   他们曾经互相通信,徐北游渐渐知道了萧知南的不如意,都说她被皇帝宠爱,其实雄才大略的萧玄并没有太多的心思放在女儿身上,虽然同处一城,但是父女两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母亲徐皇后有很多空闲时间,但是她不喜欢这个女儿,哪怕是中秋团圆节也未曾让女儿在宫中留宿。唯一真正会关心她的只有姑姑萧羽衣和兄长萧白,可萧白又远在齐州。   所以她不喜欢帝都这座城。   有些时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不公平,就是父母的偏心。   萧知南很多时候都很羡慕兄长,父皇要给兄长留下一个天下太平,母后时时刻刻把兄长放在心上,可为什么她就要嫁给端木玉那个混蛋?难道真是女子贱如草?那个还没成亲就已经养了八个外宅的混蛋,真能给她幸福安稳?   萧知南半点也不信。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能让浪子回头的女人,所以她只想找一个不是浪子的男人,至于那些浪子们,就交给有这个本事的女侠仙子们去降服吧。   徐北游忽然说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抱着别人,所以你不吃亏。”   “真的?”   “千真万确。”   “那……知云和吴虞呢?”   “清白的。”   “真的?”   “千真万确。”   “南归,我不是一个大度的女人。”   “这世上没有大度的女人,只有不得不装作大度的女人。”   “所以,南归你千万不要抱着娥皇女英的心思,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很公平。”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没有的事情,一点也不过分。”   “人家说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吃一辈子,终有一天会吃腻的,我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馒头、米饭,这都是吃一辈子的东西,不在于腻不腻,而在于需不需要。”   “谢谢。”   “谢什么?”   萧知南轻声道:“谢谢你愿意来帝都找我。”   徐北游柔声道:“以后有我。” 第十四章 种一缕诛仙剑气   清晨的公主府,一片祥和气氛。   在后府的亭台中,五名侍女齐聚,再加上青鸾郡主萧元婴和刚刚来到公主府没有多久的影子,便是七名女子。   女子们议论着那夜的秋台之事,话里话外对于那个马上就要成为帝婿的男子很是赞赏。   萧元婴把下巴搁置在石桌的桌面上,表情恹恹的,有点担心那个家伙的伤势,也有点害怕姐姐的责难,毕竟因为她的缘故,徐北游才会去秋台讲一讲道理,虽说道理讲完了,也很解气,但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势,按照道理而言,他快要是自己的姐夫了,还是按照道理而言,女子嫁了人胳膊肘都要往外拐的,那么姐姐肯定会护着姐夫,那么自己八成就要被姐姐和姐夫一起欺负,想到这儿,她叹了一口气,有点独属于小姑娘的小小忧伤。   平日里与萧元婴关系最好的流萤坐在她的身边,轻声问道:“郡主,怎么了?也不说话。”   萧元婴闷闷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刚刚从天策府搬入公主府不久的影子同样缄默不言,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银烛、秋光、画屏、轻罗、流萤五人,名义上是萧知南的侍女,实际上应该算是朝廷的女官,归属于大姑姑墨书统领,直接听命于萧知南,在萧知南成婚之后,五人并不会成为陪嫁侍女,日后同样可以嫁人生子,再以差事而言,五人中只有一人负责打理公主府上下,其余四人则是主要将精力放在牡丹上头,又以银烛最是声名显赫,被许多知情人看作是牡丹的“小花主”。   当看到萧知南亲自扶着徐北游朝这边走来时,五名女子顿时作鸟兽散,各自忙各自的差事去,只剩下萧元婴和影子两个“闲人”还留在原地。   好在萧知南的心情不错,没有跟萧元婴算账的意思,让小丫头逃过一劫。   她把徐北游扶进亭台之后,亭内就刚好四人。   徐北游望向影子,萧知南轻声解释道:“这是天策府的‘影子’,自我上次遇袭之后,父皇便派她来专事护卫之责。”   徐北游哦了一声,赞道:“有劳。”   一直沉默不言的影子轻轻摇头道:“分内之事。”   徐北游笑了笑,没有说话。   萧知南跟徐北游零零碎碎说起如今庙堂新近发生的趣闻,比如燕王萧隶与辽王牧棠之在进京的路上的狭路相逢,因为谁先入城的问题起了龌龊,两位握有兵权的实权藩王差点儿就要摆开架势让各自的亲兵来一场结阵冲锋,好在灵武郡王萧摩诃赶到,毕竟萧摩诃的辈分摆在那里,两位亲王不得不给几分面子,在萧摩诃这个和事佬的斡旋下,两人才算是勉强息事宁人。   三大藩王的恩怨早已是路人皆知,齐王萧白与辽王牧棠之自小不和,而齐王萧白与燕王萧隶因为封地接近的缘故,也是互有龌龊,如今又闹出辽王和燕王对峙的事情,难怪会有人笑言,幸亏赶到的人是灵武郡王,要是换成齐王,那可就真是三王混战了。   齐王萧白如今就要正式确立皇储身份,布告天下,按照宗室间不成文的规矩,身份最为尊贵的齐王会是最后一个抵达京城,而齐州又距离帝都极近,所以此时萧白还未动身。   这次诸王入京,少不得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大齐宗室素来人丁单薄,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王爷,而且少有庸人,所以大都被委以重任,要么是镇守一方,要么是在朝主政,总之是大权在握,有了权势之后,就难免骄横,尤其是燕王萧隶,哪怕是让寻常官员闻风丧胆的暗卫府中人也不被他放在眼中,曾有一位暗卫府统领就是冲撞了燕王的仪仗王驾,便被张召奴当街生生打死,事后也不过是被皇帝罚没一年俸禄而已。   可一地藩王又有几个是靠那一万两银子过活的?怕是养活府中那些仆役丫鬟都不够,更不用说蓄养亲军和供奉门客了。   说到底还是萧氏人丁稀薄,无论先帝还是当今陛下,都舍不得对宗室下重手,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就不会轻动诸位王爷。   徐北游听到这儿,不由想起齐王萧白和辽王牧棠之,这两位藩王倒是没有燕王萧隶那般跋扈,可论起底蕴,两人恐怕还在燕王之上,只不过两人身份特殊,前者有皇储身份,后者则是异姓王,不好太过张扬。   徐北游心里头想着,要是皇帝陛下平定了朝内党争,恐怕就要对各地藩王下手,首当其冲的肯定是魏国魏王和草原汗王,其次便是燕王、辽王,不过当今陛下估计等不到那一天,介时动刀之人应该是就现在的齐王萧白。开朝之初人心浮动,封王就藩屏御四方是大势所趋,可在人心所向之后削藩集权同样也是大势所趋。   萧知南忽然想起一事,轻声道:“在你养伤的小半旬内,除了诸王入京,还有就是秋台一事,秋台现在归于我的名下,我不发话,没人能在这事上做文章,可打伤大都督府都督同知一事却大有文章可做。”   徐北游不是愚笨之人,微微一愣后便反应过来,问道:“那个差点和我玉石俱焚的老头是大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我还以为是暗卫府的高手。”   萧知南解释道:“那个老头叫周铜,原本是中军右都督,一直将中军左都督的位置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曲长安,他不但没能当上中军左都督,反而还被平调为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心里头八成压着压着一股邪火,想要借着这次的事情献媚端木睿晟,却没想到踢到了你这块铁板,听说他这会儿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呢,估计没个一年半载下不来床。”   徐北游笑了笑,“都说拳怕少壮,我还是比他强上一些,估计再有个一两天,便能正常行动无碍。”   萧知南温柔笑道:“都察院一直都是蓝相爷的应声虫,你又是韩阁老的公子,不用蓝相发话,各路言官自然纷纷上书弹劾,不过都被父皇留中不发,圣意昭然,过了不几天便会平息下去,不过如此一来,你徐公子的大名可真是传遍了帝都。”   徐北游一笑置之。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你到底对端木玉做了什么?听说他当时无恙,可回府之后就闭门不出,已经许久没有出门见人,该不会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府中了吧?可如果是真的死了,端木睿晟没有理由会如此安静。”   徐北游笑了笑,“我在他的体内种下了一缕诛仙剑气。” 第十五章 见大都督赵师傅   诛仙剑气是何等神异,已经不必多言,就算当年的道门老掌教亲自出手也无法彻底拔除,如今徐北游将一缕诛仙剑气种入端木玉的体内,那么意味着端木玉差不多就只能等死了,至于何时死,即是看端木家能有多少应对拖延的手段,也要看徐北游的意思。   萧知南闻言之后,有些释然,也有些感慨,在她的记忆中,端木玉在小时候并非今日这般惹人生厌,正如曾经的徐北游也绝不会这般“杀伐果决”。   人总是会变的。   端木玉会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徐北游突然扬起一张笑脸,就像两人初见时的样子,干净,就像西北的高阔天空。   他轻声道:“西北的天空很干净,可那地方却是年年狼烟染青天。”   萧知南皱了皱眉头,“又是草原骑军南下?”   徐北游平淡道:“大齐与草原终有一战,不仅仅是因为一个野心勃勃的草原汗王林寒,而是天意如此。”   萧知南下意识地朝亭外望去,视野中自然还是一片满园锦绣的景象,可她不是深闺中的女子,知道外头早已是草木枯落的荒凉景象,甚至更远的西北草原,已经有薄雪落下。萧知南忽然记起了自己的数次游历,一路行来并非全是美景,也有许多不知可怜还是可叹的人间惨剧,有的像这秋天,迟暮荒凉,穷途末路,有的像接下来的冬日,白茫茫一片,死了个干净。   徐北游伸出一手作翻覆状,缓缓说道:“就快立冬了,帝都八成就要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可早在六月的时候,草原上就已经落下了第一场雪,如今更是鹅毛大雪,入冬之后的白毛风一吹,人畜尽皆冻毙,百里不见人烟,这叫做白灾,也是天意。”   萧知南毕竟是大齐的公主,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草原上的人活不下去,就只能大举南下劫掠。”   徐北游平静说道:“今年的草原各部应该还是选择前往热海过冬,只是一个热海又能坚持几年?说不定明年就要再起大狼烟,染遍整个西北。”   萧知南轻声道:“看来这位国舅爷还要再准备一年。”   徐北游叹息道:“孝慈文献顺圣高皇后在天有灵,看到今日的草原,不知会如何感想。”   孝慈文献顺圣高皇后就是林银屏,曾经的草原公主,也是现任草原汗王林寒的姐姐。   萧知南的神情黯然。   次日,徐北游离开公主府,前往次辅府邸。帝都这边讲究成亲之前先定亲,也叫纳采之礼,说白了就是男方往女方家中送聘礼,眼看着纳采定亲的日子也快了,万没有男子此时还住在女子家中的道理。   不得不说,帝都城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城,从公主府去韩瑄府上,徐北游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这还是因为两家府邸都在内城的缘故,要是将整座帝都城走上一遍,怕是不比一府之地小上多少。   韩府那边早早得了消息,只是徐北游执意不让人去接,孟鲤只能早早在门前候着,等着大公子登门。这份差事本应是大管家的,不过今天一早大管事就跟着相爷出去了,只能换成他这个好歹跟大公子见过一面的门客临时顶上。   孟鲤站在韩府的石狮旁边翘首以盼,一直到黄昏时分,才看到一位早生华发的年轻男子缓缓走来。   孟鲤赶忙上前,恭敬行礼道:“大公子。”   徐北游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径直往韩府大门走去。   韩府虽然是宰相府邸,但并不门禁森严,门前即没有大批甲士驻扎,也没有摆出修士守门的浩大排场,就像一座普普通通的官员府邸,此时韩府已经中门大开,毕竟是这座府邸的少主人第一次回府,该有的排场还是不能省的。   孟鲤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北游身后,小声说道:“大公子,相爷他老人家今天一早就被陛下宣召入宫,此时并不在府中,不过相爷临走前吩咐了,大公子的住处都早已安排妥当,若是大公子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就是。”   徐北游嗯了一声,道:“既然是老爷子安排的,自然是妥当的。”   孟鲤接着说道:“府中共有五院,相爷住在正院,东院是大公子的,若是大公子成亲之后,也可自立门户,相爷说要等他回来之后再行与大公子慢慢商量。”   徐北游轻轻点头。   进了中门,绕过影壁,顺着主道往东,孟鲤有点犹豫,到底该引着大公子先去正厅,还是先去东院,若去正厅,相爷又不在府中,难道让大公子一人独坐?可若直接去东院,又显得有些怠慢。   正当他犹豫时,徐北游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然后看到在远处站着一名身着比甲长袍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挺拔,双手负于身后,也正望向徐北游。   孟鲤见到此人之后立时身体僵硬,大气也不敢喘。   如今府内谁不知道此人就是天下第十人?   作为一名修士而言,天下十人比起庙堂公卿更让他们敬畏。   徐北游示意孟鲤停在原地,独自走近那名威名赫赫的天下第十人,拱手道:“见过赵大都督。”   在几十年前,赵青总领大郑朝廷的北地军政大权,的确无愧于大都督三字。   赵青笑道:“大都督,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这些年来一直被人喊赵师傅,都快忘了我当年也曾是领兵的武人了。”   徐北游奉承道:“先生曾对我说起过,大都督与先帝萧皇乃是一时瑜亮。”   赵青轻笑一声,“韩瑄会说我好话?我可不信,他不骂我一声两姓家奴,我就谢天谢地了,你小子也不用给我戴高帽,称呼什么赵大都督,叫我一声赵青,或是赵师傅,都行,反正这么多年来也听习惯了。”   徐北游从善如流,再次行礼道:“多谢赵师傅在秋台现身,震慑宵小,否则我怕是真要死于傅中天之手。”   赵青淡然道:“且不说我现在跟韩瑄在同一条船上,出手是必然之事,就是傅中天那边,恐怕也不敢真的动手,最多就是把你教训一番,否则坏了萧玄的大计,他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徐北游默然无言。   赵青轻声道:“秦穆绵到京了,今天韩瑄入宫便是去商讨你的婚事。”   徐北游微微一笑。   赵青自嘲道:“我曾见识过上官仙尘入帝都,独步天下,难有抗手,我也曾与秘密入帝都的公孙仲谋见面一次,相谈甚欢,没想到今日又见到了你徐北游,我已是见过剑宗三代人,就连武祖皇帝和萧煜都已是去了,萧家第四代人都要成家立业,原来我早已是年近百岁的老人。”   赵青转身离去,“我就住在西院,有事去那边找我即可。”   徐北游朝着赵青离去的背影第三次拱手作揖行礼。 第十六章 时势造英雄人物   徐北游跟着孟鲤去了趟东院,还算不错,谈不上豪奢,也不算简陋,与他在江都时住的公孙府相去不远。   徐北游也没什么行李,就是一方剑匣,将剑匣暂且放下,又沐浴更衣之后,徐北游出了东院,径直往赵青的西院而去。   他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一下这位身份很是特殊的大内高手。   赵青似乎早就料到徐北游会来,已是在自己书房隔壁的茶室中泡好了清茶,静候徐北游上门。   徐北游到了之后也没再过多客套,与赵青相对而坐,捧起一杯清茶轻抿一口,赞了一声好。   赵青随口道:“这是江南的贡茶,萧玄送给我的,不过听说你小子在江南那边只手遮天,权势大得很,想来这所谓的贡茶你也早就尝过了,算不得什么稀奇物事。”   徐北游听到这番话语后面容平静,放下手中的茶杯,轻声说道:“都是外头以讹传讹,我小小年纪,修为低微,威望不足,何以把持江都,不过是被诸多前辈推到台前罢了。”   赵青摇头道:“原本我也是如此想,那位大名鼎鼎的江都徐公子说不定就是江都三位女子和慕容玄阴妥协的结果,说白了就是摆在前头的傀儡,不过我现在倒是不这么想了,若真是个傀儡,韩瑄和萧知南又何必这么郑重其事,萧玄又怎么会如此看重于你。”   徐北游摇头笑道:“错爱罢了。”   赵青若有所指道:“那你这满头白发?”   徐北游道:“练功出了岔子,不小心折了寿元。”   赵青笑了笑,不置可否道:“修道一途,除了某些旁门左道的速成之法,从来都是返老还童,就拿我自己来说,近百岁之高龄仍是不惑相貌,这就是仰赖修为之故了,我观你一身修为,以道门的龙虎丹道为根基,继而转修剑宗的四九白金剑气和无生剑气,似乎还兼修了无上剑体和未央剑经,这就很厉害了,外有剑体,内有未央,用之剑三十六,无论怎么看,都是堂皇大道,就算出了岔子也不会折寿几十年吧?”   被赵青一眼看破底细的徐北游顿时语塞。   赵青淡然笑道:“所以我就在想,你肯定遇到了什么机遇,有人说你是上官仙尘再世,我是半分也不信,不过我觉得这份机遇应该与上官仙尘有关。”   徐北游笑道:“我曾见过师祖画像,的确是满头白发,难道赵师傅因为这个就觉得我与师祖有关?”   赵青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当年上官仙尘不到花甲年纪就已经满头白发,与你都是如出一辙,还有公孙仲谋,境界与我相当,年纪却比我小了十余岁,可早早就苍老不堪,再看你师母张雪瑶,如今仍是少妇人一般,当年的一对璧人生生变成了老夫少妻。”   徐北游轻声道:“久持诛仙折损寿元。”   赵青感叹道:“恐怕也有杀伐过重的缘故吧,纵观历代剑宗宗主,少有能够证道飞升得善终者,绝不是巧合。”   徐北游苦涩道:“的确如此,太师祖许麟死于师祖剑下,师祖上官仙尘又连扛九重天劫和萧皇的天子剑,力竭而亡,师父公孙仲谋再死于道门秋叶之手,我不知自己能否打破这个窠臼,只能是尽力而为。”   赵青转开话题道:“你此来恐怕不是与我说什么江南贡茶吧?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便是。”   徐北游略微收拾了下心情,说道:“我在巨鹿城时遇到了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两人,此二人似乎也要往帝都而来,不知到了没有?”   赵青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完颜北月已经到了,他是萧煜的妹夫,萧瑾的姐夫,而且按照两国当年缔结的大梁城之盟,两国皇帝以兄弟相称,照此论下来,他又是萧玄的叔叔,此时已经在皇城下榻。”   徐北游吃了一惊,“皇城?”   赵青点头道:“毕竟是一国之主,若是安排在其他地方太显怠慢,恰好萧家又是人丁单薄,皇城中有的是空闲宫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所犹豫,然后缓缓说道:“再者说了,有那座皇城大阵,就算完颜北月有十八楼的境界修为,也不怕闹出什么乱子。”   徐北游好奇问道:“皇城大阵真有如此威力?”   赵青笑道:“大阵再厉害,终究是个死物,还要看谁来操控,如果仅仅是一座皇城大阵,当然拦不住完颜北月,可如果再加上张百岁或者我去做主持阵法之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徐北游又问道:“慕容玄阴呢?”   赵青摇头道:“未曾入帝都,或者说已经来了,却还未现身,到了他那个境界,若是一意隐藏行藏,很难把他找出来。”   徐北游缓缓说道:“这次名义上是诸王入京,实则却是各路豪强齐入帝都,恐怕不仅仅是一位玄教教主。”   赵青笑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甚至是就是萧玄的刻意为之,此人素有大志,又有父祖二人金玉在前,萧煜就不用多说了,平草原,定后建,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终是改天换日,其祖父萧烈,也就是我的授业之师,那也是携天子而令诸侯的人物,若无吾师之功,萧煜怕是也没那么容易登顶天下,所以萧玄一直想要与其父祖并肩,当年萧煜接过先师打好的根基,灭郑立齐,那么萧玄就要一扫其父萧煜留下的诸多弊政隐患,求一个天下太平。”   徐北游轻声道:“萧皇留下的弊政有三,吏治、藩镇、草原,其应对措施说起来也很简单,新政、削藩、北伐,可知易行难,平心而论,无论完成哪一项都能算是青史留名的有为之君,若是能全部完成,称之为千古一帝也不为过。”   赵青轻轻一拍自己的膝盖,笑道:“所以说萧玄有大志向,你也说了,新政、削藩、北伐,此三等大事就是皇帝之尊做起来也是千难万难,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不但自身万劫不复,还要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好大喜功的名声,可萧玄又逼得自己不得不做,如果按部就班,能做完一件就是万幸,所以他就只能兵行险招。”   徐北游认真想了想,问道:“赵师傅认为当今陛下有几成把握能够做完这三件大事。”   赵青眯起眼眸,淡然道:“那就看他是不是被天意眷顾的英雄了,若有天意眷顾,大势在握,就如当年的萧煜,得天时地利人和,每每遇险总能化险为夷,每每以小博大总能成功,旁人想学也学不来,只能归结为上天眷顾,就是萧瑾这个前知五百载,后知五百载,能知常人所不知的生而知之之人,同样不是敌手。” 第十七章 女子锦绣纳采礼   徐北游离开公主府后不久,又有一人登门拜访。   来客是名女子,单以姿容相貌而论,在一众女子中要比萧知南和吴虞差上一筹,但一双大眼睛却是极富灵气,性格上也甚是活泼,在平日里寂静寡淡的公主府中笑笑闹闹,惹来一片女子的欢声笑语,多了几分生气。   如今公主府中的三位女子,萧知南年纪最大,萧元婴年纪最小,这名女子刚好处在她们两人中间,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逐渐脱去少女的青涩,不像萧元婴那般一马平川,小荷已露尖尖角,多了几分女子该有妩媚。   此时在一处临湖小阁中,萧知南随意坐在榻上,鼻尖上还残留着点点汗珠,显然是一番玩闹之后累得不轻,在对面榻上坐着两名女子,稍大一点的那名女子把萧元婴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小丫头的头顶上,“这才几年没见,小元婴就这么大了,我记得上次过来的时候,她还没我一半高,现在都快到我胸口了,我看再过几年,差不多就要和我一般高了。”   萧元婴在她的怀中不安分地动了几下,调整到一个让自己更舒服些的姿势后,轻哼道:“等我到了你这个年纪,肯定比你还高,到那时候你就是我们姐妹里最矮的那个。”   女子直起身子,双手握住萧元婴的两个包子头,威胁道:“元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萧元婴赶忙伸手去挡,同时仍是嘴硬道:“我说以后你肯定没有我高。”   “好你个萧元婴,看来是不到青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今天得让你见识下我这擒龙控鹤手的厉害。”女子顿时大怒,伸手就要在萧元婴的头顶上胡作非为一番。   萧元婴当然不依,她毕竟是人仙境界的武道修士,一个翻身把女子扑倒在榻上,一双小手开始不甚安分地四下袭击,让女子左支右绌,很快便节节败退。   萧知南望着正打闹在一起的两个妹妹,只觉得心底一片安宁祥和,虽说她与父母之间谈不上如何亲近,甚至与母亲还多有隔阂,但是一众兄弟姐妹之间却都是关系极好,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过在她现在心底也有一层忧虑,如今的帝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这个表妹在这时候来到帝都,未必就会是件好事。   待到两人打闹告一段落后,萧知南问道:“锦绣,你怎么这时候来帝都了?我记得承平二十一年的时候你就给我来信说要到帝都,可我等了大半年也没等到你的人,如今都是承平二十二年了,你这才过来,中间那一年干什么去了?”   一提到此事,正在整理衣襟林锦绣立刻苦了小脸,“我上次跟着颜爷爷偷偷跑出来,已经过了西岭口,眼看就要到帝都的时候,从半路上杀出一个摩轮寺的臭和尚把我劫走,要不是有老徐挺身相救,恐怕你们今天就见不到我了,此事之后,颜爷爷说什么也不去帝都,非要把我送回草原,我没办法,只能等到今年才来帝都。”   萧知南疑惑道:“老徐是谁?”   提到“老徐”二字,林锦绣神情有些黯然,感伤道:“老徐就是老徐啊,整天背着一个大长条匣子,宝贝得很,从不给别人看,他说要去齐州,再从齐州去江南,也不知道到了没有,在那里混得怎么样。”   萧知南和萧元婴对视一眼,萧知南还好,萧元婴则难免流露出几分惊讶神色,好在她是背对着林锦绣,倒也没被林锦绣瞧出端倪。   萧知南不动声色道:“真是巧了,最近父皇刚刚给我定下一门亲事,夫君那边也是姓徐。”   林锦绣猛地瞪大了眼睛,讶然道:“姐姐你要嫁人了?”   萧知南嗯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淡淡笑容,“是韩阁老家的公子,徐北游。”   林锦绣不由好奇问道:“为什么韩阁老的公子会姓徐?不是应该姓韩吗。”   萧知南解释道:“韩阁老膝下无子,只有一位从小被他亲自抚养长大的养子,只是不知什么原因,韩阁老并未让他姓韩,而是姓徐。”   林锦绣愈发感到好奇,“那他人呢,什么时候也让我见一见啊?”   萧知南笑道:“他自然是在韩阁老的府上,现在不太方便,等到定完亲之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见他。”   ……   定亲分“小定”和“大定”,小定要由亲族中的长辈女性出面,不过张雪瑶因为其夫公孙仲谋三年丧期未满的缘故,不太好参与此事,干脆没有过来,而韩瑄这边又没有什么亲族,所以经过几番商议之后,决定干脆是跳过“小定”,直接准备“大定”。   所谓大定,又叫纳采之礼,因为涉及皇室天家,所以自有一番规矩,先是由宗人府宗人令宣旨,在帝婿接旨之后,帝婿家择吉日向皇家行纳采礼,也就是所谓的“大定”,与之相对,在公主出嫁的前一天,宗人府也会将公主的嫁妆送至帝婿府上。纳采次日,皇帝于未央宫悬彩设宴,款待帝婿及其族人。帝婿先至飞霜殿向皇后行礼,再至甘泉宫向皇帝行礼,最后跟随皇帝前往未央宫入宴。本来按照规矩,是要由帝后二人分别宴请帝婿的男性族人和女性族人,只是因为两家人丁实在太过单薄,无奈只能两宴合作一宴。   如今已经快要九月底,再晚就要进入年关,所以韩瑄今日入宫商议“大定”日期,最终将纳采日定在了十月中旬,纳采之礼后再有大概一个月的功夫就会正式成亲。   既然是与天家结亲,纳采之礼自然不能有半点含糊,更不能寒酸,好在徐北游早在江都那边有所准备,冯朗之所以慢他一步,就是要亲自押送这份聘礼由东江大运河北上帝都,然后再由韩瑄查漏补缺,算算日子,冯朗和聘礼也快要抵达帝都了。   另外,在皇帝定下日子之后,接下来韩瑄还要与宗人府、礼部、司礼监四方合议诸多礼仪规矩,同时也会定下纳采之礼的规格禁忌。   之所以如此繁杂,是因为前两位公主出嫁的时候,大齐还未立国,两位女子那时尚且不是公主,公主封号都是后来加封,又是正逢战乱,江南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陆谦,远未到天下太平的时候,所以成亲时都一切从简,没有这么多繁杂规矩,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齐坐拥天下,萧家又是人丁单薄,女子比男子还要金贵,皇帝亲女更是贵中之贵,可能几十年才能有这么一次皇家盛事,自然要办得隆重无比。   从这个方面来说,徐北游才是第一位正式迎娶大齐公主的帝婿。 第十八章 宗人令赵王萧奇   一直到下午,韩瑄才从宫中出来,与之同行的还有宗人府的宗人令,赵王萧奇。   这位赵王殿下算是一个异类,在萧室诸多亲王中,他是唯一一位常年在京的亲王,之所以如此,还要从武祖皇帝萧烈那辈人说起。   萧家在前朝大郑时就是显赫世家,受封安国公,世代公卿,初代先祖萧霖更是跟随大郑太祖皇帝起事的重臣,死后追谥郡王,哀荣无比。即是因为先祖遗泽,也是因为族中子弟争气,数代传承下来,荣宠不衰,家族愈发庞大,也就早早有了正统嫡出和偏房庶出之分,其实武祖皇帝萧烈本不是萧家的嫡出一脉,只是因为能力过人,在壮年便升任至大郑朝的暗卫府大都督一职,在老国公死后,他干脆是反客为主,承继安国公的爵位,将自己这一支由偏房变成正统,而原本的嫡出正统一脉则是彻底失势,成了偏房庶出。   这位赵王萧奇就是出身自原本的萧家嫡出一脉,在萧煜登基大宝之后,他们这一脉算是彻底无望翻身,甚至比之萧公鱼那一脉还多有不如。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先帝不再像武祖皇帝那般防范他们,在立国之后将他们这一脉封为赵王,只是没有封地,更没有兵权,算是彻彻底底的空头亲王,与同样在朝的其他宗室重臣相比,赵王一脉虽然身份顶尖尊贵,但不能参与朝政,始终被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就像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但在一众亲王中垫底,就是比之许多郡王也大有不如。   在当今天子萧玄登基之后,宗室老臣逐渐凋零,原本担任宗人府宗人令的萧公鱼故去之后,萧玄念在赵王一脉一直都是安分守己的份上,遂将本代赵王萧奇任命为宗人府宗人令,虽然仍旧没有兵权和封地,但手中权柄已经大不一样。   何谓宗人府?说白了就是负责皇家宗室事务的衙门,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按时撰写帝王族谱,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号、世袭爵位、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之事。且凡是宗室陈述请求,皆由宗人府转交皇帝,引进贤才能人,记录罪责过失,职掌收发文件、管理宗室内部诸事、登记黄册、红册、圈禁罪犯及教育宗室子弟,宗人府的主官宗人令可谓是权贵中的权贵。   正因为萧室人丁单薄,所以极少有闲散宗室,个个都是实权在握,宗人府作为横贯于他们头顶上的一座实权衙门,虽说不能真正左右他们身上的爵位,但是上个眼药,使个绊子,让他们不痛快还是绰绰有余,故而最近这些年来,诸王已经很少敢在赵王面前摆架子,见面之后大多都要寒暄客套一番。   不过这也仅仅是针对于宗室而言,韩瑄并非宗室,而是当朝次辅,赵王管不到他的头上,反而还要巴结一下这位炙手可热的韩相爷,萧奇能在帝都城中闲散蛰伏这么多年,自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一路上主动放低姿态,与韩瑄相谈甚欢。   暮色中,两人进了府邸,韩府的仆役数量远不能与那些扎根帝都多年的世家相比,仅仅是人数够用,所以当韩瑄和萧奇两人入府之后,除了一路随行的大管事,就没见到几个丫鬟仆役,一直到前厅落座,这才见到两个奉茶的侍女。   不多时,一名满头白发的年轻男子闻询赶至,在他入屋的时候,萧奇正在轻轻抿茶,韩瑄微笑着介绍道:“犬子北游,表字南归。”   萧奇虽然常年身处帝都,但从来都是耳目灵通之人,早就听闻过江都徐公子的大名,刚才见这白头年轻人进来,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此时见那年轻人上前行礼,立马从座椅上起身扶住,温声笑道:“早就听说贤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贤侄不必多礼,入座便是。”   萧奇与萧摩诃分属同辈,若是从萧知南那边来算,他算是徐北游的爷爷辈,可要从韩瑄和公孙仲谋这边来算,却只能算是叔叔辈。   徐北游此时也不过多客套,入座之后,不着痕迹地稍稍打量了下这位赵王殿下。   他对于这位赵王殿下不甚熟悉,单以名气而论,不说那位与他同辈的魏王,就是比起齐王、燕王、辽王等年轻一辈亲王也多有不如。   萧奇向韩瑄打趣道:“韩阁老有子如此,真是福气,我等实在是羡慕不来。”   萧奇一直是个“京官”,在帝都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贵,无论是谁都很难为所欲为,再加上前几十年的打磨性子,养成了萧奇今日这般和气性子,没有其他萧氏诸王的半分跋扈。   韩瑄也没过多谦逊,点头笑道:“殿下谬赞,不过放眼如今的年轻人,南归的确算是不错。”   萧奇笑了笑,从袖中抽出一道玄色卷轴,望向韩瑄,“阁老,咱们开始宣旨吧?”   韩瑄点点头,和徐北游一同起身,然后就要吩咐人摆设香案。   萧奇也随之起身,笑道:“陛下有口谕,既然是结成亲家,那么就都是一家人,阁老和贤侄不必设香案,也不必跪迎。”   韩瑄拱手作揖,沉声道:“谢陛下隆恩。”   徐北游立于韩瑄身侧稍稍靠后位置,低头不语。   萧奇神色一正,将手中绣有墨金二色五龙的圣旨展开,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齐阳公主,朕之女也,系皇后所出,身份贵重,自幼聪慧灵敏,旦夕承欢朕与皇后躬膝下,朕与皇后疼爱甚矣。今公主年已是适婚嫁之龄,朕于诸臣工中择佳婿与爱女成婚。闻明英公之子徐北游人品、仪表皆为上等之选,且未有家室,与公主婚配堪称天设地造,朕心甚悦,为成佳人之美,兹将齐阳公主下降徐北游,一切礼仪由礼部尚书、钦天监正商议后待办。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按照寻常惯例,圣旨开头的“奉天承运皇帝”六字不变,其后的“诏曰”和“制曰”却有一字之差,其中差别更是大不相同,自祖龙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后,号称皇帝,自称用“朕”,并改命为制,令为诏,从此诏书便成为皇帝布告臣民的专用文书。大楚时曾废止不用,大郑时又恢复使用,大齐承袭郑制,仍以诏书宣布政令、训诫臣工。若是圣旨,其中“诏”多为臣子代写,而“制”却是皇帝亲自撰写,由此可见当今皇帝萧玄对于女儿的这门婚事极为看重。   因为韩瑄身上还有明英公的爵位,所以徐北游也算官身,此时恭恭敬敬接过圣旨,沉声道:“微臣谢过陛下天恩。” 第十九章 有谪仙生而知之   宣旨之后,萧奇以还要回宫复旨为由,不再过多停留,就要离去。   韩瑄也没有再去挽留,而是带着徐北游送萧奇走出大堂,来到大门口,萧奇便不再让这位权倾庙堂的当朝次辅相送,韩瑄走下台阶,轻声说道:“犬子大婚之事,还要依仗殿下多加操劳,这份人情,韩某记下了,以后若是有事,只需派人来知会一声,韩某自当会尽力而为。”   萧奇脸上绽出一抹笑意,他今晚之所以放下亲王的架子,甚至还有点陪着小心的意味,不就是为了当朝首辅这句话?   一来一往,交情乃见。   萧奇点头道:“那萧某就先行谢过阁老了。”   韩瑄笑道:“待到南归与知南成婚,那就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再者说了,以后他们小两口久在帝都,还是要殿下多加照看才是。”   萧奇哈哈笑道:“自然,这是自然。”   两人又是略作寒暄客套之后,萧奇转身上马,在一众内侍卫的护送下,往皇城方向行去。   本来按照规矩,这些内侍卫要跟着萧奇一道入府宣旨,只是萧奇觉得此举有些太过一板一眼,不利于结好韩瑄,既然陛下已经赏了韩家父子听旨不跪的特权,那他自作主张地将这些内侍卫留在门外,也在情理之中。   送走这位宗人令之后,韩瑄与徐北游转身回府,那两扇大开的中门在老主人和少主人跨过门槛之后,缓缓合拢。   两人回到正堂,韩瑄挥手屏退了一众仆役,只剩下父子二人,这才笑着开口说道:“南归,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来江都徐公子的大名都快让我耳朵起茧子咯,逢人就要被恭喜一番,说我虎父无犬子。”   徐北游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在江都那边能够顺风顺水,没少沾先生的光,起先还是韩阁老的养子,一帮大小官员跟我称兄道弟,后来就成了韩相爷的公子,江都三司见我都要矮一头。”   韩瑄摆了摆手,淡笑道:“咱们爷俩就不用在这互相吹捧了,你能在江都那边风生水起,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有这个本事,如果你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任凭我和公孙仲谋如何相帮,也不会有今日的徐公子。”   徐北游自嘲道:“可如果没有先生和师父,我就是一辈子都在丹霞寨中厮混的命,撑死了去中都从军,指不定哪天就在战场上一命呜呼。”   韩瑄不置可否道:“极西之地有位先哲曾经说过,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是真金,西北那点风沙还埋没不了你。”   徐北游笑道:“先生,您可是儒门中人,说什么西方先哲,这话我可没听说过。”   韩瑄叹息道:“人生在世,万不可妄自尊大,大成至圣先师留下儒门一脉,可儒门的道理不等于天底下所有的道理,有些时候还是跳出来看看外头,兴许就能别有一番感悟。”   徐北游笑着点头称是。   韩瑄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轻抿一口,“咱们也是两年没见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能告诉你的自然会告诉你,不能告诉你的,你也别费劲动什么歪心思了。”   徐北游说道:“在您回来之前,我去了西院一趟,赵师傅提到一桩陈年旧事,我觉得很有意思。”   韩瑄问道:“什么陈年旧事?”   徐北游缓缓说道:“是关于先帝和魏王的,赵师傅说先帝是天命在身的英雄人物,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势,故而行事无往不利,他又说魏王萧瑾是前知五百载,后知五百载,知常人所不知,生而知之者,这个前知五百载倒还不算什么,可是后三者就有些夸张了,恐怕就算占验第一人青尘大真人也不敢夸此海口,魏王真有这份本事?”   韩瑄沉吟了片刻,叹息道:“的确是有的。”   徐北游震惊道:“萧皇是天命所归之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可魏王又如何能够生而知之?”   韩瑄缓缓说道:“当年有南北两大谪仙,分别是完颜北月和萧瑾,甚至连秋叶都要排在第三位,萧瑾之所以被视为能与完颜北月比肩的谪仙人,就是因为他素有早慧,生而知之,这可不是旁人妄自猜测,而是你师祖上官仙尘和道门老掌教紫尘都亲自确认的事情,萧瑾还是九岁稚童时,就前往碧游岛面见上官仙尘,后又跟随秋叶去往道门,凭借口中三寸不烂之舌,一手促成了上官仙尘北上后建与玄教结盟,也有了后来青尘大真人的叛宗之事。就是当年先帝登基之前,萧瑾还曾专门告诫过蓝玉,不要让我掌权,只是蓝玉没有听从,现在想来,竟是也被他一语言中。”   徐北游喝了口茶,压了压心头的震惊,“难怪先帝和太后会如此忌惮魏王,委实是太过惊人。”   韩瑄说道:“这还不算什么,主要是因为萧瑾曾给先帝下过一句晦气谶语,不过那也是唯一没有应验的谶语。”   徐北游问道:“是什么谶语?”   韩瑄叹气道:“想来你也知道徐林是北伐草原兵败之后才会归顺于先帝,萧瑾说先帝本该败于当年徐林北伐草原的一战,最后与太后一起自焚于草原王庭大火之中,当时集合道门之力支持先帝的秋叶也会因为此事的牵连,被青尘大真人抓住机会彻底打压,在道门老掌教飞升之后,由青尘大真人执掌道门,后来更是武祖皇帝得了天下,立国号大周,改元黄龙。”   徐北游轻声道:“可是萧皇没死,最后得天下的是萧皇,青尘大真人也只能叛出道门。”   韩瑄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萧煜,字明光,祖籍东都,萧烈长子,正室方氏所生,不足弱冠而丧母,性情偏执乖戾,恶乎烈,为烈所不喜。正明三十九年,出使草原,平定红娘子之乱。正明四十年,擅自称王,同年为大都督徐林所败,与其妻林氏自决于王庭金帐。黄龙元年,被封为丰悼公,黄龙五年,又追封为丰悼王。”   韩瑄神情复杂道:“这是萧瑾的原话,后来由秋叶转告先帝,这才有了先帝立国之后先是定年号黄龙,后来才会改元太平之事。”   徐北游喃喃自语道:“就算真如魏王所说,萧皇死在了草原,可这天下还是萧家的天下。”   韩瑄摇头道:“若真是如此,萧瑾便是当之无愧的皇太子,这天下也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又何必相助先帝逐鹿天下?”   徐北游问道:“此事还有其他说法不成?”   韩瑄轻声道:“按照萧瑾给出的谶语,在武祖皇帝立国大周之后,十年时间中几乎一统天下,于黄龙十年远征后建时,宿于锦州静觉寺,黄龙十年六月初二,原本驻扎于北都的牧人起千里夜袭静觉寺,伙同佛门中人在静觉寺成功弑君,继而挥军进取东都,挟持太子,牧人起自封摄政王,黄龙十八年,牧人起卒,其婿查莽篡权,逼萧帝退位,改国号大新,年号太和……”   徐北游猛然一惊。   东北牧氏,冢蟒查擎。 第二十章 秋雨夜父子言谈   徐北游良久没有说话,有些难以接受。   若是按照萧瑾所言,当今天下应该是查家的天下,国号大新,可如今却是萧家的天下,国号大齐而不是大周。   这一切没有实现的根本原因在于萧皇没有草原兵败,反而是大破徐林大军,攻占西北,占据中都,成为虎视中原的西北王。   到底是魏王萧瑾胡言乱语,还是天命有变?   屋外一场细细密密的冷冽秋雨不期而至。   裹挟着浓浓秋意的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一阵寒意。   韩瑄随手泼掉手中的冷茶,又紧了紧身上的官袍,缓缓说道:“不过先帝也说过一句话,我一直不得甚解,他说世上本不该有萧瑾这个人。”   徐北游起身关门,将凄风苦雨挡在门外,转过身来道:“若是师祖还在世,他也许会知道。”   韩瑄感觉身上暖和一些,叹道:“可惜啊,上官仙尘和紫尘俱已不在人世,先帝和太后也陆续离世,当今世间除了萧瑾本人之外,恐怕就只有秋叶对于此事知之甚详,其他人,我也好,蓝玉也罢,甚至是大真人青尘,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徐北游坐到韩瑄的下首位置,“看来我注定是难以触及其中内幕真相了。”   韩瑄忽然说道:“萧瑾应该与秋叶见过面了。”   徐北游倒是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微微苦涩道:“江都距离魏国不过一海之隔,若是魏王与道门联手有什么谋划,江都恐有倾覆之忧。”   韩瑄点头道:“若是萧瑾真有不臣之心,他一定会选在江都出手,到时林寒再率领草原大军南下中都陕州,两者遥相呼应,顷刻间便能让半数国土燃起烽火狼烟。”   对此早有猜测的徐北游只能无奈一笑。   韩瑄继续说道:“短短两年的时间中,你先是从西北南下江南,又是从江都北上帝都,都是孤身一人,其中的辛酸苦楚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头清楚,别人都说我们是父子,可我这个做爹的实在是有些不足,希望你不要怪我。”   徐北游笑道:“男子及冠即是成人,哪里还有整日托庇于父辈羽翼下的道理,大丈夫立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勋,当年萧皇不就是在我这个年纪孤身一人远赴草原,这才有了今日大齐的万世基业。”   韩瑄伸出大拇指,大笑道:“不愧是我韩瑄的儿子,有志气。”   徐北游再度起身,不多时后亲自端了一壶热茶过来,将已经空了的茶杯重新满上。   韩瑄眯起眼睛,望着茶杯上袅袅升腾的热气,轻声说道:“这次诸王入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你的婚事,按照规矩,咱们向皇室行纳采之礼后,皇室要宴请我们这个亲家,若是只有一个赵王相陪,难免太过冷清寒酸,如果再加上五大藩王,那就差不多了。”   徐北游笑了笑,“再加上在京的赵王,便是六王,还有帝后二人,这可真是大场面。”   韩瑄笑道:“再看吧,若是诸王也都带了王妃,那多半还是要分成两席,皇后那边一席单独宴请女眷和公主殿下,陛下这边再有一席。”   徐北游点点头,表示记下。   韩瑄端起热茶咂了一口,平静道:“六王,四位亲王,两位郡王。四位亲王中齐王萧白的储位已经定下,只差了那层明面上的太子身份;辽王牧棠之是异姓王,不算萧家人;赵王萧奇常年在京,没有兵权和封地。说来说去,只有萧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萧氏藩王,萧隶其人,忠心足够,能力也够,就是私心太重,时常因为手段过激而惹来非议。   徐北游问道:“那两位郡王呢?”   韩瑄轻笑道:“自从梁武郡王萧公鱼和灵武郡王萧疏相继故去之后,两家郡王就有江河日下的势头,现任灵武郡王萧摩诃还好,可他那个儿子萧世略还是差了太多,怕是难以挑起灵武郡王的大梁,至于梁武郡王这边的萧去疾,怀才不遇也好,韬光养晦也罢,都注定在近二十年的时间内难以达到当年萧公鱼的高度,不说也罢。”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   韩瑄看破他的心思,笑道:“是不是觉得自己交好这两位藩王有些亏本?其实帐不是这么算的,南归,你要复兴剑宗,就绝不能只为眼前计,而要为百年之计,毕竟复兴宗门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当年道门为了重回天下宗门之首的位置,定下了千年大计,道门能有今日之盛,远非秋叶一人之功,而是先后六代掌教勤勤恳恳的积累,这才有了秋叶奋六世之余烈,使道门威震四海,登临天下。”   徐北游也端起茶喝了一口。   韩瑄笑道:“各大宗门看似超然于世外,实则与世内息息相关,刚才咱们已经说过萧瑾的谶语,直接点名东北牧氏有不臣之心,可先帝为何还要封给东北牧氏一个异姓王?一则是因为当时的形势所迫,与江南陆谦决战在即,无暇分心于牧氏,再则就是东北牧氏与佛门交情深厚,先帝忌惮于佛门之势,不得不容忍一位异姓王。”   徐北游问道:“削藩?”   韩瑄摇头道:“现在谈削藩还为时尚早,最起码要等到没有外敌之后,才能对这些屏御四方的藩王动手,总得来说,是安内,攘外,再安内。现在嘛,朝堂上我和蓝玉还未分出胜负,陛下的新政也未见成效,所以对于这些藩王还是要以安抚为主,至于以后,就是一边敲打一边安抚,什么时候把他们的兵权打没了,也就不用哄了,到那时候,亲王也好,郡王也罢,是生是死,都在皇帝的一言之间。”   徐北游问道:“若是抛开魏王不提,陛下会先从哪位藩王下手?”   韩瑄直接了当道:“先是东北辽王,然后是燕王,再然后齐王也没必要存在了,直接入京做太子便是。”   徐北游点点头,又问道:“若将剑宗视作筹码,我应该押在谁的身上?”   韩瑄平淡道:“你既然要娶萧知南,那就注定是萧白船上的人,当年道门扶龙先帝,先帝立国之后,道门大兴,现在你效仿当年道门旧事,选择扶龙萧白,等到你的这个大舅子成为帝王之尊后,剑宗自然也水涨船高。”   徐北游望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   韩瑄起身稍稍伸了个懒腰,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个早朝,我得去歇着了。”   徐北游也随之起身。   送走韩瑄之后,徐北游重新打开正堂的大门,独自一人坐在堂中,望着外头的绵绵秋雨怔然出神。 第二十一章 梅山青景观三人   夜色渐深,这场秋雨愈发细密起来,笼罩了帝都城,也笼罩了帝都城外的广袤梅山。   青景观中的小池在秋雨下荡漾起无数涟漪,小池旁的老槐树摇摇晃晃,被夜风吹下枯黄落叶无数,飘落在小池的水面上,随着涟漪来回飘荡。   小池不远处的道观正殿中,灯火摇曳,两名道人在昏暗模糊的道祖像前相对而坐。   其中一名看面容大概不惑年纪的道人转头望向屋外雨帘,轻轻捻动长髯,说道:“好一场秋雨呐,据说当年掌教真人便是在此等秋雨中只身赴帝都,结识萧皇,最终两人联手建下不世功勋。”   此人正是从巨鹿城一路逃到此处的青叶大真人,他伤好之后没有选择返回玄都,而是留在了青景观中。   另外一名老道人鹤发童颜,正望着手中的三枚黄龙铜钱,怔然出神。   老道人随手一抛,三枚铜钱散落在地,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良久之后,尘埃落定,老道人望着三枚铜钱,脸色在跳跃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明暗不定。   青叶轻声问道;“师伯,自青尘叛出宗门之后,您就是我道门当之无愧的占验第一人,窥天术不亚于掌教真人的紫微斗数,不知此卦如何?”   老道人自嘲一笑,“你也说了,青尘叛出宗门之后我才算是占验派第一人,当初贺牢山一战早已定下了胜负名分,如今帝都城中各路高人齐至,混淆天数,我这一卦未曾算出天机,恐怕要青尘或是萧瑾亲自出手才行。”   青叶叹息道:“师伯不必自谦,在今日这般境地之下,就算那二位怕是也难有作为。”   老道人仍旧是凝视着身前的铜钱,突然笑道:“不过倒是有些意外之喜。”   青叶问道:“什么意外之喜?”   老道人望向门外,轻声道:“深夜有客来。”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裹挟着一团风雨走进青景观。   青叶眉头一皱,转头望向来人,瞬间如临大敌。   擅长占验望气的老道人却是没有太多紧张,仍是盯着三枚黄龙铜钱,平静道:“不妨事,是自己人。”   下一刻,一名白发道人从风雨中大步走出,来到正殿前。   青叶脸上神情满是遮掩不住的震惊,讶然道:“师叔。”   来人正是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修为,以仙道剑止步于剑三十四,如今的天机榜第七人。   太乙救苦天尊的面孔被白发遮掩住大半,原本被徐北游斩断的手臂已经复原,对于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而言,血肉衍生只是小道,哪怕是化死为生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新续接的手臂终是还是有些不协调之处,就像新砖补旧墙,难以如初。   老道人终于是收回视线,轻轻叹息一声,“师妹,你所为何来?”   师妹。   青叶愕然。   这位被无数道门弟子视为神仙人物的尘字辈大真人难道会是女子身?   可尘字辈中的女子屈指可数,除了玉尘大真人,那就只有……   太乙救苦天尊的白发猛然一荡,露出一个略显秀气的尖尖下巴。   青叶还是有点不敢置信,他与这位师叔没有什么交集,对于这位师叔的过往也不甚熟悉,只是他觉得这位师叔既然依照剑三十六的残谱修成仙道剑,那就必然是上官仙尘那样的霸道人物,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或者说她,竟是一名女子。   只有素有道门卿相之称的老道人心知肚明,世人皆知的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的确是女子,道号冰尘,曾在青尘叛出道门之后升座天枢峰峰主,因为在十年逐鹿中犯下大错,引得萧皇震怒,最后由主事峰主天尘亲自下令,将其镇压入镇魔井中,直到天尘大真人飞升之后,她才得以从镇魔井中脱困而出,从此隐去原本道号,成为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   即是冰尘也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女子没有答复,而是反问道:“明尘师兄你又在这儿做什么呢?”   明尘,可谓是道门中的传奇人物,他是上一任镇魔殿殿主,不过在贺牢山大败于青尘之手后,辞去殿主之位,隐遁不出,在此之前,他曾经入世辅佐萧煜、萧瑾兄弟二人,尤其与萧瑾情谊深厚,曾经帮他清查西凉州吏治,驻守陕州,以及后来的入关作战,精擅于庙堂之上的开阖谋略,故有道门卿相之称。   其实在魏王萧瑾描绘的大周朝廷中,明尘更是实实在在的羽衣卿相,辅佐萧烈完成了对江北和江南的大一统,在庙堂上代表道门与横渠先生张载分庭抗礼,实现了江北道门、江南儒门的格局。萧烈身死于东北圆觉寺后,牧人起入主东都,横渠先生张载隐退,明尘则是继续自己的青云之路,之后六十年,朝堂之上无人不知羽衣宰相,在其坐化之后,得配享祖师殿之殊荣。   在更早之前,明尘还未拜入道门,曾以一个散修的身份在公门中修行二十余年,做过刀笔小吏,做过幕僚师爷,做过地方官,县丞、县令、通判、知府,也做过京官,工部员外郎、吏部考功司郎中,最高官至礼部右侍郎,的确当得起“宦海沉浮”四字。也正是这些经历,让他在萧烈所立的大周朝廷上,历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左都御史,最后成为六部之首的天官吏部尚书,而在牧人起篡权之后,则更进一步,登阁拜相,被誉为羽衣宰相六十年。   只是如今天意有变,未曾有大周朝廷,更没有牧氏篡权后的大新朝廷,只有萧皇建立的大齐朝廷,那也就没有“羽衣卿相”明尘,只有一个隐居于青景观的老道人明尘。   明尘淡然道:“当年无尘师兄在此隐居,我效仿无尘师兄行事,有何不妥之处?”   太乙救苦天尊突然伸手撩起一缕白发,露出小半张面庞,嗓音不再嘶哑,轻声笑道:“无尘师兄隐居在此,最终等到了一个萧煜,等到了一个天璇峰中兴,等到了一个哀荣至极,明尘师兄可是等到了你要等的人?”   明尘轻声道:“应该快了。”   太乙救苦天尊放下这缕白发,从宽大袍袖中抽出一道信封,说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人,他请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明尘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己人,你直接念吧。”   太乙救苦天尊点点头,从信封中抽出信笺,一字一句读道:“真人大鉴,相谋之事,干系重大,某今不负真人所望,与诸公议定,相约入东都,共图举大事。”   太乙救苦天尊顿了一下,抬头望向明尘,“没有落款。”   明尘背负双手,隔着一帘秋雨望向帝都方向,喃喃道:“好一场秋雨啊。” 第二十二章 雨后观万年吉壌   梅山的山麓间,有两道身影影沐雨而行。   “听说你与那人交过手了?”   “勉强算是不分胜负。”   “若是生死之战呢?”   “我会死,他会重伤濒死,但终归还是能活下来。”   “难道连玉石俱焚都做不到?”   “那就要看运气了,若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我也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若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在,那已是大势所趋,自然无往不利。”   ……   “帝都这么热闹,你去不去?”   “我一介文弱书生,不爱打打杀杀,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站在外头给你们摇旗呐喊就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应该是作壁上观,或者说隔岸观火。”   “难道不是一个意思?”   “这可大不一样。”   “在我看来,都是一种意思。”   “我劳心,你出力,各司其职。”   “呵……”   “再者说了,你们都是无牵无挂的,我可是家中尚有老母妻儿,若是在这等虎狼之地有个万一闪失,那家中老小可怎么办呐?”   ……   “听说那位徐公子就要大婚了,你去不去?”   “不去。”   “我记得你们两人交情不错。”   “与交情无关,只是主人家不喜欢不速恶客,再者说了,你也与他相识,你又为何不去?”   “我连帝都城都不敢进,又如何敢去那座皇城?”   “我偶尔在想,徐北游和萧煜怎么都一个德行,偏偏对这个公主身份放不下,公主到底有什么好的。”   “先不说一个公主身份所代表的权势,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无非就那么几个,生来尊贵的唯有公主,贫苦惯了的年轻人总是对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心存一些幻想,若真有迎娶公主的机会,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层身份。”   “世间男人喜欢那层身份总是多过女子本身,你我不也同样如此?”   “徐北游也是如此?”   “这你就要去问他了。”   “无趣啊。”   ……   “姓陈的,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藏头露尾,又是草灰蛇线,又是伏脉千里,到底是图个什么?”   “天机不可泄漏。”   “书生祸国。”   “慕容,你一介武夫,知道什么书生祸国?”   “我是修士,不是武夫。”   “在我们这些劳心者的眼中,都是一回事。”   “可在萧煜那些弈棋人的眼中,你这个劳心书生又与我们这些出力的修士武夫有什么区别?都是棋子罢了。”   “所以啊,我们看不惯萧煜那些人,才要推翻他们,自己来做这个弈棋人。”   ……   “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道门的。”   “其实很简单,道门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五殿十二阁,八峰九脉五派,玄都和各地道门,甚至还有太清和上清的两脉残存,各有龃龉,没了秋叶镇压之后,又有三人争夺首徒之位,就像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处处都是下手的地方。”   “天底下能跟大齐朝廷正面相抗的只能是道门,既然有了道门出手,那么我们此行想来应该是十拿九稳。”   “天底下从来就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难道不是人定胜天?”   “……”   “这可不是当初那个放言要胜天半子的你。”   “人总是会变的,就像当初那个觉得一切尽在手中的少年,终是输得一败涂地。”   “当年?”   “罢了罢了,不说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我要先走一步。”   “怎么如此着急?”   “因为我给你找了个帮手,现在他已经到了。”   ……   慕容玄阴猛地停下脚步,在他身边同行的那名儒生已经消失不见。   茫茫雨幕中,一名青衣道人撑着伞,踏着泥泞,乘着夜色,朝他缓缓行来。   慕容玄阴背负起双手,任由细密秋雨落在华美衣衫之上,轻声道:“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没想到他竟然能请动你。”   青衣道人在距离慕容玄阴还有大约三丈距离时停下脚步,平静道:“偌大一个天下,除了贫道,还有谁能替你挡住完颜北月?”   最新的天机榜中,道门掌教仍是天下第一人,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则是高居第三。   如今秋叶闭关不出,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那么来人的身份再无疑问,正是位列天机榜次席的青尘大真人。   也只有他,才能自负压下完颜北月一头。   青尘开门见山道:“前些时候贫道与他见了一面,算是相谈甚欢,也是各取所需,所以贫道才会出现在此地。”   慕容玄阴默然不语。   青尘撑伞转身,径直前行,慕容玄阴满腹狐疑地跟在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行于梅山之中,一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秋雨间歇,两人来到一座山头上,隔着山涧,一座雄伟陵墓也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整座山即是陵墓,此处刚好处于山的阴面,也就是陵墓的背面,一整面山崖都被雕琢为狰狞龙壁,两人立于其下渺小如蝼蚁。   青尘收起手中的伞,缓缓说道:“将整座山腹掏空,然后再深入地下数百丈,那位大齐开国皇帝就葬身于此处。”   慕容玄阴皱眉道:“有这么简单?”   青尘面无表情道:“当然没有这么简单,萧煜从赢得定鼎一战之后就开始着手修建此陵,除朝廷各大衙门之外,还有天机阁、天策府参与其中,以魏王萧瑾为监造官,大都督府调动甲士十余万,秋叶派出道门修士三千余人,前后历时近三十年才算完工,最后由暗卫府收尾灭口,此陵墓之浩大,远胜前朝各代帝王,其中之玄机凶险,更是丝毫不输于那座被大郑、大齐两朝辛苦经营数百年的皇城大阵。”   青尘轻轻挥手,挥散林中的晨雾,轻笑道:“萧煜的万年吉壌啊。”   慕容玄阴喃喃道:“生为帝王,当如是也。”   青尘继续说道:“萧瑾虽然是监造官,但也不敢说知之甚详,甚至怀疑萧煜之所以让他担任监造官就是专门针对他设下的一个局,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此地避而远之,贫道从他那里知道此事之后,经过数年测算,终于算准萧煜在汉水之畔留下的一处关键,从中取出一枚佛祖菩提,得以在修为上再进半步,这才能稳胜过完颜北月一头,不过这颗佛祖菩提其实只是萧煜留下的障眼之法,真正重要的是另外一样物事。”   慕容玄阴沉声道:“什么物事?”   青尘微微加重嗓音,“自然是进入这座陵墓的钥匙,也是萧煜的有缘之人。”   慕容玄阴的双眼中有盈盈紫气浮现,轻声道:“在你那儿?”   青尘摇头道:“贫道取了佛祖舍利已是缘尽,所以此物与贫道无缘,并不在贫道这儿。”   慕容玄阴双眼中的紫气微微摇曳,“到底在哪儿?”   青尘转头望向帝都方向,平静道:“已经物归原主。” 第二十三章 丹霞战场如何去   一宿没睡的徐北游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阵莫名凉意,不由地有些奇怪,他早已是寒暑不侵的修为,万没有枯坐一宿就受冷着凉的道理,难道是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了?   只不过他不精通占验一道,对此也无从查起,而且他得罪的人不少,别说戳他脊梁骨,就是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也不乏其人。   徐北游没有过多深思,起身走出正堂,此时韩瑄已经上朝去了,只有孟鲤守在门外,徐北游招手示意他过来,耳语一番之后,孟鲤立刻出门而去。   不多时后,徐北游也出了韩府,慢悠悠地走在这条来往出入皆是富贵的小巷中,靴子踩过地上的积水,发出清晰的声响,巷子两旁的瓦檐上不时有水珠落下,滴滴答答。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看不到闲人,也瞧不见行人,只有一片静谧。   据说韩瑄的府邸本是萧皇外祖的旧邸,当今天子将这座府邸赐给韩瑄,可见对这位庙堂老臣是如何看重,此处相距原本的安国公府不算太远,最近有传闻说,陛下有意将这座萧家“祖宅”改成齐王府,赐予正式确立皇储身份的齐王萧白,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北游走出巷子,在巷口驻足,有些感慨,在江都的时候,半刻也不得闲,到了帝都之后,无事一身轻,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事,似乎西河郡王府与这里只有两街之隔,就是那座出了徐林、徐琰、徐皇后的徐家府邸。   徐北游下意识地朝徐家的方向望去,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自己出生于这等钟鸣鼎食的王侯世家,那该是一个怎样的景象?是不是每天摇着折扇吟诗作赋,身旁跟着一个深藏不露的老仆,遇到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就出手教训一番,遇到囊中羞涩的寒门士子,慷慨解囊,闯下一个“及时雨”或“小孟尝”的美名,然后还要金榜提名,大登科之后小登科,遇到好几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人物,自己周旋其中,最后全部收入怀中。   什么是幻想?就是自己也不信的事情,如果说以前的徐北游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攒够了银钱,在丹霞寨买下一套砖瓦房子,那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徐北游都不相信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人,说白了就是无聊闲暇时搏自己一笑的东西。   幻想、梦想、野心、责任,这是很容易混淆的四样东西,因为在很多时候,它们会有相当一部分的重叠,就拿徐北游自己来说,他的幻想是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世家子弟,梦想是做一名剑客的同时在丹霞寨安家立业,野心是做人上之人,责任是重振剑宗,徐北游在担负责任的同时,也在逐渐实现自己的野心,甚至是已经完成了儿时的梦想,就算他想要实现那个很可笑的幻想,也不是不行。   徐北游时常会自嘲地想道,这算不算“知行合一”?好歹是所思所欲与所行还算一致,不用去纠结什么,比起那些梦想或是野心与责任截然相反的不幸人,已经是幸运太多。   其实徐北游未过门的妻子萧知南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萧知南曾经对徐北游说起过,她的梦想是逍遥自在地活在世间,而她的责任却是担负起一位大齐公主该担负的责任,两者注定不能兼得,只能二选其一,而更可悲的是这个选择早已注定了结果,无论是抛弃了公主身份,还是担负起一位公主该有的责任,都难以得到她想要的逍遥自在。   徐北游向后靠在墙上,双手抱胸,不像让一众帝都贵公子忌惮非常的徐公子,反倒是像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闲人。   其实到了如今,他也知道那些世家公子未必就真的如此快活逍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前显贵不假,可也有自己的担当和苦楚,支撑门户,甚至是重振家门,又何尝简单了。   各人有各人的苦,莫要去看别人,做好自己才是。   话又说回来,这世上又哪有逍遥人。   就算是痴傻之人,也有喜怒哀乐,谁又能做到什么都不多想。   徐北游刚刚练剑的时候,本以为,剑仙是可以逍遥世间的。   哪知御剑九天之上的剑仙也同样不得逍遥,更做不到天下事不过一剑事的境界。   东海三十六岛,千年传承,历代祖师,如此一个家业重担,一把剑,能撑起来?   徐北游没有这个底气。   若是撑不起来,何谈逍遥二字?   秦穆绵曾经劝徐北游要做一个君子。   徐北游何尝不想做一个君子,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君子,他又何尝想要沾染这些蝇营狗苟、魑魅魍魉。   说到底,即是不得不如此的无奈之举,也是必要之举。   在很久之前,韩瑄就给徐北游说过的一个很粗陋的道理,一个与圣人大道不合却很现实的道理。   当时韩瑄带着徐北游去丹霞寨买书,回来的路上刚好遇到了一位乡绅出钱出力给一座小河修桥,韩瑄指着那个被百姓称作“大善人”的乡绅问徐北游,日后想不想做这样的善人,那时年纪还小的徐北游自然说想做这样的善人,然后韩瑄就说了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语。   他说:“世人总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殊不知,想要做修桥补路的善人,须得先做杀人放火的恶人。”   徐北游当时不明所以,日后经历的世情多了,这才慢慢咂摸出许多味道。   自从徐北游离开丹霞寨前往中都开始算起,他学到了三样东西,分别是规矩、道理和责任。   人生在世,守规矩,讲道理,担责任。   规矩无所谓善恶,道理无所谓黑白,责任无所谓对错。   无规矩不成方圆,无道理不成规矩,在道理和规矩之下,每个人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这便是被佛家说成是万丈红尘的浊浊俗世。   能够做到出世的人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人还是要在这俗世里摸爬滚打。   日头渐高,阳光落在徐北游的身上,浑身暖洋洋的,徐北游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似是要小憩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徐北游忽然感觉光线骤然一暗,一道阴影遮住了阳光。   他睁开眼睛,只见一人骑在马上,背对着太阳,看不清面容,灿烂的金色阳光仿佛在她的身周镀上了一层金边,又像是佛家中带有背光的菩萨。   来人高坐马上,披着一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大斗篷,笑道:“喂,你知道丹霄寨的古战场怎么走吗?” 第二十四章 又是一年蟹肥时   徐北游望着这个笑意盈盈的女子,温柔笑道:“姑娘说的可是当年大都督徐林与辽王牧人起亲自领军大战的地方?”   女子眼角眉梢俱是淡淡笑意,故作思考状道:“应该是吧。”   “那在下就要多嘴劝姑娘一句了,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邪性得很。”   “此话怎讲?”   “姑娘有所不知,当年两支大军在这里杀得天昏地暗,乃至伏尸遍地,血流成河,留下的古战场至今还荒无人烟,传说大批战死士卒的冤魂不散,汇聚成一队队阴兵盘踞此处,使这儿变成了一块死地。”   “那可怎么办啊?”   “若是姑娘不弃,在下愿意护送姑娘前往。”   “就凭你?你有什么本事?”   “十年之前,我偶遇仙翁,被传授三式剑招,有惊天动地之威,移山倒海之能,上能开天辟地,下能直通九幽,斩仙灭佛,降妖捉怪,无所不能。”   “真有这么厉害?你的剑呢?连剑都没有,怕是吹牛吧?”   “姑娘莫要小觑在下,其实在下早已修炼到剑仙境界,挥袖是剑气,弹指也是剑气,只要一声长啸,便能有巍峨千百剑来。”   “哟,本姑娘肉眼凡胎,可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既然姑娘不信,那在下就只能给姑娘展示一番了,看我如何一声剑来,万剑如龙。”   “就你也配剑来二字?”   “……”   “你怎么不说话了?”   “姑娘此言太过伤人。”   正是齐阳公主萧知南的女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认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徐公子也会如此无赖。”   徐北游仍是板着面孔,“本公子哪里无赖了?就算你是公主殿下,也不能凭空污本公子的清白,不然本公子可是要去皇帝陛下那里告御状的。”   “那你告去啊,知道皇城大门朝哪边开吗?不知道的话,我领你去。”   “……”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公主殿下威武,徐某甘拜下风。”   萧知南翻身下马,下意识地拉了拉斗篷的兜帽,遮住自己的大半脸孔。   徐北游轻笑道:“怕什么,帝都城里又有几个人见过公主殿下的容颜。”   萧知南白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找几个登徒子逞回英雄?”   徐北游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也是,以萧知南这般容貌,引来几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也在情理之中。   徐北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一圈,骤起眉头,问道:“你一个人骑马过来的?元婴和影子呢?”   萧知南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这不是有你吗。”   徐北游想要疾言厉色几句,可在这张笑颜面前实在板不起脸,只能无奈道:“下次我去公主府接你。”   萧知南松开他的手,向后退出几步,轻笑道:“你还想约我出来几次?”   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红晕,“年底就要成亲了。”   徐北游微微一笑,伸手从她的手中接过缰绳,飒露紫似乎还认得徐北游,用大脑袋轻轻蹭了下这位未来的男主人,又打了个响鼻,露出一口大白牙。   徐北游摸了摸它的鬃毛,问道:“这家伙一直养在公主府里?”   萧知南点头道:“算是吧,有时候也会把小紫放到城外的庄子里,斑斓照看它。”   “斑斓?”徐北游惊讶道,“我记得它应该是一只猫?”   “你可别小看斑斓。”萧知南笑道:“它今年应该快有六十岁了,都说猫的二十年便等同于人的一百年,这么算下来,它差不多相当于三百岁的老人了。”   徐北游忍不住咋舌道:“难道猫也能修仙?”   萧知南解释道:“这倒不是,我听大姑姑墨书说起过,有一次皇祖父受了重伤,当时还是道门首徒的秋叶亲自送来数枚金丹,其中有一颗不小心被它吞入腹中,结果你也看到了,这家伙从皇祖母的手中传到了我的手中,仍旧活蹦乱跳,张大伴说它能活两百岁呢。”   徐萧知南笑道:“知道为什么都喊它斑斓大人吗,就是因为这家伙已经是三朝老臣,比父皇的年纪还大。”   徐北游彻底无言以对。   萧知南笑了笑,双手背在身后迈步前行,徐北游牵着马缰快走几步跟上,两人沿着街道并肩而行。   徐北游问道:“我们去哪儿?”   萧知南笑着反问道:“是你把我约出来,结果你问我去哪?”   徐北游摸了摸鼻子,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理所当然道:“我是外地人,你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萧知南不置可否,轻声问道:“南归,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的地方吗?”   徐北游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心弦绷起,立刻回答道:“那是承平二十年的秋天,在牧棠之的府上,当时你还请我吃了顿螃蟹。”   萧知南满意笑道:“菊黄蟹肥秋正浓,又是一年螃蟹肥的时候,正巧我知道一个吃螃蟹的好地方,咱们尝尝去?”   徐北游好奇问道:“你喜欢吃螃蟹?”   萧知南点头笑道:“我自小喜爱的美食不少,其中有两样必不可少,分别是秋天的螃蟹和冬天的羊肉,秋风起,蟹脚痒,到了秋天,不吃螃蟹是一大遗憾,而秋蟹又以江南江州为最,上次咱们在辽王府吃的螃蟹只能算是一般,这次要吃的可是从江南那边送来的贡品,黄满肉厚,就算你这位江都徐公子,也未必吃过。”   徐北游不由问道:“既然是贡品,那又是怎么从宫中流落出来的?”   萧知南道:“自然是有门路了,我也不妨与你明说,这是张大伴的义子张保的生意,他如今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有他的授意,从宫中弄些贡品还不是轻而易举,反正宫里就只有父皇和母后两人,他们也无暇关心这等小事。”   徐北游打趣道:“这是你家的东西,你也不心疼?”   萧知南淡然道:“我心疼什么,就算没有张保,也会有李保,刘保,随他去吧。”   “你倒是想得开。”徐北游摇头一笑,接着问道:“张保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不知道。”萧知南轻笑道:“他一个堂堂司礼监秉笔,哪有闲心管这些小生意,再者说了,我每次也都是偷偷去,从不让别人知道。”   “那今天我也尝尝贡品的滋味。”   “必须吃够三只!”   “会不会太多了?”   “怎么会多呢?我还觉得有点少呢。”   “知南。”   “嗯?”   “你吃这么多,会不会胖啊?”   “……徐北游,你再说一遍?”   “……”   “三只螃蟹,多不多?”   “不多。”   “真的?”   “千真万确。”   “那我胖吗?”   “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正好。”   “真的?”   “千真万确。”   “不许骗我!”   “对天发誓。” 第二十五章 秋实居中赠信物   有句话叫做“京城居,大不易”,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现状,尤其是“居”之一字,可能对于那些世代扎根于此的权贵世家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徐北游这样的外地豪强来说,也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寻常人而言,寒门出身的士子,小本买卖的客商,甚至是清水衙门的京官,那就是切肤彻骨的苦楚了。   在黄龙十年以前,帝都的地价还不算太贵,大概几十两银子就能买下一座位于外城的独门独户小院,可到了太平十年之后,一座处在外城边缘地带的小院就已经飞涨到五百两银子的高价,时至今日,又翻了一番,没有千把两雪花纹银干脆是想也不要想,而且还有继续飞涨下去的势头,实实在在的寸土寸金。   这还仅仅只是外城,内城的地价房价比起外城又要翻上几番,而且还是有价无市,想要在内城置房购产,除了有钱,还得有相应的权位。   萧知南所说的那处食府就在内城,徐北游跟着她走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巷弄,来到一条僻静长街上,终于找到了萧知南所说的食府,此处与大名鼎鼎的千步廊已是相去不远,占地面积不算太大,只有两层,装饰摆设却极为考究,整个店面仿照了大楚年间的样式,透出一股文人雅士的清贵之气,不太像是吃饭的地方,倒像是个卖经史典籍的书坊。   只是停在门外的一众华贵马车、轿子,将那些雅气冲淡不少,多了几分帝都城里该有的世俗气和富贵气。   徐北游抬头看去,正门上挂着一方黑底牌匾,以金字书就“秋实”两个大字,落款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竟然是韩瑄所提,萧知南笑着解释道:“原来这里不叫这个名,而是叫‘一品居’,之所以会改名,还是因为韩阁老的题字。承平元年的时候,韩阁老已经准备告老还乡,正要出城之际,被张保亲自拦下,求了这幅墨宝,在去年韩阁老重回帝都的时候,张保又将这幅二十年前的墨宝取了出来,制成牌匾挂在这儿,这里也就从‘一品居’变成了‘秋实居’。”   徐北游感叹道:“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处处皆是精巧心思。”   萧知南笑道:“要是没这份心思,他张保也做不成司礼监第二人。”   两人迈步进了秋实居,没成想里头的掌柜竟是认得萧知南这位熟客,虽然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齐阳公主,但也给足了面子,不仅亲自迎出来,还引着两人直接去了二楼的隔间雅座。   这地方毗邻千步廊,平日里来往尽是达官显贵,尤其是中午这个时候,更是热闹,时常就能见到一部侍郎甚至是一部尚书的大人物,能在二楼有一方雅座已经是很大的面子。   跟随主家姓张的掌柜能独自操持这份买卖,自然是个心肝玲珑的剔透人物,知道那位时常过来的姑娘是个了不得的大家闺秀,至于这次陪在她身边的年轻公子也定然身份不俗,瞧两人的亲昵模样,说不定就是好事将近,也乐得卖一个人情。   只不过这位公子的一头白发让张掌柜有些心生疑虑,最近他可是听说有位白发的外地公子很是跋扈,可看眼前这位公子温恭礼让的模样,哪有半分跋扈模样,想来应该只是巧合而已。   两人在一处靠窗的隔间中落座之后,萧知南脱掉身上的大斗篷,露出其下的白色过膝比甲,里头是件素色长裙,满头青丝仅是以一支玉簪束住,仅以打扮而言,很是小家碧玉。   徐北游从袖中拿出一支金簪,轻声道:“按照规矩来说,在纳采之前,还应有一个小定,最好是送上一柄如意,讨个彩头,只是因为我在帝都没有女性长辈,所以此事便被省略过去,好在我来帝都的路上遇到了秦姨,她让我转送给你一件礼物,就当是我们的小定了。”   萧知南接过金簪,细细端详,发现簪子上竟然有一行比米粒还要小的字迹,“萧明光于正明三年十月初二日赠予秦穆绵。”   笔迹娟秀,应是出自女子之手。   萧知南惊讶道:“这是皇祖父送给太妃娘娘的东西。”   徐北游点头道:“秦姨说就当是物归原主了。”   萧知南沉默片刻,轻声道:“南归,帮我戴上?”   徐北游笑着点头,从她手中接过金簪,起身来到她的身后。   萧知南半低着头,双手捏着比甲,有些没来由的紧张。   徐北游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插入女子发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又伸手稍微调整一下,这下便正正当当了。   门外传来叩门声,徐北游坐回自己的位置,轻声道:“进来。”   两个伙计进来,一个将两盘螃蟹和一盅醉虾放到桌上,另外一个手脚麻利地为二人摆上两套蟹八件和一壶八年的花雕,然后一前一后地退了出去,顺带还帮两人把门掩上。   徐北游拿起酒壶轻轻晃了一下,柔声问道:“能不能喝酒?”   萧知南笑道:“能喝一点,就算不能喝,不是还有你吗?”   徐北游提醒道:“千万别逞强,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萧知南白了他一眼,双手举起小酒杯,“你别小瞧人,我不敢说千杯不醉,小酌几杯还是不成问题的。”   徐北游给她斟上小半杯,轻笑道:“那就少喝一点,可别让我背你回去。”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嘴角翘起,笑意温柔。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雍容自如的公主殿下,只是一个初尝情字滋味的年轻女子。   ……   秋实居一楼。   就在徐北游和萧知南上楼后不久,两拨人即是不期而遇,更是狭路相逢。   其中一名稍微年轻之人眼神阴沉,身后跟着两名修为不俗的中年扈从,腰间佩刀,身上隐隐有杀伐之气,八成应该是出自军伍之中的武道高手。   另外一人则是皮笑肉不笑,虽然是身着便服,但是腰间却是束着一条淡金色玉带,同时还悬着一块明晃晃的五龙玉璧,在他身后站着一位气机深不可测的清瘦老人,双眼开阖之间,隐隐有电芒生出,同样不可小觑。   一旁的张掌柜满头大汗,刚才他就已经将自己东家的名号给搬了出来,可这两位却浑然不当一回事,再瞧这两位的打扮和气度,应该不是不知深浅的愣头青,那么八成就是真有依仗了,当下可正是诸王入京的时候,难不成这两位就是哪家王府上的宗室?   张掌柜赶忙让伙计去报信,同时也尽力打着圆场,“两位客官,有话好好说……”   未等他把话说完,那位稍微年轻些的贵人已经开口道:“自从张召奴死后,昆山便是一片大乱,你这个时候不留在燕州收拾残局,跑来帝都凑什么热闹?” 第二十六章 二王相争斗意气   正是东北辽王的牧棠之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却是笑意浅淡:“生怕不够丢人现眼?”   那位年纪稍长之人也不是旁人,正是燕王萧隶,两位藩王都是在自己封地中说一不二的角色,狭路相逢之后还真就不讲究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再者说藩王之间互有龃龉龌龊,甚至是内斗不断,这也是讲究帝王心术的皇帝陛下乐见其成的光景,只要不有碍大局,这种小打小闹根本无伤大雅。   萧隶一手扣住腰间玉带,倨傲冷笑道:“本王再如何不济,头上还顶着一个萧字,帝都也是本王的老家,本王回趟老家又怎么了?反倒是你一个外姓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乱吠几句也就罢了,如今到了帝都还是如此,就不怕被剥了这一身狗皮?”   听到这里,张掌柜已经不敢多言半句了,“本王”,“头上一个萧字”,“异姓”,如果这还听不明白,那他也就白在这帝都城里厮混这么多年了,牵扯到两大藩王,两条过江强龙斗狠斗气,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掌柜,就是东家亲自来了,也未必就能将此事平复下来。   幸亏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其他食客倒是没怎么听清,大多还能安然就座。   牧棠之轻轻皱起眉头,复而舒展,平淡道:“你也就只剩下这个姓氏了,若是没有这个姓氏,你还剩下什么?”   萧隶言语诛心,“怎么,恨你祖上没能定鼎天下?还是说你又想起魏王的胡言乱语了?”   牧棠之面无表情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就凭这句话,本王就能参你一个栽赃诬陷之罪。”   萧隶哈哈笑道:“牧棠之,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   牧棠之笑意玩味,“萧隶,不管你如何诋毁,本王都是世袭罔替的辽王,镇守东北,有战时节制东北一都三州之地的军政大权,反倒是你这位燕王,虽然坐镇燕州,但手中又有几分兵权?燕州的十几万天子亲军你又能调动几分?到底是谁简在帝心,早已是一目了然。”   这下又轮到萧隶脸色阴沉了,牧棠之的言语无疑狠狠打在了他的软肋上,他这个燕王虽然比久在帝都的赵王要好上一些,有封地也有兵权,可所谓的兵权说白了也不过是聊胜于无,毕竟驻守燕州的是素有“天子亲军”之称的中军,既然是天子亲军,又岂能随意交付于他人之手?从这点上来说,萧隶与牧棠之的确是天壤之别。   萧隶的右手缓缓握成拳头,“当时在城外,若不是看在老郡王的面子上,本王真想领教一下牧氏铁骑,看看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厉害。”   牧棠之淡笑道:“现在也不算晚。”   萧隶面无表情地向后退出一步。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老者则是向前一步。   仅仅是一步,周围一切瞬间如梦幻泡影,模模糊糊,缥缥缈缈,那些原本近在身边的食客们,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远在天边。   本身就有地仙境界修为的牧棠之,见到此情此景之后,虽然站在原地未动,但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扈从按刀向前,然后抽刀出鞘三分。   刀气凛然,杀气凛然。   楼上,萧知南双手托腮,盯着徐北游用蟹八件慢慢肢解一只鲜红螃蟹,忽然打了个寒战,眉头轻轻蹙起。   正在帮萧知南剥螃蟹的徐北游却是勃然大怒。   你们两个王爷最起码都是当爹的人了,吃饱了撑的在这里斗气?这种争风吃醋和争勇斗狠的事情交给我们年轻人不好吗?你们不是应该藏在幕后翻云覆雨吗?直接撸袖子亲身下场是几个意思啊!   我招谁惹谁了?吃顿饭也不得安稳!   徐北游在心底骂娘,面上却是不显,仍是挤出一个温柔笑脸,开口解释道:“楼下有人闹事。”   萧知南何等心思玲珑,转瞬便明白过来,问道:“很麻烦?”   徐北游轻声道:“是辽王和燕王。”   萧知南哦了一声,“听说这两位王兄王叔因为入城的问题大动干戈,先前我还以为他们故意在父皇面前作戏,如今看来,却是有点高估他们了。”   徐北游啧啧道:“毕竟是位高权重之人,个个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多时候其实不必想那么多。”   萧知南笑道:“你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   徐北游继续说道:“打个比方,如果我不是如今的徐北游,而是已经登顶天下的上官仙尘,会怎么样?”   萧知南没有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会怎么样呢?”   徐北游做了个虚握剑柄的动作,“那我就不必在乎什么端木玉,甚至端木睿晟之流我也不用放在心上,一剑在手,无人可敌,不管辽王还是燕王,我都可以不在意他们想些什么,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我讲的道理,你想听要听,不想听也要听。”   萧知南打趣道:“莽夫行事,智者不为。”   徐北游同样笑道:“其实莽夫也挺好,不用管别的,一路杀过去,杀出一个天下太平。”   萧知南轻声道:“可世间又哪来真无敌,就连当年的大剑仙,还不是……”   徐北游五指缓缓伸张,点头道:“还不是身死道消,当年我在秀龙草原偶遇大真人青尘,他曾对我说过刚易折的道理,当时未曾觉得如何,如今再想,却是深有感触。”   萧知南正要说话,整座秋实居轰然震动。   徐北游无奈起身道:“看来今天也要做一回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好汉了。”   萧知南柔声道:“小心点。”   徐北游嗯了一声,身形消失不见。   楼下,老者轻轻一推,单凭手掌破开刀气,一掌拍在刀背上,震碎这柄百炼长刀的同时,也凭借气机将持刀之人震飞出去,直接撞破墙壁,七窍流血,一动不动。   另外一名扈从对此视若无睹,丝毫不惧地横刀腰斩。   老者嗤笑一声,以体外护体罡气硬抗这一刀,然后反手一拳,将这名人仙修为的武道修士狠狠砸入地面,生死不知。   两名人仙巅峰的护卫轻易落败之后,萧隶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五龙玉璧,脸上笑意玩味,老者见自家主子没有喊停的意思,转身直奔牧棠之而去。   牧棠之轻吸一口气,体内气机滚滚而动,就要亲自出手。   下一刻。   六把长剑结成的剑阵凭空出现,刚好挡在牧棠之的面前。   老者一掌狠狠拍在剑阵上,剑阵巍然不动。   这名出身自昆山的老者脸上露出一抹惊疑神色,猛地后撤,只见一名白发如雪的年轻人出现在牧棠之的身侧。 第二十七章 方寸间大马金刀   老者的神情骤然凝重几分。   这名老者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仅次于张召奴的昆山长老,就辈分而言,曾经的天机榜第九人张召奴还要喊他一声师叔,自从张召奴意外身死于江都之后,老者就是当之无愧的昆山第一高手。   老者名叫张竹,踏足地仙境界多年,算是积年地仙,早年时曾经修习武道,中年转而修佛,到了晚年又受张召奴的影响而触及上古炼气士之道,一身修为彻底大成。先前张召奴在世时,他与张召奴多有不和,所以甚少参与昆山的内部事宜,张召奴身死之后,昆山大乱,再加上萧白在幕后的推波助澜,焦头烂额的萧隶只能请出这位昆山宿老重新出山主持大局。这次诸王入京,注定不会太平,所以萧隶又带着张竹一起入京,以防不测。   张竹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出手,刚才对上两名人仙巅峰境界的护卫,只当是活动下筋骨,就算是辽王牧棠之,他也没放在眼中,一位养尊处优的藩王,就算有地仙境界的修为,也注定掀不起什么风浪,虽说他不敢伤及这位辽王殿下,但可以扫落其颜面,也算是给燕王出气了。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白发年轻人不一样,与辽王牧棠之大不一样的感觉,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股势。   那是经历过多次生死之战后才能培养出的东西。   张竹不敢有丝毫大意和掉以轻心,面对一位以战养战的年轻地仙,就算阴沟里翻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徐北游只是瞥了眼如临大敌的张竹,然后收回视线,与身边的牧棠之见礼道:“殿下,一别经年,近来可好?”   牧棠之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喜,笑着说道:“东北一别之后,徐兄弟鹏程万里,我这次入京,本想着去韩阁老的府上登门拜访,没想到会在这儿提前遇到徐兄弟。”   徐北游微微一笑。   “徐北游。”   萧隶终于确认了眼前年轻人的身份,一字一句道。   若不是这个所谓的江都徐公子,张召奴也不会死在江都,如果张召奴没有死在江都,那么他手中的昆山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说到底,就是眼前之人导致了今天的一切。   而且就算没有张召奴之事,徐北游天然与萧白交好,也注定站在萧隶的对立面上。   徐北游朝这位藩王轻轻拱手,轻声道:“徐北游见过燕王殿下。”   萧隶脸色冷然,压下心头的怒火,重重冷哼一声。   在两名护卫与张竹交手之后,整个秋实居的一楼就针落可闻,所以徐北游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事到如今,秋实居内的食客们不管身份如何非富即贵,也不能与两大藩王相提并论,正犹豫着是否要起身行礼的时候,牧棠之抬手一挥,示意众人离开此地。   一众食客如蒙大赦,纷纷在桌上留下银钱之后溜之大吉。   人去楼空之后,徐北游望向仍旧如临大敌的张竹,微笑道:“这位老前辈不必默运气机了,徐某没有动手的意思,当然,若是老前辈打算出手,那另当别论。”   张竹沉声道:“公子剑意不俗,剑气凌厉,老朽没有十足把握应对,不得不慎重以待。”   徐北游逐渐敛去笑意,淡然道:“说到底,老前辈还是怕徐某占了先手,那么徐某也就托大一回,任由老前辈出手一次,如何?”   老者微微皱眉,“分出高下?”   徐北游平静道:“生死勿论。”   张竹肯定了先前心中所想,眼前这位徐公子果然走了以战养战的路数,若是生死相搏,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不过既然他让自己主动出手,那么大可放手一试,毕竟剑修擅攻不擅守,若是失了先手,难免就要大打折扣。   张竹的资质根骨不可谓不高,在没有太多机遇的情况下,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说明很多,哪怕是昆山宗主张召奴,也是胜在得了上古炼气士的机缘,若是没有这份机缘,说不定还不如张竹。   张竹看了眼身后的燕王,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身形一个稍稍停顿之后,朝着徐北游狂冲而去,气势如虹。   地仙境界修士交手,若是全力施为,休说一栋小小的秋实居,就是将整条街道毁去也非难事,可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谁也不敢恣意妄为,都是刻意压抑了自身气机,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张竹在壮年时,算是佛武双修,武道体魄加上佛家金身,单凭一双肉掌就能破开牧棠之护卫的刀气,若是贴身近战,他有三成把握让这位徐公子饮恨于此,五成把握将其击败。   当然,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痛下杀手,毕竟两人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没有一出手就不死不休的道理。   瞬息之间,张竹近身到徐北游的身前三尺。   徐北游仍是负手而立,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张竹蓦然升起一股怒气。   这个后辈太过目中无人!   本意只是试探一番的张竹索性化掌为拳,朝着徐北游的面门炸出。   既然你如此托大,那我也不客气,倒要看看你能强撑到几时?   就在张竹的拳头马上触及徐北游的额头时,张竹脸色骤变,猛然停下身形,上身向后后仰,似乎躲过了什么,然后整个人向后倒滑而出,瞬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只见这位昆山宿老不断辗转腾挪,仿佛正在面对一把无形之剑,反观徐北游,仍旧是老神在在,负手而立。   在场之人都没能看出徐北游是如何出手,就连同样是地仙境界的牧棠之也不例外。   张竹一退再退,一直退到萧隶的身前才止住身形。   徐北游没有得寸进尺地趁胜追击,而是站在原地,以两指在眼前轻轻抹过。   张竹的脑袋猛地一个后仰,眉心处出现一条血流不止的血痕。   论体魄坚韧,张竹远胜于同境界的地仙修士,论气机浑厚,也不逊于他人,可是那道剑气仍是轻而易举地破开了他的护体罡气,在他的体魄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而且张竹还有一种隐隐感觉,这位徐公子似乎还留有余力,方才他若是全力出手,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被顷刻间重伤。   这并非是因为张竹修为不济,而是因为他面对的是斩杀地仙无数的诛仙剑气,当年上官仙尘鼎盛之时,号称佛门四大金身也可一剑斩之,以周铜近乎十楼的体魄修为,再加上身上的玄甲,面对诛仙仍是难以抵御,张竹境界尚且不如周铜,又是不防之下,受挫也在情理之中。   “好一个徐公子,本王领教了。”萧隶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   张竹深深看了眼笑意浅淡的徐北游,也随之而去。 第二十八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走出门外,萧隶脸上的一切怒意都消失不见,平静问道:“张老,那徐北游是什么修为?”   张竹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地仙五重楼的境界无误,若是单以境界而言,算不得太过惊人,可那一手诛仙剑气实在太过骇人,老朽不防之下仍是吃了个大亏,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是剑宗压箱底的手段,有此威力也在情理之中。”   萧隶笑了笑,“若是以前,本王还真与这个徐公子好好计较一番,不过当下不比往常,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不要再生是非了。”   张竹轻声问道:“辽王那边?”   萧隶淡然道:“既然是给陛下演戏,自然要把戏做足了,若是没有徐北游搅局,牧棠之今天就会完全舍了自己的脸面,只有这样,陛下才会相信我们两人是真的交恶,不得不说,这位辽王是个人物。”   萧隶顿了一下,轻笑道:“不过有了这位帝婿的搅局,反倒是把戏做得更真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张竹轻声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就怕假戏真做。”   萧隶不置可否,登上马车,张竹与一众护卫骑马随行。   车厢中,萧隶闭目养神,忽然说道:“谁能想到张召奴竟然栽在这么个年轻人的手上。”   马车外的张竹淡然道:“说到底还是张召奴太过自大,真当公孙仲谋死了之后就江都无人,那地方可是让慕容玄阴和太乙救苦天尊先后铩羽而归,又何况他张召奴。”   萧隶睁开眼睛,盯着车厢顶,“当初张召奴跟本王提过这个事情,认为经过慕容玄阴和太乙救苦天尊之事后,江都三大宗门已经元气大伤,尤其是剑宗,更是只剩下半条命,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绝不能给它们缓过气来的功夫,不如行险一搏,即使事败,他也有八成把握安然脱身。”   张竹平静道:“定鼎一战之后,江都三大宗门的高手损失大半,早已不复当年鼎盛,只剩下三个女子当家,老朽勉强算是三个女子的同辈人,平心而论,这三位女子的修为兴许不算顶尖,但身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干系,却是让道门掌教真人秋叶都要头疼几分,张召奴贸然过去,想要以力服人,就算没有徐北游联合慕容玄阴在长乐亭出手,也会引来其他人出手干涉。”   萧隶沉沉一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竹忽然说道:“殿下,齐王已经动身了。”   萧隶冷笑道:“看来萧白要赶在她妹子定亲之前赶到帝都了,还真是兄妹情深,若不是齐阳大婚,他怕是要等到年关才到帝都,然后让我们这些藩王对他行臣子之礼,直接定下君臣名分。”   如果说萧隶与牧棠之只是作戏,那么他与萧白之间就是实实在在的利害之争了。   张竹没有作声。   萧隶揉了揉额头,放低了声音,“演戏要演足,原本应该是牧棠之吃个大亏,现在换成了我,那么按照接下来的套路,就该闭门不出了,回府。”   客栈这边,牧棠之让人将重伤的两名护卫送走之后,与徐北游一起去了二楼的隔间。   一直等在这儿的萧知南起身相迎,“见过牧王兄。”   牧棠之笑道:“我说徐贤弟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原来是佳人相伴。”   萧知南微微一笑,落落大方。   分而落座之后,牧棠之说道:“上次与你们二人相见,还是在我府上,转眼之间已经两年匆匆而过,当时的情景还仿若昨日一般。”   萧知南笑道:“上次去东北,还要多谢牧王兄的盛情款待,这次王兄来帝都,也要小妹略尽地主之宜才是。”   牧棠之看了徐北游一眼,打趣道:“心意我领了,不过君子当成人之美,齐阳妹妹还是多陪陪徐贤弟吧。”   平日里一向沉稳有静气的萧知南脸色微红,低下头去。   徐北游轻咳一声,帮她解围道:“殿下怎么与燕王起了争执?”   牧棠之淡笑道:“都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我与萧隶互不相让,都不愿退让一步,自然就闹到了这般田地,说到底不过是意气之争罢了。徐贤弟你不也是如此?我刚刚入城不久,可就听说了你在秋台的事情。”   徐北游一笑置之。   牧棠之轻笑道:“上次分别时,我告诉南归,知南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当今的齐阳公主,还问南归想不想抱得美人归,南归当时回答我说天家贵女,不敢奢求,如今你们俩却是好事将近,可是瞒得我好苦。”   其实牧棠之心底也颇为唏嘘慨然,早就知道世事无常多变,却没想到如此出乎意料之外,在公孙仲谋身死之后,他本以为徐北游这年轻人要淹死在深不见底的江湖之中,没想到他不但在江湖里活了下来,而且还成长为一条翻江大蛟。   牧棠之看了眼这个已经让他看不太透的徐北游,虽然不确定徐北游最终能走到哪一步,但就目前而言,马上成为帝婿的他已经有了拿起公孙仲谋留下的香火情分的资格,更何况在他身后还牵扯到一位可以左右庙堂局势的韩阁老,若是能通过徐北游这条线来交好于韩瑄,对于他这个处境日渐艰难的异姓王来说,无疑是一桩大大的意外之喜。   如今看来,此事大有可为。   徐北游笑了笑,说道:“当初先生还未起复为当朝次辅,门不当,户不对,自然不敢奢求,再者说了,当时我就是个无名小卒,一穷二白,连聘礼都付不起,怎么敢想着迎娶知南,娶回家来让她跟着我吃苦不成?”   萧知南作势欲打,“难道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子?”   徐北游赶忙亡羊补牢,“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算你愿意跟我吃苦,我也于心不忍,总要在外头混出个人样来,要不怎么好意思登门求亲,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不会认可。”   牧棠之趁机起哄,提议让徐北游自罚三杯。   徐北游也不扭捏,干脆利落地斟满三只酒杯,一饮而尽。   有了酒之后,桌上的气氛就热烈起来,牧棠之有意交好,徐北游也乐得与这位辽王殿下续上师父结下的香火情分,再加上萧知南有意无意地在两人之间穿针引线,一顿饭算是吃的其乐融融。   牧棠之告辞离去之后,萧知南轻声道:“这次行事冲动了。”   徐北游平静道:“是啊。”   “也是我看走了眼,人生如戏,到底是小觑了这位王兄和那位王叔。”   “不过也算有得有失,张召奴的尸体还在江都,我跟燕王之间注定难以和解,倒不如趁着此事交好辽王。” 第二十九章 杯茶之间论得失   深秋入初冬。   立冬时节,大约是今年的第一场细雪,飘洒而落。   细碎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上、屋檐上、树上、墙头上,使整个帝都都铺挂了一层淡淡的素白,如披丧服,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帝都城外的驿路上,积雪已经扫净,整条驿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直直通向东江大运河的码头。   春秋末年,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江都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楚和后建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大郑朝时,基本连通江都和东都,故称东江大运河,到了大齐朝时,虽然东都被改名为帝都,但运河仍是保留旧名。   东江大运河横穿两都、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都,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帝国的命脉。   四州之中,自然也包括齐州,所以此番齐王入京,就是走了水路,由东江大运河乘船北上。   帝都城内风传齐王萧白将于今天入城,一时间将诸王入京之事推向了顶峰,尤其是传闻萧白此番入京就要彻底坐实皇储身份,更是让帝都城内的气氛有些云波诡谲的意思。   无论是文臣武将,还是宗室勋贵,都在等着这位诸王第一人,或者说未来的太子殿下抵达京城。   落雪即是蝉尽,可在这个初冬时节,帝都城内却一反常态地想起了无数蝉鸣。   寒蝉凄切。   东江大运河码头,一支浩大船队缓缓靠岸。   船上一杆杆黑色的“齐”字王旗在飞雪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当年定鼎一战之后,还是齐王的萧煜和异母兄弟萧瑾就是从这儿登岸,亲自扶着其父武萧烈的灵柩返回东都。   当年也是落雪,也是白茫茫一片。   当那个消息传来时,整个东都尽皆缟素,在这个本该庆祝齐王殿下凯旋的日子里,东都城不见半分喜色,处处挂白幡,与白雪相映,格外凄凉。   风雪如晦,以蓝玉和徐林为首的满城权贵身着白衣出城三十里,尽数立在码头前,对着灵柩三拜九叩首。   转眼间五十余年匆匆而过,又是一位齐王乘船到此。   此时的甲板上有两人凭栏而望,其中一位大概不惑年纪的中年人身着青色儒衫,头戴方巾,胸前三绺长须,相貌清奇,神态儒雅。另一人应该只是而立之年,身着一身玄黑蟒袍,腰束墨色玉带,满头黑发以一支墨玉簪子束起,整个人威武不凡,不用多言,能如此穿着打扮的,唯有这支船队的主人,齐王萧白。   萧白双手负在身后,轻声问道:“先生,在承平二十一年我去江都的时候,你曾给我说过得失,今日入京,可还要再论一论得失?”   中年儒生说道:“若是殿下愿意听,那我就说上一说。”   萧白笑道:“洗耳恭听。”   中年儒生手中凭空出现一个茶杯,杯中又凭空生出满满茶水,热气升腾。   “第一得,自然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皇储之位,有了正统的皇储名号,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储君,哪怕是其他藩王,见到你后也要自称为臣,如此有了君臣之别,早早定下君臣名分,日后你要登临大宝,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第二得,则是在于韩瑄,这是陛下给殿下做的选择,世人皆知将齐阳公主是殿下的同胞妹妹,陛下将公主殿下嫁给韩瑄的养子,那便是将殿下放在了韩党的大船上,日后殿下登临大宝,今日的韩党中人就是殿下的庙堂砥柱。”   “第三得,在于那个名叫徐北游的年轻人,此子年纪轻轻就能有今日之成就,只要不中途夭折,那么注定前途无量,今日他与齐阳公主结为秦晋之好,先天与殿下亲近,只要殿下多加拉拢亲近,那么日后他便是殿下的左膀右臂。”   中年儒生顿了一下,说道:“第一得是名分,得利于眼下,第二得是人心,得利于后十年,至于第三得,恐怕要等到殿下真正能坐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才能显现成效。”   萧白未置可否,问道:“说完了得,那么失呢?”   中年儒生将手中茶杯里的茶水倾倒许多,说道:“第一失,储君也是君,都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朝廷里有了两个君,自然要引起陛下的些许忌惮和提防,想来殿下也听过二龙不相见的说法,殿下得了这个储君之位,却失了陛下的信任,正如前朝张江陵所言,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其中冷暖,只有殿下自知。”   萧白点了点头,“天家无亲,情理之中的事情。”   儒生又将茶杯中的茶水倾倒少许,然后继续说道:“第二失,在于齐州,殿下经营齐州多年,根深蒂固,若是陛下将殿下封为太子,那么殿下就要离开齐州入京,虽说殿下入主东宫之后仍旧能遥领齐州,但终究还是比不了亲自坐镇齐州,齐州一地看似被殿下经营得固若金汤,可世上哪有什么牢不可破的金汤,只要陛下略施手腕,整个齐王府便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儒生将最后一点残茶喝尽,“第一失是情,父子之情,第二失是地,齐州之地,其实第二失还好,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倒是第一失,若是处理不好,怕是要埋下隐忧。”   萧白叹息一声,望向滚滚江面,喃喃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我是儿臣,又岂敢忤逆于父皇?唯有尽心竭力,报效皇父之恩。”   父皇,皇父,看似相差无多,实则大不相同。   儒生平静道:“三得两失,总的来说还是得大于失,毕竟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子,也是先帝的长子长孙,身份尊贵无比,若无大错,陛下也不会轻动殿下。”   萧白忽然问道:“先生去不去帝都?”   儒生摇头道:“我就不去帝都了,除非是殿下坐上了那个位置。”   萧白一笑置之。   儒生笑道:“此次入京,殿下仅需牢记一点,其他人皆是虚妄,唯有陛下才是真。”   萧白皱了皱眉头,正要发问,回头望去时,儒生已然是消失不见。   萧白吐出一口浊气,走下船去。   早在码头上恭候多时的礼部尚书快步来到萧白面前,行礼之后轻声问道:“殿下是去行驿,还是直接入宫?”   萧白吩咐道:“打发人去宫中通传一声,问问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本王先去公主府一趟。”   礼部尚书低头道:“诺。” 第三十章 皇储齐王入帝都   公主府。   当齐王殿下登府时,所有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   哪怕那位帝婿已经在秋台出手过一次,可对于公主府中的众人来说,还是比不过已经庇护公主府多年的齐王殿下,只要有齐王殿下在帝都,就没人敢对公主府怎么样。   虽然齐王和齐阳公主的名字中都有一个“齐”字,但两者的含义却是大不一样,齐王位列“秦、晋、齐、楚”四王,又与国号相同,被视为诸王第一,端木睿晟等人可以不将一位齐阳公主放在眼中,但绝不敢对堂堂齐王有半分不敬,更何况如今的齐王就要被正式立为皇储,君臣名分定下,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披着大氅的萧知南站在台阶上,望着这个身着玄色蟒袍的英武男子,笑意温柔真诚。从小到大,父皇忙于国事,无暇顾及她,母后又不喜欢她,只有这位兄长是真心实意地疼爱她,在帝都这座是非名利场中,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远甚于其他普通兄妹。   在她将要成婚之际,这位兄长终于是赶到了帝都。   兄妹两人相对而立,萧白首先开口问道:“回到帝都之后可好?有无宵小生事?”   萧知南摇了摇头,轻声道:“一切安好。”   萧白微笑道:“那就好。”   萧知南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问道:“瞧你这身打扮,应该还没入宫吧?”   萧白也头看了眼自身衣着,是一套春秋常服,的确不适合入宫觐见时所穿,不由得有点佩服自家妹子的心细如发,干脆是笑着承认道:“已经让人去传信了。”   萧知南打趣道:“如果让母后知道你先来我这儿,她不会生你的气,可是要生我的气了。”   萧白微微一怔,继而皱起眉头,“母后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萧知南自知失言,转开话题道:“我们先进屋说话。”   既然是兄妹,萧白的心思也不会比萧知南差多少,甚至是犹有过之,他仍是立在小雪中,挥手屏退其他人,缓缓说道:“知南,你把话说明白。”   萧知南顾左右而言他,“太白,你见过南归吗?如今他就在韩阁老的府上,你要是有空,我让他来见见你。”   萧白一字一句道:“这些年来,我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你与母后不和,起先我只当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竟是真的。”   萧知南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萧白走到萧知南的面前,轻声问道:“你们是母女,又为何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萧知南撇过头去,“我怎么知道。”   萧白无奈道:“莫要赌气。”   萧知南干脆是转身往正厅走去。   这位并不以温恭俭让而著称的齐王竟是没有半分恼怒,只能是无奈一笑,也跟着进了正厅。   萧知南坐在主座上,面无表情。   萧白干脆坐到她下首的位置的上,轻声道:“好了,不说这个,说一说徐北游,这是你亲自选择的夫婿,感觉如何?”   萧知南的脸上终于是露出几分由衷笑意,“很好。”   “怎么个好法?仅仅是因为秋台那桩事?”萧白不置可否。   萧知南咋了眨眼,反问道:“难道不够吗?”   萧白平淡道:“当然不够,一个小小的端木玉算什么?他要真想为你讨回一个公道,就该把萧林的人头取来。”   萧知南轻声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就是皇祖父当年也是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登临天下,他现在还年轻,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殊为不易,你对他不能太过苛求。”   萧白若有所指道:“剑宗少主和剑宗宗主,一字之差,天差地别,如今剑宗的代宗主可还是张雪瑶。”   萧知南微微一笑,道:“他不是剑宗宗主,你也不是大齐皇帝,这才是恰到好处。”   ……   就在兄妹二人相对言谈的时候,徐北游正在见一位老人。   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   两人见面的地面也很是奇怪,是在一辆马车中。   先前徐北游路过一条小巷的拐角处时,被一辆漆黑的马车拦住了去路,然后这位暗卫府掌印都督撩起车帘,问徐北游能否借一步说话。   徐北游没有拒绝,登上马车与端木睿晟相对而坐。   这次端木睿晟为表明诚意,除了一位老马夫之外,没有带半个护卫,所以此时的车厢中就只有徐北游和端木睿晟两人。   这也是徐北游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端木家的家主,与端木玉有六分形似兼具神似,常年位居高位,比端木玉多出几分不怒而威的气态和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这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才能拥有的淡定,他就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马车中,甚至没有地仙境界的修为,可在气势上还要压过徐北游。   徐北游没有意气用事地剑拔弩张,平静问道:“不知端木都督有何贵干?”   端木睿晟答非所问道:“徐北游,承平元年生人,承平十年拜公孙仲谋为师,承平二十年与齐阳公主相遇,并于同年离开丹霞寨前往中都,在中都的时候卷入了崇龙观之事中,也是崇龙观之事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在公孙仲谋身死之后,孤身一人前往江南,历经慕容玄阴、镇魔殿、张召奴诸事之后,开始掌握剑宗的话语权,最终通过合纵连横的手段,联合佛门和慕容玄阴,驱逐江南道门杜海潺,占据道术坊,彻底掌握剑宗大权,被誉为江都徐公子。”   徐北游淡笑道:“端木都督倒是知道的清楚。”   端木睿晟平淡道:“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能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用难能可贵来形容,简直是有些匪夷所思了,年轻人有些锋芒可以理解,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徐北游轻声道:“端木都督直言便是。”   端木睿晟眼神冷然,整个人的形象开始与权柄阴沉的暗卫府掌印都督重合,缓缓说道:“你本能直接杀了端木玉,却只在他的体内种下了一缕诛仙剑气,想来也是不愿把事情做绝,所以我想与你做一个交易。”   徐北游点头道:“请讲。”   端木睿晟沉声道:“听说你在找昆山的吴乐之,或者说吴乐之手中的那把五毒剑,如果你愿意将小儿体内的诛仙剑气取出,那么老夫便将吴乐之的下落告知于你。”   “仅仅是吴乐之的下落?”徐北游的笑意玩味,“我对那个昆山军师没什么兴趣,正如都督大人所说,我只想要五毒剑。”   端木睿晟轻轻眯起眼,“你信不过老夫?”   徐北游平静道:“停车吧。”   端木睿晟死死盯着徐北游,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停车。”   正在前行的马车戛然而止。   徐北游撩起车帘,走下马车,“端木都督,端木公子重病沉疴,怕是时日无多了。”   端木睿晟笑意森然,语气却是平淡,“有劳徐公子提醒。” 第三十一章 承平十年约十年   承平十年,对于徐北游而言,是极为不寻常的一年,在这一年,他遇到了师父公孙仲谋,一蝉换一剑之后,他不但得见到了天下第一剑诛仙,也得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把剑,天岚。   在一老一小分别之后,公孙仲谋犹豫了一下,还是背着剑匣往小方寨行去。   也许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次公孙仲谋在那栋小院子见到了刚刚回家不久的韩瑄。   韩瑄坐在那张躺了快十年的躺椅上,轻轻拍着膝盖,闭目哼唱着那首无名小调。   公孙仲谋隔着那道仅仅半人之高的柴扉,没有一跃而过,而是伸手轻叩。   “轻敲叩柴扉,缘是故人来。”韩瑄睁开眼睛,轻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贵客请进吧。”   公孙仲谋推开本就是半掩的柴门,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   韩瑄笑了笑,“你是十七楼境界的大地仙,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又能躲到哪里去?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公孙仲谋仰头看了眼头顶高阔的西北天空,“没想到你真能在这个寒苦地方待上十年。”   韩瑄平淡道:“西北是我的家乡,我生於斯长於斯,既然已经辞官,我不来这儿又能去哪呢?”   公孙仲谋苦笑一声,“家乡。”   韩瑄起身道:“既然是远道而来,那就请进屋细谈吧。”   背着大剑匣的老人摇摇头,“不了,就在院子里说吧。”   韩瑄也没有强求,道:“你来找我这个垂垂老朽做什么?我如今已经不是内阁次辅,你应该去找蓝玉才是。”   公孙仲谋道:“权位得失只是一时,我觉得不出十年,你一定能东山再起,重返庙堂。”   韩瑄笑问道:“凭什么?”   公孙仲谋轻声道:“武夫当国的时代已经过去,日后即是文官治天下,也是文官的天下,当年的大齐三杰,徐琰已死,端木睿晟转入暗卫府,能够制衡蓝玉的只有你,新君想要压制坐镇庙堂数十年的蓝玉,必然会将你重新起复。”   韩瑄摇头道:“言之尚早,如果庙堂上能够出现一棵支撑大梁的新木,那么我这些年待价而沽就成了个笑话,只能在这方苦寒之地上聊度余生,你今日的烧冷灶也好,下注也罢,都要成空。”   公孙仲谋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我见过那个孩子了。”   韩瑄微微一怔,微笑道:“你是说北游这孩子啊,你觉得怎么样?”   公孙仲谋感慨道:“虽然资质根骨不算顶尖,但心性上佳,是个好苗子,我想让他继承我的剑道。”   韩瑄笑意玩味道:“仅仅是剑道?”   公孙仲谋坦然道:“如今的剑宗不比从前,而且我也没有弟子,若是继承我的剑道,必然要接过剑宗的担子,至于能否成为下任剑宗宗主,现在还言之尚早。”   韩瑄叹息一声道:“你这些年来行走四方,竟是连个传人都没有,我虽然身无修为,但多少精通一些观人望气之术,看你的面相,似乎不是长寿之相,你既然距离十八楼的境界只剩下一楼,又是何苦如此。”   公孙仲谋神色坚毅,沉声道:“剑宗传到了我的手中,我无法让剑宗重回当年盛况,但总要做点什么,否则又有何脸面去见剑宗的列位祖师。”   韩瑄沉默片刻,问道:“公孙仲谋,你是认真的?”   公孙仲谋轻声道:“谈正事的时候,我从不说笑。”   韩瑄点点头,叹息道:“这孩子的身世有些蹊跷,我本想让他一辈子都籍籍无名,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莫要再卷入那些浑水之中,不过既然是你看中了他,我也不拦你,只是与你定下一个十年之约,如何?”   “十年之约?”公孙仲谋微微皱眉。   “现在的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你我再等十年,十年之后,让他自己选择。”韩瑄缓缓说道:“到那时候他也及冠了,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公孙仲谋沉默思量许久,点头道:“正好江都那边还有些事情,我要回去一趟,十年之后再来西北。”   韩瑄看了眼天色,“那孩子快回来了,你见不见?”   公孙仲谋摇了摇头,沉默着转身离开此地。   韩瑄坐回躺椅,没过多久,柴扉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徐北游扛着一把几乎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带鞘长剑走进来,“先生先生,今天我遇到一个老爷爷,他送给我一把剑!”   “那把剑名叫天岚,天是苍天的天,岚是上面一个山,下面一个风,有句话形容这把剑,叫做应八方之气而铸,无坚不摧,是把难得的好剑。”韩瑄笑道。   徐北游好奇问道:“先生你认识那个老爷爷吗?”   韩瑄轻声道:“如果你以后离开小方寨,走出西北,能够接触到那些高来高去的修士,你就会知道有个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广阔,在那个广阔世界中,有高来高去的剑仙,能够一剑横行九万里,这把剑你收好了,说不定日后你也能成为一名剑仙人物。”   有点莫名其妙的徐北游重重点头。   韩瑄自言自语道:“公孙仲谋想让你撑起一个剑宗,我不拦着,只是现在的你还撑不起,蝉之幼虫要先潜入地下蛰伏十年,方能破土而出,然后金蝉脱壳,振翅高飞,所以我要留你十年,十年之后,再交由公孙仲谋手中,由他来打磨你,到时候来个一飞冲天。”   承平二十二年的初冬。   韩瑄的书房中,父子二人围着火炉而坐,韩瑄向徐北游说起了当年之事,此时已经是深夜,韩瑄却是没有丝毫倦色,一直说到了他与公孙仲谋的谋划,于是更加兴奋起来,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   徐北游这才知道当年先生和师父还有过这么一段对话,摸了摸下巴,道:“当时我还小,满脑子都是诛仙出匣的情景,这些细节倒是没有记得多少,我只记得那时候先生你自己在那里叨叨咕咕说个不停,偏偏声音还很低,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索性就不听了,更没有往心里去。”   韩瑄无奈道:“对牛弹琴。”   徐北游点头道:“差不多就是对牛弹琴,那时候我也不读书,大字不识几个,更没有出过家门,您跟我说什么外面的世界,我自然是一概不知,更不明白蝉和十年有什么关系。”   韩瑄笑道:“现在懂了?”   徐北游听着外面的沙沙落雪声音,轻声道:“现在自然是懂了,可惜师父已经不在了。” 第三十二章 时隔甲子再入京   十月初五,冯朗到京,与之一起到京的还有张雪瑶为徐北游准备的聘礼,整整十二艘大船,横贯于东江大运河的河面之上,让整个帝都城再一次见识了江都徐公子的豪富。   并非徐北游故意奢华,而是与天家结亲,礼品讲究讲究极多,这十二艘大船经过筛选之后,大概就要十不存一,而且其中大多是精巧之物,不适合大批屯放,如此一来每艘船也放不下太多东西。   韩瑄也不避讳,直接征调数十辆马车,将卸下的聘礼浩浩荡荡运入府中,一路引来围观无数,一些消息灵通的市井百姓,开始跟身边之人说起这位徐公子在江都如何如何,好坏参半,据说他在江都那边有大批船队,产业无数,甚至还修建了一座府邸,足足占据一坊之地,而那座坊本是城内大小道人所在,叫做道术坊,这位徐公子为此不惜将江都城中的所有道人全部驱逐出城,就连三司衙门都不敢管,再加上那晚秋台之事也影影绰绰地流传出来,愈发显得这位徐公子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可即便如此,百姓们在心底还是无形中高看他一眼,不敢将其与其他依仗父辈权势作威作福又欺软怕硬的纨绔相提并论,因为不管是道术坊的道人,还是秋台的公子哥们,哪个是善茬?这位徐公子既然能硬压下他们一头,定是个手腕不同寻常的厉害角色,说不定再过个几年,朝堂上就有他的声音了。   此次随聘礼一起到京的,除了冯朗之外,还有剑气凌空堂的诸多剑师、剑士,人人负剑骑马,穿城而过,肃穆无声,引得旁观百姓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直到此时不少人猛然惊觉,原来这位徐公子除了是韩阁老的养子,还是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的弟子,更是如今的剑宗少主,虽说这些年来剑宗江河日下,不比前朝时的煊赫,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先后几位修士大佬在江都撞得头破血流,说明如今的剑宗并非是个人人都能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当这些身怀利器的陌生人近距离经过时,道路两旁的围观者眼中除了惊奇,同时又有些不易被人察觉的畏惧,上次大批剑宗剑士入帝都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前朝正明三十七年,那次是清雪公主张雪瑶入京为大郑神宗皇帝祝寿,随行有大批剑士护卫,同样是人人带剑,同样也是引来了大批百姓围观。   那次与之同来的还有清月公主林银屏,两位公主殿下堪称是一时瑜亮,灿烂夺目,不仅仅是寻常百姓,就连绝大部分帝都贵公子们也在街道两道的楼上站好位置,远远旁观。   一晃眼,已经是六十多年匆匆而过。   当年的那些帝都贵公子大多已经身入黄土,就算偶有几个在世的,也都是风烛残年的垂垂老朽,而两位公主殿下中只有张雪瑶还在世,另外一位公主殿下林银屏已于承平元年去世,屈指算来,也已是二十二年。   时至今日,两位公主的晚辈都要成亲了,不禁要让人感叹一句,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一名道人和一名“女子”也站在路旁,不过没有去和那些围观百姓们挤在一起,只是安静站在最后边,望着这队长长车队驶过。   这名“女子”望着那些装满了奇珍异宝的马车,眼神平静,没有半分女子该有的热切,轻笑道:“剑宗豪富啊,不愧是霸占了卫国上千年的宗门,这份底蕴,怕是儒门和佛门都难以比拟,也难怪道门要在碧游岛上掘地三尺,誓要找出剑宗的宝藏。”   在他身旁的道人淡笑道:“这份财富若是用于成千上万之人,不显其多,可要是尽数落于一两人手中,那便是你所说的豪富了。”   姿容还要胜过世间绝大部分女子的慕容玄阴点头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说传承还在剑宗之上的道门,就说朝廷,其年年税收之数何其之大,可仍是年年窘迫,说到底就是用钱的人太多,花钱的地方太多。”   道人,或者说是青尘平淡道:“别看徐北游只有一个人,身上可是寄予了韩家、张家、公孙家三家的期望,尤其是后两家,虽然不比当年,但还是那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萧家把这一点看得很透,所以心甘情愿地把女儿嫁给徐北游,面子里子都不亏。”   慕容玄阴缓缓问道:“若是剑宗上了朝廷的大船,会不会有影响?”   青尘摇头道:“不会,剑宗之所以会上朝廷的大船,说到底是要寻求朝廷的帮助来抗衡道门,是自保之道,万没有一上来就给朝廷卖命的道理,这次张雪瑶没有来帝都,其实大有深意,若是徐北游陷入帝都泥潭,那么远在江都的剑宗八成会选择壮士断腕。”   慕容玄阴笑道:“这娘俩都是狠人,张雪瑶狠得下心,徐北游更是舍得亲身入局,赌输了也坏不到哪里去,可要是赌赢了,剑宗还真有翻身的可能。”   青尘说道:“张雪瑶此人的狠,我在多年之前就有耳闻,不足为奇,倒是徐北游这个年轻人,竟能有如此心性城府,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换成是其他人,面对此境地局面,尤其是要自己亲身入局,安危难测,难免会心生怨愤,可他竟是能主动提出只身赴帝都,实在让我有些刮目相看。”   慕容玄阴犹豫了一下,问道:“徐北游的身世查清了吗?”   青尘反问道:“查清了又能如何?一笔陈年旧帐,就当下局势而言,并无太大裨益。”   慕容玄阴说道:“只是想落一步闲棋,日后说不定有用。”   青尘平淡道:“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思,这么多年过去,韩瑄与公孙仲谋肯定早有安排布置,你现在才想起来去落子谋划,已经不是落后一步,而是十几步了。”   慕容玄阴哦了一声,“倒也是。”   青尘说道:“走吧,出城接人。”   慕容玄阴呵呵一笑,“不得不说,沙场上走出来的武夫,比起躲在后头摇扇子的文人,就是有胆量,那位死活不进帝都城半步,生怕被留在里面死无葬身之地,可这位却是上赶着来帝都城,生怕来晚一步。”   青尘未置可否,转身离去。   慕容玄阴回头看了眼渐行渐远的车队,也随之离去。   再有五天就是十月初十,是钦天监算定的纳采吉日。   这一天,韩瑄和徐北游父子两人要将聘礼送往皇城,然后徐北游还要单独拜见帝后二人,最后再由当今皇帝及诸王亲自设宴款待。   此即是纳采礼。 第三十三章 夫妻父子皆二人   大齐皇帝的寝宫为甘泉宫,皇后的寝宫为飞霜殿,自从皇后娘娘诞下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之后,皇帝陛下就很少在飞霜殿过夜,或者说,皇帝陛下几乎不近任何女色,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其他妃子,都是如此。   事关皇家子嗣,皇帝此举自然引来朝野非议,不乏有清流言官上书,只是皇帝一概置之不理,而且此事不同于后宫独宠,言官们无法将罪名安插个某个女人的身上,又不能直指皇帝本人,久而久之,便无下文了。   今天,皇帝陛下破天荒地来到飞霜殿,没有身着帝袍,也没有头戴帝冠,仅仅是一袭黑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非常。   平心而论,已经快要年近花甲的皇帝陛下并不显老态,看上去大概只有不惑年纪,既能彰显威严,又不会显得太过年轻而失于轻浮,面容与萧白极为相似,只是相较于齐王的几分天然女相妩媚,御宇天下二十年的皇帝陛下更有坚毅之态,已经故去的太后娘娘说他“坚固可托”,老臣萧公鱼赞新君为“坚刚不可夺其志”,也正如当年萧玄登基后一力推行新政时的自勉之语,“世间事不过择一是路力行之,利害不管,是非不顾,一切阻挠扰乱之无知庸流,毫不能动此坚忍不拔之志,方能成事也。”   皇帝陛下于女色无意,皇后娘娘不用担心其他女子争宠,而且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萧白已经是十拿九稳的皇储,她自然可以安心做自己的六宫之首,一国之母,不过其地位虽然尊崇无比,但仍旧比不得已经故去的太后娘娘,无法干预朝政,故而平日里生活里颇为悠闲。   当皇帝陛下来到飞霜殿的时候,皇后娘娘正在与一位女官弈棋,因为先帝太后的缘故,帝后二人之间没有太多的礼数规矩,皇后仅仅是屏退女官,然后起身相迎。   皇帝陛下看了眼刚刚下至中盘的棋局,笑道:“这些年来,你的棋艺倒是进步不小,比起咱们刚成亲那会儿,可是强出太多了。”   皇后娘娘温婉一笑,“妾身的棋艺都是陛下教的,自然不如陛下远矣。”   皇帝陛下温声道:“你这话里透着亏心,堂堂西河郡王府出来的女儿会不通棋艺?我可是半点也不信。”   在私底下的时候,尤其是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面前,他很少会去自称为朕,而是用了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我字。   皇后娘娘眉眼泛着笑意,笑道:“当初一见面,还未等妾身说话,陛下就要教妾身下棋,难道妾身还敢拂了陛下的好意不成?”   皇帝陛下似乎想起了那段轻松闲暇的年轻时光,脸上的神态柔和许多。   徐皇后轻声问道:“陛下今天过来,是因为知南的纳采礼?”   皇帝点头道:“再有两个时辰韩瑄父子就会进宫,然后徐北游会先来飞霜殿拜见你,然后再去甘泉宫。”   皇后笑了笑,“妾身知晓了。”   皇城之外的白玉广场上,停留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人人着新衣新帽新鞋,每四人抬一个什盒,什盒四尺之长,一尺半宽,高二尺五,分四层,每层放置一件物事,共有八十一抬,又有其他诸如绸缎、锦帛等琐碎物品,共有四十抬,总共有一百二十一抬。   这便是徐北游的聘礼,总价值超过百万两银子。   也只有这时候,徐北游才会觉得原来银子也不怎么经用。   公主的纳采之礼都有严格规矩,时辰不到,不得入内,所以近千人都要在广场上耐心等待,韩瑄与徐北游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并肩而立。   徐北游转头望去,暗卫府的白虎堂就是右手旁的不远处,而身后的大齐门外,则是囊括了大半衙门的千步廊。   韩瑄目不斜视,望向面前的承天门,像是自言自语地感慨道:“一晃二十年匆匆而过,物是人非啊。”   徐北游收回视线,轻声道:“我听人说起过,当年先生你被罢官夺职之后,便是从此门而出,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韩瑄笑道:“这算什么,当年武祖皇帝还是从此门扶灵入宫,扶持大郑哀帝继位,为日后先帝立国打下了根基。”   徐北游点了点头。   韩瑄收回视线,说道:“再有几个月,你也算是成家立业了,日后行事要以稳妥为主,不可再像以前那般处处行险。”   徐北游点头道:“那是自然。”   韩瑄望着紧闭的城门,接着说道:“待会儿你要独自一人分别拜见帝后二人,陛下那边好说,有我和公孙仲谋的老脸,就是照规矩走个过场,可是皇后娘娘那边,你要多点心思。”   他犹豫了一下,道:“深宫妇人,成事很难,败事却是容易,她先前就对你多有看法意见,这次你去见她,万不可冲动行事,更不可让她抓住把柄。”   徐北游微笑道:“先生,你这个说法可是大不敬啊。”   韩瑄轻笑道:“当年太后娘娘让我致仕还乡,不得不在西北蛰伏二十余载,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你真当我心头没有半点怨气?”   面对如此直白言语,徐北游无言以对。   韩瑄忽然说道:“待会儿要称呼我父亲,切不可再称呼先生。”   徐北游点点头,沉声道:“儿子晓得了。”   父子两人不再说话,安静等待。   大半个时辰后,皇城大门从里面缓缓开启。   宗人令赵王萧奇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并肩行出。   萧奇虽然实权比不得张百岁,但毕竟是亲王之尊,地位最是尊崇,所以由他率先开口道:“韩阁老,请随本王将聘礼入库,徐贤侄则随张公公前往甘泉宫和飞霜殿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韩瑄微微点头,回头看了徐北游一眼后,与萧奇先行一步。   徐北游朝张百岁恭敬行礼道:“小子北游见过平安先生。”   张百岁笑了笑,“真是想不到啊,当初那个在谢园里半死不活的小子,今日竟是要迎娶公主殿下了。”   徐北游轻声道:“北游惶恐。”   张百岁转身道:“时候不早了,随我来吧,免得误了时辰。”   徐北游迈步跟在张百岁身后。   一行人经过重重门禁,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一座占地极大的独立宫殿出现在眼前,周围有一清池环绕宫殿,如同护城之河,仅有一条御道可供出入,并无偏殿和门禁,故而此处称飞霜殿,而非是飞霜宫。   此举自是与礼法不合,只是因为太后娘娘偏爱于此的缘故,自然无人敢于提出异议。   张百岁停下脚步,轻声道:“皇后娘娘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第三十四章 飞霜殿中放肆言   徐北游嗯了一声。   不多时后,大姑姑墨书从飞霜殿中缓缓走出,与张百岁一个眼神交汇之后,望向徐北游,“随我来吧。”   徐北游再次嗯了一声,默不作声地跟随墨书走过那条唯一的通路往飞霜殿行去。   来到飞霜殿前,徐北游再次为这座皇后之殿的设计巧妙感到惊叹。   此殿为独立之殿,仿照道门玄都的天池和道殿格局,在湖上建台,于台上造殿,先前他乍看之下,以为是湖水如同护城河一般环绕大殿,实则是整个大殿浮于湖上,遮住了大半个湖面,论起建造之难,比起东湖别院的琉璃阁还要更胜一筹。   整个大殿的底座应是以玉石铸就,再辅以道家符篆,隔绝水汽潮湿,冬暖夏凉。   五十年前,刚刚登基为皇不久的萧皇为了让重病在身的皇后好好养病,专门请道门三位大真人修建了此殿,原名是为“长生殿”,只是后来皇后林银屏笑言世上哪有长生之人,遂改为“飞霜殿”。   湖中有锦鲤游动,甚至还偶有锦鲤跃出湖面,若是能跳过整条御道,便被称作是“鲤鱼跃龙门”。   徐北游迈过门槛进入殿中,此时皇帝早已离去,只剩下那位与他同姓的皇后娘娘。   徐皇后坐在主位上,示意墨书及一众侍女退下。   待到殿内只剩下两人之后,她缓缓起身,走到徐北游的面前。   这是徐北游第一次见到这位皇后娘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相貌自是极美,只不过与萧知南和萧白兄妹二人并不相似,也不神似,想来是萧白和萧知南都肖似于皇帝陛下的缘故。   其实说起来这位皇后娘娘与徐北游的脸型倒是有几分相似,不笑的时候有几分冷漠,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会冰消雪融。在徐北游看来,这位未来的岳母与未过门的妻子相较,多了几分雍容和温婉,只不过这份温婉此时已经被威严所替代,而且还在不断审视着这个“毛头女婿”。   对于这个女婿,徐皇后是打心底里不满意,不满于女儿的自作主张,不满于丈夫的独断专行,也不满他打乱了自己的全盘谋划。   甚至还有一分她也不愿付诸于口的惊疑心思,为什么韩瑄要让这个年轻人姓徐?   徐北游毕恭毕敬地行礼,喊了一声皇后娘娘。   因为先前皇帝专门为此事而亲自过来一趟的缘故,徐皇后也不好真给这位准女婿冷脸,轻轻点头道,“徐北游,徐南归。”   徐北游没有说话。   徐皇后重新坐回主位,平淡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韩阁老的养子,公孙仲谋的弟子,江都徐公子,剑宗少主,的确算得上年轻俊彦。”   徐北游轻声道:“不敢。”   徐皇后轻笑一声,毫不掩饰微讽意味,“不敢?你敢杀张召奴,你敢与道门敌对,你敢在秋台把端木玉打得半死,你敢娶我的女儿,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徐北游再次闭口不言。   徐皇后当然不会把这个在江都翻云覆雨的年轻人单纯地视作孩子,一个孩子做不了江都徐公子,也娶不了大齐的公主,所以她将这个年轻人视作半个敌手,面对徐北游的闭口禅,她决定单刀直入,“想来你也知道,我反对这门亲事,只是韩阁老亲自相求,陛下不好拒绝,这才会把知南嫁给你。”   徐北游点点头。   徐皇后平静道:“既然木已成舟,我本应顺势接纳你这个女婿,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徐北游再一次开口,仍旧是两个字,“不知。”   “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单纯以一名母亲的角度而言,你并非良配。”徐皇后语调平静,又隐隐透露出一股子隐藏在平静下的锋芒,就像海面下的鲨鱼,“昨天我与长公主见了一面,她也是这个意思。”   徐北游沉默。   长公主萧羽衣,前朝大郑的最后一位皇后,也是大齐的第二位公主,当今皇帝萧玄的姐姐。   她对于萧知南的意义很是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更像是萧知南的母亲,而且她的地位也很是特殊,哪怕当今皇帝也要敬让三分。   徐皇后语气渐显冷厉,接着说道:“就算从承平二十年开始算,你与知南相识也不过两年的时间,而且中间还是聚少离多,哪来什么两情相悦,又哪来什么刻骨铭心,说到底不过是你看中了知南的公主身份,希翼借着帝婿的身份进入庙堂,同时还能以此交好齐王,最后来实现自己那点野心,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徐北游微微低头,看不清神情。   徐皇后淡然道:“男人有野心不是坏事,毕竟还能说成是奋发进取,可通过女人来往上爬就有些下作了,不过也是,你们这些穷怕了的人,有点机会便要死死抓住,一心一意地想要出人头地,哪管什么道德仁义,又哪管下作不下作的,真是半点脸皮也不要了,至于知南为什么会选中你,无非是因为……”   “没有什么无非。”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北游忽然开口,直接打断了徐皇后的话语,“知南会选择我,只是因为我比端木玉更好,仅此而已。”   徐皇后眯起眼眼眸,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似乎没想到他敢于开口反驳自己。   徐北游轻轻说道:“正如娘娘所说,我与知南是在两年前相识的,那时候的我只是个穷小子,怎么看都与公主殿下不般配,反观端木玉呢?端木睿晟的儿子,翩翩贵公子,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徐北游吐出一口气,平静道:“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没想到,一眨眼两年的功夫,那个泥腿子,你们原本看都不乐意看一眼的小人物,竟然能跟你们平起平坐了,你们想不通,也出不来这口气,又偏偏奈何不得这个泥腿子,于是愈发看这个泥腿子不顺眼。”   徐皇后脸色微变,厉声道:“放肆。”   徐北游轻声道:“父亲让我不要胡言乱语,可我还真想替他说上一句话,当年就是在这座飞霜殿中,太后娘娘罢黜了父亲的次辅之位,可父亲犯了什么错?无非因为他是白衣出身,为百姓说话,而蓝相爷却是累世公卿,为百官说话,世家和寒门怎么能同席而坐?”   “住口!徐北游你放肆!”徐皇后几乎要勃然大怒。   徐北游伸手轻轻拍打双袖,然后整了整衣襟,朝着她恭恭敬敬拱手行礼。   徐皇后脸色微微发白,不知是怒还是气,也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徐北游转过身,大步离开飞霜殿。 第三十五章 甘泉宫宴饮十人   徐北游走出飞霜殿,看到了似笑非笑的张百岁。   张百岁双手负于身后,脚尖向外呈八字岔开,像极了正在主持廷杖的监刑官,似笑非笑道:“南归,今天我什么也没听到。”   徐北游感激一笑。   张百岁转身前行,徐北游跟在后头,走过一段不算太远的距离,甘泉宫已经遥遥可见。   宫殿,本应是黄顶红墙,再配以白色的须弥座,颜色分明。   只是萧氏崇尚黑色,在数次改建之后,整座甘泉宫整体格局未变,却变成以黑色调为主,层层殿阁好似是黑云压城,让人望而生畏,喘不过气来。   甘泉宫是内廷正殿,有熛阙、前熛阙、应门、前殿、紫殿、泰时殿、通天台、通仙台、望风台、益寿馆、延寿馆、明光宫、居室、竹宫、招仙阁、高光宫、通灵台等宫殿台阁,主殿明光宫以先帝萧煜表字为名,正中设有皇帝宝座,两头有暖阁,乃是郑齐两朝共十五位皇帝的寝宫,皇帝在此处理政务,召见官员,以及举行内廷典礼和家宴,地位仅次于未央宫。   按照原本打算,是要在未央宫设宴招待韩瑄和徐北游二人,只是因为皇帝陛下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在高光宫中设宴,另外包括萧知南、秦穆绵、萧羽衣在内的女子则前往飞霜殿,由皇后设宴款待。   在张百岁的引领下,徐北游由应门而入,绕过前殿,来到紫殿,在这儿见到了自己的准岳父,也是当今天下的主人,大齐承平帝萧玄。   这是徐北游第一次面见皇帝,不得不说,萧氏父子二人真的极像,徐北游见到了萧玄,几乎可以想象萧白在几十年后的模样。   徐北游恭恭敬敬地行大礼。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威严迫人,很是中正平和。   徐北游起身,双手下垂,眼观鼻鼻观心。   “早就听过你这个徐公子的大名,前些日子朕还向韩阁老问起过,朕记得你是承平元年生人?”萧玄开口问道。   “回禀陛下,臣的确是承平元年生人,只是具体月份不详。”徐北游恭敬回答道,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皇帝陛下,也因为他是自己的老泰山。   萧玄点了点头,“承平二十年,你不过刚刚及冠,就孤身一人去了江南,还能闯下这么大的名声,倒也是难得。”   徐北游轻声道:“陛下谬赞。”   萧玄伸手微微下压,道:“坐吧,朕与你的师父公孙仲谋神交已久,也有过一面之缘,你又是韩阁老的养子,朕的女婿,不必过多拘礼。”   徐北游谢恩之后,按照规矩只在绣墩上坐了一半。   萧玄缓缓说道:“朕记得是承平八年的时候,经过灵武郡王的引荐,公孙仲谋秘密入帝都,就在这座紫殿中与朕见了一面,当时他与朕谈了很多,宗门兴衰,庙堂政事,天下大势,算是相谈甚欢。”   徐北游没有贸然插话,静待下文。   萧玄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当时朕已经登基八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时候,诸事不顺,倍感无可用之人,于是就想请公孙仲谋留于庙堂之上,以先生之礼待之,可惜公孙先生以时机不到为由,婉拒了朕的邀请,并于次日出宫,后来偶有联系,也是书信往来,现在回想起来,那即是朕第一次与公孙先生相见,也是最后一次。”   “碧游岛一战之后,噩讯传来,朕心甚悲,原以为刚刚有些起色的剑宗要就此沉寂下去,朕与公孙先生的约定也要不了了之,只是没想到竟能在两年之后就再见公孙先生的传人,想来是天意如此,说起来公孙先生之所以会有碧游岛之厄,朕也难逃干系,日后你回江都,替朕在公孙先生的冢前敬上一杯水酒。”   徐北游这会儿心境已经逐渐平复下去,沉声道:“诺。”   萧玄看了眼门外的日晷,“快到开宴的时辰了,随朕来吧。”   徐北游赶忙起身,与张百岁一起跟在萧玄的身后。   三人出了紫殿,往高光宫行去。   此时的高光宫中,诸王已经齐聚一堂。   齐王萧白、赵王萧奇、燕王萧隶、辽王牧棠之、梁武郡王萧去疾、灵武郡王萧摩诃。   再加上韩瑄这位内阁次辅,不亚于将半个庙堂搬了过来。   身上王袍颜色最是接近帝袍的萧白站在最靠前的位置,仿佛是此地的半个主人,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幅天下太平的中堂,怔然出神。   众人都心知肚明,萧白的皇储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即是储君,那么这座高光宫,乃至于整座甘泉宫,早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至于那幅天下太平的中堂则是出自于先帝之手,算是先帝为数不多留存于世的墨宝。   在齐王萧白的不远处就是赵王萧奇,这位没有封地而常年居于帝都的亲王站在齐王身边,垂目低眉,毕恭毕敬,不像是长辈,倒像是臣子。   然后是燕王萧隶,这位与齐王素有间隙的藩王正在闭目养神,面沉似水。   再然后便是面容英俊丝毫不输于萧白的唯一异姓王牧棠之,他在幼年时曾被当今陛下接入宫中亲自教养,与萧白一起长大,一起封王,算是半个萧氏之人,若不是没有适龄女子,他本该成为大齐的第三位帝婿。   除了四位亲王,便是两位郡王。   若是往前推个几十年,梁武郡王和灵武郡王的名号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权势之大,不但无愧于宗室重臣之称,而且两人一文一武作为太后娘娘留下的托孤重臣,继韩瑄之后与首辅蓝玉呈分庭抗礼之势,帮助刚刚登基的萧玄稳固权位,劳苦功高。   不过今不如往昔,灵武郡王萧摩诃还好,即使比不得其父萧疏,也是当今陛下的心腹肱骨,可梁武郡王一脉,自萧公鱼之后,连续两代人没有出仕,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惨淡景象,萧去疾站在萧摩诃身旁靠后的位置,实在是有些不起眼。   除了六王之外,再有就是韩瑄了,论年龄,韩瑄可谓是众人中年纪最大的,论资历,早在大齐立国之前就已经追随先帝的韩瑄更是无人能比;论权位,内阁中枢,当朝次辅,左右庙堂局势,甚至比起诸王还犹有过之,所以即便他身无王爵,“仅仅”是个公爵,但以气势而论,丝毫不逊于诸王。   此时的韩瑄却是望向门外,若有所思。   殿内共是七人,当萧玄、张百岁、徐北游三人走入高光宫时,便是十人。   走在最前头的萧玄环顾一周,抬手阻止了众人行礼的举动,微笑道:“今日是家宴,就不要讲究那些繁琐规矩了,各自入座吧。”   徐北游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韩瑄也看过来。   父子两人视线交汇,然后不着痕迹地错开。 第三十六章 妹夫舅哥并肩行   因为有皇帝陛下在席的缘故,一场家宴平静无波,诸王尽是收敛跋扈气焰,无论辈分高低,皆是透出一股温顺之意,让敬陪末座的徐北游有点大开眼界,原来这些平日里多少都有些目中无人的王爷殿下们竟也有如此一面。   不过认真说起来,此次的萧氏家宴中还少了三位重要成员。   魏王萧瑾,帝婿完颜北月,国舅爷林寒。   三人都是一方之主,魏王萧瑾和草原汗王林寒不去说,完颜北月已是身在帝都,可他仍是没有出现在这次的家宴中,这就透露出几分蹊跷。   只是在座诸人都是心思城府深厚之人,谁也没表现在脸上,更没有人出声询问,只是默默用膳,即便是开口,也是与朝政无关的家常话,牧棠之与萧摩诃谈起了塞外的马场,说要用几匹上等战马换萧摩诃手中一匹名为鹅黄的种马,萧摩诃却是嫌弃太少,不肯做这笔亏本的买卖。萧白与萧隶说起了一个戏班子,若是萧隶喜欢,便送到他的府上去,萧隶以君子不夺人之好为由,婉拒了萧白的好意。萧奇和韩瑄这两位年长者则在轻声讨论着成婚的事宜,慢饮慢酌。   席上萧玄着重问了徐北游和萧去疾这两个年轻人,在帝都是否有什么难处,若有难处,直言开口就是,不像是大齐的皇帝,倒像是个慈祥的长辈。   直到申时一刻,这场家宴才算告一段落,皇帝陛下萧玄率先起身离去,张百岁也随之而去,然后就是诸王一同起身,走出殿外。   离开高光宫后,原本还其乐融融的诸王立刻变得泾渭分明,灵武郡王萧摩诃看了徐北游一眼,没有上前说话,径直离去,接着又是梁武郡王萧去疾,冲徐北游微微点头,第二个离去。   第三个是燕王萧隶,目不斜视,对于徐北游完全视若无睹。   韩瑄跟徐北游招呼了一声之后,与赵王萧奇一同离开,似乎还有事情商议。   不知不觉间,只剩下齐王萧白、辽王牧棠之和徐北游三人。   徐北游站在中间,左手边是萧白,右手边是牧棠之。   说起来这两位显赫藩王还是发小,只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何和睦,尤其是各自封王就藩之后,牧棠之的性情愈发阴郁,而萧白则是一扫自己幼时的脂粉气,愈发有英武之气。   牧棠之先是看了眼萧白,然后拍了拍徐北游的肩膀,道了一声恭喜,徐北游回以抱拳一礼,牧棠之笑了笑,一甩大袖迈步离去。   萧白伸出一手扶在雕龙扶手上,淡笑道:“你倒是交游广阔,灵武郡王萧摩诃,梁武郡王萧去疾,辽王牧棠之,还要再加上我这个齐王。”   徐北游望向萧白,多少有点不自在,除了萧白的地位超然,更是因为两人之间多了一层沾亲带故的大舅哥关系,徐北游自小没什么亲戚,如何与亲戚相处,对于他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处境。   再者说,萧白还有一层皇储身份,又是大不相同。   徐北游只是剑宗少主,萧白可是大齐少主,以如今的剑宗的而言,同是少主,也是天壤之别的。   萧白转过身来,温和问道:“你这次孤身北上帝都,为什么没来齐州?”   徐北游轻声道:“这次之所以从西北走,也是想回小方寨看一看,最后只能从燕州入直隶州,与齐州距离太远,若是执意过去,落在旁人眼中,未免太着痕迹。”   萧白一笑置之,转身往通灵台方向走去,徐北游紧随其后。   一路行来,无论是宦官还是内侍卫,见到那一袭黑色蟒袍之后,都有些发自骨子里的敬畏,没有半分宫里人面对宫外人的傲慢,虽然齐王已经封王就藩,但他与其他藩王不同,如今谁都知道齐王要成为储君,也就是这座宫城的未来主人,于宫中行走并无太多忌讳规矩,就算有,也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管的。   两人在墨色御道上并肩而行,萧白开口道:“听说你狠狠教训了端木玉一顿。”   徐北游点头道:“我在他的体内种下了一缕诛仙剑气。”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前几日端木睿晟曾经找到我,要我出手将那缕诛仙剑气拔除,不过我拒绝了他。”   萧白问道:“因为他开出的筹码不够?”   “不全是。”徐北游摇头道:“我如今的境界不足,能放不能收。”   萧白转头看着这个未来的妹夫,笑道:“如此说来,端木玉就只能等死了?”   徐北游平静道:“也不尽然,还是那句话,我的修为尚浅,不能将诛仙剑气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若是有高人出手,也可以暂时压制端木玉体内的剑气。”   萧白笑道:“你还是没把事情彻底做绝,这份冲冠一怒为红颜难免要打个折扣。”   徐北游坦然道:“我若是那种行事不计后果之人,活不到今天。”   萧白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徐北游接着说道:“父亲说过,蝉之幼虫,蛰伏于地下十年,方能破土而出,继而金蝉脱壳,振翅而飞。我在西北籍籍无名二十年,然后用了两年的时间登顶江南,身上沾染了太多的世俗气,也有太多的牵扯羁绊,想要学一剑事了去的剑仙做派,怕是力有不逮。”   萧白望着愈来愈近的通灵台,缓缓开口道:“我也是修习剑道之人,能够体会你的心态。”   徐北游轻轻一笑。   两人眼前不远处的通灵台是先帝萧煜为悼念亡母而建,与另外的通仙台一左一右遥遥并立对峙。   萧白在通灵台前的白玉台阶前停下脚步,仰望着三十余丈的高台说道:“先帝在世的时候经常来这儿,据说站在上头能够眺望梅山皇陵。”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事,犹豫了一下,问道:“既然是皇陵,是否是始祖居中左昭右穆的格局?”   萧白点头道:“南向正面朝阳而明亮,故称‘昭’,昭有明义。北向正面背光而冥昧,故称‘穆’,穆有冥义。宣祖景皇帝的景陵以始祖之尊居中,武祖淳皇帝的盛陵为‘昭’,居于南,太祖高皇帝的明陵为‘穆’,居于北。”   徐北游轻声道:“既然通灵台能够眺望武祖淳皇帝的盛陵,那么与通灵台相对的通仙台岂不是可以眺望先帝的明陵?”   萧白微微一怔,然后脸色骤然凝重,惊疑道:“通仙台?”   徐北游轻声道:“我先前偶遇大真人青尘,他曾数次提到先帝的明陵,似乎意有所指。”   萧白猛然想起许多秘辛,一时间神色恍惚。   过了许久,萧白沉声道:“此事莫要再对旁人提起。”   徐北游轻轻点头。   萧白转身匆匆离去。 第三十七章 指叩棋盘笃笃笃   萧白走后不久,徐北游正打算转身离去,就见萧知南从飞霜殿方向过来。   她见这里只有徐北游一人,不由疑惑道:“怎么只有你自己,萧白呢?让我来这儿找他,他倒是不在。”   徐北游直截了当说道:“齐王殿下似乎往通仙台方向去了。”   “通仙台?”萧知南更加疑惑,“他去那边干什么?”   徐北游道:“似乎与先帝的明陵有关。”   萧知南神色微变,“南归,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徐北游摇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所猜测。”   萧知南垂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轻声道:“我也是听父皇在无意中说起过,那座明陵有很多玄机,似乎与皇祖父大有关系,只是到底有什么关系,父皇就不肯说下去了。”   徐北游笑了笑,“不说这个了,你在飞霜殿那边如何?”   萧知南背负起双手,围着徐北游慢慢转圈,“都还不错,姑姑和老太妃都挺高兴的,就是母后的脸色不太好看。”   徐北游略微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萧知南看了他一眼,心中明了七八分,“你把母后气到了吧?”   徐北游羞赧一笑,徐皇后即是萧知南的母亲,也是他的岳母,不管怎么说,先前的举动的确有些不妥。   萧知南停下脚步,拉住他的手,柔声道:“她毕竟是我的娘亲,不管我们娘俩之间如何,你都别掺和近来。”   徐北游同样是柔声道:“知道了。”   萧知南调侃道:“其实我都习惯了,这世道就是母凭子贵,她偏疼哥哥也在情理之中,说实话,我前些年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是感觉心有不甘,只是今天看她神情落寞,忽然有些感慨,父皇这些年来甚少踏足飞霜殿,哥哥又远在齐州,我这个女儿近在咫尺,却也很少过来,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呢?”   徐北游笑道:“这样好了,等皇后娘娘的气消了,我选个日子,专门向她登门赔罪。”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   徐北游轻声道:“到时候你也去,就这么说定了。”   萧知南转头看了眼近在迟尺的通灵台,提议道:“上去看看?”   徐北游点点头,两人并肩走上白玉台阶,这座通灵台通体以白玉建成,洁白无瑕,又如缟素,除了建得极高之外,并无其他奇异之处,更无太多花哨雕琢,整体而言,以素雅简朴四字便能概括,想来也是,此地本是萧皇吊唁先母所在,自是理应如此。   就快要成为夫妻的两人慢慢拾阶而上,徐北游说道:“我先前听齐王说起过,站在这座通灵台上可以眺望梅山盛陵,也不知是真是假。”   萧知南笑道:“是真的,我听姑姑说起过,皇祖父在世时,每个月都要来这儿一次,然后独自一人站上半个时辰。”   徐北游问道:“听说先帝和太皇太后的关系极好。”   萧知南嗯了一声,“当年之所以传出武祖皇帝与皇祖父不和的说法,也是与太皇太后有关。”   两人不再说话,专心向上攀登。   终于登顶之后,只觉天清地明,视野极佳,有心旷神怡之感。   通灵台上没有旁人,萧知南望向盛陵方向,说道:“当今诸位藩王中,除了身份最为特殊的哥哥,以辽王牧棠之最为兵强马壮,父皇将灵武郡王萧摩诃安置在巨鹿城中,未尝没有监视牧棠之的意思,至于燕王萧隶,看似没有兵权,甚至有些无关紧要,其实是用以制衡齐州的一招妙棋。”   “齐州?”徐北游皱眉道:“陛下有意防范齐王?”   萧知南收回视线,平静道:“帝王心术。”   徐北游忍不住叹息一声,“再怎么看上去其乐融融,也终究还是帝王家。”   萧知南轻声道:“包括我哥在内的六位藩王,可以共事,但不可交心,他们这些人从小耳濡目染,已经把权谋算计刻到了骨子里,改不掉的。”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有所计较,其实父亲早就说过,在诸位实权亲王之中,燕王萧隶私心最重,齐王萧白心气最高,辽王牧棠之则最是心思阴沉难测。”   萧知南若有所指道:“当日在秋实居时,萧隶有句话说的很对。”   她伸出手在身前虚写了两个字。   大新。   ……   帝都城外的一条普通驿路旁边,有一座卖面的小摊子,量大实惠,生意还算不错,不少来往行人都会在这儿停一停,歇一歇脚,吃一碗面。   此时的摊子里坐着一名中年儒生,正埋头吃着一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阳春面。   一骑自驿路上行来,在摊子前翻身下马,径直来到儒生对面的长凳上坐下。   儒生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问道:“要不要来一碗尝尝?”   来人解下腰间的长刀拍在桌面上,平静道:“我千里迢迢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一碗面。”   儒生吃着荷包蛋,缓缓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那百万里草原,如今草原上白灾愈演愈烈,各部损失惨重,各大台吉群情激奋,就算是堂堂草原汗王也快要弹压不下,可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准备好,若是贸然动手,必然是个惨败的下场。”   来人冷笑道:“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在这儿说风凉话,感情死的不是你的人,你是不是觉得草原上的台吉是中原的武将?哪怕手握兵权也不敢轻易谋反,那些自诩为草原雄鹰的家伙,可尽是些豺狼心性,说反也就反了,到时候要是先窝里斗起来,你的一番谋划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儒生放下筷子,微微摇头,笑道:“这件事我已经交付慕容玄阴去办,他从徐北游手中的拿来了半条海璐,在江南和魏国购得粮食之后,从海路运往后建,然后再由后建转道前往巨鹿城,最后从秀龙草原秘密送入草原,这样便能缓解草原上的燃眉之急。”   来人脸上的神情稍缓,不过还是重重哼了一声。   儒生将面前的面碗推到一旁,笑道:“当然,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草原上的白灾还要持续个十几年,然后才有转暖的可能,所以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先不说我们有没有那么多的银钱,就算是有,如此大的动作,时日一久也必然会惊动大齐朝廷。”   来人沉声问道:“你的谋划到底还需要多久?”   中年儒生眯起眼眸,“快则一年,慢则三年。”   来人沉默许久,缓缓道:“也罢,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儒生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笃笃笃笃。 第三十八章 雪中两女子而言   立冬之后不久,又是一场鹅毛大雪,给帝都城裹上一层银装,如最顶尖的华贵白狐裘,愈发显现雍容之态。   立冬之后的大事,便是韩阁老正式行纳采之礼,按照百姓们的话来说,就是定下了这门亲事,若无意外,那位徐公子成为第三位帝婿的事情不再是捕风捉影,而是已经板上钉钉,最晚今年年底,两人就要成婚,按照大齐律制,公主爵位等同于亲王,帝婿则大致相当于侯爵,不过因为前两位帝婿的身份太过特殊,所以也从未有人把这个放在心上,直到徐北游这里,帝婿的各种规格品级才被礼部官员重新提起。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几位年轻俊彦陆续进京,有“卧虎”赵廷湖,也有“潜龙”齐仙云,还有道门掌教真人的第十一位弟子凌云,先前凌云与“幼麒”徐北游大战一场,连破三境,踏足地仙三重楼的境界,被人视作不亚于齐仙云的道门扛鼎大材,一时间名声大噪,所以这次掌教真人的两名亲徒入京尤为引人注目。   当两人并肩行走在帝都御道上时,凡是见到他们的人,都要赞声好一对神仙眷侣,男子有侠气,女子有仙气,相得益彰,以至于众人都忽视了那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小道姑,小道姑应该是第一次到帝都城,有些怯生生的,当她听到那个铺天盖地的消息时,轻轻垂下了眼帘,神情黯然。   在这三位之后,又陆续有佛门弟子金蝉和玄教弟子颜如玉入京,俱是登上了天机榜的俊秀人物。   大家伙在看热闹的时候,也暗自期盼着那位江都徐公子露面,听说他只是在秋台与一些官家子弟斗了一场,对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来说,那怎么能够过瘾,还要与这些真正的宗门俊秀斗法一通,这才够精彩过瘾。   可惜那位徐公子似乎因为忙于婚事的缘故,始终没有露面。   因为皇帝陛下对于这次婚事极为重视的缘故,所以各衙门都应声而动,男方这边自然也不能清闲,即便上头有韩瑄顶着,徐北游这两天也被诸般琐事缠身,一直往返于各大衙门中,先去礼部,在一位右侍郎的陪同下熟悉各种规矩并且演礼,又到宗人府听赵王萧奇的面授机宜,再到司礼监面见掌印太监张百岁和首席秉笔张保,在秉笔太监陈知锦的陪同下去了巾帽局,再从巾帽局去了针工局,直到今日才算告一段落。   徐北游走出那座巍巍皇城,然后在白玉广场上见到了两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子,他停下脚步,轻轻叹息一声。   齐仙云和知云。   他虽然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齐仙云,但是从她的神态和装容上能推测出来其身份,对于这位传言中是谪仙大材的道门骄女,他也算是闻名已久,且久仰大名。   其实徐北游一直都对这名女子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不但与萧知南并肩齐名,被誉为道门中的“公主”,甚至还传出了女子掌教的传言。   不过从第一眼所见的面相上来看,这位女子似乎不是功名之心很重之人。   就在徐北游打量萧知南的时候,齐仙云和知云也在打量徐北游。   锦袍玉带,皂靴金冠。   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若不是那一头扎眼的白发和腰间的佩剑,那便是一个典型的帝都公子。   与当初在江湖中摸爬滚打时截然不同的徐北游。   齐仙云脸色冷漠,知云却是眼神复杂。   徐北游双手交叠相握,置于身前,脸上浮现起淡淡笑容,望向知云,“好久不见。”   知云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齐仙云伸手拦住。   知云脸色黯然,双手下意识地捏着衣角,退回到齐仙云的身后。   没有太多心机城府的小道姑,还不太会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   齐仙云冷冷道:“徐北游。”   徐北游嗯了一声,视线转到眼前女子身上,“齐仙云。”   齐仙云向前走出几步,在距离徐北游大约丈余距离的地方停下,脸色愈发冷漠,“徐北游,你还记得我这位师妹吗?”   徐北游抿了抿嘴唇,比起以前不再那么清瘦的脸庞上,既没有身为江都徐公子的阴沉,也没有马上就要成婚的意气风发,更没有杀人时的冷厉,很平静,如水一般,然后他说了两个字,“记得。”   齐仙云冷笑一声,“亏你还记得,我还当你真是绝情绝性之人呢。”   徐北游望向站在齐仙云身后只露出半张面孔的知云,平静道:“我就是个普通人,会哭会笑,遇到不能战胜之强敌会怕,遇到仇人会恨,遇到长辈先贤会敬,遇到相亲之人……也会心生欢喜。”   “心生欢喜?”齐仙云扬了扬下巴,“以前知云跟我说你如何如何好,我还当你有几分赤子心性,可今日来看,别说什么赤子心性,就连一点良心都欠奉。”   知云满脸惶恐地拉了拉齐仙云,不想让这位师姐继续说下去,先前齐仙云带她过来,可没跟她说能在此处见到徐北游,她本不想再见那个曾经与她一起走过西北的男子,只是没想到今日还是见了,而且还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景象。   徐北游未置可否,无动于衷。   齐仙云忽然生起一股无名之火,今天她特意从凌云的手中借来了大德雷音和太乙混元伞,再加上她本身就有的飞龙簪和水龙吟,真要动手,她也不惧这位已经隐隐成为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徐公子。   一直注视着知云的徐北游终于是收回视线,望向齐仙云,“你是道门中人,掌教真人秋叶的亲传弟子,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向心境平和的齐仙云终于忍不住动了一丝真怒,“你是谁?当朝次辅韩瑄的儿子?还是皇帝陛下的女婿?”   徐北游摇了摇头,平静道:“都不是,我是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的弟子,我是剑宗首徒。”   齐仙云微微一怔,然后沉默不语。   徐北游一字一句道:“如果没有师父,就没有今日的徐北游,我如何也不能忘了,我的师父就是死在道门掌教的手中。”   齐仙云的脸色微变。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碧游岛莲花峰一战,除了九大地仙观战之外,其实我也在场,就在剑气凌空堂中,看着师父如何一剑三十六,瞧着道门掌教真人如何神威盖世。”   知云低着头,眼泪涌出眼眶。   即是难过,也是愧疚。   她当然记得那位背着剑匣的老人,如果不是那位老人,她早已死在了崇龙观中。   虽然拜堂堂掌教真人为师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但她仍是心怀愧疚之心。   徐北游轻声道:“让开。”   齐仙云没有动。   徐北游绕开她,深深看了知云一眼后,大步离去。 第三十九章 晚来落雪一声谢   徐北游没回韩瑄的府邸,而是去了距离韩府不远的一座府邸。   这是两人的“婚房”。   虽然公主成亲被称为“下嫁”,但终究还是嫁人,徐北游不是做上门女婿,自然不能住到公主府上,所以皇帝陛下赐下一座府邸,原本是前朝陵安公主的府邸,与正在改建的齐王府相去不远,待到两人成亲之后,徐北游便要从韩瑄的府中搬入此地,算是另立门户,成家立业。   萧知南对自己的新家兴趣极大,这几天一直在这儿亲自监督改建事宜,当徐北游过来的时候,面上没有露出什么端倪,可心思细腻的萧知南还是一眼看出些许不寻常意味,不过她没有多此一举地开口相问,而是带着徐北游在新家中悠悠漫步。   两人绕过影壁,过了月亮门,往后府行去,萧知南稍稍走在前头,轻声慢语地给他介绍这座府邸,徐北游跟在后头,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走到后府,这里不出意外也有一方人工开凿的湖泊,萧知南停下脚步,驻足望着在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泊,道:“南归,你知道陵安公主是谁吗?她是前朝大郑神宗皇帝的妹妹,后来又嫁给了安国公为继室,再后来,她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萧瑾。”   徐北游问道:“魏王萧瑾?”   萧知南点头道:“大郑朝的安国公就是我大齐的武祖皇帝,萧瑾是皇祖父的异母兄弟,也是我的叔祖,他这个人,被人说是生而知之的谪仙人,前知五百载,后知五百载,我不知是真是假,我只知道他是个被皇祖和父皇两代人视作心腹大患的人。”   徐北游好奇道:“陛下把魏王母亲的旧邸赐给我们,难道有什么说法不成?”   萧知南摇头道:“也许有,但是我没看出来。”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初见你时,你跟我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当时不解其意,后来我开始读书,一直到现在也是,不求甚解,只求皆有涉及,我用了两年的时间将各大经史典籍读了一遍,受益良多。”   萧知南笑道:“读书使人明志,这话说的一点不错,不管是纯粹文人也好,还是赳赳武夫也罢,多读一些书,无论是史书,还是圣人典籍,哪怕是杂家,都没有坏处。”   徐北游嗯了一声。   将整个府邸走马观花地大致走了一遍后,天色已经昏暗,徐北游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萧知南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不再遮掩的温柔。   徐北游伸手握住她的手,脸上终是有了点笑意。   从偏门出来,早有马车等在这儿,两人相携同上了马车。   刚才一直走着还不觉如何,进了马车之后就觉得有些寒意,披着披风的萧知南捧起一只小小的手炉,呵出一口淡淡白气。   徐北游坐在一旁,双手置于膝上,缓缓说道:“知南,我今天见到齐仙云了。”   萧知南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这位道门骄女……”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行事的确有些霸道。”   萧知南笑道:“我去齐州的时候,刚好她在齐州道门养伤,那时候我们两人也见过一面,没什么实质结果。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我是河中的鲤鱼,逃不出水的樊笼,她是天上的飞鸟,也注定不能入水,我们两人就算偶有交集,也注定难成好友,说到底,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徐北游笑了笑,“就像我与凌云一般,我在豫州见到了这位掌教亲传弟子,有过一番交手,谈不上惺惺相惜,但最起码不让我讨厌,可惜也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谋。”   萧知南问道:“既非同道之人,齐仙云找你什么事?”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道:“是知云的事情。”   萧知南轻轻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更没有再在此事上多言什么。   她也相信徐北游可以处理好此事,让彼此双方都不留芥蒂。   两人各自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徐北游扶着萧知南走下马车。   “端木睿晟找过你了?”萧知南轻声问道。   “嗯。”徐北游点点头道,没有否认。   “他开出什么价码?”萧知南直截了当地问道,没有半分讶异,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她生在帝王家,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她本就天资聪颖,对于这些事情看得远比常人透彻,端木玉即是端木睿晟的老来得子,又是独子,端木睿晟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那么舍下老脸相求于徐北游也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摇头道:“我拒绝了。”   萧知南从披风中伸出双手,替徐北游整了整衣襟,柔声道:“南归,我不在意端木玉的死活,也不在意那些想要我命的人,我在意的是眼前之人,如果能用端木玉的一条性命换来你想要的东西,那就是赚到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用太过在意我的想法。”   徐北游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萧知南缩回手,问道:“肯定是萧白说什么了吧?”   徐北游摇了摇头,笑道:“没有。”   萧知南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说道:“如今的局势不比当年乱世,朝廷和道门联手在世间订立了无数大小规矩,在这些规矩的压制下,修士们很难为所欲为,当然,那些站在无数修士巅峰的大地仙们不在其列,如果大剑仙上官仙尘没有死在那场定鼎之战中,如今的剑宗肯定是另外一番光景,所以你想要效仿他走过的路,从根本上来说,不算错。”   说到这里,萧知南停顿了一下,稍稍加重了语气,继续道:“还是将你与大剑仙相比,大剑仙在二十岁的时候剑道小成,之后被当时的剑宗宗主许麟压制,不得不蛰伏二十年,剑道大成之后,又被道门老掌教紫尘压制,再次蛰伏二十年,剑道终至圆满,无敌于天下,以上官仙尘犹胜谪仙大材的天纵之资,仍是用了前后六十年的时间才能登临天下,所以你当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徐北游感慨道:“是啊,如果能给我四十年的时间,不,只要给我二十年的时间,我就能让如今的剑宗翻天地覆。”   萧知南轻声道:“当初公孙先生在辽王府见我,让我不要过早把你牵扯进浑水中,想来就是为了让你足够的时间去成长。”   徐北游没有说话。   萧知南柔声道:“现在公孙先生已经不在了,你要独自扛起这副千钧重担,我不想拖累你。”   徐北游伸出双手扶在她的肩上,低头凝视着她那张没有半分瑕疵的面容,缓缓道:“谢谢。” 第四十章 御苑宴饮巷中谈   承平二十二年的冬天注定极为热闹,皇帝陛下在御苑宴请后建国主完颜北月,诸王及众大臣作陪。又召见诸多青年才俊,各路青年才俊各自出手较技,以论高低。   这次赴宴的众大臣中,有当朝首辅蓝玉,也有当朝次辅韩瑄,以及刚刚返回帝都不久的大都督魏禁,早在先帝在位时,此三人就是庙堂的三大柱石,几十年后,韩瑄东山再起,庙堂上仍是这三人,而且除了韩瑄之外,另外两人更是当之无愧的高手,蓝玉不用多言,天机榜排名第六之人,大都督魏禁若非在南疆战事中与巫教大长老祝九阴两败俱伤,也有登榜实力,再加上高居天机榜第三的完颜北月,第九的张百岁,第十的赵青,竟是几乎囊括天机榜的半数人物,可见朝廷的实力是如何雄厚。   在这些高人面前,各路年轻才俊们俱是收敛了自己平日里的傲气,按照规矩依次上场,少不得要被赞赏几声“后生可畏”,可惜那位韩阁老的公子似乎因为婚期将至的缘故,并未出现在现场,最后是道门掌教真人的亲传弟子齐仙云拔得头筹,被皇帝陛下钦赐下一件宝物,不禁让人又要感慨几句,若是这位徐公子在这儿,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另外有细心之人发现,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也未出现在此席上,是圣心已失?还是另有其他安排?   没人敢继续深思下去,端木睿晟自承平元年升任暗卫府掌印都督以来,扎根暗卫府二十年,屹立庙堂五十年,虽然比不上蓝玉,但也是一棵不可小觑的大树,绝不是说倒就倒,若是陛下真有心思要动一动这位暗卫府掌印都督,定要先除其羽翼,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波,就算这棵大树真倒了,还不知要砸死几个倒霉的替死鬼。   在帝都外城中的一条僻静小巷中,停着一辆漆黑色的马车,马夫已经不知去向,只有拉车的骏马轻轻打着响鼻。   一名年轻人出现在巷口,锦衣玉带,与周围的这方环境格格不入,朝着马车缓缓行来。   当他来到马车一侧时,车厢车窗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拉起,露出一张略显苍老的面庞。   “端木都督。”徐北游停下脚步,望向车厢内的老人。   “徐公子想通了?”端木睿晟放下车帘,向后靠在车厢的厢壁上,“请上车吧。”   徐北游登上马车,撩起车帘弯腰进入车厢。   车厢内,两人对坐。   端木睿晟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似乎是因为端木玉的事情而身心俱疲,直接开门见山道:“徐公子,你有几成把握拔除小儿体内的诛仙剑气?若是有十成把握,我不介意将吴乐之双手奉上。”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是堂堂的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也不例外,为了自己的老来得子,不得不放下一品大员的架子,向徐北游这个小辈妥协退让。   徐北游的态度大体算是不卑不亢,平心静气道:“端木都督,张召奴都已经死了,吴乐之是死是活与我并无太大关系,我只想要他手中的五毒剑。”   端木睿晟平静道:“五毒剑并不在吴乐之的身上,但我可以保证,他一定知道五毒剑的下落。”   徐北游说道:“端木都督的意思是我还要再跟吴乐之做一笔买卖,那么如此一来,我与端木都督的这笔买卖似乎不太划算。”   “帐不是算的。”端木睿晟摇头道:“与吴乐之做买卖,可能知道五毒剑的下落,也可能不知道,可如果没有吴乐之,就一定找不到五毒剑。”   “端木都督如此笃定非吴乐之不可?”徐北游挑了下眉头。   端木睿晟神色平静道:“还有一点,你若是硬生生逼死了小儿,那我们就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徐北游轻笑一声,“难道我救回了端木公子,端木都督就会跟徐某一笑泯恩仇?”   “不一样。”端木睿晟摇头道:“只要人没死,那就还有转圜余地。”   徐北游沉默不语。   此时此刻,两人的底牌都已经亮出,徐北游要五毒剑,端木睿晟则是要保住端木玉的小命,已经无甚可以试探的,无非是看谁再退一步而已。   徐北游忽然问道:“我很好奇,吴乐之怎么落到了暗卫府的手中。”   端木平淡道:“其实也是偶然所得,张召奴身死之后,吴乐之和张道朔两人逃离江南,途中不知因为何事,两人开始内讧,最终结果是张道朔身死,吴乐之重伤,然后遇到了江南暗卫府的人,江斌将吴乐之擒拿之后,秘密送入帝都,如今正关押在白虎堂的诏狱中。”   徐北游不置可否,再问道:“不知都督大人是否听说过鬼王宫?”   端木睿晟微微一怔,然后点头道:“老夫有所耳闻,不过关于此宗门之事,主要是由天策府负责,天策府素有拱卫皇室之责,地位特殊,外臣不得随意结交,哪怕老夫是暗卫府掌印都督,也不好过问太多,所以算不上知之甚详。”   徐北游点点头,道:“我倒是在偶然的情形下与这个宗门有过几次交集,很是惊叹于这个宗门的势力之大,几乎可以媲美如今的天机阁,就是比之鼎盛时期的剑宗也相去不远,无非是少了一位大剑仙而已,当吴乐之和张道朔失踪时,我下令剑气凌空堂全力搜寻二人,不敢说将偌大一个江南掘地三尺,但也应是无所遗漏,最终只找到了张道朔的尸体,所以当时我就在想,是不是鬼王宫出手将吴乐之掳走了呢?”   徐北游望向端木睿晟,“端木都督以为任何?”   端木睿晟平静道:“徐公子这个想法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徐北游没能从端木睿晟这只老狐狸的脸上看出半点端倪,只能把话题转回来,说道:“那就请端木都督于三日后带着端木公子和吴乐之去家父府上,徐北游在此恭候大驾。”   端木睿晟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心情大好的同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压在心头上多日的乌云终于散去,大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他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徐北游,心中又涌起淡淡的古怪感觉,这个年轻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   不过端木睿晟一想到那人这些年来的谋划从未失手,一贯神机妙算,也懒得去杞人忧天。   徐北游道了一声告辞,起身离开车厢。   两年前,他还是个被一柄绣春刀压在地上起不来的年轻人,两年后,他已经可以暗卫府掌印都督平起平坐,讨价还价。   如今的徐北游开始逐渐收敛自己的锋芒,努力去做一个“君子”,也许当他成为一个“君子”,不再蝇营狗苟,也就是他登临天下之时。   端木睿晟放下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马车车夫悄无声息地出现,赶动马车朝巷口驶去。   徐北游则是与马车相背而行,一步一步地走向另外一个巷口。 第四十一章 言语之中风欲来   御苑中的宴饮逐渐进入尾声,诸位年轻俊彦被皇帝陛下赐座入宴。   凌云、齐仙云、知云、赵廷湖、陈陌灵、金蝉、颜如玉、萧元婴等人悉数在席,皇帝陛下笑言在座诸位都是我大齐栋梁,特赐下玉带。   按照大齐律制,皇帝天子所用玉带为二十四玉,太子次之,为二十三玉,亲王再次之,二十二玉,郡王二十一玉,国公二十玉,列侯十九玉,伯爵十八玉,子爵十七玉,男爵十六玉。   爵位之下为诸大臣,超品如三公之列为十八玉,正一品十七玉,从一品十六玉,正二品十五玉,从二品十四玉,正三品十三玉,从三品十二玉。   玉带规格不可有半分逾制,韩瑄官位是正一品,但身上却还有明英公的爵位,故而所用玉带为二十玉;大梁城之盟后,大齐皇帝与后将国主定下兄弟盟约,故而完颜北月所用玉带与萧玄等同,都是二十四玉;徐北游成亲之后,帝婿身份等同列侯,可用十九玉玉带。   这次赐下的玉带根据个人身份不同又有差别,陈陌灵、金蝉、颜如玉等人为十二玉,萧元婴、赵廷湖、知云、凌云等人十三玉,齐仙云最高,被赐下十四玉玉带。   赐下玉带之后,这场御宴就算告一段落。   当今天子与后建国主率先离去,其次是诸王和众大臣根据各自关系亲疏三三两两离去。   萧玄与完颜北月并肩而行,萧玄淡笑道:“道门掌教真人与先帝是至交,朕本想向掌教真人求亲,让齐仙云来做这个太子妃,可想来想去,一则是怕秋叶舍不得,二则是她与萧白之间还差着个辈分,再加上今日一见,齐仙云和凌云这两位道门真人之间似乎有那么点情愫,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朕也就不去做那个恶人。”   完颜北月平淡道:“齐仙云是谪仙大材无疑,若不夭折,日后踏足十八楼境界也毫无疑问,唯一不足就是一直被秋叶庇护在羽翼之下,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挫折,比起公孙仲谋的弟子,还是稍显稚嫩。”   “姑丈是说徐南归。”萧玄笑了笑,两国之主以当年大梁城定下的兄弟盟约而论,萧玄应称呼完颜北月为叔,不过他没用这个称呼,而是用了更为亲近的姑丈称呼。   完颜北月点头道:“我与他有过两次交集,第一次是在碧游岛上,他跟随公孙仲谋登上莲花峰,亲眼目睹了秋叶与公孙仲谋一战,后被慕容玄阴救走,第二次是在前不久的巨鹿城,我本想亲自见一见他,只是被慕容玄阴阻挠,未能成功,既然错过,那我也不再强求,所以那日纳采礼时,我没有去。”   萧玄轻声问道:“慕容玄阴为何阻挠?”   完颜北月平静道:“他与徐北游做了个交易,从剑宗的手中拿来了半条海路。”   “半条海路。”萧玄的神色如旧,没有半分惊讶,“朕知道这件事,无非是与草原那边有所勾连罢了。”   “原来你都知道。”反倒是完颜北月略感讶异。   萧玄洒然笑道:“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如何坐得稳父皇传下的这把椅子。”   完颜北月道:“萧瑾,林寒,一个你的叔叔,一个你的舅舅,狼狈为奸,可是对这把椅子虎视眈眈啊。”   对于父母两人各自留下的“顽疾”,萧玄闻言后也略微皱眉,无奈道:“父皇和母后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不想对幼弟出手,以免留下恶名,那就只好由朕来做这个恶人了。”   完颜北月道:“林寒一介莽夫,出力,萧瑾多谋善断,劳心,两人若是能齐心协力,就算你坐拥天下,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应付。”   萧玄平静道:“若仅仅是这两人,倒也罢了,关键还在于一个道门。”   完颜北月嗯了一声。   萧玄停下脚步,这位与道门掌教真人并称为当世二圣的皇帝陛下自言自语道:“这滩浑水,道门不来掺和也就罢了,若是敢来,朕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另一边,韩瑄与萧白同行。   面对这位极有可能成为三朝元老的当朝重臣,哪怕萧白是堂堂齐王,又有皇储之尊,仍是把姿态放得很低,数次欲言又止。   韩瑄笑问道:“如今我们也是一家人,齐王有话直言就是,不必藏着掖着。”   萧白轻声问道:“韩相,敢问父皇请后建国主所为何事?”   韩瑄反问道:“齐王殿下当真不知?老臣可是不信。”   萧白叹息一声,说道:“心中有所猜测,可终究不敢确定,所以还想请教韩相。”   韩瑄抚了抚胸前白髯,“既然如此,那么老臣也不相瞒殿下,这次公主大婚和殿下受封皇储是朝廷的大事,有人选择在此时横插一脚,图谋不轨,所以陛下请了天下第三的完颜北月入京坐镇。”   萧白皱起眉头,“这可是堂堂帝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谁敢,谁能在这里兴风作浪?”   韩瑄淡然道:“在五十二年前,天下不是大齐的天下,不姓萧,而是大郑的天下,姓秦,这里也还不叫帝都,那时候叫东都,同样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萧白脸色微变。   韩瑄接着说道:“齐王是萧氏子孙,自然应该知道武祖皇帝和太祖皇帝是如何起势的。”   萧白沉声道:“行废立之举。”   “一废一立。立,容易,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稚嫩孩童,坐上皇帝尊位也不过是牵线木偶,可是这个废字,那可就难了,当时的大郑神宗皇帝秦功御宇天下四十年,如何能够废得?即便是废了,又岂能心安?”韩瑄徐徐说道:“所以说句大不敬的话语,当年武祖皇帝和太祖皇帝所行之事只有两个字,弑君。”   萧白没有说话。   韩瑄伸出手掌翻覆,说道:“若不弑君,如何有后来的群雄并起,又如何携天子而令诸侯。”   萧白缓缓说道:“韩相的意思是……”   韩瑄平静道:“虽然当时老臣年岁不大,但老臣记得很清楚,同样是诸王督抚入京,当时的大郑神宗皇帝对此也并非是一无所觉,除了大都督府、暗卫府和天机阁,他还专门邀请了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入京。”   萧白沉声道:“可大郑皇帝还是死了。”   “对。”韩瑄淡然道:“即便有独步天下的大剑仙上官仙尘亲自护卫,大郑神宗皇帝还是死了,死在先帝的手中,那时候的先帝可没后来的盖世神通,是因为道门倾巢而出,拖住了上官仙尘,这才让先帝得以亲自手刃神宗,这也才有了后来先帝与道门的数十年情谊。”   萧白喃喃道:“道门。”   韩瑄轻叹道:“如今有人想要再行当年武祖和太祖二帝之事,而道门中也有人想要效仿他们的师长,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却是轮到我们大齐了。” 第四十二章 母子间促膝而言   徐北游回府的时候,韩瑄已经提前一步回来,正坐在正堂喝茶。   韩瑄低头喝了一口茶,问道:“与端木睿晟谈好了?”   “三天之后,他会带端木玉过来。”徐北游立在韩瑄面前轻声答道。   韩瑄双手捧着茶杯,轻轻说道:“不要留下什么手尾。”   徐北游沉声道:“我心中有数。”   韩瑄问道:“你有几成把握收回端木玉体内的诛仙剑气?”   徐北游没有半分隐瞒,直截了当道:“五成,到时候听天由命,若是收回来了,说明老天爷不收端木玉,若是收不回来,那就只能怪他自己命薄,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福气。”   韩瑄嗯了一声,随手泼掉杯中残茶,起身离去。   待到韩瑄走远之后,徐北游坐到韩瑄的位置上,手肘抵在扶手上,以手撑额。   不多时功夫,冯朗来到徐北游身旁,略带恭敬局促,低声道:“少主。”   徐北游问道:“如何?”   冯朗轻声道:“今天我拿着相爷的牌子去了司礼监,见到首席秉笔太监张公公,他说那件事已经派人去办,请少主放心便是。”   徐北游嗯了一声。   冯朗忍不住好奇问道:“少主,到底是什么事啊?”   徐北游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是关于暗卫府的事情,我想知道端木睿晟这个一手遮天的暗卫府掌印都督,在太平二十年和承平元年的时候,到底做了些什么。”   大齐朝廷讲究大小相制之道,以内阁次辅来制衡首辅,以右都督制衡左都督,以侍郎制衡尚书,地方上以按察使司制衡布政使司,以各地都指挥使司制衡各大禁军,一大一小,以小制大。   当然,司礼监也不例外,同样以首席秉笔太监来制衡掌印太监,首席秉笔太监虽然没有足以与内阁分庭抗礼的批红之权,却有提督暗卫府之权,只是因为当今司礼监掌印张百岁太过被皇帝陛下倚重信任,而首席秉笔张保又是张百岁的义子干儿,所以才显得首席秉笔远不如内阁次辅那般煊赫,不过等到下任司礼监掌印上位之后,恐怕就是另外光景了。   如今的首席秉笔是张保,能将宫中贡品占为己有,其权势可见一斑。   以徐北游如今的身份而言,距离这位首席秉笔太监还差了许多,只不过有韩瑄的面子在,又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张保还是肯帮徐北游这个忙的。   听到暗卫府三个字,冯朗没敢继续深问下去,生怕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徐北游倒是没什么顾忌,接着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司礼监素有提督暗卫府之职责,应该对此事有档案记载,所以我才请张保去‘查一查’,张保之所以没有立刻给出答复,想来还是要看上头的意思。”   冯朗被震撼得不轻,首席秉笔太监的上头,那不就只有两个人了吗,一个掌印太监,再有一个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无论是哪位,都是当今天下间了不得的大人物,对于他冯朗而言,更是可望不可即的天上人物。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竟能距离这些大人物如此之近。   ……   带着微微寒意的清晨,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的男子走进了皇城。   负责防卫皇城的虎营甲士对于此人大摇大摆走入皇城未作过多阻拦,甚至领头的统领还很熟络地对这名男子行了一礼,男子笑着应了一声后,进承天门,一路脚步不停,径直往内廷而去。   当今皇帝萧玄只有一后二妃,所以内廷并无太多严苛规矩,若是亲近之人,即便是男子也可直接入内。   这个进入内廷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萧玄的嫡长子,齐王萧白,而他要见的人则是自己的母亲徐皇后。   来到飞霜殿前,经过通禀之后,萧白进到殿内,在这儿见到了刚刚用过早膳的徐皇后,看着气色不错的母亲,萧白心绪有些复杂,对于他而言,世上最重要的女子有二,一个是生身之母,一个是同胞之妹,如今母亲与妹妹不和,倒是让他有些头疼。   他作为儿子,不能对母亲指责什么,作为兄长,又不忍过于苛责妹妹,在他看来,此事还是应该由父皇处理最为妥当,只是父皇却是选择袖手旁观,让他不由生出些许不该有的怒气。   徐皇后却是没想那么多,都说孩子是当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萧白已经是而立之年,但在亲自抚育萧白长大的徐皇后看来,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她看着儿子愈发棱角分明的面庞,细细端详,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心疼道:“小半年没见你,虽说脸白了些,可人却瘦了,这次回来得多留些时日。”   萧白笑道:“母后看错了,不是瘦了,是结实了。”   徐皇后招招手,让萧白走近几步,然后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轻声道:“一转眼的功夫,你也在齐州待了小十年,一年只能回来几次,每次待不了几天就走,这次你父皇要正式册封你为皇储,母后想要去求一求你父皇,让他直接把你封为太子,日后就留在帝都。”   萧白半是玩笑道:“母后,事关太子大位,您可不能乱说话,容易犯忌讳。”   徐皇后垂下眼帘,轻声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只有你一个儿子,不封你还能封谁?”   萧白叹息道:“天家无亲,帝心难测。”   “这是什么话?”徐皇后闻言抬手作势要打,可抬起手又立刻放下了。一来是萧白皮糙肉厚,打在上面不痛不痒,二来也是舍不得打。这么多年以来,母子两人之间,别说打了,就连红脸说重话都未曾有过。   萧白拉过一个绣墩坐在徐皇后跟前,柔声道:“母……娘,其实我知道,您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早年太后娘娘在世时,您这个做媳妇的,要处处小心,后来又出了徐家那档子事,舅舅一家也……”   萧白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略微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轻声说道:“这些年来,您一个人支撑着徐家,这是情分,可多少也犯了父皇的忌讳,以至于父皇这么多年来半点实权也不肯给您,生怕养出第二个外戚,如今我长年不在京中,帮不上您什么,好在知南那丫头大了,您要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找她商量一下,就当是母女间说说话儿也好。”   徐皇后抿着嘴,摇头道:“没人欺负娘,也没人给娘气受。”   萧白认真道:“娘!”   徐皇后板起脸,道:“娘没事,真的。只要你好好的,娘就心满意足了,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能再说了。”   萧白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第四十三章 生死富贵皆有命   天阴沉沉的,呼啸的朔风中夹杂着雪粒。   帝都城内一栋二层酒楼中温暖如春,客座满堂。   此楼名作流泉楼,是外城中一等一的酒楼,也是传承数百年的老字号。   在一处二楼靠窗的位置上有两人对坐,其中一人已是须发皆白的老人,望向窗外的细雪,另外一人则是个年纪相差不多的道人,正在闭目养神。   此时一楼的大堂中有一说书人,一人一桌一椅一醒木,将帝王将相编成故事,娓娓道来。   这时候说的正是大楚朝大将军李孝成死守大江的故事,说到了李孝成一拳将后建大将完颜光生生打死,引来酒楼内食客的一片叫好之声。   楼上观雪老人放下窗帘,收回视线,对正在闭目养神的同伴说道:“这东都城,我有些年头没来了,与几十年前相比,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这雪还是这般绵软,其实关内的雪都是一样,比起塞外的雪温柔太多。塞外的雪是会死人的,而这关内的雪,却可以做士子们的景色。当然也不是绝对,毕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道人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开口道:“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怎么还学会伤花悲月了?”   先前开口之人平静道:“只是感叹世事无常,以前我就不信命,总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叫日月换新天,不过经历的事情多了,才知道还是逃不出一个命字,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这个尊贵姓氏,而是一个平民家里出来的孩子,如今会是一个什么光景。”   道人被这话勾起一点兴趣,睁开双眼,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这位做了许多年孤家寡人的老人,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平心交谈的对象,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感慨道:“如果我只是出身平头百姓家中,没有家世可以依托,就绝不会有我的今天,说不定就是个游手好闲之人,到老来老无所依,孤苦伶仃,哪怕是一个稍次一些的小家族,也顶多是个纨绔子弟的命,成不了气候。”   道人若有所思。   老人长叹一声道:“若真是那样,我这会儿可就不能在这里与你吃酒了,而是窝在某个宅子里,要么半死不活地躺着,要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路都难,即便再幸运些,身子骨还算硬朗,能够一树梨花压海棠,那也至多不过是个富家翁的命数而已。这就是命,有人生下来便能坐拥天下,有人挣扎了一辈子,还是上不了台面。天底下最大的不公,莫过如此,所以这天底下才会有那么多的人不服命,才会有人喊出了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道人玩味道:“那你信命还是不信命?”   老人淡淡道:“命是什么?上古先贤说得很明白,命字,人一叩,你信了,服了,叩首了,这便是认命了。至于我,以前是不认命的,现在同样不认。”   道人哈哈一笑。   此时楼下的说书老人说完大楚李孝成,开始说本朝之事。   先是说先帝爷孤身远赴草原,然后说那草原大战,说那徐林出兵,说那水淹大军,最后说到了先帝与道门掌教并行入中都。   老人端着手中酒碗,面无表情地听说书人娓娓道来,久久未动。   一直到一直到说书人说完,老者才将手中黄酒一口饮尽,望着窗外的阴霾,轻叹道:“萧煜。”   ……   韩府。   两位年岁相差仿佛的老人坐在堂前,望着堂外的飘洒细雪,慢饮热茶。   其中坐在客位上的老人身着黑色鹤氅,略带乌色的白发被一支玉簪束起,脸色沉凝,让一旁侍立的丫鬟有些头皮发麻,须知此老正是能让小儿止啼的端木睿晟,堂堂暗卫府的主官,权柄阴沉,朝野皆惧。   至于另外一位老人,却也绝非寻常人等,甚至比端木睿晟还要高出一筹,韩府的主人,当朝次辅韩瑄,如果不是有此老重新出山,那么如今的庙堂还是蓝相爷的一言之堂。   韩瑄呷了一口热茶,然后将茶杯放到一旁,轻声问道:“端木,咱们俩上次坐在一起喝茶是什么时候来着?”   端木睿晟没有计较韩瑄对自己的称呼,笑道:“文壁,这可难不住我,我记得很清楚,是太平十九年腊月二十三,也是一个晚来天欲雪的惨淡光景。”   韩瑄深深看了眼这个曾经也算是“同道中人”的端木睿晟,微微一笑道:“那可真是有些年头了,屈指算来,二十三年有余,着实不短。”   端木睿晟轻叹一声,“那时候徐琰还在世,我们三人围炉赏雪饮酒,通宵达旦,至今回想起来,也是一桩莫大乐事。”   “徐琰。”韩瑄笑了一声,意味难明道:“他可是陛下钦定的蓝相接班人,无奈没这个福分,不过知天命的年纪就离开人世,算是一桩憾事。”   端木睿晟轻轻转动手中茶杯,脸上丝毫不显半分痕迹,同样点头感慨道:“的确是可惜了。”   因为公主下嫁之事,端木家和韩家已经是站到了对立面上,就差撕破最后的脸皮,后来又闹出秋台之事,说是互相视为仇寇也不算错,端木睿晟之所以放下脸面来到韩瑄的府上,还是因为他与徐北游的约定,由徐北游出手为端木玉拔除体内的诛仙剑气,而他则将吴乐之双手奉上。   此时的堂前的院子中还放置着一尊铁笼,没有半点遮掩,任由飘洒雪花落在上面,铁笼中有一人手脚被铁链束缚,蓬头乱发,雪花粘在上头,更显狼狈不堪。   此人正是早先跟随张召奴南下江都的吴乐之,今沦落为阶下之囚,再无当日指点江山时的意气风发。   韩瑄瞥了眼笼内的吴乐之,问道:“这就是张召奴的智囊?”   端木睿晟轻淡道:“此人名叫吴乐之,原本在江南郁郁不得志,兴许是南橘北枳的缘故,后来随张召奴去了江北,一飞冲天,帮张召奴在江北兴风作浪出了不少力气,若非有张召奴庇护,这等人论罪死上十次都绰绰有余。”   韩瑄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大约半个时辰后,风雪骤急,冯朗快步走来,在韩瑄耳边轻声耳语一句。   韩瑄点点头,望向端木睿晟道:“南归那边好了,咱们过去吧。”   当两名老人来到一处密室时,屋内还弥漫着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血腥之气。   端木玉躺在床上,已经沉沉睡去。   徐北游双手满是鲜血,伸入铜盆中缓缓洗净。   端木睿晟轻轻皱了下眉头,韩瑄倒是神态自若。   徐北游洗净双手之后,看了眼盆中的血水,轻声说道:“端木公子体内的诛仙剑气已经被我悉数拔除收回,只是伤了元气,再将养些日子就好了。” 第四十四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帝都,辽王牧棠之落脚行在。   牧棠之被门外一阵细碎脚步声惊醒,紧接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牧棠之从床榻上坐起,双眼有些发红,略显烦躁道:“进来。”   房外轻轻叩门之人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是一个姿容上佳的女子,说道:“殿下,有客到访,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得不打扰殿下的休息。”   牧棠之早年修炼时曾经出过岔子,内有隐疾,每日必寝,偏偏睡眠极浅,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惊醒,而且起床气极大,哪怕在他踏足地仙境界之后,仍是如此,故而在这位辽王殿下入睡时,百丈内无人,等闲事情不敢搅扰。   过了好一会儿,牧棠之才将自己的恼火情绪压下去,冷冷问道:“那人现在何处?”   女子轻声回答道:“正在堂前。”   牧棠之嗯了一声,吩咐道:“请她稍等片刻,本王随后就来。”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徐徐退下。   又有一名俏丽丫鬟轻轻走进屋内,开始服侍自家王爷更衣。   不多时后,一袭华美锦衣的牧棠之施施然来到正堂前。   此时的正堂中坐着一位身姿婀娜的美丽女子,内着白衣,外披黑纱,相貌脱俗,让人望而便生出几分心动之意。   牧棠之跨过门槛后,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玉观音,你不在江都替慕容玄阴坐镇,跑到帝都来做什么?”   玉观音起身朝牧棠之行了一礼,轻声道:“见过辽王殿下。”   牧棠之笑着向下一压手,示意她请坐,然后自己随手拉过一把椅子,与女子相对而坐。   玉观音轻声道:“我奉教主之令来见王爷。”   牧棠之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玉观音接着说道:“教主让我请问殿下,当初的谋划,殿下可还曾记得?”   牧棠之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游走,眼神玩味,饶有兴致,答非所问道:“玉仙子花容月貌,真是让本王心动几分。”   女子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只是眼神骤然冷冽几分。   牧棠之丝毫不以为意,干脆光明正大地欣赏着她的身段,“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不肥不瘦,方是正好,慕容玄阴舍得送本王如此一桩大礼?”   听到牧棠之这等浮夸浪荡言语,玉观音的脸色微白,眼神中闪过一丝憎恶神色,下意识地撇过头去。   牧棠之挥了挥手,旁边侍立的侍女们心领神会,赶忙退下去,不敢搅扰王爷的“好事”。   待到堂中只剩下两人后,牧棠之将双手置于膝上,淡笑道:“可心动归心动,本王还不会那般下作地乘人之危。”   玉观音脸色略微好转几分,沉默不语。   牧棠之继续说道:“本王是当朝唯一异姓王,不但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且还是世袭罔替,永镇辽东,你给本王一个理由,本王为什么要跟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一起谋划所谓的大事?”   玉观音轻声道:“人无近忧,必有远虑,如今尚且不显,可再过十几年,削藩必然是大势所趋,就算萧氏本姓藩王也难逃此劫,又何况殿下这位异姓王,恐怕是首当其冲,难逃祖宗基业化为飞灰的下场。”   牧棠之不置可否。   玉观音缓缓起身,“还请殿下给一个明确答复,好让在下交差。”   牧棠之伸手扯住玉观音的一截衣袖,轻轻一拉,这位地仙境界的大高手没做什么反抗,顺势坐在牧棠之的怀中,后者温香软玉在怀,脸色却仍旧是平静如常,一只手绕过玉观音雪白的脖颈,托起她的下巴,笑道:“这就要看你的意思了。”   玉观音似是认命一般,低下头去,看不清脸上神情。   牧棠之抱着怀中美人,下巴搁置在她的肩膀上,同时在她耳边轻声道:“本王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玉观音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低声道:“此事事关生死存亡,殿下将其系于一名女子身上,是否太过儿戏了?”   牧棠之淡笑道:“儿戏不儿戏,你说了不算。”   ……   暗卫府白虎堂内。   傅中天两只仿佛玉石雕琢而成的手掌轻轻按在身前的檀木桌案上,沿着桌面上的纹路缓缓抚过,陈陌灵站在他的身后屏息敛声。   傅中天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没有出手过,这双白净如女子的手掌,多久没有沾染过血腥了。   这次他没能登上天机榜,并不是说他就要比赵青弱上多少,说到底赵青还是占据了年纪上的优势,若是赵青在他这个年纪,必然不是他的对手。   傅中天被誉为暗卫府府主,专司修士之事,若是自身没点真本事,只凭暗卫府的名号是吓不住那些无法无天的修士的。   傅中天开口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站在他身后的陈陌灵恭敬回答道:“网已经撒下去了,只待鱼儿自己撞上来。”   傅中天收回手掌,笑了笑,“不可有半分轻忽大意,这次都是大江大河里出来的野鲤,凶性蛮横,一不小心就是鱼死网破,其他几个宗门有什么动向?”   陈陌灵道:“还在观望,兴许是打了浑水摸鱼的主意。”   傅中天只是点头。   陈陌灵欲言又止。   傅中天头也不回道:“问吧。”   陈陌灵将心中疑惑问出:“师父,真有人敢大逆行事?”   傅中天晒笑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人不敢做的。”   ……   皇城深处一座寸寸豪奢的阁楼中,香炉袅袅紫烟升腾,赵无极躺在软榻上,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诞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听到有人叩门,赵无极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屋内缭绕的紫烟上,淡淡道:“进来。”   一身便装的魏无忌走进阁楼,轻声道:“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赵无极从软榻上坐起身,笑容浅淡道:“有劳,此事赵某记在心中了。”   魏无忌沉声道:“都是为陛下效力,不必称劳。”   赵无极仍是笑意浅淡,缓缓说道:“此事之后,应该会空出许多位置,咱们这些老家伙多半要挪挪位置了,应该都是平调,掌军权的入朝为官,久在中枢的外放一任,你做到心中有数,也好早作打算。”   魏无忌道了一声谢,告辞离去。   只剩下一人之后,赵无极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怔然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将手掌翻覆,喃喃自语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后他自嘲一笑。   都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第四十五章 请君暂上凌烟阁   韩府的一间密室中,吴乐之已经遍体鳞伤,仍旧是一言不发。   两名负责审讯的剑气凌空堂剑师脸色阴沉,鬼丁缓缓擦去手上的血迹之后,感叹道:“要我说啊,对付这种人,不能硬来,只能智取。”   刚刚升为宸壬没有多久的年轻剑师看了眼前辈仍旧有残留鲜血的双手,问道:“怎么个智取法?”   鬼丁平淡道:“其实也不能称之为智取,无非是做个买卖,问他想要什么,怎样才能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不相信他是一个为了主子就视死如归之人。”   宸壬却是有些不同看法,道:“我听说读书人有个说法叫做士为知己者死,若是此人将张召奴视为知己,而张召奴又是死在咱们少主的手上,他铁了心要跟我们死扛到底,那又该怎么办?”   鬼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人有三大丹田,下丹田气海,中丹田气府,上丹田紫府,只有踏足地仙境界才能打开上丹田紫府,只要没能打开上丹田,用些旁门手段从他的脑袋里知道一些事情也非难事,不过就是有些风险罢了,若是一个不小心将他弄成了傻子,偏偏又没能从他脑袋中掏出咱们少主想要的东西,那可就亏大了,所以此法还是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   宸壬点点头,不再说话。   距离密室不远的一间偏厅中,韩瑄和徐北游父子二人相对而坐,韩瑄轻声问道:“如果吴乐之真是铁了心不愿意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徐北游对于一手把自己养大的韩瑄没有隐瞒的意图,道:“既然是做买卖,那就有赔有赚,谁也不敢保证一直有赚无赔。”   韩瑄摇头道:“不会赔。”   徐北游略微惊讶道:“怎么如此笃定?”   韩瑄呵呵笑道:“既然吴乐之将自己视作读书人,恰巧我也算是读书人,让我跟他谈一谈,应该能谈出个子丑寅卯。”   徐北游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韩瑄起身往密室走去,徐北游则离开偏厅,回到自己的院中,开始每日例行读书。   他不是儒门的读书人,却是个愿意读书之人。   从太平寰宇记到书经直解,再到大洞真经,徐北游读书极杂,不仅仅是局限于儒家一门,涉及各家义理,应该算是杂家,这种不求甚解的读书读不出一个浩然正气,更读不出春秋大义,但可以明事理,知进退。   入冬之后,白昼越来越短,此时已是卯时,外头天幕还是一片深蓝之色,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天色大亮。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串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响。   徐北游头也不抬道:“进来。”   冯朗推开房门,轻声道:“少主,银烛姑娘来了。”   徐北游放下手中书本,问道:“公主到了?”   冯朗笑了笑,“想来应该是到了。”   徐北游起身道:“随我去见公主。”   冯朗应了一声,赶忙拿起披风跟在后头。   来到门外,一辆马车已是静静等在这儿,身着一袭寻常棉衣的银烛坐在车夫位置上,仍是难掩俏丽之色。   见到徐北游之后,银烛温婉一笑道:“请帝婿登车。”   徐北游笑了笑,撩起车帘进了车厢。   银烛将视线转向冯朗,似笑非笑。   冯朗小心坐到银烛身旁的位置上,脸色微红,满是拘谨之态。   刚刚在车厢中坐下的徐北游微微一笑,然后望向萧知南,柔声问道:“怎么这么早?”   萧知南微羞道:“有些想你,便早些过来。”   徐北游一怔,然后笑容灿烂如冬日里的暖阳。   萧知南怀里抱着一只如雪团儿般的白猫,如人一般,带有三分雍容之态,卧在主人怀中,被主人轻轻抚摸颈毛,又有三分慵懒,半抬眼皮瞧了徐北游一眼,不掺半分浑浊杂质的蓝色眼珠中透出几分如人一般的阴沉威严。   这只通体如雪的猫儿名叫斑斓,原是太后娘娘林银屏的宠物,论起年纪,比当今皇帝萧玄的年纪还大,当年林太后在世之时,这猫儿便是她的心爱之物,在太后娘娘仙逝之后,由长公主萧羽衣代养,后在萧知南长大之后,传到了她的手中。   正因为此等原因,在寻常人称呼它的时候,都会缀上“大人”二字,谓之曰斑斓大人。   似乎瞧出了什么不同,斑斓忽然来了精神,瞪大宝蓝色眼眸打量着徐北游,透出一股近乎实质的蓝光,让徐北游心头莫名生出一股子寒意。   萧知南伸手在它的脖颈下挠了挠,柔声笑道:“斑斓,别闹。”   斑斓舒服地眯起双眼,不再去看徐北游。   徐北游也不去招惹这家伙,问道:“今天咱们去哪儿?”   萧知南又摸了摸白猫的脑袋,轻声笑道:“我求了父皇的旨意,带你去凌烟阁。”   徐北游即惊且喜,“请君暂上凌烟阁的凌烟阁?”   萧知南轻柔抚过斑斓的脊背,点头道:“正是先帝悬挂功臣画像的地方,韩阁老的画像也在那儿。”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又称开国二十四功臣,分别是:魏王萧瑾、镇北王林寒、赵国公蓝玉、西河郡王徐林、莱国公魏禁、郑国公孙世吾、梁武郡王萧公鱼、申国公闵行、鄂国公诸葛恭、卫国公羊伯符、宋国公韩雄、康乐公谢公义、明英公韩瑄、豫襄公端木睿晟、勋国公曲苍、陈国公李如松、燕国公唐春雨、灵武郡王萧疏、卢国公张海九、永兴公李宸、忠勇侯陈涵、定武侯石勒、西河侯徐琰、南兴侯周景朝。   时至今日,二十四位开国老臣大多已经凋零,唯有萧瑾、林寒、蓝玉、魏禁、孙世吾、韩瑄、端木睿晟等七人尚在人世,其他人等俱已作古,而这七人中除了萧瑾之外,其他人也都是垂垂老矣,风烛残年。   七人之中,除去孙世吾辞官隐居,专事治学文章之外,其余六人俱是身居高位,权柄极重。   萧瑾和林寒不用多说,自占一地,自成一家,几乎如一国之主无异。   蓝玉和韩瑄,一为首辅,一为次辅,共掌内阁,总理朝政。   剩余两人,魏禁执掌大都督府,端木睿晟执掌暗卫府,武官极致。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萧皇在晚年时曾对在朝的四位大臣留有评语。   “蓝玉善避嫌疑,应物敏速,决断事理,古人不过,而其意尚然诺,私于亲朋。”   “韩瑄心术明达,性最坚贞,临难不改节,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   “端木睿晟言辞辩捷,见事敏速,善和解人,而情实怯懦,缓急不可得力。”   “于今名将惟魏禁一人而已,接替之人,惟张无病而已。”   徐北游忽然想起自己初次去中都时候念叨过的一首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燕云十六州。明日且登凌烟阁,扶剑受封万户侯。”   自己今日可算是如愿以偿? 第四十六章 王侯将相本无种   萧知南马车被验明身份之后,悠悠过了门禁,一路来到凌烟阁前。   此处守卫早已得了司礼监的传信,并未阻拦,徐北游和萧知南下车后,相携进入阁中。   阁中分为三层,最内一层所画为功勋最高的宰辅之臣,中间一层所画为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层所画则为其他功臣。   最外层的画像中,除了端木睿晟和孙世吾尚且在世,其余人皆已作古,而且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在当年的蓝韩党争中死于非命,让人不得不惋惜扼腕。   萧瑾和林寒的画像在中间一层,位于王侯之列。   这一层中共有五人画像,分别是灵武郡王萧疏、梁武郡王萧公鱼、西河郡王徐林、镇北王林寒、魏王萧瑾。   不同于后来因为血脉或前人荫泽而被加封的诸位藩王,这五位王爷的勋爵都是用赫赫功劳换来的,不能一概而论。   徐北游一一走过,最终在萧瑾这位大齐立国第一王的画像前停下脚步。   因为阁中画像都是在黄龙元年时所作,所以画像中的萧瑾很年轻,年轻到还只是个少年,尚未及冠。可就是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先是一手促成了公孙仲谋北上后建,后又孤身出使江南,说服陆谦退兵,使得蓝玉的江陵行营得以回援,这才有了牧人起的西河原大败;又有清查西凉州吏治,诛杀贪墨官吏数十人,巩固西北粮仓,以及接替闵行坐镇陕州,成为三大行营掌印官之一;甚至后来的北伐后建、大梁城之盟、东进入关、定鼎一战,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在其被加封为魏王之后,又与老将羊伯符率军渡海,攻克卫国,顺势灭去卫国五大门阀世家中的张氏和公孙氏,再打断公孙氏的脊梁,将卫国改为魏国,而他也成了魏国的主人。   此时的他也不过刚刚及冠而已。   徐北游喟叹一声,“即便是出身于权贵世家的公侯冢子,能在魏王这个年纪走到这一步的,也是绝无仅有,不愧是立国第一王。”   萧知南抱着斑斓立在一旁,轻笑道:“这位叔祖乃是五百年一遇的绝世之才,可惜遇到千年一遇的皇祖,只能做一个魏王。”   徐北游若有所指道:“如今萧皇已经仙逝,这位魏王殿下恐怕不会甘心。”   萧知南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往最内层走去,其中所悬皆为功勋最高的宰辅之臣画像。   此处同样是五幅画像,分别是赵国公蓝玉、明英公韩瑄、莱国公魏禁、西河候徐琰、康乐公谢公义。   萧知南解释道:“这里原本只有三幅画像,分别是蓝相、魏大都督和康乐公,太平二十年的时候,皇祖母下旨将西河候升为西河郡王,并将其画像由外层转入内层,承平元年的时候,又将韩阁老的画像也转入其中。”   徐北游点点头,将几幅画像一一仔细看过。   蓝玉年轻时的相貌谈不上如何出众,倒是年老之后,男子不以相貌为重,气态磨练之下,威严深重,远胜于年轻时。   年轻时的魏禁英武不凡,略带桀骜之气。   谢公义与谢苏卿有几分神似,作为江左第一人,虽然作画像时已经是两鬓斑白,但仍是身材修长,玉树临风,尽显江南第一流名士的儒雅气态。   至于年轻时的韩瑄,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竟是相貌极为出彩,堪称丰神俊朗,风流潇洒,只是不知道为何这样的一个俊彦人物,偏偏终生未娶。   最后,就是徐琰。   第二任西河郡王,徐皇后之兄,当朝国舅,同时也是萧白和萧知南的舅舅。   徐北游驻足于徐琰画像前,久久无言。   萧知南轻声道:“南归,你与舅舅长得可真像啊。”   徐北游未置可否。   画像中人与徐北游的确有三分神似,可如果不主动提及,谁也不会将两人联想起来。   萧知南接着说道:“我在丹霞寨初见你时,只觉得你有些面熟,未曾多想,直到今年六月的时候,我无意中来到此处,才恍然发现你们两人竟是如此相像。”   徐北游伸手轻轻抹过自己的眉眼,平静道:“其实我自己也有所猜测,可终究是没有真凭实据。”   萧知南问道:“现在呢,这幅画像算不算证据?你想过没有,韩阁老为什么要让你姓徐?为什么不让你跟随他姓韩?甚至在早些年都不让你称呼他为父,这满朝上下,还有几个徐家?”   徐北游沉默不语。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破天机道:“所以我就大胆猜测,你会不是徐家的子弟?毕竟当年舅舅还有一幼子,说是被舅舅过了病气,早早夭亡,可舅舅是如何死得,至今都说不明白,更何况又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徐北游忍不住打趣道:“若此事是真的,我是不是应该喊你一声表姐?”   萧知南轻轻抚过斑斓的脑袋,笑道:“快喊,我等着听呢,这些年来净是些兄长表哥的,做姐姐还是头一回。”   徐北游一本正经道:“咱俩都是承平元年生人,凭什么你是姐姐?说不定是你喊我一声表哥呢。”   萧知南耍赖道:“我不管,我就要做姐姐。”   徐北游无奈笑道:“好好好,表姐,知南表姐。”   这下倒是让萧知南有点不好意思,脸色微红。   徐北游收敛了笑意,缓缓说道:“从目前种种来看,我的身世似乎已经要浮出水面,可这个身世又能说明什么呢?我是当今皇后的侄儿?西河郡王徐仪的弟弟?皇亲国戚,出身不凡?”   萧知南微微一怔。   徐北游深深呼吸一口气,轻轻说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有些人觉得,生而有宿命之说,皇帝的儿子哪怕是流落民间,也仍是光芒万丈,有真龙圣主之相,百姓的儿子哪怕是高踞庙堂,宰辅治国,也难逃一个村夫之名。”   徐北游望向萧知南,问道:“难道生而是泥腿子,一辈子就只能是泥腿子?”   萧知南怔然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   徐北游自问自答道:“若真是如此,这世上又怎么会有改朝换代,千百年前的帝王将相们,今又何在?那些家在国前的门阀世家们,又有多少真能做到薪火不熄?”   徐北游走近萧知南,伸手摸了摸斑斓的脑袋,轻声道:“当初我们两人在丹霞寨分别的时候,你送了我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我把这句话再送还给你。”   萧知南望着南归,不知是感慨还是赞叹,“南归,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第四十七章 猫和剑斑斓大人   凌烟阁外有三清道殿。   三清殿中除了供奉有道祖像外,还有三位大道君的塑像陪侍,在上清大道君反出道门自立剑宗之后,太清大道君隐退,玉清大道君一家独大,以嫡系正统自居,排挤太清一脉,将上清一脉斥为叛逆,如今已经很少能见到三位大道君同殿并列的景象。   萧知南提议道:“进去看看?”   徐北游想了想,点头说了个好字。   三清殿占地极大,足有寻常的三层楼之高,踏进殿门便可见三尊两丈之高的塑像巍然而立,玉清大道君居中,太清大道君居左,上清大道君居右,其中玉清大道君怀抱三宝如意,太清大道君手持拂尘,唯有上清大道君怀中抱剑。   徐北游站在塑像前仰头而望。   萧知南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上清大道君怀中的那口剑上。   与身材巍峨的上清大道具塑像相比,他怀中的这把剑着实小了点,只有三尺长短,若是正常人拿在手中的确可以称之为剑,可在两丈之高的塑像怀中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与其说是剑,倒不若说是一把“匕首”。   徐北游手中结成剑诀,朝着此剑遥遥一指,殿内瞬间剑意大盛,萧知南感到一股沁凉之意,由外而内浸入肌肤,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斑斓,一直懒洋洋的斑斓猛地睁开双眼,有幽蓝光芒一闪而逝,一股暖流传遍萧知南的全身,将剑意带来的寒意一扫而空。   徐北游轻轻感慨道:“这把剑是活的。”   萧知南微笑道:“此剑名为黄龙,剑宗十二剑之一,在剑宗倾覆之后落入道门剑峰峰主的手中,后来转赠于父皇之手,父皇说了,你若能将此剑取走,便算是我的嫁妆。”   徐北游喃喃道:“好一份意外之喜啊,若是有此剑,我有望踏足地仙八重楼境界,若是再有五毒剑,求一个地仙十楼也非是难事。”   萧知南向后退出一步。   徐北游五指伸张,往下虚按。   在他身周依次浮现却邪、玄冥、白虹、赤练、紫电,再加上他腰间的天岚,以及借以剑气所化的莫名,足足七剑。   几乎就在同时,上清大道君的塑像开始轻微摇晃,而且幅度越来越大,摇落粉尘碎石无数,这座在此伫立了数十年的塑像似乎要走下神坛。   徐北游轻声道:“知南,退出殿外。”   萧知南道了一声小心,转身走出殿外。   此时那尊上清大道君的塑像已经脱离了另外两位大道君的塑像,挣脱所有的束缚,拔出根祗,轰然而动。   徐北游抬头望去,上清大道君塑像怀中的黄龙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三寸,剑光迸射,使得整个大殿蓬荜生辉。   徐北游脸色如常,平静问道:“祖师,你要往何处去?”   三清殿距离甘泉宫并不算太远,站在甘泉宫的通天台上便可遥望此处。   此时的通天台上有两人站立,当今的皇帝陛下,素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   皇帝陛下遥遥望向三清殿,问道:“大伴,你说徐北游能带走那把剑吗?”   在这次天机榜中名列第九的张百岁回答道:“剑宗十二剑,因为各自主人不同而有强弱之分,如多年无主的天岚,就是一个不入流的武夫都能拿在手中,而上官仙尘的佩剑殊归,哪怕是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大修士也不敢妄言能够轻易驾驭,这把黄龙本来排名不高,不过被供奉在皇城内的三清殿中多年,受天子之气浸染,徐北游想要收服它,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皇帝哦了一声,继续问道:“那公孙仲谋的玄冥和张雪瑶的白虹?”   张百岁笑道:“此二剑是有主之剑,既然主人有意相赠,那么徐北游收服起来就要容易一些,而黄龙和赤练这等无主之剑,又通有灵性,收服起来犹为困难,更甚于那两剑。”   皇帝点点头,再问道:“既然各剑之间有强弱之分,那么徐北游吸纳其中剑气神意之后境界攀升也有不同?”   张百岁点头道:“这是自然,若是徐北游此刻能收服上官仙尘的殊归一剑,就是直上地仙十二楼也非难事。”   皇帝轻轻说道:“当年公孙仲谋曾对朕提起过,他要用剑宗十二剑铸就一位无敌地仙,再配以仙剑诛仙和法剑青萍,就是面对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也有一战的资本,到最后他选择了徐北游来做这位无敌地仙,大伴,你觉得此子还要多久才能成为公孙仲谋所说的无敌地仙?”   张百岁犹豫了一下,说道:“二十年。”   皇帝陛下沉沉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三清殿中,徐北游五指握而成拳,七剑环绕上清大道君的塑像落地,如同画地为牢成樊笼。   七剑落地之后颤鸣不止。   若仅仅是一把黄龙剑,倒也不会让手握七剑的徐北游如此大费干戈,关键在于黄龙本就是最上等的王道之剑,在这座三清殿中,又是身处皇城,黄龙占据地利之优,牵扯天子之气,让徐北游难以抵御。   徐北游以剑十六起手御剑,一脚踏下,强行止住七剑愈来愈剧烈的颤鸣之势。   上清大道君塑像怀中的黄龙剑出鞘一尺,龙头为剑首,龙爪为剑锷,剑柄如层层龙鳞覆盖,剑身笼罩着一层金色雾气,荡漾起无数涟漪,使得殿内剑光粼粼。   上清大道君的塑像朝着徐北游缓缓挪移而来,徐北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伸出一指,指尖有一青一紫两道剑气盘旋不休。   玉清殿外,萧知南抱着斑斓,难掩脸上一抹忧色。   里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似乎并不如何顺利。   在她怀中的斑斓舔了舔毛茸茸的爪子,望向玉清殿,一双宝蓝色的眸子中竟是开始飞快变幻颜色,最终定格在透露出几分诡秘的金色。   然后它伸出爪子轻轻抓了下萧知南的手背。   萧知南轻声问道:“斑斓,你要进去吗。”   白猫极富灵性地喵了一声,如人答话。   萧知南松开双手,它几个跳跃,飞身进了好似要天翻地覆的三清殿中。   通天台上的皇帝也瞧见了那个如同白点的小东西,忍不住笑道:“哟,是斑斓大人出手了啊。”   张百岁同样笑道:“既然有斑斓出马,那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差错了。”   两人言谈之间,并不将斑斓视作一只猫儿。   三清殿中,斑斓轻轻一纵,跃上徐北游的肩膀,又是喵了一声。   它的双眼中金光大盛。   徐北游骤然感觉体内气机翻滚如潮水,竟是有直奔地仙七重楼而去的迹象。   徐北游即惊且喜。   难道这猫儿真能修仙? 第四十八章 神游万里收黄龙   气机大涨的徐北游默念一个“收”字,将指尖的诛仙剑气弹出,七剑骤然合拢,把正在移动的上清大道君塑像完全禁锢。   徐北游上前几步,仔细端详这尊塑像,目不转睛。   这座上清大道君塑像的年头不算太长,大概也就几十年,远没有成百上千年的岁月沉淀和终年香火供奉产生的庞大愿力,不过因为位于皇城之中,浸染了天子之气,有了几分神异灵性,再加上塑像篆刻有繁琐晦涩的道门符篆,使得这座雕塑不但可以成为黄龙的载体,还能如此气势威猛骇人。   徐北游甚至还有一种感觉,这尊塑像与冥冥之中的剑宗祖师真有一种莫名联系,所以他先前才会问塑像,“祖师要往何处去?”   可惜塑像没有给他回应。   徐北游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塑像。   蹲在他肩头上的斑斓“喵”了一声,似乎在提醒他小心。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掌触碰在上面。   仿佛炸雷于耳边骤起。   徐北游有一瞬间的失神,思绪杂乱飘荡开来,悠悠晃晃,不做停留,彻底发散,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师祖上官仙尘乘剑出海,万千飞剑尽相随,道门老掌教紫尘骑龙下山,紫气东来两万九,有那剑宗三十六,有那一气化三清,两位几近天上仙人的当世高手全力出手。   继而又见滚滚大江,江上天幕昏暗云遮雾绕,有师祖上官仙尘开天一剑硬撼九重天劫,剑气沛然,雷电森森,最后斩断天门;也有傅先生的步步生莲,脚踏金桥,口诵道德真言,以六大至宝起手镇乾坤;更有萧皇的天子一剑,剑首起于江都,剑尖止于中都,以东都和北都为剑锷两侧,横贯了大半个天下,何其壮哉!   如此境界,才能算是真逍遥。   又是一声雷响,眼前所有景象如风吹烟散,尽皆消散不见。   这一刹那,徐北游仿佛立于九天之上,茫然四顾,脚下是山川草木,头顶是日月星辰。   这种状态他并不陌生,他修炼未央剑经时曾神魂出游,不过离体几百丈,而如今却是直入九天,神游万里。   徐北游茫然四顾,不见去路,不知归路。   不过有一点徐北游很清楚,此时正是他千载难逢的大机缘,他想要在短时间内攀升境界,就势必要抓住这一丝可遇而不可求的明悟,学无数谪仙大材那般一步登天。   徐北游抬头向上望去,星辰涌动,一条银河横贯其间。   徐北游低头向下望去,山川江河,座座城池星罗棋布。   上为天,下为地。   这绝非是寻常地仙可见,料想应是上清大道君当年所见。   若是曾经饱览无上风光公孙仲谋得此机缘,未必不能踏出最后一步,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   可惜徐北游不曾看到过九天之上的风光,只能一步入地。   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既然不得凌云渡,且留人间做地仙。”   话音未落,徐北游猛然一顿,然后向下一头扎去。   脚下大地越来越近,徐北游看到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兴许是心意所在,所看到的大多是与剑宗相关的人或事。   起初,有一名青衣道人背负剑匣,驮剑二十三万,手持竹杖踏浪而行。   然后,有一名白发男子脚踏剑龙出海,身后还有万千飞剑随行。   继而,一白发老者再负剑匣,孤身一人。   徐北游可以“看”到,老人背着剑匣走过,来到西北塞外,看到了一个抓着夏蝉的小孩子。   最后,背剑匣老人的与握蝉的孩童相遇,剑匣大开,一剑出世。   那一剑通体玄黑之色,从剑柄到剑身有紫青两气如同两条长龙纠缠,外有白色光芒笼罩,内有赤光隐现。   诛仙。   第三声雷声响起,徐北游的身形再度不由自主地上升,飞入九天之上,看到天地之间有十二道凌厉剑气。   其中七道剑气一起朝徐北游破空而来,环绕于他的身周,另外还有五道剑气如割据一方的诸侯,原地不动,桀骜不驯。   此时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的的是一道金色剑气。   这道金色剑气不断变化,最终化为一把长剑,剑鞘如龙身,剑锷如龙爪,剑首为龙首含珠。   如果说赤练是巨蟒,杀伐霸道,那么此剑就是蛟龙,堂皇王道。   王霸之争绵延数百年,说到底是殊途同归。   机关算尽,屠戮苍生,换来一个面南坐北。   史书寥寥数百字。   何须管他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作势要握住此剑。   此剑瞬间剑气大盛,刺在徐北游的手掌上,渗出许多鲜红血丝。   徐北游没有缩回手,仍是保持着这个姿势,闭上眼睛,回想起先前所看到的一切。   列位祖师,剑三十六,剑匣诛仙,以及在巨鹿城时所用的斩龙一剑。   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徐北游猛然握住剑柄,不顾手掌被剑气刺穿而鲜血淋漓,直接以五指捏碎了金色的剑气。   几乎就在同时,黄龙开始猛烈挣扎起来。   徐北游感觉自己手中好似握住了一条蛟龙,金色剑气壮大磅礴冲九天。   徐北游袖口尽碎,满头白发失去束缚,随风乱舞,身形不断向后退去。   可他仍旧是半分也不松手,平静道:“归鞘。”   徐北游猛然坠向脚下云雾缭绕的大地,眼前一片黑暗。   待到他回神之后,发现自己仍旧是身在三清殿中,手掌还按在上清大道君的塑像上。   斑斓依旧蹲坐在他的肩上,只是不知何时,双眼从金色变回了蓝色。   徐北游低头望去,只见原本在上清大道君怀中出鞘一尺的黄龙剑不知何时已经归鞘,并且被他握在了手中,不过刚才的地仙七重楼境界也重新坠落回地仙六重楼境界,仿若昙花一现。   鬼使神差,徐北游握住黄龙,望向上清大道君的塑像,轻声说了个“去”字。   上清大道君的塑像向后轰然退去,回归原位。   徐北游回首四顾,除了手中多了一把黄龙,其他一切又都变回原样,仿佛刚才只是大梦一场。   斑斓“喵”了一声,从徐北游的肩头上跃下,一路小跑出了三清殿,来到萧知南面前,跳入主人的怀抱。   萧知南轻声问道:“怎么样?”   斑斓很是人性地点了点头。   萧知南微微一笑,迈步往殿内行去,刚好徐北游拿着黄龙往殿外行来,两人走了一个对脸。   两人一起停下脚步,相视一笑。   萧知南望向徐北游,柔声问道:“拿到黄龙剑了?”   徐北游轻轻点头。   一向都是智珠在握的萧知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 第四十九章 黄龙之后见青霜   徐北游这次算是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虽然五毒剑的事情仍旧没有头绪,但却意外得了一把更胜于五毒剑的黄龙剑,若能将其剑气神意完全化为己用,徐北游有信心踏足地仙八重楼,甚至是地仙九重楼的境界。   如今的帝都城山雨欲来,徐北游能多一分修为,便多一分自保之力,若是能一气攀上地仙十二楼的境界,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徐北游也明白这多半是个奢望,一步登天之事,自古少有,师父给他定下了二十年的时间造就无敌地仙,本已是一步登天的大机缘,若是还要再多强求,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徐北游和萧知南重新坐回车厢,相对而坐,中间搁置了一张棋盘,当初两人有过一次十局之约,在东北辽王府下完前三局,在江南谢园又下完中间三局,如今还剩下四局,前六局都以徐北游落败告终,好在在这第七局时萧知南有意相让,再加上徐北游这段时日棋力也有见涨,所以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进入中盘之后,棋盘上犬牙交错,徐北游落子愈发缓慢,此时被萧知南妙手一点,更是迟迟不曾落子,把玩着一枚黑色棋子,沉吟不语。   萧知南不去看棋盘,而是望向徐北游问道:“棋盘落子分黑白,你我如今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你说该如何自处?”   徐北游一手按在棋盒上,仍旧望着棋盘,平静道:“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萧知南低低叹息一声,自下了一招昏手。   徐北游抓住机会,立时落子,将棋盘上的局面扳回一城,萧知南逗弄着怀里的斑斓,缓缓说道:“我手底下掌管着牡丹,这些天陆陆续续传来许多消息,基本没有好消息,说是噩耗也不为过,虽然大多都是捕风捉影,但只要有一两个消息是真的,那也足以骇人听闻了。”   徐北游正要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闻言后手臂悬停,若有所思道:“咱们大齐崇尚黑色,放在棋盘上也就是黑子,陛下曾在御苑宴请完颜北月,所以这位后建国主也应是黑子,与之相对,玄教教主慕容玄阴就是白子,当初慕容玄阴去江都向我索取一条海路,我那时以为他是因为银钱之故,如今再回想起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萧知南眼神一凝,说道:“如果慕容玄阴要从江南或者魏国运什么东西,然后再从后建转道,那么能去的地方就是东北或者草原,东北那边自有港口,并不需要从后建多此一举,结果就很明显了,慕容玄阴的目的只能是深居内陆的草原。江南那边有什么?草原那边又缺什么?”   “啪”的一声,徐北游伸手落子,微笑道:“江南除了有钱,还有就是粮食,草原上则是连年白灾,牛羊冻死无数,最是缺少粮食,还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不愧是我的女中诸葛。”   萧知南落下一子,自嘲道:“什么女中诸葛,差点遭了别人的毒手尚不自知,如果不是仰仗韩阁老和张大伴,你这会儿可就见不到我了,我啊,顶多就算是个马后炮。”   徐北游望着棋局,摇头道:“也未见得,当年的魏王殿下号称算无遗策,到头来还不是棋差一招?世事如棋局局新,哪怕是最顶尖的大国手,恐怕也不敢说自己从未下出一记昏手,更不敢说自己从无一败,就拿你来说,若非你刚才的一步昏棋,我又如何能与你平分秋色。”   萧知南无奈一笑,“昏招谈不上,第一次与你下棋的时候,你连出数记无理手,我也赢得不轻松。”   徐北游落子一枚,算是妙手偶得的神来之笔,说道:“以前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如今却是有些想明白了,当初慕容玄阴与师父相见,说到底就是要拉拢师父,师父在选择黑子或是选择白子之间犹豫了很久,白子那边,有剑宗的世仇道门,萧瑾又灭去了张氏和公孙氏,又有家仇,黑子这边,朝廷也是间接灭去剑宗的帮凶,有反叛剑宗的萧慎,以及让师祖力竭而亡的萧皇,所以师父哪边也不想去。”   萧知南以两指拈起棋子,望着棋盘久久没有落子,说道:“那就只能做墙头草了。”   徐北游叹息道:“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它便往哪边倒,不过疾风知劲草,亦能断劲草,师父最终还是没逃过此劫。”   萧知南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轻声道:“和了吧。”   徐北游笑道:“那就和了吧。”   马车悠悠驶出皇城,两人开始一起收拾棋盘上的棋子,无意间指尖相碰,萧知南微微一缩手指,轻咬了下嘴唇,问道:“南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下不赢,甚至下不成和棋,而是黑棋兵败如山倒,我们该怎么办?坐困愁城,最后以身殉国?还是见事不可为时,走为上策?”   徐北游低着头,沉吟不语。   萧知南低声道:“未虑胜而先虑败。”   徐北游抬起头来,轻轻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我们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未雨绸缪,也该为自己早作打算了。”   萧知南平静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徐北游瞥了眼身旁的黄龙剑,轻轻点头。   马车忽然停下。   徐北游撩起帘子,看到此时已经过了御道,四下僻静无人,只有一名老人拦路。   老人一身气态仙风道骨,可穿着打扮又不像是道门中人,更为显眼的是腰间悬挂了一把青色的带鞘长剑。   徐北游的视线落在老人腰间的长剑上,不由眼神一凝。   如果他没有认错,老人腰间的那把剑应该是剑宗十二剑中的青霜。   紫电青霜,二剑可谓是并列齐名,传闻两剑出自同一位祖师之手,这位祖师不但是修为高绝的剑仙人物,而且还是首屈一指的铸剑大家,他平生有一桩心愿,便是仿造诛仙铸造一柄绝世之剑,他为此耗尽毕生心血,但最后还是功败垂成,他无奈只能将原本的一剑变为两剑,分别取名紫电和青霜。   后来又有一对出自剑宗的神仙眷侣,一人用紫电,一人用青霜,两人双剑合璧,在天下间闯下偌大的名声,使这两剑名声大噪,当年上官仙尘赐剑时,本也是想将紫电青霜赐给公孙仲谋和张雪瑶,只是考虑到他们两人与此二剑不甚相合,所以才换成了玄冥和白虹。   就在徐北游望向老人的时候,老人也朝徐北游望来。   两人的视线交汇。   老人淡然一笑。 第五十章 当年叛宗又屠戮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拿起身旁的黄龙剑,先对萧知南嘱咐一声之后,然后走下马车。   徐北游走向老人,相距十余丈距离时停下脚步,拱手一礼,问道:“还未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   老人瞥了眼徐北游手中的黄龙,缓缓收敛脸上笑意,原本满身的出尘之气消失不见,反而是透出几分阴沉威严,就像一条年老蛰龙,不复盛年时的威猛霸道,却多了岁月沉淀下来的深深城府和浓重威严,即便只是卧在那里,不用飞腾于九天之上,也让人望而生畏。   老人声音略显沙哑,轻轻说道:“老夫姓萧,单名一个慎字。”   萧慎。   萧室中最年长之人,也是辈分最高之人。   甚至放眼整个天下也是如此,甚至比大真人青尘还要更胜一筹。   同时他还曾是剑宗三大长老之一,拜入剑宗的时间比上官仙尘还早,严格来说,上官仙尘要称呼他一声师兄。在上官仙尘闭关期间,他曾出手挡下慕容燕。   当然,真正让萧慎这个名字闻名天下的还是因为定鼎一战时他背弃剑宗之事。   当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在大江之上引下九重天劫时,剑宗另外两大长老已经相继战死,只剩下萧慎留守碧游岛,萧慎见剑宗大势已去,与大齐武祖皇帝萧烈密谋之后,决定倒戈一击,他先是联系道门玉衡峰主登上剑冢岛,取走剑宗的青萍法剑,使上官仙尘在定鼎一战时只剩下诛仙一剑,最后力竭身死,然后以长老之尊召集剑宗诸人于碧游岛莲花峰剑气凌空堂议事,亲手将与会的六十余人屠戮殆尽,除了见势不妙提前逃走的公孙仲谋和并不在碧游岛的张雪瑶、上官青虹之外,剑宗精锐弟子损失殆尽。   此事之后,道门只得了青萍法剑,至于剑宗的千年积累却是毫无所得,道门也曾怀疑是萧慎将剑宗宝藏席卷一空,不过因为没有证据,又忌惮于他身上那个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姓氏,最后只能无奈作罢。   定鼎一战之后,萧慎正式披上了道门的玄色道袍,受封大真人,升座剑峰峰主,同时也被大齐朝廷封为燕王,成为世内世外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可以说,这场豪赌中,萧慎用剑宗弟子的鲜血铺出了一条青云路,不但让自己扶摇而上,也为自己的后世子孙种下了好大一棵树。   徐北游闭上双眼。   眼前浮现出本不属于他的“记忆”。   东海之上有仙岛,虽然名为岛,但地方四千里,其中央位置有三座仙山,云遮雾绕,是为海外仙山,其风景之盛,素有“霞梯赤城遥可分,霓旌绛节倚彤云”之美誉。   三座仙山中最高之山形如莲台,最有仙气,每逢清晨傍晚,总会有烟雾缭绕不散,恍若仙境,山顶建有一片连绵建筑,于云雾中若隐若现,雕梁画栋,煌煌赫赫,尽显仙家气象。   此处名为剑气凌空堂。   剑气凌空堂门外有一白玉广场,大小足以媲美帝都皇城承天门前的广场,剑宗弟子早晚两次功课,数千人在此处一起练剑,剑光煌煌赫赫,恍若神仙中人。   可就是这般仙家胜地,如今却是如同人间地狱,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死者尽是剑宗弟子。   一行人缓缓登山。   有女子一袭湖绿衣裙,如云乌发以一支玉簪束起,相较于俗世中的贵妇人要多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出尘气。另外一位年轻道人则是满脸淡然神色,对于满地的血腥无动于衷,更符合世外道人的形象。最后一人则是一名面容俊俏的和尚,年纪与道人差不多大,身着一件月白僧袍,若不是剃去三千烦恼丝,俨然就是一位浊世偏偏佳公子。   三人无视山路上的尸体,径直登顶,来到剑气凌空堂之前的宽阔广场上。   在这里正站着一名老人,脚下浮尸处处,手中三尺青锋上鲜血淋漓。   徐北游缓缓睁开双眼,眼前老人与“记忆”中那个屠戮剑气凌空堂的老人形象渐渐重合。   徐北游似是感慨又似是叹息道:“萧慎,哪个萧慎?是剑宗长老萧慎,还是道门剑峰峰主萧慎,亦或是萧家的老祖宗?”   萧慎淡然一笑,反问道:“有区别?”   徐北游平静道:“大有区别,须知剑道不两立。”   萧慎不以为意道:“剑宗与道门的恩怨如何,其实老夫从未放在心上,当初之所以背弃剑宗,也是因为剑宗站在了我萧氏一门的对立面上,如今你既然已经与我们萧氏的公主定亲,那便是一家人,老夫今日来见你,只是因为这个萧字姓氏而已。”   徐北游忽然问道:“敢问贵庚?”   萧慎道:“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离开东都远赴东海拜入剑宗时,还是大郑世宗皇帝在位。”   徐北游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如果他没记错,大郑世宗皇帝是神宗皇帝的祖父,大郑哀帝的曾祖父。   这位萧家老祖的年龄可想而知。   徐北游接着问道:“阁下所来何为?”   萧慎伸手按在腰间的青霜剑柄上,漫不经心道:“晚辈成亲在即,我这个做长辈的总要来看一看。”   徐北游一手握着黄龙,另外一手同样按住自己腰间的天岚,没有说话。   气氛刹那之间变得剑拔弩张。   萧慎对此仍是无动于衷,轻笑道:“你想给剑宗报仇?当年公孙仲谋都没能奈何老夫,你更是差得远,老夫也不妨与你明说,虽然老夫没有登上天机榜,但天机榜上的人也未必能将老夫如何。”   徐北游松开剑柄,淡笑道:“老祖宗言重了,您是剑宗前辈,又是天家老祖,我怎么敢对你不敬。”   萧慎抚掌笑道:“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也,人在世间,总少不了要低头的时候,该低头时当低头,该抬头时再抬头。”   徐北游默然不语。   萧慎拍了拍腰间的青霜,接着说道:“老夫这次与你相见,其实是想与你做一笔买卖,黄龙就当作是定金,事成之后,这把青霜也一并送上。”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黄龙,仍是没有说话。   萧慎道:“这件事不急,待你将这把黄龙的剑气神意完全收为己用之后,再来找老夫也不迟。”   徐北游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老人带着青霜转身离去。   白发年轻人重新登上马车,坐回车厢。   银烛和冯朗对视一眼后,重新赶动马车前行。   车厢中,徐北游忍不住皱眉叹息道:“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   萧知南伸出一手,轻轻揉开他的眉头。   相顾无言。   一男一女,在这座黑云压顶的雄城中,相依为命。 第五十一章 萧氏老祖说长生   徐北游与萧知南先是去了趟两人的新家,又将她送回公主府后,他才返回韩府。   此时韩瑄已经与吴乐之谈完了,徐北游不知道韩瑄到底对这位曾经的江南士子说了什么,可吴乐之的精气神跟之前相比,明显有些不一样了,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在堂中闭目养神。想来是所谓的读书人意气,徐北游对此似懂非懂,他只想走好自己的路,所以无意去过多深思,只要吴乐之交代出五毒剑的下落,韩瑄是许诺放他回昆山,还是养着做个闲散客卿,徐北游都没有意见。   看到徐北游带着冯朗回府,孟鲤小跑过来,双手递上一封信,轻声说道:“大公子,相爷他老人家有事出去了,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徐北游接过后拆开一看,是韩瑄的笔迹,上头只写了三个字,“多宝阁。”   孟鲤接着说道:“相爷还说了,大公子要的东西被那位吴先生寄当在此处,虽然当票已经被毁了,但既然是公子名下的产业,想来算不上麻烦。”   徐北游愕然,喃喃自语道:“吴乐之这是跟我玩了一手灯下黑啊,我把江都和江南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结果就藏在自家的产业里,这算不算骑驴找驴?”   孟鲤不敢多嘴,只能站在一旁赔笑。   徐北游一日之内连得两剑,心情大好,对孟鲤吩咐道:“你去账房领上两千两银子,然后这几天歇着吧。”   孟鲤眼睛一亮,虽然他是修士,但距离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还有相当的距离,离不开俗世中的黄白之物,更何况帝都城不比旁处,不是可以恃力妄为的地方,还是要靠银钱开道,两千两银子,就算放在帝都城而言,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待到孟鲤谢恩离去之后,徐北游又对冯朗吩咐道:“这几天我要闭关一次,公主那边若有什么事,你多留点心。”   冯朗满脸郑重地应了一声。   徐北游转身往自己的东院行去。   天岚、却邪、莫名、玄冥、紫电、赤练、白虹、黄龙,如今他手中已有八剑,再加上已经知道下落的五毒和萧慎手中的青霜,还剩下最后两剑暂时没有头绪。   徐北游现在的境界很是玄妙,先前斑斓帮他暂时踏足地仙七重楼的境界,事后又立刻跌落回原本的地仙六重楼境界,不过因为触碰上清大道君塑像后的一番感悟,让他的境界又有新的变化,不断徘徊在六重楼和七重楼之间,忽上忽下,所以徐北游这才会有把握通过黄龙使自己一跃两步,登上地仙八重楼的境界。   地仙八重楼与地仙十八楼之间还有十重楼,只剩下四剑。   少了二十年的辛苦攀登,仅仅靠四剑外力,徐北游没有十足信心达到师父所言的无敌地仙境界。   还是那句话,时不我待,如果能给他二十年的时间,那么很多事情就可以做得更好。   徐北游转头看了眼立在自己屋中的剑匣,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剑仙。”   ……   徐北游取走了黄龙,青霜却仍旧在萧慎的手中。   萧慎孤身一人缓步走在皇城中,迎面遇到的几位司礼监秉笔都下意识地低头,主动让开道路,毕恭毕敬。   这位萧氏老祖宗本可以做燕王,不过他却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玄孙萧隶,即便他常年不在玄都,可仍旧是道门的剑峰峰主,超然物外。   萧慎不仅仅地位尊崇,是道门和朝廷之间的相通之人,也是道门、朝廷、乃至整个天下最为年长之人,早在秋叶和完颜北月等人还只是“年轻才俊”时,他就是地仙境界的前辈宿老,时至今日,其修为境界到底几何,没人能说得明白,已经不是一个“深不可测”就能够概括的。   甘泉宫前广场,萧慎与皇帝陛下迎面相遇。   皇帝陛下对身旁跟着的张百岁道:“大伴,你先回司礼监吧。”   张百岁领命而去。   萧慎身为萧家老祖,对于这位玄孙辈的皇帝并无太多敬畏,但也没妄自尊大,大致是平等论交的闲散姿态。   皇帝淡笑道:“老祖宗,你见过那孩子了?”   萧慎轻轻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在深宫皇城中漫无目的地闲庭信步,皇帝问道:“公孙仲谋曾对朕说过无敌地仙之事,老祖宗你也是剑宗出身,觉得有几成把握?”   一向沉默少语的萧慎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这不但是个速成之法,而且也是个竭泽而渔的法子,用过之后,这十二剑便与他一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此法也要看人,若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别说十二剑,就是三十六剑也难成大器,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是上官仙尘这样的谪仙大材,又何必多此一举,所以在剑宗鼎盛时从不会用这个办法来强行拔升弟子的修为,一来是得不偿失,二来也是风险太大,公孙仲谋此举算是开创先河,到底有几成把握,老夫也说不准。”   萧玄嗯了一声,转而问道:“老祖宗,世上不乏飞升仙人,近百年来有道门老掌教真人紫尘和主事峰主天尘接连证道,使道门成为天下间公认之第一宗门,势大难制,可我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长生之人,不飞升,不兵解,不朽于世。”   萧慎淡然道:“世间有长生之人,却无不朽之人,长生再长,终有尽头,说白了长生乃是忤逆天道之举,故而有百岁大关之说,哪怕成就地仙之躯,寿元延长至二百岁以上,可真正活到二百岁之后,每十年便会有一大劫,三灾九难,一次比一次厉害,直至你离开世间或者身死道消为止。”   萧慎看了萧玄一眼,接着说道:“老夫再说一句不当说之言,古往今来,只有奉天承运者,方能为皇帝,说白了就是老天爷要找一个听话的孩子做儿子,既然是天子,自然不能忤逆天道行事,所以世上从无过百岁的帝王,当年萧煜携大势而扫天下,无论是上官仙尘也好,还是傅尘也罢,无人是其抗手,可最终他还是不敌冥冥天数,只能将帝位传给了你。”   萧玄轻声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求长生,便要舍弃帝位,而我萧氏的五方帝拳,却又偏偏离不开帝位,这便成了一个死结。”   萧慎点头道:“所以我才要萧白转修剑道,以期解开这个死结,也好让我萧家出一位真正的神仙。”   萧玄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萧慎同样不再说话,望向天际,开始神游万里。   萧玄表情平静,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长生不朽和一世之尊,到底孰轻孰重?” 第五十二章 龙王台上再邀战   帝都城中从不缺乏热闹,更不缺乏凑热闹的人。   时下就有传言说诸多年轻俊杰要在龙王台论道较技,效仿碧罗湖论道大会之事,决出当今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虽说各位才俊在御驾之前已经有过一番较量,但诸如徐北游、闵淳等人都未曾现身,尤其是被蓝玉在天机榜上点评为年轻一辈中第一人的徐北游没有出手,更显得齐仙云这个第一人有些名不副实,所以不少人都在期盼着,你是第一人,我也是第一人,既然这样,两人打上一场,就知道谁是真正的第一人了。   有消息说,这次的龙王台较技其实就是齐仙云的倡议,这位道门骄女指名道姓地要挑战剑宗首徒徐北游,并放言徐北游不要丢了剑宗的脸面。   这一句话便将两人之间的争斗上升到了宗门层面,若是徐北游避而不战,那丢的便不是他个人的脸面,而是要让剑宗也跟着蒙羞,而且剑宗和道门两家的恩怨绵延千余年,本就是生死大仇,无论怎么看,徐北游都非要出手不可。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帝都,恰巧那位徐公子正在闭关,就在有些人想要阴阳怪气地嘲讽几句时,已经与徐公子缔结婚约的齐阳公主站了出来,不但替他应下了齐仙云的邀战,而且将日期定在腊月初一,这下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两位尊贵女子的隔空对话,让许多人不禁又展开许多捕风捉影的猜测,莫不是这位徐公子做过什么负心薄幸之事?要不怎么会让这位道门贵女如此不依不饶,甚至还惹出了公主殿下亲自出面,要说这里头没点故事,打死他们都不信!   许多不明就里之人难免要对这位徐公子心生怨念,你娶了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也就罢了,怎么还这般不知足,又去招惹齐仙子?难道真不打算给其他人一点活路吗?   也有幸灾乐祸之人,看吧,让你自己占了如此大的福分,这下遭报应了吧?两女相争,必有一伤,若是一个不小心变成两败俱伤,你这位徐公子怕是要里外不是人,得罪了天家贵女,再得罪道门贵女,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   所谓恨人有,笑人无,人心本炎凉,不过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场龙王台“论道”算是定下,到了腊月初一这天,偌大一个龙王台早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说起龙王台,与名声斐然的秋台大大不同,它并非楼台,真的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台子。   龙王台本是一座龙王庙,专司祈雨之事,后来有两名修士在此大打出手,将偌大一座龙王庙夷为平地,朝廷在花费好大气力将两名违禁修士捉拿归案之后,不想再花费银钱重建龙王庙,干脆将庙宇的残骸废墟清除,在原本的地基上平整为一块空地,再铺设石板,于是就有了今日的龙王台。   正因为龙王台是因为两名修士交手而造就的缘故,所以不少修士开始选择在此地交手,久而久之,朝廷也默认了此事,此地便成了公认的修士较技所在。   齐仙云率先在此现身,一袭羽衣飘飘,满头青丝被九支银簪束起,背后负有两剑,不愧是名中有一个“仙”字,仅仅是立在那儿,便觉得仙气自生,引得满堂喝彩。   齐仙云安静站在龙王台的西侧位置,眼眸低垂,无喜无怒,对于周围密密麻麻的看客视如无睹,看不出半点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态。   她是个喜静之人,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如此大张旗鼓行事,她本想在私下邀战于徐北游,只是徐北游拒绝了她,无奈之下,她只能出此下策,用剑宗和道门的名头把这位徐公子给逼出来。   至于她为什么要跟徐北游过不去,除了知云的原因之外,更多还是各自宗门的缘故,两家结仇多年,在徐北游看来,公孙仲谋死在了秋叶的手上,是杀师大仇,而在齐仙云看来,徐北游在江都夺取道术坊,也是大大折损了道门的颜面,无论是凌云,还是她齐仙云,都必然要向徐北游讨回一个说法。   此时的龙王台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来晚的人只能挤在人群外头,不过在距离龙王台最近的地方还有许多被刻意留出来的位置,留给那些同样登上了天机榜的年轻俊杰。   在齐仙云现身之后,徐北游迟迟没有现身,反倒是一位位年轻俊彦先后出现。   最先出现的是占了地主之谊的闵家公子闵淳和西河郡王徐仪,上次御苑御前较技,闵淳并未出现,委实是因为在秋台见过了那位江都徐公子的出手后,一时有些意兴阑珊,既然徐北游不去,他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这次他之所以出现在龙王台,同样还是因为徐北游要再次出手,他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第二个出现的是暗卫府陈陌灵,他本不愿来,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则是因为师尊傅中天的命令。   然后是佛门金蝉和玄教颜如玉,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此地,不像是两个宗门的对手,倒像是出身于同一个宗门的师兄妹。   再然后便是四俊中有“卧虎”之称的赵廷湖,与女子花瓶儿并肩而至,穿过重重人群来到龙王台前,宛若神仙眷侣。   很快又有刚刚到京而没有赶上御苑宴饮的世家公子霍溪沉到场,他这次入京也是为了那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徐公子而来。   最后则是道门掌教真人凌云带着知云赶到,不过两人要低调含蓄许多,没有去龙王台前出风头,而是在一个靠后的位置站定,并肩而立。因为两人没有身穿道门真人道袍,就是一身简简单单的普通道袍,再加上周围也都是寻常看客,没人能够看出这两人与龙王台上的齐仙云同样都是掌教真人的亲传弟子,只把他们当作是寻常道门弟子。   距离龙王台较远的地方停着一驾马车,赶车的是两名女子,车厢内则是一大一中一小三名女子。   年纪最小的萧元婴撩开车帘,遥遥望着龙王台,问道:“姐姐,那个女人会赢吗?”   萧知南神情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摇头道:“不会。”   林锦绣有些茫然,问道:“那名女子是谁?”   萧知南道:“是道门掌教真人的弟子齐仙云。”   林锦绣微蹙眉头,愤然道:“这些道门的臭道士就喜欢仗势欺人。”   萧知南忍俊不禁道:“这些年来道门一家独大,他们习惯了欺负别人,偶尔被别人欺负一下,就难受的不得了,半点也忍受不得。”   萧知南望了眼齐仙云,轻声道:“既然齐仙云要不依不饶地讨要一个说法,那我们就给她一个说法。” 第五十三章 长虹挂空北游至   韩瑄的府邸占地极大,偏偏住的人却极少,所以许多地方被开辟成其他用途,比如当下徐北游的闭关所在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韩瑄本身并不修行,但他身居高位多年,接触之人不乏张无病、赵青这等高手,自然也对此道略知一二,比不上公孙仲谋在公孙府中设下的“镜界”,但足以让徐北游安安静静地破境。   其实早在腊月初一这日的凌晨,徐北游就已经出关,不过他没有急着前往龙王台,而是去了西院一趟,正巧赵青从外面回来,裹挟着一团寒气,甚至衣服和须发眉毛上还带着一层层淡淡白霜,两人进屋之后,他拍了拍身上,抖落了一层白色雾气,然后才与徐北游分而落座。   不等徐北游开口询问,赵青已经主动开口说道:“最近帝都城里不太平,魑魅魍魉多了不少,想必你已经有所察觉,有些人想要在这座首善之城里搅弄起一些风雨,若是能重现大郑正明四十二年时的情形最好,最不济也要像太平二十年时那样,再掀起一场庙堂风波。”   徐北游点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青感慨道:“想要一个太平世道,何其难也。”   徐北游道:“所以当今陛下的年号才会叫做承平,承继天下太平。”   赵青一笑置之,“不说这个,说说你吧,几天不见又再次破境,虽说是仰赖了外物之力,但还是有些骇人了,你来找我,可是想请我助你一臂之力?”   徐北游轻轻点头道:“有劳赵师傅。”   赵青忽然转头朝龙王台方向望去,莫名说了一句,“这个做派,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秋叶,我都怀疑这丫头是不是秋叶的私生女。”   下一刻,赵青伸手在徐北游的肩头一拍,笑道:“你刚刚破境,气机不稳,境界不固,虚中透浮,所以我便帮你一把,稳固境界。”   话音落下,徐北游感觉自己体内原本浮躁不安的气机骤然平静下去,如洪水入渠,归入气海,他正想向赵青道谢,就感觉有人在他背后向前一推。   赵青笑道:“好人做到底,我再送你一程。”   徐北游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飞起,如一道长虹轰然飞向龙王台。   龙王台,徐仪瞥了眼台上的齐仙云,问身旁的闵淳:“你说这位齐仙子对上那位徐公子,能有几成胜算?”   闵淳想了想,说道:“以徐北游在秋台之战中展现出来的境界而言,应该有地仙六重楼左右的境界,再加上他手中的诸多名剑,完全可以做到越境而战,反观齐仙云这边,她应该有地仙三重楼的境界,与徐北游的境界相差太多,按常理而言是断无胜理,不过她既然敢主动邀战徐北游,难保手中没有什么厉害宝物,毕竟道门家大业大,有一两样可以越境而战的宝物也不足为奇。”   徐仪嗯了一声。   闵淳接着说道:“不过也不排除徐北游伤势未愈的可能,秋台一战,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与周都督拼了个两败俱伤,如今周都督仍是闭门不出,八成是伤势未愈,而徐北游除了行纳采礼之外,也没有怎么露面,甚至连御苑宴饮都未曾现身,想来身上带伤的可能也是极大。”   徐仪哦了一声,恍然道:“也就是说这位道门仙子要趁人之危?”   闵淳淡笑道:“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仪不置可否道:“道门中人,诵的是神仙语,做的可从来都是自家事。”   此时龙王台周围已经是人山人海,可还是不断有新面孔涌入其中。   这次不再是年轻俊彦,而是朝廷庙堂上的权贵。   首先来到此地之人,正是凌烟阁功臣第一人,坐镇庙堂接近一甲子的内阁首辅,也是位列“三公”之首的当今太师蓝玉。   与蓝玉一道而来的则是与蓝玉分庭抗礼的内阁次辅韩瑄,有传闻说,韩阁老有望在有生之年将“三公”中的太傅收入囊中。   历朝历代素有三公、三孤、三保之说,三公即是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少师,少傅,少保;三保则为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一般来说三公三孤三保都是有衔无职,只作为勋衔加封,其中以三公最为尊崇,位于众殿阁大学士和都督之上,是为名义上的百官之首,等闲不会轻授,多为死后追封,终其大郑一朝,也唯有张江陵得以在生前被加封太师,以至于传出“张江陵看似首辅,实为摄政”的说法,这才有了后来张江陵身死后被抄家灭族的下场,如今皇帝陛下同样给蓝玉加封了太师之衔,其中意味就很耐人寻味了。   两人现身之后,无疑将此处的气氛推至高潮,此起彼伏的相爷之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是喊蓝相爷还是韩相爷。   随后则是大都督魏禁和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两位顶尖武官,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货真价实的萧氏藩王,分别是灵武郡王萧摩诃和灵武郡王萧去疾,不过这一老一少没有现身,而是在远处的高楼中远远眺望。   这些庙堂大佬们之所以会亲自到此,即是因为齐仙云和徐北游这两个身份不同寻常的年轻人,又何尝不是看在掌教真人、皇帝陛下、韩阁老、以及死去的公孙仲谋的面子上。   在此之后,齐王萧白和辽王牧棠之同乘一辆马车来到人群外,煊赫藩王仪仗让周围空出好大一块空地,这两位仅次于魏王萧瑾的藩王在车厢中相对而坐,看不到台上的情形,却也愿意在这里耐心等待。   同时也有帝都中的大小道门真人联袂而来,个个仙风道骨,气度不凡,看这架势八成是要来为齐仙云助阵的。   毕竟道门势大多年,就是在天子脚下的帝都城中,也不会怕了谁。   也有许多其他官员、帝都世家子弟轻车简从来到此处,不过因为如此多庙堂大佬在场的缘故,大多都是低调含蓄,没有半分张扬。   这些大人物的到场,如同给这锅沸水又狠狠添了一把柴。   人声鼎沸。   最后,一行三人缓缓行来,为首之人是位带刀老者,他望向龙王台,轻轻摩挲着腰间刀柄,轻声笑道:“有点意思。”   就在此时,有一长虹挂空而来,以一种蛮横姿态狠狠撞入龙王台。   尘土飞扬四起。   周围的围观众人下意识地以袖遮脸,以免吃沙子,迷了眼。   尘埃散去,围观众人瞧见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在龙王台上,着黑袍,满白发,腰间悬有一剑。   尤其是满头白发,像极了当年的大剑仙上官仙尘。   姗姗来迟许久的另一位主角终于现身。 第五十四章 一场磅礴瓢泼雨   剑宗十二剑,其名气大小,除了赤练这种“有故事”的个例之外,多半与曾经的主人有关,故而在十二剑中,以上官仙尘的佩剑殊归名气最大,再有就是紫电、青霜、玄冥、白虹、赤练等剑,天岚作为一把多年无主之剑,一直都是籍籍无名,鲜有人知。   直到徐北游将天岚作为自己的佩剑之后,随着徐北游的水涨船高,天岚才逐渐开始声名鹊起,在徐北游现身之后,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腰间的天岚,虽然有些遗憾不是传说中的诛仙,但也满是期待,毕竟这把名剑饮血也不算少了,再者说,对付堂堂掌教真人的亲徒,用一把剑也太不给面子了,怎么不得五把六把的,到时候就不止是天岚一剑,其他几把名剑也都会一一亮相。   兴许是因为等了太久的缘故,齐仙云见到徐北游后,不自觉地挑了下眉头。   徐北游没有急着出手,立在原地,手掌按在腰间天岚的剑首上,尽显一位世家子该有的姿态风范。   帝都人素来自觉高人一等,排外得厉害,相比起完完全全就是个外人的齐仙云,徐北游勉勉强强能算是个半个帝都人,两相对比,围观众人还是更倾向于徐北游这边,因此当他现身之后,顿时响起无数喝彩之声。   徐北游望向齐仙云,忽然回想起当初刚入江湖时的日子,跟在师父后头游历西北,听师父讲什么是谪仙大材,第一个提到的同龄人名字就是齐仙云,那时候“齐仙云”三个字对于徐北游而言,不亚于天上人物,不过当时的他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两年之后,他已经步步登顶,不但与齐仙云并肩而立,甚至还犹有胜之。   不过两人之间的修行路数大不相同,齐仙云以谪仙大材之姿在人仙巅峰境界驻足多年,积累深厚,一朝入地仙之后,不但根基扎实无比,而且处处臻至圆满,如一块天生美玉,圆润如意。反观徐北游,则是完全依靠外力强行拔升自身境界修为,如一块中上品质的玉石,经过宗师巧匠精细雕琢之后,方见国色,不管如何巧夺天工,终究不是天工。   一人是先天赋予,一人是后天造就,就看能否人定胜天。   徐北游与齐仙云视线交汇。   齐仙云眼神冷冽,好似北都冬天的冰雪。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手,若是不说点什么,直接动手开打,未免太失身份,而且两人相争,不仅仅是境界和宝物之争,也是心境之争,若是能在言语之间让对方心境失守,那么胜算自然会大上许多。   只是齐仙云不想与徐北游进行言语之争,一则是因为不屑,再则也是因为她觉得徐北游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恐怕不会轻易为言语而动摇,与其白费口舌功夫,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手底下见真章。   至于什么高手风范,她齐仙云又何尝放在心上过,个人之荣辱得失,与宗门之荣辱得失相较,简直是微不足道。   齐仙云不想说话,徐北游倒想与她说道说道。   他曾经数次进入似梦非梦的状态,见过师祖乘剑出海,见过道门老掌教骑龙下山,见过无数风景,也曾见过一场于道门玄都之上的论道。   徐北游缓缓开口道:“齐仙云,你要与我讲一个道理,无非是觉得自己站住了道理,认为我强占了道术坊便是无理之人,天底下最大的正是规矩和道理,敢问你是哪家的道理?道门的道理可是天下之理?”   齐仙云微皱眉头,淡然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徐北游轻轻摩挲剑首,平淡道:“非善非不善,无善名,无恶名。如果人人皆善,何来善于不善?莫如名相!”   两人的声音清晰传出,围观之人听得似懂非懂,可是一众权贵公卿及年轻俊彦却要刮目相看,甚至不少博学之人已经咂摸出些许滋味,这似乎是当年青尘大真人与玄教东长老李诩在玄都论道时的用典篇章?   果不其然,齐仙云接着冷声诘问道:“何为善?何为恶?”   徐北游面无表情答道:“善我者善,恶我者恶。”   齐仙云一字一句道:“道门之所以为善,是因道宗为天下人之善,故而天下人善于道门。”   徐北游反问道:“若逆势而动,善何存焉?”   齐仙云整了整面容,开口沉声道:“善之所在,势也;势之所在,善也。得势,则名正,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故善存焉,势所乘也。”   徐北游反问:“何为势?”   齐仙云道:“众者为势,若众者不从,则为逆势。”   徐北游忍不住笑道:“齐仙云,如今天下太平,道门却要逆势而为,有何大势可言?”   面对这番诛心之言,齐仙云面容平静,摇头道:“逆势与否,你说了不算。”   徐北游轻笑道:“道祖云,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齐仙云,你是如何去了齐州,道术坊又为何会落到我的手中,而堂堂道门又为何对此无动于衷,难道你自己还不明白?劝你一句,道门处处自误,怕是要坏了前人根业。”   齐仙云脸色微变,重重冷哼一声,不欲再过多言,伸出一手,掌心朝上,直接了当道:“请。”   徐北游敛去笑意,手掌从剑首滑落至剑柄,天岚出鞘。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形如弦月的弧状剑气激射向齐仙云。   齐仙云一挥袖,将这道剑气从中两分,使其从身旁两侧轻轻划过,消散无痕。   徐北游的这一剑,不带半分杀气,完全是先礼后兵,表明自己不占齐仙云的便宜。   将这一剑轻描淡写破去之后,齐仙云脸色古井无波,轻轻一拍身后剑鞘,水龙吟苍然出鞘。   世人皆知此剑是儒门四十八神剑之一,在儒门倾覆之后,几经辗转流落至道门之手,曾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的佩剑,如今却是传给了小徒弟齐仙云。   齐仙云握住水龙吟剑柄,指向徐北游,一身气机流转如云卷云舒,不着半分痕迹。   两人之间最后还是要以手中的三尺青锋分出个胜负高低。   徐北游将手中天岚刺入地面,入地三分。   他缓缓说道:“既然齐真人不愿占徐某人的便宜,那徐某只好先出手了,请齐真人细观徐某这一剑。”   话音落下,空中骤然响起一阵嗡鸣之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朝头顶天空望去。   碧蓝如洗的天幕下,无数的小黑点在急速放大。   离得近了,众人才惊觉那其实是剑。   无数把剑从天外而来,然后从天上落下。   好似一场气势磅礴的瓢泼大雨。 第五十五章 一截天雷即一剑   徐北游的剑九好似一场瓢泼大雨,磅礴落下。   更令人称道的是,这场名副其实的剑雨竟没有丝毫外泄,没有一把剑落向那围观的数千看客,只是将整个龙王台笼罩其中。   齐仙云手中出现一把油纸伞,如一朵莲花在她的头顶绽放,将漫天剑雨隔绝在伞外。   剑雨撞击在伞面上,如金石之声细密急促,似是万千弓弩激射。   剑雨过后,徐北游一步来到齐仙云的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第二剑,玄冥。   剑修手中有剑无剑,差别极大,正如上官仙尘当年所言,三尺青锋在手,当独步天下。换言之,上官仙尘独步天下的前提也是要有三尺青锋在手。   徐北游以剑十二起手,手中的玄冥落下时,一道圆弧形剑气出现,接着是两道、三道、十道、百道,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密密麻麻的剑气层层叠叠,声势浩大。   齐仙云放眼望去,无形剑气已然遍布整个视线,她表情不变,举起手中水龙吟。   她一踩地面,如踏罡步斗,以剑画符篆。   有风自天外来。   接着天风凝结成刃,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   淡青色的风刃同样铺天盖地,比起徐北游的剑气分毫不差。   风刃对剑气。   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和风刃溃散。   道门和剑宗本是一体,剑宗会用剑,道门自然也会,只是道宗更重术法一途,这也是剑宗与道宗的最大分歧所在。   下一刻,两人同时消失不见。   冷冽剑光不断出现,然后消失。   继而是一连串金属挥击碰撞之声。   当两道人影重现出现时,只听当啷一声,水龙吟掉落在地。   徐北游神色依旧,而齐仙云的一只袖口却是悉数破碎,雪白手腕上更是被留下了一道细如红线的剑痕。   齐仙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素手在身前一抹,青丝上依次排列的九支银簪飞起,排列身前。   此物名为飞龙簪,本是掌教夫人齐仙云萱的随身宝物,后被她传于齐仙云,飞龙簪共有十八之数,寓意道门的地仙十八楼,只是如今的齐仙云还驾驭不得十八支飞龙簪,九支已经是极限。   齐仙云一挥手,九支银簪气势如虹,分别刺向徐北游周身的九大窍穴。   徐北游横起手中玄冥一扫,一道扇形剑气出现在他的身周。   然后就看到九支银簪被磅礴剑气被毫不留情地冲散,四散而飞。   以徐北游为圆心,一片空白不断放大开来,在这片空白其中只有肆虐翻滚的剑气,却又不伤地面分毫,不得不说,徐北游对于剑气的掌握的确已经渐入佳境,登堂入室,迈进“大家”的门槛。   九支银簪飞回齐仙云身边,仍旧是排列成阵,将她护住。   剑气席卷而过,接连传来十数下尖锐急促的金石之声。   当剑气散去,现出女子身形之时,女子双手上出现无数细密血痕,渗出血丝。   徐北游与女子之间的距离已是咫尺之遥,举起手中玄冥一剑斩落。   剑八,开山一剑。   此剑最为刚猛霸道,以力服人,不讲道理。   “砰”的一声沉闷声响。   女子倒飞出去,哪怕是九支银簪竭力牵扯,试图阻挡女子的后退势头,可仍是徒劳无功。   这位道门骄女一直向后退到龙王台的边缘才勉强停下。   周围的一众看客瞠目结舌,本以为会是一场势均力敌之战,怎么刚一上来就成了一边倒?是这位齐仙子太不济事,还是徐公子太强?   如果说是齐仙云不济事,那么御苑较技又该怎么说?难道那么多输给了齐仙云的年轻俊彦都是假的?既然并非齐仙云不济事,那么也就是这位徐公子太强了。   原本觉得徐北游是不敢在御苑出手的人,这会儿纷纷变了风向,哪里是徐公子不敢出手,分明就是不屑于出手才对。   徐北游淡笑道:“胜负已分。”   齐仙云站直了身子,抹去双手上的血迹,冷然道:“言之过早。”   徐北游右手持剑,伸出左手道:“齐真人,请。”   此时的观战之人中除了普通百姓,不乏真正的高手,尤其是当朝首辅蓝玉,一身修为近乎通天,位列天机榜第六人,所以面对这场年轻一辈中的巅峰对决,没有流露出丝毫震惊神情,倒像在看一场小孩子之间的打闹。   韩瑄站在蓝玉的身旁,丝毫看不出两人是庙堂大敌,此时更是直言问道:“蓝相,你觉得犬子有几分胜算?”   蓝玉虽然与韩瑄在庙堂上相争,但此时还是不偏不倚道:“八成。”   韩瑄笑道:“八成啊,岂不是说那小丫头要自取其辱了?”   蓝玉没有说话,反倒是同样可以名列天机榜的魏禁突然说道:“一个地仙八重楼,一个地仙三重楼,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韩瑄微笑道:“的确是胜之不武,可剑宗和道门之争,从来都不是公平较技。”   蓝玉沉声道:“秋叶与公孙仲谋于碧游岛莲花峰上交手,老夫有幸观战,当时公孙仲谋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修为,而秋叶却早已跻身十八楼之上,又何曾公平了?换而言之,齐仙云早在两年前就已是人仙巅峰境界,而我在碧游岛见徐北游时,他连人仙境界的门槛都未曾摸到,两人之间年岁相差无几,辈分相当,师承相当,何来不公之说。”   魏禁轻笑一声,“倒是这么个理,就如战场厮杀,哪管你是强是弱,只有活人和死人。”   韩瑄皱了下眉头,“两人要即分胜负,也决生死?”   蓝玉摇头道:“那倒不至于,只是齐仙云还留有后手。”   韩瑄哦了一声。   此时龙王台上,齐仙云终于出手。   这次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有些惊天动地的意味。   只见齐仙云背后的大德雷音自行出鞘,落入她的手中。   她以手中青锋指向头顶天空。   原本的蔚蓝天空骤然色变,升起一道昏暗云雾。   接着齐仙云如天师飞升,周身云雾缭绕,身形直冲天际,最后不见本人,只见云雾翻滚,雷电森然。   远处马车中正在闭目养神的牧棠之睁开眼睛,惊讶问道:“这是什么手段?”   萧白抬了抬眼皮,道:“应该是道门掌教一脉的秘传道术,总共七决,分别对应七峰,齐仙云第一次所用的是对应天璇峰的风万刃,这次所用的则是对应天枢峰的九霄雷。”   天空中黑云翻滚。   下一刻,一道霹雳炸响,一道足有两人合抱粗细的紫色天雷破开黑云从天而落,似是划开天际的一把长剑。   以天雷为剑,一雷便是一剑! 第五十六章 所谓龙王台论道   皇城。   一身玄色帝袍的男子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的陪同下登上通仙台,正如徐北游所推测的那般,站在这儿的确可以眺望梅山明陵。   历朝历代,每位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建自己的陵墓,短则四五年,多则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修建明陵所用的时间算是不长不短,大概有十年左右,而萧玄自己的陵墓,则在承平十五年的时候就已经完工,只待帝后两人中有人先走一步,便可以正式启用。   此时的通仙台上已经早早站着一人,一袭华美麒麟服,正是朝堂三位正一品武官之一的天策府掌印都督,赵无极。   赵无极微微躬身抱拳,“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问道:“那些人的身份确定了?”   赵无极沉声道:“这次由赵师傅亲自出手,确定是鬼王宫的贼子无疑。”   皇帝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不多时后,又有两人登上通仙台。   其中一人头戴乌纱,脚踏皂靴,身着一袭黑色广袖飞鱼公服,腰间束有一条虎头玉带,正是有暗卫府“府主”之称的傅中天。   另外一人衣着打扮与傅中天相差无几,只是变成了窄袖飞鱼服,愈发显得身形挺拔,也不是旁人,暗卫府右都督魏无忌。   两人登上通仙台之后,不等两人施礼,皇帝陛下已经摆手示意他们无须多礼,直接开口问道:“可曾查出那人的身份?”   傅中天和魏无忌对视一眼,傅中天上前一步,沉声道:“回禀陛下,已经有些眉目了,若是微臣所料不错,此人应是草原汗王。”   “林寒?”萧玄轻笑一声,意味难明道:“朕的这位舅舅已经暗中来到帝都?”   傅中天脸色凝重道:“是。”   皇帝陛下收敛笑意,问眼前的三位重臣,“如果朕想要让这位舅舅在帝都多留些时日,你们有几成把握?”   一位正一品武官,两位从一品武官,三人一时间尽皆沉默不语,最终还是赵无极主动开口道:“陛下,有青尘和慕容玄阴两人亲自护卫,除非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亲自出手,或者陛下调动大军围困,否则很难有把握留下这位草原汗王。”   萧玄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淡然道:“若是这两人诚心联手,就算是秋叶愿意亲自出手,也未必有十足把握,对了,道门那边怎么样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张百岁说道:“虽然首徒之争还在继续,但是部分殿阁之主已经离开玄都。”   皇帝陛下略微沉思,缓缓说道:“根据各方谍报汇总,这次要面对的阵仗不小,而且这还仅仅是摆在明面上的部分,再加上那些藏在水底下的后手,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   张百岁、赵无极、傅中天、魏无忌四人齐声应诺。   魏无忌轻轻说道:“陛下,佛门素来与东北牧氏关系密切,又常常与道门狼狈为奸,两面三刀,同样是不可不防。”   皇帝随意一挥大袖,点头道:“魏无忌说得有理,此事朕心中自有计较。”   魏无忌微微低头,不再说话。   几大宗门插手庙堂俗世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当年的十年逐鹿便可见一斑,如今无论是魏王,还是草原汗王,其背后同样有修行宗门的影子,甚至是表面上对朝廷恭顺无比的辽王也同样如此,朝廷这么多年来之所以会容忍一位异姓王坐镇辽东,除了牧氏在东北三州树大根深的缘故之外,与站在牧氏身后的佛门也不无关系。   哪怕萧玄是皇帝之尊,君临天下,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位列“三教”的宗门,其深厚底蕴所带来的威慑之力,足以让整个大齐朝廷也忌惮三分。   历朝历代以来,灭佛的帝王足有三位,可时至今日,三位帝王随同他们的王朝江山俱已被风吹雨打去,而佛门仍旧是那个屹立不倒的佛门,虽然连续换了几处祖庭,但仍旧受万千香火供奉。   就在此时,在这个晴朗的冬日,忽然炸起一声冬雷。   君臣五人俱是转头望去。   皇帝陛下不再继续谈论正事,而是说了一句题外话,“朕记得知南那丫头提过一句,齐仙云要在今日挑战徐北游。”   三位顶尖武官没有说话,唯有张百岁开口道:“回禀陛下,齐仙云于龙王台约战徐北游,蓝相、韩相、大都督、端木都督以及诸位王爷均是前往观战,瞧这架势,应该是打起来了。”   皇帝陛下嗯了一声,轻笑道:“道门小姑娘不知轻重,恐怕要自取其辱了。”   龙王台。   天雷轰然落下。   好似是大难临头,任凭你是地仙境界又如何?   徐北游不闪不避不让,面对滚滚天雷,举起手中玄冥。   与当年师父公孙仲谋手持玄冥,如出一辙。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声,“剑十三。”   漆黑的玄冥剑身上散发出幽深光泽。   徐北游轻描淡写地向上递出玄冥。   一道浩大磅礴的剑气逆流而上,直冲九霄。   天雷直接被从中一分为二,还未落地便已经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   甚至天空中的厚重乌云也被冲天剑气从中分开,露出一线蔚蓝天幕。   拨云见日,蔚为壮观。   不说周围的围观百姓,就是一众年轻才俊也看得瞠目结舌,徐公子的剑道,竟是霸道到这种程度?   那可是煌煌天雷啊。   根本不讲道理,就这么一剑斩了。   更重要的一点,众人皆知徐北游身怀诸多剑宗名剑,而迄今为止,即便加上天岚,他也仅仅用了两剑而已。   齐仙云的身形出现在天幕之上,面陈似水,没有继续动作。   九霄雷几乎已经是她的最强手,结果却被徐北游轻描淡写地破去,若是再强行出手也是自取其辱罢了。   徐北游将手中玄冥拄地,右手抵在剑首上,另外一手负于身后,尽显高手该有的岳峙渊渟风范。   现在除了蓝玉等寥寥数人之外,其余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这位徐公子到底是什么境界?在他刚入帝都的时候,应该只是地仙六重楼左右,与周铜一战之后,元气大伤,就算跌落到地仙四重楼也不足为奇,可今日再看,徐北游非但没有半分元气大伤,反而是境界比起刚入帝都时还犹有胜之,换句更直白的话来说,如今的徐北游再次破境,可能是地仙七重楼,甚至是更为惊世骇俗的地仙八重楼境界。   否则齐仙云不会败得这么彻底,几乎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徐北游环视周围一圈,微笑道:“这次的龙王台‘论道’,既然是效仿当年的碧罗湖论道,那么仅仅是一人怎么够?听说诸君与徐某同列天机榜之上,不如也来台上一展身手,如何?” 第五十七章 以一敌八又如何   徐北游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难道这位徐公子不满足仅仅是胜了一个齐仙云,还要将今日在场的诸多年轻俊彦挨个挑战一遍?   片刻沉默之后,闵淳开口道:“徐公子境界高绝,我等远远不如,若是徐公子执意邀战,怕是有恃力欺人之嫌。”   徐北游淡笑道:“闵兄所言有理,不过自徐某忝居天机榜次榜榜首以来,坊间多有议论,认为徐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于是徐某今日就想与诸君战上一场,即是堵一堵悠悠之口,也是为徐某自己正名。”   曾经“送”了徐北游一把紫电的赵廷湖开口问道:“不知徐公子想要如何较量?”   徐北游一挥大袖。   六把颜色各异的长剑列在身前,加上立在地上的天岚和玄冥,共有八剑。   徐北游朗声道:“徐某共有八剑,分别是天岚、却邪、莫名、玄冥、紫电、赤练、白虹、黄龙,所以就请你们八人一同联手,与徐某战过一场如何?”   徐北游声音激荡于整个龙王台上,此言一出,所有人终于哗然开来。   诸位年轻俊彦脸色各异,众多围观看客被震憾得无以复加,而那些身份特殊的观战之人则在心中叹息,这位徐公子要一飞冲天的势头,恐怕是拦不住了。   好一个徐公子。   徐北游再次环视一周,缓缓道:“齐仙云、凌云、闵淳、赵廷湖、金蝉、颜如玉、霍溪沉、陈陌灵,八人对八剑,诸位,请吧。”   霍溪沉笑道:“既然徐兄邀战,那霍某就不自量力来做这第一个出手之人。”   话音未落,霍溪沉整个人已经飞身而起,十指连弹,剑光赫赫,正是他在豫州杀人时所用的分光剑,不过今非昔比,他在服用祁山仙药之后,踏足地仙境界,有形剑气化作剑光,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如海浪层层堆叠,席卷覆盖。   徐北游伸手一招,“却邪,迎战霍溪沉。”   却邪一剑应声而动。   剑势如同乘风破浪。   将层层剑光从中一分为二,直逼霍溪沉。   霍溪沉脸色微变,剑势一变,原本如大江大潮的剑光骤然收敛,环绕于自己身边,晦明不定,好似云霞明灭。   同时霍溪沉也沉声道:“诸位,还请助我!”   既然已经有了霍溪沉开头,其他人也不好站着,赵廷湖轻笑一声,道了句“霍兄我来助你”之后,也飞身上了龙王台。   赵廷湖是纯粹武修出身,他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声音如战鼓作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萧烈的背后翻滚。周身血气直冲霄汉,天空中的浮云竟是被一冲而散。   赵廷湖一拳轰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仿若炸雷响起。   单以战力而论,武修冠绝诸多修士,从不是妄言。   这一拳的气势之雄浑,拳意之精湛,已然有武道宗师的气象。   徐北游第二次抬手,“紫电。”   “迎战赵廷湖。”   紫电一剑一闪而逝,转瞬来到赵廷湖的面前,却不是正面对抗这一拳,而是围魏救赵,如一灵蛇,蜿蜒辗转,直刺赵廷湖的所必救之处。   赵廷湖不得不回防自救。   就在此时,金蝉和颜如玉也一同入场。   一袭白色僧衣的金蝉长诵一声佛号,手掌在胸前竖立,他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耀眼金色,光彩熠熠,脚下落足之处步步生莲,朝徐北游大踏步醒来,一袭红衣的颜如玉所用手段却是与秦穆绵如出一辙,身后生出一对由血色雷光铸就的双翼,轻轻煽动之间,身形瞬息而动,来到徐北游的上方,五指化作元屠,当头抓下。   徐北游弹指有二。   “玄冥。”   “迎战金蝉。”   “白虹。”   “迎战颜如玉。”   两剑应声而动。   只见一黑一白两道长虹交错而起,其中黑色长虹直奔金蝉而去,金蝉双手向前推出,以一双金色肉掌抵住玄冥,袖口破碎,身形不断向后滑去。   白虹则是替徐北游挡下了颜如玉的一抓,使凌厉无比的元屠不能近其分毫,白虹如她的前任主人张雪瑶一般,凌厉骄傲,毫不掩饰其剑气之盛,以刚猛霸道之威势,化为一道长虹,冲霄而起。   四人出手,徐北游同样出剑有四,仅仅凭借四剑之力便挡下了四位年轻才俊,而徐北游本人则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立。   若有所思的闵淳豁然起身,跃上龙王台,拔出腰间长刀,简简单单向前一递。   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刀气,没有黑云压城的奇异景象,只有不断厮杀中积攒下来的杀伐之意。   单论境界修为和术法神通,闵淳不如齐仙云,但是以杀人数量而论,齐仙云这位道门骄女恐怕比不上沙场出身的闵淳的一个零头。   徐北游伸手一抹,淡然道:“赤练,迎战闵淳。”   一道红芒裹挟着滔天杀气,直奔闵淳而去。   若论杀伐,诸剑中犹以赤练最重,它最后一次大开杀戒,屠戮三千人,只论杀人数量,怕是比起在场的所有年轻俊彦加起来还多。   闵淳的这一刀有半数都在杀伐气势上,面对赤练的滔天凶焰,气势顿时十去七八,再难有所作为。   陈陌灵一直旁观良久,此时忽然一步踏出,抽出腰间的绣春刀。   抽刀无声无息,只有一抹寒光掠过。   他本想寻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最好是能踏在徐北游“换气”的节点上出手,旧气已尽,新气未生,然后一刀制敌。   可惜这么半天过去了,他仍旧没能等到徐北游气尽之时,反倒是他自己受到气机牵引,不得不提前出手。   陈陌灵绣春刀一斩,由实转虚,刀刃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此为暗卫府的虚刀术,有须弥芥子之神异,可伤人于无形,也可以无形伤有形。   徐北游再一振袖,“莫名,迎战陈陌灵。”   借助诛仙剑气化形而出的莫名剑同样聚散无形,化作一团蒙蒙紫青之气,涌向陈陌灵的“虚刀”。   一瞬间陈陌灵的刀势仿佛陷入到泥泞之中,进不得,退不得,进退不得。   至此,六位年轻俊彦先后出手,也仅仅是逼得徐北游出剑有六,还未能有一人让徐北游亲自出手。   此时场间只剩下两人,分别是立于云上的齐仙云,以及藏匿于人群中的凌云,这两人算是八人中修为最高之人,当下的八位年轻俊彦算是连接一心,不求胜过这位徐公子,只求不输得那么难看。   现在就看此二人了。   徐北游轻笑道:“两位都是掌教真人的高足,剑宗徐北游,还望不吝赐教。” 第五十八章 漫天落雪皆为剑   徐北游此言算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反过来用宗门逼迫齐仙云和凌云出手。   一名站在人群中的年轻道人脚下轻轻一顿,身形飘然而出,来到龙王台上。   徐北游负手而立,微笑道:“凌云真人,你我又见面了。”   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的第十一位亲徒凌云,论资质仅次于齐仙云,两人最受掌教夫妇的喜爱,被道门中人视为金童玉女。   凌云朝徐北游稽首一礼,不卑不亢道:“徐公子,豫州一别月余,听闻你已与齐阳公主定下亲事,贫道先行道喜。”   其实徐北游一直都对这位道门真人有一种莫名好感,因为他不太像其他的道门中人,既没有高高在上的桀骜气,也没有道貌岸然的虚伪气,更没有宛若泥塑木偶的呆滞气,反而是有一股任侠意气。   徐北游在少年时,也曾抱着天岚向往青衫仗剑走江湖的风流,也曾羡慕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的豪气,更仰慕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气。   其实剑修本就应当如此,所谓剑平天下不平事,有不平事,才有不平意气,有不平意气,才有行侠仗义的剑客,剑修根底便是如此。   只是徐北游身上背负太多,由不得性子,更由不得自己。   徐北游还了一礼,“多谢。”   凌云下意识地看了眼头顶的齐仙云,恰巧齐仙云也朝下望来,两人视线略一交汇,齐仙云重重冷哼一声,凌云只能在心中哀叹一声。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桩趣事,笑问道:“我听说你在义阳府修了一个多月的城墙?你这份心性,我自叹不如。”   凌云道:“不过是理所应当之事罢了。”   徐北游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这次齐仙云要与我讲一个道理,我却要与你们所有人都说一说我的规矩,想要跟我讲道理,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凌云沉声说道:“道门凌云讨教,不知徐公子以哪一剑迎敌?”   徐北游平淡道:“我最近刚刚得了一把新剑,唤名黄龙,就由此剑迎敌。”   话音落下,有剑出如龙。   黄龙一剑当真是化作一条形神兼具的金色长龙,张牙舞爪怒目,朝着凌云直撞而去。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一人一剑之间的距离不足三丈。   凌云伸出双掌,掌间隐隐有蓝色电光缭绕,没有任何躲避,直接以双掌按在“龙头”上。   黄龙一剑猛然止步,炸裂处无数金色剑气,四散激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似乎漫天尽是箭雨覆盖。   正在观战的蓝玉伸出一手,手掌翻覆。   原本射向周围看客的金色剑气纷纷调转方向,朝天空而去。   徐北游仍旧是站着不动,只是御剑迎敌,丝毫没有亲自持剑出手的意图。   此时只剩下一个齐仙云。   齐仙云抿了抿嘴唇,缓缓举起手中的大德雷音。   龙王台上好似响起一声洪钟大吕!   围观众人只觉得耳膜被震得嗡响,声音近乎实质,在空间中荡起一层层波纹。   此乃九诀之雷音诀。   徐北游对于滚滚雷音无动于衷,笑着说了一个“好”字,最后一剑天岚缓缓升起,悬于身侧。   剑宗十二剑,不管其他剑如何优异出彩,说到底天岚才是他的第一把剑,也是他的佩剑。   佩剑佩剑,随身携佩之剑,与主人朝夕相处,心意相通。   所以徐北游将天岚留到了最后,用这一剑来应对八人中名气最大、修为最高的齐仙云。   也算是给了这位道门骄女足够的尊重。   齐仙云在出手之前对于徐北游尚有几分怒气,出手之后却已经尽数收敛,不见半分气浮气燥,足见身为道门掌教真人亲徒该有的大家风范。她原本以为徐北游不过地仙六重楼境界,又有伤势在身,她有四宝在手,应该有五成取胜把握,哪成想徐北游不但没有因为伤势而跌落境界,反而是境界骤然拔升,如今差不多有地仙七重楼的境界修为,她已然是没有半分胜算,现在败局已定,无非是看怎么尽可能地保住道门的面子,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还是轻轻地放下。   齐仙云闭上双眼,屏息凝神。   天色骤然一暗。   下雪了?   下雪了。   先是极个别人抬头望去,然后所有围观看客一起望向头顶的天空。   不知何时,天空中已经一片阴霾,夹杂着雪粒的雪花随风飘飘洒洒落下,不像西北的雪,又大又急,下到酣畅淋漓的时候,几乎就是一片白雪茫茫,别说赏景,就连路也找不到,帝都的雪花就有些忸怩,飘飘摇摇的,远没有西北那般凶猛。   韩瑄伸出手掌接了一朵雪花,感受着掌心上的丝丝凉意,转头看了眼皇城方向,嘴唇嚅嚅,但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似乎那一天的冬天,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不管宫人们怎么扫也扫不干净。   那时候的他也是内阁次辅,不过却是在二十多年前了,他在大雪中走进皇城,又在大雪中走出皇城。   去时满身荣华,回时孤身一人。   那一年的帝都,在他的记忆中是彻彻底底的白色。   落雪好像一直未曾停下过,他恍惚记得当时有人作了一首诗:“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如今他又重新登上次辅之位,甚至还重新与老对手蓝玉并肩而立。   忽而朔风起,将韩瑄披着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   蓝玉脸上忽然有了些笑意,轻声道:“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韩瑄似乎是畏寒,搓了搓手,问道:“这是齐仙云的手段?”   蓝玉嗯了一声,说道:“她借势引来一场落雪,想来是要用出秋叶的御剑手段了。”   话音未落,龙王台上形势骤变。   齐仙云睁开双眼,伸手在身前一抹。   以落雪凝聚成一把晶莹剔透的三尺长剑。   齐仙云居高临下,将手中雪剑高高抛起,冷然道:“敕。”   漫天风雪骤然一凝,只见飘飘摇摇的落雪在这一刻悉数化为雪剑,与齐仙云丢出的那把雪剑一般无二。   漫天落雪皆成剑,浩浩荡荡,遮天蔽日。   无数围观看客被这一幕震惊得无法言语,这一幕比徐北游先前以剑九落下的剑雨还要壮观!   齐仙云朝着徐北游一指,道:“万剑成牢,去!”   不计其数的当空雪剑如臂指使,瞬间调转剑尖,齐齐指向徐北游。   朔风愈急,徐北游双手负后,满头白发随风飘荡,两只大袖猎猎作响。   下一刻,天上雪剑悉数落下。   龙王台这方小天地之间顿时一片素白。   只有雪,也只有剑。 第五十九章 非佛非魔非神仙   万物皆可为剑,这是掌教一脉的独有手段,当年道门老掌教紫尘与上官仙尘于东都大战时,便以万千雪剑对杀上官仙尘的万剑如龙,几乎要将整个东都的上空天幕遮蔽,不过此事太过久远,见过此等恢弘景象的人多半都已不在人世,如今也只剩下些许只言片语,无法让人领会其中的波澜壮阔。   再有就是现任道门掌教真人秋叶曾在年轻时以此法对满城军伍出手,万剑掠空,身在其下,只觉黑压压一片,仿若要被泰山压顶,所谓以一敌万便是如此。   如今齐仙云再度以此法出手,即是她最后压箱底的手段,也重现了道门两代掌教真人的风采。   先是借势起风雪,然后以雪化万剑。   又有巍巍乎千百雪剑落。   赵青并未去龙王台观战,也未去皇城面见皇帝陛下,而是留在自己的院中,仰头望着飘飘落下的雪花,说来也巧,当初老掌教紫尘与上官仙尘的一番大战,他就是旁观者之一,虽说那时候的他境界稍低,看不透其中的玄妙,但至今也无法忘却两人交手时的瑰丽景象。   赵青轻声自语道:“难怪那几个人处心积虑要将你齐仙云置于死地啊,若是再给你个几十年的光景,说不定道门还真要出一位女子掌教。”   他又是摇头一笑道:“不过秋叶飞升在即,再有十年都难,几十年更是绝无可能,没了师长庇佑之后,日子可是难过的很,就算是当年的秋叶,也落得一个被囚禁祖师殿的下场,若不是有天尘大真人拨乱反正,将青尘驱逐出道门,也就没有今日举世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了。”   这次秋叶久久闭关不出,三大弟子公然争夺首徒大位,已然说明秋叶能在世间驻留的时间并不多了,越是到了此刻,局势也就越发凶险,毕竟三人明争暗斗多年,无论是谁登上掌教大位,另外两人怕是都要落得一个青尘的下场,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关乎权势,更是关乎自身的生死存亡。   当下道门内部的局势比起庙堂更加晦暗难明,若是按照常理而言,掌教秋叶应该更属意小徒弟齐仙云,只是齐仙云太过稚嫩,距离支撑起道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偏偏秋叶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她真正成长起来,那么如果是退而求其次,就该是十二弟子之首的天云。   正所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天云即是嫡传,又是长徒,最是名正言顺,这是千百年来相传的规矩,谁也不能够轻易撼动,所以此刻天云要的是稳,只要稳住了局势,秋叶飞升之际,为了道门大局稳定,也会将他立为下一位道门掌教。   与之相对,乌云叟和白云子两人则要在此时兵行险招,不但要把局势彻底搅乱,而且水越浑越好,所以他们才会在此时主动掀起所谓的首徒之争,也并非真要争到这个首徒之位,只要搅乱了局势,那么在秋叶飞升之后,便有了乱中取胜的希望,哪怕秋叶真的立了天云为掌教,乱局中的他们也尚有一战之力。   若是真走到那一步,正值鼎盛的道门可不是倾颓衰弱的剑宗,其争斗所涉及之广,影响之大,牵扯之深,在没有秋叶的前提下,绝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轻易掌控局面的,而在这等局势中,一个尚不足而立之年的齐仙云,一无威望,二无根基,三无青尘等人的通天修为,拿什么去争,又凭什么去争。   所谓的女子掌教也终究只是一句笑谈罢了。   一名白衣女子怀抱着瑶琴,缓缓走上通仙台。   此时的通仙台已经人去台空,皇帝陛下和四位庙堂重臣在落雪后就已离开此地,只剩下满地素白。   女子摘下腰间的碧玉葫芦,席地而坐,将瑶琴横在膝上。   古琴通体漆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不过琴弦却是新换的,多少有些不太协调。   这张琴从女子还是少女时就一直陪着她,至今已经有七十个年头。   她伸手轻拨琴弦。   琴声铮铮,使得漫天落雪骤然一凝。   齐仙云能够引来大雪,并非是因为她的修为已经可以改换天时,六月飞雪,只是本来就有一场大雪将至,齐仙云只是顺势而为,将这场大雪提前了一日。   本来,她打算趁着明日落雪时,再去一趟梅山,只是如今却是乱了行程。   她望着漫天大雪,怔然出神。   那一年也是东都大雪,那时的东都还是大郑国都,不过已经初现乱象,她和那人一起在雪夜中并肩杀人,杀了一个又一个。   那人那时还不是什么王,更不是什么皇,就是一个与她一般无二的失意人,不得不说女子心思莫测,有些时候,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何时悄然变了态度,又是为何变了态度,也许是因为两个落魄之人的抱团取暖,也或许是她想要找一处避风之处歇一歇了。   那她又是何时将这个当时还不如自己的年轻男子视为可靠之人?是在那场雨街夜战之后?还是自己满身泥泞地去他的小院时,他毫不犹豫开门的时候?   记不清了,她只记那场夜雪可真大啊,杀人之后的尸体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落雪彻底掩埋,在大雪中,只有他们两人,没有林银屏,也没有其他人。   秦穆绵打开碧玉葫芦,喝了一口酒。   酒液入喉,带来一丝暖意。   她转头朝另外一个方向,想起那个与她一路同行的年轻人,嘴角悄然绽起一抹笑意。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旧人换新人,其实都是同样的人。   龙王台上,齐仙云是第一次驾驭如此多的雪剑,手法难免生涩,所以她干脆将漫天密密麻麻的雪剑以银河倒泄之势轰然砸下,就算是埋,也就要把徐北游给活埋了。   前一刻,无数看客还觉得飞剑蔽日,后一刻,那些雪剑就悉数落入人间,那些雪剑的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层层叠叠拥簇在一起,仿佛是一道巨大无比的白色雪柱从天而落。   徐北游几乎在一瞬间就被不计其数的雪剑彻底镇压,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龙王台上出现了一座“雪山”。   不过齐仙云的脸色不见轻松,满是凝重。   因为除天岚之外的其余七剑仍在与七位年轻俊彦激斗。   下一刻,雪山轰然震动,继而开始肉眼可见的摇动,而且摇晃幅度还在逐渐变大。   随着无数白雪簌簌落下,雪山上出现无数裂纹,最终轰然炸裂。   无数落雪被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   一道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满头白发失去发冠禁锢,随风肆意而舞。   在落雪中,仿若一尊亦正亦邪的天外仙人。 第六十章 八剑齐出败八人   徐北游大袖飘荡,猎猎作响,手中天岚横于身前。   你有无数落雪成剑,我以天岚一剑便可破之。   齐仙云看着被反推上高空的白色雪花,脸色略微茫然。   如果说徐北游用了剑三十六中的剑式,或者用八剑结成剑阵,那么她败了也就败了,毕竟已经尽力,也算是问心无愧,可徐北游既没有用剑三十六,更没有八剑结阵,甚至还是同时力敌八人,先是以自身体魄硬扛下漫天雪剑,又以自身的磅礴修为将漫天雪剑完全破去,让她败得没有一点挣扎的余地。   这就像上官仙尘第一次挑战道门老掌教紫尘,在碧游岛上蛰伏了二十年的上官仙尘最终以落败告终,并非是说上官仙尘的剑道不行,也不是紫尘的道法如何玄妙难测,纯粹就是因为当时上官仙尘的境界不如紫尘,道门老掌教仅仅以境界修为便可压制上官仙尘。   正如今日的齐仙云,非是她的三清诀不如徐北游的剑三十六,而是两人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三岁稚童的拳术再好,也敌不过一个完全不通武艺的成年男子。   所以徐北游胜得很轻松。   此时徐北游不再掩饰自身的真实修为,一身气势节节攀升。   地仙七重楼。   地仙八重楼。   地仙八重楼巅峰。   许多积年地仙,修炼了大半辈子,也就是这个境界,而徐北游只不过是个刚刚及冠不久的年轻人,不但在同辈人中一骑绝尘,也足以让许多老辈人都自愧不如。   如果徐北游此时再与周铜交手,可以不用诛仙就让这位老将再去床上躺上几个月。   他抬头看了眼一直站在头顶上的齐仙云,轻笑一声:“站那么高做什么?”   下一刻,他伸手一抓,齐仙云脚下的云气瞬间溃散,从空中落回龙王台。   他又一挥袖,其余七剑一起退回到他的身边。   一共是八剑环绕于他的身周。   徐北游环视八位年轻俊彦,道:“最后一式剑六,赠予诸位。”   他抬起一手,然后重重挥下,如同战场上的将军发号施令。   剑六便是御剑之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只要能驾驭寸余飞剑就算是剑六,可如当年上官仙尘那般御万剑出海,也是剑六。   这次徐北游仅仅驾驭八剑。   风雪骤急,瞬间剑气冲天。   天岚一剑率先破空而起,白虹一掠,所有看客甚至没有看清,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齐仙云便被击落下龙王台。   接着是第二剑,却邪。   霍溪沉的分光剑被摧枯拉朽地破去,他不得不从龙王台上飘落而下。   第三剑,玄冥。   金蝉的佛门金身近乎破碎,双手合十,抵住了玄冥,身形却是止不住地向后退去,最后被剑气浩荡的玄冥硬是顶出了龙王台。   第四剑,白虹。   颜如玉虽然有一双雷翼,但仍旧逃不过白虹如蛇捕鼠一般的袭杀,在空中连续几个辗转腾挪之后,还是被逼得落回地面,同样是在龙王台之外。   第五剑,莫名。   诛仙剑气之下,陈陌灵手中的绣春刀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接着由虚返实,刀身寸寸碎裂,他嘴角渗出血丝,不敢继续硬抗,干脆利落地主动跃下龙王台。   第六剑,赤练。   赤练凶焰滔天,宛若一尊杀人如麻的嗜血魔头,几十道剑气朝着闽淳激射开来,虽然说是剑气,但其中蕴含血气已经远远超过剑气本身,闵淳屏息凝神,抬起单臂,一刀掠出,没有半分气机,好似是不带半点花巧的普通一刀,可这一刀中却带着一股让人发寒的决然之意。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决然之意。   出手轻描淡写,片刻之后,刀势却已然势若泰山,与赤练的十几道剑气相撞之后,剑气十去七八,剩余的剑气落在闵淳的身上,他身上爆开朵朵血花,面容平静地飘下龙王台。   第七剑,紫电。   赵廷湖却是唯一不退反进之人,一身气势瞬间攀升至自身巅峰,大步向前,双臂交错挡在身前。   他脚下的地面被重重踩踏之后,支离破碎。   赵廷湖当初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百姓,没有显赫家世,也没有名师传承,他除了各种大小机缘之外,还有就是在最底层的一次次苦战厮杀当中成长起来,上次他在江南以一招之差落败于徐北游,这次他不求胜,只求能堂堂正正地败。   紫电如一道紫线掠过,切割在赵廷湖的双臂上,他的双袖瞬间破碎,露出原本藏在双袖之下的一对护臂。   这对护臂不是凡物,名为“荒咬”,乃是傅先生傅尘留下的众多遗物之一,用上古异兽之皮革制成,号称刀剑不入,水火不侵,还可使双臂有千钧之力,不过这件护臂仍旧没能坚持太长时间,被紫电在上面留下一条沟壑,而赵廷湖的身形更是向后连退数丈。   不过赵廷湖仍是不愿就此收手,一声怒喝,脸上顿时血气充斥,体内血液奔涌如大江大河,甚至可以隐隐听到浪潮之声。   在退到龙王台边缘的时候,赵廷湖硬是止住了退势。   徐北游轻咦了一声,望向赵廷湖。   赵廷湖与徐北游的目光相触,瞬间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中了一剑,没来由一阵气闷,再也顶不住紫电,整个人倒飞下龙王台。   七人皆败,引起台下众多看客一阵阵惊呼。   徐北游收回视线,望向最后还站在台上的凌云,黄龙一剑围绕他缓缓旋转,好似一尾水中游动的金鲤。   如今的徐北游若是毫不留情地全力出手,他有信心将八人全部斩杀于此地,只是没必要如此,蓝玉等诸多大人物也不会任由他如此行事。   徐北游抬了抬下巴。   第八剑,黄龙。   如果说玄冥是剑气如渊,天岚是剑气如江河,那么黄龙就是剑气如龙。   凌云周围方寸三丈之内,无数此起彼伏的剑气汇聚成一条剑气长龙,起伏不定。   凌云被磅礴剑气冲击得踉跄而退,身形飘摇不定,虽然他竭力稳定身形,但被剑气撞在肩头之后,整个人又是向后滑出数丈距离,在地面上留下两道寸余深的痕迹,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   一方风雨飘摇,一方巍然不动,胜负已分。   诸多观战之人开始陆续退场,先是辽王牧棠之和齐王萧白,然后是灵武郡王萧摩诃和梁武郡王萧去疾,接着是大都督魏禁和端木睿晟。   不过韩瑄与蓝玉却是还留在原地,蓝玉轻轻说道:“文壁,恭喜了。”   韩瑄淡淡一笑,转头朝龙王台上望去。   徐北游挥袖收回八剑,负手而立。   依稀有了几分当年秋叶在碧罗湖畔时的风采。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那个江都徐公子,是年轻一辈无可置疑的第一人。 第六十一章 有道人神游万里   徐北游收回七剑,将天岚重新悬挂到腰间。   在年轻俊彦和庙堂大佬们陆续离去之后,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去,很快就只剩下一辆马车还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徐北游扶剑走向马车。   从马车的车厢中走出三位女子,先是萧元婴,然后是萧知南,最后是林锦绣。   徐北游瞧见林锦绣,微微诧异。   他方才专心应对齐仙云八人,周围又有蓝玉等几位大高手观战,故没有对周围的看客如何刻意感知,并不知道这位与他有过些许缘分的女子也在这儿。   徐北游有些感慨,当初他孤身一人从西北前往江南,便是跟随着林锦绣的商队入关,中途遇到草原摩轮寺的僧人将林锦绣救走,徐北游只身前往相救,本想冒充镇魔殿中人恫吓于他,哪曾想被人家识破,差点命丧于此,幸得最后张无病出手相救,此事之后,他便与林锦绣分道扬镳。   依稀记得,当初分别时,林锦绣的确说过要去帝都见她的表姐,难不成萧知南就是?   林锦绣没有上前,站在马车旁边,神情复杂,低声道:“老徐,原来真的是你。”   徐北游看着眼前这个与两年前相比没有太多变化的女子,心境不起波澜,微笑道:“是我,是不是白了头就认不出我了?”   林锦绣嗯了一声,问道:“老徐,你怎么白了头?”   徐北游伸手撩起一缕白发,在手指上轻轻缠绕,不以为意道:“练功出了些岔子,再过几年就好了。”   林锦绣闷闷地应了一声。   萧知南看在眼中,微笑不语。   倒是萧元婴的目光一直游移在两人的脸上,忽然站到两人中间,对林锦绣说道:“锦绣,以后你可得跟我一样喊姐夫了。”   林锦绣笑容勉强。   萧知南轻轻咳嗽了一声。   徐北游眼观鼻鼻观心。   ……   梅山,对于整个萧氏而言,可谓是至关重要,因为这里有萧氏历代先祖的陵寝,以宣祖景皇帝的景陵居中,左边是武祖淳皇帝的盛陵,右边是太祖高皇帝的明陵,在武祖皇帝陵墓之后还有当今天子的青陵,若是萧白能继承大统,那么他的陵墓则是建在萧皇的明陵之后。   这些陵墓均是皇帝皇后夫妻合葬,没有单独的皇后陵寝。   正因为梅山地位如此重要,所以萧室令天策府和中军都督府分别驻军于此,护卫陵寝安全,也就形成了所谓的护陵军,这支护陵军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年年与边军精锐换防以保持战力,素有满万不可敌之说,除此之外,在朝廷与道门关系最为密切时,道门应朝廷之要求,在此重立原本就位于梅山之上的青景观,同样有护卫陵寝职责。   此时一场冬雪之后,绵延不绝的梅山粉妆素裹,一片银白之色。   大风骤起,松林随风摇晃,枝头上的落雪簌簌而落。   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松林之中,手掌按在腰间剑柄之上,双眼死死盯着一个飘摇不定的“人影”。   大风落下,这道人影渐渐凝实,似乎是个道人打扮,不过满身流华光转,面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论辈分比起武祖皇帝萧烈还要高出一辈的老人挡住道人的去路,破天荒地流露出凝重之色,或者说应该叫做如临大敌。   上一个让萧慎如此郑重对待之人,还是独步天下的大剑仙上官仙尘。   这位出窍神佑的道人似虚似实,身形缓缓飘动前行,很快就距离萧慎不足三丈。   萧慎腰间的青霜出鞘三寸,杀气勃勃,剑气凛然。   道人没有继续前行,淡然道:“萧慎,你先是背叛剑宗,后又背弃道门,虽然你嘴上说是为了一个萧氏天下,可其中的真正原因,只有你自己心中清楚。”   萧慎没有说话。   只是想起许多过往之事。   曾经那个萧氏少年,离开家族宗亲,离开故土故国,远赴海外仙岛,拜入剑宗门下,在碧游岛上,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再从中年到老年,度过了几十载春秋。   很多年之后,他一意孤行,不但叛出了宗门,而且还一手将这个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毁去,甚至亲手屠戮那些平日里称呼自己师伯师祖的后辈。   他从未后悔。   如果再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在那样的形势下,他还是会如此选择,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一切都是为了萧氏?谈不上、萧慎对于萧氏的记忆只剩下年少时的区区十几年,对于他这个已经活了两百岁以上的老人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甚至就连父母双亲的音容相貌都已经既不真切,又何况一个姓氏。   道人说的没错,他真正所求的还是“长生”二字。   过了许久,萧慎缓缓问道:“那又如何?”   道人笑道:“的确不能如何,哪怕萧玄知道你心中所想,可他还是要装作不知道,因为他有求于你,其实当年的道门又何尝不是如此,天尘师叔同样知道你的心思深沉,不可信赖,但为了局势稳定,还是违心许了你一个剑峰峰主的位子,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萧慎冷笑道:“秋叶,你本体此时仍在紫霄宫中闭关,如今只是一缕神魂出游,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当真不怕老夫一剑让你永远失去这缕神魂,再无飞升之机?”   “秋叶”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先不说你是否有这个本事,就算你真能斩杀了这缕神魂,与我本尊也无太多关系。”   萧慎微微一怔,然后恍然道:“原来是一气化三清的手段。”   “秋叶”缓缓说道:“萧慎,以辈分而论,你,青尘、明尘、太乙救苦天尊、钟离安宁,都算是我的师叔,在这些师叔中,又以你的年纪最长,地位最高,所以我这次以神魂出窍,其实是有事相求。”   萧慎轻声道:“我曾有所耳闻,据说几个道门宿老打算联合起来,将这场愈演愈烈的首徒之争暂时平复下去,现在看来,是你在背后授意指使了?那么你这次来找我,就是想让我也助他们一臂之力?”   “秋叶”摇头道:“他们联手并非出自我的授意,不过我的确想要借他们之手平定道门内乱,同时也希望你能出手襄助一臂之力。”   萧慎直截了当道:“凭什么?”   秋叶似乎早就料到萧慎还有次一问,微笑道:“就凭我可以送你一场莫大的机缘造化,让你离长生境界更近一步。”   萧慎猛地抬头,将信将疑道:“当真?”   秋叶淡然道:“我从不狂言妄语。”   萧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   秋叶笑了笑,身形开始变淡,片刻之后,烟消云散。 第六十二章 十五日大吉嫁娶   腊月十二,徐北游乔迁新居,从韩瑄的府邸搬入帝婿府,这也是大齐朝廷近六十年来的唯一一座帝婿府。至于前朝哀帝,因为被降爵封公的缘故,所以他的府邸并非是等同于列侯的帝婿府,而是国公府。   同时皇帝陛下恩赏的旨意也下来了,将徐北游封为伯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没什么实质意义,无非是让徐公子和公主殿下成亲时更为体面罢了。   腊月十四,是宫里将公主嫁妆送至帝婿府的日子,又称“送妆”。   这一日,浩浩荡荡的送妆队伍绵延有数里之长,嫁妆更是无所不包,大到各色家具摆设,小到公主的首饰衣物,再有就是各色锦绣绸缎、地产田庄、金银珠玉等物,愣是将一个原本还空空荡荡的帝婿府给填满了。   仅仅是接收放置这些嫁妆就用了大半天的功夫,从上午一直到黄昏,阖府上下,不管是剑宗的人,还是韩瑄的人,都忙成一团,唯独徐北游坐在正堂中,有些怔然出神,即是欢喜,也有茫然。   承平二十年的年初,他离开西北,承平二十二年的年尾,他来到了帝都。   一身布衣,登堂入室,变为今日之帝婿。   从小方寨的寒酸陋室,到江都的荣华坊和道术坊,再到今日帝都的次辅府邸和独一份的帝婿府,到底何处为家?   有句话叫做“吾心安处即吾乡”,此时扪心自问,可曾心安?   回想起过去两年的经历,今日眼前所见,仿佛是大梦一场,半点也不真实。   腊月十五,大吉,宜嫁娶。   今天是徐北游和萧知南成亲的日子。   帝婿府。   此时徐北游正坐在梨木凳上,穿了一身红色喜袍,任由几名女子打扮着。往日里略显刺眼的白发,被这鲜红的喜服一衬,倒也顺眼几分。   站在徐北游背后的侍女挽着他已经完全散开的白发,用玉梳仔细梳理,梳完之后,又重新挽成发髻,然后为他戴上黑色头冠。   侍女瞧着徐北游镜中的模样,忍不住道:“公子今日可真俊。”   徐北游心情极佳,打趣道:“你这丫头就是不会说话,难道公子我往日就很难看?”   侍女掩口笑道:“公子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若是想听假话,那奴婢就只好说公子平日里也是玉树临风。”   徐北游笑道:“你是说本公子平日里很丑了?该罚。”   “公子要怎么罚奴婢?”   “让公主替我好好管教一下你这个丫头,看你还敢不敢没大没小。”   这里并未关门,不过冯郎来到门槛外时,还是伸手在常开的门上轻叩一下。   徐北游挥了挥手。   原本围在他身边忙碌的诸多侍女微福一礼,向后退去。   徐北游对门外道:“进来吧。”   冯郎跨过门槛,恭敬而立。   徐北游问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冯郎笑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徐北游起身,一身大红吉服环佩叮当。   很合身。   ……   公主府。   虽然不在这边拜堂,但同样是张灯结彩,满府上下尽是身着淡红色衣裙的侍女们来回忙碌。   一袭大红吉服的萧知南安静坐在妆台前,两名侍女站在她的背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发髻。   萧知南本就是国色天香,虽然生在北地,但身形更像是江南女子那般偏于清瘦,而肌肤更是白皙,此时被一身鲜艳的红色衬得越发面白如雪,目似寒星,月宫仙子一般。   一名侍轻声说道:“殿下,您可真美,若是帝婿看到了,还不得挪不开眼睛,就是我们这些奴婢,都觉得心动呢。”   “就你会说话。”萧知南轻笑道:“还是霞帔漂亮。”   侍女捧过一顶凤冠,说道:“凤冠霞帔,全都戴上,殿下可不就是天上仙女下凡。”   萧知南没有说话,素白的脸上浮现起一抹温柔笑意。   这次的凤冠霞帔,包括萧煜的吉服,都是由宫里经手,先抛开萧煜的吉服不去说,单说萧知南的凤冠霞帔,按照公主品秩制作,九龙四凤,而冠上珠花更是达到了千枝之多,而霞披更是上绣云纹、凤凰,缀有璎珞宝石合九十九之数,此等公主出嫁之物,要说耗时和用心,比起萧煜的吉服还犹有过之。   萧知南望着镜中的自己,怔然出神。   再有几个时辰,她就要被三十六抬的大轿抬入另一座府邸,拜堂之后便成了他人的妻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   都说“为女则弱,为母则强”,可见为人女最是容易,为人母最难,至于为人妻到底是难是易,却是没人提起过,想来也是极为不容易,上要侍奉公婆,下要相夫持家,若是一个不好,便要左右为难,里外受气。   萧知南下意识地十指交缠。   说到公婆,徐北游其实也勉强算是“父母双全”,除了一个义父韩瑄之外,在江都还有一位师母张雪瑶,韩瑄还好说,这门婚事本就是他一手促成,自然对萧知南不会有什么不满之处,而且他身为公爹,也不好对儿媳妇过多指责什么,可婆婆张雪瑶就不一样了,她本就与林银屏不和,甚至还有宿怨,对于极为肖似林银屏的萧知南自然也谈不上喜欢二字,若是有朝一日两人返回江都,难免不会被她挑刺。   平日里智珠在握的萧知南想到这儿,就有些犯愁。   这位婆母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啊。   忽然在她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原本侍奉在两旁的侍女们纷纷退下。   然后,萧知南从镜中看到了一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面容。   萧白伸出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叹息道:“一晃眼的功夫,当初那个骑在我脖子上的小丫头也要嫁人了。”   萧知南问道:“父皇这次点了你做送亲官?”   萧白瞪眼道:“我可是你亲哥哥,不是我还能是谁?”   萧知南笑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   知云捧着一本道书,却是有些心绪不宁,读了半天也没读进半个字去。   她轻轻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道书,起身推门而出。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风和日丽。   门外是一处幽静庭院,此时万物凋零,一片灰败景象,唯独墙角还有几束梅花,正凌寒傲立,给整个院子增添了一抹亮色。   知云痴痴望着梅花,心头似有千言无语,却又被悉数哽在喉间,不知如何说,也不知对谁说。   忽而有风来,卷起点点残雪,落在梅花上。   花上添白。   知云盯着梅花,眼前雾气渐生,心中百感交集。   不甘有之,失望有之,难过有之,后悔亦是有之。   种种心绪,尽付心头,最终悉数化为凄然一笑。 第六十三章 礼成结发为夫妻   按照规矩,徐北游身着大红礼服,骑着萧知南的飒露紫,带着三十六抬的大轿及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前往公主府。   一路喧嚣。   不同于前朝历代,大齐萧氏一向人丁稀薄,女儿更是比男儿还金贵,常常是一代人只有一位女子,这就导致大齐公主身份尊崇无比,远非历朝历代的公主们可以相比,所以公主出嫁更甚于封王就藩,仅次于新皇登基、皇帝大婚和太子登基而已三件大事而已。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在皇帝陛下有意无意的默许中,整个帝都城都开始张灯结彩,气氛热烈,从帝婿府去往公主府的街道两侧,更是被挂上红色锦缎,让素来喜欢黑白二色的徐北游甚至感到有点腻味。   在锣鼓声、喧闹声、炮竹声中,队伍来到公主府前。   此时的公主府已是焕然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满眼尽是火红之色,绚烂无比。   萧白破天荒地换上了一身鲜红蟒袍,负手站在门前。   毕竟是公主出嫁,不管怎么热闹喜庆,该有的规矩一样也不能少,萧白没有故意为难徐北游,让他顺顺利利地将萧知南接上了大轿,然后两人一起护着轿子往皇城而去。   此时的皇城也已经重新布置,与平常时相比,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气象。   未央宫中燃烧起不计其数的红烛,每支红烛都有婴儿手臂粗细,将整座未央宫映照得煌煌赫赫,殿内更是亮若白昼,纤毫毕现,继而有丝竹钟罄之声渐起,满堂荣华,说不尽的太平风流气象。   不同于纳采礼时只有寥寥十人的光景,这次正式成婚可谓是宾朋满座,虽然现在吉时未到,但众王公大臣已经宦官的引领下入席,准备观礼,能有资格来参加婚礼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除了各位藩王之外,还有各大勋爵以及文武三品以上大员,再有各世家、宗门中人,可以说帝都城中三分之二以上的权贵都汇聚于此。   在众宾客入座之后,一声罄响。   一身大红蟒袍的平安先生张百岁步入大殿,沉声道:“恭迎陛下。”   满堂宾客尽皆起身,微微躬身,身着冕服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携手并肩走进宫内,穿过群臣中间的通道,缓缓走上丹陛。   帝后两人入座之后,皇帝陛下微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规矩就免了,诸卿入座吧。”   “谢陛下。”众人齐声谢恩之后,重新入座。   此时徐北游已经过了承天门,在距离未央宫还有近百丈的时候,司礼监首席秉笔张保迎了过来,“还请帝婿和齐王殿下下马。”   徐北游与萧白一道翻身下马,改为徒步而行。   在两人身后则是三十六抬的大轿,虽然名为轿子,但是几乎就是一座小房子了,轿子四角分别立着四只金凤,风首同向轿顶,轿顶处则有一颗硕大宝珠。整座轿子通体红色,窗口帘幕低垂,遮得极为严实,外面根本看不到丝毫轿中情景,轿内铺有厚实地毯,不但有桌椅,甚至还有一张软塌,可供新娘休息,而且由三十六位天策府甲士抬动,根本感觉不出丝毫颠簸。一路上,接近千余人的送亲队伍拱卫着这顶三十六抬的大轿,缓缓进入承天门内的白玉广场,然后缓缓停下。   端坐轿内的萧知南轻声问道:“到了?”   随行在轿外的银屏隔着窗帘答道:“已经过了承天门,马上就到未央宫,齐王殿下和帝婿已经下马,我们怕是要等上一会儿。”   萧知南嗯了一声,心底有些感慨,父皇真是给了她天大的颜面,让她得以从大齐门和承天门而过,这份殊荣几乎能够媲美皇帝大婚,对于一位公主来说,已经算是逾制,大婚时的进宫路线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定下,可是在这三天中,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御使敢于在此事上聒噪,既是畏惧韩阁老的权势,更多还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怒皇帝陛下。   在第二声罄响之后。   徐北游与萧白一前一后走入未央宫,萧白归入藩王队列之中,只剩下徐北游独自一人立在丹陛前。   徐北游一身大红吉服,不同于平日里的简单素洁,是罕见的华丽装饰,宽袍大袖,两道长穗自两肩垂下,双袖和胸前后背各自绣有一条行龙,愈发衬得他面若冠玉。而且这次他身上佩戴了各色玉饰,行走之间,环佩叮当作响。   单以形貌而言,徐北游非是上佳之选,但经过这两年的历练之后,大落之后又大起,气态愈发不俗,内敛外放恰到好处,男子本就以气态风度为重,此时气度仪态与吉服上的六龙刚好是相得益彰,即便在满堂权贵和帝后二人的注视下,仍是不卑不亢,出尘脱俗。   大地仙可返老还童。   此时的徐北游虽然仍是满头白发,但白发已经不见原本的灰败之色,在满堂烛照之下,甚至有点点晶莹之色,神华隐现,显然已经是距离返老还童的大地仙相去不远,关键在于他不过刚刚及冠不久的年纪,又有诛仙和剑三十六的传承,只要再给他二三十年的时间,说不定就是第二个上官仙尘。   不少第一次见到这位徐公子的帝都权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目不斜视。   在他站定之后不久,第三声罄响。   殿内骤然一静。   在银烛、秋光、流萤、轻罗四名侍女的环绕下,一身红色吉服的萧知南也缓缓步入未央宫。   细看之下,嫁衣的双袖、前胸、后背、下摆各绣有六只展翅翱翔的飞凤,位置与徐北游吉服上的行龙一般无二。   凤冠霞帔尽显雍容之态。   殿内众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几人几时见过公主殿下如此盛装?   仅仅是惊艳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萧知南本就是国色天香,此时身披火红嫁衣,与平日里大不相同,在原本的清冷气态中又多了一分妩媚、一分羞涩、一分温柔。   女子如天人。   萧知南一步一步走向徐北游的身侧,然后站定。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有欣喜、有柔情、有感慨,似乎万千情绪都融汇于这次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蓝玉长身而起,来到二人面前,高声道:“吉时已到,请新人成礼。”   新人三拜。   拜天地。   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之后,即是夫妻。   帝后二人高坐于丹陛之上,韩瑄坐在丹陛之下。   夫妻两人在三人面前,一拜、再拜、对拜。   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   蓝玉沉声道:“礼成!”   从今日起,两人便是携手同行的结发夫妻。 第六十四章 春宵一夜鱼龙舞   礼成之后,皇帝陛下缓缓起身走下丹陛,来到一对新人的面前。   张百岁随即捧上一方紫檀木盒。   萧玄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两枚玉佩,笑道:“当年先帝与太后成亲时,道门老掌教特命天尘大真人将这两枚玉佩送来,权作贺礼。此物名为天心佩,乃是道门三代掌教真人赠与自己道侣之物,后来两人联袂飞升,便将这对玉佩留在了道门,其因为两位神仙飞升之功,沾染了一丝仙缘之气,有诸般玄妙,今日你们二人结为秦晋之好,实是我萧氏一大喜事,朕将它们送给你们,当作贺礼。”   天心佩,论名声远不如诛仙、玲珑塔等宝物,但是皇帝陛下话语中提到的几个人却都名气极大,有道门三代掌教及其道侣,有先帝和太后,还有俱已飞升的道门老掌教紫尘和天尘大真人,无论哪一个都是曾经影响天下格局的大人物,此物能涉及到此六人,又是出自于当今天子之手,就算只是一对普通玉佩,也价值不菲了。   徐北游和萧知南接过玉佩,恭敬谢恩。   萧玄笑着摆了摆手,转头望向韩瑄,打趣道:“韩阁老,你的礼物呢?总不会空着手来吧?”   早已从椅上起身的韩瑄取过一道长轴,笑道:“老臣家中贫寒,比不了陛下坐拥天下的豪富,故而只是写了一幅字送给他们。”   皇帝陛下微笑道:“朕倒要看看韩阁老写了一幅什么字。”   韩瑄微微一笑,将手中长轴交给旁边两名小宦官。   两名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将长轴展开,只见上面写了个八个大字,两两成对,分别是“青气”、“万丈”、“山水”、“千年”。   韩瑄略带考校地问道:“此八字何解,你们两人可是知道?”   徐北游盯着八字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未解其意。   萧知南微微一笑道:“青气为天,万丈为长,山水为地,千年为久,此八字便是天长地久之意,知南谢过父亲好意。”   韩瑄指了指徐北游,大笑道:“南归啊南归,比起公主殿下,你还差得远呢。”   徐北游笑着点头称是。   拜堂礼成之后,便是开席宴饮。   一名名宦官、宫女依次进入殿内,将各色佳肴和酒水端上。   今天注定是一场不醉不归。   ……   佩刀老人不快不慢地行走在帝都城中,穿过大街小巷,似乎在欣赏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雄城。   在他身后则跟着一名华服“女子”。   “女子”望向皇城,轻笑道:“今天是徐北游和萧知南大喜的日子,整个皇城张灯结彩,半朝权贵云集于此,若是今日出手,将整个未央宫夷为平地,那真是大事可成,大业可期。”   带刀老人停下脚步,不屑道:“你能看出的浅显道理,难道萧玄和满朝文武看不出来?他们八成已经张开了口袋,就等着我们这些乱臣贼子自投罗网呢。”   “女子”也不恼怒,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老人也转头望向皇城,说道:“中原有句老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所以今天我们看着就好。”   “女子”嗤笑一声,“听说你这几年经常去摩轮寺,难不成真的信了和尚那一套?当年那个在南疆‘高于车轮者,不管妇孺,皆杀’的修罗将军,如今也放下屠刀了?”   老人淡笑道:“这世上哪有纯粹的恶人和善人?恶人会偶尔为善,善人也会偶尔为恶,就算老夫是个当之无愧的恶人,也却不妨碍老夫日行一善。”   “女子”望向有烟花升起的皇城,轻轻笑道:“佛家的善恶之争,儒家的王霸之争,都是争了几千年也分不出结果的论斗,其实善也好,恶也罢,说到底都是站在我们自己的立场上去看、去说、去做,就拿萧煜来说,现在说他是开国之君,大齐的太祖高皇帝,可放在六十年前,他就是一介逆贼,挟天子而令诸侯的窃国大盗,现在萧氏朝廷将我们视为乱臣贼子,殊不知千百年后,到底谁是君来谁是贼。”   带刀老人淡然道:“虽然我不太喜欢说这些穷酸道理,但不代表我不懂,当年的大郑腐朽糜烂,已经是大厦将倾,就算没有萧煜,也会有其他人去夺那个天下,所以萧煜算是顺势而为,大势所趋之下以杀止杀,就算说他解民于倒悬也不为过,而我们当下所做之事,却是于太平天下重燃烽火,做的是生灵涂炭之事,两者之间大不一样。”   “女子”微微一怔,然后摇头失笑道:“差点忘了,当年你也是跟随萧煜打天下的老人,这个天下有你的一份功劳。”   带刀老人没有说话。   ……   江都城外的东湖别院内,有座终日燃着长明灯的灵堂。   一名身着素白丧服的女子走入灵堂,坐在灵堂中供奉的牌位前,与亡夫言之二三。   他们夫妻二人这辈子没有子嗣,她的丈夫只有一个视若己出的徒弟,将自己的衣钵和肩上的担子一并都传给了这个徒儿。   如今这个徒儿就要大婚,是喜事,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牌位前的长明灯有些黯淡,火光跳跃不定,使得灵堂中影影绰绰。   她给长明灯续了些油,又挑了挑灯芯。   火光再次明亮起来,照亮了整个昏暗的灵堂。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续一口气,点一盏灯,照一条路,念一个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   夜幕繁星之下。   徐北游带着满身的酒气和三分醉意离开了皇城,出承天门,往帝婿府而去。   他骑在马上,萧知南坐在轿中,一前一后。   回府之后,萧知南先行去了婚房,徐北游站在门外,散去身上的酒气。   就在他打算转身进屋时,一袭红色蟒袍出现在视线中。   萧白问道:“借一步说话?”   徐北游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所在,萧白开门见山道:“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徐北游嗯了一声。   萧白转头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狠话,我就不说了,希望你好好待她,莫要负她。”   徐北游重重嗯了一声。   萧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离去。   徐北游又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转身进了屋内。   满目通红的屋内,萧知南坐在床上,并未有盖头,清晰可见脸上的别样绯红。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而已。   徐北游缓缓向她走去。   窗外满是彻夜不熄的大红灯笼,红晕透过窗户,仿佛要渗入婚房的每一个角落,波光流转。   男子如龙,女子如一尾大红鲤鱼。   一夜鱼龙舞。 第六十五章 人生无憾三十载   一弯弦月如玉钩。   醉死过去许久的吴虞缓缓睁开眼睛,桌上一灯如豆,火光跳跃不定,将她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屋内空无一人,正如桌上空空如也的酒坛,她忽然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额头,仍是带有三分醉意。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在她长大成人离开家门之后,遇到过很多男子,这些男子有好有坏,有正有邪,大多对她心怀别样心思,有的对她惊为天人,有的对她如痴如醉,不过她都不喜欢,等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那人又对她无意。   吴虞觉得有些口渴,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残茶,一气饮尽。   在这个寒冬里,冰凉的茶水瞬间沁透肺腑。   这个冬天,真冷啊。   她起身推门而出,门外又是一片让人倍感腻歪的火红之色。   虽然徐北游人不在江都,但江都这边仍旧是大摆喜筵,整个公孙府、张府都被挂上大红灯笼龙,气氛热烈喧闹。   虽然新人不在这边,但也少不了宾客盈门,不但有剑宗故旧,更有谢苏卿、禹匡等人前来祝贺,张雪瑶亲自迎客,吴虞作为徐北游离开江都之后的剑宗主事人之一,自然也要承担起招待宾客的重任,一晚下来本就喝酒不少,回到住处之后又是独自喝光了一整坛酒,她无意以修为化解支撑,就此醉死过去。   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吴虞走出门外来到廊下后,仍是难解心中郁结,望向北方,喃喃自语道:“一去不返了吗?”   这次公主大婚,因为是萧家坐拥天下之后的第一次女子出嫁,所以是三位公主中最为隆重的一次。   很多韩党老人都几乎老泪纵横,整整二十二年之后,他们又重回庙堂了。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他们被蓝党一点点秋后算账,受尽落魄,饱尝炎凉之态,所以当徐北游身穿大红吉服与公主殿下成婚,成为大齐的第三位名正言顺的帝婿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皇帝陛下的明确表态,当年那个差点击败蓝玉的韩相爷不但东山再起,而且还为韩党带来了一位接班人,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的庙堂,也该论到我们韩党坐庄了。   天色渐渐明亮。   已经许久没有真正躺在床上入睡的徐北游迷迷糊糊地醒来,刚想起身,忽然想起这不是平日里打坐炼气的静室,入目的鲜红帐幔,更是提醒他,这里是他的婚房。   徐北游缓缓转头望去,在自己身旁果然睡着一名女子,绝美的脸庞上神情恬静,嘴角轻轻勾起弧度。   一夜缠绵,就连徐北游都觉得有些许疲乏,更何况是身无修为的萧知南,此时睡得正沉,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   徐北游凝视着这张即是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面孔,心神恍惚,仿若置身于梦中。   此时的门外立着萧知南的五位侍女,五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去上前叫门,按道理来说,公主殿下早就该起了才对,可今日却是迟迟不出,谁知道小两口在做什么?若是冲撞了,先不说怪罪不怪罪的,就是那个尴尬劲头,就让人吃不消。   只是今天两人还要去宫里见礼,若是耽误了时辰,那可要闹出莫大的笑话。   眼看着日头渐高,再拖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为首的银烛来到窗前,轻轻唤道:“帝婿,公主,可是起了?”   屋内,徐北游从怔然中回神,瞥了眼睫毛微微颤动的萧知南。   他忍不住伸手捏住她的鼻子,笑道:“别装睡了。”   萧知南睁开双眼,摇头摆脱他的魔爪之后,把脸缩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平日里性情较为清冷的萧知南也终是敌不过女子的矜持和羞涩,大有不敢见人的意思。   徐北游开始起身穿衣,提醒道:“外头开始催了,待会儿我们先要进宫行礼,然后再去父亲那边,下午还要有客人过来。”   萧知南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故意装作没听见。   不一会儿的功夫,徐北游已经收拾完毕,没穿昨天的大红吉服,而是换上一身石青色常服,伏身凑近萧知南,打趣道:“你是不是身子乏了?要不我就跟外头说公主殿下今天身体不适?”   饶是萧知南也被彻底羞红了脸,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嗔怪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徐北游在她耳畔低低笑道:“是啊,小道可是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收了你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萧知南刚想说话,徐北游猛地勾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再缩回到被子里去,四目对视,这次她没有从徐北游的眼中再看到彷徨、茫然、无措等复杂情愫,只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坚定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让徐北游从丹霞寨到中都、巨鹿城、辽州、碧游岛,再到江南、江都,最终到今日的帝都,赴万里长途,奋然无悔。也让萧知南不由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走过的五岳,威武不能使其移,坚忍不可夺其志。   萧知南猛然回想起两人在丹霞寨初见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棵在她眼中的茁茁青木会在两年之后就已成材,虽然还没到参天大树的程度,但已经足以为她遮风避雨,庇护出一方安宁。   徐北游低下头去,能清晰感受到萧知南的羞涩,不过她没有反抗,也没有退缩,而是闭上眼睛,任由徐北游施为,整个人微微颤动,就像一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的桃花。   经过片刻的僵硬和不自然之后,两人迅速柔和下来,如同一点朱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消融、扩散,最终交融为一体,两人越来越近,环抱的双手越来越紧,似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去。   这一刻,没有什么心如磐石不动的徐公子,也没有智珠在握的公主殿下,只有一对各自沉醉于对方之间的年轻男女。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萧知南满脸红晕,有气无力道:“登徒子。”   徐北游轻笑道:“已经拜堂成亲,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不管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哪来登徒子之说?”   萧知南无言以对,只能撇过头去,轻轻哼了一声。   徐北游笑了笑,轻轻说道:“时候不早了,公主殿下,为夫侍奉你更衣。   萧知南没有拒绝。   徐北游起身拿过昨晚就已经备好的公主常服。   萧知南闭上双眼,伸出一双如玉凝脂的手臂,嘴角微微勾起。   徐北游眼神温柔。   立业之后再成家。   人生前三十年,已无遗憾。 第六十六章 一个命字叩不叩   公主大婚之后,时间飞快地向年关迈进。   在年关之前,一场磅礴大雪悄然而至,已经不仅仅是给帝都城披上一身素白貂裘,简直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帝都城中人人换上厚重冬衣,权贵穿裘披貂,普通百姓们穿棉衣棉袍,难免身材臃肿,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是显示家底,只有一身棉袍的寻常寒门士子再难摆出士子风流的姿态,反倒是世家子弟,可以披裘围炉,温酒赏雪,道不尽的潇洒自在。   帝婿府中,徐北游正在屋内苦读守仁先生的心学,萧知南坐在门外廊下的一把椅子上,望着廊外漫天风雪中的小小身影。   十位年轻俊彦,徐北游一人挑了八个,唯一幸免之人自然是他的小姨子萧元婴,就在不久之前,萧元婴也踏足了地仙境界,此时在雪中走拳,堪称是气势磅礴。   萧元婴仍是身着青鸾大袄,脚上同色锦靴,头上双包子头,按照拳谱一板一眼地走拳,若是让一个寻常人来看,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只会觉得是一套花架子,但换成一位登堂入室的武夫,就能看出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起初,萧元婴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以至于坐在廊下的萧知南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   萧元婴的拳势猛然一停,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漫天大雪却是骤然凝滞了一下。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萧元婴没有动用气机,只是单凭自身体魄,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如同一道道通天气柱吸附于身体百窍之上。   萧元婴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声音如洪钟大吕,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她的背后翻滚。   血气直冲霄汉,四周落下的雪花飘摇不定。   这具体魄已经超过了寻常武道修士的体魄,甚至还超过了佛门金身,恐怕只有道门的无垢之身能与之媲美。   这便是萧氏独有的不漏之身。   萧元婴继续走拳,招式还是同样的招式,套路还是同样的套路,但是气势中却已经看不出半分花架子的味道,一人出拳如同万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万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千军万马,拳势笼罩整个院子,拳意直冲云霄。   最令人惊异的是,在如此狂暴威势之下,萧元婴脚下的地面竟然是丝毫无损,可见她对于拳意的控制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这样的拳意几乎能与徐北游的剑二十六御微一剑相提并论。   御微一拳,以小破大,以点破面之拳。   一套拳打完,因为周围天地元气被拳劲完全蒸腾的缘故,萧元婴周身出现了白色雾气升腾的奇异景象。   这幅奇异景象一直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光景,待到白雾完全散去,徐北游握着一卷书从屋内走出,笑道:“好厉害的拳意,不愧是不输我剑宗剑三十六的不传之秘。”   萧元婴静静呼吸吐纳,没有搭理他。   徐北游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伸手接了片雪花,然后转头望向一直安静坐着的萧知南,问道:“知南,听说陛下打算在过年的时候将齐王殿下封为皇储?”   萧知南轻声道:“我听哥哥说起过,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徐北游点了点头,转而望向院中不断飘落的鹅毛大雪。   萧知南起身走下台阶,用脚尖在雪地上写下一个“命”字。   徐北游问道:“一个命字,有说法?”   萧知南说道:“命字,便是人一叩,若是跪下了,也就是认命了,你说我们认命,还是不认命?”   徐北游没有任何犹豫,摇头道:“不认命。”   萧知南轻声问道:“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   徐北游沉声道:“我要搏上一搏。”   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补充说道:“站在陛下这边。”   萧知南没有问他要怎么搏一搏,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落雪不停,那个“命”字很快就被大雪遮蔽。   萧元婴来到萧知南的身边,同样是默不作声。   在帝婿府外不远处的小巷中,一辆寻常马车停下,车厢中坐着一名带刀老者、一名绝美的华服“女子”,和一名身披黑纱的女子。   带刀老者轻轻说道:“当年我派人袭杀蓝玉失败,事后蓝玉给我三句评语,说我得志而猖狂,为祸取死之道;不知慎独之意,为祸取死之道;跋扈骄横,亦是为祸取死之道;如此三大为祸取死之道,便是姐姐纯纯爱护之心,又能保我到几时?便是姐夫胸怀山河之广,又能容我到几时?结果呢?萧煜只是通过大都督府下了一道谕旨将我平调回中都,然后增补禄时行为大军左都督,至于其他,并未过多追究,甚至一甲子过去了,我仍旧是好好的。”   老者姓林,单名一个寒字,字冷乾。   跟在他身旁的华服“女子”不是女子,而是男生女相的慕容玄阴。   林寒面无表情道:“当时,蓝玉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心中一定留有芥蒂,再加上如今蓝党的形势一日比一日危急,这位蓝相爷也快要穷途末路了,不过还需要我们添一把火,才能让他彻底烧灼起来。”   慕容玄阴道:“想要撬动蓝玉,就只能由韩瑄出手,若想要激怒韩瑄,那么就先让徐北游去死?”   林寒脸色平静,点了点头。   慕容玄阴点点头,又是叹息一声。   林寒道:“我知道你与此人有些香火情分,所以我也不强求你亲自出手,只求能办的干净利落,不要弄巧成拙,坏了大事和布局。”   慕容玄阴看了眼身旁的黑纱女子。   这位名震江北的地仙大高手轻声说道:“请教主吩咐。”   慕容玄阴笑道:“你在江都的时候与徐北游有过一些交情,借着这份交情,找个时间与徐北游见上一面,能够摆一出鸿门宴最好。”   玉观音轻轻点头,平淡道:“是。”   林寒伸手轻抚过鞘中的秋水长刀,说道:“听说这位徐公子已经踏足地仙八重楼的境界,的确有些棘手,不过我相信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倒要看看韩瑄老来丧子之痛后,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情。”   慕容玄阴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玉观音起身走下马车,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第六十七章 风雪来客说两利   徐北游说道:“我不喜欢帝都这个地方,满是机心,知南,若是有机会我们去东海那边走一走?听说那儿是极好的。”   萧知南笑着点头。   就在此时,帝婿府中来了一位客人。   一位老人从风雪中缓缓走来,腰间悬挂着剑宗十二剑之一的青霜,白发挂白雪。   他就在院中停步,与廊下的徐北游遥遥相对,一老一少,虽然都是白发,但是年龄悬殊,若是从萧知南这边论起,最起码有四辈人的差距,就是从公孙仲谋那边算起,也有三辈人。   徐北游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老人平淡道:“当日在皇城时,我曾说过想与你做个交易,这个交易算是合则两利,事成之后,这把青霜就是你的,不知道现在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徐北游沉声道:“不知你想要什么?除了诛仙之外,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这位萧家的老祖宗还能看上什么,若是诛仙,那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萧慎一笑置之,“我想要的东西不是身外之物。”   徐北游不是愚笨之人,立时恍然道:“那就只有剑三十六。”   萧慎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轻声说道:“剑三十六,号称剑宗剑道集大成者,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前三式为大纲总诀,只要是登堂入室的弟子就可修习,从剑四开始循序渐进,剑四到剑八是根基,剑九到剑十三涉及到剑气范畴,必须自身有足够的境界修为做支撑才能修习,而剑十四到剑十九,则由剑气转为剑意,至于剑二十到剑三十三,已是完完全全的剑道范畴,非是地仙境界不足以体味其中诸般玄妙。”   徐北游平静道:“晚辈曾见过道门镇魔殿的太乙救苦天尊用出剑三十四,天剑演道,直指大道,让人心向往之。”   萧慎轻轻一笑,“太乙救苦天尊的剑道,是老夫亲自传授于她,当年她年轻气盛,不知轻重,触怒了已经雄踞半壁江山的萧煜,被大权在握的天尘废去峰主之位,打入镇魔殿的镇魔井中,一身修为十不存八,不过也正应了否极泰来的说法,此时废去一身玉清修为,重修我上清大道,反倒是能东山再起,一举踏足十八楼境界。”   徐北游说道:“既然前辈能教出太乙救苦天尊这样的绝世高手,又何必再从晚辈这里求取剑三十六?”   萧慎开门见山地直言道:“虽然曾经有位祖师说过,三十六剑无高低,但那也是神仙境界之后的事情了,在未曾证道长生之前,越是排名靠后的剑式,越是玄妙难测,所以后三剑才是整个剑三十六的菁华所在,等闲不会轻传,老夫当年身为剑宗三大长老之一,也只能止步于剑三十四,无缘最后的开天、辟地两剑。”   萧慎颇为感慨道:“当日在大江之畔,我见上官仙尘先以剑三十六开天一剑硬撼九重雷劫,斩破天上劫云,后又以剑三十五辟地一剑直面携大势而来的萧煜,挡下天子一剑,不过终究还是人力有时而穷,上官仙尘没死在煌煌天劫之下,也没败在萧煜的手中,到头来却输给了自己。事后回想起来,眼前都是那两剑的风采,整整五十年不能释怀。”   徐北游忽然笑道:“晚辈倒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用出过半剑的剑三十六。”   萧慎似乎早有所知,淡然道:“所以老夫才会来找你,在上官仙尘和公孙仲谋相继身死之后,如今世上,恐怕你是最后一个知晓剑三十六全篇之人。”   徐北游闭口不言。   老人轻声道:“剑宗十二剑铸就一位无敌地仙,你交出剑三十六,不会损失什么,反倒是会得到一把青霜,让自己的境界再进一步,而老夫则是了结这么多年的心愿,你说算不算合则两利?”   徐北游摇头道:“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   萧慎的眼神骤然凌厉,目光犹若实质。   徐北游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全篇剑三十六都在这里头,我能看得见,却没法把它拓印出来交给别人,也许要等到我真正用出这两剑的时候,才能做这桩买卖。”   萧慎死死盯着徐北游许久,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徐北游神色平静,不见半分波澜。   最终,萧慎轻轻哼了一声,转身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   萧知南来到徐北游的身后,问道:“为什么不答应他?”   徐北游对于自己的妻子没有太多隐瞒,解释道:“我没骗他,我的紫府识海中有剑三十六不假,可那些我还未领会剑式就像一座座大山,我能看得见它们,却做不来搬山的壮举。”   萧知南愕然问道:“如果你一辈子都领悟不了呢?”   徐北游轻笑一声,“那就失传了啊,要不怎么说孤注一掷,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真能用出剑三十六,萧慎还敢来跟我做交易?”   徐北游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再者说了,就算我手上有剑三十六,也绝不会交给一个背弃剑宗之人。”   萧知南点了点头。   徐北游自言自语道:“所谓报仇,其实于事无补,不过关键能让自己心安。”   萧知南微皱眉头。   徐北游缓缓说道:“在寻常百姓家里,每逢年底,便是要账还债的日子,还要置办年货,都是不菲的花销,若是囊中羞涩,难免要外出躲债,冷冷清清,这时多半会说一声年关难过,如今临近年底,今年这个年关可不好过啊。”   萧知南轻声道:“年关难过年年过。”   徐北游叹息一声,“处处无家处处家,不管怎么难过,终究还是要过。”   徐北游抬头望向漫天风雪,“不知为何,我最近总有一种预感,在未来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会一剑斩尽漫天风雪,白雪染红血。”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神仙打架?”   徐北游平静道:“肯定会打架,而且会死人,我如今勉强算是有了参战的资格,不过真要到了那个地步,注定谁也难以独善其身,而且除了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之外,谁也不敢说自己万无一失,张召奴死在长乐亭就是前车之鉴。”   萧知南轻声道:“虽然我是萧家的女儿,但是我不希望你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个姓氏上面,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现在可是徐家的人。”   徐北游打趣道:“是不是该叫你徐萧氏?”   萧知南轻轻捶了他一拳。   徐北游看了眼外头越来越大的雪花,柔声问道:“冷不冷?”   萧知南摇了摇头。 第六十八章 小年夜一杯热茶   腊月二十三是为小年。   这一日,徐北游与萧知南拜访了各路亲朋,先是帝后二人,然后是韩瑄,其次是秦穆绵和萧白,再加上其他许多萧氏宗亲,从一大早出门,直到黄昏时分才算告一段落,回府之后,好生烦累的萧知南早早就去休息,徐北游则是独自一人在书房中静坐。   如今的徐北游一直在思虑一件事情,进得红尘之中,满身泥泞,如何出得红尘,复得逍遥?   师父曾经说过,人生有三重境界,分别是:第一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重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其中第一重境界,可以解释为赤子心性。第二重境界,身入万丈红尘之中,此心拖泥带水,灵台蒙垢,心性蒙尘,世间绝大多数人终生不可逃脱。至于第三重境界,则是返璞归真,重回赤子,道门称之为“真人”,儒门称之为“君子”,只是如今名器滥授,道门的真人和儒门的君子早已不是当初的意思,随便一个蝇营狗苟之辈,披上道袍就可称真人,随便一个道貌岸然之徒,吟诵两句圣人文章便吹捧为君子。   秦穆绵希望徐北游做一位“君子”,当然不是这种烂大街的君子,而是重归赤子心性的“君子”,只是如今的徐北游身在泥潭之中,满身泥泞,拖泥带水,终是逃不脱,也终是求不得。   以前,他想做一个人上之人,现在的他已经算是人上人,那么,他就想再做一个逍遥人,只是身上尚且背负千钧重担,如何得逍遥?   佛家有言,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他放不下师父托付给他的剑宗,自然求不得逍遥。   就在此时,门外有轻叩之声,打断了徐北游的思绪,接着冯朗的声音传来,“少主,有客来访,玉观音。”   徐北游皱了下眉头,喃喃道:“腊月二十三,还剩下七天。”   不过他没有拒绝,仍是决定见一见这位慕容玄阴的左膀右臂。   正堂中,玉观音一人独坐,右手边的热茶袅袅雾气升腾。   当徐北游跨过门槛时,玉观音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的视线透过袅袅雾气交汇。   徐北游猛地停下脚步。   玉观音的双眸变得幽暗深邃,一双眼瞳如漩涡转动,其中仿佛有星辰幻灭,宛若一方宇宙洪荒。而她本人身上的气息则猛然变得博大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虽然她还是坐着未动,但却如天上仙人一般俯瞰着徐北游。   徐北游在不防之下,视线被吸纳到这方漩涡之中,挣脱不得。   接着,这个漩涡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大,大到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徐北游只剩下一个念头,紫府神魂之争。   恍恍忽忽之间,徐北游进入到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忽地在他眼前出现一片好大的海棠林,红艳如锦绣铺地,东风一过,漫天落花如雨。   紧接着海棠骤然消散,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如梦似幻,似真似虚。   待到徐北游再度回神时,眼前的玉观音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他置身于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   天空是如墨一般的黑色,大地是如炭一般的黑色,四周则是惨白如烧给死人的纸钱,同时又弥漫着阴渗渗的雾气。   好似来到了冥府阴间。   虽然徐北游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他没有太过惊悸,大概能猜出这里乃是玉观音以紫府神魂营造出的一方幻境。   那么接下来就要有一场神魂之争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身在帝都,高人无数,不必担心什么,却没想到玉观音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对付自己。   就在这时,忽然起风了。   在徐北游的面前出现了一棵又一棵的海棠树,树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的黑色海棠,随着东风飘洒开来,十里花雨,如梦似幻。   玉观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一株海棠树下面,黑色海棠飘落在她的肩头上,消失不见。   徐北游看了眼四周越来越多的海棠花,望向玉观音,问道:“为何?”   玉观音摊开手,一朵又一朵的黑色海棠围着她打旋儿,简单直白道:“主人要你死。”   徐北游啊了一声,没有意外和惊讶,只有感慨和叹息。   那个救他离开碧游岛、帮他斩杀张召奴的慕容玄阴,终于要与他分道扬镳了吗?   徐北游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玉观音伸手捏住一朵海棠,轻声道:“你我这次,不问胜负,只分生死。”   徐北游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天地之间有大风起。   无数海棠花黑压压飞过,覆盖了整个天幕,仿佛要将徐北游彻底埋葬于此。   神魂之斗,无关乎自身气机体魄。   在紫府之中,可以根据自身感悟,具现化出种种在凡世根本不能用出的玄妙神通。同时也可以借助外之力,比如万千香火愿力,可以算是天时,此时玉观音将徐北游拖入自己的紫府之中,就好似是两军战于国境之内,虽然对自己会有所损伤,但却占了地利人和之便。故而此时的徐北游若是想要求胜,就只能去求天和。   当然,若是到了道门掌教秋叶那等境界,就无所谓什么天时地利人和,只消将自己在十八楼以上所看到的风景铺展开来,便可在紫府中重塑一方世界。只是这等境界还太过遥不可及,所以当那一片黑压压的海棠花飞来时,徐北游避无可避。   若说天和外力,徐北游曾经吸纳剑宗八剑的剑气神意,此时剑气不在,却还有神意。   徐北游一挥大袖,八把完全由神意凝聚而成的凛然青锋出现在他的身周。   论起紫府修为和神魂妙用,玉观音精研十余载,无疑比刚刚踏足地仙境界的徐北游强上许多,再加上她占据了地利之便,若是陷入持久鏖战,徐北游必输无疑,他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徐北游起手剑阵结青丝。   八剑交错成阵。   如女子情丝千千结。   紫府之外的现世。   正堂中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   徐北游仍旧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脸上还带一抹惊讶神情。   玉观音则是端坐椅上,脸上神情平静,只是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眸。   冯朗站在门外,动弹不得分毫。   那杯热茶已经冷了,不再有雾气升腾,甚至整座正堂都已经冷到不能再冷。 第六十九章 紫府神魂决生死   八剑结阵而斩,将漫天海棠斩落成无数破碎花瓣。   佛门有婆娑世界的神通,道门有太虚幻境之说。   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他人的神魂强行拉入紫府幻境之中,有些偏重体魄或是偏重气机而不重神魂的修士,骤然遇到此法,任凭你是金刚不坏之躯,还是移山倒海之气机,都难逃神魂一死,气机消散,只剩躯壳的下场。   徐北游不敢有丝毫大意,在御使八剑神意的同时,也暗自以本身剑意戒备,谨守灵台。   玉观音手中的海棠开始渐渐枯萎,漫天飞舞的海棠也越来越少。   当最后一片海棠被斩落之后。   玉观音向前踏出一步。   她姓玉,却又为何被人称作观音?   只因为她生而就有观音相!   自古以来,身具观音相之人凝聚观世音法身堪称是事半功倍。   正因如此,她才被慕容玄阴看中,带回玄教亲自教导,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中,便已经踏足地仙十重楼之上,成为玄教的砥柱人物。   玉观音双手合在胸前,脚下有巨大莲台盛开,一尊百丈法身于莲台之上拔地而起。   徐北游不退反进,身形前掠,神意所化的玄冥和白虹从他身后交错而出,只见一道黑虹和白虹相互纠缠,环绕成龙卷,蜿蜒如双龙戏珠。   阴阳相合剑十九。   这一剑堪称是前二十剑中最强一剑,可以两人双剑合璧使用,也能单人独剑用出,此时徐北游以一人之力御使双剑,比起当年公孙仲谋和张雪瑶的双剑合璧也不逊色分毫。   玉观音脸色漠然,双臂平举,双手按在“龙卷”上,如同较力,丝毫不退半分。   徐北游屈指而弹。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则有一剑,一剑去又有一剑回,循环往复,故而一弹指之间就有六剑来回激射八百余次。   观音法身上激出无数涟漪,有无数白色光点飘落,如夜晚流萤。   如此持续了半柱香的光景才之后,玉观音的观音法身缩水三分之一,不过仍有六十丈之高,俯瞰徐北游如蝼蚁。   若是有愚夫愚妇看到,恐怕要以为是真正的观音娘娘降世,跪拜不止。   徐北游仰头望向好似神仙降世的玉观音,终于开口道:“装神弄鬼。”   玉观音没有开口说话,但她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再度传来,“倒是我小觑了徐公子。”   徐北游平淡道:“玉观音,你要杀我,无非是出自慕容玄阴的授意,而慕容玄阴之所以杀我,则是为他们的密谋作铺垫,至于他为何不亲自出手,我们两人之间那点香火情分算是其一,再有就是帝都城中高人无数,他若是贸然现身,怕是顷刻间引来数人围攻,哪怕他是天下第四人,也不敢说安然无恙。”   徐北游言语诛心道:“玉观音,无论事成事败,你都注定难以走出帝都城,为了一个慕容玄阴,一身地仙十楼修为尽付东流水,可是值得?长生大道俱成烟云,可是值得?余生半世就此戛然而止,可是值得?”   玉观音有了片刻的沉默,然后声音再度响起,“也未见得。”   徐北游笑着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伴随着刺耳的呼啸声音,天幕上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继而黑云飞速下压。   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数不清的飞剑,密密麻麻,朝观音法身蜂拥激射。   十万飞剑,剑雨似天幕。   既然玉观音能够在此凝聚出十八楼大地仙才能修成的百丈法身,那他自然也能以大剑仙御使万剑的手段迎敌。   在此等幻境之中,两人心之所念,便可用出超越自身实际境界修为的神通手段。   剑幕漫漫,遮天蔽日。   观音法身双手合十,身上骤然绽放出无量之光芒,任由数万飞剑层层蜂拥激射,在白色光芒中尽皆消融,又是数万飞剑之后,才堪堪突破白光,近得法身。   近万飞剑与法身相触,如大雨落东湖,荡漾起层层涟漪无数,更是有叮叮咚咚之声连成一线。   在这方黑白天地中,一时间天昏地暗,白芒乱舞。   十万飞剑悉数毁去之后,观音法身再度缩水一半,大约只剩下三十丈之高。   不过不知何时,原本洁白如玉的白色莲台笼罩了一层翻滚不休的黑色雾气,而且这层雾气还在不断上升蔓延,很快将整个观音法身笼罩其中,白衣观音在一转眼的功夫变为通体漆黑之色,浑身上下充斥着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   脚踏巨大莲台法座的玉观音张开双手,黑气在在她的头顶凝结出一顶墨玉冠冕,而随着玉观音的动作,脚下莲台燃起熊熊黑焰,原本宝相庄严的脸庞上更是浮现出一个狰狞的可怖神情,似要择人欲噬。   佛魔一线。   原本缩水至三十丈的法身再度拔升至近百丈之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徐北游,开口时,已经不是玉观音的声音,而是好似数个人混合在一起的重音,“徐北游,你该死了。”   徐北游仰头望向这座漆黑的观音法身,轻笑道:“真当自己是观世音菩萨了?”   玉观音没有应声,也许是觉得徐北游已是将死之人,没必要与他一般见识。   她缓缓垂首,低声道:“摩醯首罗天之陀罗尼能如其胜妙之意。”   这句话乃是用宝竺国的梵语说出,声调如情人之间极乐时的低吟私语,撩人心魄,惑人心神。即使是徐北游也有一刹那的恍惚,想起了以前种种。   最是让他不能释怀的,也最是让他不能忘怀的,还是那个背着剑匣的老人。   这一抹致命恍惚,让徐北游的八剑结阵出现了一丝不可弥补的破绽,玉观音的佛掌顺势压下。   一时间天幕上尽是黑色火焰,随着佛掌一起下压,当真是“大难”临头。   就在此时,有一名老人的身影飘然而出,满头白发,一身黑袍飘摇不定。   他曾经谋划草原之事,以一己之力抗衡萧皇和秋叶联手,虽败犹荣。   他也曾于剑宗危难之际,孤身一人奔走世间,最终博得一个“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偌大名声。   他曾带着那个名叫徐北游的青年,走遍西北,远赴东北,最终横渡东海,前往碧游岛。   最终,他单人只剑,与道门掌教真人秋叶战于碧游岛莲花峰上,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轻一招,玄冥一剑飞入他的掌中,酣畅颤鸣。   其余七剑也微微颤动,如人恭敬行礼。   直至如今,徐北游只是剑宗首徒,张雪瑶也只是剑宗代宗主。   他才是实至名归的剑宗宗主。   徐北游嗓音微微颤抖,沙哑道:“师父。” 第七十章 未央一剑斩观音   徐北游望着老人的背影,心情激荡。   他没想到,在此时此地,能再次见到师父。   至于师父公孙仲谋为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他也有几分所测,此处幻境有类似于“心想事成”的玄妙,而玉观音以玄教秘法引出了他心底关于师父的回忆,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使得冥冥中公孙仲的残念谋借助幻境之力在此地现身。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玄冥横于身前,一字一句道:“北游,为师再授你一套长生剑。”   然后,徐北游和玉观音几乎在同时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   玉观音下压的佛掌在气机牵引之下,竟是随之凝滞一顿。   虽然随后佛掌已是瞬间挣脱开这股气机牵引,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公孙仲谋的身形已经拔地而起。   一剑东去,黑虹挂空。   这一剑在漫天黑炎中披荆斩棘,硬是斩出一条“通路”。   随后长虹去势不减,其剑气凌然,其势摧枯拉朽,直奔足有百丈之高的法身。   玉观音不作理会,双掌仍旧下压。打定了主意即使硬抗公孙仲谋一剑,也要先将徐北游彻底镇压。   持剑长掠的公孙仲谋闭目默念道:“止戈。”   九寸剑芒在长虹前端骤然绽开。   长虹将观音法身穿心而过。   观音法身的百丈身躯开始剧烈震动,下按的双手猛然停止。   公孙仲谋轻声道:“枯心!”   玄色剑芒大盛,立在火莲之上的观音法身胸口轰然炸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黑色火焰,火雨漫天,现世中,玉观音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同样的伤口,鲜血不断涌出,不过她仍旧是闭着双眼,不曾睁开。   幻境中,天上的黑炎几乎蔓延成一片火海,百丈观音法身沉寂片刻后,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无数黑炎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公孙仲谋大喝一声:“寂灭!”   轰隆一声,巨大的观音法身在火海中轰然坍塌,无数黑炎从观音法身体内流淌开来。不过没了观音法身的支撑,这漫天黑炎也就成了无根之木,在从空中落下后缓缓消散。   仿佛一场浩大火雨。   天地复归黑白二色,再无百丈法身,一轮明月悄然出现,银白的月光从空洒落。   浑身鲜血的玉观音从空中落下,月光笼罩身上,被吸纳入体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各处伤口。   手持玄冥的公孙仲谋出现在徐北游身前不足十丈处,面无表情。   徐北游有些失望,眼前的师父只是残念所化,与本人相较,太过木讷,就像一尊泥塑木偶。   玉观音伸出两指捻起一缕月光,轻轻一挥,月光竟是化作一柄长刀,平静道:“我只能维持这方幻境一炷香的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剩下的光景不多了。”   说罢,玉观音踏出一步,双手握刀。   下一刻,玉观音挥动手中月光长刃,一抹璀璨亮光升起。   一轮小型圆月在玉观音身后缓缓升起,与夜空中皓月交相辉映。   与此同时,公孙仲谋举起手中玄冥。   徐北游心中一动,伸手握住白虹,与师父并肩而立。   玄冥和白虹两剑,在时隔一甲子之后,再度双剑合璧。   一道玄色长虹和一道白色长虹纠缠在一起,一正一反,一阴一阳,合为一道剑气龙卷,横空出世!   剑十九。   比起先前徐北游独自一人用出的剑十九,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不见徐北游和公孙仲谋二人,只见剑气肆虐乱舞。   方圆数里之内,以这条剑气龙卷为中心,无数细微剑气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剑气的海洋,而剑十九则就是在海中兴风作浪的孽蛟,任是眼界再粗浅狭隘的普通人,也能看出,若是被这一剑落在身上,定然是尸骨难存的凄惨景象。   玉观音双手握刀,抬起头望向那道剑气长龙,如沙场上冲锋的甲士一般开始持刀狂奔。   她每一步落下,都会伴随着一次地面的轻微震颤,而且在他的身后还留下了一个个三寸深的漆黑足印,奔跑路径清晰可见,就是一条没有半分偏移的直线。   剑气如龙?那手中之刀可斩得蛟龙否?   自然是斩得的。   玉观音在与剑十九还有十丈距离的时候,双脚在地面上猛然踩出一片裂纹后,身形拔地而起,手中长刃如同月光一般斩下,身后悬浮的那轮皎洁圆月刹那间光华大放,几乎要盖过当空明月。   一刀斩蛟龙。   剑十九烟消云散。   不过不见徐北游,只有手持双剑的公孙仲谋一人。   一刀落下,杀机肆意。   公孙仲谋的身形瞬间飘摇不定。   老人木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望了眼手中的玄冥和白虹双剑之后,就此烟消云散。   徐北游出现在不远处,过去种种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他毫不遮掩脸上怒意,浩然剑气冲霄而起,抬起手掌,缓缓说道:“上官师伯去时,曾经留有一剑。”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八剑神意悉数汇入体内,沉声道:“未央。”   这方黑白天地的上空,黑色苍穹轰然破碎,有金光洒落。   金光之中先是探出一截剑尖,继而剑尖向下垂落,其后的剑身也从金光之中缓缓出现。   然后明月被一分为二,一把古剑破开云雾,下落直坠大地。   徐北游右手虚握,似是在手中有一柄无形之剑,指向玉观音,“未央一剑,杀得你玉观音否?”   玉观音抬头朝空中望去,虽有相隔距离甚远,但仍旧是感受到一股古拙浩大的剑意,几欲让她站立不稳。   徐北游不欲多言,右手当头劈下。   一剑破空。   天地变色。   这方黑色天地顿时支离破碎,天空、大地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出现无数的裂纹。   徐北游又是一剑。   这方摇摇欲坠的幻境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破碎。   玉观音最后看了徐北游一眼,无悲无喜。   现世中,一阵刺骨夜风吹过,吹落了屋顶上的偏偏残雪。   徐北游脸上的一抹惊骇表情缓缓敛去,又有一抹恍惚,仿佛一个大梦之人刚刚醒来。   他环顾四周,帝婿府的正厅中云淡风轻,身后的冯朗满脸惊疑不定,不知刚才是梦是真。   徐北游望向玉观音。   女子仍是保持着端坐在椅上的姿态,双眼没有睁开,似是在假寐,胸口的鲜血已经发黑,就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黑纱愈黑,白衣添红。   徐北游走上前去,发现她已经气绝身亡。   他回想起自己登顶江都之日,就是这个女子在旁边安静聆听自己的诉说,不由轻轻叹息一声,“都是身不由己之人啊。”   他对冯朗吩咐道:“好好收收殓了吧。”   冯朗应了一声。   徐北游转头,望向门外夜空,喃喃道:“师父,走好。” 第七十一章 腊月三十年关至   不管年关如何难过,年关终是到来了,在这一天,皇帝陛下要率领宗室勋贵及文武百官祭告先祖天地。   在此之前,皇帝陛下开始大肆封赏,先是以大都督魏禁劳苦功高为由,授其太保衔,虽然自从大郑仁宗皇帝之后,三公就已经成为彻头彻尾的虚衔,但仍旧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等闲不会轻授,若是不论实权,太保尚在大都督之上,魏禁被加封太保之后,成为仅次于太师蓝玉的庙堂大佬。   如此一来,三公只剩下一个太傅还未送出,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个太傅八成就是韩阁老的囊中之物。   紧接着,皇帝陛下又下旨令中军左都督曲长安组建太子六率,同时加授曲长安太子太保衔,升授暗卫府都督同知谢苏卿为太子太师、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周铜为太子太傅,在这一系列旨意中,还夹杂了一条并不起眼的旨意,擢升帝婿徐北游为詹事府太子侍读。   太子侍读,无品无职,说白了就是陪太子读书,不过这个职位却至关重要,从古至今,新皇登基后,原本的太子侍读一跃成为朝堂新贵的不知凡几。毕竟天家无亲情,兄弟之间多的是明争暗斗,能从小一起长大的香火情分尤为不易。   虽说徐北游已经及冠,谈不上什么从小一起长大,但只要成为太子侍读,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子近臣。   皇帝陛下的这一番动作,用意已经是昭然若揭,虽然“三公”已经成为虚职,但是“三保”却有辅佐太子的实职,皇帝陛下一口气将“三保”全部封出,又组建东宫六率,无疑是要册立太子。   至于入主东宫的人选,更是毋庸多言,非齐王萧白莫属,徐北游以妹婿身份出任太子侍读,日后必定会进入詹事府中,这已经算是皇帝陛下为新君铺路。   对此,虽然有人有所异议,但终究是少数,毕竟徐北游不单单是韩相爷的儿子,也是当今陛下的女婿,未来太子殿下的妹婿,就算是蓝党中人也不好在这时候跳出来触碰霉头。   承平二十二年,腊月三十。   今年的最后一天,又是一场大雪。   大齐皇帝率诸王、勋贵、文武百官前往帝都城外的圜丘坛祭天。   圜丘坛形圆象天,三层坛制,每层四面出台阶各九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   坛分三重,原为三层蓝色琉璃圆坛,乃是大郑皇室举行祭天大典所在,不过在简文五年的时候,萧皇下令将圜丘坛的蓝色琉璃改建为艾叶青石台面,设白玉柱栏,作为他的登基祭天大典所在,自此之后,此处又成为大齐朝廷的祭天所在。   煌煌仪仗自大齐门而出,亲军护卫,百官随行,足有数万人之众,不可谓不浩大,不可谓不庄严。   虽然已经是严冬天气,但御道两旁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诸王皆有仪仗车辇,这让许多想要一睹诸位王爷风采的百姓甚感遗憾,好在齐王殿下被特许单骑随侍在皇帝陛下车驾的一旁,丰神俊朗,风采无双。   最中间的皇帝銮驾被十六匹马一起拉动,整驾马车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其内更是分出内外隔间,甚至有桌椅床榻、屏风火炉,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可就是如此之大的车厢内,既无宦官宫女,也无仆役侍卫,只有夫妻两人隔桌对坐而已。   其中男子不但是马车的主人,而且还是整个帝都乃至天下的主人,此时他正掀起车窗的帘子,望着外面怔然出神。   坐在男子对面的女子盛装打扮,身着白色凤袍冕服,头戴九凤九龙凤冠,端庄肃穆。   女子大约是身上服饰太重的缘故,并不像男子那般自由,只能是微微转头随男子视线望去,却是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得轻声问道:“陛下看什么呢?”   男子没有收回视线,平淡道:“大好河山。”   女子微微一笑,虽然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还是为男子话语中的气魄而心生异彩。   男子望着窗外的飘洒雪花,自顾自说道:“父皇十年奔波,三十年心血,换来一个万里河山,换来一个大业已成,当年父皇打了一个比方,将逐鹿天下比喻成一群强盗抢得了富户人家的全部家当,接着便是坐地分赃,论秤分金银。他这个领头人,自然要分得多一些,富户的院子房舍全部收为己有,但也不能亏待了弟兄们,金子、银子、女人都要分给他们,甚至还要从这房舍中分出几间给他们居住,若是分赃不均,难免就要大打出手。”   徐皇后微微皱眉道:“陛下何出此言?”   萧玄轻轻叹息一声,“父皇说分赃不均会引起内讧火拼,其实这话不全对,有些人想要的总比他该得的要多很多,若是得不到,便会生出无尽怨憎和机心,最后免不了还是要大打出手,就会这就是人心不足了。”   徐皇后不是愚笨之人,立刻问道:“陛下是在说魏王和草原王?”   萧玄点头道:“朕也不瞒你,朕的那位舅舅林寒已经抵达帝都城。”   徐皇后脸色苍白。   萧玄放下窗帘,望向自己的结发妻子,“林寒到了,魏王也不会远了,两人这次联手,是打定主意要从朕的手中抢走些东西,而且此二人隐忍了这么多年,胃口是何其之大,恐怕一个天下都填不满,所以朕不能退,半步也退不得。平心而论,父皇马上打天下的巨大威望,是朕御宇二十年也难以比拟的,所以只要父皇在世一日,他们就一日不敢妄动,可父皇一走,他们就立刻开始蠢蠢欲动,这才有了承平元年的惨事。”   徐皇后嘴唇微微颤抖,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办?”   萧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开门揖盗。”   到达圜丘坛之后,百官下马,诸王下车,皆着冕服。   大齐皇帝之衮服最为尊崇,为十二章服,上绣龙、火、华虫、日月星辰;太子与亲王稍次,为九章服,摘去日、月、星辰三种纹路。   诸王不着痕迹地与齐王萧白拉开一段距离,萧白虽然还是亲王,但皇帝陛下这次却是特赐他一袭逾制冕服,与比太子冕服的五爪龙一模一样,只差那个太子名号。   此时的萧白身着九章服,头上冠冕九颗东珠生辉,紧跟在萧玄身后,冠绝诸王之上。   诸王之后由国公至伯,文武百官按照品秩,各自排列。 第七十二章 小未央宫说古今   在圜丘坛的北面三里处有一座鎏金大殿,格局与皇城中的未央宫极为相似,面南背北,唯我独尊,只是在整体上比起未央小了一号,每逢皇帝率领文武群臣祭天时,都会在此有所停留,故而有“小未央”之称。   此时大殿之中尽是朱紫公卿,蓝玉、韩瑄、魏禁等几位老臣更是感慨万千。   当年萧皇登基,他们悉数汇聚于此殿之中,尤其是蓝玉和韩瑄两人,还曾在此殿中有过一番问答对话,蓝玉从萧皇那番“强盗分赃”的说法上加以延伸,问韩瑄该如何将偌大一个庙堂“分赃”,韩瑄则归结为四点,分别是宗室、世家、勋臣、寒门。   对于宗室,韩瑄认为天下初定,封王以屏四藩,所以萧氏宗亲不该在朝堂,而应在地方,不该在京畿,而应在边境,所以燕州、南疆、江南、东北、西北等地,均需一位萧姓宗亲镇守。   对于勋臣,韩瑄则认为以功授爵,封妻荫子,世袭罔替,代代相传,不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故而勋臣既有爵位,子孙自是有一份荣华富贵,不必苦求官位,所以勋臣不可不在庙堂,但也不可全在庙堂,最起码不能有太多的父子同朝之事,庙堂官位,十取其二即可。   如此,庙堂还剩八分,韩瑄认为高阀根基虽未尽毁,但也不复当年把持朝堂之盛况,故而不可不用,但也不可重用,只因高阀子弟有一通病,家国二字,家前国后,不可尽信。不过用以制衡寒门子弟,却是一大利处,韩瑄本身就是出自寒门,自是知道寒门子弟的穷人乍富之态,尤其于贪腐之事上,比之任何人都要变本加厉,也更为贪得无厌,反观世家子弟,倒是大多能做到爱惜羽毛,故而要用这世家子弟来压一压他们。所以在韩瑄看来,剩下八分庙堂,三分给世家,五分予寒门。   两人在三言两语之间定下庙堂格局,而后来的庙堂大势也基本如韩瑄当年所言。   蓝玉当时笑言称,“宗室、世家、勋贵都不会放过韩瑄,就算是寒门,也不会念韩瑄的好,只会记得韩瑄说他们穷人乍富,哪里会想到他的良苦用心,到那时,韩瑄可就真的是身陷死地了。”   韩瑄却是说道:“一日两餐可果腹,一年四季无冻虞,以布衣之身登庙堂,无怀才不遇之积郁气,以一身所学报国,虽死无悔。”   正因为这番对话,萧瑾后来才会对蓝玉言道,如果蓝玉能做首辅,不要让韩瑄抬头,这样对两人都好。   蓝玉从回忆中回神,往殿外望去。   大雪簌簌落下,飘飘洒洒,没个停歇。   又是一年大雪,与当年一模一样。   蓝玉忽然记起萧瑾在简文五年与他说过的那番话,“韩瑄是寒门,端木睿晟是世家,此二人与你不是一路人,若是让他们掌权,这朝堂可就再也不是你的一家之言。如今你已经位高权重,他们还只是初露头角,你该当如何?要知道,放任自流和养虎遗患,其实也就只有一步之差而已。”   蓝玉喃喃默念一句,“一步之差。”   后殿,皇帝暂时休息所在。   外头大雪隆冬,殿内温暖如春,此时这里只有一家三口。   萧家女子,无论女儿还是媳妇,素来崇佛,坐在榻上的徐皇后正缓缓地转动手中的佛珠,低首诵经。   当今天子轻笑道:“佛珠慧眼,能识忠奸善恶,只是心中无佛,不拜也罢。”   徐皇后看了他一眼,复而低下头去继续转动佛珠。   虽然皇帝因为徐家的缘故,很少给予皇后实权,但他仍旧给予了这位统御后宫的结发妻子最大尊重,两人成亲时,皇帝还是太子,两人一起携手度过了担惊受怕的承平元年,走过了多事之秋的承平十年,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皇帝陛下仅有的一子一女也都是出自皇后娘娘的膝下,所以在寻常时候,只要不涉及朝政,两人倒是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夫妻无异。   在夫妻两人不远处就是他们的长子萧白,虽然萧白是皇帝陛下的嫡长子,也是先帝的嫡长孙,但仍旧是先去沙场厮杀,又在六部中辗转一遍之后,才被依次封为郡王、亲王,直至今日马上就要册封的太子。   对于萧白册封太子,早已是满朝上下默认之事,这次祭天昭告天下,也不过是将这个名分彻底定下,哪怕日后皇帝陛下再添皇子,也难以撼动萧白的皇储身份。   徐皇后默诵完佛经之后,将佛珠重新戴回手腕,起身来到儿子面前,替他理了理领口,柔声道:“感觉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你都这么大了,当年你蹒跚学步的样子,还就像昨天似的。”   萧白神情柔和,眼中满是笑意。   徐皇后对待萧知南可能有所偏颇,但是对于萧白而言,真的是无可指摘。   皇帝陛下面朝萧白,淡笑道:“太白,待你入主东宫之后,没事常去飞霜殿走动,陪陪你母后。”   萧白正要恭敬领旨,却被母亲扶住,轻声道:“你父皇早就说了,若是没有外人,不用拘着规矩。”   萧白笑着点头称是。   皇帝陛下稍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略微加重语气道:“成为太子储君之后,你要把心思放到朝政上,为人君者,要总揽全局,而非一隅之地。”   这次,萧白一丝不苟地郑重应下。   内殿和外殿之间还有一间中殿,此处是诸王宗室门的休憩所在。   在一个远离诸王的角落中,徐北游和萧知南站在一起。   萧知南看了眼内殿的方向,神情中有些许难以察觉的失落。   徐北游轻声道:“世人总为势位所误。”   不像是与人言语,倒像是在说自己的独自感慨。   萧知南轻轻叹息一声,平静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成了亲,便是别人家的人,成了外人,都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轻轻咳了一声,有些小小的尴尬。   萧知南望向殿外,难免忧愁道:“这次祭天册封太子,既是朝廷的大事,也是那些人最好的动手机会,就是不知道父皇会用什么手段来应对这些乱臣贼子。”   徐北游轻声安慰她道:“天策府、暗卫府、大都督府,三府合议,今日之防卫应当是万无一失。”   萧知南摇头道:“你也不用安慰我,我手底下有牡丹,朝廷里的情况,我心里大概有个数。”   徐北游无奈道:“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萧知南反问道:“若是挡不住呢?”   徐北游微笑道:“剑在手里,问剑便是。” 第七十三章 祭天大典有客至   自古以来,皇帝被称为天子,故而祭天大典是诸多典礼中的重中之重。   当年大郑神宗皇帝登基后,按照惯例举行祭天大典,当他诵完祷祝词,举起三爪金酒樽准备向上天敬酒时,不慎将酒樽失手落地,神宗皇帝大惊失色,被视作不祥之兆,后来神宗皇帝死于非命也算是应验。   随着时间推移,风雪越来越大,驻守在圜丘坛最外围的甲士身上早已落满白雪,放眼望去,白雪之下尽黑甲。   文武百官离开大殿,来到圜丘坛下,以三层圜丘坛为中心,层层环绕,任凭大雪纷飞,静待而立。   人群中分出一线路径,从大殿直通圜丘坛,一直延伸到祭坛的白玉台阶之前,由此便可步步登顶。   道路两旁则是肃立着手持礼戟的甲士。   不多时,一道身影缓缓走上祭坛,不过在第一层位置就停下脚步,手中捧着一方紫檀托盘,托盘上放有一只黄金三足酒樽。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   接着一位衮袍身影登上受禅坛的第二层,束手而立。   齐王萧白。   少顷,一声声低沉号角声音响起,在连绵不绝的号角声中,巨大的皇帝仪仗銮驾在风雪之中隐隐可见。   天策府虎营甲士护卫在车驾四周,同样是玄甲黑马,外罩同色大氅,随风而动,气焰雄壮。   在距离圜丘坛还有大约百余丈距离时,车驾缓缓停下,两道身影从中间最为华贵高大的马车中缓缓走下。   大齐皇帝萧玄,身着黑红二色帝袍,头戴十二旒帝冠,与后冠后袍的徐皇后一同走下车驾,穿过一线路径,朝着圜丘坛缓缓而行。   来到圜丘坛前,萧玄稍稍驻足,环顾四周,一眼望去,群英荟萃,大有天下英雄入吾彀的豪迈气概,然后他松开徐皇后的手,在万众瞩目之中,一步一步缓缓登上圜丘坛,过第一层时,张百岁捧盘随行,过第二层时,萧白却是留在原地未动。   走到第三层,中心位置已经设好桌案,萧煜双手从张百岁手中的托盘上拿起黄金三足酒樽,放于眼前桌案之上。   张百岁随之退下。   帝冠上垂落下的珠帘遮挡了萧玄的表情。   以萧白为首,诸王及文武百官开始行跪拜大礼。   萧玄在身后众人行跪拜大礼之时,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向天空,过了许久才低下头来,展开手中由礼部官员早早写好的祷祝词,轻声念诵。   一柱香的光景后,祷祝完毕,萧玄双手举起三足酒樽,上敬苍天。   跪在第二层的萧白眯着眼,默默感受着自己的变化。   就在刚才,父皇向上苍敬酒之后,他敏锐感觉到有一丝人道之气附着在自己身上,通向冥冥中不可言说的气运,似乎现在的他已经与大齐国运有了某种程度上的联系,虽然还远远无法达到密不可分的程度,但对于本身就已经是地仙境界的萧白来说,这一丝联系足以让他向前迈出一步,更上一重楼。   就在片刻之间,萧白完成了一次悄无声息的破境。   低着头的萧白脸上神情复杂。   这还仅仅是太子名位而已,若是名正言顺的大齐皇帝,岂不是可以一步登天?   如老祖宗萧慎所言,只要十年的天子尊位,便可求得一个长生飞升。   萧白默念了一声十年,脸上所有神情尽数敛去,恢复平静。   祭天大典由礼部和司礼监共同负责,用了大概一个时辰,繁琐之极的祭祀典礼才终于结束,从今日起,萧白不再是齐王,而是大齐的太子殿下,仅次于皇帝陛下一人,皇储之位彻底名正言顺。   按照大齐典律,祭天册封太子之后,太子应返回未央宫接受朝见,先是诸王拜见,行一跪三叩之礼,然后勋贵拜见,行两跪六叩之礼,最后百官朝见,行三跪九叩之礼,以显示太子储君地位之尊崇。   只是不知为何,皇帝陛下站在圜丘坛上迟迟没有下来的意思。   皇帝陛下不走,无论是太子及诸王也好,还是文武百官也罢,都没有提前离开的道理。   蓝玉和韩瑄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沉默。   大都督魏禁则直接开始低声发号施令,不断有武官离队而出。   这次祭天离开了皇城,也离开了帝都,若是平常时节也就罢了,当下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光景,皇帝陛下的安危自然成为重中之重,不可有半分纰漏,故而此事由大都督府、暗卫府和天策府三府合议。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要让文武百官看不清皇帝陛下的身影,可皇帝陛下的声音却清晰传出,只有寥寥三个字,“有客来。”   话音落下,无数呼啸声音响起,压过了漫天风雪。   站在宗室之列的徐北游心头一震,猛地抬头望去。   他很熟悉这种声音,这是飞剑破空的声音,而且绝对不止一把,甚至不是几十把,几百把。   果不其然,有万千飞剑破开漫天落雪,遮天蔽日而来。   御剑千百万,直上九重天。   万千飞剑层层叠叠汇聚,变成一条“剑龙”,盘旋于上空。   一人停于“龙首”之上,白发三千丈。   道门第一剑仙,太乙救苦天尊。   不过今日的太乙救苦天尊没有身着道袍,也没有佩戴任何与道门有关的佩饰,只是简简单单一身白衣,满头白发披散开来,脚踏万剑,像极了当年乘万剑入东都的大剑仙上官仙尘。   在太乙救苦天尊现身之后,又有一人紧随而至。   原本的灰蒙蒙的天幕上有无数黑云聚拢而来,其中雷光闪动,压城欲摧。   那人立于黑云之上,手拄藤杖。   鬼王宫,萧林。   两人一东一西,雄踞了整个天幕。   这还不止,在风雪中骤然亮起一抹氤氲紫色。   在漫天素白中,格外刺目。   刹那之间,漫天落雪骤然一停。   圜丘坛的所有禁军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上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天地无雪!   然后就见一道紫色长虹势若破竹地飞掠而至。   如一块天外陨石轰然落地。   大地震动!   紫虹落地之后,沿着大地以一条笔直直线前行。   席卷起飞雪无数,其势如同山啸雪崩,以至于所过之处,数百护卫骑兵连人带马被裹着着腾空离地,未等落地就已经当场死绝。   紫色长虹在距离圜丘坛还有百丈的距离时,戛然而止,显出来人的身影。   一身锦绣白衣立于皇帝陛下的銮驾上,衣袂飘飘,大袖飘摇。   来人是天下第四人、玄教教主慕容萱玄阴。   直到此时,静止的大雪才复而飘摇落下。   慕容玄阴大袖卷风雪,声震天地道:“慕容玄阴见过大齐皇帝陛下。” 第七十四章 终生群像分九等   年关难过,终究还是来了。   鬼王宫,道门,玄教。   鬼王宫来了副宫主萧林。   道门来了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   可分量最重的还是玄教教主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一身白衣,衣袂飘摇,有豪迈气态,也有妩媚娇柔,两者汇于一身,不显半分冲突,此时立于皇帝陛下的车驾顶上,让无数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位玄教教主真容的官员甲士有瞬间失神,所谓女子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了吧?   在三位大地仙现身之后,随着蓝玉的一声令下,以韩瑄为首,身无修为或是不足地仙境界的文武百官在甲士的护卫下向后退去,另外以蓝玉和魏禁为首,身怀地仙境界以上的官员将领则是留在了原地。   虽说五位左都督都不在此地,但仍有十余位地仙高手留下,再加上天机榜第六的蓝玉和本可登上天机榜的大都督魏禁,气势丝毫不输于三位来势汹汹的大地仙,甚至犹有过之。   圜丘坛上,皇帝陛下仍旧握着那只三足金樽,立于风雪之中,一动不动。   他望向头顶上落下的鹅毛大雪,竟是在这个时候有些不合时宜地怔然出神。   世人将他与道门掌教真人秋叶并称为“当世二圣”,这个“圣”字,不是没有道理的。   萧瑾、林寒、慕容玄阴,再加上道门内的一些人,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图谋不轨,想要效仿前朝的太庙之变。   这些事情,他一直知道,就算有知之不详的地方,也有所预料。   乱臣贼子。   这话一点不错。   他在少年的时候就有一个奇怪的癖好,便是令银作局打造许多尺余高的人偶,以文武百官为群像,根据材质不同,分玉、金、银、铜、铁、瓷、石、木、泥九等。   其中诸如蓝玉、韩瑄、魏禁等人,可以总揽大局,是第一等材质,为玉人。   其次是魏无忌、张无病、禹匡等人,能够独当一面,是第二等材质,为金人。   再次是曲苍、曲长安父子之流,勉强算是精明强干,却难当大任,故而是第三等材质,为银人。   通过这种方法,萧玄将满朝上下之人分九等,制好之后全部放在一间被他私下称作“小庙”的殿中,按照当朝顺序排列,放眼望去,琳琅满目,若是再添新人,他便添上一个人偶,若是有人死去,他便将人偶移出此殿,放置于一座被他命名为“人冢”的偏殿中,算是“入土为安”。   这成了他在年少时的最大乐趣。   萧皇和林太后自然对此有所察觉,不过两人只有萧玄一子,这偌大天下早晚都要交付到他的手中,所以两人不但未曾阻止,而且还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萧玄登基之后,庙堂群臣尽入彀中,既然有了真人,那么他便不再玩这些假人的把戏,不过因为少年时的习惯,他还是另外铸了一批人偶,同样是按照材质分为九等,只是不再以文武百官为群像,而是换成一群乱臣贼子。   诸如鬼王宫众人,被他铸成了第三等材质的银人。   稍高一些的萧林、青叶之流,是第二等材质的金人最后是萧瑾、林寒、慕容玄阴等人,是最顶尖的玉人。   尤其是萧瑾,被他下令以墨玉铸就,通体漆黑,栩栩如生。   这些乱臣贼子的群像同样被他专门放置在一间偏殿中,那间偏殿则被他称作“幽狱”。   每死掉一个乱臣贼子,他便直接毁去相应的人偶,不会移入“人冢”。   今天在来圜丘坛之前,他还专门去“幽狱”看了眼自己这些年来陆续铸造的“乱臣贼子”群像。   他希望今天之后,“幽狱”中的人偶能少上一些,若是能毁去那尊墨玉人偶,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萧瑾没有入京,甚至没有露面,让萧玄有些失望。   萧瑾,这个名字几乎让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在很小的时候,父皇就对他提起过这位叔父,言语中多是褒奖,少有贬损,说他办事练达,机敏果敢,能谋善断,只是心思太大,不甘于人下,否则定是治世能臣,每每提到这里,父皇的话语中总会有些许惋惜之意。   而母后那边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为人母者,自然是为儿子着想,在她看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虽然萧玄没有其他兄弟争夺皇位,但这个只比他大十几岁的叔叔,却是一个心腹大患,所以自小就对萧玄耳提面命,要他严加防备这位叔叔,甚至在父皇宾天时,也严令不许魏王入京。   平心而论,萧玄对于这位叔父没有太多恶感,相反内心深处也是颇多惋惜,惋惜自己不能像父皇那般将这位叔父收入己用,只是母后的话语也没有错,这位叔父的确是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是个心腹大患。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便毁掉他。   而萧瑾也果然没让萧玄失望,在先帝故去之后,便不再安心于魏国一隅,联合了同样野心勃勃的林寒,一起虎视中原。   所以叔侄两人在许久之前就已经是你死我活的态势。   萧玄轻轻转动着手中的三足酒樽,嗓音极轻,自语道:“萧瑾,萧怀瑜,世人都说你是天上谪仙人降世,前知五百载,后知五百载,知常人所不知,那你知不知道朕这次所留的后手?若是你知道,又该如何去破?若是不知道,你这位叔父可还有其他后手补救?”   萧玄放下手中酒樽,负手而立,绣有日月星辰的十二章服在寒风中轻轻漂荡荡,“叔父,你若老实呆在你的卫国,朕还未必能把你怎样,可偏偏你要来朕的帝都耀武扬威,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你了,难不成真当朕的帝都是楚馆青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风雪骤急,慕容玄阴从皇帝车驾上一跃而下,开始潇洒前掠,卷起千层雪。   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行,紧随疾行的一袭白衣。   风雪乱人眼。   地面上出现无数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气势磅礴壮阔。   天机榜十人,飞升在即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是为第一人,距离证道飞升只差半步的大真人青尘是第二人,其次便是同出一体的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   不紧不慢前掠中的慕容玄阴眯起一双丹凤眸子。   谁能挡我?   圜丘坛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华服老人,气态雄浑不输慕容玄阴。   萧玄轻声道:“那就有劳姑丈了。”   完颜北月平淡道:“理当如此。”   下一刻,完颜北月跃下圜丘坛,两道身影几乎在同时对撞而去。   若论体魄,人间以此二人为最。   金刚对金刚。 第七十五章 十八楼战十八楼   后建尚武,擅于骑射,尤其有尊崇武力至上的传统。   完颜北月作为后建皇族出身,自幼年时就开始跟随其父慕容燕修习武道,不足而立之年时,在萧煜和慕容燕的联手扶持之下,平定后建五王之乱,成为后建国主,在其后的十余年间,自身气机逐渐与后建气运相合,在不惑年纪开始借助后建气运谋求飞升大道,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自困樊笼,几十年时间中不得离开后建半步。   不过这么多年以来,完颜北月的武道修为同样没有放下过分毫,一身横练体魄堪比佛门的不败金身,如今几近大成圆满之势,比起当年的武祖皇帝萧烈也不逊色多少。   至于慕容玄阴,他本就与完颜北月共为一体,虽然在武道一途上比不得完颜北月这个本尊,但他另辟蹊径,专注于玄教的不灭金身,气机不绝,身形不灭,哪怕在江都被诛仙刺了一剑,也未像当年的无尘大真人那般直接坠境,而是强行拔除了体内的诛仙剑气,又将体魄复原如初,不可谓不玄妙霸道。   两人相撞之后,一触即分。   大地轰然震动!   完颜北月退回至圜丘坛前,在距离白玉台阶还有三步距离的时候止住退势。   慕容玄阴则是一直退到皇帝銮驾处,直接将整个皇帝仪仗撞了个七零八落。   两人毫不停留,再次前冲。   先前的那一撞,看似是平分秋色,实则还是完颜北月稍占优势,若是没有外力干预,两人谁也不退,不死不休,那么活下来的一定是完颜北月。   慕容玄阴终究只是一尊化身,哪怕是他是天下第一的化身,仍是难以做到反客为主。   不过完颜北月想要斩杀慕容玄阴,也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两位十八楼境界大地仙的全力之战。   当两人第二次撞击在一起,两人脚下的地面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破碎,两人立足处下陷最深,向外层层蔓延,如同一只巨碗。   慕容玄阴的两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刺目金光,哪怕此时是漫天风雪的晦暗天气,但他仍旧截取了一缕太阳真剑。   一抹璀璨金芒横斩完颜北月的胸口。   完颜北月没有躲避,双臂交叉挡在身前。   响起一阵刺耳的金石之声后,完颜北月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慕容玄阴就要身形后退,暂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毕竟他这次出手不是要在此地与完颜北月决出个生死,只是拖住完颜北月即可。   可完颜北月不这么认为!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除了萧氏和完颜氏的多年香火情分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想要与慕容玄阴做个了结。   就在慕容玄阴萌生退意的同时,完颜北月一步重重踏出,浑身气势瞬间攀升至顶点,狠狠一拳捶在慕容玄阴的额头上。   只见一道白虹以不逊于前掠时的速度轰然倒飞出去,足有数百丈。   慕容玄阴止住退势,再抬头时,满脸都是黑色的裂缝,被拳头正面击中的眉心处凹陷下去,出现一圈宛若蛛网状的裂痕,更诡异的是没有半分血迹渗出,整张面庞如同一件支离破碎的瓷器。   慕容玄阴脸上表情骤然阴沉无比,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抚过脸上的裂纹,指尖所过之处,裂纹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片刻功夫,整张面孔已经恢复如初,眉心一抹朱砂鲜红欲滴,仍旧是倾国倾城的姿容。   他忽然一笑,百媚自生,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眉心处的鲜红上割出一条深深血槽,没有鲜血流出,反倒是血光四溢。   就好像是一只血红竖眼。   一袭锦绣白衣的慕容玄阴轻拂大袖,如同青衣抖水袖,以小碎步快行,一双丹凤眉眼顾盼之间竟是比绝色女子还要妩媚三分,好似刚刚登台的大青衣。   一声咿呀唱腔响起,传遍八面十方。   天地之间先是一静,然后骤起道道涟漪,向着四周层层扩散开来。   闻者几乎落泪,继而是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即使是完颜北月也难免有短暂的失神。   就是这短短的片刻失神,慕容玄阴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完颜北月的面前,两人几乎是对面而立。   慕容玄阴五指如钩,狠狠按在老人的头颅上。   若是寻常地仙,哪怕是当年的张召奴,也要被慕容玄阴的五指刺穿头颅,毁去上丹田紫府,死得不能再死。   可眼前的老人不一样!   他是完颜北月,地仙十八楼境界,本有望超过秋叶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大风吹拂,老人的白发激烈飘荡飞舞。   下一刻,完颜北月击出自己的第二拳。   这一拳如撞大钟,轰然作响。   慕容玄阴再次被一拳击退十数丈。   不过完颜北月也不好受,有鲜血从头皮上流下,染红了白发,在他的脸颊上拖曳出一道刺目鲜红。   慕容玄阴深吸了一口气,复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眉心处的竖眼熠熠生辉。   完颜北月向前踏出一步,缩地成寸。   这次终于换成了完颜北月转守为攻,他高高跃起,挥出第三拳,如龙。   这一拳将慕容玄阴狠狠砸进地面。   地动不止,尘埃四起。   只见慕容玄阴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陷入地面之下,只剩下上半身还露出地面,体魄不断碎裂,然后又不断恢复如初,如此循环反复,似乎是僵持不下,可在地仙境界的大修士看来,慕容玄阴身上不断有点点流萤散落,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甚至慕容玄阴整个人的气机都开始渐显飘摇不定的气象,唯有眉心处的一点,支撑起整个精气神,就像整个庙堂危亡之际,有一人站出来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苦苦支撑。   完颜北月嗤笑一声道:“巨鹿城一战,你不惜伤及根本也要强行胜过我一筹,可知一报还一报,今日一战,你又凭什么与我抗衡?”   慕容玄阴闭目再睁眼,双眼中有紫气流溢,方圆百里之内的所有天地元气在一瞬间被他强行吸纳入体内。   他瞬间重回巅峰之态。   拳势已尽的完颜北月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慕容玄阴身形拔地而起,破开漫天重云,沐浴在云海之上的万丈金光之中,声音从空中落下,“完颜北月,天上再战。”   完颜北月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显出百丈法身,跃上云霄。   与此同时,一直围绕此地盘旋的“剑龙”之中骤然飞出一剑,势如破竹,撕扯开黑云万千破空而来,然后悬停在圜丘坛的正上空。   剑上立着一人,满头白发被风吹起,露出一张绝美的女子面庞。   她既是道门镇魔殿的太乙救苦天尊,也曾是继青尘之后的天枢峰峰主冰尘。 第七十六章 以剑落子三十三   大名鼎鼎的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竟然是个女人。   即便在如今的情景之下,也算是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足以让无数人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接受。   只是立在圜丘坛上的大齐皇帝陛下对此无动于衷,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惊讶。   他很早就知道太乙救苦天尊是女子身,甚至还知道她的道号是冰尘。   天下很大,四海四方,亿兆生灵。   天下很小,站在天下最高处的那一小撮人,总是难免沾亲带故。公孙仲谋与秋叶是死敌,殊不知叶家和公孙家乃是世交,甚至秋叶的夫人慕容萱还是公孙仲谋的表妹,萧瑾和林寒要从萧玄手中夺走这个天下,而他们两人,一个是萧玄的叔叔,一个是萧玄的舅舅。   在道门掌教真人还是紫尘的时代,道门中有两位极是有名的女子大真人,分别是玉尘大真人和冰尘大真人,说起来这两位女子都与萧氏大有关系。   玉尘大真人出身傅氏,是傅先生傅尘的大姐,太后林银屏的娘亲同样出身傅氏,是傅尘的二姐,如此一来,玉尘大真人算是林银屏的姨母,后来她与大真人微尘结为道侣,诞下一子,通过太后娘娘步入朝堂,便是如今的暗卫府左都督傅中天。   至于冰尘大真人,则是与武祖皇帝萧烈有关,不同于萧皇的专一,武祖皇帝年轻时极尽风流之事,招惹女子不计其数,不巧的是,这位冰尘大真人就在众多女子之中。   两人年轻时的孽缘不去多说,总之逃不过“始乱终弃,因爱生恨”八字。   正因为如此,当年逐鹿天下时,冰尘与已经叛出道门的青尘大真人暗中密谋,泄露萧皇行踪,最终在崂顶发动太清宫之变,险些将宿于此地的萧皇置于此地,这才有了后来天尘大真人将冰尘打入镇魔井之事,直到天尘大真人飞升,新掌教秋叶掌权,又有萧慎在幕后推波助澜,她才得以从镇魔井中被重见天日,不过也只能隐去原本道号,成为镇魔殿的一名大执事。   就算萧家曾经欠她的,可是经过太清宫之变后,也就不欠什么了。   萧玄轻声念叨了一个名字。   公孙仲谋。   这位剑宗宗主曾经是一株墙头芦苇,在“家狗”和“野狗”的阵营中摇摆不定,他不喜欢间接灭去卫国的大齐朝廷,但更不喜欢那个使剑宗倾覆的道门,所以他始终就是风往哪吹边往哪倒。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朝廷。   可这个选择,也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直接出手,不惜折损修为道行,也誓要斩杀公孙仲谋,最终使得公孙仲谋于碧游岛莲花峰折戟沉沙。   原本,如果公孙仲谋未死,萧玄是打算用他来应对这位太乙救苦天尊,虽然太乙救苦天尊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但面对手持诛仙的剑宗宗主公孙仲谋,仍是没有太多胜算。   可惜,公孙仲谋已死,而他的传人徐北游尚不成气候,那就只能由其他人出手了。   萧玄负手而立,轻声道:“有劳老祖。”   在他身边出现了一位佩剑老人,平静问道:“青尘还没有出手,不用我留下来挡住青尘?”   萧玄平静道:“不用。”   萧慎嗯了一声,按住腰间剑柄。   下一刻,青霜出鞘,一道青虹冲霄而起。   漫天风雪被这一剑分开。   空中异象横生。   从万千剑龙中飞出一剑,划出一道玄妙轨迹,刺向青虹。   就像一次棋盘落子。   青虹不以为意,一冲而过。   太乙救苦天尊面无表情,又是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转瞬间已经百余剑悬于空中。   一剑即是一点,落在半空中,生根。   这次她携带万剑而来,就是要以剑为子,布下一方大阵。   青虹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太乙救苦天尊轻声道:“当年是你传授我剑道,今日我便用你教我的剑道与你分出个高下。”   她并拢双指如剑,轻轻一抹。   又是千百剑来。   一方“棋盘”的雏形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渐渐浮现,剑气冲霄起,风雪不得入。   青虹终于不得不停下前进势头,显出萧慎的身形。   在他周围,密密麻麻地悬有无数剑,阻住他的去路。   萧慎面无惧色,只是横剑身前,云淡风轻道:“剑宗的剑道,不分高下,只决生死。”   太乙救苦天尊轻轻嗤笑一声,似乎在说你也配说剑宗二字。   萧慎没有说话,即便他已经叛出了剑宗,但是道理不会变,分出了高下,未必就能分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生死。   太乙救苦天尊继续抬手“落子”。   落子速度越来越快,“剑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而棋盘却是越来越庞大,几乎快要霸占整个天空。   萧慎递出一剑,手中青霜展现出丝毫不逊于地仙十八楼的磅礴气势,破空而去,剑芒绚烂,剑气之浩荡,剑意之雄浑,以至于云开雪散,漫天云气被这一剑迫散开来,如仙人从中两分云海,滚滚云海一半向左退去,一半向右退去,留下中间宽有百丈的一道空白沟壑,便是剑痕。   这一剑横贯了整个“棋盘”,与悬于空中的千百剑相碰撞,声响连成一线,刺人耳膜。   不过这一剑仍是没有突破棋盘,不管剑气剑意如何无匹,仍是在距离太乙救苦天尊三丈的地方烟消云散,那些悬于空中的“落子”之剑有所损毁,也立刻有新剑补上。   萧慎脸上的表情极为平静,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刚才气势磅礴浩大的一剑也仅仅只是试探而已。   此时太乙救苦天尊的双眸之中已经看不到瞳孔,只剩下无尽的星空,其中又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她笑意恬淡,左手撩起右手的宽大袖口,右手向前一点,微笑道:“落子。”   白日现繁星。   星星点点如棋盘。   星罗棋布。   漫天风雪中,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这是一方足足用了三千六百剑去“落子”的浩大剑阵!   剑三十三。   剑三十六中,犹以后四剑最为玄妙,剑三十三衍化星象,剑三十四以剑演道,这两剑堪称是“道”之极致,剑三十五和剑三十六则是要破“道”而出,自成一方天地。   若是公孙仲谋面对这一剑,不管是用剑三十五,还是用剑三十六,都可轻易破去,所以他可以稳胜止步于剑三十四的太乙救苦天尊。   可惜,萧慎始终未能学到那后两剑。   片刻之后,剑阵成,囊括大半天幕。   此时人间不见落雪,仰头可望星空。   蔚为壮观。 第七十七章 谋求天下五五数   当萧慎和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形彻底消失在一方星空之中后,萧玄轻声吩咐道:“太白,你与南归护着你母后和知南离开此地。”   站在圜丘坛第二重的萧白担忧道:“父皇……”   萧玄平静道:“无妨,朕自有计较。”   萧白稍稍犹豫,还是转身下了圜丘坛。   此时徐北游和萧知南已经一左一右护在徐皇后的身边,虽然夫妻两人与这位皇后娘娘多有隔阂,但毕竟是女儿女婿,如今大敌当前,也顾不得计较什么。   因为早有预料的缘故,所以徐北游提前将剑匣带了出来,剑匣内藏有剑宗七剑、霜天晓角,以及诛仙。   平心而论,诛仙才是徐北游最后的手段,在龙王台上独战八人时,徐北游要八剑齐出,若是换成诛仙,仅仅一剑足矣。   徐北游取出剑匣之后,默默感受匣内那把举世无双之剑,确保危急关头时,可以御剑出匣,不会有其他意外。   剑匣内剑气氤氲,哪怕是剑宗七剑加上霜天晓角,也难以与诛仙抗衡一二,尽皆臣服,不敢有丝毫忤逆,天下第一剑之名当之无愧。   如今,徐北游若是御使诛仙,有信心斩杀一位地仙十重楼的高手。   哪怕事后重伤,也要护住那些该护住的人。   萧白从圜丘坛上走下,来到徐皇后面前施了一礼后,轻声道:“母后,父皇旨意,让儿臣和南归护卫着您和妹妹移驾他处。”   徐皇后抬头看了眼圜丘坛上的丈夫,难掩满脸忧色,“你父皇呢?”   萧白犹豫了一下,道:“父皇说他自有计较。”   从未忤逆过丈夫的徐皇后轻咬了下嘴唇,最终还是没有提出异议。   徐北游脸色如常,不过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眼韩瑄所在的方向,萧知南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放心,张大伴在那边。”   徐北游点点头。   萧白沉声道:“走。”   一行人离开圜丘坛,往小未央宫的方向而去。   站在圜丘坛上的萧玄目送着着妻子、儿子、女儿、女婿离开,然后收回视线,望向天空中的黑云。   在黑云上立着一位碧眼之人,萧林。   他手中握着一根藤杖,或者说法杖更为贴切,等人之高,杖身如枯藤纠缠,顶端则如同一只枯手握着硕大的红色水晶,好似天魔的眼眸。   他曾有过两次出手,分别是袭杀齐仙云和萧知南,尤其是在袭杀萧知南的过程中,先后与陈知锦、赵青交手,最后从容退去,虽然没能登上天机榜,但实力仍旧不容小觑。   第三人出现在萧玄的身后,双臂环胸。   大齐皇帝陛下没有转身,轻轻说道:“有劳赵师傅。”   赵青淡笑道:“上次让他逃了,这次做个了结也好。”   下一刻,赵青全身窍穴光芒大放,足足有三百六十五处。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身神。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赵青的身影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赵青人随拳走,冲天而起,直撞萧林。   ……   在距离圜丘坛十里之外。   一名玄衣道人以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上划出一道血槽,然后用鲜血在手掌上画出一个玄奥符篆。   随着道人画符,原本就阴沉无比的天空骤然变得漆黑一片,继而响起冬雷阵阵。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以五雷天心正法为首。   此乃天师府的不传之秘。   道门素有五殿十二阁之说,以镇魔殿居首,在十七殿阁之外,还有一府,名为天师府,由掌教真人亲掌,地位尊崇。   天师府内有大小天师之分,身份清贵,大天师几乎可等同于殿阁之主,而小天师也丝毫不亚于镇魔殿中的大执事。   这位玄衣道人既然能用出五雷天心正法,毫无疑问是四大天师之一。   当他画完手中的符篆之后,最后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龙阳涎,刹那间天空中有震人耳膜的炸雷声响,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道人朝圜丘坛方向一指。   天地间一道横雷,炸向圜丘坛。   ……   在距离圜丘坛二十里之外。   这里距离梅山已经不算太远,地势略有起伏,不再是一马平川。   两名老人行走在一道山脊上,山脊不算陡峭,但是雪大路滑,让人走在上头难免要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滑落下去。   其中一名佩刀老人自言自语道:“世人都说,萧瑾劳心,我林寒出力,这个说法不能算错,但也不是全对,如果我真是个只知道出力的角色,坐不稳草原汗王的位置,他萧瑾若只是懂得耍弄心机手段,撑死了就是个谋士,也没资格与我联手,细细算来,从简文元年我们就开始共事,时至今日已经是五十七年,将近一甲子的时光,委实不算短了。”   青衣老道人默然不语,望向几十里外的圜丘坛方向。   林寒也随之望去,只见远方天地异象频频,光怪陆离,轻笑一声,接着说道:“在这一甲子的时间中,我们有过两次出手,太平二十年和承平元年的那场庙堂变故算一次,不过被我那位姐姐给强势镇压下来,今日算是第二次,我和萧瑾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这个天下,处心积虑地杀一个萧玄,容易,可天下还是大齐朝廷的天下,所以不在于杀不杀萧玄,而在于如何将这个天下握到手中。”   林寒收回视线,问道:“青师,若是我们得了天下,你想要什么?”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青尘轻声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想要一个道门掌教真人的尊位,你给得了吗?”   林寒呵呵一笑,“如今秋叶在世,自然不能,可如果秋叶飞升,那也未尝不能一试。”   青尘不置可否。   林寒忽然望向在风雪中隐隐可见的梅山轮廓,自嘲一笑,“如果我那位姐夫在世,恐怕这会儿我和萧瑾还是安心做自己的大齐藩王,绝对不敢生出什么别样心思。”   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青尘平淡道:“就当下而言,能一气杀掉萧玄和萧白父子是你们唯一的机会,而萧玄也看出这一点,所以他不惜走了一招险棋,主动离开帝都城,离开那座让秋叶也忌惮三分的皇城大阵,来到此处举行祭天大典,摆明了要以身为饵,开门揖盗。”   林寒呼出一口雾气,轻声问道:“依青师看来,我们胜算几何?”   青尘平淡道:“五五之数。”   林寒大笑道:“五成把握,足矣。” 第七十八章 大国手落子对弈   圜丘坛。   天地之间异象连连。   九天之上是完颜北月战慕容玄阴。   其下是一方浩瀚星空,不见太乙救苦天尊,不见萧慎。   再往下,则是赵青与萧林的交手。   两人算是老对手了,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两人有过数次交手,不过大多都是点到即止,萧林绝不恋战,赵青也未曾不死不休。   此时两人再战,近乎是纯粹武夫第一人的赵青全力以赴,直接用出萧氏拳意中的五方帝拳,将漫天黑云打散,任凭你万千术法,我一拳破之。   这一拳,势不可挡,逼得萧林不得不一退再退。   赵青紧追不放。   在拳头临身之际,萧林身形骤然闪现消逝,然后在地面上再度出现。   赵青也从空中落回到地面,狠狠一拳砸向萧林。   尘埃四起。   萧林再次闪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手中厚重典籍翻过一页,身前黑雾翻滚,然后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长矛破开黑雾,矛身上铭刻了各种繁复花纹,气势玄奥诡异。   铁矛刹那间刺向赵青的胸口。   赵青抬手握住铁矛矛尖,任凭矛尖上如何气机磅礴,都不能伤及他的手掌分毫。   赵青手腕转动,就要一举将这根铁矛折断。   萧林抬手画出一个玄奥轨迹。   长矛如一条灵蛇,从赵青手中逃开,然后去而复返,再刺。   赵青没能抓住第二刺,被矛尖抵住了喉咙。   对于常人来说,此时已然是生死一线,可对于一位体魄横练到极致的武夫而言,这一刺什么也不算。   赵青任由矛尖抵住咽喉,开始步步前行。   铁矛矛尖固执地抵住赵青的咽喉,分毫不让,只是无法推移分寸入肉,所以它被硬生生弯出一个骇人的弧度,几近满月。   赵青仍旧前行,最终弯曲到极致的铁矛不可避免的崩飞,萧林受到气机牵引,身形向后倒滑,双脚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刻沟壑。   与此同时,赵青一拳砸向萧林。   萧林在后退之势中猛然后仰,身体倾斜,堪堪避过这一拳,然后他止住颓势,再次刺出第三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一矛已经远比不上第一矛的凌厉和第二刺的迅捷。   赵青再次伸手一握,这次铁矛没能溜走,矛尖被赵青攥在手心,如同蛇被捏住七寸,只能徒劳挣扎。   赵青猛然发力,将铁矛生生折断,变为一团黑雾四散流溢。   萧林的脸色红了又白,循环往复,最后还是归于苍白,他眼神阴沉,紧紧握着手中法杖。   赵青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站在原地讥讽道:“萧林,这就是你的本事?就只会欺负几个女流小辈?”   萧林冷笑道:“你以人道气运用五方帝拳,又能出多少拳?”   赵青双臂抱胸,笑眯眯道:“你不妨试试。”   萧林将手中的法杖在地面上狠狠一顿,顿时燃起熊熊黑焰,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然后举起手中的书籍,书页哗啦啦翻动。   ……   就在诸位大地仙打得昏天地暗的时候,原本驻扎于直隶州渤海府境内的中军大军已经开进帝都辖境,从青尘等人相反的方向前往圜丘坛,距离已不足三十里。   已经被大雪铺满的驿道上,无数人的沉重脚步声轰隆作响。   曲长安披坚执锐,大声道:“诸军听令,今有反贼意图刺驾,本督奉陛下旨意,率军护驾,平缴叛贼!现在随我前往圜丘坛!”   “诺!”   众军轰然应诺。   ……   皇帝陛下没去看天上地下的神仙大战,而是开始再次怔然出神。   登基御宇二十载,年号承平,取承继天下太平之意,可天下真的太平了?   未必。   有人虎视眈眈于卧榻之侧,随时都有可能一口咬下,不但天下有再起烽火狼烟之危,而且他这位百姓口中的承平帝也有性命之虞。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以自身为诱饵,行“开门揖盗”之举。   魏国魏王萧瑾,草原汗王林寒,这两位宗亲外戚,名义上还是大齐的附属臣子,可实际上却是整个王朝帝国的心腹大患,若是能将此二人除去,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当然,他设了一个局,萧瑾和林寒也不是傻子,既然敢来破局,绝对是有所依仗。   就像两位大国手对弈,双方孰强孰弱,还要看各自手腕如何。   就在此时,有一人“胆大包天”地登上了圜丘坛。   内阁首辅蓝玉。   皇帝陛下重新握住那只三足酒樽,轻轻说道:“老师。”   不是蓝相,而是老师。   蓝玉之所以受封太师,不仅仅因为他位高权重,也因为他有实实在在的帝师之实,早在萧玄还是王世子时,他便是萧玄的课业老师,后来萧玄的身份不断水涨船高,王世子,王太子,皇太子,皇帝,蓝玉也随之由世子老师变为堂堂帝师。   如果不是因为愈演愈烈的君相之争,两人也许会将这段师徒之谊保持很久。   蓝玉,在徐林北伐草原一战中,将中都献城于萧皇,断绝徐林后路,逼迫徐林只能归降于萧皇,使萧皇得以入主西北,虎视中原。后蓝玉又出而为将,是为三大行营掌印官之一,亲自领兵参与了南征蜀州和北伐后建,为萧皇逐鹿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在定鼎一战前夕,萧皇以摄政王之尊入东都,把持朝政,蓝玉入而为相,替萧皇坐镇东都,运筹帷幄,故而在日后评定功臣时,蓝玉得以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第一位,封赵国公。   先帝萧煜只有一个儿子,老师的人选自然要千挑万选,非出将入相的蓝玉莫属。   蓝玉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今日走了一招险棋,如果赢了还好,可如果输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酒樽,轻声道:“老师此话怎讲?”   “陛下在西北和江南屯有重兵不假,可草原、魏国与帝都之间的距离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远,林寒手握数十万草原骑军,萧瑾又有数万水军,若是林寒绕过陕州,兵发燕州,而萧瑾自齐州强行登岸,便可对帝都形成两面合围之势,如果陛下在这个时候遭遇不测,朝堂大乱,那么顷刻间就要倾覆半壁江山。”蓝玉沉声道:“老臣早在多年之前就曾对陛下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他顿了一下,郑重道:“今驰不测,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柰高庙何?”   萧玄不置可否,“虽然满朝之人都称呼朕为圣上,但朕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朕是先帝的儿子,当年先帝可以做到的事情,朕,也可以。” 第七十九章 老师学生言归老   “不一样。”蓝玉沉声道:“先帝是创业之君,陛下是守业之君,职责不同,又岂可同日而语?”   皇帝平淡道:“此心同,此理同,殊途而归。”   蓝玉喟叹一声,没有说话。   萧玄低头望着酒樽中的一层薄薄落雪,忽然道:“老师,其实你早就知道今日之事。”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蓝玉没有否认,反问道:“难道陛下不知道?”   萧玄笑了笑,“朕当然知道,不过朕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老师将此事告知于朕,又是另外一回事。”   圜丘坛上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有些事情,双方都是心知肚明,可一旦挑破了,就是另外一番光景。   此时无雪,风却越来越急。   蓝玉白色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着,沉默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陛下……是要问罪于老臣?”   萧玄终于转过身来,直视这位授业之师,缓缓说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欺君罔上,图谋不轨,往小了说,不过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之事罢了,旁枝末节,不足道哉。”   蓝玉似乎不想再恪守君臣之道,直言问道:“那么陛下是想往大了说,还是往小了说呢?”   萧玄也不动怒,平静道:“有句古话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朕若要问罪于老师,结党妄行四字足矣。”   蓝玉忽然笑了笑,道:“大郑正明十年六月二十,太师、内阁首辅张江陵身故,神宗皇帝赠上柱国,谥文忠。九个月后,正明十一年三月,神宗下诏收回张江陵的上柱国、太师封号,接着又下诏剥夺‘文忠’谥号。这还不够,一年以后,正明十二年四月,神宗下诏查抄张江陵的家产,并将其子发配充军。有郑一朝,抄家者有三,一谋反,二叛逆,三奸党,而神宗给张江陵定下的罪状却是诬蔑亲藩、钳制言官、专权乱政、谋国不忠,先不说这些罪名有多少污蔑之词,就算全数为真,也不足以行抄家之事,归根究底,何也?无非江陵相公分皇帝之权柄,引皇帝之忌讳,方有如此之灾祸。”   萧玄平静道:“内阁之制,始于大郑太祖皇帝,当初大郑太祖废黜丞相而设内阁,留有两条祖训,一条是‘后世有敢言设丞相者,杀无赦!’,另一条是‘六部分理天下事,内阁不得侵’。故而内阁本无宰相权柄,只因在宣宗时,六部尚书陆续入阁,六部之臣不得不听命于内阁,内阁这才有了宰相之实,自此之后,内阁首辅多兼任吏部尚书之职,行宰相之事。及至神宗年间,张江陵出任内阁首辅,又大不一样,此时神宗皇帝初登帝位,权位不固,张江陵先以天官和帝师之尊把持朝政,继而以考成法挟制六科,以六科监察六部,以六部考察地方,最后操纵百官,一切军政大事皆由他一人而决,甚至于首辅均旨更甚于皇帝圣旨,如此之权柄,又岂是宰相二字可以囊括?”   蓝玉轻声道:“陛下看得透彻。”   萧玄接着说道:“万国仰大郑天子,四方颂江陵相公。这是当时的一副对联,时人将张江陵与大郑天子相提并论,可见他名为首辅,实为摄政,自古以来,摄政者又有几人善终?”   蓝玉轻声道:“老臣不是张江陵。”   “老师当然不是张江陵。”皇帝陛下笑道:“本朝以来,先帝有感于前朝内阁与六部相争之弊,增设内阁辖制六部之权,使得内阁凌驾于六部之上,内阁首辅、次辅已与宰相无异,老师为相一甲子,恪守本分,劳苦功高。”   蓝玉沉默片刻,感慨道:“当年江陵相公曾言,‘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念既已忘家殉国,遑恤其它,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以是能稍有建立。’张江陵何尝不知走摄政一途,便是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可他还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萧玄轻声道:“帝王心术,从来都是封无可封时,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无关乎天下,也无关乎兆民之好恶,只关乎一姓之尊荣,当年张江陵说‘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何尝不是早已经看透?”   蓝玉身上的公服被大风吹动,如同他的胡子一般颤抖着,缓缓说道:“陛下是要老臣退。”   这句话同样是肯定,而非疑问。   萧玄一字一句道:“此时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些话的确可以说清楚了,朕与老师之争,从不在细枝末节,也不在治政方针,甚至不在于道门,而是在于权柄,老师自先帝起事之初就辅佐左右,时至今日已有六十余载。方才老师说自己不是张江陵,朕也不愿效仿郑神宗,所以朕想请老师告老。”   蓝玉老吗?   以普通人而言,他的年龄的确可以算是垂垂老矣,但如果以一位地仙大修士而言,他不算老,就算再做六十年内阁首辅也绰绰有余。   然而就在此时的圜丘坛上,在这个晦暗的天气里,在大敌当前的处境中,在承平二十二年的最后一天,大齐的皇帝陛下请自己的老师告老。   蓝玉沉默许久,没有开口。   徐北游说世人总为势位所误,这句话说的很对,哪怕是十八楼上的秋叶也不例外,否则他此时应该证道飞升,而不是躲在紫霄宫中弥补道行。   蓝玉是修为境界超凡脱俗的大地仙、大修士,但他不是看淡了功名利禄的脱俗之人,在他的一生中,伴随了无数的名利兴衰,现在要让他放下,又是谈何容易。   正所谓置身事外,何人都可心静。身处其中,何人安可淡然?所勿易论人,因汝未在其中。   没有坐在蓝玉这个位置上,就说什么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都是屁话。   大和尚劝人放下得自在,只因拿起的物事不在他的手中。   儒家先生劝人安贫乐道,只因贫贱二字没有压在他的肩上。   道门方士劝人丢掉富贵求长生,只因富贵非是他的富贵。   天底下所有的道理,都逃不过知易行难四字。   说别人,容易。自己做,难。   过了许久,蓝玉轻声道:“现在大敌当前,陛下却要老臣告老,就不怕自毁长城?恐非智者所为。”   萧玄轻轻旋转着手中的三足酒樽,“朕今日所说的这些话,老师早该心中有数才是,老师乃是心志坚定之人,一旦下定决心,等闲不会改变初衷,所以朕是否说这番话,都不会影响到老师如何去做。”   蓝玉轻笑一声,“这个天下,是老臣陪着先帝打下来的,也是老臣陪着陛下治理的,所以老臣绝不会让它落到萧瑾那些人的手中。”   他顿了一下,望向脚下的圜丘坛,叹息道:“此事之后,若是陛下无恙,老臣无恙,我大齐无恙,老臣会上书告老。” 第八十章 天地之间起雷声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响彻整个天际。   这是真正的雷声。   仿佛是天劫将至,任凭你是举世无敌,在巍巍天道之下,又能如何?   蓝玉转头望去。   一道横雷正朝圜丘坛直逼而来。   其来势凶猛,以至于天地元气在煌煌天威之下,也开始不断扭曲。   不知多少年未曾亲自出手的蓝玉向前踏出一步,并不高大的身躯再一次挡在了自己学生的身前,为他又一次遮风挡雨。   蓝玉伸出一手,从他袖中飞出一黑一白两条“大鱼”,似虚似实,形态飘渺。   两尾大鱼环绕着蓝玉的手掌缓缓旋转,首尾相连,阴阳相生,仿若一面黑白大盾。   横雷轰然撞在“盾”上。   没有震破耳膜的巨大声响,无声无息,但是有无数蓝光生出,然后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席卷了四面八方。   天地之间尽是蓝色茫茫。   除去地仙境界的修士之外,其他人都不得不以手掩目,不能视物分毫。   片刻后,蓝光消失。   蓝玉脸色凝重地低头望去,衣袖尽碎,掌心处焦黑一片。   萧玄从容不迫地从蓝玉的身后转出,轻声道:“道门来者不善。”   蓝玉沉声道:“只要不是秋叶和尘叶亲至,其他人都不足为虑,不过青尘迟迟没有现身,让人不得不防。”   萧玄平静道:“这就像下棋,有人喜欢抢占先手,有人擅长中盘发力,青尘再厉害也是孤身一人,他没法动摇大齐天下,正如老师方才所说,真正应该防备的还是萧瑾和林寒的大军。”   蓝玉望向直隶州方向,犹豫了一下,说道:“老臣记得,陛下命曲长安驻军渤海府之后,还专门让韩瑄和赵青巡阅中军。”   萧玄嗯了一声,说道:“中军,即是以前跟随父皇打天下的老班底,乃我大齐最为精锐之师,朕将他们放在这儿,自然是以防林寒和魏禁直接大军进犯。”   蓝玉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不知陛下有没有想过,如果中军有变,那么陛下岂不是深陷万劫不复之境地?”   萧玄略微沉默,反问道:“凭什么?”   蓝玉一字一句道:“就凭曲长安此人难堪大用,若是太平时节还好,当下时候,此人怕是会贻误大事。”   萧玄不置可否,反倒是叹息道:“老师,你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可从未对朕提起过半句,直到此时再说,难道不觉得太晚了吗?”   蓝玉面无表情道:“就算老臣提前说了,难道陛下就会听得进去吗?”   此时此刻的萧玄尽显一位帝王的无情和冷漠,轻轻说道:“朕不听是一回事,老师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蓝玉只能无奈苦笑一声。   当年那个要被自己打手心的孩子,转眼间已经是知天命年纪的帝王,再过几年,他就会步入花甲之年,也算是老人了,一位老年帝王该有的猜忌和多疑,他一样都不会缺。   话又说回来,他蓝玉又何尝不是垂垂老矣。   圜丘坛下。   有一骑疾驰而来,查验过身份之后,越过重重天子亲军,来到以大都督魏禁为首的武官阵营前。   这一骑带来一个让全体武官沉默的消息,中军左都督曲长安正率领大军直奔圜丘坛而来。   片刻的沉默之后,重伤初愈的周铜忍不住开口道:“曲长安要做什么?是谁给他的调兵命令?”   一位大都督府都督佥事轻声道:“会不会是奉了陛下的密旨?”   魏禁沉声道:“若要调兵,陛下没必要绕过大都督府。”   暗卫府右都督魏无忌皱了皱眉头,道:“如果不是陛下的密旨,曲长安此举意欲何为?”   周铜冷笑道:“自然是与这些逆贼串联一气,要逼宫弑君。”   魏禁摇头道:“曲长安没这个胆子,其中应该有什么隐情。”   周铜还要说话,魏禁抬手制止道:“是不是密旨,只要本督将此事禀报陛下就能知晓。”   说罢,魏禁转身朝圜丘坛上走去。   当魏禁来到圜丘坛顶层之后,蓝玉退至一旁。   魏禁恭敬行礼之后,沉声道:“启禀陛下,中军左都督曲长安正率领大军直奔圜丘坛而来,不知是否出自陛下授意?”   萧玄面无表情道:“朕从未下过这样的旨意。”   圜丘坛上骤然沉默,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过了许久,魏禁缓缓说道:“既然陛下没有这样的旨意,那么就是曲长安私自调兵,妄行不轨之举了。”   听到这句话,皇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转头朝直隶州方向望去。   片刻之后,皇帝收回视线,望向自己面前的一文一武两位老臣,平静道:“老师,还真是被你言中了。”   蓝玉自嘲一笑,没有说话。   小未央宫中。   徐皇后坐在龙椅旁的凤座上,萧白和萧知南兄妹两人分立左右。   徐北游独自守在大殿门前,将剑匣立在自己的身前。   此处没有受到天地异象的侵扰,风雪呼啸,却近不得徐北游身前三尺之内。   除此之外,殿外还护卫有三百森森重甲。   萧白留下萧知南陪着徐皇后,来到徐北游的身侧并肩而立,望向门外的大雪磅礴,“南归,不必在这儿死守着。”   徐北游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萧白知晓徐北游心中所想,微笑道:“母后那边,我已经说过了,过去的事情都是细枝末节,在当下这个时候,还是要摒弃前嫌,以大局为重。”   徐北游摇头道:“北游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更不是顾忌此事,只是陛下委托职责所在,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   萧白沉声道:“你是担心那帮乱臣贼子?”   徐北游点头道:“据我所知,鬼王宫不仅仅只有一个萧林,还有其他四名地仙高手,圜丘坛那边仅仅只有萧林出手,此四人还不知藏于何处,不可不防。”   萧白嗯了一声。   徐北游接着说道:“满朝文武中,高人很多,哪怕除去留守帝都之人,此次随行的地仙高手也足有两手之数,可是太乙救苦天尊已经出手,难免不会有其他道门高人也参与其中,所以陛下那边更需要人手,若是有敌来袭小未央宫,恐怕只能由我和殿下两人出手迎敌。”   萧白笑道:“南归放心便是,我不是提不起剑的娇弱之人,早年时也是跟随大都督从战场上厮杀过来的。”   徐北游轻轻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徐北游说话太过晦气的缘故,话音刚落不久,他与萧白的脸色均是微微一变。   萧白按住腰间剑柄,徐北游则是伸手按住身前的剑匣。   片刻后,依稀可见在茫茫风雪中,有两道身影朝着小未央宫行来。 第八十一章 剑意剑气战两人   终于来了。   六大地仙在正面交手,注定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苦战,至于蓝玉、张百岁魏禁等人,也要准备应付其他尚未出手之敌,而大殿中的徐皇后和萧知南又没有修为在身,所以此时只有徐北游、萧白以及布置在大殿周围的三百重甲。   当两道身影破开漫天风雪来到大殿前,三百重甲顿时如临大敌。   他们是隶属于天策府虎营的虎卫甲士,自然清楚两位地仙境界高手的恐怖所在,如果仅仅凭借他们,恐怕没有半分胜算。   不过徐北游和萧白倒是迅速平静下来,徐北游开口道:“来人应该是徐经纬和孔逸箫,我应禹匡之邀前往湖州时,曾经在江陵与此二人有过接触,当时他们正暗中谋夺李家,虽然最后功亏一篑,但是其所谋之大,也可见一斑。”   萧白按着腰间剑柄,平淡道:“当初魏无忌奉旨彻查陈琼一案,给陈琼列出的第一大罪状就是承平十八年九月初三日,陈琼于江都私宅中密会魏王府清客孔逸箫,事后收受孔逸箫黄金五万两,孔逸箫既然是魏王府清客,那么魏王肯定与鬼王宫脱不了干系。”   徐北游点头道:“燕王萧隶都能扶持起一座昆山,那么独占一国的魏王建起一座鬼王宫也在情理之中。”   他眯起眼睛,轻声道:“自从剑宗倾覆之后,魏国就再无宗门,魏王萧瑾只能再起炉灶,倒真是好大的手笔。”   萧白向前一步,一手抬起,然后重重挥下。   三百铁甲立刻列成战阵,手中的天机弩蜂拥攒射。   天机弩本就是专门用来对付修士的利器,以此弩机射箭,箭矢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纵使鬼仙境界高手也难以躲避,再配以第六等的灭神箭,不但专破修士的护体气机,而且对修士的体魄也杀伤巨大。   三百弩箭齐射,其势如雨,破空之声连成一线,嗡嗡作响。   孔逸箫向前块走一步,然后伸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圆。   然后这个圆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将三百支弩箭悉数收入其中。   紧接着又是无数破空声响起,连成一片。   第二波黑色的箭雨如乌云覆盖过天空,乌压压地朝着两人落来。   曾经是大齐礼部尚书的徐经纬一挥大袖,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将所有弩箭悉数弹开,纷纷插入地面,一时间两人周围地面布满箭矢。   两位地仙境界修士挡下两拨如泼墨一般的箭雨后,继续前行。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   大齐皇后、大齐公主,以及大齐的太子殿下。   萧白沉声道:“抽刀!”   三百重甲放下手中的天机弩,一起抽出腰刀。   刀光煌煌,与风雪交相辉映。   三百重甲,乃是天子嫡系亲卫,无论甲胄、武器,还是兵卒本身,都是第一等精锐,若不是面对两位地仙修士,而是其他军伍,以一当十,三百破三千绝不是虚言妄语。   可惜,他们今天遇到的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地仙境界大修士。   三百重甲开始持刀冲锋,如大潮之势向前推进。   寻常甲士,冲锋厮杀时尤为喜好呼喊嘶吼以壮势,只是三百虎营亲卫尤为反常,皆是没有这类多余举动,沉默无声,犹如死寂。   两人没有丝毫畏惧,仍是大步前行,与向前推进的三百军阵迎面撞在一起。   徐经纬无视三名虎营亲卫的当头一劈,一指点出,三位虎营亲卫的胸口同时破碎,然后一挥大袖,将三人的尸体扫至一旁。   一刀从旁狠狠落下,既没有血肉骨头被砍断的熟悉声音,也没有那传说中的金石碰撞声。持刀的虎营亲卫心中震骇,自己的全力一刀劈下,竟然根本没有碰到徐经纬的分毫,而且不论自己如何用力,都不得前进分毫。   徐经纬又是一挥大袖,好似是驱赶蚊蝇,不但将这柄上好的战刀直接崩断,而且将这名修为不俗的虎营卫士拍飞出去,全身碎裂,向后飘落,死得不能再死。   相较于徐经纬的云淡风轻,孔逸箫出手更为狠辣,五指如钩,出手之间,有赤色气劲如灵蛇乱舞,非死即伤,鲜血浸透白雪。   一名人仙境界的虎营统领长刀横扫裂空而至,刀气凛然,虽然不见如何气势磅礴,但其中的杀伐之意却尤为惊人。   孔逸箫嗤笑一声,直接伸手按住刀锋,下一刻刀锋上燃起一层黑色火焰,朝着虎营甲士持刀的双手蔓延过去。   虎营统领急忙撒手,那柄曾经染血无数的长刀在片刻之间便被黑炎燃烧殆尽。   孔逸箫似是被勾起了兴趣,不愿意就此放过这个人仙境界的猎物,正要追击,却被一道紫虹正中胸口,险些要被穿心而过。   徐北游伸手一抹,又是一剑出匣,撞在孔逸箫的肩头上,让他踉跄后退数丈距离才止住身体。   孔逸箫按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徐北游轻笑一声,得势不饶人,又是两剑出匣。   玄冥,白虹。   只见一黑一白两道长虹交错成龙。   孔逸箫面容平静,吟诵出一连串的古怪音节。   满地白雪,漫天风雪。下一刻,以孔逸箫为圆心,三丈之地内,大风呼啸,平地起风雪龙卷。   三丈之内,龙卷肆虐,风雪如刀。   三丈之外,云淡风轻,落雪簌簌。   一内一外,便是天人之隔。   这一刻,不见孔逸箫身形,只见一条滚滚风雪组成的长龙冲天而起,与徐北游的剑十九相持不下。   另一边,萧白轻轻呼出一口气,身形一掠而逝,剑鞘外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溢出消散。   他连人带剑如同一道长虹,剑意磅礴,剑气凛然,直撞徐经纬。   萧慎这辈子曾经对两人倾囊相授,第一人是道门的天枢峰峰主冰尘,也就是日后的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第二人则是曾经的齐王,如今的太子殿下。   萧白的剑道与徐北游不大一样,徐北游的剑道是重剑气而轻剑意,更偏向于霸道剑,而萧白则是重剑意而轻剑气,更偏向于王道剑。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两人的经历截然不同,虽然徐北游的义父是韩瑄,师父是公孙仲谋,甚至还与帝都徐家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中,的确与富贵二字无缘,甚至可以称之为贫苦。   一个人穷惯了,就难免过于重视能够握在手中的身外之物,纵使日后富贵,也需要慢慢开拓格局。   反观萧白,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无所不有,甚至在若干年后,整个天下都会理所当然地传到他的手中。   一个人富有天下,自有不执着于外物的胸襟气度。   所以萧白的剑,从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第八十二章 殿内母女再言谈   殿外剑气冲霄,剑意磅礴。   殿内,只剩下母女两人,两人之间气氛微妙,甚至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尴尬。   众人皆知,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两人失和由来已久,有人说因为权势之争,牡丹本应由皇后娘娘亲掌,只是不知何种缘故,太后娘娘特意留下遗旨,跳过儿媳徐皇后而直接传给了孙女萧知南,哪怕在萧知南年幼时,牡丹也是由长公主萧羽衣代为执掌,故而说母女两人有权势之争倒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自古以来,天家无亲,不知多少父子因为一个权字而相忌、相争,乃至于相杀,似乎母女之间如此也并不奇怪。   当然,这只是外人的一厢情愿,至于是不是因为如此,那就只有当事二人自己心中明白了。   徐皇后从凤座上缓缓起身,望向殿外的茫茫风雪,开口道:“知南,咱们母女二人有些年头没有在一起好好说话了。”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   徐皇后转头望着这张像极了自己婆婆的面容,没来由感到一阵恼怒之意,她深吸一口气将这股恼怒之意强自压下之后,这才说道:“虽然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但这些年来我却对你颇为冷淡,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说道:“女儿有所耳闻,似乎是因为我肖似皇祖母的缘故。”   “太后娘娘。”徐皇后的脸庞上笼罩了一层淡淡阴翳,“如果仅仅因为你肖似太后娘娘,我就厌憎于你,那么陛下还会对此听之任之吗?”   萧知南神情平静,看不出悲喜之意,“那么母后又是因为何种缘故而不喜女儿?”   徐皇后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手里掌管着牡丹,应该知道承平元年的那桩变故吧?”   萧知南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向门外茫茫风雪,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那场庙堂变故死了很多人,康乐公谢超宗死了,暗卫府左都督唐春雨死了,兵部尚书张海九、户部尚书李宸、礼部尚书周景朝、五城兵马司掌印都督张无病被贬谪,前三人相继病死,最后只有张无病活了下来。”   萧知南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还有,舅舅也病故于承平元年。”   “病故?”徐皇后嗤笑一声,讥讽道:“你也相信他是因病而亡?”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女儿不信,可是牡丹中没有其他的记载。”   徐皇后轻声冷笑道:“也是,当时的牡丹还听命于太后娘娘,又怎么敢留下只言片语授人以柄。”   萧知南被遮掩在大袖下的双手十指纠缠,喃喃自语道:“舅舅是怎么样的人,我未曾亲眼见过,只是从旁人的口中听闻过一二,颇多赞美之言,说他学识渊博,温恭俭让,礼贤下士,有古代贤士之风。皇祖母是怎么样的人,我同样未曾亲眼见过,仍是从旁人的口中听过,毁誉参半,有人说她是一代贤后,辅佐先帝,也有人说她独断善妒,以女子之身执掌朝廷大权,行乱政之举,扶植外戚,屠戮忠良。”   徐皇后伸手扶住凤座的椅背,轻轻呵了一声:“方才你说承平元年的变故中死了很多人,你可知那些人十之八九都是死在了太后娘娘的手中,这句屠戮忠良没有错,草原汗王势大难制,图谋不轨,这句扶植外戚也没有错。”   萧知南皱了皱眉头,反问道:“母后是说皇祖母杀了舅舅?”   徐皇后冷冷说道:“我没这么说,不过你舅舅之所以会死,的确与太后娘娘脱不开干系,若不是她一再逼迫,你舅舅又怎么会选择在那个时候离开帝都返回中都,以至于中途遭人毒手。”   萧知南轻轻抚过自己的脸庞,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母后不喜欢我。”   徐皇后平静道:“在你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可等你长大之后,每每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太后娘娘。”   她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眼神复杂,这位一国之母喃喃自语道:“我在十六岁那年就嫁给了你父皇做太子妃,盲婚哑嫁,又有什么情分可言,这桩婚事是先帝定下的,太后娘娘则是看中了另外一家的女子,所以太后娘娘一直都不喜欢我,幽幽深宫,孤身一人,处处是规矩,步步须小心,稍有不慎便会引来一番责难,我又能对谁去说,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萧知南默然不语。   她自小被父皇宠爱,那些折磨了母亲多年的繁琐规矩于她而言形同虚设,对于这种打落了牙却只能混着血水一起吞下腹的苦楚,自然难以做到感同身受。   徐皇后呼出一口气,惨淡笑道:“直到现在,我还会经常梦到太后娘娘,然后从梦中惊醒,整个背后湿透。”   萧知南苦笑无言。   她从来都不知道母后竟然会如此害怕皇祖母。   那位与公主殿下长相极为相似的太后娘娘几乎成了皇后娘娘的梦魇,也难怪她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冷淡疏离。   萧知南轻声问道:“那么嫂子呢,她从齐王妃变成了太子妃,不日就要从齐州赶赴帝都,母后是否也要像当年皇祖母对待您那样去对待嫂子?”   徐皇后没有说话。   萧知南幽幽说道:“还有南归的事情,我不知你们两人当日在飞霜殿说了什么,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踏进大殿一步,一直守在门口,母后有没有想过,南归他既然是韩阁老的养子,又为何会姓徐而不姓韩,父皇将我嫁给南归,未尝没有一份弥补的心思……”   徐皇后猛然打断她道:“徐北游与徐家没有任何关系,徐家只有一个徐仪,徐成早在承平元年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萧知南问道:“为什么他不可能是舅舅的幼子徐成?”   徐皇后默然无声,许久后缓缓说道:“你以为韩瑄就是什么好人吗?当年太后娘娘一力打压你舅舅,他可曾说过半句话?还不是怕因为此事触怒了太后娘娘,同时也是乐见其成少了一个与他相争之人,可到头来韩瑄还是被太后娘娘罢官去职,真是大快人心,现在韩瑄不知从哪捡来一个孤儿,给他安上一个徐字,就想要做好人了?就想要与我们徐家扯上关系,继而谋夺西河郡王之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萧知南倒退一步,神情复杂地望着母亲,不知该说什么。   徐皇后冷冷说道:“这对父子其心可诛。”   萧知南悲戚道:“他是我的丈夫,现在就在大殿外与那些乱臣贼子打生打死,母后却如此看他,若是他知道了,又该如何想?母后又让女儿如何自处?”   徐皇后神情冷漠。 第八十三章 二人双剑两剑一   殿外,双方皆是声势大振。   萧白的佩剑名为破阵子,曾是先帝生前佩剑,不但位列儒门四十八神剑,同时还有“天子剑”的别称。皇帝陛下在册封萧白为太子的前夕,也将此剑赐给了萧白,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萧白闭目前掠,一剑递出,不见任何浩大声势,徐经纬却是脸色微变,身形向后飘退。   宛若实质的剑意让他收起了对这位天潢贵胄的最后一丝轻视。   一道道剑意充斥于两人之间,如同一条条无形蛟龙蜿蜒游动。   只是萧白的剑意雄浑,却没有展露出半分让人望而生畏的凌厉剑气。   若说萧白目前展露出来的实力,他的剑意犹胜已经地仙八重楼的徐北游,可剑气不过相当于地仙三重楼时的徐北游,向后飘退的徐经纬面露惊疑不定之色,心底更是生出几分费解,他当然不会认为萧白是虚张声势,毕竟这位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是实实在在的地仙境界无疑,所以当萧白主动递出一剑的时候,徐经纬下意识地向后飘退出去,在他看来,萧白不同于喜欢搏命厮杀的徐北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绝不会主动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   双方交战,一方有恃无恐,另一方自然要多上几分小心。   再者说,萧白毕竟是大齐太子,身怀几件异宝也在情理之中,徐经纬的思绪很清楚,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耐心静观萧白这一剑到底有何玄妙。   他一退再退,萧白的剑意也随之拔升至极致。   剑意倏忽而至,瞬间让徐经纬避无可避。   一道剑意横贯于天地之间。   风止,雪停。   周遭万物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剑二十三,无剑气,唯剑意一剑。   这一剑仿佛是世间唯一一剑。   徐经纬艰难地双袖一振,在他周围的一切仿佛变成了一幅画,一副天地长卷。   地仙境界是一幅画卷,初入地仙境界只是初窥画卷的冰山一角,而十八楼以上的境界则是将这幅画从头到尾全部纳入眼中。   徐经纬此刻就是将自己所看到的画卷完全展现出来,要凭借自身高于萧白的境界修为强行破开剑二十三一剑。   萧白的剑二十三就像一支墨笔缓缓进入画卷之内,在画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   落笔初始痕迹最深,随着行笔而颜色逐渐转淡,最后笔尖上的墨尽,再无痕迹。   若是徐经纬的画卷足够之长,自然可以凭借这种方法将近乎无解的剑二十三破去,可惜他的画卷还是差了稍许,这一剑以毫厘之差将整幅画卷一分为二。   徐经纬的脸色骤然苍白。   天地间有了片刻静止的大雪开始重新落下。   萧白随手挽出一个剑花,漫天大雪随之一扯,剑尖所指,万千雪花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点点相连,交接成一张巨大的剑网,朝徐经纬当头笼罩而去。   借势于天地,是道门惯用的手段,通常可以做到以小博大,萧白之所以能有此手段,还要归功于今日的祭天大典,让他成为一国储君之后,与这方天地之间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徐经纬避无可避,只能从正面硬抗。   他一手向上托举,沉声道:“起。”   一股沛然大力由下向上升腾而起,硬生生地将无数落雪托住,泛起层层气机涟漪,使其不能下落分毫。   萧白一脚向前踏出一步,又是一剑递出。   刺向徐经纬的心口。   徐经纬两只大袖同时向前一挥。   只见一团金光在他身前炸开。   继而出现数百熠熠生辉的金甲兵士,煌煌如天兵天将,结成战阵,将徐经纬层层环绕簇拥。   好似是仙人撒豆成兵的玄奇手段。   萧白没有丝毫犹豫停顿,手中破阵子仍旧是一往无前。   儒门先圣铸剑四十有八,以词牌为名,其中双字者二十有四,三字者十二,四字者八,五字者四。其中五字者刚铸成时,便引来天地震动,以天劫毁去,除去此四剑之外,其余四十四剑或损毁或遗失,十去七八,四字者可知的仅剩霜天晓角、卜算子慢寥寥几剑,故而多以三字者为最。   与剑宗十二剑类似,儒门四十八剑各有神异,水龙吟化龙,菩萨蛮莫御,定风波风波平,破阵子无坚不摧。   破阵子,剑一。   一剑破阵。   另外一边,如果说萧白的出剑略显云淡风轻,那么徐北游则是截然相反,完全就是气势磅礴,异象连连。   双方交战,徐北游气机仿佛不要钱一般向外泼洒,如果有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哪怕是同样境界的地仙修士,也要大皱眉头。同等境界修士交手,不是讲究谁的气势更盛,也不是讲究谁的手段更华丽,若是能够取胜,而是要藏而不露,反观徐北游,如此不珍惜自身气机,就好似明明是几百人的厮杀,却偏偏动用了神威大将军炮一般。   只有比两人境界更高的修士才能看出些许端倪,并非徐北游故意如此,而是徐北游在全力出手之后根本无法完全掌控自身气机,只能如此行事。   徐北游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连跃八重楼,体内气机就好像杯中之酒已满,若是静止不动或者缓缓移动还好,可要是剧烈晃动,就必然要从杯中洒出。   就算赵青出手帮徐北游平复气机,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剑十九之后,徐北游向前踏出一步,默念道:“剑二十一。”   一剑生异象。   先是一道白色剑芒生起,继而剑芒成圆,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接下来这轮“明月”越来越大,几乎要遮蔽大半个天幕。   明月之下,龙卷消散。   徐北游接着一剑横斩。   一人一剑于刹那间来到孔逸箫面前,拖曳出一道如同弦月的剑光。一剑如月,至阴如柔,杀人无形,慕容玄阴的太阴真剑就是脱胎于此剑。   徐北游能将此剑用出七分形似,五分神似,已是殊为不易。   孔逸箫直接被这一剑腰斩,尸体变为两段。   不过下一刻,这具血淋淋的尸体就变为一件破碎的外袍,而真正的孔逸箫则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不远处,只不过身上少了一件外袍。   此时的孔逸箫脸色凝重,说不出是惊是惧,上次他在湖州见徐北游时,徐北游还只能托庇于佛门龙王,哪曾想不过年余时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让他应对起来也有捉襟见肘之感。   徐北游没有任何犹豫,再出一剑,一往无前。   剑一,纵九死而无悔!   孔逸箫在身前结出一个玄妙印记,黑紫色的气息在他面前交织成壁,如同一面厚重城墙。   不过这面墙却没能挡下徐北游的剑一,眨眼间便破碎不堪,孔逸箫被逼得一退再退,身形轰然撞入一座偏殿之中。   偌大一座偏殿不堪一击,瞬间坍塌,无数烟尘腾空升起。 第八十四章 四大冥君齐现身   徐北游得势不饶人,八剑齐出。   孔逸箫在重重废墟中起身,手中出现一道紫雷,如同一柄长矛,朝着徐北游狠狠掷出。   一闪而逝。   徐北游伸手握住天岚,面对紫雷,一剑递出。   剑十四,苍雷震,与当年师父公孙仲谋用时如出一辙,直接将这道天雷生生震碎。   万千术法以雷法为尊不假,但也要看谁来用,孔逸箫在仓促之间用出的天雷手段,实在谈不上厉害二字。   一剑之后,剩余七剑随之而动,化作七道长虹,直撞孔逸箫。   随之翻涌而来的剑气更是如七条翻江孽龙。   面对此等壮观气象,孔逸箫脸色凝重,不断变化手势,结出一个又一个诡异符咒,然后变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珠子,悬浮在他身周。   剑虹轰然撞在这些珠子上面,虽然将这些珠子纷纷撞碎,但也阻挡了七剑的前进势头,甚至还有十余颗“漏网之鱼”绕过七剑,滚向徐北游。   徐北游不退反进,向前踏出一步,以剑气在身前结成一面墙壁,任由这些黑珠撞在上面,碎裂成无数流华,如同以卵击石。   徐北游轻轻念了一个“散”字。   这面剑气墙壁自行消散,变成无数游散剑气,朝着孔逸箫汹涌而去。   孔逸箫手腕一抖,从袖中丢出一块紫玉,紫玉落地即碎,从中涌出滚滚紫烟,在一瞬间将孔逸箫完全笼罩其中。   剑气进入其中如泥牛入海,再无声息,而且这片紫烟诡异无比,不但可以障眼,还可以阻隔神念,让人无法得知内里情形。   徐北游眉头微皱,依仗自身与七剑共为一体,心意相通,御使七剑刺入紫烟之中,将整片紫烟撕扯粉碎。   烟雾散去,空空如也,不见孔逸箫的身影。   徐北游猛然色变,回头望去,孔逸箫已然出现在大殿门口的不远处,殿门前的虎营甲士显然拦不住这位地仙境界大修士,不过他没有急着入殿,而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徐北游。   徐北游既惊且怒,顾不得御回七剑,仅仅握住手中天岚,连人带剑化作长虹,直奔孔逸箫而去。   就在此时又有两名地仙修士现身。   一名成熟女子,一名不再作道人打扮的老者。   孟东翡,骆难行,再加上杀了个回马枪的孔逸箫,一瞬间对徐北游形成三人夹击之势。   如果单对单,徐北游有信心立于不败之地,甚至让孔逸箫死在此地,可徐北游万万没想到会是鬼王宫四大冥君一起出手,他本以为最多就是三人,那么萧白应付一人,他独战两人,无论是进是退都周旋的余地,却未料到身为道门中人的骆难行也不顾身份在此时现身于此地,若是以一敌三,他非但没有半分胜算,反而还有些身陷绝境的味道。   徐北游强自压下心头惊怒,在拉扯七剑回防的同时,以剑十起手,剑气一涨再涨,如同滚雪球一般,每滚一剑,便多一剑的剑气,剑气复剑气,层层叠加,最后“滚”到极致,好似大雪崩,蔚为壮观,继而转为剑十三,被他“滚”起的剑气一瞬间如大江东去。   孔逸箫、孟东翡、骆难行三人自负胜券在握,所以面对这一剑,没有与徐北游正面硬碰硬的打算,而是一退再退,暂避锋芒。   徐北游再用剑七,身形倏忽而动,瞬息间来到修为最弱的骆难行身后,手中天岚直刺他的后心。   不擅与人近身而战的骆难行心知不妙,赶忙掐诀念咒,身上出现一件半透明的金色甲衣,与真正战阵厮杀时所披的甲胄大不相同,倒更像是校兵时所穿的礼仪式盔甲,金光熠熠,华美不凡。   徐北游的一剑落在金甲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金石之声,剑尖仅仅深入两寸左右,孔逸箫和孟东翡就已经各自出手,徐北游无奈只能收剑而退,遗憾失去了这个先杀一人的绝好机会。   骆难行虽然堪堪挡住了徐北游的一剑,但仍旧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孔逸箫和孟东翡两人再慢一步,他的金甲就要被徐北游一剑刺穿,落得一个透心凉的下场。   见骆难行安然无恙,孔逸箫心中大定,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与骆大真人拖住这位徐公子,东翡你去殿内见一见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速去速回。”   他格外咬重了“见一见”三个字。   徐北游横剑身前,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试试。”   孔逸箫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显而易见,在鬼王宫四大冥君中,以孔逸箫地位最高,徐经纬和孟东翡次之,骆难行地位最低。   孟东翡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大殿行去。   此时剩余的虎营亲卫已经全部在殿门前集结,列阵而立。   他们大概可以挡下孟东翡半炷香的时间。   徐北游将手中的天岚往上一丢,连同其他七剑,再次八剑齐出。   每一剑都是一式。   天岚剑一、却邪剑三、赤练剑四、紫电剑五、黄龙剑八、莫名剑九、白虹剑十二、玄冥剑十三。   这一刻的徐北游堪称是倾尽全力,体内气机不要钱一般向外尽情挥洒。   剑气激荡破空,天昏地暗,分不清哪剑是哪剑。   两年时光,已经让当年那个只有一把天岚的乡间少年,成长为今日御使八剑的青年剑仙,徐北游在师父公孙仲谋的倾力栽培之下,以剑宗十二剑为鞋履,以剑三十六为阶梯,步步登天,终于有了今日有望成就无敌剑仙的初始气象。   所以徐北游的地仙境界与寻常地仙大不一样,万不能将其简单视为一个地仙八重楼剑修。   都说疾风骤雨不可持久,徐北游八剑齐出,也没有想过如持久二字,就是要一气冲破两人的联手阻挠。   孔逸箫和骆难行节节败退,尤其是修为境界稍低的骆难行,左支右绌,挡的很是艰难。   徐北游身形一掠,就要朝孟东翡奔去。   孔逸箫身形骤然变得似虚似幻,飘渺不定,躲过数剑围攻之后,踏空而行,大袖飘摇,姿态似仙,手中更是多出一把刀身狭窄轻薄的长刀,对着徐北游迎风挥刀。   这一刀无声无息,却速度极快,甚至比起徐北游的剑气还要快上数分。   徐北游一指点向这记刀气,一声轻微声响。   刀气消散无形,徐北游的身形大震,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又出现三个徐北游,一起向孟东翡掠去。   孔逸箫脸色微变,“小心!是剑十一,其中必有一人是其真身!”   孟东翡迅速转身迎敌。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三个徐北游竟然都是剑气所化的假身,一击之后,彻底烟消云散。   孔逸箫脸色骤变,猛然回头望去。   只见骆难行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身影,手掌作刀,搁在他的脖子上。 第八十五章 请剑再战十二楼   此时的骆难行不得动弹分毫,因为除了一只手掌搁置在他的咽喉上,还有另外一只手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   徐北游的面庞从骆难行的身后探出,望向孔逸箫。   然后他手掌轻轻一抹,好似一剑划过,带出一抹紫青二色的淡淡流华。   骆难行猛地瞪圆了双眼,张大了嘴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下一刻,头颅与脖子分离,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徐北游神情漠然地推开尸体,任由喷洒的鲜血落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看上去多了几分冷酷和血腥。   这一记手刀,斩断了一位地仙修士的长生之路,也斩断了一位道门大真人的今世荣华。   什么大业大计,随着这一记手刀抹过,尽皆成空。   孔逸箫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原本丰盈如玉的皮肤上出现无数皱纹,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而他的气机却骤然攀升,转瞬间已经超过地仙十二楼的境界。   万千道途,不外一句“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寥寥十六字道尽长生之途。其中炼神还虚和炼虚合道是天上仙人才能触及的境界,分别对应道门五仙之说中的神仙境界和天仙境界,此等境界恐怕只有佛道两家才有记载,委实是太过高远,所以暂且抛开不提,放眼人世间的修士,十八楼之上已经是确凿无疑的天下巅峰,一旦跻身此境,便是飞升在即,难以留存世间太久,故而以地仙十八楼为最。   天下修士其实可以分为两类,地仙境界的修士和不是地仙境界的修士,两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炼精化气和炼气化神,以地仙境界为分界线,地仙境界之下皆为炼精化气,成就地仙境界之后,打开紫府识海,便可炼气化神。   所谓炼精化气,顾名思义,将自身精血化为体内气机,此时孔逸箫就是不惜折损寿元,通过秘术将自身一半的精血化为气机,一跃突破地仙十二楼境界的大关。   地仙十八楼,以地仙十二楼境界为第一道分界线,越过地仙十二楼的地仙修士才有真正开宗立派或是成为一宗之主的资格,也正因如此,现在的徐北游仍是剑宗首徒,而非剑宗宗主。甚至还有个不成文说法,只有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地仙才是真正的逍遥地仙,至于地仙十二楼之下的修士,则是空有地仙之名,却难免要沦为权贵的门下走狗,谈不上逍遥二字。   孔逸箫跻身地仙十二楼之上,气机大盛,浑身流淌肉眼可见的玄黑气息,手中长刀不断有血光闪过,尤其是一双眼眸,漆黑无比,与玄教的秘法瞑瞳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随手一刀横扫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刀身上笼罩的气机瞬间延伸至二十余丈,其势似要开山断河。   徐北游收回八剑,在自己身前结成剑阵挡下这一刀,而他自己却是向后暴退十余丈,双脚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约寸许的长长划痕。   孔逸箫身形向前奔行如雷,竟是比徐北游身形倒退的速度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五指成钩,朝徐北游当头抓下。   徐北游抬手并为剑指,点在孔逸箫的掌心上。   两人猛然静止,然后一触即分。   徐北游落地之后,脚下一点,再度向上掠起,试图冲向已经开始斩杀虎营亲卫的孟东翡。   孔逸箫冷笑一声,又是一刀斩下。   天空中蓦然出现一道凌厉锋芒,不但将漫天风雪斩开,似乎还要将整个天幕一分为二。   锋芒直斩徐北游。   徐北游以剑七御剑,身形倏忽而动,堪堪躲过这凌厉一刀,不过他的去势也难以避免地有了片刻凝滞,被孔逸箫抓住机会,五指张开,轻轻一拂,硬生生定住身形。   孔逸箫大喝道:“给我回来!”   徐北游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重新回到原地。   徐北游几乎要勃然大怒,一字一句道:“孔逸箫,你当真求死不成?若是你也想步骆难行的后尘,我便成全你!”   孔逸箫报以冷笑,“你若能杀得孔某人,尽管来杀便是!”   徐北游强压下怒气,再次抬手作提剑状。   八剑如青丝千千结,结成一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孔逸箫笼罩其中。   孔逸箫丝毫不为所动,一边用手中长刀抵挡剑阵,一边说道:“现在杀不杀你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将大齐朝廷的太子、皇后、公主除去,我们便算是大功告成,不过你若是愿意后退一步,我可以做主放过萧知南。”   徐北游面无表情,没有答话,视线越过孔逸箫,望向殿门方向。   现在他确实没有把握胜过孔逸箫,最起码在短时间内不行,若是让孟东翡杀入殿中,就算勉强胜了孔逸箫,那也是万事成空。   不过这不意味着徐北游已经陷入绝境,他除了面前的八剑,还有一剑藏于剑匣之中。   徐北游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请剑。”   在徐北游请剑二字出口后,立在殿门前的剑匣中鸣声大作,颤动不止。   徐北游伸出一手向前抹去。   剑匣轰然大开。   剑鸣之声似是龙吟凤鸣,清越无双。   紧接着,一道紫青色长虹直冲九霄,仿佛接天连地。   道祖传道于三位大道君,同时分别传承三宝,太清大道君得都天印,执掌道门权柄;玉清大道君得玲珑塔,负有卫道职责;上清大道君得诛仙,主掌攻伐杀戮之事。   诛仙,顾名思义,本就是屠戮仙人之无双利器,而且这么多年以来,它也的确是屠戮地仙染血无数。   随着诛仙出匣,除了磅礴剑气,还有就是近乎实质的杀伐剑意,千百年来,有不计其数的地仙修士死于此剑之下,他们的怨念汇聚如海,仍是压不住此剑的滔天杀伐之意,这股杀意正而不邪,主杀却不嗜杀滥杀,在其面前,哪怕是地仙境界修士,也要不寒而栗。   徐北游伸出右手,紫青色长虹如瀑布般从九天之上垂落,一时间漫天大雪尽皆破碎,化为虚无。   徐北游没有真的握住诛仙,只是右手虚握,然后做了一个前斩的动作。   这一剑不属于剑三十六中的任何一式,就是平平常常的前斩而已。   可孔逸箫却是脸色大变,顾不得阻挡徐北游,整个人瞬间消失无踪。   徐北游脸色苍白,能放不能收,只能将这一剑狠狠斩在脚下的广场上。   砰一声巨响,轰然地动。   巨大的气机向着四周层层扩散,就像湖面上荡漾起一层层涟漪,继而如同大风吹过,飞沙走石,无数树木尽皆折腰俯首。   紫青二色流华开始游散于天地之间。   殿前的整座广场瞬间破碎不堪,中间更是被撕裂出一道丈余宽、三百丈长的巨大沟壑。 第八十六章 母女终还是母女   未央宫中的气氛愈发冷漠尴尬。   母女两人离得远远的,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互相赌气不说话。   其实也不能算是赌气,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母女两人一直很少说话,见面互相沉默已是常态,如果说个没完,那才是反常,所以当下两人只能说是恢复到常态而已。   萧知南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抬头望着头顶上的雕梁,呵出一口白色雾气。   母亲的冷漠,她从小到大感受了太多,她本以为自己成亲之后,离开了那个家,母亲的态度就会转变一些,却不曾想愈发冷漠疏离。   女子出嫁,便是泼出去的水,成了别人家的人。   萧知南知道母亲是解不开那个心结,也没人能帮她解开。林银屏和徐琰就像两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她的心头上,让她终是不得心安。   徐皇后因为穿着凤袍的缘故,没有披大氅,在冷冰冰的大殿中站久了,开始微微发抖。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母后,这儿冷,要不去后殿吧?”   脸色微微发白的徐皇后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萧知南叹气道:“母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多思无益。”   徐皇后沉默许久,缓缓道:“我自小爹娘早逝,除了爷爷之外,就只有这一个兄长,我现在还记得成亲那天,是个大雪天气,是他骑着马把我送到那座东宫门外,后来我听人说他就站在门口目送着我进去,一直站成了个雪人,你出嫁的时候,是萧白送你,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婆婆也对萧白做了什么,你能咽下这口气吗?”   萧知南默然无言。   置身事外易心静,身处其中难安然。   徐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情后,轻声道:“知南,这些年是娘对不起你。”   萧知南沉默着摇了摇头。   ……   就在徐北游请剑之时,孟东翡已经穿过虎营甲士的阵列,进入到小未央宫中。   哪怕外头已经是风起云涌,孟东翡仍旧是走得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好似一位贵妇人在自家闲庭信步。   她在殿内两人的不远处立定,问道:“两位就是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   徐皇后和萧知南自然也看到了这位不速之客,萧知南正要上前,却被徐皇后伸手拉住,她向前一步,挡在萧知南的身前,平静问道:“你是何人?”   萧知南望着自己母亲的背影,有惊愕,也有些不知所措。   孟东翡轻笑道:“妾身姓孟,名东翡,大郑遗民,算是苟活在大齐天下的一条惶惶丧家之犬,与你们萧氏有些仇怨,另外,妾身的那位夫君也不太喜欢你们,出嫁从夫,所以这次妾身是来送你们上路的。”   徐皇后脸色微沉,却不见太多慌张。   孟东翡回头看了眼门外,笑道:“看来皇帝陛下不太关心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死活,只是留了三百护卫,已经被妾身悉数杀死,恐怕救不得驾。也是呢,向来都是女子贱如草,女儿已经出嫁,那就是别人家的人,死了就死了吧,至于妻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升官发财死老婆,人生第一等美事,看来皇帝陛下是打算换一个新皇后了。”   徐皇后紧紧捏住袖口,脸上却是不显。   孟东翡把徐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说道:“若是皇后娘娘想等自己儿子和女婿前来救驾,恐怕也要白等一场了,他们两人自身尚且难保,更救不了你们两个。”   徐皇后不置可否。   孟东翡柔柔道:“本来妾身不应与你们说这么多话,只是想到要亲自手刃一位皇后娘娘,难免心情激动,就忍不住要多说上几句,现在话说完了,不知皇后娘娘是否还有遗言?”   徐皇后脸色略显苍白,轻轻说道:“能不能放过知南?你应该是当娘的人了,也体谅下我这个做娘的。而且你也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知南她已经嫁人,不算萧家的人。”   孟东翡笑而不语。   萧知南挣脱开母亲的手掌,与她并肩而立,平静道:“母后,我是萧家的女儿,没有偷生苟活的道理。”   徐皇后猛地转头望着她,厉声道:“你嫁人了,是徐家的人,不是萧家人的,这里没你的事!”   萧知南正要说话,孟东翡已是笑着开口道:“好一个母女情深,皇后娘娘,妾身可以答应你,不动公主殿下分毫,毕竟将来也都是一家人。”   徐皇后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坦然赴死。   孟东翡眯起眼,缓缓抬起手掌。   这一刻,萧知南心生无穷绝望,却又倍感无力。   殿外轰然震动,甚至整个大殿也摇晃不休。   孟东翡回头望了眼殿外,喃喃自语道:“既然徐北游已经动用诛仙,那么孔逸箫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此地不宜久留,该走了。”   话音落下,徐皇后的胸口上骤然爆开一朵绚烂的血色花朵,血点溅射在胸前、地面、墙壁、龙椅风座,以及萧知南的脸上,猩红刺目。   她的脸色迅速苍白,整个人向后倒去。   萧知南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自己母亲,低头望去,满眼血色。   孟东翡的身形一闪而逝,紧接着徐北游携带八剑飞身入殿,刚好看到这一幕。   不管怎么说,徐皇后都是他的岳母,他顾不得孟东翡,立刻飘然上前,伸手按住徐皇后的心脉,开始缓缓注入气机。   可惜的徐北游的气机是偏于杀伐的剑气,于救人一途并无太大裨益,徐皇后的生机还是难以遏制地飞快消逝。   很快萧白也随之入殿,他双眼通红地来到徐皇后身侧,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玉瓶,从中倒出一枚金色丹药给徐皇后喂下。   徐皇后的脸上立时浮现出一层淡淡金光,只是这层金光飘摇不定,如冬夜寒风中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   生死一线。   萧知南眼泪婆娑地看向丈夫和兄长,颤声问道:“母后她……”   萧白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徐北游仍是按着徐皇后的心脉,脸色凝重,缓缓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萧知南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再有片刻之后,笼罩徐皇后面庞上的金光开始消散。   她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过眼皮微微颤动,似要醒来。   徐北游见状长长叹息一声,不再按住心脉,缓缓起身往殿外走去,将此地留给他们一家三人。   徐皇后毕竟没有修为在身,不但受不得太重的伤势,也受不得太重的药力。   孟东翡震断了徐皇后的心脉,这颗道门金丹终究是没能挽救徐皇后的性命。   药石回天乏力,这是回光返照了。 第八十七章 数珠断雪如缟素   徐北游扶着剑匣守在大殿门口,背对殿内。   殿内,萧知南跪坐在地,满面泪痕,徐皇后依靠在她的身上,萧白单膝跪地,将破阵子插入身旁地面,死死攥起拳头,双眼通红。   徐皇后缓缓睁开眼睛,似乎知道自己的境况,苦笑一声,开始交代后事,“太白,娘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好在你已经封了太子,娘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是你要记住,既然坐上了太子这个位置,就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说起军国大事,娘比不了太后娘娘,娘只知道一个道理,你父皇不是无情之人,你只要安分守己,这个大齐天下早晚都是你的。”   “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当年我嫁给你父皇的时候,太后娘娘说我命薄福浅,当不起一国之母的位置,我当时不信,先帝也不信,执意让你父皇娶了我,结果,不信命的先帝已经去了,现在我也要去了,竟是让太后娘娘一语言中。”   “只是娘还有些不甘心,没能等到儿孙满堂的那一天,以后的一切,我都看不到了啊。”   虽然徐皇后的语速不快,但却出奇的流畅。   萧白握拳挡住嘴唇,眼泪无声流下。   徐皇后望向自己的女儿,破天荒地柔声道:“我是你娘,你是我女儿,这些年来,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对,因为当年旧事,太过冷落你,希望你不要记恨为娘。”   萧知南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哽咽声音,只是拼命摇头。   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是母女,骨子里的血脉相连抹除不掉,当感受到怀中母亲最后的生机正在渐渐消失时,萧知南还是感受到一股由衷的悲戚之意。   徐皇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知南,娘是个小心眼的女子,也是个懦弱的女子,承平元年那场庙堂剧变之后,不敢去记恨太后娘娘,只敢对你使脸色,现在娘就要去了,也没什么怕不怕的,娘小心了一辈子,也憋屈了一辈子,所以知南你不要学我,要学太后娘娘,女儿当自强。”   “太白,跟你父皇说一声,娘先走一步,以后你要照顾好你妹妹,别让她受委屈。”   “若是这次能够平安度过劫难,以后你们兄妹两个多进宫看看你们的父皇,毕竟他也快是花甲年纪的人了,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他更是孤家寡人中的孤家寡人,我走之后,咱们这个家就只剩下他和你们兄妹二人,太白,你是长子,也是独子,要扛起这个担子。”   萧白重重点头,嗓音嘶哑道:“儿子记下了。”   声音很轻,生怕稍微大一点就会吓到眼前的女子。   徐皇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保持了一位皇后娘娘该有的仪态。   她好似极为疲惫,再也没说什么,缓缓闭上眼睛,再无声息。   萧知南双手捂住脸庞,终于哭出声来。   萧白俊美的脸庞上浮现一抹狰狞之色,死死握着破阵子的剑柄,指甲刺入皮肉,一字一句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站在殿门口的徐北游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大雪满地,好似缟素。   ……   不管六大地仙交手如何惊天动地,始终没有波及到圜丘坛,这座三层高坛仍旧屹立不倒。   圜丘坛上,蓝玉和魏禁两位老臣,一文一武分立左右。   站在最中间的皇帝陛下正轻轻拨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他不信佛,甚至也不信道,之所以会戴了一串佛珠,是因为在他登上圜丘坛之前,皇后将自己手腕上戴了多年的数珠褪下,硬给他戴在手腕上,说是可以护佑平安。   他拗不过妻子,只能戴上。   这是一串菩提子数珠,因为常年把持携带,已经泛出乳白之色。   佛家言,以铁为数珠,诵掐一遍得福德五倍,以赤铜为数珠者,掐诵一遍得福德十倍,以珍珠珊瑚等为数珠者,掐诵一遍得福德百倍,以为木槵子为数珠者,掐诵一遍得福德千倍,以莲子为数珠得福万倍,以陀罗法叉为数珠得功德百万倍,以开乌卢拖罗怯叉为数珠得功德千万倍,以水晶为数珠得福万万倍,若以菩提子为数珠者,或用掐念,或但手持,数诵一遍,其福无量。   在萧玄看来,此乃一派胡言。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气运、福德、功德似乎是虚无缥缈之物,可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人而言,却是可以实实在在看到、感触到、甚至握在手中的东西。   所谓福德,乃是上天所降,若是持菩提子诵经便可得殊无量之福德,那岂不是人人都有福德在身,尘世间又哪来这么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之事。   佛家这种大肆许诺与朝廷滥发官位一样,人人都有官皮在身,官也就不值钱了,若是持菩提子诵咒便可得殊无量的功德,那还要什么行善之举,道门的积善派还做什么济道之事。   此举已然近乎邪道魔道。   所以萧玄从来都不相信佛家那一套。   只不过毕竟是妻子的一片心意,他也不好拒绝。   忽然之间,一道紫青二色的长虹直冲天际,继而轰然地动。   皇帝陛下手腕上的数珠骤然绷断,所有菩提子数珠散落一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常伴于身之物,往往可与主人心意相通,此时数珠洒落一地,乃是不祥之兆。   萧玄缓缓低头望去,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神色,嘴唇微微颤抖,不知所言。   就在刚才,他们两人之间那根相连了数十年的心弦,也如这满地数珠一般,断了。   萧玄抬头朝小未央宫方向望去,眼前骤然掠过许多当年之事。   少年时新婚大喜,掀起盖头的那一刹那,烛光映照女子的羞赧容颜,怦然心动。   青年时父亲早丧,夫妻二人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中年时意气风发,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夫妻之间,除了一对子女,很少再有话说,她满腹委屈却从不表露于外,每次见她,都是一张温婉笑脸,没有半句怨言。   再到后来,子女双双成人,夫妻之间彻底平淡如水,不起半分波澜。   在登上圜丘坛祭天之前,两人共乘皇帝銮驾而来,临下车时,她特意将这串数珠从手腕上褪下,然后戴到他的手腕上,当时他在心底还略有不耐,只是不忍拂了她的一番好意,哪成想这竟然是最后诀别。   萧玄再度低头看向滚落满地的数珠,抬手止住魏禁和蓝玉的想要出口的话语,俯下身去,亲自将这些数珠一颗一颗捡起。 第八十八章 大军动道门现身   驿路上,黑压压的步卒朝着圜丘坛方向继续推移,如大浪席卷。   之所以没有大队骑兵,是因为在密密麻麻的军阵中,不但有专门对付修士的雷霆弩车,甚至还有神威大将军炮,只要到达预定位置,由天机营督导,这些弩车和火炮便会落地生根,列成战阵,到时候箭炮齐发,顷刻间便是一片无边炼狱。   尤其是神威大将军炮,以火雷子为弹丸,轰出之后,威力更甚于单纯引爆火雷子,丝毫不逊于寻常地仙境界修士的全力出手,若是结成炮阵,威力更加惊世骇俗,摧城拔岳只是等闲。   其次是雷霆弩车,单以沙场交锋而言,不如神威大将军炮远矣,如果说神威大将军炮是一面,那么雷霆弩车就是一点,用来对付修士更为好用。   除此之外,还有大批手持脚踏式天机弩的弩手,虽然单个不成气候,但汇聚成千百人之后,一起蜂拥攒射,威力同样不容小觑。   如此一支大军,虽然不足以攻下帝都城,但荡平整个圜丘坛已经绰绰有余,哪怕在圜丘坛中有数位大地仙,因为顾忌头顶巍巍天道的缘故,也注定难以从正面抗衡。   大军推进,一杆曲字帅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在帅旗之下,则是披坚执锐的曲长安。   只是此时的曲长安似乎有些不太对劲,面色略显木讷,坐在马上一言不发。   在他身旁的坐骑上是一名老道,一袭广袖道袍,仙风道骨,与这方军阵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周围甲士却对这名老道视而不见,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此时老道人正在喃喃自语,又像是与什么人隔空对话,“幸赖王爷的提前布置,贫道得以用摄魂之法制住了曲长安,此时已经率军进逼圜丘坛。再有两个时辰便可抵达,介时玉石俱焚,大事可成。”   ……   梅山边缘。   青尘伸手接了些雪花,轻轻一攥,化为雪水,然后往身前随手一洒。   雪水化作一面水镜,其中人影清晰可见,纤毫毕露,远胜于铜镜,就是比起西洋传来的玻璃镜也毫不逊色。   青尘在朝水镜一点,镜中景象变化,随之出现一名老道人的身影,老道人周围铁甲森森,似乎是在行军途中。   青尘向后退了一步,林寒则是向前来到水镜前,对水镜中的老道人影像笑道:“这次有劳大真人了,只要将大军开至圜丘坛外,就算萧玄还有其他后手,也俱是无用,只是要谨防军中生变,毕竟领军一事不比修道求长生,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大真人还需小心行事才是。”   水镜中的老道人轻轻颔首,“多谢王爷提醒,贫道自是谨记。”   林寒笑道:“本王倒是忘了,大真人早年时跟随怀瑜辗转各地,也是久经战阵之人,自是不会不懂这些浅显道理。”   老道人摇头道:“贫道当年跟随魏王,行的是文书之事,并不亲自领兵,不如王爷远矣。”   林寒哈哈一笑,摆手道:“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还有一事,我曾得到过一个消息,在前不久,萧玄曾派韩瑄和赵青二人巡阅中军,所以我觉得萧玄一定在这支拱卫帝都的大军中留有后手,这才是大真人一定要慎之又慎的所在。”   老道人正了正神色,郑重点头。   林寒回头望向青尘,“青师,收了吧。”   青尘嗯了一声,水镜顿时碎裂成无数水珠,滚落在地。   ……   道人以自身精血引下一道天雷之后,就站在原地默默调息。   毕竟接下来极有可能是一场涉及到生死的苦战,他要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状态,不容半分轻忽大意。   就在此时,有一道身影轰然落在道人身侧不远处。   道人只是微微睁眼,瞥了一眼之后,继续闭目凝神。   来人身长八尺,穿了一袭对襟道袍,露出赤红色的胸膛,脚踏草鞋,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随意披散下来,委实不像个道人,甚至与素来注重仪容的道门都格格不入,若是在玄都之上有道人敢如此行事,难免要被掌管戒律的真人责罚一番,可此人却是实实在在的道门中人无疑,而且头上还顶着一个六字的大真人称号,地位殊为不凡。   他瞥了眼正在闭目调息的道人,两人的仪容仿佛两个极端,一个在天上如仙人,一个在地上如市井之徒,他自然是在地上的那个。   事实上两个人出自同一位师父的门下,算是最为嫡亲的师兄弟,毕竟道门家大业大,内里派系众多,就像俗世中的繁盛大家族,同父却异母,兄弟之间自然难免明争暗斗,而同父同母的兄弟也会各自抱团,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同一位师父教导出来的弟子几乎与亲兄弟无异。   高大道人笑道:“师兄,几年没见,你的修为又有精进,总算是迈过了十五楼的大关,修成五雷天心正法不说,还有望再进一步,成就十六楼的境界,最近是不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机缘?”   被称呼为“师兄”的道人没有睁眼,轻声道:“有话就说,不用溜须拍马。”   高大道人哈哈一笑,直言道:“师兄爽快,小弟我就是想要问一问,师兄你这次出山,得了那人什么许诺?也好让小弟我对照一番,免得被他糊弄了去。”   道人缓缓睁开双眼,轻吐出一口浊气,淡然道:“一脉峰主尊位。”   高大道人微微一怔,继而摇头道:“怎么可能?峰主之位不但要掌教真人首肯,而且还要众峰主及殿阁之主共同商议才行,他凭什么如此许诺?”   道人淡笑道:“当年冰尘师叔升座为天枢峰峰主,可曾有掌教真人首肯?可曾有众峰主及殿阁之主共同商议?还不是天尘师伯一言独断,如今掌教真人飞升在即,待他走后,新任掌教真人初登大位,威望不足,自然还要多听听我们这些老人的意见,一个峰主之位还不算什么难事。”   高大道人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低头默默盘算。   他看似是个粗糙莽夫,实则也是心细如发之人,毕竟能在道门中攀升至如此地位的人,没有几个是庸碌之辈,正如上任西北军左都督诸葛恭,早年时看似是个不成器的糙人憨货,可到头来却只有他得以在左都督官位上善终,倒是那些看似精明的同辈武将,在数次庙堂大变中死了个干净。   片刻之后,高大道人重新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这可是富贵险中求,若是一个不慎,难免要落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道人低头看了眼自己掌心的伤口,嗓音低沉,“当年掌教真人和萧皇他们又何尝不是富贵险中求,再者说,已经到了这儿,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第八十九章 讲道理扪心而问   萧玄将散落在地的数珠全部捡起之后,只留了一颗握在掌心,其余全部装入袖中,抬头望向漫天风雪,脸上神情再度恢复到先前无悲无喜的状态。   蓝玉和魏禁两位陪伴了两代帝王的老臣,自然心中有所猜测,只是在情况未明的情形下,谁也不好贸然开口,所以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各自沉默。   人生三大苦事,少时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   萧玄不能算是少年丧父,但可以勉强算是青年丧父,而且还是父母双亡,若今日之事为真,那又是实实在在的中年丧妻,只希望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不要有事,尤其是太子殿下,既是了皇帝陛下考虑,也是为了大齐国祚考虑。   就在此时,一名白衣女子背着长琴登上了圜丘坛。   蓝玉和魏禁微微躬身,“皇太妃。”   来人正是秦穆绵,她冲两位庙堂大佬微微颔首致意后,望向萧玄,轻声道:“陛下,徐丫头已经去了,还望节哀。”   听到此言之后,无论蓝玉还是魏禁都微微色变,虽然两人先前都已经有所猜测,但真正亲耳听到之后,还是有一瞬间的心情沉重。   相较起那位强势到让整个朝堂都要俯首,甚至先帝也要让其三分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更符合朝臣们对于一国之母的期许,这么多年以来,不插手朝政,统御后宫,辅佐皇帝陛下,相夫教子,可以说是一位贤后,就这么突然去了,难免让人感觉心中悲痛。   皇帝陛下摊开手掌,低头盯着掌心的唯一一颗数珠,脸上神情无喜无悲,只是嘴唇微微颤动。   过了许久之后,皇帝陛下长长叹息一声,重新合拢起手掌,狠狠用力握拳,以至于手指关节处微微发白。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勃然大怒地誓要报仇,也没有悲戚地追悼妻子。   但他似乎又说了很多话,足以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一位帝王的愤怒。   胸有激雷而面如静湖者,可拜上将军。上将军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人间帝王。   蓝玉和魏禁眼观鼻鼻观心,各自垂手而立。   就连秦穆绵也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多了几分凝重。   萧煜缓缓说道:“当年先帝在世时,曾经说如此评价魏王,说他机关算尽太聪明,就像一把双刃青锋,即可伤人,也可伤己,此等凶器,用时慎之又慎,不用则尽快归鞘。所以先帝用魏国来做剑鞘,将他陈锁起来,这把剑鞘也的确锁住了他几十年,可时至今日,这把双刃之剑终究还是伤到了皇后,也伤到了朕。”   皇帝陛下指了指胸口,轻声道:“朕这里不太舒服,很不舒服,寻常人家的男人,若是被人害死了妻子,都知道与人拼命,无论如何也要为死去的妻子讨回一个说法,百姓尚且如此,朕更是如此,皇后今番遭难,朕若是不能讨回一个公道,天下人如何看朕?朕又如何面对已然先走一步的皇后?所以朕要与魏王讲一个道理。”   ……   哒、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背着剑匣的徐北游缓缓走近萧知南。   此时的萧知南仍是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徐皇后躺在她的怀中,闭着双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萧白已经起身,用大袖擦去脸上的泪痕之后,神情愈发狰狞骇人。   这位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太子殿下终于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巨大挫折。   这样的挫折,徐北游也遭遇过,就在两年前,他的授业恩师公孙仲谋也是死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则比现在的萧白更加无力。   最起码现在的萧白已经有报仇的资本和底气,而徐北游迄今为止还看不到半点希望。   堂堂道门魁首,立在三十位大真人之巅的掌教真人,以十八楼之上的境界修为而俯瞰天下,这座巍然大山挡在前面,让徐北游近乎绝望,而且“飞升在即”四个大字更是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徐北游,留给他的时间并不会太多,若不能在秋叶飞升之前报得大仇,那么就只能天上再战,这已经是近乎不可能完成之事,所以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徐北游会努力重振剑宗,但没人认为他会去向秋叶寻仇。   其实,在徐北游的心底一直都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手持诛仙,杀上都天峰去,效仿当年祖师上清大道君的壮举,一剑压服满山大真人,然后与秋叶即分胜负,也决生死。   自古以来,有两种仇是必报无疑的,一种是杀父之仇,一种是夺妻之恨。   师父不同于师傅,如师如父,杀师之仇即是杀父之仇,没有半分妥协商量的余地,非报不可。所以徐北游才会拼命地在世俗中摸爬滚打,此时已然不再是为了儿时那个人上人的梦,也不全是因为重振剑宗的责任,更多还是为了报仇二字。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哪怕是天上的仙人也不能例外。   徐北游转头望向殿外的风雪,神游万里。   他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也想明白了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说承平元年时的庙堂动荡,比如师父公孙仲谋与秋叶在碧游岛莲花峰上的一战,再有就是眼下的这次大乱,这些事情归根结底又是一次逐鹿天下。   身为萧皇异母兄弟的魏王萧瑾,以及草原的主人林寒,他们不甘心做一辈子的臣子,所以他们要争,要夺。   承平元年时的庙堂动荡就是他们藏于幕后的第一次出手,而师父之死则是两方势力的又一次争夺和碰撞,至于当下,他们干脆不再藏于幕后,而是光明正大地走到台前,与皇帝陛下一决高下。   以前徐北游看不明白,并不是因为他的心思不够,而是因为他的位置太低,有很多东西看不到,如今他一步步登顶,以前看不到的现在能看到了,那么以前想不明白的,现在也就顺理成章地想明白了。   若是正面交战,魏国和草原没有必胜把握,所以他们只能剑走偏锋。   同样,大齐朝廷自保有余,但是想要彻底消灭这两个心腹大患也是有心无力,所以皇帝陛下决定兵行险招。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个局面。   而在当下的局面中,最大的变数是道门。   如今的道门早已不是当年先帝在世时的道门,如今的道门与朝廷同床异梦多年,却又未完全撕破脸皮,所以道门内部也有许多不同声音,有主张亲身入局的,有主张隔岸观火的,也有极力反对的,再加上纷纷扰扰的首徒之争,让道门内部充满变数的同时,也让整个天下的局势都为之牵动。   徐北游不禁扪心自问,到底该如何抗衡道门? 第九十章 意外之子域外客   徐北游收敛了思绪,重新转过头来,望向妻子怀中的皇后娘娘。   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甚至到皇后娘娘死前的那一刻都是如此,王公世家出身的徐皇后看不上徐北游这个微末之辈,徐北游同样不喜欢这位对妻子多有偏颇苛责的岳母,在飞霜殿的一番激烈言辞之后,两人大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势。   只是现在人已经死了,都说死者为大,那点小芥蒂也随之彻底烟消云散。   徐北游撩袍跪下,俯首而拜。   无关乎她是一国皇后,只因为她是自己妻子的母亲。   萧白已经略微平复了心情,沉声道:“鬼王宫的人已经杀到这边,父皇那边的形势恐怕更加不容乐观。”   萧知南从先前的恍惚茫然中回神,带着淡淡鼻音道:“这次大敌来袭,父皇应该有所预料,只是棋差一招,才会变成现在这般田地,事到如今,以大局为重,应当立即返回帝都。”   徐北游缓缓起身,轻声道:“恐怕陛下不会甘心就这么退了,蛇在洞里,打不到它,只能引蛇出洞,这次陛下以身为饵,终于把两条毒蛇给引了出来,甚至还被咬了一口,陛下怎么会轻易放走两条毒蛇?现在看似形势危急,可蓝相、魏大都督、平安先生都未曾出手,陛下尚有一战之力。”   萧知南纠正道:“准确来说是一条毒蛇,魏王没有现身。”   徐北游点头道:“毕竟魏国地处海外,得天独厚,没有白灾之苦,魏王等得起,那位草原汗王可等不起。”   萧白道:“我大齐朝廷之所以能坐拥天下,不在于拥有多少地仙修士,而在于五大禁军,如今左军在西北,右军在东北,前军在南疆,后军在江南,唯有中军拱卫帝都,若是中军能够及时驰援,那么不但危局立解,还能重挫这些乱臣贼子。”   萧知南皱起眉头,“以魏王之谋略,不会考虑不到中军,他既然敢于出手,那么必然是有了应对中军的手段。”   徐北游忽然问道:“新任中军都督曲长安是否可靠?若是此人生变,中军堵死返回帝都之路,甚至以大军合围此地,那么我们就是身陷绝境。”   萧白和萧知南对视一眼,缓缓说道:“曲长安此人素无野心,以常理而言,不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事事怕万一,如今危难之时,又怎能以常理而论。”徐北游沉声道:“方才殿下已经说了,魏王必然会有应对中军的手段,他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调集大军横渡东海来牵制中军,或是让草原骑军南下燕州,那么针对中军都督曲长安下手便是最好的办法。”   殿内的气氛骤然冷凝。   徐北游接着说道:“鬼王宫四大冥君分别是孔逸箫、徐经纬、孟东翡、骆难行,如今骆难行已经被我诛杀,可其他三人还藏匿于暗处伺机而动,尤其是针对太子殿下,不可不防。”   萧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徐北游道:“等,既然陛下让我们提前过来,那么定是有所安排,只是未曾料到魏王提前布下后手,这才棋差一招,不过陛下应该还有后手应对。”   萧知南轻声道:“我们在明,敌在暗,宜静不宜动,我支持南归的想法。”   萧白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   圜丘坛。   三位道门大真人在茫茫风雪中现身。   除了引下天雷的公孙败和高大道人李闯之外,再有就是地仙十六楼的青叶。   不用皇帝陛下多言,暗卫府左都督傅中天、暗卫府右都督魏无忌,以及天策府掌印都督赵无极各自出阵迎上。   如此一来,正式出手交战的地仙修士已经有十二人之数。   朝廷坐拥天下五十年,天下英才尽入彀中,高手如云,想要在帝都城中刺杀皇帝陛下的确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如果现在身处帝都城中,只要开启那座绵延三代王朝的皇城大阵,再有同境高人牵制,任你是地仙十八楼,也有身死之忧,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看似打生打死,实则是可进可退的局面。所以皇帝陛下才会主动离开帝都,来到这座圜丘坛,引蛇出洞。   皇帝陛下握着酒樽,自言自语道:“这盘棋,还是刚刚落子的阶段,距离收官尚远,到底谁输谁赢还言之过早。”   他感慨道:“不过平心而论,单纯比起手筋棋力,朕不如那位叔叔远矣,只是朕占据了居高临下的大势,就像棋盘上的让子,平白多出许多棋子,所以才能下成当下这个局面。”   萧玄转头望向秦穆绵,问道:“落子对弈,最是讲究一个时机的把握。太妃,是不是很好奇朕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出手?”   秦穆绵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萧玄平静道:“因为此时道门内乱,无暇他顾,若不是道门因为首徒之争而牵制了绝大部分力量,那么今日见到的就不是一个太乙救苦天尊和三个大真人,而是双手之数的大真人了,到那时,就算是朕的帝都城,他们也敢去闯上一闯。”   片刻的沉默之后,秦穆绵轻轻开口道:“早在很多年前,我曾见过萧瑾,那时候的他就对萧煜说天下大势不该是这样的,萧煜和林银屏应该死在草原王庭,青尘大真人应该执掌道门,秋叶应该成为一位傀儡掌教,直到青尘大真人飞升之后才能执掌道门权柄,上官仙尘也不会死,而是以赫赫大剑仙之尊飞升天上,最后这天下也不姓萧,而是姓查,只是不为什么,这一切都乱了套,萧煜没死在草原上,反而是入主西北,崛起之势无可阻挡,以至于后来青尘被逐出道门,上官仙尘身死道消,甚至打破了道门和剑宗两相对峙千年的格局。”   萧玄语气略带讥讽道:“萧瑾想不明白,朕却有一二猜测,武祖淳皇帝曾经提出过域外来客的说法,他萧瑾本是一颗局外之子,不知为何擅自飞进棋盘落地生根,让本有定数的棋局生出无穷变数,本该死掉的棋子没有死,本不该死的棋子反而是死了,冥冥中的弈棋之人面对局势变化,自然要做出应对,所以先皇就成了大势眷顾之人,由一颗闲子一跃成为最为要害的棋子,硬是镇压了萧瑾这颗搅乱棋盘的意外之子。”   蓝玉轻声道:“陛下所言有理,自先帝去后,魏王就开始蠢蠢欲动,先是在幕后挑动了太平二十年和承平元年的庙堂动乱,又暗中交结道门,并四下布局,一手谋划了如此种种,方有今日之事。”   萧玄眺望远方,“朕除了要讲自己的道理之外,父皇当年没能做完的事情,朕也要做完。” 第九十一章 喝破小天人五衰   暗卫府三位都督中修为最高的傅中天迎上了道门三位大真人中修为最高的青叶。   青叶毫不客气地一挥大袖,从袖中飞出四道颜色各异的符篆,结符成阵,狂风、寒冰、烈焰、乱石齐出。   傅中天既然被众多修士尊称为暗卫府府主,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一身修为乃是微尘大真人和玉尘大真人亲手调教,进入朝廷之后,又博览众家之长,非儒非武非道而自成一家。   只见他伸手向前一抓,整只手掌晶莹剔透,如同玉石雕成,直接将这些符篆悉数抓破。   青叶踏罡步斗,在手心画出一符,然后一掌翻覆拍下。   傅中天身形骤然加速掠过,原本的立足所在轰然破碎,出现一方巨大的五指掌印。   青叶沉声开口道:“傅中天!你乃是微尘师伯和玉尘师伯之子,本应在我道门大真人之列,又为何要做大齐之鹰犬。”   傅中天微笑道:“朝廷与道门本是一体,先帝与掌教真人乃是至交好友,太后娘娘与掌教夫人也相交甚密,只因多了你们这些势利小人,才会生出诸多间隙,傅某人今天就要行攘除奸凶之举!”   青叶冷笑道:“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落下,一方符咒自他掌中飞起,遮天蔽日。   符中有乾坤,山河符。   天地之间骤然模糊,继而复归清明,已然不见青叶和傅中天的踪迹。   这次青尘没有掌托山河,而是选择自己与傅中天一道进入其中,只因在这道符中,青叶可占尽天时地利。   山河之间,郁郁葱葱,流水潺潺,一派仙家福地,世外桃源的景象。   青叶显出身形,手中握有一根青木藤杖,在他不远处便是负手而立的傅中天。   傅中天望向四周的山山水水,平静道:“好一道山河符,倒真是好大的手笔,不过青叶,你真当区区一道符篆就能困死傅某人?”   青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挥手中藤杖。   周围草木瞬间疯涨,如同无数青蛇,朝傅中天汹涌而去。   傅中天轻轻一笑,大步向前,任凭万千草木所化的“青蛇”如何狰狞撕咬,也难伤及他分毫,反而被他一一随手拔除。   很快两人之间距离已经不足三丈,傅中天狠狠一顿足,地面轰然震动,寸寸龟裂,被撕裂出一张仿佛蛛网的图案。   他抬手一拳,放声笑道:“既然是山河符,那傅某就打碎你这方山河,让你符不成符!”   话音落下,此方天地震动不休,青山破碎,长河断流,一副天地崩碎的景象。   不过两人仍是留在这方由符篆造就的小千世界之中,并未破符而出。   傅中天轻轻咦了一声,略感惊讶道:“有点意思,竟然一符套一符,不愧是家父之后符篆派魁首。”   只见山河破碎之后,是一片茫茫黄沙,一眼望去,不见尽头,不见青叶的身影。   傅中天脚尖一点,身形向上掠起,试图飞上天幕。   就在此时,青叶的身影在他头顶出现,一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骤然出现一只巨大的云气手掌。   与此同时,傅中天的脚下也出现一方完全由黄沙组成的巨大手掌向上托起。   两只手掌一上一下,刚好把傅中天夹在中间。   傅中天大笑一声,“来得好。”   他整个人顶天立地,不闪不避。   轰然一声。   两只手掌合拢为十,不过就在片刻之后,先是黄沙凝成的手掌寸寸碎裂,继而云气结成的手掌也烟消云散。   傅中天毫发无损地重新出现在青叶的视线中,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烟沙,如一陆地龙卷。   龙卷将青叶笼罩其中,层层堆叠,不过片刻功夫,青叶看起来已经仿佛是一个土俑,再有片刻,已经看不到青叶的身影,只有接天连地的陆地龙卷和无穷无尽被吹起的黄沙。   漫天风沙中,青叶任凭黄沙侵袭,从空中缓缓落下,然后将青木藤杖狠狠刺入脚下地面。   青木藤杖入地三寸,是为生根。   青叶一脚跺地,地动山摇,脚下地面蔓延出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痕,喝声道:“起。”   他手指一点青木藤杖。   紧接着一棵大树拔地而起,是为发芽。   青木藤杖如仙人植宝树,高耸入云,分枝散叶。   青叶面无表情,手扶着青木藤杖所化大树树干,缓缓闭上双眼。   如一仙人华盖的大树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枝叶簌簌而动,一层绿光笼罩了整颗大树以及树下的青叶。   风沙再不得前进分毫。   巨大的土黄色陆地龙卷中挺立起一抹翠绿,在漫天黄沙中,这棵参天大树如一柄宝伞,撑起了一方宁静天地,层层叠叠的黄沙被反推出去,以宝树生根处为中心形成了一圈三寸高的土垒。   傅中天放下了一直抬起的右手,抬头望向这棵高达百丈的宝树。   如果他猜测不错,这棵宝树便是破去这道山河符的关键所在。   傅中天缓缓伸出左手,五指成钩,天空中随之出现五个云漩,紧接着五道气柱从空中落下。   傅中天再虚手一压,五道气柱合为一道,轰然落向宝树。   宝树颤颤巍巍。   这一方天地开始摇晃不休,荡漾起无数涟漪不止。   傅中天的手掌继续下压,这棵百丈宝树似乎不堪重负,也随之不断缩短。   九十丈。   八十丈。   七十丈。   ……   当宝树彻底坍塌时,这方天地也终于支离破碎。   两人的身形重新出现于现世之中,傅中天身形骤然前掠。   瞬间破去青叶仓促之间结成的符阵。   青叶正要再度画符,傅中天猛然开口,声如炸雷,“眼目数瞬!”   青叶的神念和气机感知在一瞬间竟被生生掐断,除了双眼双耳,再无感知外界的其他途径。   傅中天再度开口,“浴水着身!”   青叶周身顿时有血气弥漫开来,转眼间已经是血污满身。   他即惊且怒道:“你竟然学会了微尘师伯的小天人五衰?!”   傅中天第三次开口:“身光忽灭!”   青叶不敢再有半分侥幸,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一掠数百丈,将驻足不前的傅中天远远甩在身后。   傅中天站在原地,两侧太阳穴剧烈跳动,皮肤如风吹湖水般荡漾起一层层褶皱起伏,此时他的耳中,除了剧烈如撞钟的心跳声,再也听不到半点其他声音。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鲜红颜色才缓缓褪去,皮肤的起伏也渐渐归于平静。   方才不是他不想追,而是他对同境界修士强行用出小天人五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身同样受创不浅,实在是有心无力。   傅中天转头望向另外两处战场,苦笑一声。   勉强击退了青叶,可他自身也暂时废了一半,就是想要再去援手他人也是力有不逮。   接下来就要看陛下的后手如何了。 第九十二章 两人齐动不回头   林寒和青尘的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周身上下流光溢彩,看不清面容,不似真人。   林寒已是将自己腰间的秋水长刀摘了下来,双手拄刀,转头笑道:“说到底你还是来了,不过弄出这么一副阵仗,还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那人平淡道:“出了些许变数,我不得不亲自过来一趟,不过问题不大,不足为虑。”   林寒言语诛心道:“你说不入帝都城,好,现在萧玄自己从帝都城里跑了出来,你还是不露面,难道是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人否认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他转头看了眼梅山方向,“我不过去了一次明陵附近,就折损将近半成修为,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林寒不置可否道:“那你看出什么了?”   那人平静道:“明陵似乎有些古怪。”   林寒忍不住嗤笑一声,“明陵有古怪,这差不多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还用你来说?说点有用的。”   那人没有回答,转而说道:“其实你可能不知道,圜丘坛作为萧煜的登基之处,也是历代帝王的祭天之地,乃是天下帝气汇聚所在,丝毫不逊于帝都城内的皇城,若是萧煜站在那儿,差不多就能用出当年斩杀傅尘的天子一剑。”   林寒顿时急眼道:“萧怀瑜,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来人正是那位让大齐两代帝王都视作心腹大患的魏王,也是一手谋划今日大变的东海钓鲸客萧瑾。   萧瑾毫不动怒,淡然道:“是没什么区别。”   林寒似乎也知道萧瑾的脾性,不再刻薄言语,问道:“萧玄有没有这个本事?”   萧瑾斩钉截铁道:“没有。”   林寒微皱眉头道:“这么肯定?”   萧瑾解释道:“三剑之说,分别是庶人剑、诸侯剑和天子剑,以天子剑为首,当年道门庄祖如此形容天子剑,裹以四时,制以五行,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按之无下,挥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维。此剑一出,威服天下,此谓天子剑也。萧煜能修成此剑,并非他本人如何惊才绝艳,而是他刚好站在了大势所趋的位置上,说白了就是天意眷顾,上苍垂怜,旁人羡慕不来,更学不来,哪怕同样是帝王之尊的萧玄也不行。”   林寒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若是萧玄也有萧煜当年先杀傅尘再战上官仙尘的本事,那这仗也别打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家过年算了。   他直截了当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事情而来?”   萧瑾轻声道:“稍候便知。”   林寒冷哼一声,不再追问。   就在这时,一道血色长虹从三人的头顶轰然掠过,一闪即逝。   林寒抬头向血虹消失的方向,嗤笑道:“堂堂道门大真人,符篆派魁首,胆子却这么小,真是不堪大用。”   他转头望向身旁的青尘,问道:“青师?”   青尘点了点头,向前踏出一步。   ……   小未央宫。   徐北游三人将皇后娘娘的遗体暂且移入后殿,然后徐北游独自来到外殿等待,过了大概有大半柱香的功夫之后,依稀可见,茫茫风雪中,文武百官在大队禁军的护送下,朝这边过来。   为首之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和内阁次辅韩瑄。   徐北游迎上前去,分别见礼之后,韩瑄问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呢?”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皇后娘娘驾崩,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正在后殿。”   张百岁和韩瑄对视一眼,方才张百岁就有所察觉,只是不能肯定,现在听到徐北游亲口说出之后,终于肯定心中猜测的同时也难免心绪复杂。   韩瑄沉默片刻,轻声道:“先去拜祭皇后娘娘,然后再与太子殿下商议吧。”   张百岁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   百官依次入殿,三人却暂且留在门外,立在茫茫风雪中。   徐北游问道:“陛下那边如何了?”   张百岁看了他一眼,“除了千余禁军之外,就剩下蓝相、魏大都督、诸位王爷及一众武官还守在那儿。”   徐北游沉默片刻,缓缓道:“既然有平安先生护卫此地,那我留在这儿也是无用,倒不如去陛下那边,说不定还能尽上一份绵薄之力。”   张百岁不置可否,望向韩瑄,“韩相,你的意思是……”   韩瑄神情略显复杂地望着这个几乎与亲子无异的义子,欲言又止。   徐北游微微低头,没去看老父的目光,轻轻说道:“陛下让我护卫皇后娘娘,可我却没能做好,今日之事,百身莫赎,此行不为其他,即是赎罪,也是报仇,告慰岳母在天之灵。”   “如此……”韩瑄长长叹息一声,“那便去吧。”   徐北游敛袖弯腰,一揖到地。   “你要去哪儿?”一名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徐北游回头望去,裹着大氅的萧知南正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定定地望着他。   韩瑄和张百岁再次对视一眼后,默不作声地往殿内行去,将此处留给这对年轻夫妻。   夫妻两人一上一下,相互对视。   兴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萧知南的脸色有些发白,上面还残留着点点泪痕,她紧紧抿着嘴唇,毫不退让地望着徐北游。   最终还是徐北游主动退让,转开视线,轻声回答道:“去陛下那边。”   萧知南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仍是望着他。   徐北游缓缓说道:“你先前说过,希望我不要将全部赌注都押在这一姓尊荣之上,当退则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在皇后娘娘去的时候,我却忽然想明白许多事情,天底下很多事情没必要算的那么精细,也许有些时候,可以问一问自己的本心如何,剑修一途,从不就是一条竭尽心机求长生的道路。”   萧知南轻咬嘴唇,“娘亲走了,也许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们母女两人并不和睦,但她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娘亲,现在她去了,我很难过,我不希望还有自己在意的人离开我。”   徐北游立在风雪中,白发随风飘动,与漫天白雪混淆不清,他沉默许久之后,伸手按在胸口上。   虽徐北游什么也没说,但萧知南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一字一句道:“活着回来,这是你答应我的。”   徐北游重重点头,转身正要离去,却又犹豫了一下。   萧知南站在他的身后,轻声道:“走,别回头。”   徐北游终是没有回头,大踏步地离去,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第九十三章 道门八子又八老   当青尘向前踏出一步之后,下一刻,他已经来到圜丘坛前百丈开外的地方。   几乎就在同时,立在圜丘坛上的蓝玉轻声道:“青尘已到。”   皇帝陛下举目眺望,只见一名青衣道人孤身立在风雪中,不见气势磅礴,不见天地异象,可就是这么一位青衣老道,让蓝玉和魏禁如临大敌,他仅仅是站在那儿,整个天地仿佛都聚焦于他一人之身,甚至还压过了天上诸多地仙修士的交手。   萧玄轻声感慨道:“道门八老啊。”   所谓道门八老,乃是指八位尘字辈的道门宿老,分别是掌教真人紫尘、天枢峰峰主青尘、天璇峰峰主无尘、天玑峰峰主溪尘、天权峰峰主微尘、玉衡峰峰主玉尘、开阳峰峰主天尘、摇光峰峰主清尘。   当然,当年八人声名鹊起时,还不是道门八老,而是道门八子,只是尘字辈老人陆续离世之后,叶字辈道人开始执掌道门大权,此八人才被尊为道门八老。   诸如今日的钟离安宁、冰尘等人,在道门八子纵横的天下的时候,还都不成气候。   涉及道门八老,又不得不提到一桩道门公案,世人皆知道门内部派系林立,却少有人知道在十三代掌教时,曾经有过短暂的派系统一。   单纯以名声而论,道门第十三代掌教真人既比不过自己的徒弟紫尘,也比不过自己的徒孙秋叶,但他却完成了一件紫尘和秋叶都没能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整合七脉,这才使得紫尘成为掌教时,可以动用整个道门去逐鹿天下。   早在十三代掌教真人之前,道门七脉虽在在名义上共尊掌教真人为主,但实际上却是各自为政,而且七脉之间互有仇怨,明争暗斗不止,以至于偌大一个道门,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内斗之中,甚至被大郑朝廷所排斥驱逐。   有感于此种境况,道门第十三代掌教真人决心整合七脉,先是以玉清殿议事为名召集七脉真人登上都天峰,然后以地利之便在玉清殿议事前夕骤然发难,将七脉峰主逐个击破,一夜之间,不但七个位高权重的峰主被打落云端,其他七脉真人也损失惨重,或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就此沦为阶下之囚。   在次日的玉清殿议事上,青尘、无尘、溪尘、微尘、玉尘、天尘、清尘等七位掌教亲传弟子升座七脉峰主之位,然后就是针对非掌教一脉的其他七脉弟子的无尽打压。   待到紫尘继任掌教真人之位时,虽然整个道门大伤元气,地仙境界的大真人损失惨重,甚至只能由他们八位师兄弟支撑门面,但是再无内斗之忧,整个道门上下同心,齐心协力。   也正是从此时起,道门八子之名逐渐响彻天下。   再后来,便是世人所熟知的那段往事,道门全力扶持萧皇,击败各路诸侯,同时使敌对千年的死对头剑宗倾覆,在大齐立国之后,终于有了今日的道门大兴,秋叶接掌掌教真人之位后,尘字辈道人逐渐凋零,当年的道门八子也就变成了如今的道门八老。   八老结局各不相同。   居首的老掌教紫尘,一手主导了道门的千年大计,决定扶持萧皇逐鹿天下,更是曾两败剑宗宗主上官仙尘,最后于东昆仑独战玄教大长老刁殷、剑宗宗主上官仙尘、佛门主持牧观、叛宗而出的青尘大真人等四大地仙,不得已只能强行飞升。   其次的青尘,因为争夺掌教大位,最后叛出道门,于东昆仑与其他三人联手,逼迫已是十八楼之上的老掌教紫尘提前飞升,后被主事峰主天尘除名,故而又有道门七子和道门七老之说,至今仍是距离证道只差一线,滞留世间,未能飞升。   再次的无尘曾在掌教真人紫尘闭关时,出任主事峰主和镇魔殿殿主,总揽道门大权,不过上官仙尘第一次登岸时,无尘败于他的剑下,被诛仙剑气侵袭入体,以至于跌境不止,不得不卸任主事峰主和镇魔殿殿主之职,隐居于青景观,传授萧皇未央剑经之后返回道门,于天璇峰上寿尽坐化而亡。   排名第四老的溪尘,未有大功,也未有大错,在千年大计功成之后,便辞去了天玑峰峰主之位,遁世不出,从此未再现于世间。   然后是排名第五老的微尘,堪称劳苦功高,同样担任过主事峰主,乃是无尘和天尘之间的承上启下之人,曾经击杀剑宗剑皇张重光、白莲教副教主徐鸿儒等人,在太平十年时,与道侣玉尘大真人结伴隐世,从此不知所踪。   第六老是玉尘大真人,她最大的功绩不用多说,先是在定鼎一战时,亲自登上东海三十六岛中的剑冢岛,取走上官仙尘的法剑青萍,后又在萧慎的协助下攻占碧游岛,继而将整个东海三十六岛全部纳入道门囊中。同样也是在太平十年时,与道侣微尘大真人一起结伴隐世,不再有音讯传出,只留下一名独子傅中天,却不留在道门,而是投奔表姐林银屏,进入朝廷任事,也就是今日的暗卫府府主。   第八位是清尘大真人,与青尘大真人同音不同字,一辈子兢兢业业,只是资质有限,成就在八位大真人中垫底,更因为长年困于诸般俗务,以至于自身不过是地仙十三楼的境界,最终于太平十九年坐化,不过他与第十五代掌教秋叶相交甚密,算是“扶龙之人”,所以死后哀荣至极,得以配享祖师殿。   至于第七老,则是大名鼎鼎的天尘大真人,他曾与上官仙尘并列齐名,被誉为两大谪仙人,早年时精研丹道,意图开创先河,将内丹和外丹融为一体,却致使自己从地仙境界一路坠境至鬼仙境界,本来所有人都认为他要蹉跎一生时,他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竟真的将两大丹道融汇于一炉,破后而立,自成龙虎丹道,不但得以重回地仙境界,而且还一路直上十八楼,成为仅次于紫尘和青尘的道门第三人。   在青尘叛门而出时,又是天尘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镇压青尘党徒,力保首徒秋叶,不但成功将青尘逐出道门,而且还在掌教紫尘飞升之后,以主事峰主之尊总揽道门大权,帮助萧皇赢下最后的定鼎之战,扶持秋叶登上掌教大位,最后境界圆满,于玄都飞升台白日飞升。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天尘大真人还有一个不记名弟子,姓张名百岁,也就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平安先生张百岁。   时至今日,道门八老或坐化、或飞升、或隐世,唯有青尘一人还行走于世间,他也是八老中最后一位有望证道飞升之人。 第九十四章 一刀泼墨再摧城   青尘一袭普通青色道袍,花白头发束成道髻,简简单单以一支玉簪束起,若非是此时此地,倒更像是一名寒酸的游方道人。   萧玄不惊不惧地向前迈出一步,平静道:“青尘大真人驾临,朕等候多时了。”   原本见到青尘而心有不安的众人闻言后稍感心安,既然陛下敢出此言,那么想来是早有预料准备,不必过多担忧。   青尘平淡道:“甲子之前,贫道游于草原,曾与林银屏和萧羽衣有过一面之缘,五十年前,贫道在齐州太清宫又见萧煜,今日,贫道又再见萧煜之子,前两次见面,前者为善缘,后者为恶缘,只是不知这次,你又想与贫道结个什么缘分?”   萧玄不置可否。   大都督魏禁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甲胄哗啦作响,玄甲上渐有白色纹络浮现,恰好组成一只吊睛白额猛虎,似要择人欲噬。   他站在皇帝陛下身前,按住腰间的长刀菩萨蛮。   此刀本是儒门四十八神剑之一,后落入前朝大郑晋王秦权的手中,被改剑为刀,秦权兵败身亡之后,此刀又被萧皇赐予魏禁。   菩萨蛮出鞘三寸。   风起云涌,大雪飘摇不定。   虽然魏禁有伤在身,但仍旧是不容小觑的武道地仙,放眼整个庙堂,仅次于赵青一人而已,而且不同于赵青要借助天子气运的五方帝拳,魏禁的一身武道修为皆是出自沙场征伐,根基最是牢固,若非与南疆巫教大长老阴九幽两败俱伤,此时应当是高居天机榜上。   青尘毫不为意,神色淡然。   此次天机榜重新排名,青尘力压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位居次席,仅次于十八楼之上的秋叶,不是没有道理的。   早在甲子之前,青尘就已经练成三尸分身,虽然与三清诀中的一气化三清有所不同,但仍旧是道门中数一数二的飞升大道,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又得了萧皇留下的佛祖菩提,境界修为再进一步,距离证道飞升只差半步之遥。   “人有三尸,尸有三虫,故曰三尸九虫,斩得三尸,可证仙道,只是此法生僻难修,几近失传,就是放眼道门上下千年,也甚少有人修炼。”蓝玉一挥手,布下一道蓝色法幕,将皇帝陛下护住,道:“据说五十年前的鬼王宫鬼王也曾修炼此法,不过早在东湖别院一战时,鬼王就已经身死道消,所以当今世间只剩青尘一人斩得三尸。”   青尘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圜丘坛上,“一气化三清,道门不传之秘法,非掌教传人不可修行,其中玄妙,语焉不详,世人多半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即便是贫道也不能一窥全貌。当年贫道与紫尘争夺掌教大位失败,离开道门而云游四方,偶入某位先辈洞府,得了一部旁门道书,触类旁通之下,习得斩三尸之法,虽比不得一气化三清之法,却也是相去不远。”   说话间,青尘分别在自己的左右双肩以及头顶上一拍。   一名年轻人从青尘身后右边凭空走出,神态冷峻,身着石青色常服,背负长剑。   接着又有一名中年道人从青尘的左手边飘然而出,面容严肃古板,身着玄黑色峰主道袍,手中捧了一枚菩提子。   最后是一名年迈道人出现在青尘的头顶上空,神情淡漠,手持拂尘,而衣着竟是紫色的掌教衣冠。   三人都是与青尘一般相貌,只是神态不同,打扮各异,再加上青尘本尊,共是四人,景象诡谲。   四位青尘,便是四位大地仙。   蓝玉向前踏出一步,一黑一白两尾游鱼围绕他缓缓游动。   当年太清宫之变时,青尘便是以此法袭杀萧皇,故而蓝玉曾在多年之前听先帝详细讲述过青尘斩三尸之法,所谓三尸,分别是善念、恶念、执念,斩三尸便是以大毅力和大神通斩出三尊身外化身,分别对应自身的善念、恶年和执念。   年纪轻者,为青尘善念,年轻时的种种尽在其中。年纪居中者,为青尘恶念,祸起萧墙前后的杀伐心性皆是囊括其中。年纪最长者,为青尘执念,青尘之所以叛门而出,皆因掌教二字而起。   只要斩却三尸,便可得证长生,如今的青尘虽然没有飞升,但距离稽首证长生也只差一个契机,所以蓝玉才会将青尘排在第二的位置,仅次于飞升在即的秋叶。   青尘近乎举世无敌的气势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蓝玉的心头上。   青尘大步平静道:“蓝玉,你想阻拦贫道?换成傅尘还差不多。”   蓝玉微笑道:“先师已故,青尘大真人又何出此言。”   青尘没再说话,只是伸出一手。   “魏禁请教。”   未等蓝玉出手,魏禁已是脚下一点,整个人飞出圜丘坛,腰间菩萨蛮出鞘,一刀分风雪,几乎要让天地黯然失色。   青尘站在原地未动,善念青尘向前掠出,背后长剑苍然出鞘,带出一道青蒙蒙的剑光。   剑光丝毫不逊于刀光。   两者轰然相撞,不分胜负。   魏禁大喝一声,“再来!”   天空中有连绵雷声炸响,汹涌刀气以一线之势撕裂天空。   这是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之父慕容燕观青河之水而悟出的一刀,每逢汛期青河水势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如大水泄昆仑,与剑宗的剑十三和剑二十九有异曲同工之妙。   魏禁的第二刀如大河倾泻,东流入海。   一刀席卷。   善念青尘伸手握住长剑,仍是以剑相迎。   而他也的确挡下了这一刀。   不过这其实只能算是半刀而已。   一去一回方为一刀。   原本一往无前的刀势骤然一停,然后猛然后撤。   青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又复回。   后半刀才是真正的玄妙所在。   汹涌刀气瞬间弥漫方圆百丈范围,将善念青尘吞没。   恶念青尘一挥大袖,使刀气不能近得剩余三位青尘分毫。   片刻后,刀气消散,善念青尘重新显出身形,身形略显虚幻几分。   魏禁没有就此停手,双手握刀,整个人高高跃起,斩出自己的第三刀。   他的刀法与张无病同出一脉,都是师承自慕容燕的天刀,又不完全一样,如果说第二刀是慕容燕观青河有感而悟,那么第三刀就是魏禁以慕容燕的天刀为胚,加以融汇自己多年领兵征战摧城拔寨之感悟,方有这第三刀。   自叔父魏迟故去之后,魏禁孤身一人投身西北军中,一次次沙场厮杀,一次次浴血死战,一次次九死一生,终于从一个杂号都尉一步步走上今日的大都督之位。   一刀如江河尚且不够,再来一刀摧城!   这一刀几乎堪与上官仙尘的剑三十相媲美,如同国手大家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刀锋写意如笔锋,以天幕为纸,洒出一抹大弧。 第九十五章 飞剑千里取人头   一道足有百丈之长的刀芒将整个天幕一分为二,如雷一般的轰隆声音不绝于耳,蔚为壮观。   这一刀所蕴含的境界直逼地仙十八楼。   善念青尘在这一刀之下直接烟消云散。   恶念青尘仍是一挥袖,不过这一次大袖却是骤然撕裂。   被斩去一尊善念化身的青尘脸色平静,淡然道:“好一式天刀。”   魏禁终究是有伤在身,三刀之后,气机难以为继,脸色微微苍白,他也不强撑,将菩萨蛮收回鞘中,退回到皇帝陛下的身边。   无论是诸王还是武将,脸上都是没有半分喜色,大都督魏禁用尽全力才斩去一个善念分身,可除了一尊恶念化身和一尊执念化身之外,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青尘本尊。   十八楼以上境界已是摸到神仙境界的门槛,飞升在即,当世公认道门掌教真人秋叶有此境界,早在甲子之前,青尘就有大约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如今哪怕未曾达到十八楼之上的高度,恐怕也只差秋叶半层境界。   放眼天下,老掌教紫尘和天尘俱已经飞升,上官仙尘身死,现任道门掌教真人秋叶闭关不出,又有谁能与此时的青尘相抗衡?   青尘已是近乎无敌。   青尘本尊仍旧是伫立于原地不动,恶念青尘飘然而出,佛祖菩提悬于头顶,点点琉璃佛光挥洒。   与之同时,蓝玉向前踏出一步,双手结印,一直环绕于身周的黑白双鱼化作阴阳二气。   只见蓝玉的左手环绕一道白色的至阳气息,右手上有一道玄黑色的至阴气息盘旋,两股气息随着蓝玉的手中结印连为一体,相互交融,成就一座桥梁。   蓝玉双袖往上一抬:“阴阳不二,以一而待,统领二物,运化万千,太极金桥。”   世间如苦海,筑金桥以横渡苦海。   阴阳二气化作一道金桥,将蓝玉托举而起。   蓝玉立于金桥之上,俯瞰恶念青尘,就如同岸上垂钓之人观水中之鱼,金桥巍峨,任凭游鱼如何挣扎,也无法跃上桥来。   蓝玉抬起手臂,右手食指向前轻轻一指,“去。”   金桥轰然而动,飞至恶念青尘头顶,猛然下压,如同一座无形之山压在恶念青尘的身上。   恶念青尘身形骤然黯淡几分。   不过就在下一刻,恶念青尘头顶所悬佛祖菩提骤然大方光明,如同一轮红日冉冉而升。   刹那之间形势逆转,满眼望去,金色佛光汹涌如海,似是要将这座金桥彻底吞没,金桥如同遭遇汛期时的大水,摇摇欲坠。   恶念青尘面无表情地一振双袖,又是祭起一方金印。   立于金桥之上的蓝玉脸色凝重,伸手一指,“敕令,太阴月镜。”   一抹银白从天而落,照亮大地。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晦暗天空中竟是凭空生出一轮明月。   银白色的月光似乎受到无形力量牵引,尽数汇聚至蓝玉的指尖。   当恶念青尘的金印后发先至来到蓝玉的身前时,蓝玉指尖的月光沿着手臂流泻而下,凝聚如镜面,而蓝玉本人则是变为镜中的一抹倒影,可望而不可即。   金印狠狠砸在镜面上,轰然作响,镜面上荡漾起无数涟漪,却不能伤及镜中的蓝玉分毫。   看似势在必得的金印竟然无功而返,青尘本尊不由轻咦一声,“没想到傅尘最后还是将自己的两大绝学传给了你,只是单凭这两种手段,自保无虞,却是拦不住贫道。”   下一刻,恶念青尘骤然变化,显现出六首十八臂的天魔之相,六张脸上分别露出狡猾、奸诈、残忍、暴虐、冷酷、圣洁之笑意,手中分别持有剑、刀、枪、鞭、锤、印轮、念珠、镜、转经筒、纺锤、十字、水晶球等物,头顶却仍旧悬浮有佛祖菩提,大放佛光。   佛魔一线之间。   藏身于镜中的蓝玉眉头微皱“你竟然兼修了佛门和玄教之法,弃正道而走旁门,如何证得大长生!?”   青尘默不作声,恶念青尘猛然前掠,十八般兵器同时砸在太阴月镜上。   月镜镜面激荡不休,炸出无数白光,向四面八方迸射。   镜面破碎,藏身在镜中的蓝玉也随之支离破碎。   不过就在这时,恶念青尘脸色微变,有所察觉地抬头望去。   只见明月中凭空出现一道飘忽不定的身影,正是蓝玉。   易相换位。   以太阴月镜与明月相连,暗渡陈仓。   蓝玉虚空而立,沐浴于月光之中,右手向上举起,五指伸张。   一轮仿佛微缩了无数倍的皎洁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洒落银白月辉无数。   月辉化作白虹直奔恶念青尘而去,如一道道锁链束缚于他的身上。   恶念青尘六首十八臂以及双腿,全部被白虹锁住,只能徒劳挣扎,却挣脱不得。   就在此时,一道紫青色剑光自天外呼啸而来。   青尘望向剑光,有片刻不合时宜的恍惚失神。   对于他而言,这道剑光真是久违了。   那年,有一名刚刚四十岁的剑仙,复姓上官名仙尘。   他只身一人带着诛仙剑离开剑宗,跨过东海,自龙城登陆。   龙城城主龙云青邀请南疆第一剑修东行先生联手迎战上官仙尘。   三人于龙城之前大战,龙云青死于诛仙剑下,东行先生不敌拜上官仙尘为主,成为了日后的剑宗大剑奴,随后上官仙尘以一人一剑灭去龙城,让龙云青和龙城成为他踏足陆地的第一块踏脚石。   其后上官仙尘一路前行,剑下亡魂无数,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出身宗门,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便杀人,以死战搏杀来印证二十年来剑道修为,淬炼自身通明剑心。   上官仙尘一人一剑转战齐州、中州、豫州、江州、蜀州五州之地,走遍大江南北,兴之所起便邀战,战即杀人,杀得腥风血雨,杀得人人闻风丧胆,杀得无人敢称高手,甚至差点杀到东都城下。   除了龙云青,又陆续有五名十二楼以上的地仙修士死于上官仙尘剑下。   上官仙尘此举终于引起众怒,以道门八老之一的无尘为首,三位地仙十五楼境界的高手不惜以多欺少在中州境内联手围攻上官仙尘,仍是败于上官仙尘剑下,另外两名高手当场身死,无尘勉强逃过一劫,但也被诛仙剑气侵入肺腑,遗祸无穷,从地仙境界的云端跌落,坠境不止,以至于成为道门八老中第一个离世之人。   自此一战,上官仙尘真正有了独步天下之名,时人莫能有之抗手,剑宗诛仙的大名也随着新一任主人而再次响彻天下。   青尘上次见到诛仙,还是在大江之畔,上官仙尘手持此剑用出剑三十六硬撼九重雷劫。   时隔五十余年,终于再见了。   这一剑,于刹那之间一闪而逝。   天地间风起云涌。   然后一抹紫青长虹将恶念青尘的头颅斩下。   飞剑千里取人头。 第九十六章 天机榜借法之术   一剑之后,一人飞掠而来,见到青尘之后缓下身形,改为缓缓前行,相距大约三十丈时便停下脚步,稽首一礼道:“见过青尘大真人。”   青尘望向这名不速之客,年轻人与当年在秀龙草原初见时相较自是大不相同,不见青涩,多了几分坚毅和沉稳,满头白发,身后背剑匣,竟是与那个复姓公孙的后辈有几分神似。   青尘忽然笑了笑,一辈人之后又是一辈人,总有后浪推前浪,细细算起来,眼前这名白发年轻人已经算是自己的徒孙辈,若是从萧玄那边算起,更应算是重孙辈。在两年前,两人于秀龙草原初次相见,青尘化名青道人为徐北游占卦,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小武夫。两年后,两人于汉水之畔再次见面,这时候的他初入地仙境界。再转眼间,这个年轻人已是逼近十楼境界,不容小觑。   青尘负手而立,对那白发年轻人云淡风轻道:“不过弱冠之龄,就有如此境界修为,纵使是依仗了外物之力,也殊为不易,方才你斩我一剑,事出有因,贫道可以不与你一般见识,不过你若还要强行出手,休怪贫道不顾念情分,与你计较一番。年轻人,贫道劝你一句,天大地大活着最大,别因为一时意气,断了自己的长生之途。”   话音未落,恶念青尘也缓缓消散,佛祖菩提自行飞回青尘本尊的手中。   青尘轻轻摩挲一下,收入袖中。   紧接着,执念青尘飘然而出,一袭掌教衣冠与现任掌教秋叶无异,不见执念青尘如何动作,只是一摆手中拂尘,不见明月,不见风雪,不见金桥。   一时间竟是天清地明。   青尘转而望向蓝玉,问道:“还有什么手段?”   蓝玉双手在身前一抹。   有一副锦绣画卷在他身前缓缓展开。   画卷分为上下两榜,其中下榜只是密密麻麻地记载满了诸多人名,而上榜却是凝聚出一个个宛若真人的身影。   有乘鹤下山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   有一袭青衫行走四方的大真人青尘。   有端坐王座的后建国主完颜北月。   有轻抖水袖如女子的玄教教主慕容玄阴。   有高坐莲台讲经说法的佛门之主秋月。   有一身公服立于庙堂之上的首辅蓝玉。   有白发三千丈的太乙救苦天尊冰尘。   有手持书卷登高而望的前朝首辅孙世吾。   有一袭蟒袍垂手而立的平安先生张百岁。   还有跃马扬鞭的前朝北地大都督赵青。   正是如今的天机榜十人。   此副画卷自然就是天机阁的根本所在,天机榜。   蓝玉沉声道:“每当有人登临此榜,就会在冥冥之中有一分气数寄托于其中,我若是汲取这天机榜十人的一分气数,大真人以为如何?”   青尘望向那副画卷,轻笑道:“旁门左道。”   他又望向白发年轻人,“天下之间的重器就那么几件,无非是道门的玲珑塔和都天印,朝廷的传国玺和天子剑,剑宗的诛仙,天机阁的天机榜,今日一下就出来两件,倒真是让人惊喜。”   来人正是执意赶来此地的徐北游,他赶到此地时刚好看到蓝玉将恶念青尘束缚,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御使诛仙出匣,一剑斩恶念青尘。   其实青尘会出现在此地,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叛出道门的青尘大真人观感颇佳,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想与这位前辈修士交战,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是其一,再有就是青尘的确曾经两度与他结下善缘,对于四面树敌的徐北游而言,实在是难能可贵。   蓝玉他五指张开,月辉弥漫,又是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   与此同时,执念青尘又是一摆手中拂尘,一朵紫色庆云出现在他头顶,灿若日月星辰,妙不可言,庆云不断变化,幻化亿万灵禽奇兽,仙鹤翩翩起舞,凤凰和鸣,百鸟朝凤,麒麟摇头摆尾,憨态可掬,神龙现首不见尾,行云布雨,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典籍记载传说中,天上仙人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   青尘已然有仙人气象。   执念青尘头顶庆云,望向蓝玉沉声道:“有来就有去,汲取他人气数,则沾染他人因果,这天下十人的因果又岂是那么好沾的?除非是有功德护身的圣人或是气运所在的天命之人,否则任凭你是逍遥地仙,还是飞升神仙,都难逃业力加身,当年的傅尘便是前车之鉴。”   蓝玉一笑置之。   执念青尘一甩拂尘,拂尘上的银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交织成片,层层叠叠,遮天蔽日,朝着蓝玉席卷而来。   蓝玉伸手虚画一个圆,天机榜随之在他身周绕出一个大圆,包括青尘和蓝玉在内,天下十人的虚影依次出现在他的身周,蔚为壮观。   虽然仅仅是幻象化身,但这个阵仗已经足以让青叶这个境界的修士望而却步。   蓝玉伸手朝前一点,天机榜开始缓缓转动,位列第七的太乙救苦天尊虚影来到蓝玉身前的正中位置,手中凭空生出一剑,气机翻涌,剑意滔滔,朝执念青尘当头斩下。   剑气大江东去,天空轰然震动,撕裂出一道肉眼可见的云径。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剑,执念青尘丝毫不为所动,没有任何动作,然而他头顶庆云却猛然扩大,大如车盖,硬生生将剑气托住,使其不得下落分毫。   蓝玉再伸手一点,太乙救苦天尊的虚影移开,改为位列第五的佛门秋月虚影,双手合十,脑后显出一轮背光,万千僧侣齐声诵经之声充斥天地之间,佛光无量,犹若实质地落在执念青尘身上,使得他身形猛然往下一沉,头顶庆云更是翻腾不休。   此佛光丝毫不逊于先前恶念青尘借助佛祖菩提所用出的佛光,甚至更为纯正,只因这并非是蓝玉所用,而是蓝玉以借法之术从天机榜中借来佛门方丈秋月的无量佛光,犹如秋月亲自用出,自是不同凡响。   不过蓝玉也在一瞬间苍老几分。   徐北游正要第二次出剑,蓝玉却摇了摇头,说道:“青尘对你有恩,你不必出手,让我来便是。”   说罢,他再次伸手一点。   天机榜转动,这一次变成了居于榜首的道门掌教秋叶,同样的紫色掌教衣冠,与执念青尘一般无二的打扮。   秋叶虚影轻轻挥袖。   紫气东来。   被佛光压制的执念青尘避无可避,只能被坐等紫气临身。   三清紫气浩浩荡荡,瞬间将执念青尘淹没。   一时间佛光紫气混淆一处,又夹杂了太乙救苦天尊的剑气。   执念青尘就此烟消云散。 第九十七章 人皇一印传国玺   至此,青尘的三尸化身全部被灭,一时半会儿之间难以重洗凝聚,只剩下一个本尊。   可仅仅是一个本尊,也足以让皇帝陛下身陷绝境。   魏禁连出三刀斩杀善念青尘,牵动伤势,难以为继,蓝玉不惜折损寿元动用天机榜,配合徐北游的诛仙连续灭去恶念青尘和执念青尘,不过两人也同样不好受,徐北游至多再出一剑,而蓝玉也只能再动用两次天机榜。   对于近乎十八楼巅峰的青尘而言,区区两次天机榜和一剑诛仙,又能奈他何?   青尘没有急着出手,背负双手,缓缓说道:“萧玄,贫道很好奇你接下来用什么手段来阻挡贫道,是传国玺?还是天子剑?”   萧玄稍稍沉默,从宽大的衮服袍袖中取出一方印玺,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九龙,正面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   道祖传下三宝,分别是玲珑塔、诛仙剑、都天印,其中都天印有镇压气运之妙用,被视为仙家之印。   天下间素有两印之说,一则为仙家之都天印,二则就是人皇之传国玺。   自始皇帝祖龙制传国玉玺,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由此便促使欲谋大宝之辈你争我夺,致使该传国玉玺屡易其主,辗转千余年,忽隐忽现,待到大郑太祖皇帝起兵驱逐后建时,已经杳无音信,有传言说楚哀帝抱着传国玉玺跳海而亡,也有传言说被后建皇帝带回了后建大梁城。大郑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曾六伐后建、草原,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追回传国玉玺。   及至大郑末年,萧煜于机缘巧合之下在中州得到传国玺,被视为天命眷顾之人,在后来禅让大典时,萧煜故意从郑哀帝手中接过大郑玉玺却不用,而是改用传国玺,是以彰显大齐得国之正,天意昭然。   传国玺,不仅仅是象征一国权柄,同时也是人道至宝,有镇压气运之妙用,丝毫不逊于道门的都天印,甚至在太平盛世人道大兴时,还犹有过之。   当年定鼎一战时,萧煜言自己有一印一剑,剑是纵横无敌的天子剑,印就是历经了九朝数十帝王的传国玺。   萧玄掌托传国玺,望向徐北游,问道:“南归,朕有一印,你可敢接下?”   背着剑匣的徐北游沉声道:“有何不敢?”   皇帝陛下说了个好字,举起手中的传国玺。   萧瑾曾言,圜丘坛乃是帝气汇聚之地,萧玄本就是帝王之尊,传国玺又是人道至宝。   天生异象。   一线浩荡玄黄之气从天而落,照亮此番天地,亮如白昼。   只见萧玄手中的玉玺光芒大放,整颗玉玺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圆润景象,九龙枢纽之上有九道明黄之气交叉流转,继而化作九道玄黄之气垂落,最后悉数汇入徐北游体内。   徐北游周身被玄黄之气萦绕,体内的气机竟是一涨再涨。   徐北游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闭目凝神,谨守灵台方寸。   片刻之后,徐北游身形飘摇不定,满身玄黄。   ……   帝都,太庙。   太庙是大齐皇帝祭奠祖先的家庙,始建于大郑太宗年间,占地二百余亩,以“敬天法祖”之传统礼制建造而成,天花板及廊柱皆贴赤金花,制作精细,装饰华美,大殿两侧各有配殿十五间,东配殿供奉着历代的有功皇族神位,西配殿供奉异姓功臣神位。   正中大殿中除悬挂宣祖景皇帝、武祖淳皇帝和太祖高皇帝的画像之外,还供奉有一把藏于鞘中的三尺长剑,此剑即是与传国玺并列为朝廷的两大重器的天子剑。   天子剑忽然颤鸣不止,侍奉于两旁的宦官惊骇不已,急忙去禀报状况。   层层上报之后,留守于帝都城中的赵王萧奇匆匆步入大殿,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位内阁大学士李贞吉和赵宗宪。   三人望着那把天子剑,脸上神情难掩忧虑。   萧奇首先开口问道:“天子剑异动,不知两位阁老如何看?”   李贞吉脸色凝重道:“陛下临行前带走了传国玺却未带天子剑,此时天子剑无故颤鸣,想来是受到了传国玺的气机牵引,难不成陛下那边有什么变故?”   赵宗宪忧心忡忡道:“帝都城外,天子脚下,若无祸事还好,若真有祸事,那便是弥天大祸。”   一时间三人尽是沉默。   萧奇望向还在颤鸣的天子剑,强压下心头的阵阵阴霾,陛下的谋划,他作为留守之人,大致知道一些,他从心底里不赞同此事,只是他人微言轻,劝谏不得,只能一心一意遵照旨意行事。不过他在心底也有些许不可对外人言的隐秘心思,既然陛下带走了所有宗室诸王和太子殿下,若是一行人遭遇不测,那他作为仅存的宗室亲王岂不是有机会坐上那把椅子?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又是舒缓几分。   萧奇朝着此剑恭敬作揖之后,退出几步,转身对两位大学士道:“暗卫府三位掌印都督俱已跟随陛下离开,此时也不好贸然令暗卫府出城探查情况,为今之计,只能依照陛下旨意,谨守帝都。”   李贞吉和赵宗宪互相对视一眼,点头赞同道:“也只能如此了。”   待到两位大学士先行离去之后,萧奇独自一人出了大殿,负手站在台阶上,隔着茫茫大雪望向圜丘坛方向,轻声自语道:“皇帝,陛下。”   ……   梅山边缘,草原汗王林寒拄刀而立,身旁是神游出窍的魏王萧瑾。   两人的神情都颇为凝重,林寒主动开口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意外情况?果真是帝气汇聚所在,若是能在此御使天子剑对敌,就算是秋叶亲临,也要暂避锋芒。”   萧瑾沉默片刻,忽然微笑道:“这只能算是个小意外,并不影响大局,毕竟萧玄不是萧煜,就算他身怀传国玺,空有磅礴帝气,却无法驾驭与之相对应的天子剑,休说是十八楼之上的秋叶,就是面对十八楼巅峰的青尘也没什么大用。”   林寒笑道:“如此说来,他岂不是死定了?”   萧瑾不置可否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有一遁走,天道尚要留有一线,谁也不敢说十拿九稳。”   林寒嗤笑一声,“你还是太过谨慎。”   ……   圜丘坛前。   被磅礴帝气加诸于身的徐北游满身玄黄,身形飘摇不定,气势磅礴。   此时他的境界已经直逼地仙十八楼。 第九十八章 再入地仙十八楼   这不是徐北游第一次踏足地仙第十八楼的境界,严格来说,已经是第二次。   上次是在江都城外,徐北游第一次握住诛仙,依仗着师祖上官仙尘的遗荫恩泽,一剑直入十八楼,以剑三十六破太乙救苦天尊的剑三十四,并斩去她的一臂。   此战之后,徐北游折损寿元一甲子,不过他从中受益匪浅,除了获得剑三十六的全篇传承之外,他体内的气海也被完全拓展,如果将修士的气机比作是水,气海是容纳水的所在,那么鬼仙境界的气海只是一口水井,人仙境界也不过是一座池塘,只有到了地仙境界才能算是一座湖泊。不过地仙境界分为十八楼,所以湖泊也有大有小,大者如八百里洞庭,小者不过几十里方圆,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徐北游体内的气海几乎可以算是一座烟波浩渺的云梦大泽。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才能肆无忌惮地吸纳剑宗十二剑的剑气神意,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只因与他的浩大气海相比,他体内的气机实在太少,刚刚能够填满湖底,距离将整座湖泊填满而重现涵虚混太清的巍峨气象还相差太多太多。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让徐北游有了可以容纳江河的资本和底气。   一方小池塘容纳不下青河和大江,唯有大湖方能承受,同时也不得不让人感叹上官仙尘的神仙威能,在将徐北游的一方小池塘拓展为八百里洞庭的同时,不伤及徐北游分毫,仅仅只是折损甲子寿元,堪称是神鬼莫测的造化之工。   所以皇帝陛下借助圜丘坛的地利之便,以传国玺汇聚大量帝气注入徐北游的体内,徐北游非但没有被“撑死”,反而是气机一涨再涨,如踏登天梯,直上十八楼。   此时徐北游体内完全被玄黄气机充斥,甚至每次呼吸都会从毛孔里往外溢出玄黄之色的细小游散气机,好在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踏入此等境界,虽然上次处于恍恍惚惚之间,但终究还是在心底留有几分万金不换的难得感悟,而且皇帝陛下以传国玺注入他体内的磅礴帝气与天地元气又大有不同,如果将天地元气比为一群桀骜不驯的散兵游勇,驾驭起来极为困难,那么帝气便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如臂指使。   徐北游细细感受着充斥全身各处的气机,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天下无人可挡自己一剑,只要一剑在手,便可横行天下,甚至是头顶的高阔青冥,脚下的苍茫大地,也可一剑斩之。   这,便是无数修士所神之向往的地仙十八楼境界吗?   难过曾经有修士说,只有地仙十八楼境界才配得上地仙二字,十八楼境界之下的地仙之下皆是土鸡瓦狗。   当徐北游望向青尘,老道人也转而望来,两人对视一眼后,青尘微笑道:“当年贫道在太清宫刺杀萧煜便是因为这方传国玺而功亏一篑,不知今日是否会重蹈覆辙。”   “得罪了。”徐北游轻吸一口气,天岚从背后剑匣中飞出,划出一道长虹直扑青尘。   青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束起一根手指。   长虹在距离青尘还有三丈距离的时候戛然而止,不能前进分毫。   这一剑问礼意味颇重,所以青尘也没有如何激烈行动,只是轻轻一弹指,天岚倒飞而回。   徐北游伸手接住天岚,整个人刹那之间剑心通明。   何谓剑心通明?简单而言,不为外物所动。当年上官仙尘孤身单剑杀透了一个中原,手中诛仙染血无数,可他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未曾沦为嗜杀嗜血的魔头之流,只是将其视为淬炼自身剑道的手段,这便是剑心通明。   青尘单手负后,轻笑道:“徐南归,就算你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就算贫道的三尸化身全部被斩,你想要胜过贫道也没那么容易,这些小玩意就没必要摆弄了,直接请出诛仙吧,这样你还能有几分胜算。”   徐北游不为所动,心境古井不波,伸手在身前轻轻一抹。   八剑全部出现在身前,结成剑阵。   然后他反手拍下,八剑随之而动。   剑与剑气之盛,与刚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青尘仅仅是轻描淡写地伸手轻轻往下一压。   八剑齐齐发出一声悲鸣,在距离青尘还有三丈时便不能寸进分毫。   对于曾经与紫尘、天尘两位天上仙人敌对的青尘而言,区区一个地仙十八楼又算得什么?就算是堂堂诛仙,只要不是握在上官仙尘的手中,那也不足为虑。   这便是这位敢与整个道门为敌,甚至孤身一人将整个镇魔殿屠尽的天下第二人的气概。   青尘再一挥大袖,八剑结成的剑阵瞬间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徐北游不退反进,伸手握住八剑中的天岚,剑身瞬间清亮如水如镜。   当年徐北游不过是鬼仙境界,而镇魔殿却是地仙、人仙境界修士如云,那时的他可曾怕过半分?仍旧是孤身一人赴江南。手中天岚一剑,是徐北游的第一把剑,也是与他休戚相关的佩剑,两人心意相通,此时天岚在手,徐北游胸中豪气横生,剑心愈发明澈,瞬间摆脱青尘带给他的心境压迫,整个人的气势骤然高涨,竟是不输青尘太多。   青尘淡然道:“既然你执意不肯动用诛仙,那也别怪贫道不留情面。”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洒然一笑,然后递剑而出。   只见他仿佛重回当年第一次握剑时的情景,脚步杂乱无章,手臂伸展不直,勉强举起的长剑甚至还在微微颤抖,谈不上剑术、剑气、剑意、剑心,更谈不上剑道二字。   可就是这么一剑,被此时此刻已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徐北游用来,却是浑然天成,没有半分破绽,踉跄几步之后,一剑前掠。   这一剑瞬间破开青尘身周的雄厚气机,剑尖近到青尘的身前三尺之内。   青尘皱了皱眉头。   天岚刹那悬停,再难前进分毫。   若是细细望去,就会发现,天岚并非完全静止,而是在以几乎微不可见的缓慢速度前移。   这是青尘以磅礴修为在自己的身周三尺之内筑就了一方小千世界,在这三尺小世界中,任凭你十万弓弩如雨,也要一寸不得入。   可徐北游偏偏不信邪一般,改为双手握剑,在地面上重重一踩,千里方圆仿佛响起一声沉闷鼓声,震人心脏肺腑。   以他为圆心,出现无数网状裂痕向外迅速蔓延开来,继而地面轰然下陷。   徐北游硬是将手中天岚向前推进了一寸的距离。   仅仅是一寸距离,却是让这方小千世界出现了一个缺口,不再圆满无暇,于是徐北游顺势得寸进尺,手中天岚再进一尺九寸,加上先前的一寸,剑尖距离青尘只剩下一尺。 第九十九章 我有一剑名诛仙   青尘低头望着近在迟尺的剑尖,笑道:“好一式剑一,好一个纵九死而无悔。”   世间有咫尺天涯的说法,也有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说法,青尘的这方小千世界便是如此,这是他的规矩,咫尺即是万里。   徐北游没有违背这个规矩,之所以能在三尺世界中递剑两尺,是因为现在他已经可以御剑纵横两万里。   青尘仍旧是负手而立,丝毫没有抢先出手的意思,哪怕此时的徐北游已经暂时跻身于十八楼境界,他仍是将其视作晚辈,出手之间云淡风轻,丝毫没有面对生死大敌的紧迫。   徐北游的剑再进三寸。   当年鼎盛时的上官仙尘曾经放言,一剑在手,身前三尺之内即是举世无敌,现在徐北游距离三尺距离还剩下七寸。   恰巧徐北游还剩下七剑。   心念微动,却邪、玄冥、紫电、赤练、白虹、黄龙六剑依次而动,连接一线之后,沿着天岚的轨迹进入青尘的小千世界。   天岚再进六寸。   还剩下最后一寸。   徐北游张口一吐,一直藏于体内的莫名一剑化作一道长虹飞出。   跻身于地仙十八楼之后,自有血肉筋骨衍生的神异,当初徐北游以诛仙斩去太乙救苦天尊的一臂,如今她已经断臂再生就是这个道理,现在徐北游同样踏足十八楼境界,自然可以将代替脊柱的莫名一剑取出,然后重塑体魄。   加上莫名一剑之后,犹如柴堆上添了最后一把火,天岚终于穿破小千世界来到青尘的面前。   这方小千世界立时支离破碎。   青尘轻轻一弹指,刚好点在剑尖上,使天岚瞬间弯曲出一个骇人的弧度。   徐北游也不强求,收剑后撤,八剑依次落在身周地面,他以左手拇指扣住胸前的绳扣,背后剑匣开始轻微颤动,继而整只剑匣都被紫青二色的气机萦绕。   青尘一抖青色袍袖,淡笑道:“早在八十年前,贫道就想领教一下诛仙的厉害。”   徐北游一勾绳结,背后剑匣自行落地。   然后徐北游开始向前狂奔,如一线横雷直撞青尘。   都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纵然徐北游的气海已经是一方浩淼大湖,但他终究还不是真正的十八楼修士,所以此刻不断有气机从他体内溢出,汇聚在他的身周,然后在化作剑气,使他整个人就像一柄锋利无匹的三尺青锋。   如果说秋叶是当之无愧的道门第一人,那么青尘就是仅次于秋叶的道门第二大高手。   上次是公孙仲谋以此剑直撞秋叶,甚至更早的时候,上官仙尘对战紫尘时也曾用过此剑,现在换成了徐北游。   一剑如雷。   无数逸散剑气如影随形,滚走如雷。   青尘抬起手臂,从容不迫地轻轻一敲。   天地间仿佛骤然响起钟声,压过了雷声,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心神一震,哪怕正在交手的几位十八楼大地仙也不例外。   徐北游的这一剑就这么烟消云散,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止住退势之后,徐北游再度前奔,默念道:“我有一剑。”   剑匣轰然大开,有一剑出世。   紫青二色冲霄而起,后发先至。   一人一剑齐头并进。   徐北游的满头白发飞舞,一如那位在莲花峰上决然出剑的老人。   徐北游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可言说的遗憾,师父,你在天上可是看到了?   他在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往事,从西北小方寨起始,然后是丹霞寨、中都、西凉州、敦煌城、秀龙草原、巨鹿城、东北辽州,最后在东海碧游岛而终。   一路行来,听师父讲述当年旧人故事,当年的恩怨情仇,当年的那些辉煌和被埋在心底的辛酸,最后汇聚为一句半醉半醒的酒话,“师父当年也曾青衫风流仗剑行。”   此时此刻,徐北游只觉手中虽有三尺青锋,但胸中却高筑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   剑有不平方能一剑平天下之事。   这一刻,徐北游的剑心通透净明,再无半分瑕疵杂质。   他回想起自己练剑后的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做一回万人敬仰的剑神,也做一回举世无敌的剑仙,斩断掌教真人的宝塔,挑落皇帝陛下的帝冠。大笑一声:“琴瑟琵琶八大王,魑魅魍魉四小鬼,单剑独战,合手即拿。”   徐北游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似是要将满腔积郁一吐而空,然后伸手握住与自己并肩齐驱的诛仙,长啸一声,“剑名诛仙!”   原本正在交手的众人瞬间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浩大剑意,直逼十八楼巅峰境界,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停手,然后齐齐后撤。   徐北游手握诛仙,剑气浩荡,剑意浩大,人随剑走,人与剑即是一剑。   与此同时,青尘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   苍穹下压,大地震动。   何谓天下第二,又何谓气机浩大鼎盛?   这一刻,青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算是以气机浩大而著称的张召奴,在此刻青尘的面前,也不过是一名刚刚蹒跚学步的稚童。   这一刻,青尘一人自成天地。   一时间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飞沙走石、雷电森森等诸般异象一起涌现。   徐北游一剑对撞青尘的一方天地。   这一剑是毫无疑问的大剑仙一剑,也是近乎举世无敌的一剑,生生撕开青尘的天地进入其中,不过徐北游的身上转瞬间便爆开一团血雾,尤其是握剑的双手,每前进一分便多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片刻之后已经露出森然白骨,可他却浑然不觉,仍旧是一剑向前。   此剑一往无前,纵九死而无悔。   青尘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凝重之色,即使徐北游此时凭空得来的地仙十八楼境界甚至还比不得公孙仲谋一步一个脚印的地仙十七楼境界,更谈不上与诛仙如何心意相通,可他也不是拥有玲珑塔的秋叶,若是一个应对不好,也有重伤之虞。   天颤地抖。   继双手之后,徐北游的袖口破碎,双臂也如刀剐一般血肉模糊。   不过他仍是不松手,不后退。   浩大紫青色剑光逆流而上,紫青色的剑气无穷无尽如洪水大潮。   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青尘终于不得不向后退出一步。   一步之后又是两步,三步。   与此同时,徐北游的胸口处血花四溅,可他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何至于如此?”青尘轻轻叹息一声,佛祖菩提已是出现在他的手中。   下一刻,佛祖菩提的光泽迅速黯淡下去,而青尘整个人气息则在一瞬间层层攀升。   无论是完颜北月,慕容玄阴,还是冰尘、萧慎,都在这一刻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这一刻,不仅是这些大地仙,就是手持天机榜的蓝玉也瞪大了眼睛。   因为青尘的气机已经越过了十八楼的巅峰,进入到十八楼之上的境界。   天机榜上,青尘的名字已经与秋叶并列。   青尘闭上眼睛。   善念、恶念、执念三尸化身再度齐聚。   头顶天雷滚滚。   蓝玉喟叹道:“青尘只要再斩去三尸化身,便可……”   蓝玉没有说出口。   证道飞升! 第一百章 顷刻间无边炼狱   说到证道飞升,千百年来尤以道门为最,尤其是近百年来,仅有的两位飞升仙人俱是出自道门,分别是第十四代掌教真人紫尘和前任开阳峰峰主天尘,难道今时今日,道门又要再多一位飞升仙人?   虽说青尘大真人已经被天尘大真人革除名号,但他一身实实在在的道门修为做不得假,而且在天尘大真人飞升之后,本代掌教真人秋叶不再过多追究当年之事,故而道门中不乏有人私下里仍以师伯或师伯祖称呼青尘,若是他真能证道飞升,道门说不定就会复其名号,将这桩天大的美誉收下,若是掌教真人秋叶再能顺利飞升,那便是百年之内连续出了四位飞升仙人,如此殊荣,不但彰显道门之鼎盛气象,更能昭示道门乃是天意眷顾所在。   萧瑾望着那边的天地异象,轻叹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真正害怕的变数不是萧玄,而是青尘,到了他这个境界,能打动他的无非是两样东西,一样是道门的掌教尊位,还有一样就是证道飞升的长生之途,他之所以愿意来到此地,不是为了掌教尊位,而是因为此地有他的证道契机,若是此时他飞升而去,谁又能阻挡手持诛仙的徐北游?”   林寒忽然笑道:“想要飞升,还要过天劫一关,人与人的天劫又不一样,当年老掌教紫尘是积善派之人,所行之事无一不是遵循积善二字而为,不曾沾染杀孽,故而跨天门时天生祥瑞。反观上官仙尘,一柄诛仙剑屠戮无数,杀孽之重堪称五百年来第一人,最后引下了九重雷刑,虽然勉强扛下,但也元气大伤,这才让我那位姐夫有了可乘之机。”   萧瑾缓缓说道:“天劫一事,说到底就是天道对修士在凡俗人世的一个考评总结,诸如紫尘者,行德积功无数,有庞大福德功德傍身,天道对其考评自然为上等,非但不会引来天劫,反而还会引出天门大开的异象。而上官仙尘这等自恃武力不积功德福禄又造杀孽者,考评结果大约就是中下,考评从中上到中下者,天道会落下不同数量的天罚雷刑,以示惩戒,上官仙尘为中下,便是九道天雷,仅次于素有死劫之称的十二道天雷。至于那些考评为下等的凶孽魔头,不但要承受天罚雷刑,而且还会使得天门紧闭,即便侥幸度过天劫,也无法飞升,只能在世间等待下一次天罚雷刑。更有甚者,会直接引来十二道天雷死劫,任凭神仙修为,也要化作飞灰。”   林寒深吸了一口气,道:“依照你的说法,还是要看老天对青尘的考评如何。”   萧瑾微蹙眉头,“自身境界修为够了,称之为内功圆满,功德福德多寡,则称之为外功,当年的紫尘内功外功俱是圆满,故而能顺利飞升,上官仙尘空有内功圆满而外功有缺,故而身死道消,青尘身上具体的功德福德如何,我猜测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不会是上官仙尘那般杀孽深重之人,以他目前的修为境界而言,只要不是九重天雷,都不足为虑。”   林寒陷入沉默。   萧瑾转而说道:“传闻中第九雷是前八雷的总和,即使神仙境界也不敢小觑,当年独步天下的上官仙尘也是用出了剑三十六方能挡下,凡事就怕万一二字,如果真是九重雷劫,青尘勉强扛下之后,怕是也无力应对旁人的落井下石,就算徐北游之流不出手,慕容玄阴或是冰尘这类这类喜怒不定的货色,说不定就会给我们一个‘惊喜’,青尘选在此时渡劫,殊为不智。”   林寒望向已经开始凝聚的劫云,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萧瑾略微沉默,轻声道:“等明尘出手。”   ……   青尘的境界节节攀升,一跃至十八楼之上,徐北游的压力倍增,剑光不但不能继续向前,反而还有不进则退的迹象。   青尘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劫云,感慨自语道:“贫道等这一天,已是足足等了一甲子。”   黑云如墨,隐隐有天雷滚滚之声。   青尘已经活了近乎三个甲子的时间,见过许多惊才绝艳之人,所谓谪仙降世,又所谓谪仙大材,大剑仙上官仙尘就是其中之一,可到最后真正能够证道飞升的,唯有紫尘和天尘两人而已,一剑在手则独步天下的上官仙尘死了,藏于幕后搅弄天下大势的傅尘也死了,甚至是牧观、刁殷、萧烈、慕容燕、微尘等人也或死或亡,这些人哪个不是一时俊杰?可最终也难逃煌煌天道的规矩。   青尘之所以能苟延残喘到现在,甚至还在绝境之中觅得一线证道之机,除了他精于占验懂得趋吉避凶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天意眷顾,使他气数不绝。   之所以如此,他作为占验派第一人也有所猜测,按照萧瑾的说法,他青尘本该在紫尘飞升之后,顺利执掌道门大权,虽无掌教之名,却有掌教之实,不过如此一来,他也无法斩得三尸化身,终于在秋叶百岁高龄时坐化而终,可如今却是他被逐出道门,而秋叶则成为大权在握的道门掌教真人,不足百岁之龄便已经飞升在即。   正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有失有得,青尘失去了一个掌教尊位,换来一个斩三尸拔九虫,身躯逾百年而不朽,自身气数不见衰竭之象,终是让他今世长生有望。   就在此时,天空中骤然响起一阵嗡嗡的呼啸轰鸣之声,甚至压过了雷声。   然后就见一颗颗“火流星”划破天幕,轰然落下,一时间山摇地动,烈火冲天而起,硝烟弥漫。   这不是什么道法神通,而是神威大将军炮的炮击。   明尘终于率领中军赶到。   就在圜丘坛的五里开外,足足百门神威大将军炮已经列成阵势,刚才仅仅是小试牛刀的试射,接下来便是一轮“流星火雨”,势要将圜丘坛彻底变为一片炼狱火海。   曲长安站在炮阵一侧,沉声道:“叛贼正盘踞于此处,本督奉旨讨贼,诛无赦!”   站在最前方的天机营统领手持令旗,狠狠往下一挥,大喝道:“放!”   百门神威大将军齐齐怒吼,一颗颗火雷子自炮管中射出,飞上天幕,然后抛掷向圜丘坛方向。   这一幕,仿佛立于云端的火德星君向人间降下了一场浩大的火雨。   所有人,甚至包括皇帝陛下和青尘等大地仙在内,都抬头望去,为这壮阔一幕而感到震惊。   哪怕是亲自参与制造神威大将军炮的蓝玉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百炮齐发的威势。   近百颗火雷子裹挟着巨大无比的风雷之声落地,大地震颤,火光冲天。   顷刻间化作无边炼狱。 第一百零一章 天雷地火剑雨落   此时圜丘坛方圆百里之内,除了头顶凝聚出滚滚劫云,又多了连绵不断的炮火轰击,一时间天雷地火,一片混乱。   也有几颗火雷子落向圜丘坛,不过都被徐北游以剑挑落,在半空中就炸裂成灿烂烟火。至于青尘,见此情景之后,竟是强行压下了自身的气机,连同自己的三尸化一起遁去,不知去向,而天幕上因他而起的异象也在片刻后随之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一起消失的还有萧慎,这位萧家老祖在从太乙救苦天尊的剑三十三中脱身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就此隐遁,还是已然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星罗棋布的剑阵之中,不过以常理而言,这位心思深沉的老祖宗应该不会轻易输给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半个传人才是。   在青尘遁去之后,手持诛仙的徐北游退回至圜丘坛上,护在皇帝陛下身前。   见此情景,蓝玉面带忧色道:“此地不宜久留,老臣恳请陛下暂且移驾。”   魏禁也上前一步,沉声道:“臣附议。”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道:“去小未央宫。”   徐北游轻声道:“请陛下先行。”   皇帝陛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南归,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你便不再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   徐北游重重点头。   皇帝陛下又稍稍犹豫,接着说道:“活着回来,朕不希望以后知南追着朕问她的夫君去哪了。”   徐北游愣了一下,微笑道:“陛下放心便是,北游不但要留着有用之身完成师父遗愿,而且还要去道门玄都走上一遭。”   皇帝陛下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三足酒樽,在蓝玉和魏禁一文一武两位老臣的护卫下,终于是走下圜丘坛,只剩下徐北游立于坛上,横剑身前。   漫天火光和硝烟中,有一剑破空而至,剑上立着一名女子,白发在风中狂舞。   同样是满头白发的徐北游抬头望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当青尘和萧慎这两位最年长者离去之后,徐北游和太乙救苦天尊冰尘便顺理成章地互为敌手,说起来两人早在江都城外就有过一次交手,那次交手以徐北游斩断冰尘的一臂,冰尘就此退去而告终。   此时冰尘的手臂已经复原如初,执剑虚立剑中,大袖白发飞舞,恍若天上仙人。她手中所持长剑以白玉为柄,缀以鲜红剑穗,剑锷、剑首样式古拙,剑长三尺三寸,剑身清亮如水,刻有贪嗔二个篆字。   此剑名为断贪嗔,乃是道门北五祖中纯阳祖师之佩剑,当年纯阳祖师以飞剑千里斩黄龙而闻名当世,世人皆知其身怀三剑,分别名为断贪嗔、斩爱欲、灭烦恼,日后纯阳祖师证道飞升,将三剑之一的断贪嗔留于世间,并传下大道天遁剑法和龙虎丹诀密文。   已经证道飞升的天尘大真人就是纯阳祖师一脉传人,以龙虎丹道为根基,辅以大道天遁剑法,丝毫不逊于青尘的斩三尸之法。   在当年的道门八老之中,紫尘和无尘是一类人,天尘和青尘是一类人。   青尘和天尘的经历极其相似,他们都曾经离开宗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杀伐果断之人,他们有着同样的心高气傲,但也正是因为自身的孤傲,不会屈居人下的两人很难像紫尘和无尘那样相辅相成,反而会因为各自立场的不同,成为对手。   事实也的确如此。   若是无尘没有因为坠境而早早坐化,那么他将是最适合接替紫尘的人选,可惜无尘毁于上官仙尘之手,让紫尘不得不退而取其次,选择天尘成为自己留给秋叶的“托孤之臣”。而天尘也不负所望,他成功接掌道宗大权之后,不但让青尘的“谋逆篡位”之举功亏一篑,而且还将紫尘未完成的千年大计继续推行下去,最终扶持秋叶登上掌教大位,迎来道门的鼎盛时代,可称得上是道门近百年来的第一大功臣。   正因如此,当年的天尘大真人得以大权在握,道门内外事宜皆由他一人乾坤独断,这才有了后来废立天枢峰峰主冰尘之事,不过天尘大真人心胸宽广,不愿不教而诛,所以并未诛杀冰尘,而是将其投入镇魔井中,并在自己飞升之后,将大道天遁剑法和断贪嗔一柄传给了冰尘。   故而冰尘除了修习青尘所传授的剑三十六残篇之外,同样修习了纯阳祖师一脉的大道天遁剑法,两相印证之下,终是有了她今日的仙道剑。   冰尘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声音,直接以本来嗓音道:“徐北游,你还要阻拦本座?”   徐北游举起手中诛仙,笑道:“大执事,非是徐某故意拦你,而是你处处与徐某为难。”   冰尘冷哼一声,倒持断贪嗔,身形骤然前掠,在距离徐北游还有三丈左右的时候,手中的断贪嗔明明是以剑首对着徐北游,却有一道凛冽剑芒在徐北游的身后生出。   徐北游不曾转身,只是将手中诛仙负于身后,竟是比剑芒还要快上一筹,后发而先至。   一声金石碰撞声响,徐北游轻描淡写地挡下了这道剑芒,紧接着他的身形飘摇而起,手中诛仙以剑八下压,其势如泰山压顶。   冰尘周身气机游动,以剑首撞向这一剑。   剑十四,苍雷震。   一震五百里,在这刹那之间,冰尘一剑足足震荡十二次,将徐北游的剑八完全破去。   紧接着冰尘手中倒持的断贪嗔离手,高高飞入云霄。   只见断贪嗔一化三,三化万千。   无数柄断贪嗔如同骤雨从天而落,森然剑气弥漫天际。   真是好大一场剑雨。   徐北游毫不犹豫地向后暴退,不去硬挡这一剑。   下一刻,徐北游胸前血花四溅,一缕白发如剑,瞬间破开他的护体剑气,伤及了他的无上剑体。   太乙救苦天尊为何被人誉为白发三千丈?因为她也练成了无上剑体,只是与徐北游的路子不太一样,不去炼皮膜骨肉,而是将满头白发淬炼为剑,其实这漫天剑雨都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还是这一缕白发。   与此同时,飞入空中的断贪嗔开始下坠。   不过徐北游却不想让冰尘这么轻松地接住断贪嗔,他挥剑斩断刺穿胸口的银发,身形一闪而逝,瞬间来到冰尘的面前,一剑指出。   冰尘淡淡一笑,不闪不避。   然后不见她有如何动作,身周不断有剑气生出,无形无相,让人防不胜防,剑气仿佛无穷无尽,两人之间的汇聚成一条无形的剑气长河。   此乃大道天遁剑法。 第一百零二章 白发三千飞剑长   徐北游低头望去,只见他的手背上出现一道半尺见长的伤口,血肉模糊。   上一次徐北游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击败冰尘,一则是因为冰尘轻敌托大,再则是因为当时的徐北游处于恍惚之间,真正用出剑三十六的是上官仙尘的残魂而非徐北游本人,上官仙尘被誉为五百年来剑道第一人,冰尘自然不是对手。   可是这次就大不一样,徐北游只是空有一身地仙十八楼的磅礴气机,却没有上官仙尘的剑道感悟,而且无法彻底掌控自身体内骤然多出的气机,以至于不断有气机外泄,甚至还比不得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十七楼的公孙仲谋,反观冰尘,同样是一步步走到十八楼境界,根基扎实,远非一步登天的徐北游可比。   不过徐北游也有自己的优势,身怀上官仙尘传下的剑三十六感悟,又比太乙救苦天尊学自青尘的剑三十六更强一筹,正因为如此,冰尘未用剑三十六,而是改用纯阳祖师传下的绝学。   大道天遁剑法,无形且无相,重意而不重形,重神魂而不重气机,曾经失传近百年,最后在天尘大真人的手中才得以重现于世,所以徐北游也是第一次见到大道天遁剑法。   在此刻,徐北游只能收剑而撤。   冰尘抬起手,断贪嗔刚好落回她的手中。   在她接住断贪嗔后,原本汹涌肆虐的天遁剑气戛然而止,接着一切消散无形。   两人第一次交手以冰尘接住断贪嗔结束,结果是冰尘稍胜一筹。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以手中诛仙用出剑十九,一紫一青的两色剑气以以左右交替的态势斩向冰尘。   冰尘右手仍旧倒持断贪嗔,身形一转,倏忽而逝,在躲过这一剑的同时,满头银丝在一瞬间疯狂乱舞。   剑宗有一剑式如女子结情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冰尘本就是伤情之人,此时以白发三千丈为剑,化作万千情丝,结成一张天罗网朝徐北游当头罩下,转瞬之间,情丝合拢,将徐北游捆成一个“线团”。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此剑如情丝千结,便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徐北游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论境界修为,论剑道感悟,徐北游都远不如冰尘,但他还有一大优势,那就是手中诛仙。   断贪嗔仅仅是纯阳祖师的三把佩剑之一,而诛仙却是道祖传下的诛杀仙人之剑,被剑宗和道门视作重器,道门无一日不想将诛仙收回,两派之间厮杀不休,除了千年来积攒的仇怨之外,诛仙也是重要原因。   徐北游松开手中诛仙,诛仙自行而动,如一尾灵蛇蜿蜒跳跃,将罩住徐北游的银丝悉数斩断。   挣脱束缚之后,徐北游重新握住诛仙,一脚踩下,地动山摇,又是一剑横掠。   冰尘再一甩满头白发。   白发三千丈,此恨绵绵长。   恨萧烈负心薄幸。   恨萧烈言而无信。   恨萧烈萧煜父子心思阴沉,心肠如铁。   恨镇魔井下十年之苦。   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恨天地不公,善恶无报。   恨天尘不念同门之谊。   恨青尘虚言构骗。   只见白发无限延伸开来,遮天蔽日,然后汇聚成一条银色“长河”,朝徐北游席卷而至。   徐北游的一剑与银色“长河”轰然相撞,看似势不可挡的银色“长河”骤然散开,重新变成无数发丝,各自盘旋环绕,如蚕吐丝结茧,再次将徐北游包裹起来。   徐北游身形如一陀螺急转,朝着四面八方激射剑气无数,斩断银丝无数,不过冰尘的三千丈白发却源源不绝,无论徐北游如何去斩,也看不见尽头。   此时“情丝”由爱转恨,化作情天恨海。   徐北游心中凛然,自己只有一个时辰的逍遥光景,若是被太乙救苦天尊困在此地,那么一个时辰之后,被打回原形的自己岂不是要被任人宰割?   眼下胜负之关键,在于徐北游应该如何脱困,并一剑定胜负。   徐北游此时只觉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自己仿佛被锁在了一方与世隔绝之地,他虽然以手中诛仙不断绞杀眼前的银色发丝,但发丝反而是越来越多,源源不断。   若是徐北游本身就有十八楼以上的境界修为,那么他也不会着急,慢慢消耗便是,看看到底是太乙救苦天尊的白发多,还是他的剑气长,不过他如今的修为其实是被传国玺强行拔苗助长,说白了就是空中楼阁,只有一个时辰的逍遥光景,若是一个时辰过后还未能破局,那么重新落回到地仙八重楼境界的徐北游面对地仙十八楼的太乙救苦天尊,绝对是十死无生的下场,所以徐北游等不得。   其实两人若是正面交手,徐北游纵然不是货真价实的地仙十八楼境界,也不会太过落于下风,甚至依仗着手中的诛仙,还能稍占上风,只是冰尘以有心算无心,徐北游不防之下被困入脱胎于无上剑体的白发三千丈之中。毕竟冰尘的修为要高于一步登天的徐北游,而且不同于上次,冰尘这次再无半分轻敌大意,不给徐北游半分可乘之机,故而徐北游一时半刻无法破局而出也在情理之中。   罗网之外,冰尘手提断贪嗔,面无表情。   徐北游横剑身前,默念道:“枯心!”   所谓长生者,终是要忘情绝欲。既然你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那我便以枯灭之心待之。   紫青二色剑芒大盛,向外猛然一冲,千丈白发先是骤然紧绷,继而伴随着好似琴弦绷断的声音根根断裂,无数发丝从天空中飘飘洒洒而落,原本细密且没有半分空隙的罗网顿时变得极为松散。   冰尘眉头微皱,就要故技重施,以近乎无穷的白发来重新填补这张罗网。   徐北游趁势再出一剑,大喝道:“寂灭。”   只见一道剑光以徐北游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所到之处,所有白发全部被剑光淹没,继而剑光汇聚为扇形,以横扫之势逼向一袭白衣的冰尘。   冰尘不得已只能以手中的断贪嗔迎向这道剑光,不过她仍旧是小觑了这一剑的威力,未能全部挡下,被紫青色的剑光一扫而过,胸腹间顿时多出一道尺余长寸许宽的剑痕,鲜血淋漓。   气机牵连之下,冰尘再也无法维持千丈白发,铺天盖地的白发骤然缩短,转眼间变回原本的等腰之长。   如此一来,罗网不再,徐北游终于得以脱困而出。   冰尘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伤口,抬头望向已经是第二次伤到自己的年轻人,心中无悲无喜。   下一刻,徐北游大袖飘摇地一剑掠出,化作一抹长虹,径直冲向冰尘。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又出现八剑,同样随之前掠。   剑仙飞仙剑,万里快哉风。 第一百零三章 师生父女夫妻言   另外一边,在凶猛的炮击之下,留守于此地的千余禁军伤亡惨重,近乎全军覆灭,而完颜北月等人在青尘离去之后又再度交手,所以此时随行在皇帝陛下身边的,除了蓝玉和魏禁两位老臣和诸位藩王之外,就是暂时失去战力的傅中天及其他几位大都督府武官,其中官职最低的也是从二品,若是这一行人死在此处,那么大都督府差不多就要彻底瘫痪。不过有蓝玉和魏禁亲自坐镇,除非是青尘亲自出手,否则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   祭天大典时,皇帝陛下由南门进入圜丘坛,此时却只能从北门而出,只因诸位大地仙在此交手堵住了去路,走在队伍最中间位置的皇帝回首望去,刚好看到遮蔽了小半个天幕的银白发丝,轻声感慨道:“这是朕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不得不说此次行事有些操切了,若是一个不慎,满朝文武尽数亡于此地,父皇留给朕的大齐基业便悉数毁于一旦。”   一直反对皇帝陛下冒险行事的蓝玉没有在这个时候泼冷水,反而是劝慰道:“陛下也不必太过自责,实不相瞒,老臣追随先帝时,比当下处境更危急、更狼狈时不知凡几,先帝也是数次险死还生才打下了今日的万里江山。”   皇帝问道:“老师,如果你是魏王,你现在会怎么做?”   蓝玉答道:“如果老臣站在魏王的位置上,那么控制帝都城就是重中之重,只要占住了帝都城,那么无论是进是退都大有余地。”   皇帝陛下嗯了一声,缓缓说道:“朕把赵王萧奇和两位内阁大学士留在了帝都,若无意外,他们足以胜任这份差事。”   蓝玉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如果有意外呢?”   萧玄平静道:“那么帝都城已在旦夕之间。”   蓝玉喟叹一声,没有说话。   一行人顺利来到小未央宫,第一个迎出来的不是张百岁,也不是韩瑄,而是萧知南,她见到自己父亲之后先是面上一喜,然后视线扫过一众人等,却没有见到那个身影。   她脸上的喜色渐渐消失不见,脸色发白。   皇帝陛下轻轻挥手,示意一众臣下先行入殿,只剩下一对父女伫立在风雪中。   萧知南轻咬了下嘴唇,然后不顾礼数地抬头直视着父亲,轻轻问道:“父皇,南归呢?”   萧玄没有在意女儿的逾越行为,轻声道:“他还在圜丘坛。”   萧知南追问道:“他不过是地仙八重楼的境界,为什么蓝相爷和魏大都督都回来了,他还留在那里?”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萧知南低下头去,“女儿知道了。”   皇帝陛下径直走进小未央宫,此时的大殿中诸王及文武百官齐聚一堂,若不是殿外风雪中隐约传来的轰隆炮声,几乎要让人误以为就是在帝都城的未央宫中。   见皇帝陛下走进大殿,百官正要行礼,皇帝陛下已是摆了摆手,“免礼吧。”   然后他孤身一人往后殿走去。   后殿中的软塌上,徐皇后正静静地躺在上面,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上,紧闭双眼,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皇帝陛下缓缓走近,略微迟疑之后,伸出手在她没有血色的脸颊上轻轻抚过,冰凉。   皇帝陛下收回手掌,拉过一个绣墩,坐在妻子的身边,自言自语道:“几个时辰之前,你还好好地坐在这里,现在就只能躺着了。”   在这一刻,略显老态的男子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而仅仅只是一位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他将妻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轻声呢喃道:“朕……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不过我知道你想亲眼看着太白被册封为太子,所以我还是带着你过来了,可我却没能保护好你。”   他改为双手握着妻子的手,轻轻摩挲,轻声道:“人算不如天算,我思虑不周,本以为他们都会冲着我来,却没成想殃及于你,我棋差一招,可惜在这座棋盘上没有悔棋一说。”   皇帝陛下松开妻子的手掌,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那串已经彻底散落的数珠,亲自将数珠一颗颗重新串起,缓缓说道:“咱们年轻的时候,你不是皇后娘娘,我也不是皇帝,那时候应该叫太子,当我听父皇说给我定了一门亲事的时候,还真有点五雷轰顶的感觉,小时候见惯了父皇和母后吵吵闹闹,觉得成亲是天底下第一等苦事,可是敢于忤逆父皇的人只有母后,我是万万不敢的,只能听从父皇的意思乖乖与你成亲。”   “直到成亲前的三个月,我才知道新娘子是徐家的小姐,我当时就在想,徐家小姐是个什么样子,是貌若天仙?还是相貌平平?你问我为什么不猜测长得很丑?其实我就觉得父皇应该不会找一个丑女做日后的皇后娘娘,你别笑,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做大齐皇帝,父皇和母后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偌大的天下不传给我又能传给谁?   “后来到了洞房花烛夜,我掀起你的盖头,不算天仙,也不平平,中规中矩的一个人儿,说实话,那时候的我是有点失望,觉得你怎么配得上我这个堂堂太子殿下?你也别恼,毕竟是年轻人,又在一国储君的位置上,难免心比天高。”   “女人心思细腻,其实你当时也察觉到我那点小心思了吧?所以有一段时间你很是小心,就连在我面前说也是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了半句话,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君臣,都说相敬如宾,时间一长,可就变成相敬如冰了。”   萧玄柔声道:“母后不喜欢你,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你呢,也从未向我抱怨过什么,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么多年下来,是我负你良多,我最大的遗憾,就是陪你的时间太少了。”   这番话算是肺腑之言,不过榻上的人已是不能回应。   萧玄把数珠串好,将断掉的穿绳打结,然后把这串数珠重新戴到妻子的手腕上。   他握住妻子的手贴在脸颊上,沁凉,轻声道:“下车的时候,你执意要把这串数珠戴到我的手腕上,当时我没多想。”   萧玄没有继续说下去,将妻子的手放回去,这一刻,他又重新变回了大齐皇帝,眼神坚毅,平静道:“你走之后,朕不但会为太白铺出一条康庄大道,也要为你讨回一个公道,将那帮乱臣贼子彻底赶尽杀绝。” 第一百零四章 四人激战十八楼   九剑一前一后掠出,诛仙在前,八剑在后。   徐北游位于两者之间,手握诛仙。   这一剑快到让人根本没能看清,只听得天地间骤然响起一声刺人耳膜的尖锐声音,然后就见八剑倒飞而回,诛仙在距离太乙救苦天尊胸口还有三寸距离时止住去势,虽然不足以致命,但是剑气已至,使得太乙救苦天尊的胸口处一片鲜红。   刚才一瞬之间,徐北游共出九剑,天岚等八剑后发先至,依次与太乙救苦天尊的断贪嗔快速相撞,以至于八次碰撞之声连成一线,乍听之下似乎只有一声,八剑之后才是诛仙,虽然太乙救苦天尊堪堪挡住,但却被诛仙剑气浸入体内,遗患无穷。   徐北游往后撤剑,诛仙与断贪嗔再度摩擦出一串刺耳声响。   太乙救苦天尊没去看自己胸前的伤口,神情冷漠,提剑后撤一步。   不得不说,诛仙实在太过棘手,其本身剑气之盛,几乎相当于一位十八楼剑仙,其材质之坚,更是举世无双,也难怪当初公孙仲谋仅仅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却能与地仙十八楼的慕容玄阴平分秋色,甚至面对十八楼之上的秋叶也有一战之力。   幸而徐北游的地仙十八楼境界是假的,若今日的徐北游是一步一个脚印登上十八楼的境界修为,那么在他手持诛仙的前提下,太乙救苦天尊不敢言半分胜算。而且她也深信被剑宗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徐北游在二十年内必然能够登顶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若非两人立场不同,她还真想与这位剑宗首徒谈一谈他们各自之间的剑道不同。   冰尘之所以能后来居上,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形下悄然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归功于萧慎和天尘的倾囊相授,归功于镇魔井下的枯寂十年,归功于破后而立,甚至还要归功于当年萧烈的负心薄幸,让她得以用情恨两字入剑道。   她很好奇依仗外物之力的徐北游最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若是真如萧慎所说的那般,集齐了剑宗十二剑便可铸就一位无敌地仙,再加上他身怀剑三十六全篇和剑宗重器诛仙,恐怕自己就真的只有认输一途了。   不过现在的徐北游,空有地仙十八楼境界,却没有相应的剑道感悟,用不出剑三十六的最后三剑,甚至就连诛仙也未能发挥全力,不说与鼎盛时的上官仙尘相比,就是比之公孙仲谋也稍逊一筹。   可惜了,若是二十年后再来趟俗世这潭浑水该有多好。   冰尘在心底轻叹一声之后,一挥手中断贪嗔,默念了一个“敕”字。   天空中轰然震动,一道雷霆撕裂天幕落垂直下,同时冰尘持剑横向而行,剑出亦是雷至。   剑二十七,御天雷一剑。   徐北游抬头望向天雷,微微一笑,也说了一个“敕”字,持剑前奔。   剑二十七对剑二十七!   ……   除了徐北游和太乙救苦天尊这处战场之外,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这对宿敌的交手了。   两人俱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而且同出一体,知根知底,所以交手时很难用出什么奇招,更多时候只能凭借自身的境界修为正面抗衡。   此时两人已经逐渐偏离了圜丘坛的范围,一轮对拼之后,慕容玄阴被完颜北月一拳砸在眉心上,整个人向后倒飞数里距离,轰然撞入一座山丘中,偌大一座山丘瞬间坍塌,落石如雨,仿佛只是孩童在沙滩上随手堆起的沙堆,风浪一来便倒了。   片刻后,被压在层层乱石下的慕容玄阴轰然起身,破山裂石,而他整个人却是毫发无伤,就连一身锦绣白袍也没有沾染半分污迹。   紧接着慕容玄阴依仗自己的不灭金身,以九步九重楼开始疯狂蓄势。   第一步,轻描淡写。   第二步,地面支离破碎。   第三步,大地颤抖不休。   慕容玄阴的步子越来越大,身上所携带的势也越来越重。   第九步时,蓄势达到顶点,宛如登高望远,终于走完最后一步,爬上了山顶,眼前一片开阔。慕容玄阴一身气机带动的方圆数百里的天地元气,浩大如百川入海,以海啸之势浩荡而至。   天地为之色变,这是他的天时。   完颜北月深吸一口气,没有太多玄机讲究,简简单单地双拳排空,霸道至极地将身前的天地元气不断挤压出去,四周顿时响起一连串如闷雷一般的气爆声音。   天地元气似是无穷无尽,完颜北月立于这道天地巨力的大潮之中,身形岿然不动,依靠双拳硬生生地将这道天地元气大潮从中一分为二。   以人力硬撼天时。   慕容玄阴拥有不灭金身,再加上借势于九步九重楼所凝聚的浩荡天地元气,整个人的气势达到一个巅峰状态,在完颜北月“分海打潮”而胸前中门大开时,身形狠狠撞向完颜北月。   两人以自己的体魄轰然撞在一起,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武道一途虽然被道门斥为小道,比不上天神地人鬼五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论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武道修士丝毫不逊于同境界地仙,甚至犹有过之,只因地仙在未成就仙人体魄之前,与武修体魄相较就好似薄纸一般,若是以求长生的角度而言,体魄的确是可有可无之物,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妨碍追求大道,但以与人斗力的角度而言,体魄就是至关重要的根本所在了,许多人轻视体魄修为,视其为愚顽蠢笨之道,然而就是这等愚顽之道,让武修完成了一次次越境而战的壮举。   完颜北月虽然不是纯粹武修,但是体魄却走了武修一脉的路子,几乎达到了人世巅峰的状态,丝毫不亚于慕容玄阴的不灭金身,单以坚硬程度而言,甚至犹有过之,可与四大金身中防御第一的不坏金身相媲美,他曾经以一己之力阻挡象征天力的大雪崩,不但岿然不动,更可毫发无损,但是扛下这次撞击,竟然双脚深陷地面数寸,倒滑出去十余丈之远。   慕容玄阴也不好受,虽说他有巅峰蓄势,又携有天时大势,但在这一撞之下,仍是没有占到太大便宜,被完颜北月的一记崩拳击中小腹,身形踉踉跄跄向后倒退,好似醉酒之人。   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跃而起,飞入九天之上,在半空中完颜北月一拳击出,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狠狠砸在慕容玄阴的额头上。   慕容玄阴则是不带烟火气的一掌向上推出,拍在完颜北月的心口上。   慕容玄阴的头颅猛然后仰,晃动激荡不休,身形保持着向后倾斜的姿势悬停,堪堪止住向下的颓势。完颜北月却是没有倒退,只是在胸腹之间响起一声犹如大钟翁鸣的声音,仿佛他整个人便是一尊不动之钟,而慕容玄阴的一掌便是撞钟之锤。   钟鸣之声越来越大,响彻天地之间。 第一百零五章 叔侄二人再落子   小未央宫中。   因为地下暖道已经熄灭的缘故,所以此时的殿内森寒无比,正如此时殿内的气氛,已是冰寒到了极点。   皇帝陛下从后殿缓缓走出,看了眼凤座上残存的鲜血后,缓缓坐入龙椅。   殿内文武百官及诸王按照平时上朝时的排班顺序左右分立,左侧以蓝玉为首,韩瑄次之,右侧则是魏禁和傅中天。不同于文官的一身洁净,武官们身上还残留着点点硝烟味道,给整座大殿渲染了一抹肃杀之气。   在文武百官之前,则是太子萧白以及身着蟒袍的诸位藩王,放眼望去,有灵武郡王萧摩诃,梁武郡王萧去疾,燕王萧隶,辽王牧棠之,唯独少了赵王萧奇。   殿内之人无一不是实权在握的庙堂公卿,也算是帝都城中最顶尖的显赫权贵,而此时所有人在都望向高踞龙椅的皇帝陛下。   今日的皇帝陛下身着十二章服,不绣龙蟒,而是绣日月星辰,比平日里的龙袍更加彰显帝王威严。   皇帝陛下入座之后,没有急于开口,只是以手撑额,似乎很是疲惫。   司礼监掌印张百岁来到皇帝陛下的身侧,轻声道:“陛下,端木睿晟不见了,老奴刚才已经将方圆十里之内搜寻一遍,均是未见他的身影,想来应是趁乱走脱了。”   皇帝陛下嗯了一声,“他倒是会挑时候。”   张百岁阴沉道:“端木睿晟之居心实不可问,陛下不可不察。”   萧玄点了点头,坐直身体,先是瞥了眼恭谨而立的诸王和文武百官,然后缓缓说道:“在今天以前,朕以为朝廷高手如云,丝毫不逊于道门。且不说文官和蓝相麾下的天机阁,仅仅是天策府、暗卫府和大都督府,就已经是人多势众,大都督魏禁,暗卫府左都督傅中天,暗卫府右都督魏无忌,天策府掌印都督赵无极,还有分守四方的左军都督张无病、右军都督查莽、前军都督孙少堂、后军都督禹匡,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也都是鼎鼎大名,朕觉得完全可以豪赌一把,结果呢,换来一个满身狼狈,也难怪朕的那位叔叔要瞧不起朕。”   皇帝陛下像是自言自语,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怒气,可满朝文武却是噤若寒蝉,尤其是一众武官,更是直接低下头去,不敢接触皇帝陛下的视线。   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皇帝陛下没有问责谁的意思,反而是从龙椅上缓缓起身,说道:“今日之错,错在于朕,是朕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才会有当下之局面。”   韩瑄立时向前一步,沉声道:“陛下无错,满朝文武也无错,错的是那些乱臣贼子。”   皇帝陛下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大都督,如今战况如何?”   魏禁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逆贼曲长安已经率军朝小未央宫而来。”   萧玄点了点,“如此说来,用不了多久,朕的中军和朕的神威大将军炮,就要炸到朕的头上来了?”   魏禁沉声道:“正是如此,而且叛军已经将去往帝都的道路彻底封锁,就算是地仙修士从空中飞过,也有被雷霆弩车击落的危险,此时只剩梅山方向尚未有敌军阻拦。”   萧玄哦了一声,望向韩瑄问道,“韩阁老,你和赵师傅曾代朕巡阅中军,那件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韩瑄轻声道:“只待陛下下旨。”   “此事先放一放。”萧玄嗯了一声,说道:“就在刚才,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趁乱而走,多半要回帝都与那帮乱臣贼子里应外合,萧奇、李贞吉、赵宗宪等人终究是没经历过刀枪剑戟的文人,朕怕他们应付不来,所以韩阁老你和蓝相护送着太子返回帝都,守住帝都。”   蓝玉和韩瑄立刻向前一步,恭谨道:“臣领旨。”   蓝玉作为稳坐天机榜第六人位置的大地仙,带着几人返回帝都并非难事。   萧玄拿出传国玺,接着说道:“太子,你拿着传国玺返回帝都,朕不在帝都时,你有监国之权,一应事宜,可与两位阁老商议后自行决定。”   萧白没有立刻上前接过玉玺,而是轻声问道:“父皇不回帝都?”   萧玄摇头道:“魏王这时候正死死地盯着朕,绝不会让朕轻易回到帝都,所以只能由你代朕返回帝都主持大局,另外也带上齐阳,回帝都总比跟在朕的身边更安全一点。”   萧白沉默片刻后,上前从皇帝陛下的手中接过象征着一国权柄的传国玺,沉声道:“儿臣领旨。”   萧玄又望向萧隶和魏禁两人,“大都督和燕王即刻前往燕州的中军大营,严加防范草原大军南下。”   魏禁欲言又止。   萧玄平静道:“曲长安的那支叛军还掀不起什么风浪,林寒的草原骑军才是心腹大患,若是他绕过陕州,直奔燕州,然后过西岭口奇袭帝都,这才是真正置朕于死地的手段,所以燕州不容有失。”   魏禁躬身沉声道:“林寒大军想要穿过燕州,除非是踏着老臣的尸体过去。”   萧隶也附和道:“臣与燕州共存亡。”   萧玄微微颔首,再望向傅中天,“傅卿,你去齐州,严密监视魏国的一举一动。”   傅中天上前一步,平静道:“微臣领旨。”   皇帝陛下站在龙椅前,负手而立,环顾殿内一周之后,沉声道:“至于其他公卿,跟随朕前往梅山的护陵军大营。”   说罢,皇帝陛下在满堂文武的愕然视线中,带着司礼监掌印张百岁率先离开此地,走入殿外的漫天风雪之中。   ……   有两道长虹一前一后划过天幕,相互追逐,直奔梅山方向而去。   看到这一幕的林寒眼神阴沉,强压怒气道:“冰尘这个娘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是来杀萧玄的,不是来杀那个剑宗小子的,杀不了萧玄,就算屠灭剑宗满门又有何益?”   “女人的心思,男人多半是猜不透的。”此时的萧瑾却是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悠哉感觉,“你也不要急躁,这局棋还远未到收官的时候,至多是中盘而已。”   林寒转而望向梅山,毫不掩饰脸上的忌惮神色,“那里可是梅山!”   萧瑾淡然道:“你害怕萧煜会从坟里跳出来把我们两个都斩了?其实大可不必,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属于萧煜的时代过去了,就算他没死,大势也不在他。”   林寒微微一愣,继而笑道:“也该轮到咱们了。”   萧瑾伸手握成拳头,轻声道:“所谓下棋对弈,简单说就是赌,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正是因为如此,事到临头,难免心慌手抖,可慌什么呢?又抖什么呢?无论怎么说,先手在我!” 第一章 八十年来说梅山   梅山,位于帝都城外东南方向五十里处,绵延百余里,在前朝大郑时,并无太多特殊之处,只是偶有权贵在此修建别庄。   直到大郑正明二十九年冬,此时那位权倾一时的首辅张江陵已经死了快二十年,内阁当政的是首辅方何和次辅李严,而方何又被加封为太子太师,可谓是荣贵至极,除了生前加封太师和太傅的张江陵之外,已是本朝大臣中的顶峰。   方家的女婿萧烈,也已经做到了暗卫府左都督的高位,距离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暗卫大都督只剩下一步之遥,膝下育有一子,取名萧煜。   这一年年末,左都御史风闻奏事,上书弹劾时任东宫舍人的大学士钱芳平,列举其十大罪状,称其有不臣之心,欺君之罪,神宗皇帝随即下旨,由东阁大学士李严领头,并刑部尚书、大理寺卿、暗卫大都督等四人严查此案。   结果是东宫舍人钱芳平获罪入狱,由神宗皇帝钦定为满门抄斩。随后,神宗皇帝下旨严斥太子,削其监国权柄,令其闭门思过。   随后神宗皇帝开始自己此生中的最后一次南巡。   在神宗皇帝南巡结束返回东都途中,整个东都暗流涌动,疯传皇帝陛下要废黜太子之事,困于东宫的太子秦隶终究是不甘就此束手待毙,在神宗皇帝的銮驾即将抵达直隶州境内时,急令天子亲军右都督林如真领兵前往直隶州,其后又令其东宫六率控制皇城,接管五城兵马司衙门。轰轰烈烈的太子谋反案就此拉开序幕。   接下来的事情,在东都百姓和一般官吏,甚至寻常宗室眼中,都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直到天子亲军左都督秦政镇压林如真叛乱,枭其首,斩其党羽二十人,亲自领兵解直隶之围,神宗皇帝在二十万天子亲军的护卫下返回东都,太子兵败,形势才彻底明朗。   秦隶仓皇出逃,最终在直隶州境内被秦政拦住。   此事过后,神宗皇帝极为震怒,下诏将太子秦隶贬为庶人,斥其为肆恶暴戾,且目无君父,无忠义、无仁孝、无贤德,与禽兽无异。同时以失察渎职之罪将暗卫大都督流放岭南,令左都御史和暗卫府左都督萧烈为钦差大臣,严查太子一党,务求除恶必尽。   此次太子谋反案株连甚广,身为太子太师的内阁首辅方何首当其冲,第一时间被免去所有官身,投入诏狱。有三品以上官员,共计十六人被杀,其中方氏一门,被满门抄斩,无一幸存。   不过也有人在太子谋反案中更上一层楼,不是那位左都御史,他在结案之后,被神宗皇帝随便寻了个无关大碍的罪名,贬为琼州布政使,一辈子都未能再返回东都。真正得利的是秦政、李严、萧烈三人。   秦政由天子亲军左都督升任为东都大都督,统二十万天子亲军,节制五城兵马司衙门。内阁次辅李严升任内阁首辅,握有票拟大权。还有日后的大齐武祖皇帝萧烈,送自己的结发之妻方璇喝下一杯毒酒之后,由暗卫左都督升任暗卫大都督,并迎娶神宗皇帝之妹陵安公主,生下了萧家二公子萧瑾,成为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   这一年,萧煜十五岁。   在萧煜的记忆中,正明二十九年冬天的雪,是血红色的。事后,方璇不得入萧氏祖坟,被葬于梅山。   谁也未曾想到,就在十五年后,萧煜率领大军横扫天下,于圜丘坛祭天登基,立国大齐。   当萧煜成为萧皇,并未迁移自己母亲的坟墓,而是在父亲萧烈身故之后,下旨征调十万民夫,令萧瑾直接在梅山上修建宣祖景皇帝萧霖的景陵和武祖淳皇帝萧烈的盛陵,两座陵墓修建完成之后,他将先祖萧霖迁入景陵,父母两人合葬于盛陵。   同年,萧煜也开始着手修建自己的明陵,使梅山成为整个萧室皇族的陵寝所在,并驻扎有护陵军,等闲人等不可进入其中。   不知当年萧氏兄弟修建陵寝时,有意如此还是无意中造就的巧合,从地图上看,梅山三大帝陵、圜丘坛、帝都,刚好处在一条直线上。   如今萧煜已逝,只剩下萧瑾在世,也只有他知道答案。   当林寒也问出这个问题时,萧瑾却是给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案,“谁知道呢,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萧煜有什么谋划,当初这地方是由天机阁的徐振之、南瑾仁两位大先生,再加上秋叶及三位道门大真人一起定下的。”   “你也不知道?”林寒略感惊奇道:“当年你可是全权主理此事。”   “这种鬼话你也信?”萧瑾轻轻嗤笑一声,“萧煜会相信我?他自始至终都没忘记我曾派人袭杀他的事情,只不过我对他有用,他也不想背上杀弟的名声,更想显示自己的帝王胸怀,这才没把我怎么样,可到头来还是把我扔到魏国,甚至让我终生不得踏足陆地半步。平心而论,魏国这地方还算不错,山清水秀,物美天成,南有春山,北有冬雪,几乎就是一个小号的天下,在寻常人看来,在那么一个地方做土皇帝似乎也算不错,毕竟当年的卫国几大世家和剑宗就是这么干的,可我还是不甘心啊,见过了天下之大,再去存身于一隅之地,实在是一种煎熬。”   林寒双手拄刀,笑道,“是啊,自从跟着我姐入关之后,过惯了中原的华美日子,就不想再去草原受苦受罪,尤其是每年白灾的时候,天寒地冻,我就愈发怀念江南的风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饮马大江,终老江都。”   萧瑾毫不客气地哂笑道:“你和萧煜一样没出息。”   林寒也不动怒,问道:“如果当年是你来做这个天下共主,你会怎么做?”   萧瑾淡笑道:“这个天下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所以自古以来,无论是祖龙武帝,还是楚祖东主,打下这个天下之后都会心满意足,那些从龙功臣也觉得大业已成便安于享乐,再过几代人,难免要陷入固步自封的境地之中,始终困在一地一代三百年的怪圈之中。”   林寒的脸上原本还有几分玩笑之态,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笑意便慢慢敛去,只剩下一片凝重之色。   “一朝一代难过三百年大关,这是天意如此,我没那个信心去改变。”萧瑾微笑着说道:“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天下太小了,南到岭南,西到草原,东至魏国,北至后建,共是四都一十九州之地,这怎么够?跨过重洋之后还有宝竺国,还有极西之地,加上它们,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天下。”   “当年萧煜认为魏国是蕞尔小国,草原是化外蛮夷,可他的大齐终究要亡在我们两家的手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们不仅仅要用魏国和草原换取一个大齐,还要换取一个全天下。” 第二章 身前三尺分胜负   梅山苍茫绵延近百里,一场落雪之后,如同一条俯卧在帝都之侧的苍茫白龙。   自从梅山被划归为皇家禁地之后,大部分地区都被开凿了山路,此时位于山麓西侧的一条蜿蜒山路上,一队护陵军的兵士正攀着铁锁小心翼翼前行,因为身处山地的缘故,他们都未曾身披行动不便的铁甲,而是改为棉甲,镶有铆钉,配备腰刀和轻巧手弩。   护陵军,顾名思义,乃是守卫帝陵之军,因为梅山地位特殊的缘故,即使是护陵军也不得轻易离开此地,故而一众护陵军将士就只能与这偌大的梅山打交道,日复一日,与世隔绝,枯燥且乏味,而且无论狂风暴雨还是大雪封山,都要分队进行巡山,以防有胆大包天的贼寇对三座帝陵不轨,此时这支护陵军兵士就是在执行今日的巡山任务。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嗡鸣声音,领头甲士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接着便看到了让他震撼难言的一幕。   一道身影如同天外陨石一般滑过天幕,正朝着梅山轰然落下。   其他兵士也随之抬头望去,然后都像自己的上司一样,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一声巨响,这颗“天外陨石”重重落地,整个山头剧烈晃动了一下,劲风扫过,这队兵士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顿时惊恐无比,不由在心底生出一个念头,这还是人吗?   领头士兵壮着胆子再度抬头望去,瞬间瞪大了眼睛。   那真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年轻人,只见他半跪于地,满头白发随风飞舞,让人分不清是天上仙人还是域外天魔。   下一刻,又有人从天而降,整个人如同一把天外巨剑,划破天幕,狠狠刺入梅山,似乎要将整座山峰劈成两半。不过在这之前,那名白发年轻人已经从一跃而起,不但躲开了这一剑,而且整个人再次冲入天上。   在他腾跃而起的片刻之后,整座山峰轰然震动。   两道身影正是从圜丘坛一路转战到此地的冰尘和徐北游,此时徐北游的气机已经显现出飘摇不定的气象,不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怯,不退反进,倒持诛仙,反手以剑首迎敌。   天空中骤然响起一连串炸雷声响,几乎要震破心房,更使得不少山上积雪轰隆滚落。   太乙救苦天尊冰尘举起手中断贪嗔,剑尖直指。   这一剑中满是冰尘过去几十年中的不平之气。   愤恨、郁郁、悲戚,意难平。   镇魔井下十年,生不如死,故有大不平。   当年萧皇曾言,世间疾苦千百万,我萧煜的自身之苦当然算不得什么,但是旁人可以麻木,可以忍得,我萧煜却偏偏忍不得,而且我为何要忍?!   今天冰尘把这句话送给徐北游。   她将手中断贪嗔向前递出。   漫天雷声消失不见。   徐北游的脸色骤然苍白,胸口如同绽开一朵血色莲花,迎风怒放。   不得不说,他有些小觑了太乙救苦天尊的一剑,不但被这一剑破去了自己的剑十四,还被剑气侵入体内,使得他不得不消耗本就已经开始消散的十八楼气机去化解这道剑气。   冰尘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面无表情地望向这个两次一步登天的年轻人,心中并没有太多仇怨可言,更多只是将其当作一名对手。   两人上次交手,是因为她作为太乙救苦天尊率领镇魔殿前往江都,意图从剑宗手中夺回诛仙,徐北游被逼到绝路之后不得不拼死一搏,最终她被斩断一条手臂,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下次再赢回来便是。   比如说现在这次。   方才两人一路厮杀,气机、体魄和境界都稍逊一筹的徐北游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依仗了手中的诛仙之利,冰尘甚至不敢以手中断贪嗔与诛仙正面全力硬碰硬,生怕一个不慎便将手中的吕祖佩剑折断于此处。虽然此时徐北游的气机已经开始逐渐衰弱,但是诛仙的剑气却越来越重,自行激发出来的诛仙剑气似乎没有止境,没有尽头。   一剑之后,两人离开此地,继续转战于梅山各处,在一炷香的时间中又先后各自出剑交手五次,互有胜负。   两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厮杀,各有优劣,各有长短,既是厮杀争斗,同时也是两人互相砥砺剑道的磨刀石。   徐北游在体内气机不断衰减的情形下,之所以还要与冰尘纠缠不休,就是存了借助冰尘砥砺自身剑道的心思,毕竟徐北游这两年的境界攀升太快,根基过于虚浮,若是日后遇到生死之战,定然要吃大亏,而冰尘则是一把极佳的“锤子”,可以将他的虚浮尽数夯实。   轰隆一声,徐北游从天而落,撞入一片密林之中,将整片密林撕裂出一道近百丈之长的“伤口”,一路撞断松柏无数。   紧接着天空中又是一剑落下,快如惊虹,刺向徐北游的心口。   徐北游将诛仙立于胸前,微微侧身,在毫厘之间躲过这记直刺,手中诛仙与断贪嗔擦出一串电光火花。   诛仙剑气之盛远胜于断贪嗔,冰尘自然不会与徐北游正面硬拼,身形向后撤出一步,断贪嗔也随之一退一进,剑出如龙,徐北游手中诛仙侧转递出,两剑相交,顿时响起一阵金石之声,尖锐刺耳。   徐北游顺势向前欺近,冰尘再次后撤。   又是一进一退。   徐北游已经无力支撑一场漫长的消耗战,所以在冰尘连续后撤三次之后,他骤然紧逼,于是两人之间有了一场快到极点的较技搏杀。   徐北游率先出手,手中诛仙瞬间点出一片刺目剑芒。   冰尘一剑劈开剑芒,剑尖顺势刺向徐北游的咽喉。   徐北游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断贪嗔挑起数寸,刚好避开咽喉位置,然后诛仙顺势直斩冰尘。   冰尘身形一转,躲开这一剑,却被徐北游顺势以剑首砸在后背上,向前一个踉跄,不过徐北游也不好受,同时被冰尘一脚踩在胸膛上,脸色骤然鲜红欲滴。   两人很有默契地舍弃了浩大剑气,变为纯粹的剑术之争。   两人交手速度越来越快,脚下大地在两人的踩踏之下,斑驳不堪,支离破碎。在交手过程中,两人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无论冰尘如何后撤身形,都没能再次拉开距离。   冰尘在一个刹那之间出剑三十六次,仍旧没能逼退徐北游。   既然退无可退,那就唯有殊死一搏。   长剑被称作三尺青锋,大剑仙上官仙尘言称,手握诛仙时,身前三尺,便是举世无敌。   对此两人都已经是心知肚明。   一人有境界优势,一人手握诛仙。   胜负就在三尺之间。 第三章 强弩之末异象生   徐北游和太乙救苦天尊很有默契地不闪不避,要在正面三尺之内彻底分出胜负。   徐北游此时已是接近强弩之末,他提起最后一口气,如回光返照,体内奔涌气机沸腾不休,手中出剑越来越疾,每一剑都带出一往无前之势,将冰尘周身要害笼罩在剑势之下。   冰尘的身上顿时出现无数细密血点,染红白衣,不过她也趁势一剑刺穿了徐北游的下丹田气海,使得徐北游的身形猛然一僵,体内气机有溃不成军之势。   徐北游强压下伤势,倒持诛仙向前踏出一步,顺势撞入冰尘的怀中,以剑首猛击在她的胸口气府位置。   两人各自后撤半步之后,不约而同地继续上前,分明可以打出地动山摇气势的两人,收敛了自身气焰,没有力拔山河气盖世的威武雄壮,除了出手快如惊雷,再也看不出半点神仙打架的意思,倒像是两位俗世剑客的舍命相搏,在三尺之间见处处杀机。   细数当今天下技击高手,无非是冰尘和萧慎的剑术,魏禁从沙场上磨练出的杀敌刀术,这几人之间孰强孰弱尚不好说,可在当下,徐北游和冰尘之间马上就要分出高下之别。   诛仙与断贪嗔不断相击,炸出无数金石之声。   下一刻,徐北游手中横扫而出,将冰尘手中的断贪嗔压迫出一个如同弦月的巨大弧度。   冰尘一手握住剑柄,一手贴住剑锋,以双手撑剑,死扛不退。   接着徐北游手中诛仙一转,身形再度欺近,屈膝撞在冰尘的小腹上。   冰尘的身形猛然一个震荡,双脚几乎离地而起,不过她手中的断贪嗔也骤然反守为攻,以磅礴气机强行震退徐北游的诛仙。   徐北游的脸色骤然鲜红欲滴,继而苍白无比,体内的气机飘摇而去,七窍中缓缓流出鲜血。   这一刻,徐北游感觉自己手中的诛仙仿若有万钧之重,仅仅是提起就要花费全部的力气,再也做不到出剑如雷。   徐北游以手中诛仙拄地,整个人的精气神急速溃散,好似兵败如山倒。在这场近身搏杀开始之前,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他强提了一口气,现在这一口气泄了,他也就再无一战之力。   刚才的交手,仅以胜负而论,是徐北游更胜一筹。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徐北游的地仙十八楼气机却因为气海被一剑刺穿的缘故而提前结束,冰尘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直接以自身修为碾压了徐北游,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这样的无理手,气机正盛的冰尘做得,强弩之末的徐北游却做不得,已经摇摇欲坠的十八楼气机不足以支撑他去硬拼冰尘,所以徐北游赢了胜负,却输了生死。   冰尘提剑指向徐北游,没有说话。   徐北游脸上并无不甘神色,平静望向冰尘,双手撑着诛仙艰难站起。   冰尘轻声问道:“还有一战之力?”   徐北游再吸一口气,体内精血开始熊熊燃烧,满头白发中的一缕乌发彻底化作雪白。   冰尘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   一剑前掠,奔向这个还要垂死挣扎的年轻人。   整座梅山上响起一连串轰隆声音,尘嚣四起。   徐北游横剑身前,抵住冰尘手中的断贪嗔,身形向后倒退近千丈。   冰尘挑了下眉头,原本应是古井不波的心境中泛起一丝可以称之为惊讶的涟漪,这个年轻人与道门的列位大真人半点也不像,与剑宗的上官仙尘、公孙仲谋师徒也不甚类似,倒是与萧烈和萧煜父子有些相像,骨子里都有一股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狠劲。   不过这抹无关紧要的情绪转瞬即逝,死了也好,那诛仙就理所当然地落入她的手中,也算对得起道门的列位祖师,至于杀不杀萧玄,天下大势如何,那是萧玄和萧瑾该考虑的事情,诛仙在手,我自逍遥,天下分合,与我何干?   徐北游的毛孔中渗出血珠,仍是横剑身前。   时至今日,徐北游的底细早已被人摸了个底朝天,有人说他是自小便心怀大志,其实只有自己知道自家事,谁也不是生来就是志在天下,千钧重担也不是一下子扛起来的,只是被逼到了那个地步,不得已而为之。在他离开西北之前,什么剑宗,什么天下大势,什么地仙十八楼,对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偶有想过,但是从未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到。   低头走路,不知不觉间,再抬头时,已经可见山顶。   冰尘没有在意徐北游的最后殊死抵抗,又出第二剑,身形如流华,一剑如撞钟。   徐北游吐出一口鲜血,身形再次向后退去。   这次,退去二十里。   在他所退的直线上,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响,尘埃四起,无数挡路的乱石、树木,皆被徐北游的后背直接撞破。所幸此处是人迹罕至的梅山,若是换成闹市,这一撞,不知要造就多少尸横遍野和断壁残垣的景象。   徐北游止住身形,单手拄剑,剧烈喘息不止,每次喘息都会使胸肺之间火辣辣地疼痛。   冰尘神情平静,体内气机流转,如一汪肆意汪洋,视线越过徐北游,望向他身后那座隐隐可见的巨大陵墓。   不知不觉间,两人竟是来到了萧煜的明陵附近。   百余年人来人去,萧煜始终是谁也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是他亲手终结了大郑王朝,也是他一手开创了大齐天下,这座陵墓是他的万年吉壌,集合了大半个天下的人力物力修建而成,乃是让无数修士都忌惮无比的地方。   徐北游没有回头,平静说道:“太乙救苦天尊,徐某身后就是萧皇的明陵,你若是想要徐某手中的诛仙,那就随徐某入陵。”   冰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讥讽道:“萧煜在世时,我敢以剑斩他,现在他已经是冢中枯骨,又能奈我何?”   徐北游平静道:“不妨试试。”   话音未落,徐北游已是化作长虹激射而起。   冰尘提剑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直奔明陵而去。   就在此时,风起云涌,异象横生。   天空中的层层黑云如滚滚大潮一般朝明陵的上空奔涌而来,继而又如退潮,向四面八方退去,露出其后一方蔚蓝天幕和一轮冉冉红日。   拨云见日,雪后初晴,被白雪覆盖的梅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紧接着,一道巨大光柱从九天之上落下,整座梅山轰然震动。   这道光柱刚好将徐北游笼罩其中。   徐北游一咬牙,想要强行突破光柱,周身的气机却在这个时候彻底消散,整个人似乎要消融在这道光柱之中。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要死了吗? 第四章 霜天晓角开帝陵   徐北游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脑海中浮光掠影地想过很多,最终定格在了那只剑匣,这只寄托了师父全部期望乃至于承载了整个剑宗的剑匣,可真重啊,背着它也真累啊,有些时候,真不想去管什么剑宗,也不去管什么天下分合,就此沉沉睡去。   然后他就真的睡去了。   白光中,剑匣凭空出现在他的身后,然后诛仙和八剑悉数归入剑匣之中。   冰尘手持断贪嗔向后暴退数百丈,落在一座山头上,望向白色光柱,毫不掩饰脸上的忌惮之色。   一缕清风拂过,在她身旁多了一位青衣老道人,缓缓说道:“梅山帝陵明面上是以萧霖的景陵为主,实则是以萧煜的明陵为主,勾连方圆千里的地气,自成一方洞天,就是秋叶来了也不敢贸然行事。”   冰尘没有回头,直接问道:“徐北游为何能引动此地异象?”   青尘平淡道:“因为贫道在汉水之畔送给他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本应落入李清羽的手中,不过被贫道捷足先登,算是贫道最后的登天契机。”   冰尘皱了皱眉头,问道:“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先前明明已经登顶十八楼之上,甚至还引来了劫云天雷,可说收就收,倒是闻所未闻。”   青尘淡然道:“勉强算是十八楼之上,不过还比不得当年的紫尘和上官仙尘,甚至距离全盛时的秋叶也差了稍许,距离神仙境界还差一个契机。”   冰尘望向光柱下的梅山帝陵,“你的契机在那座陵中?”   青尘不置可否,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出匣。”   光柱中,徐北游背后的剑匣震颤不休,片刻后,剑匣大开,有一剑出世。   不过这次却不是诛仙,而是另外一剑,霜天晓角。   此剑乃是儒门四十八神剑中所剩无几的四字神剑之一,原为剑宗三大长老张重光的佩剑,在张重光死后,被斩杀了张重光的微尘转赠于萧煜,萧煜将其与佛祖菩提一起留在了汉水下的佛寺中,几经辗转之后,终于是重新回到了徐北游这个剑宗传人的手中。   徐北游得到霜天晓角之后,发现此剑被人以气机封禁炼化,剑意剑气全无,只是比寻常剑器坚固锋利,如死物一般,没有半分灵性,徐北游解不开上头的封禁,又舍不得将其丢弃,只能放在剑匣中。   此时此刻,霜天晓角再不复先前的死气沉沉之态,一扫剑上蒙尘,重现光彩。   青尘望向天幕上的霜天晓角,缓缓说道:“萧氏一门能得天下,绝不是偶然。”   “萧氏先祖萧霖,扶龙于大郑太祖皇帝,一手创建暗卫府,并参与了两次北伐草原,生国公死郡王,这才有了萧氏一门在大郑一朝的累世荣宠。”   “到了萧烈这一代,太庙之变,扶灵入宫,自任丞相,挟天子而令诸侯,让大郑的天下支离破碎。”   “再到萧煜,奋先辈之余烈,入主草原,虎踞西北,南征蜀州,北伐后建,东进入关,南下定鼎,终是一锤定音,有了今日大齐的锦绣江山。”   话音刚落,分明是一片晴空的明陵上方天幕,骤然响起滚滚雷声。   冰尘猛然抬头望去,只见那柄霜天晓角正缓缓落下。   青尘已经说了,这把剑是钥匙,开启梅山陵墓的钥匙,此时它缓缓落下,便是要开启梅山帝陵。   在那座帝陵中埋葬着的、沉睡着的是大齐的开国帝后二人。   启运立极光文肃武孝高皇帝,萧煜。   孝慈文献顺圣高皇后,林银屏。   ……   正在前往护陵军大营的皇帝陛下一行人自然也看到了这幕天地异象。   皇帝陛下轻叹一声,“梅山帝陵被打开了。”   随侍在皇帝陛下身侧的张百岁眼神森然道:“这帮乱臣贼子竟然敢打扰先帝安宁,当诛!”   皇帝陛下轻声道:“这倒也不完全是坏事,当年父皇举半个天下之力修建了这座陵墓,内中玄机重重,就算被人打开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去的。”   张百岁仍是难掩忧虑之色,“陛下,恕老奴直言,此番来人中可没有等闲之人,仅仅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就有三人,若是让他们进入先帝的陵寝,惊扰了先帝安宁,传扬出去,陛下的脸面,以及咱们大齐朝廷的脸面,可就彻底掉在地上了。”   “朕知道。”萧玄面容平静,“不过这正是当年父皇的用意所在,若是父皇不想他人进入他的陵寝,又何必留有钥匙?”   张百岁转头望向帝陵方向,欲言又止。   萧玄继续说道:“有什么话到了护陵军大营再说。”   ……   林寒不善于天机数算,当看到那幕天地异象时,不由问道:“那边应该是明陵方向,难道是萧煜让人挖坟掘墓了?”   萧瑾闭目默算片刻后,睁开眼睛说道:“让你猜对了,的确是梅山帝陵被开启了,原来青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帮我们袭杀萧玄,实则是却是伺机打开梅山帝陵,若无意外,他的飞升契机应该就在帝陵之中。”   林寒笑问道:“不知我那位姐夫会不会被开棺戮尸?”   萧瑾摇头轻笑道,“你想多了,那座帝陵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青楼楚馆,凡是敢身入其中的,多半逃不过一个血光之灾。”   林寒一笑置之。   萧瑾望向明陵方向,缓缓说道:“太平二十年的时候,萧煜驾崩,我上书请求入京拜祭皇兄,却被那位皇嫂严词申斥,所以我觉得事有蹊跷,想要试探一二,于是让底下的人动用了一些早已准备多时的谋划手段,这才有了所谓的蓝韩党争之事。其实不是我萧瑾的能耐多大,而是人心二字,若是蓝玉和韩瑄两人之间没有朋党之争,那么任凭我如何鼓弄唇舌,又如何能够成事?说到底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林寒问道:“那徐家?”   萧瑾轻声道:“徐家的事情有些复杂,你那个姐姐其实是替人背了黑锅,真正要让徐琰去死的,其实另有其人,或者说徐琰有取死之道。”   至于到底是什么人要让徐琰去死,又是怎样的取死之道,萧瑾没有说,林寒也没有问。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稍许之后,林寒问道:“现在梅山帝陵大开,我们过不过去?”   萧瑾摇头道:“我决定,不动。”   ……   徐北游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浑身寒冷无比,如坠冰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只感觉周围一片黑暗。   忽然大地开始颤动,紧接着徐北游的耳边响起了如滚滚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徐北游不由地想起了自己以前在丹霞寨古战场中遇到的阴兵。   下一刻,徐北游猛然惊醒。   在他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百万阴兵,尽是黑衣黑甲,在徐北游视线的尽头,则是一杆黑底金边的萧字大旗。 第五章 陵墓九层如冥府   仅以规模而论,萧皇的明陵仅次于祖龙始皇帝的陵墓。正所谓祖龙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萧皇虽然没有征调刑徒七十万的手笔,但是征调民夫十余万,甲士十余万,也算是五百年来历代帝王中无人能出其右者。   明陵分上下两部分,地上部分仿照皇城格局,分内外两城,其中同样设有正殿、寝殿、便殿,并无甚出奇之处,位于封土山腹之下的地下部分才是真正菁华所在,根据寥寥无几的只言片语记载,地下地宫并非一层,而是呈倒三角状,层层往下,共有九层,萧皇和林皇后的棺椁就停在最底层的第九层中。   有传闻说,陵中颠倒乾坤,化阴为阳,化阳为阴,天在下,地在上,不见天日,鬼现人隐,犹如一片幽冥鬼域。   还有传闻说,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凡是以上作乱之人,被枭首诛杀之后,尸体亦是被送入明陵之中,使其化作护陵鬼将,生生世世为奴,永世不得超生。   更为骇人听闻的说法则是隐隐从几位道门大真人那里传出,说萧皇当年骤然驾崩并非是因为寿尽而终,而是坠入魔道,受天劫而亡,这座明陵其实就是仿照道门镇魔井的一座镇压大阵,用来镇压已是化作魔头的萧皇。这个说法倒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毕竟当年萧皇曾经修炼玄教秘法天魔策,以至于心魔大盛,早在几十年前就数度为心魔所困,而另外一个修炼天魔策之人完颜北月,更是直接分化出一个慕容玄阴,不但使自身难以飞升证道,而且还坐困愁城数十年,若说萧皇被心魔所乘,化作魔头,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总之各种说法林林总总,在地仙境界的大修士之间流传甚广,让人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忌惮朝廷势大,没人敢去梅山一探究竟。   此时梅山明陵大开,使大雪变为晴日,空中万里无云,陵园中的各种殿宇、城垣、门坊以及道路桥梁上虽然还残留有积雪,但是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看不出半分传闻中的鬼域气象,倒更像是帝都城内的那座巍峨皇城。   青尘和冰尘并立于此处高空之上,望向脚下的陵园,冰尘略微疑惑道:“都说明陵之中宛若鬼域,可为何此时看来,却没有半分鬼气可言?”   青尘缓缓道:“有些传言倒也不全是无端猜测,确有几分道理,毕竟当年的道门也派人参与修建此陵,留下只言片语也在情理之中,此地的确是盗取天地造化为己用,以人力建造洞天,从外观望无甚出奇,但内在却是藏须弥于芥子,重塑地水火风,自成一方天地乾坤,不但可混淆天机,还能逆转阴阳,化死为生,已是近乎天上仙人的手段。”   冰尘略带几分诧异道:“既然能够混淆天机,那么占验之道也是无用,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青尘轻笑道:“贫道迈出了那一步之后,与天地相感,虽然不能知道此时陵墓中的天机如何,但能隐约看清建造此陵的前因后果。”   冰尘轻哼一声,不甚相信,只当他不愿完全告知。   青尘也不计较这些,接着说道:“冰尘师妹,贫道不妨直言相告,贫道最后的飞升契机就在这座帝陵之中,而你苦求不得的诛仙也已经随着徐北游入陵,不知你是否愿意与贫道联手,一起进入其中一探究竟?”   冰尘沉默不语。   她已经是地仙十八楼境界不假,又是诸派诸宗中战力可与武修相媲美的剑修,可是有得就有失,武修剑修虽然战力惊人,但是不精通术算一道,不通天机,不晓造化,在这种事情上容易沦为他人手中棋子,这也是为何道门修士始终看不起武修的根本所在,终究是恃力莽夫,只会逞匹夫之勇。而且冰尘早在几十年前就吃过大亏,当时她与青尘共同谋划了太清宫之变,最后事败,青尘一走了之,毫发无损,而她却被投入镇魔井中,受了十年之苦,她一直没能忘却此事,自然对青尘心怀几分忌惮。   青尘似是知晓冰尘心中所想,淡笑道:“为表诚意,贫道就再与你讲一讲这座陵墓的凶险所在,明陵地宫共分九层,之所以如此,起因是道门六代掌教在其晚年撰写的游记《极西见闻录》中讲述了一个关于极西之地的神话传说,有一个异域神灵,号称众神之王,得天独厚,自诞生起便有神仙威能,除了掌管冥府的冥王以外,所有的异域神灵都臣服于他,于是他决定征讨冥王。冥土有九层,冥王就躲藏在最深处的第九层,神王攻入冥土之后,每攻下一层冥土就要损耗一分修为,当他来到最后一层时,已是元气大伤,结果便是被以逸待劳且占据地利的冥王击败,陨落在冥土之中。”   冰尘沉默片刻,然后轻笑道:“有点意思。”   青尘指着脚下的帝陵说道:“所以萧煜就效仿这个故事中的冥王,将自己的陵墓也建造为九层,九层各自分离又共为一体,就算是身怀玲珑塔和都天印的秋叶进入其中,也会如那个故事中的众神之王一般,讨不到半分好。”   冰尘恍然道:“原来从那时候起,萧煜就已经开始防备秋叶了。”   青尘淡然道:“帝王用帝王心术,情理之中的事情。”   接着他又说道:“既然是防备秋叶,那么就算一位地仙十八楼的修士踏足其中,也是危机重重,更甚于祁山巫教祖庭,师妹若是没有贫道的指引,必然要陷于九死一生的境地,而贫道飞升在即,不好太过折损修为,也要借助师妹手中的三尺青锋,故而是合则两利。”   冰尘想了想,说道:“你我二人联手也并非不可,但要事先定下歃血盟誓。”   青尘微笑着点点头,说了个好字,然后从袖中取出一道蓝色符篆,“同心符,以心血浇灌之后,连接心弦,同进共退。”   冰尘盯着这道蓝色符篆,不置可否地沉吟不语。   青尘也不催促,就这么沉默地等待着她。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后,冰尘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青尘伸出手指,不见任何伤口,却从指尖生生挤出一滴血珠,落入符篆之中消失不见。   同时冰尘也以断贪嗔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出一道伤口,仅仅是流出一滴血珠之后,伤口处便恢复常态,血滴同样落入同心符中。   蓝色的同心符碎裂成点点蓝色荧光,在两人之间建立起一条淡蓝色的扭带,然后缓缓消失不见,此乃心弦,同心共想的灵犀之弦。 第六章 逆转阴阳似鬼域   青尘率先向脚下的明陵落去,冰尘紧随其后。   在距离陵园还有百余丈距离的时候,两人仿佛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不见头顶的红日晴空,也不见脚下的梅山明陵。   “这是哪儿?”冰尘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黑白分明,她正站在一条不见首尾的黄土道上,四周皆是一片苍茫白色。   她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黄土路,轻声自语道:“这算是黄泉路?”   她又抬起头,向前方极目望去,喃喃道:“难道路的尽头就是幽冥地府?”   “这儿当然不是九幽黄泉。”青尘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   冰尘回头望去,只见青尘正沿着脚下的土路朝她走来,缓缓说道:“虽然这里不是地府,但萧煜却把自己当作了阴间帝王。”   冰尘想要以神念探测四周,却发现周围的一片白雾茫茫彻底阻隔了自己的神念,不由微蹙眉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青尘与她并肩而立,说道:“明陵完全开启之后,只要靠近它的方圆百丈之内就会进入到洞天的外围边缘,也就是你所说的‘黄泉路’,我们只要沿着这条‘黄泉路’一路前行,便可跳过地上的陵园直接来到帝陵的地下第一层。”   冰尘轻轻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你所说的颠倒乾坤?”   青尘笑道:“这还是小伎俩,真正的大手段都在后头呢。”   说罢,他大步向前行去,冰尘略微犹豫之后也迈步随行。   这个世界黑白分明,大地是黑色,四周是白色,唯一不同的是天空和道路,分别是死灰色和土黄色。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条土黄色的道路上,两旁是望不到边际的旷野,笼罩在白色的雾气下,看不清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   不知走了多远,这条土黄色的道路开始变宽,在道路足有十丈之宽的时候,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终于到头了。   冰尘驻足望去,只见道路的尽头是一扇很是简陋的“门”,仅仅是两道石柱和一道横于石柱上的“门楣”,勉强构成一个门框的形状,而此时的门框之间黑雾翻滚,让人看不清门后到底是什么。   青尘没有转头,只是抬手一指这道足有十丈之高的巨大石门,“过了这道门,便是真正进入到萧煜的明陵之中,大齐萧氏的底蕴尽在其中,那时候你就会明白萧玄为何会有恃无恐,正是因为这座帝陵。”   冰尘眯眼望向这座石门中的翻滚黑雾,有些下意识地忌惮,因为这些黑雾让她想起了镇魔殿中的镇魔井,那座看似窄小的枯井也是这般黑雾翻腾,让人望而生畏。   青尘没有急着跨过这道石门,而是略作停顿之后接着说道:“天上白玉京,地下酆都城,白玉京就是咱们道门的玄都,而酆都城差不多就是说这座帝陵了,贫道将其与玄都相提并论,你便知道此中是如何凶险了。”   冰尘没有说话,只是一缕白发极有灵性地轻轻飘动。   青尘转头,望向女子被白发遮挡了的侧脸,“此入其中,定要万分小心,不可有半分疏漏,贫道为了今日的明陵之行,足足用了十六年去精心谋划,是成是败就在此一举,其实你也是如此,剑宗徐北游的进境一日快似一日,若是你这次还拿不到诛仙,那么日后多半也是无望,等他真正踏足地仙十八楼之后,诛仙在手,你又如何是她的对手?”   说完之后,青尘也不理会冰尘是何反应,直接迈步走入石门间的一片黑雾之中。   冰尘轻轻哼了一声,也随之迈步穿过石门。   当两人进入石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不可见其底的向下道路,四周黑幽幽一片,难分东北西北,不辨上下前后。   冰尘只能跟在青尘的身后缓缓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在她视线的尽头竟是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城池,一座比起帝都也毫不逊色的巨大城池,巍峨如山岳,雄伟如巨兽。   走在前面的青尘脚步不停,沿着脚下的道路径直朝那座城门如巨兽之口的黑色城池走去。   冰尘跟在后面,问道:“这是哪儿?帝都?”   青尘头也不回道:“准确来说这儿是东都,大郑的东都,同时也是萧煜九层陵墓中的第一层。”   冰尘震撼道:“萧煜竟然在自己的陵墓中建造了一座东都?这怎么可能?更何况这还只是整个陵墓的九分之一,就算是神仙降世,也没有这般须弥芥子的手段。”   青尘淡然道:“若是在人世间,想要在地下修建这样一座雄城,休说是十年,就是二十年也未必能够完工。”   “难道这里已经不是人世间?”冰尘一下抓住青尘话语中的关键所在,问道:“如果这里不是人世,又会是哪里,难道是阴间不成?”   “虽不中,但不远矣。”青尘指着黑色雄城上方的滚滚黑云,说道:“所谓三界,天、地、人,人生而立世,这个‘世’便是指我们所处的人世间,若修为有成,可飞升成仙去往三十三天,死而为鬼,则去九幽黄泉,对于我们修士而言,上天不易,入地却不算难,萧煜所建的陵墓就是于人世与九幽黄泉之间,所以此地已经不能算是人世间。”   冰尘闭目默默感受,果然在四周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死气,而且渐有阴盛阳衰之象。   青尘轻轻叹息道:“在此陵刚刚建成时,此地还不至于是如此规模,可经过几十年的汇聚地气之后,渐与幽冥阴世相通,以至于阴盛阳衰,不复平衡之象,渐而幻象丛生,就拿我们眼前的这座城池来说,似虚似幻,似真似假,从最初的不过百丈方圆,逐渐扩展为今日与帝都城无异,若想将此地完全破去,就算是天下第一人的秋叶也要折损一成修为,要知道当初碧游岛一战,手持诛仙的公孙仲谋也仅仅是让秋叶折损了两成修为而已。”   冰尘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青尘平静道:“不要贸然出手,否则引动了整个阵法,虽然谈不上危险二字,但也是一番麻烦,而且此地阴阳颠倒,诡异难测,越往下阴气越重,也就越难以汲取天地元气,所以还是要尽量保存体内气机,毕竟我们不仅仅是进去,还要出来。”   冰尘嗯了一声。   此时的城门口、城楼上、城墙上,均是空无一人,两人走过长长的门洞,走入城内,城内仍旧是空无一人,好像这儿就是一座死城。   冰尘环顾四周,再度开口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青尘一指皇城方向,沉声道:“未央宫。” 第七章 护陵军大营萧平   皇帝陛下一行人终于来到护陵军大营,护陵军统领是位年纪不知几许的老人,白发稀疏,勉强绾成一个发髻,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一身锦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脸上更是如沟壑一般的皱纹层层堆叠,已经看不清原来相貌,反而有些狰狞骇人。   可不管是皇帝陛下还是张百岁都对这位老人极为重视,皇帝陛下亲自扶住正要行大礼的老人,温声道:“您不必如此大礼。”   一个“您”字,让人不禁对老人的身份浮想联翩。   老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老人姓萧,却不是宗室,而是被赐姓萧,一个足以让满朝文武眼睛发红的姓氏。   身为帝王人主,给臣子属下赐姓之事并不算罕见,甚至寻常权贵人家的管家随着主人同姓也是常事,可在萧家这边却很是罕见,萧烈、萧煜、萧玄三代帝王,赐姓的次数屈指可数,眼前的老人算是一个。   事实上老人的年纪很大,与萧慎相差不多,辈分也极高,到萧煜为止,总共服侍过三代萧家家主,当年武祖淳皇帝萧烈和太祖高皇帝萧煜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大姑姑墨书还是个小丫鬟时,他就已经是安国公府的大管事,位高权重,地位极为特殊。   萧皇登基之后,重用张百岁,他便来到此处为武祖皇帝守陵,萧皇故去之后,他又成了为两代帝王守陵。   如今帝都皇城,甚至许多二十四衙门的太监,都不太记得这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其实在萧皇入主东都之前,这个老人甚至能与前朝司礼监掌印孙士林并列齐名,而孙士林何许人也,不仅仅是服侍了大郑神宗皇帝和大郑哀帝两代帝王的司礼监掌印,还是平安先生张百岁的另一位引路师父,老人当时的身份由此可见一斑。   老人单名一个“平”字,萧平。   护陵军的军营距离明陵只有数里距离,而且占地极大,不但屋舍俨然,而且筑有城墙炮台,几乎如一座堡垒,就算是中军想要一时半会儿之间攻破此地也极为困难,萧玄让随行众人各自歇息之后,与张百岁和萧平两人前往帅帐。   来到帅帐后,萧玄问道:“情况如何?”   萧平半躬着身子,回答道:“回禀陛下,明陵已经被人打开,至少有三人进入其中。”   张百岁补充道:“若是不出所料之外,徐北游和冰尘都已经进入其中,至于最后一人,极有可能是先前无故离去的青尘。”   萧玄并没有太多意外,嗯了一声,“这座陵墓之内到底如何,你们都算是知情之人,朕就不复多言了,如今之计,朕也要去陵中走上一遭。”   张百岁欲言又止。   萧平缓缓开口道:“明陵是先帝和太后娘娘的万年吉地,而陛下又是他们亲子,哪有父母让子女置于险境的道理?你不必过多忧心。”   萧玄点头道:“对于旁人而言,哪怕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这里也是块险地无疑,可于朕而言,这里却是块福地。”   在距离帅帐不算太远的地方,两名女子并肩而行。   萧知南终究没有跟随萧白返回帝都城,而是选择跟随萧玄前往梅山,萧玄没有强求,随她去了。   此时她和另外一名女子登上一座望楼上,女子属阴,本就身体柔弱,一阵凛冽寒风吹来,即使是披着大氅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双手抱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过寒冷的缘故,她的脸色雪白一片,几乎是没有血色的那种白。   站在她身旁的那位女子看上去年纪稍长,虽然穿着打扮不太像是已婚女子,但满是成熟女子的风情,真要说起来,其实是年纪更小的萧知南已经成婚,头发盘成发髻,算是实实在在的新婚小妇人,倒是那个年纪不知比萧知南大了多少的女子,至今还是待嫁之身,她也曾为自己准备过一袭鲜红嫁衣,只是终究没有穿上的机会。   年长的女子的容貌丝毫不逊于萧知南,背后背了一个长条包裹,看形状似乎是一架瑶琴,此时她正望着明陵方向怔然出神,缓缓说道:“南归这小子不错,若是早生个几十年,那也是一时豪杰,最起码要比公孙仲谋强。”   “这倒不是我故意贬低公孙仲谋,而是公孙仲谋年轻时太不像样,说白了就是一个心比天高的贵公子,平日里顺风顺水,草原一败之后就灰心丧气,终日躲在碧游岛上,若不是后来萧慎背叛剑宗,灭去剑气凌空堂,恐怕他还不会离开碧游岛半步,以至于让张雪瑶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这才有了后来的东湖别院被俘,最后还是秋叶出面才把张雪瑶从江南道门的手中救出,也难怪人家传言说秋叶和张雪瑶之间不明不白,怪得了谁?”   “不过在上官仙尘和公孙伯符死后,国破家亡,遭逢大变的公孙仲谋倒是变了个人,于危难之际接过诛仙,为剑宗奔走一生,这才有了后来的天下无人不识君。”   “徐南归这小子,有些公孙仲谋的风范,也有些上官仙尘的影子,但更像萧煜,都有一股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劲头,从骨子里来说,他们重生死,也轻生死,做了这种男人的女人,难免要担惊受怕。”   萧知南望向明陵,叹息一声。   若是按照张大伴所说,徐北游应该已经进入明陵之中,生死难测。   虽然他答应过她会活着回来,但她知道,有些时候,男人的誓言和诺言是靠不住的,无论居心是好是坏,都是如此。   萧知南突然问道:“太妃,您后悔遇上先帝吗?”   秦穆绵摇头道:“不曾后悔。”   萧知南追问道:“为什么?”   秦穆绵笑道:“优秀的男人就那么几个,可不就许多人盯着,没抢到手只能怪自己本事不够,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萧知南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微微怔然之后无奈一笑。   秦穆绵反问道:“怎么,你后悔了?”   萧知南点头轻声道:“后悔把他带进这滩浑水之中,若是他也像母后一样,我该怎么办?又该怎么面对那些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的人?”   秦穆绵轻叹一声,“这话也对,自从公孙仲谋和上官青虹相继故去之后,剑宗就只剩下一帮孤儿寡母,不过好歹还有个徐北游,也算是有个盼头,若是徐北游也没了,那可真是天塌一角。”   萧知南没有说话。   年轻时也曾倾国倾城的秦穆绵转头望着她的侧颜,有些感慨,希望她不要走张雪瑶的老路才是,当然,也别走自己的老路。   过了许久,萧知南突然用双手在嘴上比作喇叭的形状,朝着明陵方向大声喊道:“活着回来!” 第八章 百万阴兵张海九   明陵中,徐北游望着眼前的百万阴兵,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来。   这可不是丹霞寨古战场上的阴兵,随便几剑就能砍翻在地,这可是百万阴兵,列成战阵之后,几乎与活人无异,此时的徐北游不但失去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修为,就连原本自身地仙八重楼的气机也损耗殆尽,偏偏此地又难以汲取天地元气补充自身气机,所以眼下的徐北游算是空有一身体魄,却无半分气机,拿不起诛仙,真要凭借手中八剑杀出去,显然是不甚现实。退一步来说,就算他还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也不敢从正面力敌,最多就是一走了之。   就在徐北游不知该如何行事的时候,他眼前的阴兵们向两旁层层分开,在中间让开一条道路,然后有一黑马武将从萧字大旗方向缓缓行来,马蹄声敲击在地面上,格外清脆响亮。   渐近之后,徐北游看清楚来者全身都包裹在一副严丝合缝的玄甲之中,上下不留半点缝隙,头盔上附有面甲,腕甲上附有手甲,腰扣、肩膀处饰有虎头,战靴上嵌乌金牙头,与大齐朝廷左都督的制式玄甲一般无二。不过因为这副玄甲上浸染了太过浓重的阴气的缘故,没有战阵杀伐磨砺出来的冲天血气,反倒是死气沉沉,生出一团近乎实质的浓郁黑雾,使武将在远处时显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两眼位置所透出的猩红。   武将来到徐北游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何人?”   声音不大,却在这片寂静无比的空间中远远回荡出去。   徐北游挣扎着站起身来,平静道:“剑宗,徐北游。”   “剑宗中人?”玄甲武将的语气中透出一丝玩味,“是你打开了吾皇陵寝?”   徐北游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名黑甲武将口中的“吾皇”不是当今天子萧玄,而是先帝萧煜,如此说来,他是真的进入到先帝萧皇的明陵之中了,至于眼前之“人”为何会说他打开了陵寝,徐北游也有所猜测,此时剑匣中只余诛仙和八剑,唯独不见霜天晓角,他不是愚笨之人,立时联想到当初青尘在汉水佛寺执意让他收下此剑,以及青尘在今日大战的紧要关头莫名消失,心中已是明白大半,这位占验派第一人不愿自己打开帝陵,沾染无谓因果,这才借了自己之手,那么青尘此时多半也已经身在帝陵之中。   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徐北游没有急着回答玄甲武将的发问,而是反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此地又是何处?”   这名武将似乎对徐北游并未有太大敌意,淡笑道:“本将姓张,名海九,至于此地,则是吾皇之陵寝所在,也就是明陵。”   徐北游脸色微变,此地正是明陵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可眼前之“人”的身份却让他大大吃了一惊。   张海九,凌烟阁功臣排名第十九位,封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卢国公。据徐北游所知,张海九早已身死多年,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地?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说,萧皇的各路旧部在身死之后都会葬入明陵之中,成为鬼将继续拱卫帝王?   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说萧皇要做阴间帝王!?   徐北游心中震撼,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   张海九说道:“既然你能跳过前面的几层陵墓而直接来到此处,那么打开陵墓之人应该就是你无疑了。”   徐北游问道:“是又如何?”   张海九笑道:“你是打开陵墓之人,那就是有缘之人,请随本将走上一趟。”   徐北游环顾四周,满眼尽是黑甲阴兵,而自己当下已无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修为,人在屋檐下,难免要低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堂堂大齐开国皇帝的皇陵中低头,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接下来,徐北游就被裹挟在滚滚黑甲之中,往陵墓深处行去。   陵墓中自有藏须弥于芥子的玄妙手段,不知几许之大,徐北游所在的这一层陵墓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虽说不算太过阴森可怖,但也阻挡视线和神念,让人身在其中,难以辨明方向,走了许久之后,徐北游仍是不知此时是去往何方。   既然看不出来,徐北游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不再去多费心神思量,转而开始思虑眼下的处境。   在他看来,皇帝陛下之所以在明知强敌来犯的前提下,仍是有恃无恐地举行祭天大典,多半就是因为这座陵墓的缘故,先不说朝廷本身如何实力雄厚,就算真到了事不可为的地步,他也大可退入明陵之中,以先帝的谋划手笔,想来就算天下第一人秋叶仓促前来,也讨不到半分好去。   徐北游对此也并未感到太过惊奇,不管怎么说,先帝在世时,可不像当今皇帝陛下这般处处掣肘,哪怕是魏王和草原王也不敢有丝毫忤逆,举全国之力修建如此一座陵墓,自然会有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玄机奥妙,没有才是反常。以此看来,萧皇当年谋划甚大,恐怕远非当下看到的一座明陵那么简单,而青尘应该也知道些什么,顺势而动,反倒是皇帝陛下和魏王的一轮斗法暂时还看不出太多东西。   徐北游想起当年师父与自己说起萧皇,提到这座明陵的时候,师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萧煜想做长生帝王,可惜天道难容,所以他只能退一步。后来师父又加了一句:萧玄想要完成萧煜都未能完成的壮举,可就算他是皇帝之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如今看来,竟是都被师父一语言中。   徐北游后来曾经好奇询问师父,萧皇是不是没有死,其实躲在梅山皇陵中?师父当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反问他:何谓生,又何谓死?徐北游那会儿初踏修道之途,哪里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只能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不知道。   公孙仲谋笑着说,等你想明白生死之分后,我再告诉你。可惜的是,直到公孙仲谋在碧游岛之战后离世,徐北游也没能想明白怎么才算是生死。   今时今日,徐北游见到浑身浓郁死气的张海九之后,忽然有点明白师父当初所问的生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那不是打机锋,也不是谈玄论道,其实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到底怎么样才算是死?   就好比徐北游眼前的张海九,浑身上下死气沉沉,没有半分生息,可除此之外,又与活人无异,那此时的他到底该算是活人?还是死人? 第九章 未央宫中坐龙椅   此时青尘和冰尘二人已然来到陵墓第一层的未央宫前,与帝都城中的未央宫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通体笼罩了一层薄薄黑雾,不像是堂皇帝宫,倒像是鬼域森罗。   青尘一挥大袖,黑雾散去,冰尘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在她的感知之中,此地宛若一方“井口”,无数的阴气自“井下”喷涌而出,就算她这个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也能感受到丝丝凉意,这种凉意并非是作用于体魄,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之上,若是汇聚成风,即是阴风,凡人只要被吹上一吹,便要丢掉三魂六魄,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虽然道门中也不乏驾驭鬼类僵尸的手段,但冰尘还是天然厌恶这等与堂堂人道几乎背道而驰的旁门左道,只因活人属阳,死人属阴,生人之身自然天然厌恶阴气,哪怕是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也不例外。   青尘一指这座阴间未央宫,“你瞧,此处阴气冲天,果真如贫道所料,萧煜以这座陵墓为桥梁媒介,沟通九地之下的幽冥阴世,使此地化为阴间鬼域,那么便可在某种程度上颠倒阴阳,逆转生死。”   “此地分为九层,越是往下,距离九幽黄泉就越近,而阴气也就越重,贫道甚至可以猜测,若是到了第九层,几乎与真正的阴间死域再无区别,不但吸摄一切生机,而且就算真正的神仙降世也要被处处掣肘,这才是真正逆天改命的手段。”   冰尘脸色凝重,眉头紧紧皱起,“如你所说,既然化为死域,那么萧煜这个死人便可在死域之中与活人无异,的确是逆天改命的手段,但天理昭昭,萧煜就不怕天谴?而且我记得除了当年的太清宫之变以外,你还曾经以七杀斩灵剑和落魂七丧书暗算萧煜,差点就让他魂飞魄散,此时你还敢来此地,难道就不怕被萧煜顺势报了当年之仇?”   “怕,当然怕。”青尘平静道:“可是不管怎么怕,也要来此地走上一趟,因为这是贫道最后的证道契机,若是还抓不住,那么上天补偿给贫道的最后一点气数也要烟消云散,到那时气数将尽,身体腐朽,难逃坐化而终的下场,与其如此,到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求得一个大道长生。”   冰尘正要说话,在皇城四周骤然出现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形,正在由虚变实。   原本空空荡荡的一座死寂城池,在顷刻之间化为一处人声鼎沸之地。   青尘轻轻叹息一声道:“走吧,这是第一层的护卫阴兵开始现形了,若是被他们缠上,也要费一番手脚。”   说罢他迈步走入未央宫中,冰尘也紧随其后。   此时的未央宫中空空荡荡,没有文武百官,也没有护卫甲士,只有视线尽头的一把龙椅,椅上有一团黑色雾气聚散不定。   当两人进到未央宫之后,这团黑雾骤然凝聚成人形,看不清面庞,上面仿佛笼罩着一层黑雾,或者说,他整个人就是由浓到化不开的黑雾构成的,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他是一道影子。   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是他身上所透露的气息,却已经昭示了他的力量,在此时此地,恐怕不会弱于一位地仙十六楼的大修士。   青尘停下脚步,问道:“是该称呼你萧煜还是域外天魔?”   这道飘摇不定的影子笑道:“我曾是域外天魔的万千分身之一,也曾是萧煜的心魔,如今既不是域外天魔,也不是萧煜,而是这一层陵墓的守陵人。”   说话间,他身上的黑雾褪去,露出本来面目,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不觉半分和善,倒是多有煞气,眼中闪烁着乌黑的光泽,让人觉得在这乌黑中,时光在缓缓变慢,万物在其中沉沦,只是目光就要夺人心魄,什么魔道巨擎都比不得眼前之人。   青尘无动于衷,冰尘却是脸色微变,不仅仅因为此人的诡异莫测,更因为眼前之人与当年的人皇萧煜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在气态上有很大不同,少了属于人皇的威严,多了几分莫测诡诈。   这个与先帝萧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影轻轻说道:“你们想要去第二层,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就是将我斩杀,对于你们两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而言,肯定能做到,不过要费一番手脚,至于第二个办法嘛,就要简单多了,将这座未央宫毁去即可,实不相瞒两位,当年萧煜斩去心魔之后,以大神通将我束缚在这方寸之地,数十年来不可离开半步,只能做一个所谓的守陵人,若是你们能毁去未央宫帮我重获自由,我不但不会阻拦你们的道路,而且还能做你们的引路之人,助你们不费半分力气地通过下面几层。”   冰尘略有意动,青尘却是断然否决道:“明陵连通九幽之地,未央宫位于中轴,乃是阴气出口,若是贫道毁去未央宫,无异于要堵住这个出口,到时不但会引起庞大阴气的反噬,甚至还会牵动整个陵寝的阵法,那时候你能重获自由不假,我们恐怕要玉石俱焚,成为替死之鬼,都说天魔诡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原本笑意盈盈的天魔脸色骤然一变,瞬间狰狞无比。   剑修和武修一道战力惊人,却不晓天机,不通术数,很容易成为他人的手中之剑,反倒是占验一道,虽然战力远远不如剑修武修一途,但能看破天机而处处料敌先机,不为虚妄所迷,就如当下这般,如果只有冰尘一人,天魔有五成把握说服她毁去未央宫,可偏偏青尘也在,一眼就看破了天魔的谋划。   既然谈不拢,那么天魔只能履行自己的职责。   只见这尊魔头从龙椅上缓缓站起,双眼中的黑芒大盛,幽暗深邃,身上气息向四周蔓延扩散开来,随之他如同一道被火光拉长放大的影子,充斥了整个未央宫。   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他以神仙俯瞰凡人的姿态看着两人,再开口时,嗓音已是变为数个人混合在一起的重音,“在这里,我不死不灭。”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整座未央宫,乃至整个东都城,都开始微微晃动。   何谓天人合一?   他虽然被萧煜禁锢在此地,失去自由,但也与此处融为一体,在这儿,他就是整个天地,只要这层陵墓不被毁去,那他无论被杀死多少次,都会死而复生。   青尘淡笑道:“不需要你死,只要不挡路就够了。”   话音未落,冰尘已然举起手中的断贪嗔。 第十章 雪后初晴白如丧   梅山帝陵大开,数道身影飞掠而来,在距离明陵不远的一座山头上分列左右对峙。   左侧之人是魏无忌、赵无极,右侧之人则是两位道门大真人公孙败和李闯,四人作为朝廷和道门中的大人物,自然知道梅山帝陵的玄奥可怖,那是连掌教真人也不愿轻易踏足的地方,所以此时的两位道门大真人已是心生退意。   当然,魏无忌和赵无极虽然是先帝老臣,但也不想轻易涉足,毕竟他们也不是太过了解其中玄机,若是身陷其中,如传说中那般成为侍奉旧主的鬼将之流,不但断绝长生之途,而且还要永世不得超生,那又是何苦来哉?   魏无忌稍稍后退一步,摆出以赵无极为主的姿态。   赵无极也没有过多谦让,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早在逐鹿之战时,般若、张定国、魏献计三人就互为好友,甚至结为异性兄弟,不过后两者是白莲教教徒,而般若却是暗卫府中直属于萧皇的四大暗卫之一,后来张定国和魏献计之所以归顺萧皇,般若可谓是功不可没,只是其中手段略有不光彩之处,也正因为如此,另外两人虽然在名义上还认般若这个大哥,但相互之间却多了一条难以跨越的巨大鸿沟。   后来萧皇分别给他们三人赐名无极、无病、无忌,而他们三人也分别进入天策府、大都督府和暗卫府后,因为各自立场不同,愈行愈远,那份本就不厚的兄弟情义,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谁也不会主动提起的空名。   赵无极双手五指轻轻开合,忽然想起那个远在西北的二弟张无病,平心而论,在三兄弟中,唯有张无病为人最正,可偏偏就是最像正人君子的张无病几经沉沦起伏,如今不但彻底远离了帝都这个是非地,也远离了他们这两个结义兄弟。   有些不合时宜地陷入到沉思中的赵无极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倒是公孙败有些沉不住气,犹豫了一下主动说道:“虽然我们阵营不同,但说白都是各为其主,谈不上生死大仇。”   回过神来的赵无极轻轻一笑,“事关天下兴亡,更甚于生死大仇。”   公孙败的脸色有些难看。   反倒是看似一个糙人的李闯神色淡然道:“你我四人此番交手,不分胜负,如今梅山帝陵大开,已不是我等可以轻易插手,不如各自退去,我们回玄都,你们去见皇帝陛下,就此别过,如何?”   魏无忌冷笑道:“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算你们是道门中人,可未免也太不把陛下和朝廷放在眼里了。”   公孙败脸色微变,寒声道:“你要如何?还想把我们留下治罪不成?就算我们有罪,那也是我们道门自己的事情,要由掌教真人亲自定夺,还轮不到你们朝廷骑到我们头上指手画脚。”   赵无极眼神阴沉。   ……   帝都,暗卫府,白虎堂。   一袭黑色官袍的端木睿晟端坐于高堂主位,在他身旁的两个位置空空如也。   他轻轻抚过身前的桌案,然后望向堂下肃然而立的诸多暗卫官员。   整个白虎堂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端木睿晟收回视线,眼神略有恍惚,蓦然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如今的端木氏显赫尊贵,若不是那个徐姓的年轻人横插一脚,甚至差点就能迎娶公主殿下过门,其地位可见一斑。可早在六十年前,端木氏还是个被蜀州唐氏赶出了蜀州的落魄世家,那时的端木氏家主也不是他端木睿晟,而是他的父亲端木琳琅。   之所以能有今日的端木世家,是因为端木睿晟代替自己的父亲做了一场豪赌。那时候的萧皇未曾称王称帝,甚至还顶着一个西北逆贼的名头,可他就是在那时候选择追随萧皇,这才有了日后的从龙之功,也有了所谓的“齐初三杰”。   今时今日,他又要再做一场豪赌。   成了,更进一步。   败了,万劫不复。   这既是走投无路之后的无奈之举,也是被逼到了墙角的殊死一搏。   蓝韩党争的结果已经初见端倪,在承平元年的时候,蓝党之所以能获胜,是因为大权在握的太后娘娘选择支持蓝党,或者说选择打压韩党,而这一次,太后娘娘已经不在,接过庙堂大权的皇帝陛下选择站在了韩瑄那边。   端木睿晟之所以能一跃成为暗卫府的掌印都督,正是因为他在承平元年的时候站对了位置,所以在其后的二十年中,一路青云直上,可惜成也蓝玉,败也蓝玉,随着第二次蓝韩党争中的蓝玉节节败退,蓝党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纷纷另择高枝依附,再次选择了蓝玉的端木睿晟就显得极为尴尬。   若是有的选,端木睿晟也想要转投门庭,可是这一次他没得选,因为伴随着蓝玉的大厦将倾,还有另外一件事也逐渐浮出水面,那就是他与鬼王宫有所勾连之事,其实说起来不过是互相利用,可在皇帝陛下打算杀鸡儆猴的关键时刻,那就成了有口难辩的滔天大罪。   按照那些腐儒的规矩,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端木睿晟不想守这个规矩,所以他趁着魏王等人大举来犯的时候,趁乱回到帝都城,此时城内只有赵王萧奇和大学士李贞吉、赵宗宪三人留守,都是些未曾摸过刀枪的孱弱文人,不成气候,在满朝文武尽数离城的情形下,只要将此三人除去,帝都城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端木睿晟转头看了眼背后的吊颈白虎,轻轻叹息一声,一辈子看似胆大包天,实则却是如履薄冰,那么多次胆战心惊的斟酌、权衡、取舍、豪赌,才换来这只不输大都督府麒麟的白虎,也不知今日之后,还能否再坐在这里。   端木睿晟收回视线,沉声道:“传本督命令,由我暗卫府缇骑接管九门,无本督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名暗卫府缇骑统领上前一步,恭敬道:“诺。”   端木睿晟接着问道:“内阁情形如何?”   一名暗卫府都统回答道:“回禀都督,并无异常。”   端木睿晟下意识地向前微微俯身,问道:“赵王萧奇那边呢?”   这名暗卫府统领沉声道:“保证万无一失。”   端木睿晟向后靠在椅背上,脸色稍缓,轻声道:“好,记住,这是大事,不能有半点差池。”   “明白。”   “还有,城内的牡丹也是个不小的变数,着手清理一下,尤其是公主府那边,要多加注意。”   “已经派人去做了。”   “至于其他的事情,可相机决断。”   “属下明白。”   端木睿晟挥了挥手,所有人分头离去。   他独自一人起身,踱步到门口,望向门外积雪。   素白如丧。 第十一章 有人自湖下而来   赵王萧奇,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个太平王爷,在一众藩王中差不多是排名垫底的角色,先不说曾经的齐王现在的太子萧白,或是辽王牧棠之、燕王萧隶等人,就是比之灵武郡王萧摩诃也多有不如,只能跟一个孙子辈的萧去疾相提并论,最后还是因为辈分的缘故,才做了一个宗人府的宗人令。   这次皇帝陛下离开帝都前往圜丘坛祭天,按照行程计划,来回也不过一天的功夫,所以赵王萧奇留守帝都的事情在外人看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不是南巡,仅仅一天能出什么乱子?可随着皇帝陛下在圜丘坛遇袭,返回帝都的道路被中军封锁,不得已只能前往梅山护陵军大营,赵王萧奇的地位就变得微妙起来,虽说留守的共有三人,除了萧奇还有大学士李贞吉和赵宗宪,但后两者终究是外臣,比不得头上顶着一个萧字姓氏的宗室亲王,所以三人还是以萧奇为主,他已经能在某种程度上左右局势的走向。   此时萧奇已经从太庙返回自己的王府,赵王府与皇帝陛下的皇宫倒是相距不算太远,从大齐门出来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之所以如此安排,实是因为其他藩王的府邸都分散在天下各州,只有他一个留守在京的藩王,自然不好离得太远。   一场大雪之后,门前堆满了积雪,雪停之后,各家各户的仆役都拿着扫帚出来扫雪,赵王府的门前也不例外,足足四个仆役扫雪,再加上在大门前呈雁翅排开的一队带甲兵士,尽显一位亲王王府该有的气派。   王府占地广阔,府内自然是引水成湖,萧奇人负手站在已经结冰的湖水岸边,凝神沉思。   帝都城里,多的是利欲熏心之辈,却没有几个真的傻子,当下的局势一变再变,赵王萧奇在最开始的窃喜之后,难免忧心忡忡,皇帝陛下能够平安回来自然最好,可如果回不来,就算太子殿下、燕王等人都跟着遭遇不测,可还有一位魏王在旁虎视眈眈,他是武祖皇帝次子,又是太祖皇帝之弟,再是名正言顺不过,他若率军登岸,就算自己手里握着一个帝都又能如何?而且萧奇也不是傻子,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蹊跷,说不定就是那位魏王一手谋划的,也只有这位多智近妖的魏王才能在帝都城外把堂堂皇帝陛下逼到要动用传国玺的地步。   萧奇低头看了眼脚下方便停船上岸而砌筑的石阶,石阶最低一层已经被冰封在湖水中,隔着冰层,看不清冰面下的境况,只是隐约可见有鱼影闪过。   忽然之间,湖面上的冰层上出现一道裂纹,紧接着这道裂纹不断向外蔓扩散延开来,而且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使得整个冰封的湖面支离破碎,就像一块斑驳的龟甲。   一个黑影在冰面下隐约可见,然后这个黑影开始急速上浮,越来越清晰。   片刻后,萧奇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个人影。   紧接着,整个湖面彻底破碎,一个拳头破湖而出。   这一拳如春雷萌动,万物苏醒,蛰虫惊而破土出穴,又如寒冰解冻,鲤鱼跃于湖上。   拳重如山,破开湖面冰层,激起千层浪。   而拳头下面是一高大身影跟着冲出湖水。   拳劲霸道绝伦,划破长空,携带呼啸风声。   站在萧奇身后不远处的中年护卫脸色剧变,顾不得什么礼节,一把抓住主子的肩膀,脚下一点,向后退去。   湖水纷纷落下,宛若一场骤雨。   下一刻从湖水下冲出的身影破开“雨幕”,脚步不停,身形如雷,直奔两人而来。   王府护卫挡在萧奇身前,交叉双手挡下这一拳,袖口尽碎,整个人向后腾空而起,不过紧接着又被来人一把抓住手腕,狠狠一记贴靠撞在胸口上,在王府中养尊处优多年的护卫脸色骤然苍白,他强咽下已经到了喉咙的鲜血,倾力一记肘击,却是被来人轻描淡写地挡下,紧接着又是一记膝撞顶在他的腹部,使他向后飘飞出去,若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拼命扭开身形,险些要把萧奇一同撞翻在地。   王府护卫落地之后,又是向后倒退几步,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脚印,这才停下身形,五脏六腑仿佛都拧在了一起,他这时才看清刚才出手之人是个高大汉子,脸色冷俊漠然,仿佛一块冷硬的湖底石头,让他后背不由生起一股寒意。   有句话叫做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仅仅是文人可以将一身才学卖给帝王家,许多武夫更是如此,正如当年公孙仲谋与慕容玄阴对话时的家狗野狗之说,做一条野狗,难免会被人一砖拍死,变成一锅狗肉,可若是变成了家狗,那就大不一样了,毕竟打狗还得看主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做家狗养尊处优惯了,与人搏杀的技艺难免生疏,遇到野狗时难免要落入下风。   下一刻,高大男子又是向前一步,同时挥出一拳。   拳如炸雷。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地仙境界?”   这名王府护卫冷哼一声,强自提起气机,双掌一抖,气机汇聚双手,分别拍向那名高大男子的两侧太阳穴。   只是这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高大男子竟是出乎意料地不闪不避,无视王府护卫的双掌,仍是一拳砸下。   王府护卫终究还是惜命,做不出以命换命的狠辣举动,只能收回双掌,在胸前勉强摆出一个防御姿势挡住这一拳,然后他整个人瞬间双脚离地,向后轰然倒飞出去,这名人仙境界的王府护卫竟是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高大男子得势不饶人,又是接连几步踏出,一步数丈,一步一拳。   这名王府护卫瞬间又是连中数拳,还未落地,就已经气绝身亡。   两人交手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转眼间王府护卫身死,只剩下萧奇一个人。   萧奇身为萧家之人,也曾修习大名鼎鼎的萧家拳意,不过不得其法,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停留在初窥门径的地步,此时面对来势汹汹的刺客杀手,仅仅是摆出一个起手式,便被高大男子迅猛一拳砸在额头眉心处,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轰然一声,后背撞在院墙上。   墙壁被撞得支离破碎。   高大男子又是飞掠上前,一只手掌按住萧奇的头颅,狠狠撞在墙壁上。   墙壁轰然倒塌。。   堂堂宗室亲王萧奇后脑尽碎,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片刻后,大批王府护卫来到此处,只剩下地上的两具尸体。   与此同时,在帝都城的其他地方也上演着类似场景,暗卫府如同一抹不断扩散的阴影,正慢慢地笼罩着帝都城。 第十二章 开门有终南捷径   梅山明陵地上陵园大门前,以皇帝陛下为首,张百岁、秦穆绵、萧知南三随行,一行四人来到此处,萧平则是留在护陵军的大营中主持大局,以防曲长安的中军来犯。   自祖龙始皇帝以来,就有六玺定制,以内外之别分为皇帝三玺和天子三玺,此次皇帝陛下除了携带传国玺之外,还带了一方大齐玉玺,下书“昊天之命,皇帝寿昌”八字,一般寻常圣旨用玺就是用这方玉玺。   皇帝陛下手托玉玺,九条肉眼可见的龙形金气围着四人环绕盘旋,竟是未曾陷入“黄泉路”的景象中,得以直接通过陵墓正门,进入陵园。   说是陵园,实则与城无异,四周由白玉垒砌成两道城垣,形成内外两城的格局,主神道长达数百丈,贯穿内城外城中轴,直通正殿,在神道两侧各自摆置有各种玉石神兽,栩栩如生,不怒而威。   此处正殿与帝都皇城中的皇帝寝宫甘泉宫十分相似,皇帝陛下沿着主神道来到正殿的殿门前,没有急着入殿,而是驻足而立,然后轻轻叹息一声,回想起当年他刚继位的时候,每逢遇到不顺心之事,便会独自来到此处,向此处的父母诉说一二,只是后来年纪渐长,就不怎么来了,此时细细算来,已经是差不多快有十年。   萧玄缓缓说道:“明陵大开之后,在整座陵墓周围会形成一条‘黄泉之路’,直通陵墓内部,反倒是这座陵园成了一处安全所在。”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父皇要让女儿留在此处?”   “已经犯过一次的错误,朕不会再犯第二次。”皇帝陛下摇头道:“朕自信还能护住自己的女儿,待会儿知南你跟随朕一起入陵。”   萧知南嗯了一声,面容沉静,无悲无喜。   皇帝陛下迈步走入正殿,殿中略显冷清阴森,他先是上了一炷香之后,负手站定,望着父母的灵位沉吟不语。如今的他已过半百年纪,膝下也有一子一女,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被父母庇护在羽翼下的年轻人,只是这次与叔父萧瑾落子对弈,一招招先手后手搏杀之后,他仍是不得不来到这座梅山帝陵,再一次躲入父母双亲的羽翼之下,这让已是帝王之尊的萧玄多少有些不太自在。   不过这种情感并未能停留太长时间,静默片刻后,皇帝陛下再度开口道:“时候差不多了,入陵。”   张百岁猛地一挥袍袖,殿中悬挂着的层层帷幕落下,露出其后的一面九龙浮雕石壁。   萧知南缓缓抬头,视线停留在这面龙壁上,九龙互相绞扭纠缠,张牙舞爪,神态各异,姿态各异,正在争抢一颗宝珠。   好一副九龙戏珠图。   萧知南记得在皇宫里也有一面龙壁,不过却没有这颗珠子,就仅仅只是九龙而已,难道这颗多出来的珠子有什么玄机?   张百岁上前几步来到龙壁前,然后朝着珠子轻轻一点,宝珠随之深陷下去。   只见原本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九龙竟是缓缓分解开来,整面龙壁从中一分为二,两扇石门出现在四人面前。   两扇石门合拢的缝隙左右各有四个篆字,“昊天之命,皇帝寿昌”。   萧知南和秦穆绵都难掩脸上惊讶神情。   萧玄没有丝毫讶异,走上前举起手中的玉玺,玉玺上的八字与门上的八字严丝合缝。   在两人的震惊视线中,两扇石门显露异象,只见八个篆字金光大放,然后缓缓隐去不见,紧接着两扇石门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磨人声响之后,自行开启,饶是以秦穆绵的见识广博,也是一脸惊讶,下意识地说道:“以人道气运封门,非人皇手持玉玺不得如内?”   石门开启之后,依稀可见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在通道两旁尽是手持兵戈的兵马俑,皇帝陛下径直走入其中,张百岁紧随其后,两名女子在略微犹豫之后,也跟随进入其中。   片刻后,石门再次重重闭合。   这条通道不知几许之长,两旁除了兵马俑之外,每隔十丈左右就有一盏长明灯,灯火千年不灭,照亮一行人前进之路,视线所及之处,两侧的兵马俑在灯火下连成一线,不计其数。   萧知南对于先帝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因为她从未见过这位皇祖父,对于他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别人的口中描述,不过当她真正来到这座埋葬了皇祖父的陵墓时,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都说皇帝都是唯我独尊,可在她看来,皇帝与皇帝也有不同,就拿大郑神宗皇帝和大郑哀帝来说,自张江陵故去之后,神宗皇帝就大权在握,一道旨意便可征调二十三万大军北伐草原就是明证,反观哀帝,自登基之始,就先后受本朝武祖皇帝和太祖皇帝挟制,手无半分实权不说,还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怕是迎娶了姑姑萧羽衣,仍是要成为一位“惧内”帝王,以傀儡二字来形容是再合适不过。   萧知南叹了口气,父皇虽然不比郑哀帝,但同样未曾达到先帝的高度,先帝在世时,无论道门也好,还是魏国草原也罢,都是老老实实,不敢有半分异动,那时候的天下的确可以说是海清河晏,也难怪在黄龙十年之后就改年号为太平。可在父皇继位之后,立刻就爆发蓝韩党争,然后看似温顺的魏国和草原开始蠢蠢欲动,到了最后,一向以“与朝廷共进退”自居标榜的道门也不太安分起来,如今的朝廷不说风雨飘摇,可终是有了今日之祸。   想到这儿,萧知南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两扇石门出现在视线中,不同的是,这两扇石门左右多了两尊巨大的金甲神将,高有三丈,拄剑而立。   这两尊金甲神将是由道门和天机阁联手打造,若将两尊神将也视作一个活人,大致就是由天机阁负责体魄部分,而由道门负责气机和神魂,不说道门作为天下第一宗门的深厚底蕴和诸般秘法,就是传承自墨家一脉的天机阁,同样是鬼斧神工之能,两者联手之下,最终使其能有些许灵智的同时,一身战力丝毫不输于地仙境界的武夫。   此两尊神将建成之后一直不知去向,有传言说是被放在皇帝陛下的寝宫之中以作护卫,却不曾想竟是被萧皇放置于此处,成了两尊“门神”。   似乎感受到生人气息,两尊神将的双目中骤然亮起金黄之色,然后如活人一般望向四人,不过当视线扫过皇帝陛下手中的玉玺时,两尊神将竟是缓缓单膝跪地,如俗世武将一般朝皇帝陛下低头行礼。   片刻之后,两“人”缓缓起身,仍是一手握剑,另外一手则是分别按在两扇大门上。   下一刻,整条通道开始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灯火摇晃不休,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两扇岂止是万钧之重的石门被两名神将以龙象大力缓缓推开。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五指紧紧握住手中的玉玺,轻声道:“这就是父皇留给朕的终南捷径。” 第十三章 墓中有金山银山   此时的徐北游跟随自称张海九的阴将已经进入下一层陵墓,徐北游不知这是第几层陵墓,但似乎比上一层要小了许多,而且此地的景象比起上一层的迷雾重重,还要诡异。   不过反正整个明陵都是如此诡异难测,也不差这一点了,徐北游在阴兵军阵中左右观望,明陵内的守卫注定不会仅限于这些阴兵,相信还有许多其他的手段,而且此地不同于外界,阴气浓重,元气稀薄,若是阴兵阴将之流自然如鱼得水,但是对于正常修士而言,却是如同凡人入水憋气,无非是坚持的时间长短而已,若是一直停留在此等环境之中,终究是一个溺死的结局。   徐北游此时就隐隐感觉到不断有阴气浸入自己体内,慢慢消磨自身寿元,虽然这种消磨在短时间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时日一长,水滴石穿坐食山空,就是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也吃不消。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海九忽然开口说道:“吾皇陵墓共分九层,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位于第五层,这一层存放了大量不那么紧要的陪葬之物,多是黄白珠宝,也是许多盗墓贼想要光顾的地方。”   徐北游笑道:“这世上哪有如此神通广大的盗墓贼能闯到这里。”   张海九未置可否,只是一笑而过。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阵阴风吹过,其中仿佛夹杂着阵阵鬼哭之声,将一杆萧字大旗吹得猎猎作响,让徐北游遍体生寒,不过倒也把周围的迷雾吹散不少,徐北游的视野所及,果然都是足足数十丈之高的金山银山。   徐北游短暂震惊之后,问道:“萧皇为何要这些金银放在自己的陵墓之中?若是放在外面国库,无论是用之于民,还是用之于军国大事,都大有用处,岂不好过在此沉睡?”   张海九平淡反问道:“当初吾皇将国库与内库分开,皇室一切用度皆取自于内库,不用国库分毫,这些金银本就是内库所存,为何要归入国库之中?”   徐北游皱了下眉头,道:“就算不归入国库,那也不是应该留在内库中吗?”   张海九平静道:“这就不关你的事情了。”   徐北游视线从这些金山银山上一扫而过之后,转而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张海九没有作答,对于四周充斥的无数金银财富视而不见,径直前行。   也是,铁衣裹枯骨,都已经是死人了,或者说不死不活的状态,这些黄白之物还有什么用处,真是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我视钱财如粪土。   徐北游收回视线,不再关注这些身外之物,而是转而内视己身,然后他就有些发自心底的无奈。   一跃成为地仙十八楼境界,看起来很是威风,可有得有失,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徐北游上次在江都城外登顶地仙十八楼,付出的代价是折损了足足一甲子的寿元,他的满头白发便是明证。这一次又是登顶地仙十八楼,同样付出代价惨重,那些潜在隐患暂且不去多说,最为直观的一点就是他自身的地仙八重楼气机彻底消耗殆尽,还是将他体内气海比作一方大湖大泽,原本的气机还勉强能将湖底盖住,现在却是彻底干枯,露出了湖底的泥沙。   至于能不能恢复,徐北游没有太多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海九策马与徐北游并肩而行,周身阴气翻滚,不由让徐北游稍稍侧目,这位阴将竟是不断吸纳陵墓中的阴气化为己用,与修士们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如出一辙,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天地元气对于阴物来说无异于毒药,同理,阴气对于活人也是如此,这也算是各有各道,道不同,却殊途同归。   只是有一点徐北游没有想明白,径直问道:“按照道理而言,墓中与世隔绝,应该是一潭死水,阴气再多也终有尽头,可我为何感觉墓中的阴气近乎源源不绝,似乎是有源活水?”   这个问题似乎算不上什么机密之事,张海九没有什么犹豫顾忌,直接开口解释道:“之所以把陵墓建成九层不是没有道理的,正所谓九为极数,诸如九幽或是九天便是如此,当年吾皇修建九层陵墓,目的便是要直通九幽碧落,所以你觉得阴气源源不绝是对的,其源头正是人死之后所去的阴间世界。”   徐北游震惊难言。   张海九语气平淡,“本将也不瞒你,如今我已是非人之属,以九幽阴气为食,只要阴气不绝,便可身躯不朽,也算是一种变相的长生之途。”   徐北游定了定心神,轻声道:“长生漫漫,世间看遍,一个天下尚觉小,更何况又是这么一个暗无天日的方寸所在,这样的长生不要也罢。”   张海九点头赞同道:“此言不错,世人求长生,通常在长生二字之后还要有另外二字,应是长生逍遥才对,若是只得长生却不得逍遥,那便是生不如死,的确没有什么可羡慕的,正如当年吾皇所言,与其长生不朽,倒不如做一世帝王。”   徐北游哑然失笑道:“可是以如今看来,先帝似乎还未放弃长生的念想。”   张海九似乎早就知道徐北游会如此说,反问道:“如今天下是大齐的,大齐的皇帝又是谁?”   徐北游道:“当今大齐皇帝陛下是承平帝。”   张海九平静道:“这就是了,你刚才也口称先帝二字,早在二十年前,吾皇就已经不再是天下共主。”   徐北游突然问道:“张公爷,你可是要带徐某去见先帝?”   张海九摇头道:“吾皇还在棺中。”   徐北游疑惑道:“先帝难道不是像你一样?”   张海九似乎极是喜欢反问,再度反问道:“谁告诉你的?”   于是徐北游再度哑口无言。   张海九说道:“此处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虽然帝陵开启之前,我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但是外头的消息还是会通过特殊渠道传入一二,比如你是公主殿下的夫婿,也是我大齐的第三位帝婿。”   徐北游喜忧参半,“那么圜丘坛之变你们也知道了?”   张海九冷笑道:“大致能知道一些,魏王和草原王还是做了乱臣贼子。”   徐北游正要开口说话。   张海九忽然一抬手,整支大军轰然停下,气氛冷凝。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张海九沉默片刻后,声音冷肃道:“陵墓的第一层被人攻破了,第二层也危在旦夕,他们已经朝着第三层的入口去了。”   徐北游惊讶道:“是谁?”   张海九低沉道:“两位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 第十四章 视死如归守陵人   如果说明陵的第一层是大郑年间的东都城,那么明陵的第二层就是一方古战场,曾经决定了东北牧氏和西北萧氏日后各自命运的地方,西河原丹霞寨古战场。   当年那场大战,分别由大都督徐林和辽王牧人起亲自领军,杀得血流成河,此时的陵墓第二层,没有西北军,也没有东北军,只有数不清的阴兵,在一名阴将的指挥下,如潮水一般涌向那两道身影。   而这两道身影却是无意与铺天盖地的阴兵过多纠缠,只是一路向前,在巨大的阴兵方阵中生生杀出一条道路,直奔第三层的入口,也就是丹霞寨。   两人正是大真人青尘和太乙救苦天尊冰尘,两人在第一层遇到的天魔虽然近乎不死不灭,又有地仙十六楼的修为,但他面对的毕竟是一位十八楼大地仙和一位十八楼之上的准神仙,最终还是被冰尘一剑从中斩成两半,然后从未央宫龙椅后的入口来到第二层。   这一层天空中的黑云更低,皆是由无边无际的阴气凝聚,其中阴风鬼哭不绝,几乎让地仙修士无法御空而行,地面上是无边无际的阴兵,就如当年西河原一战的两支大军,在此地无休无止地厮杀,死而复生,周而复始,不过当两名外来者出现时,他们立刻停止了互相之间的厮杀,转而开始一致对外。   一开始两人并不以为意,这些阴兵再多,终究还没到蚂蚁咬死象的地步,而且阴兵不比活人,若是一位大修士大肆屠戮活人,只怕会立刻引来天谴,就算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也有身死之忧,所以少有修士会如此行事,可斩杀阴兵却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若是青尘和冰尘两人愿意,就是耐着性子将这一层的阴兵全部斩杀殆尽也不是不可。   初始时,冰尘一剑便斩去数千阴兵,使得古战场上出现了一块巨大显眼的空白,不过这块空白很快就被后续而来的阴兵填补上去,再有片刻之后,青尘发现阴兵竟是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不敢再有半分轻忽大意,与冰尘联手直冲丹霞寨。   青尘望着已经遥遥可见的丹霄寨,沉声道:“这些阴兵进退有度,章法森严,已经与真正军阵无异,若是贫道所料不错,此地之所以阴兵源源不绝,是因为下面几层陵墓中的阴兵已经开始向上支援,我们若是一味硬拼,只怕会深陷泥潭之中。”   冰尘点点头,又是一剑挥出,一道宽达十丈的长虹剑气向前直掠,如大江拍岸,摧枯拉朽地将眼前的阴兵军阵撕裂出一个巨大口子,无数阴兵在这道剑气之下,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地彻底化为飞灰,然后两人沿着这条口子一路向前,不但可以清晰看到丹霄寨的大门,而且还能看到第二层陵墓的守陵人,这是一名全身披甲的武将,只是与张海九不同,他身上所着的并非是西北军的玄甲,而是东北军的明光铠,哪怕在阴气弥漫的陵墓中,铠甲上仍是泛出惨白的光,而且他与第一层的守陵人天魔不同,从未亲自出手,只是一直坐镇于丹霞寨中指挥阴兵。   此时双方只剩下数百丈的距离,这名曾经属于牧人起东北军一员的将领缓缓抬起手。   在他身后出现一支同样是身披明光铠的重骑兵。   其实早在当年的那场大战中,他也曾经亲自率领三千重骑,视死如归。   武将去沙场,本就要有战死沙场的觉悟。   在他为将的第一日,那位老辽王牧人起就对他说过一句话,从军为将,不能死在刑场上,不能死在病榻上,要死在沙场上。   文人死社稷,武人死沙场。   他叫徐戥,曾是牧人起麾下将领,西河原一战时,牧人起大败亏输,率领两万残军狼狈而逃,徐戥率领三千人马俱是披甲的重骑断后,以其全部战死的代价换取牧人起逃出生天。   在他战死之后,尸体被西北军收殓,后又移入明陵之中,成为八位守陵人之一,负责镇守第二层陵墓。   八位守陵人,各有神异,单以境界修为而论,徐戥无疑是排名垫底,若是在明陵之外,甚至不是冰尘的一剑之敌,不过若是在明陵之中,他倒是还有一战之力。   此地的阴兵之所以厮杀不休,其实是他的练兵之道,优胜劣汰,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从中择选出一支数量在三千人左右的重骑军,在陵中阴气的加持下,这支重骑军汇聚在一起时,足以媲美一位被阴气压制的地仙十七楼修士。   马蹄沉闷如滚雷,甚至压过战场上阴兵的嘶吼声和天空中阴风的呼啸声。   一道惨败色的洪流如大江倾泻一般涌出丹霞寨,出现在青尘和冰尘的视野当中。   人马皆披甲的重骑!   徐戥亲自领军,毫无畏惧地直冲青尘和冰尘。   这次不是冰尘出手,而是青尘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整个第二层陵墓轰然震动。   青尘在完全汲取佛祖菩提之后,已然踏足十八楼境界之上,之所以比不上秋叶,也仅仅是因为少了玲珑塔和都天印两件道门至宝而已。   青尘踏出一步之后,不见再有其他动作,原本呈势如破竹之势的三千重骑竟是有了一个重重的停顿,先前的蓄势顿时变为无用之功,就好比是一颗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在距离地面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被一位地仙修士接住,然后再轻轻放到地上,再无先前摧城毁墙的骇人威势。   紧接着便是冰尘一剑接上,在这处天昏地暗的鬼域之中,竟是生出渺渺云气,隐隐约约之间似乎还有潺潺流水之声,尽显仙道剑的飘渺莫测。   若论杀伤力,剑修要高出其他修士足足一个境界,哪怕冰尘比起青尘还低了一个境界,此时杀起人来,也还是稍胜半筹。   冰尘每一剑的轨迹都飘渺难测,无迹可寻,每一剑也都是凌厉无匹,无论是战马,还是披着重甲的骑兵,一剑之下,皆是难逃被分尸而死的下场。   虽然冰尘是道门中人,但是冰尘的剑道修为完全毋庸置疑,抛开已经垂垂老矣的萧慎不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冰尘是最接近上官仙尘的剑道人物,尤其是在公孙仲谋身死之后,这个说法更是显得确凿无疑。   若不是徐北游横空出世,在江都城外斩下冰尘一臂,拿到诛仙之后的冰尘甚至有望彻底接过上官仙尘的衣钵。   三千铁骑在冰尘近乎浑然天成的剑道之下,如冰雪消融,很快就只剩下徐戥一人。   已经被剑气斩去一臂的徐戥端坐于马上,不但不退,反而朝着两人发起了只有一个人的冲锋。   冰尘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拿剑一指,一道剑气立时贯穿了他的眉心。   这名视死如归的守陵人坠马而亡。 第十五章 破十二镇狱血卫   帝都城外,蓝玉、韩瑄、萧白三人望向已经关闭的城门,脸色都不太好看。   韩瑄皱眉道:“既然已经封锁九门,那么端木睿晟多半已经动手,不知赵王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蓝玉沉声道:“以端木睿晟的心性手段而言,赵王他们必然是凶多吉少,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进入帝都城中,稳定局势,端木睿晟单凭暗卫府的人马做不到一手遮天,而且太子殿下手中还有传国玺,在正统大义的名分之下,就是暗卫府之人也不会跟随端木睿晟一条路走到黑。”   韩瑄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不过当下九门封闭,还要有劳蓝相出手。”   “理当如此。”蓝玉伸手一抹,一幅长卷在他身前徐徐展开,正是天机阁至宝天机榜。   蓝玉一挥大袖,天机榜将三人全部卷入其中,重新变为长轴模样,然后消失不见。   转瞬之间,在皇城的大齐门前,一幅长轴凭空出现,自行展开之后,从中走出三人,其中没有修为在身又年迈体弱的韩瑄踉跄了一下,不过被萧白伸手扶住。   韩瑄冲这位太子殿下点头致谢,感慨道:“人老了,身子骨就是不行了。”   萧白微微一笑,然后望向已经被人从里面关上的大齐门。   蓝玉收起天机榜,缓缓说道:“皇城内有阵法庇护,老臣的天机榜也不能直接遁入其中,不过好在端木睿晟没有阵法的枢机密钥,仅仅是派人护卫的情形下,倒也不足为虑。”   萧白好奇问道:“那阵法的枢机密钥在哪儿?”   蓝玉道:“就在太子殿下的身上。”   萧白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蓝相是说传国玺?”   蓝玉点头道:“正是传国玺,陛下之所以将传国玺交给殿下,除了昭示殿下的储君身份之外,也是要让殿下返回宫中打开大阵。如此一来,端木睿晟也好,魏王也罢,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掌控帝都,只待陛下和文武百官返回帝都,那么大局可定。”   萧白紧紧握住手中玉玺,脸色凝重。   就在此时,大齐门缓缓开启,一队血甲缓缓从中走出,沉重的脚步踩踏之间,仿佛整个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然后一字列开,共是十一尊。   当年武祖皇帝萧烈在大郑朝任暗卫府大都督时,曾经与天机阁合作,举暗卫府之力耗时数年时间铸造了十二尊血甲,后来武祖皇帝将这十二尊血甲交由次子萧瑾掌管,不得不说萧瑾的确是学究天人,亲自改造十二尊血甲,使其有了突破人仙桎梏的希望,有望达到地仙修士的水平。   萧皇登基之后,下令将这十二尊血甲重新收归暗卫府,亲自命名为镇狱血卫,并令天机阁对其进行第三次改进,使得其中七尊血卫可以媲美地仙境界的修士。   当初陆沉密谋崇龙观时,帝都白虎堂曾专门为他抽调了一尊相当于人仙巅峰境界的镇狱血卫,只是后来毁于公孙仲谋的剑十四之下,使得暗卫府只剩下十一尊镇狱血卫,分别是七个地仙境界和四个人仙巅峰境界。   端木睿晟此举算是把暗卫府的老底都搬了出来,势要殊死一搏。   看到这个场面,蓝玉洒然一笑,不再像平日里威严寡言的蓝相爷,更像是当年那个出将入相大笑出门的蓝玉,看着眼前的十一尊镇狱血卫,轻声道:“此番事了之后,我蓝玉就不再是大齐的内阁首辅,仅仅只是蓝玉了。”   下一刻,一尊人仙巅峰境界的镇狱血卫轰然倒飞出去,胸口部位的血甲上出现了一个深达三寸的脚印,就连鞋底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蓝玉重新收脚立定,刚才那一脚,仅仅是以磅礴修为作支撑,没有任何华丽气势,简简单单,气息内敛,几乎是返璞归真的朴实大成之境。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十尊镇狱血卫了。   在同伴被一脚毁去之后,剩余十尊镇狱血卫的双眼中透出猩红光芒,开始发足狂奔,如同一道道划过天地的刺眼猩红,将蓝玉的前行之路和退路全部封死。   大地轰然震颤,白玉广场瞬间破碎不堪。   最中央一尊达到仙境界的镇狱血卫一拳直击蓝玉的面门,拳势刚猛霸道,无坚不摧。   蓝玉负手而立,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仅仅是轻描淡写地一挥大袖。   这尊来势汹汹的镇狱血卫竟是按照来时的轨迹轰然倒退而回,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条长长沟壑。   就在这一瞬间,另外三尊同样是地仙境界的镇狱血卫也已经从各个角度分别扑杀而至。   蓝玉仍旧是没有任何出手阻拦的意图,任由三尊镇狱血卫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身形不摇不动,巍如山岳。   虽然他不是以佛门中人或是武夫修士,但毕竟还是天机榜的第六人,一身体魄修为只是比起同境界的武夫稍差,可比起初入地仙境界的武夫还要强上几分。   三名镇狱血卫已经有了些许灵智,发现自己的一拳无功之后,立刻想要抽身后退,但是蓝玉已经再度出手,轻飘飘地一掌拍出,仿佛撞钟,一名镇狱血卫身形剧烈颤抖不休,整个胸口整个凹陷进去,已是损毁。   剩下的六道血虹再至,仍是伤不得蓝玉分毫,被他一个接一个地拍飞出去。   接下来蓝玉开始一步一步前行,每前行一步,速度便快上一分,气势也更高上一层楼去,此乃萧家拳意中九步九重楼的法门。   一步两步三四步,步步如雷,第九步时,凝重如山。   转瞬间,蓝玉已经来到九尊镇狱血卫面前,没有停顿,也没有言语,翻手间一掌按下。   九尊身材高大的镇狱血卫竟是齐齐矮了一头,膝盖以下全部陷入地面。   蓝玉的面庞熠熠生辉,右手抬起,作虚手握剑状。   手中无剑胜有剑。   青锋无锋胜有锋。   遥想当年,蓝玉也曾经用剑,不是剑宗的杀人之剑,也不是道门的道法之剑,而是天机阁的剑,掌中一握气化剑,手提三尺定山河。   蓝玉衣袍无风自动,就连被发冠束好的白发也随风飘舞,天地之间骤然响起一声颤鸣,仿佛三尺青锋苍然出鞘之声。   天空中云卷云舒。   这把无形之间每出鞘一寸,周围天地元气便激荡一分,出鞘速度越来越慢,但是周围涌动的天地元气却是越来越狂躁,无数天地元气如同海浪一般随着这把剑来回涌动着,继而汇成一股,如一个巨大龙卷从空中倒灌而下,蔚为大观。   蓝玉轻描淡写地一剑斩出,一尊人仙巅峰的镇狱血卫周身血甲顿时崩裂炸开,轰然倒地。   紧接着,他又是一脚踏出,将一名地仙境界镇狱血卫生生踩倒在地,一剑狠狠刺下。   剑气如银河倒泄一般倾注而下。   韩瑄望着这一幕,轻声道:“大局已定。” 第十六章 古墨家今天机阁   蓝玉将十一尊镇狱血卫一一破去之后,仍是保持着虚手握无形之剑的姿态,缓缓朝大齐门内走去。   剑修一道,可御剑千里,杀人无形,千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也可三尺青锋在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自古以来,不乏有能够以剑入道之人,又称剑仙。   抛开传闻中只能由人皇用出的天子剑不谈,剑修有四。   一是身与剑合,人剑合一,手持长剑,却可飞天遁地,纵横之间,剑气可撕天裂地,甚至其本身也为剑,发肤肢体皆为杀人利剑。   二是祭炼飞剑,灵性无比,以意驾驭飞剑,转瞬千里,及至大成之后,可御剑杀人于千里之外。   三是以身体为鼎炉,以本身气机为真火,辅以西金精气,在体内练出一枚剑丸,剑丸练成之后,将口一张,剑丸化作白光而出,盘空飞击,斩人首级,只是此道虽然杀人厉害,但是有重术而轻道之嫌,难以证得长生之途,故而在两位剑仙之后少有人修炼。   四是求无剑胜有剑,重意而不重形,剑于无形,凝气成剑。   剑宗作为天下剑修正统,可谓是前三者的集大成者,唯独对于第四条道路涉猎不深,反倒是一直与剑道二字挂不上钩的天机阁中有关于此道的传承,而作为天机阁阁主的蓝玉则是此道之大成者。   在祖龙始皇帝一扫天下之前,还没有三教之说,那时候西方佛家尚未传入中原天下,儒家和道家也不像今日这般地位尊崇,那时候是诸子百家争鸣,除了儒道两家之外,还有法家、墨家、阴阳家、名家等四家能与其齐名。后来,又在此六家的基础上,增加纵横家、杂家、农家、家等为十家,只是后来一位儒门圣人直言:“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于是去掉家,将剩下的九家称为九流,这也是最早的九流之说。   再后来,武帝推崇儒术,唐皇尊崇道门,再加上大梁太祖皇帝钟情于西方教佛门,在三代帝王的大力推崇下,逐渐有了今日的三教之说,前任天机阁阁主傅尘,出身大郑第一世家傅氏,又曾拜入道门,后来历任天机阁阁主和白莲教教主,融汇诸家所长,他又在自己亲笔所著的《笔溪杂谈》中再增兵家、医家,认为:“故论先秦学术,实可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纵横、杂、农、、兵、医十二家也。”   天机阁便是传承与墨家一脉,与大成至圣先师所代表的儒家、道祖所代表的道家曾经齐名并列,法家祖师称其和儒家为“世之显学”,而儒家亚圣也曾说过“天下之言,不归道则归墨”的话语,足以可见当年的墨家之辉煌。   墨家最为鼎盛时,能与后来为天下之师的儒家分庭抗礼,当时有“不入于儒,即入于墨”之说,墨学的影响一度甚至在儒家之上。而墨家之所以衰弱,与儒门的崛起有着直接关系,归根究底,要做帝王之师的儒门是权贵之学,为天下制定一个又一个的规矩,等级森严,而墨家则是百姓之学,追求天下大同,两者如同冰炭同炉,是绝难相融之事物,历代帝王们自然会推崇讲究“天、地、君、亲、师”的儒家,而不是“以天为法”的墨家。故而儒门在武帝尊崇儒道之后便一路高歌猛进,而墨家却屡受打压,逐渐衰微,最后分为两支,一支变为了今日的天机阁,以机关术数为主,同时辅以神道为教的理念;另外一支则是被称为游侠,也就是如今武修一脉的前身,如一盘散沙,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墨家已经亡了。   说来也是可笑,出身于儒门的韩瑄讲究百姓之学,反而是出身于墨家的蓝玉站在了韩瑄的对立面上,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当年的墨家首领称“巨子”,以兼爱、非攻、节用、明鬼、天志为宗旨行事,墨家祖师为第一代巨子,下代巨子由上代指定,代代相传,享有至高无上之权威,墨家的成员都自称为墨者,被誉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其中墨者又分为类似于文官的“墨辩”和类似于武官的“墨侠”,蓝玉今日所用的无形之剑便是传自当年的墨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墨家讲究似剑非攻,故而无锋胜有锋,与讲究“剑是杀人利器”的剑宗理念完全背道而驰,故而剑宗祖师对于这种自墨家中流传而出的剑道手段弃之不用,不承认其算是剑道一途,甚至墨家本身对此也多有争议,故而此法名声不显于世,甚少有所流传。   蓝玉举起手中的无形之剑,轻轻叹息一声。   正如他本人虽然继承墨家所学,却未曾继承墨家的理念一般,他手中的这把剑是非攻之剑,可他今日却要用来杀人染血了。   ……   大齐门之后还有承天门,此时的承天门门楼上正站着一名中年儒士,他身边则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穿正一品飞鱼服。   已经正式做了乱臣贼子的端木睿晟,毕竟是执掌暗卫府多年的正一品高官,城府深沉,哪怕十一尊镇狱血卫被悉数破去,他仍是面容平静,从容不迫,没有半分惊怒之态。不得不说,老人这份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沉稳气度,远胜自己的儿子端木玉。   至于那名中年瑞士,正是鬼王宫徐经纬,他与徐经纬和孟东翡从小未央宫退去之后,奉宫主之命,送端木睿晟返回帝都,并协助他掌控帝都城。   端木睿晟转头望向中年儒士,轻声道:“徐先生……”   徐经纬双手扶在城门楼的栏杆上,笑道:“宫主早就知道皇城大阵需要枢机密钥才能完全运行的事情,大郑朝时所用的枢机密钥已经毁去,而如今所用的枢机密钥则是传国玺,不过请端木大人放心,宫主那边早有安排。”   端木睿晟正要开口说什么,徐经纬已经是提前说道:“此时孔逸箫和孟东翡已经进入天机阁重地,按照宫主的办法,他们两人大概可以控制大阵一炷香的时间。”   端木睿晟稍稍沉默片刻,再度开口问道:“一炷香之后呢?”   徐经纬平淡:“毕竟是天机榜上的人物,难以预料,若是能够重伤他,那么我们三人联手就有把握让这位蓝相爷就此身死道消,若是伤不到他,或是仅仅只是无关紧要的轻伤,那我们就只能离开皇城了。”   端木睿晟陷入沉思,神情变化。   徐经纬叹了口气,无奈道:“若是当初能说动这位蓝相爷倒戈,那么如今已经是大局可定,只是这位蓝相爷要做鲠骨忠臣,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第十七章 偷天换日大阵开   时值隆冬,哪怕是皇城之内,也少有争奇斗艳之色,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在这片素白之中,天策府和天机阁安静坐落在皇城深处,就像一文一武护卫于君王左右。与天策府相差不多,天机阁也不甚显眼,在巍峨富丽的皇城中,甚至被强行衬托出几分寒酸,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九流中第二大宗门所在之地。   此时的天机阁一片狼藉,留守于此地的天机阁弟子或死或亡,鲜血染红白雪。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天机阁下设诸多分阁,每处分阁中都有一位大匠造及数量不等的匠造,以至于帝都城的天机阁总阁就只有蓝玉一人,毕竟天机阁位于皇城重地,不好驻扎太多地仙修士,而且皇城守卫何等森严,正常情况下,就算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也不敢贸然进入其中,再加上蓝玉这位天机榜第六人亲自坐镇,所以天机阁也没有必要在此留有太多防守力量。   谁又能料到,皇帝陛下带走了皇城的绝大部分守卫力量,蓝玉也跟随其中,使皇城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状态之中,这才使得端木睿晟和鬼王宫等人有了可乘之机。   天机阁总阁一直都是禁地,庙堂诸公只知道天机阁是一片连绵的二层小楼,平日里有蓝相爷坐镇此处,天机阁的真正精华则是分散在各大分阁之中,呈外强中干之势,至于这座总阁中到底有什么玄机,无人知晓。   只有皇帝陛下和蓝相爷等寥寥几人知晓,那片连绵小楼只剩下总阁的冰山一角,真正的总阁是在地面之下的几百丈处,这里是一座历经了两朝数百年的地下大殿,共分三层,与萧皇陵墓不同,呈正三角状,上小下大。   第一层是阁主及各位大匠造的议事所在,同时也是去往另外两层的必经之路,第二层是天机阁历代秘藏,既有各种珍奇材料和机关制作,也有几乎是无所不包的百万卷藏书,天机二字,从不是一句妄言。至于第三层,则是支撑起整座皇城大阵的枢机所在。   此时有两人走在从第二层去往第三层的通道中,虽然通道中没有镶嵌夜明珠之类的物事,但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的墙壁却是散发出幽幽荧光,光线温暖柔和,刚好能让寻常人视物。   通道的尽头是两扇闭合在一起的石门,上面篆刻着各色墨家符篆。   孔逸箫停下脚步,伸出手指以某种玄奥轨迹开始指指点点,石门上的符篆也随之亮起,小半柱香的功夫之后,两扇石门上的所有符篆全部亮起,石门也随之缓缓开启。   两人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何等壮阔的一座大阵,站在此处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边际,头顶如星辰,脚下似山河,在其中央位置则是一座圆形高台,上面有一处方形凹槽。   孔逸箫望着这座大阵久久无言。   站在他身旁的孟东翡缓缓同样是震撼难掩,问道:“这里就是皇城大阵的枢纽所在?”   孔逸箫点了点头,指着那座圆台说道:“此时阵法只是开启了大约三分之一左右,只要将传国玺放入此处,便可完全开启大阵,或者是完全关闭大阵,不过既然是阵法,那就一定会有破绽,认真说起来,这个破绽还是当初萧煜改造天机阁阵法时留下的。”   孟东翡好奇道:“怎么说?”   孔逸箫解释道:天机阁的阵法是在大郑年间所建,最初的枢机密钥也并非传国玺,在萧煜登基之后,下令二次改建皇城大阵,并将枢机密钥换成了传国玺,以此连接大齐气运,使阵法的威力倍增,不过有得就有失,如此一来,阵法无法如以前那般毫无破绽,宫主以漏尽神通窃取了些许气运,足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不过如何来到大阵的枢机之处却是一大难题,毕竟皇城护卫森严,天机阁又是禁地,等闲不得入内,想要潜入其中难如登天。”   孟东翡笑道:“好在今日终于来到此地,实属不易。”   徐经纬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印,大小与传国玺等同,同样是九龙枢纽,同样是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确如孔逸箫所说那般,可以以假乱真。   孔逸箫手托这方仿造的传国玺,平静道:“根据当年道门杜光庭记载,传国玺是由一块岁星之精所化的玉石雕琢而成,所以宫主就找了这块天外陨石,将其雕琢成玺,单就以材质而论,比起真正的传国玺也不遑多让,不过传国玺毕竟有数千年之传承,经数朝历代几十位帝王之手,其中蕴含的人道气运远非我手中这块仿造传国玺可以媲美,这才是传国玺的真正精华所在,如果用这块假传国玺替代,只能维持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孟东翡点了点头,笑道:“一炷香的时间差不多了,都说皇城大阵可以挡住十八楼之上的准神仙,那我们今天也看看,能否将蓝玉这位天机榜第六人彻底留在大阵之中。”   孔逸箫沉声道:“不可轻忽大意,当年改建此阵之事便是蓝玉亲自主持,这些年来也是由他负责此阵,如果蓝玉还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后手,也在情理之中。”   孟东翡脸色一正,点了点头。   孔逸箫拿着仿造的传国玺缓缓走上圆台,然后将其一寸一寸放入圆台上的凹槽之中。   整个印玺骤然光芒大盛,紧接着以其圆台为中心,无数蓝色光芒沿着地面上深有三寸的纹路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这座一直半睡半醒的大阵在这一刻彻底活了过来,那些光晕就像惊蛰时分的蛰虫,随着春雷之声一涌而出。   大阵开始复苏,这处阵法中枢也开始逐渐变化,所有的光线都尽数敛去,最后只剩下最纯净的黑色和四下游动的蓝色光芒,一时间两人仿佛深处宇宙星空之中,上有星转斗移,银河涌动,下有山脉变化,百川入海,四周是无边无际的一片苍茫。   孟东翡望着眼前的这一幕,难掩震撼之色。   孔逸箫同样是第一次见识此等景象,脸色凝重地望着大殿地面上这些几乎可以称之为“石槽”的纹络,喃喃道:“这是一座符阵,一座夺天地造化的符阵。”   大齐门和承天门之间的白玉广场上,持无形非攻之剑前行的蓝玉忽然停下脚步,脸色凝重。   整个白玉广场的每一块地砖都亮起蓝色光芒,在短短一瞬间,整个白玉广场变为蔚蓝一片,如波涛般的光晕起伏不定,一瞬间,蓝玉仿佛置身于苍茫大海之中。   这是一座大阵,虽然没有道门雷池大阵的威严不可逾越,也没有剑宗万剑大阵的森然杀伐,可却比起两者丝毫不逊色半分。   蓝玉立于阵中,环顾四周,轻声自语道:“有点意思。” 第十八章 陵中夜宴者数人   就在帝都皇城大阵开启的一瞬间,梅山明陵中轰然震动。   不等徐北游问话,张海九已经是主动开口道:“皇城大阵被人彻底开启了,因为帝陵与大阵有所勾连的缘故,所以我们这儿也会受到些许波动。”   徐北游沉默不语。   他曾经听赵青提起过这座皇城大阵,上承气运,下连地气,以整个皇城为依托,勾连成阵,平日里只会开启整个阵法三分之一或者一半左右,如果全力开启,则可以抵御地仙十八楼以上的修士,几乎可以媲美神仙之威。   此时皇城大阵被人开启,无论是敌是友,都可见外面的形势危急到了何种地步。   徐北游指了指头顶上方,问道:“你不去阻拦那两位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   张海九摇头道:“枉自送死罢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去下一层。”   徐北游疑惑道:“下一层里有什么?”   张海九轻声道:“有守陵人,也有一个想要见你的人。”   徐北游脸色微变。   张海九继续策马而行,说道:“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大军再次前行,不过这一次如缩地成寸一般,速度比之先前要快上许多。   转瞬间来到这一层的出口处,是一个黑幽幽且深不见底的洞口,大军止步,只剩下张海九和徐北游两人继续前行。   九层陵墓,一层比一层玄奇,青尘和冰尘两人之所以能够一路势如破竹,是因为他们都是地仙十八楼的修为境界,甚至青尘已经隐隐在十八楼之上,放眼古今,又有几个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会一起联手对敌?所以就算此时的徐北游还有地仙十八楼境界修为,仍是不敢正面力敌两人,恐怕要换成手持诛仙的上官仙尘再世才行,毕竟当年的上官仙尘早已超出地仙十八楼的范畴,甚至已经高出十八楼之上,成为在世神仙,若不是接连遭遇九重天劫和携大势天子剑而来的萧皇,否则绝无陨落可能。   只是徐北游距离那等境界实在是相差太远,以他目前的境况而言,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去应对青尘和冰尘二人,难道说萧皇真的未死,会由他亲自出手?   就在徐北游心思转念之间,眼前的一切骤然恍惚模糊,紧接着天旋地转。   徐北游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悠悠吐出一口沉沉浊气,方才的一步跨出,便是迈过了两层陵墓之间的间隔,成功进入到下一层陵墓之中。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有震惊,有疑惑,有惶恐,有惊惧。   在他眼前的景象不再是阴森冷寂的帝王陵墓,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庭院,有亭台楼榭,有湖水假山,此时似乎正在举行宴会,无数灯笼高高挂起,灯火通明,不断有侍女沿着廊道来回穿梭,交织如云,在不远处正有一众人等在一处亭台中觥筹交错,开怀乐饮,一派达官显贵的夜宴盛况。   徐北游回头望去,原本应该站在自己身边的张海九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而自己正站在一块假山石上,孤独一人。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从假山石上飞身而下,来到廊道上。   有两人朝着徐北游迎面走来,对于徐北游视而不见,其中一人自顾说道:“寓恒,你当初选定了知行,想要借着他的东风更进一步,可惜他不争气,非但没能让你借到东风,反而还差点把你也拖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另外一人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徐北游既有惊讶,也有恍然。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二十位,李宸,封柱国、特进荣禄大夫、永兴公,字寓恒。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六位,闵行,封上柱国,太子太保、特进光禄大夫、申国公,字知行。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那个一直缄默不语的人,应该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二十一位的忠勇侯陈涵。   两人与徐北游擦肩而过之后,渐行渐远。徐北游没有回头去看,而是继续前行。   距离那处宴饮亭台越近,喧闹之声也就越大。   有人举起酒杯,高声道:“我曾跟随吾皇南征蜀州,北伐后建,东进入关,定鼎一战,若论战功,你们谁能与我相媲美?”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笑骂道:“南征蜀州?还是多亏了魏禁偷越阴平。北伐后建?也是魏禁运筹帷幄,至于定鼎一战更是不用多说,唯有魏禁能够独领一军,与吾皇齐头并进,先破襄阳,再破襄樊,最后破江陵,有你什么事?”   那人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大笑道:“惜乎魏禁魏文则并不在此地。”   又有人笑着拆台道:“虽说蓝玉和魏禁皆不在此地,可是闵知行却在,若论资历,岂不是在你之上。”   那人立时愤然道:“闵知行,若不是你陕中兵败,以至于让东北大军长驱直入西河原,使得吾皇的第一次南征不败而败,又何必进行日后的定鼎一战?”   不远处一名中年男子端着酒杯,喟然叹息一声。   徐北游看了那名中年男子一眼。   若是他没猜错,此人就应该是曾经的陕中行营掌印官闵行。   闵行看了眼一直向前的徐北游,没有说话,转身离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徐北游脸色恢复常态,继续前行。   这处看似繁华热闹所在,所有说话的人中没有一个活人,全都是阴气沉沉之辈,只是在这处阴气浓重之地不显而已,若是放到外面,每一个身上的阴气都足以让天地色变,阴风怒号。   随着徐北游的前行,那处亭台中开始有人注意到徐北游这个突兀出现在此地的生人。   “此人就是打开明陵之人?”   “正是此人,他还是本代剑宗传人,同时也是我大齐的第三代帝婿。”   “那么他背后之剑就是诛仙了?”   徐北游对于这所有的声音都充耳不闻,依旧是步步前行。   忽然之间,有阴风吹过,吹得大红灯笼摇摆不止,亭台下的湖面碧波荡起层层波澜。   此时身无半分气机的徐北游竭力稳定住身形,同时凝神屏思,不使自己被这呼啸的阴风吹得神魂离体。   这让徐北游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独自走在山梁上的情景,天地间无遮无拦,西北朔风猛烈吹在身上,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只能半弯着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登。   就在此时,有一名身着黑色鹤氅的中年儒士从亭台中走出,在他的身周左右还簇拥着数人,似乎他便是此地的主人。   徐北游终于停下脚步,望向眼前众人。   他认得每一个人,而且可以准确叫出他们的名字。 第十九章 徐氏一门两代人   徐北游之所以认得这些人,是因为他跟随萧知南去凌烟阁时,见过这些人的画像,而眼前之人的画像更是高挂在最内层之中,与蓝玉、韩瑄等人的画像并列。   当年的“齐初三杰”之首,国舅爷徐琰。   相较于三杰中的韩瑄和端木睿晟,徐琰如今已经很少再被旁人提起,他出身大郑将门徐家,父母早亡,由祖父徐林一手抚养长大,少年时身体多病孱弱,未曾如父祖那样进入军中攀升,而是闭门读书,虽然未曾参加科举应试,但才气名声已经传遍西北,时有徐家雏凤之美誉,再后来跟随萧皇,无论家世还是能力,都远胜于当时的韩瑄和端木睿晟,故而被视为三杰之首,甚至被萧皇当作接替蓝玉的储相人选。   若没有那场庙堂大变,他本该接替蓝玉的位置,立于庙堂之上,经世济民。   而这位差一点就成为内阁首辅的男子,此时就站在了徐北游的面前,单从外貌来看,大概不惑年纪,两鬓稍显斑白之色,身材修长,当得起玉树临风四字,尤其是气态儒雅,让人见之如沐春风。   徐北游心情略微复杂,沉默不语。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蛛丝马迹,都表明徐北游与徐琰之间有着许多理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已经很多人已经在心底下了定论,只是徐北游从未去深究过。   因为他不想改变什么。   徐琰缓缓走到徐北游的面前,望着他,同样没有作声。   徐北游的身形在阴风中左右摇晃,如同大风中的一株无根浮萍,但他却不合时宜地开始神游物外。   对于身份,徐北游曾经很是渴求,不过如今的他要淡然许多,已经不在乎别人是否称呼他为徐公子,叫他徐公子、徐北游、徐南归都行,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练好剑,然后完成师父的遗志,然后就不再苛求什么了。正如当年那个领着他走上练剑道路的老人,身为上官仙尘的传人、剑宗宗主,交游广阔,故友遍布天下,当真是谈笑有地仙,往来无布衣,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终年一身黑袍子,白发披散,徒步行走于天下之间,又几时讲究过什么身份地位的。   那时候的徐北游不懂,曾经问过老人,老人笑而不语。现在的徐北游有些懂了,只是老人已然不在了。   这次他不顾萧知南的告诫为大齐萧氏卖命,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剑宗,那个老人。若是为了自己,他就不该进入到这个乱局之中。   都说富贵险中求,如果这次能活下来,大齐皇帝又能安然无恙,也许他就能为剑宗在江都争取到一隅之地,让名不正言不顺的道术坊变得名正言顺,让剑宗真正在江都乃至江南都扎下根来。   这样,就算他不幸半路夭折,也好歹给剑宗留下一个安稳之地,让剩下的人还能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都说他是无父无母之人,可他觉得两个老人给予了他很多东西,并不比别人差上多少,所以他从不曾羡慕什么,也无意去深究什么,哪怕来到了帝都,哪怕见到了徐皇后,哪怕传闻中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也是如此。   徐琰沉默片刻,轻声道:“借一步说话。”   徐北游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一处与喧闹远离开来的僻静所在,徐琰微笑道:“真是巧了,你姓徐,我也姓徐,我叫徐琰。”   徐北游平静道:“我见过皇后娘娘,也见过西河郡王徐仪。”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是我没能护好皇后娘娘。”   徐琰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没有震惊意外,只是脸上浮现出悲伤之色,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徐北游轻声道:“对不起。”   徐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这都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   徐北游没有说话,发如雪,脸如纸。   徐琰看了眼徐北游身后背着的剑匣,关切问道:“这就是诛仙?剑宗重器,可是好重的一副担子,扛得下吗?”   徐北游沉声道:“扛得下。”   徐琰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就像一个看到儿子有了出息之后的父亲,伸手挑了个大拇指,赞道:“有志气,男子汉立于世间,就应该如此。”   徐北游轻声道:“无关乎志气,师父既然把这个担子交到了我的手中,我总不能让师父失望才是。”   徐琰欲言又止。   徐北游道:“国舅爷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就是。”   徐琰问道:“难道你对自己的身世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徐北沉声道:“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无非是端木睿晟和鬼王宫所为,终有一日,我要亲自手刃他们。”   徐琰哈哈大笑,稍稍犹豫,还是伸手拍了拍徐北游的肩膀。,徐北游一愣,终于是露出了几分发自心底的笑意。   徐琰正色道:“说正事,现在青尘和冰尘两人快要进入第四层陵墓,距离我们如今所在已经不远,除去已经死去的第一层守陵人和第二层守陵人,剩余六名守陵人全部聚集此地,准备与他们决一死战。”   徐北游沉声道:“我也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琰摇了摇头,“我更希望你不要参与其中,毕竟青尘已经是十八楼之上的境界,就算集合了我们六个守陵人之力,最多也只能让他元气大伤,再多你一个,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他顿了一下,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只要此地不灭,我们还有重现于世的机会,倒是你,如果死在此地,可就真的死了。”   徐北游问道:“那我应当如何?”   徐琰说道:“去第九层,那里是吾皇的安息所在,也是整座陵墓的枢机核心所在,你是打开陵墓之人,也是吾皇选定的有缘之人,只要你能进入其中……”   “会怎么样?”徐北游忍不住问道:“会不会就此封闭陵墓,将所有人都困在里面?”   徐琰摇了摇头,淡然道:“会唤醒吾皇,到那时候,无论是青尘也好,还是秋叶亲至也罢,在这座与世隔绝的陵墓中都不足为虑,而我们这些人,也未尝不能活下来。” 第二十章 守陵人殊死一搏   听从徐琰的指点,徐北游在略微犹豫之后,还是离开了此地,继续向下前行。   在他离开之后,此地的宴饮丝竹之声渐不可闻,仆役侍女们也不知去向,刚才还在举杯之人已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文官换上公服,武官开始披甲,共有五人。   徐琰也换上了一袭华美公服,戴上纱冠,虽然已经是上了年纪,但仍旧是玉树临风,卓然不群。   他抖了抖袍袖,低头看着身上的一袭公服,轻声笑道:“十年逐鹿,十年黄龙,二十年太平,又是二十年承平,我走过了十年逐鹿,也走过了十年黄龙和二十年太平,可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   徐琰自言自语道:“所幸老天待我不薄,还给我留下了一个……”   他忽然摇头一笑,“南归,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根本不知道第九层中到底是怎样的景象,我同样不知道死了之后会如何,毕竟我在这座陵中也不过二十年的功夫,哪里死过第二次。”   “我只是不想让你陪着我白白送死罢了,若是你能进入第九层陵墓,好歹还能有一线生机。”   说罢,徐琰大步向其他五人走去。   六人瞬间消失不见,下一刻出现在第四层陵墓中。   第四层陵墓,是草原小丘陵。   小丘岭名为丘陵,实际上也不算高,其下是一片广袤,此时在小丘岭上搭建起了一座高大宽阔的雄壮校兵台,六人就出现在校兵台上。   站在校兵台山俯瞰下方,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平原。   闵行站在徐琰的身侧,缓缓说道:“那个年轻人很不错,说实话,我有些羡慕。”   徐琰负手而立,轻声道:“是不错,可惜他未曾认我。”   闵行轻轻叹息一声。   一阵阴风呼啸吹过,天色骤暗,在这层陵墓中,阴气浓重到近乎实质的地步,竟是由阴风阴云化作雨滴,开始有雨点淅沥落下。   徐琰伸出纤长五指,接了几个雨点,说道:“九层陵墓的本意是层层消耗,可青尘此人却窥破了陵墓格局,提前联手冰尘一起入陵,如此以来,两人互为照应,反倒要将我们分而击破,所以我们不得不在此全力一战,只是胜算不大。”   闵行的脸色凝重,“你觉得他们两人能一力破万军?”   徐琰说道:“阴兵毕竟不是活人,没有血气一说,没有血气,即便结成军阵,也无法破去各种神通道法,而且此地隔绝天机,没有天道庇护,两人大可放手施为,不必担忧惹来天谴,更重要的是没有天机阁的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那么这些阴兵只能算是用来消耗两人气机的炮灰。”   闵行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雨势有转大的趋势,天地间有一声沉闷号角悠悠响起,响彻此方天地,紧接着数百呜咽号角一起响起,号角声汇聚在一起,响彻整个小丘岭。   继而鼓声响起,百架战鼓之声如陆地滚雷。   地面微微颤抖,细小的石块开始跳跃,接着在天际尽头出现了一线黑潮。   滚滚马蹄声踩踏在地面上,滚滚如雷,无数身披玄甲的骑军如潮水一般涌来,汇入军阵,一面黑底暗金边的萧字大旗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其后是皆是手挽短弓的轻骑,萧皇起家于草原,故而麾下亦有草原轻骑,当年草原兴盛之时,曾经远征西域诸国,用这轻骑横扫西域诸国的重骑,无一败绩。   在草原轻骑之后,则是手持弩机的西北骑军,当萧皇南征北战驱逐后建,远征草原,留下两支百战铁骑,分别就是后来的中军和西北左军,草原轻骑骑射鼎盛一时,只有西北铁骑,能跟巅峰时的草原轻骑在骑射上一较高下。   再其后,是数个步兵方阵,以刀盾兵、长枪兵、重步兵为主,在骑军之后缓缓行来。旌旗漫天,数万步卒一起迈步前行,声音气势丝毫不逊于前面的骑军。自古以来都是草原后建以骑射著称,中原的历朝历代,则是以重步兵应对来去如风的骑兵。   最后又是五千骑兵,不过这五千骑兵却不是一般的骑兵,而是能与后建铁浮屠相媲美的重骑军。人马皆披重甲,单骑就足有两千斤的重量,若是被迎面撞上,休说是寻常甲士,就是一般的鬼仙境界修士也要被撞飞出去,若是五千重骑一起冲锋,哪怕是地仙修士也不敢正面直掠其锋芒。   二十余万步骑大军组成数个巨大方阵,列在小丘岭的校兵台下。   徐琰上前一步,环视驻军。   就在这时,呼啸的阴风吹过无遮无拦的塞外草原,将旌旗吹得急剧摇晃,风中还夹杂着雨丝,打在铠甲上啪啦作响。紧接着天空中闪过一道惨白色的雷光,酝酿许久的天色骤然一暗,伴随着轰隆的沉闷雷声,凄冷的阴雨终于倾盆而下,落在无数黑甲上,溅起无数的白色水雾,似是给单调的黑甲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边。   放眼望去,雨雾之下尽黑甲。   校兵台上的六人不去阻挡秋雨,任凭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   徐琰立于正中位置,在他左侧是身着公服的永兴公李宸,轻抚胸前三缕长髯,衣袂飘飘。   其次是身披甲胄的忠勇侯陈涵,按住腰间的刀柄。   在徐琰右侧的是申国公闵行,同样是手按腰刀,他本该接替徐林成为新一任大都督,只是世事难料,魏禁成了大齐的第二任大都督,而他则是变成了守陵人中的一员。   闵行在生前就是有儒将之风的美男子,若论相貌气度,丝毫不逊于徐琰,此时披上重甲,更显威武气概。   在闵行一侧是卢国公张海九和宋国公韩雄。   六人以徐琰为首,徐琰向前踏出一步,俯瞰台下大军,猛然举起手,喝道“诸君,迎敌。”   这一刻,徐琰的声音压过了风声,压过了雷声,响彻在整个小丘岭的上空。   除了李宸这个文官之外,其余闵行、韩雄、张海九、陈涵四人几乎同时抽出腰间佩刀。   数不清的阴兵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兵器,虽然没有呼喝之声,但气势仍旧震天动地。 第二十一章 门后有无量之光   徐北游一路向下,果真如徐琰所言,所有的守卫阴兵都已经被调走,满目漆黑的陵墓空空荡荡,原本危机四伏的路途变得一路畅通无阻,只是越往下走,阴气也就越重,阴风吹过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徐北游也就走得越发艰难,竟是出现了阴气入体的症状,身体酸麻无力,头晕目眩,徐北游自剑道修为小成以来,这还是首次出现这等情况。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细细算来,徐北游入陵时间也有好几个时辰,因为陵内阴气浓重的缘故,他非但没有恢复修为,反而越发处境艰难,好比是一方被抽走了所有存水的湖泊,恰好又遇到一个大旱的年景,别说指望着雨水将湖泊重新填满了,就连湖底的淤泥都被烈阳晒干。   徐北游硬着头皮咬牙前行,通过第七层陵墓和第八层陵墓的这段路程度日如年,当他终于来到第九层陵墓的入口处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光亮刺目,让他不得不以袖遮目,眯眼望去,见到在这里有两扇紧紧闭合的巨大石门,上面镂刻着密密麻麻的各种铭文符篆,在其中央位置则有一条盘龙,口中衔珠。   徐北游稍稍犹豫之后,伸手去推两扇巨大石门,石门如山,纹丝不动,而且他有一种感觉,就算此时的他还有地仙八重楼的气机,用尽全力去推石门也是同样的结果。   徐北游还不死心,又从剑匣中取出天岚刺了一剑,结果不出所料,没能在石门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徐北游被反震了一下,向后倒退数步距离,胸口气血翻腾,幸好他此时体内没有半分气机,若是他全力斩上一剑,恐怕单凭石门的反震之力就能要了他的半条小命。   不得不说,这座由大齐朝廷和道门联手建成的帝陵不愧是穷举了半个天下之力,其中玄机甚至可以比拟帝都皇城和道门玄都。这两扇石门作为萧皇留下的最后屏障,必然大有玄机,绝不是仅仅靠蛮力就能打开的,或许需要一个契机,也或许需要一把钥匙,就像用霜天晓角才能打开明陵。   徐北游站在石门前,仰头望去,刚好看到镶嵌在盘龙口中的珠子,熠熠生辉,随着珠子的闪烁,石门上的各种铭文符篆也随之明暗不定,再仔细一看,那颗珠子中似乎隐隐有一方浩瀚星空,其中又有银河涌动,星转斗移。   徐北游内心震撼,以前他一直对佛门中类似“一叶一菩堤,一沙一世界”的说法怀有疑虑,可见识到这颗珠子的玄妙之后,忽然有些懂了,世上果真有夺天地造化之玄奇的东西。   就在此时,陵墓中忽然响起一阵咔咔咔的机簧之声,徐北游回头望去,只见在他的不远处,一面石壁缓缓向上升起,其后竟是一条由上往下的通路,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撞击地面之声,两尊金甲神将缓缓走出通道,在其后则是跟着一行四人。   四人分别是皇帝陛下萧玄、平安先生张百岁、太妃秦穆绵,以及徐北游的妻子萧知南,此时四人身上笼罩着一层金黄色的气息,将漫天阴气隔绝于外,比起徐北游现在的凄惨境地不知要好上多少。   此时徐北游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萧家皇室果然有进来的办法,只有自己这些外人才会花费这么大的力气一层一层走下来,诸如青尘和冰尘等人,甚至还要面对数不清的阴兵和八位守陵人的层层阻挠。   在徐北游看到四人的同时,四人也看到了徐北游,萧知南下意识地就想朝徐北游跑去,却被秦穆绵一把拉住,她轻声训斥道:“外面都是阴气,就连南归的无上剑体都几乎承受不住,你不要命了?”   萧知南只能停下脚步,望着徐北游,脸上神情既是欣喜又是焦急。   徐北游对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望向皇帝,说道:“陛下,北游幸不辱命。”   皇帝陛下叹了口气,“辛苦你了,如今陵中情形如何?”   徐北游说道:“在我来到此地之前,青尘和冰尘二人已经快要攻到第四层,第一层和第二层的守陵人身死,其余六位守陵人则是齐聚一处,势要与青尘两人决一死战,在此之前,我曾见过徐……国舅,他要我来到此地打开先帝墓室。”   皇帝点了点头,望向眼前不远处的两扇石门,轻轻感慨,“上次过来,还是送母后的棺椁。”   张百岁面无表情,似乎早已知晓此事,秦穆绵略微挑眉,略带几分讥讽,萧知南和徐北游则是难掩脸上的惊讶神情。   若是照这么说,皇帝陛下并非第一次来到此处,这座明陵也绝非先帝和太后娘娘的万年吉壌那么简单。   皇帝陛下轻声道:“南归,站到朕的身后,护好知南。”   徐北游应了一声,走入以皇帝陛下为中心的金黄色气息之中,一身阴气顿时被隔绝于外,哪怕已经浸入他体内的阴气也是如此,这些金黄色气息就像一张细网,而阴气则是水中泥沙,水可过,泥沙却要被这张网隔绝在外,而徐北游就像一条从陆地重新回到了水里的鱼儿,虽然还是没有半分气机,但却不再酸麻无力,头晕目眩。   直到这时候,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眼满脸担忧的萧知南,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萧知南感受到手掌中的温度,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另外一边,皇帝陛下向前踏出一步,举起手中的大齐玉玺,张百岁也从袖中抖出一方黑白小印,四寸之高,黑面白底,上圆下方。   两者向上缓缓升起,紧接着以大齐玉玺为主,黑白小印为辅,两者开始相互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黑白小印变为一个黑白阴阳双鱼,而大齐玉玺则光芒越来越盛。   石门上的各种符篆开始渐渐隐去,而龙口中衔着的那颗珠子却越来越明亮,华彩流溢,光芒点点洒落。   黑白色阴阳双鱼旋转越来越快,就像一个漩涡,使得这一层陵墓中的阴气激荡不休,怒吼鬼哭之声不绝于耳。   石门的边缘骤然明亮起来,就像镶嵌了一层耀眼金边,让人不能直视,仿佛门后藏着无量之光。   萧知南的脸色微微发白,然后被徐北游轻轻拥入怀中。   女子微微一怔,然后脸上荡漾起一抹心安的温柔笑意。   秦穆绵刚好看到这一幕,微微失神。   随即脸上追忆、落寞、黯然之色皆有。   时隔几十年,又要见到那个人了吗?   今日之人还是那个当年的他吗? 第二十二章 铸有金人一十二   徐北游紧紧拥着怀中的萧知南,却是睁大了眼睛望着石门方向。   石门后的光越来越亮,在徐北游的视线中,站在前方的皇帝陛下和平安先生已经完全淹没在光芒之中,变成了一抹只能隐约可见的黯淡残影。   石门后似乎藏着一轮烈日,正要冉冉升起。   在这近乎无穷无尽的光芒中,口中衔珠的盘龙宛若活了过来,飞速游动离开,就像原本挂在门上的大锁被人打开。   两扇石门开始一寸一寸地缓缓开启。   每开启一寸,都会响起轰隆声音,先是石门,然后是徐北游等人的脚下,再是这一层陵墓,最后似乎是整个陵墓都在震动不休。   ……   第一层陵墓中,整个“东都城”震动不休,无数个黑影或是在街道间上没头没脑地四下乱跑,或是躲在屋中瑟瑟发抖,一副天塌地陷,惶惶不可终日的景象。   未央宫中,龙椅已经被毁去,露出其后去往下一层的入口,殿内还有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游散在角落中,数次想要重新凝聚成人形,可剧烈的震动却让他数次都是功亏一篑,在黑气中缓缓浮现出一张虚幻面孔,略带狰狞之色。   他干脆不再试图凝聚身形,离开未央宫,缓缓升空,悬停在未央宫的上方,俯瞰整个“东都城”。   第二层陵墓中,那些死去的阴兵,有些已经烟消云散,什么也没剩下,有些强大的阴兵却还留下了铠甲兵器,随着地面轰然震动,这些铠甲兵器也随之跃起,然后发出轻微的细碎声响,化为飞灰彻底消散无形。   第三层陵墓是乌斯原的景象,同样是一片狼藉,大地开裂,山岳崩塌。   第四曾陵墓中,刚刚踏足这一层的青尘和冰尘猛然停下脚步。   冰尘问道:“这是怎么了?”   青尘脸色凝重道:“如果贫道猜测不错,这应该是第九层陵墓正在被打开。”   冰尘脸色微变,“萧煜出世?”   青尘点头道:“应该是了。”   冰尘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又握紧了手中的断贪嗔。   哪怕她如今已经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可面对那个曾经横扫天下的大齐先帝,还是有几分发自骨子里的畏惧。   就在此时,两人的视线尽头出现了滚滚烟尘,直冲天际。紧接着便是无边无际,如潮水一般的阴兵朝着他们两人涌来,一杆杆萧字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第五层……   第六层……   第七层……   第八层……   甚至整座梅山都开始震颤起来。   ……   护陵军大营中,萧平沉默地望着明陵方向,脸上神情异常凝重。   按照时间来算,陛下一行人已经抵达第九层陵墓,那么此时应该就是先帝的墓室正式开启,看其声势,甚至更甚于上一次送太后娘娘进入墓室。   待到墓室完全开启之后,已经沉睡了几十年的先帝就会醒来。   这么多年的谋划,在今天终于要见一个分晓了。   萧平喃喃自语道:“大公子,老奴可还能在有生之年见你一面否?”   ……   梅山的边缘地带,神魂出游的萧瑾和亲自赴此地的林寒也感受到了剧烈的震动,林寒下意识地望向被世人誉为无所不知的萧瑾,问道:“这又怎么说?”   萧瑾平静道:“瞧这声势,八成应该是明陵要完全开启了。”   林寒脸色微变,虽然他嘴上不曾说起过,更不曾承认过,但他还是在心底里忌惮、甚至是害怕那个姐夫。   毕竟他能有今日地位,完全都是仰赖姐姐和姐夫一手提拔起来的,尤其是姐夫,在他心目中积威之深,积威之重,甚至让他宁可去面对茫茫白灾,也不敢去与姐夫正面敌对,所以姐夫在位时,他没有半分反叛之心。   不过在这方面,萧瑾要比林寒强上许多,他与萧煜虽然是兄弟,但自小并不生活在一起,萧煜跟随父亲萧烈生活在安国公府中,而萧瑾则是跟随母亲陵安公主生活在公主府中,直到萧瑾五岁那一年,兄弟两人才终于在公主府上见了第一面,当时素有早慧的萧瑾就曾直言训斥这个兄长,半点也不留情面,后来更是亲自带着镇狱血卫袭杀萧煜,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只是最后迫于形势,才不得不归顺兄长。   林寒不由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萧瑾没有半分畏惧,沉声道:“萧煜谋划多年,胜败就在今日,我们同样也是如此,当下之计是要背水一战,让其余人全部入陵。”   林寒略微犹豫,然后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   第九层陵墓的大门已经缓缓开启大半,从门内向外喷洒出无量之光,不但将陵墓中的黑暗完全照亮,甚至还把沉沉的阴气也净化一空。   青尘和徐北游都曾经猜测位于整座陵墓最深处的第九层,一定会是阴气最重之地,甚至还要更甚于前面八层之和,几乎与传说中的幽冥阴间无异,可谁也没有想到,第九层陵墓中非但没有半分阴气,反而是蕴含了无量之光,仿佛是极乐佛国,天上仙境。   此时徐北游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阴极阳生。至阳即是至阴,至阴即是至阳,正因为第九层陵墓是极阴之地,所以才会生出如此景象。   开门之声响彻了整个陵墓,也响彻了整个梅山,当它缓缓停止时,两扇巨大的石门已经完全打开,而在门后,则是萧皇的安歇之地。   当无尽光芒散去,原本护卫在皇帝陛下身前的两尊金甲神将迈步朝门内走去,脚步铿锵沉重,地面震颠。   徐北游骤然露出震撼之色。   只见在门内是一条笔直通道,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在通道的左右两侧竟然还各自立着五尊一模一样的金甲神将,都是拄剑而立,如铜墙铁壁的护卫驻守于此地,使外人半步不得入。   紧接着,两尊金甲神将进入门内之后,没有沿着通道深入其中,而是各自归入左右的队列之中。   如此便是凑齐了十二尊金甲神将。   在一瞬间,十二尊金甲神将的气息连接为一体,身体表面流转出各色符篆,气势骤然高涨,威猛如战神下凡,每一尊都几乎可以媲美地仙十二楼境界的武道大修士,体魄丝毫不逊于同境界的佛门金身,若是十二人联手结阵,威势更是难以想象,恐怕面对十八楼也有一战之力,或者说这十二尊金人本就是为了应付地仙十八楼大修士而铸造的。   依偎在徐北游怀中的萧知南也看到了这一幕,喃喃道:“传闻中的十二金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皇帝陛下大步走入门中,轻声道:“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 第二十三章 太后娘娘林银屏   如果说前八层陵墓都动用了须弥芥子的神通,使得方寸之地有天下之大,那么第九层陵墓就是完全摒弃了这一点,只有正常帝王陵墓地宫的大小规模,走过有十二金人左右护卫的长长通道之后,就进入到棺室之中。   棺室中没有半点阴森之气,如阳世一般无二,其中布置与帝都城中的甘泉宫正殿有几分相似,设两方宝座,左右各设龟鹤宫灯、香炉,在正中位置,两口巨大的梓宫格外显眼。   所谓梓宫,说白了就是帝后所用的棺椁,不过此时一具棺椁已经打开,一名女子正坐在两方宝座中的右侧凤座上,身着大齐皇后冕服,头戴凤冠,只是没有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苍白如纸,又隐隐透出一股晶莹光泽,而她的身上更是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如一方璞玉,虽然晶莹通透,但终究是死物。   女子看上去大概三十余岁的年纪,身姿婀娜,典雅雍容,如画上美人,风姿丝毫不输秦穆绵,又与萧知南有几分神似,不过神情中少了几分女子的柔弱,多了几分威严刚强,徐北游第一眼看到这名女子时,就立刻猜测出了她的身份,大齐太后林银屏。   似乎感受到生人气息,女子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眼前四人,当视线落在萧玄的身上时,脸上的冰冷表情渐渐柔和,变为一片慈爱之色,轻唤道:“灵宝。”   皇帝陛下神情复杂,嗓音沙哑,“母后。”   坐在凤座上的太后娘娘伸出手,皇帝陛下上前握住,不顾皇帝仪态地半蹲身子,就像是个久别故乡多年后再次见到母亲的归来游子。   徐北游和萧知南自然也规规矩矩地向这位长辈行礼,唯独秦穆绵负手而立,别说是行礼,就连头也不肯低上半分。   林银屏对此不以为意,握着儿子的手掌环顾一周,视线又落在了萧知南的身上,笑道:“这就是本宫的孙女吧,上次见她时还是怀中一尺半的小人儿,如今都这么大了,模样真是俊俏。”   萧知南面对这位与自己极是相似的皇祖母,心中既有亲近,也有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最后还是血脉中的亲近之意压倒了惶恐,她上前几步来到林银屏的身边,轻声道:“皇祖母。”   张百岁垂手立在一旁,徐北游则是站在秦穆绵的身旁。   一时间竟是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   林银屏不去看一生宿敌秦穆绵,转而望向她身边的徐北游,问身旁的萧知南道:“这就是你的夫婿?”   萧知南轻轻点头。   徐北游朝这位大齐太后再次行礼,不卑不亢道:“徐北游见过太后娘娘。”   林银屏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态度不冷不热。   徐北游也没有过多苛求,仍是站在秦穆绵身边,眼观鼻鼻观心。   这让秦穆绵多少有几分难言的老怀甚慰,在这个境地之中,还有一人站在自己身旁,不至于真的变成一个让人可怜笑话的孤家寡人。   林银屏毕竟曾经是执掌庙堂权柄镇压蓝韩党争的垂帘太后,在短暂的温情之后,她开口问道:“灵宝,你此番入陵,所为何事?”   皇帝陛下起身,不在生身之母面前藏着掖着,将圜丘坛之变的前后经过大致讲述一遍。   太后娘娘听完之后啧啧感叹一声,倒是没有多少惊讶,只是说了句这两个不省心的东西到底还是反叛了,不过林寒毕竟是她的弟弟,当她听到林寒也身在其中的时候,也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林银屏轻轻说道:“都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本宫和陛下做了大半辈子的父母,让他们做了魏王和镇北王,封地金银,美人权位,应有尽有,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   她望向皇帝,“他们这样对你,既是恩将仇报,也是以大欺小,虽说你们君臣有别,但终究是一个做叔叔的,一个做舅舅的,陛下在的时候,温顺恭谨,陛下不在了,就露出狼子野心,这样的事情,在史书中屡见不鲜,今天也终于轮到了咱们大齐。”   林银屏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说自己的儿子萧玄,而是指先帝,堂堂皇帝陛下此时只能垂手而立,静听母亲教诲。   太后娘娘平声静气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话说得不错,所以当年我和陛下就觉得,虽然他们两人怀着那么点不轨心思,但好歹是自家人,表面上也还算恭顺,我们也不能整天琢磨他们两个又背着我们干了什么事,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不管他们在暗地里玩的那些小花样,只要安安稳稳地听话就行。”   她叹了一口气,“可还有一句话,叫做姑息养奸,养虎为患,到头来我们还是做错了,让这两个家伙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硬是闹出今天这么大的乱子,既是萧煜之疏忽,也是我林银屏之过错。”   秦穆绵冷笑一声,“林银屏,当年萧煜何曾不想将此二人彻底除去,以绝后患,还不是萧瑾在你这儿伏低做小,你又舍不得自己的弟弟林寒,这才向萧煜求情,放过他们二人一马,也终是有了今日的祸事。”   林银屏终于望向秦穆绵,微笑道:“这是我们自家之事。”   自家二字被咬得极重。   秦穆绵嗤笑一声,“战火燎原,生灵涂炭,也是自家之事?国破家亡,天下倾覆,也是自家之事?”   林银屏毫不退让道:“既然是一家之天下,如何不是自家之事?”   秦穆绵针锋相对,“都说天下人说天下事,既然天下事都是自家之事,那我这个天下人又如何不能说?”   大约是已经多年没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忤逆的缘故,林银屏轻轻拍了下扶手,稍稍加重语气道:“你放肆。”   秦穆绵不再说话,却仍是冷笑不止。   两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敌对了大半辈子,时隔几十年后再次见面,已是阴阳之隔,生死之分,仍是互不相让。   此时萧煜不在,萧玄作为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只能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对峙,转开话题问道:“母后,父皇呢?”   林银屏伸手指了指另外一具梓宫,“在里面。”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具棺椁上。   徐北游从先前徐琰的只言片语中就已经断定,这座陵墓的主人,大齐的太祖皇帝,萧煜,似乎还在沉睡,或者说还未像林银屏和八位守陵人这般逆转生死,仍是保持在一种“死”的状态之中。   萧玄注视梓宫许久,缓缓问道:“父皇何时会醒来?”   林银屏直截了当道:“他想醒来的时候自然会醒来。” 第二十四章 剑仙剑芒百丈长   萧瑾和林寒来到帝陵的不远处,林寒停下脚步,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都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在长兄如父这一点上,萧瑾也许感触不深,毕竟兄弟两人自小便互相敌视,在一众兄弟姐妹中,真正被萧皇看重的是嫁给了完颜北月的大长公主萧玥,但在长姐如母这点上,林寒却是感触至深,因为他就是被姐姐一手带大的,姐弟两人之间感情极佳。   当年草原汗王林远病死,王妃红娘子当政,姐弟二人差点就要被生生逼死,那时候是姐姐把他护在身后。   后来萧皇击败红娘子,成为草原共主,姐姐第一时间把他送到那个姐夫身边,一片拳拳爱护之意自是不用多言。   他是草原人,生在草原,长在草原,骨子里有骁勇善战,同时也不乏鲁莽暴戾,曾经惹下祸事无数,甚至还曾因为权位之争而暗中谋划魏禁和蓝玉,换成别人,死八次都够了,可他为何仍是官至三大掌印官之一?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姐姐的情面。   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姐姐居功至伟,犹记得那年还未入关时,林银屏病重,外面盛传王妃之位将要易主,他在出征之前特意去看望姐姐,当时姐姐已是缠绵病榻许久,仍是强自支撑着病体与他说话,看着弟弟脸上的风霜之色,心疼无比,当他问起姐姐的近况时,姐姐却强颜欢笑让他放心,反而嘱托他在外征战,莫要身先士卒,万事以小心为重。   林寒回神之后,望向身旁的萧瑾,欲言又止。   萧瑾笑道:“怎么,不想再见见我那位皇嫂?”   林寒叹息一声,“罢了,不见了。”   萧瑾双手笼藏于袖中,淡笑道:“也好,让道门和鬼王宫的人进去,我们就在这儿守着。”   林寒点了点头。   此时的第四层陵墓中,天昏地暗,风雨飘摇,又有黑色雾气弥漫,如潮水一般的大军向着两道身影涌去,可是整个军阵却被那两道身影从中生生拦腰斩断。   冰尘在前,青尘在后,两人就像一把剑,向前疾行。   一剑当先的女子地仙手中剑芒已经彻底遮掩了长剑本身,足有十余丈之长,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凡是敢于挡在她前行路上,无论是步卒还是重骑,都是被一分为二的凄惨下场。。   不仅如此,在冰尘的身周百丈之内,还有数不清的游散剑气,如同一张细密罗网,凡是敢擅自闯入其中的,皆是当场毙命。   可惜她带来的万余飞剑没有一起进入陵墓,否则只要御使万剑来回几个冲杀,就能将眼前的大军杀个七零八落,这便是顶级剑修的可怖之处,最是不怕人海战术,论起杀人速度,甚至比呼风唤雨的道门大真人还要快上三分。   战阵忽然向两侧分开,让开一道数丈宽的通路,紧接着一支足有千人之数的重骑朝两人冲杀而至。   冰尘毫不犹豫地一袖扫出,一道剑气轰然落下,这道剑气不同于先前那些只求杀人的细微剑气,有“铺张浪费”之嫌,剑气之盛,如银河倒泻,黄河之水天上来。   数百重骑就这么被剑气一扫而空,什么也没剩下,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剑气散去之后,一道藏身于重骑中的身影骤然前掠,拔刀暴起,天空中有连绵雷声炸响,如长河的汹涌刀气以一线之势直斩冰尘的胸口。   当年的后建大将军慕容燕留有天刀传世,此刀便是天刀的第一式。   冰尘对这一刀视而不见,站在她身后的青尘伸手一点,抵住这道霸道刀芒,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   此人正是八位守陵人之一的张海九,一击不中,他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转瞬间便消失在茫茫军阵之中。虽然冰尘的剑道已然大成,隐约有了几分当年上官仙尘的大剑仙风采,可谓力敌万军,只是到了张海九这等境界,又有军阵为依托掩护,一旦选择了这种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打法,就算是冰尘也很难一击得手,而且张海九已经是非人之身,此地又是阴气弥漫,身处其中如鱼得水,反而是冰尘被陵中的阴气所压制,难以发挥出全部实力,比之她的真正巅峰要逊色些许。   冰尘干脆不去管他,继续径直前行,千余重骑就这么被剑气碾压一空。   不过在千余重骑之后,又有四千重骑。   冰尘冷笑一声,将手中断贪嗔狠狠刺入脚下地面。   下一刻,以冰尘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有无数剑气从地下刺出,既像一片枪阵,又像一片荆棘丛林。   四千重骑顿时人仰马翻。   也就在此时,从四千重骑中跃出三道身影,分别是闵行、张海九、李宸。   张海九当先出手,只见一道青色刀光闪过,裹挟着滚滚鬼气,如同一条孽龙直斩冰尘的头颅。   冰尘轻描淡写地点出一剑,直接将这一刀上的鬼气彻底震散,迫使张海九不得不向后退去。   李宸一振广袖公服大袖,如同漫天花雨一般祭出数十道符篆,符篆有灵,在空中排列成阵,煌煌夺目。   冰尘只是嗤笑一声,又是一剑。   这一剑直接让符阵支离破碎。   三人中修为最高的闵行终于缓缓抽出鞘中刀,刀名“文鸾”,他横刀在身前,手指轻轻一弹刀身,声音清越如青鸾长鸣。   大都督魏禁一身武道修为在巅峰时几乎不逊于地仙十八楼境界,可要认真算起来,闵行还是魏禁的前辈,魏禁的刀术就是他教的。   闵行握紧手中文鸾,刹那间一闪而逝。   冰尘早已是将断贪嗔横于胸前,在闵行身形消失的同时,一剑点向自己的侧面。   料敌先机,天遁剑法。   下一刻,闵行手中文鸾与冰尘的断贪嗔狠狠撞击在一起,荡起一阵清晰可见的气机涟漪,如水面的波纹层层扩散开来,巨大冲激之下,闵行向后倒滑出去十余丈。   相较于闵行,冰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高下立判。   一直没有动作的青尘忽然开口道:“给贫道争取一炷香的时间。”   冰尘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眼神坚定地说了一个好字。   话音落下,她体内气机急速流转,一张脸庞焕发出莹莹如明月的光泽,手中三尺青锋递出。   这一剑,剑上剑芒足有百丈之长。   首当其冲的闵行被这一剑挑起,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重重落地后的闵行低头望去,胸口一片刺目猩红之色。   李宸双手十指上爆裂开无数纤细血痕,数道护体宝篆在刀芒之下化作飞灰,而他本人则是七窍流血,向后踉跄几步之后,坐倒在地。   张海九猛然弯腰,胸腹间的玄甲尽数破碎,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骇人景象,其中可见剑气盘踞不去,躯体转瞬间再生,转瞬间又被残留在伤口中的剑气彻底灭杀。   一剑之间,三位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守陵人不敌败退,这便是地仙十八楼的剑仙威势。 第二十五章 女子剑仙战六人   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如此战场之上,如果是寻常人,恐怕刹那之间便会被汹涌洪流淹没,可换成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冰尘,看似恐怖的铁甲洪流非但吞没不了她,她反而还要逆流而上,继续前行。   她以剑宗的四九白金剑气,以刚对刚,以强对强,一线直撞,撕裂铁甲无数,似要直冲校兵台,完成一次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壮举。   有句话叫做“一剑可挡百万师”,多年以来,很多人都在争论其对错与否,有人说上官仙尘可以做到,可他终究没有做,也有人说没人可以做到,尤其是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现世之后,虽然做不到击杀地仙修士,但是当数量达到一定规模之后,却可以极大地损耗地仙修士的气机和体魄。   在此间,没有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甚至没有大肆屠戮而引来的天道震怒,但是同样的,此间也没有天地元气,只有从九幽之地涌出的无穷阴气,不管十八楼地仙体内的气机再如何蔚然气象,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才是萧皇当初修建九层陵墓的用意所在,便是在于“消耗”二字。   若是没了气机,最是吃亏的是道门中人,远比不上剑修和武修。后两者被视为诸多修士中战力最高的两脉,其中还稍有差别,武修体魄更为坚固,剑修杀人更快,放在这等人如蝼蚁的巨大战场中,两者孰优孰劣尚不好说,但说起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这种技术活,终究还是杀人更快更爽利的剑修占些便宜。   校兵台上,徐琰望着那位白发女子剑仙先是一剑击溃张海九、李宸、闵行,又孤身一人凿开大军阵形,一线长驱直入,直奔自己而来,他没有后退,始终停留在校兵台上,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畏惧神情。这似乎就是所谓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亦或者说视死如归。   在诸多守陵人中,徐琰是最后一个进入陵墓的,但却是地位最高之人,在先帝生前,不太喜欢性情阴沉的端木睿晟,因为他的私心过重,也不太喜欢性情过于刚直的韩瑄,因为他太没有私心,他最喜欢温润如玉的徐琰,当初之所以让韩瑄做次辅,其实不是用来对付蓝玉的,而是用来牵制未来集首辅和外戚于一身的徐琰。只是可惜徐琰没能等到那一天。   很多人可怜徐琰,徐琰自己倒不觉得如何,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只是有些难言的遗憾,没能看着子女成家立业,至于那个命苦的妹子,就算自己此时活着也无济于事,只能说命数如此。   徐琰不合时宜地长长叹息一声,身上公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也就在此时,那位道门五百年来的首位女子剑仙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在距离校兵台还有大约百丈距离的地方身形站定,手持道门名剑断贪嗔,白衣如雪,白发如雪,虽然在十余万阴兵的包围之中,仍是神态自若,将周围一切视为渺小蝼蚁,不值一提。   当真如天上仙子一般。   徐琰收敛了思绪,双手笼藏袖中,望向这位女子,心如止水。   与此同时,冰尘也在打量徐琰,不得不说女子的思维跳跃之快,她看到了徐琰,便想起了他的祖父徐林,继而又想起了曾经与徐林同朝为官的萧烈,以及将她从云端打落下来的萧煜。   萧烈和萧煜,每每想到这对父子,冰尘都难以维持自己的淡然心态,心中恨意绵绵不绝,似乎没有个止境尽头。   下一刻,她的满头白发骤然飘摇,然后如弩箭一般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就像一张巨大的白色蛛网,根根发丝如剑,将她身周五百丈之内的所有阴兵全部刺穿。   同时也有白发刺向徐琰,不过被守在徐琰身旁的陈涵和韩雄出手挡下。   面对这一幕,作为此地阴兵主帅的徐琰无动于衷,既没有震惊畏惧,也没有轻蔑不屑,只是平静说道:“徐某人头在此,若是大真人有本事,尽管来拿。”   当今天下,敢于在冰尘面前如此说话的,寥寥无几。徐琰之所以敢“大言不惭”,是因为他有所依仗。   这座校兵台如此显眼醒目,甚至有些突兀扎眼,而徐琰和韩雄、陈涵又一直守在这座校兵台上,不动分毫,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这里暗藏玄机,冰尘自然也能看穿这一点,不过她又是何等自负,就算有玄机又如何?一剑将所谓的玄机一并斩去便是。   冰尘一剑直掠。   刹那之间,徐琰、韩雄、陈涵三人的身影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先前被冰尘一剑斩成重伤的闵行、张海九、李宸三人也消失不见。   只见这方校兵台骤然发出炫目的黑色光芒,六人出现在校兵台的上方,同时张开手臂,衔接成一个圆圈,紧接着一道黑色光柱从天而落。   已经来到校兵台上的冰尘抬头望去,视野之中,只有近乎无穷无尽的黑色光芒。   这道光柱并非仅仅是六人联手之力,同时也天人合一的手段。   在这里,与世隔绝,不见天地,所以也就是整座陵墓之力,哪怕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冰尘,也无法逃脱。   在这道光柱之下,冰尘如负一座大山,先是低头,继而后背渐弯,最后双膝也不得不弯。   冰尘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浩大磅礴的意志,这股意志既有包容四海统御天地的博大,也有天子一怒而伏尸百万的无情暴戾,犹如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天下,兵锋所指摧枯拉朽,一声令下,屠城灭地,人头滚落,尸横遍野,高筑京观,血流漂杵,天地山河变颜色,敢叫日月换新天。   在冰尘的眼前,一时间仿佛有万千铁骑如滚滚洪流席卷大地,数不清的萧字王旗随风招展,猎猎作响,铁骑洪流马踏天下,横扫八荒,以至于生灵涂炭,尸山血海。   面对这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凌厉意志,冰尘只觉得遍体生寒,想要抗拒,却又在心头骤然生起一股畏惧之意,使她心境动摇,再难保持一无往前的剑意。   虽然冰尘已经成就地仙十八楼的剑仙境界,但她有两大心魔,一是萧烈,二是萧煜,不过好在萧烈已逝,前者虽然没有完全烟消云散,但已经不足为虑,本来后者也该是如此,不过偏偏萧煜留下了一座玄机重重的明陵,而冰尘此时又恰好在这座陵墓之中。   冰尘脸色狰狞,厉声道:“萧煜!既然你已经死了,为何还要阴魂不散!?”   此时,一炷香的时间已经悠悠而过,青尘开始大步前行,每走一步,身躯都会变得庞大几分,片刻之间竟然已经变幻化成身高百丈。   法天象地! 第二十六章 大真人法天象地   青尘大步走过,漫山遍野的阴兵对他来说,真是蝼蚁一般,此时的他就像一尊高踞九天之上的神灵俯视芸芸众生。   天地间骤然响起滚滚如雷声音,“青尘,十年逐鹿时,你几次三番谋我,那时是各为其主,我可以既往不咎,时至今日,你当真要再忤逆于我?”   “萧明光。”青尘缓缓抬头,望向头顶虚空,“贫道的证道机缘是你留下的,你应知晓我此来为何,今日你我之间,终究只能有一人得道飞升而已,要么是你踩着贫道的尸骨,要么就是贫道踩着你的尸骨。”   青尘的声音荡漾出层层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凡是被触及到的阴兵,立时化作一堆枯骨,一时间,以他为圆心,出现一块巨大的空白地带。   与此同时,高空中的阴云翻滚不休,雷霆大作,仿佛天帝震怒。   青尘对此置若罔闻,继续大步前行,法天象地的巨大威势横压这层陵墓,来到校兵台前,伸出手掌截断了从天而落的黑色光柱,然后以双掌合拢,掌内掌外两方世界,将徐琰等六位守陵人与这方天地剥离隔绝出去,暂时困入一方他临时造就的小千世界之中。   此时又有无数阴兵涌了上来,也不见青尘任何动作,只是一拂大袖,袖口无限延展开来,遮天蔽日,将无数阴兵尽数收入其中。   此乃道门无上神通袖里乾坤,与佛门的掌中佛国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尘将所有阴兵收入大袖之中后,轻声道:“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渡,更向何生渡此身。”   一颗菩提子出现在他的掌心,滴溜溜旋转,每旋转一周,便生出一缕佛光,刹时间佛光无量,大袖中顿时传来无数鬼哭之声,这位出身于道门的大真人竟是要凭借佛法将这些阴兵尽数度化。   一时间,佛光大盛,凡佛光普照之处,阴气退散,原本阴森无比的陵墓在这一刻竟是变得如同佛寺殿堂一般,青尘再一挥大袖,无数细小金色莲花如雨点一般飞出,每朵金莲之上又有一尊佛子,落地之后,双手合十诵经,声势巨大。   青尘此番施为虽然消耗巨大,但强行度十万阴兵化佛子为己用,携带如此大势,反而使自己在短时间内气势更盛。   也就在此时,困住徐琰等人的小千世界支离破碎,八位守陵人既然号称可以层层削弱秋叶,自然有其不凡之处,即使此时少了两人,先前六人联手之下,也将十八楼境界的冰尘压入下风,若不是青尘插手,此时孰胜孰败还犹未可知。   青尘抬头望向六人,只见六道黑色光柱从天而落,分别将六人笼罩其中,使其身形瞬间模糊不清,满身黑玄,气焰滔天。   宏大的诵经声音猛然一顿,只见一层黑色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开来,使得金莲俱是染上了一层淡淡黑色。   青尘微皱眉头,掌中佛祖菩提佛光大盛,不但遏制住正在飞快蔓延的黑色雾气,而且还朝六人逼去。不过道道黑玄之气缭绕六人周身,漆黑如墨,诡异森然,在佛光的侵袭下,始终不散不灭,如河中礁石。   此时徐琰等人六位一体,在这一刻流露出来的实力,绝对不输给一位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   六人飞上天幕,为首的徐琰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大地震颤,破碎不堪。   半座雄城的虚影从地下缓缓升起,继而凝实,取代了原本的小丘陵地貌。   这是第五层陵墓半座中都,此时与第四层陵墓小丘陵合二为一。   徐琰缓缓落在中都最高的塔楼上,号角声阵阵不绝于耳。   无数身披黑甲的士兵出现在城墙上,一架架攻城巨弩列在层层叠叠的城墙上,弩箭森森。虽然不是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但威力也不可小觑。   因为只有半座雄城的缘故,所以青尘和冰尘两人此时身在城外,似是两人攻城。   城头上的攻城巨弩开始同时发射弩箭,箭雨壮阔无比,就像一片笼罩了数十里的遮天黑云。   当弩箭落下之后,燃起黑色的火焰,转眼间又是黑焰漫天。   无数金莲在黑焰中变得萎靡起来,光华飘摇不定。周围又有黑色气息弥漫,凡是被黑色气息沾染,不管是莲台还是佛子,纷纷色泽黯淡,不消多时就纷纷开裂,化作虚无。   原本的处处莲华被黑色烈焰席卷,被烧死的佛子更是不计其数,一瞬间仿佛从西方佛土变成了焦土地狱。   立于城头之上的徐琰再一伸手,生出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雾气,在雾气中隐约有马蹄声轰隆作响。   黑雾形成一道桥梁,一支黑骑沿着这道桥梁,从中都城头径直杀下。   一时间,诸多佛子被铁骑如猪狗一般宰杀,再不闻半点梵音诵经声,只有喊杀声响彻云霄。   就在此时,脱困而出的冰尘一手持剑,一手捏有剑诀,身上白衣无风自动,轻声道:“千里之外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断贪嗔与主人心意相通,脱手而出之后,围绕冰尘旋转,初始速度极慢,渐次速度愈来愈快,快如一道滚雷,在其后拖曳出一道长长雾气,最后则是化成一道白光,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   道祖太上为万道之祖,在其之后又有先后五位道门祖师被尊为北五祖,其中纯阳祖师最是大名鼎鼎,其千里飞剑取人头的典故更是在世间广为流传千百年。   冰尘这一剑虽然还不能达到当年纯阳祖师剑起星奔万里诛的境界,但已然有其形神七八分。   断贪嗔环绕冰尘飞行,所过之处,轰隆之声连绵不绝。   冰尘闭上眼睛,默念纯阳祖师曾经分出的三重飞剑境界。   “匣中宝剑时时鸣,不遇同人誓不传。”   “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纯阳祖师早已将飞剑一道说尽,遇同人而传,遇不平而鸣,遇蛟龙而出。   断贪嗔瞬间颤鸣之声大作。   冰尘猛然睁开眼睛,满头白发飞舞,镇魔井下十年,她以大不平练有斩龙一剑。   今日,她便要斩了徐琰这条蛟龙!   断贪嗔化作十里之长的长虹,当空而去!   天地间风云色变。   先闻连绵雷声炸响,再见长虹以一线之势撕裂空间。   整面城墙被一分为二。   此地毕竟不是真正历经千年沧桑的中都,只是陵墓中幻化而成,所以此剑不但斩破了城墙,更是几乎将半座雄城都一分为二。   青尘大笑一声,不再去管佛子铁骑,以法天象地之身躯大步向前。   摇摇欲坠的中都满城震动,继而轰然坍塌。   兵败如山倒。 第二十七章 神游物外见帝王   第九层陵墓中也能隐隐感受到上面几层陵墓的轰然震动,属于萧皇的那座梓宫仍是寂然无声,似乎里面的主人已经永远睡去,对于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无动于衷。   徐北游盘膝坐在棺室的角落中,默默恢复自身气机,只是此时此刻,他却难以静下心来,甚至有些无伤大雅的出神,犹记得读书时曾读过萧皇写就的秋猎称王讨郑檄文,文采斐然,气势磅礴,让他心向往之,恨不能生于十年逐鹿年间,提三尺青锋与天下英雄共逐鹿。   那位沉眠于棺椁中的帝王,曾经与师父公孙仲谋是对手,与道门掌教秋叶是挚友,更是十年逐鹿时最耀眼之人,不但压过了公孙仲谋,也压过了秋叶,用青尘的话来说,就是天命所归之人。   徐北游从未曾想过,自己可以有朝一日,与这位“得其鹿”的帝王距离如此之近,不过是几丈距离,不过是隔了一层棺椁,触手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徐北游体内气机已经如潺潺流水,原本干涸的湖底渐渐有了些许积水,徐北游却没有太多在意,而是记起了许多往事,许多旧人,在脑海中来来去去如走马观花。   恍恍惚惚之间,徐北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茕茕孑立天地之间,上不知天之高,下不知地之深,只剩下他自己茫然四顾,似乎想要找寻什么,却又不知该找寻什么。   就在徐北游想要回神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神,仍是立于此方天地之间,不知身躯何处,不知立足何处,仿佛意识要与此方天地彻底相融在一起。   徐北游心底大为惊骇,他早先听闻说修士入定时会有走火入魔之说,若是一个不慎,便会误入歧途,不知归路,故而修士们每逢重要关头时,都会请同门好友为自己护法,既是防备外敌,也是预防出现走火入魔而难以自拔的情形,以期通过外力将自己唤醒,上次徐北游在江都突破地仙境界时,就有张雪瑶、秦穆绵、佛门龙王三人为他护法。   只是徐北游在修行一途上顺风顺水,从未遭遇过太大挫折,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更令徐北游心生惶然的是,不管是近在咫尺的秦穆绵,还是不远处的张百岁,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诡异状态。   “徐北游?”   就在徐北游不知所措之际,一个声音忽然在他的耳边响起,带着些许疑问的味道,居高临下。   徐北游豁然转身,却没能看到是谁在说话。   徐北游左顾右盼,想要寻找那个说话之人,却如何也找不到,天地间仍旧是一片萧索,仿佛刚才的声音仅仅是他的幻觉。   他茫然四股,只有自己孤单一人站在天地间,渺小无比。   骤然有风起,在他的面前逐渐凝聚成人形。   这个人,一身简单朴素的玄色衣袍,看上去年纪与徐北游相差不多,只是在这方天地之间格外显眼,仿佛是天地画卷之中的一笔浓墨重彩。   徐北游望着眼前之人,虽然对其身份隐隐有所猜测,但仍是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我姓萧名煜,字明光,若从你师父那里论起,我算是你的父辈人物,若从你自己这里论起,你应该称呼我一声祖父。”男子淡然回应道。   虽然徐北游早有猜测,但此刻仍旧是心神摇曳,有些不知所言道:“萧皇,先帝,太祖皇帝?!”   徐北游先前曾经见过萧皇的画像,不过画像中的他已经是花甲年纪,人到暮年,垂垂老矣,与眼前之人的相貌大有所不同,而且还头戴帝冠,身着衮服,威严卓著,在气态上又是大不相同。   此时的萧皇应该是年轻时的相貌,道门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故而又有“修炼神魂,显化婴儿”之说。   道门五大派系的丹鼎派就讲究将一颗无形无质的金丹炼成以后,以粉碎虚空之法脱离丹室,化做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练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   一战将息,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谓之“元婴”,成就元婴之后,就已经是半仙之体了,故而道门真人神魂出窍之后,多与自身实际年龄不符,一如徐北游眼前的萧皇。   男子平静说道:“是我,不过我如今已死,皇图霸业不过是身前之事,你也不必拘于俗礼。”   徐北游想了想,还是没有太过造次,问道:“陛下,是您将我拘束在此地?”   萧煜没有在乎徐北游的称呼,点了点头。   徐北游略微犹豫之后,小心问道:“不知陛下有何用意?”   萧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我的孙女婿,我也称呼你的表字,南归,你可知道三界之界?”   “三界?”徐北游略微思量之后,中规中矩地回答道:“窃闻有天地人之说,天界又称三十三天,乃是神仙居所,飞升之士所去之地,传闻其中有无上天庭,道祖、佛祖、至圣,不知是真是假。”   “地界又称九幽黄泉,是人死之后的归宿之地,据说其中有幽冥地府,十八层地狱,判人生前功过对错,还有佛门所说的天、人、修罗、饿鬼、畜生、地狱六道轮回,同样不知是真是假。”   “至于人界,便是我们如今身处的大千世界,四都十九州之地,又有天南、四海、宝竺、草原、魏国、后建、西域各国、极西之地,天在上,地在下,可用天下二字概括,天下之间,芸芸众生,红尘万丈,也就是人世间。”   “人世间。”萧煜负手而立,淡笑道:“人世间又分世内世外,无论世内凡人,还是世外修士,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之苦,故而才会有人求长生之途,千百年来,络绎不绝,或者说,前赴后继。”   “只是人世间有道理和规矩,道理是天理,规矩是天道,容不得长生不朽之人,所以求得长生之人不得不离开人世间,于是就有了飞升之说,飞升即是离世,离开此方世界。凡人死后离世去地下阴间,修士飞升之后离世去天上仙境,对于人世间而言,两者殊途同归,他们都算是死了。”   “我曾有机会做这个长生之人。” 第二十八章 说天道域外来客   几十年来,一直有个疑问悬在天下众多修士的头顶上,萧皇为何会在不过花甲年纪就骤然驾崩,毕竟在紫尘飞升、上官仙尘身死之后,手执天子剑的萧皇即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哪怕是已经飞升在即的天尘大真人也不敢与其争锋,也正因为如此,大批修士开始进入庙堂,使大齐朝廷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单以地仙修士的数量而言,几乎不逊于号称“地仙如云”的道门。   无论怎么看,当时的萧皇都要继往开来,行前人未能完成之壮举,开创一个百年太平,甚至有人大胆放言,萧玄这位太子殿下怕是要熬到百岁高龄才能登基称帝,亦或者干脆做一辈子的太子,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萧皇终究还是走了祖龙始皇帝的老路,正值鼎盛之年却骤然驾崩,使萧玄在而立之年就登基上位,成为大齐第二位皇帝。   这个变故让绝大多数人都始料不及,纷纷猜测萧皇的死因,于是就传出了各种说法,其中以“诈死”和“受天谴而亡”两个说法最为可信,两者又都是殊途同归,因为天道规矩容不下百年帝王,当时的萧皇已然是天下第一人,无论是兵戈之乱,还是行刺暗杀,都无法奈何于他,只能是上苍亲自出手,而“诈死”一说也是基于此,萧皇诈死不是要瞒过世人,而是要瞒过上天。   总之是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没人否认,当年的萧皇确实可以证得长生境界。所以现在萧煜站在徐北游的面前说他曾经有过长生的机会,徐北游没有半点怀疑。   徐北游很好奇萧皇为何会放弃这个已经到手的机会,不由问道:“敢问陛下为何没有长生?”   萧煜微微一笑,“因为贪心。”   “贪心?”徐北游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陛下是想将长生和皇位全部拿在手中?”   萧煜点头道:“差不多,我那时候天下在手,振长策而御宇内,只觉无所不能,于是就想尝试一下祖龙始皇帝未能完成的壮举,逆天而为,可惜人难胜天,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不过好在我提前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就是这座明陵,所以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徐北游不知该如何言语。   萧煜叹息一声,“都说人定胜天,其实是千千万万之人胜天,而非一人胜天,故而我之败也在情理之中,在明陵的这些年中,我时睡时醒,想明白了许多道理,甲子之前有域外来客,乱了天道纲常,打破了许多理所当然,冥冥中的上苍天意自然要拨乱反正,于是我这个本该死于草原之人便成了天命所归之人,这才有了后来的挟大势横扫天下,压制域外来客。”   徐北游疑问道:“域外来客是说魏王萧瑾?”   萧煜笑道:“我们这支萧氏嫡宗从来都是一脉单传,为何到了我这一代就变成两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徐北游震惊问道:“那又何谓是域外来客?”   萧煜道:“说白了就是不该存在这个世上的人,飞升之人称仙称佛,已经不容于我们这个人世间,若是他们想要回来,就要暂时舍弃自己的仙佛之身,以神魂短暂降世,所谓的域外之客便大抵等同于神佛降世,不过相较于神佛降世,他们能够存世时间更长,对于人世间的影响更大。”   徐北游再问道:“此话又是怎讲?”   萧煜耐心解释道:“有句话叫做凡人怕果,菩萨畏因,漫天仙佛虽然神通广大,但是最怕沾惹因果二字,一旦因果过重,不但再难返回天上,而且还有陨落之忧。可是域外来客不同,他们就像一张白纸,无牵无挂,也无因无果,换而言之,他们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为天道所不容,我帮天道镇压了域外客,所以有一份相当不俗的香火情分,哪怕我错失了一次机会,天道仍是给我留有一线生机。”   萧煜自言自语道:“天道无情,自有规矩,按照天道的规矩,无论是天下太平还是生灵涂炭,一切皆有定数,萧瑾要坏了这个规矩,天道不答应,这便是大势,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所以我这个携带大势之人可以所向披靡,萧瑾就只能暂时屈从于我。”   萧煜感慨道:“大郑气数已尽,王朝更迭,大齐取代大郑,这是天道认可的格局,可若是大齐吞并草原和后建,远征宝竺、西域,成为史书上前所未有的鼎盛王朝,这就有违天道本意了,所以萧瑾不能做皇帝,只能龟缩与魏国一隅,我也只能治理天下,把包含了满腔雄心壮志的黄龙改为太平,最终坐满三十年天下之后,让出帝位,由后世子孙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世上从无百年帝王,也从无三百年王朝,最终的大齐也会像历朝历代那样,轰然坍塌,成为史书中的一笔。”   萧煜自嘲一笑,“如果仅仅从‘做皇帝’这件事上来比较,我未必就比萧瑾好上多少,按照原本的天下大势,我也的确不是最后坐上皇位之人,可这就好比庙堂官场,能够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的,未必就是经国济世之才,要不怎么说君择臣,臣亦择君,关键还是要君臣相得才行,若将这方天地也看作是一座庙堂,那么冥冥中的天意便是皇帝,而俗世的天子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最后天道还是选择我来做天子。”   萧煜笑道:“这些道理,我看明白了,选择妥协,萧瑾也看明白了,却不忿于此,仍是要放手一搏,其实平心而论,我很是佩服他,欲与天公试比高,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心气劲,早些年的时候,我也有,可是现在没了,只想着安排好身后之事,然后抓住最后的机会。”   徐北游终于开口问道:“这是天意如此,还是天上仙人的谋划?”   萧煜摇头道:“除了道祖、佛祖、至圣这三位一教之祖之外,其他仙人、佛陀、菩萨、圣人都没有这个本事,只能说天意如此,我这一辈子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时来天地皆同力,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后半部分则是运去英雄不自由,坐困愁城,无可奈何,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帮助天道镇压域外来客的情分用一次就少一次,如今已经是所剩无几,若是我这次还抓不住机会,就会与天道彻底形同陌路,甚至还会沦为天道之敌,被降下劫数。”   徐北游忍不住问道:“陛下要如何飞升证长生?”   萧煜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道:“还要等待一个契机。” 第二十九章 风雪如晦棋收官   又下雪了?   在大雪停歇之后,又有一场小雪飘摇而至。   以神魂出游的萧瑾和亲身赶赴此地的林寒并肩立于梅山赏梅台上,隔着飘飘摇摇的雪花,远远眺望梅山明陵。   这座赏梅台台高一丈左右,宽五丈左右,建于大楚年间,传闻中曾有大贤之士,淡泊名利,大楚朝廷屡次想要征兆他入朝为官,均被他拒绝,后来这位贤士在梅山上修筑了赏梅台,隐居于此。   萧瑾负手而立,望着外面稀疏单薄的雪花,轻声道:“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往。何颜见君面,今上赏梅台?”   林寒嗤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不信天底下当真有不为名利二字所动之人,所谓的不慕荣利说白了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萧瑾摇头说道:“不可一概论之啊,我们追逐名利,就说别人也追逐名利,这是犯了以己推人的毛病,不好。”   林寒略感诧异。   萧瑾笑了笑,接着说道:“在极西之地有这么句话,如果天空总是黑暗,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之人,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林寒对于萧瑾话语中的微讽不以为意,只是笑道:“道理倒是不算错,就是这话听着有点怪。”   萧瑾平静道:“这句话由我来说的确不太应景,做一个卑微如尘土的小人物,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实在太久太久了,不过我却记得如此清楚,仿若昨日。”   林寒仍旧只是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对这位老朋友的神神叨叨早已习以为常。”   萧瑾不再说话,望着梅山明陵,忽然想起一段陈年过往之事。   当年大郑神宗皇帝身死之后,萧煜连夜返回西北,萧烈斩杀首辅李严和大都督张清,又缉拿宋之行等六位朝堂重臣,然后扶灵入宫,当时他就跟随在父亲萧烈身边。   那年,上至文武百官,下至侍卫甲士,尽缟素。在靠近大郑神宗皇帝御驾的一辆马车中,萧烈携萧瑾坐于其中。   萧瑾清楚记得父亲萧烈当时的穿着,里面是一袭纯黑色的内袍,去了图案和滚边,只剩下最深沉的黑色,腰间缠着一条白布束带,外袍则已经换成生硬的白麻布衣,内黑外白。   在快要抵达大郑门的时候,一直都在闭目凝神的萧烈忽然睁开眼睛,问他:“瑾儿,你是否怨愤为父?”   当时就坐在萧烈身旁的萧瑾微微一愣之后,立刻恭敬回答道:“孩儿不敢。”   萧烈不置可否,平淡道:“你虽然小,但心太大。”   萧瑾瞬间悚然。   萧烈轻笑道:“旁人都道你是早慧之人,我却知道这世上有神魔降世,域外来客。”   萧瑾惊骇欲绝,几乎想要逃离这个车厢,额角上有冷汗伸出,眨眼间已经是汗透重衣。   车厢中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萧瑾才勉强挤出一个生硬笑脸,颤声道:“父亲在说些什么,孩儿不懂。”   萧烈平淡道:“你心里明白,何必装糊涂?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厚待萧煜吗,因为他不管怎么样,终究还是我的儿子,而你不一样,只能算是半个。”   萧瑾张了张嘴,想要干笑一声,声音却是嘶哑得如同腐朽的门轴。   萧烈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最终摆了摆手道:“罢了,难得糊涂,那便糊涂着吧。”   在确定父亲萧烈真的没有深究的意思后,时年不过十岁的萧瑾才轻松了一口气,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的面颊,发现背后不知何时已经是被冷汗浸透。   那种被人戳破心中最大秘密的惊骇感觉,萧瑾至今难忘。   萧瑾抬头望去,飘飘洒洒的落雪,似是从天而落的纸钱儿,就像当年扶灵入宫时的那场雪。   风雪如晦。   此时,鬼王宫的两位地仙修士和道门的三位大真人已经进入明陵,因为有青尘和冰尘在前开路的缘故,他们并未受到太多抵挡阻拦,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   借尸还魂已有五十年的鬼王宫,除了正副宫主和四大冥君之外,还有两大护法长老,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听宫主一人之令,哪怕是副宫主萧林也无权命令他们。而与两人同行的三位道门大真人,都是清一色的叶字辈,为首之人更是道门慎刑司的副掌司。   走在第四层陵墓中,一名五十多岁的老人走在最前面,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他看着满地狼藉,用听上去颇为别扭古怪的大齐官话啧啧感叹道:“真是了不得,幸亏有两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为我们开路,否则单凭我们五人之力,怕是要毫无疑问地饮恨于此地。”   在他身旁则是一名苍老道人,口音是正宗的大齐官话,平淡道:“青尘师伯一身道法通天,冰尘师叔一身剑道修为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若是他们两人联手,就算对上真神仙也有一战之力。”   出身于鬼王宫的西域老人怪笑一声,“真神仙?比之当年的剑宗上官仙尘又如何?你也别忘了,这是谁的陵墓,那位陛下若还活着,就算是两位十八楼的大地仙联手,也未见得能有什么太大作为。”   身为道门慎刑司副掌司的老道人没有说话。   另外一位花白头发的道门大真人皱了皱眉头,“这次明陵之行,是非祸福难料,我们五人算是最后的后手,在我们之后,已经没有后手,若是两位师伯失手,我们岂不是羊入虎口?”   一名看上去只有不惑年纪的道门大真人淡然道:“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西域老人还要说话,最后一位出身于鬼王宫的“年轻人”平淡道:“我们两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宫主大人的命令,不得不来,至于你们三位道门大真人,虽然不清楚是出何人的授意,但想来身份不会太低,说不定就是有望继承掌教大位的三位掌教亲徒之一,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这些凡人眼中的世人逍遥仙人,实则也不得逍遥。”   这位“年轻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锋字,岁月似乎没能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仍是年轻人的皮囊,他稍稍犹豫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说白了我们是过去的收尾的,若是那边战成了两败俱伤的结局,就该我们登场了。”   道门慎刑司副掌司看了眼上官锋,点头轻声道:“善。” 第三十章 三尺无敌八门锁   徐北游终于睁开眼睛,不见天地,不见苍茫,仍旧是身在第九层陵墓的棺室之中,属于萧皇的梓宫安静地躺在那儿,没有半分异动,仿佛刚才那场天人对话只是一场梦。   徐北游发现自己体内那方已经干涸的“湖泊”不知何时已经重新蓄满,自己又重新返回地仙八重楼巅峰的境界,而且除了他本身的气机之外,体内还多了一道人道气息,温暖舒适,如一条长河在他的体内快速奔涌,进出于一个个窍穴之中。   如果将徐北游的气海比作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湖泊,那么他的经络就是江河,而窍穴则是一个个小型湖泊,这道气息从气海大泽中出发,分散融入到一条条江河之中,然后再通过江河再次分散进入支流小溪和小湖,最终完全融入到徐北游的体内,不但修复了徐北游体魄的各处暗伤,甚至还使徐北游的无上剑体有了新气象,如老房翻修,焕然一新。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再吸一口新气。   徐北游缓缓起身,重新适应体内的充沛气机,然后走到萧皇的梓宫旁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这时候推开棺椁,里面会不会空空如也?   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将这个想法付诸于行。   徐北游停步在梓宫不远处,仔细观察,觉得这座梓宫应该是从未打开过,刚才还在与自己天人对话的那位帝王就应该睡在其中,其实说睡并不十分恰当,应该只是萧皇的“遗体”还在里面,而他的神魂却未必还在其中。   就在徐北游思绪飘飞之际,陵墓轰然震动。   徐北游猛然回神,问道:“这是怎么了?”   太后娘娘面无表情道:“应该是客人到了。”   徐北游脸色微变,伸手勾住剑匣的绳结,飞掠出棺室,来到棺室外的长长通道中,同时平安先生张百岁也紧随其后。   第九层陵墓入口处,立着两道身影。   已经解除法天象地的青尘平静说道:“再往前走,便是萧煜的安息之地,若是贫道所料不错,萧玄和徐北游等人也在其中,你可还要继续前行?”   冰尘脸色坚定,“行百里者半九十,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没有返身而回的道理。”   青尘微微点头,然后说了一个“走”字。   冰尘率先而动,一剑朝门内掠去。   虽然因为自身消耗颇大的缘故,这一剑没有先前摧城拔岳的威势,但仍旧是尽显剑仙风采。   下一刻,随着一声洪钟大吕般的轰然震鸣之声,堂堂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冰尘竟是从门内倒飞而回,虽说不显狼狈,却难掩她脸上的震惊之色。   大地震颤,伴随着铿锵沉重的脚步之声,一尊金甲神将从门内走出,将手中巨剑横于身前,剑刃上则是被生生砍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冰尘脸色凝重地继续望着门内,紧接着又有十一尊金甲神将从门内依次走出,与先前的金甲神将并列在一起,如同一面铜墙铁壁,不能逾越分毫。   十二尊金甲神将的气势联合在一起,如山如岳,可与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相媲美。   青尘脸色平静,“世人皆知暗卫府中有十二尊镇狱血卫,却不知萧煜在登基称帝之后,收天下金兵,集于帝都,铸成十二金人,其中自含所销金兵中的杀伐之气,此外又以摩轮寺菩萨金身为根本,融入道门、佛门、天机阁、武道军阵等秘术,比之十二尊镇狱血卫更进一步,使其实力强横,丝毫不逊于前面的八位守陵人,乃是这座帝陵的最后一道凭仗。”   冰尘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办?”   青尘微微一笑,大袖一挥,八道玄幡自袖口依次飞出,虚立于八方,自成阵势。   当初青尘在汉水之畔曾以此法应对佛门龙王和李清羽,八道玄幡可气息相连,勾连鬼门,而明陵本就是直通阴间所在,所以此时青尘再列出八道玄幡,其威势何止大了一倍,滚滚阴气奔涌如江河,几乎让人误以为已是身在幽冥阴间。   青尘手中结出一个翻覆印诀,轻声道:“八将断魂。”   八道玄幡化作八座白骨旗门,门内黑气翻滚不休,深不见底,然后随着旗门的剧烈震动,有八道高大狰狞身影破开黑色的雾气,从旗门中缓缓走出,气势森然骇人。   这八只鬼将乃是被青尘花费了十数年的时间极抓捕得来,然后以通天修为炼化之后再封入旗门之中,其本身就有近乎人仙巅峰的实力,被青尘花费大力气炼化之后,已经可以与寻常地仙媲美,如今借助近在咫尺的幽冥阴间之力,八名鬼将身上的怨气死气大盛,身形再度高涨,与十二尊煌煌赫赫的金甲神将几乎不分上下,手中黑雾升腾化作铁锁,勾魂夺魄。   当初没有幽冥阴间的加持,八名鬼将就可与地仙十六楼境界的佛门龙王不分上下,此时按照八卦方位站立,依靠阵法互相借势,即使是面对十二尊金甲神将也不弱上几分。   青尘平静道:“贫道牵制八尊金人,冰尘师妹对付其余四尊,如何?”   冰尘将手中断贪嗔横于身前,轻轻点头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八名鬼将将手中铁锁掷出,分别束缚在一名金甲身上,然后开始向后拉扯。   青尘伸手在身前一抹,平声静气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金锁。”   八座白骨旗门中顿时气息翻滚,分别与八名鬼将连为一体,使其锁链束缚的金甲神将不能动弹分毫。   剑上缺了一个豁口的金甲神将猛然向前一步踏出,巨大身躯大放光明,熠熠生辉。   然后它以一种与自己身躯极不相符的速度带领剩余三尊金甲神将一起冲向冰尘。   冰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尊金甲神将,缓缓举起手中的断贪嗔之后,整座第八层陵墓中都尽是颤鸣之声。   剑鸣明陵。   冰尘衣衫飘动,身形倏忽而逝,尽显女子剑仙的风采。   她的一剑刚好出现在当先一尊金甲神将的身前三尺处,不多不少,然后一剑递出。   上官仙尘曾言,手持三尺青锋,身前三尺之内即是举世无敌。   这句话不知让多少剑道修士心向往之,被视为剑道一途的超然境界。   今天冰尘便是要重新验证上官仙尘的这句话。   三尺之内即无敌!   断贪嗔与金剑相撞,剑断。   金甲神将身上的金甲只是略作抵挡,就被这气机磅礴至极的一剑给刺入胸膛,在眨眼之间,它的遍体金光以极快度退散消逝,眼眸中的金色光彩也迅速黯淡下去。   而此时,青尘已经飘然进入第九层陵墓的大门之中。 第三十一章 大真人起手一剑   守在棺室门口的张百岁脸色骤然凝重无比。   在最新出炉的天机榜中,平安先生张百岁高居第九的位置,甚至还压过赵青一头,仅次于儒门魁首孙世吾。他出身贫寒,早年时以“无名白”之身进入王府,被萧煜看中之后,随侍于当时还是西北藩王的萧煜身侧左右,在萧煜入关摄政之后,他则进入宫中拜司礼监掌印孙士林为师,为司礼监秉笔,在太清宫之变后,他又被天尘大真人看中,传授内外丹道,以残缺之身修圆满丹道,最后萧煜登基,蓝玉拜内阁首辅,握有票拟大权为“外廷之相”,他掌司礼监掌,握有批红大权为“内廷之相”,两人一内一外共事五十余年,直至今日。   在先前的圜丘坛之变中,作为朝廷柱石之一的张百岁一直未曾出手,先是护卫韩瑄和百官去往小未央宫,后来又跟随皇帝陛下进入陵墓,如果说道门三位大真人和鬼王宫的两位长老是萧瑾的后手,那么张百岁就是萧玄的后手,此时五位地仙高手已经进入陵墓,那么张百岁也到了该出手的时候。   进入第九层陵墓的大门后是一条长长通道,先前十二名金甲神将就是守卫在此处,这条通道看似平直,实则是倾斜往下,只是倾斜角度极小,几乎难以察觉,与辽王府中的黑廊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难免给人一种第八层陵墓和第九层陵墓是处于平行一线的错觉。   所以如果有人从第八层进入第九层,其实是居高临下,如快哉之风。   骤然有大风起,吹动了徐北游的白发,一名青衫道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不远处,先是看了徐北游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望向如临大敌的张百岁。   头戴乌纱身着蟒袍的张百岁脸色凝重,白净面皮愈发显得苍白,如一张白色宣纸,这还是徐北游第一次看到这位平安先生如此模样,对面的青衫道人也在意料之中,正是先前引来天劫又莫名消失的青尘大真人,在徐北游看来,虽然平安先生的修为境界相当不俗,天下第九人的名头也不是浪得虚名,但仍旧难以匹敌此时的青尘,除非是全盛时的秋叶出现在此处,否则无人是青尘的对手,而秋叶与师父公孙仲谋在碧游岛一战之后,折损道行,虽说战力并无太大折损,但却有碍飞升之期,除非遭遇生死存亡的大事,或是秋叶抛却了近在咫尺的证道长生不要,否则绝不会再轻易出手。   青尘停住身形之后,没有托大到将张百岁视为无物的地步,但也谈不上如临大敌,意态淡然,距离两人大约十余丈之外负手而立,平淡道:“张百岁,你算是天尘的传人,也当称呼贫道一声师伯,贫道当年败于天尘之手,那是贫道与他之间的事情,若是你现在让开道路,贫道可以不与你计较。”   张百岁沉声道:“今日与师尊无关,只因皇命在身。”   两人的嗓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陵墓中清晰可闻。   青尘淡然道:“你以残缺之身有今日之成就,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可说到底不是天尘传给你的丹道法门如何厉害,而是你长年跟随帝王之侧,从龙扶龙,沾染三分天子气运,不过你想要凭借这三分气运来与贫道交手,委实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张百岁轻声道:“青尘大真人术算之道本就是当世首屈一指,此时登顶十八楼之上,天人交感,更是洞悉天机,你说的这些话,我自然是信的,不过有句话说的好,蜉蝣撼大树,可敬不自量,今天张百岁便要不自量力一回。”   青尘的视线越过张百岁,望向棺室的方向,“贫道再说最后一次,让开。”   张百岁摇了摇头,“大真人仅仅是动嘴可不行。”   已经登顶于十八楼之上的老道人点了点头,然后摊开右手,一把木剑凭空出现,然后被他握在掌中。   既然张百岁不让路,那无非就是一战而已,青尘也无非是再损耗一些气机修为而已。   下一刻,青尘的身形一闪而逝。   没有气冲云霄射斗牛的剑气,也没有陵墓震动的异象,甚至没有什么轰鸣如雷的剑鸣之声,就是平淡无奇的一剑。   只见这一剑径直刺向张百岁的的心口,在剑尖距离心口还有大约三寸距离的时候,木剑的剑身被张百岁以双掌死死夹住,不过细细看去,木剑仍是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向张百岁的心口逼去。   随着老辈人的逐渐凋零,当年的道门八老已经成为久远的传说中人物,在道门八老中,青尘位列第二,仅次于道门老掌教紫尘,在他鼎盛之时,今日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人秋叶还只是个年轻人,女子剑仙冰尘也仅仅是个不甚起眼的普通道门真人,而那时候他就已经是天枢峰峰主,其在道门中的地位权势,仅次于掌教紫尘一人而已。   在他的漫长岁月里,见识过太多的惊才绝艳之辈,秋叶、萧煜、完颜北月、秋月、蓝玉,皆是他的晚辈,也见识过太多所谓的大人物,他曾与紫尘、秋叶师徒两代人争夺道门掌教大位,也曾与天尘、明尘两人勾心斗角,甚至还曾与大剑仙上官仙尘、上代佛门主持牧观、完颜北月之师刁殷等人联手共谋天下。   如今故人大多已经不在人世,他也已是年近三个花甲的年纪,登顶十八楼将近一甲子,放眼整个天下,也能称得上屈指可数四字,尤其在得了萧煜留下的佛祖菩提之后,再进一步,登顶十八楼之上,近乎是举世无敌,哪怕是天下第一人秋叶,在抛开玲珑塔和都天印的前提下,两人之间的胜负也不过是五五之数。   一个张百岁又算什么?   青尘有信心一剑败退张百岁。   转眼间,七杀斩灵剑再向前一分,剑尖距离张百岁的胸口只剩下不足两分。   张百岁的双掌之间有鲜血渗出,身形始终岿然不动,不肯后退半步。   徐北游终于按捺不住,低头弯腰,背后剑匣轰然大开,八剑依次而出。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此时没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修为,强行出剑不过是聊胜于无,但他仍是选择出剑。   果不其然,青尘只是随意地一挥大袖,八剑就如风中幼苗,随风摇晃,东倒西歪。   八剑之后,则是诛仙。   青尘终于是郑重几分,伸出剑指朝着诛仙遥遥一指。   诛仙顿时一颤,没有主人的修为灌注,难敌地仙十八楼以上的青尘,只能停滞不前。   青尘左手挡住诛仙,右手中的七杀斩灵剑再度向前一分。   张百岁不仅仅是双掌血肉模糊,胸口上更是爆开一朵猩红色的血花。   青尘双袖一振,张百岁和徐北游一左一右倒飞出去。   他的身形一闪而逝。 第三十二章 梓宫开帝王现世   此时的棺室中就只有林银屏、秦穆绵、萧玄和萧知南四人。   当一袭青色道袍出现在棺室中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青尘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在林银屏的身上,稽首一礼,道:“林太后,当年草原林城一别,转眼间甲子之年匆匆而过,贫道今日此来,为求一个长生不朽,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原谅则个。”   林银屏端坐于凤座,双手分按扶手,平静道:“当年本宫与羽衣在林城偶遇大真人云游至此,大真人为我母女二人看相,说我母女皆有皇后命格,后来果真如大真人所言,先是羽衣被她那狠心的父皇做主嫁给了大郑哀帝,做了大郑朝的最后一位皇后,接着又是明光取代大郑立大齐,登基称帝,本宫也随之成了大齐的第一位皇后,大真人当年一语成谶,玄通至此,实在让人佩服。”   青尘淡然一笑,“林太后谬赞。”   林银屏话锋一转,“此地乃是本宫和明光的万年吉壌,大真人却说什么求证道机缘,来扰我夫妻二人清静,不知又是何说法?”   青尘洒然一笑,“林太后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此地仅仅只是一方万年吉壌,又何必修建九层?又何必蓄养八位守陵人和数十万阴兵藏于其中?就算是为了以防日后有人入陵搅扰清静,可又为勾连九幽阴间?林太后你又是如何逆转生死,得以今时今日与贫道坐而论道?”   林银屏脸色微冷,寒声道:“就算这座陵墓大有玄机,那也是我们自家的东西,与你这个外人又有何干?难道大真人要做破门而入的强盗不成?”   青尘笑而不语,似是默认。   林银屏脸上的寒意愈重,正要说话,站在她身侧的萧玄缓缓开口道:“不知大真人要如何在此地证道?”   青尘轻声吟道:“捉得金晶固命基,日魂东畔月华西。于中炼就长生药,服了还同天地齐。时人若拟去瀛洲,先过巍巍十八楼。自有电雷声震动,一池金水向东流。瓶子如金玉子黄,上升下降续神光。三元一会经年净,这个天中日月长。养得儿形似我形,我身枯悴子光精。生生世世常如此,争似留神养自身。精养灵根气养神,此真之外更无真。”   这是纯阳祖师证道时所吟唱的无名绝句,此时被青尘逐字逐句诵出,似是带有浩大天音,上合天道,天人交感,使得整座陵墓都轰然震动。   青尘猛地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话音落下,青尘与这方陵墓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联系,仿佛鸠占鹊巢,他才是这座陵墓的主人,只见青尘轻轻抖肩,似乎抖掉了千钧重担,整个人周身紫气缭绕,如证道飞升的道门仙人。   皇帝萧玄眯起眼,脸色略显阴沉,这座陵墓共有九层,前八层都是阴气弥漫,犹如阴间,唯独第九层阴极阳生,将万千阴气化作最纯粹的天地元气,远胜世间各大洞天福地,几乎可以比拟天上仙境,所以徐北游在此地只是静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恢复地仙八重楼的巅峰修为,若是放在外面,最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   此时青尘窃取陵墓气机,不但弥补了自身入陵时的损耗,而且还使自身十八楼之上的境界更加稳固,更重要的一点,此地逆转阴阳,自称天地,几乎可以做到隔绝天机,青尘大可不必担心天劫过早到来。   若真让青尘成功,那么父皇多年的谋划岂不是成了为他人做嫁衣?   萧玄犹豫不决,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恰好此时林银屏也抬头望来。   母子二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林银屏收回视线之后,望向属于萧皇的梓宫,忽然道:“萧明光,你还要睡到几时?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闯到家里,欺负你的媳妇、儿子和孙女?”   她稍作停顿,瞥了眼秦穆绵,没好气道:“还有你那小情人。”   青尘将两只大袖交叠在身前,同样望向梓宫,静待而立。   这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梓宫终于传出一阵阵沉闷如雷的声音。   徐北游和张百岁一前一后进入棺室,刚好看到这震撼一幕。   只见萧皇的棺椁缓缓自行开启,原本正在涌入青尘体内的元气如改渠换道,开始疯狂涌入棺椁之中,青尘受到气机牵引,原本的满身紫金瞬间飘摇不定,渐显模糊。   已经是十八楼之上的青尘平静道:“萧煜,你逆天而为,还敢现世?今非昔比,在五十年前,你携大势而来,挡者披靡,是为天命所归之人,如今你气数已尽,大势不在,早已不是天命之人,若是苟延残喘,尚有一线生机,如何敢阻拦贫道的证道之途?”   陵墓内的元气已是如波涛汹涌,大浪拔高如山岳。   棺椁内传来一声带着明显不屑意味的轻笑声,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陵墓。   第九层陵墓内,属于萧煜的梓宫棺椁大放光明,有一人从棺中先是坐起,继而站起。   此人身着黑色华美帝袍,上绣日月星辰,五爪墨龙,头戴十二旒帝冠,垂下的珠帘遮蔽了面容,让人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只是看到这道身影之后,无论是张百岁,还是秦穆绵,都面露复杂神色,尤其是秦穆绵,神情先是似哭似笑,继而变为哭哭笑笑不自知。   徐北游与萧知南对视一眼,都难掩脸上的震惊和震撼之色。   此人正是大齐开国皇帝,萧煜萧明光。   曾经的天下第一人,也是曾经的天下共主。   萧煜飞身出了棺椁,坐在先前一直空着的龙椅上,此时终于能看清他的相貌,如徐北游在神游时所见,此时的萧煜已经恢复了年轻时的相貌,与萧玄甚是相似,不过一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其中包含有周天星辰,苍茫银河,无数幻起幻灭,包罗万象。   在萧煜现身之后,先前自言“洞中日月我为天”的青尘顿时无法继续维持近乎与陵墓融为一体的玄妙状态,反倒是萧煜重新掌握了陵墓,气息博大无边,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掌握天地之枢机。   此时的他不似是凡人,甚至与徐北游神游时所见也不太相同,更像是九天神灵,于九天之上俯瞰脚下芸芸众生,视万物如为刍狗。   青尘对于此情此景没有太大惊讶,只是沉声道:“萧煜!”   面无表情的萧煜缓缓开口,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于天地之间,“青尘,你放肆。” 第三十三章 呼风唤雨神仙法   萧煜肃然危坐于龙椅之上,似乎已经与整座陵墓完全融为一体,缓缓开口道:“我与天相争,乃是我与天道之间的事情,你不过一介还未飞升的凡夫俗子,又如何能做得了替天行道之事?”   “所以,你放肆!”   放肆二字,如帝王呵斥大臣,纵使帝王仅仅只是孩童,而大臣正值壮年,仍是要生出无穷畏惧。   青尘的耳边仿佛骤然有真真切切的炸雷声响,向后倒滑出去十余丈,原本已经抖落下去的“担子”又重新压迫到他的身上,使他如负重山。   青尘竭力站直身子,笑意淡然,“萧煜,需知天道无情,你身为天意所属的人间帝王,却与天道背道而驰,已经是被天道所排斥,只能藏身于这座蒙蔽天机的陵墓之中,你说贫道放肆,那就尽管出手,让贫道瞧瞧你还剩下多少人皇之威!”   萧煜的威严嗓音再度响起:“青尘,虽然我已经不是人皇,也再难用出天子一剑,但你不要忘了,我在五十年之前就已经是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你虽较我更早得道,但始终未能迈出那关键一步,如今你我修为大致相当,而我又有这座明陵加持,只怕你的斩三尸之法难奈我何!”   只是寥寥数句言语,但是声音震荡,犹如九天之上的滚滚雷音,在虚空中荡漾出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   青尘哈哈大笑,右手持剑,左手在自己的天灵位置一拍。三尊三尸化身现身,环绕青尘本尊而立,原本已经略显飘摇不定的紫金色气息再次凝聚氤氲。   青尘沉声道:“凡是我占验派之人,虽然有洞察天天机之能,但也难免因为泄漏天机而受天谴反噬,或是折寿,或是残疾,贫道一身修为大成,寻常天谴奈何不得,于是上天降罪,天门不开,使贫道不得不滞留人间六十年,今日若是能阻你成道,必然可以将功折罪,证道长生。”   萧煜笑问道:“青尘,那你觉得我为何要将佛祖菩提留给你?难道是要助你成道不成?”   青尘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掌心中正是佛祖菩提。   他缓缓说道:“若是贫道所料不错,你我同是获罪于天之人,故而你的证道长生也还需要一个契机,而你便是要将贫道作为你的契机。”   萧煜无甚诚意地赞叹道:“大真人果然料事如神。”   话音落下,整个第九层陵墓也终于展现须弥芥子的真容,不再仅仅是寻常地宫的大小,而是向着四面八方飞快延展扩大,如徐北游在神游时所见的那般,天地茫茫,不知天之高,不知地之深,甚至让人在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原本徐北游与萧知南之间也不过是二十余丈的距离,在第九层陵墓骤然变大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迅速变大,萧煜的龙椅和林银屏的凤座更是如同远在天边一般。   坐在龙椅上的萧煜抬起手,轻声道:“风来。”   言出法随。   青尘的四面八方骤然吹起无数阴风,这些阴风汇聚一处之后,盘旋而起,变为一条横空出世的巨大龙卷,接天连地,壮阔无比,从徐北游所在的位置举目望去,犹如一条黑色孽龙,张牙舞爪,肆虐一方。   一时间天昏地暗,仿佛混沌一片,难分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青尘微微一笑,“天风万刃。”   年轻青尘一步迈出,踏罡步斗,手中在身前画出一个奇异符篆。   有风自天外而来,是为天风,凝风成刃,如同一把数十里之长的“镰刀”悬停于半空。   青尘屈起食指,继而一弹。   我以天风杀阴风。   “镰刀”轰然斩落,撕裂天幕,切割出一阵阵涟漪波动,将阴风龙卷干脆利落地断为两截。   不过由天风凝聚而成的“镰刀”在这一斩之后也随之溃散成无数缕清风,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坐于龙椅上的萧煜以手撑颌,神色自若,又是云淡风轻地说出两个字:“雨来。”   言语过后,无数细密雨丝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可偏偏又悄无声息,似是一场随风入夜润无声的春夜喜雨。   在人世间,捉鬼除妖的游方道人都知道一件事情,若是阴气弥漫之地,必会有潮湿之感,阴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之后,甚至可以化为实质的水滴,此时萧煜以阴气化雨,其中蕴含的阴气之重,足以将一位寻常地仙修士直接逆转生死,化为僵尸死人。   青尘沉声道:“九阴玄荡。”   中年青尘张开双臂,大袖一挥。   正在下落的阴雨骤然凝滞于半空,然后一改下坠之势,有违常理地向上飞去。   尚未坠地的漫天阴雨被青尘生生托举回九天之上。   新生的阴雨仍是从上往下落去。   被青尘托举而回的阴雨由下往上升起。   两两相撞,两两相杀。   大约持续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两两消散无形,天地之间复归平静。   萧煜的声音不再云淡风轻,如云后的轰隆雷声,滚滚传来,“风雨齐至。”   呼风唤雨。   无数黑云如海水涨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化为数百亩之大的滚滚黑云,笼罩在青尘的头顶上空。   青尘抬头望去,面容平静。   云海滚滚涌动,然后开始缓缓下压,好似是黑云压城,天色也随之越来越暗。   骤然风起,似要将人魂魄吹散,吹得青尘道袍猎猎作响,上空的黑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化为一线,倾盆而下。   阴风阴雨,风中带雨,雨乘风势。   与此同时,还有阵阵雷声滚走于云海之上,偶有几道蜿蜒电光探出黑云,使得昏暗的天色有了刹那间的明亮。   又急又密又大又冷的雨点打在青尘的身上,溅起一层白雾,一层又一层的白雾连接在一起,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雾茫茫。   雨越下越大,一抹黑色悄然染上了青尘的道袍,随着雨势变大,黑色也开始急速蔓延起来,无数阴气附着在青尘的身上,如附骨之疽一般,挣脱不开,甩脱不掉,同时还在拼命地渗入青尘体内,意图腐坏其体魄、气机、神魂。   青尘将手中的七杀斩灵剑高高抛起。   老年青尘一手指天,一掌覆地。   一股磅礴气机自他脚下升起,沿着手指方向,悠悠升天入云霄。   一直没入到上空如墨一般的漆黑云层之中。   “敕。”年迈道人吐出一个字。   雨势更大,几乎如仙人在天空中泼水。   在这片茫茫雨幕中,有一道气柱粗如山岳,接天连地。   在这道气柱之中,七杀斩灵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千万。   数不清的飞剑依次排开,剑尖上指。 第三十四章 飞剑去剑仙又来   青尘摇身一晃,抖落身上附着的阴气,两只大袖翻飘摇,立于雷声隐隐的黑云之下,如同正要渡劫飞升的仙人。   他也如老年青尘那般一手指天。   所有的飞剑终于是颤鸣不止。   仿佛是临战将士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呼喝“万胜”之声。   云海之上,萧煜两只手掌按在扶手上,已是正襟危坐。   青尘轻轻说了一个“去”字。   数不清的飞剑在刹那之间,逆流而上!   先以飞剑杀风雨,然后直奔高坐于龙椅之上的萧煜。   萧煜缓缓伸出一掌。   与此同时,一只洁白如玉的巨大手掌破开重重云幕,遮天蔽日。   万千飞剑与这只手掌相比起来,细如牛毛一般,撞击在上面,寸寸碎裂。不过这只手掌在万千飞剑的不断撞击之下,也有流华点点洒落,不等落地就消散于天地之间。   青尘大袖一挥,轻念一个“散”字。   剩余的飞剑不再一味正面强攻,自有灵犀地聚散离合,凌空而停,构造出一座圆形剑阵,剑尖仍是直指萧煜。   短暂一停之后,飞剑再动,激射如十万弓弩。   落在手掌之上,金石之声连绵不绝。   当所有的飞剑悉数折断之后,这只遮天蔽日的手掌也已经支离破碎。   就在此时,第九层陵墓之外,四尊金人轰然倒地,一道凌厉到极点的剑光一闪而逝,直奔第九层陵墓而去。   下一刻,这道剑光直接撞入已经变为高渺天地的第九层陵墓。   剑二十六,御微之剑,以小破大,以一点破一面之剑。   这一剑的威势,恐怕任何金身体魄都难以当下。   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巨大手掌砰然破碎,消散无形。   萧煜的嗓音响起,“冰尘,你大胆!”   来人正是冰尘,她仍是一袭白衣,手中握有纯阳祖师的佩剑断贪嗔,整个人如同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锋芒必露。   她一剑斩断巨大手掌之后,仍不肯收手罢休,轻喝一声“萧煜”二字之后,竟是再次身与剑合,朝着萧煜的本尊冲去。   这一剑好似画卷中突然多出一笔浓墨重彩,其势更是骇人无比,如果说这方世界是一幅被展开的画卷,那么这一剑就像是一把裁刀,要将这幅画卷一分为二。   剑二十四,见得三十三天一剑。我手中有剑,自可一剑过天门,上得三十三天!   萧煜身前的空间顿时出现无数裂痕,并且还在向着四面八方飞快延伸出去,如同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   剑修一道能够在千百年来长盛不衰,甚至以一己之力与三教之首的道门抗衡,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北游望着眼前的壮阔景象,震撼无言。这种程度的神仙打架,哪怕他有诛仙在手,也根本无法出手相助,甚至如果他参与到其中,就连自保之力都很是欠缺。   当冰尘的剑光距离萧煜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一直端坐于龙椅上的萧煜终于缓缓起身,不退反进,朝着冰尘的汹涌剑芒走去。   断贪嗔上的剑芒骤然凝滞,再也不能寸进分毫,而萧煜身形却越来越大,瞬息之间已经是百丈之高,金光璀璨。   不朽金身。   佛门有四大金身之说,分别是佛门祖庭的不败金身,宝竺国金刚寺的不坏金身,大雪山摩轮寺的不动金身,以及玄教的不灭金身,四大金身各有优劣,而在此之外,则还有一类金身,不属于佛家一脉,而是属于早已式微的神道一脉。   神道金身又称不朽金身,意为证得此金身之后便可如天上神仙一般长生不朽,只是随着儒释道三教昌盛,世间百姓或是礼佛,或是信道,或是读书养浩然之气,以白莲教为首的神道逐渐没落,如今渐不可闻,只剩下一些类似于请神之法的粗浅法门,真正可证长生的封神之道已经多年未曾现于世间。   青尘喃喃自语道:“萧煜,你竟然放弃自己的不漏之身,换成了这副不朽金身,原来如此。”   萧煜挥了挥手,云遮雾绕,林银屏、萧玄、萧知南等人瞬间隐去,不见踪迹。   这方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顶天立地,冰尘于他而言,不过飞虫一般渺小,似乎只要屈指一弹,便可将其击退。   冰尘抬头仰望着萧煜,仍是没有半分畏惧之意,又是一剑向前决然递出。   在萧煜的视线中,一点明亮到极点的光亮骤然爆开,然后这点光亮开始急速扩大,似是要占据他的整个视线,甚至让他都觉得有点刺眼。   这一点光亮是断贪嗔的剑尖,直指萧煜的眉心。   萧煜再次伸出手掌,“区区十八楼境界,不自量力!”   手掌似有天之大,在冰尘的视线中,除了这一掌之外,再无他物。   一瞬间,冰尘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飘渺,极近又似极远,近如眼前,远如天边,自己仿佛进入到另外一方世界之中。   这一剑,仍是在飞速前进,但无论如何都难以接近萧煜分毫,似乎这咫尺之遥已经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天边。   萧煜将一人一剑虚握在手心之中,冰尘的搏命一剑如泥牛入海,整个人也随之消失不见,再不闻半点声息。   这一掌是佛掌,此为掌中佛国。   萧煜再度望向青尘,一身横压当世的威势宛若实质,使得青尘的身形瞬间飘摇不定。   青尘沉声道:“萧煜,你效仿当年祖龙始皇行事,凝聚天子气运,以举国之力妄图证得百年帝王之身,谋求一个在世长生,可此举终究是逆天行事,引起天道排斥,所以你的天子气运荡然无存,只能假死遁世,存身于这座蒙蔽天机且逆转生死的明陵之中苟延残喘,今日又以封神之法成就这副所谓的不朽金身,仍是不知悔过,就不怕天道震怒,使你形神俱灭?”   萧煜声音宏大如雷,“青尘,不必虚言恫吓于我,如何证得长生,我心中自有计较。”   大神通者可开辟独属于自己的一方世界,道门称之为洞天,佛门称之为净土,这座明陵就是萧煜为自己所开辟的一方世界,而他借助明陵铸就不朽金身之后,整个人与明陵共为一体,虽然不能离开明陵,但是只要身在明陵之中,就几乎是举世无敌。   不过如此一来,他再想要证道飞升,就不仅仅是谋求自身,还要将整座明陵一起带走。此举比之寻常一人飞升,难了又何止数倍,正所谓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故而萧煜不得不将佛祖菩提和霜天晓角留在外面,以此为饵,钓起青尘这条大鱼,引他主动来到明陵,萧煜便能以青尘为阶梯,迈出自己的最后一步。   证道飞升。 第三十五章 父子谋划求证道   正在赏梅台上的萧瑾和林寒猛然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近乎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见修筑有明陵的那座山峰此时变得虚幻起来,通过半透明的山腹可以清晰看到九层陵墓的虚影,其中有如米粒大小的人儿,也有东都、西河原、小丘陵、中都等等各种陵墓场景,而此时这九层陵墓正在缓缓向上升起,与真实的明陵渐渐分离。   看着这幅画面,萧瑾的嘴唇微微颤动,第一次感觉到事情有些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林寒脸色凝重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萧瑾沉默了许久,缓缓解释道:“这是萧煜的飞升之象。”   林寒脸上的表情有惊讶,有沉重,有无奈,还有一丝畏惧。   萧瑾继续说道:“接下来能不能阻挡萧煜飞升,就要看青尘和冰尘的本事了。”   林寒沉声问道:“如果阻挡不住呢?”   萧瑾轻声道:“那么我们就只能逃了。”   两两对视,面面相觑。   两人陷入到久久的沉默之中。   若是萧煜成功证道,再次携大势而来,灭去青尘、冰尘等人,那么他们先前所做的诸般谋划岂不是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个轻轻一戳就破的笑话。   ……   第九层陵墓。   天地色变。   萧煜在言语中透漏出些许端倪之后,青尘以洞察天机之能,此时已是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感慨说道:“以他人为薪柴,点燃自己之神火,原来如此。”   这是他第二次说原来如此,第一次说的时候,他想明白了当年萧煜做了什么,第二次说时,他想明白了萧煜现在要做什么。   当年萧煜逆天而为,妄图谋求长生帝王,失败之后,天人不漏之身已是摇摇欲坠,不得已改年号黄龙为太平,在勉力维持二十年之后,足以媲美道门无垢仙身的不漏之身终是彻底毁坏,这才有了太平二十年时的骤然驾崩之事,萧煜半是真死半是假死,藏身于明陵之内,一边铸就不朽金身,一边完善自己的九层陵墓,终是有了今日之气象。   此时的萧煜同样距离证道飞升只剩下一步之遥,这一步靠他自己注定难以完成,还需要一位飞升之人来做“柴火”,助他点燃最后的神火。   放眼当今天下,有望飞升的无非三人,道门掌教真人秋叶,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算是一人,再有就是他这个已经叛出道门的大真人青尘。其中秋叶身为道门掌教,地位尊崇,又有玲珑塔和都天印在手,注定难以撼动,而完颜北月又是萧煜的妹夫,那么就只剩下在十年逐鹿时几次三番谋划于萧煜,差点让萧煜身死道消的青尘,对于萧煜而言,选谁来做这个“柴火”已经是无需多言。所以萧煜才会故意留下打开明陵的霜天晓角和可以助青尘登顶十八楼之上的佛祖菩提,甚至在第四层陵墓中故意发声警告,也是为了打消青尘心底的最后一丝疑虑。   萧玄之所以行险前往圜丘坛,看似是与萧瑾相互博弈,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一众乱臣贼子悉数绞杀,毕其功于一役,实则却是要帮助自己的父亲萧煜证道飞升。   这一对父子啊,竟是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青尘忍不住自嘲一笑,枉他和萧瑾还并称为当世占验术算第一人,竟是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无数的金光从萧煜的百丈身躯之中喷涌而出,犹若实质一般。   金光煌煌,不过并不刺目,徐北游睁大了眼睛努力望去,仍是可以看到两人的身影。今天的一切给了他太多太多的震撼,他作为与青尘一起进入汉水佛寺之人,也是打开明陵之人,虽然有些后知后觉,但还是大体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此时此刻不得不佩服萧氏父子的谋划之深。   两代帝王联手,以天下为棋盘,以寻常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为子,真是好大一局棋。   金光洒落,落在青尘的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边。   青尘摇头叹息道:“我早该想到的,当年你手持天子剑举世无敌时,都没能斩除心魔,为何此时就能斩掉了,原来是你走了神道一途。”   萧煜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同样漠然,“你明白得太晚了。”   青尘没有太多惊惶之色,轻笑道:“你为刀俎,我为鱼肉?”   萧煜居高临下,“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我不希望再继续等下去。”   青尘笑道:“能不能将贫道变成你的盘中餐,还要看你手段如何,贫道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萧煜平静道:“拭目以待。”   ……   帝都正是风雪飘摇的光景,道门却是大开山门,天清地明。   道门除去九座主峰外,东南西北还各有九座侧峰,总计三十六峰,如众星拱月。   清晨时分,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映透半边天际。随着一声清鸣,九十九只白鹤结队盘旋而上,与日同升。   云海翻涌,在云海之间分开一道缝隙,仿佛天门大开,露出了都天峰的雄伟身形。接着七脉主峰上各自升起一道长虹,射向正中已经露出庐山真面目的都天峰,在都天峰上方合成一道七色长虹,长虹横贯当空,如架长桥。   九十九只白鹤围绕长虹盘旋,声声鹤鸣中,可不就是一个人间仙境。   都天峰整个峰顶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天池,而闻名天下的道门玄都就是建在这座天池之上,在日光映照下,天池波光粼粼,其下有一道巨大阴影正在缓缓游动。   忽然之间,阴影猛然扩大,破开天池水面,一颗巨大的龙首漠然探出水面。   紧接着天池水面上卷起千层浪,龙首向上而行,那庞大的身躯一点点露出水面,金鳞闪耀,带出无数水花,似是落了一场大雨。   这条经常在蟒袍出现在的传说神兽,此刻直冲都天峰的上空。   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眼前之龙,有角无翼,为角龙,也就是寻常百姓口中的真龙。   真龙环绕紫霄宫盘旋不止。   持续了许多日的玉清殿议事在今日终于停止,所有的峰主、殿阁之主、以及众掌教亲徒全部来到紫霄宫的门前,按照各自身份地位依次排列。   站在最前面的三人分别是天云、乌云叟、白云子。   一声悠长龙吟之后,紫霄宫中有一道紫气直冲九天之上。   无数道门弟子跪地不起,恭声道:“恭迎掌教真人出关!”   距离紫霄宫最近的地方,天云、乌云叟、白云子三人也同样跪倒在地。   紫霄宫的大门缓缓开启,一袭紫色道袍的秋叶缓缓走出紫霄宫。   他的掌中托着一方印玺,上有中央天帝,印座四面分别有东西南北其余四方天帝,印玺下有都天二字。   秋叶轻轻说了个“去”字,手中印玺骤然消失不见。 第三十六章 神魂出窍求飞升   一方小印凭空出现在萧煜的头顶上空,都天印是为道门第一印,乃是道祖赐下,有镇压气运之玄妙,与传国玺并称为天下两印。   当都天印落下之后,只是一瞬间,整个第九层陵墓的天空支离破碎,如同一面摔在地上的镜子,无数清光从裂缝中涌出。   与此同时,徐北游已经可以通过破碎天幕看到陵墓之外的梅山,以及梅山上空的一方灰暗天空。   清光不断蔓延,不过片刻功夫,就使得第九层陵墓的天地间青莹莹一片。   青尘身上的金色被清光迅速抹去,甚至萧煜周身的金光也被压缩至身周三丈之内,只能勉强护住自己的百丈金身,他抬头望向那方古朴印玺,缓缓开口道:“秋叶,你也要阻我不成?”   有声音从九天之外传来,“秋叶未敢有此意,只是不忍看到青尘师叔百年苦功毁于一旦,还望明光手下留情。”   萧煜沉声道:“我诛青尘,既是为我今日证道,也是了结十年逐鹿时所结下的恩怨,因果分明,顺应天道,有何不可?你不要忘了,当年他是如何谋你,我又是如何助你,今日你却要反过来替他说话!”   秋叶的声音再度传来,“此一时彼一时,青尘师伯虽然有过,但亦有功,当年天尘师叔将他逐出道门已是惩戒,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   萧煜收回视线,漠然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你我二人各凭手段说话便是。”   此时徐北游与张百岁相距不远,他忍不住问道:“平安先生,秋叶为何要阻拦陛下?”   张百岁轻声道:“此事应是涉及到气数一事,对于道门而言,每多一位飞升仙人,冥冥之中的气数便会壮大一分,只要气数足够,天大的祸事也能转危为安,这便是常人所说的命不该绝。如今道门在百年之中连续出了两位飞升仙人,气数雄厚,不过最近的一甲子的时间中,道门过因为鼎盛而多有狂悖之处,于自身气数多有折损,若是不能及时弥补,怕是难逃盛极而衰,故而秋叶才要将青尘重新列入道门门墙,并使其顺利飞升。青尘对此自然也是乐见其成,以我之见,今日秋叶出手恐怕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两人早就心照不宣。”   就在此时,萧煜的声音在徐北游的耳边响起,“借剑一用!”   徐北游猛然转头望去,只见萧煜一抬手,原本与他心神相连的八剑瞬间失去控制,来到萧煜的面前依次排列,如将点兵。   紧接着萧煜朝青尘遥遥一点,八剑齐动,分别钉在青尘的三大丹田和五脏之上,先前徐北游御使八剑,被青尘一袖吹散,此时换成萧煜来用,青尘竟是没有太多反抗之力,被八剑刺入体内,如附骨之疽,甩脱不开,挣脱不掉。   徐北游见此一幕,心中复杂感慨,萧煜如此境界当真是举世无敌一般,不知他何时何日才能有萧煜如此境界。徐北游继而感慨万千,修道一事,自古以来就有共识,若是两人资质、根骨、机缘、师承相差不大,那么一般谁的修行时间更长,修为也就越高,换句话来说,修士中谁活的时间越长谁就越是厉害,青尘已是活了两个古稀,近乎三个甲子,萧煜也是杖朝之年,而他不过是刚刚及冠不久,现在就去奢求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委实是有些贪心不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时势使然,在这次圜丘坛之变中,各路高人各显神通手段,让徐北游深感自身之渺小,别说想要护住别人,有些时候自保都是奢求。   想到这儿,徐北游忍不住朝萧知南等人的方向望去,仍旧是云遮雾绕,看不到半个人影。   他稍稍心安几分,再往青尘方向望去。   三尸化身以三才阵势而立,中间位置的青尘本尊盘膝而坐,对于自己身上的八剑无动于衷,轻声笑道:“得之桑榆,失之东隅,虽然你失去了举世无敌的天子剑,但却在剑道修为上再上一层楼,直追当年的上官仙尘,今日贫道得以亲身领教,三生之幸,不过贫道也有些微末手段,还请萧皇静观。”   萧煜平静道:“难道大真人以为萧煜还是当年太清宫之变时的萧煜?”   青尘摇头道:“自然不敢有此等想法,大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至于前浪,就难免要死在沙滩上,这种事情贫道见得多了,甚至有那么几位前辈,也是这般死在贫道的手中,所以贫道从未如此去想。”   萧煜平静问道:“大真人是为占验之道第一人,如今我这陵墓已经被秋叶暂时破开,再难颠倒乾坤,混淆天机,难道大真人还未测算出自身吉凶如何?”   青尘感慨万千道:“身在此方天地间,只要没有踏出那关键一步,便不能长生,更不能逍遥。”   两人之间的这些话语并没有避讳徐北游等人,只是徐北游听得满头雾水,更不知青尘到底还有何等手段,不过看萧皇胸有成竹,哪怕是道门掌教秋叶横插一手,仍旧没有丝毫惊慌之色,他也在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安稳之意。   青尘轻声道:“贫道自修道以来,便专注精通于占验二字,事事无万全把握不行,凡事都要留有一线,还从未有过拼死一搏之说。”   萧煜带着疑问语气地哦了一声,玩味道:“大真人今日是要拼死一搏了?”   徐北游蓦地瞪大眸子,只见青尘屈指一弹,又有一个青尘从他的身体中飘然而出。   这不是青尘的又一尊身外化身,而是青尘抛弃被八剑钉死的本尊体魄,神魂出窍。   如此一来,场间足足有五个青尘。   神魂出窍的青尘伸了一个懒腰,轻笑道:“抛却累赘烦恼身,方得三分逍遥自在。”   话音落下,似有冥冥之中的气机牵连,陵墓之外的天空之上顿时有异象显现。   风云变化,有五色彩霞涌动,在云层深处,则是有沉闷雷声响起。   雷声起于云后,由远及近,天空中的五色彩霞也随之越来越多,完全遮蔽了原本的灰暗天空,似乎要布满整个天际。   徐北游以隐隐约约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在剑宗的典籍中,曾经提起过这种天地异象所代表的意义。   修士求道所为何?有人是为了富贵权势,也有人是了报仇雪恨,亦或者是为了扛起什么,承担什么,保护什么。   以前的徐北游,是为了做人上人。   如今的徐北游,是为了扛起从师父手中接过的剑宗重担。   可归根究底,求道是为了证道,为了飞升天上,证得长生不朽。   张百岁叹息一声。   徐北游喃喃自语道:“青尘不仅仅是神魂出窍,而是……”   证道飞升! 第三十七章 大真人欲过天门   虽然徐北游隐约知道这是飞升异象,但他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身处其中的当事人青尘才真真切切明白,这其实是天门现世的先兆。   天门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境界不到,在眼前而不得入,境界已至,即便相隔万里,也不过是咫尺天涯。   跨入天门之后,从此便是天人相隔,除非抵达传闻中的天仙境界斩出化身,或是在神仙境界时暂时抛却仙躯以神魂降世,否则此生再难踏足凡尘半步。   至于为何没有天劫出现,徐北游隐隐有所猜测,应该是秋叶以都天印中所蕴含的道门功德气数抵消了原本的劫数,而青尘成功飞升过天门之后,又会反哺于道门,这也算是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飞升过天门有九,分别是飞腾、步云、踏剑、乘鹤、骑龙、化虹,另外三等非圣贤不可。传闻中,佛祖过天门,以八条天龙支撑莲台;儒门夫子过天门,天门大开,有百仙朝贺;道祖过天门时,有紫气东来三万里。   当年老掌教紫尘飞升,本该是骑龙过天门,只因事出仓促,又有强敌环伺,最后不得不变为步云飞升,而到了天尘大真人飞升时,道门已是“君临天下”,乃天下修士宗门中首屈一指的执牛耳者,飞升时便要从容许多,当时观礼来客如云,在近万修士的注视下,自飞升台上乘鹤过天门,道不尽的神仙风采。   此番青尘飞升,若是抛却了体魄只剩下神魂,自然难有这份礼遇规格,甚至比起老掌教紫尘的仓促飞升还要狼狈许多,只能是九等中最次的化虹飞升。   天空中的五彩云霞愈发缤纷绚烂,一道无边无际的磅礴气息正从云层之后缓缓逸散出来。   这是天道的具现,似乎是上苍在俯瞰整个人间的。   青尘深吸一口气,全力激发自己的修为,轰隆隆如万丈瀑布落人间,整个第九层陵墓似乎都要随之而动。   下一刻,天幕从中一分,有彩色云霞向下垂落延伸,如同一道天梯,在天梯的尽头则是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天柱,天柱如山岳之粗,周围有白云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   先前青尘因为获罪于天的缘故,致使天门不开,如今他阻碍萧煜飞升证道,联手秋叶里应外合打破了萧煜的第九层陵墓,使萧煜暴露在天道之下,此举等同于替天行道,终于使上天网开一面。   他的神魂化作一道长虹,沿着天梯掠向天门。   若此时是在道门玄都的飞升台上,那么青尘已经是飞升在望,可偏偏此时是萧煜的九层陵墓,青尘想要飞升,还要问过已经铸就不朽金身的萧煜答应不答应。   何谓神仙?古籍中说得很明白,仙人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摘星拿月,故而天地难容,不可久留世间。   迈过了十八楼的大关,踏足十八楼之上,便有了做天上神仙的资格,而神仙与神仙又是不同,有的神仙仅仅是比十八楼高出一楼,也可以称之为十九楼,而有的神仙则是高出数十楼,当年道门老掌教紫尘和上官仙尘最为巅峰时,大约就有二十八楼的恐怖境界。传闻中道祖的三位亲传弟子更是有三十三楼的通天修为。   此时青尘的修为最多不过是十九楼,而萧煜在明陵的加持之下,则足有二十楼以上。   他仍是缓缓伸出一掌,阻断了天梯,也遮挡了天门,然后向下一拍,竟是又将已经化虹的青尘生生打落回自己的体魄之中。   青尘重新睁开眼睛,望向头顶上遥遥可见的壮阔天门,神情复杂。   此时被都天印打碎的第九层陵墓的穹顶已经开始重新合拢,如同一方井口在不断缩小,再有片刻功夫便会复原如初,到那时此地又变成颠倒混淆天机的与世隔绝之地,那么青尘最后的飞升之机也就此错过。   萧煜平淡问道:“青尘,这就是你的手段?”   青尘轻声道:“好一个只手遮天,也罢,贫道不再去投机取巧,就真真正正与你较量一番。”   说罢,他一挥袖,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   自古常言,三灾九难,此风便是风灾,风灾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   天风过后,天空中的五色彩霞几如实质。   青尘再朝萧煜虚指一点,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百年苦修,俱为虚幻。   三灾九难,此火即是火灾,火灾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阴火之后,天空中的五色彩霞开始缓缓下降,大有苍穹压顶之势。   萧煜任凭风、火二灾齐至,风吹不摇,火烧不动,不朽金身仍是金光熠熠。   不过趁此时机,青尘再次挥袖,将刺在自己身上的八剑全部逼出体外,洒然笑道:“虽说三灾九难奈何不得你的不朽金身,但你也要一时三刻才能挣脱,贫道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掠而过,通过已经越来越小的陵墓穹顶裂口,来到明陵之外。   青尘先是低头看了眼脚下的明陵,然后抬头望向头顶天门。   鸿蒙紫气浩荡,萦绕全身。   他一步踏出,登上天梯,衣袖飘飘。   站在第九层陵墓中的徐北游抬头望去,只见陵墓外的天空中有五色云霞涌动翻滚,同时自己也心中若有所感。   证道不易,故而每逢有人飞升,天地间便有五色云霞相贺,而所有的在世地仙也都会心生感应。   无论怎么看,青尘大真人的飞升都已经无可逆转。   ……   道门玄都。   天池中,一条金龙翱翔于玄都上空,鳞片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巨大的龙首高高昂起,两条长须轻轻飘荡。   此时秋叶已经离开紫霄宫,前往玄都最高处的飞升台。   飞升台,顾名思义,乃是历代道门祖师飞升所在,都天峰是为天下最高峰,而飞升台又建造于都天峰的最高处,被誉为距离苍天最近的地方。   此时秋叶站在飞升台上,一身掌教道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望着天际边隐隐可见的一抹流华,脸上神情颇为凝重,本该如止水一般的心境中更是荡起微轻微涟漪,隐隐不安。   他曾经与萧煜相交共事多年,以他对萧煜的了解,萧煜绝不会让青尘如此轻易地飞升。   要知道,飞升时除了天劫之外,还有人劫一说,当年上官仙尘何等无敌,就是九重雷劫都奈何不得,可到最后还是被巍巍天道借萧煜之手阻其飞升。而道门的历代祖师中,也不乏在飞升时引来其他大修士出手干扰而遗憾陨落的先例。   今日青尘飞升,虽然他以都天印化解了雷劫,但是还有萧煜这道“人劫”。   这才是能否飞升的关键所在。 第三十八章 只手遮天定输赢   青尘步步登天如登楼,每当他拾阶而上,先前的那一层台阶便烟消云散,他的身形越来越高,渐渐消失在五色云霄之中,然后慢慢高出云层,抬头时,可以清晰看到那座巍然天门。   青尘低头望去,脚下的云海五色斑斓,瑰丽绚烂,如同大海,蔚为大观。   他一路走到天门之前,略微停顿,回首再看一眼凡世,默念一句“一上天路难回首,跨过天门无归途”,然后不再犹豫,就要迈步跨过那道象征着仙凡之别的高大门槛。   可是当他抬起脚后,却迟迟没能落下。   这一步,他无论如何都没能迈出。   就在此时,一道巨大无比的虚影缓缓立起,仿佛与天等高,甚至将整座明陵都笼罩其中。   这道虚影头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章服,正是萧煜,他望向迟迟不能走进天门的青尘,漠然道:“走得了吗?”   九层陵墓中,徐北游震惊地望着眼前一幕,青尘的三尸化身被三条巨大的黑色锁链束缚,锁链扎根于虚空之中,不知通向何处,而这三尊三尸化身与青尘本尊之间,又有一道无形的牵扯羁绊,使青尘迟迟不能跨过天门,成为真正的逍遥神仙。   萧煜沉声道:“既然做不成天上神仙,那就且留人间做地仙,大真人意下如何?”   随着萧煜的嗓音响起,陵墓中的三条锁链哗啦啦作响,三尊三尸化身被拖向陵墓深处不可知所在,与之同时,天上的青尘本尊不但不能迈出那最后一步,反倒是身形开始徐徐下降,朝脚下陵墓缓缓落去。   萧煜缓缓开口道:“青尘,你入陵墓阻我成道,以此换来天道对你网开一面,大开天门,可如今天门就在眼前而不得入,滋味如何?”   天门久候不至,缓缓关闭,片刻后,支撑天门的巨大天柱和漫天的五色云霞也缓缓散去。   青尘望着这一幕,缓缓闭上双眼,没有再去徒劳挣扎,任由自己被一寸寸拖入陵墓,轻轻叹息一声,“万般谋划,一朝成空。”   萧煜不再去看青尘,而是转头望向赏梅台,嗓音浩大,“怀瑜,你的三尸元神大成,此次神游出窍,可是要为兄给你指点一番?”   话音落下,梅山百里之内,金光大盛。   神魂出窍的萧瑾瞬间身形飘摇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此反复片刻之后,彻底崩碎,竟是被萧煜一喝而散。   千里之外的魏国魏王府,轰然震动。   不多时后,萧瑾的书房外站满了一大片人,有文臣谋士,也有武将护卫,亦是不乏修士,此时人人脸色凝重,皆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书房内,一袭玄色衣袍的萧瑾坐在椅上,双手死死攥着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位在魏国几乎与帝王无异的大齐藩王养气功夫极好,甚少动怒,但是如今他的脸色不但十分难看,而且还苍白无比,就在刚才,他的三大元神之一被萧煜直接毁去,相当于他平白无故少了三分之一的修为,这也就罢了,毕竟他不是恃力斗狠之人,可他这么多年来的谋划也随之一朝成空,那就真的是伤筋动骨了。   还有一点更让萧瑾不能释怀,当年他输给了天命所归的萧煜,不算什么,毕竟人力有时而穷,可如今萧煜已是天命不在,只能在明陵之中苟延残喘,而他又一次输给了萧煜,这让心高气傲的萧瑾难以忍受。   过了许久,萧瑾对外头侯着的众人吩咐道:“都散了吧。”   闻听此言,等候在外面的众人面面相觑。   多年隐忍谋划,就在今朝,海边的码头上,数万水军已是蓄势待发,就这么算了?   萧瑾稍稍加重了语气,“传我的命令,众人各司其职,不得擅动,若是谁敢擅作主张调动一兵一卒,不论都督还是内丞,一律格杀勿论。”   守在书房外的众人只能各自散去。   书房内,萧瑾以手撑额,有些难掩的疲态。   赏梅台,萧瑾神魂消散之后,林寒更是凄惨,身躯不受自己左右,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按跪在地,头颅狠狠磕下,地面破碎,额头血肉模糊。   已经统御草原数十年的镇北王林寒此时此刻惶恐无比,艰难道:“姐夫,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啊。”   萧煜再度望向青尘。   此时青尘已经被完全拖入陵墓之中,萧煜的身形虚影开始缓缓缩小,不再笼罩梅山,重新缩回陵墓。   下一刻,悬于第九层陵墓中的都天印破空而去,紧接着整座梅山开始震颤不休,肉眼可见的九层陵墓虚影缓缓上升,渐渐与明陵分离。   道门玄都,飞升台。   秋叶的掌中凭空出现一方小印,比之先前黯淡许多。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天际上的云朵火红绚烂。   秋叶抬头仰望着天空,身上的紫色道袍随风飘摇,夕阳落在上面,如同镀上了一层黯淡金边。   他手中的都天印足足减少了一半的功德气数,而在天下这个偌大棋盘上举足轻重的青尘,终于是离开了棋盘。   这位青尘师叔曾经搅动天下大势,曾经与他们师徒二人争夺掌教大位,曾经设计废除秋叶的首徒之位,与其他人联手逼师尊紫尘飞升,甚至差一点儿将让萧煜功亏一篑。   不过随着青尘被萧煜拖入陵墓之中,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因为道门的缘故,他最终决定帮青尘而不是帮萧煜,以此来弥补道门气数,说白了就是一个赌字,因为他一向敢于豪赌,上一次他把赌注压在了谁也不看好的萧煜身上,然后赢了,不但他得以顺利升座掌教,而且道门也随之千年大计功成,成为天下宗门的执牛耳者。   可是这一次,他赌输了,输得极惨,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知为何,秋叶忽然想起了当年的祖龙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天下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挞天下,威震四海。   可那位始皇帝所开创的王朝基业,二世而亡。   秋叶喃喃自语道:“列位祖师的千年积累,终于使道门的千年大计在我这代功成,难道在我飞升之后,道门也要盛极而衰,上演二代而亡之事?”   秋叶面无表情,转身离开飞升台。   这次圜丘坛之变乃至明陵之事,看似是萧玄和萧瑾这对叔侄之间的落子博弈,实则却是他秋叶和萧煜,甚至是道门和朝廷之间的一次交手。双方几乎是倾尽全力,萧煜甚至不惜亲身下场,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今已经分明。   随着青尘飞升失败,道门气数大为折损,此消彼长之下,朝廷的气数自是高涨,此时道门有他这位天下第一人亲自坐镇,还看不出什么,可待到他飞升之后,朝廷和道门之间强弱互易,已是无可挽回。   秋叶叹息一声:“道门输了,朝廷赢了。” 第三十九章 风住尘埃叶落定   第九层陵墓中云遮雾绕,已经恢复正常体型的萧煜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恭敬行礼道:“陛下。”   萧煜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直接开口相问道:“你可知青尘为何执意要入我陵墓来寻求所谓的证道契机?”   徐北游摇了摇头,诚心请教道:“北游不知,还请陛下解惑。”   萧煜说道:“我之所以要以诈死避世,藏身于九层陵墓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瞒过头顶的巍巍天道,天道寻不到我,我便可苟延残喘,青尘因为获罪于天的缘故而不能开启天门,他便亲身来到我的陵墓中,与秋叶里应外合打开陵墓,使天道发现我的踪迹,这就算是将功折罪,换来一个天门大开。”   徐北游恍然道:“陛下知道青尘不得不来,于是将计就计,设下这个局,愿者上钩。”   萧煜点头笑道:“我即是顺势而为,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如今天下只有三人有望飞升。”   “三人中秋叶不必多说,而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无论如何也不敢踏足明陵半步,生怕我这位无情帝王翻脸不认人,将他们留在这明陵中。”萧煜一挥大袖,在徐北游的眼前顿时出现一面光幕,光幕上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分立在两座山峰上,没有继续大战,只是遥遥对峙。   “不过现在有了青尘,他们两个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萧煜又一挥袖,光幕上景象变化,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两人消失不见,变为白发苍苍的林寒在赏梅台中跪地叩首的景象。   徐北游喃喃道:“这就是虎视中原的草原王吗?”   萧煜平静道:“林寒身为草原共主,是气运在身之人,如今他气数未尽,我不好亲自出手,以免惹得天道再次震怒。”   在徐北游以前的想象中,草原王应是一只年老的雄狮,虽然不复年轻时的凶猛暴戾,但也多了阴厉诡诈,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第一次看到草原汗王时,林寒竟是这样一副凄惨模样。   萧煜接着说道:“当下我飞升在即,至多还能在人间停留一炷香的光景,可是还有许多扫尾之事没有完成,需要你代劳一二。”   徐北游愕然道:“陛下这是哪里话,朝廷中高手如云,又如何能论到我这个晚辈来担此大任。”   萧煜摇头道:“庙堂之上,朽木为官,端木睿晟这棵树坏了,坏的不仅仅是一人,而是几十上百之人,牵连之大,足以使整个朝堂震动,而且蓝玉也要退了,如何整合他的蓝党,更是千头万绪,所以很多事情不适合交给朝廷的人来做。”   徐北游神色一正,郑重道:“请陛下吩咐。”   萧煜再一挥袖,光幕上的景象一分为二,左边是帝都城内的景象,只见当朝首辅蓝玉满身伤痕,正盘坐在承天门前的白玉广场上调息,在他身旁左右分别是韩瑄和萧白。右边却是陵墓中的景象,五位地仙修士因为身在陵墓内的缘故,天机蒙蔽,似乎并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仍是朝第九层陵墓行来。   萧煜先是指着右侧画面中的五人,说道:“既然这五人主动送上门来,我便留下他们,在陵中做个守陵人。”   话音落下,他朝光幕中伸手一抓。   正行走在第六层陵墓中的上官锋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抬头望去,满脸惊骇之色。   其他四人也随之抬头望去,同样是惊骇欲绝。   只见一只巨大无比的白玉手掌几乎遮蔽了这一层陵墓的整个天幕,正朝着他们五人缓缓落下。   上官锋转瞬间就已经想通了前后因果,无奈颓丧道:“青尘大真人败了。”   其他四人闻言后顿时面如土色,道门慎刑司副掌司神情几乎绝望,一挥大袖,两道无柄飞剑如双龙戏珠,交错升空,狠狠斩在下落手掌上,不过手掌毫发无伤,反而是由庚金之精铸造而成的两把飞剑寸寸碎裂,在心神和气机的牵连之下,道门慎刑司副掌司受其反噬,喷出一口猩红鲜血。   下一刻,五人几乎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被这只大手抓入掌中。   萧煜说道:“接下来我就要证道而去,在临走之前,我会将你送入帝都城中,助蓝玉等人一臂之力。”   萧煜说完之后,重新显出百丈不朽金身,一挥手将第九层陵墓中的云雾挥散,天清地明,萧玄、林银屏、萧知南、秦穆绵四人的身形也显现出来,果真如徐北游所预料的那般,没有被先前的大战波及到分毫。   紧接着萧煜举起双手,周身的金光化作熊熊火焰,火焰中噼啪声响,不断有丝丝缕缕的烟雾从萧煜的身上升腾而起,继而烟消云散。   在以九层陵墓吞噬青尘之后,此时的萧煜完全可以将“近乎”二字去掉,重回十年逐鹿时手持天子剑和传国玺的巅峰境界,无人可挡,举世无敌。   萧煜一抖大袖,九层陵墓洞天彻底与明陵彻底分离开来,缓缓升腾而起。   第九层陵墓中,金光落下,渐渐凝聚成八人,正是先前阻拦青尘和冰尘的八位守陵人,若是再加上刚刚被萧煜收走的五位地仙修士,便足有十三位守陵人。   萧煜开口道:“凡是得以配享太庙之人,无论是否我萧氏族人,皆可入我洞天,随我一同证道飞升。”   话音落下,又有数道金光落下,继而凝聚成人形。   徐北游望去,差不多都认个七七八八,除了一众生前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勋贵之外,还有一位他的熟人,赵王萧奇。   没想到这位排名最末的亲王也糟了毒手。   萧煜环顾四周,问道:“尔等可愿随我离开此间人世?”   所有人纷纷跪倒在地,“臣等愿随陛下前往。”   就在此时,有一具尸身径直飞入陵墓之中,凤冠凤袍,正是被萧玄安置在护陵军大营中的徐皇后,紧接着又有金光落在尸身之上,早已死去多时的徐皇后竟是缓缓睁开双眼,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与活人无异。   活死人,生白骨。   神仙玄通,莫过如此。   刚刚死而复生的徐皇后脸色茫然,环顾四周之后,似乎不知身在何处,满脸惊喜之色的萧知南想要上前,却被萧玄拦住。   萧煜开口解释道:“如今她神魂不固,记忆尽失,若想恢复如初,最起码要有百年光阴,想来你们是见不到那一天了。”   萧玄沉沉应了一声,似乎对此早有所知,萧知南却是神情复杂,似悲似喜。   随后萧煜又一招手,天岚等八剑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依次列开。   萧煜对徐北游说道:“原物奉还。”   徐北游发现自己与八剑之间又重新得以心意相通,心念一动,八剑如倦鸟归林,依次飞回剑匣。 第四十章 此事已了拂衣去   萧煜看了眼徐北游身后的剑匣,说道:“剑宗十二剑分散于世间各处,方才我御使八剑时,隐约感知到另外四剑的位置,其中有两剑在魏国,有一剑在江都,还有一剑位置却是飘忽不定,似乎在不断移动。”   徐北游脸色微变,沉声道:“在江南的一剑是五毒,如今已被师母取走保管,至于位置飘忽不定的一剑,肯定是青霜无疑,如今正在萧慎手中,当日他曾来见我,想要用手中青霜换取剑三十六全篇,只是我未曾答应。”   其中详情,徐北游没有细讲,但不妨碍萧煜明白前因后果。   他轻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大概为你点明位置,至于怎样将这四剑拿到手中,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如何了。”   徐北游轻轻点头,“多谢陛下指点。”   萧煜忽然说道:“罢了,看在家父的份上,我这次不与你计较。”   说罢他一挥大袖,一道凛冽剑芒顿时从掌中佛国中脱困而出,冰尘不敢再在此地多做停留,离开陵墓之后直接破空而去。   萧煜望向徐北游,笑道:“时候到了,我送你去帝都。”   徐北游紧了紧背后剑匣。   此时身在守陵人之列的徐琰忽然转头望了徐北游一眼,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看不清脸上神情。   萧煜一挥袖,仿佛平底起大风,徐北游整个人瞬间消失不见。   他又朝萧知南一指,说了个“去”字,萧知南也随之消失不见。   萧煜再次环顾四周,视线先是秦穆绵的身上略作停留,秦穆绵数度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萧煜也不强求,转而望向萧玄,留下了自己最后的几句“遗诏”。   “既然蓝玉已经同意退隐,那就到此为止,不可行株连之事,且日后一定要善待蓝玉。”   “端木睿晟是一块多年的腐肉,以刀剜肉,下手不但要快准狠,不可有半分迟疑犹豫,而且还要狠得下心,除恶务尽。”   “对付魏国萧瑾和草原林寒,不可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   “虽说如今道门渐显由盛转衰之气象,但毕竟还未真的衰弱,仍是不可小觑半分,尤其是秋叶在世的情形下,最好不要去贸然招惹道门。”   “剑宗是对抗道门的一招妙棋,一定要善用。”   最后,萧煜沉声道:“日后天上再见。”   下一刻,他的身形消失不见,整个九层陵墓洞天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巨大光柱,从梅山拔地而起,未曾过天门,而是直接蛮横无比地破开天幕苍穹,消失不见。   待到萧玄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此时正在明陵的地宫之中,张百岁、秦穆绵两人就在自己的不远处,此时的地宫虽然规模宏伟,但哪里还有什么九层陵墓容纳天地的壮阔,就是一座寻常帝王陵墓而已。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大梦一场。   ……   赏梅台,失去了禁锢之后的林寒终于能缓缓起身,满脸鲜血掩饰不住的那抹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若是那位姐夫再心狠一点,他今天可就要真的死在此地了。   林寒起身后不久,又是一屁股坐到了赏梅台的台阶上,又气又怕又怒,几次抬头望天,似乎是想要破口大骂,可话到嘴边,又给生生憋了回去,憋屈得不行,最后只能以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没想到你还藏着这么一手,不但自己飞升得逍遥,还顺手让我和萧瑾的多年谋划毁于一旦。”   他叹了口气,有些心灰意冷道:“要不是我姐在旁边,估计这次我的小命就悬了,可话又说回来,你都是天上神仙了,还掺合这些人间纷争干嘛?别以为你是我姐夫,我就怕了你,真要两军对垒你未必会是我的对手。当然,前提是谁也不动用修为境界,只凭麾下兵马布阵对战,千万别逞匹夫之勇,否则不好看也不好听,堂堂一个皇帝亲自出手对敌,像什么话,成何体统!”   林寒忍不住自嘲道:“好吧,我承认,我就是怕你。”   他闭上眼睛,双手分别搁置在双膝上,低声道:“自从太平二十年之后,我觉得我终于不必再看你的脸色,我也终于不必再害怕你,可时至今日,我却才发现,原来我还是怕你的,而且怕到了骨子里。”   这才是让这位草原汗王最不愿承认,也是最感到最憋屈的地方。   他这一辈子似乎都活在这个姐夫的阴影下,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   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魔障,所以他会亲自来到此地,就是想要看着萧家是如何覆灭。   许久之后,林寒拄着秋水长刀缓缓起身,唉声叹气,准备离开此地。   ……   在萧煜证道飞升天上之后,正在对峙的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一袭锦绣白衣的慕容玄阴直接问道:“完颜北月,有何感想?”   完颜北月仍是抬头望着已经恢复如初的天幕,平静道:“暂且抛开青尘这个老辈人不提,我们三个同辈人中,竟是萧煜第一个证道飞升。”   慕容玄阴摸了摸下巴,笑道:“若不是我,你本该是第一个飞升之人才对。”   完颜北月收回视线,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慕容玄阴又问道:“事已至此,你我之间可还要继续分出胜负?”   完颜北月缓缓摇头道:“没想到你的进境超乎我的意料之外,如今我奈何不得你,你也奈何不得我,与其徒耗时间,倒不如就此收手,改日再战。”   慕容玄阴闻言一笑道:“正合我意。”   完颜北月嗯了一声之后,直接转身离去。   慕容玄阴则是往赏梅台方向而去,此番已经大败亏输,万不能再让这位草原汗王也死在此地。   ……   道门,都天峰天池。   真龙在天空中盘旋许久之后,从天而落,重新回到天池中,然后从池底探出身来,鳞片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巨大的龙首高高昂起,望向天空,长须轻轻飘荡。   在不远处的岸上,秋叶负手而立,仍是眺望着帝都的方向,微微叹息。   虽然隔得太远,看不到萧煜携带九层陵墓飞升的奇异景象,但是冥冥之中的感应却让他知晓,有人要踏出最后一步成为真正的仙人了。   这个人不是青尘,那就只能是萧煜。   这次豪赌,道门不但输了,而且还输的一败涂地。 第四十一章 承天门前再出剑   承天门的城楼上,端木睿晟和徐经纬的脸色沉重。   一炷香的时间匆匆而过,皇城大阵没能彻底重伤蓝玉,紧接着梅山方向传来异象,先是五色云彩和天门大开,然后又是一道光柱接天连地,使两人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因为无论怎么看,都不该是预料中会出现的情况。   端木睿晟眯起眼,脸色看似平静,眼神却是尤为阴沉,望向白玉广场上正在盘坐调息的蓝玉,轻声道:“徐先生,还不出手?”   徐经纬有些犹疑不定,摇头道:“端木都督不要忘了,就算蓝玉没有还手之力,也还有一个萧白,更何况蓝玉到底情形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端木睿晟沉声道:“如今情形不明,是走是留,还要尽快拿出个主意。”   下一刻,有大风吹过。   大风之大,以至于只是在空中刮过,御道两侧的树木纷纷倒伏,如人弯腰行礼,千步廊的诸多官衙亦是没有幸免,被卷起屋顶瓦片无数,一片狼藉。   然后,白玉广场上多了一道人影。   端木睿晟望向来者,终于再难维持先前的平静,脸上露出惊怒交加之色。   徐北游!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紧接着,端木睿晟的心底就升起一股难言的绝望。   既然徐北游能出现在此地,那么城外的博弈想来已是收官,那位号称先手官子皆无敌的魏王竟然败了。   如果说这座帝都城是棋盘上的天元位置,那么落子天元,定鼎九五,是为帝王棋道,先前此地还是一处两方争夺的关键所在,在大龙被屠之后,此地就成了一个牢笼,而他们几人都是困在笼中的鸟雀。   坐困愁城。   不过束手待毙不是他端木睿晟的行事风格,只见承天门的大门缓缓开启,千余暗卫精锐缇骑奔驰而出,其中还夹杂着百余名身着黑衣锦袍的暗卫高手,更有端木睿晟多年来蓄养的数十名修士门客,甚至不乏两位地仙境界修士。   这些人汇聚在一起,声势浩大。   端木睿晟毕竟执掌暗卫府多年,日积月累下来,根基底蕴深厚,许多成名散修依附于他的麾下,不容小觑,这次他精锐尽出,可谓是将自己的家底全都搬了出来,甚至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再无别的路可走,只能殊死一搏。   他死死盯着徐北游,简单明了地说了一个字,“杀。”   缇骑在前,暗卫高手在两侧,地仙修士位于最后,一起杀向徐北游。   徐北游看到这一幕,丝毫不惧,反倒是有些感慨,在他刚刚踏入江湖的时候,总觉得地仙修士是天上的云彩,可望不可即,到了如今,地仙修士仍是云彩,不过却是脚下或者身边的云彩,真正在头顶上的云彩已经不多了,尤其是在他进入帝都之后,忽然发现本应高高在上的地仙修士,其实也不那么值钱。   徐北游背后剑匣自行洞开,有两剑自行飞出,分别是杀伐最重的玄冥和杀戮最多的赤练,一黑一红,如同干涸后的鲜血。   他右手持黑剑玄冥,左手持红剑赤练,开始一场不死不休的血腥杀戮。   先是缇骑和暗卫高手悉数战死,当两名地仙修士也投入战场之后,仍是未能改变战局,无人能阻挡徐北游的脚步,此时的徐北游虽然仍是地仙八重楼境界,但在再一次踏足地仙十八楼之后,心境和眼界已然是完全不同。   端木睿晟有些按耐不住,望向徐经纬沉声问道:“孔先生呢,怎么还不出手?”   徐经纬平静道:“他还在等,用这些人的性命,换取徐北游的一个破绽,一个合适的出手机会。”   端木睿晟追问道:“如果换不来呢?”   徐经纬平静道:“那就只能走了。”   端木睿晟脸色晦暗。   大约又是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徐北游立在遍地横尸之中,将双剑分别插在两名地仙修士的尸身上,轻轻挽起一缕雪白发丝,发梢染血。   在先前的斗剑中,太乙救苦天尊冰尘让他见识了一把什么叫做全身上下无一物不可为剑。   比如这三千青丝,未必就比三尺青峰差了。   端木睿晟的麾下也不全都是视死如归的死士,也有吓破了胆想要抽身而退,不过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徐北游的白发之下,皆是被一剑穿心。   徐北游抬头朝承天门的城楼上望去,轻笑道:“端木都督,我们又见面了。”   端木睿晟默不作声。   徐经纬沉声道:“徐北游才出剑两柄,还有诛仙在背后,如何出手?”   然后他说了一个字,“退!”   端木睿晟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干脆利落地开始准备后撤。   徐北游平静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天你往哪里走?”   话音落下,剑匣再次大开,剩余六剑依次而出,连成一线,直奔端木睿晟而去。   就在此时,一直藏匿于暗处的孔逸箫和孟东翡终于出手,不曾阻挡六把飞剑,而是直奔徐北游而去。   徐北游轻声道:“请剑。”   诛仙一剑出匣,剑气纵横于承天门前。   徐北游手握诛仙,纵使是一人战两人,仍是没有半分惧色。   诛仙一剑斩下,孟东翡竟是被劈得双脚离地,一口气倒滑出去五十余丈,徐北游没有追杀孟东翡,而是将手中诛仙笔直指向前方。   剑气激射。   剑气在中途仿佛撞到一面无形墙壁上,轰然作响。   孔逸箫的身形出现在百丈之外,脸色惊疑不定。   徐北游再一挥动手中诛仙,猛然间剑气如雨落,一丝一缕,细如牛毛。   孔逸箫的身周顿时出现在无数涟漪,大小不一,仿佛是雨丝落在湖面上,荡漾波纹。   涟漪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相互交织,以至于孔逸箫的身形几乎完全被这些气机涟漪所遮挡。   另外一边,徐经纬出手挡下了朝端木睿晟激射而来的六把飞剑,眼神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忌惮。   他没想到徐北游在御使六剑袭杀端木睿晟的时候,还能逼退孔逸箫和孟东翡两人,与先前在小未央宫时几乎是判若两人。   其实徐北游本身的境界修为还是地仙八重楼,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如今可以自如御使诛仙,甚至有了几分心意相通的意思。如果说以前的徐北游御使诛仙如同抱着一根巨大圆木,虽然威力惊人,但是对于自身的负担也是极重,而且失之灵活,那么现在的他就是把这根巨大圆木变成了撞击城门时所用的攻城锤,有车轮作为助力,省力的同时愈发势不可挡。   徐北游出剑如龙,一剑刺向被无数气机涟漪遮蔽了身形的孔逸箫。   诛仙所过之处,一切气机都消散无形。 第四十二章 一逃一追杀两人   孔逸箫身形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只手,在自己的身前画出一个玄奥轨迹。   黑气汇聚成一面巴掌大小的黑盾出现在他的面前,刚好挡在诛仙前行的路线上。   诛仙剑尖与黑盾相撞,发出一声清脆声音。   黑盾虽小,却比大盾还要坚固,竟是挡下了这一剑,不过盾面也是支离破碎,显然难以挡下第二剑。   孔逸箫在徐北游再刺出第二剑时,身形向后飘然而退,不过徐北游手中的诛仙却是在一瞬间跨越数十丈的空间,比之道门的缩地成寸还要玄妙,直接出现在孔逸箫的身前三尺处,锋锐无匹的剑锋在他的胸口出划出一道皮肉翻开的血槽。   徐北游手腕一抖,诛仙顺势上撩,径直斩向孔逸箫的头颅。   在刹那之间,孔逸箫的身形一闪而逝,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剑,然后出现在徐北游左侧三丈的地方,手中出现一柄金色长矛,矛尖和矛身上篆刻满各种奇异铭文,朝徐北游狠狠掷出。   徐北游只能转身将诛仙横于身前,不过诛仙毕竟只是攻伐第一,而不是防御第一,徐北游虽然挡下了这一矛,但脸色还是瞬间雪白,整个身形向后退去。   本应该趁势追击的孔逸箫忽然皱了皱眉头,站在原地没动。   下一刻,身形倒滑出去的徐北游止住退势,然后猛然前冲,势若奔雷,最后高高跃下,一剑斩下。   原本皇城大阵所残留的气息受到这一剑的压迫,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白玉广场上的气息骤然一空,只剩下诛仙的凛冽剑气。   孔逸箫的脸色大变,大喝了一个“退”字。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然是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孟东翡和徐经纬也带着端木睿晟消失在承天门的城楼上。   这一剑落地,白玉广场轰然震动。   “走得了吗?”徐北游轻笑一声,手持诛仙化作一道剑光紧随其后。   一路上不乏有暗卫缇骑挡在这道剑光前行路上,不过无一例外,都被这道剑光从中一分为二,剑光所过之处,顿时一片腥风血雨,无论是人的尸体还是马的尸体,都异常齐整,就像用剪刀将纸人从中裁开,触目惊心。   剑光势如破竹,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在这条血路上,鲜血和各种秽物融在一起,更显血腥。   徐经纬带着端木睿晟飞快前行,转瞬间已是出了帝都城,朝着齐州方向而去。   只要进了齐州境界,那便距离东海不远,只要进入东海境内,那便距离魏国不远,到时自然有人接应,如今的徐北游毕竟不是上官仙尘和公孙仲谋,还没有那份通天本事去魏国闹上一闹。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徐经纬带着端木睿晟到了直隶州的边缘地带,齐州已是遥遥可望,就在这时,徐经纬的后背上骤然闪过一抹刺骨寒意。   紧接着一道清冷嗓音响起,“徐经纬,端木睿晟,你们该死了!”   徐经纬当机立断,放开端木睿晟,周身气机流转如大江东去,一身儒衫鼓荡不休,身形再快三分,就要化作一道长虹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徐北游将手中诛仙向前一递,剑尖刺入他的后背三分。   徐经纬只觉得体内的那条奔涌大江在瞬间被一条长长堤坝生生截断,而且更令他心底生惧的是,一缕森寒剑气也随之进入他的体内,瞬间消散无踪,似是鲜血融入水中,再也难以分离。   剑气落地生根,处处扎根,最后会在体内结成一张根网,如果他所料不错,这就是让当年无尘大真人修为全失的诛仙剑气。   徐经纬浑身颤抖不休,咬牙再强提一口气,拼着受伤也要冲断那条截断了自身气机的长长堤坝,使一气贯通。   不得不说,徐经纬不可谓不果决,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线,不要小看这一线,有时候生死就在于一线之间。   下一刻,徐北游将手中的三尺青锋再向前一送。   徐经纬只觉后心一痛,然后猛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僵直不动。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截剑尖刺穿了他的胸膛。   徐经纬的境界的确高于徐北游不假,可徐北游不但有两次登顶十八楼的境界感悟和剑三十六全篇,更有号称攻伐第一的重器至宝诛仙,当初不过地仙十七楼的公孙仲谋手持诛仙可与地仙十八楼的慕容玄阴平分秋色,甚至能够与十八楼之上的秋叶打得互有来回,那么徐北游手持诛仙杀一个徐经纬,总不会有多难吧?   徐经纬竭力运转四肢百骸内的游散气机,不过徐北游却不想给他拖延时间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拔剑而出。   徐经纬的身体顿时就像被砸大洞的水缸,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流散。   徐北游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端木睿晟,这位显赫一时的暗卫府都督刚刚从地上起身,整个人略显狼狈,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之后,先是看了眼已经气绝身亡的徐经纬,然后将视线转回到徐北游的身上。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徐北游刚刚踏足江湖时,被一名暗卫府统领打得抬不起头来,若不是最后关头师父公孙仲谋及时赶到,他差点就要和知云一起死在绣春刀下,哪里会想到风水轮流转,仅仅是两年的功夫,就能将暗卫府的掌印都督端木睿晟的性命捏在手中。   端木睿晟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想起父亲端木琳琅曾经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人啊,有时候能保持的就只有风骨了。   端木睿晟自认谈不上风骨二字,但他不想在一个小辈面前跪地求饶,或是痛哭流涕,做出百般丑态。   徐北游将手中诛仙收回剑匣,走到端木睿晟的面前。   端木睿晟伸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平静问道:“我注定难逃一死,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们会怎么对待我端木氏一家?”   徐北游缓缓道:“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不过我估计下场不会太好,毕竟皇后娘娘已经仙逝,死在了鬼王宫的手中,而端木都督你,又与这鬼王宫的些人搅在一起。”   端木睿晟扯了扯嘴角,没有半分惊讶。   徐北游接着说道:“按照道理而言,我要将你押解回京,由皇帝陛下亲自定罪之后,再行发落,不过我不想多此一举,有些事情,我不介意代劳。”   端木睿晟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老夫记得剑宗有一门无生剑气,传闻当年先帝手刃大郑神宗皇帝时,就是用了这种剑气。”   “如你所愿。”徐北游点了点头。   他一抬手,一缕无生剑气打入端木睿晟的体内。   没有地仙境界的端木睿晟自然承受不了这道最是阴损毒辣的剑气,身体猛然颤抖,然后重重地向后倒去。   端木睿晟死了。   按照他的意愿,像大郑神宗皇帝一样死去。 第四十三章 一颗金丹吞入腹   在炮轰圜丘坛之后,中军一路往梅山明陵方向进逼,不过却没有攻打护陵军大营,而是在距离梅山大约十里左右的地方安营扎寨。   大营帅帐,身披甲胄的曲长安大马金刀地坐在帐中主位上,在他一旁则站着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年迈道人,正是道门尘字辈大真人,上任镇魔殿殿主明尘。   相较于以剑入道而战力惊人的冰尘,明尘的境界和战力都不算拔尖,他之所以能在无尘和青尘两人之后主事镇魔殿,是因为他在谋略一道颇有建树,只是贺牢山一战,镇魔殿大败亏输,近乎全军覆没,道门不得不低头与青尘讲和,素有道门卿相之称的明尘因为此事而晚节不保,虽然谈不上声名狼藉,但也由原本的一片赞誉之声变为毁誉参半,只能引咎辞去镇魔殿殿主之位,从此隐退。   曲长安坐着一动不动,身前案几上的茶杯中升腾起浓浓雾气,遮蔽了他的面容,若是透过这层雾气,就会发现曲长安的神情呆滞,如同杂耍艺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明尘一直沉默不语,按照他和萧瑾之间的谋划,这次圜丘坛之变,除去明面上的诸多地仙修士之外,还有五位作为后手的地仙修士,分别是鬼王宫的上官锋两人,以及道门慎刑司副掌司等三人,这五人将承担起扫尾和收拾残局的任务。   至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指挥曲长安的麾下中军,调头直奔帝都,配合帝都城中的端木睿晟一举拿下帝都城,控制城内的各大衙门和文武百官,到那时便是大事可成,大业可期。   不过当那道光柱从明陵方向冲天而起的时候,大帐内的明尘猛地睁开眼睛,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有掌教真人秋叶相助的青尘怎么会飞升失败?   本已是被天道所厌弃的萧煜怎么能以不朽金身证道?   帝都城中如今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明尘没有继续深思下去,他的后背微微发冷,心里明白这次谋划八成是满盘皆输,那么他这颗亲身入局的棋子多半也是身处险境。   此地不宜久留,事不可为时,当走。   明尘乃是果决之人,不再管曲长安和中军,就要抽身而走。   不过就在此时,一抹森然寒意骤然在明尘的背后蔓延,明尘想要反应时为时已晚,后心处被利器刺入三分。   明尘即惊且怒,他虽然不擅与人争斗,但毕竟境界修为高绝于世,比起当年的道门八老也仅仅只差一线而已,当即一挥大袖,袖卷狂风,将自己背后的偷袭之人狠狠打飞出去。   刺客身形一闪而逝,依稀可见身形曼妙,似乎是名女子。   明尘脸色阴沉,不敢再多做停留,身形就要化作长虹离开中军大营,可下一刻,他的脸色骤变,不再化虹,而是以气机将自己全身各处的窍穴经络悉数封锁,使血液不再流淌,犹如江河变为死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刚才那名女子死士的剑尖上淬有剧毒,若是明尘所料不错,这应该是奇毒“下凡”,比起灭神箭更甚,此毒专门用来对付地仙境界修士,若是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下的修士服下此毒,立时就要身死道消,就算是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大修士,也难免要修为折损,甚至在一时三刻之后,也要体魄朽坏,故而此毒取名为“下凡”,正是取天上神仙下凡尘之意。   明尘刚才被那名女子刺客刺破了后心,已经使毒素沿着伤口进入体内,若是放任不管,任其深入骨髓,纵使以他的境界修为不至于就此身死,但这副体魄却难免要就此毁坏,难道他这个堂堂大真人还要在晚年再换一具庐舍不成?   虽然明尘暂时抑制住了体内的“下凡”之毒,但仍是可以清晰感知到自己的修为境界在缓缓流逝,就像一座湖泊被人在湖堤上掘开一道口子,虽然现在还不至于一泻千里,但在湖水的冲刷下,这道口子却是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一旦全面决堤,那便是彻底不可收拾的局面。   修士境界攀升,越到后面越是难如登天,一些天纵之才,在最开始的时候常常是一年一境,甚至是一年数境,所谓的门槛对于他们来说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可一旦过了地仙十二重楼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修士之后,哪怕是谪仙大材,也要数年一个门槛,而不是谪仙大材的人,常常会卡在某一个门槛前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在门槛前蹉跎一生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求道之艰,求道之辛,可见一斑。   正因为如此,明尘不敢有半分马虎大意,略作思量之后,强行催动体内气机,化作一道长虹离开中军大营,转瞬来到直隶州境内。他没有去荒山野岭,而是反其道行之,来到一座颇为繁华的府城中,以幻术化作一名富贵客商,再以撒豆成兵之术幻化几名随从,去了城内最大的行院包下一个独栋院子,将院内的所有丫鬟仆役全部遣退之后,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玉盒,小心翼翼打开之后,盒内有一颗金色丹丸,异香扑鼻。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道门金丹,丹分九转,最顶级的叫做九转金丹,乃是道祖亲手炼制,传说中服下后便可霞举飞升,羽化登仙,是为天下第一等仙药。次一层为八转金丹,可活死人,肉白骨。再次为七转金丹,于修为大有裨益,据说鬼仙修士服用一颗,便可跳过人仙直接踏足地仙境界,当年道门曾将一枚七转金丹赠予萧煜,不过却被林银屏养的白猫斑斓偷食,这才有了它今日的种种神异,金丹之玄妙,可见一斑。   如今九转金丹和八转金丹已经成为传说之物,恐怕只有天上才有,就是七转金丹,道门中也所剩寥寥无几,明尘手中的这颗金丹只是六转金丹,号称治百病,解百毒,有续命延寿之神效,至于能不能解掉“下凡”之毒,明尘心中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有了这枚金丹的药力,他能在短时间内彻底压制体内之毒,支撑着他返回道门玄都。   明尘再次以神念扫过这栋院子周围的方圆百里,确定没有异常之后,这才盘膝而坐,郑重其事地将这枚金黄色丹药取出,放入嘴中之中,胸腹间立时亮起一点金光。   这点金光一路往下,最终悬停在他的胸口位置,与此同时,气海处则是生出金光无数,如同一朵金莲。   一颗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赫赫金丹一日成,才知由我亦由天。   此乃金丹大道。 第四十四章 我命由我亦由天   就在明尘的心神完全沉入其中,逐渐进入抱圆守一的境地时,在他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吱呀”的开门声,不亚于天道惊雷。   明尘猛地睁开双眼,望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两名女子。   明尘认得其中一人,惊疑不定道:“齐阳公主?”   来人正是萧知南,此时她意态闲适,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从容不迫,没有半分骄躁,这不像一名身无半分修为的弱女子面对一位地仙大修士时该有的气态,加上跟在她身旁的那名蒙面女子,让明尘心底甚是犹疑不定。   萧知南轻声道:“齐阳见过大真人。”   她一指身旁的女子,“这是天策府的影子,也是我的护卫。”   明尘本就是道门中最熟悉朝廷之人,一下子就想透彻了。   天策府脱胎于当年直属于萧皇的四大暗卫,分别是般若、恶虎、伥鬼、影子,最早的时候,般若只能排在最后一位,影子才是四大暗卫之首,只是后来恶虎、伥鬼、影子三人陆续故去,唯有般若赵无极仍还在世,这才变成了以般若为首的局面。   明尘微笑道:“贫道当年还曾经与上代影子共事。”   静静站在萧知南身旁的影子没有说话,先前就是她趁明尘不备,以手中淬有“下凡”剧毒的短剑刺了明尘一剑,使他染上这种地仙修士也要忌惮三分的剧毒,这才不得不来到此处以金丹疗毒。   当初韩瑄巡视中军,曾经对曲长安许诺,会有天策府中人从旁协助,而影子就是这个从旁协助之人,这次如果不是明尘亲自出手,就会由她斩杀对曲长安下手之人,换成明尘之后,她无力与明尘正面抗衡,就藏匿于大军之中,伺机而动,终是在最后关头刺了明尘一剑,将这位道门尘字辈大真人逼入当下境地。   萧知南笑道:“本宫此番来此,是奉了先帝的圣谕,送大真人早日登仙。”   明尘脸色不变,淡然道:“就凭公主殿下身边的这个影子?不是贫道自大,这‘下凡’之毒厉害不假,可还不至于让贫道没有半点自保之力,贫道大不了拼却这具庐舍不要,也有信心将公主殿下二人留在此地。”   萧知南笑着点头,然后整个人气机开始节节攀升。   从第九品到一品,然后再从一品跃升至鬼仙境界,一直到人仙境界巅峰之后才有稍许的停顿。   不过这个停顿并非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然后萧知南一举跨过了地仙境界的大关,仍是一路青云直上。   只见一团金色光芒笼罩在她的身上。   地仙三重楼时,萧知南身上的金色光芒犹若实质。   地仙五重楼时,萧知南身周渐成风雷之势。   地仙九重楼时,她身形模糊,飘摇不定。   地仙十二重楼时,萧知南自成一方小千世界,将这座独栋院子完全笼罩,已经有了道门太虚幻境的意味,或者说是佛门婆娑世界的气象。   明尘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攀升境界,与之相比,徐北游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攀升到地仙八重楼,根本完全不值一提。   ……   就在青尘被拖入陵墓之后,萧煜去见了徐北游,而林银屏则是与萧知南有过一番言语。   林银屏驾崩时,萧知南不过才几个月大,对于这位皇祖母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林银屏对于这个长孙女极是喜爱,将自己的绝大部分遗物都传给了这个孙女,其中就包括牡丹和斑斓,所以萧知南对于这位未曾谋面的皇祖母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天然好感,此时相见之后,更生亲近之意。   在萧知南面前,林银屏没什么长辈架子,拉着她的手,左瞧右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平日里落落大方的萧知南却是笑容羞赧,除了因为这位皇祖母的地位太过超然的缘故,更多还是因为她很少有这种经历。   在为数不多的几个长辈中,父皇忙碌于国事,父女两人很少有独处的机会,母后的多半精力又都放在哥哥萧白身上,至于姑姑萧羽衣,兴许是因为她自身经历的缘故,很多时候郁气过重,林银屏这样的长辈,对于萧知南来说是十分陌生的。   两人仅就相貌而言,似是隔代相传的缘故,的确是十分相似,此时的林银屏大约是三十余岁的相貌,与萧知南站在一起,更像是一对姐妹。当然,若说气态,两人就相差甚远了,萧知南是绵里藏针,外柔内刚,而林银屏却是锋芒必露,威严极重,也难怪被人称作是压制了两代萧氏帝王的女子。   林银屏问道:“听说你前段时间中了小人的暗算,不要紧吧?”   萧知南摇头声道:“已无大碍了。”   林银屏轻轻叹息一声,“跟我一样,当年我也是吃了没有修为的大亏,身子一直不好,整日就是病恹恹的,好几次都差点一命呜呼,也幸好明光不嫌,一直对我不离不弃,别的不说,他堂堂一国皇帝,这辈子就只娶我一人,这就很难得。对了,你那个夫君徐北游如何?有没有在外头沾花惹草?”   萧知南脸色微红道:“他……待我很好。”   林银屏点点头,轻声道:“那就好,不过女子立于世间,不能只依靠男人,还是要自己撑起半边天,临走之前我再送你一份礼物,就算补上你的嫁妆,日后若是再出什么变故,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萧知南小心翼翼问道:“那是什么?”   林银屏笑道:“一份造化。”   ……   林银屏口中所说的一份造化,的确是夺天地之造化,竟是让萧知南这个身无半分修为之人一步登天,成为一名地仙十二重楼的大修士,按照林银屏所言,若非萧知南的体魄太过孱弱,根基太过浅薄,本来还能一气抵达地仙十六楼的境界。   当然,这份“造化”并非是凭空而来,而是林银屏自身的修为,只是如今她就要随着萧煜飞升而去,这份十六楼的修为已是可有可无,于是干脆送给自己这个孙女,只是萧知南不比徐北游,如果说徐北游是一座八百里大湖,就散地仙十八楼的修为也可全盘皆下,那么萧知南就只是一方小池塘,十六楼的修为多半用在了开拓池塘上面,所以此时的她只剩下十二楼境界。   不过即便只有地仙十二楼的境界,联手同样是地仙境界的影子,对付一个修为大跌的明尘,已经是绰绰有余。   明尘顾不得体内的和金丹和余毒,就要神魂出窍。   不过影子已是抢险一步,手中短剑指向明尘的眉心,势要将他的神魂钉死在紫府之中。   姜是老的辣,明尘当即放弃出窍,大袖一挥,如同泼墨画山水,气机奔涌而出。   不过影子却让明尘有一瞬间的惊骇,竟是不退反进,任由磅礴气机临身,仍是一剑刺向他的眉心。   明尘就要一袖震碎此女的五脏六腑,影子已经是七窍流血。   就在此时,萧知南终于出手,此方小千世界中凭空生出许多看不见的“规矩”,如同朝廷律法牧守万民,重重压在明尘的身上,使其不能移动分毫。   影子付出的代价巨大,全身鲜血淋漓,终于来到明尘的身前,一剑刺入他的眉心,然后改为双手握住剑柄,加重力道,向前一推,短剑穿脑而过,将这位大真人的头颅生生钉在了墙壁上。 第四十五章 手掌大阵观天下   在鬼王宫三人和端木睿晟逃离帝都之后,蓝玉与萧白返回天机阁,重新掌控皇城大阵,而韩瑄则是在内阁召集留守帝都的文武官员,勘平暗卫府内乱。   文渊阁,是为内阁所在之地,也是无数文人所向往之地,只要进得此处,青史留名有望,经世济民可期,此时的内阁中除了三位阁臣大佬之外,还有两位尚书和五位侍郎,韩瑄仍是坐在自己次辅的位置上,而其余人的视线却下意识地望向那个空悬的主位。   如此大事,蓝相竟然不在,难道说他也卷入这场谋逆大案中去了?   这个想法一经生出,便难以抑制,不过韩瑄似乎知道在场众人所想,淡然道:“蓝相还有其他事情,今日由本阁主持内阁议事,此番端木睿晟之谋逆大案,当务之急是要肃清城内乱党,料理善后事宜,然后恭迎陛下銮驾返京。”   对于这些留守帝都的官员而言,短短两日之内发生的变故,实在是太快太急,既让他们猝不及防,也让他们目不暇接,如今已经传出许多不知真假的消息,皇帝陛下在圜丘坛遇袭之后,暗卫府掌印都督立刻秘密返京,先是派人控制九门,随后又派出暗卫府高手潜入赵王府内,暗杀了陛下安排的留守大臣萧奇,就连赵宗宪和李贞吉两位大学士也在自家府内被人挟持,好在陛下早有所料,派遣太子殿下和两位相爷及时返京,挫败端木睿晟的阴谋,贼首端木睿晟如今已经逃出帝都,不知所踪,这桩谋逆大案也算是暂告一个段落。   至于接下来的清查逆党之事,则还要等到皇帝陛下返京之后亲自定夺,只是陛下派了太子殿下回京,定是要行暂时监国之事,为何不见太子殿下?   天机阁内,蓝玉和萧白来到地下三层,这同样是萧白第一次来到此地,当他见到眼前的壮阔景象时,不由地有了片刻的失神。   黑色和蓝色交织,就像深夜的星空,黑色的夜空,蓝色的星辰。其实此时看到的星辰就是符篆,每一个符篆就是一个星辰,密密麻麻,数不胜数,浩瀚如星河。   蓝玉开口解释道:“这就是皇城大阵之枢机所在,若是没有此番圜丘坛之变,殿下恐怕还要再等几年才能见到,不过如今陛下将传国玺交给殿下,就已是默许了此事。”   萧白从那一片“星河”中收回视线,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传国玺,默然不语。   蓝玉指向圆台,“将传国玺放入其中,这座大阵便尽在手中。”   萧白迈步朝那方圆台走去,每一步都似是走在星空中,踏在星辰上,当他来到圆台上时,发现地上有些许残存的粉末。   蓝玉解释道:“若是老夫所料不错,这应该是一枚伪造的假传国玺,鬼王宫的贼人正是通过这方假玺才能暂时开启皇城大阵,不过假的毕竟是假的,难以与真正的传国玺相提并论,在大阵威势之下,化作飞灰也是情理之中。”   萧白又是点了点头,将手中传国玺缓缓放入圆台中央的凹槽中。   在这一瞬间,萧白感觉自己进入到一种玄妙不可言的状态之中,神魂与这座雄城相合,帝都是我,我是帝都。   依稀之中,萧白看到了徐北游以无生剑气杀死了端木睿晟,看到了影子一剑刺穿明尘的头颅,看到了妹妹萧知南御风行千里,看到了一袭锦绣白衣的慕容玄阴带着林寒一路向西北而行,看到了父皇一行人从地宫中来到明陵墓园,看到了围攻圜丘坛的中军将士悉数倒戈跪地。   然后萧白的视角再度上升,仿佛来到九天之上,俯瞰大地人间,看到了正在狼狈逃窜的青叶道人,看到了萧慎御剑往天南而去,也看到了驻守于燕州境内的大都督魏禁和齐州境内的傅中天,还看到了一名中年儒士衣袖飘飘地在东海的万顷碧波上踏浪而行。   最后他望向东南,隐约间似是看到了一座几乎与天等高的山峰,峰上有龙,还有一名道人,道人似乎是察觉到有人从旁窥伺,猛地一挥大袖,云遮雾绕,再不见山峰真龙,更不见道人身影。   萧白缓缓睁开眼睛,自己仍是在天机阁的地下三层。   蓝玉始终都没有走上圆台,背负着双手站在原地,缓缓说道:“这座皇城大阵是由我天机阁先辈建造,后又由我亲手改造,终是成了如今的样子,以传国玺为信物,以整座皇城为阵,辅以地气和天子气数,丝毫不逊于道门的周天大阵。”   萧白将传国玺从凹槽中取出,周围的一切光影缓缓黯淡下去,再不见星空闪耀,变回到原本的模样。   蓝玉感慨道:“天子气数与王朝气运息息相关,若是王朝兴盛,天子气数自然鼎盛,这座皇城大阵便是坚不可摧,可如果王朝衰退,天子气数也会随之衰弱,到那时皇城大阵未必还能牢不可破。”   萧白开门见山问道:“刚才蓝相让韩相去内阁主事,自己却不去,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陪我过来这么简单,所以我想冒昧问一句,蓝相可是要隐退了?”   蓝玉淡笑道:“自大郑正明四十年,我与先帝里应外合拿下中都城开始算起,正明四十二年,大郑神宗皇帝驾崩,大郑哀帝登基改元简文,简文五年,哀帝禅位于先帝,如此算来已是七年,再加上黄龙十年,太平二十年,承平二十二年,如今已是承平二十三年,细细算来,老朽已经居于庙堂一甲子,也该退了。”   萧白轻声道:“若是蓝相退了,庙堂之上恐怕会有一番大变故。”   蓝玉摇头道:“变故肯定会有,但不是因为老夫,真正原因在于魏王主导的这场谋逆大案,端木睿晟是个由头,当年先帝没有杀戮功臣,可当今陛下却会借着端木睿晟这个由头将许多老臣清理掉,许多人的位置都会变一变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像老夫主政时那样,暮气沉沉,一潭死水,我们这帮占着位置不挪窝的老家伙也该退位让贤了。”   萧白重重嗯了一声,低声感慨道:“端木睿晟自取死路,您老隐退,当年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就只剩下韩相和魏大都督了。”   蓝玉笑道:“韩瑄和魏禁是难得的良臣良将,不过韩瑄毕竟年纪大了,而魏禁又有伤势在身,想来最多十年,他们也会像老夫今日这般相继隐退,至于接替者,武将那边多半会从张无病和禹匡两人中二选其一,至于文官这边,却是还没有太好的人选。”   萧白陷入沉思。   蓝玉平静道:“也许在十年之后,陛下会让殿下亲自来挑选这个人选。”   萧白猛地一惊,脸色微变。 第四十六章 庙堂上天翻地覆   在承平二十二年的最后一天,下了一场大雪,在承平二十三年的第一天,又下了一场小雪,两场雪后,整个帝都城银装素裹,像一位冬日里披上锦绣貂裘的雍容妇人。   这一日九门大开,在天子亲军和护陵军的护卫下,皇帝陛下的銮驾自正阳门返回帝都,太子殿下萧白亲自出迎。   皇帝陛下回宫,新任太子萧白将传国玺奉上,其后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亲自传旨,于正月初三在未央宫召开大朝会。   这次大朝会,不出意料之外,庙堂大为震动。   首先就是原暗卫府掌印都督端木睿晟因为谋逆大罪而满门抄斩,家产抄没充公,其子端木玉虽然在几名心腹死士的护卫下提前逃出帝都,但仍是被魏无忌亲自捉拿归案,曾经在帝都城里风光一时的端木公子狼狈不堪,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除去端木睿晟本人之外,此案牵连甚广,足有大小官员三十余人被暗卫府缉拿,会同刑部、大理寺共同审理,然后交由皇帝陛下亲自定罪。   其次是皇帝陛下有感于暗卫府权势过大,下旨将暗卫府改制,削其权柄,缩减编制,取消缇骑,由原本的三位都督,改为一名都督,品级低于正一品的大都督,与从一品的左都督平级,同时下设都督同知数人,原暗卫府左都督傅中天出任暗卫府都督,原暗卫府右都督魏无忌出任天策府都督,天策府同样取消左右都督和掌印都督,只设都督一人,下设都督同知和都督佥事,原天策府掌印都督赵无极出任中军左都督。   至于原中军左都督曲长安,皇帝陛下感念其父曲苍的功劳,只是将其发配至西北左军张无病的帐前效力,也算是将功折罪。   再有就是,在大都督魏禁的保举下,原本的代前军左都督孙少堂得以将官职前的代字去掉,成为新任前军左都督,如此以来五大左都督终于尘埃落定,分别是中军左都督赵无极、左军左都督张无病、右军左都督查莽、前军左都督孙少堂、后军左都督禹匡。   无论是暗卫府和天策府改制,还是几位都督的任命,单独拿出一件,都足以让庙堂为之震动,可一次全部抛出,就难免让庙堂诸公有些发懵,不过这还不止,似乎皇帝陛下打定主意要让整个庙堂来一次天翻地覆,在武官这边尘埃落地之后,又开始对文官进行梳理,头一件大事就是当朝首辅蓝玉告老请辞,而皇帝陛下已经恩准,保留了蓝相爷的太师头衔,可谓是恩荣至极,这对君臣师徒也算是善始善终。   蓝相爷告老之后,内阁首辅之位空缺,毫无疑问,众望所归的韩阁老由内阁次辅升任为内阁首辅,从今日起,韩瑄成为大齐开国以来的第二位内阁首辅。   至于空悬出来的次辅之位,皇帝陛下没有选择提拔另外两位阁臣大学士,而是出人意料地宣召江左谢氏家主谢苏卿入朝,出任内阁次辅。   谢苏卿出身于江南谢氏高阀,本身就有康乐公的爵位,父祖两代又都是闻名朝野的名士大儒和从龙功臣,而他本人亦是不逊于父祖,故而这个任命并未有人提出异议,由此,新内阁便重新定下,仍是阁员四人,只不过少了一个蓝玉,又多了一个谢苏卿。   不少庙堂老人在听到这道旨意之后,不由在心底暗自感叹,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韩瑄凄凄凉凉离京时,谁又能想到在二十年之后,这位韩阁老竟是东山再起,登上二十年前没能得到的首辅大位?   至于谢苏卿,则不得不让人赞一声韬晦之术,几十年的蛰伏养望没有白费,终于换来今朝的青云直上,虽然不是布衣之身,但也勉强算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典范了,只是少有人知晓,当今皇帝陛下还未登基时就与这位年龄相差不大的康乐公相交甚厚,这些年来康乐公一直不曾入京,未尝没有帮着陛下坐镇监视江南的意思,无论是情分功劳,还是本身才能,谢苏卿来做这个内阁次辅都绰绰有余。   不过在这一众任命中,还有一个任命不那么显眼,那就是擢升帝婿徐北游为暗卫府都督同知、天策府都督同知,加太子少保衔。   都督同知听起来很大,官品也很高,但却是个虚职,就像蓝玉身上的太师之职,位列三公,号称百官之首,放眼大郑和大齐两朝,也不过只有张江陵和蓝玉两人得以在生前加封太师,不过要说起手中握的有实权,那就远远比不上内阁首辅了,都督同知也是此理,远不如稍低一品的都督佥事。   至于太子少保,更是一个空名而已,从来只是给显赫重臣锦上添花,而不能给手无实权者雪中送炭。   不过徐北游此人不一样,他不仅仅是帝婿那么简单,他还是韩瑄的义子,众人皆知韩瑄无妻无儿,就连侄子也不曾有半个,那么徐北游作为义子几乎与亲子无异,同时还有传闻说,这位徐公子与帝都徐家似乎也有许多关系,如若不然,当年韩瑄为何会收他为义子,又为何执意让他姓徐而非姓韩?   若是此传言为真,这位徐公子的身份就有些吓人了,韩相爷的义子,徐家的外戚,当今天家的女婿,皇亲国戚集于一身,还真是贵不可言,他若是有意仕途,看似是虚职的都督同知自然也能变为实职。   当然,就算没有徐家和帝婿的身份,单凭一个韩相爷,这个任命也不简单,要知道韩相爷拜为内阁首辅之后,在庙堂上的声势一时无两,如今已经有人在私底下将徐公子称之为“小阁老”,这其中的意味又岂是非同寻常?   在绝大部分官员看来,徐北游会被封官赐爵是因为他的身份,其实不然,皇帝陛下之所以会如此做,仅仅是因为徐北游这个人而已。   因为徐北游不顾安危护驾有功,先以青锋挡青尘,后又与冰尘这位女子剑仙斗剑,也因为徐北游单人单剑斩杀了逆贼徐经纬和端木睿晟,更因为先帝萧煜对于这个年轻人青眼有加。   另外,皇帝陛下也有更深层次的考量,在这次圜丘坛之变中,萧慎无故离去始终都是萧玄心头上的一根刺,虽然现在尚不明原因,不过出于帝王的多疑,他已然不能再完全相信萧慎。   正所谓人无近忧必有远虑,除去萧慎之后,萧氏一族中就再没有能够真正坐镇一方的大修士,朝廷的高手再多,终究是异姓之人,唯有徐北游,即是妻侄,又是女婿,还是未来的剑宗宗主,有望顶替萧慎的位置。   所以萧玄已经给徐北游准备好一份真正的大礼,这几个官职倒是不算什么。 第四十七章 皇后崩国丧守灵   正月初四,徐北游循例入宫,没有去未央宫和甘泉宫,而是去了飞霜殿。   此时的飞霜殿一片缟素,一众宗室、大臣身着白布麻衣在此守灵。   回京之后,皇帝陛下没有隐瞒皇后娘娘故去的消息,在大朝会的次日发布谕旨布告天下,定为国丧,由灵武郡王萧摩诃为总理丧葬大臣,按照会典,文武百官及诰命夫人着丧服凭吊,着素服行奉慰礼,连续三日,文武百官及诰命夫人皆服斩衰,二十七日而除,仍素服。禁屠宰四十九日,停音乐祭祀百日,停嫁娶百日。   按照大齐律例,妻死,丈夫可不穿孝衣,不过皇帝陛下与百官相同,皆是身着斩衰丧服,在大朝会后辍朝九日。同时一众宗室亦是如此,循以日易月之制,服缟二十七日。   徐北游作为女婿,被算入宗室之中,身着斩衰丧服进入飞霜殿后,先去灵前祭拜,然后找到同样是披麻戴孝的大姑姑墨书,问道:“大姑姑,公主呢?”   墨书答道:“回禀帝婿,公主殿下已是在灵前守了一天一夜,刚才陛下过来的时候特令她去偏殿歇息。”   徐北游道谢一声,又往偏殿方向行去。   此时文武百官依次入内吊唁行礼,故而飞霜殿内热闹无比,徐北游一路行来,“小阁老”之声不绝于耳,对此他只能无言苦笑。   好不容易来到偏殿门前,好在这里除了几名宫女之外,再无其他外臣,终于是清静几分。   徐北游推门而入,就瞧见萧知南正坐在榻上怔然出神,因为徐皇后其实是随先帝飞升的缘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萧知南倒不至于如先前那般悲伤,只不过此别亦是永别,此时她还是有些无言伤感,眼圈通红,脸上依稀可见泪痕。   听到门响声音,萧知南下意识地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正襟危坐。   徐北游轻声道:“是我。”   萧知南低低嗯了一声,问道:“你的差事都办完了?”   徐北游坐到萧知南的身旁,道:“昨天连着跑了几个衙门,倒也没人敢难为我,还算顺妥。”   萧知南又是嗯了一声。   徐北游沉默片刻,出声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皇后娘娘是跟随先帝去了天上,只要我们能证得长生境界,日后还是能再相见的。”   萧知南没有接话。   她虽然骤然间有了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修为,但却没有地仙大修士的觉悟,在她看来,什么证道飞升,实在是太过遥远,远到她根本没有去想过这些。   徐北游见她不搭话,也没有强求,只是自说自话了许多家常事和庙堂事,其中以庙堂事居多,就在今日,那位曾经骑着“天马”去丹霞寨的端木公子,曾经数次要置徐北游于死地的端木公子,那个差一点就做了大齐第三位帝婿的端木公子,在暗卫府的诏狱中自尽身亡,尸首停在刑部,只等仵作验尸确定真的只是自杀后,便会入土为安。   萧知南闻听此言,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摇头轻叹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萧知南忽然问道:“你如何看魏王萧瑾?”   徐北游略作思量后直截了当说道:“这位魏王殿下思虑深远,手段高超,单以谋略而论,恐怕蓝太师和义父都不是他的对手。”   萧知南感叹道:“所以他才会想当皇帝,三十年来求白冠,‘王’字上头加一个白,可不就是一个‘皇’字吗。”   萧知南忧心忡忡道:“这次魏王损失了不少人手,不过还谈不上伤筋动骨,魏国一日不除,就始终是悬在朝廷头上的一把利剑。”   魏王萧瑾,字怀瑜,自号东海钓鲸客,世人称其为谪仙人,与完颜北月并称,他又以未卜先知而闻名于世,与占验派魁首大真人青尘齐名,这样一个人物,无论是谁对上,都会觉得棘手万分。   当然,这样的人物也绝不会屈居人下,哪怕是区从一时,但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他就会立刻反客为主,也难怪萧皇当年要将他放逐到魏国去,虽然此举有放虎归山之嫌,但若是将他留在庙堂上,如今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萧知南望向殿门外,缓缓说道:“草原莽夫不足为虑,真正需要提防的还是魏王。”   这一刻的萧知南让徐北游感觉有些陌生,此时的她不像平日里温柔贤淑的妻子,倒是更符合大齐公主这一身份。   毕竟她也姓萧,骨子里流淌着萧氏的血液。   萧知南收回视线后,又重新变回到那个轻声慢语的知南,柔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江南?”   徐北游道:“等出了正月之后,你去不去?”   萧知南问道:“我也去吗?就不怕你那个师妹不高兴?”   徐北游略显无奈道:“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是她的嫂子。”   萧知南玩味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徐公子和虞美人在江都的传闻,可一直都不少。”   徐北游越发无奈,“传闻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捕风捉影,不足为信。”   萧知南深深看了眼自己的丈夫,然后眼睛眯起,如一弯月牙儿,“装,你就继续装,南归,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难道你没动过一点不该有的心思?毕竟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任君采撷,是个男人就会动心吧?”   徐北游彻底无奈道:“合着我要么承认自己动心了,要么就承认自己不是男人了?”   萧知南笑问道:“夫君打算怎么选呢?”   徐北游眼观鼻鼻观心,秉承着千言万语不如一默的心态,开始修闭口禅。   萧知南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轻声感慨道:“此去江南,说不定就要跟那位叔祖有所交集。”   徐北游微微一怔,然后陷入沉思,当他正要说话的时候,墨书在门外轻轻叩门,“殿下,时辰到了。”   萧知南从榻上起身,“好了,我得继续给母后守灵去了,待会儿你先回家,有什么话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徐北游嗯了一声,也随之起身。   夫妻二人一同离开这间偏殿,出门之后,萧知南在殿门前为徐北游整了整丧服的衣襟,然后才转身往正殿而去,徐北游则是目送着萧知南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从另外一个方向乘着小舟离开四面环水的飞霜殿。   帝都皇城之内,无论是武夫还是修士,一律不得凌空飞掠,这是朝廷的规矩,也是皇城的大阵的规矩。   徐北游登岸后没有走出多远,又遇到一人,勉强可以算是半个熟人,同样是身着斩衰丧服,与徐北游所不同的仅仅是一人白发,一人黑发。   西河郡王徐仪。 第四十八章 一姓尊荣两世人   自大齐立国以来,有过两代皇后,也就有过两代外戚,分别是林家和徐家。   林家本就是草原王族,此时仍是草原王族,被大小七十八个草原台吉奉为共主,坐拥漠南漠北两大草原,就连萨满教和摩轮寺两大宗门也为之俯首,显赫无比,自是不用再过多言。   徐家本也是大郑大齐两朝望族,徐林已是登顶武官巅峰大都督,而徐琰也只差一步就能登顶文官巅峰,两代人的煊赫使得徐家有望成为第二个林家,只是随着徐林的故去和徐琰的暴毙,原本与国同戚的徐家开始江河日下,只能靠着徐皇后勉励维持,如今徐皇后也去了,只剩下一个空有爵位却无半分官职的徐仪,曾经显赫一时的徐家已是到了大厦将倾的地步。   反观徐北游的徐家,本就在江都一手遮天,入帝都后,先是迎娶公主殿下,又有新任内阁首辅做靠山,他本人也被连加两个都督同知的官职,仅次于左右都督,如今的徐北游已是有资格去穿上二品的狮子官袍。   一方显赫势大,另一方就愈发显得境地凄凉。   徐北游停下脚步,轻声说道:“西河郡王。”   徐仪笑了笑,笑意冷淡,“我该称呼你什么,徐公子还是驸马爷?亦或者是小阁老?”   徐北游平静道:“如果你不介意,南归就行。”   “南归?”徐仪轻声道:“我想再过几年,就可以在这个南字后头加上一个‘公’字,南公如何?”   徐北游不置可否,“你去拜祭过皇后娘娘了?”   徐仪平静道:“昨晚守了一宿,先回府上一趟,等到晚上再过来。”   徐北游提议道:“如果你不困的话,我们不妨四下走走?”   徐仪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无妨,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人沿着一条小径并肩而行,徐北游轻声问道:“上次你去江都,我折了你的脸面,不见怪吧?”   徐仪摇头道:“平心而论,此事其实是因我而起,都说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你才是地头龙,我不过是一条过江蛇而已。”   徐北游一笑置之。   两人走出大概里许的距离后,徐仪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身后的飞霜殿。   在清晨的淡淡雾气中,飞霜殿若隐若现,雪后初晴,湖光映照,宛若仙境。   徐北游陪着他停下脚步,同样望向飞霜殿,淡然道:“老郡王走了,皇后娘娘也走了,你有信心扛起徐家的担子吗?”   徐仪反问道:“如果我扛不起来,难不成你要来扛?”   徐北游摇头道:“该是你的担子,我不会夺,也夺不走,更何况我也有自己要背负的东西。”   一南一北两位徐公子,北边帝都徐公子徐仪从云端跌落,仅仅比自尽身亡的端木玉稍好一些,尽显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南边江都徐公子徐北游扶摇而起,一遇风云变化龙,却是飞上云端,两人位置交替,心虚复杂万千的徐仪故作语气平静道:“虽然这话不该我问,但我还是想冒昧问上一句,你这位徐公子是来看我笑话的?”   徐北游转头看着这个交情泛泛的西河郡王,笑道:“你这个脾气秉性不像是老郡王,倒更像是皇后娘娘。”   徐仪微讽道:“好像你见过家父?”   徐北游平静道:“的确见过,虽然因为时间仓促的缘故未能深谈,但老郡王的风采让北游印象尤深。”   徐仪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问道:“这次你荣升暗卫府和天策府的都督同知,到底有什么用意?难道仅仅只是个虚名?”   徐北游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暗卫府这边,如今只设一个都督,比起曾经的三大都督,难免会更加大权在握,陛下为分暗卫府都督的权柄,故在都督和都督佥事之间增设都督同知,以分都督权柄,所以我这个都督同知不算是空头虚职,也会有一些实权,至于天策府那边,负责宫廷宿卫,职责干系所在,我不好说太多,但是你如果想去天策府,我可以代为说话。”   徐仪自嘲道:“天策府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常伴帝王之侧,只要外放地方,便是一方大员,多少皇亲贵族出身的高门子弟想要在里头谋个差事,却苦于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常常是拜了菩萨不少,显灵的却没有一个,没想到徐公子竟是一尊真佛,我徐仪有眼无珠,不识真佛在眼前。”   徐北游不以为意,朝徐仪伸出一手,“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要顶天立地,这话说的不错,可万钧重担压在身上,你是弯腰还是不弯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些时候,为了以后能更好地抬头,不妨现在低一低头,低头弯腰不可怕,膝盖别弯就是了,更何况现在我也不要你冲我低头,更不需要你弯腰,我只是看在老郡王的面子上,想拉你一把,现在我的手伸出来了,你接不接?”   徐仪没有去握住徐北游的手掌,摇头拒绝道:“南公的好意,徐某心领了,不过这是我自家的事情,就不劳南公费心了。”   徐北游收回手掌,“西河徐家,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管我是什么身份,都不能去争,也不会去争,可你既然是西河徐家的家主,那就该站出来了支撑门户,人在人世间,总要扛起些什么,这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   徐仪背负着双手,平静道:“我知道。”   徐北游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徐仪在原地驻足许久之后,朝宫外走去,然后遇到了刚要去飞霜殿的魏元仪。   魏元仪轻声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徐仪轻声道:“我遇到徐北游了。”   魏元仪脸色微变,愤懑道:“他是不是冲你耀武扬威了?小人得志!”   徐仪摇头道:“那倒没有。”   魏元仪好奇问道:“这倒是奇怪了,那他说什么了?”   徐仪犹豫了一下,说道:“他说了些大道理,然后还要送我一份前程。”   魏元仪啧啧道:“送你一份前程?真不愧是满朝上下交口所称的小阁老,这口气还真是大。”   她顿了一下,低声问道:“他要送你一份什么前程?”   徐仪轻声道:“天策府。”   魏元仪吓了一跳,“天策府?那地方我爷爷都说不上话,要陛下亲自许可才行,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位西河郡王神情复杂,“难说。”   就在此时,一名司礼监宦官开始催促命妇入殿,魏元仪只能匆匆离去。   徐仪目送着魏元仪走入飞霜殿之后,长长叹息一声,望着天空发呆。 第四十九章 转眼间迟暮之年   承平二十三年,正月初六。   内阁中暖意逼人,暖炕上除了须发皆白的老人,还有一位大约不惑年纪的中年文士,标准的江南名士风范,面色白净,三缕长髯,丹凤眸子,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气态温文尔雅,虽然没有身着公服,但又不乏三分恰到好处的威严。在不远处的椅上,还独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两指间夹着一个鼻烟壶,不曾去吸鼻烟,只是轻轻把玩。   在内阁学士李士奇的引领下,徐北游进了内阁,先与韩瑄对视一眼,然后跟正在把握鼻烟壶的赵青点头示意,最后朝那名中年文士拱手行礼道:“见过谢先生。”   中年文士正是谢氏家主谢苏卿,表字子卿,也是新任的内阁次辅,今天刚刚到京,待陛下召见之后,便会授武英殿大学士,仅次于如今已经是文华殿大学士的韩瑄。   谢苏卿调侃道:“原来是小阁老到了。”   徐北游笑道:“真阁老在前,哪有什么小阁老。”   韩瑄看似漫不经心道:“这才几天的功夫,连你远在江南都知道了这边的小阁老之说,恐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居心实不可问。”   谢苏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笑道:“微末伎俩,难成大事,文公何必放在心上。”   韩瑄感慨道:“千里长堤溃于蚁穴,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事情不可不察。”   谢苏卿点头道:“文公此言在理,谢某受教了。”   韩瑄摆了摆手道:“子卿过谦了,我已是垂垂老矣,日后这内阁中的大小事宜,还要劳烦你多费心才是。”   谢苏卿笑着连道不敢。   几人交谈几句之后,有司礼监秉笔陈知锦前来,请次辅大人去甘泉宫觐见,谢苏卿告辞了韩瑄和徐北游父子,随陈知锦离去。   内阁里只剩下三人之后,韩瑄似乎是因为有些畏冷的缘故,搓了搓手,道:“走了个蓝瑞玉,来了个谢子卿,南归你要记着,官场之上无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徐北游见老爷子脸色郑重,也正了神色,点头道:“记下了。”   韩瑄轻声感慨道:“你是修士,讲究修行,其实做官也是修行,要不怎么会有‘公门修行’的说法?做官,最要不得的就是迂腐二字,做学问可以迂腐,做官不可以,不管你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只要你守着迂腐二字,那就只能郁郁不得志,做官讲究的是变通二字,变则通,在这一点上,你做得很好,无论是在江都对付张鉴的手段,还是来了帝都以后,都算是可圈可点,不过有一点你要记着,做官如做人,你不能忘本,正如当年的张江陵,他要做的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摄政只是其手段,而非目的,这便是不忘本,你如今也算是人上人,可是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了?”   徐北游脸色凝重,不发一言。   这些话,在来帝都的路上,秦穆绵就曾经说过,只是没有这般直白,徐北游自己也考虑过许多,到底要什么?   沉默许久之后,徐北游说道:“父亲,北游之志从不在庙堂,而在于江湖,在于剑宗,在于道门,师父临走前将剑宗交给了我,我责无旁贷。”   韩瑄开怀一笑,欣慰道:“亚圣云,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这个道理。”   韩瑄起身道:“整天在这个屋子里闷着,也不是个事情,陪我出去走走?”   徐北游从旁取过大氅为他披上,父子两人出了内阁,并肩走在文渊阁外的一条小径上。   小径两旁松柏茂盛,但并不密集,不至于遮挡了冬日的暖阳。   韩瑄轻声道:“这次圜丘坛之变,又死了不少老人,也走了不少老人,尤其是道门这边,尘字辈大真人本就所剩不多,又少了青尘和明尘,差不多就只剩下钟离安宁和冰尘这两个女子,论修为论手段论谋略,这两人都不如青尘和明尘,所以不足为虑,倒是叶字辈的道门中人,也就是我们这辈人,差不多该出手了,按照你所说,秋叶已经出关,那么尘叶也相去不远,别忘了,他才是镇魔殿殿主,你在江南那边拿下了道术坊,驱逐杜海潺和他的江南道门,少不了要与尘叶再纠缠一番。”   徐北游点头道:“尘叶本就是地仙十七楼的大修士,距离十八楼只有一线之隔,若是这次闭关成功,那么道门又将多出一位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的确很是棘手,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应付,毕竟如今我已经有了朝廷的官家身份,道门在圜丘坛之事中又是理亏在前,除非他们想要和朝廷彻底撕破脸皮,否则应该不会大动干戈。”   韩瑄点了点头,望向江南,缓缓说道:“这话不错,在情理之中,不过你想过没有,如果道门不按常理地彻底撕破脸皮,会怎么样?”   徐北游平静道:“我在最近这段时间也常常会想起这件事情,如果道门铁了心要不顾大局对剑宗出手,那么最后师父留给我的剑宗家底还能剩下多少?可我无论如何推算,都是一个彻底覆灭的结局,这就是现实,剑宗已不再是当年的剑宗,卫国和东海三十六岛都丢了,而道门也不再是当年的道门,它不是江南道门,如今的道门雄踞天下,执天下修士宗门之牛耳,无论怎么看,两者之间都没有半分能够相提并论的可能,道门现在之所以不曾对剑宗出手,无非还是顾忌朝廷,所以我才会从江都来到帝都。”   韩瑄停下脚步,轻声说道:“现在帝都之事已了,有为父帮你在这边坐镇,你就安心回江南吧,带着知南一起过去,陪她在江南到处走走。”   徐北游抿了抿嘴唇,笑道:“说起江南,她可比我熟,当年还是她领着我去了鸡鸣寺。”   韩瑄也笑道:“不一样了,上次她是公主殿下,可这次她是你的妻子。”   老人似乎有些畏寒,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轻声道:“总说江南是个好地方,我是北人,这辈子都没去过江南,当年跟着先帝到了帝都就驻足不前,再也没往南边走过,若是以后有机会,也要去江南走上一趟,瞧一瞧江南的杏花微雨和士子风流。”   徐北游动了动嘴唇,最终却还是欲言又止。   韩瑄自嘲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回吧。”   徐北游伸手扶住老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这个白雪还未化尽的初春时节,在凛冽的寒冷中,他终是感受到了义父的垂垂老态。   转眼之间,迟暮之年。 第五十章 青锋坊有人北望   自古以来就有陪都一说,也称辅都,陪都划分十种,分别为两京制、多京制、军镇型、留都型、圣都型、守望型、霸府型、市集型、未就型,如今大齐朝廷遵循前朝大郑旧制,施行多京制,也就是常说的“四都”,分别是帝都、中都、江都、北都。   因为中都是大齐太祖皇帝需爱体验的龙兴之地,所以中都在四都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帝都,可因为西北战事的缘故,中都沦为百战之地,已是被地处繁华江南的江都渐渐超越。   江都临海,因为海贸兴盛的缘故,天南海北之人汇聚于此,南人北人,魏国后建,草原宝竺,甚至还有极西之地的海客,相貌金发碧眼,与中原人迥然不同。以至于其繁华程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足以与帝都相媲美。   可江都又不同于帝都,如今仍是遵循着大楚年间的坊市制度,至今各坊各市的名称都未曾改过一字,不过今天却出了一桩大事,朝廷下旨,布政使张鉴亲自带人将道术坊的名字改为青锋坊,三尺青锋的青锋,寓意再是明显不过。而且根据朝廷的旨意,此地自今日起,便划归剑宗所有,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江南道门在此地扎根多少年,道术坊在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地方,朝廷愿意给谁就给谁,难道你江南道门还敢找朝廷理论一番不成?也许以前敢,现在却是万万不敢,毕竟道门在某些寻常人等不知道的事情上理亏于朝廷。   承平二十二年的一场大战,将道术坊打了个天翻地覆,尤其是佛门龙王的移山大力神通,不知毁去多少道观,徐北游接手之后,便开始全面整修,并且不许外人进入其中,也正因为如此,当初他才会与徐仪、魏元仪一行人冲突,甚至还与一位司礼监秉笔大打出手。如今自是没人再敢去故意挑衅,此时的道术坊中除了一众工匠和剑宗弟子之外,再无其他人等,仿佛变成了与世隔绝之地。   一名年轻女子牵着一个孩子走在道术坊空荡荡的街道上,女子容颜绝美,一身素衣,只是不知为何脸上略带淡淡郁意,似乎满怀心事,望向四周时,有些心不在焉。孩子年纪不大,也就十岁左右,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咕噜噜直转,灵气十足,其中又透露出一股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精明,望向四周时,满是好奇和兴奋。   其实说起来女子和这孩子不仅仅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也曾经一起共患难,所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很不一般,此时孩子摇晃着女子的胳膊,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巨大府邸,问道:“师姑,那就是剑气凌空堂吗?”   女子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向府邸,然后点头道:“嗯,这就是我们剑宗重建的剑气凌空堂,等你师父回来之后,就会挂匾了。”   “师父啊。”孩子啧啧道:“听说师父在帝都给我娶了个一个师娘,而且这位师娘还是公主,那可是皇帝的女儿啊。”   女子的脸色微寒几分,似有不快。   孩子自知失言,不敢再去多说,生怕再惹来师姑更大的不快,拉着女子往那座府邸行去,两人步入府邸,其中有许多剑宗弟子在来回忙碌,见到女子和孩子之后,纷纷主动行礼,望向女子时透露出几分发自肺腑的敬畏。   女子脸色平淡,没有刻意还礼,只是与孩子一起在府邸中走走停停,四下打量这座新建成不久的府邸。然后一路来到府邸最深处,在这里有一座已经建好的大殿,其中悬挂着剑宗历代祖师的画像,从最早的上清大道君到最近的公孙仲谋,皆在其列。   女子指着公孙仲谋画像其后的位置,缓缓说道:“神通,你师父的画像早晚都会悬挂上去,”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那一天?”   女子正是徐北游的师妹吴虞,而孩子则是徐北游收的第一个弟子李神通。   李神通的视线越过预留给徐北游的位置,极是豪气道:“剑神李神通,这里当然应该有我的一席之地。”   吴虞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打趣道:“剑神?你师父也不敢如此自称,你小子倒真是好大的口气。”   李神通理所当然道:“若是连想都不敢想,那还如何敢做?我要做剑神,首先就要我想做剑神。”   吴虞柔声道:“有志气。”   孩子笑问道:“师姑呢?”   吴虞低头看着从裙摆下探出的鞋面,抿了抿嘴唇,然后说道:“我啊,做不了剑神,也做不了剑仙,甚至做不了剑侠,顶多就做个剑客吧。”   她犹豫了一下,望向李神通道:“神通,有些话本该由你师父来问,不过我今天越俎代庖一回。”   李神通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师姑但问无妨。”   吴虞轻声问道:“神通,你要是接过剑宗的担子,那面对的就是巍巍道门,你知道道门多大吗?江南道门和镇魔殿加起来也不过道门的十分之一,单凭手中的剑,扛得下吗?”   李神通稚嫩的脸庞骤然凝重起来,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既然师父都能扛得下,那我万万没有扛不下的道理。”   吴虞轻轻叹息一声。   此时的李神通颇有当年萧瑾的风范,虽然不是域外来客,但却早慧早熟,轻声道:“我要是做了剑宗宗主,能像历代祖师那样纵横天下,定要一剑摧去都天第一峰。”   吴虞微微一颤。   李神通自言自语道:“上官祖师爷在临死前将诛仙传给了师祖,师祖又在临死前将诛仙传给了师父,师姑,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师父也会把诛仙传给我?”   吴虞脸色骤变,厉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李神通自知失言,立刻打了个哈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师姑原谅则个。”   吴虞余怒未消,“小小年纪,你……”   李神通苦了小脸,摇晃着吴虞的胳膊,打断她的话语,“师姑,我真的知道错了。”   接着他又脸色一正,沉声道:“不过师姑你也细想,当年祖师爷和师祖是如何厉害,到头来还不是身死道消?师父终究是年轻了些,还比不了师祖和祖师爷,如今朝廷又光明正大地将道术坊赐给我们剑宗,这不是逼着道门来打我们吗?师父现在可还没到独步天下的境界。”   原本满腔怒气的吴虞听到此言之后,心中怒气却是慢慢消散,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吴虞叹气道:“我听师母提起过,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已经于不久前出关,境界再上一层楼,成为又一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若是他亲自来江南……”   吴虞没有把最后半句话说完,而是转身北望。 第五十一章 富贵锦衣不夜行   正月十五元宵节赏花灯,今年帝都的元宵节因为是国丧期间,所以很是冷清,虽说江都离着帝都很远,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太过显眼,免得触怒皇帝陛下,故而比起往年来要收敛许多。   说到江都,不比北都的冰天雪地,也不比中都的剑戟森森,用四个字来形容,纸醉金迷,哪怕帝都那边已经是地动山摇,仍是不妨碍江都这边和气生财,虽说自从那位剑宗少主徐北游来到江都之后,很是掀起过一阵风浪,但他离开江都去帝都之后,江都又恢复了往年时的太平光景,除了被狼狈赶出江都的江南道门,其余各家都很是滋润,尤其是江都李家,小公子李神通拜入剑宗少宗主的门下之后,就靠上了剑宗这棵大树,接着又跟江陵李家重新续上了亲戚,一来一去,江都李家俨然要成为江都城里数得上号的大世家了。   不过最近从剑宗那边传出消息,那位徐公子在做了帝婿之后,要带着自己的公主媳妇一起返回江都,在众多本地的地头蛇看来,这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有句老话说得好,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徐公子在帝都那边发达了,当然要荣归故里,显摆一番。   可是显摆归显摆,却也让许多心思深沉之人生出忧虑,徐公子这次回来,必然与道术坊改名为青锋坊之事有关,他们不知道圜丘坛之事,所以不少人都腹诽这位徐公子做事不太地道,怎么把道术坊的名字都给改了,这不是明着打道门的脸面吗?如此一来,道门又岂能善罢甘休?江都城的太平光景怕是又要被打破了。   不过也有想得开的,反正徐公子在江都待不长,迟早还是要回帝都的,江南数得上号的几大世家中,距离江都最近的是谢家,如今谢家家主谢苏卿已经上京去做内阁次辅,在三位老佛爷陆续隐退之后,徐公子必然要在江都安排一个可信的人替他掌管江都的基业,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八成就是那位虞美人了,瞧这架势,再有个几十年的光景,这位吴姓女子便能让整个江都都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除此之外,也不乏幸灾乐祸之人,这倒不是要看剑宗和道门之间的笑话,而是要看两个女人之间的笑话,或者说看这位徐公子的笑话。   自古以来,男人和女人之间从来没有“清白”二字可言,徐公子还在江都的时候,江都城里就风传他与那位师妹的旖旎韵事,不管是捕风捉影也好,还是以讹传讹也罢,总之是不那么“清白”,如今徐北游娶了齐阳公主殿下,而这位公主殿下也要随他一同来江都,两女见面之后,还不得天雷地火?那可真是有得瞧了。   这些传言自然也传到了吴虞的耳中,她对此不置一词,反倒是李青莲忿忿不平。   江都别院,冬日的暖阳照进暖阁,在光线中,依稀可见空气中漂浮的淡淡尘埃,李青莲毫无半分淑女形象地仰躺在软塌上,脸上盖着一本打开了的《金丹直解》,套着小蛮靴的双脚垂下榻沿,来回晃荡。   吴虞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不靠椅背,双脚并拢,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端端正正。   两位大家闺秀分别诠释了两个极端。   李青莲的声音从书本下传来,有些发闷,“吴姐姐,师兄要回来了,还要带着那个女人一起回来。”   吴虞轻声道:“我知道。”   “你就不生气?”李青莲将盖在脸上的书本扔到一旁,这本足以让许多散修抢个头破血流的秘籍就这么被主人无情地丢到了地上,凄惨无比。   吴虞脸色平静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咱们两个的嫂子。”   她稍稍加重了语气,“记着,不是‘那个女人’,要叫嫂子。”   李青莲坐起身,轻轻哼了一声。   吴虞从椅上起身向外走去,李青莲赶忙跳下软塌,问道:“吴姐姐,你去哪?”   吴虞稍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平静道:“练剑。”   生性惫懒的李青莲闻听此言后立马停下脚步,撇了撇嘴,捡起地上的《金丹直解》,又坐回到软榻上,小声嘀咕道:“那我还是看书吧。”   ……   自从徐北游掌权之后,张雪瑶就很少再插手剑宗事务,哪怕她还挂着一个剑宗代宗主的名头,哪怕徐北游已经去了帝都,也仍是如此。如今的她有点金盆洗手的意思,不再过问江湖是非,深居东湖别院,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今日三名“半老徐娘”齐聚于东湖别院,也就是江都中所尊称的三位老佛爷,一如她们当年在徐北游入江都前的那次会面。   秦穆绵刚刚从帝都返回江都,身上还带着些许风霜之气,一边提着葫芦小口酌酒,一边说着自己在帝都的见闻。   “这次的帝都之行倒是让我大开眼界,许多年没见过这么多高人了,虽然不能比拟当年的定鼎一战,但也相去不远。”   “除了慕容玄阴这个爱凑热闹的玄教教主之外,道门尘字辈的大真人足足去了三个,鬼王宫精锐尽出,朝廷更不用多说,也几乎是倾巢而出。”   “最开始打了个半斤八两,胜负手是萧煜和秋叶这对曾经的老朋友,萧煜要借青尘飞升,秋叶要助青尘飞升,两人有过一番隔空交手,最后还是萧煜更胜一筹,不但使青尘的诸般谋划一朝成空,还能带着自己的一家老小破空而去。”   “此事之后,道门吃了个哑巴亏,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朝廷那边也有不小的动作,蓝玉这个老家伙终于是退下来了,带着个太师的头衔去安心做他的天机阁阁主,算来算去,得利最多的还是萧煜和萧玄这父子俩。”   秦穆绵又望向张雪瑶,笑道:“差点忘了说你家的徐小子,他这次可是大大出了一把风头,先是一人一剑独挡青尘,然后又与冰尘斗剑,最后孤身一人追杀端木睿晟,将端木睿晟和鬼王宫的徐经纬一起斩于剑下。”   张雪瑶既是震惊又是疑惑,“不是我小看南归,只是就凭他?”   秦穆绵笑道:“当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本事,萧玄用传国玺帮了他一把,结果就是他再入地仙十八楼境界,不同于上次折损寿元一甲子,这次他不但没有损害,反而还大受裨益,依我看来,他与诛仙之间已经有了几分心有灵犀,驾驭自如,依仗着诛仙之利,恐怕就是面对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也有一战之力。”   张雪瑶闻言沉默许久,然后以近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仲谋,你后继有人了。” 第五十二章 二月青龙归故乡   二月初二龙抬头,青龙节。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帝都城的正阳门,马夫是一男一女,男的俊秀,女的娇艳,很是般配,惹来不少路上行人的的视线。车厢内同样是一双男女,年纪都不大,皆是穿着素服,身上更无珠玉金银等配饰,素素净净,倒像是正在孝期的打扮。   徐北游就是如此低调地离开帝都前往江都,比起来时的徒步而行当然要好上许多,不但有了马车代步,还有娇妻陪伴身侧,同时他也带了些礼物,毕竟不好空着手回去,无论是长辈还是各路交情,都要聊表心意,而且送礼讲究投其所好,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若是一味求贵求重,难免落入下乘,这方面都是萧知南一手操办,并未让徐北游太过费心。   萧知南坐在车厢内看似是闭目养神,实则心思百转,如今她也是地仙十二楼的大修士,如果不论战力仅论境界,还比徐北游高出五楼,不睁眼也可察觉车厢的一丝一毫,“见”徐北游轻轻摩挲着膝上的一个精致木盒,不由睁开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徐北游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把火铳,说道:“这叫火铳,据说是魏王萧瑾亲自改进发明的无双利器,百步之内,威力更甚于弓弩,而且发射迅捷,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即可,即便是寻常百姓也能用得,另外还有一种,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以铅丸为弹,能洞铠甲,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当初我在江都的时候,曾经请一位完颜氏郡主通过魏王王妃的路子代为购进五千支。”   “五千支?”萧知南略微感到惊讶,“你想蓄养见不得人的私军不成?”   徐北游摇头道:“是因为海贸之事,你也知道,虽然我将一半海路分给了慕容玄阴,但在剑宗的名下,仍旧还有一支数量庞大的船队,如今海上的生意不好做,海盗频频出没,有些时候难免要损失些货物,日积月累下来,就很是让人心疼了。”   萧知南打趣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下知道了吧。”   徐北游感叹道:“的确如此,当了剑宗的家,才知道处处用钱,金山银山也不嫌多,其实无论是朝廷世家还是道门宗门,事事都离不开银钱二字,别看那些读书人鄙夷商贾之道和黄白之物,可朝廷大事多半还是要落在一个钱字上面,天底下最大的貔貅就是军伍,朝廷养着五大禁军,每年要用多少金山银山去填?所以打仗打得其实都是银钱。”   萧知南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彻。”   徐北游自顾自说道:“再拿我们剑宗来说,就算我做成天下第一的剑仙,夺回了东海三十六岛,如果没有银钱,又谈何重建剑宗?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谈钱俗气,反倒是觉得此事乃是重中之重,半点马虎不得。”   萧知南接着他的话说道:“所以你为了防备海贼,准备用五千支鸟铳来武装船队。”   徐北游点头道:“我在临行前将此事交予张安去办,此番回去正好看看她办得怎样。”   萧知南问道:“那你想过没有,前些年海面上还算风平浪静,这几年为何会多出许多所谓的海盗?”   “你这是考校我了。”徐北游一笑道:“不过难不住我,我不仅仅想过,还派人去查过,这些所谓的海盗就像草原上的马贼,亦商亦盗,平日里都有正经的商队身份,可到了苍茫大海之上,遇到落单船只,便能立刻化身杀人掠货的海盗,故而很难抓住他们的把柄,好在我剑宗有位弟子曾经冒死潜入海贼的船只上,随着他们在海上漂泊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这才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安身所在。”   萧知南好奇问道:“是哪里?”   徐北游缓缓说出两个字眼,“魏国。”   萧知南眯起双眸,轻轻说道:“魏国啊,原来如此。你刚才也说了,养兵最是耗费银钱,所以这位叔祖就不惜亲自组建海盗来掠夺财物,以此蓄养大军,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反攻中原。”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换个角度来看,魏王也的确是一代人杰,当初在陵墓中,先帝曾经说过,如果换成魏王来做皇帝,也许会更好。”   萧知南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知道魏王为何做不成皇帝?”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略有迟疑道:“是因为名分大义?毕竟魏王只是先帝的兄弟。”   萧知南摇头道:“不对。”   徐北游想了想,又道:“因为天道不容?有传言说魏王是域外来客,故而天道不容他做天下共主。”   萧知南仍是摇头,道:“还是不对。”   徐北游沉思许久后无奈道:“请太座大人指教。”   萧知南微微一笑,问道:“逐鹿一词从何而来?”   徐北游愣了一下,回答道:“大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萧知南笑着点头道:“对,要逐鹿的前提是有人失其鹿,大郑失其鹿,群雄并起共逐之,最终是先帝更胜一筹,得其鹿,开创了大齐基业。又何谓失其鹿?说白了就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魏王却要强行逐鹿,那就不能用一个逐字,而是要改为明抢了。”   萧知南微讽道:“天下太平时节却为了一己私欲而枉启兵端,这算是人君之相吗?”   徐北游轻声感叹道:“的确不算啊。”   萧知南撩起车帘,驿道两旁还有未曾完全融化的积雪,轻声道:“转眼间又是新一年,据说道门的镇魔殿殿主尘叶要出关了,你怎么看?”   徐北游平静道:“我曾经与这位黑衣掌教在巨鹿城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给了我一方刻有‘清阁居士’四字的麒麟小印,也不知算不算善缘,不过他若在出关之后直接往江都而来,那必然是恶缘无疑了。”   萧知南笑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徐北游没有急着开口。   马车沿着驿路缓缓行驶,道路两旁的景物不断向后退去。   过了许久之后,徐北游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五十三章 先去青锋再荣华   当初徐北游从江都来帝都的时候,既是徒步而行,又是硬生生地从西北绕了一个大圈,所以那次足足走了大概一个月的功夫,这次两人虽然没有从东江大运河乘船直下,但也沿着驿路南行,所以只用了大概十余天的功夫,就跨过了大江,进入到江南境内。   来到江都城门外,来往车水马龙,马车夹杂其中并不起眼,谁也不曾想到马车中的男子就是号称在江都一手遮天的徐公子,而女子则是堂堂的大齐公主。   最近的江都城也是热闹得很,前不久有几位年轻俊彦来到江都,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紧接着又有消息从帝都传来,这些年轻俊彦其实都是徐公子的手下败将,这让许多江都百姓一下子都得意洋洋起来,虽说不是自己亲手打败了这些少侠仙子,但是打败他们的徐公子却是从江都走出去的,这让他们与有荣焉的同时,又有些瞧不上这几位少侠仙子了,只等着徐公子从帝都返回江都。   徐北游掀起帘子仰头去看这座熟悉的雄城,感慨说道:“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我在西北住了二十年,在江都住了两年,可有些时候,西北反倒是变得模模糊糊,尤其是那些故人都不在西北之后,也就没有那么刻骨铭心,恍惚之间觉得江都才是故乡。”   萧知南轻声道:“江南好,我当初离开江南时,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江南。”   徐北游放下车帘,笑道:“那你也太低估我了。”   进城之后,负责驾车的冯郎问道:“少主,咱们是先回荣华坊,还是去青锋坊?”   徐北游说道:“去青锋坊。”   萧知南问道:“你就不先见见一众属下?张安、宋官官,还有那位虞美人。”   徐北游摇头道:“要见她们随时都可以,可如此一来,就只能看她们的规矩礼数如何,这次我想先看一看她们办的差事如何。”   萧知南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转眼的功夫,你也学会这些御下之道了。”   徐北游会心笑道:“皮毛而已。”   帝都城大,江都城也不小,马车悠悠然然地走过了大半炷香的功夫,这才从城门口来到刚刚由道术坊改名为青锋坊的门前。   此时青锋坊仍是完全封闭,除了工匠和剑宗弟子之外,外人不得擅自入内,平日里会有剑宗弟子在此巡守,去年的时候,冯郎就是负责在这儿巡视,只是被徐北看中提拔之后,才随同去了帝都。   此时接替了冯郎位置的是位剑宗女弟子,名叫李宵。   不得不说,如今剑宗阴盛阳衰得厉害,尤其在公孙仲谋和上官青虹之后,愈发显得女子势大,一众女子分成两大派系,分别是张雪瑶的张家和李青莲的李家,毕竟在徐北游入主剑宗之前,一直是由张雪瑶来经营剑宗,李青莲也被视作剑宗的接班人,所以张家和李家的势大也在情理之中。   其中李家又分成三大支,除了李青莲身后的李家之外,还有李神通的江都李家和李青萍的江陵李家,李宵就是出身于李神通那一支的李家,虽然是旁支子弟,但却根骨不凡,这才得以拜入剑宗门下。   李宵怀抱长剑立在青锋坊的大门前,头扎高耸马尾,一身贴合身材的剑装,脚踏蛮靴,十足的女侠风范,目光不断来回扫视周围,当她看到那架悠悠驶来的马车时,眼神中顿时透出几分警惕之色。   马车停下。   先是一男一女的车夫下车,然后走下一位白头的年轻公子,负手站定,抬头望向门禁上的青锋坊三个大字,沉默不语。   李宵愣了许久之后,才有点不敢置信道:“少主?”   然后李宵骤然反应过来,年纪轻轻却满头眨眼白发,除了剑宗少主徐北游还能是谁?   她赶忙就要上前行礼,徐北游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我想进去看看,请头前引路。”   李宵被徐北游一个“请”字说得有些受宠若惊,两只手都要不知道放在哪里,手足无措地原地。   冯郎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想什么呢?少主让你带路。”   李宵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在前面引路。   这时萧知南也从马车上下来,感慨道:“这就是道术坊啊,不过父皇改的这个名字不怎么样,怎么不叫剑术坊呢?”   徐北游笑道:“这是我向陛下求来的,师祖在世时常说一句话,手持三尺青锋,当横行天下,所以才取了青锋二字。”   一行人进了青锋坊,果然与徐北游离开时大不一样,不能说万丈高楼平地起,但已经初具规模,有些当初道术坊鼎盛时的气象。   大致走了一圈后,最后来到新建的剑气凌空堂前。   徐北游没有进去,只是望着原本应该悬挂剑气凌空堂牌匾的地方,驻足良久。   徐北游忽然问道:“你怎么看?”   萧知南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徐北游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对冯郎吩咐道:“回荣华坊。”   不多时之后,荣华坊前除了众多剑宗弟子和富贵商贾之外,还有以布政使张鉴为首的江都三司一干文武官员,不可谓不阵仗不浩大。   张雪瑶和李青莲不在江都城中,而是住在城外的东湖别院,宋官官和张安外出办事未归,所以此时只有吴虞一人留在江都城中主持剑宗事宜。   当徐北游一行人来到此地时,包括吴虞和张鉴在内所有人都一同向那对男女恭敬行礼。   剑宗弟子拜的是少主和少主母,三司官员拜的则是公主殿下和小阁老。   萧知南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站在最前面的吴虞,吴虞似是感受到了萧知南的目光注视,稍稍站直了身子,同样望向萧知南,丝毫不肯落有半分下风。   萧知南轻轻一笑,收回视线。   徐北游对于这一幕视而不见,当先迈步道:“走吧。”   有些时候,男人面对这种事情能做的只有装傻,他们宁可相信天下太平,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行人步行进入荣华坊,徐北游和萧知南走在最前头,吴虞和张鉴则是落后了大半个身位。   临近公孙府,徐北游侧望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张鉴,笑问道:“张大人近来可好?”   有些心事重重的张鉴吓了一跳,赶忙道:“回小阁老的话,下官近来……尚可。”   徐北游笑意玩味,然后默念一句,“小阁老。” 第五十四章 镇魔殿尘叶出关   玄都。   在明陵之战中输了一手的道门掌教真人,站在天池上的边缘,举目远眺陆地北方。   掌教夫人慕容萱乘坐一只巨大白鹤扶摇盘旋飞至,她从鹤背上飘然落下,来到秋叶的身旁,问道:“想什么呢?”   秋叶说道:“我在想日后的道门,当年师尊飞升之后,由天尘师叔支撑起道门大局,待我飞升之后,尘叶他能否如当年的天尘师叔那般撑起这偌大道门?”   慕容萱轻声道:“当年你被早早定下首徒名分,名正言顺,如今你却迟迟没有立下首徒,难道就不怕引起夺嫡之乱?”   一名身着玄黑道袍的道人站在两人不远处,反问道:“难道现在的道门没有夺嫡之乱?”   秋叶没有转身,慕容萱却是对这位黑衣道人点头致意。   放眼整个道门,如果说掌教真人秋叶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号人物,那么镇魔殿殿主尘叶就是仅次于掌教秋叶的第二号人物,哪怕是三位掌教亲徒也不足以与这位师叔相提并论,所以当秋叶和尘叶相继开始闭关时,第一次玉清殿议事就是将除太乙救苦天尊冰尘之外的所有镇魔殿大执事全部关押入慎刑司中。   不过随着秋叶和尘叶相继出关,终日不休的玉清殿议事成了莫大的笑话,原本各自闹腾不休的峰主和殿阁之主们又都陆续从玄都离开,回到各自的地盘,就像过冬的蛰虫。而被羁押于慎刑司的镇魔殿众多大执事们则是悉数放出,重新回到镇魔殿。   这位黑衣道人自然就是刚刚出关不久的尘叶,他平静说道:“师兄,自从你我二人相继闭关之后,天云、乌云、白云三人弄出一个所谓的玉清殿议事,自峰主和殿阁之主以下,无论是各大分支道门之主,还是长老客卿,都纷纷站队,弄得道门上下乌烟瘴气,以至于江南道门被人赶出江都,丢了道术坊,整个道门上下除了一个凌云之外,竟是无一人敢于发声,这算什么?我道门列位祖师的脸面都要被他们丢尽了。”   秋叶无动于衷,不置一词。   尘叶继续说道:“说到凌云,又要提起齐仙云,她在碧游岛上险些死于萧林之手的事情,师兄不会不知道吧?虽说我们道门与魏国的关系不错,但还轮不到他萧怀瑜来插手我们道门的家事。”   “关于仙云的事情,我曾给萧瑾去信一封,萧瑾也已经亲自赔礼。”慕容萱轻声道。   尘叶冷然道:“仅仅是赔礼就够了?”   秋叶平静道:“尘叶,圜丘坛之事后,青尘飞升失败,都天印白白搭进去一半的气数,冰尘被萧煜的小千世界磨去三成修为,以至于十八楼境界不稳,已是返回北海冰岛修养,而明尘更是直接身死道消,继崇龙观之后,青景观也名存实亡,至于其他大真人的伤亡,我就不再一一多言了,在这个时候,我要你知道,后院不能起火。”   尘叶沉声道:“如果不严惩此事的幕后之人,那么日后人人效仿又当如何?之所以会有齐仙云碧游岛遇袭之事,实则就是当年青尘师伯叛宗之事的遗毒影响,甚至师祖整合七脉,也是为我道门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先例。”   “你放肆。”秋叶终于转头瞥了尘叶一眼,语气却仍是不疾不徐,“师祖的功过是非,不应由我们这些晚辈来妄自评定。”   尘叶稍稍沉默片刻,“那好,我们不提师祖,也不提青尘,只是就当下就事论事,如果不严惩天云、乌云、白云三人,昭示全宗上下,那么我道门威严何在?日后的道门与党争不断的庙堂又有何异?”   秋叶平静道:“党争其实一直都有,不过在我们道门叫道统之争,从最早上清、玉清、太清的三清之争,到后来各峰之间的七脉之争,再到积善、符篆、丹鼎、占验、经典等五派之争,我们道门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谓党争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就算想要根治,也要讲究时机,讲究分寸,绝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尘叶低声道:“千里长堤,溃于蚁穴。”   秋叶摇头道:“好了,当前最大的事情是应对朝廷,确保江南的稳定,这个时候再去追究天云他们三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尘叶缓缓说道:“方才掌教师兄说过,我道门曾有过三清之争,由此演化而来的是绵延持续近千年的剑道之争,如今占了江都道术坊并驱逐江南道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我道门大敌剑宗,师兄以为应当如何?”   秋叶反问道:“你想要如何?”   尘叶说道:“我要亲自去一趟江南,从剑宗那里讨要一个说法。”   秋叶沉吟许久,点头道:“也好。”   得到掌教真人的许可之后,尘叶向后退出几步,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慕容萱忧心忡忡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南道门的杜海潺就是个扶不起之辈,丢了祖宗传下来的道术坊又能怨谁,难道你就这样放任尘叶去江南?”   秋叶笑了笑,“不管杜海潺是否无能,他终究是道门的大真人和江南道门之主,别人不会说他杜海潺如何,而是会直接说我门道门如何,所以此事事关道门颜面,我们终是要做出个回应,我觉得由尘叶来做这个回应就很不错。”   慕容萱长长叹息一声,“我知道了。”   镇魔殿。   尘叶踏入大殿,光滑可鉴的黑色地面上清晰倒映出他的身影。   此时的大殿中立着七道身影,俱是地仙境界修士,甚至其中几人已然是地仙十二楼以上的修为。   尘叶停下脚步后,视线从一众人身上扫过,缓缓开口道:“镇魔殿排名前十的大执事中,南方鬼帝和转轮王已经身死,太乙救苦天尊受伤,如今只剩下你们七人了。”   此七人正是刚刚从慎刑司中放出不久的镇魔殿七位大执事,酆都大帝、地藏王、阎罗王、中央鬼帝、东方鬼帝、秦广王、西方鬼帝,当初他们之所以不曾反抗,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殿主尘叶还在,就没人敢把他们如何,所谓的押入慎刑司,说白了也不过是怕他们成为争夺首徒大位的拦路石而让他们暂时离场的手段罢了。   在诸多大执事中仅次于太乙救苦天尊的酆都大帝上前一步,沉声道:“请殿主示下。”   尘叶缓缓开口下令。   “酆都大帝和地藏王你们两人留守镇魔殿。”   “中央鬼帝、东方鬼帝、西方鬼帝你们三人跟随本座前往江南。”   “阎罗王你去魏国,将本座的亲笔书信交予魏王。”   “秦广王,你去见杜海潺,与他商议江南道门重返江都之事。”   然后尘叶一拂大袖,大步离开镇魔殿。 第五十五章 徐公子和莲公子   江都的气候似乎永远都逃脱不了温润二字,在这儿,冬季似乎要比北边短上许多,尤其是进入二月之后,就逐渐不复冬日的凛冽,渐渐暖和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春雨,所谓的杏花微雨便是如此,只是许多初到江南的北地之人通常不喜欢这种气候,只有在早春的时候偶尔会赞叹一下这明媚春日里“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繁华,紧接着便会生出无穷的厌春之意。   不过徐北游作为一个在塞外西北生活了二十年的西北人,习惯了塞外的粗砺风沙,反倒是对于江南的温润讨厌不起来,甚至还有点难言的喜欢。   当西北和东北还在飘洒着零零散散的雪花时,江都已经迎来了承平二十三年的第一场杏花微雨。   这种微雨,天色虽然阴沉昏暗,但绝不会有黑云压城之势,丝丝缕缕的,细如牛毛,洗去尘埃,使得花草和树叶朗润起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愈发青绿,黑色的瓦片愈发明亮。与此同时,街道也骤然热闹起来,小贩们开始手忙脚乱收拾摊位,街道上那到处可见快步奔走躲雨的行人。   雨势越来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沙沙落下,似乎要给万物都镶上一道白边,水气弥漫,烟雾朦胧。   细细密密的春雨落在街道上,积起了小小的水洼,还在雨中的人的脚步有些乱了,显得急促起来,不多时后,街道上彻底冷清下来,已经是空无一人。   啪的一声,有人踩进了一个小水洼中。   一对男女并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通往城外的长街上,远处雨幕下如黑山般的城墙已经隐约可见。   女子伸手接了些雨丝,似是感觉有趣,嘴角微微勾起,一笑倾城。   男子撑着伞,将伞倾斜向女子那边,心情一如这场微雨,有着淡淡的惆怅。   先前在荣华坊时,两名女子之间有过一场小小的交锋,占据了天时、人和的萧知南稍胜只有地利的吴虞一筹,那些女子之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无意去深究,真正让徐北游发愁的是今天的这场见面,又要涉及到婆媳之争。   自古以来,无论是皇室天家,还是升斗小民,都很难逃出这个窠臼,女人相争多半是因为男人的缘故,婆婆和儿媳因为一个男人而互相看不顺眼的事情屡见不鲜,就说当年的林太后和徐皇后这对婆媳,从徐皇后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开始,一直到太后娘娘驾崩,婆媳二人始终处于一种隐隐的敌对状态,至于先帝和皇帝陛下,他们不会不知道此中内情,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自欺欺人地相信天下太平,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今这件事轮到了徐北游的头上,虽然他的父母俱已不在人世,义父韩瑄在发妻早逝之后也未曾续弦再娶,可他还是有一位师母的,于修士宗门而言,师父如父,师母自然如母,这次他带着萧知南返回江都,未尝没有媳妇见公婆的意思。   张雪瑶和萧知南,一个是前朝卫国的公主,一个是本朝大齐的公主,以前素无交集,不过老辈人之间的恩怨却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张家和萧家之间更是如此,当初徐北游执意要迎娶萧知南这位公主殿下,张雪瑶虽然没有反对,但也谈不上支持,正因如此,徐北游难免心中惴惴不安。   剑宗号称天下事也是一剑事,可家务事显然不在此列,当年的公孙仲谋连秋叶也不曾畏惧半分,却离开江都二十余载,不是没有理由的。   徐北游原本还想先去秦姨那里探探口风,然后再去东湖别院,可没想到张雪瑶已经派人传过话来,让他今天就过去,徐北游无奈只能听从,反倒是萧知南对此不以为意,不似徐北游这般进退失据,颇有游刃有余之感。   两人一路出了江都城,往东湖别院行去。   来到东湖别院门前,张雪瑶的心腹弟子张云已经等在这儿,她平日里并不插手剑宗内务,只是负责掌管东湖别院,所以地位很是特殊,见到徐北游二人之后先是行礼,然后对萧知南道:“公主殿下,代宗主有请。”   徐北游问道:“师姐,师母她只请了知南一人?”   张云道:“回禀少主,代宗主特意嘱咐,只请殿下一人去琉璃阁,还请少主去正堂稍作歇息。”   徐北游无奈看了萧知南一眼,萧知南却是早有所料,淡淡一笑,示意他且宽心。   两人进了别院,在影壁处分开,萧知南随着张云往琉璃阁方向行去,而徐北游则是独自一人去往正堂。   来到正堂,果不其然,莲公子李青莲已经在这里,她见到身上还带着淡淡湿气的徐北游,啧啧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帝婿大人啊,你不在帝都待着,来我们这江都干嘛?”   徐北游不以为意,微微笑道:“你这丫头,我这个师兄回来了两日也不见你去拜会,还要我来主动见你。”   李青莲轻哼一声,“你是来见我吗?恐怕你巴不得别来东湖别院吧。”   徐北游故作讶异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几个月不见,青莲你倒是学聪明不少。”   李青莲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以前只是懒得想,不是我笨!”   徐北游毫不动怒,毫无诚意地点头附和道:“对对对,莲公子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就是惫懒了些,要是肯花些功夫努力修行,踏足地仙境界就跟玩儿似的,哪里还有我什么事。”   李青莲呸了一声,“姓徐的,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   徐北游笑眯眯道:“听说师妹最近读了不少书,不知有没有读出一个人仙境界?要不要为兄指点一番?”   这话一下子戳到李青莲的软肋上,这位莲公子怒气冲冲起身,走到徐北游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地仙境界了不起啊!信不信我砍你啊!”   徐北游摆手笑道:“信,当然信。”   李青莲这才稍缓怒气,转身往回走去,同时又撂下一句话,“徐南归,你别得意,你就等着后院起火吧。”   徐北游叹息一声,“求道祖保佑吧。”   紧接着他的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赶紧找户好人家把你嫁出去,不过就怕这江都城中未必有人敢娶。”   李青莲再次怒气冲冲地转身,冲着徐北游的小腿就是一脚,“要你管!”   徐北游低头望着这个愈发不知温婉贤淑为何物的师妹,伸手捏住她的鼻尖,轻声道:“要是有一天我和师母都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李青莲猛地愣住,一腔怒气烟消云散。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凝视过这位师兄,当她看到从他发冠中垂下的两缕白发时,突如其来地生出一股惭愧和莫名的悲伤。 第五十六章 张公主和萧公主   沙沙雨声中,琉璃阁中冷冷清清,张云领着萧知南来到琉璃阁门前便止住脚步,请萧知南独自一人进去。   萧知南走进琉璃阁,脱下鞋子,只穿袜子行走在半透明的地面上,可以看到脚下的碧波湖水,甚至还有鱼儿游动。在琉璃阁深处的临湖位置坐着张雪瑶,端庄素雅,仍是摆弄着她最喜爱的那套黑釉茶具。   两名女子皆是身着素服,一人因为母亲,一人因为丈夫。   萧知南缓缓走到张雪瑶的对面,轻声道:“师母。”   张雪瑶淡笑道:“公主殿下,请坐。”   “不敢。”萧知南坐下后摇头道:“您叫我知南就好。”   张雪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点点头,从善如流道:“知南,萧知南,大齐的齐阳公主,也是大齐的第四位公主,萧煜的长孙女,肖似林银屏,我这么说没错吧?”   “没错。”萧知南脸色平静,不卑不亢。   张雪瑶缓缓道:“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萧知南轻轻点头。   “南归他……虽然在身世上有些蹊跷之处,也许不是普通百姓那么简单,但他的前二十年,都与一个普通人无异。”张雪瑶的的语气愈发平静,平铺直叙如同一潭死水,“如今的你们看上去门当户对,可在前二十年中,你在做什么?他又在做什么?你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没有吃过半点柴米油盐的苦头,而他呢,前二十年,几乎就是在温饱二字上挣扎。南归他师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一句话,同一个人间却未必是同一个世界,能够享受花花世界的从来只有一小撮人,你们两个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吗?”   萧知南只是耐心静听,未曾解释什么或辩解什么。   “在我看来,你们不是。”张雪瑶语出如惊雷,“夏虫不可语冰,他如今正在经历你的世界,你可曾经历过他的世界?南归的心很大,这样好也不好,好处是男儿当自强,大丈夫志在天下,这点没错,不好处在于心大了,就难免会忘却初心,一个不慎便会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终将不知归路。”   张雪瑶似是恍惚追忆,“我是看着南归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那个刚刚进江都的稚嫩少年,只有手里的剑和背上的剑匣,可到了今日之后,他手中不再仅仅只有剑,背上也不再仅仅只有剑匣,所以他才会去帝都娶你。”   张雪瑶直视萧知南,“知南,你扪心自问,你们两人之间又有多少所谓的感情可言?仅仅是两年的功夫,哪来那么多刻骨铭心?我也是过来人,男女之间的事情,门当户对是其一,更多还是要看两个年轻人之间如何相处,这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不好多说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就是为了利用南归,那么你最后一定会自尝苦果,可如果你真是喜欢上他这个人,那么今日的我便是前车之鉴,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信不信都由你。”   始终沉默的萧知南终于开口道:“师母说的是当年师父离开江都之事。”   张雪瑶略有唏嘘道:“他啊,是个称职的剑宗宗主,也是个称职的师父,唯独不是个称职的丈夫,自从我嫁给他之后,夫妻二人一直都是聚少离多,几十年间更少不了为他担惊受怕,可到头来还是他先走一步。”   萧知南重重叹息一声。   张雪瑶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声道:“南归很像他的师父。”   萧知南轻轻点头。   张雪瑶也忍不住一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徐北游和公孙仲谋很像,自己和萧知南却是半分也不像,当年的自己心高气盛,锋芒必露,直到在东湖别院被萧煜所擒之后才有所收敛,正是因为自己的脾气秉性,使得夫妻两人之间之间隔阂了几十年,直到公孙仲谋临死前才算化解,若是自己当年能有萧知南的脾气秉性,兴许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   张雪瑶这几十年蜗居在江都一地,想明白了许多以前没有时间去想的道理,只是有些道理还可以去弥补,有些道理却是没有机会去弥补了,察觉到萧知南的淡淡试探之意后,她没有像年轻时那般针锋相对,而是一笑置之,从身后取出一只小号剑匣放到萧知南的面前,微笑道:“跟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你们两人以后好好在一起,这只剑匣里有吴乐之留下的五毒剑,南归找了许久,这次就由你转交给他吧。”   萧知南低头轻轻抚过剑匣,入手微凉,寒意渗入肌理,她抬头问道:“师母为何不亲自交给南归?”   张雪瑶未曾回答,脸上神情归于平静祥和,语气平淡道:“知南,当年我们四人被许多好事之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互相之间也有许多算不清的恩怨情仇,不过时至今日,我们到底都是老人了,那些恩怨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以后肯定要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站在台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知南轻轻点头,没有言语。   张雪瑶端起手中茶杯。   送客。   萧知南伸手拿起剑匣,抱在怀中,冲张雪瑶恭敬一礼之后,徐徐退出琉璃阁。   在萧知南走后,秦穆绵从不远处的一扇屏风后转出,啧啧道:“我还以为你会拿出恶婆婆的架子,好好为难一番这丫头,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了。”   张雪瑶平静微笑,缓缓道:“婆媳不合的戏码就算了,毕竟我只是南归的师母,不是正儿八百的婆婆,若是一味拿腔拿调,难免会惹人厌恶,而且萧知南这丫头很聪明,心中自有一番计较,不必我去做那个恶婆婆扮黑脸。”   秦穆绵笑道:“这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了,与我这个外人无关。”   张雪瑶白了她一眼,“那你过来做什么?”   秦穆绵神色一正,轻声道:“我刚刚收到消息,在秋叶出关后不久,尘叶也随之出关,咱们以前的猜测八成就要应验了。”   张雪瑶闻言脸色微变,“这个消息当真?”   秦穆绵低声道:“是一位道门大真人亲口所言。”   张雪瑶闭上双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第五十七章 抱丹守一显玄奇   当萧知南回来的时候,徐北游和李青莲正在对弈,徐北游的棋力与国手相距甚远,虽说曾经与萧知南杀了个旗鼓相当,但那是靠着诸多无理手才侥幸做到的,若是再多下几盘,让萧知南摸清了他的棋路,必然又是个大败亏输的下场。   至于李青莲,从小被张雪瑶当作半个女儿养大,张雪瑶出身于卫国张氏,自然少不了琴棋书画的功课,所以李青莲对于棋道一途也是颇有涉猎,兴许因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缘故,李青莲也极为偏爱无理手,此时遇到徐北游,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萧知南抱着剑匣走近一看,脸上神色顿时古怪无比。   徐北游的棋力如何,她最是清楚,起先看到两人凝神以待的样子,她觉得应该差不多是均势,原本想着两人兴许能下出几招羚羊挂角的妙手,谁知道两个无理手撞在一起之后,就彻底变成了一片乱局,两人就在这片乱局中厮杀得难舍难分,就像军伍开战,彻彻底底打成了一锅粥,将不知兵在何处,兵不知将在何方,就是胡乱打吧。   终于,在苦战鏖战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徐北游靠着李青莲的两手昏招而占据胜势,就在即将收官时,这位剑宗大小姐终于是瞧见了旁观的萧知南,喊了声嫂子之后,便伸手拂乱棋盘棋子,然后耍赖道:“今日就算和棋,咱们改日再战。”   说着她起身抱拳,也不知跟谁学的江湖话,“今番良晤,豪兴不浅,日后江湖再见,自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这丫头也顾不得再摆一撩袍袖的大侠做派,直接一溜烟地跑了。   萧知南无奈一笑,“青莲似乎不太喜欢我。”   “你不要多想,她就是这个性子。”徐北游将手中捻着的一枚棋子放回棋盒,问道:“师母找你可是说什么了?”   萧知南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剑匣递给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徐北游接过剑匣,推开匣盖。   匣中有剑宗十二剑之五毒剑。   五毒剑周身环绕有五色光华,正应五毒之说,徐北游直接伸手拿起五毒剑,五毒剑骤然光芒大盛,仅仅是片刻之后,徐北游再松手时,五毒剑已是“小鸟依人”,自行飞起之后围着他环旋盘绕。   徐北游伸手按住胸口,只见他的中单田位置骤然明亮,有一颗晶莹圆润的“珠子”冉冉升起,其中有黄紫两气急速流转,如二龙戏珠,“珠子”滴溜溜地旋转不休,不断有气机外泄,如大湖泄水,通过各路经脉支流分别涌向七窍三丹田之中,使得徐北游气海之中起扶摇,湖泊的“水面”骤然上升三分。   徐北游缓缓闭上眼睛,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天地。   眨眼之间,大堂内元气滚滚,气机如同海面上下起伏不定,以徐北游为圆心,一圈圈肉眼难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迅猛扩散开来。   萧知南的衣襟和发丝被气机吹动,她稍稍向后退出一步,然后接下来的玄奇一幕让她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徐北游深深吸了一口气,脸庞上紫金二色萦绕流转,衣袖鼓胀,恍恍惚惚之间,整个人身形飘摇不定,然后头冠炸开,满头白发狂乱飞舞,竟是在一瞬之间变为乌青之色,虽然随着徐北游吐出一气之后,黑发重新染上白霜,但这一瞬间的返老还童也足以称之为化腐朽为神奇。   再有片刻之后,徐北游回神,收敛气机,感慨道:“天地为丹,抱之守一。”   萧知南好奇问道:“这似乎不是剑宗的法门?”   徐北游点头道:“的确不算是剑宗的法门,而是道门的龙虎丹道,此法曾经是我的筑基功法,但后来因为意外而被废去,如今再重新拾起来,倒是颇有所得。”   萧知南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刚才是在吸纳五毒剑的剑气神意,比起你在帝都时汲取黄龙的剑气神意,似乎要简单了许多。”   徐北解释道:“五毒剑在剑宗十二剑中本就排名靠后,而我又曾经两度登上地仙十八楼境界,吸纳此剑并不需要耗费太多功夫。”   他稍稍一顿,然后补充道:“明陵一战之后,我就已经达到地仙八重楼的巅峰,如今我已是地仙九重楼的境界了。”   “才九重楼?”萧知南皱眉道:“剑宗十二剑可就只剩下最后三剑了。”   徐北游笑道:“剩下的三剑才是足够分量的三剑,尤其是师祖的佩剑殊归,位居十二剑之首,若是我能得此剑,一跃数境也不是难事。而且完整十二剑与零散十一剑的差距也是天差地别,集齐十二剑之后自是又有其他不同。”   萧知南笑了笑,询问道:“南归,你领我四处走走,也让我见识下这座大名鼎鼎的东湖别院?”   徐北游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正堂,往别院深处走去,过藏书阁和琉璃阁,一直来到后湖的岸边。   徐北游站在堤岸上远眺湖面,轻声道:“我这次之所以回到江南,其实不仅仅是因为青锋坊,也不全是因为五毒剑,还是因为碧游岛。”   萧知南是何等聪慧,一下子就想到徐北游的所想之事,问道:“剑宗宝藏?”   徐北游道:“当初师父曾经对我提起过,道门之所以会派一位道门大真人常年驻守于碧游岛,就是因为我剑宗留于碧游岛上的千年宝藏,不过我这次回去并不是为了剑宗宝藏,而是因为先帝曾对我说过有两剑就在魏国境内,所以我想回碧游岛找到师祖当年的闭关所在,兴许就能找到两剑其中之一。”   萧知南问道:“什么时候走?”   徐北游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希望能赶在道门有所动作之前返回江都。”   说到这里,徐北游忽然想起了当年碧游岛莲花峰上,师父公孙仲谋和那位道门掌教的倾力一战,若是那次师徒二人返回碧游岛时,秋叶没有出现,是不是师父就会带着自己取回那一剑?   萧知南望向远方,轻轻感慨道:“当年的大剑仙,先战其师尊许麟,再战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和龙城城主龙云青,后来又一人独战道门无尘等佛道三位大修士,继而斩杀摩轮寺寺主,二十年后太庙之变,一剑败退三位道门峰主,可不就是一个纵横无敌,我希望你以后也能走到这一步。”   春风拂面,夹杂着点点寒意和雨后的湿意,徐北游转头望向萧知南,微笑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萧知南与他对视,轻声笑道:“我相信你。” 第五十八章 东海之上郑大王   万顷碧波之上,有一艘海船乘风破浪而行,往魏国方向行去。   这并非是单纯的货船,同时也是一艘客船,除了诸多船工和海客之外,也不乏其他前往魏国之人,有文士书生,也有江湖侠客,还有拖家带口之人,其中有一个年轻人颇为显眼,背着一只长条状木匣,用蜀锦织锻裹着。   魏国,曾名卫国,在魏王萧瑾与老将羊伯符率军攻占卫国之后,改名为魏国。   萧瑾成为魏国之主后,先后灭去原本的卫国之主张氏和誓死抵抗的公孙氏,使原本的卫国五大世家只剩下叶氏、慕容氏和上官氏。   在这三家之中,尤以出了一位道门掌教秋叶的叶家最为尊贵,哪怕是魏王萧瑾也要礼让三分,其次是出了一位掌教夫人和一位玄教教主的慕容氏,同样是地位超然,至于最后的上官氏,早在大郑年间的时候,出了一位大剑仙上官仙尘,而上官仙尘又是近在咫尺的剑宗宗主,自然是鼎盛一时,可如今却是大不如从前了,在上官仙尘和上官金虹相继身故之后,最后的支柱上官青虹也死在了江都,使得上官氏已是有了大厦将倾的惨淡景象。   如今的魏国局势,说复杂也复杂,说不复杂也不复杂,大体就是魏王萧瑾为共主,其下有三大世家各自为政,再往下是大大小小的宗族势力,其中藏龙卧虎,不乏在中原难以存身而逃到此地的修士,能在这儿站稳脚跟的,大多都是身怀各种奇术的左道修士,再有就是剑宗覆灭之后溃散的剑宗不记名弟子,虽然是不记名弟子,但其中的出类拔萃者未必就比真正的剑宗弟子差了。   剑宗扎根魏国千年,其影响之深远,要超乎绝大部分人的想象,在魏国佩剑之风尤为深重,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落魄游侠,皆是佩剑而行,犹如中原的君子佩玉,而且斗剑之风极盛,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即要血溅五步,以至于萧瑾主政魏国后颁布的第一条政令就是废剑令,先是禁止一般人佩剑,继而禁止剑士侠客和世家子弟佩剑,虽然政令难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根除剑宗的影响,但终究是大大抑制了魏国的斗剑之风。   正因为如此,当这名白头年轻人除了背着长条匣子外,腰间还佩有一把三尺长剑时,船上之人都没有太多惊讶,只因为在魏国佩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此时年轻人站在船舷上凭栏而望,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海,但仍是为大海之壮阔所倾倒,只觉得心神开阔,深感自己渺小,这种感觉是那些从小生在海边,长在海边,见惯了波涛汹涌,见惯了潮起潮落,对此习以为常的人难以感受到的。   年轻人望着远处的海天一色,感叹道:“与浩渺大海相较,方觉己身之渺小。与辽阔天地相比,方知自我之卑微。”   “浩浩沧海,初见惊艳,久处乏味,喜怒无常如婴孩,犹甚盛夏之雨。”一个声音在年轻人的耳边响起,他抬头望去,看到一名年纪极大的老儒生,须发皆白,穿着一袭深色棉袍,脚下是同款的棉鞋,穷酸老学究的味道极重,看上去就像某个村子里的私塾先生,不过身子倒是硬朗,不弯腰不驼背,而且还背着一只竹编的翠绿书箱,正站在自己身旁的不远处,抚须望海。   见年轻人望来,老儒生笑道:“方才听小友感慨,于是忍不住多嘴几句,还望小友莫要见怪才是。”   年轻人摇了摇头,一笑置之。   满头白发的老书生看了许久潮起潮落,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年轻人问道:“老先生何故如此感慨?”   老人有些伤怀道:“百川入海,不复东归,朝露日晞,时光荏苒,年纪大了,难免要面对生老病死的拷问,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老朽看不透也参不透,只能学圣人一叹。”   年轻人笑了笑,又问道:“不知老先生此去魏国所为何事?”   老人指了指背后的书箱,笑道:“游学。”   年轻人略微惊讶道:“老先生如此年纪了,还要效仿年轻人游学?”   老人笑呵呵道:“活到老学到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朽这辈子约莫是读够了万卷书,却还未走完万里路,所以就想趁着腿脚还算利索,多走些路,最好能在有生之年行完万里之路。”   老儒生微笑着一指年轻人腰间的佩剑,“士子负笈游学,游侠挂剑游历,难道就许小友挂剑,不许老朽负笈?没有这样的道理嘛。”   年轻人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佩剑,笑道:“在下倒不是游历,带剑也仅仅是为了防身而已,毕竟最近的海面上不太平,时常会有杀人掠货的海贼出没。”   年轻人话音刚刚落下不久,在视线中就出现一艘快舰如飞驶来,转眼间就已经不足十余里许,船上打起一面旗帜,白底黑字,写了一个大大的“郑”字。   自承平十年以来,江都沿海一带海寇聚众结党,称王称国,其中以杨二和钟大会等最强。承平十六年,后军都督陈琼挂镇南将军印奉旨剿灭海寇,招抚了杨二,钟大会外逃,算是稍稍遏制了海寇的气焰。   然而到了承平二十年,郑魁奇和钟大会等股海寇又寇掠沿海,江州沿海受其荼毒最深,仅仅是一年的时间,一众港口出洋的海船就因为畏惧海寇掳掠而少了三成。   在两大海贼中,郑魁奇虽然是后起之秀,但却是个有魄力有手腕的枭雄人物,先是收服了杨二的旧部,后又在几大势力之间辗转腾挪,最终脱颖而出,聚众万余,船只上百,驰骋东海,而且在江南陆上也颇有影响力,已是一方诸侯,势力比起前辈钟大会还要大上几分。   当初前陈琼被罗列数宗大罪,第二宗大罪就是承平二十年十二月内,海贼聚众千余,抢夺船队,掠夺财物达三十万两白银之巨,死伤数百,陈琼竟隐匿不报,全不以边务为事。   这桩让陈琼丢了官帽子的壮举就是郑魁奇所做。   老书生语出惊人,“原来是郑大王的人,老朽虽然久居内陆,但也听说过这位郑大王的威名,据说他本是市井出身,不过不知怎么攀上了魏王的高枝,这才有了今日的威风。”   年轻人笑道:“老先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老人一笑置之,然后望向年轻人腰间的佩剑,问道:“老朽冒昧问上一句,小友的佩剑可曾取名?”   白头年轻人按住剑首,笑道:“剑名天岚。” 第五十九章 剑问不平平不平   背着书箱的老儒生稍稍咀嚼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但又没能想起到底在哪里听过,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个“好名字”。   年轻人说道:“听说郑魁奇如今也不过是而立之年,一个贫寒出身之人白手起家,无论是攀了谁的高枝,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殊为不易。”   老人皱了皱眉头,略微有些迂腐气道:“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无论英雄也好,枭雄也罢,只要心怀天下就万没有一味欺压良善的道理,这位郑大王欺软怕硬,恐怕还算不上枭雄,最多算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而已。”   年轻人一笑置之。   此时船上的海客们也已发现了这艘挂着“郑”字大旗的不速之客,顿时船上一片大乱。   为首的一名海客脸色大变,大声呼喝道:“快!,加速!”   众多船工将风帆扯满,无奈这艘半是客船半是货船的福船吃水太深,不管如何加速都相当有限,反观那艘快舰却是轻便快捷,须臾之间已是距离福船不足三百丈,隐约可见舰首上立了许多持刀之人,个个以红巾蒙面,在船上还配备有铁炮和木炮,已是有手持火把的海贼站在一旁严阵以待。   下一刻,几门火炮轰然作响,声音倒是不小,就是准头差点,大多落在了周围的海面上,溅起一道道水柱,仅仅有一炮落在了甲板上,还是实心弹,只是在木质的甲板上砸了一个大洞,一个倒霉鬼被四散的木头碎屑刺伤了脸颊,与明尘炮轰圜丘坛的威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就是这种威势,已经让船上的众多海客们彻底慌了手脚。   又是一轮炮轰之后,那艘悬挂着郑字大旗的快船已经靠了上来,上头大概能有近百号人马,人人持刀,只等接舷之后,便要跳将上来大肆厮杀一番。   老书生轻轻感慨道:“瞧这架势,这大海之上又要平添许多冤魂,小友既然佩剑,难道还不出手?”   白头年轻人依旧没有急着出手,手掌按在腰间青锋的剑首上,望向那艘海贼的快艇。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两船已经完全靠拢在一起,领头的海贼头领朗声大笑道:“儿郎们,给我杀!”   几十名持刀海贼呼啦一拥而上,没有什么章法阵形,比之真正的军伍相去甚远,但有一股悍勇狠辣之气,对付这些海客已经是绰绰有余。   就在两名海贼举刀当先冲上甲板的一瞬间,两人毫无征兆地向后倒飞出去,好像撞在了一面无形墙壁上,头破血流,坠地死绝。   为首的海贼有些眼界,认出这一手是有人以气机外放成墙的手段,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立刻示意众海寇停下动作,然后团团抱拳道:“不知是那位前被高人在此?在下郑龙王麾下马董,这厢有礼了,出门在外,混口饭吃,还望前辈看在郑龙王的面子上,高抬贵手,不要与我们这些穷苦人计较。”   老书生有意无意瞥了眼白头年轻人腰间的长剑,察觉到不知何时已是出鞘半分,嘴角微微勾起,“郑龙王,倒是好大的名头,也不知那位魏王殿下对此有何感想。”   白头年轻人淡然道:“以魏王的胸襟,想来不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老儒生笑道:“老朽这次若是平安抵达魏国,想去见一见这位魏王殿下,与他讲一讲老朽的道理。”   不得不说,这老儒生的口气委实有些大到不能再大了,与坐拥魏国一国之地而虎视中原天下的魏王讲道理?恐怕只有天机榜十人才有这个本事和底气。   年轻人正是告别了萧知南独自前往魏国的徐北游,他这趟先去魏国,先是秘密见一些人,魏国毕竟是剑宗的老地盘,师父和师母在那儿旧相识众多,许多人只是在表面上臣服于魏王萧瑾,实则大有可为,接下来他会再从魏国转道去往碧游岛,如何从碧游岛上取回本就属于剑宗的东西,这也算是公孙仲谋最后留给徐北游去解决难题,徐北游若是能解决这个难题,那便真正打开了剑宗的新局面。   之所以徐北游孤身一人,谁也不带,倒不是怕累赘,而是因为江都的形势也不容乐观,道门有所动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由萧知南留在江都坐镇,有她的公主身份,禹匡那边必然不敢袖手旁观,有了江南后军,不敢说高枕无忧,徐北游也才敢放心前往碧游岛。   至于眼前的老书生,徐北游竟是有几分看不透深浅的感觉,不敢妄下断言。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喊话的海贼头领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下意识地握紧手中刀柄,萌生几分退意。   他算是“龙王爷”郑魁奇的嫡系心腹,很早就追随在郑魁奇的身边,一次次血拼厮杀走过来,如今也算是小有地位,有自己的一条船,也有自己手下的一班弟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资格接触到一些旁人不得而知的内幕消息,如今魏王殿下与朝廷的关系急速恶化,说不准哪天朝廷就要再来一次清剿海域,虽说如今的江都水师几乎名存实亡,但只要朝廷肯下决心,在一年半载之内就能重新组建出一支新的江都水师,这支水师兴许不会是魏王殿下麾下精锐水师的对手,可对付他们这些海贼却已经是绰绰有余。   难不成这条船上有朝廷的人?   海贼头领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脸色又是阴沉几分,不敢再有半分托大,从牙缝中缓缓挤出一个,“走!”   他的众多属下有些发愣,有人略有不甘道:“头儿,咱们就这么走了?这可是条大鱼!”   海贼头领咬牙道:“鱼再大,也得有命去吃才行,走!”   不过就在这帮海贼想要退走的时候,一名白发年轻人挡住了他们,或者说一人一剑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名年轻人平淡说道:“诸位且慢,我有话说。”   这些海贼都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把别人性命当回事的同时也不怎么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未等海贼头领说话,就已经有四名悍勇海贼抽刀朝这名拦路的年轻人冲杀过去。   然后就听得砰然一声,这四人连人带刀一起炸裂开来,好似是普通的血肉之躯正面撞上了从雷霆弩车射出的弩箭,直接变成一团血雾,尸骨无存。   徐北游微笑道:“敬酒不吃,偏偏要吃罚酒。。”   海贼头领看到这一幕后,竭力平静道:“刚才就是前辈出手?前辈当真要郑龙王为敌?”   徐北游呵了一声,“龙王爷,真是好大的名头。” 第六十章 身怀利器杀心起   海贼首领脸色难看,死死握住手中的刀柄。   徐北游淡然道:“龙王爷再厉害,也是在海里称王称霸,如果遇到了天上的神仙,那又该怎么办呢?”   这名海贼首领心头巨震。   然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尤其是海贼头领大惊失色,因为他手中之刀竟是不听他的使唤,强行脱手飞到那名白头年轻人的面前。   这柄沾染过许多鲜血的长刀此时没有半分嚣桀之气,温顺如奴婢丫鬟,围绕着徐北游缓缓旋转,微微颤鸣。   海贼首领吓得肝胆欲裂,他跟随主人郑魁奇多年,眼力并不低,嘶哑道:“剑宗的御剑术!”   在魏国地界遇到一名会用剑宗御剑术的修士并不稀奇,可如果跟一位能够御剑的剑士拼命,那无疑就很悲惨了。   下一刻,他被自己的刀割断了咽喉,死得不能再死。   徐北游再望向周围的一众海贼,稍稍有所犹豫。   毕竟是一百条性命,若是让他一气屠尽,似乎有些太过不近人情。   就在此时,老儒生开口道:“这位小友,行侠仗义没错,可如果为此造下太多杀孽就不好了,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没有杀一人而救一人的说法,当年老朽曾经听高僧说法,有人问若是杀一人而救千百人,可否杀人,高僧点头,那人又问若是杀一人而救一人,高僧却是摇头了,再者说,圣人夫子也曾有五德四恶之说,其中四恶之首就是不教而诛,所以老朽此时想要劝小友一句,除去首恶就好,莫要造下太多杀孽。”   在老儒生开口说话的同时,周围一切骤然静止,景象诡谲,船上海客和海寇对此浑然不觉。   徐北游望向这位看似贫苦的老书生,眼神中略有几分警惕忌惮,儒释道三教并立,如今道门执天下修士之牛耳,门内高人如云,为当世之最。佛门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说不准就在祖庭藏着几位面壁参禅的罗汉神僧。唯有儒门,自大楚陆沉之后,江河日下,不过每逢百年必出一位或是立功、或是立言、或是立德的魁首人物,自上代魁首张江陵身故之后,儒门魁首之位就一直空悬,只有八位大先生共同执掌儒门,使得儒门仍是一盘散沙,极少有声音发出,只不过如今身在魏国,遇到一位负笈游学的老书生,即使这位老书生瞧着不像是心怀不轨之人,徐北游也不敢掉以轻心。   老儒生轻笑道:“小友能够强自压下心中杀机,善莫大焉。”   徐北游脸不动声色道:“方才老先生说除去首恶就好,可还有一种说法,叫做除恶务尽。”   老儒生微笑道:“老朽在早些年的时候曾有幸见过江陵相公,也曾在一起谈空说玄,当时江陵相公已然是辅国摄政,却对老朽说过这么一番话,他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若有了生杀之权就嗜杀无忌,有了主政之权就作威作福,有了度支之权就大肆敛财,那么国将不国,然后江陵相公又问了老朽一个问题,他说我辈书生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立于庙堂之上,手握天下之利器,可还记得它是一件公器?公与私,阳与阴,修己与安人,小我与大我,又如何区分?”   徐北游心中震撼,默不作声。   老书生接着说道:“这个问题,老朽想了几十年,终于想出一个答案,利器不由一人怀之,则杀心无以自起,杀心无以自起,众人也可得心安,群策群力,方能天下大同,小友以为然否?”   不等徐北游开口答话,老书生已是自嘲道:“当年老朽将这番话说给了萧皇,然后萧皇就让老朽回家养老了。”   徐北游轻声问道:“在下倒是很好奇老先生如今多大的岁数。”   老儒生摇头唏嘘道:“老朽早忘了,老朽只记得自己经历了五代帝王,这天下也换了五个年号。”   徐北游彻底震惊不知所言。   老儒生接着说道:“老朽活了许多年,年少时按部就班,在科场庙堂上攀爬,这一爬就爬到了垂垂老矣,经历了许多事,也见过许多人,说起来老朽也曾与许麟、上官仙尘、公孙仲谋三代剑宗宗主都各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才能一眼看破小友体内的气机流转深得剑宗剑气之玄妙,就想与小友言谈一二,若是小友不嫌老朽啰嗦呱噪,倒是不妨听听老朽与你说些道理。”   徐北游轻声道:“我想我知道老先生的身份了,既然如此,自然要请老先生不吝指教。”   老儒生也不走近,仍是站在原地,缓缓说道:“小友既然是剑宗中人,那么自是修炼剑三十六无疑,同时外以剑宗的无上剑体构筑体魄,内以道门的龙虎丹道调济阴阳,而且小友体内气象更是蔚为大观,虽然有借助外力之故,但不是十八楼而胜似十八楼,实乃罕见。”   几乎被老儒生一眼看透所有底细的徐北游心中愈发震撼,脸色却是如常,静待老儒生的下文。   老儒生接着说道:“剑宗讲究杀伐二字,除了剑宗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之外,历代宗主中少有能证道飞升之人,无他,只因杀伐太重,过犹不及,不过小友也不要觉得老朽是在贬低剑宗,老朽既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这个本事,老朽只是想单纯说一说小友的心性,剑宗讲究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可纵观小友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似乎与此言大有违背,剑宗又有以剑问不平的说法,可小友似乎也做得不好,老朽此言小友以为如何?”   徐北游点头赞同道:“有时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四下寂寥,也会扪心自问,可曾忘却初心,想来想去,似乎是忘了,又似乎是没忘。”   老儒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小友身负万钧重担,自然难以肆意行事,终是少不了委曲求全和取舍斟酌,天下事不过一剑事,这话听起来让人心向往之,说起来更是霸气十足,可真要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所谓知易行难不外如此,可小友想过没有,随世而移和顺势而为未必就是一门心思扎在钻营二字之中,当年公孙仲谋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与秋叶一战也说明了这条路是一条难以走通的绝路,如今已有前人之鉴在先,小友若是还不回头,怕是要在歧路上越行越远,终是自误。”   老儒生顿了一下,沉声说道:“当年江陵相公在临别前送了老朽一句话,今天老朽把这句话再转送给小友,希望小友能够牢记心中。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慎而重之。” 第六十一章 老儒首辅孙世吾   徐北游沉默片刻之后,心悦诚服地恭敬行礼,道:“先生不愧是儒门圣人,今日一番话让北游茅塞顿开,北游在此谢过老先生指点。”   老人摆手道:“圣人二字愧不敢当,小友谬赞了,我儒门圣人有至圣先师,有宗圣,有复圣,有亚圣,再加上一个守仁先生或许有望在千百年后被尊为心圣,可唯独没有老朽这个圣人,老朽若能在百年之后被人称呼一个贤字,那就心满意足了。”   徐北游好奇问道:“就算老先生不是圣人,可做个儒门魁首应当绰绰有余才对,为何如今的儒门魁首之位仍旧空悬?”   老儒生笑着反问道:“小友当真知道老朽是谁?”   徐北游皱眉道:“儒门讲究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当年的张江陵为儒门魁首,于立功而言,当世无人能与其并肩,但无奈执着于权柄,于立德而言,白璧有瑕,立言一事也稍有欠缺。于是儒家的三不朽一分为三,张江陵立功,方何立德,张载立言,如今此三人皆不在人世,他们的同辈中人只剩下一位老首辅孙世吾。”   老儒生哈哈大笑,“三不朽,老朽一个也不占,怎么好意思做儒门魁首?再者说,老朽年事已高,就算勉强做这个儒门魁首,恐怕也做不了几年,倒不如将机会让给那些年轻人,尤其是陈公鱼和李清羽两人,下任儒门魁首应该就在此二人之中。”   徐北游再次恭敬作揖行礼,沉声道:“徐北游见过孙老首辅。”   孙世吾摇头笑道:“小友不必多礼。”   自大郑神宗皇帝登基以来,到大郑哀帝于圜丘坛禅位,在这近五十年的时间中,儒门共有过四位魁首,分别是张江陵、方何、张载和孙世吾,在横渠先生张载身死之后,资历最老的孙世吾理所当然地成为儒门魁首。不过紧接着就是萧煜入东都,以摄政王之尊废黜仅仅存在了四年的大丞相府,复立内阁,并由孙世吾出任内阁首辅。   当时以萧煜为首的西北大军还远远谈不上天下归心,甚至江南士林仍是将其视为逆贼之流,所以当孙世吾出任内阁首辅后,立刻引来了大半个儒门的口诛笔伐,而他也的确不如前面三任儒门魁首那般名正言顺,不得已之下只能卸任儒门魁首之位。   再后来,萧煜取代大郑立国大齐,蓝玉成为新朝的内阁首辅,孙世吾由此告老还乡,归隐于神都城中,这么多年以来致力于讲学传道,其家学自成一家,甚至有了比拟江南谢家等豪门世家的气象,在朝廷中的地位更是尊崇无比,每逢国之大典,皇帝陛下都不曾忘却这位已经致仕的老首辅。   徐北游问道:“老先生去魏国见魏王,可是因为前不久的圜丘坛一事?”   孙世吾点头感慨道:“老朽这次魏国之行,不敢奢求能让一意孤行的魏王殿下收手回头,只是想与他说一说当年的道理,尽力而为,也算是以尽人事。毕竟十年逐鹿的硝烟刚刚散去,若是再次大动兵戈,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实在有违圣人道理。”   徐北游点了点头,指着那些海寇说道:“若要解决海上寇匪为患,仅仅是杀掉这几个海寇是无济于事的,关键还在于为首的那位龙王爷。”   孙世吾笑着点头道:“正是此理。”   老儒生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不再维持那种玄奇境地,周围的一切又都变得鲜活起来,船上的海客和海寇仍是保持着极为震惊的神情,而徐北游和孙世吾的一番对话,看似时间不短,实则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徐北游看了眼已经彻底死透的海贼首领,彻底散去杀机杀意,让开道路,对那些海寇道:“去吧,把此地的事情告诉你们那位龙王爷。”   众多海贼在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立刻动作麻利地抬起首领的尸体,往自己的快船撤去,生怕这位年轻剑仙反悔。谁都看得出来人海战术根本行不通,只能是白白送死,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自然也懂得这个质朴道理,与其把性命白白丢在这里,倒不如回去给龙王爷通风报信,哪怕天真的塌下来了,也有高个子顶着。   徐北游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除了孙世吾的一番道理之外,他也是想要通过此事将那位龙王爷郑魁奇给引出来,也看看这位海上诸侯到底是个怎样的枭雄人物。   不是儒门魁首而胜似儒门魁首的老书生缓缓说道:“世间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如今小友处于第二重境界之中,欲出而不得出,正所谓人之初,性本善,人人生而有赤子之心,入得红尘俗世之后,沾惹各种是非因果,难免心性蒙尘,若是能出得红尘,返璞归真,再得赤子之心,那可就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心性了。”   徐北游无奈一笑,“不止一位长辈曾经对我说过四字,不忘初心,我这段时日中也时时自醒,常思如何才能守住本心不忘。”   老儒生轻声感慨道:“不忘本心,这是许多天上神仙都未必能够做到的事情,小友也不必太过挂怀,顺其自然就好,就拿老朽租户来说,年轻时也曾经困于名利二字之中,经常为之所迷,为之所误,到底该如何放下?这个道理,老朽想了大半辈子,如果小友在短短几年中就能彻底想明白,那么老朽的这张老脸可就要无处安放了。”   徐北游皱眉道:“顺其自然?”   老儒生笑了笑,“道门谓之自然,佛门称之放下,我儒门则叫做殊途同归。”   徐北游若有所思道:“我家师祖的佩剑就名为殊归,取自殊途同归之意。”   孙世吾笑道:“剑道两家不就是殊途同归?”   徐北游欲言又止。   孙世吾轻声道:“老朽也仅仅是有所猜测,不能给小友一个准确答复,还望小友见谅。”   徐北游点了点头,将那个关于碧游岛的疑问重新咽回肚中。   紧接着徐北游自言自语道:“天问,殊归。” 第六十二章 孤身一人去魏国   将海寇驱逐之后,徐北游被一众海客奉为座上宾,为首的海客是位年迈老者,名叫陈宝安,亲自将徐北游迎入船上的客室中,老人是魏国人,也算是在海上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老海客了,因为长年在海上的缘故,面容苍老得厉害,这次回魏国则是想要带着这么多年来积攒下的银钱在那边落叶归根,没想到却是差点人财两空,葬身大海。   平心而论,魏王萧瑾治理辖境的手段十分不俗,自他主政之后,魏国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国内赞誉之声一片,萧煜说他这个兄弟做皇帝也许会更好绝不是一句夸赞虚言。至于能不能做皇帝,这个在于天,也在于命,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坐在客室内,经过陈宝安的讲述,徐北游知道了更多关于郑魁奇的事情,如今这位郑大王已经不仅仅满足于抢掠商船,而是直接明码标价地出售令旗,一杆令旗每年的价格是三千两白银,只要悬挂令旗便不会被他手下的海寇劫掠,另外郑氏的船队还垄断了海上的生丝贸易,如果有人想要涉足生丝贸易,郑氏绝不会发给令旗,而没有郑家令旗的船队基本上很难安全地将生丝运回魏国,就算偶尔一两次成功,也绝难长久维持,这几乎卡死了其他生丝贸易海商的脖子,使得众多原本经营生丝的海商纷纷转行,只剩下郑氏一家,收丝时极力压价,欺压蚕农,卖丝时大力提价,剥削各大绸缎商,从而大肆盈利。   陈宝安倒不是经营生丝生意,只是买不起三千两一年的令旗,这才想着侥幸渡海,哪成想还是遇到了郑氏的海寇,一船人差点就要葬身大海。   徐北游轻声道:“这个郑大王倒是懂得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只是此举与朝廷收税又有何异?”   陈宝安无奈叹息一声,“正是此理啊,郑魁奇如此目无法度,胆大妄为,就是不见朝廷出来管一管。”   徐北游对此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我这次放走了那些海寇,他们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虽说我会一直护送你们抵达魏国,但你们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陈宝安点头道:“有劳恩人挂心,只要能平安抵达魏国,郑魁奇他们还不敢在魏王殿下的脚下掀起什么乱子,倒是恩人你要多加小心,听说郑魁奇的麾下有不少高人,很是厉害。”   徐北游一笑置之。   他之所以要放走这些海寇,除了孙世吾的一番话之外,本也是存了要以此为饵钓大鱼的心思,若是郑魁奇能主动送上门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宝安心中惴惴,但见这位恩人胸有成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虽说他并非修士,但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也知道一些奇人异士的传闻,陈宝安心中暗自思量,难不成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位恩人是那道门中出来的俊彦人物?否则哪有这份底气,要知道在魏国地界上,魏王殿下对于境内修士管制极严,动辄打杀立威,寻常散修根本不敢有半分放肆,唯有家大业大的道门是个例外,每每有道门出身的年轻俊彦来到魏国历练,地方官员不但以礼相待,而且还会大开方便之门,也就只有道门弟子才敢不把堂堂龙王爷郑魁奇放在眼中。   至于那个曾经在卫国只手遮天的剑宗,早已随着“卫国”二字一起成了老黄历,尤其是上官家的家主上官青虹无故暴毙于江南之后,整个魏国再没有人主动提起剑宗,仿佛那个曾经扎根卫国千年之久的庞然大物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说到剑宗,陈宝安猛然想起一个人,去年他在江都走商时倒是听说江都城里新出现一位徐公子,在江都城里只手遮天,权势都大到没边了,不过陈宝安不觉得那位家大业大的徐公子会出现在自己这艘小船上,再者说他还是剑宗中人,如今的魏国对于剑宗中人而言,几乎等同于半个禁地,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位徐公子又怎么会亲临险境。   陈宝安如何也想不到,那位徐公子还真就反其道而行,孤身一人前往魏国。   徐北游又与陈宝安闲聊了海上的诸多见闻,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之后,他低头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孙世吾仍是在凭栏眺望,似乎这片乏味的海中有什么奇妙之处,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徐北游与他并肩而立,蓦地眯眼。   在常人视线所不能及的尽头,海平线处,先是有一截桅杆缓缓升起,继而是船帆,然后是整个船身。   徐北游所在的船只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这艘气势凌人的巍然大物高有六丈,船身裹有铁甲,几乎可与朝廷水师中的楼船相媲美,更在女墙上开有炮口,黑幽幽的炮管闪烁着摄人的光泽,让人望而生畏。   在楼船之后,还有十余艘小船相随,环绕四周,好似是众星捧月。   这阵仗让徐北游想起了在湖州见禹匡时的情形。   一杆郑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大旗下则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形雄伟,此时大马金刀坐在巨大太师椅上,自有一股睥睨四海的霸道意味,很是容易让人生出敬畏折服之意。   在中年男子身侧立有两位扈从,一名身材高大到已经不能用“雄壮”二字形容,足有两丈之高,仅仅是手掌就有寻常人的脑袋大小,传闻中昆仑山上有上古荒人,身高两丈,力大无穷,素有昆仑奴之称。另外一位则是身着锦袍的老者,脸颊干瘦,脸色发暗,仿佛笼罩着一层阴沉黑气,他双手笼藏于袖中,阴恻恻说道:“是剑宗的御剑术无疑,这些剑宗余孽竟然杀我们的人!”   此时在三人面前摆放着一具尸体,正是刚刚死于自己刀下的海寇头目马董,在尸体周围则还跪了许多海寇,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坐在椅上的中年男子看了眼马董的尸体,平淡道:“剑宗少主徐北游刚刚攀上了朝廷这棵大树,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剑宗的人张扬一下也不足为奇,听说他们最近购进了五千支鸟铳,看样子是要跟我们在海上一较高下了。”   “就凭他们?”阴沉老者嗤笑一声,“如今早已是大齐的天下,可不是大郑年间了,这帮剑宗余孽怕不是过差了年,觉得如今的剑宗还是当年的剑宗。”   宛若庞然大物的昆仑奴抬起巨大的两个拳头,在自己胸前狠狠对撞三下,声若雷鸣,“杀!杀!杀!”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抬了抬手道:“葬了吧。”   立刻有两名壮硕海寇上前,将马董的尸体抬至船尾处,然后直接丢进海里。   跟随在船队后面的鲨鱼一拥而上,海水中顿时泛起一片鲜红,随着海浪向四周慢慢扩散开来。 第六十三章 如今的天机十人   船上的海寇们对于这一幕早已是见怪不怪,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无论是海客还是海寇,死在海上之后多半不能运回陆地,于是便直接将尸体葬入大海,此举称之为海葬。   中年男子又挥了挥手,跪在他面前的一众海寇们立刻脸色惨白,不过无人敢于求饶,还是颤抖着抽出自己的佩刀,然后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一只只鲜血淋漓的手掌掉落在甲板上,海寇们再也握不住刀,握着自己断手的手腕,惨嚎不止。   中年男子对于眼前的血腥一幕无动于衷,脸上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显然是个城府深沉又性情酷烈之人,淡然道:“下去包扎伤口。”   一众断手海寇顿时如蒙大赦,强忍着钻心疼痛,忙不迭地离开此地。   阴沉老者气态阴柔如一尾藏于暗处伺机伤人的毒蛇,让人后背发冷,沉声道:“马董好歹是一品境界的武夫,可就这么没有半分还手之力地被人夺去手中之刀,又是干净利落地直接死在自己的刀下,这已经不是鬼仙境界修士可以做到,必然是人仙境界才行。”   中年男子双手撑在扶手上,然后站起身,望向船外大海,喃喃自语道:“剑宗御剑术,白头年轻人,难不成是徐北游亲至?可是没道理啊,徐北游明知道魏国是殿下的后宅,还敢孤身前来,难道就不怕殿下让他下半辈子都留在魏国?”   阴沉老者阴笑道:“天下异术旁门万千,因为练功出了岔子而一夜白头的人也大有人在,只不过是那位剑宗少主最为出名罢了,老朽就曾听闻剑宗中有一门枯寂剑术,修炼之后整个人白发如雪,枯槁如木,每十年返老还童一次,九次返老还童之后便能大成,踏足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境界,玄奇无比。”   中年男子点头道:“鹤老的意思是,这个白头年轻人不可能是剑宗少主徐北游,而只是一位普通的剑宗弟子。”   被称为“鹤老”的老者冷笑道:“说不定连剑宗弟子都不是,剑宗在魏国绵延近千年,除了无上秘典剑三十六之外,其他法门或多或少都曾流传出来,会一手剑宗的御剑术未必就是剑宗弟子。”   中年男子双手十指不断交叉,沉吟片刻之后,吩咐道:“传我的命令,派四艘船过去,不用靠近,只在远处轮番用火炮轰击,谁若能将那艘福船击沉,赏黄金百两。”   一名海贼头目领命而去。   能在东海上有如此阵仗的,除了已经日薄西山的钟大会之外,就只剩下如日中天的郑魁奇了。   这位龙王爷从海面上收回视线,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沉,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其实只能算是个巧合,而马董一船也并非是专门来此劫掠,而是作为整支船队的斥候先走一步,以防主船落入他人的围攻陷阱之中,遇到这艘未曾悬挂郑氏令旗的海船之后,马董也只是临时起意而已。   由此看来,这似乎不是一个圈套,那个不知名的修士也并非是冲着自己而来。   郑魁奇摸了摸腰间的刀柄,问道:“听说那位徐公子已经从帝都返回江都了?”   鹤老平淡道:“蓝玉辞去了首辅之位,告老还乡,原来的内阁次辅韩瑄成为新任内阁首辅,那位徐公子作为韩瑄的义子,又有一层帝婿身份,在朝堂上下被称作小阁老,可见其中权势,他这次带着那位齐阳公主返回江都,既有衣锦还乡的意思,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那座道术坊,听说皇帝陛下将道术坊赐给了剑宗,并改名为青锋坊,这无异于狠狠打了道门的面皮,以道门的做派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必然要讨回一个说法,我估摸着这会儿那位徐公子应该是忙着应对道门,哪里有闲情逸致来我们魏国走上一趟。”   郑魁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轮红日渐渐西移,此时海面上有风吹来,虽然还是夹杂着寒意,但已经不算刺骨,想来再过不久,就会带着暖意了。   孙世吾终于从海面上收回视线,从身后的书箱中拿出一卷书,用手指蘸着口水慢慢翻阅,专注入神。   徐北游轻轻一弹指,一缕剑气激射入海水之中,并非是笔直地一刺到底,而是一尾游鱼在水中蜿蜒游动,灵性十足。   徐北游在踏足地仙九重楼之后,结合自己两次踏足地仙十八楼的经历,有了许多感悟,尤其是剑之一道,不再一味刚猛,转而刚柔并济,多了几分圆融之意,再配合失而复得的龙虎丹道,徐北游这次即便是不依靠剑宗十二剑,也有望在两年之内踏足地仙十重楼。虽说距离天机榜上的天下十人还有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但以徐北游现在的年龄而言,能够有如此境界修为已经是相当骇人了。   说到天下十人,不得不说这次的天机榜无疑很是公正,除了萧慎、尘叶等极个别特例之外,当世高手都被网罗其中,尤其是在青尘飞升失败之后,蓝玉又略作调整,由原本的十人变为了十一人,秋叶仍旧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其后从第三位置的完颜北月到第六位置的蓝玉都顺势前移一位,不过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改为并列第二,佛门主持秋月位列第四,蓝玉自己位列第五,空出来的第三位置则是由萧氏老祖萧慎补上,对于这个结果,徐北游并不觉得出乎意料之外,萧慎毕竟是当今世上年纪最大的修士,就算熬日子,也该熬出一个地仙十八楼了。   接下来是原本排名第七的太乙救苦天尊冰尘,她因为在明陵一战中所受伤势严重的原因,位置保持不动,她前面的空悬位置由新晋地仙十八楼的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补上,成为新任天下第六人。   徐北游忍不住在心底长长叹息一声,天下第六人啊,比自己身边的这位老首辅孙世吾还要高上两个名次,实实在在的地仙十八楼境界,又有一众镇魔殿高手供其驱使,比起孤身一人的大地仙又要棘手三分。   徐北游眯起眼,想起了当初在巨鹿城时,师父和尘叶的一战,那一战中尘叶以二十八颗雷珠结成一座雷池大阵,蔚为大观。   当时师父祭出了杀伐第一的诛仙,一剑过雷池。   换成今日的自己,可还能有这份本事和底气?   紧接着徐北游又想起了师父公孙仲谋,若是师父此时还在世,可能否踏足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若是踏足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他又该排在天下十人的中的第几位? 第六十四章 东海霸主郑魁奇   轰隆隆的炮声再次打破了海面上的平静,四艘快船如离弦之箭朝着徐北游等人所在的福船驶来,与之同来的还有连绵的炮火,虽说这种早在大楚年间就已经被广泛应用的铁炮远远比不上神威大将军炮,实心铁弹更是难与火雷子媲美,但是用来对付一艘普通货船,已是杀鸡用牛刀。   徐北游望着这一幕,没有半分意外,反倒是在心底默念一声终于来了,只不过比起意料之中的阵仗,却是大了几分。   一名瞎了一目的独眼海寇头领站在船头,效仿官军将领的打扮,着轻甲,裹披风,手里还拿着一支千金难得的千里望,此时他正用自己的独眼通过手中千里望观察这边的情况,倒还真有几分水师将领的派头。   福船周围不断炸出水柱,陈宝安早已发现了外面的情况,匆忙从船舱中跑出,看到眼前的一幕后,顿时脸色惨白一片,目露绝望。   一艘海贼快船就对于他而言就已经是灭顶之灾,如今足足四艘,又哪里还有活路?就算那位年轻剑仙曾经许诺要一直护送他们前往魏国,可面对四艘快船也要力不从心,到时候年轻剑仙自然可以一走了之,可这满船之人却要葬身大海喂鱼虾了。   独眼海寇首领一手举着千里望,一手缓缓抬起,四艘快船的炮火愈发猛烈,连续两枚铁弹落在福船上,砸出两个巨大坑洞,几个倒霉的海客被当场击中,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徐北游面露微怒之色,一踏栏杆,身形一掠而出。他没料到海寇的火炮能够直接命中福船,火炮不是弓弩,能否命中目标六分看运气,先前那艘快船的海寇之所以能有一发炮弹命中,主要原因还是距离够近,此时的四艘快船都距离较远,虽然火炮连绵,但恐吓意味更多,所以徐北游真没料到会有两发炮弹直接名中福船,看这架势,这四艘船应该是海寇的精锐,火炮的射程和精准度都要强出许多。   徐北游的身形飘荡,朝着四艘快船中的距离福船最近的一艘落去。   独眼海寇首领看到这一幕,咧嘴大笑。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然后变为完完全全的震惊和恐惧。   他本来期待着那个不知好歹死活的年轻修士被船上的箭雨给逼退到海上,可谁曾想那人仅仅是一剑,在东海上足可横行的快船便从中一分为二,彻底沉入海中。   这是什么境界的修士?   独眼海寇头领目瞪口呆,手中的千里望当啷一声落地而不自知。   徐北游身形一掠如长虹,再次跃到第二艘船上,又是一剑,这艘快船也紧随第一艘快船而去。   转眼间四艘快船被毁去半数,独眼海寇首领再如何自大也知道遇上了自己解决不了的扎手点子,赶忙下令调转船头,准备去找这片海域的真正主人。   早在大郑年间的时候,东海的海面上还轮不到海寇来耀武扬威,那时候有两个宗门共同瓜分东海,分别是雄踞东海三十六岛的剑宗和位于中原沿海的龙城,直到上官仙尘成为剑宗宗主之后,单人单剑斩杀龙城末代城主龙云青,又顺势灭去龙城,这才使偌大的东海成了剑宗的后宅庭院。   在剑宗覆灭之后,就连三十六岛都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偌大东海自然也被其他大小势力趁势瓜分,这才使得海寇势力极速壮大,就连剑宗名下的货船也多遭劫掠。   徐北游知道单纯是海寇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关键在于海寇后面有人撑腰,那位在魏国呼风唤雨,在中原搅风搅雨的魏王殿下。   正因为有魏王萧瑾,徐北游在这片海上斩几艘贼船,其实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郑魁奇不痛不痒,甚至几天就能补充完整,毕竟有些时候遇到大风大浪都会沉上几艘船,这点损失又算什么,而萧瑾就更不会有什么感觉,当真是不足挂齿。   甚至说,就算徐北游把郑魁奇灭去,对于萧瑾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再有几年功夫,他又能扶持起第二个郑魁奇,世间从来都不缺少所谓的英雄人物,可天下就这么一个,同理,东海上的枭雄不少,可东海也只有一个。   徐北游想要重振剑宗,江都只是一个起始点,其根本还是在于能否夺回东海三十六岛,只有夺回了三十六岛,剑宗才能西控东海,北制魏国,再加上一个江都,这片区域中无论海陆皆入囊中,这才是剑宗鼎盛时该有的气象。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也许徐北游要用几十年的时间去慢慢做,也许他终其一生也难以做到,而在当下,他要做的就是去会一会郑魁奇这个所谓的“东海霸主”,看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传奇人物。   徐北游不再跟这些海寇喽啰浪费时间,又是两道剑光斩出,将剩下的两艘快船也斩成两段之后,整个人的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出现在悬挂着郑字大旗的楼船上空,居高临下,飘然若神仙风采。   不过楼船上的海寇们没心情去欣赏这一幕景象,很快就有人举起手中的火铳和弓弩,给徐北游来了一记下马威,箭矢和铅丸如雨点一般激射向徐北游。   火铳在中原还算是个稀罕物事,除了五大禁军中有所配备之外,就连地方都指挥使司都少有所知,可在魏国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尤其是海上海寇,极为偏爱此物。   徐北游仅仅是气机外泄便挡下了这些箭矢和铅丸,看见一座身材高大的昆仑奴手中举起一块巨石正要朝自己投掷过来,他对那名安稳不动如山的中年男子笑道:“这就是郑氏的待客之礼?”   郑魁奇抬头看了徐北游一眼,一言不发。   昆仑奴怒喝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巨大如假山的巨石狠狠投掷出去,以至于他脚下的楼船都摇晃不止。   只是当巨石来到那位白头年轻人的面前时,众人就见着了匪夷所思的一幕,这块仅仅靠着重量就能碾死鬼仙修士的巨石被那人轻轻拍了一掌,然后伴随着一阵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音,竟是化作点点细沙,随着海风而去,就此消散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在世间存在过一样。   徐北游仍是虚立空中,维持着一掌拍出的姿势,衣衫如洗,纤尘不染。   智力不算太高的昆仑奴骤然停下动作,显然感受一股巨大危机感,不敢再轻易挑衅。   鹤老俯下身,对郑魁奇沉声说道:“是剑宗的无生剑气。” 第六十五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脚下,淡淡说道:“好好说话你不听。”   他一手负后,一手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出,有剑气随风而至,只见十几颗脑袋高高飞起,滚落在地。   徐北游看也不堪那些头颅和尸体,冷笑道:“也是死有余辜。”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故而要慎而重之,可是慎重不意味着就要放下屠刀做菩萨。   徐北游稍稍提高了嗓音,“郑魁奇,我一再忍让留手,可不是怕了你,你若是还想继续试探我的底线,这些人头就是下场。”   郑魁奇双手撑在大腿上,然后站起身,抱拳道:“郑魁奇见过徐公子!”   徐北游笑了笑,“你是如何知道我就是徐北游?”   郑魁奇毫不畏惧地与徐北游对视,平淡道:“白发和年纪可以冒充,身后的剑匣也可以冒充,可是这份一剑斩一船的剑道修为却是冒充不了,这三者加在一起已经是显而易见,徐公子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话音未落,从他身后的船舱中涌出不下三百海寇将他团团簇拥,女墙和船楼上也几乎同时冒出密密麻麻麻的弓箭手和鸟铳手,更有十几名气机不俗的修士从其他船上跃上这艘楼船,守在郑魁奇的身旁,可谓是精锐倾巢而出。   徐北游环视四周望去,周围的船只已经散开,可见船上的海寇炮手开始调整火炮,瞧这架势是要摆好阵仗来一次炮轰徐北游了。   郑魁奇示意一名小心挡在自己身前的高手扈从退下,瞥了眼滚落到自己的脚底的一颗头颅,抬起头朗声道:“徐公子此番守在郑某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恐怕不是巧合吧?可是要取郑某的项上人头?”   徐北游轻笑道:“我若说真的只是巧合呢?”   郑魁奇一笑置之,显然是半分也不信。   徐北游不再多费口舌解释什么,示意郑魁奇有什么本事,尽管都使出来。   一波箭雨夹杂着铅丸激射而来,呼啸破空,如漫天黑雨。   徐北游轻描淡写地长袖一拂,将箭雨弹雨一卷而空,箭矢和铅丸从空中落入海中。第二波箭矢铅丸再至,神情冷漠的徐北游不再学仙人拂袖,而是周身气机外泄,将这一波箭雨全部挡于身体三丈之外。   不等第三波箭齐射,徐北游从半空中缓缓落下,立在楼船的船头上。   身材高大的郑魁奇双臂环胸,无动于衷,站在他身旁的阴沉老者发号施令道:“给我杀,擅自后退者,格杀勿论,可伤此人者,赏金三百两!”   因为船头位置地形狭窄的缘故,只有几十名海寇围杀而来,不见徐北游有任何动作,这几十名在海上也是杀人如麻的海寇就全部倒地,皆是被一道剑气刺穿了眉心,无一生还。   第二拨海寇来不及停顿,又是头颅飞起后滚落在地,这场景就好像是镰刀收割稻谷,干脆利落。   两拨海寇悉数身死之后,郑魁奇仍是没有喊停的意思,而是接着派人补上,徐北游面前的海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阴沉老者站在郑魁奇的身边轻声道:“船主,既然此人是剑宗少主徐北游,那么想要用人命堆死他便是痴人说梦,咱们不比动辄成千上万的大军,如此送死殊为不智。”   郑魁奇嗯了一声,问道:“那鹤老的意思是?”   阴沉老者用眼角余光看了眼场上的局势,说道:“本来用火炮轰击是最好的办法,不过此子主动从空中落下,投鼠忌器,倒是不好再用火炮,为今之计,还是请上官先生出手,才能让这位剑宗少主葬身于此,最不济也是重伤而逃。”   郑魁奇沉吟不语。   如今的他纵横海上,被各路海商尊称为龙王爷,就是那些海商背后的权贵们也高看他一眼,送了他一个千浪船主的称号,能算得上显赫二字,可他自己心中清楚,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敢打敢拼是一方面,不过仅仅是靠他自己,断然做不到今日的成就,更重要的还是那位魏王殿下的青睐。   正是因为有了魏王这尊天大的靠山,他才能横行无忌,哪怕是劫掠了哪路权贵的货船,也不必担心报复,对方多半只会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若是换成其他没背景没靠山的海寇,能有这份殊荣?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投胎八回了!   在又一波送死的海寇死尽之后,徐北游没了耐心继续给这些海寇当刀靶子,缓缓拔出腰间天岚。   当徐北游持剑走向郑魁奇,这位千浪船主的脸色显然凝重许多,而他周围的海寇呼吸更是急促了许多,他没再让手下的海寇们继续送死,而是朗声道:“还请上官先生出手。”   不知何时,在郑魁奇的面前多了一位身着青衣的高大老者,腰间足足插了七把带鞘长剑,左三右四,气态雄浑。   徐北游手中天岚的剑尖斜指地面,轻声说道:“上官乱,按照辈分来算,我还应该称呼你一声师兄。”   被徐北游道破身份的老者没有半分惊诧,平静说道:“自从上官青虹死后,我上官氏就已经与剑宗再无关系,至于上官青虹,勾结剑宗,一意孤行,死有余辜。”   徐北游呵呵一笑,身畔有清风自起。   上官氏作为与叶氏、慕容氏齐名的大世家,自然不会是铁板一块,早在上官仙尘还在世时,上官金虹就对这位族叔心怀不满,秘密会晤萧煜,甚至有意将一位上官氏出身的女子嫁给萧煜,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但也算是积攒了不小的情分,这才使上官氏在后来得以保全,没有步张氏和公孙氏的后尘。   上官金虹死后,上官青虹掌权,对于上官金虹一脉多有打压,致使上官锋等人投身于鬼王宫,在上官青虹身死之后,因为他膝下无子的缘故,上官氏的大权又回到了上官金虹的儿子手中,其中以上官锋和上官乱兄弟两人最为著名,徐北游曾经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之所以能够认出上官乱,只因为他腰别七把长剑的做派实在是太过显眼。   上官乱轻笑道:“徐北游,也算你运气不好,平常时候我不会跟在郑魁奇的身边,只是这次他要返回魏国,魏王殿下怕有什么意外,特意让我过来护卫,没成想还就真遇到了你,殿下不愧是料事如神。”   徐北游嗤笑一声,“原来是做了魏王的走狗,被人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真是把上官氏的脸面都丢尽了。”   上官乱脸色阴沉几分,缓缓说道:“彼此彼此,你这位徐公子不是也做了朝廷的鹰犬吗?”   徐北游轻描淡写道:“朝廷上下,你觉得谁能对我指手划脚?”   上官乱骤然眯起眼,脸色肃穆,默不作声。 第六十六章 一剑翻海上官乱   上官乱双手分别握住两把长剑的剑柄,身子微微躬起,蓄势待发。   徐北游对于上官乱的动作视而不见,问道:“上官乱,既然你是魏王的人,那就应该知道鬼王宫四大冥君中的骆难行和徐经纬是怎么死的,你觉得自己可以胜过我手中的剑?”   上官乱看了眼徐北游背后的剑匣,缓缓说道:“如果你不用诛仙,则必败无疑,就算用了诛仙,老夫也未必会输。”   徐北游一笑置之,然后有些“目中无人”地陷入沉思之中。   四海之中,北海最是荒芜,长年罕无人烟,西海最远,只有极西之地的海客才会从此海经过,南海通宝竺,东海通魏国,故而以此二海的海贸最是繁荣,又因魏国远胜于宝竺,所以东海成为海贸最为兴旺发达的海域。   魏国占据了地利之便,基本上就是得魏国者得东海,魏王萧瑾作为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人,掌握东海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如果萧瑾明目张胆地将东海划归为自家的后宅内院,那么必然要引起朝廷的猜忌,甚至是干预,所以萧瑾想了个取巧折中的办法,扶植郑魁奇这些台前人物代替他来掌控东海,甚至为了防止郑魁奇势大难控,还又特意扶植了一个钟大会,将官场上的大小相制等权术玩弄得淋漓尽致。   徐北游有些感慨,对于整个天下而言,东海只是一隅之地,在魏王萧瑾的布局中也仅仅是一环,甚至只是一招闲子,窥一斑而知全豹,见一叶而知秋,可想而知魏王萧瑾在这许多年来的谋划是如何之大,哪怕在圜丘坛之事中魏王大败亏输,仍旧谈不上伤筋动骨。早在很多年前,师父公孙仲谋曾经对他说过天下如棋盘,众生芸芸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弈棋人只有寥寥几人,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算一个,当今的皇帝陛下萧玄算一个,再有就是深藏魏国的魏王萧瑾了,几位弈棋人的孰高孰低,当下还难以见分晓,还要再等些时日。   就在此时,一阵凛冽剑气打断了徐北游的思绪。   上官乱已经拔剑而出,双手各持一剑,其余五剑则仍是在腰间的剑鞘中,嗡嗡作响。   徐北游举起手中天岚,郑重以待。   若是上官乱和郑魁奇等人能杀了他,那么对于萧瑾而言绝对是大功一件,所以他们必然不会有所留手,徐北游在应对上官乱的同时,还要防备郑魁奇有没有其他后手。   上官乱手持双剑,开始朝徐北游大步前奔,两剑一前一后,前者笔直一线,直刺徐北游的胸口中门,而后者则是以拖剑而行,两剑刚好达成一条直线。   徐北游不退反进,大步上前,以手中天岚挡开直刺自己胸口的一剑,紧接着又以两指并作剑指,再次点落上官乱的后手一剑,上官乱不愧名中有一个“乱”字,身形顺势一转,双剑狂舞,剑光煌煌,眼花缭乱。   徐北游惊讶咦了一声,这一剑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与剑三十六中的剑十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本身就是脱胎自剑十,剑十又被称作是滚剑式,重点就在一个“滚”字,如同滚雪球一般,每滚一剑,便多一剑的剑气,剑气复剑气,层层叠加,最后“滚”到极致,好似大雪崩,蔚为壮观。当年公孙仲谋应慕容玄阴之邀前往后建大白山青冥宫做客,于大白山之巅设宴饮酒,兴之所致,公孙仲谋以剑十滚剑,初始不觉如何,连滚三十六剑之后,剑气磅礴浩大已经超过全力而为的剑十三,最后一剑冲霄,仅仅是剑气余波就在大白山上引发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巨大雪崩,白雪遮天,险些淹没山下城池。   徐北游还是一品境界时,以剑十滚剑六次,剑上剑气臻至极致之后,就是鬼仙境界的镇魔殿大执事牛头马面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照理而言,对付剑十最好的办法就是趁其还未蓄势到极点的时候,就提前打断它的蓄势,若是一旦使其势成,除非是境界高出太多,否则只能避其锋芒,绝不能正面力敌。如今徐北游是地仙九重楼的境界,而上官乱强上一筹,大约是地仙十一楼,本就境界高出徐北游,若是再行蓄势,那便如大雪崩山,就是想要暂避锋芒也不是那么简单。   郑魁奇也是身怀修为的修士,早年刚刚起势之时,也是亲身上阵与人对拼血战,此时见到上官乱的这式剑十,不由轻声问道:“鹤老,徐北游竟是如此托大,要放任上官先生蓄势达到巅峰,难道他还有所依仗?”   鹤老语气凝重道:“这位剑宗少主名声在外,与人交手也不在少数,绝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江湖雏鸟,上官先生的剑十虽然厉害,但船主也不要忘了,徐北游才是公孙仲谋的衣钵传人,若论对剑三十六的理解,上官先生不如他,所以这位徐公子未必就没有什么应对之策。”   郑魁奇回过味来,点头道:“鹤老所言不错,徐北游既然敢只身前来,想来是有所依仗,反倒是我们要为上官先生担忧几分,毕竟盛名之下无虚士,徐公子能有今天的名头,可不是靠着读书人的互相吹捧。”   原本环绕在徐北游身周的清风已经完全化作剑气,朝着上官乱层层席卷而去,上官乱整个人气势高涨,剑气透锋,带出一股凛冽罡风,硬是在无数“清风”中切割出数道缝隙。   徐北游眉头一皱,跃出船去,立于海面之上。   上官乱得势不饶人,也随之跃入海面,手中青锋的剑气一涨再涨,翻涌如涨潮大浪,海面上瞬间出现十余道巨大沟壑。   当这式剑十只终于蓄势达到巅峰时,上官乱一剑斩出,笼罩方圆数里。   先前还是温婉如同大家闺秀的海面刹那间汹涌起来。   最后更是白浪滔天。   如此汹涌翻滚的滔天大浪,使得楼船如同一叶浮萍,在海面上打了旋儿。   船上的一众海寇还在茫然不知所措之际,只觉得自己脚下似乎有层层叠叠的大浪升起,船上众人纷纷举目四望,只见楼船随着海浪不断升高,越来越高。   在楼船之下不知何时涌起一个巨大浪头,竟是将其生生托举起来。   这仅仅是上官乱的一剑之威!?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人手段!?   包括郑魁奇和鹤老在内,船上的一众海寇在回神之后,相顾骇然。   徐北游立足于大浪翻涌之间,巍然不动,然后举起手中的天岚,仅是轻描淡写的一剑。   剑十厉害不假,可在剑三十六中也仅仅是排名第十而已,其他人不知如何破解剑十,可对于徐北游而言,却是班门弄斧了。   如何破去蓄势极致的剑十?   一剑足矣! 第六十七章 十四剑齐出而战   徐北游抬手虚握,仿佛有一剑在手,其势之大,便是地仙之力,也难以完美驾驭,如手抬重物。   天空上刹那间再有异象生出。   只见头顶云层的缝隙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红光透出,仿佛有仙人伟力,要拨云见日。   此剑御天地之力。   天空中的红光越来越多,漫天云彩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万里无云。   上官乱脸色一变,终于不再顾及什么,手中蓄势圆满的剑十一剑斩落。   徐北游视而不见。   不等剑锋临身,这式蓄势极致的剑十已然消散无形。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天地威压。   上官乱猛然向后退出十数丈,脸色变幻不定,这一剑,似乎是传闻中的剑三十四?   可是区区一个地仙九重楼,又凭什么用出素有“天剑”之称的剑三十四?   如果这一剑换成是冰尘或是萧慎来用,他自然没有半分不信,哪怕是张雪瑶,他也能信个七八分,毕竟她是上官仙尘的亲徒,公孙仲谋的妻子,曾经以诛仙破去慕容玄阴的不灭金身,就算有什么压箱底的隐秘手段也不足为奇,可徐北游这个不过及冠年纪的晚辈,能够踏足地仙九重楼境界已经是天大幸运,又凭什么再越境用出剑三十四?   上官乱不信徐北游真能用出剑三十四,甚至还隐约有了几分怒气,难道你徐北游挡下我的蓄势剑十还不够,还想一剑再斩杀于我?你连诛仙都未曾出鞘,到底是凭什么?   不过下一刻,天地威压遍布方圆十里之内的海面,上官乱脚下的海面向下凹陷,变成一个“海碗”。   徐北游好似稚童举着一件远超自己本身重量的重物,身形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倒的可能。   上官乱脸色一凛,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就算自己想不通徐北游到底是依仗了什么,可这份实实在在的天地威压却是做不得假,而且他也想起了关于徐北游的诸多隐秘传闻,先是在江都城外一剑直入地仙十八楼,斩去太乙救苦天尊的一条手臂,后来又在圜丘坛再入地仙十八楼,硬撼飞升在即的大真人青尘,与冰尘二次斗剑,难不成他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手段?   上官乱一咬牙,身形向后飘然而退,而且这一退十分彻底,一气退出十余里。   然后就见原本气势汹汹的“剑三十四”烟消云散,再无天地威压,也无天地异象,就像河中的鱼儿吐了个泡泡,当这个泡泡大到极致之后,自然就破掉了。   至于徐北游,他用的是剑三十四不假,毕竟他在两度踏足地仙十八楼之后,已是对剑三十六烂熟于胸,不过碍于自身当前境界的缘故,徐北游连半剑都用不出来,顶多用出个十之二三,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能挡下上官乱的剑十就已经是极致了。   上官乱微微一愣之后,恼羞成怒。   他以比退时更快的速度朝徐北游冲来,除了手中的两剑之外,腰间又有三剑陆续出鞘三寸,剑气四溢。   徐北游轻声笑道:“比谁的剑更多?”   话音落下,他背后的蜀锦散开,露出其下剑匣,玄冥、白虹、赤练、黄龙四剑陆续飞出,加上徐北游手中握有的天岚,刚好也是五剑。   下一刻,上官乱人未至,剑气率先破空而至。   徐北游手腕一抖,天岚将这道剑气彻底泯灭,同时伸手握住玄冥,剑起之时剑气亦起。   剑气弥漫,方圆百丈皆剑气,以徐北游立足处为圆心,无数剑气流转。   百里之内的海面,全部被浩大剑意所笼罩,竟是不生一丝波澜,平整如同镜面,构成一座逃无可逃的剑气牢笼。   就在此时,上官乱已经近身到徐北游身前十余丈处,手中双剑交错,生生撕裂这座剑气牢笼,形成一个横贯海天的巨大交叉。   徐北游一剑前指,应八方之气而铸的天岚与上官乱手中的长剑针锋相对。   短暂的寂静无声后,天地间响起一片清晰的碎裂的声音,是上官乱手中的长剑寸寸碎裂,然后化作粉尘随风而逝。   上官乱脸色如常,身形以及脚下的巨浪都是纹丝不动,顺势又拔出腰间已经出鞘三寸的一剑,剑气凝聚,犹若实质,朝着徐北游当头劈下。   满头白发的徐北游将玄冥刺入脚下海面,再次握住黄龙横于胸前。   这一剑毫无疑问地徐北游挡下。   下一刻,徐北游转守为攻。   一剑卷起千层浪。   一条由海水组成的长龙冲天而起,好似在向苍天咆哮示威。   上官乱不得不一退再退。   徐北游面无表情,一剑尽后又一剑,恰如一浪叠一浪。   剑十二。   上官乱猛然止住退势,一气出剑三柄,加上手中的双剑,共是五剑。   以他为中心,五剑疯狂乱舞,好似一朵莲花盛开,翩翩怒放。   五道浩大剑气纠缠不休,最后全部汇聚于一处,如大江东去,奔涌而出。   剑十三。   剑十二一线对撞剑十三。   两者相撞,炸裂出万千气机涌动,以两人交手处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致使脚下海面如同沸水,翻滚不休。   有罡风生出,吹拂得徐北游满头白发向后飘荡。   上官乱却是随着罡风一气退出数百丈。   在这时,一直旁观的郑魁奇双手虚握,向前踏出一步,手中无刀,却以无形一刀斩落。   徐北游随手一剑挡下郑魁奇的无形一刀,然后又是反手以剑身侧拍,直接将这位千浪船主拍飞出去。   不过徐北游没有趁势追击,因为上官乱已经携带五剑去而复返,同时还拔出了腰间的最后一剑,除去被徐北游毁去的一剑之外,共是六剑,他腰间只剩下七个空荡荡的剑鞘,再无一剑藏于鞘中。   徐北游也不再留手,背后剑匣大开,八剑齐出,结成一方剑阵。   接下来两人开始了一场足足有十四剑参与的近身搏杀。   只是上官乱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徐北游,虽然徐北游明面上只有地仙九重楼的境界修为,比起上官乱差了一大截,可徐北游却是从一场场搏命厮杀中成长起来的,而且还有两次踏足地仙十八楼的玄妙感悟,将三十六融会贯通,反而是上官乱从小养尊处优,从未与人有过生死相向,也未曾习得剑三十六全篇,因此两人纯粹以剑相斗,在百余招之后,上官乱的六剑很快就支撑不住,落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最后一剑,上官乱心生怯意,想要抽剑而退,徐北游早有预料地以八剑结成剑二十八的雏形,八道剑气冲天而起,剑气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将上官乱困于其中。   上官乱动弹不得,面露绝望之色,他刚想要开口说话,徐北游手掌萦绕有紫青二色气息,已是朝他当头一按,然后往下一压。   上官乱七窍流血,跪地而亡。 第六十八章 风波去风波又来   如果是谁的境界高谁就必胜无疑,那么就不会有如此多的修士纷争了,直接看境界高低分胜负就行,比起江湖武夫们的“搭手”还要简便快捷。   如今的徐北游就像一个继承了万贯家产的富家子弟,虽然力气不如别人大,但却有宝甲兵刃,还有名师指点,双方交手,哪怕对方的力气比他大上许多,也只有被他打死的下场,上官乱自恃修为高出徐北游,有恃无恐,殊不知除了境界修为之外,其他方面皆是不如徐北游,焉有不败之理。   所以上官乱死了,哪怕他的境界比起徐北游还要高出两重楼。   徐北游看着上官乱的尸体一点点沉入海水后,身形一掠,重新回到楼船上。   郑魁奇既然是枭雄,自然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再加上他方才被徐北游拍了一剑,伤及肺腑,脸色苍白,不得不低头道:“方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徐公子海涵。”   徐北游负手而立,八剑悬于身后,如孔雀开屏,淡笑道:“冒犯?难道郑船主一句冒犯就想把此事揭过不成,如果不是徐某人还有几分手段,这会儿沉到海里的可就是我了。”   郑魁奇依旧低着头,“请徐公子责罚,是杀是剐,郑魁奇绝无半句怨言。”   徐北游转头望向满船的海寇,视线一扫而过,众多海寇们纷纷缩头,生怕被这位年轻剑仙一个看不顺眼就随手杀掉。   徐北游很快就收回视线,缓缓说道:“这可是郑船主你亲口说的。”   郑魁奇猛地向后退去,与此同时,那尊如同巨人的昆仑奴悍然出手,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向徐北游。   这一拳几乎有徐北游的小半个身子之大,可徐北游甚至没有出剑,仅仅是伸出手掌,便让这一拳难以前进分毫。   徐北游脸上的淡淡笑意一点点褪去,转为冰冷。   所有的海寇根本就没有看到那名白发剑仙如何出剑,就只看到体型巨大的昆仑奴身上爆开猛一团血雾,整只手臂掉落在地,然后就是魁梧巨人以一种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敏捷身手拼命向后逃窜,仍是没看到那名白发年轻人如何出剑,昆仑奴在喷跑过程中头颅毫无征兆地滚落在地,而他的庞大身体仍旧是保持着惯性向前冲出老远,撞烂栏杆,一头栽进海水中。   徐北游握住一剑,持剑前行。   那名鹤老肝胆俱裂,哪里敢去硬拼这位煞星,一跃而出,想要跳入海中,借水遁走。不过他人还在半空中的时候,就被一剑从背后穿心而过。   徐北游轻抖手腕,将尸体甩入海中。   继续前行。   不是昆仑奴和鹤老两人太过不堪一击,而是如今的徐北游今非昔比,地仙十一楼境界的上官乱都死在了他的剑下,又何况是他们两人。   此时郑魁奇已经跃入海水之中,身形下潜,顷刻间便消失无踪。   只是这种伎俩用来对付寻常人还行,对于地仙境界的修士却是没有太大用处,当初齐仙云之所以能沉入海底躲过萧林的追杀,是因为她有慕容萱赠给她的九支飞龙簪,可区区一个海寇船主奇又怎么能与道门骄女相提并论。   郑魁奇能在海上纵横一方,自然精通水性,他知道自己想要躲过徐北游的追杀,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所以拼命往深处潜去。   徐北游看都不多看一眼,只是抬了抬手。   却邪自行入水,片刻后就追上正在拼命下潜的郑魁奇,轻描淡写地将其穿颅而过。   ……   魏国,叶氏。   世人皆知叶氏的鼎鼎大名。   早在大郑朝时,卫国五大世家的名声就闻名天下,叶家位居第二,萧瑾入主魏国之后,五大世家变为三大世家,叶家因为出了一位道门掌教真人的缘故,变为排名第一。   按照富贵人家不成文的规矩,家主称之为老爷,叶道奇就是如今的叶家老爷,不过比起谢苏卿等同龄之人,他难免要失意许多,只因在他头上还有一位老太太,也就是道门掌教秋叶的亲妹妹叶夏,她才是真正的叶家掌舵人。   天长日久,束手束脚的叶道奇难免会心生不满,在前不久的一场儒门集会中,叶道奇、谢苏卿、李清羽、陈公鱼四人被共举为大先生之列,与四位老辈大先生共同执掌儒门,甚至新任的儒门魁首也会在他们四人中产生,只是随着形势发展,陈公鱼呼声最高,其次是后来居上的江陵李家家主李清羽,谢苏卿因为曾经执掌江南暗卫府的缘故,被认为德行欠缺,故而排在第三,而他叶道奇作为堂堂叶氏家主,竟然被排在了最后。   虽然明面上的说法是因为他有一位做了道门掌教的大伯,不好让道门和儒门两家混为一谈,可实际上的原因却是因为他如今的叶家家主身份,试问一个连“齐家”都做不到的人,一个叶家尚且不能握在手中,又何谈去执掌偌大一个儒门?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叶道奇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心情晦暗,对于那位强势母亲的不满也就重上几分。   尤其是在听闻谢苏卿正式赴京出任内阁次辅之后,他的不满几乎达到了顶点。   放眼他的同辈之人,谢苏卿做了大齐的内阁次辅,柳南永执掌翰林院和国子监,孙少堂出任前军左都督,萧玄更是不用多说,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登上皇帝尊位,原本好歹还有个和他一般境地的李清羽,如今也已经从自己老父李紫剑的手中接过李家权柄,就只剩下他,还要乖乖地听母亲的话,殊不知他已经是知天命之人。   他年少丧父,及冠成亲之后,就已经是叶家名义上的家主,时至今日,已有近四十余年,若将叶家比作是一座王朝,古往今来,岂有四十年之太子?   叶氏祖宅,望海台。   叶道奇已经立在此处许久,遥遥眺望海面。   风波来,风波去。   就在前不久,他与慕容真在这座望海台上见了一面,这位出身慕容氏的女子与他年岁相差不大,但因为是慕容氏旁支出身的缘故,无望继承慕容家的家主之位,所以不曾像他这般心态失衡,她这次过来是奉了掌教夫人慕容萱的命令,给叶道奇带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简单,只问他想不想做一回真正的叶氏家主。   慕容萱既是掌教夫人,也是叶道奇的伯母。   叶道奇知道母亲素来与这位伯母不和,所以对于这位伯母的主动出手并不感到意外,他之所以犹豫,并不是因为顾虑母亲,而是怕引狼入室,毕竟他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叶家,而不是被慕容家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傀儡叶家。   就在此时,叶道奇猛然抬头,只见一道身影踏波而来,在距离望海台还有数百丈距离的时候,身形一掠横空,飘摇过海面,一步踏足望海台。 第六十九章 望海台上两人言   “叶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来人落在望海台上后,轻轻拱手作揖。   叶道奇望着这位不速之客,轻轻叹息一声,“好与不好,李兄心中还不清楚吗?”   文士也叹息一声,“胸中有万千块垒,樊笼高筑,不得畅快,总想要一吐积郁之气才是。”   叶道奇沉默不语。   来人正是江陵李氏的家主李清羽,击败李紫剑之后,李清羽可谓是一路青云直上,除了执掌李家大权之外,在江南士林中也是扶摇而上,几位文坛宗师不遗余力地帮他鼓吹造势,得以跻身儒门八位大先生之列,甚至后来居上,仅次于成名多年的陈公鱼,位居次席。   叶道奇苦涩道:“家慈与尊君如出一辙,虽然年事已高,但看不透‘放下’二字,将我们这些子女视作手中傀儡,一应事宜,无论巨细,皆由他们一言而决,实在是……”   李清羽淡然道:“所以才有了我这二十年的隐忍。”   “既然已经老了,那就应该颐养天年。”   “该放下的自然也要放下。”   “虽说老骥伏枥而志在千里,但这天下之间的道理终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若是不肯放下,只能由我们请其归老。”   李清羽望向叶道奇,缓缓问道:“叶兄以为然否?”   这位叶家家主望向海面,轻声道:“冒昧问上一句,李兄为何要趟我叶家的这滩浑水?”   李清羽一笑道:“不敢相瞒叶兄,在下之所以会来此地,其实是出自慕容夫人的授意。虽说慕容夫人是慕容氏的主人,但也嫁给了掌教真人,而掌教真人出自叶氏,本应是名正言顺的叶氏家主,只因掌教真人尊位,才不得不放弃了叶氏家主之位,如此论来,慕容夫人也算是叶氏的半个女主人,她要插手叶氏的事情,可算不得外人。”   “伯母她……”叶道奇皱了皱眉头,心底一惊再惊,正是因为慕容萱不算外人,所以妯娌两人才多年不和,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叶氏大权?现在这位伯母决心对叶氏下手,若是功成,她真舍得将叶氏的大权交予自己的手中?   叶道奇脸色阴晴不定,沉默片刻之后轻声问道:“我想听李兄一句真话。”   李清羽答非所问道:“掌教真人已是飞升在即。”   叶道奇微微一怔,他不是愚笨之人,被李清羽稍一提醒之后立刻明白过来,“若是伯父飞升离世,那么伯母便不再是道门的掌教夫人,所以她要早做打算了。”   李清羽坦诚道:“不仅仅是如此,若是掌教真人飞升,叶氏如何守住魏国第一世家的地位?慕容氏不必多言,毕竟还有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两尊大菩萨,就算魏王萧瑾也不敢轻慢半分,而上官氏则是人才济济,哪怕死了一个上官青虹,仍是有不下一手之数的上官子弟站出来支撑门户,可叶氏呢?就只有叶兄你一人啊。”   叶道奇略微失神之后,自嘲道:“叶氏历来就是人丁稀薄,家慈那辈人中,仅仅只有家慈和伯父两人,甚至就连旁支子弟都屈指可数,在伯父拜入道门之后,家慈不得不以女子之身执掌叶氏门户,招婿入赘,也就是先父。在这点上,叶氏与已经覆灭的公孙氏算是不分上下,正因如此,当年那场大变之后,张氏仍旧有不少族人得以幸免,而本就人丁单薄的公孙氏却是彻底绝后。”   李清羽平静道:“有句话叫做‘百年之国,千年之家’,自古以来,从无三百年之王朝,可传承千年的世家却比比皆是,故而才会有家国之说,家在前,国在后,国破而家不亡,任你风雨飘摇,我自巍然不动,这是我们世家门阀的道理。”   叶道奇没有说话。   李清羽接着说道:“可是到了如今,自大楚以来,科举大兴,寒族子弟多了一座龙门,寒门崛起已成不可阻挡之势,虽然还有世家,但已经谈不上门阀,我们的这些道理要讲不通了,先不说已经覆灭和张氏和公孙氏,就说苟延残喘的上官氏,哪里还有一点千年大世家的风范,几乎与魏王的奴仆无异,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生死荣辱皆在他人的一念之间,再看庙堂和宗门,也再难出现庙堂公卿和宗门之主皆是我世家之子的盛况了。”   叶道奇轻轻说道:“此路已是穷尽。”   李清羽语气有些沉重,“不错,如今魏王和朝廷之间一触即发,可说到底还是萧氏一家的内斗,可谓是一家一姓而独享天下,我等就只能匍匐乞怜,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此时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所以慕容夫人才要我们这些世家联合起来,在如今这个世道共同谋求一块立锥之地。”   叶道奇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李清羽平静道:“放心,就算此话传到了魏王那边,有慕容夫人在,你我也不会有任何事情,毕竟掌教真人只是飞升在即,还未真的飞升。”   叶道奇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激荡心绪。   李清羽的一番话,泄露太多天机了。   世家的境地江河日下,放眼如今的内阁,除了一位次辅谢苏卿,其余三位阁员又有哪个是世家子弟?再看大都督府,除了一位前军都督孙少堂,其余人中,无论是大都督魏禁,还是中军都督赵无极、左军都督张无病、右军都督查擎、后军都督禹匡,皆是寒门出身,不得不说,如今世家的确要有所动作了,否则就真的是坐以待毙。   若是抛开道门掌教真人不提,众多世家中无疑以慕容氏最为势大,由掌教夫人来做这个领头人也最为合适,不过母亲必然不会赞同,所以这位伯母才会主动来找他,要帮他真正坐实了叶氏家主的位置。   只是母亲那边……   就在叶道奇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李清羽又是平淡开口道:“实不相瞒,除了叶氏和慕容氏,以及我这个江陵李氏之外,还有大小七个世家已经答应了慕容夫人的提议,到时候只要慕容夫人振臂一呼,群起响应,到那时候……”   李清羽的话未说尽,可叶道奇已经明白,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你又如何助我执掌叶氏大权?毕竟那是家母,而且伯父也肯定不希望看到家母受到什么伤害。”   李清羽笑道:“关于这一点,在我来时慕容夫人已经提前交代,所以请叶兄放心,我们绝不会孟浪行事,只是请老人家‘放下’,也仅仅是帮叶兄拿回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   叶道奇轻轻抚过胡须,然后重重点了点头,脸上透露出他这几十年来从不曾有过的坚定和决然。   叶氏老太君,牝鸡司晨?   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第七十章 魏国东都魏王宫   魏王萧瑾入主魏国前期,看似做了许多事情,根本上其实是在做一件事情。先是灭去张氏和公孙氏,既是立威,也是杀鸡儆猴,以此来压服各大宗族势力,然后是颁布废剑令,以法令约束境内修士,并借此铲除许多“刺头”,除去这两大难题后,魏国上下得以政令通畅。   自太平十年以来,他以魏国为根基,大力发展海贸,使魏国不过四州之地的财政收入却能比拟大半个江南,承平元年之后,萧瑾以当年羊伯符留下的水军为基础,以十年海贸积攒下的无数银钱为资本,大肆铸造火器战船,重整水军。   如今已经可以看出,萧瑾的谋划大致分为三步走,如今已经走完两步,只剩下最后一步。   发展海贸是第二步中的一环,而蓄养海寇又是发展海贸的一环,在几大海寇中,郑魁奇又仅仅只是一个近些年来比较风光的后起之秀而已。   以小见大,萧瑾敢于窥视中原,绝不仅仅只是痴人说梦。   如今徐北游斩杀了郑魁奇,对于萧瑾的整体布局而言,肯定会有影响,但绝不会太大。   转眼间已经是暮春时节,细雨飘飘,洒落在魏国国都“东都”上,自从萧煜将大郑的东都改名为大齐的帝都之后,萧瑾便将“东都”这个名字纳为己用,将自己魏国的都城称作“东都”,而且放眼大齐诸多藩王,府邸皆是王府,哪怕是曾经的齐王萧白,以及唯一的异姓王牧棠之,无一例外,只有太子殿下才可称东宫,而魏王萧瑾在今年年初到时候,打破了这个惯例,将自己的魏王府改称为魏王宫,其中宦官宫女一应俱全,只差将王妃改称王后,以及将世子改称王太子,俨然是要与正统大齐朝廷分庭抗礼。   刚刚过三更的时候,王宫中就已经掌灯,一名面白无须的大宦官轻轻地走在廊道上,廊外漆黑的夜色中是沉沉的雨幕,长廊中有些积水,踩在上面,发出啪啪的清脆声音。   缓缓穿过廊道,往王宫的正殿走去,男子身着黑色蟒衣,天下宦官之中,唯有司礼监掌印太监能着黑色蟒衣,事实上他在魏国的地位与张百岁大致相当,都是帝王身侧的心腹之人。   来到寝宫门口,这位大宦官不轻不重地叩了叩门,听到门内传来一声“进来”之后,他低着头推门而入,一路向前,最终来到宫殿深处之后,只能看到一双黑色云履,除了颜色略有差异之外,样式与道门大真人一般无二。   已经许多天未曾入睡的萧瑾问道:“什么事?”   这位在魏王宫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宦官弯腰低头,就像一个弓腰虾米,轻声道:“启禀王上,郑魁奇死了。”   萧瑾没有作声,殿内气氛骤然凝重,大宦官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能听到窗外的沙沙雨声。   片刻之后,萧瑾的声音才再度传来,淡淡说道:“知道了。”   大宦官弯腰更低,小声说道:“上官乱也死了。”   萧瑾这次没有继续沉默下去,他向前几步走下台阶,在大宦官的视线中已经可以看到绣满蟒纹的袍角,声音再次在他的头顶上方响起,“安排后事,尤其是上官家那边,接连没了上官锋和上官乱,要好好安抚。”   大宦官恭敬应道:“已经派人安排了。”   萧瑾嗯了一声。   大宦官仍旧保持着弯腰垂手的姿势,向后徐徐退下。   三更……四更……五更。   五更鼓响,破晓时分。   雨渐渐停了,天幕上浮现出一抹深蓝之色。   沉寂了一夜的魏王宫骤然喧嚣起来,宫女和宦官来来回回,不多时后,开始有官员武将入宫觐见魏王,同时也不乏有女眷来拜见魏王妃。   魏王王妃复姓完颜,双名英祝,是完颜北月之妹。她之所以会嫁给萧瑾,又要牵扯到当初的大梁之盟。   大郑简文三年,萧煜出兵帮助完颜北月父子平定五王之乱,萧煜、完颜北月、蓝玉、慕容燕,以及完颜德等后建五王在后建皇宫中,正式定下盟约。   由完颜北月继承后建皇位,双方结为兄弟之盟,完颜北月年幼,称萧煜为兄,后世仍以世以齿论。   以巨鹿城为界,后建五王撤兵,萧煜亦从朝州、高州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双方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不得再有侵犯之事。   后建须向萧煜提供平乱调停之军费,黄金十万两,银一千一百二十万两,粮食五十万石,绢二十万匹,至巨鹿城交割。   后建不得入关南下,却可在必要时应萧煜之请出兵。   双方于边境互市贸易。   后建五王须每年向皇帝完颜北月进贡银万两,绢万匹,以示臣服。   盟约缔结后,不得再起战端,如有违反者,必群起讨之。   刁殷、李诩、孙平、谢仙、冯义等五位后建玄教长老作为见证。   此条约于大梁城签订,又称“大梁之盟”。   在大梁之盟后,萧煜将自己的妹妹萧玥嫁给完颜北月,完颜北月则将自己的妹妹完颜英祝嫁于萧瑾,两家不仅仅是兄弟之盟,还是秦晋之好。   两人于简文三年定亲,简文四年成亲,在萧瑾受封魏王之后,完颜英祝跟随他一起来到魏国。   时至今日,完颜英祝已经是古稀之年,不过看起来仍是如四十许的妇人,光彩照人。   此时完颜英祝正在见一位来自后建的晚辈,同样是复姓完颜,双名玉妃。   兴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每每见到年轻的娘家晚辈就忍不住新生亲近之意,也愿意帮些举手之劳的小忙,就拿前段时间来说,这个丫头张口就要一万支鸟铳,虽然被她回绝了,但最后仍是给了五千支。   这就不得不提到她的丈夫萧瑾,虽然他的性情不像同父异母的兄长,但有一点很像,是个尊重妻子的人,萧煜敢于放权给林银屏,那么萧瑾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哪怕他知道这五千支鸟铳最终到了徐北游的手中,仍是一笑置之。   不过萧瑾可以不在意,完颜英祝却不能不在意,毕竟出嫁从夫,没有帮着娘家人算计丈夫的道理。所以今日见面,她就在话语里不轻不重地点了这个晚辈几句,完颜玉妃自然是唯唯诺诺应下。   当然,完颜英祝看在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的面子上,也仅仅是点到即止。   接着,完颜玉妃告诉她一个消息,让这位魏王王妃小小吃了一惊,剑宗少主徐北游已经离开江都,去向不明。   而此时,徐北游乘船抵达魏国最大的港口,春山港。 第七十一章 说当年魏国旧事   之所以徐北游还未踏足魏国,消息就先他一步抵达魏王宫中,一则是因为萧瑾一手构建的谍报系统的确迅捷,二则就是因为徐北游走得太慢了。   因为遇到了孙世吾,所以徐北游在斩杀了郑魁奇之后,并未直奔魏国,而是又回到了那艘客船上,随着客船去了魏国第一大港口春山港。   春山港为名中有山?因为这座港口背靠一座郁郁葱葱佳气浮的苍翠高山,徐北游虽然不通兵事,但也能看出仅就地势而言,此地绝对是易守难攻。此时站在港口回望城中,整座城池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看着竟有一种微缩中都城的错觉。正值春日,整座城池如同那座高山一般,青翠盎然,处处可见植被覆盖,让人望之便心旷神怡。   孙世吾站在徐北游的身旁,轻声吟诵道:“老将羊公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徐北游道:“当年老将羊伯符跟随魏王征讨卫国时,不幸病逝于卫国境内的九原城,消息传回中原后,一位文坛宗师为缅怀羊老将军特意作了此诗。”   孙世吾轻声感慨道:“屈指算来,羊伯符此去已经五十年有二了,荣辱功名,皆成过眼云烟。”   也许是年老上了年纪的缘故,孙世吾这位当世大儒有些絮絮叨叨,“说句诛心之言,当年羊伯符死得有些蹊跷啊,羊伯符何许人也?乃是当世名将,与长于骑战的徐林等人不同,羊伯符长于水战,曾任江都左都督,并一手编练了如今的江都水师,后来陆谦之所以能与先帝划江而治,也是多亏了羊伯符留下来的江南水军。”   “至于羊伯符的位置为何会被陆谦取而代之,那就不得不提到一桩陈年旧案了,当年的羊伯符因为性子耿直,上书为牵扯进太子谋反案的首辅方何辩解,引得大郑神宗皇帝雷霆震怒,直接将其罢官免职,甚至险遭杀身之祸。羊伯符也是性情之人,在听闻神宗皇帝将其免职的旨意后,未等圣旨来到江都,自己就已经挂冠而去,以示其轻蔑之意,勃然大怒的神宗皇帝下令暗卫府和天机阁寻觅羊伯符行踪,要将其明正典刑,可惜足足数年功夫,羊伯符此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完全不知所踪。世人都说羊伯符是躲入了道门的临仙府,也有人说羊伯符远渡重洋去了卫国,还有人说是托庇于牧人起和徐林几位故友的门下,成了边军一老卒。总之林林总总不一而是,你猜他到底藏身于何处?”   徐北游沉思片刻,略有迟疑道:“他就藏身于江都城中?”   孙世吾摇头笑道:“虽不中,但不远矣。当年江都形势复杂,远非羊伯符一人可以掌控,若是出海逃遁,难免留下痕迹,不有句老话叫做灯下黑,所以当年羊伯符就反其道而行之,没有像世人所说的那般逃往临仙府或是卫国,而是布置了出海的假象后,直接沿着东江大运河一路北上,甚至与南下江都宣旨的钦差座船交错而过,当圣旨到了江都时,羊伯符已然身在东都。再往后,任凭暗卫如何侦缉天下,却想不到羊伯符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据说羊伯符在东都置办的府邸,距离暗卫府白虎堂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即便步行也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来先帝入主东都,他这才亮明身份,主动投入先帝麾下。”   徐北游惹不住赞叹道:“这位羊老将军果真不是寻常人等。”   孙世吾亦是感慨道:“你说就是如此人物,怎么会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在九原城。”   徐北游脸色一肃,“老先生是说魏王他……”   孙世吾轻声道:“当年先帝将魏王遣往魏国,其中有放逐之意,可也不会放任魏王在魏国彻底坐大,所以先帝才会派遣羊伯符与魏王一起征伐卫国,那时候魏王不过是一少年,想来羊伯符足以应付才是,最后却是羊伯符早早亡故的下场,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只怕是……”   孙世吾没有把话彻底说明,剩下的当作留白,让徐北游自己去慢慢思量回味。   他接着说道:“南归,说起羊伯符,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徐北游微微一怔,然后猛然记起一事,“家师有一同胞兄长,名为公孙伯符,同样是早早病故。”   孙世吾点头道:“没错,两人名中都有伯符二字,故去的时间也相差不远,而那座九原城本就是属于公孙氏的,只是两人的年纪有些对不上而已。”   徐北游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望向一座苍翠春山,竟是感到一股云遮雾绕的窒息压迫之感。   孙世吾突然道:“南归,你可知道当年的卫国五大世家都曾经两头下注?叶氏只是沾了道门掌教的光,真正厉害的还是慕容氏,先后在后建、道门、先帝、东北牧氏和佛门、卫国剑宗等六方下注,怎么看都是一个稳赢不输的局面。”   徐北游摇头不知。   孙世吾缓缓说道:“两头下注也注定了两头都不讨好,说白了就是墙头草行径,不过即便是如此,先帝也从没想过要灭去张氏和公孙氏。”   徐北游疑惑问道:“是魏王萧瑾?”   孙世吾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魏国的故事很多,一时半刻说不完,老朽也谈不上全知尽知,你若是想知道其中内情,不妨在魏国四处走一走,兴许会遇到一些经历了当年之事的老人,能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徐北游重重嗯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提醒道:“当初明陵一战时,先帝曾经说魏王已经修成了三尸元神,虽然已经被先帝毁去一尊元神,但老先生此去面见魏王,还是不要大意为好。”   孙世吾点头道:“青尘竟是将斩三尸之法也传授给萧瑾了,的确是不容小觑,多谢小友提醒。”   他随即笑道:“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当年萧瑾与完颜北月并称为南北两大谪仙人,如今完颜北月都已经摸到了飞升的门槛,萧瑾没有原地踏步的道理。”   最后这位儒门大宗师爽朗道:“好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你我二人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临别之前再送你一句唠叨,纸上得来终觉浅,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这次若是不急,不妨在魏国走走看看,也许能有一些意外收获。”   徐北游笑着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教诲,就此别过,还望老先生一路珍重。”   两人相视一笑后分道扬镳。 第七十二章 上官氏和九原城   上官乱暴毙之后,上官氏祖宅在明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似乎并未受到此事的影响,上官氏的现任家主上官云甚至都未曾露面,只有三老爷上官郯返回祖宅,开始准备上官乱的后事。   上官氏五兄弟,大老爷上官锋一直行踪莫测,与魏王关系密切,二老爷上官云在叔父上官青虹身死之后,接任上官氏的家主之位,三老爷上官郯出仕于魏国,是魏国六位水军都督之一,四老爷上官乱是庶子出身,天资聪慧,只是并不热衷于仕途,痴心修行剑道,境界一路突飞猛进,仅次于大老爷上官锋。至于五位老爷,却是女子之身,名为上官秋水,年纪最轻也性子最是闲散,在上官金虹还在世时就已经离开上官氏云游四方,这些年来行踪飘忽不定,鲜少回到魏国,上官金虹归西时,上官秋水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如今更是不知身在何处。   此时上官乱的尸体已经被魏王宫的人从海底捞起送回上官府,上官郯回到府中之后,先是见了自己这位弟弟的最后一面,又查验了下上官乱尸体上的伤口,脸色凝重几分,却没有多说什么。   见到这位沉默寡言的三老爷,原本还人心惶惶的上官府上下都松了口气,在五位上官氏老爷中,不提性子散淡的四老爷和五老爷,就是比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老爷和城府深沉的二老爷,也无疑是这位三老爷更为稳重,让人更能安心。   这一幕让特意从魏王宫中赶来的大宦官如释重负,既然只有上官郯自己回来,那么就表明上官家不想深究此事,王上那边也好交差。王上执掌魏国多年,虽然不怕一个上官家,但经过圜丘坛之事后,人手折损不少,若是再少一个上官家,未免太过雪上加霜。   上官郯安排好府内事宜之后,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皱眉沉思,大哥去了明陵,至今杳无音信,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二哥说要去一趟江南,至今未归,问他所为何事,他也言语含糊,未曾给出明确答案,对于这个心思复杂的二哥,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兄弟五人中,二哥自小与叔父上官青虹关系最好,通过叔父的关系与江南那边有些联系也在情理之中,上官郯对此知晓几分,但二哥不曾主动提起,他也不好问得太多。至于那个五妹,他早已不存什么念想,只希望她在外头能顾好自己就行。   想到这里,上官郯忍不住叹息一声,当年的卫国五大世家因为多年联姻的缘故,号称共进共退,同气连枝,可自从张氏和公孙氏覆灭之后,这个所谓的同气连枝已经彻底荡然无存,如今的魏国三大世家各怀心思,连最起码的同床异梦都算不上,家大业大的慕容氏早已不再局限于魏国一隅之地,叶氏背靠道门这棵大树,超然物外,江河日下的上官氏在无奈之下只能上了魏王这条大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魏王和朝廷的博奕已经逐渐浮上水面,若是魏王胜了还好,上官家作为从龙功臣自然能趁势而起,可如果魏王败了,作为乱臣贼子的上官氏该如何自处?   上官郯忍不住又无奈叹息一声。   孤注一掷啊。   ……   徐北游与孙世吾分开之后,独自一人离开春山港,没有直接去东海三十六岛,而是打算先去九原城看一看。   在赶路之余,徐北游也在心底默默盘算,魏国作为魏王萧瑾的起家之地和根基所在,这里的水很深,远远超出徐北游的意料之外。   暂且抛开势力最大的魏王不说,最为势大的地头蛇是绵延近千年的三大世家,叶氏上官氏两家不用多说,真正让徐北游心生忌惮的还是慕容氏,当初他跟随师父前往东北拜访辽王牧棠之,途径辽州首府朝阳府,因为当年慕容家先祖慕容龙城和慕容凤皇所建后燕曾经定都于此,故而朝阳府又名龙城。虽然慕容氏的后燕早已烟消云散,但是龙城却仍旧以慕容氏为尊,更不用说辽州往北就是后建,那里还有后建之主完颜北月和玄教教主慕容玄阴,此二人同样是慕容氏中人,再加上慕容萱的双重身份,慕容氏早已是势大难制。   当年名满天下的四位女子中,徐北游已经先后接触过秦穆绵、张雪瑶、林银屏三人,只剩下四人之首的慕容萱还未见过,这位执掌慕容氏的掌教夫人似乎一直隐藏在道门掌教真人的万丈光芒之下,竟是常常让人忽略过去。   在徐北游的印象中,他与慕容萱唯一的交集还是因为师父公孙仲谋,他们两人似乎是表兄妹的关系,在龙城时,慕容萱曾经现身相劝公孙仲谋不要一意孤行,只是公孙仲谋没有听从慕容萱的劝诫,这才有了后来的碧游岛之战。至于其他的变数,尚未明了,但长年派遣一位大真人驻守于碧游岛的道门一定会在魏国有所布局,而且绝对不容小觑。   如今徐北游身在异地他乡,势单力孤,无力去改变魏国的大局,按照徐北游的本意,他只要前往碧游岛取回那一剑就足够了,只是从孙世吾口中得知关于羊伯符的事情之后,他才临时改变主意,转道前往九原城。   这座九原城本是被公孙氏掌握的城池之一,在公孙氏覆灭之后,逐渐演变成一处类似巨鹿城的所在,专门容纳各路修士,尤其是许多在中原陆地难以容身的修士渡海来到魏国之后,多半会选择此地作为容身之所,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鱼龙混杂之地。   同时,这里也是寥寥几处不受废剑令约束的地方。   徐北游还未踏足九原城时,就有些诧异此地修士数量之多,只是在驿路官道上就见了其他地方难以见到的奇景。   有身披千斤石甲的威武壮汉,有坦胸露肚却在脖子上挂着头骨念珠的胖大和尚,有一步数丈的邋遢目盲道人,有背后剑气四溢的负剑少侠,也有身材婀娜姿色不俗的宫装女子,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更有满脸凶横的大汉扛着巨刀招摇过市,矮小如孩童的老者背负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分的葫芦,委实是千姿百态。   这段时间以来,徐北游见识了最顶尖的修士大战,也见识了帝王将相的开阖纵横,他本身大多时候都是走在山巅,不见山下如何,自从离开巨鹿城之后,很少再见过这等情景,一时间也颇有大开眼界之感。   徐北游望着视线中隐隐可见的九原城,轻声自语道:“是不太一样,是应该去看一看。” 第七十三章 不讲道理讲规矩   承平二十三年,谷雨时节,细雨沙沙,春色迟暮。   谷雨,谷得雨而生也。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三月中,言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   在这个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徐北游终于来到了九原城外,这个曾经属于公孙氏的地方。   说到公孙氏,徐北游无疑是感情复杂,他的授业恩师复姓公孙,他在荣华坊府邸大门上挂着的牌匾也是写着公孙二字。   慕容、完颜等姓氏在早年时都是胡人异族之姓氏,而公孙氏和上官氏却不同,春秋时,楚王封幼子为上官邑大夫,其后代子孙遂以邑名为姓,称上官氏。而公孙氏则更为尊贵,上古人皇因为是有熊氏国君之孙,故而复姓公孙,生于轩辕之丘,又名公孙轩辕。   如此尊贵的一个姓氏,从中原到海外,然后又在魏国悄然凋零,不得不让人为之惋惜喟叹。   徐北游在城前短暂的驻足之后,按照当初去巨鹿城时的规矩,找了个熟悉城内情况的地头蛇打听熟悉城内的情况。   地头蛇是个满身风霜气中夹杂着些许痞气的中年汉子,若是不出意料,应该是个有故事的男子,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徐北游无意去深究什么,付了三十两银子之后,静静听此人给自己讲述城中的那些“规矩”。   天底下不外乎两样东西最大,道理和规矩。   在这座城里不怎么讲道理,但是要讲规矩,无论是生是死,都要讲规矩,若是有人想要不讲规矩,除非拳头足够大,或者权势足够大,否则就只有一个消失的下场。   前些年的时候,从中原来了些宗门子弟,在这座城里触犯了规矩,本来老老实实认罚就是,可这些宗门子弟既是年轻气盛,也是自觉有所依仗,一言不合就在城内大打出手,结果呢,死的死,残的残,最后闹到他们的师长亲自出面,不惜千里迢迢来到魏国,仍是没能讨回一个说法,据说剩下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也跟废人无异,下半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这个本地的地头蛇在讲述规矩的时候,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外乡的年轻人,之所以认定此人是外乡人,是因为他的口音,说的是正宗帝都官话,又略带西北口音,这让他想起了城里的一些老辈修士,也是说中原官话,也是带着西北口音,据说他们当年都是跟随先帝打天下的西北老卒,后来跟随魏王殿下渡海征讨魏国,然后就在这里扎下了根,再也没有返回中原。至于他们为什么选择留在九原城,而不是跟随魏王去“东都”享福,这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   在入城之前,他又跟这个外乡年轻人说些城内的形势,正如巨鹿城中有一个灵武郡王萧摩诃,在九原城中也有类似的话事人,只不过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家一姓,而是各有山头势力的一群人。其中势力最大的自然就是魏王设在九原城的官府,无论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还是外来的过江强龙,都不敢招惹,其次则是那些西北军伍老卒,多为武道修士,战力惊人,曾经以三人之力愣是打退了几十名外来修士。除了这两家之外,再有就是一群从中土东渡而来的和尚,他们自号伽蓝寺,平日并不在城内居住,而是在城外修建庙宇,占地近百亩,供养各色佛像千余座,僧侣数千人,平日里超脱于世事之外,很少介入九原城的纷争之中,不过每逢有大事发生,各方和解时都会选择在伽蓝寺中订立盟约。   除此三方之外,还有许多散修结社势力,平日里大小纷争不在少数,最大的一次纷争波及了大半个九原城,涉及到城中各方势力,最终是官府出面说和,老卒们铁血镇压,最后双方不得不在伽蓝寺中定下停战之约。   协议的内容并非机密,汉子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双方以东西半城为界,互不相犯,若是谁敢违背,必遭群起而攻之。   这便是九原城中的规矩,一旦划定界限,谁也不得逾越一步,逾越者死,几十年来,已经有很多人用自己的鲜血和性命来验证了这条铁律。   临近客栈,汉子转头望向这个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外乡年轻人,轻声道:“最后再叮嘱公子一句,城里有三种人惹不得,更碰不得,分别是穿公服的做公之人,披甲胄的武夫,以及剃光头的僧人,当然,若是公子遇到了不讲规矩的人,也可以向这些人求救,他们一定会替公子主持公道。”   徐北游点了点头,与此人告别之后,径直走进了客栈。   那汉子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脸色略显复杂,想要在九原城中站稳脚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里除了明面上的规矩,还有许多暗地里的不成文规矩,这些暗地里的规矩都是不能付诸于口的,谁要是胆敢说出来,谁就是坏了规矩,坏了规矩的下场已是不用再去多言,所以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就变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总得吃过几个亏才能明白,甚至有些时候到死都想不明白。   汉子的脸色很快就恢复正常,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银锭子,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徐北游进了客栈后,不显山不漏水地要了间普通客房,心里默默思量,按照那汉子所说,这城里的西北军老卒就应该是当年跟随羊伯符东渡的旧部,只是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在羊伯符死后,他门没有跟随萧瑾继续征伐魏国,而是选择留在了九原城,不管他们是受到了萧瑾的猜忌排挤,还是以守灵人的身份留下,亦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们与萧瑾似乎并不是一路人,这也让徐北游有了可乘之机。   徐北游现在愈发肯定这些人就是孙世吾所说的那些当年老人,也许通过他们就能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于地头蛇所言的规矩,徐北游没有太过放在心上,若是这些规矩不碍事,他不介意入乡随俗,可如果碍事了,那他也不介意做一回不讲规矩之人,那人不是说了吗,有两种人可以在九原城中不讲规矩,一种是有权有势之人,一种是拳头够大之人,徐北游自认在魏国势单力孤,但不妨试试做后一种人。   那个地头蛇的汉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眼中的这个外乡年轻人,根本不在意那些所谓的“不成文规矩”,强龙不压地头蛇是不假,可地头蛇也没资格对过江猛龙指手划脚。 第七十四章 大国手落子一镇   偌大一座九原城,密密麻麻拥簇着几十万人,因为地处魏国内陆的原因,比起孤悬塞外的巨鹿城还要繁华许多。虽说不能跟帝都、江都这样的巨城相比,但哪怕放到中原,也算是一州首府级别的大城。   徐北游有点摸不准野心勃勃的魏王萧瑾为何要放任此地,巨鹿城看似是超然物外的修士之城,其实只是游离于朝廷的管束之外,实际上还是由一位萧氏藩王统领,钳制整条南北商路,其中收益除了维持巨鹿城的正常运转和落入萧摩诃囊中的一部分之外,其余全部上缴皇帝内库。   可对于萧瑾而言,魏国并无中原那种成熟到可以掣肘皇帝的文官体系,并不需要强分国库和内库,他似乎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只是谋略深远的萧瑾为何要如此做?难道只是一手暂时还看不出用处的闲子?   萧知南曾经对徐北游说起过,她这位叔祖喜欢围棋手谈,即便不谈这些庙堂之间的经纬纵横,仅以棋枰之间的黑白而言,也是当之无愧的大国手,年幼时曾与道门老掌教紫尘对弈,被老掌教赞为“万象尽在胸间”。   围棋品级有九,一是入神,神游局内,妙而不可知;二是坐照,不须劳动神思,万象都一目了然;三是具体,人各有长,未免一偏,此品则能兼有众长;四是通幽,心灵开朗,能知其意而到达妙境;五是用智,未能具备神妙知见,必须用智谋深算;六是小巧,常有巧妙着法胜人;七是斗力,用搏斗蛮力博取胜利;八是若愚,似乎很愚钝,但也不可侵犯;九是守拙,不和巧着斗智,自守钝拙。   按照萧知南的说法,她自己大约在“用智”的阶段,徐北游更惨一些,介于“小巧”和“斗力”之间,而这位叔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是“坐照”,如今以天下为棋盘落子,棋力愈发精进,想来应该已经踏足超凡入圣的“入神”。   这样一位大国手的闲子,又岂能让人小觑半分?   在徐北游看来,魏国对于整个天下棋盘而言,只能算是棋盘一角,这里的棋子已经落到极致,也该到了将此处棋子整理收拢的时候。   兴许是秋风未动蝉先觉的缘故,徐北游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也许自己来得刚好是时候。   九原城三大势力,官府自然在城东的官衙里,伽蓝寺在城外,而那些西北老卒则在城西的一处府邸中,这处府邸本是属于公孙氏,后来成为羊伯符的行辕,在羊伯符死后,又被这些西北老卒盘踞。   这群西北老卒最早的时候大概有十余人,这些年来陆续老死不少,至今还剩下六人,不过比起当年也多了许多年轻晚辈,算是香火传承,若是再过些年,说不定就会形成宗门的雏形。   当然,想要占据一地形成宗门传承,仅仅有人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足够的银钱,说大一点的佛道两家,哪个不是有千万信徒供养,不仅仅有钱,还有无数英才抢着拜入门下,稍微次一点的如剑宗、天机阁之流,前者有海路贸易和各种产业无数,后者则有朝廷鼎力扶持,人财俱全,自然就有了坐大的资本。   这些西北老卒在九原城算是当之无愧的一方豪强,几位老卒的实力相当强横,大概有两位人仙境界和一位地仙境界坐镇,就九原城一地而言,的确是相当不错了。只是这么多年来不善经营,比起家大业大和人数众多的伽蓝寺要差了许多,如今几位当家人都已经垂垂老矣,渐有青黄不接的苗头,若是那几名作为定海神针的老人撒手一去,又没有支撑大梁的人物,那么西北老卒们用几十年时间打出来的响亮名号,恐怕在顷刻间就要彻底坍塌。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徐北游的思绪,下一刻,他所在房间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接着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走进房内,声音如雷道:“小子,今天刚入城的?”   徐北游回头望了他一眼,问道:“有事?”   仅仅只是一眼,这个身怀不俗修为的汉子顿时感觉如芒在背,整个人彻底僵硬,差点就要迈不开步子。   他一咬牙,在这个年轻人的视线注视下拼命向前迈出几步,可脸上却是骤然生疼无比,仿佛真的有钢针刺在上面,痛彻入骨,他再也不敢强撑,赶忙退回原点,伸手在脸上一抹,火辣辣一片,再低头一看手掌,鲜红刺目。   汉子刹时间汗流浃背,不是热的,而是吓的。   徐北游收回视线之后,这汉子终于不再有如芒刺背之感,忍不住大大喘息几声,仿佛刚刚重新回到水里的鱼儿。   徐北游又问了一句,“有事?”   汉子赶忙摇头,“没事没事,就是……就是走错门了。”   徐北游嗯了一声,挥了挥手。   这名汉子连滚带爬地出了这间屋子,临走前还不忘将门带上,然后一直到楼下大堂,不顾掌柜和伙计的诧异目光,拎起一把茶壶灌了大半壶的茶水后,才自言自语道:“真是邪门啊。”   这间客店不算黑店,但也不是良善之辈,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对于城内的熟客而言,这里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可对于那些刚刚入城不久的外来人来说,却能算是半间黑店,许多客人难免被他们在此盘剥一番。   这个名叫张义的汉子是本地土生土长之人,自小算是骨骼惊奇,被一位西北老卒收为关门弟子,这些年来境界攀升不慢,已经摸到鬼仙境界的门槛,只是性子有些跳脱,喜欢呼朋引伴做游侠之举,后来干脆发展为“一霸”,因为此事没少被师父教训,只是他屡教不改,久而久之,他师父也就听之任之了。   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他很是目中无人,自认为在这九原城中也是个人物,平日里依仗师承横冲直撞,捅了不少篓子,不过有西北老卒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九原城中也没人敢对他如何,愈发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不过今天见到那个年轻人之后,却是让他一下子惊醒了,真是应了师父常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人仅仅是看了自己一眼,就能让他根本生不出半点出手的欲望,而且他走的是武修路子,练筋骨练皮膜,此人以近乎实质的目光刺破了他的面皮,这是何等修为玄通?就是那位已经踏足地仙境界的三大爷也没有这份本事啊。   若是此人直接出手,那他除了乖乖等死之外,还能做什么?   不,根本不用出手,那人仅仅是用“看”的,就能将他彻底置于死地。   想到这里,张义的后背再次被冷汗浸湿。 第七十五章 西北老卒剩六人   张义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九原城只是一个小地方,在九原城以外还有魏国,在魏国以外还有中土,在九原城称王称霸无异于坐井观天,你觉得许多所谓的“过江强龙”栽在了九原城里,可实际上栽在九原城里的都不算过江龙,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不会把目光停留在这一座小小的九原城中,横扫九原城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他原本觉得师父这话都是夸大之言,九原城就算比不了道门的玄都,那也跟什么江都、帝都差得不多,当时师父说他是井底之蛙言语,他还不服,到了今日他才知道师父说得果然没有半分虚假,的确是自己坐井观天了。   若是依着张义以前的性子,管你是什么天王老子,大不了回去喊人就是了,以多欺少的事情他也没少干,只是今天这个人不一样,实在是有些吓到他了,不但不敢轻举妄动,反而在略微思量片刻之后,决定先去将此事告诉师父。   张义的师父也姓张,单名一个秀字,名字文文气气,人也长得秀气,哪怕现在已经是古稀年纪,头发花白,仍旧能依稀看出年轻时的清秀相貌,可这位老人在几十年来却是经历了数不清的惊险厮杀,双手染血无数,算是血水里趟过来的狠厉角色。   城西的巨大府邸中,张秀正坐在书案前,抚摸着一把已经上了年头的佩刀,这把佩刀因为经历了太多厮杀的缘故,刀刃上满是缺口,已经几乎支离破碎,不能再去与人搏杀了。张秀手指轻轻抚过刀刃上的锯齿状缺口,重重叹息一声,老兄弟们一个接一个离去,这个老伙计陪着自己杀人无数的老伙计也是垂垂老矣了。   在当年那十几个老兄弟中,他年纪最小,排行第十三,素有拼命十三郎之称,只是如今老的老,死的死,先是卧床多年的五哥去了,接着又是身怀暗伤的七哥,再然后是二哥练功走火入魔自焚而死,几乎是同时,老十一,老十二接连死在了别人的暗算下,连番打击之下,年纪最大的大哥急怒攻心,也咽了气,现在就只剩下三哥,四哥,老八,老九,老十,再加上他这个老十三,共六个人。   幸好三哥在去年的时候踏足地仙境界,很是震慑了一批宵小之辈,再加上他和四哥两个人仙巅峰的武夫从旁帮衬,才不至于让这座偌大府邸真正日薄西山,算是还能勉力维持。   就是不知道到底还能维持多久,若是他们这些老家伙们不在了,底下那些年轻人还能否挑起大梁?   张义来到师父的书房外,敲了两下门之后就直接推门而入,他素来大大咧咧惯了,师父张秀又宠他,几乎当成半个儿子看待,所以从不讲究什么。   张秀见到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心情好转几分,可脸色还是一沉,抬了抬眼皮,“说吧,又闯什么祸事了?”   张义犹豫了下,说道:“师父,今天我遇到一桩怪事。”   张秀挑了下眉头,他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徒弟的性情,素来都是老天爷第一他老二,能让他露出这副表情,想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由问道:“什么事?”   张义赶忙将刚才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张秀听完之后,皱眉道:“这似乎是剑宗绝学瞳中剑,魏国毕竟曾是剑宗的地盘,若是遇到身怀剑宗绝学之人也不足为奇。”   张秀道:“师父,我刚才打听过了,这人不是魏国人,听口音是从中原那边过来的,而且是今天刚刚入城。”   “中原?”张秀的脸色略微凝重几分,喃喃自语道:“身怀瞳中剑,难不成真是剑宗来人?可是剑宗之人来我们九原城做什么,要去也应该去碧游岛才对。”   自从剑宗驱逐江南道门并将道术坊收入囊中之后,名声大振,又有朝廷毫不掩饰的鼎力支持,大有显现中兴气象的架势,就连魏国这边也有所耳闻,如今坊间都在猜测,那位大名鼎鼎的徐公子到底什么时候率领剑宗重新夺回东海三十六岛。   听到“碧游岛”三个字,张义眼神一亮,问道:“就是那个传闻中藏有剑宗宝藏的地方?”   张秀脸色一沉,“为师不知道碧游岛有没有所谓的剑宗宝藏,但是为师知道碧游岛上长年驻守着一位道门大真人,像你这种小毛贼,那位大真人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所以你别动什么不该有的歪心思。”   张义被师父的郑重语气吓了一跳,赶忙应声道:“徒儿知晓轻重了。”   张秀无奈叹息一声。   想要在九原城中立足,要么就像他们以前那样,十几位人仙境界和鬼仙境界的高手齐心协力,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有一位地仙境界修士亲自坐镇,他们年轻时候没想过要在九原城彻底扎下根来,也就没想着什么传承之事,如今老了再想起来,却已经晚了太多,张义就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了,也不过是刚刚摸到鬼仙境界的门槛而已,等到他踏足地仙境界,最快也要三十年以上,他们这些老骨头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反观城外的伽蓝寺,这些年来广收门徒,其中不乏天资卓著的年轻人,被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去培养扶持,等到那些年轻人成长起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这些老家伙退场的时候了,那时候这九原城真就是伽蓝寺的天下,甚至这座府邸也难逃易主的结局。   想到这儿,张秀如何能不心中忧虑?   张秀轻声道:“最近几年来,魏国官府步步紧逼,我们的日子也愈发难过起来,那位新上任的城主几次三番寻衅,虽说都被你四大爷挡了过去,但瞧那架势,八成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如今你三大爷说要韬光养晦,不要无故招惹是非,若是被官府那边抓住把柄,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张义闻言顿时气恼道:“谁给这个狗屁城主的胆子?师父,你可是拼命十三郎,这也能忍?”   张秀皱眉训斥道:“谁给他的胆子?自然是魏王给他的胆子!你说该不该忍?”   怒气冲冲的张义顿时哑火,“既然……既然是魏王殿下,那么自然是该忍,该忍。”   张秀重重哼了一声,吩咐道:“这段日子不要再到处惹是生非,夹起尾巴老实做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你若是再捅下什么篓子,可别怪我这个做师父的不讲情面,对了,也不要再去招惹那个外乡人。”   张义乖乖应下。   张秀看了眼窗外,还是正午时分就已经天色黯淡。   竟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惨淡光景。 第七十六章 登门拜访张三爷   徐北游在客栈驻留小半天之后,不愿在九原城停留过长时间,决定亲自前往登门拜访。   好在徐北游入住的客栈本身就在城西,距离倒也不算太远,走过大概三条街的距离之后就差不多到了,这座原本属于公孙氏的府邸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不见多少富贵世家的底蕴气派,倒是多出许多军伍的肃杀森然,好像此处就是一座军营。   在府邸的正门前摆放着两尊巨大石狮,远超寻常官宦人家和宗室勋贵,等同于亲王规格,可见当年的公孙氏是何等势大,不是王侯而胜似王侯。   徐北游停下脚步,举目望去,正门悬挂着四字匾额,上书“天下九州”,传说是当年的公孙氏老家主公孙文台亲笔所书,笔力刚劲,气势凌人。   此时府邸大门紧闭,门前左右各有一名守门之人,只是不知为何,竟是给徐北游一种风雨欲来的微妙感觉。   正当徐北游打算上前的时候,其中一名守门汉子已经向前一步,拱手抱拳道:“近期闭门谢客,请回吧。”   此人身披甲胄,面容古板,声音更是冷硬,不像是会接人待物之人。   徐北游抱拳还礼道:“还望通禀一声,就说有西北故人来访。”   听到“西北”二字,这名守门人脸色微变,原本冷硬的语气顿时客气几分,点头道:“好,我这去通报,请这位公子稍等片刻。”   徐北游点了点头,静立原地不动。   这名披甲守门人之所以态度冷硬,是因为他本不是干这个差事的,此人是一位正儿八经的武道修士,距离鬼仙境界只差毫厘,放在江湖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另外一个守门人同样相差无几,用这样的高手来守门,放眼整个魏国,恐怕只有魏王萧瑾才能有这等大手笔了。   徐北游有些疑惑,难道府内有高人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自己要前来拜访,所以才摆出这样兴师动众的大阵仗?不过徐北游觉得可能性不大,自己的行踪绝对隐秘,除非是青尘大真人再世,可这里怎么会有这等真正的神仙人物。   不多时后,那名前去通禀的守门人去而复返,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儒雅男子,看上去不过是不惑年纪,相貌堂堂,加上他显然是身怀修为之人,显得格外气度不凡,仅仅是看上几眼,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徐北游心中微微惊讶,此人竟是地仙境界的修士,守形不衰,青春常驻,一身武道修为相当不俗。   此人对徐北游拱手一礼,“在下姓张,行三,在这九原城中幸得大家抬爱,称呼一声三叔或是三哥,我痴长公子几岁,若是公子不嫌,可喊我一声三叔。”   徐北游恍然,“原来是张三爷。”   这位看似只是中年人外貌的地仙修士正是六位西北老卒中的最年长者,这愈发让徐北游感到好奇,若是他报出徐北游的名号,能够惊动这位张三爷并不奇怪,可如今他只是说西北故人来访,怎么会直接惊动这位西北老卒们的话事人?   要知道现在提起徐北游三字,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江都的徐公子,或是帝都的小阁老,没有几人会联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更不会通过西北故人就想到剑宗少主徐北游。   难不成这里真是被仇家寻衅上门了了?   张三开口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徐北游轻轻抱拳,略微愧疚道:“在下徐南北,西北丹霞寨人士,此番奉长辈之命,前往魏国寻访故交长辈。”   虽然夹杂了官话腔调,但仍是能听出西北口音,正所谓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张三脸上表情顿时温和几分,心底更是生出亲近之意,顺水推舟道:“请公子入内叙话。”   徐北游笑着还礼道:“叨扰。”   张三带着徐北游从侧门走入府邸,绕过影壁之后,一路穿廊过堂,最后步入一座偏厅之中,此地还能见几分当年公孙氏的世家风貌,装饰古朴却又不失雅气,而且厅外临湖,无论是春日赏雨,还是冬日赏雪,都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有侍女奉上香茗,张三问道:“冒昧问上一句,公子师承何处?”   徐北游轻轻握拳,以剑气化作武夫罡气,不见分毫破绽,沉声道:“西北左军,病虎。”   张三脸色骤然凝重,望向徐北游背后的剑匣,轻声问道:“难道里头就是张都督的天刀?”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张三感慨道:“当年我等跟随老都督前往魏国时,正值张都督投效先帝麾下不久,在江都曾经有过匆匆一面之缘,如今物是人非,恐怕张都督已经不记得我这个无名小卒。”   徐北游默然不语。   张三顿了一下,低声问道:“不知张都督派遣公子过来有何用意?”   徐北游轻声道:“家师想要知道,当年羊老都督为何会病死九原城。”   张三脸色大变,根本遮掩不住。   徐北游平静道:“羊老都督身怀先帝密旨,有监视魏王之职责,又是领兵大将,说死就死了,实在太过蹊跷。”   张三豁然起身,脸色复归平静,先前的惊讶震惊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他死死盯着徐北游,寒声道:“你不是西北左军之人,你是暗卫府的人?还是鬼王宫的人?”   说话之间,张三一身磅礴修为毫不掩饰,如大潮大浪压向徐北游,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痛下杀手的架势。不过让张三惊讶的是,这个年轻人仍是端坐于椅上,稳若磐石,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用杯盖抹去茶沫,然后轻抿一口茶水,竟是丝毫不受影响,于是他的脸色愈发凝重,正当他想要出手的时候,徐北游终于放下手中茶杯,从袖中取出一块黑玉令牌,令牌正面以古篆书就一个大大的令字,背面则是栩栩如生的插翅飞虎浮雕。   飞虎令。   偌大一个暗卫府,号称二十万暗卫,也不过十三枚飞虎令。   如今暗卫府都督傅中天手中有三枚,除了自留一枚之外,其余两枚分别赐给了弟子陈陌灵和一位都督同知,六大暗卫府都督佥事各有一枚,其余四枚不知在何人手中。   张三认得这枚飞虎令,震骇得不能言语。   他虽然久居魏国,但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秀才,对于天下大势也有所了解,自然知道一位手持飞虎令的暗卫府大佬出现在魏国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   徐北游将令牌随手放到一旁,平静道:“张三爷,你都已经大难临头了,还有闲情逸致跟徐某人在这里抖搂威风?”   这一次,张三是真的脸色大变了。 第七十七章 孟氏公子孟随龙   徐北游话音刚刚落下,风波骤起。   有一个猖狂声音响彻整座府邸,“张三李四何在?快快出来恭迎本公子。”   张三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像等死的死囚终于被押送到了法场,反倒是彻底放开了,不必再战战兢兢。   徐北游笑意恬淡,“张三爷该出去迎客了。”   张三深深看了他一眼,身形缓缓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出现在外面的庭院中,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两名老者,其中面容略显清秀的正是张义的师父张秀,而另外一名青衫老者想来就是李四了。   张三爷,李四爷,拼命十三郎,一位地仙境界,两位人仙巅峰,这便是西北老卒们立足九原城的底气了。   三人齐聚之后,一起望去,只见在屋顶上站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个子挺高,背着一柄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身后则是跟着一位中年男子,腰间佩剑。   本该勃然大怒的张三此时不见半分怒气,平静问道:“敢问来客名姓?”   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双臂环胸,啧啧道:“本公子与亚圣同姓,给你们三个老头一个面子,称呼我一声孟公子就好。”   张三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住那名站在少年身后的佩剑男子,仿佛遇到了生死大敌,生死一线。   “孟公子。”一身青衣的李四默念一声,同样没有动怒,仰头望着那个居高临下的少年,然后视线偏移,落在少年身后的那个中年男子身上,沉声道:“若是我没猜错,阁下应该是出身剑宗的剑道宗师黄晓,踏足地仙境界多年,曾经是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的弟子,却因为与道门中人勾结,被公孙仲谋一怒之下逐出师门,没想到今日竟是沦落到这般境地,不敢回江都与徐公子争锋,只能给人家做看家护院的奴仆了。”   这位蓄有三缕长髯的中年男子淡然一笑,并不恼怒,“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公孙仲谋的剑道非我的剑道,合则留,不合则去,何来逐出师门之说,至于那位徐公子,做了大齐萧氏的女婿,拜了内阁首辅做干爹,又好到哪里去?说到底,天底下又有几人不是奴仆?”   孟姓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道:“师父,你跟他们这些人啰嗦这些做什么,我爹把你找来可不是教我嘴皮子功夫的。”   曾经距离剑宗首徒只差一步之遥的黄晓无奈一笑,果然闭嘴不言。   孟姓少年望向三人,抬了抬下巴,倨傲道:“现在你们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路就是从今天起归顺本公子,本公子让你们往西,你们不能往东,本公子让你们摸鱼,你们不能杀鸡,只要乖乖听话,自然有的是富贵,至于第二条道路嘛……”   孟姓少年稍稍停顿了一下,笑意森然,“自然就是死了,满门上下全部死绝,然后尸体通通扔去喂野狗。”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赳赳武夫,脾气最为暴躁的张秀上前一步,周身罡气环绕,气势骇人,他冷笑道:“你他娘的以为你是谁?大齐的太子殿下?还是魏王的私生子?黄口小儿,真是好大的口气!”   此言一出,张三和李四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孟姓少年勃然大怒,紧接着一阵尖锐刺耳的剑鸣之声骤然响起只见孟姓少年背后的长剑自行出鞘,如虹如龙,朝着张秀席卷而来。   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即分生死。   一瞬间,森然剑气充斥整个庭院,使得花叶自落,让人遍体生寒。   张秀夷然不惧,大步向前,双拳如雷锤出。   双拳轰然撞击在剑尖上,长剑在刹那之间有了一个轻微弧度的弯曲,然后骤然绷直,张秀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让他在这个寒意已经完全退去的春末再次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孟姓少年缓缓开口道:“虽说用剑要灵活变通,但有些规矩还是要讲的,剑有双刃,其身笔直,最好的用法不是劈斩,而是刺。这道理是一个我很讨厌的家伙告诉我的,但不得不说,他说的很对。”   张秀的身形猛然向后退去,握紧拳头,片刻之后,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地面上。   他正要说话,结果被李四拦住,修为最高的张三强压下满腔怒气和杀机,问道:“孟公子,你为何要独独与我们过不去?不知我张三要如何做,才能请孟公子就此退去?”   如今不比当年,他们再也不是那些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的年轻人,渐渐被世道磨平了棱角,也学会了妥协退让。   先不说九原城内的复杂情况,就是这座府邸也不是太平一片,更何况此时的屋内还有一位不知深浅底细和来意的暗卫府中人,内忧外患之下,他也只能暂时退让。   孟姓少年嗤笑道:“你是聋子?我已经说过了,你们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跪下认我为主,要么满门死绝,你们选吧。”   张三脸色铁青一片,张秀更是满面杀气煞气,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竖子欺人太甚!”   孟姓少年呵呵一笑,“看来你们是要选择第二条路了,知道你们这些什么西北老卒有些所谓的骨气,正好拿你们的人头立威,我就不信魏国还有敢不听本公子号令的英雄好汉。”   下一刻,地仙境界的张三悍然出手,手掌一抓,便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的头颅捏碎,不过有人比他出手更快,只见一抹剑芒如细密春雨猛然炸开,几乎在孟姓少年的身前布下一道“雨幕”,使手掌不能越过分毫。   孟姓少年脸色如常,听着耳边响起的如雨打芭蕉的细密声音,没有丝毫惧色。   张三身形退回原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手背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细小红点,成百上千。而黄晓神色平静,背负双手,剑在鞘中,似乎刚才他根本就未曾出手。   孟姓少年哈哈大笑道:“就凭你们这些泥塘里的臭鱼烂虾也敢与本公子作对?真是活腻歪了,虽说本公子在江都那边吃了点小亏,但也不是……”   他猛然住嘴,不再去自曝其短,有些兴趣缺缺道:“你们这帮老家伙呀,长得不好看,也没什么本事,连个暖床丫鬟都比不了,干脆死了算了。”   他看了眼身旁的中年男子,“师父?”   黄晓面容淡漠,点点头,向前一步踏出。   对于他这个曾经的剑宗弟子,如今的剑宗弃徒而言,剑道本就是杀人之道。   就在此时,一个不轻不重的嗓音骤然响起,有些不合时宜。   “孟随龙。” 第七十八章 剑道大宗师黄晓   黄晓的脸色微变,在自己腰间的佩剑上一抹,“剑起!”   只见他腰间的那柄长剑铿锵自行出鞘,如一抹青龙翻江出水,剑气如虹,在天空中划出一抹惊艳弧线,刺向一处看似无人的空处。   剑二十五!   无定式、无定向、无定距的无定一剑,让人躲不知从何躲,防不知从何防。   剑三十六无疑是天下无数剑士梦寐以求的无上剑典,可哪怕是剑宗弟子也难以窥其全貌,唯有嫡系弟子才能学得一二,若想要学到剑三十六的全篇,除了过人的资质和悟性,还要登上剑宗宗主或者首徒的位置才行。   黄晓曾经距离剑宗首徒只剩下一步之遥,终究没有跨过,所以他的剑道也就止步于剑二十五。   不过就算如此,这一剑也是足以让他踏足剑道宗师的行列。   原本看似无人的地方骤起涟漪,好似一副山水画卷被滴上重墨,墨迹慢慢扩散开来,紧接着一名女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未语先带三分笑,背负着双手,款款走来,而黄晓的一剑则是倒飞而回,重新落入主人的手中。   女子笑眯眯道:“小随龙,几年不见,本事涨没涨不知道,这脾气倒是见涨。”   孟随龙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上官阿姨。”   女子笑了笑,然后望向孟随龙身侧的黄晓,脸上的表情转淡,面无表情道:“见过黄先生。”   黄晓不动神色地还礼道:“黄晓见过上官姑娘。”   女子不管多大年纪,只要还未出嫁,就能被称为姑娘,其中无非是老姑娘和小姑娘的差别,眼前这位女子虽然看着年轻,但却被一个半大少年喊做阿姨,想来真实年纪不会小到哪里去,那么就是一位“老姑娘”了。   一位老姑娘,又复姓上官,再联想到上官家四老爷上官乱身死的消息,那么这位女子的真实身份就变得呼之欲出了。   正是当年上官氏的五小姐上官秋水。   说到这位上官氏娇女,还不得不提到当年的一段五姓女的往事。   自大楚至大郑,门阀虽衰,但余威犹存,相较于东都世家和江南世家这些后起之辈,传承千年的卫国五家地位更为超然,根基雄厚,而从这五家中出来的女子便被称作五姓女,只是五大世家自恃身份,只在五家之间互相通婚嫁娶,甚少有女子外嫁。   大郑太宗朝时,以勋贵身份而位官至内阁首辅的安国公萧元曾经说自己有三恨:“我虽然不才,但富贵过人。平生有三恨:做官之始未能以进士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其中第二恨就是没有娶到五姓之家的女子,而萧元所娶之妻乃是太宗亲弟之女和静郡主,由此可见,当年五姓之家甚至还要超过大郑皇室。   十年逐鹿时,卫国五家两头下注,由上官氏家主上官金虹秘密拜会诸侯中最为势大的萧煜,提议将五家中的一名女子嫁给萧煜为侧妃,当时张雪瑶、慕容萱,以及低了一个辈分的上官秋水都在候选之列,不曾想萧煜竟是“惧内之人”,直接拒绝了这个求嫁五姓女的提议,此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慕容萱和张雪瑶俱已嫁作人妇,唯有上官秋水还是不曾婚配。   上官秋水点了点头,再次望向孟随龙,轻声训斥道:“你又出来捣乱,忘了在江都时吃的亏了?你父亲和孟姐姐要是知道你还这么胡闹,饶不了你。”   孟随龙嘻嘻笑道:“不让他们知道就行了。”   张三脸色愈发凝重,本来一个黄晓就已经让他们难以应对,如今再加上一个不知深浅的上官秋水,难道真是天要亡他们这些老卒?   张三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   孟随龙望向这名老卒,啧啧道:“怎么,你还真想负隅顽抗,学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读书人风骨?”   张三平静道:“逐鹿十年之间,你可曾听说过有不战而降的西北军甲士?”   孟随龙嗤笑道:“老头儿,我提醒你一句,今年是大齐承平二十三年,不是什么逐鹿十年,你们几个也不是什么西北军甲士,就是九原城里的几个恶霸而已,本公子今日就当是替天行道了。”   张三平静道:“逐鹿十年也好,承平二十三年也罢,都不重要,我们这些人还算不算西北军老卒,也不重要了,只是有些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说罢,张三迈步向前,步伐沉稳,视死如归。   李四和张秀也随之前行,三人无悔无惧。   上官秋水脸色淡然,没有以大欺小的快意,也没有因为这些老卒的视死如归而生出什么恻隐之心。   孟随龙言语诛心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们三个一件事情,比起你们这三块冥顽不化的臭石头,其他几位老卒可是要强出太多了,我老爹有句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几位就算是俊杰,你们呢,脑子瓦特了。”   孟随龙向后退出一步,黄晓随之向前迈出一步,平淡道:“既然你们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们。”   张三猛地停下前行脚步,如临大敌。   黄晓虽然在中原名声不大,甚至许多人都不知道公孙仲谋还有过这么一位弟子,如今一说起公孙仲谋的弟子,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近几年来横空出世的徐公子,但在魏国境内,他却是屈指可数的剑道宗师,只是加入了鬼王宫,加上又有个无人不知的“师弟”徐北游,所以黄晓二字渐渐被世人所遗忘,他的剑道境界到底有多高,那就不是张三能够知晓的了。   黄晓与上官锋一般,只是在鬼王宫中挂名,并不亲自操持事务,明面上又各有身份,所以并不位列四大冥君,只是这么多年来,也替鬼王宫做过不少脏活累活,与不少高手有过交手,仅仅是死在他剑下地仙境界修士就有三人之多。   世间地仙修士不过百人之数,道门独占三十人,朝廷再占去二十人左右,两家就瓜分了半壁江山,其余的五十人分散在各大宗门之中,如张三这般的地仙散修最多也不过十人而已。   黄晓平生最向往师祖上官仙尘十步杀一人的超然境界,所以尤为喜欢斩杀各大宗门的地仙修士,虽说比不了师祖当年专杀一宗之主的风范,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死在他的剑下,他所斩杀的三名地仙修士,道门一人,大齐朝廷一人,佛门一人,还从未杀过地仙境界的散修。   今天若是再斩杀一位地仙境界的散修,也算是弥补他的一个小小遗憾。   当然,他最想杀的人,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师弟。   徐北游。 第七十九章 我今日问剑于你   就在黄晓将要出剑的前一刻,一股更为凛然的剑意骤然从孟随龙脚下的屋内升起。   这股剑意与黄晓的剑意如出一辙,只是在细微处似乎又有所不同。   已经从屋顶跃至庭院内的黄晓脸色大变,就要转身回防,而就在此时,张三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起,全身气机勃发,双掌排空,摆出一副就算拼却这条老命也要拖住黄晓的架势。   黄晓随手劈出一道剑气,将张三击退,但他整个人的身形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稍许的停顿,然而就是这个停顿,使得来人已经得手。   只见有一人凭空出现在屋顶上,先是一剑逼退上官秋水,然后用手掌按住孟随龙的脑袋,以剑气瞬间封闭孟随龙的周身各大窍穴,使他动弹不得。   上官秋水望着自己手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眼神冰冷。   黄晓强行压下胸间的杀机,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来人,平静问道:“来者何人?”   来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徐南北是也。”   被按住头顶的孟随龙倒是夷然不惧,笑道:“这位英雄好汉,你若敢伤我半根毫毛,我保你走不出魏国半步,而且还是死相极惨的那种,剥皮抽筋,削骨剜肉,信不信?”   来人故作恍然道:“如此说来,孟公子的来头想必是极大了。”   孟随龙笑道:“知道就好。”   黄晓可没有孟随龙这般心大,皱眉道:“徐南北?”   来人按在孟随龙脑袋上的五指稍稍用力,笑道:“正是在下。”   孟随龙吃痛,呲牙咧嘴道:“师父救我!”   黄晓没有轻举妄动,谨慎问道:“阁下似乎不是魏国人士,无缘无故,为何要出手与我等为难?”   来人平淡解释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下是愤而出手。”   黄晓不置一词,显然是半分也不信。   来人望向上官秋水,轻声感慨道:“魏国不愧是蕴育出了一座巍巍剑宗的地方,当真是藏龙卧虎,我在这座小小的九原城中就见到了三位地仙境界修士,若是再加上不才在下,那就是四位了,就是塞外的巨鹿城也比不了啊。”   站在庭院中的黄晓根本无视身后的三位西北老卒,仰头望着站在屋檐上的徐北游,缓缓说道:“阁下到底想要怎样,还请明言。”   徐北游摇头道:“我想要怎样?我想要的东西,你们给不了,退一步来说,就算你们给得了,你们愿意给吗?”   黄晓低下头,视线从上官秋水的身上一扫而过,两人的视线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下一刻,两人同时暴起出手。   徐北游早有所料,一手推开孟随龙,一手握住凭空出现的剑柄,然后将一剑从虚空中缓缓“拔”出。   徐北游为何能以一己之力逼退三大冥君联手?不是他徐北游多厉害,而是因为他有一剑,名诛仙!   诛仙剑气浩大凌厉,仅仅是本身所携带的剑气之威,就足以让寻常地仙修士望而生畏。   徐北游手持诛仙,轻描淡写地逼退上官秋水和黄晓的联手。   黄晓腰间佩剑出鞘,脸色微微发白。   上官秋水双手鲜血淋漓,好在没有被诛仙剑气浸入其中,银牙紧咬,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挤出,“白发,诛仙,你不是什么徐南北,你是徐北游!”   徐北游笑道:“北游复南归,正是我徐某人,孟随龙孟公子,江都一别,近来可好?”   前半句话是对上官秋水所说,后半句话却是对孟随龙所说了。   孟随龙立刻想起自己在江都“马失前蹄”的悲惨经历,对于这个煞星忌惮非常,强行破开几处剑气封穴,扭动身躯,硬是滚下了房顶。   黄晓不去看孟随龙,按住腰间佩剑的剑首,望向徐北游手中的诛仙,眼底掠过一抹炙热和忌惮,竭力平复心绪之后,平静说道:“徐北游,我该称呼你一声师弟。”   徐北游凝视着这张道貌岸然的脸庞,“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前面还有个师兄,师父没提起过,师母也没提起过,甚至就连上官师伯也从没提起过,我还以为自己既是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呢。”   黄晓淡笑道:“若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首徒的位置是我的,剑三十六也是我的,甚至师父也不会死,这柄诛仙自然也该由我来执掌。”   徐北游摇头道:“诛仙不是一把剑,它是整个剑宗,你扛不起剑宗,就注定拿不起诛仙,据说你曾与道门中人有所勾连,可你是否还记得,我剑宗是因为谁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当年的开派祖师又是为何而反出道门?再说句不客气的话,当初太乙救苦天尊带着大半个镇魔殿气势汹汹而来,就凭你,能守得住诛仙?”   黄晓面无表情道:“守不守得住,总得守过了才知道。”   徐北游感慨了一句,“真是好大的口气,幸亏师父没把剑宗交到你的手中,否则剑宗这会儿怕是已经回归道门了。”   黄晓脸上怒气一闪而逝,“徐北游,你休要逞口舌之快,你杀了一个徐经纬和一个上官乱,就真当自己能在魏国境内肆意横行了?”   徐北游脸色云淡风轻,“魏国的高人不少,可这会儿估计得有一多半都在中原,恰巧此时还有一位老前辈已经往魏王宫而去,留守魏国的高人们怕是无暇他顾。”   徐北游轻声道:“黄晓,我知道你与纸上谈兵的上官乱不同,精于杀人之术,一身剑道修为几乎不弱于师母,再加上一个有意藏拙的上官秋水,两人联手之下,别说挡下一个徐北游绰绰有余,就是斩杀徐北游也不算什么难事,不过你们能挡下徐北游,能挡下徐北游手中的诛仙吗?”   话音落下,徐北游举起手中的诛仙,朝天一指。   剑气满城,万籁俱寂。   这一幕,就像当初在巨鹿城中发生的那场大战。   有一圈肉眼不可见的元气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如同大风呼啸吹过,将四周房屋上的瓦片吹得哗啦作响。   天空中先是出现一道剑影,然后是两道,四道,八道,十六道……依次递增。   很快,无数剑影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曾经有背剑匣的老人在巨鹿城中以此剑迎战道门黑衣掌教尘叶。   徐北游的脸上浮起笑容。   如今,换成他来背剑匣了。   徐北游手臂向前轻轻一推,然后开始缓步前行。   万千剑影随之而动,剑尖尽数指向黄晓。   徐北游沉声道:“剑宗弃徒黄晓,剑宗徐北游今问剑于你!”   下一刻,无数剑影从天而落,如同一道龙卷,上大下小,看似剑影万千,实则不伤及其他,轰然撞向黄晓。 第八十章 一人一剑掠长虹   剑影万千却汇聚于一点,无疑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手段,在万千剑影即将落地之时,黄晓不再压抑体内那股充沛到骇人境地的浑厚剑气,顿时剑气冲霄而起,这才算是他的真实实力。   地仙十二楼的黄晓,虽然比起地仙十一楼的上官乱仅仅只高出一个境界,可如果以战力而言,却要高出不止一筹,正如同样是地仙九重楼境界,又有谁能徐北游相抗衡?   万千剑影由上而下,汇聚成一线落下。   黄晓以手中青锋向上前指,然后手腕一拧。   原本直直下落的剑影竟是改为横向飞掠,环绕黄晓身周三尺,不能靠近分毫。   剑影所过,剑气四溢,在地面上犁出一道道深深沟壑。   下一刻,就见黄晓的身形拔地而起,直指徐北游。   剑气浩大,同样是凝聚一线。   撕裂了无数剑影,硬生生地在万千剑影中强行开辟出一条通路。   站在屋顶上的徐北游一挥手中诛仙,紫青二色的诛仙剑气自行激发,将黄晓的一线剑气直接湮灭之后,激射黄晓本人。   这位蛰伏于魏国多年的剑道宗师丝毫不惧,直接以手中三尺硬撼诛仙剑气,与此同时,上官秋水也随之出手。   她在被徐北游一剑逼退之后,心情就变得糟糕至极,双手上的伤口始终未能完全愈合,丝丝缕缕的剑气仍旧盘踞在掌心,让她心生烦躁,此时与黄晓联手抗敌,正好遂了她的心意,所以在黄晓出手之后,她只是稍稍犹豫之后就飞掠而去,她就不信了,这个不过地仙九重楼的年轻人真能以一敌二。   上官秋水一掠而至,在距离徐北游还有大约三丈距离的时候轻轻一点,身形凭空转折出一个弧度,如翩翩蝴蝶围绕徐北游盘旋而转,同时又走走停停,每次停顿都会留下一朵精致莲花,总共是四次停顿,于是就留下了四朵莲花,围绕徐北游呈四方阵势。   下一刻,上官秋水的身形戛然而止,双手结成印诀,轻念一个“敕”字,然后手心朝下。   四朵莲花各自生出一道气机束缚笼罩在徐北游的身上,不过就在转瞬之间,无论气机还是莲花,都被徐北游拉手一剑摧去,棘手摧花。   上官秋水吃了一惊,在退与不退之间有了稍许的犹豫,然而就是因为这稍许的犹豫,让她失去了退走的机会。   徐北游身形倏忽而动,以一线之势撞向上官秋水。   速度之快,以至于让上官秋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勉强做出一个就格挡防御的姿态之后,就被直接撞飞出去。   这还不止,徐北游如影随行,又是一脚踏在上官秋水的后心位置,不但让她体内的气机溃不成军,而且还将她踩入地面,硬是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人形坑洞。   这一刻,上官秋水连死的心都有了,她自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不过就在此时,黄晓硬生生破开诛仙剑气,身形前掠,一剑刺向徐北游。   然后徐北游以手中诛仙与其针锋相对。   徐北游巍然不动,黄晓向后退出三步,每一步都在脚下地面上踩踏出一个大坑。   整个庭院已经是破碎不堪。   黄晓皱了皱眉头,他发现虽然徐北游本身的境界修为低于自己,但是他仅仅是凭借手中诛仙便能让自己难以抵御。   按照道理而言,地仙九重楼境界根本难以驾驭诛仙,哪怕拼尽全力不过是让诛仙出匣一时半刻,只是徐北游不一样,他曾经两次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尤其是第二次踏足十八楼境界时,御使诛仙酣畅而战,已经算是诛仙的半个主人,两者心意相通之下,徐北游驾驭诛仙远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般吃力。   单凭诛仙之力,就已经让绝大多数普通修士难忘项背。   今日徐北游之所以敢于以一人战两人,就是因为诛仙在手。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剑意层层拔升,心境随之高涨,好似步步登山,终于登临绝顶。   只是这一幕场景,再无人能够看到。   若是那个背剑匣的老人还在世,恐怕会欣慰无比,老怀甚慰。   徐北游手中诛仙轻轻前指,一道浩大剑气如蛟龙翻腾直扑黄晓。   其势之大,几乎让黄晓生出无可抵挡之感。   黄晓只能将三尺青锋横于身前,再次硬抗气势汹汹的诛仙剑气,浩荡剑气在他身前炸开,如同一条被从中截断的大江,“水花”四溅,绚烂无比。   片刻之后,黄晓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撞碎房屋楼阁无数。   不过徐北游心中明白,这道剑气还不足以彻底斩杀黄晓这位前辈师兄,当修士踏足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之后,虽然不能说是仙凡之别,但也多了几分仙人特质,尤其是自身气机与天地共鸣,如同大湖与大海相连,很难陷入到气机匮乏的境界中,而徐北游清晰察觉到,自己的这一剑没能真的伤到黄晓,只是让他折损了许多气机而已。   不得不说,这位剑宗弃徒果然有些门道,远非空有境界的上官乱之流可以比拟,如果没有诛仙,徐北游自认不是这位“师兄”的对手。   可是现在没有如果。   黄晓止住身形退势之后,从废墟中缓缓站起,眼神中是毫不遮掩的忌惮,而他手中的长剑则是已经隐现裂痕。   徐北游手握诛仙,向黄晓走去。   每一步落下,都会生出一圈气机涟漪,使黄晓的袍袖震荡不休。   黄晓的脸色愈发凝重。   然后徐北游又是一剑直刺,剑势缓慢。这是所有剑式中最简单的一式,最直白的一式,也是最为平铺直叙的一式,哪怕刚刚握剑之人也能用出,但是黄晓的脸色却比之先前更为凝重,几乎要沉出水来,周身剑气含而不放,隐而不发。   徐北游的行走速度越来越慢,好似身负千斤重担,把脚抬起然后再行放下都是那么艰难,当徐北游悬空着的右脚猛然落地时,宛如登高望远,终于走完最后一步,爬上了山顶,眼前一片开阔。   一步登天。   一抹亮光,势若惊雷。   方寸间一道雷霆,奔向黄晓。   与此同时,黄晓也是一剑直掠而出,一剑一气,一气掠长虹。   两剑相撞,占地足有数十亩的偌大府邸轰然震动,如遭地震。   黄晓手中的长剑寸寸碎裂,甚至他的握剑右手也血肉模糊,不过他乃是果决之人,趁此时机抓住孟随龙,整个人一闪而逝。   好不容易重新聚拢起体内气机的上官秋水也想趁此时机离开此地,却是晚了一步,刚刚起身就被徐北游以诛仙抵住咽喉,再也不敢动分毫。 第八十一章 张三李四当年事   曾经复姓公孙的府邸中一片狼藉,尤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的庭院,几乎被完全毁去,地陷屋塌,不过对于这里的主人而言,却完全不算什么,不是他们财大气粗,也不是他们心胸宽广,而是因为仅仅付出如此小的代价就能击退强敌,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在九原城中,城东是官府的辖境,城西则是西北老卒们的地盘,只是当孟随龙来到此处后,官府也随之联手那三位已经改换门庭的老卒开始大大肆进入城西,摆明了要将城西也纳入麾下,使这座九原城重新回归到魏王殿下的掌控之中,但是他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徐北游这个变数,孟随龙和黄晓从徐北游手中狼狈逃走之后,官府的人手也随之撤回城东,再也不敢踏足城西半步,先前的一切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徐北游则理所当然地被老卒们奉为座上之宾,同时他也感受到了老卒们身上的那股子气,哪怕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仍是不曾哭天抢地,只是默默收拾残局,有着相当不错的精气神。此时这栋府邸中热闹不少,多是披坚执锐的青壮男子,也有少部分妇孺,不少身上带伤的男子在暂时安全之后,脱下甲胄开始包扎伤口,而女眷们则是忙着生火熬药,哪怕是几个孩童,也知道抱着木柴填火。   以小见大,当年萧皇能夺得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北游坐在厅内的主位椅子上,剑匣立于一旁,他以手撑额,若有所思。   不多时后,安排完诸般事宜的张三和李四一起来到厅中,此时张三除了隐藏极好的疲倦之色外,眉宇间还有几分忧色,不过当他面对徐北游时,再没有先前的咄咄逼人,来到徐北游身前不远处,先是恭敬一礼,然后轻声道:“没想到竟是徐公子亲临,先前是张三冒昧唐突了,在此张三既是赔罪,也是谢过徐公子援手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徐北游笑道:“我与这些人本就有些仇怨,出手也是必然之事,你们不必挂怀。”   张三摇头道:“一码归一码,没有因为自家仇敌也是恩人仇敌就可以不去感恩的道理。”   徐北游一笑置之,没有强求。   张三直截了当道:“先前公子说过,想要知道老都督的死因,只是我还有句话要问一问公子,若是有所冒犯,还望公子不要动怒,我想知道公子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一意拼杀的热血青年了,作为整个西北老卒的当家之人,这么多年来为了这些老兄弟们,不得不做了许多违背自身心意的事情,除了坚韧不拔的意志之外,也少不了许多必不可少的斟酌思量,哪怕是在当下这个危急境地,也仍是如此。   实在是西北老卒们承担不起更多的损失了。   徐北游没有因为张三的谨慎怀疑而动怒,只是笑了笑,“张三爷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羊老都督可能与我的一位长辈有关而已。”   张三面露疑惑之色。   徐北游解释道:“想必各位都有所知晓,家师复姓公孙名仲谋,家师还有一位同胞兄长,名为公孙伯符,他与羊老都督同名不同姓,先前我以为不过是巧合而已,只是与一位前辈萍水相逢时,他曾在言语中透露一二,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所以这才想着来到羊老都督病逝之地探究一二。”   张三神情凝重起来,缓缓说道:“据我所知,逐鹿十年时,公孙宗主尚不足而立之年,而那时候羊老都督就已经是花甲老人,在年龄上却是有些出入。”   徐北游点头道:“正因为如此,我先前才没往这方面想过。”   张三无奈道:“要让公子失望了,我等也不知道其中关联。”   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的徐北游也没有太多失望,只是轻轻叹息一声,“那羊老都督又是如何故去的?难道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是病逝?”   听到此言,原本还算平静的张三瞬间红了眼睛,“我辈修士虽然不敢说百病不侵,但也从未听说过有人因病而亡的,我张三的一身武道修为就是老都督传授,连我都能踏足地仙境界,当年老都督的修为更是只高不低,哪里有因病而亡的道理!?”   徐北游轻声问道:“是被人刺杀的?”   没想到张三却是摇了摇头,“也不是,当时我是老都督的亲卫,入夜时老都督还安然无恙,可黎明时,就发现老都督已经死于桌案前,没有半分打斗痕迹,似乎就是骤然暴卒。”   徐北游心神一动,轻声道:“据我所知,天下间有一种专门对付地仙修士的奇毒,名为下凡,若是此毒用之得法,也未尝不能让一位地仙修士死得悄然无息,不瞒你说,道门的尘字辈大真人明尘就是死于此毒之下。”   李四神色微变。   张三不是愚笨之人,顿时满心阴霾,神情悲哀地望向这个与自己并肩而立的老弟兄,“是你,当年你我二人同为老都督的亲卫,老都督喜欢你聪明伶俐,一应饮食都由你经手负责,而老都督每晚都会饮一杯雨前茶,雷打不动。”   张三骤然拔高了声音,如同佛门如来正声狮子吼,震得房梁上有灰尘簌簌落下,他大声喝问道:“李四,你为什么要谋害老都督!?”   一袭青衫的老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抿起嘴唇。   虽然他没有承认,但此举已经相当于默认。   徐北游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有些苦笑,若不是萧知南和影子曾经用下凡之毒暗算了明尘一手,否则他还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这等奇毒,他更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言,就将这桩尘封了几十年的悬案给解开大半。   李四没有垂死挣扎或是歇斯底里,只是平静望向张三这个并肩携手了大半辈子的兄弟。   张三竭力压抑着杀机怒气,一字一句道:“老都督将我等兄弟视如己出,从无半点苛责之处,甚至还不遗余力栽培我们,你是狼心狗肺吗?为什么对不起老都督?你忘了什么叫做袍泽,你也忘了什么叫做恩主,但你总该记得一个父子之情吧?老都督曾经说过,魏国事了之后,他便正式收我们为义子,你以子弑父,天理难容!”   李四面无表情,“我一直都很尊敬老都督,一直将他当成父亲看待。”   张三终于按捺不住,狠狠一脚踹在李四的胸口上,将他踢倒在地。   他指着嘴角已经渗出血丝的李四大怒道:“你不配!”   李四根本无视自己的伤势,缓缓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是啊,我不配,我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就去给老都督下毒,我连畜生都不如……” 第八十二章 父子兄弟和女人   女人二字,声音不大,却如炸雷一般在张三耳边响起,他顿时怒目张须道:“为了一个女人!?”   李四喃喃道:“她答应过我,只要我替她杀一个仇人,她就会跟我好好过日子,然后我们一起远走高飞,离开这些纷争,找一个世外之地,度过此生。”   张三怒极反笑,“那个女人的仇人恰好就是老都督?你是猪脑子?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老都督与那个女人真有什么仇怨,哪里又轮得到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去指手画脚?”   徐北游感慨道:“色令智昏啊,上头和下头,有一头热了,另外一头难免就要凉了。”   张三森然问道:“那个女人现在何处?”   “她啊?”李四仰头大笑,几乎要笑出了眼泪,“她死了,早就死了啊,五十年前,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喝下了那瓶穿肠毒药,然后倒在我的怀里,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死去,先是脸色雪白,然后开始呕血,那血全都吐在了我的胸口上,乌黑乌黑的,我至今都忘不了当时的景象,每每夜半惊醒……”   “够了!”张三怒喝一声打断李四的话语,原本他在李四承认此事之后就要立刻杀掉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不过考虑到还要追究此事的幕后之人,所以才特意留他一命,让他把话说个明白,却是没想到此人至今还对那个间接害死了老都督的女人念念不忘,那个记忆中与他一起生死与共的老兄弟,终究是不复存在了,死在了多年之前的尘埃里,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他这次没有留手,狠狠一脚踏在李四的胸口上,仅仅差一点就让他魂归西天。   徐北游眼神平静,问道:“那女人是受何人指使?”   躺在地上的李四艰难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是不愿说,还是不知道。   徐北游又问道:“据我说知,下凡只是让地仙修士暂时丧失气机,而并不会置人于死地,那么又是谁杀了羊老都督?”   李四强提起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是一……一个道人。”   “道人?”徐北游微微皱眉,“什么样的道人?”   李四又是摇了摇头,终究没有再说话,整个厅堂间只听见他那粗重嘶哑的喘息声,就像铁匠铺里拉动的破旧风箱。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见惯了生死之后,徐北游本不该有太多感触,只是这次不知为何,竟是有些感慨,不由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叹息羊伯符死得冤枉,还是叹息李四的糊涂。   李四死不瞑目,但终究还是被留了一个全尸,徐北游瞥了眼尸体,起身道:“张三爷,这里就要劳烦你来收拾残局了。”   张三沉沉嗯了一声。   徐北游将剑匣留在此地,独自一人迈步离去。   出了此处厅堂,徐北游穿过一条长长廊道,来到另外一座不起眼的小别院中。   在这里,关押着那位刚刚做了阶下之囚的上官氏娇女,上官秋水,如今她被徐北游在体内打入八道剑气,虽然行动无碍,但想要逃走却是力不从心。   当徐北游跨过门槛的时候,上官秋水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带寒霜,见到徐北游进来之后,她不但坐着动也不动,而且还赌气似的低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这让徐北游略微感到新奇,按照真实年纪来算,上官秋水虽然与自己同辈,但却只比师父师母小了十来岁的样子,如今也是个披着年轻外貌的老人,只是不知为何,在她身上还残留着一股年轻女子的娇憨之气,不像师母她们那般被岁月洗练出一股子迟暮之气。   她知道徐北游之所以不曾杀她,必然是有所图谋,或是想要从她的嘴里知道什么,或是想要用她来换取什么,甚至只是单纯地羞辱她,不过就目前看来,这位剑宗少主应该没有如此下作,那就是前两者之间的差别。   徐北游率先开口道:“上官……姑娘,徐某有一事相问。”   上官秋水装聋作哑,默不作声。   徐北游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不杀你的理由,若是你不给我这个理由,那就是逼着我动手了。”   原本低垂着眼帘的上官秋水脸色微变,徐北游话语中的意思很明白,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若是你让我觉得无用了,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其实说白了就是以死相要挟,天底下不怕死的人不在少数,可惜上官秋水不在其列。   徐北游稍稍加重了语气,“上官姑娘?”   上官秋水抬起头来望着他,“别玩那些你不会杀我却换成别人来杀我的文字游戏,只要你能保全我的性命,那么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   徐北游略微思量之后,点了点头。   上官秋水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徐北游直截了当问道:“九原城,羊伯符。”   上官秋水顿时恍然道:“你想知道羊伯符怎么死的?事到如今,都是些陈年旧事,就算翻出来了也无关紧要,无非是萧瑾觉得羊伯符碍眼,两人之间又事事意见相左,于是萧瑾便略施手段除掉了羊伯符。”   徐北游眯起眼睛,“略施手段?”   上官秋水被他视线一扫,蓦地感到一股寒意,轻声道:“我不清楚萧瑾怎么杀了羊伯符,但我知道另外一件事情,也许你会感兴趣。”   徐北游问道:“什么事情?”   上官秋水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真正的羊伯符早在几十年就死了。”   徐北游心底震撼,面上却是不显分毫,“继续说下去。”   上官秋水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当年羊伯符卷入大郑太子谋反案中,被神宗皇帝下旨捉拿审问,有传言说他其实是藏身于帝都之中,躲过了暗卫府的追捕,直到萧煜入主东都才表明身份主动投奔麾下,可你想过没有,从太子谋反案到萧煜入主东都,中间相隔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物是人非,如何在二十年后证明这个羊伯符就是当年的羊伯符?”   徐北游轻声道:“你的意思是说羊伯符在中间的二十年中已经换人了。”   上官秋水欲言又止。   徐北游说道:“但讲无妨。”   上官秋水莫名其妙说道:“我们卫国五大世家的谋略之深,远非你可以想象。”   徐北游疑问道:“怎么说?”   上官秋水反问道:“公孙仲谋和张雪瑶就没有给你透过口风?”   徐北游微微骤起眉头,“师父走的太过仓促,只是交代了剑宗的事情,关于公孙氏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只言片语,至于师母那边,这些年来对于当年张氏也一直是讳莫如深,从不曾主动提起什么。”   上官秋水顿时洞悉玄机,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夫妻二人已是反悔了。” 第八十三章 五家秘辛又密谋   徐北游开门见山问道:“我师父和师母到底反悔什么了?”   上官秋水笑道:“徐公子不妨猜猜看?”   徐北游不置一词,若有所思。   上官秋水讨了个没趣,啧啧道:“这毕竟是我们五家自己的事情,你徐北游是徐家之人,不应该掺合进来,而且张氏和公孙氏已经覆灭,那也就是出局之人,他们反悔了也在情理之中。”   魏国五大世家,传承千年,甚至比起多次主动入世的道门更为超然世外,任凭你天下大乱,他们也能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悠哉游哉,正是闲坐庭前,静看花开花谢。   豪阀世家,讲究国可亡,家不能亡。国亡了不算什么,若是家亡了,那才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在他们的眼中,此即是亡天下。正是秉承着此等理念,卫国五家传承千年之久,只是到了大郑末年时,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上官氏出了一个不能以常理揣度的怪胎上官仙尘,他不但做了剑宗宗主,而且使卫国变成剑宗的附庸,一直超然于外的五大世家也被强行捆绑在剑宗这艘大船之上。随着剑宗一朝倾覆,五大世家只能各自逃命,水性好的挣扎着爬上岸去,运气不好的就只能随着剑宗这艘大船一起沉到水底。   张氏和公孙氏就是那两个不幸之人。   剩余的三家也不复当年的同气连枝,只剩下貌合神离,于是许多当年谋划就成了废纸堆里的尘埃,没人再愿意提起,随着上官金虹、上官青虹、公孙伯符、公孙仲谋等人的陆续逝去,甚至知晓此事之人也越来越少。   在屈指可数的极少数知情人中,肯定包括了秋叶和慕容萱夫妇,至于上官秋水又是如何知道的,想来又是一番秘辛了。   小院内,春风吹拂,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徐北游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平静问道:“卫国五家曾经想要谋求什么?是天下?”   上官秋水略微惊讶道:“看来你也不笨嘛,不过还是差了一点。”   徐北游沉声道:“我这次来魏国的行程仓促,没有时间跟你兜圈子。”   上官秋水瞥了眼徐北游身后,挑了下眉头,“听说徐公子有一方剑匣,其中藏剑无数,怎么没见到啊?”   徐北游抬起手,一方剑匣从先前的厅堂中飞掠而至,轰然落于他的身后不远处。   徐北游冷然道:“好了伤疤忘了疼,想要再见识下我的诛仙?”   上官秋水故作惊恐道:“我可是听闻诛仙出世之后会有天地色变的异象,先前徐公子御使诛仙怎么没有这般异象?是传说不对,还是徐公子御剑的本事不到家?”   不过就在下一刻,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剑匣不知何时已经开启,诛仙的玄黑色剑锋此时正距离她的鼻尖不足三寸,同时还有一紫一青两道剑气蜿蜒绕过她的脖子,刚好结成一个圈,只要徐北游轻轻一动,便可取下她的头颅。   徐北游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冷冷地望着这名有恃无恐的女子。   诛仙就像一匹野马,没有熟悉驯服之前,自然暴躁如雷,出匣便是剑气冲霄,可只要心意相通之后,便会将剑气悉数内敛,含而不放。   徐北游如今可以自如驾驭诛仙,自然不会主动引起什么天地异象来引起别人的注意,自找麻烦。   只是这名女子实在太过不识好歹,知道她有徐北游想要知道的东西之后,就笃定徐北游不敢杀她,一再挑衅,这让徐北游的耐心所剩无几,他再一挥手,诛仙上前,锋锐的剑气在她的脸上切割出一道细细的“红线”,同时两道紫青色的剑气也骤然收拢,切下她的一缕长发。   这可真是生死一念,这位上官氏女子是生是死,就在徐北游的一念之间。   上官秋水没来由想起父亲上官金虹在世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剑宗那些人,都是些动辄就拔剑杀人的疯子,跟他们是没道理可讲的。   就在她以为徐北游哪怕让那个废纸堆里的秘密彻底湮灭也要杀掉她的时候,徐北游忽然收回诛仙,剑匣重新闭合。   她伸手抹去鼻尖上的鲜红血珠,心有余悸。   对于她这位从小就养尊处优的上官氏大小姐来说,这种生死一线的经历实在是太过陌生,同时也太过骇人了。   徐北游轻声道:“御使诛仙是件耗费气力的事情,我不想让诛仙第二次出匣。”   上官秋水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没敢再去针锋相对,服软道:“具体内幕我也是特别清楚,我只知道各家当年在中原都曾经提前埋有棋子,因为我的一位姑祖母嫁入了公孙氏,所以我知道公孙氏选择的棋子正是羊伯符,事实上羊伯符也的确出人意料,竟然能官至江都大都督,只是不幸被牵扯进了大郑的太子谋反案中,功亏一篑。”   徐北游点头道:“照你所说,真正的羊伯符已经死在了那桩太子谋反案中,而后来出现的羊伯符则是另外一人,只是那时候大郑神宗皇帝已经作古,早已无人知道羊伯符到底是死是活,加上当时世间有许多羊伯符未死的传言,于是这个假的羊伯符便顺理成章地李代桃僵。”   上官秋水轻声道:“我们五大世家从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当年公孙氏的两兄弟,公孙伯符和公孙仲谋,既然公孙仲谋被上官仙尘看中,拜入了剑宗,那么公孙伯符就要走另外一条路,这样不管是哪边赢了,公孙氏都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再没有半分翻身的余地。”   徐北游皱起眉头,根据他现在所知的线索,公孙伯符应该就是羊伯符无疑,两人的名字重复并不是巧合,而是公孙氏有意为之,在真正的羊伯符死后,公孙氏又放出了羊伯符未死的传言,为日后羊伯符“死而复生”埋下伏笔,二十年之后,萧皇率领大军入主东都,眼看其大势已成,于是公孙伯符秘密离开卫国前往东都,以羊伯符的身份投效于萧皇麾下,而且此事极有可能连师父公孙仲谋都不曾知晓!   徐北游突然问道:“萧瑾知不知道羊伯符的真正身份?”   上官秋水迟疑道:“按道理而言,魏王应该不知道此事,不过……”   徐北游冷笑道:“不过以魏王的手段,想来应该早就知道了,不然他何必在杀死羊伯符之后又要将公孙氏彻底灭去,说到底还是杀人灭口以绝后患的手段。”   上官秋水对此不置可否,“至于当年五家之间的大谋划,因为当时我年纪还小的缘故,只知道只言片语,似乎此事是以慕容氏为主。”   慕容氏。   徐北游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位掌教夫人。 第八十四章 老儒生结伴而行   徐北游再次陷入沉思。   上官秋水为了保命,一定会说很多真话,但同样是为了保命,她也会九真一假,在众多真话中插上那么一句假话,既让自己无从分辨,也会有属于她自己的图谋。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重要的只有两点。   第一点,羊伯符就是公孙伯符。   第二点,慕容家有所图谋。   徐北游恍惚间感觉到,魏国也并非他想象中的铁板一块,如今同样是暗流涌动,波涛汹涌。   上官秋水缓缓说道:“徐公子,我知道的东西都已经告知,你能否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徐北游忽然问道:“我杀了上官乱,难道你不想报仇?”   上官秋水眼波如秋波,其中泛起点点涟漪,透出一股冷然,她咬了咬嘴唇,缓缓说道:“徐公子应该明白的,都说天家无亲,我们这些世家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离家多年,休说一个上官乱,就是他们几个全都死绝了又如何?”   徐北游啧啧出声,感慨人心竟可以凉薄到如此程度,真是路再长,长不过双脚,天再寒,寒不过人心。   上官秋水见他没有要动手杀人的意思,伸手轻轻一撩鬓角处的散乱发丝,轻轻说道:“我也不奢望你能痛快地把我放了,能保住性命比什么都强,毕竟天大地大性命最大,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徐北游平静道:“跟我走一趟碧游岛,我就放了你。”   上官秋水顿时如释重负,眼神中重新焕发光彩,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不用死了。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上官秋水凝视着徐北游的侧脸,忽然问道:“你让黄晓逃了,那你的行踪就已经暴露,别忘了这里可是魏国,难道你不怕?”   徐北游微蹙眉头,仍是沉默不语。   她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孟随龙是谁的儿子?”   徐北游道:“知道,孟东翡的儿子。”   上官秋水笑眯眯道:“那你知道他爹是谁吗?”   徐北游哪里知道这个小王八蛋是谁的种,随口答道:“总不会是萧瑾的私生子吧。”   上官秋水好似被狠狠噎了一下,脸色古怪。   徐北游惊讶道:“孟随龙真是萧瑾的儿子?”   上官秋水心情大坏,不愿再多说什么。   徐北游自顾自说道:“孟东翡是鬼王宫中人,鬼王宫又是被萧瑾一手扶持起来的,我先前一直奇怪孟东翡此人为何能位列四大冥君,原来是这个原因,都说母以子贵,难怪难怪……”   上官秋水冷冷哼了一声。   ……   离着魏国“东都”还有百余里路程的一条官道上,有三个临时结伴而行的旅人,他们都是要去往魏国“东都”,其中有一名三缕长髯的中年男子,无视“废剑令”而公然佩剑,他还领着个半大少年,同样是背着一柄很长很长的剑,只是两人看上去都有些狼狈,另外则还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老儒生,满头白发,一袭半新不旧的儒衫,背后则还背着一个有些年头的书箱,竟是效仿年轻士子们负笈游学的做派。   背剑的半大少年就很不待见这个老家伙,读书没读出个浩然正气,倒是读出了一身穷酸气,又穷又酸,尤其喜欢掉书袋,满口的圣人云和之乎者也,让自小就不喜欢读书的他感到不胜其烦,可偏偏这个老头还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没事就想凑过来给他讲上几句圣人的大道理,更是让本就心口窝了一团火气的少年恨不得一剑砍死这个老家伙,只是在九原城遭遇了那个煞星之后,师父的脸色不太好看,少年自然晓得拿捏轻重,不敢轻易造次。   不过他有点想不明白,师父干嘛不直接回‘东都’,而是中途跟这个老家伙结伴而行,难不成这个老家伙还是什么世外高人?可是怎么瞧都不像啊。   正当老人又开始念叨那些圣贤经典的时候,一路上没怎么说话的黄晓忽然开口问道:“请问老先生,你这次去‘东都’是所为何事?”   老人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回答道:“实不相瞒,老朽这次千里迢迢远赴魏国,除了游历之外,还有一个未了心愿,那就是见一见魏王殿下,若是魏王殿下愿意见我这个老朽,那么我想与他说说我的道理,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孟随龙撇了撇嘴,嗤笑道:“堂堂魏王日理万机,会有空见你?”   老人不以为意,笑道:“小家伙,要不咱俩打个赌如何?我赌魏王一定会见我。”   孟随龙正要说话,忽然余光瞥见师父的脸色异常凝重,心底一惊,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强行咽了下去,黄晓缓缓说道:“老先生仅仅是讲道理而已?”   老儒生呵呵一笑,“我的意思就是如此,只是不知道魏王殿下是什么意思。”   心思深沉的黄晓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老人手搭凉棚,朝着“东都”方向远远眺望,只是样子有些滑稽,像是戏文里的齐天大圣,一直刻意板着脸的孟随龙被他这个动作逗笑,问道:“老头,你要跟魏王讲什么道理?”   老儒生正了正神色,缓缓说道:“与其说是讲道理,倒不如说是老朽想要不自量力地劝一劝魏王,劝他不要妄动刀兵,劝他不要为了一己私欲而让这偌大天下生灵涂炭。”   孟随龙咧嘴一笑,笑却无声。   黄晓忽然按住孟随龙的肩膀,转头对老人微笑道:“老先生,我们师徒二人还有事,要先行一步,日后再会。”   老儒生摆了摆手,洒然道:“去吧,希望日后再度相逢时,咱们三人不要刀兵相向。”   黄晓默不作声,抓住孟随龙身形一闪而逝。   只剩下老儒生独自一人之后,他环顾四周,气态萧索。   然后他开始沿着驿路朝‘东都’缓缓而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这一路上,他倒真见识了不少有趣的人。   先是那个年少却白头的年轻人,有锐气,却又将锐气含而不放,就像一把藏于鞘中的剑,不知有朝一日拔剑出鞘时,该是怎样的光彩。   然后是那个复姓慕容的女子,仍像几十年前那般风华绝代,不过却没了曾经的温纯,已经被万丈红尘浸染了本心,徒有一具躯壳。   再有就是刚刚分手的一对师徒了,师父还好,中规中矩,没什么好说的,倒是那个半大少年有点意思,不对,不是有点意思,是大有意思,这样一条翻江孽蛟,若是不中途夭折,日后不知会在世间翻起多少惊涛骇浪。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轮不到他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家伙来管,也不该他管。   他啊,做好眼前之事就够了。 第八十五章 微澜之后风波起   关于老卒们的是去是留,徐北游没有过多指手划脚,毕竟他们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权衡利弊,在与张三告别之后,徐北游带着上官秋水离开九原城,往魏国腹地走去。   两人没走驿路,而是专挑荒无人烟的偏僻之地而行,走了快百余里而不见半点人烟,在一处小溪旁边稍作停顿歇息时,上官秋水好奇问道:“你真的只有地仙九重楼境界?其实你早就踏足地仙十二楼了吧?”   徐北游没有作声,她又问道:“你去碧游岛做什么?那里可是长年驻扎有一位道门的大真人,虽说这位大真人未必是你的对手,但如果打草惊蛇,让道门知道了你的行踪,你未必还能活着回到江都。”   徐北游仍是不曾答话,上官秋水也不气馁,继续问道:“碧游岛上到底有什么?竟是让你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   一直修闭口禅的徐北游终于是开口道:“没有什么甘愿与否,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想死在碧游岛,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上官秋水虽说已是年纪不小,但不知是百岁大关提前到来的缘故,还是本身性格使然,总有些年轻女子的气态,习惯性地赌气撅嘴道:“要不是我得跟你一起去碧游岛,我才懒得问这些。”   徐北游平淡道:“我去碧游岛不是去送死的。”   上官秋水习惯性地用纤细手指抹过耳边鬓角,微讽道:“魏王萧瑾派人去明陵也不是送死的,可到头来呢?还不是死了个干净,就连青尘大真人也折在那儿,你这位徐公子恐怕还比不了青尘大真人吧?”   徐北游笑道:“我比不上青尘大真人不假,不过碧游岛也不是明陵,那里可没有一个已经铸就不朽金身的萧皇,只有一个道门的大真人而已。”   上官秋水重重地哼来一声。   徐北游一笑置之,不再多言。   上官秋水瞥了一眼他古井无波的脸庞,放弃了继续试探。   两人继续踏上路途,一路上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直到入夜时分,两人在一处山间破庙再次短暂驻留时,上官秋水才开口道:“当年的五大世家共分卫国,其中叶氏距离碧游岛最近,若是我们要从陆上去碧游岛,势必要经过叶氏的地盘。”   徐北游好奇问道:“叶氏如今的当家人是谁?叶道奇?还是传闻中的那位叶家老太君?”   上官秋水说道:“明面上的家主是叶道奇,不过真正说话管用的还是叶夏,叶夏与公孙仲谋、张雪瑶等人是同辈之人,也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的亲生妹妹,同时又与佛门方丈秋月交好,在魏国这地界,就是魏王萧瑾也要让她三分。”   徐北游哦了一声,接着问道:“那她与慕容萱的关系如何?”   上官秋水笑道:“这你就问对人了,慕容萱与秋叶结为道侣,就算是叶夏的嫂子,她想要以叶家女主人的身份插手叶家事务,不过却被叶夏阻挠,妯娌两人这些年来的关系仅剩下面上的和气,暗地里早已是势如水火。”   徐北游望着临时生起的火堆,若有所思,脸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明暗不定。   ……   前几日,叶家来了一位贵客,身份很不简单,乃是江陵李家的家主李清羽。   这位新任儒门大先生是来拜访自家老爷叶道奇的,这几天经常可以看到两位家主在府上散步,有时还会秉烛夜游,谈玄论道,怎么看都是满满的名士风流。   据说这位李先生还特意去拜会了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老太君,被老太君留了一个时辰说话,不得不说李先生不愧是名满江南士林的真名士,竟然让素来眼高于顶的老太君破天荒地说了不少赞许的话语。   这几日,又有一位贵客登门,来人丝毫不逊于儒门大先生李清羽,竟然是从佛门祖庭那边出来的佛门龙王,据说是奉了佛门方丈的法旨,专程来看望叶氏老太君的。   叶家虽说是千年世家,自家又出了一位道门掌教大老爷,但面对这两位贵客也不敢怠慢分毫,毕竟一位是有望成为儒门魁首的大先生,一位有望成为下任佛门主持的龙王,孰轻孰重,还真不好说。   不过也有些心细之人能够察觉出其中的细微不同,那位白衣龙王似乎更亲近老太君一些,而身着青衫的李家家主则更偏向于家主,这其中的微妙差别让几位曾经服侍过上代老爷叶重的老人们暗暗感到心惊。   这气氛不太对啊。   ……   一名书生打扮的老人背着书箱行走在驿路上,似乎是因为脚力不济的缘故,花了点散碎银子,拦了一辆马车,转为乘车向“东都”方向缓缓行去。   车夫是个与老书生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赶着马车的同时嘴还闲不住,问道:“听老相公的声音不像是本地人士,去‘东都’是访亲还是会友?”   老书生摇头道:“当不起相公二字,不过是一穷酸文人。”   车夫笑道:“相公莫要谦虚,虽说老汉年纪大了,身体比不了年轻人,但见过的人可不算少,在见识上还是比年轻人强一些的,您身上有股子精气神,瞧着就不像一般人。”   老人笑了下,“老丈说得不错,老朽早年时候的确做过几年官,不过这相公二字却是非公侯将相难以担当的,既然老丈不问官职高卑皆口称相公,那么你不妨说说看,老朽当年做的是个什么官职?”   车夫皱纹深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带着市井的狡猾和智慧,道:“老汉我约莫着,相公没有一品,也有二品。”   车夫见老书生笑而不语,还以为说错了,急忙又加了一句,“三品!三品不能再低了。”   老书生一笑置之。   车夫不敢过多言语,专心赶车。   坐在车厢内的老人则开始自言自语,“先生,当年你说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论立功,我不如张江陵,论立德,我不如方何,论立言,我不如张载,时至今日,你们四人都已经去了,唯有我这个不成器之人还苟活世间。”   “先生,我这次来魏国,不是为了什么三不朽,只是前段时间重新读了读那些小时候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圣人经典,其中亚圣有一句话说得好啊,虽千万人吾往矣。”   “所以,我就来到了魏国,如果我能成功劝诫魏王不起刀兵,那么九死而不悔,毕竟能用一把不值钱的老骨头换得一个天下太平,怎么看都是很划算的一件事,对了,说不定还能搏取一个万古流芳的美名,这就更是稳赚不赔了。”   “至于劝不住怎么办?先生恕罪,我其实没怎么细想过,粗略想了想,无非一死而已。”   说着说着,驿路上的来往行人多了起来。   “东都”近了。 第八十六章 走龙蛇杀心已起   魏国“东都”城里的魏王宫中一片安静,甚至有些死寂的味道,宦官和宫女们在行走之间都小心翼翼地敛声静气,守卫的侍卫们屏息凝神,如同一尊尊塑像。   一名身着蟒袍的大宦官低垂着双手站在在殿外,脸上表情凝重,魏王宫上下都知道这位大宦官在王宫中的地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毫不为过,然而能让他亲自守在门外,只能是魏王宫的主人萧瑾亲自发话。   殿内,是清一色的紫檀木装饰,略显沉重的色调中,透出一股子雅气,此地的主人正坐在桌案之后,手中执了一支长锋紫豪,似有所思而略有迟疑,故而蘸墨后却迟迟没有落笔。   在他面前立着一个中年男子,三缕长髯,腰间佩剑,此时他正缓缓说道:“殿下,那人已经往‘东都’来了。”   这位统御魏国将近一甲子的魏王殿下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混不在意。   黄晓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此人虽然不是儒门魁首,但却是所有儒门大先生中修为最高、资历最老之人,不可小觑啊。”   萧瑾终于是抬起头来,脸色平静淡然,“就算他是儒门魁首又能如何?他来孤的魏国想要找孤?还是想要找死?”   黄晓微微苦笑道:“他说他想要跟殿下讲一讲他的道理,同时也要劝一劝殿下,希望殿下能以天下为念,不起刀兵,不兴战火。”   萧瑾的手指轻轻一颤,笔锋上的一点浓墨滴落在宣纸上,墨点迅速扩大蔓延开来,浸透纸面。   萧瑾凝视着这个墨点,不置可否道:“以天下为念,不起刀兵,不兴战火。”   黄晓不敢多嘴妄言。   萧瑾问道:“黄先生,依你之见,孤该怎么做?是把他请入魏王宫中以礼相待?还是直接派人在‘东都’城外就将其斩杀?”   黄晓轻声反问道:“若是杀,殿下要派何人去杀?”   萧瑾轻笑道:“一个黄晓当然是远远不够的。”   黄晓低下头,“黄晓惭愧。”   萧瑾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以目前王宫中的人手而言,的确是远远不够,还要从其他地方借调几个过来。”   黄晓问道:“殿下可是要传令萧林返回魏国?”   萧瑾说道:“没有这个必要,一个腐儒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黄晓不敢继续深问,只是悄自皱眉。   魏王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这位心气极高的剑宗弃徒向后徐徐退下,一直退出此间殿宇。   当殿内只剩下萧瑾一人之后,他重新提笔,就着刚才的墨点在白色的宣纸上龙飞凤舞,转眼间书就一个铁钩银划的大字。   萧瑾凝望着这个字,默然不语。   白纸黑字。   一个杀意四溢的“杀”字。   ……   叶氏所在州府乃是魏国最重要的稻米产地,叶氏祖宅所在的城池名为春香城,每当秋熟时节,站在城头眺望远近皆是金灿灿的丰收佳景,叶氏先祖有诗曰“笑语今岁天下足,来春尤闻稻叶香!”因此得名春香城,此外城外筑有观海高台,站在其上可以眺望海天一色,尤其是涨潮时,大浪拍击望海台的壮阔景象更是被列为魏国十景之一,正因如此,魏国的众多文人骚客常集于城外望海台上观海,此处又称观海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春香城之于魏国,等同江都之于大齐。   身在江都时,徐北游对于春香城也有所耳闻,若是九原城的闻名在于一个“乱”字,那么春香城的闻名就在于一个“治”字,治世即是太平,纸醉金迷的繁华盛景不输江都几分。   同时,此处也是距离碧游岛最近的地方,早些年的时候,剑宗弟子来往于东海三十六岛和魏国之间,都要途径此地,那时候的春香城之繁华,尤胜今日三分。   徐北游和上官秋水入城之后,并肩而行,多少有点郎才女貌的味道,不过好在此时天色已暗,若是离得远了,于影影绰绰之间看不清徐北游的白发,也看不清上官秋水的容貌,这才没引来一些无谓的麻烦。   没走出多远,恰巧遇到两位年轻士子,听口音应该是本地人士,见到上官秋水的真容之后,顿时惊为天人,不过碍于礼数,没好意思直接上前搭讪,只是有意无意地走在两人前面,开始谈论起最近的天下大事。   不得不说,除了酒壮人胆之外,美貌女子也能壮胆,不过却是吹牛的胆气。   两名年轻士子口气比天都大,最开始还有所收敛,只是一个扮演首辅韩瑄的角色,一个扮演次辅谢苏卿的角色,说到兴起之后就有点收不住嘴了,干脆一个做了大齐皇帝,另外一个也一不做二不休地当了魏王,话语之间的口气吞天吐日的,似乎就要在三言两语之间将偌大天下的归属给定下来。   不过当其中一名士子用眼角余光向后一瞥,发现那名绝美女子脸上满是不耐烦时,顿时灰心丧气,不再指点江山,转而说起了最近城中的一桩盛事。   徐北游很不见外地望向身边的上官秋水。   上官秋水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了徐北游的意思,顿时气闷无比,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把这两只苍蝇打飞的冲动,加快步子上前,挤出一个笑脸,主动问道:“请问这位公子,你们刚才说的观海台集会是怎么回事?”   那名本已经对引起美人注意不抱希望的年轻士子顿时眼神一亮,心中感慨一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之后,赶忙解释道:“据说是叶氏家主叶道奇、江陵李氏家主李清羽,还有佛门龙王今晚要在城外观海台上举行集会,邀请各大名士前往望海台,谈空说玄,共赏月色,辞春迎夏。”   问出内中详情之后,上官秋水立马不乐意再摆笑脸,冷淡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两个赶紧滚蛋。   两名年轻士子今晚可谓是大起大落,一时间呆愣在原地,回神之后,看到女子的冰冷面庞,只能心有不甘地灰溜溜走掉。   上官秋水撩了下鬓角处的青丝,对着徐北游横眉冷对,显然是不满到了极点。   徐北游对此熟视无睹,问道:“我记得你先前曾经说过,叶家老太君叶夏与佛门主持秋月交好,可有此事?”   谈到正事,上官秋水很快将自己心底的不满压抑下去,点头道:“确有此事,叶夏不但与佛门方丈秋月交好,而且还与后建完颜北月之妻萧玥是闺中密友,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她这个老太君,叶氏就算出了一个道门掌教秋叶,也不足以强压慕容氏一头,毕竟慕容氏的当家人慕容萱还是秋叶的道侣,媳妇和妹妹,孰轻孰重,那可就不好说了。”   徐北游嗯了一声,自语道:“原来如此。” 第八十七章 国法不外乎家法   春香城临海而筑,但并非真的紧靠海岸,城外向东二十里才是大海,此处并无码头,唯有一处风景胜地望海台,台高约二十丈,在一马平川的海岸线上显得格外突出。每每大江大浪袭来,拍击在高台上,席卷千层雪,不输江南的钱塘大潮。   沉沉暮色中,数不清的文人士子呼朋引伴,云集望海台,每人都自备坐毡和茶酒等物事,除了几位上了岁数的文坛大佬之外,皆不带仆役侍女,一切亲历亲力,按照地位高低由上而下从高台到逐级台阶鳞次铺排席地而坐。   今夜望海台上大约有三百余人之多,一直从台顶延伸至台底,当真是谈笑皆鸿儒,席坐无白丁。   在视野最开阔的望海台台顶处,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四人分散而坐。   为首之人身披鹤氅,屈膝盘腿而坐,手执麈尾,风流清雅,让凡俗子望而生敬。   在其左侧不远处是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文士,虽然手中并没有清谈必执的风雅之物,但肩挑明月两袖清风的出尘气度却丝毫不输旁人。   在他对面则是一名身着白衣的俊美僧人,一手轻扣数珠,一手捻兰花,脸上挂有三分微笑,佛气自生,又透露出几分士子的风流清雅之气。   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本地地主,叶氏家主叶道奇,春香城被视作叶氏的后宅,这座依托春香城而生的望海台理所当然地成为叶氏的私产,今日的望海台集会,同样是叶家一力安排。   在叶道奇左侧之人则是江陵李氏的家主李清羽,在老家主李紫剑隐退之后,李清羽独自一人撑起了李氏的大梁,依然无损李氏在江南湖州的超然地位,甚至还有再进一步的迹象。   至于那名白衣僧人,乃是佛门八部众中的龙部之主,同时也是隐隐的八部共主,其身份地位早已是不用多言。   在三人不远处还有一人独坐,却是个相貌姣好的女子,在一众男子中格外显眼,既不喝酒,也不饮茶,大有众人皆醉她独醒的架势。   她复姓慕容,单名一个真字,自从慕容萱掌权慕容氏之后,慕容氏就有些阴盛阳衰的势头,这些年来没少招婿入赘,也正因为如此,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慕容氏女子,无数人杰才俊涌入慕容氏这方大湖,才有了今日慕容氏的鼎盛气象,慕容真就是这些慕容氏女子中的一员,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她至今未曾嫁人,仍是女儿身。   此时就是这四人在一起谈空说玄,其他三百余人都算是旁观之人。   在距离台顶稍稍靠下的位置,有一男一女同席而坐,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不过此时谈玄正至酣时,也没人去多此一举地询问二人。   此二人正是混入此地的徐北游和上官秋水,徐北游抬头望去,依稀可见一位执麈的中年男子正沉声言谈,颔下三缕胡须尤其飘逸,措辞有力,抑扬顿挫,引来阵阵喝彩之声,徐北游与李清羽和佛门龙王都还算熟悉,此人却是有些面生,想来就是叶氏家主叶道奇了。   徐北游对于谈空说玄这类文人雅士行径并无太多兴趣,当初陪着萧知南参加了一次大报恩寺的王霸之辩也只觉得有些无聊,倒是上官秋水不愧是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此时竟是听得津津有味,自语道:“叶道奇此人,不说品行如何,在学问二字上,的确有点真本事。”   徐北游对于这些不感兴趣,直言问道:“佛门龙王和李清羽同时现身此地恐怕不是巧合,你怎么看?”   上官秋水望向这个几乎可以当自己孙子的年轻人,轻声道:“叶氏,慕容氏,上官氏,这三个魏国大世家,如今呈三足鼎立之势,其中上官氏稍弱,叶氏和慕容氏大致能够旗鼓相当,这些年来两家不时在细微暗处锱铢必较,但在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通家之好。之所以能维持表面和气,是因为秋叶和慕容萱这对夫妻,而之所以暗斗不止,则是因为叶夏和慕容萱这对姑嫂,至于叶道奇,不过是半个傀儡。依我看来,应该是叶道奇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过叶夏也早有防备,各找帮手,于是就有了挡下这幅局面,谁也不好先动手,双方僵持住了。”   徐北游笑道:“此言一针见血,你比那位叶氏老太君也不差多少了。”   上官秋水不以为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站在局外自然看得清楚,再者说了,叶夏能坐稳这个位置,可不是依靠这些小算计,而是因为她有一个做了道门掌教的兄长,以及那些足够分量的故交好友。”   徐北游深以为然道:“我若是没有义父在后头撑腰,恐怕当初也做不了剑宗少主。”   上官秋水轻笑一声,“小阁老。”   徐北游一笑置之。   上官秋水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徐北游的神色不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望海台的上空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身影,迎风背月而立,如月上仙人。   虽然叶道奇仍在讲道,但李清羽显然也发现了此二人,一身气机勃发,如临大敌。   上官秋水满脸惊骇,喃喃道:“这是佛门八部众中的天部之人,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应是帝释天和大梵天亲临。”   徐北游缓缓收回视线,“早就听闻佛门的八部众与道门的镇魔殿并列齐名,可是除了佛门龙王之外,其他七部一直都无缘得见,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   上官秋水竭力平复心绪,道:“佛门八部众有四大高手,分别是天部的帝释天和大梵天,龙部的龙王,以及阿修罗部的大阿修罗,如今龙王、帝释天、大梵天已至,那么大阿修罗也有八成可能已经来到此地,应该是藏于暗处未曾现身。”   徐北游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帮谁?还是作壁上观?”   上官秋水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徐北游伸手一抹,剑匣横于膝上。   春香城内的叶家大宅中,叶家老太君叶夏拄着龙头拐杖缓缓步出自己居住多年的萱瑞堂,眺着望海台的方向,轻声自语道:“这儿子大了啊,心也就大了,被旁人三言两语地一挑拔,他就做起了春秋大梦,竟是伙同外人一起来谋我,他这个样子,哪怕是放在寻常的百姓家中,我都能出面告官,治他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如今他是叶氏家主,有一个做道门掌教的大伯,没有哪个官敢动他,也没有哪个法能治他的罪,可国法不行,我这儿还有家法,今天我就是打死他,也没人能说我做得不对!”   阴暗处,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老夫人,您的意思是?”   叶夏眯起眼,“大和尚,你去望海台那边。” 第八十八章 两家对垒纷争起   徐北游忽然又将膝上的剑匣收起,拉着身旁的上官秋水起身向后退去,在他们周围的人对此毫无察觉。   上官秋水惊讶问道:“怎么了?”   徐北游话语含糊道:“刚才匣中诛仙示警,此地不宜久留。”   上官秋水好奇问道:“怎么个示警法?难道有剑灵与你神念交流?”   徐北游没有说话。   上官秋水不依不饶追问道:“都说诛仙是天下第一剑,那它的剑灵是男的还是女的?是白发老头还是妙龄女子?亦或是高壮大汉?”   徐北游不想听她继续啰嗦下去,只能无奈解释道:“诛仙有灵性,却没有你所说的剑灵。”   上官秋水正要继续说话,徐北游忽然停下脚步,脸色凝重。   上官秋水如今被徐北游封禁修为,却是感觉不到半点异样,“又怎么了?”   徐北游缓缓说道:“恐怕是走不掉了。”   此时若有善于望气的地仙境界修士俯瞰此地,就会发现在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七颗熠熠生辉的“星辰”升起,将此地完全笼罩其中。   徐北游话音刚落,就见望海台上再起变化,在叶道奇止住话音之后,李清羽长身而起,一手指天,朗声问道:“龙王,你是何意?”   众人随之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头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名僧人。   白衣龙王微笑道:“贫僧此来除了拜会叶老太君之外,还想邀请李先生前往佛门做客,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李清羽强自镇定,冷笑不语,不过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掌却是悄然握成拳头。   这位前几十年一直都被自己父亲李紫剑死死压制的李家家主,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甚至一跃登上儒门大先生的位置,其背后之人功不可没,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愿意为那名女子恩主来到魏国,按照那名女子所说,只要帮助叶道奇掌控叶家,那么此行便算是功德圆满,他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哪怕龙王亲至,他也觉得仍有希望,不过当他知道是佛门八部众的四大高手齐至之后,终是有些心生绝望之感。   至于那位大阿修罗,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应该是在叶家祖宅那边清理他留下的一些暗手,就在刚才,与他心神相连的十二名死士悉数阵亡,无一生还。   他李清羽终究是小觑了那位叶氏老太君,初次见面时,他还觉得大名鼎鼎的叶氏老太君也不过如此,没成想她竟是早有伏笔。   佛门龙王洒然起身,大梵天和帝释天两人从空中落下,同时在他身后有淡淡雾气生出,片刻后雾气凝聚成人形,是一名身着黑色僧衣的僧人,面容阴柔俊美,只是双目中萦绕有淡淡红芒,让人见而生畏。   其中身材高大的僧人轻声道:“大梵天。”   相貌威严的僧人则是沉声道:“帝释天。”   唯有黑衣僧人冲着李清羽合十一礼,声音嘶哑道:“贫僧八部众大阿修罗。”   李清羽望着眼前的四名僧人,不知该如何言语。   若仅仅是其中一人,他还有一战的底气,哪怕是两人,他也大可一走了之,如今却是四人齐至,他似乎就只剩下束手待毙和困兽犹斗这两个选择。   就在此时,一直端坐的慕容真忽然开口道:“龙王这架势可不像是要请人做客。”   佛门龙王微笑道:“不如此,难以显示我佛门之盛情。”   “龙王,我却是不知佛门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一道清冷女声骤然响起,不疾不徐,不温不火。   然后只见一名女子踏月而来,背后是一轮皎皎如玉盘的巨大明月,恍恍然如月宫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幕奇景,痴痴抬头,长大了嘴巴,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月宫仙子的凌虚逍遥。   龙王脸色凝重地抬头望去,缓缓说道:“慕容夫人。”   慕容萱,慕容渊之嫡女,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之堂姐,秋叶之妻。   在十年逐鹿时有四位女子格外出彩,并列齐名,其中有张雪瑶,也有秦穆绵,更有大齐的太后娘娘林银屏,不过其中居首之人,还是这位慕容氏的天之骄女慕容萱。   她自幼聪慧,与当时名为叶秋的叶家公子青梅竹马,在叶秋拜入道门并改名为秋叶之后,她也被家人送入佛门带发修行,隐去本名而以慕容两字为名,大放异彩,就连如今的佛门方丈秋月在当时也要被她压下一头,不过就在时人以为佛门要出现一位女身菩萨的时候,慕容却是出人意料地放离开佛门,恢复本来名姓慕容萱,与秋叶结为道侣,后又在慕容渊死后执掌慕容氏,成为今日的慕容夫人。   不过相较于她的闺中密友林银屏,慕容萱在成婚之后很是低调,整个人仿佛都隐藏在掌教真人的万丈光芒之后,这些年来甚少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她数十年如一日地往返于慕容氏与玄都之间,极少在世间走动,甚至道门内部的事情她也极少插手,哪怕是三人争夺首徒之位而闹得不可开交,她也仅仅是静静旁观而已。   只是今日,她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亲身入局。   徐北游没想到会是这位慕容夫人亲自登场,那么接下来应该就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了,就是不知道叶夏和佛门那边还有没有其他的后手,但这些都不重要,对于他来说,一步走错之后将自己置身于这个乱局险境之中,当务之急是怎么脱身而去,而不是在这里继续掺合两大世家的内斗。   站在徐北游身旁的上官秋水眯起丹凤眼眸,神情有些玩味。   这场争斗不能一概而论地说是叶氏和慕容氏的争斗,也不能说是叶夏和慕容萱两人之间的博弈,应该说是佛道两家的对垒才对,以目前的情形而言,秋叶身为道门掌教,无疑是对慕容萱的行为持默许态度,否则慕容萱绝不可能直接亲身入局,而佛门那边也一改与世无争的态度,在帮助剑宗驱逐了江南道门之后,又要帮助叶夏抗衡有整个道门做后盾的慕容萱,两家距离彻底撕破面皮就差一步了。   不过也对,眼看着道门这些年来一家独大,诸如改寺为观、改僧为道的事情屡屡发生,作为唯一可以与道门相提并论的巨大宗门,佛门又岂能咽下这口气?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在朝廷与道门貌合神离的当下,佛门主动站出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上官秋水瞥了一眼脸色平静的徐北游,刚才下意识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哈欠,心底有些好奇徐北游在这等乱局之中该如何应对自保,又该如何在两大宗的对垒夹缝中破局而出? 第八十九章 慕容夫人慕容萱   虽说慕容萱多年不曾在世间行走,但她的相貌与几十年前相比未曾有太大变化,所以当她来到望海台后,众人在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顿时哗然。   慕容夫人,慕容氏的家主?!   在慕容萱现身之后,慕容真立刻起身来到她的身旁,毕恭毕敬道:“家主。”   李清羽明显松了一口气,拱手作揖,“慕容夫人。”   叶道奇眼神复杂,脸色变化不定,最终还是长叹一声,“伯母。”   慕容萱微笑着点头致意,然后吩咐慕容真驱散几个想要登上望海台的胆大之徒,她上前几步,站在李清羽和叶道奇之前,直面佛门龙王。   若是以她慕容氏家主身份而言,此举有些不合乎规矩的逾越之嫌,不过若是以她的长辈身份而言,却又无甚不妥之处,毕竟她还是叶道奇的伯母,也算是叶家之人。   龙王轻声道:“夫人没有听说过,不代表没有这样的规矩。”   慕容萱轻笑一声,“天底下没有不讲道理的规矩,也没有不讲规矩的道理,如此说来,龙王是要不讲道理了。”   龙王不置可否。   一个龙王就已经能让偌大的道术坊天翻地覆,此时再加上其他三位八部众高手,哪怕慕容萱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深藏不露,也很难有把握战胜四人,而且四人都是出身于一脉相承的佛门八部众,必然精通结阵合击之术,绝不可以简单视作四个地仙十二楼以上的修士,而且这里终究不是帝都或者道门玄都,可以轻易出现双手之数的地仙修士,若是此四人铁了心要做什么事情,很难有人阻拦他们。   慕容萱轻笑道:“不愧是佛门的八部之主,还真是不把我这个弱女子放在眼中啊。”   龙王轻描淡写地向前踏出一步。   地动山摇。   整个望海台都摇晃不休,海面上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拍击在望海台上,卷起千层细雪。   慕容萱的发丝和衣裙猎猎作响。   那些来此集会的修士们更是不堪,东倒西歪,偶有几个修为在身之人,也被扑面而来的无形气机逼退出望海台的范围。   龙王望向慕容萱,轻声道:“慕容夫人,您若是愿意退一步,贫僧也能自作主张一回,替叶老太君退上一步。”   此话一出,叶道奇脸色微变。   若是慕容萱今日真的暂且退让,那么他就要独自一人面对母亲的秋后算账,到那个时候,除非是伯父秋叶亲自出面说情,否则谁又能保下他?   可如果此时动手,叶道奇难免要忧心忡忡,此时慕容萱、李清羽、再加上他叶道奇,以三人之力对上佛门八部众的四人,终究是力有不逮,除非慕容萱此时已经踏足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可地仙十八楼又不是路边的大白菜,哪有那么容易?君不见当年的剑宗宗主公孙仲谋也仅仅是止步于地仙十七楼?   尤其是佛门龙王,在江都道术坊一战时,以移山大力神通砸烂道观无数,地仙十六楼的境界修为没有半点水分,一身气机浩大几乎不输已经身死的昆山张召奴,若是他有意隐藏自身境界,就是地仙十七楼也不为奇,这让叶道奇怎能不怕?   不过手中不见法宝兵刃的慕容萱却是无视龙王一涨再涨的磅礴气机,面带微笑。、龙王又是向前踏出一步,僧鞋还未落地时,望海台的地面上已经出现数十道纵横交错的裂纹。   这一步又何止万钧之重?   整座望海台再度摇晃不休,几乎有移山之势。   移山大力!   当初道术坊一战,龙王以此等神通一气将十几个道观连根拔起,然后当作弹丸丢掷出去,偌大一个道术坊几乎被他一人毁去半数,至今还未完全修复。   慕容萱仍是不动,龙王的僧鞋终于落地,以一己之力强行搬山。   一道沟壑龟裂触目惊心地向前蔓延,不过到了慕容萱身前时,仿佛有无形阻隔,硬生生停住。   慕容萱平静道:“于时世尊更整法服,以右足大指蹶举山石,挑至梵天,手右掌持抟之,三转置于虚空,去地四丈九尺,还着掌中。好一部移山经,好一个移山大力。”   龙王面无表情地踏出第三步。   在他的脚下出现无数裂缝,透过裂缝又有无数金光迸射,整个望海台的台顶支离破碎,如海面不断起伏。   已经顺势退下望海台的徐北游和上官秋水远远眺望,看到这一幕后,上官秋水忍不住道:“这位佛门龙王竟然如此霸道?都说三教中人不擅与人争斗,比起剑修和武夫要差上许多,依我看来,这位佛门龙王也不差多少。”   徐北游轻声道:“文臣中不乏能够上马领兵之人,武将中也有可以挥毫泼墨之人,凡事总有那么几个异类,再者说了,无论是道门的镇魔殿,还是佛门的八部众,干的都是杀人的脏活累活,不擅与人争斗怎么能行。”   上官秋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还有你们剑宗的剑气凌空堂,放在几十年前,若论杀人第一,还是当属剑气凌空堂。”   徐北游神色复杂,没有说话。   上官秋水轻声道:“很难想像你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要扛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对我而言,所谓的家族倒像是个樊笼,我当时就是一门心思想着怎么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稍稍一顿,然后补充道:“当然,现在也是。”   徐北游轻声叹息道:“有些时候,我也很羡慕你们这种人,可以万事不挂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逍遥自在,整日里无忧无虑,挺好。”   上官秋水笑道:“你就活得很累,每天早上一睁眼,满眼都是糟心事,外头,有那么多棘手的敌手对头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等着,里头,还有一大家子都指着你,甚至还要防备某些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没说错吧?”   徐北游沉默片刻,感慨道:“是有些累,但是不苦。”   这边两人言语闲谈,那边龙王距离慕容萱只剩下不足十步的距离,他双手合十,驻足而立,再次问道:“慕容夫人,可愿退上一步?一步而已。”   慕容萱反问道:“若是我不肯呢。”   龙王沉声道:“那就请夫人不要怪罪贫僧无礼了。”   场间气氛骤然冰冷到极点。   叶道奇忧心忡忡,上前一步来到慕容萱身侧,只是没有等他开口说话,慕容萱就笑着说道:“放心,佛门龙王厉害不假,但也不是天下无敌,我这个弱女子不是他的对手,自然有人是他的对手。”   下一刻,有一名黑衣道人凭空出现在慕容萱身侧,上身稍稍前倾,轻声道:“夫人。” 第九十章 九天之上起雷声   既然身着黑色道袍,那就是道门的大真人了。   如今的道门之中,在尘字辈老人陆续凋零之后,叶字辈已经彻底握住道门的命脉,大权在握,理所当然地以本代掌教真人秋叶为首。   虽说秋叶有很多同辈师兄弟,但真正能够称呼他为师兄而非掌教的,却是寥寥无几。   正如历朝历代的众多皇子,其中一人登上大位,若非真正关系亲厚之人,谁还敢随便以兄弟称之?   不巧的是,今天这位黑衣大真人就是那寥寥几人之一。   看到这位看似平淡无奇的道门大真人向前踏出一步越众而出,一身白衣的佛门龙王发出一声无奈叹息,“没想到竟然是尘叶道兄亲临。”   尘叶默然不语。   龙王问道:“道兄不是应该身在江都吗?为何会在魏国?”   尘叶仍是不答。   慕容萱轻声道:“有劳小叔了。”   尘叶这才开口,摇头笑道:“无妨,分内之事。”   既然他称呼秋叶为师兄,那么慕容萱就是他的嫂子,如今这位嫂子亲口称呼“小叔”相求于他,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道门名为世外地,实则也是名利场。   尘叶虽然在道门中的地位仅次于秋叶,但终归也逃不出这个樊笼,再者说,他也未必觉得“名利”二字就是困住自己手脚的樊笼。   百姓们觉得神仙中人个个都是超然物外,其实许多流传俗语早已一语道破天机真相,天上神仙只是不食人间烟火,重点在于“人间”二字,神仙不慕荣利,也仅仅是人间的名利而已,真正的仙人争气运、争香火,与人间凡人争名夺利又有何异?   龙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沉声问道:“道兄当真要插手此事?”   尘叶淡然道:“贫道并不是非要插手不可,若是龙王肯退让一步,就此离开魏国,那么贫道也可以不介入到此事之中,如何?”   这次轮到龙王默然不语。   若是在数年之前,龙王有信心与尘叶一战,可时至今日,龙王已经没有丝毫把握胜过眼前的尘叶。   因为尘叶已经迈出那一步,成就地仙十八楼境界。   在地仙境界的最后几重楼中,几乎是一楼一重天,当初的公孙仲谋之所以能够以十七楼境界匹敌十八楼,有两点原因,一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战力超出同境之人的剑修,二则是因为他手中握有剑宗重器诛仙,两者缺一不可。   公孙仲谋几乎是同境之中无敌手,而尘叶就是那个“几乎”,他是同境界中为数不多可以正面力敌公孙仲谋之人。如今尘叶更上一层楼,除了天机榜上寥寥几人,还有谁能匹敌?   尘叶继续说道:“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当初江都道术坊之事,也有你这位佛门龙王的一份‘功劳’,贫道今日与你算这笔旧账,又如何?”   龙王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他整个人周身金光熠熠,一轮七彩背光于脑后绽放,大放光明,普照四方,如同一尊自佛国降下的在世佛陀。   尘叶大笑一声,朝天伸手往下一拉。   只见夜空之上骤然亮起许多光点,不但压过了群星的光芒,而且还要与皓月争辉,甚至是照亮整个夜空。   原本漆黑的夜空在这等光芒的照耀下,变为了深蓝之色,仿佛黎明之前的天空。   可是此时明明还不到子时。   一声轰隆雷鸣骤然从空中响起,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沉闷滚雷,仿佛有天神驾驭马车行走在天幕之上,车轮碾压而过,发出轰隆隆的沉闷响声。   望海台附近的所有人同时被这道雷震的耳膜剧痛,有人双膝一软瘫倒在地,甚至有人心脏骤停,就此被震倒死去。   这是真正的天雷之威,道门万法中以雷法为尊,此即是天威。   在这等浩荡威严面前,万物皆为渺小蝼蚁。   齐仙云和凌云与徐北游交手时所用的五雷天心正法在它面前,更是不值一提,犹如襁褓婴儿与披甲壮汉的区别。   雷声起于九天之上,夜幕上的深蓝之色越来越重,仿佛即将就要迎来下一个天亮。   李清羽、叶道奇、慕容真、大梵天、帝释天、大阿修罗甚至许多有修为在身的士子,全部抬头望去。   徐北游和上官秋水同样也是如此,不过又不同于旁人,徐北游清楚明白这到底是何种手段。   因为他曾在巨鹿城亲眼目睹过尘叶动用此物与师父交战,尘叶之所以能够同境界中力敌手持诛仙的公孙仲谋,正是因为他有一件可以媲美诛仙的法宝。   只见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七颗“星辰”缓缓落下,共计二十八颗。   徐北游知道那不是什么“星辰”,而是一颗颗雷珠,共是二十八颗雷珠,东方青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计二十八宿,共筑一方雷池大阵。   不可越雷池半分的“雷池”。   徐北游先前之所以说走不了,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雷池之中,若是硬闯,势必要被尘叶发现踪迹,所以才不得不留在此地。   上官秋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难以抑制的好奇,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看穿尘叶的手段,难不成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什么匣中诛仙示警?   上官秋水不信,若非要说原因嘛,女人的直觉。   就在此时,尘叶再度开口道:“二十八颗雷珠筑就一方雷池,这套雷池大阵,贫道用过的次数屈指可算,上一次能让贫道请出这座大阵的,是手持诛仙的剑宗宗主公孙仲谋,贫道输了,不过也有了贫道登顶十八楼境界的契机,如今贫道成功踏足地仙十八楼,可惜公孙仲谋已经不在。今日,贫道再次请出这座雷池大阵,希望龙王不要让贫道失望才是。”   既然今夜集会赏月辞春迎夏,那么自然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在天雷滚滚之后,原本深蓝色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黑云滚滚。   尘叶双手笼藏于袖中,静待一方雷池落地。   雷池大阵,既是一套阵法,也是一件法器,道门八老中的老掌教紫尘与上任天权峰峰主微尘都精于此道,尘叶手上的这套雷池乃是老掌教以神仙境界修为亲手炼制,曾以此镇压过修为尚未大成的上官仙尘,在十八楼境界之前,其威势丝毫不逊于诛仙和玲珑等宗门重器。   天上黑云猛然下坠,黑云之中二十八颗“星辰”的光芒越来越盛,终于显露出本来面目,哪里是什么星辰,分明是二十八颗闪耀着蓝紫光芒的雷珠。   每颗雷珠都有人头大小,按照玄奥轨迹缓缓转动,相互之间又有无形气机连接,共同构筑了名副其实的雷池。   尘叶好整以暇道:“请诸位细观。” 第九十一章 一剑斩却十八楼   随着雷池大阵的落地,整个望海台被完全笼罩其中,滚滚黑云就在头顶三丈处,仿佛进入到另外一方世界,与外面的天地彻底隔绝开来。   面对尘叶的雷池大阵,身如佛陀的龙王第一个身形离地而起,好似一颗金色彗星冉冉升空,径直撞入那座雷池大阵之中。   他要以一己之力暂时扛下整座雷池大阵,让它下落时间再晚上那么一点点。   电闪雷鸣,黑云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   其中迸射出无数的紫色电浆,其势如大江大潮,瞬间淹没了龙王的身形。   与此同时,帝释天、大梵天、大阿修罗三人金身璀璨,互为犄角之势,一起攻向尘叶,尘叶张口一吐,从他口中飞出一朵青、黑、赤三色交杂的火苗,形如莲花。   他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凝重神色,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朵小火苗,然后双手合拢,轻轻一吹。   点点火星飞出,粒粒分明,然后在半空中依次悬停。   火星看似不起眼,实则是道门的三味真火与阴火相互交融,地仙十二楼以下的修士只要被其浸入体内,自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丸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哪怕是百年修为,也要付于虚幻。   尘叶大袖一挥,以浮于半空的点点火星再度结成一座炼狱火阵。   天雷地火,雷火交加。   比起寻常道门大真人何止是更胜一筹。   三位佛门高手立于火海之中,顷刻间金身已经是摇摇欲坠。   按照佛门八部众的规矩,八部以天部居首,天部又以帝释天为尊,所以帝释天的地位相当于镇魔殿的太乙救苦天尊,而就在此时,帝释天猛然一步踏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宝相庄严。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梵音仙乐阵阵不绝于耳。   大放光明,照彻十地八方。   有天女当空散花,朵朵金莲绽放。   有护法伽蓝显示,天显异象。   漫天雷火不能近其三丈之内。   尘叶嗤笑一声,伸手张开五指,掌间凭空出现一杆尺余高的玄幡,他朝着帝释天轻轻一挥,斩出一道剑气。   道门剑宗本就是一家,既然身为剑宗弟子的徐北游都可以练养内丹,那么道门镇魔殿殿主驾驭剑气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不过这道剑气与剑宗的剑气有些不同,非刚非柔,非阴非阳,亦正亦奇,让人摸不着跟脚,在于一个乱字。   如何一个乱法?   只见天女、金莲、伽蓝都安然无恙,唯独帝释天直接被这一剑破碎了金身,整个人的身形瞬间飘摇不定,不过好在还有大梵天,他伸出一掌抵在帝释天的后心部位,不但帮他稳定了身形,而且破碎的金身还有逐渐愈合的趋势。   与此同时,大阿修罗已经身形向前,无声无息,更无丝毫气机波动,如同孤魂野鬼,他手中一抹,出现一柄雪亮戒刀。   这柄曾经斩杀无数“魔头”的戒刀直刺尘叶心口。   尘叶无动于衷,笑意昂然,“佛门八部众,如何能与我道门镇魔殿相提并论?”   就在大阿修罗的一刀在距离尘叶心口还有一寸两分距离的时候,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他猛然惊觉,就想要抽身后退,却被尘叶一手攥住脖子,生生提起在半空中。   这位在佛门中地位尊贵的阿修罗部之主,此时此刻就像一个顽劣孩童被大人捏在手中,只能徒劳挣扎。   尘叶五指如钩,刺入大阿修罗的脖子,扯动嘴角,“八部众,贫道今日就先毁去一部。”   刹那之间,帝释天和大梵天想要出手相求,却都已经来不及了。   两位佛门高手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三人与这位镇魔殿殿主之间的差距的确是太大了,大到已经很难用人数来弥补的地步。   大阿修罗直接被尘叶捏断了脖子,脑袋弯折出一个诡异骇人的角度。   尘叶松开手掌,尸体和戒刀一起落地,分别发出沉闷和清脆的响声。   立于火海中的帝释天和大梵天眼神阴沉。   尘叶笑问道:“这就死了?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话音落下,分明已经死绝的大阿修罗化作一团黑色雾气四散消失,紧接着又在帝释天和大梵天的身边重新凝聚成形,不过自身气机却是大为削弱,远不复刚才的鼎盛之态。   在尘叶大真人的恐怖威压下,平日里最爱指点江山的魏国士子们此刻犹如面对盗匪的小娘,只剩下瑟瑟发抖,三百余人拼命缩在一个远离望海台的边缘角落里,看着眼前的天雷地火,欲哭无泪。   好在尘叶只是针对佛门四人,无意在此地大开杀戒,藏身于众多士子之间的徐北游两人还算安全。   只是徐北游在心底总是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尘叶为何要将这三百多士子也一起困在此地,难道他也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只是因为佛门四人当前,暂时还腾不出手来?   徐北游脸色逐渐凝重起来,若真是如此,在佛门四人败退之后,便是由他一人面对已经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尘叶。   以他现在的境界而言,就算手握诛仙,身怀剑三十六,只要不能第三次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那就绝对是十足有死无生的下场。倒不如趁着佛门四人还有一战之力时,自己也放手一搏。   徐北游抬起头来,望着雷火之间那道隐隐可见的身影,身上响起一阵噼啪之声后,猛地起身,然后在上官秋水惊讶错愕的目光中,大步向前。   剑匣出现在他的背后,诛仙的剑柄已经出匣。   徐北游反手握住剑柄,脸上没有任何畏惧和犹豫,只有坚定和决然。   徐北游第一步踏出,与寻常人无异,诛仙出匣三寸。   第二步,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脚印,诛仙出匣五寸。   第三步脚印渐深,诛仙出匣九寸。   到了第七步,地面已经是破碎不堪,诛仙出匣一尺五寸。   第八步,方圆数十内地面塌陷一尺有余,诛仙出匣二尺。   第九步,诛仙完全出匣,徐北游手握诛仙化作一道流光,奔向望海台!   紫青二色的剑气瞬间弥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张,甚至开始侵蚀笼罩了望海台的天雷地火。   尘叶转头望向正朝着自己横冲而来的流光,平静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讥诮神情,然后重新恢复平静。   地仙十八楼境界,是为人间修士的巅峰,也代表着绝对的武力,寻常修士只是提起就已经觉得高山仰止。   可对于徐北游而言,它是高山,却并非不能逾越。   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登上这座高山,见识峰顶的无限风光。   就算你是地仙十八楼又如何?   我有一剑斩之! 第九十二章 一手握住一手腕   徐北游在心底也想过从暗处偷袭的念头,不过他转念便将这个念头摒弃,因为如此一来,剑意势必要有所折损,而且还未必能瞒过已经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尘叶,倒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地一剑而去。   这一剑声势浩大,在天雷和地火之间硬生生地撕裂一线缝隙,直奔尘叶而去。   尘叶轻笑道:“徐北游,贫道还没去找你,你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   下一刻,徐北游握剑的右手手腕处骤然爆开一朵血花,神魂大乱,体内气海更是沸腾如水。如果仅仅如此倒也不算什么,更令徐北游感到震惊的是,他体内奔腾在四肢百骸中的气机竟然有了倒流的迹象!   若是体内气机逆流,就好似江河倒灌,徐北游这一剑不谈伤人,恐怕要立时反伤自己。   不过也就在此时,上方雷池中骤然生出变化。   无数紫色电浆被从中分开,显露出一尊巨大法相,琉璃通透,高有六丈。   浩大声音压倒了一切声音。   “如是我闻,西方有佛,其形丈六而金黄色。无量光,无量寿,以大愿力,济度众生。”   漫天雷声不见,只有一片金光如海。   这尊由龙王所化的巨大法相缓缓伸出一掌,朝尘叶当头压下。   尘叶不得不举起手中玄幡一指,使手掌不能下落分毫,不过这也给了徐北游喘息的机会,原本逆行的气机再次如大江东去,一人一剑掠长虹。   与此同时,大梵天开始转动手中数珠,原本肆虐的炼狱火海也在这一瞬间被暂时镇压下去,一时间不见天雷地火,而尘叶却是四面皆敌。   在龙王拍出一掌之后,首先到来的是徐北游的剑光。   直到此时,徐北游才猛然发现,慕容萱、李清羽、叶道奇、慕容真等人早已不知去向,望海台上除了佛门四人之外,就只有尘叶一人而已。   剑光一掠而过,尘叶黑色道袍的前襟上多出一道裂口,鲜红色的血液从中缓缓流出,在伤口位置还盘踞着缕缕紫青色剑气,就像是蜿蜒而动的龙蛇,拼命地想要钻入他的体内,生根发芽。   紧接着则是帝释天和大阿修罗两人齐至,在佛门传说中,真正的帝释天与大阿修罗乃是死敌,佛门八部众照此而建,所以在如今的八部众中,帝释天和阿修罗同样是截然相反,帝释天的气息光明浩大,正应无量之光,大阿修罗的气息则是阴暗诡异,如同域外天魔。两人此时一起出手,竟是暗合道门的阴阳之道,把尘叶推出去十多丈之远,尘叶的后背直接撞碎望海台的围栏,飞身出了望海台的范围。   不过无论是徐北游,还是帝释天和大阿修罗,脸上都没有半点自得之色,视野之中,尘叶仍是神态闲适淡然,要知道门中人最为薄弱的就是体魄,休说与武修、佛门相比,就是比之剑宗也多有不如,可此时尘叶以体魄硬扛下三人攻击,这便意味着已经不能用以常理来揣度尘叶。   尘叶低头看了眼胸口处的剑伤,笑着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大梵天手中念珠一颗颗由金黄变为黑灰,然后又一颗颗化作飞灰。   所有念珠全部消失之后,原本消失的火星再次浮现,尘叶心念一动,火星悉数紧紧附在在大梵天的金身之上,炸出一连串的金色涟漪。   转眼之间,越来越多的火星附着在大梵天的身上,连接成片,开始慢慢渗入其体内。   大梵天已经是摇摇欲坠。   紧接着尘叶又是举起双手,浩大磅礴的气机自他双掌迸发,气贯长虹。   粗如大江的两道气机分别冲向帝释天和大阿修罗,虽然后两者也曾出手抵抗,但无奈境界之差实在太大,直接被两道浩荡气机震飞出去。   最后,尘叶随手扯去胸口处盘踞的诛仙剑气,轻笑道:“这把诛仙换成公孙仲谋来用还差不多。”   徐北游何迅速横剑身前挡住胸口。   下一刻,一道剑气正面击中诛仙,他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徐北游落地之后,双腿没入地面,周围出现一片如蛛网状的龟裂痕迹。   徐北游没有就此怯懦退缩,双腿微微弯曲,然后猛然一踩地面,身形按照来时轨迹再次激射而去。   然后徐北游就被尘叶反手一掌拍入地面,整个人都嵌在其中。   虽说徐北游不是第一次面对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对手,但却是第一次以不是十八楼的境界面对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对手,这一刻他望着头顶的漆黑天幕,深感自身之渺小。   简单来说,如果说尘叶是一位成年男子,那么徐北游就像一个手持匕首的孩童,能够在尘叶不防备的时候伤到他,但如果正面敌对,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余力,就连自保也很难做到。尘叶之所以不曾杀他,只是因为他要先除去威胁更大的佛门四人而已。   如今只剩下佛门龙王一人,此时他的如海金光已经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压制不住滚滚雷池,他高诵一声佛号,强行压下蠢蠢欲动的雷池,然后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踏出之后,他整个人的气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像一尊佛陀,倒像是一名赳赳武夫。   他这一步如鼓槌,以大地为鼓面,狠狠落在上面。   然后一步便来到尘叶的面前,双手成拳,猛然跃起,狠狠砸向尘叶的面门。   大擂鼓式。   当年还未分化出慕容玄阴的完颜北月与莫风争夺玄教教主之位,便是以此拳式将莫风锤成一团血雾。   尘叶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凝重神色,可也就仅仅如此而已。   他伸出一掌,带起轻微的风,绵绵软软。   然后轻描淡写地挡下了这极为跋扈的一拳。   不过他身上的玄黑道袍也随之荡漾起层层如波浪的抖动,一直在持续了许久之后才算平息下来。   尘叶接下这一拳远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描淡写,但是已经无所谓了,龙王比他更为凄惨,七窍流血,又被他一掌重新拍进雷池之中。   对于尘叶而言,佛门的人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毕竟佛道两家一直就是这么分分合合过来的,但是有一个人必须要死。   那个已经逐渐成为道门心腹之患的剑宗首徒,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侥幸逃脱。   养虎遗患,放虎归山,这些道理可是已经被无数个血泪教训证明过了。   尘叶瞬间出现在徐北游的不远处,问道:“可有遗言?”   徐北游双手拄着诛仙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咬牙不语。   尘叶轻笑一声,举起手中的玄幡,以幡代剑,就要斩杀徐北游。   徐北游闭上眼睛,许多过往景象在眼前走马观花地掠过,有喜有怒,有苦有甜,有哀有乐。   他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终究是没能完成师父的遗愿。   只是等了许久,也未等到这一剑落下,他忍不住睁眼望去。   不知在何时,有只手掌从旁伸出,握住了尘叶的手腕。 第九十三章 大笑一声过雷池   竟有人能抓住尘叶的手腕?   秋叶?完颜北月?还是慕容玄阴?   都不是。   徐北游抬头望去,有一位气态儒雅的中年儒生负手站在尘叶身旁,就是他伸手握住了尘叶的手腕。   世间儒生千百万,无人比他更有雅气。   虽然尘叶经过先前的激战,气力有所消耗,但仍旧无损他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事实,此人能伸手抓住尘叶的手腕,难不成他也是地仙十八楼?只是世间又哪来那么多地仙十八楼境界?   尘叶皱了皱眉头,猛然挥手,强行震开儒生的手掌。   那儒生也不惊惧恼怒,身形向后飘然而退,来到徐北游的身侧并肩而立。   尘叶皱起眉头,缓缓说道:“贫道有些好奇,你不过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靠近贫道?”   儒生笑而不语。   徐北游满心惊讶,此人会出现在此地,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他认得此人,这位不速之客是那位曾经在大报恩寺中主持王霸之辩的儒门大先生,陈公鱼,在四位有望成为儒门魁首的大先生中位列第一人。   徐北游从未想过陈公鱼会出现在此地,所以说是意料之外。   至于为何又说是情理之中,徐北游倒是有几分大胆猜测。如果说儒门准备推举一位新魁首的传闻属实,那么陈公鱼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也就有理可循。如今四位儒门大先生按照先后顺序分别是陈公鱼,李清羽,谢苏卿,叶道奇。四人之间的魁首之争已经渐渐浮出水面,尤其是一二之争,既然李清羽要帮助叶道奇掌握叶家,那么陈公鱼选择相帮叶老太君也在情理之中。   陈公鱼望向徐北游,轻轻开口道:“南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今已是与当初大不相同,为何还要行白龙鱼服之事?”   徐北游无奈苦笑,魏王厉兵秣马,道门卷土重来,他身在江都看似是如日中天,实则是危如累卵,虽说他可以退回帝都,但既然师父将这个剑宗交给了他,他又岂能坐视不管?   徐北游沉声道:“陈先生,大丈夫立于世,当有所为,如亚圣所言,虽千万人吾往矣。”   陈公鱼点头笑道:“好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尘叶轻声问道:“陈公鱼,你不过地仙十六楼境界,如何阻挡贫道?”   随着尘叶的话语出口,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顿时如沸水一般,黑云翻滚不休,一条条雷龙于其间若隐若现。   道门是当今世间最为强大的宗门,底层修士们也许没有太过直观的感受,只是单纯觉得道门弟子可以趾高气扬,任何人都要让他们三分,那么今天尘叶就要给世间一个更为直观的说法,他除去佛门八部众四人不算什么,杀掉一个剑宗首徒也不算什么,就算再加上一个儒门大先生,他也大可杀之。   这就是道门的底气。   换成其他一个散修,哪怕他同样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也不会有这样的底气。   尘叶一步踏出,冷声道:“陈公鱼,贫道无意与你为难,现在退去,刚才的事情贫道可以既往不咎。”   陈公鱼笑道:“在下本无错,何来不咎之说?”   尘叶脸上的寒意愈重,“陈公鱼,你这一身修为来之不易,若是不想多年苦修化作飞灰,那就给贫道让开道路,否则贫道让你多年苦功尽化虚无。”   陈公鱼大袖飘摇,发丝随风轻轻飘动,微笑道:“大真人是要恫吓在下?”   他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滚滚雷池,平静道:“好一座不可逾越半步的雷池,在下今日倒要斗胆跨越,看看大真人的雷法到底是如何玄妙。”   陈公鱼一手抓住徐北游,然后一步踏出,身形扶摇平地起。   八方雷动。   二十八颗雷珠滚走于漆黑如墨的铅云之中,声势更威更壮。   雷电轰鸣交织,空中云上犹如有无数战车滚滚而过。   雷池并非真的雷电之池,早年时只是一处地名。大晋咸和二年,历阳太守苏峻反叛,都城江都被围,驻守寻阳的平南将军温峤率大军驰援,廋亮回书劝阻曰,“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由此生出“不可越雷池一步”的说法。   后来道门大真人在此说法上加以延伸,结合道门雷法,才有了今日由二十八颗雷珠筑就的雷池大阵。   雷池大阵的根本就在于“不可越”三字。   此时陈公鱼不但要越过雷池,还要将徐北游一起带走,在尘叶看来,这几乎就是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不可能之事,可偏偏陈公鱼就这么做了。   尘叶想不通,陈公鱼哪来的信心把握可以带着一人逾越雷池绝地,他更想不通,陈公鱼又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一个徐北游,毕竟徐北游与儒门魁首的归属可没什么关系。   徐北游同样想不通这个问题,在陈公鱼迈出逾越雷池的那一步之前,他曾以神念将自己的疑问问出。   陈公鱼则干脆利落地答复了一句话,“既然遇见,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下一刻,徐北游就被陈公鱼带着向前冲去。   雷池横于天地之间,雷霆森然,一道道紫雷游走于云层,如一条条蛟龙翻江倒海。   寻常修士不必进入其中,仅仅是靠近几分就要彻底灰飞烟灭。至于地仙修士也好不到哪里,诸如龙王这等地仙十六楼的大修士,同样是在其中狼狈不堪。   似乎是察觉到了陈公鱼这个“小小蝼蚁”的大不敬,本应是一方死物的雷池竟是生出无穷怒气,一声响彻整个天地的雷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雷电大潮疯狂倾泻。   只是在雷霆即将临身之时,陈公鱼的身周出现了无数的镜子,任由万钧雷霆落在上面而不伤分毫,甚至还将其反弹毁去,与其他的雷霆撞击在一起,在雷池中炸出无数扩散至整个雷池的巨大涟漪。   这样一幕,壮观且惊世骇俗。   各大宗门都有世代相传的重器,作为镇压气运之物,道门作为当世最大宗门,拥有两件,分别是玲珑塔和都天印,剑宗有诛仙,天机阁有天机榜,而儒门则是一面镜子,名为正心,取“揽镜自观以正心诚意”之意。   陈公鱼作为最有希望接掌儒门魁首的儒门大先生,能够执掌此镜也在情理之中。   尘叶即惊且怒,以手中玄幡劈出一道剑气,直奔陈公鱼的后心。   陈公鱼没有转身,只是双臂猛然往外一扯。   无数镜子在瞬间合而为一,然后骤然变大,犹如一座静湖,竖立在他的身后。   剑气来到镜子面前,然后瞬间消失无踪,似乎从未存在过。   趁此时机,陈公鱼任由周围紫雷滚落,大笑一声“请大真人留步”之后,带着徐北游一气掠出近千丈,将尘叶远远抛在身后。 第九十四章 重死持义而不桡   魏王宫位于魏国的“东都”城中,无论是格局还是规格,都已经与真正的一国宫城相差无几,而“东都”也已经与一国都城无异。   “东都”的周围地带自然而然地就被魏国中人称作是京畿地带,在京畿北部有一个名叫南丰镇的小镇,原本只是个无人问津的普通村镇,不过在萧瑾定都“东都”之后,此地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中就一跃成为规模极大的繁华大镇,完全无愧于名字中的那个“丰”字,想来再过些时日就能升镇为县了。   有个老儒生不再乘坐马车而行,背着书箱徒步走进了南丰镇,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小镇上并不怎么起眼,似乎除了年纪大些之外,与那些上京赶考的穷酸书生并无太多两样。   没错,的确是上“京”赶考,早在十几年前魏王萧瑾就已经开设科举取士,无数寒门士子得以越过龙门立于魏国庙堂之上,而萧瑾也因此可以将数不清的英才收入毂中。   此乃一举两得之事,当然,此举也已经与自立小朝廷的大逆之举无异。不过对于已经做出无数大逆不道之举的萧瑾而言,这倒是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老书生没有寻找客栈下榻落脚,而是在路边的一间摊子上坐下,闻着饭食的香味不禁食指大动,正好昨天镇子里有头耕牛老死了,刚刚上报官府得以宰杀,铺子里还有些牛肉,于是老儒生干脆要了一大盘牛肉和一壶茶水,将书箱放在一旁,然后就着粗劣茶水开始大快朵颐。   铺子里还有几个江湖人士,同样是吃着熟牛肉,同时还在聊着一些时下最为热议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说到了如今的儒门四位大先生,在把四位大先生的各自功过说完一遍之后,又在情理之中地说到了另外四位并不争夺儒门魁首位置的大先生,尤其是资历最老的大先生孙世吾,更是话题的重中之重。   不过在这儿他们分成了两派,一派人认为高居天机榜之列的孙世吾无论修为还是辈分,都是当之无愧的儒门之最,完全能够决定儒门魁首的归属,另外一派则认为孙世吾只是修为高绝,因为早年时背弃大郑投降大齐的缘故,德行有亏,根本无颜在这种事情上说三道四。   双方争执不下,不远处正在大快朵颐的老儒生却是停下动作,默然无言。   一名手持折扇的锦衣公子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轻笑着转开话题,“不说这些了,最近江都那边有些暗流涌动,听说那位剑宗少主带着自己的公主媳妇回了江都,还将剑宗大权都交到了公主的手中,自己却整日闭门不出,不知在忙些什么,现在不少人都在猜测这位徐公子是不是被公主架空了。”   老儒生微微一笑,终于忍不住插嘴道:“依老朽看来,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说不定是那位徐公子金蝉脱壳的手段。”   行走江湖,最要注意四类人,老人、僧道、女人、孩子,老儒生就占据了老人这点,所以当他开口说话时,这几位行走江湖的修士并未恶语相加,反而是笑脸相向,与当初徐北游的选择如出一辙。   年轻公子笑问道:“老先生此言何意?难道说此时徐公子并不在江都城中?”   老人将一口残茶饮尽,摇头道:“难说。”   一名女子问道:“那么依照老先生的说法,那位徐公子如果不在江都,又会在哪里?”   老儒生轻声道:“不好说呐,如今的江都山雨欲来,瞧这架势,道门是要与剑宗在江都做过一场,这位徐公子行踪隐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位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啪的一声合拢起手中折扇,略有试探意味地问道:“听老先生的口音,似乎不是我们魏国本地人士。”   老儒生没什么隐瞒,干脆点头道:“是啊,从中原那边过来的,访友。”   年轻公子微微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又问道:“老先生可是要去‘东都’?”   老儒生嗯了一声,然后似乎想起什么,摆手道:“当不起‘老先生’三字,我姓孙,你们叫我老孙头,或是孙老头,都行。”   年轻公子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喊出“孙老头”三字,而是将最后一个“头”字去掉,称呼了一声“孙老”。   老人笑着答应一声之后,开始继续用饭。   双方再无其他言语。   片刻之后,老儒生将一大盘熟牛肉全部吃完,一壶茶水也喝了大半,起身结账之后,与一众萍水相逢的男女作揖告别,“老朽有事在身,要先行一步,虽说今日一别之后,多半难以再见,但老朽还是要再说一句,咱们日后江湖再会。”   说完之后,老儒生出了摊子,朝镇外走去。   南丰镇距离魏国的“东都”已经不足十里,他这一路行来,为了不闹得满城风雨,不曾显露半分神通,也尽力收敛自身气机,所以走得不快,甚至还有些慢。   可是再慢,这条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从春山港到“东都”,一路行来,老人看了许多沿途风景,不得不承认,魏王的治政手段丝毫不输于开创新政的当今陛下,如果他不为了一己私欲而妄启刀兵,那么也不失为一位可以名垂青史的贤王。   可惜啊,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如果先帝死在了徐林北伐草原的铁蹄之下,那么这个天下还会姓萧吗?   如果牧人起攻克了中都,那么这个天下还会姓萧吗?   如果陆谦打赢了那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定鼎之战,那么这个天下还会姓萧吗?   老儒生的答案是不会。   可是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如果。   所以萧瑾必然要大兴刀兵。   可能有人就会问了,既然如此,那他还来魏国做什么?难道是送死吗?   也许是。   傻吗?   不傻。   孙世吾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人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说白了就是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民之所系,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直道而行,不计毁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身虽死,无憾悔。”   “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哪怕这些事情看起来很傻,实是因为这天底下的聪明人太多了,如果人人都这么聪明,都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都懂得审时度势,都懂得趋利避害,那么这个天下还有希望吗?”   “该死之时不能退,当死则死,如果轮到自己应该站出来的时候却怯懦不前,人人如此,那么不仅仅是这个国完了,这个天下也完了,此即是亡国亡天下。”   ……   巍然“东都”虽然比不得帝都,但已经与四都末尾的北都相差无几,可以称之为一座雄城。   只是今日这座雄城却是如临大敌,只因为城外来了一位背着书箱的老儒生。 第九十五章 一点浩然快哉风   暮色中,一名身着黑色蟒服的身影站在城头上眺望远方,在他身旁左右皆是铁甲森森。   满城上下静待一人。   当这位面白无须的大宦官看到驿路上缓缓行来的老儒生时,按在城垛上的手掌下意识地握成拳头,轻声道:“殿下的意思,不想看到这位大先生入城。”   站在他身侧的一位披甲将领恭敬应诺道:“谨遵王上旨意。”   当城上之人看到老儒生时,老儒生也看到了城头上的人,他仍是向前而行,喃喃自语道:“真是好大的迎客阵势啊。”   老儒生的视线下移,沿着驿道看到了尽头处的城门,这座魏国“东都”的翻版正阳门丝毫不逊于帝都的正牌正阳门。虽然此时城门紧闭,但可以想象城门之后的幽深门洞。   时至今日,魏王之心就如这座城和这座门,昭示天下,路人皆知。   这趟魏国之行,又怎能不来?   在距离“正阳门”还有大概百余丈距离的时候,老儒生停下脚步,从背后取下书箱放在身前,然后他从书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竹简,托在手中。   儒门重器正心镜在陈公鱼的手中,可孙世吾作为儒门中的最年长者,同样有一样东西。   这卷竹简的内容也无甚出奇之处,若要换成纸质书籍,只要一百文钱就能从书坊中买到,老儒生之所如此郑重,是因为这册典籍乃是至圣先师亲笔所书,那就不同凡响了。   道祖三千言,佛祖九九八十一卷佛经,再加上儒门圣人的六经,这是三教各自的立教根本,大道隐于其中,可却少有人能从中直接悟道,不过若是换成道祖、佛祖、至圣先师亲自讲解,那就不同了,正因如此,三教祖师常常会亲笔誊写典籍,将自身感悟流传于后世。   这等物事,如何能不郑重其事?   提到儒门经典,离不开六经之说。虽说至圣先师自称述而不作,但这并不妨碍他亲自抄写六经,而孙世吾手中所持竹简就是六经中的《春秋》。   老儒生一手托着春秋,一手小心摊开竹简,就像一个在私塾中传道授业的老夫子。   至于学生,自然就是眼前的这座巍然雄城。或者说,是端坐于城内魏王宫中的魏王萧瑾。   不过很显然,萧瑾并不想去听老儒生的说教。   按照儒家天地君亲师的规矩,皇天后土在上,父兄俱已不在,萧瑾自视为帝王,又是生而知之的谪仙人,试问天下之间,谁人能为其师?   仅以自负而论,萧瑾这位魏王殿下尤胜当今的皇帝陛下。   当老儒生摊开手中竹简要为眼前雄城传道授业解惑时,风起云涌,天显异象。   在周围仿佛响起了无数厮杀马蹄之声,春秋乱世,诸侯征伐,尽在其中。   只见在老儒生的周围真的出现了无数骑兵虚影,影影绰绰,马蹄声,响鼻声,嘶鸣声,脚步声无数声音掺杂在一起,似乎真的有一支大军出现在了“东都城外”,只要一声令下就要立刻攻城。   兵临城下。   此刻正立在城头上的大宦官勃然大怒,恨声道:“床弩呢?炮呢?”   他的话音落下,城头上的床弩和火炮一起轰鸣,瞬间风雷之声大震。   老儒生对此视而不见,绝大部分弹丸和箭矢都落在了空处,而少数直奔老儒生而去的,还未近身就被老儒生的磅礴气机直接震为细碎残片。   老儒生向前大步而行。   异象再变。   一座座宫殿,一尊尊帝王,各家学派游走其间,阐述自家义理,可见有人于庙堂之上慷慨激昂,有人于临阵之间挥斥方遒。   古时有士,游说于秦王,秦王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眼见游说不成,答曰,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孙世吾今日可不是单纯来求死的,他是来游说于魏王的,只是魏王不愿意听而已。   他抬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城墙,轻声自语道:“既然老朽与你说道理,你不愿听,那么……老朽就学一回匹夫之怒!”   明陵一战之后,萧瑾被灭去一尊三尸元神,麾下高手死伤无数,元气大伤,伤筋动骨,此时的魏国中并无太多高手。   若是萧瑾听劝自然万事皆好,若是萧瑾一意孤行,那么只要杀了他,便可天下太平。   就是这么简单。   孙世吾每一步都使大地震颤不休。   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像千万大军轰然踩踏在地面上。   城池墙壁上无数灰尘簌簌落下,城头上之人感觉这脚步声仿佛重重踏在自己的心口上,几乎要踏破心房。   大宦官扶着城垛,恶狠狠说道:“人呢?都死绝了?”   这一次,不再是弩车和火炮,而是无数隶属于魏王宫的高手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有人招风引雷,有人御使飞剑,有人画符布阵,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孙世吾不曾抬头去看这些人,只是稍稍止步驻足,低头望着手中竹简,“吾善养浩然正气。”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抬地向城门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一片红霞在他身后方向冉冉升起,如日出东方。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此乃浩然正气!   孙世吾的脚步并不快,但是红色浩然之气的蔓延速度却是极快,转眼之间半个天际已经是赤红一片,在这片赤红烟霞之中,仿佛有一轮红日要冉冉升起。   无论是法术也好,还是飞剑也罢,皆不能近到这片红霞之中。   老儒生一手托竹简,一手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出。   所有从城头上跃下的高手顿时如遭雷击,轰然往后倒飞出去,撞在城墙之上,砸出无数裂纹,烟尘碎石簌簌落下。   就像拍打蚊蝇。   他又是大袖一挥,将紧随而至的箭雨拂散,如驱散烟瘴,轻描淡写。   站在成头上的大宦官见此情景,跌坐在地,脸色惨白。   他仅仅只是地位相当于张百岁而已,可终究不是修为高绝的平安先生。   孙世吾的脚步越来越快,快到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形,犹如一缕清风。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风过“东都”,狠狠撞在城门上。   这座“东都”城也同样不是那座被三代王朝经营了数百年的真正东都,没能以城为阵,所以当清风撞在城门上时,满城震动。   这座雄城仿佛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地震,城墙为之摇晃,包括城内的房屋楼阁,所有瓦片震动不休,仿佛要跳跃起来。   城门同样震颤不休。   很霸道,不讲道理。   儒门本就有王霸之说,既然你不听王道之劝,那我便霸道一回,这可不是不教而诛。   清风紧接着再撞。   城门摇摇欲坠。   当清风第三次撞在城门上时,终于畅通无阻。   在承平二十三年的辞春迎夏之际,儒门大先生孙世吾,平生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踏足魏国“东都”城。 第九十六章 不想再闻马蹄声   当老儒生走进“正阳门”时,远在魏王宫的门前,已经立着几人,其中一名道装女子站在一群各色男子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有着细细的柳眉,点红一撇的小口,身姿婀娜苗条,不像是个穿道袍的道姑,倒像是个从画中走出来的江南仕女。   女子眼神淡漠,轻抿嘴唇,与她并肩而立的一名中年男子原本正在闭目感受城外动静,片刻后睁开双眼,感慨道:“这般惊天动地的威势,就算不是地仙十八楼,也已经相去不远,可惜师叔不在此地。”   女子开口问道:“孙世吾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他真打算以一己之力攻破魏王宫,取走魏王的项上人头才肯罢休?”   气态儒雅的中年男子摇头道:“魏王语焉不详,没有明说,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这位儒门大先生到底所求为何。”   女子极目望去,隐约可见街道尽头的破碎城门以及那一袭儒衫,心底轻轻叹息一声。   三教之中,道门最不缺飞升仙人,佛门最不缺慈悲善人,儒门最不缺入世之人,可平心而论,于世间苍生而言,飞升仙人再多又有何益?那些托钵化缘的僧人又能济得几人?唯有儒门中人,经世济民,才能求得万世太平。   曾经有人讥笑儒门中人是傻子,但正是这些“傻子”,帮助一个又一个的帝王筑就了一个又一个的太平盛世。   今日,魏国的“东都”城里又走来一个傻子。   那么他所求之事,不算难猜,应该就是那“太平”二字。   只是这样真的值得吗?   女子皱了皱眉头,没能在心底给出自己的答案。   中年男子没有注意身旁女子的神情变化,望着渲染了大半个天际的一抹赤红,感慨道:“早年时曾经听师父提起过,有“时来天地皆同力”之说,我当时不明所以,今日看来,孙世吾已然得其三分精髓,此时天地同力,方有如此壮阔的浩然正气。”   一直未曾开口的为首之人忽然说道:“道祖三千言,早已说得明明白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儒家之人偏偏不信,明知天命如此,仍要求长治久安的人人太平,可若是人人得太平,却要违背天道的生死循环之理,为何天下大势分分合合?为何从无万世太平?为何每逢乱世都要死数以百万之人方可得太平?他们儒家的那个道理,真的是天地的道理吗?我看未必啊。”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   中年男子听到这番话之后,却是长吁短叹,百感交集。   这便是道门和儒门的根本分歧所在了。   一个顺应天道而为,一个笃信人定胜天。   最后一人却是个青年,带着三分邪魅之意,三分天真之态,三分懒散之气,再加上一分杀伐,气态诡异复杂,他双手枕在脑后,缓缓说道:“人生在世两百年,轻松自在就够了,想那么多干嘛,活得太累,不值得。”   女子轻声道:“我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因为我们做不来,但是有些人既然做了,那我们就不该对他们指手画脚。”   为首的那名虬髯汉子嗯了一声。   四人尽皆无语。   过了片刻之后,气态儒雅的中年男子抬手搭凉棚,望向越来越近的老儒生,问道:“我们何时出手?”   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平静道:“等他来到魏王宫门前的时候,虽说如今的儒门四分五裂,但毕竟还是三教之列,放在大楚年间,更是当之无愧的三教之首,尤其是其中的魁首人物,不可以常理揣度。当年大郑神宗皇帝命令天机阁诛杀张江陵,天机阁阁主和四位大匠造一起出手,当场战死两人,重伤三人,终于斩杀张江陵之后,天机阁阁主也伤重而亡,我不希望我们之中有人被留在魏国。”   儒雅男子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虬髯大汉眯起双眼,从城门到魏王宫的这段路途中,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看似空无一人,实则在两旁埋伏有众多铁骑,会用他们的性命去尽力消耗老儒生的气力。   只求让他们多出一点点胜算。   ……   进了“正阳门”,便是进了魏国的“东都”城。   从“正阳门”一路前行,便可直达魏王萧瑾所在的魏王宫。   不过此时这条宽阔街道上却是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拦路兵甲,空空荡荡,安静无比。   孙世吾出现在这条大街上,不快不慢地行走,仍是手托书简。   他左右打量着道路两旁与中原风格略有差异的各色建筑,看着两旁的花草树木,看着檐角下挂着的风铃,不像是要去血溅五步的刺客,倒像是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老儒。   其实这个比喻也没错,他是第一次进城,也是一个老儒。   老人活了很多年,读了很多书,也做过很多事,但在事实上,却没有走过太多路,前半辈子在帝都,做官,后半辈子在神都,讲学,甚至连一个锦绣江南都没能走完,更遑论这一海之隔的魏国了。   所以他也很好奇。   原来魏国最大的城是这个样子的,与书上的描写相互印证之后,颇感受益良多。   就在此时,老人的脑海中没来由跳出个有些想当然的念头。   如果魏王不曾生出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愿意无怨无悔地做一代贤王,那他就根本不会被封藩魏国,而是留在帝都的庙堂,有他辅佐当年陛下推行新政,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阻力,更不会有那么多的纰漏不足之处,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太平盛世?那该有多好?   可惜啊……   孙世吾轻轻叹息一声,忽然停下脚步。   他脚下的地面开始轻轻颤抖,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先是轻轻抖动,然后竟是跳了起来。   老人微微偏头,侧耳倾听,过了片刻之后,脸上才露出了然之色。   到了他这个境界,虽然不能如青尘大真人那般占验天机,但是自有秋风未动蝉先觉的神异,心意微动便知吉凶,城中埋伏的那些骑兵当然瞒不过他。   他只是有些不确定耳中所听到的声音,听了好久之后才能确定。   的确是马蹄声。   这么多年不曾听马蹄声,都快想不起马蹄声到底是怎样的声音。   老人宁可这辈子都不在中原听闻马蹄声。   下一刻,一支人马俱是披甲的重骑兵出现在老人的视线中,密密麻麻,看不尽头,一起朝着老儒生开始集体提枪冲锋。   沉重的马蹄踩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如滚滚雷霆。   其势,若滚滚洪流。   孙世吾举起手中竹简,赤红色的浩然之气在他身前结成一面铜墙铁壁。   无数重骑悍不畏死地撞在那面墙壁之上,响起数不清的碎裂之声,然后尽皆死绝。   赤红色的光芒如同日出东海。   一轮红日,冉冉而起。 第九十七章 有不谐者吾击之   春香城,叶氏祖宅。   慕容萱在大门前驻足而立,抬头望着那个笔力雄厚的“叶”字,轻声道:“这叶家老宅,我有好些年没来了。”   李清羽笑道:“夫人既要协助掌教真人,又要打理慕容氏,有所疏漏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萱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小子挖苦我。”   李清羽笑着连道不敢。   一直未曾说话的叶道奇开口道:“伯母……”   慕容萱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所犹疑,可秋叶是你大伯,这叶家本就该是他的,再者说了,难道堂堂道门掌教还会算计你这个晚辈?”   叶道奇点了点头。   慕容萱接着说道:“此事之后,叶氏交由你全权做主,不过在某些关系到天下大势的大事上,还要你这位叶氏家主配合,这不仅仅是我这个妇道人家的意思,也是你那位大伯的意思。”   叶道奇满面凝重之色。   慕容萱迈步走进了叶家的大门,无人可挡。   在一行人马上靠近萱瑞堂的时候,尘叶凭空出现在慕容萱的身侧。   慕容萱问道:“有变数?”   尘叶脸色凝重道:“影响不大,佛门四人已经退走,只是徐北游被陈公鱼救走了。”   “陈公鱼?”慕容萱微微蹙眉,“他来做什么。”   尘叶摇了摇头,“不好说,可能是针对李清羽,也有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李清羽轻笑道:“陈公鱼曾与徐北游有旧,此时出手倒也勉强算是在情理之中。”   慕容萱微微摇头,“徐北游是死是活,无关乎魏国大局,现在当务之急是魏王那边。”   尘叶问道:“孙世吾?”   慕容萱道:“这个老书生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已经是垂暮之年却还满腔书生意气,竟是拼却性命不要也要跟萧怀瑜讲一讲他的道理,若是真让他把萧怀瑜的人头带走,我们在魏国的多年谋划也就全部付之东流。”   尘叶点点头,身形再度消失不见。   慕容萱再度前行,来到叶夏所居的萱瑞堂。   此时叶夏已经拄着拐杖立在堂前,看到慕容萱一行人之后,将视线转到叶道奇的身上,怒斥道:“孽障!”   叶道奇以袖遮面,不敢与母亲对视。   慕容萱淡然道:“叶夏,你有什么怒气尽管对我来,别冲着孩子发火。”   叶夏望向慕容萱,冷笑道:“慕容萱,莫要得志猖狂。”   慕容萱轻声道:“秋叶一共写了三封信给你,可你都不曾回复,所以他让我回家一趟,临行前他亲口对我说,道奇年纪不小了,也该出来做些事情。”   叶夏勃然大怒,“这里是叶氏,不是你的家。”   慕容萱平静道:“这里是不是我的家,你说了不算,秋叶说了才算,至于你,既然不愿意出来做些事情,那就安心养老吧,交给年轻人去做。”   叶夏阴沉道:“这些年来叶秋对你言听计从,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你迷惑了心智,这次的几家联手更是可笑至极,说白了不过是为你们慕容氏做嫁衣而已,可偏偏叶秋还答应了,他的脑子进水了吗?”   慕容萱笑道:“一味求全等同是固步自封,秋叶的宏图大志又岂是你能明白的?”   叶夏死死握住手中拐杖,一字一句道:“难道你忘了张氏和公孙氏的前车之鉴了吗?”   慕容萱轻轻摇头:“不一样啊。”   ……   魏国“东都”城,一波又一波的铁骑冲锋就没有停歇过,朝着那名老儒生疯狂涌去。   但是始终近不得老儒生身前三丈,那面由赤红色浩然之气构成的铜墙铁壁根本无法逾越,任凭这些重骑如何奋不顾身和视死如归,始终不动分毫。   不过也并非毫无影响,老儒生的脚步重了几分,每前行一步都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圈裂纹,仿佛身负万钧之重。   地面上的裂痕不断向外延伸,扩展到街道两旁。   墙壁裂开了,房屋的屋檐粉碎了,就连垂柳的枝条上也寸寸碎裂。   魏王宫方向骤然响起萧瑾的声音,“孙世吾,孤劝你一句,百年苦修来之不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若是你现在就此退去,孤可以不计较你闯城之事,若是你仍是执迷不悟,那就别怪孤不讲情面。”   萧瑾的声音不算大,但却字字清晰,字字入耳。   孙世吾脸色平静,道:“萧瑾,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坚持,不是谁都愿意做一棵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的墙头芦苇。论年纪辈分,老夫都长于你,今日便倚老卖老一回,也劝你一句,得民心者得天下。”   萧瑾的笑声隐隐传来,“当年张载同样是以民心二字相劝家兄,可到头来却是家兄得了天下,反倒是张载在绝岛一战中身死道消,老先生如今又言民心二字,当真是可笑至极,殊不知百姓愚昧,民智未开,哪里有心可言,有意可说!”   “既然如此,那便无话可说了。”孙世吾轻轻摇头,继续披风破浪地向前而行。   很快,这条街道变得彻底破碎不堪。   茫茫多的铁甲重骑也终于开始显露颓势,孙世吾不再环顾左右,也不曾去望前路,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竹简,轻声自语道:“当年张载相劝先帝萧煜,惹得先帝勃然大怒,声称要敲断读书人的脊梁,打折士子文人的膝盖,看看所谓的风骨,到底有几斤几两。虽说只是一时气话,但这些年来,读书人的风骨的确轻了许多啊。”   一部春秋,道尽了读书人的鼎盛时代。   老人轻吸一口气之后再吐一气,整个人以一线之势前行。   剩余骑兵被一冲而散,已经支离破碎的街道地面上同样出现一条直线状裂痕。   刹那之间,老人来到魏王宫的不远处。   他脚下的地面砰然一声,彻底化为粉末。   老儒生终于不再盯着手中竹简,抬起头来望着魏王宫,“萧瑾,老朽来了。”   声音不大,却让天空中云卷云舒。   身在魏王宫中的萧瑾未曾说话。   只是站在魏王宫前的四人各自向前一步。   为首虬髯之人冷然,“镇魔殿,阎罗王。”   儒雅中年男子淡然,“中央鬼帝。”   道装女子肃然,“东方鬼帝。”   最后的年轻男子笑道:“西方鬼帝。”   阎罗王沉声道:“奉殿主大人之令,护卫魏王,送老先生登天。”   孙世吾点点头,“原来是镇魔殿中人,不过想要老朽的性命,还要看你们的手段如何了。”   话音落下,他的手中出现一柄玉尺。   儒者,教化百姓万民,为万世之师。   有不听教诲者,有不谐者,当以戒尺惩之。 第九十八章 一己之力战五人   玉尺迎风便涨,足有百丈之长,裹挟着层层叠叠的赤红色云雾,朝四人当头砸下。   玉尺还未落地,已然地陷三尺。   魏王宫前的整个地面下陷三尺。   如果将整座城池比作一块年糕,那么此时就像有人在年糕上按了一个指印,使所按之处整个凹陷下去。   这一招的杀意不多,示威意味更重,所以镇魔殿四人都很轻松地躲了过去。   然后东方鬼帝第一个掠出,身形翩然若鸿,一袖扫向孙世吾。   孙世吾举起手中戒尺,轻轻一拍。   顿时一股磅礴气机激荡而出,如拍蚊蝇一般将女子整个人拍飞出去。   不等其余人出手,孙世吾又是一尺当头砸下,如同敲打顽童额头。   这一尺砸在阎罗王的头顶上。   他双脚陷入地面三尺,七窍流血。   孙世吾轻声道:“若是在老朽入城之前,你们就选择出手,那么胜负大概会在五五之数,不过现在老朽读完了一卷春秋,胜负就只有九一之数了,当然,是老朽九分胜算,诸位只剩一分。”   落地后的东方鬼帝苦笑。   这位儒门大先生真是个厚道人,这个时候还不忘口下留情,按照当下情形而言,他们四人根本没有半分胜算才对。   他们两人还未如何施展神通,就已经被孙世吾轻描淡写地击退,又该如何谈胜?   中央鬼帝背负双手,转头望向身旁的西方鬼帝,问道:“用你那藏了许久的一剑,拼一下试试?”   西方鬼帝点了点头。   像一位儒生多过像一名道人的中央鬼帝一拍自己天灵,轻轻笑道:“养得儿形似我形,我身枯悴子光精。”   这一刻,又有一名中央鬼帝凭空出现,并非是一气化三清或是斩三尸之法,而是神魂出窍。   中央鬼帝的本尊闭目凝神,周身气机迅速消散,就连莹润如玉的皮肤也黯淡无光,陷入假死境地,而神魂却是化作一道长虹直接灌注入西方鬼帝的体内。   西方鬼帝面色变化,脸上隐隐显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态,开口时声音亦如两人重音,“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与此同时,他抬手虚握,仿佛有一剑在手,虽然不可见其形,但却能感受到其剑势之大,剑气之重,当世无匹。   孙世吾轻声道:“好一把锋锐之剑。”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西方鬼帝大袖飘摇,举着手中之“剑”,仿佛有万钧之重,步伐踉跄,但踏出的步子却是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一抹长虹极快地掠向孙世吾。   五方鬼帝排名有先后,以中央鬼帝居首,其次是东、西、南、北,可若是真正生死相搏,身为剑修的西方鬼帝则是当之无愧的五方鬼帝之首。   论修为境界,中央鬼帝最高,论战力,西方鬼帝最强。   中央鬼帝将自身修为灌注入西方鬼帝的体内,两人合力用出一剑。   一剑起时,风雷之声大作。   孙世吾将手中玉尺横于身前,朗声道:“我儒门亦有浩然之剑。”   无数浩然气凝聚于玉尺之上,其形如剑。   一剑对一剑。   西方鬼帝的剑在距离孙世吾心口还有三寸距离时,烟消云散,虽然剑气已经刺破儒衫,甚至刺破肌理,但仍是没能贯心而过,自然不足以致命。   而孙世吾的玉尺则是砸在了西方鬼帝的肩头上,使他整只右臂彻底粉碎。   之所以没能砸在头上,是因为有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出手,使孙世吾的浩然剑偏离稍许距离,这才没能将西方鬼帝立毙当场。   孙世吾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整个天幕已经是黑云滚滚,其间有二十八颗“星辰”依次亮起。   老儒生轻声道:“没想到萧瑾竟是连你也请来了。”   话音未落,天空中猛然间有一道雷电掠过,似要将整个天幕撕裂开来。   天雷滚滚炸开,轰鸣之声不绝于耳,震撼心神。   中央鬼帝得以趁此时机回归自身本尊,虽然气息衰弱许多,但终究是保住了性命。   东方鬼帝松了一口气。   世间能有这等通天雷法的,自然只有镇魔殿的殿主大人,尘叶。   天空中黑云散开方寸距离,露出其后的身影,尘叶微笑道:“还好贫道来得及时,否则就要让你斩我四位心腹肱骨。”   孙世吾神情平静,手握玉尺,不曾后退分毫。   尘叶摇头道:“你又是何苦如此?”   孙世吾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轻轻一挥,隔空朝尘叶当头砸下。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尘叶的玄黑色道袍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他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甚至将周围的黑云都被震散许多,使其后的朗朗晴空得以一闪而逝。   玉尺在距离尘叶额头还有三寸的地方停下,玉尺上的光华急速流转,却难进分毫,因为尘叶伸出一指,指尖刚好抵在玉尺上。   对于这个结果,镇魔殿四人没有半分惊讶神色,尤其是东方鬼帝,她跟随尘叶时间最长,比起绝大多道门中人都清楚这位黑衣掌教的深厚底蕴。   尘叶屈指一弹,孙世吾手中的玉尺脱手而飞,他本人更是向后退出丈余距离。   与此同时,雷池大阵陡然下落,将孙世吾方圆百丈笼罩其中,依稀可见二十八道天雷轰然下落。   孙世吾身处雷霆之中如闲庭信步,周身有浩然之气涌动,随着他的前行,空中不断有紫雷落下,又都被他随手打散。孙世吾用一生之力养浩然气,精纯无比,每每用出,如同旭日东升,万邪不入,诸法难侵,哪怕是号称万法之尊的雷法,亦是如此。   原本如闲云野鹤一般的孙世吾毅然踏足俗世,此举暗合亚圣所言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再加上至圣先师的一卷春秋,故而他的修为再上一层楼,踏足地仙十八楼的境界,比之当年“立功”大成的张江陵也不过差之一线而已。所以当孙世吾硬撼雷池大阵时,尘叶当即放弃了以雷池强行镇压的念头,果断联合四位镇魔殿大执事,一起出手共抗孙世吾。   整座雷池大阵成了六人之间的较力场所,一时间雷池内轰然炸响,道道紫雷连绵不绝,余波向四周散去,整座“东都”城在剧烈的逸散元气冲击下摇晃不止,满城地动。   不过与此同时,孙世吾身周的浩然正气也开始有逐渐转淡的趋势,毕竟是以一己之力对抗五人,除非是当今的天下第一人秋叶,否则换成天机榜上的其他任何一人都要力有不逮。   尘叶语气平淡道:“孙世吾,就算你凭借一卷春秋强行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以你一己之力,又如何是贫道五人的对手?”   孙世吾不为所动,只是轻轻一跺脚。   原本黑云滚滚的天空上,刹那间再有异象生出。 第九十九章 老儒生游子归乡   只见头顶黑云的缝隙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红光透出,仿佛有仙人伟力,要拨云见日。   浩然之气,御天地之力。   尘叶脸色一变,玄幡出现在手中,就要一剑斩落。   天空中的红光越来越多,原本厚重如墨的黑云在这一刻支离破碎。   整个雷池大阵摇摇欲坠,几欲崩碎。   黑云退散,一轮红日缓缓现世。   哪怕是京畿之地的南丰镇,也可清晰看到那一抹璀璨的赤红。   尘叶还未出手的一剑戛然而止。   孙世吾伸手一招,玉尺再度飞回手中,脸上满是肃穆之色,缓缓开口道:“我今日纵使身死道消,也要……”   尘叶脸色骤变,终于不再顾及什么,手中的玄幡狠狠斩出一道剑气。   孙世吾视而不见。   不等剑气临身,这道轻而易举地重伤了帝释天的剑气已然消散无形。   阎罗王、中央鬼帝、西方鬼帝脸色微变,各自出手。   阎罗王祭出道门神霄印,瞬间雷光大盛。   中央鬼帝手中出现一面羽扇,轻轻一挥,有风火自生。   西方鬼帝直接就是一柄锋锐的古朴长剑,剑气凛然。   孙世吾仅仅是将手中玉尺横于胸前,雷光不能入,风火不能进,剑气不能伤。   尘叶一晃手中玄幡,原本只有尺余长的幡旗瞬间变为等人之高,尘叶双手奋力挥动大旗,大风呼啸,剑气漫天。   孙世吾神情自若,淡然道:“以人心拟天心,则无物不摧。”   话音落下,他猛然一甩大袖,一袖甩出无数磅礴浩然正气。   浩然磅礴,瞬间将漫天剑气淹没,然后继续浩荡前行,将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雷池彻底崩碎。   尘叶脸色骤然苍白,不等他重新凝聚雷池,孙世吾直接掷出手中的玉尺。   玉尺如一条翻云蛟龙,直撞尘叶。   一直未曾有所动作的东方鬼帝终于出手,双手一开一合之间,一条如云如雾的长练生出,围绕着尘叶形成一条云径。   一条云径似是要强行分出天人之隔。   对于儒门而言,有两样物事,一样是道理,一样是规矩,用以自醒的正心镜代表代理,用以惩戒的戒尺则代表规矩。   世间各有规矩,天人相隔是道门的规矩,却不是儒门的规矩,而这把戒尺无疑代表了儒门的规矩。   所以玉尺一冲而过,狠狠落在尘叶胸口上,让这位黑衣掌教胸口碎裂,口吐鲜血。   此时此刻的孙世吾当真如举世无敌一般,正如临死时全力施为的公孙仲谋,哪怕是面对天下第一人的秋叶,仍旧有一战之力。   孙世吾伸手握住倒飞而回的玉尺,微笑道:“人生于世,不能只图一个有意思,还要求一个有意义,与其苟且的生,倒不如壮阔的死。”   尘叶一手握住玄幡,一手按住胸口,二十八颗雷珠环绕身侧,好似一颗颗小型彗星不断掠过。   他脸色阴沉道:“那你是打定主意要死在这儿了。”   孙世吾以手中玉尺在身前一划,仿佛划定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于是在他身前横起了一条气机大河,犹如横于江都城外的浩荡大江。   尘叶伸手一指,二十八颗雷珠连成一条雷鞭,落入掌中。   下一刻,就只见长鞭如龙,在这条气机长河上猛烈切割抽打,电光四溅。   孙世吾脸色微微发白,竭力维持这条长河,任凭雷鞭的攻势凶猛无比,看似摇摇欲坠的气机长河就是屹立不倒。   孙世吾不再去看尘叶,转身往魏王宫走去。   尘叶死死握住由雷池大阵化作的雷鞭,沉声道:“孙世吾,你当真不惜身死道消,也要讲你的道理?!”   孙世吾没有回答,大步前行。   他为何来到此地,又为何要去“一心求死”,道理早已说尽,不必再去过多纠结。   整座魏王宫似乎都开始瑟瑟发抖。   魏王宫中的高手已经悉数而出,无人能当孙世吾。   甚至是黑衣掌教尘叶亲自出手,也未能挡下此时的孙世吾。当然,尘叶不愿与一个一心求死之人拼死相搏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中央鬼帝气机萎靡不堪,哪怕一直都是他主动出手,而孙世吾并未刻意针对他有过出手。   东方鬼帝也是脸色苍白,显然是因为长练被玉尺破去的缘故而受创不浅。   中央鬼帝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上次见那位徐公子与冰尘师叔交手,只觉得震撼,没想到身临其境之下,竟是这般不堪一击。”   东方鬼帝脸色凝重道:“殿主大人应该还有一战之力,不过殿主大人肯定不会再去强行阻拦已经萌生死志的孙世吾,我镇魔殿也算仁至义尽,现在就算袖手旁观,魏王也说不出什么。”   果不其然,尘叶在连续徒劳无功之后,干脆收回手中的雷鞭和玄幡,双手笼藏袖中,静观孙世吾。   此时孙世吾的气机消耗大半,重重喘息着,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垂暮老人,沿着那条直通魏王宫深处的漫长道路缓缓而行,渐渐变得步履维艰。   单纯以自身气机挡下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和一件道门重器,哪怕这位大地仙未曾倾尽全力,还是有些太过勉强了。   不知走了多久,低头走路的孙世吾停下脚步,抬头望去,然后看到了一袭黑色蟒衣。   这位魏王殿下背负双手,淡笑道:“孙世吾,你要来杀我?出手吧。”   孙世吾举起手中玉尺,如刺客手中的剑,向萧瑾笔直刺去,行血溅五步之举。   这一刺没有一丝一毫的花哨,平铺直叙,就像剑三十六的开篇剑一。   虽然孙世吾不是剑修,但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作为底蕴,这一刺仍是不可小觑。   可就在玉尺距离萧瑾还有尺余距离的时候,再也不能前进分毫,因为在萧瑾的身前有一副看不见的“画卷”正徐徐展开。   一副几乎与天地一般无二的锦绣画卷。   在画卷中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花鸟鱼虫。日月有东升西落,星辰有隐没闪现,山川有沧海桑田,草木有生死枯荣。   尘叶不由自主得眼皮子一颤。   当年老掌教紫尘炼有三件法宝,其中玄幡和雷池都已经在他的手中,唯独囊括了老掌教二十八楼高妙境界的画卷落入了秋叶的手中。   如今看来,却是又被秋叶转交到了萧瑾的手中,想来这也是萧瑾有恃无恐的根本原因。   如此说来,秋叶与这位魏王的关系之深还真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孙世吾改为双手握住玉尺,缓缓一寸寸推进。   当这位儒门大先生以一种举世无匹的姿态强行破开画卷,以玉尺刺入萧瑾胸口的时候,尘叶猛然瞪大眼睛,心中复杂。   孙世吾终于要死了?   天地间又有清风吹过。   萧瑾低头看着胸前的血迹,嘴角勾起,“真是可惜啊,只差一点你就成功了。”   孙世吾轻轻叹息一声,“就差一点啊。”   然后他的身形开始随风缓缓消散,玉尺和春秋化作一抹光影,消失于天际,似是游子归乡。 第一百章 海外仙岛名碧游   陈公鱼携着徐北游逃离尘叶的雷池大阵之后,一路向南,横跨大海,直往碧游岛而去。   徐北游问道:“先生如何知道我要去碧游岛?”   陈公鱼笑道:“碧游岛是剑宗三十六岛的主岛,你身为剑宗传人来到魏国,不去碧游岛还能去何处?”   徐北游自嘲道:“剑宗三十六岛,可是很少听到剑宗之外的人如此称呼了,其实就算是剑宗中人,还坚持如此称呼的人也不算太多,似乎就连我们自己都觉得那三十六座岛屿已经不属于剑宗。”   陈公鱼轻声道:“有些坚持,有些初心,不该忘,更不能忘。”   徐北游感慨道:“是啊。”   碧游岛位于东海之上,居三十六岛之首,早年时有剑宗的山门大阵笼罩,藏于万顷碧波之间,云深不知所在,故而被世人误以为是海外仙岛,更有谣传说其中有能让人长生不死的仙药。   在道门攻破碧游岛之后,剑宗的山门大阵不复存在,碧游岛逐渐出现在世人面前,不时有海客船队得以抵达此地,不过皆被驻守于此地的道门大真人驱逐,正因为此等原因,魏王萧瑾于太平元年颁布了禁海令,禁止船队海客进入东海三十六岛的范围之内,违令者杀无赦,这才使碧游岛以及其他三十五座岛屿重新归于平静。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悄无声息地踏足碧游岛,没有惊动那位驻守于碧游岛的道门大真人。   虽然碧游岛这几十年来荒废得厉害,但毕竟曾是一处仙家盛景,此时还能勉强看出当年的处处人工痕迹,两人沿着荒草丛中的一条白石小径中缓缓而行,陈公鱼抚须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也曾有幸跟随长辈来过碧游岛,那时候的碧游岛丝毫不逊于道门玄都,与玄都并列齐名为当世两大洞天福地,偶有海客在机缘巧合之下误入此地,于是世间就有了海外仙岛的传闻。”   陈公鱼卖了个官子,笑问道:“说到剑宗三十六岛,除了碧游岛之外,还有两岛被一起并称为海外三仙之岛,南归你可知道是哪两岛?”   徐北游道:“曾经听师父提起过,三十六岛中最重要的分别是碧游岛、剑冢岛、蓬莱岛,其中碧游岛是宗门及剑气凌空堂所在,蓬莱岛是当年我宗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的飞升之地,剑冢岛比较特殊,既是葬剑千万的剑之墓冢,也是我剑宗历代祖师宗主的闭关所在。”   白石小径的尽头一座大湖,湖畔有一座白塔。   陈公鱼指着那座白塔道:“当年我来碧游岛的时候,曾在剑宗前辈的引领下登上此塔,眺望大湖。”   徐北游随之举目望去。   这座白塔很陌生,上次来碧游岛的时候,想来是因为来去都太过匆匆的缘故,所以并未见过此塔,也未曾听师父和师母提起过。   陈公鱼不紧不慢地介绍道:“这座白塔名为天白塔,当年也是蜚声海外,每逢剑宗大考之后,出彩优异之人可在塔内墙壁上提名,剑宗大考每三年一次,所以近千年来也不过才数百名字而已。除了大考时优异之人的名称,还会篆刻许多剑宗弟子自创的新剑,由剑宗长老亲自评点,宁缺毋滥,据说当年的公孙仲谋和张雪瑶都曾有剑式被刻在其中。”   然互他望向徐北游,问道:“要不要上去看看?”   徐北游稍稍犹豫之后,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白石小径进入天白塔,拾阶而上。   徐北游伸手轻抚过墙壁上的遗刻,思绪蔓延,似乎回到了当年剑宗鼎盛时的时代,不禁生出无限心向往之。   塔共六层,两人很快就登顶第六层,不过数丈见方大小,以银线悬挂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透出淡淡光亮。   此地再无人名和遗刻,只有一些书架,只是其中摆放书籍此时已经被人一扫而空。   陈公鱼唏嘘道:“当年此地是禁地,我也是在第五层就不得不止步,没想到物是人非,剑宗倾覆之后,此地也遭道门扫荡一空。”   徐北游问道:“那么此地原来曾经存放何物?”   陈公鱼摇头不知。   徐北游无奈叹息道:“可惜师父去的太早,太多未尽之事没有交代。”   两人来到窗前,眺望塔外的大湖。   湖面波光粼粼,似有点点银星。   陈公鱼双手扶在窗台上,缓缓说道:“接下来在魏国会有一番大变故,无论是世家,还是宗门,甚至是萧瑾,都会被牵扯其中。”   徐北游好奇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陈公鱼轻叹道:“想必南归你已经知道,以慕容氏为首的世家正在谋划什么,李清羽和叶道奇二人也被牵扯其中,偏偏他们两人都是我儒门中人,而且我儒门自古以来就与世家门阀牵扯不清,再加上孙大先生也往魏国而来,所以我儒门已经很难置身于事外。”   徐北游点了点头。   陈公鱼接着说道:“望海台一战,道门和佛门也各自入局,如此一来三教已经悉数汇聚于此,若是再加上南归的剑宗,以及慕容玄阴的玄教,那么在天下之间有些说话分量的宗门便悉数汇聚于此。”   徐北游骤起眉头,问道:“为什么?”   陈公鱼笑道:“因为一个女人。”   徐北游一愣,“什么女人有这么大的魅力?难道是九天玄女下凡尘?”   “在许多年前,那个女子的确被称为仙子下凡,当然,现在也不差多少。”陈公鱼摇头失笑道:“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这个女子有多美,而是她的本事很大。”   徐北游问道:“有多大?”   陈公鱼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一块温润玉佩,轻轻说道:“自从太后林银屏故去之后,天底下就再没有比她权势更大的女人。”   徐北游略微思量,恍然道:“慕容萱。”   陈公鱼点头道:“别小看这位慕容夫人,更不要觉得她仅仅是秋叶的附庸,当世四大宗门,道门、佛门、儒门、玄教,她是道门的掌教夫人,经营多年,羽翼丰满,年轻时曾在佛门中修行,其中不乏她当年留下的暗子伏笔,儒门中的李清羽等人是她一手栽培扶植的嫡系心腹,叶道奇是她的晚辈,至于玄教,慕容玄阴的姓氏早已说明一切,不必再去多言,你说这样一个女子,若真得想要做些什么,谁又能拦得住?”   不等徐北游开口,陈公鱼已经自问自答道:“当然,肯定有人能拦得住,比如道门的掌教真人,当今的皇帝陛下,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拦?”   徐北游沉默片刻后,问道:“那魏王呢?”   陈公鱼笑而未答。 第一百零一章 明珠未必真蒙尘   此地相距海边不远,偶有海鸟飞过,留下阵阵悠远回荡的鸟鸣,衬以这座孤零零而立的白塔,似是在叹息时光荏苒,岁月无情。   徐北游转头望向那颗夜明珠,凝视许久之后,忽然问道:“为何道门不曾将这颗夜明珠带走?”   陈公鱼随之望去,摇头道:“既然此地曾是剑宗禁地,那么其中存放之物自然非同寻常,能来到此地的必定是道门中有头有脸之人,若是连一颗夜明珠也不放过,未免太过有失身份。”   徐北游点头赞同道:“此言有理。”   说罢,他伸手握住了这颗悬于此地不知已经多少岁月的夜明珠,虽然入手温润,但是略有粗糙之感,而且大小也不尽如人意,再加上年岁长远,的确不算上等的夜明珠,不说道门这样的当世大宗门,就是一般世家也不会放在眼中。   徐北游顺势向下一拉,想要取下这颗夜明珠,没想到这颗夜明珠竟是纹丝不动。   徐北游略感惊讶地咦了一声,屈指一弹。   原本悬空静止不动的夜明珠滴溜溜旋转,珠光随之一转,照在两人头顶的三丈之处,凭空出现一个黑色的洞口。   陈公鱼似乎对于眼前的情景并无太多意外,轻声道:“没想到这颗夜明珠竟是须弥芥子的法宝,那么被道门带走的书籍就是障眼法了,将最重要的东西直接摆在触目可见的地方,这也算是灯下黑吧。”   然后就见从黑色洞开中滑出一口大约五尺长五尺高的铁箱,落在两人的面前。   铁箱不知以何种材料铸造,色泽黝黑,没有半分光泽,并未上锁,陈公鱼一指铁箱,笑道:“这可真是一个意外之喜,你想知道的,也许就在里头。”   徐北游嗯了一声,掀开箱盖。   满面光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还未铸造完成的剑胚,虽然是半成品,但是通体生光,将两人的面庞照得熠熠生辉。   在剑胚之下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物事。   徐北游眼底掠过一抹不太容易察觉的失望之色,他相信这把剑胚完全铸成之后,将会是一把不属于剑宗十二剑的绝世名剑,可惜终究只是一把剑胚而已,自然也不是他要找寻的剑宗十二剑之一。   徐北游伸手拿起剑胚,稍稍摩挲,暂且放在一旁,然后继续往铁箱中望去,却见箱底除了应该是铸剑时所遗留下的材料和工具之外,还有一厚摞笔记和两支卷轴。   徐北游先是取出笔记,大致翻阅,里面密密麻麻尽是蝇头小楷,应该是铸出了这柄剑胚的铸剑宗师在铸剑过程中的心得体悟,对于专于此道的人而言,无异是无价之宝,可对于徐北游而言,暂时还没有太大用处。   徐北游拿起一支卷轴,徐徐展开,竟是画了一把栩栩如生的名剑,想来应该是这柄剑胚成剑之后的样子。   徐北游再次失望,将其收起之后,望向最后一支卷轴。   好在这支卷轴终是没让徐北游失望,这次有了些实质内容。   是一幅地图,一幅关于碧游岛的地图,其中各大殿阁、河流湖泊、山川路径、甚至是阵法屏障都被标记得十分详细,其中几处被特意用红圈标明,上写剑炉二字。   “剑炉?”徐北游略有疑问,一名剑宗中人为何要收藏一副碧游岛的地图,又在地图中特意标明剑炉所在,难道他害怕自己忘了路途?这就好比徐北游将一副江都地图带在身上,生怕自己忘了去荣华坊的路径,实在有些可笑。   陈公鱼似乎猜出徐北游心中所想,说道:“按照我的猜测,应该是在当时强敌压境的危急情境下,剑宗中人匆忙将剑炉封闭隐藏,然后又在这幅地图上临时标注,以备日后重新寻找那些剑炉。”   徐北游点点头,沉吟道:“若是剑炉,我所寻找的东西也许会在那里。”   陈公鱼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红圈,说道:“此处距离我们最近,不如去那里看看。”   除了地图之外,徐北游将其他物事重新收回铁箱之中,又将铁箱放入背后剑匣,然后说了个好字。   两人下来白塔,按照地图所指,朝那处剑炉行去。   一路行来,陈公鱼倒是比徐北游更像是一个剑宗弟子,如数家珍地向徐北游介绍着一路所见,走到地图中的剑炉所在地时,陈公鱼有些惋惜说道:“可惜了,此地已经被道门发现了。”   徐北游顺着陈公鱼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处已经半是坍塌的地下石质建筑,如今不但藤蔓遍生,甚至还有一窝不知名的野兽在此做窝。   徐北游无奈笑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道门中人也不遑多让了。”   陈公鱼不置可否道:“只是一处而已,再看几处。”   两人继续前往第二处剑炉。   万幸此地没有被道门发现,徐北游按照卷轴中上记载的方法将剑炉开启之后,视野所及,俱是剑光闪闪,剑气之盛,使得皮肤上甚至有细微疼痛。   徐北游沉默片刻后,突然问道:“公鱼先生,依你之见,道门中人为何要在我剑宗的碧游岛上驻守有一位大真人?”   陈公鱼笑道:“明知故问。”   徐北游接着问道:“先生也认为道门是对我们剑宗的千年积蓄有所企图?”   陈公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摩挲腰间的温润玉佩,徐北游眼角余光瞥见那枚玉佩中不断有深绿之色一闪而过,就像一只不断张合的碧绿眼眸。   徐北游假装没有看到,好奇问道:“公鱼先生,你知道我要找寻何物?”   陈公鱼淡笑道:“剑宗十二剑的大名,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徐北游干脆也不再对这位救命恩人有所隐瞒,直言说道:“公鱼先生所料不错,我这次孤身犯险来到魏国,正是因为想要找寻剑宗十二剑。之所以如此笃定,则是因为当初先帝飞升登天之前曾对我说起过,有两剑就在魏国之中。”   陈公鱼了然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徐北游低头望着手中地图上的剑气凌空堂标记所在,问道:“公鱼先生,如今岛上的道门驻守大真人是谁?”   陈公鱼似乎早就知道徐北游会有此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道门的摇光峰峰主,手中一柄摇光剑,大约是地仙九重楼境界的修为。”   徐北游轻声道:“公鱼先生,我先将这位峰主除去,让道门失去一峰,如何?”   陈公鱼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玉佩,略有玩味地笑道:“不好吧?难道你不怕被道门察觉行踪?”   徐北游平静道:“不过早晚之事而已。” 第一百零二章 欲将大饼作四分   尚未完全入夏,天气中已经多了许多独属于夏日的酷热之意,不过春香城叶氏的临海别院中却还是凉意森森。   一位作女冠打扮的女子意态闲适地坐在主位上,不过不同于头戴黄冠的寻常坤冠,这名女子竟是头戴莲花冠,身着只有大真人才能穿着的玄黑道袍,道袍钮扣位置佩慧剑剑带,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脚踏玄色云履,实实在在的道门大真人打扮。   宽阔大殿内各自坐着十余人,多为文士儒生打扮之人,与王霸之辩和曲水流觞等聚会的士子并无异样,也有身穿道袍的道人,几乎人人都是头戴五岳观或是星冠,显然是道门出身的真人。   举目望去,在这其中,有已经获得家族大权的叶氏家主叶道奇,在江南士林中接替谢苏卿位置的江陵李氏家主李清羽,平日里行踪飘忽不定的上官氏家主上官云,长年云游在外的上官秋水,慕容氏慕容真,不但这些豪阀世家,还有道门尘字辈仅存几人之一的大真人钟离安宁,镇魔殿第六大执事东方鬼帝,玉衡峰峰主玉叶。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年轻一辈的才俊,曾经化名为镇魔殿执事叶罪的叶家公子叶澜依,慕容家素有威公子之称的慕容冲,上官家的小姐上官丹燕,等等。   这些人无一不是身份显赫之辈,不过此时所有人都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道装女子。她并没有受封大真人尊号,更不是一峰之主或是殿阁之主,可她就如此堂而皇之身着大真人服饰,诸多道门中人却无半分异议。   因为她是道门的掌教夫人,唯一一个可以让掌教真人言听计从的女人。   当年有戏言说,这偌大的天下看似是萧煜和秋叶二圣并立,实则应该是被林银屏和慕容萱两名女子共同瓜分才对。   慕容萱旁边放着一套白玉雕炉瓶三事,她伸出丝毫不逊于年轻女子的手掌握住香炉中的精致玉铲,轻轻拨弄着里头的香料,这套手艺几乎是世家女子人人必学,慕容萱也不例外,只是放眼天下,已经很少有人值得她去亲自焚香。   她注视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座的各位,不是世家门阀,就是道门真人,没有外人,有些话我就可以直说了。魏王想要一口吞下这个天下,可他不是萧煜,没有那个命数,不存在什么大势所向,更不是天命所归之人,就算他再如何精心谋算,终究难以弥补先天的不足,撑死了也就是划江而治的半壁江山,你们说对吗?”   青尘离世之后就是当之无愧占验派魁首的钟离安宁点头道:“夫人此言不错,魏王是蛟非龙,可以盘踞一方,却难以坐拥天下,就算勉力为之,也不过是分离崩析的下场,的确没有天下共主的气象。”   慕容萱点头笑道:“当年的后建皇帝何等武功盖世,东征草原,南伐大楚,杀当世武圣李存孝,甚至已经定都东都,眼看着天下为之倾覆,可就是如此势不可挡之人,到头来还是没能夺取天下,最终只能狼狈退回后建,郁郁而终,魏王再厉害,也不过是后建皇帝的命数。”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有些微妙,因为此地是魏国,魏王的魏国,在主人家明目张胆地说议论主人,终究是不太好。   慕容萱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周,“我知道,背后说人长短,非是君子所为,可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而已,这些话有人不好亲自开口去说,我只好代为开口。”   在座都是心思剔透之人,哪里听不出话语中的微妙暗示,这个“有人”是谁?天底下还有谁能让堂堂慕容夫人亲自代为传话?   慕容萱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处理叶家之事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变数,那个公孙仲谋的弟子竟然也到了魏国,很是了不得啊,当初我在龙城劝公孙仲谋不要一意孤行,他不听我的劝告,执意前往碧游岛,结果死在了那儿,如今他的弟子又去碧游岛,不知会是什么结果。我倒是希望他能活着出来,不要像他师父那样死脑筋,完全可以学学他的师母张雪瑶,还有那个也算是长辈的秦穆绵,圆滑一些,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道门这边的人脸色还算平静,上官云等人却是有些古怪,毕竟张雪瑶也是出自魏国,当年五大世家累世联姻,说不定就是他们某个人的姑姑或者姨母。而慕容萱和张雪瑶不和的传闻也是由来已久,只是当事两人从未回应,他们也不好当真,不过从今天慕容夫人的言谈来看,恐怕此事是八成为真了。   慕容萱用手中的玉铲从整块香料上轻轻刮下薄薄一层,轻声感慨道:“剑宗不足为虑,就算徐北游能够成为第二个上官仙尘又如何?既然上官仙尘都可以死,那他徐北游为什么不能死?天下大势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力就可以改变的,就拿这次明陵之战来说,萧煜若不是大齐的皇帝,父子两人处心积虑谋划多年,他能顺利飞升?所以说,以一己之力逞强蛮干终是下乘,众人群里群策才是上乘,这也是我召集诸位来此的目的。”   慕容萱举起手中的玉铲,望着上头的香灰,缓缓说道:“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好时候过去了,如今的大齐萧氏摆明了要做一家之天下,就算我们扶持的那位魏王萧瑾能够成功上位,这个天下仍是姓萧,他与萧玄不会有任何区别。”   叶道奇满脸震惊,下意识地望向李清羽,李清羽却是脸色平静,似乎早已知晓。   钟离安宁和东方鬼帝面无表情,几个年轻一辈则是心情沉重。   慕容萱对于堂内的凝重气氛视而不见,轻声道:“我曾与那位来自极西之地的艾伯爵有过一番交谈,在极西之地,圣堂和各大贵族之所以能地位超然,正是因为诸国林立,不得不各自荫庇于圣堂之下,所以对于道门和世家而言,我们不需要一个大一统的天下,也许把这个天下分成几个部分,是更好的选择。”   堂内众人不论知情与否,俱是心口一颤。   慕容萱微笑道:“当然,凡事不能着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也要一件一件的做,想要将一张大饼分成四块,首先要把它分成两块,所以我们就先从天下两分开始做起。”   满堂沉默,针落可闻。   慕容萱随手将手中玉铲放回香炉之内,刚好将炉内的整块香料切成两半。   一分为二。 第一百零三章 收剑放剑成剑龙   徐北游虽然想要杀掉驻守于此地的道门大真人,但并未贸然行动,仍是按照地图的标识逐个寻找剑炉。   剑炉大多处于地下,深浅不一,有的已经被道门发现,洗劫一空,有的则还未被发现,里面藏剑众多,只是未曾有徐北游想要找寻的剑宗十二剑之一。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纵观十二剑的归属,天岚和玄冥在公孙仲谋的手中,白虹是张雪瑶的佩剑,赤练落于秦穆绵的囊中,却邪在张无病的手中,五毒和莫名被道门收走,黄龙和青霜在萧慎的手中,紫电是赵廷湖机缘巧合之下所得,还剩下的两剑总不会随便藏在某处剑炉之中。   如今的徐北游就像一个探幽寻宝之人,在这处本该十分熟悉实则十分陌生的土地上,走走停停看看。   在这个过程中,他所寻到的剑也越来越多,足有近百柄,品质有优有劣,优者仅次于那把剑胚,劣者也差不多是寻常意义上的名剑。   这百余青锋材质各异,特性各异,材质各异,甚至还有所冲突,其中有大楚年间剑宗祖师雷真曾经用过的奔雷剑,铸剑宗师腉平亲手铸造的女才剑,大郑年间的剑宗祖师西门东所留的竹南剑,甚至是当年剑皇张重光在霜天晓角之前的佩剑铭珖,以及那把被剑宗中人视为妖剑的存鄭剑,可谓是琳琅满目,不知要羡煞世间多少用剑剑士。   本来想要携带这些数目众多的剑器还要费上一番手脚,不过好在徐北游有上清大道君传下的剑匣,当年连几十万剑都能背得,更不在乎这百余剑。   不过在地图上还有最后一处标注出来剑炉没有去,按照地图上的文字注明,这处剑炉才是碧游岛上最大的剑炉,因为最初是由一位公孙氏祖师所建的缘故,故而取名为轩辕剑炉,后来又经数代人的扩建,成为整个碧游岛乃至天下最大的剑炉,曾经铸剑无数,剑宗十二剑中有半数是出自此处剑炉,出炉的每把新剑,无一不是剑修梦寐以求的珍品,当年不知多少剑士想要求取轩辕剑炉所铸一剑而不得。   剑宗倾覆时,负责轩辕剑炉的铸剑宗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引动阵法将整个剑炉毁去,残骸沉入地下,道门不愿花费人力物力去清理此地,任由曾经名震天下的轩辕剑炉就此彻底荒废。   虽然徐北游明知其中会有剑宗十二剑的可能性很小,但还是决定去那里看一看。   不过当他和陈公鱼来到地图上所标记的地点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废墟,只有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若不看地图,谁又知道这里曾是天底下最大的轩辕剑炉所在。   徐北游狠狠一跺脚,一层层夹杂着杂草的浮土被不断震起,只是地面下降数尺,仍不见剑炉废墟。   陈公鱼摇头道:“若是我所料不错,当初剑炉之所以会沉入地下,应该是因为阵法中五行遁术的缘故,遇土而入数百丈,所以道门才不愿花费人力使其重现天日。”   徐北游停下动作,无奈叹息一声,问道:“那我们又该如何进入此处剑炉?”   陈公鱼呵呵笑道:“两个办法,一是以剑气生生斩出一条通路,二是用五行遁术,取巧进入其中。”   徐北游从剑匣中取出天岚握于手中,不过目光却是望向陈公鱼。   陈公鱼从袖中取出两道符篆。   徐北游若有所指道:“公鱼先生真是准备充分。”   陈公鱼平淡道:“未行事,先思量。”   徐北游点头道:“受教了。”   陈公鱼捏碎手中的两道符篆,点点流光笼罩两人,下一刻,两人遁入土中,向下而行,然后来到一处幽深不知几许的地底昏暗所在。   徐北游微微眯起眼睛朝上望去,黑暗一片,不见洞顶,只有无数巨大的锥形岩石倒挂在下来,从黑暗中探出一个个石尖。   然后徐北游向前望去,前方同样是漆黑深不见尽头,左右宽约三丈,地面和两侧墙壁都是由大块的玄青色石块铺就,不过有坍塌的痕迹,地面上不时可见碎石和残片。   徐北游轻声道:“我能隐隐感觉到,此间深处有数量惊人的剑。”   陈公鱼微笑道:“那我们今日就见识下昔年天下第一剑炉的风采。”   两人向前而行,走了大概有小半炷香的功夫,终于来到尽头处,没有石门之类的物事,只有一堆彻底封死了去路的乱石,徐北游当仁不让地向前一步,然后出剑,一剑将这些拦路石斩成粉末。   然后徐北游就见到了极为震撼的一幕,在这堆乱石之后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空间,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痕迹,只是如今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不过其中存放着数不清的剑,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剑气汇聚于一处,使得剑气四溢,充斥满室。   长剑,短剑,重剑,软剑,双剑,断剑,各种形形色色的剑,已经铸成的,未曾铸成的,总共大概有上千之数。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还真是收获颇丰啊。”   陈公鱼没有说话,双手笼藏于袖中,静立一旁。   徐北游将背后的剑匣立于身前,望向这满室之剑。   陈公鱼的脸上露出惊讶神情,看到剑匣开启,有紫青两色的剑气盘旋环绕。   然后这座曾经的第一剑炉开始不易察觉地轻微颤动,然后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无数或立或横的剑器开始震颤不休,继而颤鸣不止,甚至朝着剑匣方向弯折出一个轻微弧度,似乎是臣子朝拜帝王。   可惜这幕奇观只有陈公鱼这一个旁观看客。   徐北游扶着剑匣而立,轻轻说道:“归匣。”   先是距离剑匣最近的一剑掠出,飞向剑匣,继而是一剑接着一剑,按照远近顺序依次自行飞起,首尾相衔地连接成一线,划出一个优美弧度之后,依次进入剑匣之中。   千余剑便是千余剑气,汇聚一处之后,剑气冲霄。   徐北游再一拍剑匣,“出匣。”   刚刚入匣的千余剑再次出匣,不过再无先前的死气沉沉,已是颇有灵性,悬停空中。   徐北游右手的食指中指并为剑指,遥遥一指。   所有剑尖瞬间指向上方,紧接着千余柄剑层层叠叠汇聚,变成一条“剑龙”,向上升龙而起。   头顶上无数岩石和泥土呼啸着落下,仿佛一阵急雨。   原本就已经支离破碎的轩辕剑炉开始轰然颤动,如遭地震。   剑龙竟是从百丈地下深处生生撕裂出一线缝隙,重返地面,继而直冲云霄。   徐北游一跃而起,紧随剑龙而至,停于龙首之上,然后朝着莲花峰方向,御剑乘龙而去! 第一百零四章 御剑如点兵点将   碧游岛,剑气凌空堂旧址。   此处位于地势最高的莲花峰峰顶,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碧游岛,故而历代道门驻守大真人大都选择此地为存身之所。   哪怕曾经鼎盛辉煌的剑气凌空堂已经残破不堪。   剑气凌空堂前是一片更为破碎不堪的广场,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就像一面被人打碎的棋盘,在许多年前,这里也是白玉铺地,能与承天门和玉清殿前的白玉广场相媲美,不过在剑宗宗主公孙仲谋与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一战之后,已是彻底面目全非。   一位身着玄黑道袍的道人正在这片残破不堪的广场上缓缓而行,遇到沟壑或是大坑,便绕路而行,实在绕不过去的才会一跃而过。   整个莲花峰上就只有他一人。   他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视线一直望向头顶的高旷天空,心事重重。   上一个驻守于此地的道门大真人,是掌教真人最宠爱的十二弟子齐仙云,齐仙云本不该驻守此地,只是那三位有望继承掌教之位的掌教弟子联合发难,将这位小师妹“贬谪”于此地,然后齐仙云就被鬼王宫之人袭杀,险些丧命。   在掌教真人出关之后,所有的暗流涌动都极有默契地消失不见,而掌教真人似乎也无意大肆追究此事。   不过他心中明白,掌教真人其实知道许多有些人自以为可以瞒过掌教的事情,掌教现在不追究,不意味着以后不追究。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做,追责也要一点一点的来。   所以,他这个曾经为天云摇旗呐喊的摇光峰峰主就被发配到这座荒无人烟的碧游岛上,接替齐仙云。   道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南方,喃喃自语道:“掌教真人为何迟迟不立首徒,难道真是要让齐仙云成为我道门的第一位女子掌教?只是牝鸡司晨,恐非吉兆啊。”   他毫不掩饰脸上的忧虑之色。   今日不同往日,不说那些年代久远的祖师,只说上代老掌教在世的时候,一峰之主还是大权在握,在那个时候,殿阁之主不过是峰主奴仆,哪里能平起平坐,甚至号称是道门第一殿的镇魔殿,也是由峰主兼任,道门所有大事,都是由执掌都天峰的道门掌教真人与其他七位峰主共议而诀。   正因如此,峰主才有了“藩镇割据”的资本,势大如曾经的天枢峰峰主青尘,甚至能与掌教真人分庭抗礼,也正是因为青尘叛宗之事,主事峰主天尘大真人和如今的掌教真人秋叶以此为鉴,削弱峰主权柄的同时,擢升众多殿阁之主的地位来牵制峰主,使得众峰主由原本镇守一方的“实权藩王”逐渐变为被圈在京城一地的“空头亲王”,远不如往昔。   若是换成以前,玉清殿议事哪里轮得到这些所谓殿阁之主和各地道门之主来指手画脚,他们只要乖乖听令就足够了。   看看如今的道门吧,众峰主大权旁落,各地道门之主自以为是,殿阁之主得志骄狂,仅仅是一个镇魔殿就要只手遮天,还有一位掌教夫人藏在幕后翻云覆雨,甚至还要出现一位女子掌教,这是何等的乱象横生。   所以他们这些峰主才要选择支持天云登上掌教大位,由天云来拨乱反正,使道门重新回归到历代祖师所建立的正轨上来。   当然,也可以换成另外一个更为浅显直白的说法,争权夺利。   很多人都觉得道门是个世外地,也应该是个世外地,但是在他看来,这里从来都不是世外地,同样是一个不逊于庙堂之高的名利场。   如果道门是个世外地,就不会有所谓的千年大计,更不会多次入世。   应该可以说,道门就是另外一个庙堂,而这个庙堂也马上就要迎来一场不亚于太平三十年时的巨大变动。   忽然一阵巨大的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愕然转头望去,只见一条由长剑组成的剑龙先是破地而出,然后腾空而起,正朝自己所在的莲花峰而来。   在那条由长剑组成的长龙“龙首”上,竟然还立着一个人。   白发,剑匣。   摇光峰峰主微微一愣后,即惊且怒,“剑宗徐北游,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来碧游岛,难道忘了你师父公孙仲谋是如何身死道消?”   徐北游面无表情,在距离莲花峰还有不过百丈距离的时候,他脚下的剑龙立刻分散开来,剑气!飞剑!   千余柄长剑裹挟着浩荡剑气在空中交织,将一方天幕切割的支离破碎。   万里天幕,瞬间被切割出无数纵横沟壑,一把把飞剑悬停,好似一张棋盘上的落子。   摇光峰峰主脸色骤然大变,他隐约记得剑三十六中的剑三十三就是天地为棋盘的玄奇手段。   可徐北游又是如何能用出剑三十三?   不等他继续深思,随着徐北游伸手一指,霎时间剑气冲天,从漫天飞剑中衍生出的无数剑气汇成一剑,直奔他而来。   千剑化一剑,好似一条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大瀑布。   面对此剑,摇光峰峰主不敢有丝毫大意,长啸一声,双手合拢,向上做了个拔剑的手势。   道门诸峰皆有镇压之物,由各峰峰主亲自执掌,诸如天璇峰的天璇环,天权峰的天权印,天玑峰的天玑钩,玉衡峰的玉衡簪等,一把光彩熠熠之剑被摇光峰峰主凭空拔出,此即是摇光峰的震峰宝物,摇光剑。   摇光剑与徐北游的一剑轰然撞击在一起,这条飞流直下如银带的“瀑布”上有无数细小剑气炸散开来,好似茫茫水雾。   徐北游凌空而立,脚下视线所及,皆是一片“白雾”茫茫。隔着“白雾”,便是立于莲花峰上的摇光峰峰主。   徐北游身形再度升空,于摇光峰峰主的距离拉开到百丈,一在天,一在地,高低相望。   摇光峰峰主大袖一卷,将正要下落的“白雾”拨开,然后盘膝而坐,一拍自己天灵,神游出窍。   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出现在盘膝而坐的摇光峰峰主身边,同时一柄翠绿宝伞自他本尊袖中飞入元神手中。   与此同时,摇光峰峰主的本尊仍是手持摇光剑,站立而起,与另外一个自己并肩而立。   徐北游面无表情,“身外化身?”   然后他不再去可以驾驭那些刚刚收服的“新兵”,屈指一弹。   除去“新兵”,他还有“旧部”。   一弹指之后。   剑匣中有九剑出世,在徐北游身前空中一线排开。   徐北游点剑如点将,“天岚、却邪、莫名、玄冥、五毒、白虹、赤练、紫电、黄龙。”   九把当世名剑同时绽放出各自风采,九剑即是九道冲天剑气。   气冲斗牛! 第一百零五章 九大法剑之南漓   天岚、却邪、莫名、玄冥、五毒、白虹、赤练、紫电、黄龙九剑,在徐北游的驾驭之下,分作两拨,一拨五剑掠向摇光峰峰主的本尊,而另外四剑则是刺向神魂出游的摇光峰峰主。   摇光峰峰主本尊挡下三剑之后,被其余两剑在胸口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   摇光峰主神魂将手中的宝伞举起撑开,犹如一朵绽放开来的青色莲花,五毒、赤练、玄冥、却邪四剑落在伞面上却仿佛毫不着力一般,任由剑气如何凛冽刺骨,始终不能破开伞面,摇光峰主神魂一转手中宝伞,被黏在伞面上的四剑随之转动,几次转动之后,便已经将四剑束缚得近乎不能动弹分毫。   摇光峰主神魂淡然开口道:“徐北游,你这一身借助外力得来的修为,终究是沙滩堡垒,风浪一来便烟消云散,难道你觉得贫道的地仙九重楼境界是那些散修之流可以比拟的?”   此番言语如同滚滚雷音在徐北游的紫府识海中剧烈震荡开来,不过徐北游却是无动于衷,伸手握住飞回的天岚,另外四剑悬停于他的身侧,一剑直指手持宝伞的摇光峰主神魂。   摇光峰主凭借手中宝伞禁锢五毒、赤练、玄冥、却邪四剑,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也是处处凶险,远非他表面上那般云淡风轻,此时面对徐北游的一剑,根本无法抵御。   不过好在他并非一“人”,还有一位手持摇光剑的本尊,只见此时本尊猛然跃起,手中摇光剑一挥,泼洒出无数煌煌剑光,如同洪水决堤,势不可挡。   徐北游身后悬停的四剑骤然掠出,披风破浪,替徐北游在剑光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通路,然后便是徐北游身剑合一,如同一道长虹掠过。   长生剑,寂灭。   天岚的剑锋落在伞面上,伞面嗤嗤作响,如同雷霆交织,虽然仍是未能刺破伞面,但摇光峰主神魂却是再也不能禁锢四剑,后者齐齐脱离宝伞,化作四道惊虹长掠而去,在空中盘旋一周之后,停顿于徐北游的身后三尺内。   与此同时,另外四剑也回归于此,共是八剑依次分开悬停,好似孔雀开屏。   徐北游轻轻丢出手中的天岚,与身后八剑共同构成一方九宫剑阵。   阵法不算复杂,却胜在剑气十足。   摇光峰峰主望向天空,笑道:“剑宗十二剑已经有九剑归于你手,倒真是好大的手笔,不过徐北游,你真当这九剑就能杀得贫道不成?”   道人大袖一掠,席卷起大风呼啸,喝声道:“请法剑出世!”   徐北游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轻声道:“法剑?”   摇光峰峰主右手中指食指并为剑指,遥指天际。   一道紫气由剑指而出,直冲天际。   苍穹破裂。   一道金光洒落。   一截足有数丈之长的剑尖从苍穹裂口处缓缓探出。   当年道祖立教,除了传下玲珑塔、都天印和诛仙剑三大重器外,还曾留有九大法剑,非金非玉,非是实质,纯粹以天地元气凝炼而成,似虚似实,可聚可散,使用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后来剑道两分,道门得七,剑宗得二,历代道门掌教执掌九剑之首的紫薇,剑宗宗主执掌位居次席的青萍,其余各剑并无固定主人,就拿九大法剑中排名第三的纯均而言,天枢峰主青尘,天璇峰主无尘,都曾经先后执掌,甚至萧煜当年也曾执掌九大法剑中的西玄一剑。   摇光峰主在诸位峰主中排名最末,本是无缘执掌九大法剑之一,不过他却是因祸得福,被掌教真人发配到此地,为防止再度出现齐仙云之事,所以掌教真人特赐他可以暂时执掌九大法剑中排名第九的一剑。   他朗声笑道:“此剑名唤南漓,我道门九大法剑之一,可斩得你徐北游否?”   徐北游平淡道:“尽可放手施为。”   摇光峰主神魂剑指一指徐北游,微笑道:“请法剑转身。”   空中的巨剑缓缓转动,剑锋直指徐北游。   据说九大法剑中的紫薇和青萍两剑,已经不逊于诛仙等宗门重器,虽然南漓在九大法剑中排名最后,但既然是并列齐名,想来其威力绝对不容小觑。   摇光峰主的神魂轻轻说道:“剑道之争今日能在贫道手中分出胜负,贫道也算是功德无量,贫道日后若能配享祖师殿,还要先谢过你才行。”   徐北游伸手再握,诛仙出现在他的手中。   自从练剑以来,徐徐北游经历过多少次涉险和搏杀?恐怕他自己都已不曾记得,他曾孤身赴江南,也曾孤身赴帝都,如今又是孤身赴魏国。   他曾与太乙救苦天尊斗剑,曾剑指大真人青尘,见识了寻常修士一辈子也难以触及的山顶风光。又岂会因为眼前法剑而心声惧意。   在一截剑尖徐徐探出之后,是百丈剑身。   周身笼罩着耀眼光芒的南漓法剑让人看不清其本来面目,带着天地之力一般的威压不断下压。   在剑宗倾覆之后,原本属于剑宗的两大法剑也被道门收回,如今道门九大法剑在手,若是九剑齐出,又有哪个宗门是其对手?   一个镇魔殿被屠戮并不算什么,青尘飞升失败也不算什么,这些都不足以让道门真正元气大伤,如今的道门仍旧是底蕴深厚,傲视天下。   徐北游不顾头顶惊心动魄的骇人景象,缓缓举起手中的诛仙,一瞬间风起云涌,莲花峰轰然震动,无数乱石从岩壁上剥落滚下。   这一剑,剑二十四。   苍穹上有白色光芒洒落。   天空在这一刻骤然明亮起来,不止是明亮,而是耀眼。   似是要天门大开,有天上仙人要降临尘世。   如今天下皆以道门的五仙之说划分境界,地仙境界只是陆地人间的半仙,只有登临神仙境界方可羽化飞升。   至于天上如何,众说纷纭,语焉不详,即便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只能从先辈祖师的只言片语上推断,此界无边无际一无所有,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若至此,等同乌有;神仙到此,若寂灭深定,神魂展开延伸而行。万物在此无远近,要看神魂能否可及,神魂可及,方寸之间,神魂不及,则天涯海角。由神仙晋升天仙之后,则可在此方世界中开辟仙府洞天,自成一方小世界之主,道祖的离恨天,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天魔的他化自在天,皆是如此。   故而地仙修士要开辟识海紫府上丹田,淬炼神魂,方能入此世界,同时又要修炼体魄,来应对到时候的雷刑加身。   传闻武夫或剑士极致之后,不必过天门,可直接打破虚空入天界。   剑三十六中的剑二十四,即是破碎虚空一剑。 第一百零六章 打破虚空的一剑   道门自道祖立教以来,惊采绝艳之辈不知凡几,为何唯独上清大道君能在道门鼎盛之时,凭借一人之力让道门元气大伤,可一剑力压二十四位道宗大真人?   因为我手中有剑,自可一剑过天门,踏天界。   诛仙脱手升空,即便是远在碧游岛之外也可以清晰看到漫天掩盖不住的明亮光芒。   不过其光亮来源并非是天上,而是诛仙剑尖前的细微一点。   这一点深不见底,其中隐隐有雷光闪动。   此雷就是寻常修士终生都可能看不到一次的雷劫,雷劫之下,你是逍遥地仙又如何?   摇光峰峰主身为道门的一峰之主,不算是寻常修士,自然认得出这道雷光,脸色剧变之下,手中指诀连连变幻。   南漓法剑轰然落下,天地元气翻腾如沸水。   以徐北游目前的境界修为而言,自然无法像开派祖师那般打破天人之隔,也做不到师祖上官仙尘撕裂出三丈之长的裂口,他仅仅只能做到破开这天地间的一点而已。   可就是这一点,已是逆天而为的大神通,足以使天道震怒。   顺天而为,天地万物皆是助力,逆天而动,四面八方无不阻力。   随着南漓法剑的下落,天地间随之也有一股势,不断压迫着诛仙剑尖前的一点。   摇光峰峰主要借助南漓法剑和顺天之势,硬撼剑二十四。   而就在此时,徐北游不再去看诛仙如何,任由它自行演化剑二十四,他本人则是绕出一个弧线路径,悄无声息地来到摇光峰峰主的本尊面前。   面对飘然而至的徐北游,摇光峰主本尊心如止水,向前踏出一步,手中摇光剑带着煌煌剑光,直斩徐北游面门。   徐北游伸出左掌,直接透过剑光,按在摇光的剑锋之上。   “青莲开。”   摇光峰主沉声一喝,剑身上的滚滚剑光骤然消散,继而绽出无数青色剑气化为一朵四瓣莲花,含苞待放。   徐北游微微皱眉,手掌却仍旧不曾放开摇光剑,九剑结成的剑阵从天而落。   摇光峰主不得不松开手中的摇光剑,身形向后急掠而退,险之又险地躲过剑阵。   与此同时,一朵青莲傲然绽放,四瓣花瓣便是四道凌厉之极的青莲剑气。   徐北游脸色微变,只能松开已经是鲜血林璃的手掌,但是整只袖口还是被剑气撕扯粉碎。   摇光剑如有灵性,朝主人飞去。   道人伸手重新握住摇光剑,先是看了眼面前的剑阵,又将视线转到那个年轻人身上,轻笑道:“剑宗首徒,今日就让贫道再见识一下第二式剑三十六如何?”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破碎不堪的左袖,然后一点点挽起,点头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他握住剑阵中的天岚,看似随意地一掷。   剑光一闪而逝。   剑二十五,无定式无定向一剑。   摇光峰峰主被一剑穿心而过。   这一剑来得毫无征兆,他直到被一剑穿心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剑为何会刺中自己。   徐北游一剑便将这位道门峰主“钉”在了半空中。   这一刻,寂然无声。   摇光峰主低头看了眼胸口上一直没入到只剩剑柄的天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手中的摇光剑失去光泽,从当空徐徐坠落。   此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两剑,一剑诛仙,一剑南漓。   徐北游用出的剑二十四打破了天人界限的一点,而下落的南漓法剑则要借着天地大势,将这一点重新闭合。   在这等紧要关头,正在驾驭南漓的摇光峰主神魂的心中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感觉,生死一线之间有无穷无尽恐怖,继而是几乎要使他走火入魔的愤恨恼怒。   本尊身殒,他这缕神魂也就随之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但长生大道无望,就连长久存于世间都成了奢望。   既然如此,那就拖着这个毁了自己长生大道的年轻人一起身死道消。   一念之间,摇光峰主的神魂骤然燃起熊熊烈焰,他以自身化为驱使南漓法剑的薪柴。   南漓法剑瞬间光芒大盛。   原本与南漓法剑势均力敌的剑二十四刹时间烟消云散。   诛仙倒飞回徐北游的手中。   南漓法剑继续下压,漫天白光消失不见,甚至就连天上云海也被这一剑迫散开来,如仙人从中两分云海,滚滚云海一半向左退去,一半向右退去,留下中间一道刺目的空白沟壑,便是剑过留痕。   徐北游伸手摄过摇光剑,在剑上一抹,然后向上一丢。   摇光剑冲霄而起,剑气迸发,气贯长虹,如一尾升腾而起的蛟龙。   剑二十,升龙一剑。   这一剑与正在下落的南漓法剑针锋相对,两者相持不下,大约小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摇光剑悲鸣一声,从空中坠落。   徐北游伸手接住摇光剑,面无表情。   此时已经不用他再去多做什么,因为这时候的摇光峰主神魂已是强弩之末,身形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没了气机驱使的南漓法剑也随之停下,不再下落。   就在徐北游打算以手中摇光剑彻底斩杀这位道门峰主的时候,一直选择旁观的陈公鱼一步踏足小莲花峰顶,来到徐北游的身侧,然后轻描淡写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持剑之手。   陈公鱼曾经以此阻止了尘叶的一剑,自然也能拦下徐北游即将出手的一剑。   徐北游望向陈公鱼,疑惑问道:“公鱼先生?”   陈公鱼缓缓说道:“道门有命灯一说,性命交关,若是身死道消则命灯熄灭,所以我劝你不要急着斩杀这位摇光峰主,不妨先留他一段时间,以免过早引起道门的注意,待到离开碧游岛的时候,再将其斩杀。”   徐北游略微沉思之后,点了点头。   陈公鱼松开手掌,然后轻轻一弹指。   马上就要消散于天地之间的摇光峰主神魂化作点点流光落下,悉数灌注入徐北游手中的摇光剑中。   与此同时,南漓法剑也逐渐变为透明,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徐北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先是御使诛仙归匣,然后是剑宗九剑,再是剑炉千剑,最后才是这把封镇了道门摇光峰主的摇光剑。   陈公鱼对于这一幕无动于衷,只是若有所思。   天下如棋,不过随着局势发展,这局棋已经不再是两人对弈那么简单,而是变为数个棋手一起落子,局势愈发复杂难明。他没有亲身入棋局的打算,只是树欲静而风不停,有些人想要将他拉入棋局之中,所以他哪怕很想做些事情,也只能暂且压下念头,顺势而为。   徐北游不曾去打扰陈公鱼的沉思,抬头望向残破不堪的剑气凌空堂,忽然有些感伤。   一别经年,此地倒还是没有太大变化,一如那年时的样子。   他凄然一笑,喃喃道:“终究是又回来了。” 第一百零七章 春秋之间的道理   不过徐北游并未沉浸在伤感中太长时间,背着剑匣迈步走入剑气凌空堂,然后在当年他初次来到此地时所站的位置转身望去。   在那个方向,曾经有九大地仙观战,有两人当世巅峰一战。   魏国虽然不大,但却是个深不见底的地方,他这次魏国之行就有大开眼界之感,先不说魏王这位割据一方的豪雄,就是那些看似依附于魏王的世家,也绝不容有半分小觑,尤其是那位慕容夫人慕容萱,其所图之大,恐怕比之魏王萧瑾也不遑多让,至少要比一心复兴剑宗的徐北游要大得多。   既然有了道门的插手,那么叶家之事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仅仅是一个叶家就牵扯出了道门的二号人物尘叶,那么放眼整件事情,其幕后之人已经不言而喻,这已经不是徐北游孤身一人就能改变的事情,哪怕他有师父公孙仲谋的境界修为,能够手持诛仙击退尘叶,同样也是无济于事,无外乎意味着道门掌教第二次下山而已。   剑气凌空堂外的白玉广场,原本正在沉思入神的陈公鱼猛然回神,抬头望去,只见天际边有一抹流光飞至。   陈公鱼伸手接住,是一卷竹简。   他低头望着这卷竹简,脸上神情悲喜不明,喃喃自语道:“是春秋吗,既然春秋归于我手,那么玉尺就与我无缘了,李清羽和叶道奇没那个气量格局去接下那把玉尺,只有身在帝都的谢苏卿。”   “谢苏卿啊。”   陈公鱼没来由叹息一声,“世人多是有眼无珠之辈,都小看了你这位谢氏康乐,唯独我不曾轻视你半分,若是你能从韩瑄手中接过大齐朝廷的内阁大权,那么我们以后会有落子对弈的机会也说不定。”   陈公鱼将竹简缓缓展开,果然是那卷由至圣先师亲笔书写的春秋。   徐北游走出剑气凌空堂,刚好看到这一幕,好奇问道:“公鱼先生,这是?”   陈公鱼轻轻叹息一声,“是一位新故之人的遗物。”   徐北游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是谁?”   陈公鱼同样是轻声说道:“是我儒门的一位前辈,大先生孙世吾去了。”   徐北游怔然无言。   这个结局可以说早在预料之内,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先前偶遇时,孙世吾说要去找魏王讲一讲他的道理,可魏王又是何许人也,能够在明陵布局刺杀当今皇帝陛下与满朝文武之人,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去听旁人的道理,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地就死于他人之手。   陈公鱼沉声道:“孙先生只身前往‘东都’城,以一己之力破去守城弓弩无数,魏王宫高手尽出,仍是不能阻挡孙先生入城,孙先生破开城门入城之后,在魏王宫门前又遇镇魔殿四位大执事拦路,轻描淡写之间败退四人,紧接是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亲自出手,联手四位大执事摆出雷池大阵,不过仍是被孙先生崩碎雷池,不是敌手,最终孙老先生来到魏王宫中,以手中玉尺破开魏王手中的天地画卷,刺入魏王胸前,可惜未能伤及要害就已经力竭身亡。”   徐北游脸色木然,光看表情,并无异样,沉默半晌后开口道:“公鱼先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陈公鱼似是知道徐北游会有此一问,举起手中的竹简,“都是这里面说的。”   徐北游望着陈公鱼手中的竹简,轻轻叹息道:“如果老先生不是独自一人去魏王宫,若是再多几个帮手,那又会如何?”   陈公鱼摇头道:“若真是如此,那就不仅仅是尘叶和四个镇魔殿大执事守在魏王宫前,说不定那位道门掌教真人也会亲自下山,这样还是一样的结果,甚至说不定连魏王的面都见不到,退一步来说,就算真的联手了,孙先生就不是去与魏王讲道理了,而是行刺杀之事,那样的孙先生又如何契合至圣先师的道理,养出尘叶也不能敌的浩然之气?又如何以春秋和玉尺诉说其道理?所以这种事情,本就是如此,也只能如此啊。”   徐北游无奈道:“这种事情无论成功与否,都是必死无疑啊。”   陈公鱼摇头道:“义之所在,虽死无憾。”   徐北游不再说话。   陈公鱼轻轻感慨道:“如今的魏国暗流涌动,看似道门与魏王一心,实则也是同床异梦,各自勾心。”   徐北游问道:“此话怎讲?”   陈公鱼反问道:“都说魏王之心,路人皆知,那么魏王所求为何?”   徐北游回答道:“自然是这偌大天下,锦绣江山。”   陈公鱼点头道:“是啊,锦绣江山,大江南北,西北东北,南疆中原,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天下。魏王和道门之所以相合一处,是因为有大齐朝廷存在的缘故,可是道门不希望魏王夺取一个完整的天下,那么这就成了两者的分歧所在。”   徐北游问道:“道门为什么不希望魏王夺取一个完整天下?”   陈公鱼淡然道:“无非是吃一堑长一智,当年十年逐鹿,道门助萧煜夺取天下,建立大齐,后来道门发现他们不但无法左右大齐,反而还要被大齐处处挟制,尤其是萧玄登基掌权之后,大肆压制道门,使道门不得不转为扶持萧瑾以抗衡萧玄,不过萧瑾又岂是甘居人下之人,若真能登临大宝,绝不会做道门的傀儡,说不定还会像萧玄那样反过头来压制道门,如此一来,对于道门而言,萧瑾与萧玄又有什么区别?”   徐北游震惊难言,陈公鱼摆了摆手,说道:“正如你所想那样,道门有了个胆大包天的想法,一国之力不易掌控,若是将一个大国分割成数个小国,那就再无人能与道门相抗衡,道门只消用些合纵连横的手段,就可坐拥这偌大天下。”   徐北游沉默许久,这才缓缓说道:“乍听之下,似乎是异想天开,不过若是细想之下,却并非不能实现,若是道门真能做到,天下岂不是重新回到了春秋时代?”   陈公鱼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春秋竹简,说道:“尊王一统,是我儒门的道理所在,至圣先师曾经说春秋是礼乐崩坏的时代,所以孙先生这次魏国之行才会带了儒门六经中的春秋一卷,这些道理是与魏王讲的,又何尝不是与道门说的?只是魏王与道门一意孤行,不愿意听罢了。”   徐北游轻声说道:“可是有些时候,道理再大,大不过拳头,谁的拳头更大,谁的道理就大。”   陈公鱼笑了笑,说道:“这是武夫们的道理,只是武夫打天下,所以有些时候,武夫的道理就变成了天下的道理。” 第一百零八章 不出门知天下事   徐北游一开始认为萧瑾谋反,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逆势而为,注定无法赢得真正的天下大势,以魏国一隅挑战坐拥天下的大齐,纵然能一时得势,也会难以为继,最多也就是个短命帝王的命数罢了,毕竟纵观史书,从无超过花甲之年的开国之主。   可有了道门的插手之后,事情就变得完全不一样。所谓瓜分天下,不仅仅是靠萧瑾一家之力,东北有辽王牧人起,西北有草原汗王林寒,南疆有十万大山的百万蛮族,甚至是后建、宝竺,再加上那些早已异志的世家门阀,纵使是坐拥天下的大齐朝廷,也未必能守好这个天下。   拆房子容易建房子难,如果仅仅是使大齐失其鹿,而非逐鹿天下,那么无疑要简单许多。   不得不说,皇帝陛下选择压制道门,的确很有先见之明,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不去压制道门,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徐北游忽然说道:“据我所知,如今的道门也并非是一团和气,除了各大山头和派系之外,还有首徒之争,道门掌教秋叶已经飞升在即,却仍是未曾立下首徒,以至于谣言四起,说他之所以迟迟不立首徒是因为他想要立小徒弟齐仙云为首徒,使道门出现第一位女子掌教。”   陈公鱼轻笑道:“先不说这个传言真假如何,就算是真的,恐怕也不过是重现当年天尘之事而已。当年老掌教紫尘早早飞升,秋叶无力坐稳掌教之位,不得不由天尘出任主事峰主,名为辅佐,实为摄政,万机巨细,尽在其手,如果秋叶真敢传位给齐仙云,那么尘叶势必会成为第二个天尘,甚至就算他想要效仿青尘,也无人能够阻拦。”   徐北游道:“听说尘叶可不是老掌教的嫡传弟子,若是他真能以旁系之身成为道门的掌教真人,那么秋叶又有何颜面去面对自己的列位祖师?”   陈公鱼笑道:“所以秋叶一定会留下能掣肘尘叶的手段才行,平心而论,如今秋叶是在与自己为敌,要打压各自为政的峰主,要限制逐渐势大的殿阁之主,要收拢犹如割据藩镇的各地道门之主,甚至还在谋划天下大势,人力有时而穷,就算他是天上的仙人,也难以兼顾。不过若真是让他做成了,那么道门未必不能出现第一位女子掌教。”   徐北游感慨道:“难道当世已无敌手,便要与自己为敌?说实话,如果抛开那些宗门长辈的恩怨情仇,我还是很佩服这位道门掌教真人,一手权术,一手修道,竟还能修出一个飞升仙人,让人不得不感叹,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又让那些一心修道却至死都无望飞升的修士情何以堪?”   陈公鱼轻轻叹出一口气,“秋叶夫妇二人布局多年,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天底下有名有姓的世家,除了寥寥几家之外,其余全部被他们收入麾下,魏国五大世家中,叶氏和慕容氏不用多说,本就是他们夫妇二人的囊中之物,上官氏在上官青虹死后,悄然分作两派,一派以上官锋为首,投效魏王萧瑾,一派以上官云为首,暗中与慕容萱牵扯不清,随着上官锋、上官乱离世,上官云干脆是光明正大地带着上官氏站到慕容萱那边。”   徐北游问道:“那么公孙氏和张氏呢?”   陈公鱼伸手点了点徐北游:“南归是明知故问了,张氏一族虽然名义上被灭族,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族人得以幸存,大多跟随张雪瑶去了江都,至于公孙氏……”   徐北游问道:“当年的羊伯符?”   陈公鱼直接了当道:“羊伯符自然就是公孙伯符,除了公孙伯符和公孙仲谋兄弟二人之外,还有许多旁支子弟,随着公孙氏倾覆之后,逃散一空,虽说后来公孙仲谋重立剑宗,但也并无太多公孙氏族人投奔,反倒是大多被慕容萱收拢了过去。”   徐北游自嘲道:“一个曾经在前朝族评位列第一的慕容氏,一个有道门暗中支持的慕容氏,自然要比一个风雨飘摇的剑宗好上许多,到了人在屋檐下的紧要关头,哪里还管自己姓什么。”   如此一来,五大世家中已有四家归于慕容萱之手,至于早已大不如往昔的张氏,也许是因为慕容萱与张雪瑶不和的缘故,不屑于为了一个张氏就向张雪瑶求和,也许是掌教真人秋叶顾念当年的情分,另有安排,总之张氏成为唯一不曾参与到此事之中的世家。   至于张雪瑶知不知道内情,徐北游不知道,也不想继续深思下去。   陈公鱼自言自语道:“明陵一战之后,所有人都觉得魏王和草原王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可迟迟不见朝廷兴兵讨伐,其实不是的,不是朝廷不想,而是不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朝廷不动,那些世家还无从下手,若是朝廷一动,势必会有破绽,反而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徐北游嗯了一声,自我反省道:“是我操之过急了,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到魏国。”   陈公鱼却是摇头道:“一点也不急,而是刚刚好,如果没有这一系列的变故,南归你又如何能突破道门和魏王的封锁,成功走上这座碧游岛?”   陈公鱼望向远处天海一线,微笑道:“所以说是刚刚好啊。”   徐北游深深看了眼这位好似无所不知的公鱼先生,然后视线微微下移。   果不其然,陈公鱼正在摩挲腰间那块碧绿如眼眸的玉佩。   他好似没有发现徐北游的细微举动,继续说道:“太平年景是没有英雄的,只有乱世才能出英雄,如今这个天下已经乱象初显,以后会有很多新人出头,其中肯定有你徐北游的一席之地。”   徐北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陈公鱼低声感慨道:“当然,所谓的新人,并不是那些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而是叶道奇、李清羽、谢苏卿这些人,再加上道门的‘三云’,佛门的‘龙王’,这才有点意思,至于天机榜上列举的金蝉、颜如玉、霍溪沉、陈陌灵等人,终究是太嫩了,换而言之,他们还没有资格参与到其中,不过南归你是个例外,从公孙仲谋那里论起,你是谢苏卿这辈人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有潜力的,我看好你。”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问道:“公鱼先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陈公鱼平笑道:“但问不妨。”   徐北游轻轻说道:“公鱼先生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啊。”   陈公鱼一愣,哑然失笑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徐北游长长哦了一声。 第一百零九章 蓬莱岛和金鳌岛   陈公鱼没有正面回答,徐北游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两人仿佛只是说了个笑话,相视一笑。   徐北游的笑容很沉重,难掩几分忧色。   陈公鱼的笑容很潇洒,道不尽的名士风流。   与此同时,他腰间的那块玉佩上又有幽绿光芒一闪而逝,如同一只闭合张开的碧眼。   这块玉佩让徐北游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是有些不安。   两人沉默了许久的时间,只是沿着白玉广场缓缓而行,清风席卷着海水的味道吹来,谈不上清新,却能让人心旷神怡。   徐北游忽然说道:“剑宗十二剑中,我已经有九剑,剩余三剑流落在外,分别是青霜、天问和殊归,其中青霜在萧慎的手中,自从明陵一战之后,萧慎就下落不明,暂且不去说他,按照先帝所言,天问和殊归二剑应该是在魏国,我思来想去,觉得碧游岛才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不知公鱼先生有没有指教的地方?”   陈公鱼摇头说道:“谈不上指教,只是我有个想法,道门占据碧游岛多年,为了传闻中的剑宗宝藏,差不多快要掘地三尺,若是此二剑真在碧游岛上,恐怕等不到南归你来寻剑就已经被道门收入囊中,所以我觉得不妨去其他几个岛上看看,能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   徐北游沉思片刻,点头道:“好。”   两人又点到即止地聊了一些,动身离开碧游岛,凌空御虚,飞天渡海,煌煌如神仙中人。   没用多长时间,两人便来到距离碧游岛最近的蓬莱岛上,此处是上清大道君的飞升所在,并无太多建筑,此值春末夏初之际,岛上植被郁郁葱葱,并不像碧游岛上那般破碎萧条。   徐北游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当年上清大道君离开道门之后,就是来到此地开设法脉道场,创立剑宗,后来剑宗不断壮大,弟子人数愈多,宗门才由此地转移到碧游岛上,使此地成为开派祖师的清修之地,所谓“神洲天朝”,天朝指的是碧游岛,神州就是指蓬莱岛,就算是道门中人,也不敢在昔年道门上清大道君的法脉祖庭处过多放肆,所以此地才能保存大部分原貌,免遭碧游岛的厄运。   徐北游和陈公鱼未敢在此地凌空飞行,降下身形站在岛屿边缘,陈公鱼遥遥指向岛中央一处突兀山峰,说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紫芝崖,传闻当年上清大道君就是在此处凌虚证道。”   徐北游曾在宗内典籍中不止一次看到过这个名字,亲眼得见真容却还是第一次。   两人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朝紫芝崖方向缓缓行去,当登上紫芝崖之后,徐北游有些失望,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山崖而已,未见如何仙气氤氲,也未见前人遗留,失去了主人之后,它似乎仅仅只是块石头而已。   徐北游站在紫芝崖上,仰头望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有些可笑滑稽的想法。   当年开派祖师就是从此地飞升,那么这里头顶上的天空会不会更脆弱一些?如果在此地用出剑二十四,会不会更容易打破那道天人界限?   徐北游摇了摇头,驱散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念头,将视线重新转回脚下的紫芝崖,这座微显紫色的山崖占地极大,不过倍显荒芜,按照宗内典籍记载,当年这座崖上还建有一座道宫,被誉为仙域真境,乃是上清大道君居住清修所在,不过此宫已经随着上清大道君一起飞升天上,自成一方世界,与太清大道君的玄都紫府,玉清大道君的玉京金阙一起并称为道门三大无上仙宫,而道门都天峰之所以被称作玉京玄都,正是由后两者延伸而来。   陈公鱼来到徐北游的身边,摇头道:“想来当年的剑宗之人还不敢在圣人遗址上多做手脚。”   徐北游点点头,两人离开蓬莱岛,前往下一处,金鳌岛。   金鳌岛不同于蓬莱岛,也不同于碧游岛,此处既没有郁郁葱葱的植被,也没有支离破碎的建筑,在一片荒芜中只有数不清的汹涌剑气和壮烈剑意,这里更像是一处战场,十座曾经接天连地的剑阵已经被毁去大半,不过此时仍旧屹立不倒,就像是一尊尊拄剑战死的剑士,临死一口气不绝,剑气仍是冲九天。   无数逸散的剑气笼罩了整个金鳌岛,无论道门弟子也好,还是剑宗弟子也罢,只要踏足这座岛屿,都逃不过被被蜂拥而至的剑气彻底分尸的下场。   这些剑气既不分敌我,更不问剑道之争。   徐北游和陈公鱼没有过多深入这座岛屿,徐北游只是在岛屿边缘地带静坐了一个时辰,闭目观剑。   之所以要闭上眼睛观剑,其他人可能有所疑惑,尽得剑宗真髓的徐北游却是深谙其中道理。   其实不仅仅是闭目,他还要失聪,绝味,枯心,短暂断绝其他数感,只留一感,不为外物所迷,专心感受其内真意。   当徐北游睁开眼睛,只看到陈公鱼正负手站在自己身旁护法。   腰间悬着幽绿玉佩的陈公鱼望向满眼的剑气纵横和被剑气犁出的沟壑纵横,平静道:“当年道门攻打金鳌岛,着实死了不少人,当时萧慎叛宗,剑气凌空堂倾覆,上官仙尘身死,公孙仲谋遁走,不少道门口中的‘剑宗余孽’就是聚集在此地,借助十座恢宏剑阵之地利,与来犯的道门中人殊死一搏,悉数战死,无一人苟且而生。”   徐北游轻声道:“纵九死而不悔,这是此地十座剑阵展现在我眼前的剑道,就算明知是死,也要一剑向前,没有半分跪地求饶的可能,这种大道理,说起来很空乏,听起来也很乏味,不过这些剑宗先辈们却是身体力行,让世人知道有些道理,绝不仅仅是在嘴上说说而已。”   陈公鱼说道:“这些人当得起‘壮烈’二字,不应无名死于此等寂寂之地,若是有朝一日,南归你能重新夺回三十六岛,不妨在金鳌岛上为这些为剑宗而死的剑士们,点一盏灯,修一座冢,立一座碑。”   徐北游轻轻点头道:“理当如此。”   然后徐北游肃容郑重道:“剑宗先辈在上,众位剑宗祖师再上,今日剑宗弟子徐北游在此立誓,有朝一日定要使剑宗重回三十六岛,为我剑宗英烈在此地筑起英雄之冢,人人死而有名,人人死得其所,人人死而无憾。”   随着徐北游的话语落下,金鳌岛上空骤然显现异象。   天昏地暗,云遮雾绕,不见十座剑阵和万千剑气。   下一刻,只听无数剑鸣响起,如山呼海啸,只见一线剑气直冲天际,生生撕裂开天地,可见云层后的雷电森森。 第一百一十章 那年做的两个梦   离开金鳌岛之后,两人前往白鹿岛。   白鹿岛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此地原本是铸剑所在,许多名剑就是出自此地,同时也是练剑所在,当年剑宗鼎盛时,因为此地风景优美的缘故,许多神仙眷侣便会一起来到此地共同练剑,也是一桩美谈。   不过此时不仅仅是练剑的人已经不在了,就连曾经被称作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白鹭岛美景也荡然无存。   徐北游望着面目全非的白鹿岛,沉默不语。   陈公鱼摩挲着腰间碧绿如眼眸的玉佩,说道:“去下一个岛吧。”   徐北游沉默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徐北游与陈公鱼走遍了剩余三十一个岛屿,皆是一无所获,最终来到了距离碧游岛最远的一座岛,也是剑宗三十六岛中最为有名的三岛之一。   东方有海,谓之东海。海上有国,谓之魏国。在魏国偏南方向的海域上有一独立小岛,常年有雾气笼罩,若是有人能穿过重重迷雾,登上岛屿,就会发现岛上四周尽皆是大小剑器,从现今的样式到千年前的古剑,应有尽有,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怕是有百万之多,这就是徐北游和陈公鱼行程的最后一站,剑冢岛。   岛如其名,这座岛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剑冢,岛上葬剑百余万,其正中位置则是一座活火山,终年罕无人烟,早在许多年前,那里曾经是剑宗历代宗主的隐居闭关之地。   徐北游望着面前一把把插于地面宛如墓碑的长剑,虽然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初见时仍是心神摇晃,一不小心踏错一步,结果满地长剑一瞬间颤抖鸣叫,无数剑气肆意纵横,剑气森然。徐北游脸色微变,急忙缩回脚步,回到原本立足之地,不知为何,他明明是第一次踏足此地,却总觉得此地有些熟悉。   陈公鱼微笑道:“剑冢,剑之坟冢,这里除了葬剑百万之外,还埋葬有历代剑宗祖师,与道门的葬峰功用相差不多。”   徐北游点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前行,陈公鱼似乎对于此地很是了解,带领徐北游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又一个剑气森森的剑阵。一直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不知见了多少剑,两人终于来到位于岛中央的一座陡峭如利剑的高耸山峰前。   徐北游抬头望着这座山峰许久,说道:“这是一座大阵。”   陈公鱼摇头道:“一座已经被道门打开了的大阵。”   徐北游微微一愣,不由问道:“里面有什么?”   陈公鱼摇头道:“什么也没有。”   徐北游失望道:“也是,道门又怎么会遗漏这座三岛之一的剑冢岛,既然此地什么也没有,那我们还有必要进去吗?”   陈公鱼道:“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就当是看看先辈遗址也好。”   徐北游点了点头,两人沿着早已开凿好的路径走进这座山峰。   整座山峰早已被剑宗先辈们掏空,宛如另外一个天地。   不过却不是想象中的寸寸豪奢,或是仙家胜境,而是满目漆黑的一条丈余宽廊道。此地距离当年上官仙尘的闭关所在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这段行程却与危机四伏并不沾边,果真如陈公鱼所说,这里是一座已经被道门打开了的大阵,所有的隐蔽杀机皆已不存,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廊道而已。   陈公鱼当先走在廊道上,脚步沙沙,徐北游稍稍落后半个身位,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凝重。   又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终于进入山腹之中。   山腹中空,其下便是暗红色的滚烫岩浆。   徐北游猛然停下脚步,许多景象在眼前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   山腹、岩浆、断崖,看着眼前这幕越来越熟悉的画面,逐渐与他的一段记忆重合。   在承平二十一年的时候,太乙救苦天尊冰尘率领镇魔殿来到江都,意图夺走诛仙,徐北游在机缘巧合之下从上官青虹手中接过诛仙,登临地仙十八楼境界。   那时候,他在恍惚之间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是在夜空下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城池。   在梦中,一道白衣身影站在夜空中,头顶清月洒落皎白光辉,脚下则是熊熊燃烧的城池,火光如血。   又有一道身影冲破火海飞上夜空,气势骇人,使得整座城池都在震动,紧接着便是诛仙现世,剑气肆意纵横冲霄汉,剑锋在月光下清亮如水。   然后,身着白衣的身影握住了诛仙,将另外一人斩去头颅,失去了头颅的尸体坠入城中,城池开始轰然坍塌,一座刻着龙字的巨壁在烈火中倒下。   今时今日,徐北游已经知道这个梦到底描述了什么,那是师祖上官仙尘第一次登岸,手持诛仙斩杀龙城城主龙云青,然后一人一剑将雄踞东南沿海的龙城灭去时的景象。   正是因为此战,上官仙尘四字才响彻天下。   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梦,那是一座巨大的火山,山腹中空,从山口向下望去,一片熔岩翻滚。   在山口和岩浆的中间位置有一处向内延伸的洞穴,洞口处是一断崖向外延伸,一道白衣身影坐在这处断崖的边缘,望着崖下的滚滚岩浆。   在这道身影周围周有一个以剑痕画成的圆圈,好像一座块垒筑就的樊笼,又好像是道门神仙画地为牢的神通。   一道清冷嗓音骤然响起,“二十年来,我铸有一剑,炼有千万剑。”   二十年画地为牢,今日一朝破樊笼。   天地间有百万剑器颤抖轻鸣,千万道剑气冲霄而起,汇聚成一股,气冲霄汉射斗牛。   只见足有近万柄长剑破空而至,齐齐悬空于天幕之上。山腹中,一袭白袍长身而起,满头白发肆意飞舞,透过火山口仰望天空。   在这个梦境的最后,还是那个白衣身影,一跃而起飞出山腹,立于天幕之上。   万余柄长剑裹挟着浩荡剑气在空中交织,将一方天幕切割的支离破碎,紧接着万千飞剑汇聚成一条“剑龙”,他从天幕上缓缓下落,踏足于龙首之上,乘万剑出海。   现在徐北游终于知道他为何会对此此地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原来那座梦境中的岛屿就是这座剑冢岛,这里有高山和岩浆,也只有这里才会有如此多的剑。   那么梦境中的白衣身影,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徐北游望向那座向外延伸的断崖,与梦境中的样子如出一辙,只是不见那道白衣身影。   就在此时,他背后剑匣中的诛仙竟是自行出匣,不曾剑气冲霄,却是颤鸣不止,似乎是凭吊故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极西之地的来客   诛仙不停地颤鸣,整个山腹中也随之响起无数回声,不知从何处而起,也不知因何而起。   徐北游回过神来,望向眼前的诛仙,不知该如何言语。   陈公鱼轻声道:“这里曾是剑宗上代宗主上官仙尘的闭关所在,据说上官仙尘前往江南之后,本代宗主公孙仲谋也曾在此地修行,想来是先后两代主人的气息,才引得诛仙出匣。”   徐北游不置可否。   虽然这个想法未免对师父有些不敬,但是徐北游仍是认为如此,诛仙的异常恐怕与师父无关,仅仅是因为师祖上官仙尘而已。   剑术是什么,其本源难道是什么强身健体?那都是骗人的,是迫于朝廷不许的委婉说辞,铸造剑的根本目的不是君子佩剑,这些都是日后延伸出来的东西,剑最早的作用就是杀人,剑术的根本就是杀人术。   诛仙不管有多少玄奇之处,它终究还是一把剑,道祖赋予它的本意也是主掌杀伐。   在公孙仲谋的手中时,诛仙更多时候是深藏匣中,只有最后碧游岛一战时才能算是快意而鸣。   反观上官仙尘,虽然一直以白衣白发的剑仙形象示人,但其本身却是一等一的嗜血好战,最喜欢以死战搏杀精进剑道修为,自他执掌诛仙以来,除去画地为牢的二十年,纵横天下,诛仙浸染地仙修士鲜血无数,剑下亡魂不知凡几,不论出身宗门,不论境界高低,不论人数多寡,一言不合便出剑,出剑即染血,立分生死。   壮年时的上官仙尘,剑道大成,不动则已,动则如雷。   经过二十年画地为牢后的上官仙尘,剑道圆满,返璞归真,生杀皆在一念之间。   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上官仙尘,诛仙都能酣畅而战。   所以,徐北游觉得诛仙其实是在感怀上官仙尘,而非因为背负了太多责任而无法快意行事的公孙仲谋。   徐北游任由诛仙自行悬空,向前几步走到断崖上,当年师祖画地为牢时的圆圈已经消失不见,只留有一些细微的痕迹,他坐到当年师祖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向下望去,尽是深红色的滚滚岩浆。   两人历时将近半月的功夫,走遍了东海三十六岛,剑冢岛已经是最后一处,如果此地也没有那两剑的消息线索,那么徐北游就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了,难道是魏国?或者说那座已经埋葬了大先生孙世吾的魏王宫?   徐北游难掩一分忧色,低头望去,岩浆滚滚。   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跳出。   不知为何,他最近的莫名念头特别多,在紫芝崖上如此,在此地又是如此。   此时他想的是,若是一剑斩下,能不能将这滚滚岩浆从中一分为二?若是能,岩浆底下又有什么?   是绵绵无绝的岩浆?还是另外一个新的天地?   ……   茫茫东海之上,来往于江都和魏国之间的船只络绎不绝,大多是福船,不过今天有一艘船明显与周围福船有所不同,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有些经验的海客都知道,这是极西海客的船只,这些年来,来自极西之地的海客们越来越多,他们带来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显贵们喜欢的怀表,座钟,镜子,甚至是与神威大将军炮截然不同的火炮。   不过这艘船与那些单纯为了生意的极西海船又有不同,上面没有货物,甚至也没有可以称之为海客的人,在这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身着白袍之人,不过这些白袍不是儒衫,也不是道袍,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样式,与罩袍有几分相似。另外一种是身披甲胄之人,同样,甲胄也不同于中原的鱼鳞甲,而是以整块铁料拼接在一起,饰以纯白颜色和金色镶边,让人见之便不禁想起天空中明亮的太阳。   这艘船的主人同时也是这群人的首领,是一个不知年纪几许的男子,近看相貌,大概是二十许岁的年轻人,可看其眼神,却有数不清的沧桑意味,又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差交织在一起,若是有修士在此,便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必然是那种上了年纪却能青春常驻的高人。   他身材挺拔修长,有一头灿烂无比的金发,整整齐齐地披散在肩上,白皙的皮肤,比之女子还要细嫩,就算是金发碧眼,迥异于中原人相貌,也不得不说,是世间一等一的美男子。   此时他站在船头,望着眼前的滚滚碧波,用字正腔圆的大齐官话说道:“在海上漂泊许久,终于要抵达目的地了,我们要去的那座城池叫做江都,据说那里的形势很复杂,除了白莲、闻香等诸多名目繁多的教门之外,东方最大的三个的教门,儒、释、道也都在此地传教,三个教门中势力最大的道门前不久发生了内乱,被同出一脉的剑宗驱逐出江都,此时江都城内最为势大的正是那个叫做剑宗的教门。”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披甲将领,手按腰间剑柄,同样以大齐官话说道:“不过都是异端罢了,世间只有我主一神,大人这次奉教宗大人的旨意前往东方,是要在此地传播主的荣光和福音,而我等除了护卫大人的安全之外,也肩负铲除异端的职责。”   为首之人摇头道:“我们是来传教的,不是来讨伐异教徒的,这里是未曾沐浴在主的荣光之下的遥远东方,在这里有一个伟大的帝国,它的地域比圣堂下属所有的国家加起来还要广阔,治下有数以千万计的民众,你觉得以我们这区区几百人,能够挑战这个庞大的帝国吗,这是教宗和圣堂也不敢轻易启衅的存在,在这里,恐怕我们只要稍有出格举动就会被视为意图不轨,然后就会是被驱逐出境甚至是被抹杀的下场。”   披甲将领哑然无言。   他眯起双眸极目望向海的尽头,缓缓说道:“如此广阔的地域,如此数量的民众,却在一位皇帝的统领之下,甚至在过去的大多数时间中都是如此,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就在几十年前,马修斯和艾琳娜带着上代教宗大人的信笺拜访了这个帝国的一位亲王,就在不久之后,那位亲王推翻了曾经的皇帝,自己建立了新的帝国,而帝国的现任皇帝正是那位亲王的儿子,这是一个新生的年轻帝国,在这里,它是无可匹敌的存在,不必在意别人的想法和意见,自然也不会在意圣堂,所以诸位,收起你们无知的傲慢,拿出一位传教士该有的谦卑,然后再去面对这个伟大的帝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圣堂佛门辩高低   这世上有极西之地已经不是新鲜事,先不说那些在江都随处可见的极西海客,就是一向为儒门君子把持而排斥蛮夷异族的庙堂上也有一位艾伯爵。   这位艾伯爵原名艾琳娜,后改名为艾林楠,曾为世子萧玄的启蒙老师,擅长机械机关奇巧之术,尤为擅长铸炮,在先帝入主中原时,曾经代为改造中都炮,以此功被封为子爵,大齐立国之后,艾林楠又历任钦天监监副和工部右侍郎等官职,专注于翻译、测量、历法、数学,如今已是致仕,获赠伯爵、光禄大夫。   鬼王宫的副宫主萧林同样也是一位极西之地来客,早在大郑简文年间,他与艾林楠一起穿越荒无人烟的漠北草原抵达碧落湖,在摩轮寺僧人的指点下,转道漠南草原,途径金帐王庭,跨越乌斯原、多伦河和小丘岭,最终抵达当时萧煜王府所在的中都,只是后来因为种种缘故,萧林改投萧瑾门下,这注定又是一段不为人知且一言难尽的往事。   承平二十三年的初夏时节,另外一个极西之地来人的名字压过了艾林楠和萧林这两个名字。这个人,或者说一件事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就连帝都上下也在议论纷纷,其热烈程度,远超所有的庙堂大事。   一艘自极西之地而来的大船抵达江都,这艘船上没有海客,只有一群自称是传教士和圣殿骑士的人,白肤金发碧眼,其首领名为李察冯奥古斯都堡,据说出身于一个极西之国的皇室,又是圣堂的枢机大主教,奉教宗的旨意来到东方,传播圣堂教义。   这位所谓的枢机大主教显然是一位精通汉学之人,不但语言书写无碍,而且还能将儒门经典译为极西之地的文字,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名叫李冯古,并身着儒士服装,若不是他那一头璀璨金发和异于常人的碧眼,几乎与一位江南名士无异。   当这位远方来客踏足江都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掀起一场震动天下的波澜。   因为他在落脚江都后不久,便向大报恩寺的主持雪浪大师下了拜帖,要与他进行两教辩论。   这并非是圣堂和佛门的第一次交集,早在大楚末年时,后建皇帝麾下铁浮屠无人能挡,兵锋一路横扫,攻打至草原大雪山下,逼得草原金帐王庭不得不迁移至热海之畔,而后将皇帝的皇帐就驻扎在碧落湖之畔。   在那时候,圣堂中一位汉名为“鲁伯”的大主教奉教宗之命觐见后建皇帝,恰逢碧落湖论道,除了玄教、萨满教等,还有摩轮寺、金刚寺、中土禅门的众多高僧悉数汇聚于此,鲁伯与僧人在此辩难三天三夜,未分胜负。这也是有史以来两教的第一次辩难。   没想到在数百年之后,会在江都迎来第二次两教辩难。   追本溯源,佛门是西来之教,又称西方教,当年武帝灭佛,言称“区区西方教,又岂能与朕相抗衡哉。”西方教一名便是由此而来,不过此西方非是极西之地,而是指佛门起源之地宝竺国,佛门西来之时,诸子百家中只剩儒道两家依旧昌盛,能在儒道两家的夹击之下稳稳坐大,佛门除了善于汲取两教的精华之外,再就是得益于“思辨”二字,打机锋和说偈语从来都是佛门的拿手好戏。在寻常人看来,道经还算不上一个玄字,佛经才是玄之又玄,让人读了之后满头雾水,就是棒喝得满头大包,仍是不得其解,可见佛门在于辩难方面,丝毫不逊于儒家的谈空说玄,甚至犹有胜之。   在诸多精于辩难的佛门高僧中,雪浪大师又是其中佼佼者,他本名三槐,生于江南士族黄氏,生得姿容美俊,聪慧绝伦,多通经论,十二岁在江都大报恩寺出家,师从无极大师。受具足戒后,虔修禅法。至于儒书经史,筮卜方技,莫不通达。而独好《华严》圆顿之学,为大郑弘传华严学之一代诗僧。生平不设大座,不事训诂,但总绾纲领,执持大体,方便善解,开示奥义。又工诗,被称为江南第一诗僧。并善书能文,在禅林文坛,久享芳誉。   无极大师故去之后,他在大报恩寺主讲华严三十年,士林称其“性佻达,不拘细行。友人辈挈之游狎邪。初不峻拒,或曲宴观剧,亦欣然往就。曾至吴越间,士女如狂,受戒礼拜者,摩肩接踵。城郭为之罢市”。他的师弟憨山大师也曾对其对其的评价道:“先师说法三十余年,门下出世不二三人,亦未大振。公之弟子可数者,多分化四方,南北法席师匠,皆出公门。”   可见这位雪浪大师乃是江南一等一的高僧,可以说大报恩寺之所以能成为江南士林的清谈胜地,这位名声极大的雪浪大和尚功不可没。   李冯古既是精通经史典学,那么自是清楚佛门的深浅,更知道雪浪大师的威名,如此还敢送出拜帖,想来非是寻常之辈,所以一下子就引起了整个江南士林的注意。   事关佛门声誉,雪浪大师未曾推诿,果断应战,双方定下于四月十五在大报恩寺辩难,这一日,无数儒生士子、官员富贾、僧人道人云集大报恩寺,皆是想要一睹这场盛事的风采,其场面之热烈,更胜当初的王霸之辩。   更有传闻说,有数位儒门大先生、道门大真人、佛门主持联袂而至,也要从旁观战。   这无疑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事,只不过他的开始是好的,结果却不那么尽如人意。   无论三教之间有多少矛盾争议,经过这么多年的磕磕碰碰,已经算是一家之人,如今忽然来了个“外来和尚”,就算儒道两家抱了幸灾乐祸的小心思,在根本上还是三家一致对外的,自家的事情,无论对错与否,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指手划脚。再者说了,唇亡齿寒这样的浅显道理,又有谁会不懂?若是佛门败了,那么道门和儒门又岂能幸免?   可这次的结果注定要让所有人失望,一代名僧雪浪大师竟然败了,败给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李冯古。   当然,李冯古并不在这个“所有人”之列,他似是早有预料,也或许是宠辱不惊,对于这个结果未曾表现出半分喜悦之色,因为他是来客,又是主动请战之人,所以此次辩论以他用典为始,那么按照规矩,则是雪浪大师在论道结束之后作点睛结语,当雪浪大师勉强结语之后,这位极西来客笑着起身,以中原士子的礼仪向这位佛门高僧告辞。   次日,他在江都城外购置了一座寺庙作为自己的久居之地,取名“仙花寺”。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四人打牌谁坐庄   李冯古在仙花寺落脚之后,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有道人,有僧人,有儒生,也有各种不知所谓之人。   自古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是一样,没人敢贸然挑战一位身经百战而成名的老剑客,可如果这位老剑客被一名初入江湖的新剑客击败,那便会有许多不敢挑战老剑客的江湖人士蜂拥而至,抱着侥幸的心理,妄图踩着这名新剑客上位,直到这名新剑客被人所败,或者这名新剑客击败了各路挑战之人,成为又一位身经百战而无人敢于贸然挑战的老剑客。   在辩难中败北的雪浪大师是那位老剑客,李冯古这个新面孔则是要应对八方来客挑战的新剑客。   这场几乎盖过了当年玄教东长老李诩与道门大真人青尘论道的辩难,自然也引起了许多江都本地地主的主意,比如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这三位女子。   三人照例在东湖别院相聚,不过今日又多了一名晚辈,不是莲公子李青莲,也不是虞美人吴虞,而是剑宗的少夫人,大齐的公主殿下萧知南。   如今的江都不比从前,当初三位女子之所以能坐拥江都,是因为一些很微妙的因素,那时候还是先帝萧煜在位,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愧疚,他下旨将后军都督府由江都迁至湖州两襄,江南暗卫府迁至江州江左,几乎完全将江都拱手相让。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压制盛极一时的江南道门,同样放弃了江都,听起来很是荒诞儿戏,可事实就是如此。皇帝和掌教为了还清各自的早年情债,不谋而合地将偌大一座江都城让了出去,让给了三个女人。   于是三个女人就这般成了江都主人。   当然,提到萧煜和秋叶,又不得不提到林银屏和慕容萱这两名女子,她们既是因为丈夫的原因,同时也是因为某种“胜者看待败者”的微妙心理,未曾横加干涉。   不过如今萧煜和林银屏夫妇已经离世,而秋叶和慕容萱夫妇则是志在天下,与萧玄只差撕破最后的面皮,随着秋叶默许尘叶的提议,要让杜海潺重回江都,江都还能否保持往日的逍遥,已成了未知之数。   早在以前,三个女人是呈三足鼎立之势,即是朋友又是对手,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有些台面下里的龌龊,不过到了如今,三人已经彻底摒弃前嫌,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这些年来在江都栽跟头的大人物着实不少了,有曾经的天下第九人张召奴,有镇魔殿的太乙救苦天尊冰尘,更有堂堂玄教教主慕容玄阴。   说来也是好笑,前两者之所以会主动来到江都,完全是因为慕容玄阴战败,抱着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态而来,结果又都如慕容玄阴一般,在江都折戟沉沙,冰尘丢了一条胳膊,张召奴干脆是把性命也留在了这里。   琉璃阁中摆了一张方形矮桌,四个女子围桌而坐,张雪瑶轻轻开口道:“我记的是承平二十一年的时候,那时候南归刚到江都,我们几个老太婆就是在这里闲聊说话,当时想要玩几把马吊牌,却刚好三缺一人,于是我就说等南归来了之后,让他凑个数,只是没想到南归接手剑宗之后,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忙得他根本无暇分身,也就没工夫跟我们几个玩什么马吊牌,正好今日知南来了,就由你来顶上南归的缺?”   萧知南笑着点头应是。   马吊牌的万法简单,每人先取八张牌,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打马吊牌有庄家、闲家之分。庄无定主,可轮流坐。因而三个闲家合力攻击庄家,使之下庄。   第一轮牌时,萧知南是庄家,张雪瑶笑道:“知南,这个庄家可不好当,四面皆敌,须处处小心。”   萧知南出牌后轻声道:“如今的江都,我们就是那个庄家,的确难做。”   秦穆绵打出一张牌,说道:“现在能上牌桌的无非是四家,朝廷,佛门,道门,还有那个新来的李冯古,剑宗也好,还是白莲、闻香两家也罢,都可以看作朝廷一家,佛道两家也不必多言,都是老相识和老对手了,唯有那个李冯古来历蹊跷可疑,恐怕背后另有其人。”   唐圣月未曾出牌,“极西之地确有其地,极西之人也确有其人,依我看来,说不定还真是一位外来的过江强龙,我白莲教一脉出身于佛门净土宗,其中也有关于所谓圣堂的记载,据说是极西之地的第一大教,甚至比今日的道门还要实力雄厚,只要是不曾皈依者便被称呼为异端,以名为‘裁判所’的存在处决,此裁判所应是与道门镇魔殿相差无几,只是行事比镇魔殿更为霸道,以小观大,这个圣堂也必然行事极为霸道,更甚于道门。”   张雪瑶无奈叹息一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琉璃阁内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压抑沉重,只剩下牌叶子不断落在桌面上的清脆声音。   一轮牌打完,改为秦穆绵坐庄,萧知南说道:“南归此去魏国已有月余功夫,至今未归,也不知如何了。”   秦穆绵蹙眉道:“大先生孙世吾刚刚死在了那儿,几大世家又各怀鬼胎,形势复杂无比,萧瑾似乎也有些自顾不暇,这张牌桌,他应该是上不来吧?”   “应该?”张雪瑶冷笑一声,“若是换成别人,我信,换成萧瑾,除非是他死了,否则我不会相信还有他上不去的牌桌,说不定那个李冯古就是他的人。”   唐圣月转开话题,轻声说道:“说到南归,还有件事要商议一下,自从驱逐江南道门之后,江都之事便是由南归一人而诀,如今南归不在,虽说我们三个代为执掌也不是不可以,但朝廷那边却是有些不便,所以我们就想……”   张雪瑶望向萧知南,接口道:“所以我们就想让知南你出来主持大局,毕竟你如今有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修为,又是等同于亲王的公主,身份尊贵,无论是江都三司衙门,还是暗卫府和后军都督府,你都能压得下,由你来做这个主事人,最是适合不过。”   萧知南不置可否,反问道:“那宗门这边?”   张雪瑶微微加重嗓音,“自然是由我们三个老家伙亲自出面说明,不会有人不开眼地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聒噪什么。”   萧知南没有谦让推诿,直截了当点头道:“好。”   正在这个时候,一圈牌打完,秦穆绵下庄,又是萧知南庄家,不过这次是真得由她坐庄了。   江都的庄家。 第一百一十四章 焰浪开天问乃现   徐北游在断崖上静坐许久,忍不住起身向下望去。   满目通红,热浪滚滚。   不知何时,陈公鱼也来到了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我思来想去,剑冢岛才是最有可能藏有两剑的地方。”   徐北游问道:“何以见得?”   陈公鱼笑了笑,说道:“一来是已经将其余三十五岛走遍,并无所获,只有这座剑冢岛还未仔细搜索,再者就是,这里似乎另有玄机,我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能隐隐感觉到,也许别有洞天也说不定。”   徐北游愣了一下,讶然道:“公鱼先生也是如此以为?我还以为先前是我的错觉。”   陈公鱼望向脚下岩浆,“据说当年剑宗许多剑炉就是由此引出地火,以此火淬剑,事半功倍,对于常人而言,此地无异于绝地,可对于真正修为通天的修士而言,却也并非不能应付。”   徐北游随之望去。   陈公鱼神情一敛,凝重严肃,手中出现一面银色小镜,只见他伸出食指在镜面上轻轻一点,镜面如水面一般荡漾起层层涟漪,与之同时,岩浆上竟是也荡漾起无数涟漪。   徐北游有些讶异,不明缘由,只能拭目以待。   陈公鱼纵身一跃,身形缓缓下落,踏在滚滚岩浆上,足以融化岩石精金的地火却不能伤及他的鞋底分毫,然后他在镜面上轻轻一抹,轻声道:“鉴开。”   他手中的儒门至宝正心镜顿时大放光明,有浩然正气生出,直直坠落,似要一线分海。   儒门虽然不似道门那般精通各种符篆之法,但其所养的浩然正气却与赳赳武夫的血气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破法破邪,这也是为何说书生有正气而鬼魅难近的缘故,至于传闻中书生和女鬼的故事,大部分是家杜撰,虽说也有少部分为真,但读书人见美色而动心动念,本就不符合一个“正”字,又何来正气之说,亦或是遇到了大妖大鬼,寻常些许浩然正气已经难以抵御。   陈公鱼身为地仙十六楼境界的儒门大先生,一身浩然正气自然是不同凡响,就是真的遇到了天妖厉鬼,也有一战之力,此时他一声“鉴开”之后,再起异象,原本只是生出些许涟漪的岩浆竟是骤然变得汹涌起来,如同被激怒的野兽,狰狞咆哮,火浪奔涌,甚至不断有火舌向上方舔来。   陈公鱼流露出些许凝重神情,略作思索后,身形向上拔升,一直升到距离徐北游所在断崖还有几丈的半空中,这才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在镜子上重重一划。   岩浆顿时如有蛟龙在其中翻江倒海一般,岩浆四溢,如纷纷火雨从天而落,徐北游挥手挡开,猛地瞪大眼睛。   只见陈公鱼的脚下的岩浆从中轰然两分,被挤压到两旁的岩浆不断升高,几乎要漫到徐北游的脚底。   不过这都不是徐北游感到震惊的原因,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岩浆之下果然别有洞天,在滚滚岩浆中竟是矗立着一道孤零零的石门,而在石门前则是悬有一把三尺长剑。   徐北游脱口而出道:“天问。”   陈公鱼点头道:“看来我所料不错,这里果然别有洞天,石门之后应该是一方小千世界,另外一剑也在其中。”   徐北游伸出手掌,天问一剑轻轻颤鸣,自行飞入他的掌中,虽然藏于岩浆之中,但入手微凉,样式与天岚类似,只是更为纤细,犹如文人与武人之间的区别。徐北游伸出两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清凉剑身上荡漾起阵阵涟漪,同时还有一股凉意沁入徐北游的两指指肚,似是一位冷美人对于眼前男子不屑一顾。   徐北游并未收回手指,而是在剑身上轻轻摩挲,感受到那些几乎微不可查的细小纹络凹陷,忍不住赞叹道:“竟是一把符剑。”   所谓符剑,有些类似于法剑,不过不同于法剑的无形无质,符剑有形,剑身上篆刻各种晦涩符篆,以此使剑有诸般玄妙功用,最适合以剑用术法,以道门中人尤为偏爱符剑,凌云所用的大德雷音就是符剑之属。   至于剑宗所用之剑,倒是不必那般繁琐,一般只要求两点,一是坚固,不会轻易折断,二是锋利,最好所向披靡,再经温养之后,生出灵性剑气,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徐北游一直认为剑宗中没有符剑。   陈公鱼开口道:“剑宗毕竟是出自道门一脉,两者同根同源,剑宗十二剑中有一把符剑也不足为奇。”   徐北游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望向石门。只见取走天问之后,石门上竟是出现了一道剑形凹槽。   就在此时,一直悬于半空中的诛仙开始轻轻颤鸣,紫青二色的剑气如道道流苏垂落,使得山腹中除了满目红色又多了另外两种颜色。   甚至石门上的剑形凹槽周围也有紫青两色萦绕。   陈公鱼的表情很温和,眼神也很平静,语气更是轻柔,只是其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诛仙就是此地钥匙。”   徐北游略有迟疑。   陈公鱼正色道:“南归,此时不取剑更待何时?道门尘叶此时就在魏国,若是让他知晓了此地机密,那你又要如何凑齐剑宗十二剑?”   徐北游低头望向手中的天问,默然不语。   陈公鱼继续说道:“天问已经在手,只差最后一剑,你便能实现你师父的遗愿,以十二剑铸就十二剑骨,成就陆地无敌的大剑仙。”   徐北游仍是迟疑着没有说话。   陈公鱼稍稍缓和了语气,转而说道:“南归,在这之前,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   徐北游愣了一下,点头道:“公鱼先生请讲。”   陈公鱼以两指捏住腰间的玉佩,略微沉吟后开口道:“许多人都叫我前辈,有人说我已经活了上百岁,实际上我今年仅仅只有不惑年纪而已,比起李清羽和叶道奇还要小上一些,在儒门八位大先生中,以我的年龄最小,不过除了孙老先生之外,其他六人并不知道此事,只以为我也是青春长驻之人。说些不要面皮的话,在八人中以我未来成就最高,而我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成就,皆是因为家慈留给我的一样东西。”   徐北游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东西?”   陈公鱼举起手中的玉佩,笑道:“就是它。”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陈公鱼说当年事   徐北游曾经见识过李清羽得到张载遗赠之事,所以也不觉得如何不合情理,只是略有疑惑道:“玉佩?”   陈公鱼点头道:“这块玉佩本是一位儒家先贤的贴身佩戴之物,其中有那位儒家先贤遗留的一缕残魂,在这位前辈的帮助下,境界一日千里,又有些其他机缘,终是在及冠之年踏足地仙境界,而立之年晋升为地仙十二楼境界,直至如今的不惑之年,突破至地仙十六楼境界,并有望在今生登顶十八楼之上,求一个大道可期。”   徐北游震撼难言。   陈公鱼接着说道:“我的故乡在东都,当然,不是魏国的那个‘东都’,而是现在已经改名为帝都的东都。我的前十年无甚稀奇之处,由寡母一手养大,自小读书,考了童生,然后又中了秀才,从县试到府试再到院试,共一十二场考试,无一失手,被人称作神童,可自从考中秀才之后却是屡试不第,不知做了多少文会,眼看着同年们都有的已经外放为官,我仍是个穷酸秀才。这些年四下赶考花尽了家中本就不多积蓄,老母病死之后,我卖了祖宅将老母下葬,已是走到绝路,终是幸得这块自幼随身佩戴的玉佩中的儒家先贤出手相助,方才没有饿死街头,也终是有了今日的儒门大先生陈公鱼,竟是也能与当朝次辅相提并论了。”   话语中有些许感慨,也有些许自嘲,唯独没有怨忿不平之意。   “有了那位儒门的先贤的相助,我不再执着于功名二字,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收拾了本就不多的行李,离开东都,开始四处游学,我记得离开东都的那年,我应该是十五岁。”   徐北游望着这位运气比他还好的儒门大先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陈公鱼转头瞥了眼石门方向,继续说道:“在这游学的五年中,我开始按照那位前辈的指点蓄养浩然之气,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我得以跳过前面的九品武夫小境界,直接踏足鬼仙境界,其后又顺理成章地踏足人仙境界,直到遇到地仙境界的门槛,才开始停滞不前。”   “然后我用了三年的时间,走遍大漠西北,看遍塞外风光,甚至是一路北行至碧罗湖畔,听各大宗门的修士在此论道,观湖有感,终于踏足地仙境界,那年我刚好及冠。”   “地仙境界是一道门槛,跨过这道门槛之后,求道之途就变得好走许多,直到遇到下一个门槛。”   陈公鱼的语气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地仙境界有三个门槛,分别是踏足地仙境界,地仙十二楼境界,以及突破地仙十八楼境界,我在二十九岁那年,遇到了地仙十二楼的瓶颈,而这一年我来到江南,凭借儒门修士的身份,参加了许多士林集会,渐渐开始崭露头角,最终在一次王霸之辩中与孙老先生坐而论道,终于突破了这道门槛,成为寻常修士口中的大修士、大地仙。而且经此之事,我也得以与孙老先生相识,声名鹊起,正式成为儒门中人。”   徐北游抬头看了眼诛仙,仍旧是紫青之气垂落,问道:“公鱼先生又是如何成为儒门大先生的?”   陈公鱼轻轻摩挲着手中玉佩,又晃了晃,“我又在江南盘桓数年,转眼间已是而立之年,想起已经是多年未曾回乡,于是便踏上了归乡之途,虽说这次归乡之途不算顺利,但却很精彩,可谓是世间百态,我见识了世家公子带官兵杀人夺妻,又看到了官府养寇自重致使盗贼为患,最后见识了地仙修士斗法,伤及无辜无数,甚至还遭遇了披着道袍的魔头,那魔头被镇魔殿数位大执事联手所伤,蛰伏炼药养伤,以人之心肺入药,意图对我下手,被我斩灭。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来到帝都,结果却发现早已是物是人非。”   “于是我又离开帝都,继续北行,来到巨鹿城,在巨鹿城中遭遇到了道门镇魔殿,有过一番纠缠,不得已只能离开巨鹿城,横穿西北来到东北,再从东北转道乘船来前往东海之滨,效仿古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徐北游轻声道:“当年我也是跟随师父如此一路走过去,先去巨鹿城,再去东北,最后横渡东海前往魏国,这才遇到了从都天峰上下山来的道门掌教,才有了当初的碧游岛莲花峰一战。”   陈公鱼轻叹一声,“我没有去魏国,也没回帝都,而是又回到了更让我熟悉的江南,开始在此地做些学问,倒真是直把他乡作故乡。在江南的那些年,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修为越来越高,放在道门也许不算什么,但是放在已经一盘散沙的儒门,却是倍受重视,于是我成了儒门八位大先生之一,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儒门重器正心镜,继而踏足地仙十六楼境界,距离无数修士向往的地仙十八楼只差两楼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可以用‘一帆风顺’四字来概括。”   陈公鱼转头又看了眼石门,石门上的剑形凹槽中汇聚的紫青色剑气已经快要将整个凹槽填满。   他由衷感慨道:“南归,你听完有什么感想?”   徐北游说道:“说实话,公鱼先生的运气的确是极好的。”   陈公鱼笑了笑,和颜悦色道:“其实所有的好运气都是事前的精心谋划。”   徐北游脸色微变,皱起眉头望向这个让他一直都看不透的儒门大先生。   陈公鱼对于徐北游的视线熟视无睹,背负双手望着那道凹槽,当那道凹槽完全被紫青二色的剑气灌注满时,他缓缓说道:“已经晚了。”   徐北游猛然望向不再散落紫青二色剑气的诛仙,终于松开眉头,不过脸上表情中多了几分自嘲和一丝无奈。   与此同时,陈公鱼脸上的笑意也一点一点褪去,彻底转为冰冷。   陈公鱼望向他,问道:“你早就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是因为这块玉佩的缘故?”   徐北游嗯了一声,“这块玉佩让我很不舒服。”   陈公鱼就像是个在与晚辈和颜悦色聊天的长辈,平静道:“所以我给你讲了一个关于这块玉佩的故事。”   徐北游嗓音干涩道:“这个故事是真的?”   陈公鱼淡然道:“当然是假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石门开图穷匕见   石门开始一点点开启,陈公鱼平静说道:“当然,也不全是假的,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说谎要九真一假,这样才能让人无从分辨,这些事情确实发生过,不管是谁去查都是如此,只不过那个出身微末‘陈公鱼’早在很多年就已经死了,死于贫寒交迫之中。”   徐北游沉声问道:“你是谁?”   陈公鱼淡笑道:“我是陈公鱼,陈公鱼不是我,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徐北游又是皱起眉头,望着眼前这个行事有违常理的男子,回忆起先前他曾说过的话……眼看着这些年四下赶考花尽了家中本就不多积蓄,老母病死,自己又身无分文,已是走到绝路,终是幸得这块自幼随身佩戴的玉佩中的儒家先贤出手相助,方才没有饿死街头……这块玉佩本是一位儒家先贤的贴身佩戴之物,其中有那位儒家先贤遗留的一缕残魂……徐北游终于理清思绪,冷声道:“你就是那枚玉佩中的所谓‘儒家先贤’?”   陈公鱼轻轻摩挲着玉佩,淡然道:“虽不中,但不远矣。”   徐北游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陈公鱼略微思量了一下,说道:“也罢,到了这个时候再隐藏身份与否已经无关紧要,索性就让你死个明白,我,或者说孤,姓萧名瑾字怀瑜,南归,你娶了知南那丫头,按照辈分来算,孤还是你的叔祖。”   陈公鱼此时的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温文尔雅的儒生,而是极具威严的上位之人,他背负双手,平淡道:“你应该记得吧,孤曾经炼有三尸元神,其中有一尊专事中原事务的元神在梅山被萧煜喝破,不过所幸还有另外两尊,他们都还安然无恙,周游世间,这位儒门大先生陈公鱼,是萧瑾又不是萧瑾,萧瑾是他则确凿无疑,有了他们,萧瑾才可以悠哉游哉地待在魏国,闲看庭前花开花谢,静等堂前燕去燕归,说起来这还要感谢孤那位皇嫂,若不是她执意让孤不得踏足中原陆地半步,孤也不会想出这个取巧的法子。”   陈公鱼将玉佩从腰间摘下,举在眼前细观,“大概是黄龙年间的时候,孤将这块玉佩辗转送入了陈公鱼母亲的手中,然后孤等了将近二十年时间,终于等到瓜熟蒂落,于是有了这第二尊身外化身。”   徐北游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天问。   陈公鱼看了眼他手中的天问,说道:“君子当佩剑,这把天问本是孤的佩剑,不过为了布这个局,孤不得不亲自抹去剑上的印记,又亲手将它放在这里,最后亲自引着你来到这里,让你拿到这把天问,相信石门后会有另外一剑。”   此时石门已经开启小半,其中流光溢彩,看不清到底有什么。   陈公鱼瞥了眼石门,说道:“先前你一直问孤为何对此地知道的如此详细,那孤现在就告诉你,孤就藩魏国之后,在道门那帮废物的眼皮子底下,孤亲自带人将三十六岛一寸一寸地搜索了一遍。说来也是可笑,道门找了几十年没能找出什么,孤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找到了这处剑宗藏宝之地,不过话又说回来来,也不能说道门废物,毕竟这些道门的大真人很忙,忙着求道,忙着在天底下作威作福,可孤难免会很闲,在平定魏国之后,似乎就没什么事情,只能没事来三十六岛上走一走,权当作散心,还能探幽寻宝,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徐北游缓缓说道:“我们刚到碧游岛时所去的那处白塔,其实也是你故意为之吧?那颗所谓的被道门遗漏了的明珠,以及那幅所谓剑宗先辈遗留下来的剑炉地图。”   陈公鱼呵了一声“随手布置,有备无患,结果还真是用上了。”   徐北游轻声道:“魏王殿下真是煞费苦心啊。”   陈公鱼摇头道:“谈不上苦心二字,若真是苦心,也不会让你看出那么多破绽,只能说是临时起意罢了。”   陈公鱼轻笑一声,“不过你能瞧出这么多破绽,也着实有些出乎孤的意料之外,好在也有意外之喜,诛仙竟是自行出匣,算是让孤省了不少功夫。”   “诛仙不是这扇石门的钥匙,诛仙剑气才是。”   “所以孤才会给你说了这个陈公鱼的故事,无外乎拖延时间而已,既然剑气已经注满,那么故事也就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徐北游转头望向石门,说道:“想来魏王殿下对于剑宗十二剑并不在意,真正在意的是我剑宗的千年继续。”   陈公鱼没有否认,干脆点头承认道:“孤现在要做的事情,揭开那层皮,说白了就是造反,既然要造反,就要兴兵征伐,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将领,也不是兵士,而是银钱,没有银钱就没有兵器甲胄,没有马匹粮草,没有军饷赏银,任凭你是智谋通天的绝代名将,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孤这些年来治理魏国,再加上做些海贸的生意,确实攒了许多银钱,不过仅仅是组建大军和置办火器,就已经花得七七八八,再想要跨海远征中原,仅仅是靠魏国一隅之地,还是太过勉强。”   陈公鱼看着徐北游说道:“朝廷的钱很多,但是朝廷用钱的地方更多,真正有闲钱的人还是你们这些宗门和世家,其实孤不用为银钱发愁,因为道门和叶氏、慕容氏、上官氏给孤许诺会一力解决军费问题,不过命脉被他人握于掌中非孤所为,所以孤还要准备一条后路才是。”   徐北游点头道:“所以你就要千方百计拿到我们剑宗的千年宝藏。”   陈公鱼笑道:“孤无意与剑宗为敌,有些话孤也确实没骗你,就在几十年前,孤作为剑宗的客人登上了碧游岛,不但见到了当时剑宗的三大长老,还见到了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孤在逐鹿十年中,有过不少次游说,最让我满意的有三次,分别是前往君岛万石园游说陆谦退兵,登上都天峰见道门老掌教紫尘,还有就是这次来到碧游岛说服上官仙尘北上后建。”   “早在大报恩寺的时候,孤就对一个老和尚说过三十年来求白冠的话语,可是那个佛门和尚却什么也没说,孤这辈子跟许多人说了许多诛心言论,有道门老掌教紫尘,有大剑仙上官仙尘,有佛门上代方丈牧观,有江南王陆谦,有东北王牧人起,还有孤的父兄两人,他们都听得如痴如醉,所以他们明知道孤不仅仅是诛心之言,更有诛心之心,仍会留下孤的性命,一直到了今日。”   陈公鱼再次望向正在逐渐开启的石门,微笑道:“南归,石门开启还要些时候,你想不想听一听孤的故事?”   徐北游伸手握住诛仙,如临大敌。 第一百一十七章 萧怀瑜的当年事   陈公鱼对此熟视无睹,平静道:“你为什么不走?为何还留在这里听孤说话?孤又为什么不对你出手,而是与你说这些无用的废话?”   不等徐北游回答,他已经是自问自答道:“因为你知道,如果你走了,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得到那最后一剑。孤也知道,这尊身外化身毕竟不是十八楼境界的尘叶,没有十足把握留下手握诛仙且曾经两度踏足十八楼境界的徐北游。”   徐北游轻声道:“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这种事情,我说了不算,都是巧合而已。”   “巧合也好,必然也罢,都是一样的,孤不是萧煜那种行险之人,从来都不是。”陈公鱼轻轻说道,然后他手中的正心镜自行飞出,悬于身侧。   陈公鱼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镜面。   这面镜子骤然变大,好似一扇门户,然后镜中如水的涟漪渐渐变成一个漩涡。   陈公鱼“好心”提醒道:“儒门的正心镜可不仅仅是用来斗法的,只要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它就能化作一道连接魏王宫的门户,到那时候,你就是笼中之雀,不用孤亲自出手。”   徐北游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   陈公鱼不以为意,自顾说道:“在这之前,先听一听我的故事吧。”   这一次,他没有继续自称为孤,而是换成了我,仿佛又从萧瑾变回了陈公鱼。   “和曾经的陈公鱼一样,我也是出生于东都,我的生母是前朝的陵安公主,大郑神宗皇帝的妹妹,我的生父则是大齐的武祖皇帝萧烈,至于萧煜,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虽然是父母双全之人,但其实与寡母相差无多,我的那位父亲很不喜欢我们母子二人,他与萧煜居于安国公府,而我与母亲则是居于公主府,我与那对父子,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想必南归也听说过一二,我是早慧的谪仙人,具体缘由,我不再赘言,总之这个传言不算错,我的心智很早就与成年男子无异,当时世道渐乱,萧煜和林银屏去了草原,那位雄才大略的父亲终于同意让我跟在他的身边做些事情,那时候,我想当然地以为他要放弃萧煜,选择我这个次子来做萧氏的下任家主,可是当萧煜在草原站稳脚跟之后,他又一脚将我踢到了中都做什么暗卫府督察使,其用意昭然若揭。”   “当时父亲给了我一队血卫,又把我放到中都,这就好像是将一把刀塞到我的手中,然后又把我和仇人关在一起,纵使我先前没这个意思,也要先下手为强了。”   徐北游冷笑道:“仇人?”   陈公鱼神情不变,“那个徐家的徐仪,可曾将你视作亲人?”   徐北游正想说话,陈公鱼摇头道:“你也许觉得我说话太过冠冕堂皇,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父兄两人的身上,但从我的角度来看,就是这样。”   他继续说道:“虽然是我先下手为强,但是我的运气不算太好,败给了萧煜。”   徐北游说道:“所以你就归顺了先帝。”   陈公鱼摇头道:“没有,归顺他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这时候的他还未挡下徐林的二十三万大军,也还未占据西北中都,区区一帮草原的乌合之众,容不下我,所以他放我回了东都。”   “回到东都以后不久,萧煜打赢了那场北伐之战,徐林归降,蓝玉献城,整个西北尽归萧煜一人之手,再然后就是他们父子两人就一起发动了那场太庙之变,杀掉了神宗皇帝,也就是我的舅舅,父子两人一人做了挟天子而令诸侯的大丞相,一人做了割据一方的西北王,一人朝内,一人朝外,互为奥援,占据了大郑的半壁江山。”   陈公鱼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然后才缓缓说道:“自那之后,我就知道东都已经没有我容身所在,于是我离开东都去了卫国剑宗,见到了上官仙尘,刚才我已经说过,那次卫国之行很顺利,我成功说服上官仙尘北上联手后建玄教,不过归程途中出了点问题,我被秋叶中途拦截,所有鹰卫被秋叶斩杀殆尽,然后我被他带到都天峰上,又见了那位道门老掌教紫尘。我这辈子最为得意的两次游说就是由此而来。”   此时石门已经开启大半,隐约可见门内是一条长长石径。   陈公鱼看了眼石门,笑道:“正巧无尘大真人坐化,萧煜与无尘大真人有师徒之谊,所以前往都天峰祭拜,同时也是面见掌教紫尘,定下了两家联手之事,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决定跟随他前往西北,从此开始,我成为萧煜的扶龙人之一,历任王相府左相、西凉州都督、陕中行营掌印官等职,直到天下太平,我受封魏王为止。”   与此同时,正心镜所化的门户逐渐清晰,已经隐约可见在镜子另一侧站着的蟒袍男子。   陈公鱼指着镜中的蟒袍身影说道:“这位是魏王本尊萧瑾。”   徐北游平静道:“魏王殿下有何指教?”   蟒袍男子望着镜子这边的徐北游,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剑宗弟子死于剑冢,真是应景。”   徐北游淡然道:“那也未必。”   萧瑾不置可否,向后退去,随之出现的是另外一个高大身影,黑衣黑靴,满头白发随意披散,颧骨略微突出,鼻梁高挺,眼窝深凹,一双碧眼,与中原人的相貌迥异。   鬼王宫副宫主,萧林。   再有片刻时间,萧瑾与鬼王宫的一干人等就能避开道门的视线,瞒天过海地来到剑冢岛内,到那时候,不仅仅是徐北游的性命,还有剑宗的千年积蓄,就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陈公鱼感慨道:“终是不枉我在岛上三年,也不枉我拼了命地将你从尘叶的雷池大阵中救出来。”   徐北游平静道:“你大可不救,没人逼你。”   陈公鱼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既然我已经救了你,那么这些剑宗宝藏就当作是报答救命恩人的谢礼好了。”   就在此时,石门震荡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整座山峰与之共鸣而颤动,岩浆翻滚不休。   陈公鱼说道:“来了。”   两扇石门终于要缓缓开启。   狂乱的气机涟漪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从山腹向外扩散,横扫过整个剑冢岛,数以百万计的剑器颤鸣不止。   这座火山仿佛要活了过来,轰隆隆地颤抖不休,涌动的岩浆似乎随时都会涌出,然后将这处上官仙尘的闭关所在彻底淹没。   就在此纷乱之际,一道紫青色长虹直奔石门而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石门之后死门开   就在徐北游一剑掠进石门的同时,正心镜所化的门户彻底稳固起来,站在镜子另一侧的萧林大踏步穿过镜子,来到陈公鱼的身边。   镜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另一侧的景象开始轻微扭曲,好似是被打碎了水中花井中月。   他问道:“要不要追?”   陈公鱼摇头道:“不必了,剑宗宝藏才是重中之重,一定要在道门中人发觉之前,将其转移到魏王宫去。”   下一刻,又有两个身影从正心镜中一穿而过,走到陈公鱼的面前。   孟东翡和孔逸箫。   孔逸箫微微躬身行礼,孟东翡却是走到陈公鱼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颇为亲昵道:“公鱼。”   陈公鱼拍了拍她的手背,轻笑道:“先办正事要紧。”   孟东翡嗯了一声,松开陈公鱼的胳膊,浑然不似平日里的模样,倒像是个温婉妻子。   萧瑾娶了后建皇帝完颜北月的妹妹完颜英祝为妻,也就是如今的魏王妃,未曾再纳侧妃,只是王妃一直无后。   于是在一个杏花微雨的时节,已经在江南声名鹊起的儒家君子陈公鱼邂逅了孤苦无依的女子孟东翡。孟东翡出身前朝高门孟氏,父亲孟正曾历任大郑朝的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等职,当之无愧的名士大儒,大齐代郑立国之后,孟正殉国,孟氏随之凋零,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人的孟东翡流落江都,说起来陈公鱼娶了孟东翡,也是一桩君子配佳人的美谈。   陈公鱼四人走过石门,来到另外一方天地之中。   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道家则是袖中乾坤,归根结底是方寸之间自成天地的手段,如佛祖的掌中佛国,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或是地仙之祖的乾坤袖,都是同样的神通。世间有不少以此神通为基础而造就的法宝,诸如掌教真人的玲珑塔,还有徐北游的剑匣,都属于此列。在此基础上再为延伸,即是洞天小世界,当初圜丘坛一战,徐北游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与青尘交手,青尘就曾经造就出一方小千世界来抵御徐北游的诛仙,若是能将小千世界彻底留存于世间,便是一方洞天。   其实公孙府中的镜界就是一方小洞天,不过与这座在剑冢岛上造就的洞天相比较起来,当真是萤火与皓月之别。   这座洞天之大,几乎与剑冢岛相差无几。   踏进石门之后,是一条向上的石径,长约数百丈,宽有十余丈,连接着一座悬于半空中的石质圆台,圆台大约有百亩左右大小,同时又连接了另外七条一模一样的石径,通向四面八方的茫茫深处,就像一张悬于半空的蛛网。   除此之外,上下四周皆是昏暗幽深,空空如也。   陈公鱼没有急着踏足石径,站在原地轻轻感慨道:“这就是剑宗的藏宝洞天,只是不知道门的洞天又该是何等雄伟壮阔。”   萧林冷冷环视四周,轻声道:“共是八门,若是所料不错,应该是道门中人惯用的八门金锁,此时我们身后之门应该是对应生门,那么其余七门就分别对应休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开门和死门。”   陈公鱼平静道:“只要不入死门,其余六门应该都不会有太大问题,剑宗宝藏尽在其中。”   孔逸箫说道:“只是不知道徐北游跑到哪里去了。”   陈公鱼平淡道:“剑宗虽然与道门同根同源,但这些年极于剑道而荒废道术,徐北游未必就能分辨出八门所在,若是不巧刚好跑到死门中,倒是给我们省事了。”   说罢,一行人沉默着走上石径,朝正中的圆台走去。   ……   在石门开启的刹那,徐北游择孤注一掷,抢先一步御剑进入石门中。   剑仙御剑千里,本就是天底下最快的赶路手段,此时徐北游所御之剑又是天下第一剑诛仙,其速度之快,堪称追星赶月,短短数百丈的距离,瞬息而过。   进了石门内就是别有洞天的另外一番天地了。   不过却不是徐北游想象中一间塞满了金银的石室,而是如此壮阔的一幕,确如陈公鱼所料,并不精通奇门遁甲的徐北游根本无从分辨七条石径的区别,只能凭借直觉选择其中一条直冲而去。   这条石径的尽头同样是一处石门,感知到有人靠近之后,竟是自行开启,徐北游也未曾多想,直接御剑进入其中,在他进入之后,石门又是自行关闭。   在石门后是一间石室,漆黑而不见半分光亮,哪怕徐北游早已是能夜间视物,同样看不透眼前这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黑暗,不过好在诛仙并不受影响,剑身上的紫青二色光芒稍微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看清眼前景象之后,徐北游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因为此时在他视线之中,皆是一堆一堆的白骨,密密麻麻,大多都残缺不全,有的被斩首。仅剩一个头骨,有的被拦腰斩断,只剩下上半截身躯,还有断臂断腿者,更有一些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只剩下一堆尘埃,只能依稀看出人形,细细数来,不下百具。   徐北游硬着头皮向前走出稍许距离,后背有些发冷。   因为他看到了一具盘膝而坐的骸骨,整副骸骨仿佛纯金打造,在这片黑暗之中,金光熠熠,在这具盘膝而坐的骸骨之后还有一具半跪于地的骸骨,通体洁白如无暇美玉,不染半分尘埃,散发出淡淡清光。   徐北游当初为了修成无上剑体,曾特别研究过其他宗门的炼体之法,其中尤以佛门的不败金身和道门无垢之身最让他记忆深刻,此时他眼前的这两具尸骨分明就是两位佛道高人的遗蜕,而且已经分别彰显出不败金身和无垢之身的气象,就算不是地仙十八楼境界,也绝对在地仙十六楼以上,就连他们也死在了这儿,那这里岂不是一方绝地?   徐北游有些绝望。   过了片刻之后,徐北游勉强平复自己的激荡心绪,脸色凝重地俯下身去,借着诛仙的微光仔细观察这两具尸骨,发现这两人全身上下除了额头眉心处各有一个不大的圆洞之外,再无其他的伤痕,而这个两个圆洞则刚好处在一条直线上。   如果他所猜不错,应该是一道剑气直接贯穿了两人的眉心,不但灭绝了一切生机,而且神魂也不能逃脱,完全就是形神俱灭的下场。   一剑斩杀两位十六楼以上的地仙修士,这是何等凌厉的剑气?   ……   石门外,陈公鱼低头望着地面上石门开启过的痕迹,哑然失笑道:“是我们运气太好,还是这位徐公子运气太坏?七选一,竟然刚好选到死门,看来真是天亡剑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仙神仙一剑事   徐北游站在两具尸骨前,心情沉重。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选了一条绝路,以他目前的修为境界而言,恐怕就是沦为面前一堆堆白骨的下场。   至于退出去,若是进来了还能轻易退出去,这些明显生前修为不俗的白骨们,又怎么会死在这里。   不过抱着“万一”的侥幸心理,徐北游还是顺着原路退回到进来的石门前,确定无法出去之后,他握紧诛仙,默默将体内气机运转到极致,尽人事而听天命,缓缓向前行去。   至于如何确定,极其简单直接,徐北游以手中诛仙朝石门狠狠斩下,而石门却纹丝不动,锋锐无匹的诛仙竟是只能在石门上留下一道浅浅划痕,不过片刻功夫便复原如初。当然,这也与徐北游修为境界太低有过,若是他能有仙十八楼的境界修为,凭借诛仙之利,也许还真有几分可能打破石门。   这处黑暗所在,大约有三丈之宽,不知几许长,就像是一条不知尽头的甬道,头顶和两旁是不知何种材料铸就的石壁,与石门一般无二,以诛仙之利也仅仅只能留下一道划痕。   徐北游手持诛仙一路行来,又发现了不少尸骨,只是这些尸骨都不是新死之人,最少也是千年以上,可见此地已经有许多年都未曾有人进来,也许徐北游就是千年来的第一位来客。   徐北游发现绝大多数尸骨都是两手空空,没有半点遗物,似乎已经被人取走,不过也偶有几个漏网之鱼,手中仍是握着当年的兵刃,大有剑客死不弃剑的架势。   这些兵刃显然不是凡品,不过当徐北游想要从一具尸骸手中拿过一把长剑时,那柄看似剑气凌厉的长剑竟是发出一声脆响,直接从中断成两截。   徐北游怔怔望去,只见长剑断口处光滑整齐,显然不是因为年代久远腐朽断裂,而是被利器从中斩断,只是因为质地极好,才勉强维持了表面上的完整,不过被徐北游一碰之后,再难维持,于是立时断裂。   若是徐北游所猜不错,这把剑也是被剑气从中折断。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它才没有被收走,而是遗留在了此处。   徐北游丢掉手中的半截断剑,继续前行。   在前行过程中,徐北游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有这份修为,弹指杀人只需一剑,就算是当年巅峰时的师祖上官仙尘,恐怕也没有这份骇人修为,亦或者如今的天下第一人秋叶,举世无敌不假,斩杀两位地仙十六楼的佛道修士也不算难事,可只用一剑就将两人同时斩杀,却是难如登天。   典籍中倒是曾经记载,在诸子百家争鸣时的时代,圣人辈出,有通天修为的大神通者不计其数,自家祖师上清大道君就是其中之一,道祖作为诸位圣人中的最年长者,境界最高,就是儒门祖师大成至圣先师也曾问道于道祖,后来道祖留下三千言,骑牛出关化胡,又是一桩佛道两家掰扯不清的传说。   其实圣人本是儒门的说法,道门则称之为天仙。   道门有五仙之说,别是天、神、地、人、鬼,其中以天仙居首,而又以鬼仙居于末尾,原本是五种修行方式,又被道门定为修为境界。   寻常飞升之人只能算是神仙,唯有传道人间,道德有功,而入道有行,功行满足,飞升往三十六洞天,而返八十一阳,天在八十二阳,天而返三清虚无自然之界,才能称得上天仙。   天仙境界手掌造化之功,可自行开辟一方小世界,诸多圣人天仙在世间留下许多传说的同时,也留下了极多的洞天遗迹,譬如都天峰上的紫霄宫和玉清殿,临仙府的清虚宫,齐州崂顶的太清宫,分别就是道祖、太清大道君和玉清大道君的手笔,这些地方都以浩荡道法加持,不朽不坏,坚不可摧,当年太清宫之变时,几位大地仙在此大打出手,也未能伤及太清宫分毫。   如果此地也是一位天仙所建,那么有此等骇人之处也就不足为奇了。   徐北游继续前行,越往前走,骸骨也就越少,不过死去之人生前的境界修为也就越高,又走出大约三百丈之后,徐北游看到了一具尸体,之所以说是尸体而非骸骨,是因为此人死而未朽,这是一位相貌颇为英俊的道人,身着金色道衣,头戴芙蓉法冠,手中握有一把三寸许的玉剑,整个人仿佛只是睡着,可眉心处的那个血洞却说明此人早已死去多时,此时剩下的仅仅只是一副皮囊而已。   徐北游没有再去伸手触碰,站在这位道人的尸体前静默良久,他曾经两度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此时他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位道人在生前恐怕是一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而且无垢之身已经臻至大成圆满,换句话来说,就是天上神仙的体魄也不过如此,所以才能死而不朽。   此人在生前必定是登临天下绝顶的人物,就像如今的秋叶、完颜北月、慕容玄阴等人,假以时日之后,成佛作祖也非不能。   可他还是死在了这里。   死在了这处幽深不可知之地。   仍旧是被一剑毙命。   徐北游的心已经沉到了最底,甚至有些麻木。   既然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在此地也毫无还手之力,那么他岂不是已经沦为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其摆布?   不过徐北游心底也略微感到疑惑,为何他已经走到这里,却还迟迟没有遇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阻挡,难道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此地也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遍地骸骨尸体?   他继续前行,那具尸体在他身后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通道渐趋幽深,却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徐北游曾经驻足回首,身后如眼前一般,漆黑一片,他只能沉默望向前方,不知道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什么。   通道里的尸体越来越少,不过修为却大致都维持在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其中一位盘膝而亡的白发老道,甚至与徐北游在典籍中所见过的一位道门祖师画像十分相似,徐北游在白发老道的尸体旁边驻足良久,看着他眉心、胸口、小腹处的三处血洞,不禁心生无穷感慨,这位老道是唯一一个身中三剑之人,他在生前必然已经是地仙十八楼境界之上的境界。   如今的天下第一人秋叶也不过如此啊。   不知走了多久,徐北游终于走到了通道的尽头,这里不再漆黑一片,有淡淡光芒笼罩,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好似道人僧人常用的静室。   此时这座静室中半跪着三名道人的尸体,不过徐北游的视线却未在这三名道人的尸体上过多停留,他抬头望去,只见静室正中悬挂着一方牌匾,上书两字。   上清。 第一百二十章 一僧三道想当年   这幅中堂以沉香木制成,字迹并未如何入木三分,但其中凛然剑意却跃然其上。   徐北游仰头望着上清二字,只觉得两个字符要化作两剑跃下,剑气更是浸入到自己心底里,使其同样生出凛然之意。   许久之后,徐北游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开始打量这座静室。这里布置简单,中堂之下是张石床,床上有蒲团一个,然后就是半跪于石床前的三名道人尸体。   左边的一位道人身着玄黑色大真人道袍,看上去大约不惑之年,蓄有三缕长髯,面容古板,手中握有一支金色令牌,令牌上以古篆书就一个大大的“敕”字,徐北游记得道门中有一种名为天雷正令的法器与眼前这枚令牌极为相似,乃是玉清大道君之后的第一代道门掌教真人亲手炼制,十分珍惜昂贵,整个道门也不过三枚而已,而眼前这位道人手中的令牌上却有一道长长的漆黑裂纹,将那个代表了浩荡天威的“敕”字从中一分为二。   右边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的老道,穿着一身不太常见的杏黄道袍,面目和善,手中捧着一枚银圈,铭刻有诸多繁复符篆云纹,同样是道门中大大有名的宝物,名为镇魔环,不但有困人拘人的妙用,也可如飞剑一般御行千里伤人,不过这个镇魔环同样未能幸免,已是被从中截断,灵气全无,犹如死物。   最中间的是一位年轻道人,星冠羽衣,剑眉星目,道不尽的仙风道骨,他双手合拢作托举状,手中捧着一方赤红色印玺,不过拳头大小,龙盘虎踞,其内似乎藏有万丈霞光,其外则隐隐有火光萦绕,火光中又隐隐有无数细小篆文生出。   宵光火文神印。   都天印之下的道门十五印之一,与天师印、阳平治都功印、治都总摄印、九老仙都印、北极天蓬印、北极杀鬼印、三天太上之印、流金火玲神印、神霄印、应太皇符印、玉神洞灵篆印、天罡印、北地火玲印、雷霆都司符玺等齐名。   要知道道门十五印中有一多半已经随着道门的历代祖师飞升天上,留在人间的屈指可数,每一方都堪称是道门重宝,等闲不会轻授,哪怕是权重如尘叶,也未能执掌其中之一。   此时这方宵光火文神印倒是没有像前两者那般直接损毁,不过也如同遭受重创,气息微弱。   徐北游望向这一幕,沉默许久。虽然他并没有认出这三位道人的身份,但此三人能出现在这条通道尽头的静室中而非通道中途,就已经说明他们比起那些死在通道中的道人们更胜一筹,必然是道门中鼎鼎大名的祖师级人物。   徐北游余光一瞥,忽然发现在静室的角落中还有一名盘坐的老僧,着黑色僧衣,披黑色袈裟,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似乎并无太多异样,既无太多仙人种种神异,也无衰败腐朽之相,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这里,似是一块沉默的不起眼石头,丝毫不引人注意,就连徐北游第一时间都未能注意到这名老僧。   徐北游望向这名老僧,心中有些疑惑不解,为何会在众多道门中人里还夹杂着佛门中人,而且这名老僧既然也能来到这座静室中,那就说明他是不逊于那三位道人的存在,生前说不定也是一尊在世佛陀。   徐北游忽然看到老僧身前的地面上似乎写得有字,只是被垂落下来的黑色袈裟遮挡大半,他伸手撩起老僧的袈裟,果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略粗,入石却是极深,显是用手指写就,徐北游既惊且佩,他以诛仙也仅仅只能留下一道划痕,这名老僧却能在临死之前以手指在地面上写字留言,其境界修为之深湛精妙,实不知到了何等地步。   只见看那三行字道:“奉师尊之命,随道门道友来此绝境,无奈前辈功参造化,非是我等能敌,今日葬身于此,实乃天数。”下面落款是:“慧柯绝笔。”   徐北游望着这个名字久久无言。   当年他跟随师父公孙仲谋游历西北,途中也不忘读书,所读之书极为庞杂,不但有儒道典籍,也不乏佛门经卷,若是他所记不错的话,慧柯应是佛祖的三代弟子,佛门的二代祖师。   他早年精于儒道,通老庄易学,后弃俗学,遁入空门出家。为求无上大法,立雪断臂,师事佛陀。毕生力排诽议,虽屡遭险难,但仍坚持随宜说法,广渡群品。武帝灭佛时,曾力挽狂澜,护法护僧。   此等人物本应早已去往天上成佛做祖,只是不曾想却是陨落在了此地。   徐北游将这简短一句话反复读了几遍,心中生出无尽震撼,慧柯大师的师尊自然是佛祖座下弟子,众多寺庙中陪侍于佛祖身侧的那位,既然是他的命令,那几乎就是佛祖之意,而慧柯祖师本就是辈分极高的前辈,他口中前辈岂不是只有那寥寥几人?   其中与剑宗相关的,唯有上清大道君一人而已。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桩往事,当年道门有三清大道君,上清大道君与玉清大道君不和,屡次争斗,最终结果是太清大道君站在了玉清大道君那边,而上清大道君却愤而反出道门,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背剑三十万来到东海之滨,于三十六岛上另立剑宗与道门分庭抗礼。   不过如今看来,事情却并非传说中那般简单,上清大道君恐怕不是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而是被二十四位大真人一路追杀至此,结果他们又被上清大道君一一斩杀,想来是当时上清大道君在争斗中受伤不浅,所以才会被人一路追到此处。   现在再看,道门之所以会在剑道之争中迅速衰落,以至于西方佛门后来居上,应该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上清大道君的缘故,更是因为折损了二十四位大真人,此大真人非今日之大真人,修为最低者也有地仙十六楼以上的境界,结果全部葬身于此,就算是当年人才辈出的道门也难以承受。   不过徐北游却丝毫不觉得师祖的修为如何浅了,既然佛门中人也出现在此地,那就说明当年佛门也参与其中。至于佛门为何参与剑道之争,其原因已经不言而喻,当年道门势大,佛门难有出头之日,唯有道门内斗,佛门才能坐收渔人之利。   细数佛门三世佛,除去能与道祖并列的中央婆娑世界佛祖之外,还有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王佛和西方极乐世界接引佛,所以徐北游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当年的剑道之争,恐怕不是师祖一人面对两位大道君那么简单,而是一圣战四圣的局面。   以一敌四,何其壮哉。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下万事留一线   石门之外,除了死门之外的所有石门都已经打开。   其余六座石门中,不仅仅是金银财物,更有诸多秘法宗卷、前人典籍、珍稀物料。   至于剑宗千年积攒的金银,不可计数,富可敌国,其积累之巨,甚至还要超出大齐的国库,超出所有的世家高阀。   陈公鱼负手站在连接了八条石径的圆形石台上,望着六座大开的石门,眼神中有些由衷的感慨。当年剑宗最为鼎盛时,浩浩荡荡门徒万余,英才辈出,高手如云,整个魏国都是其囊中之物,门徒人人带剑,人人可拔剑而战,就算是要灭去一个小国也不是什么难事,那时候的剑宗是真正能与道门分庭抗礼的,之所以不曾位列三教,仅仅是因为“名不正”而已。   如果说过公孙仲谋时代的剑宗、徐北游时代的剑宗更像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之人,那么上官仙尘时代的剑宗就是一个家财万贯的世家子,一掷千金,挥金如土,仅仅是在修士世界中与道门分庭抗礼已经不够,还要与道门在逐鹿天下中分出个胜负才行,正所谓大郑失其鹿,天下群雄共逐之。   现在嘛,也该轮到大齐了。   陈公鱼一时走神,待到回神时,发现孟东翡正站在自己面前。   陈公鱼微笑问道:“事情都办完了?”   孟东翡轻声道:“金银等物都已经通过正心镜转移到魏王宫中,只是其他的东西……”   陈公鱼摇头道:“不要动。”   孟东翡微微一愣,不由问道:“不动?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算道门都要眼红,你不带走?这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陈公鱼转头看了眼几座石门内的景象,摇头道:“不要动,也不能动,剑宗弟子是死得差不多了,成不了大气候,可他们那位老祖宗上清大道君还在天上呢,圣人之威,不可以常理揣度,再者说这些东西对于修士而言,是了不得的珍惜物事,可对于行军打仗却无甚大用,就留在这里吧。”   孟东翡略有迟疑,“若真是如此,道门又怎么敢把碧游岛洗劫一空?”   陈公鱼的眼神略微晦暗难明,“道门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上头还有两位大道君,就算有天大的祸事,也是两位老祖宗顶着,他们自然敢肆无忌惮,至于我们这些上头没人的,就只能自求多福,万事留一线了。”   孟东翡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陈公鱼不再面带微笑,将所有笑意悉数收敛,脸色逐渐凝重。   他这次算计徐北游,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徐北游会落入局中并不为奇,只是不知为何,他心底仍是有些惴惴不安,似乎漏算了什么,只是任凭他如何掐算,不管是六壬数,还是紫微斗数,都未有结果,他不是那种可以骗自己是错觉的人,所以这让他心底愈发不安,只觉得在自己全盘谋划布置中,出现了一个不可以常理言之的变数,让他如鲠在喉。   就在此时,萧林来到陈公鱼的身侧,“殿下似乎心神不宁。”   陈公鱼转头望向萧林,轻声道:“我总觉得漏算一处,却如何也寻不出这处到底在哪,所以心神不宁。”   萧林修为与陈公鱼在伯仲之间,不过他的修行之道与中原修士截然不同,自有其独到眼光,“东方修士有秋风未动蝉先觉之说,殿下的心生不宁未必是无中生有,以我之见,应是在于这座剑冢岛上。”   陈公鱼皱眉道:“剑冢岛上?这座岛曾是剑宗历代宗主的闭关所在,难道是上官仙尘?亦或是某位剑宗祖师,还是那位已经飞升天上的上清大道君?”   萧林摇头道:“未必是这些离世之人,殿下还忘了近在眼前的一人。”   陈公鱼微微沉思,惊讶出声,“你是说徐北游?可是他已经入了死门,以此地洞天的手笔来看,应是当年剑宗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亲自所建无疑,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地仙九重楼境界,就是一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进入死门之后也绝无幸理。”   萧林沉声道:“万事无绝对,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有个遁去的一,就算巍巍天道尚且要留有一线,更何况我们人间之事。”   陈公鱼脸色变幻不定,闭目凝神默算,良久之后,睁开眼睛叹息道:“公孙仲谋好心机啊,剑宗十二剑铸就十二剑骨,成就举世无敌的大剑仙,这话不能算错,可也不是全部,将剑宗十二剑全部交到徐北游的手中,就等同是将剑宗的气运也灌注到徐北游的身上,别人进到那处绝境之中注定是十死无生,可身负剑宗气运的徐北游走入剑宗绝境,虽说是九死一生,但终究还是有一线生机。”   两人尽皆沉默无言。   过了许久之后,陈公鱼不再提及这些,复而微笑道:“听说你还是放不下艾林楠,只是她却不怎么愿意见你,此事可是真的?”   提起这位渊源极深的故人,哪怕是曾在中原大地搅弄起无数狂风骤雨的萧林也有片刻失神,自嘲道:“我来中原之后,读了些佛道典籍,不得不说那些和尚们的话语还是挺有道理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当年我们差一点就要结为夫妻,可终究还是差了一点,这算不算是求不得?既然未曾拿起,那放下就更是无从谈起,自然也放不下。”   陈公鱼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听说她这些年始终未曾嫁人,是否对你余情未了,也不曾放不下?”   萧林仿佛听到了最滑稽的笑话,丝毫不曾顾及陈公鱼的身份,大笑出声道:“她?”   陈公鱼无奈叹息一声,“自古最是一个情字放不下。”   萧林默不作声,转身往外行去。   陈公鱼仍是站在原地,脸色漠然地望着那道唯一不曾打开的石门。   萧林一人出了这座洞天,回到山腹之中,站在断崖上,望着脚下的通红岩浆怔怔出神。   曾几何时,有一对年轻男女不远万里自极西之地而来,一路携手克服无数艰难险阻,生死与共。   男子出身极西之地最尊贵的家族,而女子却仅仅是平民出身而已,还是个工匠,无论是极西之地哪个国家的法律,两者都不得通婚。   不过在这个东方,没人去拿着教条去约束这对男女,所以他们决定留在这里。   他们曾在大雪山下的大湖之畔,许下誓言。   只是后来,男子背弃了那个誓言,独自返回极西之地,而女子却是遵从誓言,再也没有离开东方。   于是两人终成陌路。   早已不再年轻的萧林从怀中掏出一方小盒,盒中是枚精致的戒指,火红的宝石在岩浆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盒子脱手,连同盒中的戒指一起坠入岩浆。   萧林嘴唇微动,终是默然。 第一百二十二章 枢机领袖李冯古   在徐北游离开江都的这段日子里,江都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位自极西之地而来的枢机大主教李冯古在大报恩寺辩难中胜了雪浪大师之后,又向第二人发出挑战,此人的身份地位丝毫不逊于雪浪大师,甚至犹有过之,乃是儒门大先生钱牧斋。   儒门共有八位大先生,其中有望接任儒门魁首之位的四位年轻大先生分别是陈公鱼、李清羽、谢苏卿、叶道奇,另外还有四位年长的大先生,以孙世吾为首,钱牧斋也是其中之一。   钱牧斋如今已是八十三岁高龄,自号东涧老人,是为江南文坛宗主,也是诗坛巨擎,著有《牧斋诗抄》、《有学集》、《初学集》、《投笔集》等,又精通禅理,另有《楞严经蒙抄》和《金刚心经注疏》等,士林尊称虞山先生,地位尊崇无比,谢苏卿年轻时曾多次向这位老先生问道,哪怕这位康乐公如今已经成为内阁次辅,仍是以师礼待之。   李冯古携大胜之威挑战钱牧斋,自然引得整个江南为之震动,已经由不得钱牧斋逃避拒绝,不得不应战。   两人定于鸡鸣寺中辩难,这场辩难引发的声势更甚于上一次与雪浪大师在大报恩寺中的辩难,江南数州之地的士子们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呼朋引伴,云集鸡鸣寺,要共同旁观这场盛事,甚至还有徽州、蜀州、陕州等地的士子也不顾路途之遥赶往此地。   辩难当日,鸡鸣寺中仅仅是儒生士子就多达千余人,若再加上僧人、道人、富贾、修士等人,将近有两千之众。   然而就在两千余人的旁观之下,李冯古和钱牧斋激辩长达三个时辰之久,最终以钱牧斋输掉这场举世瞩目的辩难为结局而告终。   当钱牧斋被弟子搀扶离场之后,李冯古不但坐在原地未动,而且还狂妄至极地言称自己坐在此地接受任何人的挑战,只要有一人能胜他,他立刻离开中土,返回极西之地。   以一敌千。   波澜之上再起波澜。   消息传出之后,原本已经聚集了两千人之众的鸡鸣寺中又陆续有浩浩荡荡数千人从各地赶至,光是儒门士子的便达三千人之多,甚至于鸡鸣寺中拥挤不堪,不少后来之人只能自带毡毯坐垫等物,在山门外席地而坐,其实这些后来之人注定参与不到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唇枪舌剑之中,甚至连辩难的内容都听不到,不过不用担心,很快就专职之人仿照大国手落子对弈时的规矩,将辩难的内容传出,张榜公布。   这场愈演愈烈的辩难也逐渐吸引了许多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大人物。   首先来到此地的是儒门大先生柳正清,其资历与大先生钱牧斋相差无几,两人在江南并称为“钱柳”,经常书信往来,其书信内容为天下士子传阅,李清羽只是江南士林中的后起之秀,钱牧斋和柳正清才是真正的泰山北斗。   其后又是蜀州唐氏的家主唐圣云,其父祖两辈人历经大郑大齐两朝,皆是主政蜀州,到了他这一代,虽然不曾出仕,但唐氏仍是一等一的地方豪阀,无论是蜀州三司衙门的主官,还是后军都督府的重臣,到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唐氏这条扎根于蜀州数百年的地头蛇,就连大都督魏禁和如今的太子殿下萧白,当年驻军蜀州时,也曾登门,可见唐氏的地位之特殊。   除了这两人之外,更有驻军于湖州的后军左都督禹匡,冢蟒、病虎、人猫、飞熊,并称为魏禁之后的四大名将,只是这些年来人猫困于庙堂,病虎几经沉浮,真正带兵的只有冢蟒一人而已,好在如今又多了一位飞熊,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曾经在齐王府中蛰伏多年的名将,分明就是志在新朝,可想而知,只要等到太子殿下登基成为大齐的第三任皇帝,那么禹匡这位潜邸旧臣势必要一飞冲天,甚至有可能接替魏禁成为大齐的第三任大都督。   这场浩大且漫长的辩难一直进行到掌灯时分,仍是没有结束的迹象,不但没有人提前退场,反倒是不断有新人涌到此地,人山人海,整个鸡鸣寺灯火通明,堪比传说中的西域不夜之城。   期间又有一行女子来到此地,年轻的几名女子不曾掩饰身份直接进入其中。   莲公子李青莲、虞美人吴虞,以及公主殿下萧知南。   相较几名年轻女子,几名的年长女子则要含蓄低调许多,各自掩饰身份,悄然而入。   剑宗代宗主张雪瑶,太妃秦穆绵,唐圣云之姐唐圣月。   鸡鸣寺越来越热闹喧嚣,人声鼎沸,成为整个江都城的焦点。   数十位儒生一起“围攻”李冯古,负责传递“战报”的士子已经声嘶力竭,不知灌了多少茶水,嗓子仍是嘶哑冒烟。   这一战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与李冯古辩论的士子已经换了好几拨,甚至许多看客都已经支持不住,只是李冯古仍旧神采奕奕,思路清晰,言语有力。   此时已经被李冯古“退场”近百人,哪怕是众多士子车轮战,仍是不可避免地显现出颓势,或者说眼看败势已显,原本观战的大人物没人愿意在此时趁人之危,于是开始陆续离场。   其中离开之人就包括张雪瑶和萧知南这对“婆媳”。   两人并肩行走在比起平日里空旷许多的街道上,张雪瑶问道:“见过这个李冯古了,有什么感想?”   萧知南摇摇头,平静道:“看不分明,也看不太透。”   张雪瑶缓缓道:“剑宗在很多年前就与这些极西海客打过交道,认识其中许多有实力的大海商,我曾派人就李冯古的来历来询问过许多自极西之地而来的海商,据这些海商所言,李冯古在极西之地名气很大,出身于一个叫奥古斯都的家族,这个家族在极西之地的地位与你们萧氏在大齐的地位相差不多,出了很多所谓的国王和主教,而这个李冯古则是这个姓氏中的最优秀之人,他本身是王位继承人,却主动放弃王位进入那个叫做圣堂的宗门,被视为有望成为圣堂宗主之人,按照他们的说法,也就是教宗。”   萧知南沉默片刻,说道:“也就是一个类似于道门首徒的人物,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里来传教?”   张雪瑶摇头道:“不太一样,据说在教宗之下又有数十位枢机大主教,下任教宗即是从这数十位枢机大主教选出,而李冯古又不太一样,他是枢机主教领袖,又称副教宗、第二教宗,地位相当于当年道门天尘大真人曾经担任过的主事峰主一职。”   萧知南点点头,“原来是一个有望继承掌教大位的主事峰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知天命难求太平   这场辩难一直持续到次日的暮色时分,终究以众多士子的败退而告终。   李冯古这次不仅仅是名声响彻大江南北,就连西北和东北这等不好丝竹好兵戈的百战之地都对其有所耳闻。   “此战”之后,再无人敢去仙花寺挑战这条外来的过江强龙,不过李冯古不远万里来到江都,自然不是为了求一时清静,所以他在舌战群儒之后又再次发出挑战,这一次的对象是江南道门之主,大真人杜海潺。   虽说杜海潺被徐北游驱逐出江都城,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旧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而且到了此时此刻,杜海潺所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人,甚至不仅仅是江南道门,而是整个道门,若是杜海潺也败了,那也就是说道门输给了圣堂。   佛门可以输,因为佛门之后还有儒门,儒门也可以输,因为儒门之后还有道门,但是道门不能输,因为道门是天下宗门之首,若是道门也输了,不仅仅是道门脸面的问题,事关乎天下脸面的问题,到那时候必然会群情激奋,作为执牛耳者的道门也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因为此事,道门为之震动,引得掌教真人秋叶亲自过问,然后便是道门五派之一的经典派魁首、传法宫宫主、道藏殿殿主、以及掌教弟子中曾经主持编撰道典的白云子等人下山,前往江都。   道门如此大的动作,自然也引起了朝廷的重视和注意,在一次内阁和司礼监的小朝会之后,当今皇帝陛下萧玄还亲自问起了这桩江南盛事,新任内阁次辅谢苏卿作答,而内阁首辅韩瑄和司礼监掌印张百岁对此事却是表现十分冷漠,俱是沉默不语。   小朝会之后,韩瑄与另外两位阁员大学士返回内阁,以张百岁为首的众多大宦中,除了张保当值伺候侍奉之外,其余人等也都返回司礼监,唯有内阁次辅谢苏卿被皇帝陛下留下。   君臣之别,不仅仅是一句空话而已,不管两人之前如何相较甚深,各自披上那层君臣外衣之后,终究要分出个上下尊卑,这是规矩,若是忘了规矩,史书上无数鲜血淋漓的君臣典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死我活,没有第二个结局。   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了这层情分在,君臣之间的情分又终究大不一样。   一行三人在巍峨宫墙之后缓缓而行,当年先帝老迈,日倦政事,所以很多政事都被他发到内阁中,由内阁拟票,由于内阁是用蓝笔所写,遂称“批蓝”。然后再交由司礼监,由司礼监掌印太监代为决断,由于是朱笔所写,这也就是所谓的“批红”。拟票和批红缺一不可,若无拟票,则无红可批,但若不批红,不管内阁的拟票再怎么利国利民,也是一纸空文。这就是一直为天下士子清流所诟病的宦官干政。但不管士子们如何反对,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成为堪与内阁首辅比肩的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柄加起来,便等同于大半个皇帝。而在他们两人之下的,就是内阁次辅和司礼监首席秉笔,也是作为牵制内阁首辅和掌印太监的存在。   这种传统持续到当今皇帝陛下登基之后的二十年,直到首辅蓝玉辞任内阁首辅之职后,皇帝陛下才开始逐渐从内阁和司礼监手中收回权柄,每日政务比起先帝要繁重许多,已经很少有时间像今日这般有悠闲散步,也不知是否巧合,这次随行陪同的两人竟分别是内阁和司礼监的二把手。   三人走了大半个时辰后来到一座亭中,皇帝陛下当先坐下,一手搭在石桌上,一手对着仍旧站着的内阁次辅虚压一下,“私底下就不用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了。”   “谢陛下。”谢苏卿轻施一礼后虚坐了半个凳子。   皇帝陛下问道:“你怎么看那个李冯古?”   谢苏卿正色道:“微臣曾就此事专门询问过艾伯爵,李冯古此人是极西之地的高位之人无疑,不过这次来到江都却大有蹊跷之处。”   “蹊跷?”皇帝陛下轻声道:“怎么个蹊跷法?”   谢苏卿沉声道:“恐怕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否则他一介外人,又怎能掀起如此大的阵势。”   皇帝陛下脸上表情看不出喜怒,问道:“张保,你怎么看?”   因为司礼监有批红之权,被视为内臣,故而顶级大宦官也是自称为臣。   张保弯腰轻声道:“回禀陛下,依臣愚见,此乃宗门之间的争斗,我们朝廷作壁上观就好了。”   郑帝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朕听说李冯古又给江南道门的杜海潺递了拜帖,要在大报恩寺分出一个胜负,你们又怎么看?”   张保轻声道:“回陛下的话,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恰是削弱道门的好机会。”   谢苏卿略微犹豫道:“此事毕竟关乎大齐颜面,若是朝廷置之不理,恐遭非议。”   沉默片刻后,皇帝陛下挥了挥手:“朕累了,你们退下吧。”   “诺。”   谢苏卿起身施礼,然后与张保一起缓缓退出亭子。   萧玄一个人坐在亭子里。   今年是大齐承平二十三年,他出生于大郑简文三年,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是五十六岁的老人,人生七十古来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个即将步入垂暮之年的老人。   人在暮年,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认命的,想的是身后事,还有就是不认命,想的是如何续命,以历代帝王更甚。   萧玄是认命之人,他知道这天底下从来没有长生不死的帝王,所以也就没在上面耗费心力,时至今日,他已经开始着手布置身后之事。   也许有些早,但如果按照萧白的年纪来算,也着实不早了。   萧白已经是而立之年了。   萧玄伸手抵住额头,嗓音极轻地叹息道:“承平二十三年,所谓承平,承继天下太平,可惜朕的天下不太平,若是再能给朕三十年的时间,朕一定能将一个太平天下交到太白的手中,可惜啊,世上从无百年的帝王,老天恐怕不会给朕三十年的时间了。”   萧玄摇了摇头,望向江都方向,眼神略显晦暗,以近乎微不可查的声音自语道:“毕其功于一役。”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武帝灭佛的道理   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因为李冯古这个意外之人的出现,彻底打乱了道门收复道术坊的安排,使得天下目光聚焦于此的同时,更让道门自顾不暇,如今已经不仅仅是道术坊一地得失的问题,而是整个道门的颜面问题,以及颜面之后更深层次的问题。   正所谓“天下苦道门久矣”,看似是道门一家独大,诸如佛门、玄教等可是无时不刻都想着把道门拉下马来,若是处置不当,偌大道门就此伤筋动骨也不是不可能。   道门不得不慎重行事。   正在魏国的镇魔殿殿主尘叶收到掌教真人的飞剑传书,不得不提前中断魏国之行,离开魏国,只是他没有立刻前往江都。   尘叶一行人抵达湖州的时候,正值入夜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道观的门口掌了灯,在雨幕中散发出昏黄的光。   东方鬼帝为尘叶撑起一把油纸伞,两人行走在湿漉漉的青石小径上。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湖州很有名,万仙宫。   当两人来到道观门口时,杜海潺已经亲自迎在门口。   道术坊易主之后,狼狈逃出江都的杜海潺退至湖州,因为湖州是距离江州最近之地,他想要在湖州整合江南道门残余力量,为日后反攻江都做准备,所以就一直停留在万仙宫中。   见到尘叶之后,杜海潺快步上前,稽首行礼道:“有劳尘叶师弟了。”   尘叶也微微稽首还礼,摇头道:“杜师兄不必多礼。”   两人略微寒暄之后,进了万仙宫,来到正殿,杜海潺屏退所有人,这才缓缓开口道:“就在昨日,掌教真人亲自传信于我,言明此事,不知尘叶师弟如何看?”   尘叶平静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海潺点头赞同道:“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想要把水搅浑,然后再火中取粟。”   他停顿了一下,刻意放缓语速说道:“会不会是剑宗?”   尘叶想起那个从自己手心里逃掉的年轻人,摇头道:“就算剑宗有这个心,也有这个胆,可如今这个剑宗终究不是当年的剑宗,没有这个实力来谋划此事。”   杜海潺又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佛门的苦肉计?在当世所有宗门中,唯有佛门与我道门实力最为接近,以这群和尚的性子而言,他们干得出这种事情。”   “驱虎吞狼。”尘叶轻轻喃语一声,“佛门的确做得出这种事情,不过那群和尚们与这个圣堂却是早有宿怨,更甚于我们佛道两家的恩怨,毕竟我们两家还是有‘恩’可言,而佛门与圣堂就只剩下‘怨’了。”   杜海潺迟疑道:“那尘叶师弟的意思是?”   尘叶沉默片刻,突然微笑道:“杜师兄觉得会不会是魏王?”   “魏王!?”杜海潺惊疑不定,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尘叶,低声道:“我听闻魏国最近有些不太平,难道是魏王他与我道门生出了什么间隙?”   尘叶稍稍拔高了嗓音,摇头道:“杜师兄多虑了,道门和魏王之间一直如初,从未有什么间隙,方才不过是我多想了。”   杜海潺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转而道:“当下之计应该如何?”   尘叶缓缓道:“掌教师兄的意思是,由白云子代你出战。”   ……   相较于大报恩寺和鸡鸣寺等名胜之地,仙花寺着实有些不起眼,犹如东岳大帝庙与土地庙的区别。   不过以名声而言,仙花寺却是快要追上鼎鼎大名的大报恩寺了。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小一座仙花寺,因为住了一个李冯古,于是在极短时间内声名鹊起。   自从鸡鸣寺的千人大辩之后,仙花寺周围就变得热闹无比,虽说没人敢贸然入寺挑战,但常常有人在周围驻足观望,对此指指点点。   虽然也有人想要入内寻衅,不过当他们看到那些身着覆盖全身铁甲的圣殿骑士时,还是明智地止住了脚步。   此事的仙花寺内,本名李察冯奥古斯都的李冯古正提着一只木桶为花草浇水,圣殿骑士的首领扶剑站在不远处,面带敬仰之色道:“大人……不,殿下,您击败数千异教徒的事迹一定会被载入圣典之中,只要您能再击败那个名叫杜海潺的人,那么东方三大教门都已经败在我们手中,这会使我们能够更快建立起东方教区,等到我们返回圣堂之后,陛下一定会大加赞赏,而您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加冕成为新的陛下。”   李冯古放下手中的木桶,直起身子道:“没有那么简单,击败他们和成功建立东方教区是两码事,而这种言语上的击败只会让他们彻底恼羞成怒,最大的可能不是我们建立东方教区,而是我们被三个教门联手驱逐出此地。”   圣殿骑士首领脸色微变,“既然如此,那殿下又为何要……”   李冯古笑道:“东方和西方很不一样,在我们西方,是神权至上,哪怕是国王和大公,也要沐浴在圣堂的荣光之下,匍匐在教宗的脚下,但是东方不一样,他们是皇权至上,不管你是什么教门,都要听从皇帝的旨意。”   “你应该知道那个名为‘佛’的教门,同样是外来者,却在这里流传很广,在佛门最兴盛的时候,信徒五百万,佛寺十万家,虽然还比不上圣堂,但也是东方的第一大教门,然而这第一大教门,却差点被一位被称为武帝的皇帝彻底灭绝,你知道为什么吗?”   骑士首领脸色茫然,摇头不知。   他是忠心侍奉圣堂的圣殿骑士,怎么会知道这些异教徒的事情。   李冯古看了他一眼,说道:“想要击败敌人,首先要了解敌人。当外来者在这片土地上其衍变和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时,就必然受到本地主人的制约,而此地所固有的那种‘神权绝对服从皇权’的特性,都在表明任何宗教都无法游离于其中的严苛条件。虽然佛门在浩劫之后便迅速复兴,显示了其极强的生命力,但武帝灭佛毕竟用残酷的事实说明了一件事,当教门的发展对皇帝的统治有利时,便会得到扶持,一旦脱离或偏离轨道时,便会受到打击、限制。一句话,神权必须服从皇权,宗教必须为皇帝服务。”   圣殿骑士震惊道:“这些异教徒皇帝竟是如此自大,竟然……竟然……”   李冯古以一种平静到近乎无动于衷的语气说道:“如今那个名为‘道’的教门就已经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上,他们曾经是皇帝伙伴,现在却是皇帝的敌人,双方的敌对给了我们进入东方绝好的机会。当初武帝灭佛,除了佛门势力太过庞大的原因之外,道士对于武帝的怂恿也是原因之一,所以一位君主的个人意志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他轻轻说道:“现在,我们要像骑士一样,选择一位值得效忠的君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当年来人曾留名   对于外面世界发生的种种,徐北游一无所知,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只不过后者是因为不想去听,而徐北游是根本听不到。   他被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死门”中已经有几天的时间,这时候门外头属于萧瑾的人八成都已经撤走,换句话来说,此时这个洞天中就只剩下徐北游一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知该如何出去。   不过在此地也并非全无收获,徐北游在静室中摸索一阵之后,竟是又找到一处内室,就在老僧背后的那面墙壁上,或者说,老僧本就是背靠着内室的石门上坐化而亡。   进入这处洞天的钥匙不是诛仙而是诛仙剑气,不过打开折扇内室石门的钥匙却是诛仙。徐北游以诛仙打开石门进到内室中,发现内室中倒像是一间书房,有桌有椅,还有书架。这些家具并非是以石材铸就,而是以一种不知名的木材所造,历经千年而未有半分腐朽之意,不过徐北游很快就发觉恐怕不是因为这些家具的材料特殊,而是因为这间书房有神异之处,因为徐北游发现书桌上的砚台中还有残墨未干,仿佛是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徐北游不敢说此地到底有多少年未曾有人来过,但他可以肯定,在剑宗倾覆后的几十年内,绝对无人踏足此地。   总不能这点残墨也是什么古兽鲜血所制成吧?   徐北游有八成把握可以肯定,此间书房可以使其中的物事历经千年而如新,与传说中的烂柯人典故有异曲同工之妙。   书桌后面就是书架。   书架上放着的不是书,而是一卷卷竹简,竹简这种东西,很不方便,重量很沉,占地很大,却又记载不了多少文字,所以在纸张出现之后,便被迅速替代,如今已经很少能见到这种东西。   徐北游来到书架前,从上面取了一卷竹简。   竹简上未曾标注什么,展开之后,其中尽是古时所用的铭文,徐北游半个字也看不懂。   徐北游失望地将手中竹简放回原位,然后又抽出其他几卷竹简,果不其然,也同样是以古铭文书就,在这些名副其实的古籍面前,徐北游又被重新打回到大字不识一个的糙人之列。   就在徐北游打算去往别处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书架上的堆叠竹简中竟是夹杂着一把不过三寸长短的玉剑,玉剑上有两列蝇头小楷,与先前竹简中的古篆迥然不同。   徐北游将玉剑从书架上取下,发现其上字迹并非是先天就有,而是有人后来以笔墨书写上去,此时笔迹未干,犹有几分沁人墨香,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难道有人也曾来到此地,用书桌上的笔墨在这把玉剑上写下了这些蝇头小楷,然后飘然而去。   他再朝那两列字迹望去,只见写道:“余偶然至此,见祖师之遗迹,心甚感慨,遂将随身之剑留于此地,以待后来之人。”   落款是“上官仙尘”。   徐北游双手捧着玉剑,望着“上官仙尘”四字怔怔出神良久,心情即惊且喜。   惊的是师祖上官仙尘竟然也来过此地,而且还用书桌上的笔墨留下了这么一段话。   喜的是既然师祖来过此地,那就说明此地定有出去的方法。   徐北游用手中轻轻摩挲这把看上去极为普通的玉剑。   然后他猛地停下手中动作,将手中这把玉剑轻轻翻转过来,在玉剑的另外一面,以古篆书就了“殊归”两字。   殊归,殊途同归的殊归。   这一刻,徐北游只有一个感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把玉剑竟然就是剑宗十二剑中的最后一剑,殊归。   若是再加上他从陈公鱼手中得来的天问一剑,剑宗十二剑已经到手十一剑,只待他将天问和殊归两剑的剑气神意完全吸纳,再将青霜拿到手中,便会完成当年师父曾经说过的壮举。   当年公孙仲谋曾对他说起过为何要用这十二剑,一则是因为此乃速成之法,可以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地仙境界,再则就是因为徐北游的心性悟性俱属一流,但自身根骨不济,只是常人之姿,从他独自练剑十年也不过五品境界就能看出一二,所以要用这十二剑重新铸就根骨。   以十二剑为十二剑骨,造就一位举世无敌的大剑仙。   不过当徐北游心情平复之后,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欣喜若狂,反倒是有些怅然若失,仿佛是一个报仇的少年终于杀死自己的仇家之后,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去向何方。   他将剑匣立于身前,然后叩指一敲。   天岚、却邪、莫名、玄冥、五毒、赤练、白虹、紫电、黄龙九剑依次出匣,加上天问和殊归,刚好十一剑。   十一剑依次列于徐北游面前,徐北游盘膝而坐,缓缓闭上双眼。   他要将这两剑的剑气神意完全纳为已用。   先是天问,此剑在剑宗十二剑中的排名极高,仅次于排名第一的殊归一剑,也正因为如此,萧瑾才会将其作为自己的佩剑,不过现如今萧瑾为了布局而将这一剑上的烙印全部抹去,反倒是给了徐北游天大的方便,虽然不能像降服五毒那样快捷,但也不必花费太多功夫。   天问一剑自行出列,横于徐北游的双膝上。   一气生气海,再由气海上气府,最后有气府上紫府。   三大丹田贯通一气。   徐北游不断以手指敲击天问。   每一次敲击,天问就会颤动一下,与此同时,他体内的一处窍穴也会随之而动,两者之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共鸣。   徐北游叩指有九,天问便与他体内九处大窍紧密连接在一起。   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专注于吸纳天问一剑的神意剑气。   飞升证道,飘渺难求,近百年以来,也不过只有紫尘、天尘以及萧煜三人而已,前两者走的是积善正道,不管这份积善是真善还是假善,最起码老天爷认可这份功德,愿意为其大开天门,羡慕不来。萧煜走的是煌煌神道,剑走偏锋,以一位道门大真人为踏脚石方能侥幸证道。   剑宗则是讲究杀伐之道,难免杀孽过重,引来苍天震怒,当年的大剑仙上官仙尘一身修为与真正的飞升仙人也相差不多,可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身陨下场?   徐北游以剑宗十二剑铸就十二道剑骨,此乃逆天改命之举,本就要引来天道排斥,再加上修行剑宗剑道,那更是火上浇油,正因如此,当年化名青道人的青尘才会送给徐北游一句晦气谶语。   “过刚易折”。   吸纳天问之后,徐北游距离这句谶语只剩下最后两步。   殊归,青霜。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修士登十二楼   在彻底吸纳天问一剑之后,本就是地仙九重楼境界的徐北游连跳三个境界,踏足地仙十二楼境界,换而言之,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大修士,有资格执掌剑宗,将自己诸多名头中的那个剑宗少主换成剑宗宗主。   天下之间,三教九流百家,百家不去说,九流之列的宗门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是在宗主掌门上的规矩,更是重中之重。因为一宗之主是宗门的脸面,所以除了威望德行之外,还需要足够高的修为,对于九流之列的宗门而言,一宗之主最低也要有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修为。   曾经的剑宗自然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几乎每一位剑宗宗主都是独步天下难有敌手的人物,哪怕剑宗倾覆,继任宗主公孙仲谋仍旧是地仙十七楼的绝顶人物。只是到了徐北游这一代,公孙仲谋走得太过突然,当时徐北游还未能达到地仙十二楼境界,所以宗主之位不得不暂时空悬,哪怕剑宗大权已经悉数交到徐北游的手中,他在名义上仍是剑宗少主而非宗主。   不过众多宗门在首徒上倒是没有太多要求,素有“宗主看修为,首徒重根骨”的说法,也正因如此,世间才多有传言说道门掌教秋叶要将谪仙大材齐仙云立为首徒。   至于再上一层的“三教”之列,宗主的要求就更为苛刻,必须要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因为此等缘故,玄教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教主大位空悬,儒门也是如此,四位大先生有望登上儒门魁首之位,但前提也是要踏足地仙十八楼才行。   若是上代宗主定下的接班人在短时间内达不到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多半就会指定一位“顾命大臣”,比如当年秋叶接掌道门时,无论威望德行,还是境界修为,皆是不足以胜任掌教,所以才有了主事峰主天尘大权独揽,代行掌教权柄,所以现在很多道门中人都在猜测,掌教真人若是真要立齐仙云为首徒,那么多半就要重现当年的主事峰主之事,出身于天权峰一脉的尘叶八成会升座天权峰峰主,继而出任主事峰主一职。   当然,现在徐北游的当务之急还是如何离开此地,毕竟只有离开此地,徐北游才能去谈升座剑宗宗主之事,若是离不开此地,那就万事皆休,地仙十二楼境界也好,地仙十八楼境界也罢,终究都是外头一堆枯骨的下场。   徐北游刚刚踏足地仙十二楼境界,没有急着再去吸纳殊归,以免贪多嚼不烂致使自身境界不稳。他将殊归握在手中,望着这处静室书房,生出些许感慨,当年祖师之所以开辟此地,想来就是当作休憩清修之地,却没想到当年剑道之争后引来佛道两家高人无数,使此地成了一方杀戮场,如今人去楼空,又成了后来人的绝境。   徐北游又将视线转向手中宛如一件寻常死物的殊归,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   师祖上官仙尘曾经来过此地,而师祖最后却是死在了大江之畔,所以师祖一定离开了此地。   既然师祖离开了此地,那就说明一定有离开的方法,只是他现在还没有找到而已。   到底是什么方法?   以力破巧?   如果被门挡住,应该如何出去?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把门打破,也就是徐北游最开始的念头,凭借诛仙之利和地仙十八楼的雄浑境界,一寸一寸地凿出去,把石门凿穿,自然就离开了这处绝地。   只是如何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   他现在是地仙十二楼境界,距离十八楼境界还剩下六重楼的境界。   登楼如登山,一步一重天。   若是青霜在此,凑齐剑宗十二剑,使十二剑骨为之圆满,徐北游觉得还有几分可能,若仅仅凭借手中一把殊归就想直接跨过六重天,徐北游没这个信心。   而且从师祖上官仙尘还有闲情逸致题字留剑来看,他有很大的可能并非是以蛮力离开此地。   到底是什么方法?   徐北游骤起眉头,下意识地摩挲手中殊归。   此事他忽然有些想念萧知南,并非完全因为两人的夫妻关系,也因为她极为聪慧,最是擅长这类机巧心思,徐北游谈不上笨,但对于此类心思却是与擅长二字彻底无缘。   徐北游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眉目,干脆将书架上的所有竹简都搬下来,分别摊开放在眼前,哪怕不认识其中的字符,也硬着头皮开始逐字逐句地去“读”。   ……   朝廷有三府。   所谓三府,是指大都督府、暗卫府和天策府,其中以天策府最为神秘,但天策府的衙门位置并不神秘,位于皇城之内,与内阁、天机阁都能勉强算是半个邻居。   如今朝廷改制,天策府换了主官,新桃换旧符,所以天策府也有些新气象,多年不曾整修的小楼被翻新一遍,只是不知为何,阴森之气反倒是更重了。   天策府的新任都督是魏无忌,有个人猫绰号,早年时也曾是沙场上的名将,只是这些年来居于庙堂之上,做了许多阴私之事,沾染了许多阴气,愈发不像一个曾经领兵征战四方的将领,倒像是个久居深宫的大宦,于是许多厌恶这只人猫的人又给他取了一个新的绰号,魏公公。   当然,很少有人敢在当面喊这个绰号,不过今天这位来客却是个例外,笑着喊了好几声魏公公,而魏无忌仅仅面无表情,没有半分恼怒之色。   因为早在十年逐鹿时,两人就是并肩而战的袍泽,不是兄弟而胜似兄弟,哪怕这些年来关系疏远不少,也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翻脸。   来人,病虎张无病。   张无病这次返回帝都是因为皇帝陛下下旨宣召,刚刚君臣奏对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去大都督府述职,就顺路先来了魏无忌的这座衙门。   两人互相寒暄之后落座,魏无忌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一句,这次陛下宣你回京,是因为什么?”   魏无忌本不该如此开门见山地询问这种军机要事,因为不符合官场规矩,只是因为眼前之人是张无病,所以他才去问。   张无忌正了正神色,语气略显沉重道:“因为西北战事,自入夏以来,西北的局势就一日紧过一日,草原大军不断集结,已经渐成压境之势,陛下赶在这个时候宣我回京,也是想真正做到心中有数,好让大都督府、兵部、户部在粮草和调兵上早作准备,毕竟真要打起来,我这位主将注定不能离开中都半步。”   魏无忌脸色微沉,轻声道:“如此说来,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   张无忌点头道:“已无其他退路余地。”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说西北再言天下   张无病一句话简单八个字,却是泄露太多天机了。   张无病一直都是个武将,未曾做过文官,也没有涉足过武官中极为特殊的“侍卫”体系,他作为一个纯粹的武将,关心的仅仅是战事本身,而魏无忌与张无病不同,他曾辗转于六部之中,又相继出任隶属于“侍卫”体系的暗卫府和天策府主官,哪怕当年在大都督府供职时,他也是偏向于谋略的谋士型将领,所以在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之后,他思虑更多的并非是西北战场本身,而是由此而牵动的整个庙堂格局和天下大势。   面对张无病,魏无忌没有过多掩饰自己的想法,坦诚道:“陛下总揽全局,自有其考量权衡,不过作为臣子,我也有些许想法,如今仅仅是乱象初显,若是一个不慎,局势彻底糜烂,那便是四面皆敌的局面,西北草原,蜀州南疆,江南魏国,东北牧王,其中南疆几经大都督征伐之后,无力再战,不足为虑,江南和西北沦为战场已成定居,唯有东北局势最为复杂,此地除了要抵御后建之外,还有牧王驻扎于此地,若是后建形势有变,再与牧王里应外合,顷刻之间东北三州就不再是我大齐抵御外虏的盾,而是变成刺向己身的矛。”   张无病点头道:“此言有理。”   魏无忌轻声道:“老张,你还记得咱们当初为什么要起事吗?”   张无病低声道:“因为实在活不下去,所以才入了白莲教,又参加了三千红巾军。”   魏无忌平静道:“是啊,活不下去,可是我们参加三千红巾军之后,饿殍遍野,伏尸百万,我们是能活下去了,那些寻常百姓可曾活下去?所以有些战事,能不打还是不打为好。”   张无病略有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魏无忌语气凝重道:“西北一战必须要胜,而且还要是大胜,只有这样才能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辈,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张无病未置可否,平静道:“谈何容易。”   魏无忌毕竟也曾是领兵多年的沙场宿将,自然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张无病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对于这件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早有答案,立刻答复道:“若是稳扎稳打,我有八成把握让战事局限在陕州一州境内,甚至等到来年开春之际,草原大军后继乏力,还可以率军反攻,将小丘岭以北至多伦河一线的草原重新收归我西北军手中,可如果想要追求一场大胜,势必要行险,一个险字如剑双刃,伤人亦可伤己,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就是如此,一步之差,大败可变大胜,大胜亦可变大败。”   张无病看着魏无忌,缓缓说道:“战场上瞬息万变,谁也不敢说必胜二字,若是败了,整个西北局势一片糜烂,草原大军可从陕州一线长驱直入,然后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进军中原豫州,继而进军齐州,与魏王萧瑾的大军会师一处,然后直逼帝都。另外一条则是由陕入蜀,配合南疆蛮族,对孙少堂的前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此时魏王大军就不会选择在齐州登陆,而是要改为江州,以江州为立足所在,沿大江一路直上,将南北天下彻底两分。”   “不管是哪条路,都足以将整个天下拖入战争的泥潭,就算我们能收拾残局,这个锦绣天下也已变得千疮百孔,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说道这里,张无病突然自嘲一笑,“如此一来,我张无病就成了千古罪人,不过我是个武人,不像文人那般重视身后之名,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不过一死而已,至于死后如何被评说,都与我无关了,只是天下百姓何其无辜,又如何能对得起那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魏无忌轻声道:“你说的这一切有个前提。”   张无病点头道:“前提是西北军战败,若是西北战胜,那就是截然不同的结局,这就像一场豪赌,胜败之间天差地别,不过赌不赌,我们说了不算,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魏无忌问道:“那么陛下想不想赌呢?”   张无病骤然沉默不语。   魏无忌略感诧异道:“难道陛下动了这个心思?”   张无病只是摇头,却没有说话。   魏无忌轻叹一声,“天心难测。”   张无病喃喃道:“虽然现在是刚刚入夏不久,但再过些时日,草原上就要飘雪了,燕山雪花大如席啊。”   剩下的话,张无病没有说尽,该懂的自然都懂,张无病此番入京,来也匆匆,却也匆匆,却是不好久留,一盏茶饮尽之后就起身告辞。   魏无忌起身相送,一直送到天策府小楼的门外,轻声道:“你身上的担子比我更重,今日一别,前路不知几何,珍重。”   张无病洒然笑道:“你也是。”   魏无忌目送着身着一品武官麒麟公服的张无忌孤身一人缓缓离开宫城。   直到张无病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魏无忌才返身回到天策府的小院,独自一人站在院中。院中有一口井,这口井与道门镇魔殿中的镇魔井一样,不是用来喝水的,而是镇压着某些东西。   这座宫城历经后建、大郑、大齐三代王朝,而这口井的历史比这座雄伟宫城还要久远,传闻其中镇压着一条真龙,不知是真是假,倒是这口井深不见底是真的,宫廷之间多是阴私之事,历朝历代都会有许多人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其中有许多人就是被投到了这口深不可测的井中。   魏无忌伸手扶在井沿上,朝井口中望去。   井口深不见底,只有一条不知几许长的铁锁向下延伸,似是一座深渊,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也吸纳进去。   魏无忌眼神晦暗。   ……   镇魔殿,镇魔殿之所以名为镇魔殿,是因为在大殿深处有一口名为镇魔井的井。   镇魔殿共有九层,地上四层,地下五层。镇魔井作为镇魔殿的核心之地,位于最深处的第九层,机关森严,阵法重重,就是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也轻易硬闯不得。   镇魔殿第九层,占地广阔,约有数百亩之大,高有近十丈,四周墙壁嵌有夜明珠无数,使得整个第九层大放光明,在其最中心位置有一口古井,大小与寻常人家打水的水井相差无几,但笼罩着一层玄黄之气,井壁四周贴满黄色符篆,井口之上则是镇压着一座宝塔,宝塔极高,贯穿整个镇魔殿九层,正是大名鼎鼎的镇妖塔,而古井便是当年道宗祖师张祖所开辟的镇魔井。   镇魔井名为井,实则是别有洞天,在这座洞天中镇压着道门历代祖师所缉拿的诸多“邪魔外道”,除了佛门、儒门、玄教中人之外,更不乏道门死对头剑宗中的剑仙人物,这也算是历代剑宗高手往往不得善终的又一有力例证。   此时在镇魔井前站着一位老道,身着宽大的黑色广袖道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同样是望向井口。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封书信天下动   李冯古向道门正式提出挑战之后,道门由素有“黑衣掌教”之称的镇魔殿殿主尘叶作出回应,或者说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点就是由白云子代为出战,第二点则是要找一位可以裁定辩难胜负的中立之人。   放眼当今天下,谁有资格做这个裁定之人?本来道门的掌教真人秋叶是有这个资格的,不过道门身涉其中,若是由他来做这个裁定之人难免会有失偏颇公正,可要是找别人来做这个裁定之人,最起码要与掌教真人的地位相当,这样才能让道门心服口服。   在大齐立国之后,就有二圣并立之说,这里并非是指天上的圣人,而是说人世间权势最大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道门的掌教真人,而另外一个则是大齐的皇帝陛下。   最初的二圣是指秋叶和萧煜,不过萧煜早在多年之前就已退位,现在更是已经飞升天上,如今的大齐皇帝陛下是萧玄,他是当今天下唯一能与掌教真人相提并论的平起平坐之人。   于是掌教真人亲自修书一封给大齐皇帝萧玄,邀请他前往江都,届时作为道门掌教真人的秋叶也会由玄都出发,与这位算是他晚辈的帝王在江都会面。   此信由道门明发天下,于是天下为之震动。   掌教真人曾经在将近一甲子的时间中不离玄都半步,上次离开玄都则是与剑宗宗主公孙仲谋战于碧游岛莲花峰上,此战以公孙仲谋身死而告终,也正是因为此战使得天下间又出现了一个姓徐的新面孔。   这次是掌教真人第二次离开玄都,也极有可能是掌教真人最后一次离开玄都,因为再过不久,掌教真人就要证道飞升,作为掌教真人离世前的最后一次下山,没人觉得这趟江都之行会寻常普通。   除此之外,掌教真人与皇帝陛下的会面,也是足以让天下震动的大事,虽然秋叶和萧煜曾是至交好友,但是萧煜登基时,秋叶还未就任掌教,秋叶成为道门掌教之后,就再未离开玄都半步,萧煜又不可能以堂堂帝王之尊离开帝都前往玄都,所以两人竟是从未以掌教和皇帝的身份见面,若是萧玄决定前往江都,那么这将是道门掌教真人和大齐皇帝陛下的第一此正式会面。   再加上又有李冯古和白云子的辩难,这是何等的盛事。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陛下同意才行,所以整个天下的目光都望向了那座巍巍帝都,等待着皇帝陛下的答复。   ……   帝都,皇城,甘泉宫。   在大郑朝时,这里本是黄顶红墙,配以白色的须弥座,颜色分明。只是萧氏崇尚黑色,在立国大齐之后,数次改建,使整座甘泉宫整体格局未变,却变成以黑色调为主,层层殿阁好似是黑云压城,让人望而生畏,喘不过气来。   甘泉宫是内廷正殿,有熛阙、前熛阙、应门、前殿、紫殿、泰时殿、通天台、通仙台、望风台、益寿馆、延寿馆、明光宫、居室、竹宫、招仙阁、高光宫、通灵台等宫殿台阁,主殿明光宫以先帝萧煜表字为名,正中设有皇帝宝座,两头有暖阁,乃是大齐皇帝的寝宫,同时皇帝也会在此处理政务,召见官员,以及举行内廷典礼和家宴,地位仅次于未央宫。   今日的明光宫中,一品文武高官齐聚一堂,文官有内阁四位阁员,首辅韩瑄、次辅谢苏卿、以及两位大学士赵宗宪和李贞吉,武官有大都督魏禁、暗卫府都督傅中天、天策府都督魏无忌、中军都督赵无极、再加上太子殿下萧白、司礼监掌印张百岁和赵青,共是十一人。   今日十人之所以聚集于此地,只因为一件事,就是那封由秋叶亲笔所写的书信,到底去不去江都。   当下大抵分为两派,一派是以首辅韩瑄为首,认为道门此举居心叵测,陛下安危为重,不必理会。另外一派则是以次辅谢苏卿为首,认为道门已经将此信明发天下,若是不去,恐有损陛下威名,况且事关李冯古此等西方蛮夷,又是事关国体,不可不去。   两派人争执不下,皇帝陛下对此不发一言。   随着争执的不断深入,两派人已经开始从单纯的就事论事,逐渐发展为党同伐异,一派说对方“不以陛下安危为重,其居心实不可问”,另外一派则反驳“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误国误民至极。”   以小见大,朝堂上的党争又初见端倪。   虽然老首辅蓝玉已经辞官归隐,曾经独霸庙堂的蓝党也随之树倒猢狲散,但是在谢苏卿入朝为内阁次辅之后,原本一盘散沙的江南官员则迅速联合起来,大有成为谢党与韩党相抗衡之势,如今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的各执一词,实则只是两党相争的一个缩影罢了。   在诸位武官中,大都督魏禁仍旧是恪守孤臣之道,不言不语,暗卫府都督傅中天站在韩瑄这边,天策府都督魏无忌则是站在了谢苏卿那边。   太子萧白抬头望着头顶,似是神游物外。   皇帝陛下久久沉默不作声,与会之人都是一品公卿,自然不是那些初入官场的愣头青,很快也熄了声音,满堂沉寂。   许久后,皇帝陛下终于打破沉默,对首辅和次辅各自安抚几句之后,举起手中那张轻飘飘的信笺,平静说道:“韩阁老和谢苏卿的话语都各有道理,这些道理朕也都想过,可是朕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应该逃避。”   然后皇帝陛下一锤定音道:“不过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江都,是一定要去的。”   见韩瑄仍要说话,萧玄摆手道:“韩阁老不必多言,朕意已决,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都是我大齐四都之一,难道朕连一个江都都去不得?难道朕只能终日躲在这座帝都城中?若是如此,那么江都可还是我大齐的江都?朕可还是这个天下的皇帝?”   韩瑄欲言又止,最终只能低叹一声,不复多言。   一直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缓缓起身,轻声笑道:“江都徐公子的大名,朕也有所耳闻,如今朕的女儿女婿就在江都,正巧自先帝以来,我大齐皇帝还未有过南巡之举,所以这次江都之行就当作朕的第一次南巡。”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圣主不乘危徼幸   承平二十三年夏,因为一场辩难,引出了道门掌教真人下山和大齐皇帝陛下南巡两件大事。   在权衡了朝野格局趋势之后,萧玄正式宣布由内阁次辅谢苏卿、司礼监掌印张百岁、天策府都督魏无忌、暗卫府都督傅中天、赵青等人随行,开始了自己生平中的第一次南巡,内阁首辅韩瑄、大都督魏禁、司礼监首席秉笔张保留守,太子萧白监国,代理一切朝政。   一队煌煌仪仗车驾自帝都的正阳门而出,亲军护卫,百官恭送,足有万人之众,不可谓不浩大,不可谓不庄严,道路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满怀敬畏。   最中间的那辆马车被十六匹马一起拉动,整驾马车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其内更是分出内外隔间,甚至有桌椅床榻、屏风火炉,所需之物一应俱全。可就是如此之大的车厢内,既无宦官宫女,也无仆役侍卫,只有两人隔桌对坐而已。   其中男子正是这马车的主人,大齐的皇帝陛下,只是未曾身着帝袍,仅仅是一身石青色常服,就像一名寻常士族的家主。坐在萧玄对面的男子此时同样是常服打扮,不过就算不是次辅大人,也是当世无双的名士风采。   萧玄掀起车帘,望向窗外,轻声道:“世人都说江南好,朕却一次也未去过,我生在西北中都,长在中原帝都,若是能终老江南江都,岂不是人生再无遗憾?”   谢苏卿笑道:“虽说这话有些不太应景,但陛下没有终老的江都的道理,还是要坐镇帝都才行。”   萧玄淡笑道:“江都也好,帝都也罢,其实都是一座大房子,当年父皇在马上登基之前曾跟母后说过这么一番话,十年奔波,十年生死,十年心血,换来一个万里河山,如今大业已成,接下来就要论功行赏,说白了就是一群强盗抢得富户人家的房屋、金银和妻妾,接着便是坐地分赃,论秤分金银。父皇说他这个领头的,自然要分得多一些,富户的院子房舍全部都是他的,但也不能亏待了弟兄们,金子、银子、女人自然要分给他们,甚至还要从这房舍中分出几间给他们居住,若是分赃不均,说不得就要大打出手。”   谢苏卿轻声道:“魏王和镇北王就是觉得分赃不均之人。”   萧玄摇头道:“他们不是觉得分赃不均,他们只是想做新的强盗首领而已,不过这些新强盗还未抢得富户人家的房屋、金银和妻妾,就已经开始各自打着算盘,比起当年那些老强盗们可要差劲多了。”   萧玄叹息一声,“当年父皇之所以要将萧瑾封到魏国,因为那里既是剑宗的老巢,也是世家林立之地,其中形势错综复杂,当时慕容氏态度尚不明确,上官金虹未能掌控全局,只有叶家还算是态势明朗,至于张家和公孙家,更是不用多言,而且章传庭带着陆谦之子陆泰也逃去了魏国,又平添三分变数,那时候只有萧瑾才有能力堪平魏国。”   “而且不管怎么说,萧瑾都是父皇的兄弟,朕的叔父,屡立功勋,不封王是说不过去的。天下初定,封王以定四边,既要封王就给他封地,又要防止他坐大,父皇想来想去只有孤悬海外的魏国最是合适。隔着茫茫大海,让他在魏国修身养性也好。”   萧玄自嘲一笑,“其实只要父皇在世,林寒就不敢生出异心,没有林寒,断了一条臂膀的萧瑾注定难以成事,毕竟大势在占据了中原的大齐朝廷而不在一隅之地的魏国,只是父皇已经不在了,至于朕这位已经不算新的新君,还不能让这位舅舅心服口服。”   谢苏卿轻声道:“陛下这次前往江都……”   萧玄打断他道:“还是你最懂朕。”   若是正常南巡,多半要走走停停,观赏各处风景,体察民情,周知吏治,所以行程一般都会很慢,不过这次萧玄的江都之行,名义上是南巡,实则却是直奔江都,所以出帝都城之后,皇帝銮驾很快就会改为乘船而行,沿着东江大运河一线南下江都。   帝都正阳门前,负责送行的太子殿下望着远去的皇帝銮驾,向身后的首辅大人问道:“韩相,您为何不同意父皇去江都?”   韩瑄平静回答道:“回禀殿下,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江都此时吉凶未明,陛下以万乘之尊而贸然前往,非是……”   萧白转过头来望向韩瑄,轻声道:“非是什么?”   韩瑄沉声道:“陛下身系一国安危,却使己身身陷险地,非是圣主所为。”   萧白并未因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而动怒,反而是笑道:“韩相怕是多虑了,江都毕竟是朝廷的江都,在父皇前往江都的同时,禹匡的后军已经正式由湖州进驻江州,届时江都是铜墙铁壁一般,何必忧心。”   韩瑄说道:“殿下怕是忘了前不久的圜丘坛之变,殿下也是修士,应当了解修士,差点将文武百官置于死地的不是叛乱的中军,而是青尘、冰尘等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最后真正一锤定音的也不是守陵军,而是因为先帝亲自出手,方能彻底平息叛乱,所以说到底,江都是否安全,可不是看有多少大军驻扎防御。”   说到这里,韩瑄沉声说道:“这次秋叶亲至江都,又有镇魔殿殿主尘叶、众多峰主、殿阁之主、亲传弟子相随,未必就比圜丘坛的阵仗小了,可是先帝已经不在,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次去江都的是先帝,老臣也就不必说这些话语了。”   萧白按住腰间的剑,轻轻一笑。   韩瑄的视线落在这把剑上,脸色微变,缓缓说道:“若是老臣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先帝曾经所持的天子之剑。”   萧白微笑道:“当年先帝就是用此剑斩杀了上任天机阁阁主、白莲教教主傅尘,又与大剑仙上官仙尘互换一剑。此剑,举世无敌。”   “父皇带走了传国玺,所以将此剑留给孤,以防不测。”   韩瑄微微皱眉,说道:“就算陛下带走了传国玺,那人毕竟是当今的天下第一人。”   萧白说道:“韩相觉得道门会彻底撕破脸皮?虽说这段时间里朝廷与道门龃龉不断,但毕竟在明面上还是相合一处,而且严格来说,父皇还是掌教的晚辈,掌教当年也是父皇的启蒙师父之一,父皇名中的那个‘玄’字就是由此而来。”   韩瑄长长叹息道:“人心易变,秋叶再如何宛若仙人,终究还是个人,所以老臣才说江都吉凶未明。”   萧白沉默片刻后说道:“吉人自有天相。” 第一百三十章 脚下是锦绣江山   沉沉暮色中,萧白独自行走在略显空荡的皇城中。   如今皇帝陛正在去往江都的路途中,公主殿下早已远在江都,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俱已随先帝仙逝,这座天底下最大的府邸中,就只剩下了太子萧白这一个正经主人。   这让萧白在处理政务的偷闲之余有些哑然自嘲,虽然他是名义上的主人,但在这个“家”中居住的时日却是屈指可数,先是在南疆过了几年,后来又封王就藩齐州,说起来那座齐王府才更像是自己的家。   不知不觉间,萧白来到了天机阁总阁所在,他略微犹豫之后,登上二楼回廊,双手扶在微凉的栏杆上,思绪万千。   说到天机阁,就不得不提起那位已经辞官告老的老首辅蓝玉。   事实上萧白对那位老人没有太多恶感,相反在许多地方倒是与这位老人不谋而合,换而言之,他在许多地方并不认可父亲的所作所为。   萧白自己知道,那位君临天下的父亲同样知道。   萧白有些感慨,也不知幸还是不幸,父皇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所以哪怕父皇知道,也只能传位给他,若是他还有其他的兄弟,如今恐怕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说不定他一辈子也不能靠近那张椅子半步。   “太子殿下,真是稀客。”   萧白身后传来温和嗓音,略带笑意,他转过身,望着眼前的老者,轻声道:“蓝太师。”   来者正是此地的主人蓝玉,他虽然辞任了内阁首辅一职,但仍旧保留了太师头衔,同时也是执掌天机榜的天机阁阁主,放眼朝野上下,仍是无一人敢于小觑这位蓝太师,只是他辞去官职之后,似乎彻底心灰意冷,无意政事,整日在天机阁中深居简出,甚少有人能够得见其面。   蓝玉说道:“没想到老夫在离开帝都的前夜还能见到太子殿下。”   萧白微微一愣,“太师要走?”   蓝玉转头望向江都方向,“听说江都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远方来客,竟是能引得秋叶从那座都天峰上下来,屈指算来,老夫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过这位当年老友,所以想去江都看看。”   萧白微微沉默,点头道:“有劳太师挂心父皇。”   蓝玉望着夜色下的漆黑皇城,轻轻笑道:“殿下一口一个太师叫着,老夫怎么敢忘了陛下也是老夫的弟子,虽说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上,但如今老夫已经辞官,也就不用再纠结于君臣之别,如今只剩下师徒而已。”   萧白犹豫了一下问道:“蓝太师是担心道门?”   蓝玉收回视线,喟然叹道:“陛下似乎不担心,可我和韩瑄都担心得很,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朝廷和道门早已不复当初,随着老人们陆续离世,香火情越来越少,龃龉越来越多,如今只差最后一线就要彻底撕破面皮,执子对弈的陛下与秋叶如何不心知肚明?这次两人不惜亲身入局,定是胸有各有谋划所求,老夫不得不担心啊。”   “要知道天底下多是身不由己之事,不知太子殿下是否知晓,前朝时因为太子谋反案,大郑神宗皇帝力诛首辅方何满门,当时的武祖皇帝之妻,也就是先帝的生母,正是方何亲女,为保全萧氏一门,武祖皇帝不得不亲手喂结发之妻饮下一杯毒酒。虽说秋叶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之人,但难保慕容萱和尘叶等人不会有所动作,尤其是这位慕容夫人,这些年来的种种布置未必就比魏王少了,不瞒太子殿下,非是老夫当初恋权,只是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守业不成,对不起当年先帝的创业之艰啊。”   萧白被蓝玉在无形中透漏出的凝重气息感染,脸色和心情俱是凝重无比。   蓝玉长长叹息一声,“今日老夫与太子殿下说这些肺腑之言,无非是希望殿下能明白一件事情,道门不可信,不要再对其心存侥幸,尤其是某些朝三暮四之人,当断则断。”   萧白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蓝玉知道萧白没有真正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不过他没有继续过多劝诫,转而说道:“老夫是经历了十年逐鹿之人,如今太平盛世,很多人对于十年逐鹿的印象只剩下烽火漫天、铁骑滚滚的波澜壮阔,却已经忘记了白骨累累、伏尸百万的惨绝人寰景象,老夫做过文臣,也做过武将,在那十年之间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都有些腻味了,所以老夫觉得如今来之不易的太平光景,更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可惜啊,有些人不想珍惜这些太平,那就只能打了,只能把他们打怕了,打服了,甚至是直接打死,才能守住这个太平。”   “太子殿下,你说对吗?”   萧白皱了皱眉头,又是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蓝玉看着他平静说道:“陛下想要给太子殿下一个天下太平,不过在老夫看来,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萧白问道:“蓝太师此言何意?”   蓝玉说道:“欲速则不达。”   萧白再次骤起眉头,欲言又止。   蓝玉却是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此处外廊,萧白望向老人身影,百感交集。   萧白站在原地沉默稍许时间,转身往地下走去,如今他是大齐的太子殿下,有监国之权,是这座皇城中的唯一主人,自然可以出入那座皇城大阵的枢机所在。   片刻后,他顺着那条已经走过一次的幽暗通道,一直往下,经过前面两层大殿之后,最终来到位于地底最深处的第三层大殿,举目四顾,看不到边际,只见头顶如星辰,脚下似山河,无数光晕按照地面上的符篆痕迹亮起,照亮了整个空间。   在其正中位置则是一座圆形高台,上面有一处方形凹槽。   这是一座大阵。   萧白望着这座大阵久久无言。   此时阵法只是开启了三分之一的正常状态,只有将传国玺放入圆台上的凹槽中才能完全开启大阵,只是传国玺已经被皇帝陛下带走,所以萧白无法开启或者关闭大阵。   如果说皇城是一座房子,那么这座大阵就是挂在门上的锁,而钥匙则在它真正主人的手中。   只有真正掌握了这座大阵才是真正掌握了皇城,也才能掌握赵青和萧慎等人念念不忘的天子气运,如今的萧白还差得远。   萧白凝视这座大阵许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想起方才蓝玉话语中的意有所指,脸色不免晦暗几分。   不过当他再望向自己的脚下时,脸上却有沉醉神色一闪而逝,仿佛在他脚下的不是一座大阵,而是一座锦绣江山。 第一百三十一章 父女和山中南归   承平二十三年六月初,皇帝銮驾抵达江都城外。   不过天公不作美,这一日有绵绵细雨不期而至,似是跟随着皇帝陛下的脚步一起来到江都。   雨势倒是不大,不疾不徐,只是阴沉沉的天幕使人的心头上压抑了一层淡淡的霾,夹杂着潮湿水汽的暑气又让人多了几分烦躁。   自东江大运河转入大江之后,足有上百艘战船停泊在江面之上,除了随行禁军所乘之船外,还有前来迎接帝驾的江南水军,旗卷漫天。   原本停靠在此地的商船、粮船、客船则早已被江南水军全部驱逐疏散至其他地方。   这座曾经见证了萧煜与陆谦两军交战,见证了无数刀光剑影的地方,此时寂静一片,只余沙沙的雨声,这一切只是为了那位天下二圣之一,那个众多官员口中的“圣上”。   靠岸之后,先是禁军下船列阵,层层叠叠环绕,伫立于雨中,雨滴敲在甲胄上,声声清脆,只是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甲士对此无动于衷,纹丝不动。   然后是随行官员将领,以谢苏卿为首的诸位公卿,身着公服,气态威严。   最后是由张百岁亲自撑伞,身着黑红二色帝袍,头戴十二旒帝冠的皇帝陛下缓缓走下楼船。   正在此地的齐阳公主萧知南、后军都督禹匡、江都三司衙门主官、江南暗卫府都督签事江斌等人恭迎帝驾。   有呜咽号角声响起,所有列阵甲士单膝跪地,山呼之声响彻天地。   皇帝陛下转以三十二人所抬大轿为銮驾前往江都行宫,特意让萧知南上轿,父女共乘。   銮驾中只有父女两人,码头距离江都行宫的距离不算远,所以两人能够说话的时间也不算长,此时皇帝陛下不见平日里的帝王威严,倒是多了几分为人父者的温和,问道:“怎么没见南归?”   萧知南难掩脸上几分忧色,说道:“南归他去了魏国,已有月余时间,至今未归。”   萧玄微微皱眉道:“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萧知南轻声道:“最后一次传回消息,说南归曾经在魏国春香城的望海台现身,从尘叶的手中逃走之后就不知所踪,又过几日后,道门驻守在碧游岛上的摇光峰峰主不知所踪,有人猜测是南归所为,只是仍旧不见他的行踪。”   萧玄嗯了一声,不同于女儿的关心则乱,他身为帝王,心系天下苍生,自然不会因为些许小事就自乱阵脚,平静道:“如此说来,南归应该已经到了东海三十六岛,只是不知身在哪座岛上,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说不定他这次会得偿所愿。”   萧知南轻轻点头,然后转而说道:“父皇何必亲自来江都?让皇兄代父皇走上一趟就行了。”   她稍稍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反正他已经来过一次了。”   萧玄摇头道:“不一样,虽说太白注定是大齐的第三任皇帝,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就现在而言,大齐的皇帝还是朕,这个位置,只有坐在上面才是皇帝,不管是以前曾经坐过,还是将来可能坐上去,只要现在不在上面,那都毫无意义。”   “再者说,有些大鱼,不是足够大的鱼饵是钓不上来的。”   轿外的张百岁抬头望着头顶的阴沉天幕,心底涌起淡淡的不安。   ……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剑冢岛中,依旧如故。在这里不知岁月,不知昼夜,不知时辰。   徐北游在这段时间中将所有竹简都看了一遍,只是一无所获,不过他也彻底稳固了地仙十二楼的境界,然后他开始尝试着吸纳殊归一剑的剑气神意,结果却有些出乎徐北游的预料之外。   在很久之前,还没能降服剑宗十二剑的徐北游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天岚、却邪、玄冥好似三位家世各有不同的美人。天岚是青梅竹马的小家碧玉,温柔可亲;却邪是相识不久的大家闺秀,略有疏离;至于玄冥,则是见多了世间男子的绝色美人,经历过旧主公孙仲谋之后,八风不动,大有我视男子如浮云的架子,根本不搭理徐北游。   不过眼前的殊归与它们三个都不同,殊归就像一位绝色美人历经种种兴衰起伏之后终于成了一朝皇妃,然后在争宠中又不敌“皇后”诛仙,被“皇帝”上官仙尘打入此处冷宫,于是彻底大彻大悟,看破红尘。   面对徐北游这位新主,殊归已经不仅仅是八风不动,而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当年公孙仲谋曾对徐北游说过,从来名剑如美人,美人一剑最诛心。   徐北游如今算是彻底明白其中意味了。   徐北游盘膝坐在蒲团上,望着手中的殊归,尤其是师祖上官仙尘留下的字迹。   “余偶然至此,见祖师之遗迹,心甚感慨,遂将随身之剑留于此地,以待后来之人。”再加上落款的“上官仙尘”四字,刚好是三十五个字,于是徐北游就看到了一字一剑,共是三十五剑,剑意纵横。   徐北游以手指抚过这些字迹,轻声自语道:“从剑一到剑三十五吗?”   徐北游不知师祖为何独独没有写最后一剑,到了剑三十五就戛然而止,是寓意殊归就是第三十六剑?还是当时的师祖未能练成剑三十六?   徐北游不得而知,不过当他以手指抚过“以待后来之人”这几字时,却有一种微妙的感悟,师祖之所以将殊归留在此地,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要证明“上官仙尘曾经到此”这么简单,更是为了给后来之人指出一条明路。   徐北游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只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他深信不疑。   剑三十六,徐北游止步于剑三十,只剩下最后六剑,此六剑刚好对应地仙十三楼到地仙十八楼的六重境界,徐北游之所以未能掌握最后六剑,并非他不明其中妙解神意,只是因为他的境界不到而已。   徐北游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两个梦,在那两个梦中,他未曾用出剑三十六,就已经近乎举世无敌,而在他两度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经历中,曾经两次用出剑三十六,不过却并非完整的剑三十六。   想到这里,徐北游脑中猛然浮光掠影地闪过许多画面。   那是一条滚滚大江奔流东逝,江面上横陈无数战船,衬托得这处远离大江的平原格外冷清。   平原本是一片田地,不过因为战乱的缘故已经荒芜,生长着大片已经有枯黄之色的野草,在这个本就凄冷的季节更显凄凉。   有一名白衣剑客置身于这片荒芜之中,缓缓而行。   随着他的脚步,有风自生,风如利刃,在丛生的野草之中切割出一条笔直的道路,通路的尽头则是一片支离破碎的画面。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迟来的第三个梦   意识逐渐模糊的徐北游沉浸其中,仿佛置身画面之中,仿佛他就是那个白衣剑客。   剑客复姓上官,从小就特立独行,在别人眼中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他出身于钟鸣鼎食的卫国豪阀上官氏,天赋异禀,五岁可写华美长赋,六岁能与名士弈棋,七岁通音律谱曲,八岁晓丹青作画,是一位丝毫不逊于魏王萧瑾的谪仙大材。   在九岁那一年,他握住了一把剑。   这一握,就是一辈子。他放弃了先前的诸般所学,离开家族,孤身一人登上碧游岛,拜入剑宗门下,被当时的剑宗宗主许麟收为关门弟子,正式踏上剑道之途。   这条路枯燥而漫长,绝大多数人甚至看不到道路的尽头就已经死在中途,但是上官仙尘不一样,他是有希望走到道路尽头的极少数人。   他九岁握剑入品,次年便踏足一品境界,十一岁入鬼仙境界,十三岁入人仙境界,十六岁便达地仙境界,被师父许麟视作是千年难遇的剑仙胚子,初次离开剑宗,以一柄凡铁长剑与卫国群雄争锋,凌厉刚猛,无坚不摧。   二十岁时的上官仙尘踏足地仙九重楼境界,破境速度之快更胜于有剑宗十二剑相助的徐北游,与宗内一位长老斗剑,不慎重伤对手,被许麟视为伤人亦可伤己的双刃凶器,要收归鞘中磨去戾气,蓄养神意,故而上官仙尘被许麟镇压于剑冢岛上二十年。   二十年中,上官仙尘坐剑、悟剑、练剑不缀,一身修为直达地仙十八楼境界。   二十年后,许麟与紫尘等数人密谋天下大势,遂将上官仙尘自剑冢岛上放出。   那一年,上官仙尘四十岁。   他遵从师命,带着诛仙剑离开剑宗,跨过东海,自龙城登陆。   龙城城主龙云青邀请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联手迎战上官仙尘。   三人于龙城之前大战,龙云青不敌身死,东行先生奉上官仙尘为主,随后上官仙尘以一人一剑灭去龙城,让龙云青和龙城成为他重新现世的第一块踏脚石。   上官仙尘继续前行,一路行来,剑下亡魂无数,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出身宗门,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便杀人,以死战搏杀来印证二十年的剑道修为,淬炼自身通明剑心。   这样的举动自然引来众怒,上官仙尘一人一剑走遍大江南北,转战齐州、中州、豫州、江州、蜀州五大州,兴之所起便杀人,杀得腥风血雨,杀得人人闻风丧胆,杀得无人再敢与其正面交锋。   他陆续斩杀地仙修士二十人,诛仙一剑,名副其实。   上官仙尘此举也终于引出道门出手,以道门天璇峰主无尘为首的三位地仙十六楼大地仙,不惜以多欺少在中州境内联手设伏于上官仙尘,仍是败于上官仙尘剑下,另外两名高手当场身死,无尘勉强逃过一劫,但也遗祸无穷,不但从云端跌落,而且坠境不止,最终寿尽坐化而亡。   自此一战,上官仙尘真正有了独步天下之名,时人莫能有之抗手。   上官仙尘最后与道门掌教紫尘狭路相逢,那一战声势浩大,未尝败绩的上官仙尘迎来了自己第一次失败。   输给紫尘后,上官仙尘返回剑宗重新闭关,出关时与自己的授业恩师展开一场光明正大的斗剑,一场生死之局,谁输谁死。   然后就是日薄西山而锐气尽失的许麟败于自己的徒弟剑下,上官仙尘以弑师之名成为剑宗宗主。   再然后,上官仙尘代替师尊许麟与紫尘定下盟约,本该是死敌的剑宗宗主和道门掌教一起远赴草原大雪山摩轮寺,两人联手迎战正在同修大欢喜禅的摩轮寺寺主和玄教教主。   此战结果,摩轮寺寺主死于上官仙尘的剑二十三之下,玄教教主化作飞灰。   至此,当年谋划天下大势的众人,只剩下紫尘一人。   此事之后,上官仙尘刚入江湖又出江湖,返回剑冢葬剑之岛,于火山中画地为牢,枯坐二十年。   二十年后,公孙仲谋再次出山,受大郑神宗皇帝之邀,前往东都,连败微尘、玉尘、溪尘等三位道门峰主。   再往后,便是东昆仑一战,此战声势之大,几乎是后无来者,上官仙尘身受重伤,全身气逆行,险些陨落,道门老掌教紫尘不得不提前飞升。   不过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上官仙尘大难不死,修为也随之再进一步,登顶十八楼之上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无敌于世。   这是上代剑宗宗主上官仙尘的生平。   梦里不知身是客,此时的徐北游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今日的白发徐北游,还是当年的白发大剑仙。   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开始渐渐合拢,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在他的头顶上阴云密布,雷电森森。   白衣剑客拔出背后所负的诛仙剑,轻声笑道:“持三尺青锋,纵九死而无悔,恃三尺青锋,独步横行天下,今日我上官仙尘……”   他抬头望天,似乎向天而言,高声道:“且问剑!”   黑云层层下压,天雷似乎有所感应,开始疯狂滚动。   天劫已至。   雷刑将落!   下一刻,画面一转。   九天之上有天门打开,只见上官仙尘开始步步登天,一直“走”到距离天门还有三百丈距离的时候才悬空而停,横剑于胸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几十年来的积郁之气全部吐尽。   天大之间有大风起,似是作歌!   大风吹动这一袭白发白衣,猎猎作响。   上官仙尘凝视着胸前诛仙,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个畅快笑意,轻声自语道:“恃剑横行,独步天下,自紫尘飞升之后,世间再无抗手,难舒心中不平不忿,诚寂寥难堪也,既然人间已无敌……”   他猛然放声大笑道:“那便试剑问苍天!”   上官仙尘手中诛仙光芒大放,两条紫青色气机接天连地,仿佛两条真龙现于世间。   几乎就在同时,天空中有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声响起。   九天雷动!   几乎相当于前八道天雷总和的第九道天雷落下。   上官仙尘大笑一声,笑声响彻整个天地,他整个人御剑逆流而起,一剑开天。   剑三十六,开天一剑。   第九道天雷与剑三十六相撞,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下一刻,真的好像是天崩地裂。   天幕裂纹道道,其中有无数金光洒落。   这才是真正的剑三十六。   也就在此时,画面彻底支离破碎。   徐北游猛然回神来,仿佛梦中惊醒。   他伸手抹去额头上的细微汗珠,低头望向手中的殊归,感慨说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三十三章 道人和当年故人   在皇帝陛下抵达江都的同时,掌教真人也乘龙离开玄都,有三位峰主、四位殿阁之主随行。   只是因为江都城中道术坊已经为剑宗所占据的缘故,掌教真人不会前往江都,而是由道门弟子在江都城外二十里处搭建芦蓬,以此为掌教真人驻留之地。这座芦蓬足有两层楼之高,占地十余亩,金光熠熠,使人见而忘俗,周围又有氤氲云气自生,仿佛轻纱万重深锁,让人看不清芦蓬内的景象,远远望去,宛若神话传说中天上仙人降世时的落足之地,丝毫不逊于皇帝陛下的江都行宫。   天下间名气最大的修士一直都是道门的掌教真人,他年少即成名,青年时就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年老时则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统驭道门,执掌天下修士之牛耳,与大齐的皇帝陛下并称为“二圣”。   他曾经枯坐玄都多年,上一次下山是因为剑宗宗主公孙仲谋,只是那次下山只有九位大地仙、慕容玄阴、徐北游等寥寥几人得见,而这次不同,他出现在江都,将会被无数人亲眼得见真容。   掌教真人久久未至,尘叶、杜海潺、白云子等人就只能在此恭候。   漫天落雨骤至。   雨点落在芦蓬上,仿佛洗褪尘埃,使芦蓬愈发鲜亮。   诸位大真人立于芦蓬前,漫天雨丝不能沾身分毫,为首的大真人尘叶似乎有些恼怒于剪不断理还乱的雨丝,干脆抬起手轻轻一挥,漫天落下的雨丝在距离地面还有十余丈的时候就悉数消散,尘叶此举并非是要展示自身修为如何不凡,仅仅是因为他心神不宁而已。   芦蓬这边有雨变无雨,相距只有数十里之远的东湖别院仍旧是细雨纷纷,整座别院都被一片白雾笼罩其中,雨滴敲击在鳞次栉比的屋顶黑瓦上,响起清脆的声音,声音几乎要连成一片,而落下的雨滴又汇聚成细流,奔流而下,在屋檐下挂出一道道清亮的水线。   屋檐下是可以倒映出人影的清亮地板,张雪瑶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捧着一杯清茶,对身旁盘膝而坐的年轻道人平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年轻道人望向雨幕,平静说道:“来见一见老朋友。”   张雪瑶冷哼一声,“我可不觉得杀夫仇人会是朋友,之所以没有对你拔剑相向,一是知道打不过你,二是因为当年你救过我一命,只是我现在都已经端茶送客,你怎么还不走?”   年轻道人收回视线,望向身旁这张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容颜,对于女子的话语不以为意,轻声道:“这些年来,慕容变了许多,你却是没怎么变。”   张雪瑶脸上的笑意愈冷,“怎么,她从当年的一朵白莲花变成了今日的富贵牡丹?”   道人洒然笑道:“这个比喻有点意思,不过还差那么点意思。”   他没有转头去看女子的脸色,自顾自说道:“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一是因为顺路,再就是我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多了,临行前再见一见几位故人,以后就算想见也见不着了。”   “见不着了正好,赶紧滚去天上,省得在地上碍眼。”张雪瑶冷声道:“这里没人想见你。”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这样啊,我还真是个不讨喜的家伙。”   张雪瑶平淡道:“你小时候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也就是慕容萱才会把你当成宝。”   年轻道人仍是半点不生气,微笑道:“小时候的事情,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张雪瑶嘲笑道:“堂堂道门掌教真人也会年老忘事吗?”   年轻道人双手置于膝上,低头看了眼晶莹如玉的手背,平静说道:“人不会老,心却会老。咱们都老了,我成了道门的掌教真人,你成了剑宗的代宗主,当年的恩恩怨怨,也许会有个了结,也许会成为一笔死帐,就要看那个姓徐的小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张雪瑶望向雨幕,轻声道:“你等着就是。”   年轻道人一笑置之,说道:“张雪瑶,你有没有想过,如今的剑宗,你和徐北游之所以能安稳地在江都立足,甚至占据了江南道门的道术坊,一切都归功于公孙仲谋的一死,归功于我不得不杀他的愧疚,若不是他死了,我绝不会如此放任剑宗肆意妄为。”   张雪瑶冷笑道:“这么说来,我还要谢谢你手下留情了。”   年轻道人轻声道:“镇魔殿的人胆敢对剑宗擅自出手,我就让他们在慎刑司中待了半年。”   张雪瑶面无表情,“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道门掌教,无不可为。”   秋叶轻笑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若真是无不可为,我又何必与萧家晚辈在江都见面,直接让他去玄都见我多好?”   张雪瑶嗤笑道:“萧煜在世的时候,你敢不敢说这话?跟一个晚辈较劲,也真是长脸。”   秋叶伸手接了些雨点,侧头说道:“萧玄也好,徐北游也罢,他们是我的晚辈不假,可我在年轻的时候,照样要与青尘这位长辈为敌,好几次都是身陷近乎必死之地,那时候可没人站出来替我说一句公道话。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是如此,萧煜是如此,公孙仲谋更是如此,当年剑宗倾覆,那时候还是天尘师叔执掌道门大权,众多尘字辈师叔也都在世,而剑宗却只有他一个晚辈,他独自一人奔走于天下之间,又能如何?所以这种事情啊,从来没有以大欺小之说,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以前被人欺负,现在欺负别人,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雪瑶捧着茶杯,低头看不清神情,“啰嗦。”   秋叶自嘲笑道:“会凌绝顶多风雨,已是琼楼最上层。其中冷暖,唯人自知。年轻时候,还有许多可以说话的朋友,可是越往后走,朋友就越少,有的死了,有的离世,也有的反目成仇,最后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不管你认不认,我都当你是朋友,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当初在碧游岛莲花峰上斩杀公孙仲谋是我对不起你,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选择。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原谅我,只是我想在这个世上最后不多的时间中,找个人说一说话而已。”   “时辰到了,告辞。”   这尊道门掌教真人的身外化身起身走进雨幕,然后在雨幕中缓缓消散。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万石园中说长短   随着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相继抵达江都,被推迟了许久的辩难也即将上演,时间定在六月中旬,而地点则是在皇帝陛下的江南行宫。   严格来说,江南行宫有两处,一处是位于江都城内的江都行宫,原本是大楚皇宫,虽然几经变故之后,远不复当年的壮阔,更比不了历经三朝的帝都皇城,但仅仅残存的这部分,仍旧能看出当年的大楚皇宫是如何瑰丽无双。另外一处则是君岛,位于湖州境内的八百里洞庭中心位置,前身是大楚王朝的皇家避暑之地,毁于后建铁骑南下,现为江南水师的三个大营之一,寻常人等难以靠近。   十年逐鹿期间,牧王居于北都,萧王雄踞中都,素有江南王之称的陆谦的便将君岛上的大楚皇家别院重新修整,又不遗余力地大肆扩建,收藏名石、奇石、怪石无数,几乎有当年大楚末代皇帝花石纲的气派,当年传闻有龙碑天书出世,陆谦动用万余人,耗时三月将其从大江江底捞出,然后置于此地,龙碑天书形如蟠龙,背面刻有阴书古篆,为天下奇石之魁首,同时也是能镇压气运的至宝,正因如此,这里被命名为万石园,与傅家有万竹园之名的万亩竹林并列齐名。   陆谦覆灭之后,万石园归于大齐萧室之手,也正因为这等缘故,太后娘娘才会答应将东湖别院物归原主,只因为万石园更胜于东湖别院。   皇帝陛下来到江都之后,仅仅在江都行宫停留三天,然后立刻动身启程前往君岛万石园,所以这次辩难的地点就定在万石园中。   这场自皇帝陛下来到江都时就开始落下的阴雨绵延十数天,时至今日仍是在淅淅沥沥落下,落在万石园中,丝丝缕缕,就像怀春的女孩,欲语还羞。同时也落在了八百里洞庭之上,却又显得气势磅礴,雨中洞庭,临湖而望,白浪滔天,一片汪洋都不见。   万石园建造得独具匠心,临崖而建,崖下便是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起风日,白浪拍崖,卷起千层白雪。虽然此处是皇家行宫,但作为主人的萧玄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当他凭栏眺望雨幕下的八百里洞庭时,见此美景,不由有几分意外惊喜。   同样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的萧知南换了一身素雅衣衫,站在自己父亲的身后。   萧玄没有回头,问道:“知南,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萧知南回答道:“君岛万石园,当年陆谦就是在这儿与先帝划江而治,分庭抗礼。”   萧玄双手握住栏杆,轻轻说道:“你还忘了一点,当年萧瑾也曾在秋叶的护送下来到此地,说服陆谦退兵,这才有了后来的牧人起西河原大败。”   萧知南微微蹙眉,问道:“父皇为何不选江都行宫?此地四面皆水,若是生变,恐怕大军难以接应。”   “朕在来之前,韩瑄在朕的耳边唠叨了不止一遍,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万乘之尊不入不测之地。”萧玄轻轻说道:“朕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朕来问你,若是你是萧瑾,你会如何做?”   萧知南陷入沉思,其实她不止一次设身处地地想过这个问题,萧瑾在圜丘坛之变失败后,应该如何破局,如何以一隅之地去挑战占据了整个天下的大齐朝廷。   可她想来想去,发现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再来一次圜丘坛之变,不仅仅是杀死一个皇帝陛下,还要像大郑神宗皇帝的太庙之变那样,再有数位中枢重臣身死,满朝文武损失惨重,以至于偌大的朝廷群龙无首,这样再兴兵起事,自然可无往不利。   萧知南缓缓说道:“效仿先帝和武祖皇帝,行太庙之事。”   萧玄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女儿,追问道:“凭什么,萧瑾这些年来蓄养的爪牙在明陵死伤惨重,如今的魏国已经没什么像样的修士,仅仅是一个孙世吾就能打进魏王宫去,朕的身边还有张百岁、赵青、傅中天,他又凭什么行刺朕?”   萧知南心中叹息,她不怕父皇是一时糊涂,就怕父皇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最后到头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糊涂人还能劝一劝,聪明人却是劝不得,因为聪明人自傲也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做什么,一旦有了想法,就会付诸于行,甚至是一意孤行。   萧知南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当年先帝之所以能杀掉大郑神宗皇帝,是因为有道门,如今魏王最大的依仗自然也是道门。”   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道门的掌教真人已经下山了。”   萧玄平静道:“不必吞吞吐吐,直说就是。”   萧知南轻声道:“儿臣以为,魏王会与道门达成密谋,借着这次论道辩难,将父皇彻底置于死地,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在帝都那边出手,双管齐下,使朝堂大乱,乃至于天下大乱,只有这样,魏王才能火中取粟,乱中取胜。”   “好一个乱中取胜啊。”萧玄点点头,说道:“萧瑾想要赢,就要搅乱棋局,只要朕还活着,棋局就乱不了,所以朕的生死是关键,仅凭魏王一人之力想要杀朕,是痴人说梦,那么魏王就要借道门之力,只是道门会出手到什么程度?”   萧知南不知何意,只能重复说道:“掌教真人已经下山了。”   萧玄说道:“朕知道秋叶是举世无敌的天下第一人,可当年大剑仙上官仙尘也是举世无敌,结果呢?陆谦和剑宗还是败了。正所谓人力有时而穷,秋叶不是以一己之力改变道门格局的上清大道君,朕也不是孤身一人的公孙仲谋。”   萧知南微微低头,明白父皇说的是什么意思,古往今来,真正做到以一己之力逆转大势的只有半个,那就是剑宗的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上清大道君也未能阻挡玉清一脉大兴的趋势,仅仅是保存了上清一脉而已。而公孙仲谋之死,与其说公孙仲谋输给了秋叶,倒不如说剑宗输给了道门。   秋叶的境界很高,十八楼之上,可是还没到上清大道君的地步。   朝廷的底蕴很深,远非倾覆式微的剑宗可比。   就算掌教真人是天下第一人,皇帝陛下仅仅是个普通人,掌教真人想要杀掉皇帝陛下,也定是千难万难。   萧知南皱眉说道:“即使如此,父皇也无需行险来到江南,父皇乃是天下共主,只要坐镇帝都,魏王如何?道门又如何?就算两者联手也不能奈何父皇分毫。”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道:“是啊,只要朕在帝都,他们就奈何不得朕。可是同样,只要魏王龟缩魏国,掌教高居玄都,朕也奈何不得他们。”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说秋叶秋叶就到   萧知南震惊无言,她终于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为何父皇先前要说“鱼饵”二字,原来他真的要以自身为饵,钓起魏王和道门掌教这两条大鱼。   尤其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这位与皇帝陛下并称为当世二圣的天下第一人。   巍巍千年道门,三万门徒,三千弟子,三百真人,三十位大真人,掌教真人屹立于当世巅峰。   浩浩百年皇室,千万子民,百万大军,十万官宦,百余红袍公卿,皇帝陛下坐拥这锦绣江山。   真人们行走江湖,传述道祖至理。公卿们高踞庙堂,牧守天下众生。暗卫府潜于世内,为皇帝侦缉天下。镇魔殿隐于世外,为掌教镇压邪魔。   皇帝说:“让道祖的归道祖,让萧煜的归萧煜的。让世外的归世外,让世内的归世内。”   掌教说:“世内世外,俱为一体,掌教皇帝,不宜异同。普天之下,皆知道祖至圣之理,不宜强分内外,使道理有所异同也。”   在这个庞大的东方帝国,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的矛盾早已浮上水面,这不是什么秘密,归根结底,天无双日,国无二主,这个天下究竟应该听谁的。   是道门?还是朝廷?天下只需“一圣”,不需要“二圣”。   只是有一点萧知南没能想通,掌教真人即将飞升离世,他想要在离开之前除去皇帝陛下,这一点说得通,可为什么父皇也要选在此时出手,非要在这个时候与一个将“死”之人较劲?毕竟对于人世间而言,无论是飞升天上,还是魂赴黄泉,都是死了。   萧玄看出她心中所想,说道:“朕已经立下太子,就算朕死在此地,太子也可立即继位,不会生出太大乱子,而秋叶却迟迟没有立下首徒,若是他死在了此地,道门就会立时大乱,到那时候,道门无暇顾及魏国,朝廷就能静下心来一一解决这些顽疾,先是魏国,然后是西北,再是东北,最后是道门,将这些都做完之后,天下得太平。”   当初张无病对魏无忌说过,想要大胜必要行险,换而言之,皇帝陛下之所以要亲自来到江南,本就是行险一搏。   只是萧知南还是觉得此举太过冒险,就算朝廷中高手无数,父皇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后手,可父皇毕竟不是那位证得不朽金身的皇祖父,而且秋叶也并非是孤身一人,他还是立于三十位大真人之上的道门掌教,以秋叶本身的修为和道门的雄厚底蕴,又怎么杀得掉?   她如今也有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修为,所以知道地仙十八楼之上与地仙十八楼之间仅仅两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除非像当年的上官仙尘那般引动了九天雷劫,然后再由天子剑出手,可是秋叶不同于因为杀戮无数而杀孽缠身的上官仙尘,他出身于道门五派之首的积善派,当年老掌教紫尘同样是出身于积善派,证道飞升时非但没有天雷落下,反而是祥云异彩恭贺,就算秋叶能引下雷劫,最多不过一两重而已,根本无济于事。   再者说,秋叶手中还有玲珑塔这件号称防御第一的道门重器,虽说杀伐比不上诛仙,但在护主方面却是更胜一筹。   应该如何杀掉秋叶?   萧知南实在想不通,于是将自己心中的疑问付诸于口。   萧玄微笑道:“一个全盛时的秋叶,当然很难杀死,可是一个重伤的秋叶呢?”   萧知南神情复杂,低声问道:“秋叶重伤?”   萧玄笑道:“秋叶小觑了公孙仲谋,也小觑了先帝。碧游岛莲花峰一战,秋叶必胜无疑,区别在于秋叶要付出多少代价,正是因为他小觑了公孙仲谋,以至于自己道行受损,不得不闭关弥补道行。按照正常道理而言,他应该闭关至飞升为止,只是因为圜丘坛之事,他不得不提前出关,这是他的旧伤。”   “然后他又小觑了先帝,在明陵一战中,秋叶花费极大的力气妄图帮助青尘证道飞升,结果却是为先帝做了嫁衣,不但使道门的都天印暂时无法动用,而且还让执掌都天印的秋叶再添新伤,旧伤加新伤,伤上加伤,如今的秋叶,你说杀得杀不得?”   萧知南眉头一颤,认真思量后说道:“少了都天印,又有旧伤在身,这样的道门掌教的确不再是毫无破绽,只是他具体伤到什么程度,是境界已经摇摇欲坠,还是仅仅有碍于飞升,这两者之间的差距非常之大,若是秋叶伤势严重到近乎坠境,那么我们的确可以借此时机除掉这位掌教真人。只是这位掌教真人明知道自己有伤在身,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萧玄轻声感慨道:“秋叶太过自负。”   萧知南生了一副玲珑心肝,一下子咀嚼出味道,小心翼翼问道:“父皇的意思是秋叶同样是以自身为饵,要引诱父皇离开帝都?”   萧玄一手扶在栏杆上,另外一手轻轻拍打栏杆,笑道:“我们两人都是鱼饵,也都是水中鱼儿,各自咬住了对方的鱼饵,现在就看谁的力气更大一些,能把对方拖上岸来。”   萧知南仍旧是难掩忧色,说道:“可是还有一个魏王在旁边虎视眈眈。”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魏王能如何?君岛位于八百里洞庭之上,除非魏王的水军能沿着大江逆流而上,否则根本无法到此,而且后军和天机阁在此多年经营,就算是魏王的水军能来到此地,朕也有把握让他们有来无回。”   父女两人之间陷入沉默,一同望向栏外崖下的茫茫洞庭。   本已经陷入颓势的雨势不知何时又转大起来,大雨落洞庭,使得湖面上彻底变为一片白雾茫茫,就连停靠在崖下的战船也变得隐约难见起来。   就在此时,在雨雾中有一抹深沉黑色不疾不徐地掠过,然后破开重重雾锁,出现在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的视野中。   这是一艘雕饰白龙的巨大楼船,比之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还要大上一倍有余,楼船高有五层,雕梁画栋,皆是道门典故,有天师飞升,有天女下凡,有飞剑伏魔,有道法降妖,在其周围还有数不清的游鱼结队随行,饶是萧知南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祥瑞画面。   一名年轻道人玉树临风地立在船头,背后负剑,有飘渺出尘的仙人丰姿。道门服饰以紫黑两色为尊,紫色道袍唯有掌教真人和首徒才能穿着,眼前年轻道人就是穿着一身象征大真人身份的黑色广袖道袍,头戴芙蓉冠,此时独立于船头,更显飘飘乎恍若仙人。   父女二人不谋而合地眯起那双极为相似的眼眸。   正主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方齐至万石园   这位年轻道人不是旁人,正是掌教真人的第三位亲传弟子,白云子。同时他也是这次辩难的两人之一。   白云子的大名不用再过多赘述,执掌天师府,编撰道典,代替师尊主持玉清殿议事,看似年轻,实则是与当今皇帝陛下相差无多的年纪。若是他能赢下这次辩难,那便是天大的功劳,几乎一只脚已经迈过了掌教的门槛,当然,若是他输了,那就是道门天大的罪人,此生与掌教大位彻底无缘。   这位名声享誉天下的大真人朗声开口道:“道门来访,请见皇帝陛下。”   早已得到皇帝陛下旨意的战船层层分开,将这艘白龙楼船放进君岛范围。   与此同时,一艘孤舟也在雨雾中悄然离开君岛,舟上只有寥寥几人,为首者,后军左都督禹匡。   禹匡身为后军左都督,他要做的事情不是在陛下身边护驾,这里有张百岁、赵青等人已经足够,他要做的事情是返回自己的旗舰,指挥整支水军,以防不测。   朝廷五大禁军,中军驻扎于直隶州、燕州、齐州等地,拱卫帝都;左军驻守西北,抵御草原;右军驻扎东北,防备后建;前军驻守蜀州,镇压南疆,而前军驻守江南,防备的不是前朝遗民或者陆谦余党,而是隔海相望的魏国,所以水军又是重中之重。   魏国的水军是以当年的羊伯符水师为老底子,在其基础上又几经扩军,若说登陆作战,必然不是大齐的对手,可是海上争锋,仅仅凭借后军一军之力难免力有不逮,故而后军的防御重点放在了内湖交战,若是魏国水军敢于进入大江,凭借在大江两岸的布防,禹匡有信心让后建水军有来无回。   不过在迎战魏国水军之前,后军这把利剑还要在磨剑石上走一遭。   距离君岛十余里处的湖面上,水师战船密密麻麻,这艘扁舟在居中的一艘巨大楼船旁边停下,禹匡登上楼船,换下武官公服,换上一身甲胄,扶剑立于船首。   禹匡环视一周,后军水师气势雄壮,虽然仅仅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但是比起在陈琼手中时改变巨大,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有信心将后军水师打造得堪比魏王的水军。   只是时间上不允许了。   禹匡隔着茫茫雨幕望向君岛方向,脸色沉重。   ……   白龙楼船高有五层,掌教真人就位于第五层中,此时的五楼中,除了掌教真人之外,还有尘叶这位黑衣掌教,放眼整个道门,也只有尘叶有这个资格与掌教真人相对而坐。   秋叶看了眼窗外的雨景,又望向尘叶说道:“萧家晚辈想要做什么,不能说路人皆知,但是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从哪来的信心。”   尘叶缓缓说道:“萧玄终究是萧煜的儿子,骨子里是一样的人,当年的萧煜就是一个喜欢行险之人,萧玄继承了这一点丝毫不让人意外。”   秋叶轻声说道:“皇帝知道我想要杀他,我也知道皇帝想要杀我。所谓图穷匕见,现在这张卷起的地图已经快要到头,双方都知道在地图的最后是刺客所用的匕首,可是谁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   尘叶望着秋叶的面容,心中思绪万千。   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各有一次先手,掌教真人的先手是邀请皇帝陛下来江都,而皇帝陛下的先手则是将地点从江都转到了八百里洞庭上的君岛。两人各自知道对方的谋划,然后又都各自入局,其中必然都有后手,就是不知道谁的后手更厉害一些。   秋叶忽然问道:“尘叶,你觉得是匕首刺得更快一些,还是拔剑更快一些?”   尘叶微微一怔,然后摇头道:“不是匕首,是剑。”   稍微读过一些史书的人都知道,当年祖龙始皇帝还未一统天下时,燕国曾经委托一位剑仙行刺祖龙,那位剑仙伪装成燕国使者,并将自己所用短剑藏于地图图卷中,意图在为祖龙奉上地图时行刺杀之举,这才有了图穷匕见的典故,只是结果却不怎么好,剑仙最初是想要劫持祖龙使其退还燕国土地,却被祖龙察觉,一击不中,又被殿中之人阻挡,最终被祖龙反手拔剑斩断左腿。身陷绝境的剑仙殊死飞剑,未中,死于祖龙剑下。   所以尘叶才会说不是匕首,是剑。   然后他接着说道:“两者相较,自然是短剑更快,不过长剑却能后发制人。”   “先发制人和后发制人,到底孰优孰劣?”掌教真人望向尘叶,“若是你在萧玄的位置上,你又会如何选择?”   尘叶认真思量片刻后,回答道:“若是先发不能制人,便会露出破绽,反而会使自己受制于人,如果我是萧玄,我会选择后发制人。”   秋叶笑道:“其实两者并无甚差别,抛开那些云遮雾绕的话语,说白了就是看谁更厉害一些,就像咱们修士之间斗法,看谁的境界高,法宝多,功法玄妙。”   尘叶略有忧色道:“当年老掌教在飞升之即以仙人之威对上官仙尘出手,使上官仙尘全身气机逆流,当日萧煜出手时同样是已经证道的仙人,不知掌教师兄的伤势如何了?”   秋叶摇了摇头道:“若是面对萧煜,自然无甚胜算,但是对上一个萧玄,却是无甚大碍。”   ……   当白龙楼船在君岛靠岸之后,又有一艘较为普通的楼船驶来。   这艘楼船上的不再是仙风道骨的道人,而是被寻常百姓视作妖魔邪祟的极西之人,个个金发碧眼,服色雪白,让寻常人见之生惧。   李冯古立在船头上,眺望着隐隐绰绰的君岛,对身旁的骑士首领说道:“这就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别院,占据了整个岛屿,再过不久,我们就要从此登岸,觐见皇帝陛下和道门的掌教真人。”   骑士首领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缓缓说道:“殿下,您身为圣堂的第二教宗,就是一国的国王也无法对您不敬,您怎么可以对异教徒的皇帝和教派领袖行礼?”   李冯古轻轻笑道:“东方有句古话叫做因地制宜,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办法,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是别人的世界,在这里,我们是客人,客随主便。”   他微微顿了一下,微笑道:“再者说,只要能够传播圣堂的福音和光辉,区区自身荣辱又算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握剑入梦又几年   剑冢岛洞天,死门静室。   在经历了第三个梦境之后,虽然徐北游没有第三次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但却是有了很大的变化,对于诛仙,对于此地,对于手中的殊归,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亲近感觉,尤其是殊归,终于不再是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有了几分“人气”,然后又在感知到那抹熟悉气息之后,如枯木逢春,大放异彩。   徐北游伸手握住这把剑,闭上双眼,缓缓沉浸入这最为特殊的一剑之中。   ……   碧游岛,正值春日,鸟语花香,珍禽灵鹤随处可见,是一处不亚于道门都天峰的仙家所在。   当莲花峰上有钟声传来,无数剑宗弟子云集莲花峰,于威严气派的剑气凌空堂前听宗主讲解剑道。   此时还未支离破碎的莲花峰峰顶上,有着许多在后世大名鼎鼎的剑仙人物,有大剑仙上官仙尘,有未来叛出剑宗成为道门剑峰峰主的萧家老祖萧慎,有出身魏国豪阀张氏并在日后被尊称为剑皇的张重光,等等。不过此时的他们都还只是一些年轻人,年长者萧慎也不过三十余岁,年幼者如上官仙尘,仅仅只能算是个少年。   在这些人中,无疑是上管仙尘最为耀眼,年纪轻轻就已经快要突破地仙境界,几乎是一人就夺去了剑宗的所有光彩,也难怪他日后会说出一人就是半个剑宗的话语。   不过当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当代宗主许麟讲道时,已经在剑宗中声名鹊起的上官仙尘却是躲在人群的最后面,抱剑靠在树干上,闭目假寐。   不多会儿后,又有一名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年悄悄来到上官仙尘的身旁,左右张望一下之后,低声道:“上官,上官。”   上官仙尘睁开眼睛,无奈道:“不是上官,是上官仙尘。”   少年大大咧咧道:“都差不多嘛。”   此时还不像日后那般冷漠无情的上官仙尘摇头道:“差别大了,在官场上下属称呼上司才叫上官,你叫我上官,是不是该自称为下官?”   少年一阵头大,“什么上官下官的,我知道你读书多,我可是自小就不爱读书,所以才来剑宗练剑的。”   上官仙尘轻轻摇头道:“你抱着这种心思,是练不好剑的。”   少年来了兴致,问道:“那怎么才能练好剑?”   上官仙尘反问道:“什么才算是练好剑?”   少年理所当然道:“就像你这样的。”   上官仙尘嗯了一声,同样是理所当然道:“那你这辈子都没希望了。”   少年闻言后顿时垂头丧气,“那我这辈子都做不成剑仙了?”   上官仙尘的年龄比少年还要小上几岁,却比他要成熟许多,安慰道:“做不了剑仙,还能做剑神、剑皇、剑霸、剑帝、剑王,名头那么多,随便你选。”   少年立刻转悲为喜,“那我以后就叫……就叫……就叫剑皇了,剑中皇者,怎么样?”   上官仙尘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少年雀跃道:“上官上官,你说剑皇张重光这名头是不是特别威风?比剑仙上官还要霸气。”   上官仙尘无奈道:“不是上官,是上官仙尘。”   然后他又轻声自语道:“不是剑仙,是大剑仙。”   名为张重光的少年没有听清后半句话,只有站在树上的一名白发年轻人闻言微微一笑。   ……   还是碧游岛,不过却不是春日,而是秋天,肃杀冷寥。   还是莲花峰峰顶,还是剑气凌空堂,还是宗主许麟,却没了当年少年,换成一位年纪轻轻却白了头的年轻人。   前不久,上官仙尘在尝到生平首败之后,从中原返回碧游岛,在三天三夜的闭关之后,破关而出,向自己的师尊许麟提出生死之战。   气氛凝重的白玉广场正中位置,立着剑宗重器诛仙,剑身上有紫青两色气息环绕,如同两条真龙。   谁赢了谁就是执掌诛仙的剑宗宗主。   不多久之后,许麟飘然而至,身佩双剑,分别是许麟本身的佩剑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故名惊鲵,还有就是上代宗主无衍子的佩剑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   上官仙尘则是只带了一剑,可分阴阳,辨御六气,名为殊归。   师徒两人,生死之战。   两人都没有看到一个同样是年少白头的年轻人站在诛仙旁边,伸手轻轻抚过诛仙的剑身。徐北游开始吸纳殊归的剑气神意之后,发现殊归作为符剑,并无剑气可言,不过却有许多类似于回忆的奇妙所在,与前三个梦不同,他未曾成为画中之人,而是作为一个身处局外的看客,冷眼旁观这些早已发生的事情。   此时,上官仙尘还未画地为牢二十年,许麟也还未身死,这位师祖的师父看起来大概是中年相貌,蓄须,豪气英气俱佳,不过徐北游从剑宗许多密不外传的典籍知晓,这位祖师却是个心思深沉之人,曾经与道门老掌教紫尘共同联手谋划天下其他宗门。   徐北游将视线从许麟脸上离开,转向那位日后名震天下的大剑仙,面容清逸且坚毅,在许麟犹若实质的目光注视下,神情平静。   这时候的上官仙尘,与徐北游很像。   许麟开口问道:“我传授你剑道,你就是这样回报师父的?”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上官仙尘破天荒地笑了笑,让徐北游倍感惊异,他轻声说道:“我入门的第一天,师父您就告诉我一句老话,剑有双刃,伤人亦可伤己,持之慎之。早在师父您把我当作一把无双利剑的时候,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许麟同样笑了笑,杀气横生:“剑是用来伤敌杀人的,不是用来杀身成仁的,既然你不愿做剑,那我给你的东西就不能留在你身上了。”   上官仙尘平静道:“师父给了我剑道,不过能不能拿回去,还要看师父你的手段如何。”   许麟一跺脚,无数剑气蜂拥而至。   上官仙尘挥袖拂散漫天剑气,望向自己的授业之师,眼神炙热,缓缓说道:“我们不问恩仇,剑下见真章。”   许麟持双剑,上官仙尘手握殊归,两人几乎同时前奔。   先后两代剑宗宗主,天下剑道成就最高两人的殊死一战。   也许上官仙尘后来与老掌教紫尘的一战更为波澜壮阔,但紫尘却不是用剑之人,所以这一幕几乎就是百余年来的剑道巅峰一战。   徐北游缓缓闭上眼睛,用“心”去看这场巅峰斗剑。   这一战,莲花峰顶的白玉广场几乎被寸寸毁去,仅仅只有剑气凌空堂得以幸免。   这一战的最终结果,许麟被一剑刺穿眉心,断水和惊鲵折断,而殊归完好无损。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万千光芒如海洋   君岛,万石园。   当道门一行人进到万石园之后,顿时有一种四周天地元气被压迫的压抑感觉,越是接近那块传说中的龙碑天书,越是感觉明显。   这块被陆谦花费了极大力气从大江江底打捞起来的龙碑,果然非同寻常,虽说大势之前,未能护佑陆谦周全,但如今拥有这块龙碑的却是皇帝陛下,自是有所不同,不可一概论之。   除了这块龙碑天书之外,此地之所以被称作万石园,自然也因为其中有石头无数,仅仅是摆在明面上的,不论天然雕饰,还是后天人工开凿,大约有三千六百之数,再加上深埋于地下的,怕是有上万之数,这些从天下各处搜集而来的石头各有妙用,被阵法大家分别布置,以龙碑天书为枢机,与地气相连,组成一方笼罩了整个君岛的大阵。   层层叠叠的巨石“护卫”下,山巅上有楼阁耸立,气势磅礴,不同于帝都帝宫的整体黑色调,此处延承了大楚的翠瓦丹墙特色,正殿、偏殿、楼台、亭榭,古意十足,在彰显皇家气派时,又不失时间积累的雄厚底蕴。   此次辩难,并不在殿阁楼台之中,而是选在龙碑天书前的一片广场上,虽说此时有纷纷细雨落下,但是在开启万石园大阵之后,便彻底将雨丝阻隔在头顶上空的三丈处,在龙碑下设有两张座椅,两旁设有铜鹤香炉,烟雾袅袅,并未有常人想象中的大场面,只能说是寻常。   在两张座椅之后有两拨人泾渭分明,位于左侧的人人身着黑色锦袍,腰间佩刀,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右侧的则是身着道装,背负长剑,只是不像左边那样整齐,年纪差距极大,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风华正茂的青年。   天下以左为尊,皇帝陛下是此地主人,掌教真人是客人,所以由皇帝陛下坐在左侧。不过此时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还未现身落座,只是两侧已经站满了人。左侧分别是张百岁、谢苏卿、赵青、傅中天、魏无忌,右侧则是尘叶、杜海潺、乌云叟、白离音、青叶。   在众多道门来人中,不得不提到白离音此人,在道门中地位极是特殊,虽然他不是峰主,不是殿阁之主,也不是各地分支道门之主,但他是陪着秋叶“打天下”的功勋老臣,是积善派和掌教一脉的宿老人物,白离音之于秋叶,犹如蓝玉之于萧煜,就算是天云、乌云叟、白云子等三大弟子见到他后,也要以礼相待,不过他在年事已高之后,已经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没想到这次他会跟随秋叶来到此地,着实让朝廷的一干人等有些惊讶。   除了这些重臣前辈之外,还有两名晚辈,分别是齐阳公主萧知南和掌教真人最宠爱的十二弟子齐仙云,两人分别立于两把椅子左右,同样是泾渭分明。   当李冯古等一行人步上广场时,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朝廷中人,在此时竟是达成了难得的一致,都不约而同地轻轻皱眉,中枢重臣也好,道门大真人也罢,都难免露出狐疑和审视,只是有李冯古的前两场辩难铺垫在前,倒是没人还心存轻蔑和不屑。   面对众人的审视,一众圣殿骑士面色凝重,反倒是为首的李冯古仅仅是嘴角上扬,微笑而对。   然后就是皇帝陛下和掌教真人联袂而至,在众人的齐齐见礼之中,一起入座。   皇帝陛下作为此地主人,仅仅是环视一周,直接开口道:“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李冯古当先走出一步,对四周拱手行礼之后,以丝毫不逊于庙堂大臣的娴熟官话开口说道:“用中原的话来说,我叫李冯古,自极西之地的圣堂而来,这辈子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传播的圣堂的福音和荣光,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从极西之地不远万里来到此地。”   “素闻东方有三大教门,分别名曰‘道’、‘佛’‘儒’,于是我分别向三大教门提出挑战,如今已胜两场,只剩下最后一场,我本来想要挑战的人是道门在江南之地的主事人杜海潺,不过因为某些缘故,换成了大真人白云子,对于白云子大真人的大名,我素有耳闻,幸会即是有缘,今日是我三场挑战中的最后一战,我们今天不辩难,比术法,如何?”   白云子同样出列,与李冯古相对而立,微笑道:“登门是客,主随客便。”   李冯古说道:“圣典曾经记载,有先贤率领信徒男女老幼乌合二百万之众逃出敌国,其后有军队追赶,在来到海边时,先贤使海水分开,让信徒安然渡过,又使海水复合,使敌国的追兵葬身鱼腹,我今日想要效仿这位先贤,与大真人比较一下,看看谁能分开岛外的大湖?”   白云子略微迟疑,不过见师尊并未说话,于是就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吧。”   李冯古微微一笑,无视龙碑天书的无形威压,身形飞于天上。   仅仅是这一手,就让在场之人为之侧目,难怪这个来自极西之地的李冯古敢跟三教叫板,的确有这个底气和实力,就凭这一手展露出的境界,怕是已经在地仙十六楼之上,不过是否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还暂且看不出来。   只见李冯古张开五指,掌心处涌现出一抹耀眼流光,然后流光开始缓缓向下垂落,在降至与他双脚平行的位置时戛然而止,紧接着流光开始浓缩凝聚,变为一柄等人高的银色权杖,权杖顶端镶嵌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银色宝石。   这还不止,在李冯古握住权杖之后,身周又出现数根纵横交错的银色线条,大约有手腕粗细,然后有更多手指粗细的银线以其为基础开始延伸,围绕着李冯古本人盘旋缠绕,转眼间竟是隐约有了铠甲的雏形。再然后是更为细微的银线再从这些稍细的银线上分化出来,最后数不清的线条细密交织,勾勒出铠甲的棱角、滚边、花纹。   最后的最后,就像红色的铁水冷却为黑色的铁块,所有的银色光芒竹简黯淡下去,在李冯古的身上多出了一套恰到好处的合身铠甲,通体银色,加上他手中的银色权杖和背后的白色披风,虽然没有白云子的仙风道骨,但却有另外一番风采。   李冯古举起手中的权杖遥遥指向君岛外的广阔湖面,轻声道:“赞美我主。”   他手中权杖顶端的银色宝石骤然亮起,其中仿佛孕育了一轮明日,无穷的白色火焰燃烧生出无穷的白色光明,然后无尽的光芒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从中绽放出来。   就像一根照亮暗室的蜡烛。   一瞬间,整个万石园都变成了光的海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图穷匕见刺皇驾   这样的光明已经属于神术的范畴,所谓神术,即是神明的法术。   所以哪怕是地仙境界的修士,在正面直视这片光明之后,仍是有了短暂片刻的失明,继而被封闭六感,整个心底都是一片纯粹的光明,再也不余其他之物。   道门有句话叫做阴极阳生,阳极阴生。   换成西方圣堂的话来说,就是绝对的光明造就绝对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则是光明。   就在这片光明之下,有黑影一掠而过,直奔皇帝陛下。   刺客。   出手之人同样被这片光明暂时封闭了六感,他之所以能够出手,是因为他早已锁定好了皇帝的位置,无需看见,无需听到,无需感知,只需要记住位置,然后出手便是。   至于出手之人,则是已经几十年未曾出手过的道门宿老白离音。   这就是掌教真人口中所言的图穷匕见。   李冯古是那张图,白离音则是那把藏于图卷中的匕首。   一切是如此突然,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不过当光芒散去,掌教真人仍旧端坐于远处,安然无恙,而属于皇帝陛下的那把椅子却是已经彻底粉碎,只是不见皇帝陛下,不见萧知南,只有张百岁站在本该属于皇帝陛下的位置上,以右手握住了白离音的手中三尺。   张百岁阴恻恻道:“好戏刚开场就图穷匕见?未免太心急了些。”   没人答话,尘叶、谢苏卿等人只是遥相对峙,丝毫没有出手的意图,像是要作壁上观,看两人争斗。   白离音同样是不曾言语半句,伸出左手,食指中指并为剑指,轻轻划出一道半圆。   一道剑罡直扑张百岁的面门。   张百岁同样是伸出左手,在身前竖起一指。   这道剑罡便从中两分,从他身旁两侧轻轻划过,消散了无痕。   白离音手中所持长剑名为竹节,因为剑身如竹子分节而得名,当年秋叶初入江湖,只能算是新秀,而白离音就已经是名声在外的道门客卿,奉老掌教紫尘之命,尽心尽力辅佐秋叶,在秋叶登上道门掌教的大位之后,素来以谨慎持重著称的白离音激流勇退,避世清修,虽然碍于本身资质根骨的缘故,未能证得大道,但一身修为同样不可小觑半分。   白离音竹节在手,道心澄澈,气势一涨再涨。   “道门的人用剑宗的剑,未免太落下乘。”   张百岁冷笑一声,自身气势同样骤然高涨,瞬间压过白离音去,仅仅凭借一只手掌,就让竹节发出阵阵哀鸣之声。   一直不发一言白离音终于开口叹道:“好一个龙虎丹道,贫道领教了!”   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七八尺的距离,白离音改为双手握剑,轻声道:“剑道本一家,又何必强分你我。”   张百岁嗤笑道:“道门巍乎千年,要拾人牙慧?”   白离音不以为意,洒然笑道:“且看贫道这一剑。”   这一刻,他双手递剑而出,剑气破开层层万石大阵的束缚,冲霄而起!   张百岁皱了皱眉头,不得不松开握住竹节的手掌,身形飘然后退。   可白离音得势不饶人,剑锋直指张百岁的心口,一时间剑气直冲张百岁而去,如大江大河奔涌,要将张百岁这一叶扁舟彻底吞没。   张百岁重重冷哼一声,在退出大概十余丈后,终于停下脚步,改为双手接下这一剑。   白离音手中竹节剑气峥嵘毕现,脚下地面寸寸碎裂,化为粉末,周围的石头上也出现无数裂痕。   张百岁纹丝不动,任由磅礴剑气不断“冲刷”着自己的双手,不等爆开血花就转瞬复原如初,笑道:“有点意思,不过还差点意思,比起冰尘的仙道剑,你最多也不过是霸道剑而已。”   下一刻,这位登上天机榜的平安先生双手攥紧手中剑锋,猛然向前踏出一步,不退反进。   白离音脸色平静,向后退出一步。   此时竹节的剑尖距离张百岁的胸口不过咫尺之遥,透剑而出的剑气甚至已经可以触及他身上的黑色蟒袍,不过张百岁没有半点慌张,不曾理睬胸口处的阵阵刺痛,也去不理会双手的鲜血流淌,直视白离音,大喝道:“开。”   无声无息间,地动山移。   整座万石园,甚至是整座君岛,都开始轰然摇晃,以至于万石园中的连绵建筑也轰然坍塌,化作一地废墟。   只是万石园中的众多石头却仍旧是屹立不倒,如同一尊尊甲士,万死不降。   白离音手中的竹节脱手而飞,直上九天,去势不绝。   而白离音本人这位在寻常修士眼中的神仙人物,则是身形向后飞退,一路撞烂亭台楼阁无数,一直飞出君岛的范围,生生砸烂了一艘水师战船。   这一个“开”字好似也拉开了开战的序幕。   尘叶第一个出手,双掌之间有二十八颗雷珠环绕,雷鸣之声轰隆而起,紫电肆意游走。   对上尘叶的则是赵青,这位武道第一人作为大齐萧室的传功师傅,自幼年时就开始跟随其师萧烈修习武道拳意,而立之年时,踏足地仙境界,在其后的十余年间,沙场征战厮杀,使其融会贯通,在不惑年纪归顺萧煜,借助天子气运修行五方帝拳,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自困樊笼,几十年时间中极少离开帝都。   这么多年以来,赵青无意于庙堂之争,一心一意专注于武道修行,证得不漏之身,堪比佛门的不败金身,如今几近大成圆满之势,比起当年的武祖皇帝萧烈也不逊色多少。   更重要的一点,皇帝陛下是天下唯一手握天子气运之人,这次他不惜成本地给了赵青数目极为可观的天子气运,使赵青在漫漫武道之途中又向前跨出一大步的同时,所用五方帝拳的威力也更甚于平日。   赵青向前一步踏出一步一拳。   仅仅是一拳,天地为之色变,元气震荡,雷鸣熄声,紫电破碎。   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   气势磅礴壮阔。   谁能挡我?   赵青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撕裂重重雷幕来到尘叶的面前,又是抬臂轰出一拳。   砰!   尘叶的胸口上顿时出现在一个清晰拳印。   然后就看到整座雷池摇晃不休。   又是一次砰然巨响!   尘叶的身形倒飞出去,哪怕有雷池不断牵扯,试图阻止主人的后退趋势,可仍是徒劳无功,尘叶如白离音一般飞出了君岛范围,落入岛外的湖水之中。   在历来斗法中,武修和剑修一直凌驾于其他修士之上,正因如此,公孙仲谋才能在巨鹿城胜过同境的尘叶,以地仙十七楼的境界与十八楼之上的掌教真人交手。   此时的赵青正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对上十八楼境界的尘叶,刚好以武修身份越境而战。   赵青的拳势猛然一停,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君岛外的洞庭湖上却是激起无数惊涛骇浪。   刚刚浮出水面的尘叶又被压回湖底。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第一百四十章 一场豪赌隔空言   赵青毫不保留地开启全身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全身窍穴光芒大放,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于是就有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赵青一拳挥出,便是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此即是不漏之身。   赵青没有动用气机,只是单凭自身的不漏之身,全身上下几如实质的血气聚而不散,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如同一道道通天气柱吸附于身体百窍之上。   赵青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如同重鼓擂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萧烈的背后翻滚。   下一刻,赵青身形倏忽而动,转瞬出了君岛范围,来到洞庭湖上,一脚狠狠塌下。   一人出拳如同万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万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千军万马,拳势笼罩整个湖面,拳意直冲云霄。   这一脚如上古异兽踏山裂石。   想要冲出水面的尘叶再度被踩回水底。   与此同时,天策府都督魏无忌对上了江南道门之主杜海潺,暗卫府都督傅中天则是与符篆派青叶这个老对手交手,江左第一人谢苏卿则是面对掌教二弟子乌云叟,甚至那些暗卫高手和道门真人也已经开始彼此厮杀。   唯有掌教真人仍是坐在原处不动,安稳如山。   站在他身边的齐仙云疑惑不解道:“师父……”   掌教真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万石园的万石大阵是一座有悖于常理的大阵,虽然它是以龙碑天书为枢机,但护卫最严密的却并非是身为枢机的龙碑天书,而是位于君岛最深处的一座楼阁,此时皇帝陛下就站在这座楼阁的二楼,扶着栏杆望向已经变为混乱战场的广场。   这座万石园既然是一座大阵,那么皇帝陛下作为这方大阵的主人,身处其中自然会有诸多不为人知的神奇手段,比如说移形换位。其实在李冯古出手的前一刻,皇帝陛下就已经从自己的位置上消失,所以白离音的出手注定是徒劳无功。   此时双方交手,朝廷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只是道门最大的定海神针掌教秋叶迟迟没有动作,使得皇帝陛下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只有一片凝重。   萧知南站在自己父亲的身后,面带忧色,“父皇,您是万金之躯,不可身临险境,不如现在就此退去。”   皇帝陛下摇了摇头,平静道:“朕既然是鱼饵,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伸手扶在廊外栏杆上,轻声道:“朕的时间不多了,朕不想再等,朕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若是成功,则天下最起码能有百年太平,也相当于我大齐多出数十年的国祚。”   此时在相距君岛万千里之外的魏国,同样有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身着一件黑金蟒袍的萧瑾负手站在凉亭中,望向亭外的一笼烟雨,对登门造访的慕容萱说道:“虽说一人之力难以更改大势,但是不可否认,有些时候的有些人,至关重要。正如当年大晋,若不是幼主昏聩,引来了八王之乱,又怎么会有日后的五胡之乱?在圜丘坛事败之后,对于如何进攻中原,孤没有太多把握,不过如今看来,正是萧玄的破釜沉舟,将胜败归于一役,这才给了我们反败为胜的机会,也正因如此,君岛之变也许会成为一个局势转折的契机。”   皇帝陛下说道:“在来君岛之前,对于草原和魏国这两处顽疾,朕一直没有太好的办法,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药到病除,很难。可朕又没有时间慢慢调理,所以朕来到了君岛。”   萧瑾转身望着慕容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大郑神宗皇帝前车之鉴不远,当年为什么会有太庙之变?因为神宗皇帝想要将先父和先兄一网打尽,结果呢?是孤的父兄二人棋高一筹,反过来将大郑的神宗皇帝斩杀于太庙之中。孤曾经说过,以一隅之地的魏国对上占据了整个天下的大齐朝廷,魏国拖不起。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朝廷,魏国就算再加上一个西北草原,也同样是没得打,所以我们不得不兵行险招,明知道君岛是萧玄设下的局,我们同样要一头扎进去,谁胜谁败,言之尚早。”   皇帝陛下说道:“当年先帝领大军南下江南,兵分两路进军,此即是定鼎一战,当时割据了半壁江山的陆谦就是在这座君岛中坐困愁城。虽然那时候朕还小,尚不记事,但后来每每听父皇母后说起时,都不禁心向往之,恨自己晚生十年,未能赶上那场逐鹿大战。”   萧瑾缓缓说道:“君岛,那可不是个吉利地方,先是大楚亡于此,后又是陆谦亡于此,如今萧玄选择君岛作为自己的背水之地,注定了凶多吉少,若让孤替他占上一卦,大凶。”   皇帝陛下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神情,似是慷慨激昂,又似是破釜沉舟,“所谓定鼎一战,说来也简单,就是一场豪赌,以整个天下和身家性命为赌注的豪赌,这个赌字不好听,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先帝这一路走来,都是在赌,不管是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还是以后坐拥天下,赌还是那场赌,除了赌注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先帝赌赢了,然后就是在这儿定鼎天下,开创了大齐的江山。朕是先帝的儿子,没有害怕的道理,现在朕把自己的性命押上,赢了,开太平,交给太白一个太平盛世。输了,朕不过一死,可还有你的兄长萧白,到那时候将大齐的重担交到他的手中,由他斩乱世。至于他能否扛起这副担子,这同样是一场赌。”   萧瑾望着亭外烟雨,语气中渗着玩味,“孤先前讲过,和大齐开战的前提,必然是大齐自乱阵脚,现在看来,这是绝好的机会,若不能豪赌,又如何能豪取?既然萧玄要赌,那我们就陪他赌上一赌,这是天底下最大的赌注,若是我们胜了,天下尽在手中。”   萧玄举起,五指依次合拢,攥成拳头,“无论怎么讲,这是大齐的天下,朕是大齐的皇帝,是这天下共主,大势在朕。”   萧瑾将视线向南方,沉声道:“皇帝又如何?不过是孤家寡人,人定亦能胜天。”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来自奥古斯都堡   萧知南听完父皇的一番言语之后,心头大震,无法言语。   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其一是父皇在话语中不断提及的那个“赌”字,既然是赌,那就说明父皇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其二则是父皇提及的开太平和斩乱世之说。   父皇要做的事情是开太平,若是没有做成,结果自然就是天下大乱,那么就要由兄长萧白来斩乱世,而父皇却说这同样是一赌,说明父皇对于兄长并无太多信心,也是,如果兄长真能有十足把握斩却乱世,父皇又何必有今日的多此一举。   萧知南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如今再想劝父皇离开此处险地已是不能了,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势不由人。   “朕不是来送死的。”皇帝陛下转过身来看向女儿,脸上有了些许温和笑意,“就算朕今日死在此地,道门也势必元气大伤,又怕什么?难道号称纳尽天下英才的大齐朝廷,还比不过魏王一人?”   然后皇帝陛下重新将目光放回到万石园中,轻声道:“不要着急,秋叶马上就会出手了,只是在他出手之前,应该还会有一块探路石才对。”   萧知南忽然想起一事,当初徐北游曾经告诉她,他在偶然之间发现了师父公孙仲谋在公孙府中营造的一方镜界,在其中还遗留有一封公孙仲谋写给道门掌教秋叶的书信。信中提到一件往事,说的是当年有两名极西来客穿过漠北草原来到中都,被当时还只是西北王的先帝收入麾下,这两名极西来客是一男一女,后来男子离开中都返回极西之地,不过女子却是留了下来。后来先帝大举入关南下,攻城拔地,女子善于铸炮,改良过的中都炮堪称是无往不利,在先帝立国登基之后,为表其功,特封这位异乡女子为子爵,后来父皇又将这名女子晋升为伯爵,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艾林楠。   不过在信中,重要的不是这位艾林楠,而是那位中途返回极西之地的异乡男子,根据公孙仲谋所说,其实那名男子早在黄龙二年时就再次回到中原,并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多次往返于中原和极西之地,只是他从未朝见先帝萧煜,而是数次与魏王萧瑾密会,并化名为萧林,潜匿于世间,多有图谋。几十年来,萧林阴蓄实力,又有萧瑾的暗中大力扶持,已然是势大难制。   公孙仲谋在无意中得知这个情况后,认为萧瑾似有引狼入室之嫌,于是就写了这封信,想要请道门掌教秋叶出面查清此事,并由执天下修士之牛耳的道门除去萧林。   信的落款是承平十年正月初一,也就是公孙仲谋第一次前往小方寨拜访韩瑄未果而遇到了徐北游的那一年。只是不知何种缘故,公孙仲谋并未将这封信寄出。   当时徐北游和萧知南也不明白为何公孙仲谋没有将这封信交到秋叶的手中,不过现在已经彻底明了。   因为道门和这些极西之人本就是一丘之貉。想来公孙仲谋也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将信送出,而此事随着公孙仲谋的仓促离世也变成了一笔谁也说不清的糊涂账。   也就是在下一刻,身披银色甲胄的李冯古从天而降,手中权杖狠狠砸向这座有皇帝陛下所在的楼阁。   不过这处楼阁既然是万石大阵护卫最严密的地方,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突破。   在一瞬间,周围的无数石头上有光芒亮起,这些石头或大或小,或棱角分明,或圆润光滑,共同组成了一张“珠帘”挡住了李冯古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冯古手中的权杖狠狠落在这张“珠帘”上,轰然作响,但是却未能伤及到小楼一丝一毫。   这位极西来客并未吃惊,只是轻轻一笑。   他这一击,本就没想着能够伤到这位东方帝国的君主,只能算是投石问路而已。   其实他最早一次来到东方,是在黄龙二年的时候,跟随他的兄弟一起来到这里,那时候这个东方帝国的君主还不是现在的萧玄,而是他的父亲萧煜。   而他所到的地方也不是中原,是魏国。   李冯古,这个名字拆分开来就是,李察冯奥古斯都堡,而他那位兄弟的名字则是马修斯冯奥古斯都堡,这个名字可能在东方的流传度并不算高,只局限在很少很少的几个人口中,但他后来的名字可就非同寻常了,萧林。   没错,萧林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名字中的“冯”字,换成中原话语来说,就是“来自”的意思,奥古斯都堡,则是一座响彻西方的城堡的名字,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可以直译为:来自奥古斯都城堡的李察和来自奥古斯都城堡的马修斯。   当年萧林奉教宗的旨意来到东方,在不久后又返回了极西之地,并在黄龙二年的时候,带着他这位兄长再次来到东方,并且拜访了刚刚平定魏国全境的魏王萧瑾,一行人相谈甚欢。   在其后的几十年时间中,他多次来往于东方西方之间,并伪装自身形貌,行走于东方各地,做过走南闯北的货商,做过负笈游学的书生,做过庙中带发修行的居士,做过探幽寻宝的修士,甚至还在魏王的帮助下,做过几任官员,从七品县令开始做起,一直做到了三品的按察使,这天下之大,他也算是走了一遍,所以才会对于东方天下的世情如此熟稔。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冯古知己也知彼,而佛门和儒门却对他半点不知,所以这两家的两场辩难输得半点也不怨。   这次君岛之事,看似是道门与朝廷的事情,实则是远在魏国的魏王萧瑾一手促成,这张棋盘上根本没有什么三方对峙,有的只有两方分黑白。   李冯古再度举起手中的权杖,与此同时,随同他一起前来的圣殿骑士们齐齐单膝跪地,将佩剑刺入眼前地面,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按在胸口上,以极西之地的语言大声祈祷。   无数的白色光芒自这些圣殿骑士的体内生出,继而笼罩在他的身体周围,最后星星点点地离开他们的身体,向上飞起,在空中汇聚成一条长河,悉数灌注到李冯古手中权杖顶端的银色宝石上。   片刻之后,李冯古手中的权杖上生出一轮白炽的“太阳”,向外散发无尽光明,让人无法直视。   除了掌教真人,包括傅中天、魏无忌、青叶、乌云叟等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交手,摆出防备姿态。   李冯古猛然将这轮“太阳”掷下。   刹时间,一片浩大圣洁的光芒从天而落,仿佛是银河倒泻,没有缝隙,只有无尽的光明,几乎要覆盖整个万石园。   与之同时,四个字响彻天地之间。   “净化,救赎。”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幕将启叶将落   净化和救赎。   若是有圣堂的信徒在此,就会明白其中的意味。在圣堂,这两个本就词性相近的词语代表了同样的含义,其中的区别仅仅是使用之人的不同而已。   沐浴在光明中的主教使用“救赎”这个充满神圣意味的词汇。而行走于血与火之间的裁判所守夜人则会用更能彰显圣堂威严的“净化”一词。   没有哪个主教敢于代替守夜人谈及“净化”,也没有哪个守夜人能够说出“救赎”,更遑论将这两个词语连在一起。   可是,李冯古今天就这么做了。   因为他是仅次于教宗的枢机大主教领袖,统御裁判所的第二教宗,沐浴信徒朝拜的枢机大主教和让黑暗世界闻风丧胆的裁判长都要对他行礼。   换句话来说,他在圣堂中的地位相当于尘叶在道门中的地位,甚至犹有过之,因为以他的年纪而言,他还有望成为下一任教宗。   在无尽的光明之下,石头如冰块置于炎炎夏日之下,开始急速溶解。   当光芒如潮水般缓缓退散,万石大阵已经告破,位于枢机位置的龙碑天书也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不过李冯古的也消耗极大,英俊的面庞上有着难以掩饰的苍白之色,他以尽量平淡平稳的口气道:“皇帝陛下若还有其他护卫,就请他出来吧。”   萧玄抬起手,让准备站在自己面前的萧知南后退到自己的身后,然后问了三句话。   “你叫李冯古?”   “你来自极西之地的圣堂?”   “你是萧瑾的人?”   李冯古微微沉默之后,回答道:“我的本名是李察冯奥古斯都堡。我来自圣堂,是圣堂的枢机大主教领袖,我并非是谁的人,我和魏王殿下只是朋友和伙伴的关系。”   萧玄点了点头。   下一刻,一道身影出现在李冯古的身边,一手握住李冯古的手腕,手掌翻覆。   李冯古身形随之翻覆,如同彗星撞地,狠狠砸入地面。   不过紧接着李冯古就已经跃出地面,身上铠甲流溢着无数白色光华,使他并不显得狼狈,他眯了眯眼,脸色略显阴沉,抬头望向空中。   只见新至战场的那人身着一袭蓝色儒衫,微笑道:“老夫蓝玉,曾经是大齐朝廷的内阁首辅,不过如今已经辞官卸任,只是天机阁阁主而已。”   蓝玉手中持有一幅长卷,还未展开。   虚立于半空之中的蓝玉笑道:“老夫有一长卷,请细观。”   蓝玉双手一抖,天机榜脱手飞上天幕,然后开始急速放大,短短几息之间就已经遮天蔽日,似乎要将整个天地囊括其中。   这一次没有天下十人的身影,只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   李冯古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头顶越来越大的长卷,日月有东升西落,星辰有隐没闪现,山川有沧海桑田,草木有生死枯荣。   蓝玉微笑问道:“阁下远道而来,可愿随老夫入画中一游?”   李冯古皱了皱眉头,默不作声。   他曾多次来到东方,自然听说过天机阁天机榜的大名,是一件足以比拟剑宗诛仙和道门玲珑塔的重器,按照那位魏王所言,天机榜本不该叫天机榜,其本名应是山河图才对。只是天机榜也好,山河图也罢,其中到底有何玄妙,萧瑾语焉不详,所以他对此也是一知半解。   不了解情况就贸然出手是莽夫行径,李冯古素来不会如此行事,而且他心中有数,这幅长卷其中显然是一方类似于领域的世界,而且这方领域之大,甚至超出了他平生所见,若是贸然进入其中,恐怕会使自己陷入到极为不利的境地之中。   蓝玉见李冯古不说话,淡然一笑,伸手微微向下一压。   然后这幅长卷朝猛然下压,好似天塌,而且在下落过程中,原本将大半个天幕囊括其中的天机榜开始骤然缩小,最后只剩下百丈方圆大小,彻底将李冯古等人笼罩其中。   下一刻,蓝玉骤然出现在李冯古面前,一掌拍在他的天灵上。   李冯古毕竟在破去万石大阵时耗费了太多气机,纵使他有不弱于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修为,有这套光明铠甲在身,这一刻仍是挡不住蓝玉这位天机榜第五人的全力出手。   李冯古在这一拍之下,附着在铠甲上的无数光芒游走逸散,其光芒同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天机榜从空中坠下。   将蓝玉和李冯古以及那群圣殿骑士全部笼罩其下。   所有人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吸入其中,紧接着天机榜自行卷起,重新变成一道长轴,消失无踪。   此时此刻,在场有资格出手而还未出手的,只剩下一直安稳不动的掌教真人。不过当李冯古亚这颗“探路石”与蓝玉一起进入天机榜之后,他终于示意随侍在身旁的齐仙云向一旁退下,然后从座椅上缓缓起身。   他转头朝皇帝陛下所在的楼阁方向望去,视线穿过重重雨幕,与皇帝陛下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当掌教真人迈出第一步时,整个万石园,整个君岛,甚至整个洞庭湖都变得沉默起来,似乎生怕唐突了这位天上仙人。   朝廷和道门双方中人的态度截然相反,道门虽然全面落于下风,但在掌教真人起身之后,皆是精神大振,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作为天下第一人的掌教真人出手,那么大局已定,他们这些人的胜败已经无关轻重。   而朝廷这边的人则难免要心情沉重,虽然他们知道皇帝陛下敢于来到此地,必然有所后手,但是掌教真人的威名实在是太过响亮,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头顶,难以逾越,此时正面面对这位掌教真人,更是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   再者说,不管这些年来道门和朝廷如何暗中龃龉,毕竟是一起并肩打天下的盟友,先帝和掌教真人是至交好友,掌教夫人和太后娘娘更是闺中密友,世人将道门的掌教真人和大齐的皇帝陛下并称为天下二圣,这也正是由此而来。   然而,今时今日,二圣中的其中一圣要去杀另外一圣,该如何阻挡?   掌教真人迈出第二步,转瞬间已经来到楼阁之前。   皇帝真人站在二楼上,看着楼外的道人,神情平静,缓缓说道:“当年父皇给我找了三位启蒙之师,分别是蓝玉、艾林楠,还有您。父皇之所以给我取名为玄,也是因为道门。可是父皇他老人家绝不会想到,朕和道门之间会走到今日这般图穷匕见一步。”   掌教真人平静说道:“之所以会有今日,不正如你所愿?若是你不肯从帝都出来,贫道还能将你强绑出来不成?”   皇帝笑了笑,“是啊,朕若不出来,又怎么能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赶尽杀绝?”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乃天人不漏身   将堂堂的道门掌教真人称作是乱臣贼子,甚至还要赶尽杀绝,哪怕说这句话的人是皇帝陛下,也让人觉得口气实在太过狂妄。   “陛下身为一国天子,却未必是天命在身,此言不当说,此地也不当来。”掌教望着皇帝缓缓说道:“不过既然来了,贫道今日难免要以大欺小一回。”   萧玄反问道:“掌教真人的伤势可是养好了?若是没有养好,此行下山也未免太过匆忙。”   掌教真人淡然一笑,未曾过多解释什么。   皇帝又道:“刚才掌教说以大欺小,朕还要问上一句,何谓大,又何谓小,是论以年龄辈分,还是德行?若论德行,掌教你有什么资格在朕的面前妄自尊大?”   掌教真人未曾动怒,淡淡道:“贫道秉承天意行事,代天降罚,那就请陛下说一说,贫道如何尊不得大?”   皇帝平静说道:“朕求的是一个天下太平,所以朕问心无愧,反倒是掌教你,为了一家之私,不顾苍生之苦,妄图祸乱天下,德行有亏,天地难容,有何面目立于朕前,怎敢在朕的面前妄称天数!世人皆言掌教飞升在即,届时又有何颜面去见道门的列位祖师和先帝?”   字字诛心。   不过掌教真人毕竟是枯坐玄都几十年的养气功夫,仍旧是毫不动怒,淡然道:“陛下还是想一想自己,若是大齐江山二世而亡,如何去面对把这江山交到你手上的萧煜和林银屏?”   此时此刻,掌教真人和皇帝陛下终于撕破了所有的面皮,不留任何情面。   面对掌教话语中的露骨威胁,皇帝陛下没有丝毫畏惧,笑道:“就凭道门?”   掌教真人没有说话,只是敛袖拱手,稽首作揖,“请道友助我。”   一道清气悠悠升天际。   云雾飘渺。   有三位道人脚踩祥云,联袂而至。   右手边是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道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背负长剑,朗声道:“贫道来也。”   左手边则是一名须发皆白的年迈道人,盘膝而坐于青莲之上,手执拂尘,捻须微笑道:“老道也来相助。”   最后居中是一个稚童,挽着小小道稽,双手捧着一方宝印,奶声奶气道:“特来助道兄一臂之力。”   三位道人俱是地仙十八楼的修为。   此乃道门无上玄通,一气化三清。   皇帝陛下忽然低语一声,“可惜公孙仲谋不在此地。”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四尊掌教身影,说道:“若是公孙仲谋也在此地,朕就有八成把握让你陨落在此地。”   秋叶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三尊身外化身轰然冲向这座小小楼阁。   他为何被称作天下第一人?   为何道门的历代掌教在修为大成之后都是当之无愧的举世无敌?   若是他鼎盛之时,就是一人独战位于他身后的天机榜四人,又如何?   此时三大化身一起出手,而皇帝陛下的周围却再无其他护卫,孤身一人的皇帝陛下又如何能够抵挡?   一个是人间武力的巅峰,一个是人间权力的巅峰,两者相遇,究竟孰强孰弱?   下一刻,这座小楼瞬间消失。   或者说这座二重楼高的楼阁从里到外彻底化作寸寸飞灰,随风而去,就连小楼周围那些坚硬如金刚的石头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在世间存在过。   不过皇帝陛下仍旧是虚立在半空中,保持着凭栏而望的姿态,甚至就连他身后的萧知南都没偷受到丝毫伤害。   只是此时萧知南脸上的神情有些惊疑不定,虽然她已经是地仙十二楼境界的大修士,但毕竟面对的是三位地仙十八楼的化身一起出手,而她又不是徐北游这种见惯了生死的修士,自小养尊处优,自然难以做到安稳不动儒衫。   反倒是皇帝陛下面容平静,不似一位长年处于深宫中的皇帝,倒像是先帝那样沙场上厮杀出来的皇帝。   此时天地间有异象生出,君岛上方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上又有黑色铅云不断积聚,不过是片刻功夫,已经变为漆黑一片,而且其范围也越来越广阔,最后甚至蔓延到湖天一线处,天地间只留下一线最微弱的光。   风声呼啸,云间雷鸣滚滚。   仙人出手,天生异象。   如今的掌教真人与天上仙人只差一线之隔,出手之间已有仙人之威。   在层层叠叠的黑云压迫下,掌教真人缓缓升空,与皇帝陛下齐平,然后说道:“贫道这些年来终究是小觑了你。”   皇帝陛下淡然道:“在过去的这些年中,掌教的眼中只有天道,没有天下,朕只是人间的帝王,自然会被掌教疏漏过去。”   掌教真人轻轻说道:“倒是有些萧煜当年的风范了,如果今日是萧煜在君岛上,那么贫道不会来。”   萧玄说道:“如今非是先帝,而是朕,掌教又有几分胜算?”   掌教真人笑道:“你我从未有过交手,何谈胜算二字。”   皇帝环视四周,视线从掌教真人的三尊身外化身上一一扫过,然后说道:“那今日就战上一场。”   秋叶没有说话,也没有出手的意图,只有他的三尊身外化身如临大敌。   萧玄吸了一口气,原本已经斑白的头发转瞬间变为青色,肌肤上的细微皱纹悉数消失不见,隐隐有光华自生内敛,原本是中年人的相貌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秋叶见到这幅化腐朽为神奇的场景之后,轻轻闭上眼睛感受,萧玄整个人再无半分气机外泄,就像一块天地间的圆润玉石,给人遗世独立之感。   此即是萧家的天人不漏之身,与道门不占尘埃污秽的无垢之身齐名。   此时的萧玄与以往大不相同,哪怕是面对天下第一人,在气势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颓势。   萧玄的外曾祖是方何,曾经的儒门魁首。   萧玄的祖父是萧烈,曾经的武修第一人。   萧玄的父亲萧煜,已经证得不朽金身,飞升天上。   萧玄的授业之师是蓝玉,如今的天下第五人。   萧玄的传功师傅是赵青,继承萧烈一身武道修为,同样名列天机榜之上。   甚至于,他的儿子萧白、女儿萧知南、女婿徐北游都已经是地仙境界的修士。   还有那些武将们,天策府都督、暗卫府都督、大都督、大都督府同知、五大左都督,哪个不是人杰,哪个不是修为惊人的大修士。   更重要的一点,萧玄还是坐拥天子气运的大齐皇帝,执掌传国玺和天子剑。   那他怎么可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秋叶睁开眼睛,感慨说道:“天下二圣,原来如此。”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何谓之天下二圣   “天下二圣”这个说法,好像是在太平十五年的时候传出的,那时候天尘大真人已经飞升,秋叶成为名副其实的掌教真人,至于君临天下已经二十五年的萧煜,更是不用多言。所以这个说法倒也没什么不对。   再后来,萧煜离世,萧玄继位,这个说法没有消失,反而是愈演愈烈,最后几乎成为天下共识。   秋叶曾经对此不以为然,如今回头再看,真是小觑这位晚辈太多太多了。   为什么皇帝明知群敌环伺,仍是敢去圜丘坛祭天。   为什么皇帝主动离开帝都,在君岛设局。   不仅仅因为他是大齐皇帝那么简单,更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位大修士。   皇帝最后的杀手锏,就是他自己。   萧玄望着秋叶,缓缓说道:“秋叶,你该死了。”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有人敢于在自己面前如此“大言不惭”,秋叶有片刻的失神,还记得上次听到这句话,还是他没有做道门掌教时候的事情,在他成为道门掌教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于如此“豪言壮语”,既是因为他的地位,也是因为他这个人。   时至今日,他又听到了这句话,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惊喜”。   不过秋叶仍是没有动作,只有三尊身外化身成三才阵势而立。   萧玄不再说话,向前一步踏出,一拳击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一拳直击首当其冲的的年轻秋叶。   年轻秋叶的头颅猛然后仰,晃动激荡不休,身形保持着向后倾斜的姿势悬停。   秋叶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萧玄之所以敢对自己出手,所依仗的还是不逊于仙人无垢之身的天人不漏之身,萧玄的不漏之身堪称圆满,更甚于赵青的不漏之身。若是以求长生的角度来说,体魄的确是可有可无之物,有则最好,无有也不妨碍追求大道,但是以与人斗力的角度来说,体魄就是至关重要的根本所在了,许多人轻视体魄修为,视其为愚顽蠢笨之道,然而就是这等愚顽之道,才让武修的战力得以凌驾于天下诸多修士之上。   此时万石大阵被破,飘摇雨幕再度落下,甚至比之刚才更大,落在掌教真人的紫色道袍上,也落在皇帝陛下的帝袍上,使黑底金章的龙纹更加鲜亮。   萧玄再次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破开漫天雨幕,使得天地之间的雨幕出现一块圆形的空白地带。   这一拳落在年老秋叶的额头上,使其身形巨震,飘摇不定。   所谓一气化三清,何谓三清,正是对应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上清大道君、太清大道君、玉清大道君。   秋叶的三尊身外化身,年轻秋叶对应上清大道君,年老秋叶对应太清大道君,稚童秋叶则是对应玉清大道君。   三尊身外化身虽然都是十八楼境界,但亦是有强有弱,因为秋叶是出身于玉清一脉,所在三尊化身中最强的不是最为年长的年老秋叶,也不是锋芒最盛的年轻秋叶,而是那个已经返璞归真的稚童秋叶。   稚童秋叶刚要用所动作,萧玄的第三拳已至。   这一拳,萧玄终于不再有所保留,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窍穴,三百六十五处小窍穴依次亮起,总计四百七十三处窍穴,更胜于赵青。   按照当年道门的划分,仙人有五,分别是天、地、神、人、鬼,一脉相承,只是修为境界有高低之分,道路却无对错之别,总得来说是体魄、神魂、气机面面俱到,故被世人视作是康庄大道。   而武夫一途之所以被视作一条偏门旁路,正是因为其一味追求纯粹体魄,剑走偏锋。   有得就有失,武夫不修神魂,只凭自身体魄对敌,在境界大成之前,甚至做不到凌空虚立、御风御火、须弥芥子、画地为牢等神通,但也获得了诸多修士之中最为恐怖的战力,与地仙的三大丹田不同,武夫以人体内繁如星辰的窍穴为核心,修行有成之后,可与诸天星辰相感应,每处窍穴生出一尊身神,若是修炼到大圆满境界的一千二百九十六尊身神,便可粉碎虚空,以力证道,锤杀天上神仙也不是虚言妄语。   如今秋叶还未飞升,又有伤势在身,对上萧玄这位绝顶武修,胜负难料。   风起云涌。   先见这一拳狠狠砸在稚童秋叶的身上,然后才闻连绵雷声炸响。   这一拳是萧玄的全力一拳,一拳打出,体内四百七十三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为之震荡。   这一拳如擂鼓,拳是鼓槌,稚童秋叶即是打鼓,雷声即鼓声。   稚童秋叶来不及躲避,被这一拳狠狠砸中之后,双脚离地,身形飞向高空,如一道长虹没入头顶的层层铅云之中,不见了踪影。   这还不止,萧玄落于地面,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身形同样激射入九天。   萧玄上升的速度比稚童秋叶还快,转瞬间就超过稚童秋叶,双手相握成拳,狠狠砸在稚童秋叶的后背上。   既然说你该死了,君无戏言,那你就真的该死了。   稚童秋叶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狠狠砸向地面。   整座君岛仿佛摇晃了一下。   地面上出现一个不知几许之深的大坑,稚童秋叶就趴在这个大坑的底部,一动不动,没了气息。   不过他是身外化身,既然还没有烟消云散,那就说明还没有彻底死绝。   不等萧玄痛下杀手,另外两尊化身已经联袂而至。   然后年轻秋叶就看到萧玄一拳击出,但是当他看到拳头时,自己整个人其实已经倒飞出去,撞破亭台楼阁无数,飞出了万石园的范围,落在洞庭湖中,激荡起浪花无数。   萧玄出拳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可以称之为“唯快不破”的程度。   萧玄不去看年轻秋叶,紧接着又是一腿横扫。   年老秋叶同样倒飞出去,这次是撞入一片石林之中,石林悉数破碎,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萧玄一步向前踏出,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深深大坑,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拳直击秋叶本尊的面门。   秋叶整个人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百丈。   这便是跋扈武夫的极致,管你什么神通术法,一拳破之。   萧知南望着这一幕喃喃自语道:“都说天下二圣并立,我原本以为父皇只是因为皇帝尊位才被称为二圣之一。”   “原来不是如此。”   “原来即便父皇不是皇帝,也无愧于二圣之名。”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玲珑宝塔镇乾坤   因为皇帝和掌教两人交手的巨大威势,萧知南和齐仙云不得不一退再退,以免被足以杀人的逸散气机所波及,不知不觉间,两人竟是同处于一地,两名同是极出彩的女子互相对视一眼,没有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大打出手,反而是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克制态度。   萧知南望向已经破碎不堪的万石园,天下二圣在此交手,各有隐秘后手,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轻易分出胜负,至于胜负输赢,更是只有天知晓。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说道:“道门的掌教真人,大齐的皇帝陛下,一个是天下武力第一人,一个是人间权势第一人,这两人要是不和,天下就要大乱,可说到他们两人的不和,倒不如说是朝廷和道门的不和,天下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天下之大,又何止大齐,天下很小,容不下两个主人。”   “天无双日,国无二主,这是根本上的大势所趋,但谁上来,谁下去,总要有个说法,再加上以前的陈年旧怨,两人合该做过一场。所以当下局势看似偶然,实则却是必然。”   一直默不作声的齐仙云说道:“大郑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就有了逐鹿十年。如今大齐也不远了,皇帝陛下就是大齐的‘鹿’,他只要一死,大齐便是失其鹿,接下来又是一次天下逐鹿。”   齐仙云稍稍加重了语气,“师尊会赢。”   萧知南对此不置可否道:“言之尚早。”   齐仙云说秋叶会赢,是基于过去许多年中秋叶这位天下第一人给她建立起的巨大信心,可事实正如萧知南所说,现在妄言胜负,还是言之过早,即便萧玄以天人不漏之身配合五方帝拳,将秋叶的三尊身外化身打压极惨,可秋叶的本尊却还是完好无损,萧玄想要言胜,前提是先打烂秋叶的无垢之身。   就在此时,萧玄身形如流华一闪而逝,一拳砸向秋叶。   这一次秋叶倒滑出去整整五百丈,大地随之震动。   萧玄如同一尊在世神灵,举世无敌。   秋叶止住身形后,心口处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拳印,即便这位当世天下第一人已经修成道门的无垢之身,丝毫不逊于萧煜的不漏之身,也仍是没能完全抵消这一拳的威势,拳印入骨入肉三分,更为玄奇的是,拳印中又孕育有一股不屈拳意,加诸于秋叶身上,如同一层束缚枷锁。   萧玄立于原地,神情冷漠地问道:“堂堂道门掌教真人,天下第一人,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秋叶神情平淡,可他不得不承认,因为公孙仲谋和萧煜的缘故而道行受损,此时不复巅峰鼎盛的自己,的确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回想起在很久之前的小时候,他抱病与一位家族同龄人比剑,明明可以看到所有的破绽,心中也明白应该如何去赢,可偏偏身体就是跟不上想法。   这种久违的感觉让秋叶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   秋叶深吸了一口气,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他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风起云涌,原本漆黑的铅云上泛起五彩颜色,如同一张黑布变为锦缎,绚丽无比。   在道门中素有三花聚顶和五气朝元一说,当下情景与传说中的三花聚顶极为相像,若是两者齐全,那便是天上仙人,此时秋叶距离仙人只有一线之隔,引来如此异象倒也在情理其中。   下一刻,一道光柱从先前砸出的大坑中升起,稚童秋叶走出光柱,满脸肃穆。   紧接着,老年秋叶和青年秋叶也返身回到此地,四位秋叶并肩而立。   站在原地未动的萧煜对此无动于衷。   老年秋叶一摆手中拂尘,叹了口气,轻声道:“难,难,难。”   年轻秋叶面有怒容,说道:“若是我等鼎盛时,又岂能容一个晚辈如此放肆。”   稚童秋叶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又摇头道:“若是我等鼎盛时,萧玄又怎么敢贸然离开帝都?有那座勾连帝气和地气的皇城大阵,我们同样奈何不得他。”   这句话才刚说完,萧玄突然说道:“当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听父皇说起过一句话,这句话是出自天尘大真人之口,由父皇转述,让道祖的归道祖,让萧煜的归萧煜,两者各不相干,各司其职,朕当时听来,深以为然。”   “时至今日,掌教可还记得这句话?”   “你们说朕打压道门,可为何先帝不曾打压道门?非是先帝比朕更为仁厚,而是先帝在世时,你们道门不敢行过界之举,先帝不在之后,你们道门得寸进尺,与其说朕打压道门,倒不如说是朕在无可奈何之下的反抗,朕将你们拿走的又拿了回来,你们就认为是朕抢了你们的东西,非是朕要把道门如何,而是你们道门欺人太甚。”   秋叶平静反问道:“难道贫道飞升之后,朝廷就不会有所动作?”   萧玄淡然道:“自然也会有动作,朕说这些话,不是要标榜朕如何光明正大,也不是要说道门如何不堪,朕只是想说四个字,问心无愧。当年道门助我萧氏一族夺取天下,大齐立国之后,奉道门为国教,一应种种,悉数奉还,方有道门今日之兴盛,今日两家反目,不是朕这位大齐皇帝不念旧情,朕所行之事,皆是问心无愧,而朕所求也不多,送给天下百姓,大齐朝廷,以及我萧氏一族,一场太平。”   秋叶说道:“贫道的确有愧,只是有愧与否,却是与胜负无关。”   萧玄说道:“朕言尽于此,接下来是生是死,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被三位秋叶化身簇拥在中间的秋叶本尊点了点头,轻声道:“贫道有一塔。”   话音落下,九天之上一座宝塔缓缓浮现,有万千玄黄之气如流苏滚滚垂落。   四面八方骤然风起云涌,天地间紫气大盛,宝塔边缘蓦然升起了一层紫金之色,从塔身上垂下的道道玄黄之色延伸入四周的虚空之中,将宝塔定格在这片汹涌的紫气海洋中纹丝不动。   紫气东来三万丈,玄黄一定镇乾坤。   宝塔七层,其内须弥芥子,自成乾坤,似有无量之高,无量之大。   七层分别寓意道祖所开辟之三十三重天阙中的其中七重。   一层无上常融天,二层玉隆腾胜天,三层龙变梵度天,四层平育贾奕天,此乃四梵天。   五层玉清天,六层上清天,七层太清天,此乃三清天。   道祖将此七大天阙分别与宝塔七层相连,天阙不灭则宝塔不灭,是为道门镇压气运之至宝。   秋叶飞入宝塔之中,声音在天地间响起,“萧玄,可敢随贫道入塔一观?”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定能否胜苍天   “有何不敢?”萧玄轻笑一声,摊开手掌。   有一方印玺出现于他的头顶,上有九龙交纽,下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九条玉龙各自吐出一道玄黄气息,共是九道玄黄人道气息化作九龙之形垂落下来,悉数汇聚入萧玄的体内。   当初在圜丘坛时,萧玄以传国玺中的玄黄人道气息加持于徐北游之身,使他一步登天,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可见传国玺为何能够被视为与诛仙、玲珑塔等并列齐名的国之重器,如今萧玄将其加诸己身,那又会如何?   本就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萧玄再上层楼,不是却道天凉好个秋,而是成为十八楼之上的武道修士。   众所周知,武道修士飞升极难,因为天门不开,只能打破虚空,以力证道,所以萧煜放弃了萧氏一族的不漏之身,转而选择了神道一脉的不朽金身,又借大真人青尘之力,才侥幸飞升。   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随之而来的是武道修士的恐怖战力,同境修士被武道修士近身之后,基本是死路一条,故而只要时机把握得当,武夫越境而战从不是虚言妄语。   这一刻的萧玄登顶十八楼之上,当真是我于人间全无敌,无数气机涟漪以萧玄立足所在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层层叠叠扩散开来。   下一刻,萧玄飞身进入玲珑塔中。   塔分七重,秋叶进入玲珑塔后,自然是处于第七层,而萧玄却要从第一重开始,一层层走上去。   当年老掌教紫尘之所以不得不提前飞升,是因为当世四大高手合力破去了他的玲珑塔,其中有上官仙尘以诛仙封镇四梵天,有儒门魁首张载以玉尺破去上清天,有傅先生以天机榜破去玉清天,最后众人联手破去太清天,这些宝物无一不是各自宗门的镇压气运之物,甚至还有诛仙这等丝毫不逊于玲珑塔的重器,这才勉强破去了号称天下防御第一的玲珑塔。   如今萧玄赤手空拳想要破去玲珑塔,不得不说,很难,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因为萧玄是五百年来唯一一个十八楼境界之上的武道修士,哪怕是当年的大楚武圣李孝成也未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此时的萧玄绝不能以常理视之。   身处玲珑塔顶层太清天中的秋叶心中了然,这个晚辈皇帝走了一条跟萧煜截然不同的路数,萧煜并非是纯粹武夫,而是融汇诸家之后的一个“怪胎”,有道门的道法,有佛门的金身,有儒门的浩然,有剑宗的剑道,最终以天子气运将其强行糅合,的确做到了天下无敌,可却难以飞升,于是他不得不舍弃了这身修为,筑造明陵,改走神道,最终用了无数机巧心思,终于得以飞升。   而萧玄不同,他从最开始走得就是纯粹的武夫路子,有句话叫做穷文富武,习武所用耗费极大,无论是各种珍惜药材,还是诸多进补之物,都是寻常人家难以承受的,不过这些对于萧玄来说却都不是问题,他出身于坐拥天下的萧氏,所需之物,无所不有,无论什么天材地宝都是应有尽有。哪怕是赵青求而不得的天子气运,在萧玄登基之后,也是唾手可得,所以他在悄无声息之间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成为朝廷与道门之间最大的胜负手。如今更是踏足十八楼之上,平心而论,就算此时的秋叶处于巅峰鼎盛状态,也绝不敢言有必胜把握。   当然,有弊也有利,巍巍天道,上能约束天上仙人,下能约束人间帝王,天道有规矩,人间从无百年的帝王,所以萧煜不得不提前退位,以假死和明陵为掩饰,方能苟活于世间。天子气运是天道所予,护佑天子,萧玄妄自将其化为己用,这是大大的不合乎规矩,注定难以存于世间。   秋叶先前说自己是秉承天意行事,代天降罚,绝不是随口妄言。   萧玄身为天子,也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所以在这许多年中,他从未有过一次出手,以免引得天道震怒,今日出手,则是彻彻底底的背水一战,打定主意要来一次人定胜天。   至于这场天人之争的胜负,无论是谁都不敢妄下断言。   萧玄进入玲珑塔之后,神情平静,心中略有微澜。   抛却皇帝身份,身为武夫的求战之意,从未像今日这般高涨。   就像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战人、战己、战苍天。   萧玄没有任何停留,身形一路直上。   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玄黄之气环绕在他的身周,仿佛一身金光璀璨的九龙战甲,再加上他自己本身的天人不漏之身,远胜佛门的四大金身,就是仙人之躯也不过如此。   法宝如何,还要看所用之人的深浅,正如当初徐北游驾驭诛仙,如稚童用大剑,拿起已经是费力,又何谈用剑二字。此时的秋叶就是如此,道行大损,不复巅峰,反倒是萧玄处于当世巅峰,所以玲珑塔的四梵天根本无从抵挡势如破竹的萧玄。   接下来三清天中分别有一尊秋叶化身坐镇,只是同样无法抵挡萧玄的脚步。   萧玄行走其中,当真是一个闲庭信步。   上清天中,年轻秋叶招来万千飞剑如雨纷纷而落,只是近不得萧玄身周三尺之内就已经悉数碎裂,然后萧玄一步近到他的身前,徒手折断了他的手中长剑,然后又扭断了他的脖子。   玉清天中,稚童秋叶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以手中宝印狠狠砸向萧玄的额头,萧玄只是略显仓促地撇过头,躲过这方重如山岳的宝印,萧玄可以确认此印就是道门中赫赫有名的三天太上之印,也是太上道祖传下的宝物,在诸多宝印中排名靠前,比起下落不明的宵光火文神印要更胜一筹,可以说仅次于都天印。   只是稚童秋叶因为受累于秋叶本尊的缘故,同样不是巅峰状态,根本发挥不出这方宝印的全部神妙,被萧玄一拳破去,然后又是一拳落在稚童秋叶的额头上,使其烟消云散。   最后来到太清天,年老秋叶同样没能逃过,直接被萧玄一掌推在胸口,这尊身外化身也像前两者那般被毁去。   至此,秋叶一气化三清的三大身外化身全部被萧玄毁去。   萧玄望向秋叶,问道:“可有遗言?”   秋叶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的临近。   虽然他现在还是十八楼之上的境界,但是面对一位同样是十八楼之上的赳赳武夫,他没有太多胜算。   此时他唯一的胜算就是,萧玄在破坏天道规矩换来一身跋扈修为的同时,也要承受天道排斥,哪怕是他的天人不漏之身也难堪重负。   萧玄抬起手,用帝袍的大袖拭去脸上不断渗出的血丝。   眼神坚毅。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拳和稽首一礼   如果说体魄是一个容器,体内的气机是水,那么天人不漏之身就是一件瓷器,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向外渗漏。   不过此时这个瓷器受到了外力的压迫,出现了很多细密裂缝,于是就有水珠从裂缝中渗出。   先前萧玄借助传国玺强行踏足十八楼之上,有浩大气机从他体内奔涌而出,这其实正是他的天人不漏之身受到天道威压而出现“缝隙”的先兆,起初这些缝隙还是微不可查,不过在萧玄接连破去玲珑塔的前六重天之后,这些细微缝隙就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是肉眼可见。   此时萧玄的脸庞上就出现了无数裂缝,使他的脸庞就像一个破碎的瓷器,诡异骇人,从这些裂缝中,又不断有鲜血慢慢渗出。   萧玄轻声道:“当年横渠先生曾言,天下太平,万世太平,天地大同,此乃吾辈所愿也,愿之所在,可舍生也。今日,朕亦如此言之。”   萧玄一步掠出,一拳直奔秋叶的面门。   这一拳没有任何的花哨,唯有浩大拳意,其拳意之大,仅仅是威压就能让初入地仙境界的修士当场身死。   也幸而此地是万劫不灭的玲珑塔内,若是在万石园中,恐怕整个万石园就要彻底毁于一旦。   秋叶此时与玲珑塔连为一体,平静道:“既然你要与贫道不死不休,那么贫道也让你见识下何谓仙人。”   何谓仙人?古籍中说得很明白,仙人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摘星拿月,故而天地难容,不可久留世间。   秋叶一挥袖,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   自古常言,三灾九难,此风便是风灾,风灾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   大风吹过,萧玄面容上的裂纹愈发清晰,不过秋叶也被萧玄这一拳直中胸口。   这一拳没有别玄机,只有一个重字。   秋叶喷出一口鲜血,然后身形向后倒退。   萧玄如影随形,终与秋叶保持在尺余距离之内,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秋叶彻底淹没。   这次的拳,只有一个快字。   眨眼之间萧玄出拳千余,每一拳都会在秋叶的身上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拳印,每一处拳印都带有一分沉重拳意,拳重如山,于是秋叶的身上就多了千重山。   整座玲珑塔中回荡起无数如同洪钟大吕的声音,在塔外的萧知南和齐仙云看来,甚至整座玲珑塔都在微微摇晃,秋叶步步后退,哪怕他已经与玲珑塔连为一体,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沉重伤势。   萧玄最后一拳击出,秋叶整个人被打飞起来。   萧玄双手成拳,猛然跃起。   大擂鼓式。   双拳如同两支鼓槌一般狠狠砸在秋叶的身上,轰然作响。   秋叶的身上炸出无数血花,洒在萧玄的黑色帝衣上。   本就漆黑的帝袍显得越发深沉。   秋叶也终于被逼到了狼狈不堪的境地,落地之后不可避免地向前略微踉跄几步,然后才朝萧玄虚指一点。   这一指,有火自生。   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   三灾九难,此火便是火灾,火灾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萧玄足下有黑焰骤然升起,紧接着他的七窍中不断有黑烟向外逸散升腾,原本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如纸张熏黄,一层层的灰黄之色扩散开来。   萧玄重重咳嗽一声,嘴角有鲜血渗出,然后立刻就被体表的炽热温度蒸发升腾。   就在此时,天地骤起异象。   一道粗如山峰的紫气从天而降,就像一条从九天银河之上垂落倾泻下来的紫色瀑布,蕴含着本不该存在于人间的无上威严,径直注入到玲珑塔中。   这一刻,无论是君岛,还是整个洞庭湖,几乎所有人抬头望去,都能看到这条从九天之上垂落下来的紫色瀑布。   玲珑塔内,一股紫气洪流凭空生出,将秋叶笼罩其中的同时,也弥漫于整个太清天中。   紫气之中,萧玄的伤势越来越重,那袭象征着无上帝位皇权的帝袍没有丝毫损坏,但是帝袍下的身体却已经伤痕累累。   哪怕是天人不漏之身,也无从抵挡,虽然尚未彻底支离破碎,但已经出现摇摇欲坠的迹象。   萧玄抬起手,微微颤抖。   他的眉心处已经支离破碎,气机四溢,就像瓷器上的破开了一个洞,瓶中的水不断从中流出。   反观秋叶,身躯在紫气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逆向生长,待到紫气散去,秋叶已经由一个中年男子变为大约及冠年纪的年轻人,先前加诸在秋叶身上的“千重山”被一抖而落。   虽然以秋叶的境界修为而言,返老还童也不过等闲,但这次并非是秋叶的道法通天,而是因为萧玄逆天行事,秋叶顺应天道行事,巍巍天道送给秋叶的一份厚礼。   秋叶的嗓音也随着身体变成了年轻男子的声音,平淡道:“萧玄,你如何杀得贫道?”   萧玄伸手握住嘴巴,五指间血流如注,慢慢向前走去。   他身上的伤势越来越重,不过并非全都是秋叶留下的,更多还是天道威压,使他如负万重大山。   所以萧玄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的时间不多了。   萧玄的脚步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身上所携带的势也越来越重。   最后一步,蓄势达到顶点,萧玄深吸一口气,双拳上有窍穴依次亮起,没有太多讲究,简简单单的一拳,以海啸之势浩荡而至,霸道至极地将身前的天地元气不断挤压出去。   四周响起一连串如闷雷一般的气爆声音。   紫气似是无穷无尽,萧玄仅仅凭借一拳,硬生生地将这道紫气大潮从中一分为二。   以人力硬撼天时。   这是萧家拳意的真髓。   萧玄再一次来到秋叶的面前,不过咫尺之遥。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若是再拖延下去,即便没有秋叶,萧玄也要被无穷无尽的天道威压拖垮,所以萧玄不顾天道疯狂镇压,出力十二分。   仍旧是一拳。   秋叶周身紫气疯狂倾泻,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条长河。   他肃容敛衣,冲着萧玄稽首一礼。   早在许多年前,就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道门神仙真人,证得长生不朽,稽首可叫大地浮沉。   今日的贫道距离长生只剩一线之隔,你萧玄可受得我稽首一礼?!   天翻地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败不胜即是败   这几乎是两人最后的胜负手。   萧玄走到了这一步,已经再无退路余地,若不能胜,难逃一死。   因为他已经达到此生境界的巅峰极致,体内气机如同沸水一般,再加上外有天道压迫,似暴雨水涨,大江即将漫出堤岸,堤岸摇摇欲坠,正所谓盛极必衰,待到大江冲垮江堤之后,萧玄整个人也就走到了尽头。   但只要他能在自己垮掉之前一拳打死秋叶,未尝不能死中求出一线生机。正如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天道自然会留有一线。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秋叶问萧玄如何杀得他,不是秋叶有自信胜过萧玄,而是看透了萧玄已经是强弩之末。   两人最后的胜负手,说白了就是一场豪赌。   萧玄将所有的赌注押在了自己的一拳上。   只要他能一拳打中秋叶。   就有八成把握让这位天下第一人死在此地。   秋叶的稽首一礼,则是在于“颠倒”二字,难以置人于死地,但却能颠倒萧玄体内气机,只要拖过这一拳,秋叶不胜而胜,萧玄自然就是不败而败。   萧玄整个人在刹那间竟是真的翻覆了。   头朝下,脚朝上。   或者在萧玄看来,却是地在上,天在下。   可让秋叶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如此,萧玄的最后一拳,还是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正中心口。   萧玄一拳前冲,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孤注一掷。   秋叶就这么被这一拳抵在胸口,双脚离地,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掠去,整个人的后背轰然撞在玲珑塔的塔壁上。   这位天下第一人,历经了碧游岛莲花峰的公孙仲谋一战、梅山明陵与萧煜的隔空一战之后,终于挡不住这第三战。   来自于晚辈萧玄的一拳,将他死死钉在此处,动弹不得。   秋叶的头冠破碎,满头长发胡乱飘拂。   这一拳,直接穿过了秋叶的胸膛,打碎了他的无垢之身,打破了他的中单田气府,使得他周身气机急剧溃散。   满面鲜血的萧玄死死盯着这位长辈。   秋叶远未死绝,并无太多震惊之色,平静地望着萧玄。   此时此刻,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滞。   两人对视许久,秋叶缓缓开口道:“是贫道输了。”   所有象征着天道威严的气息缓缓消散不见。   萧玄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又有一个身形略显虚幻的秋叶从秋叶的身体中走出。   神魂出窍的秋叶平静道:“可贫道也赢了。”   萧玄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整个人似乎要变为一个血人,他终于开口道:“朕赢了这一战,却输了大势。”   显而易见,萧玄一拳将秋叶打成了前所未有的重伤,但是差之毫厘,没能将秋叶彻底打死,这位体魄损坏而只余神魂的掌教真人,虽然已经无力斩杀再无余力出拳的萧玄,但是保住性命还是不难,只要他能回到玄都,以道门之力,哪怕是再重的伤势,也有复原如初的一天,等到秋叶伤势复原,重掌都天印,再次以天下第一人的姿态俯瞰人间,萧玄乃至整个大齐朝廷又能如何自处?   秋叶屈指一弹。   两人飞出玲珑塔,重新出现在君岛上。   包括尘叶在内的一众道门高手出现在秋叶身后,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他们如何也没能想到,堂堂天下第一人的掌教真人,竟然会如此狼狈,他们同样也没有想到,大齐的皇帝陛下会如此深藏不露,尤其是参与过圜丘坛之变的青叶,每每想到自己当初就是刺杀这么一位绝世武夫,就不免生起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也幸好当初没能近到皇帝陛下的身前,否则岂不是真成了上门送死?   就在此时,禹匡的船舰终于来到此地,无数门神威大将军炮对准了君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让此地化作无边炼狱火海。   秋叶沉默许久后说了一个字,“走。”   玲珑塔不愧是道门重器,自有玄妙,将道门众人悉数吸入塔内,秋叶是最后一个,他没有急着进入其中,而是转过身来望向浑身鲜血的萧玄,平静道:“仅就这一战而言,贫道输了,若是蓝玉再排天机榜,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只是不知道你还能否等到那一天。”   萧玄回答道:“朕今日没能杀掉你,日后自然会有人去杀掉你,至于日后天下一战,现在断言胜负,还为时尚早,我们日后沙场上相见。”   秋叶点头道:“天下大势,本就不是两个人打一架就能决定的,贫道这是忘记了上官仙尘的前车之鉴,合该有今日之难。”   秋叶转身进入玲珑塔中,虚立于半空中的玲珑塔骤然缩小,然后冲天而起,化虹而去。   漫天异象逐渐消散。   这场君岛之战,终是以秋叶战败主动离场而结束。   在秋叶离去之后,萧知南来到父亲身边,扶住他的胳膊,忧心忡忡道:“父皇?”   萧玄伸手擦去脸上的血洗,笑道:“不用担心,朕没事,毕竟是打赢了天下第一人,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然后萧玄努力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群臣,收回视线,轻声道:“传旨禹匡,从即日起后军由湖州转入江州驻防,不得有误。”   “传旨孙少堂,前军退回蜀州,协助左军驻守陕中一线,严防草原。”   “传旨赵无极,中军除布控燕州和直隶州一线之外,其余兵力调往齐州。”   “传旨张无病,左军严防死守陕州凉州一线,不可擅自出击。”   一道道圣旨从他的口中说出。   也许是因为刚刚大战一场的缘故,平日里中气十足的皇帝陛下今日竟是有些精力不济,不但难掩自己的疲态,而且还重重喘息。   在场中既是修为最高也是资历最老的蓝玉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道:“陛下,若是此时返回帝都,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萧玄摇头道:“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   萧知南突然心中涌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紧紧抓住自己父亲的胳膊,眼睛通红。   萧玄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说道:“回江都行宫。” 第一百四十九章 开死门重见天日   从第三个深沉的梦中醒来之后,徐北游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怔然许久,梦中的种种,仿佛就在刹那之间,似乎又历经了千百年,让他恍恍惚惚之间有些分不清是醒是梦。   此时殊归从他的手中飞起,如同一尾游鱼围绕着他盘旋游曳,徐北游心念一动,殊归悬停于眼前,原本上官仙尘留在上面的字迹缓缓褪去,只剩下最初的“殊归”二字。   徐北游望着这把名副其实的短剑,有些想不明白,“貌不惊人”的它当年是如何斩断惊鲵和断水两位“前辈”的,要知道那两剑是丝毫不逊于剑宗十二剑的剑宗名剑,若是被诛仙斩断倒也不足为奇,可是以一敌二的情形下却“死”在了同为剑宗十二剑的殊归剑下,就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了。   难道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   徐北游屈指一弹,殊归轻轻颤鸣一声,重新开始围绕着徐北游盘旋,如今徐北游已经成为殊归的新主人,距离集齐剑宗十二剑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剑青霜。   至于徐北游如今的境界修为如何,那就有些玄之又玄了,原本他吸纳天问一剑之后,就已经跻身于地仙十二楼境界,如今再取殊归一剑,自然境界大涨,不过让徐北游倍感苦恼的是,这个境界并不十分稳固,忽上忽下,上的时候,可达地仙十七楼境界,下的时候,又能跌落到地仙十五楼的境界,正如殊归一剑的状态,让人摸不着痕迹,不过不管怎么说,最低也是踏足地仙十五楼境界了,这让徐北游有些身在梦里的感觉,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从地仙八重楼一跃再跃,接连破境九重,这让那些苦修了几十年才勉强踏足地仙十六楼境界的青叶之流如何感想?   徐北游望着自行飞舞的殊归,喃喃自语道:“按理来说,剑宗十二剑并无明显高下之分,可偏偏殊归一剑是个例外,不但外形与其他十一剑据迥然不同,而且还能斩却惊鲵和断水两剑,难不成它并非是后人所铸,而是祖师遗留?”   徐北游望向殊归,问道:“殊归,你说我说的对吗?”   殊归轻轻颤鸣一声,以作回应。   徐北游忧心忡忡道:“若是不能离开此地,就是修炼出一个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也无甚裨益,难不成要在此地修炼到霞举飞升的境界?如此倒是能够脱困了,可与坐死关又有何异?对于父亲、师母、知南他们而言,几乎是与死了无异。”   徐北游忽然笑了笑,“话又说回来,都说不忘初心,我徐北游的初心可从来都不是什么飞升证道,废话说得再多也没用,我现在有一剑,倒是不妨试上一试。”   说话间,徐北游起身离开此地,对于遍地尸体和其遗物熟视无睹,沿着原路返回,一直来到石门前。   徐北游食指和中指并拢,以剑指作御剑状,朝着石门轻轻往下一劈。   神话中说天地本混沌,有大神盘古一斧开天,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降为地,此为开天辟地,也就是剑三十六中最后两剑的由来。   此时徐北游还用不出间三十五和剑三十六,不过此地也并非是真正的广阔天地,只是一方洞天小天地而已。   所以这一剑,是为剑八,开山。   殊归一剑应声而动,一改先前的懒散之态,锋芒必露。   殊归一剑是徐北游生平所见中,仅次于诛仙的一剑。   有大风平地自起,将徐北游的发丝和衣衫向后吹拂飞舞。   徐北游身形不动,仍是保持着剑指向前的动作,殊归一剑也随之向前逼近,剑尖已经抵在了石门上。   与之同时,石门上骤然亮起数不清的晦涩篆文,仿佛是无数道门符篆,又似是一篇上古文书。   紧接着周围的墙壁上也是如此,有无数篆文依次亮起,徐北游顿时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篆文组成的汪洋之中,无数的篆文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不停往复流转,仿佛整个天地都是篆文。   徐北游露出郑重其事的凝重神色,一剑继续向前,劈风破浪。   无数金色篆文在这一剑之下,如同潮水一般向两侧退去。   不过这一剑之后,金色篆文又迅速重新合拢。   徐北游脸色不变,仍是一往无前。   金色篆文组成的“大潮”便分了又合,合了又分。   就在此时,石门上骤然发出一声低沉的翁鸣声响。   在徐北游的视线中,石门上也出现一剑,此剑名为殊无量。   剑三十,无量一剑。   这是前人所留剑意,以此剑封镇石门。   刹时间,金色篆文的数量瞬间递增数倍,彻底淹没徐北游,再不见刚才的分合之相。   不过就在片刻之后,在无边无际的金色篆文深处有赤红光芒一闪而逝,紧接着一道冲天剑气震碎了漫天篆文。   徐北游手持诛仙再次现世,诛仙剑身上有紫青两色气机缠绕,玄黑色的剑身上则有赤芒不断掠过。   徐北游一手仍是以剑指驾驭殊归,另外一手持诛仙横扫,诛仙以摧枯拉朽之势开始扫荡金色篆文。   说来也是奇怪,以诛仙之锋锐,仅仅只能在这面石门上留下一道细微痕迹,虽说这与徐北游自身境界低微不无关系,但也足以可见石门之坚固,可偏偏殊归却能轻而易举地刺入石门之中,就像钥匙入锁孔一样严丝合缝。   徐北游对此有一些大胆猜测,虽说诛仙是上清大道君之物,但严格来说,诛仙最早的主人其实是道祖他老人家才对,而这座洞天则是上清大道君所建,生门的钥匙已经是诛仙剑气了,那么里面的死门就不可能再用诛仙为钥匙,若是如此,干脆不要设下两道门这么多此一举,所以死门的钥匙并非是诛仙而是其他之物,那么殊归有没有可能是上清大道君亲手铸造的一剑?甚至更进一步来说,殊归会不会才是死门的钥匙?   徐北游觉得很有可能,所以他萌生出以开山一剑斩石门的念头。   至于当初师祖上官仙尘是如何出去的,按照徐北游的猜测,八成是依仗着诛仙之利和无上修为,强行破门而出,甚至徐北游有一种感觉,似乎在冥冥之中,那位曾经独步天下的师祖早就知道自己会来到此处,所以才特意将殊归留下,正如他在剑上所书那般,以待后来人。   当徐北游将这些金色篆文扫灭十之七八时,殊归的剑身也整个没入到石门之中。   石门上骤然敛去了所有的玄奇景象,重新变回到原本的普通模样。   果不其然,徐北游猜对了。   殊归就是钥匙。   徐北游伸手在石门上轻轻一推,石门大开。   徐北游收起诛仙和殊归,背着剑匣走出石门,与死门相对的刚好就是生门,此时他只要一路直行,就可以离开此地,重见天日。 第一百五十章 潮起潮落试剑石   当徐北游终于离开这处洞天之后,重新来到位于山腹中的断崖上,然后透过头顶上方的火山口看到了久违的天空,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西斜,红霞铺满天际,赤如血。   他纵身一跃,从火山口跃至山顶,放眼四顾,温暖的夕阳洒落在整座剑冢岛上,驱散了些许薄雾,落在无数刺入地面的剑器上,红黄两色光晕交织,平添一分悲壮色彩,仿佛此地是一方古战场,苍凉肃杀。   不过在这幅画面在不多时之后,又多了几分不太和谐的因素,只见成百上千的黑点在岛上飞掠前行,直奔徐北游脚下的山峰。   徐北游眯眼望去,看情形不像是道门中人,倒像是鬼王宫倾巢出动。   不得不说,这位魏王殿下的确是布局精细,哪怕知道徐北游脱困而出的可能极小,仍是在此地留了后手,若是脱困而出的徐北游元气大伤,甚至是无力再战,那么这些鬼王宫的修士自然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性命,不过很可惜,此时的徐北游不但与元气大伤几个字彻底无缘,反而还在其中得了一份天大的机缘。   这倒不是萧瑾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只是他手头上实在抽不出更多大修士在此久留,再者说了,若真是徐北游得了天大机缘,除非是尘叶这个境界的大高手亲自坐镇,换成其他人也都是无用。   徐北游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下体内的气机。   如今的他的境界很是奇怪,如潮汐潮落,“涨潮”时可达十七楼境界,“退潮”时则只有十五楼境界,现在正值“退潮”,只有大概地仙十五楼的境界,不过就当下的情形而言,已经足矣。   徐北游御出天问和殊归两剑,一长一短,左手殊归,右手天问,从山巅之上一跃而下,向山脚大地轰然坠去。   随着一声如同山石崩塌的巨响轰然传来,似乎整座剑冢岛都摇晃了一下。   烟尘四起弥漫。   那些抱着必死心态来到剑冢岛的鬼王宫死士们在山脚不远处落定脚步,看到眼前这一幕,饶是这些见惯了生死的冷血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剑冢岛的这座山虽然不比中原的五岳大山,但好歹也有数百丈之高,就这么一跃而下?   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包围圈开始一层一层叠加,人数越来越多,组成的人墙也越来越厚重,但是这些死士们心底却愈发不安,他们心知肚明,按照眼前的情形来看,这位未来的剑宗宗主根本没有半点伤势,那么他们就算拼却了这几百条性命,恐怕也难以换到太多东西。   徐北游落地之后,双膝微微弯曲,卸去身上的巨大冲劲,在脚下砸出一个足有十丈方圆的大坑之后,略微停顿少许时刻之后,双脚顺势在地面上一蹬,身形如离弦之箭冲出。   在他面前皆是鬼王宫死士。   在他身后是一轮缓缓西垂的斜阳,西方霞光如一线潮水缓缓褪去,使得天色越来越暗。   一道剑光,冲破了烟尘,压过了天上的斜阳。   站在最前面的一名死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皮开肉绽,血肉之后白骨,再是内脏,最终他整个人炸裂开来,变成了漫天洒落的血雾。   紧接着,在他其后又是一连串的如此景象,看不到出剑之人,甚至看不到剑,只看得见炸裂的血雾。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术。   这是剑宗一直秉持的道理,至于什么剑如君子,那都是儒门的道理,与剑宗无关。   现在徐北游要做的事情,就是用剑以剑术杀人。   至于如何杀人,剑气未必要明,也可以幽。   所以在徐北游的一剑之下,形成了一幕极为诡异骇人的诡谲景象,无数死士在一瞬间化为一团升腾而起的血雾,落在地上之后,鲜血渗入到泥土之中,使这一片悉数化为血红颜色,触目惊心。   没有惨叫,没有厮杀喊声,没有任何声音。   这一道看不见的剑气生生抹去了近百人之多。   徐北游停住身形,轻轻一抖天问,然后再一挥殊归,数名正要出手的死士就毫无挣扎地炸裂分尸。   然后徐北游再次持双剑陷阵,不过这次不再以剑气杀人,而是换成实打实的以剑杀人,两把本就是锋锐无匹的剑器在他手中如摧枯拉朽一般,只要碰上,连人带兵器,皆是被一剑从当中劈开,就像那些死在了洞天死门中的道门高人一般。   无人是一剑之敌。   当这些死士的人数不足两百的时候,徐北游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剑。   经过如此厮杀之后,他的身上仍是没有沾染半点血迹,只有原本的白色鞋底变成了鲜红颜色。   十余名原本以擅使弓箭而闻名的散修抓住这个绝好机会,猛然一起拉弓如满月,不惜绷断弓弦,朝那名年轻剑客射出三箭。   十余箭破空而去,箭头直指徐北游的面门。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这些死士们彻底陷入绝望,徐北游任由这些箭矢落在自己的脸上,丝毫无伤,甚至没有没能蹭破半点皮。   这还怎么打,送上无数人命换来一次出手机会,结果连人家的皮毛都伤不到。   不过未等他们想太多,这十余名死士就悉数被剑气刺破了眉心,穿头而过。   尸体轰然倒地。   一名为首的死士头领无奈苦笑,时至今日,偌大一个鬼王宫,最起码有一半是毁在了这位徐公子的手里。   然后他做了个手势。   剩余所有的死士们无一人逃跑,皆是视死如归,一起朝徐北游冲杀而至。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魏国人,自小就被选为鬼王宫的死士,死士死士,当死则死,若是谁敢不战而逃,那么其家人就会受到牵连,若是战死,则会受到优待抚恤。   既然如此,这些死士们自然再无退路,只能死战到底。   这名死士头领最先杀至徐北游的面前,然后被徐北游干净利落的一剑斩去头颅,只剩下一具还保持着冲杀姿势的无头尸体。   然后徐北游不退反进,同样朝着那些剩余死士们杀去,周身无数剑气不断生出,只要有人靠近他身周三尺之内,就要被磅礴剑气彻底搅碎,变成一团血雾。   其中也不乏有暗藏杀机后手之人,不过在徐北游的超然境界之前,俱是无用,几个来回之后,这些被萧瑾派来袭杀徐北游的死士们悉数死绝,没能伤到徐北游一丝一毫,倒是成了徐北游的试剑石。   杀人之后,徐北游略微收拾残局,然后就打算离开剑冢岛。   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返回江都,毕竟他已经离开太久,若是镇魔殿和江南道门在这段时间中重回江都,那么剑宗怕是危在旦夕,他赶回去不敢说力挽狂澜,但最起码也能尽力补救,再者说萧知南、张雪瑶等人都在江都,他也不得不回去。   只是徐北游如何也没想到,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中,外面已经是天翻地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父女间临终而言   这场持续了许多时日的绵绵细雨终于停歇,漫天乌云散去,终是有了几日晴朗,让人得以从连绵不断如怨妇闺怨的阴郁中摆脱出来,喘一口气,去去身上的湿意。   江都城中迎来了久违的晴日,不过整个江都城的气氛却有些怪异,因为皇帝陛下从湖州回到了江都,就下榻在江都行宫中。   此时随行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陆续返京,留守在皇帝陛下身边的只有张百岁和谢苏卿。   至于皇帝陛下为何没有返回帝都,而是留在了江都,则是因为皇帝陛下“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病,司命所属,药石无可救也。   大齐皇帝陛下萧玄,又称承平帝,是大齐的第二任皇帝,一生中历经世子、王太子、皇太子,最终做到了皇帝,本来他还想着再做一回太上皇,只是如今看来,没有那个机会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提前退位做太上皇,是因为他本身除了皇帝的身份之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地仙十八楼境界的武道修士,甚至一度越过了十八楼的门槛,超凡入圣,成就地仙十八楼之上的武圣。   一拳击穿掌教真人的胸膛,打碎他的无垢之身,打破他的中单田气府,这是何等的霸道。   不过很可惜,皇帝陛下没能打死掌教真人,也没能等到那最后的转机。   常言道,世上从无百年的帝王,皇帝陛下之所以在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瞒自己的修为境界,正是因为此举为天道不容,如今他为了杀秋叶而强行出手,自然引来了天道镇压,也只有头顶上的巍巍天道,才能让一位力可拔山岳的武圣“病入膏肓”。   此时的皇帝陛下别说搬山倒海,甚至已经无力动弹,只能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裸露在帝袍外的皮肤如同一块块干裂的树皮,向上翻起,看上去骇人无比。   江都行宫的皇帝寝宫中,张百岁和谢苏卿沉默着立在门口,张百岁闭上双眼,面容哀切,谢苏卿双手紧紧握拳,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神情。   从他们两人视线望去,只有一个纤弱背影坐在皇帝陛下的床边。   皇帝陛下靠着枕垫,望着已经长大成人又嫁人的女儿,缓缓说道:“年前的时候,你母后去了,虽说是随着父皇一起去了天上,但是对于我们这些人间之人而言,已是与死了没什么两样,在这件事上是朕对不起你们,本来朕想着,有朝一日朕也能像父皇那样霞举飞升,那么自然还能在天上再聚,不过现在看来却是不可能了。”   萧知南红着眼睛,双手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掌,生怕自己只要一松手,父皇就真的走了。   “朕在来江南之前,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儿,虽说未虑胜先虑败,但朕当时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杀掉秋叶,然后如何荡平一干乱臣贼子,如何让这个天下真正得太平。朕没有低估秋叶,也没有高估自己,唯独低估了头顶上的天道规矩,于是落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现在朕快要不行了,没什么后悔的,只是还有些遗憾,没能交给太白一个太平天下,反倒是给了他一个危机四伏的天下,朕这个铺路人的路走到头了,以后的路就只能靠他自己去走了。再有就是,朕没能看到自己的外孙出世,本来朕连他的小名都想好,就叫睦南,你和南归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南字,再加上一个和睦的‘睦’字,无论怎么想都是极好的。朕还让人给他刻了一方小印,就放在尚宝监中,等你回到帝都之后,去尚宝监中取出来,以后你们有了孩子,这就是朕这个做外公的见面礼。”   萧知南默然无声,不过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流出,沿着脸颊一路向下,最后滴落在手背上。   皇帝陛下兴许是因为回光返照的缘故,脸色好了许多,说话的底气也更足。   “做了皇帝之后称孤道寡,原本只是自谦之词,意思是寡德之人,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孤家寡人的意思,这个说法倒也没错,做了皇帝的确是孤家寡人,凡事都君臣有别,哪怕是寻常夫妻子女相处,也是处处透着规矩和不自在。朕这些年来,亏欠你们良多,如今再想补偿,也已经有心无力,只能是道一声抱歉了。”   萧知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头。   皇帝陛下笑了笑,“好了,家常话说了不少,也该说些正事了,如今天下,外有魏国草原窥伺,内有道门意图不轨,攘外必先安内,所以朕原本是想着先平定道门,然后再去收拾魏国和草原,不过当下来看,这点是很难做到了,因为只要秋叶还在一日,道门就乱不了,那么咱们大齐需要面对的就是魏国、草原以及道门,若是再加上朕这位皇帝离世,像极了当年大郑的处境。”   “大郑之所以会亡国,少不了那些世家在幕后的推波助澜和武将藩镇的拥兵割据,尤其是世家,虽然不比早些年时的势大,但仍旧不可小觑,扎根一地而根深蒂固,每逢乱世时振臂一呼,便可啸聚万余众,秋叶身边的慕容萱本就是出身于天下第一高阀慕容氏,这些年来又是多方奔走,不可不防。”   萧知南低着头,无声啜泣,肩膀微微耸动,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皇帝陛下重重咳嗽了几声,“朕走之后,要秘不发丧,可暂时秘密停灵于江都城中,然后你带着朕的遗诏动身返回帝都,等你回到帝都之后,再公布朕的驾崩消息,帮助你的兄长登上帝位,稳定朝局。”   “你的兄长萧白,处处学先帝,可他处处学得不像,先帝整兵经武,征伐天下,胆识胸襟无一不缺,哪怕是有仇怨在先的魏禁,先帝都能用人不疑,让他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都督,可是萧白他胆子过大,而胸襟不够,用于治兵尚可,用于治国,则必然坏事。”   “朕本想着再给他十年的时间,让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好好磨一磨,懂得谨慎,开拓胸襟,然后朕再将这天下江山交付到他的手中,可是朕现在没有时间了,不过好在还有你。说句题外戏言,若你不是女儿身,朕必定立你为太子。”   萧知南捂住嘴巴,轻声呜咽。   皇帝陛下褪去手上那串本该属于皇后娘娘的数珠,“知南,不要哭了,戴上这串数珠,朕把这千钧重担交付于你。朕不放心太白常常过于急躁,所以朕希望你能匡补他的过失,朕也相信你一定能够扶持你的兄长,保住先帝打下的大齐江山。”   萧知南接过数珠,重重点头。   皇帝陛下没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白衣帝位魏王笑   月明星稀,繁星几点,一轮明月满乾坤。   批完奏章后的萧白走出宫殿,在张保的陪侍下,漫无目的地走在重重宫廷中。   当经过飞霜殿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凝望良久,然后才缓缓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最后一直从内廷来到外廷,已是距离承天门不远,在这儿有内阁和天策府所在。   萧白先是看了眼仍旧亮着灯火的内阁,稍微犹豫一下之后,转身走向黑漆漆一片的天策府。   当守在天策府前的守卫们见到太子殿下之后,恭敬行礼,不敢有半分阻拦,任由太子殿下步入等闲人不可入内的天策府衙门。   不过萧白没有进入黑沉沉一片的天策府殿阁,而是站在院中的那座深井旁边,挥手示意张保等人退下。   待到院中只剩下萧白一人之后,魏无忌从他身后的黑暗中缓缓走出,朝着萧白恭敬行礼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白嗯了一声,没有转身,轻声问道:“南边……的情形如何了?”   魏无忌简明扼要道:“君岛一战,掌教真人被陛下打成重伤,已经返回玄都,不过陛下的情形也不容乐观,怕是……”   萧白轻颤了一下,竭力平静问道:“怕是什么?”   魏无忌抬起头来,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影影绰绰,轻声道:“怕是很难回到帝都了。”   萧白猛然握拳,手背上青筋毕露,甚至指甲都要刺入手心。不过他仍旧没有转身,语气愈发平静,“父皇的伤……很重?”   原本躬着身子的魏无忌不知何时已经直起腰来,说道:“天道反噬,救无可救。也许在微臣与太子殿下讲这些话的时候,陛下就已经龙御归天。”   “大胆。”萧白终于转过身来,嗓音清冷,不过却听不出没什么怒意。   魏无忌言谈无忌,平静道:“此事之后,朝廷与道门算是彻底决裂,殿下还是应当思虑一下日后的路该怎么走,毕竟一个道门动摇不了我大齐的根本,可是再加上魏国和草原,那就不好说了。”   萧白面无表情道:“孤自然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些逆贼,父皇又怎么会涉险前往江南。”   魏无忌说道:“殿下,您一定要立刻登基,安稳朝局。”   萧白久久不语。   魏无忌继续说道:“虽说您是当朝太子,有监国之权,但终究不是皇帝陛下,无法诏令各路大军,若是天下有变,难免会平生变故,所以还是提早定下君臣名分为好。”   萧白皱眉道:“按照道理,孤要等到父皇的灵柩运回帝都,然后才能登基继位,此时父皇生死不明,孤若贸然登基称帝,既是对父皇不孝,也是授人话柄,难堵天下的悠悠众口。”   “殿下糊涂。”魏无忌沉声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难道陛下一日不归帝都,殿下就一日不得继承大统?如今国势艰难,殿下切不可优柔寡断,给道门和魏王等人以可乘之机。”   萧白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所佩的天子剑,轻声道:“还差父皇的遗诏和传国玺,谢苏卿和张百岁还未返回帝都,若是孤所料不错,他们会带着遗诏和传国玺一起扶灵返京。”   魏无忌摇头道:“什么都不需要,您是太子,是储君,何为储君?即是储备之君,无论哪家的礼法,皇帝驾崩之后由太子继位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事急从权,满朝文武事后必然会体恤殿下的无奈。”   ……   就在承平二十三年的夏季,传来一个天大的噩耗。   御宇天下二十余年的皇帝陛下,在南巡途中病逝,奉旨监国的太子殿下在帝都继位登基。   与此同时,举朝上下尽皆缟素,偌大一座帝都城,仿佛一夜落雪,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情景,雪白一片。   白色的幡,白色的帷幕,白色的帐,白色的孝衣。   在一片白色的寂静中,哭声愈发显得清晰。   皇城中早已摘下了所有的大红灯笼,换下了所有色彩鲜艳的锦缎,只剩下单调的白色。   密集的脚步声汇聚在一处,由远而近,有轻有重,一起踏在宫城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沉闷。   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俱是身着斩衰丧服,首辅韩瑄与大都督魏禁走在最前面,浩浩荡荡往未央宫行去。   虽然此时皇帝陛下的灵枢还未返回帝都,但这个帝国已经迎来了新主人。   做了很多年齐王却只做了小半年的太子殿下,在监国不足月余之后,名正言顺地穿上了那件十二章服,戴上了十二旒帝冠,高高坐在那张龙椅上。   整个帝都的官员权贵都来到未央宫中,又何止百官,长长的队列一直排到未央宫外的巨大广场上,除了驻守广场的侍卫之外,整个广场密密麻麻,尽是披白戴孝的官员。   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当满朝文武行跪拜大礼时,坐在龙椅上的新君若有所思。   ……   魏国,魏王宫。   魏王喜静,就算召集官员将领,也只是单独召见,很少会像大朝会那帮一股脑地全部召进王宫,所以平日里的王宫会很是安静。只是今日的王宫却有些喧嚣,凡是有资格觐见魏王的官员都聚集在宫门前,呈现出一种很是诡异的喜庆氛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从中原那边传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无比的消息,大齐承平皇帝驾崩了,对于志在天下的魏王殿下而言,自然是天大喜讯。平心而论,那位算起来还是魏王殿下侄子的皇帝陛下也是一位有为之君,这些年来着实做了不少大事,眼看着皇帝陛下终于把立于庙堂数十载的老首辅蓝玉逼退,要彻底放手施为,哪成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怕是堂堂天子,也不能跟老天爷做对,就这么突然去了。   虽说太子萧白已经在帝都登基称帝,只待皇帝灵柩返回帝都之后,就要正式改元,可是新君毕竟不比老皇帝,仅仅是接掌朝局就要花费一番手脚功夫,必然无暇他顾。   对于魏国众人而言,自是天大的好机会。   待到天色大亮,魏王宫内开始熄灯,同时宫门大开,一众魏国文臣武将鱼贯走入王宫。   大殿之中,魏王萧瑾高坐王位,坐南面北,旁边两侧有两尊龟鹤铜炉伫立,烟雾袅袅,将他的面容遮掩。   此时此刻,萧瑾神游物外。   过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回神,然后嘴角微微翘起。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此心不同两般人   江都城,江都行宫。   萧知南已经换上了一身丧服,独坐在自己的偏殿中,望着桌上的两件物事怔然出神。   一件是被黑色锦帛裹起来的皇帝诏书,另外一件是同样被锦帛裹着的传国玺。   本来按照父皇的遗诏,她要秘不发丧,自然也不可披白戴孝,可是身在帝都的萧白却主动明示天下,她这边再如何秘不发丧已无意义,总不能她硬咬着父皇其实没死,然后去跟帝都城里已经登基称帝的萧白打擂台吧。   每每想到这儿,萧知南就感觉自己要被气个半死,虽然父皇临终前已经说过萧白过于急躁,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萧白竟然会急到如此份上,不等她返回帝都,就已经擅自登基,让父皇最后的谋划也落在了空处。   更让她心生不满的是,萧白此举无疑是要提前定下君臣名分,可他到底想要防备谁?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又是有监国之权的太子,无论如何,这个皇位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难不成是怕她这个做妹妹的抢了他的皇帝大位?   萧知南知道自己作为手持父皇遗诏和传国玺之人,地位非同寻常,可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继位做皇帝的道理,父皇也正是看中了她这点,既是最亲近的女儿,又不会对新君产生威胁,所以才会将千钧重担交到她的手中,可是还未等她返回帝都,事情就到了这个地步,再加上丈夫徐北游至今杳无消息,情况不明,让她在恼怒兄长肆意行事的同时,也倍感身心俱疲。   她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萧知南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略微整理了下仪容之后,轻声道:“进来。”   同样是一身白色孝衣的谢苏卿进到殿内,行礼道:“公主殿下。”   萧知南起身道:“谢叔叔。”   谢苏卿在这几日之内仿佛苍老了许多,甚至两鬓都显现出些许斑白之色,他苦笑一声,“微臣怎么还有脸面当公主殿下的一声叔叔,若非我谢某人奉劝陛下前往江南,也不会有今日之事,我谢苏卿愧对陛下,是大齐的罪人,万死莫恕。”   萧知南的脸色苍白,勉强挤出几分笑意,“谢叔叔莫要自责,来江南是父皇的决定,会有今日之事也只能说天意如此,如今国势艰难,朝廷还离不开谢叔叔。”   “公主殿下过誉了。”谢苏卿诚惶诚恐,至于这位被誉为“逢大事有静气”的儒门大先生是否真的惶恐,那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萧知南懒得去想这位江左第一人的小心思,开门见山道:“想必谢叔叔已经知晓,太子已经于帝都登基称帝,那我们这边便再无秘不发丧的必要,我想尽快护送父皇灵柩启程返回帝都,以免迟则生变。”   谢苏卿点头赞同道:“公主殿下言之有理。”   萧知南望向谢苏卿,神情凝重地问道:“谢叔叔觉得我们该怎么回去呢?是走陆路,还是水路。”   谢苏卿沉默不语。   当下朝廷已经与道门彻底翻脸,而朝廷在江北势大,道门在江南势大,这也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所以道门必然不会让皇帝陛下的灵柩安安稳稳返回帝都,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就算有平安先生张百岁亲自护卫,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谢苏卿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谨慎反问道:“不知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萧知南微微眯起那双极为肖似父亲的丹凤眸子,轻声说道:“我的意思是走陆路,取道西北,再由西北过豫州前往帝都。”   “西北?”谢苏卿微微一怔,“那是张无病的地盘。”   萧知南点头道:“南归素与张病虎交好,既然南归信得过张病虎,那我也信得过他。”   谢苏卿微微蹙眉,“只是西北路途遥远,又是临近草原,恐怕……”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静默,萧知南轻声道:“所以才找谢叔叔商议。”   谢苏卿说道:“臣的意思是,走东江大运河,由江南后军派人护送,如此一来所用时间更短,而后军左都督禹匡又是新君的潜邸中人,这样也不会让新皇生出其他不必要的想法。”   萧知南略微沉吟,“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不得不说谢苏卿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只是萧知南还有一点顾虑没有付诸于口,若是从水路走,会不会正中道门下怀,毕竟明眼人都知道从东江大运河返回帝都是最好的选择,那么道门也必然会在此地多做布置。   萧知南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道门,在这种时候,她不由开始想念徐北游,如果现在徐北游在他的身边,作为与道门交手次数最多的剑宗少主,他的意见一定尤为关键。   萧知南忽然问道:“张大伴呢?”   谢苏卿回答道:“平安先生还在陛下的灵前守着。”   萧知南道:“事关重大,我觉得还是问一下张大伴的意思为好。”   谢苏卿点头道:“理应如此。”   行宫正殿。   大行皇帝萧玄的灵柩就停在这里,殿内悬满了白帐,所有的宦官和宫女都已经被屏退,只剩下张百岁一人独自守在这里。   张百岁为何被称作大伴?因为他是萧玄儿时之伴,甚至可以说,他是看着萧玄长大的。如果说蓝玉是严师,那么张百岁就是玩伴,所以相较于蓝玉,萧玄更亲近张百岁,而且不同于蓝玉这位“外相”的大权独揽,张百岁一刻不敢忘自身职责,正所谓“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即使被尊称为“内相”,张百岁也从不逾越半步,故而皇帝陛下在日后愈发疏远自己老师的同时,也越来越倚重这位大伴。   说句大不敬的话语,他是残缺之人,无子无女,虽然收了一帮义子干儿,但那都是假的,只要他不再是司礼监掌印,不再是世人畏惧的平安先生,那么这些义子干儿们就会立刻化作鸟兽散,甚至还会反咬一口,所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可是萧玄不一样,张百岁是从心底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家人,张百岁至今都还记得当年先帝爷在太平二十年时跟他说过的一句话,“以后就要靠你来给灵宝遮风挡雨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尽心竭力地为皇帝陛下遮风挡雨,只是如今这次风雨,他终究是没能挡下来。   张百岁将手中的纸钱放入铜盆之中,看着纸钱一点点化作灰烬,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先帝,有负先帝嘱托。   对不起皇帝陛下,没能为他遮风挡雨。 第一百五十四章 龙绕旌竿兽满旗   盛世是文人的天下,乱世则是武人的天下。   大齐朝廷有四大名将,分别是病虎张无病、人猫魏无忌、飞熊禹匡、冢蟒查擎。在明面上,禹匡是萧白的人,查擎是牧棠之的人,可少有人知晓的是,魏无忌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投入还是齐王的萧白麾下,虽说比禹匡更晚,情分也比不得禹匡那般深厚,但终究算是半个潜邸老人。   皇帝陛下明知如此,仍旧将魏无忌任命为负责皇城宿卫的天策府都督,既是默许了萧白的储君地位,为其铺路,同时也是自恃地仙十八楼境界,在帝都城中有无护卫,护卫是否忠心,都无关紧要。   其实此事也在情理之中,萧白是萧玄唯一的儿子,萧氏的皇帝大位只能传给萧白,就连异姓王牧棠之都有一位冢蟒效忠,那么身为储君的萧白怎么也不该与牧棠之平分秋色才对,所以除了因为早年时卷入蓝韩党争而沉寂许久的张无病之外,其余三位名将的上头都有了人。   在萧白登基成为大齐第三任皇帝之后,魏无忌在朝堂中的话语权越来越大,他不再局限于做脏活累活的暗卫府和天策府,竟是以武人之身加兵部尚书,参与内阁之事,虽说还未加封大学士的头衔,但想来是迟早的事情。   朝野间不乏传言,说这只人猫要弃武从文,这次皇帝陛下之所以会在江南“病逝”,一力谏言皇帝陛下南巡的内阁次辅谢苏卿难辞其咎,八成就被罢官免职,到时候魏无忌先是接任内阁次辅之位,而首辅大人毕竟年事已高,说不定那天就要致仕告老,到那时候,他自然就是内阁首辅。武人那边也是一样,眼看着大都督魏禁在征伐南疆之后,愈显老态,又有沉疴在身,告老的日子也不会太远,再由禹匡顺理成章地顶上大都督的位置,那么新君一文一武的两条臂膀就算齐全了。   散朝之后,萧白单独留下了魏无忌。   君臣二人出来未央宫之后去往甘泉宫,一前一后登上通灵台,当初之所以修建此台,是为了方便皇帝陛下眺望梅山诸陵,原有景陵、盛陵、明陵,如今又要再加上一座青陵。   萧白站在台上远远眺望许久,忽然问道:“魏卿,先前你说有人想见朕,朕忙于朝政没有顾及,那人是谁?”   魏无忌恭敬答道:“回禀陛下,此人与陛下同姓,单名一个慎字。”   “萧慎?”萧白微微一怔,然后说道:“当初他在圜丘坛之变时怯战畏敌不告而别,如今又要回来见朕?”   魏无忌轻声说道:“他毕竟是皇室中辈分最高之人,又是陛下的授业之师,如今陛下登基大宝,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位潜邸老臣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萧白略作思量后说道:“好,朕就见一见这位老祖宗,此事交由你安排。”   魏无忌恭敬应诺。   ……   赵青已经返回韩府,不过却没有让任何人知晓,作为一名当世武夫,想要做到这一点,哪怕是在帝都城中,也并不算难。   此时的赵青满身疲惫,先前与尘叶的一战,哪怕他是号称同境无敌的赳赳武夫,哪怕他看似占据了莫大的优势,可毕竟是越境而战,仍旧打得很不轻松,最后他在尘叶的眉心上砸了一拳,同时也被尘叶生生压入体内一道天雷,使得十几处窍穴受损,原本有望顺势登上十八楼境界的修为又落回了原位。   更关键的一点是同为武夫修士的皇帝陛下死了,而新君萧白修炼的是萧慎的剑道,与他算是道不同之人,他不知道日后还能否从新君的手中得到天子气运,若是能,又能得几分,是否还能与原来一样,这些都充满了变数,让赵青开始思虑是否要放弃五方帝拳这条捷径,改走当年大楚武圣李孝成走过的那条坎坷之路。   只是他本就不是什么谪仙大材,也无徐北游那样的厚重机缘,若是放弃了五方帝拳,此生可还有机会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   说到徐北游,赵青不由想起了萧知南那丫头,如果那丫头不是女儿身,由她来接替皇位,想来要比萧白好上许多。   正当赵青神游物外之际,下朝的韩瑄已经回到府中,甚至连官服都没有换,直接来见赵青。   此时的赵青正在廊下的木质地板上盘膝而坐,当韩瑄来到他身后时,他没有转身,开门见山道:“萧玄真的死了,虽然不是我亲眼所见,但是他那种伤势,就算萧煜在世,也无可奈何。”   韩瑄重重喘息了一声,有些吃力地坐在赵青身旁,问道:“你为何不守在江都,反而是提前返回帝都?”   赵青平静道:“我们这些人之所以提前返京,其实都是萧玄的意思,萧玄的本意是秘不发丧,让道门无从探测虚实,继而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萧玄是差点一拳打死秋叶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道门就不敢怎么样,而我们这些人返回帝都,既是萧玄扰乱道门视线的手段,也是为了确保帝都不会出什么乱子。”   “可是。”赵青猛然拔高了嗓音,“有人走漏消息,传出了萧玄的死讯,萧白提前登基,明示天下,更让萧玄最后的一番苦心也变成了无用之功,这个人就在我们这些返回帝都的人中间,韩瑄,你猜会是谁?”   韩瑄微微皱眉,没有任何迟疑说道:“魏无忌。”   赵青冷哼了一声,“竖子不足与谋,魏无忌是,萧白也是,他们也不想想,此举会将还留在江都的萧知南置于何地,道门知道了萧玄的死讯,自然不会再有迟疑留手,萧知南他们再想送萧玄的灵柩返回帝都,难了。”   韩瑄问道:“那你现在立刻返回江都?”   赵青果决摇头。   韩瑄骤起眉头。   赵青淡然说道:“我侍奉了萧氏三代人,萧烈、萧煜、萧玄,其中萧烈是我的授业恩师,师恩大于天,自然不用多说。虽然我很不喜欢萧煜,但也不得不说,他算是一代雄主,给他卖命,倒也不是不可。至于萧玄,我与他有君臣之义,也有师徒之谊,自有几分情分在,他又不吝啬那份天子气运,我也可以给他卖命。只是萧白,与我素无来往,也无恩义情分,过去他倚重的是萧慎,而我与萧慎素来不和,我为何要效忠于他?”   韩瑄正要开口,赵青已是摆手打断道:“别跟我说你那套君臣大义,我若是尊奉这一套东西,我就不该是大齐的臣子,我还应是大郑的北地兵马大都督,战死在直隶州。”   韩瑄良久无言,最终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第一百五十五章 翻营乍似雪中移   道门,玄都。   一对夫妻分别从魏国和江南返回都天峰,不同的是,妻子此行还算顺利,收获颇多,而丈夫虽然勉强达到目的,但却难免很是狼狈。   久别了不少时光的夫妻两人在难得的闲暇之余选择对弈一局,毕竟在不久之后,妻子就要再次离开玄都,去江南,而丈夫则要开始漫漫无期的闭关养伤,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平心而论,在君岛上的那一拳,让秋叶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死亡临近的味道,若是没有天道助力,道行大损的秋叶就要被处于巅峰状态的萧玄生生打死,不过好在天命在于道门,注定了逆天而行的萧玄气数已尽。   此时棋局上黑白棋子犬牙交错,秋叶盯着棋盘,捻起一枚黑棋却久久不曾落下,开口问道:“慕容,你如何看先前的君岛一战?”   坐在秋叶对面的慕容萱直言说道:“若用棋盘来做比喻,你和萧玄就是下了一盘斗力之局,谈不上下乘,可也不算上乘。”   秋叶笑了笑,“先不说上乘下乘,你先说说看萧玄到底输在了哪里?”   慕容萱脸色略微凝重,思索片刻后说道:“萧玄输在了一个赌字上面,他太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了,所以将所有的家当都押在了上面,若是胜了,自然是一劳永逸,可若是败了,那便要将这个天下都让出去。如果他不去赌,而是依仗着大齐国势与我们慢慢周旋,胜负难料,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他是一名十八楼境界的武道大修士,不能在帝位上停留太长时间,所以也是不得不赌。”   秋叶将手中的黑子落下,缓缓笑道:“还有。”   慕容萱皱了皱眉头,“再有就是天道大势,对于寻常人而言,所谓天道和所谓大势,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不见,更摸不着,可是对于立于山巅的大修士和帝王将相而言,却又是实实在在立于头顶的东西,若是稍有疏忽,便会引来天道镇压,萧玄没有高估自己,也没有低估你,唯独低估了天道规矩的森严,最终才会功亏一篑。”   秋叶点点头,“萧玄是地仙十八楼境界之上的武道修士,举世无敌手,这点没有错,我因为接连和公孙仲谋、萧煜各自战过一场而道行大损,也没有错,故而萧玄的判断没有错。只是除了上官仙尘之外,谁也没有直面过巍巍天道,天道到底如何,无从去猜,所以萧玄只能去赌,这是两点了,还有。”   慕容萱能驾驭道门和诸多世家,素以谋略著称,此时慢慢理清了思绪,娓娓道来,“最致命的一点,萧玄好大喜功,自古以来,凡是好大喜功者,甚少有能够善终之人。萧玄自登基以来,施行新政,革新吏治,所图甚大,不过他还不满足于此,还想着天下太平,所以他就要平定草原,收复魏国,将原本几代人的事情由他这一代人来做,这些事情若真让他做成了,那他必定是流芳后世的圣主帝王,人人称颂,青史赞誉,对于一位已经坐拥天下的人间帝王而言,所求莫过如此。”   秋叶抬头又捻起一枚黑子,感慨道:“当年武帝之所以能北伐草原,是因为有前面文帝、景帝的文景之治,足足三代人的时间,才最终功成,你说得对,萧玄的心太大了,甚至比萧煜还要大,所以他不得不死。”   慕容萱从棋盒中捻起一枚白子,轻声道:“萧烈、萧煜、萧玄,三代人,个个都是人杰,萧白也是,可惜年纪太轻,远未到承当大任的时候,所以他能否做好大齐的皇帝,现在还不好说。”   秋叶将手中的棋子落下,直接了当说道:“我不看好他。”   慕容萱原本正要落子的动作微微一停,看了眼秋叶之后才说道:“怎么这么早就下断言?”   秋叶解释道:与其说我不看好萧白,倒不如说我更看好萧瑾。”   慕容萱哦了一声,将手中白子落下,“懂了。”   ……   拂晓时分,魏国。   魏王萧瑾已经于丑时离开魏王宫,前往位于春山港的中军大营之中,此时距离大军发兵还有半个时辰,既是主君也是主帅的萧瑾在大帐中召集了所有统领及统领以上的将领,连同上官郯等人在内,总计三十六人,大帐内只设萧瑾身前一案,所有将领按照官职高低排成两列。   萧瑾身披甲胄站在案后,因为天问已经归于徐北游之手的缘故,所以并未悬剑,其身后是一张三尺高六尺长的天下舆图,所有天下大势一目了然。   此时帐内所有将领都感受到仿佛窒息一般的紧迫感,不仅仅是因为魏王殿下亲自领军出征,还有此次出动的兵力,足以让任何人都感到震惊。   这次出兵,萧瑾调动了魏国总兵力的八成。   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兵力二十万。这其中包括萧瑾这些年来精心打造的十余万水军精锐,以及不断扩军补充的数万火铳军。   除去二十万大军,还有魏国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六成存粮和九成军械。   魏国境内的留守军队只有区区五万人,而且这五万人还是分散在魏国各地,更谈不上精锐,若是大齐发兵来攻,这区区五万人守不了太长时间。   不算草原那边的林寒大军,这几乎就是魏国的所有家底,现在被萧瑾全部拿了出来,摆在桌面上,孤注一掷。   成了,霸业可成,大业可期。   败了,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日。   这也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豪赌。   萧玄赌输了,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如今萧瑾扪心自问,自己会不会输?   萧瑾给出的答案是不会。   萧瑾指着身后的地图,沉声道:“天亮之后出兵,直逼江州,禹匡曾经放言,若是孤的水军敢进入大江,他就能让孤有来无回,今日孤倒是要看一看,他禹匡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环视帐内一周,沉声道:“这一战,包括大齐朝廷、草原王庭、东北牧王、道门佛门在内,整个天下人都在盯着,所以这一战不能败,必须胜,而且还是要大胜,孤要让整个江南水师全军覆没,让大齐再无水师可用,就算明知道我们魏国兵力空虚,也无力渡海征讨。”   萧瑾一字一句地斩钉截铁说道:“江南后军加上江南水师和部分蜀州前军,兵力足有三十万,二十万对三十万,这是一锅夹生饭,夹生就夹生,也要把它吃下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大营,萧瑾踩着这缕霞光走出大帐,举目望去,船帆蔽日,铁甲峥嵘。   二十万魏国大军,分乘数百艘战船,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萧瑾登上自己的旗舰,挥手道:“出军!”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人在南一人北   皇帝陛下驾崩,举朝震动。   有句老话叫做“太太死了客满堂,老爷死了没人抬”,如皇帝陛下驾崩变大行皇帝,新君登基,满朝上下的心思都放在了新君的身上,还有闲暇关注江都情形的,少之又少。   公主萧知南、内阁次辅谢苏卿、“内相”张百岁三人仿佛被帝都城里的人故意遗忘在了此地,没有人主动提出前来迎接,韩瑄曾经提过,却被赵青拒绝,所以他们只能自己回去。   在过去几天中,萧知南一边安排人准备回程事宜,一边又与谢苏卿和张百岁商议了几次,最终还是决定走水路返回帝都。   “我已经通过司礼监的渠道往帝都送出了消息,只是暂时还没有回应。不过禹匡那边已经安排妥当,还请殿下放心。”   张百岁轻声说道。   萧知南难掩疲惫之色,这种疲惫并非是身体上的,更多还是精神上的,虽然现在她已经是地仙十二楼的大修士,但还是按照多年的习惯伸手按了按鼻梁,说道:“有劳大伴了。”   张百岁摇头道:“分内之事。”   萧知南轻轻叹息一声,“萧白到底在干什么?难道做了皇帝之后,就真把自己当成天子,就可以把道理和规矩都给忘了?”   张百岁说道:“太子殿下还不至于如此,可能是帝都城中出了些变故,让太子殿下无暇分神。”   “变故?”萧知南的眼神变得晦暗几分,说道:“蓝相、韩相、大都督都在帝都,能有什么变故?”   张百岁轻声说道:“陛下驾崩,势必要引起天下变动,不但是道门蠢蠢欲动,而且魏国和草原也要按耐不住,如今之计,宜静不宜动,太子殿下是个聪明人,应当不会看不透这一点。”   萧知南微蹙起眉头,“萧白素来自负,父皇在时还不明显,可我最是知道他的为人,总觉得天下无难事,天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我怕他骤登帝位之后会得意忘形,低估了那位魏王的手段。”   张百岁轻叹一声说道:“殿下之担忧不无道理,只能希望文壁他们能有所作为了。”   ……   天色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天幕一片深蓝之色,此时的海面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朦朦胧胧。   蓦然,一艘巨大战船的船首破开了层层雾气,出现在近海的海面上。   先是船首,然后是船身,再是如云的船帆。   先是一艘,然后是两艘,再是几乎遮蔽了整个海天一线的庞大船队缓缓出现。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海之后,魏国的水军穿越东海,在拂晓时分抵达江州。   此时海面上只有零星几船,大部分商船都停靠在港口中,至于江南水师,则还在距离此地极远的洞庭湖中。   江州近海对于这支庞大骇人的水军而言,无异于一位毫不设防的小娘子。   当太阳一点点升起,驱散了海面上的雾气,码头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时,本该人声鼎沸的码头此时一寂静,所有人都望着这支船队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重重战船的护卫之下,一艘明显比起其他战船更为巨大坚固的如山巨舰,犹如鹤立鸡群,魏王萧瑾此时就在上面,以手中的“千里望”眺望码头上的情景,淡然吩咐道:“传令下去,大军即刻进入内江,封锁大江一线。”   在身旁将领领命而去之后,萧瑾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冷笑道:“孤要把禹匡的江南水师堵死在洞庭湖里。”   ……   草原王庭。   林寒将一篇华美长赋摆在自己的面前。   其实说长赋有些不甚妥当,应该说檄文才对。   这是在几十年前的十年逐鹿时,萧煜和萧烈父子联手作的一场戏,萧煜假意讨伐萧烈而东进入关,继而挟天子而令诸侯,坐拥半壁江山。   于是就有了这篇《讨萧烈檄》。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   丞相萧烈,大逆不道,输货权门,窃盗鼎司,颠覆重器,与牧人起、孙立功并持权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及至幼主登基,烈变本加厉,产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牧、陆;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陵上替,海内寒心。以至于豺狼之辈汹汹当道,宵小之徒横行庙堂,天无晴日,国无安宁。   后会先帝宾天,群虏寇攻。时西北方有北鄙之警,匪遑离局;先帝使烈为顾命大臣,翊卫幼主。烈便放志:专行胁迁,当御省禁;卑侮皇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弄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群谈者受显诛,腹议者蒙隐戮;百僚钳口,道路以目;尚书记朝会,公卿充员品而已。   大都督张清,历经三朝,享国极位。烈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杀于太庙之前,触情任忒,不顾宪纲。首辅李严,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烈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国。故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烈为甚!   又烈持部曲精兵数千,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烈又矫命称制,遣使发兵。恐边远州府,过听给与,违众旅叛,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   本王与烈虽为父子,但愿效先贤之德,大义灭亲,奉大郑太祖皇帝威灵,以清君侧宵小奸佞,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白山,陕州涉济漯;大军泛青河而角其前,西凉下宛叶而掎其后:雷震虎步,若举炎火以焫飞蓬,覆沧海以沃票炭,有何不灭者哉?   即日西凉、河内、陕、西河、蜀、湖六州并进。州府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   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迫之难。如律令!   林寒轻声感慨道:“当年姐姐在世的时候,时常劝本王多读书,可本王是个只知道上马杀敌的粗人,读不进书,更写不出这样的檄文。”   他拿起这篇檄文抖搂了一下,笑道:“瞧瞧里头的话语,文绉绉的就把道理说尽了,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明明是造反,硬是是说成了保驾勤王。”   偌大帐内的诸多台吉们轰然大笑。   林寒将手中的檄文扔在脚下,环视帐内一周,所有的笑声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这位草原汗王缓缓说道:“本王不会说那些虚话,这次南下,就只有一句话,抢粮、抢钱、抢娘们、抢地盘。”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多事之秋乱将起   承平二十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在皇帝陛下“病逝”于南巡途中之后,厉兵秣马多年的魏王终于展露出自己的獠牙,二十万大军渡海直逼江南,而草原汗王林寒也不甘寂寞,在随后不久也挥师南下,只待双方会师,便可水陆并进,马踏中原。   此时的帝都城中,新君萧白所关心的却不是这两件大事,他在见一个人。   萧家辈分最高的老祖宗,曾经的剑宗三大长老之一,后来的道门剑峰峰主,萧慎。   袅袅烟雾升腾,弥漫了整个御书房,萧白坐在御案后的椅上,在御案前,萧慎双手交叠于身前,笼藏于宽大袍袖中,袖口下垂至膝部,尽显一位十八楼剑仙的超然风采。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宦官宫女,只有魏无忌垂手而立。   萧白望向萧慎,开口道:“自从上次圜丘坛之变后,老祖就不知去向,不知老祖去了何处?”   萧慎语气平静道:“老夫去了趟道门剑峰。”   萧白眉头一挑,“道门?如此说来,老祖是要倒向道门?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人心似水,涟漪反复。”   萧慎不以为意道:“当年老夫为何叛出剑宗?还不是为了我萧氏的大业,老夫始终记得自己是萧氏之人,如今道门谋害萧玄,所以老夫从道门离开,重新回到帝都来见陛下。”   魏无忌附和说道:“老祖所言不错。”   萧白不置可否,问道:“老祖此来何为?”   萧慎瞥了眼身后的魏无忌,萧白抬了抬手,魏无忌躬身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下两人之后,萧慎才缓缓开口道:“老夫此来,是为了陛下的长生大道。”   萧白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双眼中熠熠生辉。   萧慎胸有成竹,显然是早就打好了腹稿,没有什么停顿思索,娓娓道来,“陛下所学之剑道是由老夫所授,脱胎于剑宗的剑三十六,是剑宗的根本大道,可世人皆知,剑宗除了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之外,就再无飞升之人,所以老夫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摆脱剑宗的桎梏,于绝路中走出一条长生大道。”   萧白点头道:“当初老祖曾经跟朕说过,论资质,朕比不得齐仙云,论机缘,朕也比不得徐北游,老祖之所以看好朕,是因为老祖见过太多太多的惊采绝艳之辈中途夭折,也见过许多洪福齐天的幸运儿成也机缘败也机缘,历代能够飞升之人,大多还是朕这种稳步攀升之人,至于飞升所需的那份机缘和气运,一个大齐天子就足够了。”   “正是此理。”萧慎点点头,然后稍稍拔高了嗓音,“陛下如今已经是大齐天子,天子气运尽在陛下手中,所以陛下的长生大道也已经近在眼前。”   萧白陷入沉思之中。   萧慎继续说道:“道门五仙,逍遥地仙之上是长生神仙,两者各有定数,以长生神仙而言,百年之间最多只能有四人,先前道门的紫尘和天尘已经占去两个席位,后来萧煜飞升,又占去一个位置,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原本应是属于秋叶的,不过秋叶自误,以至于境界大跌,道行大损,在短时间内难以飞升,这也正是陛下的机会。”   萧白久久没有作声。   萧慎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萧白的耳边,“此事宜早不宜迟,陛下莫要忘了秋叶的前车之鉴。”   ……   徐北游本该很快就从东海三十六岛返回江都,只是在中途遭遇了些意外,使他不得不耽误了许多时间。   此时在东海之上,黑云滚滚,在黑云之中有一座七层高塔若隐若现,雷电缭绕。   徐北游就站在黑云下的海面上,仰头望天。   这座宝塔并非是道门掌教的玲珑塔,而是七大峰主法器之一,众所周知,道门有九峰,抛开掌教亲掌的都天峰和地位特殊的剑峰之外,剩余七峰分别以七星为名,分别是天枢峰、天璇峰、天玑峰、天权峰、玉衡峰、开阳峰、摇光峰,也就是常言的七脉,七脉各有一件镇压本峰的宝物,虽然不能媲美都天印和诛仙剑,但也都不容小觑,诸如天璇环、天玑钩、天权印、玉衡簪、开阳珠和已经落到徐北游手中的摇光剑,其中居首的是出自天枢峰一脉的天枢塔。   此时出现在徐北游面前的就是曾经由青尘、冰尘接连执掌过的天枢塔,而它的新主人,则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的亲传大弟子,天云。   天云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正是奉了师尊之命,前来调查摇光峰峰主失踪一事。   于是徐北游和天云狭路相逢。   当黑云遮绕散去,显露出整座塔的真容,塔分七层,四方楼阁式,高二十余丈,正如诗云,“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塔顶之上有一人,身着玄黑色道袍,玉冠黑发,大约不惑年纪,负手而立,正是道门三大弟子中最为势大的大弟子天云。   天云居高临下地望着徐北游,冷然道:“徐北游,久违了。”   徐北游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秋叶总共收了十三名弟子,抛开知云不谈,排名第十一的凌云和排名第十二的齐仙云,俱已是地仙三重楼境界,天云虽然与他们份属同辈,但以年龄而论,却可以算是前两者的父辈人物,所以这位道门大弟子的修为必然在地仙十二楼之上,只是不知是地仙十七楼,还是地仙十三楼,两者之间可是天差地别。   见徐北游不说话,天云也不以为意,自顾说道:“贫道在承平二十一年的时候就看过你的画像,直到今日才算见过了你的真容,贫道很难想像,就是你这样一个乡野少年,竟是让堂堂道门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利受挫,正好今日你我相遇,你是剑宗首徒,我是道门首徒,在各自师父较量之后,你我再来一场碧游岛之战,如何?”   徐北游终于开口道:“久闻道门掌教迟迟不立首徒,何时出来一个道门首徒?而且我徐某人也不是剑宗首徒,剑宗宗主才对,你又如何与我相提并论?”   此语无疑戳在了天云的痛处,他脸色微变,连说了三个好字,“好一个剑宗宗主。”   徐北游伸手在身前一抹,剑匣中除诛仙之外的诸剑悉数出匣,依次列在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伸手握住摇光,以两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抹,说道:“你要找的摇光峰峰主就在此剑中,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   天云终于是勃然大怒,“既然是你找死,那就别怪贫道手下不容情。”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剑再起二十三   此时整个天幕已经是一片漆黑,如同深夜。   天幕下的蔚蓝海面慢慢转为深蓝,最后彻底变为深沉的漆黑一片。   天云整个人凝立虚空,周身有黑云缭绕,头顶天雷滚滚,不似仙人,反倒像是一尊魔道巨擎,立于天枢塔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徐北游。   然后他抬了抬手,一道天雷降下,将整个海面彻底照亮。   惊雷如佼佼白龙蜿蜒而落,轰然砸向徐北游。   徐北游只是以手中摇光轻轻一挑,便将这道看似声势骇人的天雷化作湮灭。   天云脸色微变,据他所知,徐北游不过是地仙九重楼的境界,而他本人则是地仙十六楼境界的大修士,所以他先前才会放言徐北游是自己找死,在他看来,徐北游能够破去这道试探意味更多的天雷并不稀奇,但万万不应该如此轻描淡写才对。   天云再次掐诀。   天枢塔的四方檐角分别挂有铜铃,这一刻铜铃无风自动,随着铜铃声响,天空中的黑色铅云仿佛受到了影响,开始剧烈翻滚起来,其中雷霆更是有失控迹象。   天云一挥道袍大袖,一道金色符篆飞出,径直飞入头顶的厚重乌云之中。   一声不同寻常的炸雷响声之后,又有三道天雷从天而降,分别从三个方向落向徐北游。   此时的徐北游经过先前的低潮之后,境界开始回升,已经由地仙十五楼境界攀升至地仙十六楼,丝毫不逊于天云,于是他再次起剑,这一剑比先前一剑要郑重许多,但也谈不上如何如临大敌。   三道天雷仍是被一剑破去。   天云两次出手都称得上雷霆万钧,从头到尾,仅就手段而言,还没到倾力而为的地步,不过就是这两次出手,已经让天云大感出乎意料之外,虽然徐北游的修为比不上已经登顶天机榜的诸多老辈修士,但是与他等人相较,恐怕是不遑多让。   天云不再有所留手,举起手臂,瞬间风云变化。   天空中降下二十八道雷霆,尽数汇聚于他的右手上,使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   天云一手按下,万千雷霆随行,如同一条雷龙,咆哮而至。   雷龙将徐北游环绕,呈现出蟒蛇绞杀之势,天地元气为之牵引,以徐北游所在之处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其中有一道道紫雷蜿蜒其中,横纵交错。   徐北游立于雷霆之中,放开手中的摇光一剑,任由其悬于一侧,然后伸出手掌,剑匣再次大开,诛仙出现在他的掌中。   徐北游右手握剑,一剑向前缓缓斩出,劈风破浪。   无数雷霆在这一剑之下,如同潮水一般向两侧退去。   以绞杀之势缠绕在徐北游身周的雷是顿时烟消云散。   紧接着徐北游以手中诛仙遥遥一指,剑宗十一剑依次而动,如疾风骤雨,来回反复轰在天枢塔上。   天枢塔的表面笼罩了一层淡淡金色,好似佛门金身,任凭飞剑来回轰击,我自巍然不动。   徐北游平静道:“剑十三。”   诛仙一声低沉的颤鸣之后,剑身上的紫青二气瞬间大盛。   下一刻,诛仙离手而出,只见紫青二色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落在天枢塔的塔身上。   天枢塔表面附着的金光在短短几息时间内已是显现出些许裂纹。   天云一挥袍袖,又有一道金色符篆飞出,不过这次不再是上天引雷霆,而是飞入他脚下的天枢塔中。   天枢塔原本已经黯淡无比的金光再次大盛,堪堪挡下了徐北游以诛仙用出的剑十三。   徐北游淡笑道:“不愧是道门十二仙之首,竟是能挡下徐某的诛仙一剑。”   天云冷哼一声,身后有一尊巨大道君法相缓缓现世,与天枢塔等高。   这尊道君法相面容模糊不定,周身华彩熠熠,充斥着天道镇压的森严和压抑气息。   紧接着苍穹破碎,有白色光芒洒落,犹如天门大开,有天上仙人要降临尘世。   原本的黑云在这一刻骤然明亮起来,不止是明亮,几乎要被天空中的白光变成白云。   天云万万没有想到,几年前还不过蝼蚁一般的徐北游如今竟是如此之强,竟然逼得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在最上方的天空变成白茫茫一片后,其下的滚滚乌云已经掩盖不住的明亮光芒。   先是一截剑尖徐徐探出,然后是百丈剑身。   纯均法剑。   在道宗九大法剑之中位列第三。   自从天尘大真人飞升之后,道门掌教秋叶就极力打压峰主权柄,更不曾设主事峰主一职,不过早在道门掌教还是紫尘时,先后共有过三任主事峰主,分别是天璇峰峰主无尘、天权峰峰主微尘,以及开阳峰峰主天尘。   此三人也都先后执掌过纯均法剑。   主事峰主是为众峰主之首,如今虽然没有主事峰主,但天云却是各大峰主唯马首是瞻的人物,自然有资格执掌九大法剑中地位极是特殊的纯均。   当年那场由上官仙尘掀起腥风血雨中,无尘之所以能侥幸未死,正是因为有纯均一剑。当年大郑太庙之变,微尘也曾以此剑出手。   其实这已经是纯均和诛仙的第三次相遇。   第一次是无尘战于上官仙尘,第二次是微尘战于上官仙尘。   如今第三次,则是天云战于徐北游。   纯均剑缓缓下落,天地间元气翻腾如沸水。   徐北游一头白发随风飘拂,面色平静,“道门剑宗,合起来便是道祖所立的玄门,当年剑道之争,我剑宗先祖以一剑力压二十四位道门大真人,实在让我心神往之。”   天云冷声道:“定鼎一战时,我道门将剑宗满门灭去,屠戮剑气凌空堂,霸占东海三十六岛,你剑宗只能如惶惶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贫道如今想起来,亦是心向往之。”   说完之后,天云双手交叠,做下压之势。   天云身后的巨大法相双手握住纯均法剑,纯均法剑上面光芒大盛。   宽有二十丈,高有百丈的纯均剑竖立天地之间,势要将徐北游斩于剑下。   徐北游举起手中诛仙,忽然想起师祖上官仙尘曾经说过的两句话。   “三尺青锋在手,当独步天下。”   “持三尺青锋,自当横行天下。”   徐北游默念一声,“去。”   没有剑气,只有横贯天地之间的剑意。   这一刻,仅仅是意的力量,却发生了质的变化。   雪停、风住、云静、雷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仿佛世间唯一存在的便是这一剑。   也仅仅是这一剑。   剑二十三!   如果说道门门的袖里乾坤和佛门的掌中佛国是涉及到了须弥芥子的空间,那么剑二十三则是涉及到过去未来现在的时间。   徐北游的这一剑,不是从正面硬撼纯均剑,而是直逼天云本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剑三十六不尽同   剑二十三好似只是一道虚影,毫无阻碍地越过纯均法剑,视天枢塔于无物,轻而易举地来到天云面前。   当年号称九转金身大成不输佛陀的摩轮寺寺主就是死于这一剑之下,因为这一剑本就是斩杀神魂一剑。直面剑二十三的天云更是生出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好似不管上天还是入地,都躲不过这一剑去。   他一咬牙,咬破舌尖,以舌尖精血化作一口金黄气息,此法名为真阳涎,是为修道之人的最精纯一气。   “龙虎晓开金鼎热。”他将这口气息缓缓吐出。   有雷音响彻天地。   平地起惊雷之后,轰隆隆雷声连绵不绝。   剑二十三所化虚影在雷音之下开始微微扭曲,天地趁机清啸一声,道君法相凭空转身,手中纯均一剑横扫。   剑二十三距离天云不足十丈,同样是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的纯均法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撞在无形之剑二十三上。   剑二十三刹那悬停。   没有半分响声,无数天地元气如狂风骇浪般骤起波澜,大音希声。   天云借此强行摆脱开剑二十三的封锁。   与此同时他连抖双袖,从袖口中飞舞出足足七道金色符篆。   七道符篆结成一方符阵将剑二十三团团围住。   似虚似幻的诛仙剑上骤然亮起一道璀璨到了极致的光芒,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白光之后,周围的一切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雪落、风吹、云涌、雷动。   剑二十三连同七道符篆一同化为虚无。   诛仙倒飞而回,被徐北游伸手接住。   徐北游脸色淡然,一抬手,又是一剑。   这一次是剑二十四!   九天之上,诛仙带出一道肉眼可见的“云径”,再一次刺向天云。   有一种说法叫做返璞归真,其实到了地仙境界之后,若非是有意为之,并不是所有的出手都要惊天动地,天崩地裂,有时候可能只是一袖,一指,一剑而已,甚至是无形无质的神魂之斗。   所谓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当然既有惊天动地一剑,也有轻描淡写不带半分烟火气的一剑。   剑二十四,严格来说应该算是折中一剑。刚出手时不见如何,片刻之后,声势大振。   道门五仙中的地仙只排在中间位置,在地仙之上还有神仙和天仙两境界,自古相传,神仙可过天门入天上仙界,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羽化飞升,至于更往上的天仙则有灵台开辟造化之功,开辟独属自己的一方小世界。   传闻武夫极致之后,可不过天门,打碎虚空,以力证道。   剑二十四就是效仿武夫打破虚空的一剑。   若说天上世界是一座大宅,天门是正门,那么剑二十四就是要在墙上打开一个“缺口”,此举自然会引来天道镇压反扑,所以剑二十四的真意不在于剑本身,而在于这个天道的“缺口”。   当年道门鼎盛一时,惊采绝艳之辈不知凡几,仅仅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就不下两手之数,为何上清大道君凭借一人之力让道门元气大伤,可一剑力压二十四位道宗大真人?因为我手中有一剑,无所不能。   徐北游停在原处负手而立,唯独诛仙一剑飞至。   天云脸色凝重,驱使法相再次斩出一剑。   逆天而动,四面八方无不阻力。   顺天而行,天上天下皆是助力。   微尘道人借纯均一剑和顺天之势,硬撼剑二十四。   两者相触,没有天崩地裂,也没有雷霆轰鸣,只有两者角力。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两剑,一剑诛仙,一剑纯均。   徐北游用出剑二十四开天道缺口,而下落的纯均剑则是要借着天地大势,将这道缺口给重新合上。   在这等紧要关头,天云心中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感觉,胜负一线。   此乃秋风未动蝉先觉。   天云毫不犹豫地深吸一气,继咬破舌尖之后,伸手在眉心上轻轻一划,裂开一道血槽,鲜血四溢。   继而血流满面。   天云的气机节节攀升,双手再次下压。   纯均法剑上面光芒大盛。   原本与纯均法剑势均力敌的剑二十四瞬间烟消云散。   诛仙悲鸣一声,倒飞回徐北游手中。   天云张开双手,大袖飘摇,法相也随之伸出双手,一手持剑,一手托塔,仿佛要顶天立地。   天云的神色重新变回平静,法相原本模糊的面貌渐渐变得与天云一般无二,宝相庄严。   天云面无表情,声音宏大地缓缓开口道:“徐北游,你剑宗素来说世间之事一剑了之,天下之事不过一剑之事,今日你我之事,也是一剑之事。”   负手而立的徐北游淡然笑道:“不妨一试。”   纯均法剑和天枢塔一起轰然落下。   徐北游将诛仙横于身前,以剑指在剑身上轻轻抹过,平静道:“剑二十六。”   这一剑仍旧是谈不上惊天动地,长剑出手如一道云气,混杂在四散云海之中,不见半分行迹。   剑二十三是意之所在的灭杀神魂一剑。   剑二十四是打开天道缺口的一剑。   剑二十五是无定式、无定向、无定距的无定一剑。   剑二十六,御微之剑,以小破大,以一点破一面之剑。   这一剑一闪而逝,刺在百丈法相的额头眉心之上。   一剑如一根鸿毛插在百丈法相的眉心上,看上去滑稽无比,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天云清逸脸庞上出现无数细细血线,与身后百丈法相脸庞上的裂纹一般无二。   不过此时纯均剑和天枢塔也已经从天而落。   徐北游伸出双手,分别握住天岚和殊归一剑。   在纯均法剑的百丈剑身面前,徐北游显得无比渺小,仰头望向纯均,默念一个好字,举起手中天岚。   剑二十一。   天岚与纯均相撞一次。   徐北游后退一步,百丈法相则是浑身颤抖,脸庞上的裂纹继续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身躯。   紧接着徐北游再一扬手,殊归脱手而出,化作长虹冲天而起。   这是徐北游今日的第七剑。   剑二十七。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剑宗与道门同源,自然也有雷霆一剑。   剑二十七,御天雷一剑。   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剑横向而行,雷垂直而落,剑出亦是雷至,两者相交之处,便是天枢塔的下落所在。   徐北游深吸一气,然后再吐出一气。   这一口气是剑气,如一道银河挂于九天之上。   剑二十九。   这一剑直接崩碎了道君法相。   天云浑身浴血,惊骇欲绝,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数百丈。 第一百六十章 金帐已至小丘岭   虽然还未完全入秋,但是草原上又如去年一般,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林寒走出大帐抬头望去,天空一片阴霾,有大如鹅毛的雪花飘飘洒洒落下。   草原的雪又大又急,下到酣畅淋漓的时候,几乎就是一片白雪茫茫,别说赏景,就连路也找不到。不过可能还未入冬的缘故,这次的雪花就有些忸怩,飘飘摇摇的,远没有往日的凶猛。当然,比起塞内的雪,这也可以算是一场鹅毛大雪了。   林寒伸出手接了一朵雪花,感受着掌心上的丝丝凉意,仰头望向从天而落的飘洒大雪,对身旁王庭大祭司笑道:“下雪好,死了干净。”   王庭大祭司也就是草原萨满教的大祭司,看上去垂垂老矣,弓着腰背,脸上皱纹堆叠,手中则拄着一根如树藤纠缠的藤杖,说道:“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林寒眯起眼睛,轻声说道:“第一场雪。”   大祭司也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轻声道:“人生百载,百年之后,了然无痕。就像这雪,雪大是能压死人的,雪停之后,谁又看得见死人在哪?”   晦暗风雪之中,是十几万草原大军。   林寒望着十几万骑军,有片刻的失神,没来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时候萧煜已经攻克蜀州,横扫后建,正要东进入关,他这个小舅子自然要随行。在临行前的晚上,他去中都城里见了姐姐林银屏一面,那时候姐姐刚刚生下外甥萧玄不久,身子虚弱到不能久立,他就蹲在姐姐面前。   姐姐嘱咐他,“沙场凶险,万事以小心为上。没事的时候就安心留在大帐里,别亲身陷阵。行军打仗的事情有你姐夫和蓝先生做主,你在大战空歇的时候就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别累垮了身子。”   他将头埋在姐姐的膝盖上,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姐姐又说,“行了,我话就说这么多,该走就走吧。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   他扶着姐姐的膝盖缓缓起身,终于是开口:“姐,没事的,南征北战都打过来了,不差这一回。”   姐姐没说话,只是将腕上那串戴了许多年的菩提子褪下,给他套在手腕上。   林寒低头望去,时隔这么多年,那串菩提子仍旧戴在他的手腕上,可是姐姐已经不在了,就连那个外甥也不在了。   他喃喃自语道:“姐,我这辈子没什么亲人,爹娘走得早,只有你从小护着我,要不是你,我早就死在了红娘子的手里,没有你,也没有我林寒今日的威风,所以我这辈子谁都可以不认,唯独不会不认你这个姐姐。”   已经是老人的林寒声音越来越低,“你要是还在世,想来会很生气吧,恼我这个做弟弟的,可我也是没办法,草原上年年白灾,这么多张嘴都要吃饭,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姐,若是日后咱们还能相见,要打要罚,都听你的。”   林寒手中的雪花渐渐融化,朔风愈急,白雪茫茫。   他猛然抬起头,拔高声音,“林术!”   有马蹄声响起,大军如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一骑越众而出。   草原汗王林寒的第四子,林术。   披甲佩刀的林术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末将在!”   林寒挥手道:“拔营吧。”   林术高声道:“诺!”   承平二十三年的入秋之际,在风雪之中,那顶象征着草原王庭的金帐跨过多伦河,出乌斯原,进入小丘岭。   ……   风起于青萍之末,很多东西,高踞庙堂的诸公还未感知到的时候,下面早已是风声鹤唳。   正当满朝文武都把心思放在新君登基这件大事上的时候,整个西北一线早已是如临大敌,整个西北的上空仿佛都是阴云密布,就像一场大雨落下之前的阴云密布,风起云集雨将至,却不知何时至。   阴沉的天幕下,位于西北一线最前沿的大易府城头,一人扶墙眺望。   身穿大齐武官公服的男子大约不惑年纪,虽然看面相,因为久居边关的缘故而满面沧桑,但是气态儒雅,如一醇厚老儒,他便是大易府的守将赵旭。   自承平初年时,他自江南富庶之地调任西北边陲之地,从一个都尉做起,一直做到了今日的守备统领,尔来已有二十三年。   他奉命驻守大易府多年,这些年来草原骑军屡次犯边南下,他与草原骑军交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唯独这次他嗅到了许多不一样的意味。   因为这次的草原骑军南下比起往年晚了许多。   也因为这次的草原太过安静了,安静到让人觉得窒息,安静到让他派往草原的所有斥候都没了音信。   这些斥候去哪里了?难道是被草原上的野狼叼走了?还是被草原上的马贼给杀了?   这样的理由就连大易府里的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西北防线,号称“边有墙、墙有关、关内有堡、堡内有兵”,一座座堡寨构成西北边地的整条防线,丹霞寨和小方寨就曾是这条防线中的一员,只是后来西北防线整体向前推移,才逐渐退出堡寨体系。   当年西北军前任都督诸葛恭为防贼屡入寇,曾指示西北军“夙夜尽心,以图成功,遇贼近边,出兵剿杀”,并多次率西北军出边巡哨,主动出击。正所谓今沿边之守,有营堡墩台之建,有巡探按伏之防,有左都督以总其权,有右都督以分其任。调发者之有逰兵,分防者之有备御,严守之道亦可谓周且备矣。   所谓“巡探按伏”,又称“墩夜”或“直拨、横拨”。“墩”指墩军,又称“横拨”,主要负责墩台及其附近地区的站岗放哨任务。“夜”又称“哨夜”、“直拨”,专指“能深入虏营哨探得实者,即能够深入敌境进行侦察活动的斥候,因其行动远离墩台边堡,深入草原,故又称“夜不收”。   所谓夜不收,大名鼎鼎,可谓大齐边军中的最精锐斥候,赵旭这次几乎将手头上的夜不收全都撒了出去,竟是无一人回来。   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草原上早有准备,出动了更多的斥候,以有心算无心,将这些夜不收悉数杀了。   赵旭神情坚毅地望向城外,喃喃自语道:“今年春上,都督大人增兵六千余人,加上城内本就有的四千余人,共有守军一万余人。草原骑军素来不擅攻城,就算是数倍之敌攻城,也可坚守半月以上。”   只是……   赵旭眯起眼,遥遥望去,在天际尽头的一线之间,有烟尘升腾而起。   如此远的距离,还能看到烟尘,可见这烟尘是如何之大。   既然数倍之敌仍可守,那么十倍之敌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盛世乱世一线隔   帝都城中最富盛名的烟花之地自然就是那座大名鼎鼎的秋台,远非寻常勾栏楚馆可比,从不是一味往来迎送,其中别有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不单有操持皮肉生意的卖笑女子,也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另外有打手、帮闲、乐师、舞姬、厨子,甚至还有裁缝、手艺匠人、戏子伶人、说书人等等。许多达官贵人在此租下一栋院子,梳拢一个相好,偶尔来这儿闲居三两日,闹中取静,乃是一等一的享受,不过其花费自然也是不菲,在秋台梳拢一个粉头,一年少说也要砸下七八万两银子,别说寻常小贵之家,就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偏房庶子也不敢如此大手大脚。   也难怪秋台号称一楼就胜过江都的十里秦淮。   魏无忌是秋台的大恩客,在此梳拢了一个当红花魁,长年包下秋台的一栋天字号别院,一年开销十余万两,今日他在秋台主楼的东花厅大摆筵席,宴请贵客,能收到请帖之人,都是帝都城里有头有脸之人。虽说帝都不比旁处,乃是天子脚下,正所谓宗室满地走,勋贵多如狗,能在东都城有三分名气,放在他处那便是贵不可言之人,但如今的魏无忌也是不同往常,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新君近臣,自是风头无量,任谁都不敢不卖他的面子。   这次参加筵席的人中,有暗卫府都督傅中天,有内阁大学士李贞吉,有刚刚升任左都御史的李宣松,有通政使司通政使皇甫震,以及身份最为尊贵的燕王萧隶。   自从赵王萧奇在那场圜丘坛之变中丧命之后,原本就不多的萧室宗亲愈发显得单薄,再加上原本的齐王萧白已经登基称帝,如今就只剩下灵武郡王萧摩诃、梁武郡王萧去疾、燕王萧隶三位宗室藩王,赵王萧奇生前还领着宗人府宗正的职务,所以新君在登基之后,就宣召燕王萧隶入京,接替宗人府宗正之职。   至于为什么选择燕王萧隶,而不是资格更老的灵武郡王萧摩诃,一则是因为燕王萧林是唯一的亲王,爵位最高,再则就是因为萧摩诃是为三朝元老,先帝心腹,反倒是萧隶先前与还是齐王的萧白素有芥蒂,此番萧白登基,借机夺去他的封地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萧隶这位身份最尊贵之人,还有数位在朝廷中掌握着要害职权的达官显贵,或是旁支宗亲。   本来中军左都督赵无极也要应邀前来,不过因为临时有紧急公务,所以并未露面,对于魏无忌来说,未免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毕竟赵无极曾经是上任天策府都督,如今更是手掌中军的五大左都督之首,有拱卫帝都之职责,在满朝武官中仅次于大都督魏禁一人,等闲不可轻视。   放眼朝堂上下,真正称得上“衮衮诸公”四字的,屈指可数。文官有六部九卿,分别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通政使。之所以没有列举内阁的几位大学士,是因为诸位大学士大多身兼一部尚书或九卿之职。武官则有大都督府、天策府、暗卫府的堂官和五大镇守一方的左都督。   这场筵席上,虽然武官们因为镇守各地而未能前来,但文官的六部九卿足足来了半数,几乎抵得上半个小朝会了。   这边灯火通明,客座满堂,另外一边就愈发显得灯火寂寥,人稀客少。   韩瑄站在西花厅的露台上,凭栏而望,对身旁之人道:“这秋台我有好些年没来了,当年秋台是太祖皇帝名下的产业,不过对外却不好挂在太祖名下,再加上其原本就是武祖皇帝执掌暗卫府时和牡丹之间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正好那时候我身无官职,名声不显,于是挂在了我的名下,时人称我为韩东主,现在一晃好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啊。”   站在韩瑄身旁的老人笑道:“这是太祖皇帝还未入关时候的事情?”   韩瑄点头道:“是啊,那时候的徐琰和端木睿晟都是世家公子出身,只有我是寒门布衣,没办法,这些脏活累活只能由我来做的,话又说回来,一转眼的功夫徐琰和端木睿晟都已经去了,只剩下我这个老朽一人在世。”   老人一笑置之。   韩瑄望向东花厅的璀璨灯火,说道:“大郑简文四年,老郡王萧公鱼行逼宫之事,迫使大郑哀帝册封太祖皇帝为摄政王以训政,此事就是我和老郡王在这座秋台谈定的,今日我又在这儿见了文帅,我还是要问上一句,为何文帅不去那灯火煌煌之地,而是来我这冷清寂寥之处。”   老人正是当朝大都督魏禁,他同样是望向东花厅,淡笑道:“人有大巧,亦有大拙,我似乎两者都算不上,只好走先贤留下的中庸之道,与其惶惶奔命,不如守株待兔。”   韩瑄问道:“守株待兔,若是兔子不来呢?”   魏禁平淡道:“若是兔子不来,老夫也没有太好办法。”   韩瑄揉了揉太阳穴,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当年魏无忌曾在你的麾下效命,还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   魏禁摇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提拔魏无忌与否,都是太祖皇帝的意思,只是借我魏某人之手而已。”   韩瑄说道:“难道真没办法?”   魏禁正要说话,忽然止住话语,问道:“什么事?”   阴暗中传来一个沙哑嗓音,“回禀大都督,有军情急报。”   魏禁与韩瑄对视一眼,沉声道:“呈上来。”   与此同时,东花厅中,众宾客觥筹交错之间,一名身着黑色锦袍的暗卫府都统从厅外疾走而进,身形如游鱼在人流桌椅之间穿梭而过,最后来傅中天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耳语片刻。   傅中天送到唇边的酒杯猛然一抖,洒出些许酒液,沾到了胡须上。   傅中天轻轻放下酒杯,抬手示意这名暗卫退下,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不多时之后,又有天策府甲士来到此次宴会主人的魏无忌身边。   无论是大都督府,还是天策府和暗卫府,传递的消息都是一样。   一个让天下为之震动的消息:魏王萧瑾谋反,率大军攻入大江,横锁江面。草原汗王林寒亦反,兵临西北,大易府告急。   这一夜的帝都城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波又一波的暗卫、甲士、驿卒带着满身风尘回到帝都,一道又一道的军情向上传递,从三府到内阁,最后在子时时分送到了皇城中的司礼监,经过司礼监秉笔太监张保之手后,递到了新君萧白的御案上。   萧白连夜召开御前军机会议。   次日,这个消息传遍朝廷上下,举朝震动。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地如炉需添柴   江都,江都行宫。   萧知南走出屋子来到天井中,望向头顶一方窄窄的天空。   魏王终于还是反了。   这个天下也终于是乱了。   都说多事之秋,这个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活不过这个秋天?   又是一个乱世。   萧家的男子们就是在乱世之中,开创了大齐的基业。   只是作为萧家的女子,萧知南从未经历过战事,所以她过去对史书中描绘的诸多大战并无太多感触,直到今时今日,见识了魏国水军横于大江之上的壮阔之后,她才算是有了最为直观的了解。   此时整个江都城的气氛都极为凝重,魏王萧瑾之所以要封锁大江,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断帝都的粮,自太平元年以来,帝都所用之粮,有一半是取自江南,通过东江大运河由江都运往帝都。萧瑾封锁了大江,也就是封锁了与大江相连的东江大运河,封锁了东江大运河,也就是断了漕运。   一时半日还不至于如何,可是时日一久,帝都是要出大事情的。   还有一点,这不仅是断了漕运,也是断了萧知南和萧玄的归乡之途。   如此一来,水路不通,海路不通,甚至就连徽州的陆路也不通,只能取道西北返回帝都,可偏偏就在此时,牡丹传来消息,林寒也反了,金帐已经来到小丘岭,林寒亲自坐镇,兵临大易府城下。   萧瑾和林寒就像两条线,一南一北,要将这个天下彻底分割开来。   萧知南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四个字。   水陆并进。   这可真是水陆并进了,是不是接下来就要上演兵发帝都的戏码?   屈指算来,从黄龙元年到承平二十三年,总共是五十三个春秋,除去魏王征伐卫国所用的两年和还未过完的今年,刚好五十年整,魏王终于露出自己藏了半百之年的爪牙,伸向那个位子。   不多时,谢苏卿从外面匆匆而至,来到萧知南的身边,语气沉重道:“战报来了,禹匡亲率江南水师迎战萧瑾之叛军,初战大败,已经退回至洞庭湖中,暂时无力再战。”   萧知南的脸上迅速笼罩了一层阴翳,喃喃道:“果然,父皇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朝素来不重视水军,而魏国却是截然相反,尤为重视水军,从黄龙二年开始算起,我朝水军基本是原地踏步,甚至还有倒退,可魏国的水军却是一日千里,无论战船还是水战之法,双方之间有着整整五十年的差距,焉有不败之理。”   谢苏卿沉声道:“不过万幸,禹匡指挥得当,江南水师虽然伤筋动骨,但远没有全军覆没,只要再加修养整顿,仍能有一战之力,若是再配合江南后军在洞庭湖中的多方布置,未必会输。另外,此战之后魏国水军难免骄纵,也是我们的可乘之机。”   萧知南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说到底还是要看人家给不给机会了。”   谢苏卿亦是无奈叹息一声。   萧知南自言自语道:“这次不是癣疥之疾,而是一场足以危急到生死的大病、重病。”   不多时后,张百岁也步入天井中,萧知南抬头问道:“大伴,道门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张百岁摇头道:“道门那边完全没有动静。”   萧知南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   道门,玄都。   掌教夫人慕容萱下山了。   掌教真人秋叶再一次闭关了,这次并非是弥补道行那么简单,而是养伤。   为了防止出现上一次的道门内乱,秋叶在闭关之前,虽然没有设立主事峰主,但却默认了由尘叶主事的既定事实。由此,黑衣掌教中的掌教二字愈发名副其实。   在紫霄宫闭宫之后,尘叶即刻召开了玉清殿议事,这一次,不再像以前那几次一样,净是些来回扯皮,这次的玉清殿中不复闻半分嘈杂之声,只有满是静寂凝重。   与会之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落座,位尊者坐次也就越高,最高是诸位峰主,然后是诸多殿阁之主和各地道门之主,值得一提的是,老辈人中的冰尘和钟离安宁也出现在此地,两人的位置高于诸位峰主,与尘叶的位置相并列。不过即使如此,今日仍是空了许多位置,比如掌教真人的大弟子天云、剑峰峰主萧慎、摇光峰峰主、齐州道门之主等人,只是尘叶对此并不以为意,直接开始此次议事。   今日的玉清殿中有数位执事道人以道法在墙壁上投映出一面巨大地图,其中涵盖了包括魏国、后建、草原、宝竺、南疆在内的偌大天下,在议事开始之后,尘叶与诸位峰主、殿阁之主先是讨论了接下来的战局走势,虽然萧玄已经死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更为看好大齐,认为只要大齐能顶过最开始的动荡和混乱,稳住阵脚之后,还是有转败为胜的可能,毕竟如今的大齐朝廷不是当年已经烂到根上的大郑朝廷,五大禁军还是当年的老底子,国库虽有亏空,但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只是死了一个皇帝,对于自有章法的朝廷而言,还不至于真的天下大乱。   齐仙云也在此次议事之中,虽然她对此事并无兴趣,但还是遵从师父的意思认真聆听,其中大齐朝廷几位武将的名字反复出现,其中最多的分别是后军都督禹匡和左军都督张无病,毕竟两人处在第一线战场,被反复提到也在情理之中,其次却不是齐仙云预想中的大都督魏禁,而是天策府都督魏无忌,以至于让她也勾起了兴趣,不过尘叶语焉不详,却是没能听出个所以然。   在分析完战局走势之后,尘叶望向那副“影图”,缓缓开口道:“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单单凭借魏国和草原的力量,是打不垮大齐的,最多做到两分天下已经是极致,所以这时候就要我们道门出手了。”   整个玉清殿内瞬间寂静一片,针落可闻。   尘叶神情不变,平静道:“在座的许多人都参与过十年逐鹿,那场逐鹿天下,没有我们道门,萧齐万万做不成天下共主,那一次,我们打垮了一直排斥道门的大郑朝廷,终于迎来了我们道门大兴。”   尘叶顿了一下,语气平淡道:“如今大齐也走到了大郑的老路上,那我们无非就是将曾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当年怎么走,这次还是怎么走。”   齐仙云猛然一惊,缓缓起身,望着尘叶问道:“尘叶师叔此言何意?”   尘叶面无表情,回答道:“天地如铜炉,现在炉子里的这把火还不够大,炉子里需要一根新柴,而我们道门就是那根新柴。”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有剑仙一剑东来   在与天云一战之后,天云不惜折损寿元催动道门秘法狼狈而逃,徐北游若是下定决心追杀到底,倒也不是不能追上,只是他既不知天云是否还有其他后手,同时及早返回江都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所以徐北游略微斟酌权衡之后,决定继续踏上回归之途,御剑而行,横穿大海,直往江都而来。   不过当徐北游终于看到江都城的轮廓时,却没有太多喜悦之情,反而是神情凝重。   因为此时江都城外的海面上,满是战船,船帆如云,桅杆如林。   海面上的战船又何止百艘?   以徐北游的目力,甚至可以清晰看到,战船上装备的火炮和巨弩,兵卒手中的火铳,以及迎风招展的“魏”字大旗和“萧”字王旗。   这样的阵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魏国大军倾巢而动,兵发江都。   而且更令徐北游心生惊骇的是,如果这些战船仅仅是悬挂“魏”字大旗也就罢了,可它们还悬挂了“萧”字王旗,说明是魏王萧瑾亲征。   虽然徐北游没见过魏王萧瑾本人,但是他见过陈公鱼,从陈公鱼和萧瑾以往的行事来看,是一个极为谨慎之人,不会贸然将自己至于险地,那么也就是说,魏王敢于来到江都,必然是有极大把握。   可魏王到底从哪来的信心?   亦或者说,在他离开江都前往魏国的这段时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难道是帝都那边有了变故?”   徐北游不认为魏王萧瑾以魏国一隅之地就可以挑战坐拥天下的大齐朝廷,所以必然是大齐朝廷内部出了什么问题,自乱阵脚,所以才会给魏国以可乘之机。   若真是如此,那么西北的草原汗王林寒也会随之而动,毕竟魏王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林寒那边却是切切实实的生死存亡之际,草原年年白灾,每时每刻都在死人,就算林寒不愿南下,他手底下的那些台吉们也会逼着他南下。   如此一来,天下大乱就已经近在眼前。   只是就目前而言,林寒还远在西北草原,徐北游的眼下之敌是这支横贯于江都面前的魏国水军,不过徐北游也没有如何畏惧,在与天云一战之后,他的境界再一次回涨,抵达巅峰状态,地仙十七楼境界。   以此等剑仙之姿,再加上诛仙之利,就算是魏王的王帐,他也敢去闯上一闯。   ……   若是有仙人从九天云端向下望去,就会发现魏国的水军如同一字长蛇,沿着大江一线铺展开来,这本是兵家大忌,禹匡也曾看到这一点,果断率领江南水师出战迎敌,只是魏国水军以之强大,将这种隐忧彻底遮掩过去,于是禹匡首战大败而回,不得不退回到洞庭湖中,暂时休整。   此时魏国水军的前锋已经逼近八百里洞庭,不过萧瑾的座舰却还停在海上,此举也是以防万一,毕竟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谁也不敢说在沙场上能够百战不殆,故而以萧瑾的谨慎,仍旧将半数水军停在海上,以免被人家堵在江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此时萧瑾的座舰之中,除了诸多修为不俗的军中高手,还隐藏有十余名鬼王宫出身的修士,不过这些所谓的护卫倒也不是真要护卫什么,就像大齐的萧煜、萧玄两代皇帝,一个是曾经是举世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一个是击败了当今天下第一人秋叶的当世武圣,两人哪里还需要什么护卫,所谓的护卫更多只是充当“仪仗”之用,今日的萧瑾也是如此,虽然他的一尊三尸元神被萧煜喝散,但他仍旧是一名不容小觑的大修士,真要有人杀他,凭这些护卫也挡不住。   萧瑾亲自坐镇于此,魏国大军一应军令尽是出自于此,萧瑾本人治政手腕天下无双,治军领兵的手段也丝毫不差,条条军令有条不紊,驱使二十万大军如臂指使。   萧瑾今日处理完手头上的军政要务之后,与几名心腹将领一起坐在船舷上垂钓,几名年轻将领趁此机会向萧瑾谏言,一举挥师进军,歼灭藏在洞庭湖中的那支残军。萧瑾对此不置可否,年轻人,有锐气,有进取之心,是好事,不过老辈人之所以能压在这些年轻人的上头,除了资历之外,还有经验二字,这些年轻人冲在前面,敢拼敢杀,那么他们这些老人就要在后头拾遗补缺,同时还得掌好了舵,替他们把握好方向。听说林寒这次就是让他最喜欢的小儿子林术亲自领军,也是这个道理,毕竟都是些老人了,就算真正夺了天下,又能坐几年?说到底还是要传给子孙的。   说到子孙,萧瑾就不由想起那个随了母姓的孟随龙,也是时候让他改回父姓了,毕竟是堂堂萧家子孙,跟着别人家的姓氏算怎么回事,还有就是,随龙二字不好,萧家嫡系子弟,素来都是以单字为名,还得再给他想个新名字。   虽然孟随龙比萧知南还要小上几岁,但与萧玄同辈,当年萧煜之所以给萧玄取名一个“玄”字,是因为道门助他成就大业的缘故,道门和剑宗合称玄门,故而名“玄”。他今日同样是因为道门的缘故才能走到这一步,既然“玄”字已经被用了,那他就要再择一字。   萧瑾沉思片刻后,轻声自语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者,自然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就叫萧殊吧。”   就在此时,孔逸箫凭空出现在萧瑾的身后,神情面带慌张,俯身在萧瑾的耳边轻声说道:“启禀王上,有一位剑仙正自东而来,若无意外,应是有地仙十七楼的境界。”   萧瑾愣了一下,“公孙仲谋死了,这世上就只剩下冰尘和萧慎两人还配得上剑仙二字,冰尘正在养伤,就连君岛一战都未曾去,这又是从哪来冒出来一个地仙十七楼境界的剑仙?难不成是萧慎疯了,要来刺杀孤?”   孔逸箫无奈道:“王上,当务之急,不是猜测这位剑仙是谁,还是要请王上暂避一二,毕竟此人乃是剑修,可以比拟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这等境界的修士亲自出手,如今副宫主不在,王上又不在魏王宫中,实在不容小觑。”   萧瑾神情不变,但是也没有真得无动于衷,毕竟先前孙世吾之事已经说明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真要铁了心出手,绝对不可以常理揣度,淡然吩咐道:“传孤的军令下去,调动所有船上的神威大将军炮和雷霆大弩,全力迎战此人,另外鬼王宫修士从旁策应,以防不测。”   萧瑾望向孔逸箫,平静道:“你且放心,孤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剑可劈船分海   就在一切布置完毕,整支舰队摆出迎战之态后不久,一道剑气长虹急掠而至。   这道长虹横贯于天际之上,在其之后则是一条长长的“云径”,清晰可见,仿佛要将整个天幕从中一分为二。   其下是百艘战船,船上有炮,亦有弩,不过还是以雷霆巨弩为主,此弩本就是天机阁研制出来应对地仙修士的无双利器,以萧瑾的心思,自然没有放过的的道理,这么多年下来,魏国也成功仿制了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虽然与天机阁的“正品”仍有细微差别,在耐久上可能有所不如,但是其杀伤威力却是丝毫不差,专破修士的护体气机,若是形成规模,就是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也要头疼无比。   萧瑾就在自己的座舰上,静待那道剑气长虹前来。   孔逸箫忧心重重说道:“虽说雷霆弩车是专门针对地仙修士的利器,可对方毕竟是地仙十七楼境界,又是剑修,除非对方打定主意死战不退,否则这些布置很难真正奏效。”   萧瑾平静道:“历来行军打仗,就是军伍对战军伍,修士对付修士,用修士来解决修士才是最好的办法,这些什么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也不过是没办法的办法罢了。”   孔逸箫感慨道:“可惜道门还未出手。”   萧瑾冷笑道:“道门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手,不外乎三点原因。其一,秋叶重伤之后由尘叶掌权,尘叶需要一些时间来整合内部的各个派系。其二,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秋叶不立首徒,有八成可能是要将道门交付到尘叶的手中,毕竟太平盛世还能立个小皇帝,乱世却万万不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是秋叶的魄力,也是尘叶的机会,尘叶为了日后计,定要趁此时候打压异己,巩固自身威权。至于第三点,就是道门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了,他们想要暂时作壁上观,待到我们和大齐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手,这样他们既能保留实力,也能施恩于我们,毕竟锦上添花不算什么,雪中送炭才是大恩。”   就在此时,萧瑾的话语戛然而止,只见剑气长虹已经来到舰队的上空。   随着一声令下,所有的雷霆弩车一起发射,声裂金石,箭雨漫天,直刺高空那道长虹。   这样的箭雨,丝毫不逊于公孙仲谋所用的剑雨。   刹那之间,徐北游的面前就满是闪烁着寒光的箭头,其中威力不逊于人仙境界修士的全力一击。要知道蚁多咬死象,如果真能有成千上万的人仙境界修士,就算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也要倍感棘手。   这就像杀人,杀人也有杀到手软的时候,刀也有杀到卷刃的时候。   不过徐北游不一样,如今是地仙十七楼境界的修士,又是剑修,可与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一战,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手中还还有天下第一攻伐利器诛仙。   天下之间,斩杀修士无过乎诛仙。   几乎是同时,徐北游以手中诛仙化作一线,迎向那波箭雨。   这波声势浩大的箭雨,就这么被徐北游从中一剑斩却,一分为二!   一剑之后,徐北游去势不减,直奔萧瑾所在的座舰。   摧枯拉朽。   虽然四面八方的弩车还在疯狂激射,但是看情形,徐北游抵达萧瑾的座舰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动用弩阵,竟是没能阻挡住此人的脚步,座舰上霎时大乱,孔逸箫更是脸色骤变,因为他辨认出了这道特有的紫青剑气,自己的好友徐经纬就是死在此剑气之下。   他急声道:“王上,此剑是诛仙!若无意外,来人应是徐北游。”   萧瑾轻声自语道:“孤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徐北游从那方死地中脱困,而且看这架势,他还得了天大的机缘,孤留在剑冢岛上的死士八成被他屠戮一空。如此说来,前不久东海之上那场修士大战,也是有人想要阻拦徐北游才惹出来的。”   他抬头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轻轻叹息一声,“看来阻挡徐北游之人终究还是输了,那么孤也就暂避一二。”   孔逸箫长长松了一口气,说道:“王上圣明。”   就在萧瑾离开后不久,徐北游终于是突破了重重箭雨阻隔,来到萧瑾座舰的上空。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面庞熠熠生辉,手中诛仙剑身上环绕的两条紫青色气龙愈发雄壮。   下一刻,徐北游一步踏足此船的甲板,人至剑至。   剑如蛟龙,剑气雄壮如江河。   轰隆隆声中,整艘战船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支离破碎。   甚至就连海面也被这一剑从中劈开,足有一千丈。   凡是在这一线上的战船,都轰然侧翻。   这般一剑,就算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用来,也不过如此。   江都行宫。   张百岁猛然抬起头来,望向东边,面色凝重道:“好生霸道的剑气,自从公孙仲谋故去之后,就甚少见到此等剑气了。”   修为要比张百岁弱上一筹的萧知南和谢苏卿一愣之后,也随即反应过来。   刚才在城外爆发出一阵强烈剑气,剑气之强,直逼地仙十八楼境界。   世间能有这个修为的剑仙,仅仅只有冰尘和萧慎两人而已,可他们两人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地?而且看剑气出现的方向,应该是魏国水军所在之地。   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萧知南的脑海中升起,“会不会是南归?”   张百岁轻声道:“老奴去看一看,还请公主殿下和谢大人在此稍候。”   萧知南点头道:“大伴小心。”   张百岁嗯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冲天而起。   当他赶到东海海面上时,刚好看到徐北游用出第二剑。   此时徐北游已经不在天上,于是神威大将军炮就有了用武之地,众多战船散开之后,炮火齐发。   剑宗十一剑依次出匣,加上暂为顶替青霜的诛仙一剑,共是十二剑。   十二道剑气冲天而起。   海面翻腾不休。   十二剑气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其中有数不清的剑气流转,剑光天色相映相衬,竟是形成一幅“波光粼粼”的异象。   一人一剑结剑阵。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   剑二十八!   在剑二十八之下,一艘一艘战船倾覆,哪怕是无数火雷子不断轰击在剑阵上,也只是激起一阵阵涟漪,然后就被无数流转的剑气化作虚无。   不过此举也终于惹得萧瑾动怒,提前用出了本不该在此时用出的后手手段。   海面上骤然出现一尊雄壮如天庭神人的巨大法相。   法相高有百丈,金刚怒目。 第一百六十五章 金刚寺寺主六面   转瞬之间,两人便已是近在咫尺。   金刚怒目的法相大喝一声,震荡得云卷云舒,震荡得海水翻腾,震荡得战船摇晃,巨大的轰鸣声犹若实质,如水中涟漪,向外层层扩散开来。   剑二十八所结成的剑阵摇晃不休,似是狂风中的茅屋,随时都会有倾塌之忧。   徐北游干脆撤去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剑二十八,再次握住诛仙,一人一剑呈一线之势向前急掠,紫青色剑气破开层层涟漪,直奔这尊百丈法相的眉心而去。   巨大法相在海面上向后倒退,其速度丝毫不逊于徐北游的御剑前行,一人向前,一人退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丝毫不差。   如此退出数百丈之后,法相猛然止住身形,双脚踩入海水之中落地生根,只有半个身子仍在海面之上,然后反手一掌拍下。   原本紧贴着海面急掠前行的徐北游猛然向上拔高,与这一掌擦肩而过,海面上顿时出现一个覆盖了数亩方圆的巨大掌印。   巨大法相又是一拳轰然砸下。   徐北游一剑挡下,因为拳头上蕴含的莫大威势,身形下沉,双脚陷入海面,海面上顿时掀起无数惊涛骇浪。   不过巨大法相的金色拳头上也出现了一道清晰可见的剑痕,有金色流萤如金沙一般不断洒落。   远远观战的张百岁微微骤起眉头,没有急着出手,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此时与徐北游交手之人应该是宝竺国金刚寺的当代寺主六面,虽然他没有登顶天机榜,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就比天机榜上的那些高人们差了。   别人不清楚这位金刚寺寺主的莫大神通,张百岁作为司礼监掌印却是知道些,在暗卫府的机密档案中,曾经专门记载了许多不曾登上天机榜的隐世高手,其中就有摩轮寺寺主秋思、草原萨满教大祭司等人,其中以金刚寺寺主六面的实力最为出众,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将金刚寺的不坏金身臻至圆满大成,号称万劫不坏,方才以拳头硬撼诛仙就可见一斑。   张百岁没有想到此人竟也投入了魏王萧瑾的麾下,不得不说,萧瑾这些年来的谋划之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这位金刚寺寺主缓缓开口道:“剑宗徐北游?”   徐北游没有说话,紧紧握剑,抬起手臂,横剑于面前,以两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   在紫青两色的诛仙剑气中掠过一抹刺眼红芒,非但没有被紫青两色的剑气遮掩,反倒是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   诛仙号称攻伐天下第一剑,在历代剑宗宗主的手中屠戮无数,剑下亡魂无数,而且不同于赤练一剑,凡是能死在诛仙剑下的,无一不是地仙修士,千年岁月累积下来,诛仙上的血煞之气尤为骇人,这也是为何驾驭诛仙会折损寿元的原因之一。   随着徐北游全力催动手中诛仙,在他身周的所有天地元气竟是也随之凝聚成各式各样的剑气,如弦月,如满月,如长虹,如萤火,如寒星,如剑,如风,如雾。   诛仙是天下第一剑,与道门的玲珑塔并列齐名。   以前的徐北游只能勉强驾驭诛仙,却用不出诛仙的诸般神妙,如今他高踞地仙十七楼境界,与以往又是不同。   徐北游一手持剑,望向六面所化的巨大法相,轻声说道:“天下名剑千千万,唯有诛仙立鳌头,剑宗徐北游有一剑,请前辈细观。”   人可法天象地,剑亦有法天象地。   只见徐北游一剑斩出,每斩出一分,诛仙就大上一倍,转眼之间,诛仙已经有数十丈之长。   这一剑下压,海面上卷起千层之浪,风浪之间,六面已经完全看不到徐北游的身影,只能看到这迎面斩来的一剑。   徐北游的嗓音从大浪中传来,“剑三十,殊无量一剑。”   在徐北游和六面之间,出现了一把百丈巨剑,而这把巨剑还在不断增长变大,朝六面缓缓落下。   当诛仙临近六面时,比起百丈法身还要巨大。   六面不退反进,伸出双手,不顾双手上被削下层层“金沙”,以空手夺白刃之势夹住下落的诛仙。   可此举也仅仅是减缓了诛仙的下落速度,在他的两掌之间,诛仙仍旧在缓缓下移,六面怒喝一声,干脆以双手握住诛仙,手掌与剑刃之间金光流溢,生生将诛仙向上托举起三分。但是下一刻,法相双手却是挡不住诛仙剑锋的锋芒,竟是被直接斩断。   气势没有半分衰减的诛仙再次下落。   六面干脆以肩膀扛住落下的一剑。   如同一个人用肩膀抵住一棵正要倒下来的大树。   诛仙发出一声剑鸣,响彻天地之间。   无数剑气如闻号令,蜂拥而动,朝着法相激射而出。   巨大法相上被打出阵阵涟漪,无数流萤飞散。   就在徐北游打算递出第二剑的时候,终于有人悍然出手。   徐北游的视野中,一点寒芒骤然亮起,然后越来越大,如同冬夜天空中的一点寒星。   就在徐北游发现这点寒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   同样是一位剑仙,人未至而剑已至,如长虹贯日,从千里之外而来。   这简简单单一剑,来势之快,来势之猛,丝毫不逊于徐北游的一剑,以至于徐北游在此时此刻,只剩下硬挡一途,再无其他选择余地。   不过好在还有一个观战的张百岁,原本还想旁观片刻的张百岁不得不提前出手,声音在徐北游的耳畔如炸雷响起,“徐北游,这一剑交给老夫,你只管出剑。”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管那一剑,专心准备自己的第二剑。   就在徐北游出剑的前一刻,张百岁也终于出手,整个人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道剑芒的必经之路上,于刹那之间,双手握拳,狠狠砸在这道剑芒的中段位置。   剧烈声响如洪钟大吕响彻天地之间。   这道剑光虽然没有被砸碎,但却在空中弯曲出一个骇人弧度,在张百岁双拳与剑光接触的地方,有无数剑气光华轰然炸开四溢。   剑芒散去,终于显露出这一剑的本来面目,断贪嗔。   是冰尘在千里之外用出这一剑,而她本人则正朝此处飞速赶来。   张百岁双手鲜血淋漓,微微颤抖。   他心中更是沉重,既然冰尘已经出手,那么道门倾巢而动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不过就在张百岁挡下冰尘一剑的时候,徐北游终于递出了自己的第二剑。   剑三十二,斩龙一剑。   徐北游任凭六面一拳以开山之势砸在自己的后背上,手中诛仙的剑芒绵延数里,横贯天际,然后一剑横扫。   徐北游被这一拳捶伤了五脏六腑,但也一剑将六面的法相直接拦腰斩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徐南归南归江都   修士之间的争斗,境界低的时候还能生死立分,可是境界越高,不但是生死,就连胜负也很难在一时半会儿分出,两位大地仙打个三天三夜而不分胜负是常有之事,就像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两人,打得山摇地动,结果两人都安然无恙。   就算分出了胜负,想要再分生死,也是难上加难,除非两人决意死战不退,否则这些大修士们哪个没有保命手段,拼着折损修为或者寿元,总是能逃出生天,很难真正杀死。   徐北游与六面一战,徐北游略占上风,只是想要杀掉六面,谈何容易,尤其是在群敌环伺的情形下,更是不易。不过此时徐北游的后背被鲜血浸透,是体魄上的伤势,修养几天就可复原,可六面却是实打实道行受损,没有个数月苦修是断然难以重新凝聚法相。总得来说,还是徐北游占了便宜。   张百岁出现在徐北游的身边,沉声道:“冰尘正在赶来,此地不宜久留,先回江都。”   如今的徐北游也算是久病成良医,大致内视一番之后,对于自己的伤势心中有数,然后点了点头,没有继续缠斗。   回到江都城内,徐北游见到了萧知南,夫妻两人顾不上久别重逢的温存,徐北游听萧知南大致讲述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中发生的诸多事情后,沉默许久,然后缓缓开口道:“陛下呢?我想看看他。”   萧知南领着他来到停灵的正殿,见到了那具盛放着大行皇帝的金丝楠木棺材。   棺材很大,完全符合皇帝的身份。也幸好是江都,才能临时“凑”出这么具棺材,要是换成其他地方,很难找到如此大料的金丝楠木。   徐北游站在灵堂中又是沉默了许久,然后走到棺材前,郑而重之地三跪九叩首。   之所以行此大礼,并非因为其中之人的皇帝身份,仅仅因为他是妻子的父亲,仅此而已。   徐北游起身之后,双手握拳缩在袖中,没有望向萧知南,仍是将视线停留在棺材上面,“如果我能早些回来,是不是陛下就不会死。”   萧知南摇头道:“没有如果,要说如果,如果父皇不来江南,如果父皇不离开帝都,那他更不会死,就算这个世上有起死回生的仙药,也没有可以‘如果’的后悔药。”   没有如果。   一句有些出乎徐北游意料之外的话语。   徐北游转头望向自己的新婚妻子,萧氏一门的女子从来都不简单,从远嫁后建的大长公主,到成为大郑最后一任皇后的长公主,再到这个成为自己妻子的公主,皆是如此。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是死了父亲,必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心神俱丧,再加上城外乱军围城,自然方寸大乱。可萧知南却展现出丝毫不输男子的果决,被皇帝陛下委以近乎“托孤”的重任之后,强忍丧父之痛坐镇江都,正可谓是临大事有静气,在这一点上,同样经历过丧师之痛的徐北游自认不如萧知南,哪怕他现在已经是地仙十七楼的大修士,哪怕他已经可以接任剑宗宗主。   萧知南平静说道:“我不是不伤心,只是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新老交替,如今我只能尽力完成父皇所托,才算让父皇一路走得安心。”   徐北游嗯了一声,然后望向谢苏卿和张百岁,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帝都那边怎么样了?”   张百岁和谢苏卿对视一眼,由谢苏卿开口道:“陛下离世之后,太子殿下在帝都登基,也正因为如此,魏国和草原都已经各自发兵,草原大军叩关西北,魏国则是进逼江南,堵住了返回帝都的道路。”   徐北游想了想,说道:“能否由我或是平安先生带着陛下先回帝都?”   张百岁摇头说道:“做不到的,先师天尘大真人曾言,遣泰山轻如芥子,携武夫难脱红尘,陛下肉身乃是天人不漏之身,凝练窍穴,万法辟易,除了人力搬运,御风腾云乘剑皆是无用,就算是秋叶在此,也难以带着陛下飞遁万里。”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如此说来,只能取道西北返回帝都了。”   萧知南说道:“正好你前不久刚刚走过一趟,路途也熟。”   徐北游嗯了一声,说道:“不过要先给我三天时间,等我养好伤势之后,咱们再行动身。”   张百岁和谢苏卿对此都无异议,议定之后,各自离去,此地只剩下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   两人出来正堂,来到外面院中,徐北游轻声说道:“生离死别,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萧知南眼神略微恍惚,柔声道:“不用安慰我,我想得开,各人有各人的苦,这份苦只有自己知道,不必哭天抢地,也不必怨天尤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才算是对故去之人最好的告慰缅怀。”   萧知南停顿了一下,“只不过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里,没了母后,也没了父皇,心里就空落落的,原来我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萧知南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是在牧人起的王府中,那时候你师父还在世。再一次见面时,就是江南了,那时候你已经是孤身一人,相隔不长的时间,你却变了个人似的,当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现在却是明白了。”   徐北游不发一言地听着妻子的话语,面容平静。   萧知南面露追忆之色,“记得父皇当年施行新政,让魏无忌追讨户部欠账,最后抄了很多大臣的家,惹得满朝上下怨气萦纡,当时我就问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回答说这个天下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是萧家的,是大齐的,可终究还是天下人的天下,若是他这个做皇帝的不能让天下太平,那么天下人就会选另外的人来做皇帝,所以他这是在为儿孙积攒福气,如今他多做一些,大齐也就烂得慢一些,萧氏的儿孙也就能享几年的福气。”   萧知南忽然微笑道:“所以在我的印象中,父皇一直在忙,忙各种各样的国家大事,在我刚刚记事不久的时候,常常是我睡的时候他在批阅奏章,我醒的时候他还是在批阅奏章,所以那时候的我就觉得父皇好厉害,竟然可以不眠不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他也不过而立之年而已。”   徐北游沉默片刻,说道:“刚才我很好奇,皇帝陛下是如何在繁忙政务之余修炼出一个武圣境界,现在看来,绝非仅仅因为他是大齐皇帝这么简单,世人都说做皇帝是天下第一美事,可在我看来,却是第一苦事才对。”   萧知南怔怔出神。   一时间,夫妻两人皆是无言。 第一百六十七章 西北起烽火狼烟   天亮时分,大易城外再不见半个墩堡升起狼烟。   草原王庭的主力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萧瑟秋风卷起黄沙,旌旗烈烈而动,经历了一夜攻防大战之后,大易城头上一片狼藉,大易守将赵旭手按刀柄跨过一具具尸体,来到一处望口前向外望去。   大风席卷着风沙和冰冷的雪粒扑在赵旭的脸上,生疼。   只见大风黄沙之下一面面黑底金字的林字王旗迎风招展,王旗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如潮大军。   赵旭眯起眼睛,看着层层黑甲深处的那杆黑金王旗,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原来昨夜的攻城只是试探,今天才是正戏,而且还是镇北王亲临,实在让我赵某人受宠若惊。”   赵旭笑得出来,他身边的其他人却是笑不出来,更有甚者已经面露死灰之色。他们不知道草原大军最后能不能攻破西北防线,但是他们知道,想要依靠脚下这座城,挡住草原汗王亲领的草原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大易城的陷落,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城头将领都下意识握紧了刀柄,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寒。   赵旭收敛了笑容,神情肃然道:“府库中的粮食和库银准备好没有?”   一名同样披甲的将领回答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赵旭道:“都发放下去,已经到了存亡的关头,不能有半点纰漏,若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伸手,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名主管钱粮之事的军中将官神情微凛,抱拳道:“诺!”   赵旭对身后的大易知府道:“召集城内士绅,请他们慷慨解囊帮助守城,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告诉他们,那些草原蛮子可不会招降纳俘,一旦城破,满城上下,无论贵贱,皆无一幸免。”   大易府知府应诺而去。   赵旭沉吟了一下,转头对身旁的副将道:“召集城内青壮,让他们随时准备协助守城,同时派人从城南开始依次拆房,以作擂木滚石。”   副将高声应诺,然后转身下城。   安排好这一切后,赵旭仿佛苍老了几岁,最后说道:“再派人去中都告急一次。”   一声苍凉呜咽的号角声骤然响起,然后是轰隆擂鼓之声。   赵旭安在刀柄的手轻轻一颤。若是以往的草原南下,他倒是还有几分信心守下大易府,毕竟草原大军擅长骑战,而弱于攻城,千百年来,中原就是依靠一座座雄关将这些游牧民族挡在门外。   可如今的草原大军,大不一样。如今的草原大军经过十年逐鹿之后,不再是只会使用简单云梯和撞车,这次的草原大军除了配备必要的云梯、撞车、盾车等物之外,还动用了投石机,也是当年太祖大军无往不利的中都炮。   自古以来,攻守利器,皆莫如炮。攻者得炮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炮之术,则可以制敌。当年后建大军攻襄阳,便是以巨石炮齐射,将襄阳的城墙击毁,历时三年的襄阳攻防大战最终在炮声中尘埃落定。   中都炮,名为炮,实则为抛石机,所发射之物为巨石,而不是实心铁弹。当年经过艾林楠的改良之后,更省力的同时,可抛发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抛射距离二百五十步,约有一百三十丈,巨石落地之后,可入地七尺。   此等威力,初入地仙境界修士的倾尽全力一击也不过如此。   此时此刻,足足六十门中都炮成弧形排列,一起对准了大易府城墙。   赵旭望着这一幕,对身旁左右道:“诸位,为朝廷尽忠的时候到了。”   ……   草原大军阵前,草原汗王亲临。   林寒望着投石机上已经装填好的巨石,感慨说道:“当年萧煜率军入关,也是自大易府而入,当年就是由我亲自攻城,今日轮到你了。”   随侍在林寒身侧的林术沉声道:“定不负父王之望。”   林寒点了点头,在众多草原萨满祭祀和摩轮寺僧人的拱卫下,回身向中军大帐走去。   在林寒走远之后,一身戎装的林术拔出腰间弯刀,沉声道:“攻城。”   一名满脸虬髯的草原万夫长一挥手,站在中都炮两旁的草原士兵们立刻开始行动,几息时间之后,六十块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带着呼啸声音腾空而起,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骇人弧线,轰然砸向大易城头。   声震百里,无数烟尘升腾,碎石与尘土从缝隙间簌簌落下,似乎整面城墙都在颤抖。   有一块巨石直接飞上了城头,落地处来不及躲闪的十几名守城兵士直接被砸成了血泥,然后巨石又顺势翻滚一番后,碾压出一条断臂残尸铸就的血肉之路。   不过更多巨石还是砸在了城墙上,使得历经西北风霜的城墙变得坑坑洼洼,支离破碎。   那名虬髯万夫长再一挥手,六十台中都炮开始准备第二轮抛石,经过第一轮的试射之后,第二轮抛石的命中率必然更为精准。   林术对于驻守兵力不过万余人的大易府是志在必得,大易府是整个北地一线的门户,攻破此地就是在西北防线上撕开了一条口子,而且林寒的要求则是一日之内务必攻下此城,不计伤亡损耗。   之所以如此,是要在张无病的援军赶到之前,突入西北境内。   无数兵法都在说明一个道理,兵贵神速,在敌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干掉他,这是损耗最小的办法,若是陷入到双方互不相让的拉扯之中,那就成了一个无底洞,在一方彻底死绝之前,谁也逃不出这个泥潭。   说到底,打仗打的还是钱粮底蕴,比底蕴,草原比不过大齐,若是陷入焦灼鏖战,草原必败无疑,历来草原南下,都胜在一个快字,哪怕如今的草原已经不同以往,但仍是要谨守一个快字。   在连续三轮巨石抛射之后,就是汹涌如潮的步卒在盾车的掩护下,顶着城头上泼洒下来的箭雨,举盾前冲。   林术的脸上忽然有了些许笑意。   在他看来,这是草原的第一战,却不是什么紧要战事,当年父王林寒跟随那位大齐太祖皇帝就是从这儿入关的,直接用中都炮轰塌了城墙,从城墙豁口处一拥而入,顺利夺城。可以说,正是那个曾经的草原主人教会了草原如何攻城,如今草原用他所教的东西来攻打他的城池,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步军开始蚁附攀城。   这场攻城之战一直持续到深夜时分,林术仍旧不肯退兵,挑灯夜战,决意要一口气压倒大易府中的守兵,不给他们半点喘息的时间。   城内,一万守军被赵旭分为三批,每批三千人,一千预备队,轮番守城。   城外,林术准备了三个万人队,轮番攻城。   十倍之敌。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杀人屠城天下动   一天一夜的攻城,将守军所有弓弩、檑木、滚石、热油,全部损耗殆尽,甚至来不及补充,只能以血肉之躯来抵挡草原大军的攻势。   次日凌晨,草原大军登上城墙,使得城头守军顾此失彼,午时时分,城墙全线失守。   赵旭不得不退入城内,率领亲卫和残兵大约千余人与草原展开最为残酷的巷战。   与此同时,林术将先前攻城的三个万人队撤回,换上一个预备万人队,攻入城内,肃清残敌。   那些登上城墙协助守城的青壮们早已是一哄而散,让他们上城墙扔扔石头还行,若是真刀真枪的拼杀,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只有赵旭和自己的数百亲兵仍是死战不退,他久在军中,一身修为相当不俗,死于他刀下的草原兵卒多达百余人。   无奈他不是一剑可挡百万师的剑仙,也不是可以搬山倒海的十八楼地仙,甚至不是以一当万的赳赳武夫,无论他如何奋勇拼杀,眼前敌人越来越多,而身旁的亲兵却是越来越少。   最终只剩下他一人。   浑身浴血的赵旭一刀斩下一名草原兵卒的头颅,却被另一侧的草原甲士一刀劈在肩上,赵旭怒喝一声,反手一刀将此人头颅斩下,不过紧接着就被人一掌拍在胸口。   一名赤裸着半边臂膀的红衣僧人出现在赵旭的面前,单掌竖立胸前,诵了一声佛号。   黄昏中残阳如血。   浑身浴血的赵旭剧烈喘息,感觉自己力气在渐渐消失,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在众敌环伺之下,赵旭向后倒退几步,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喃喃自语道:“少小离家老未回,早把他乡做故乡。年轻时来到西北,没想到今日是要死在此地了。”   大易府城中的喊杀声越来越小。   大易府守将赵旭心肺俱碎,倒地而亡,头颅被人斩下,送往城外大帐。   林术在拿到赵旭的人头之后,大帐进驻大易府,他本人则是返回位于小丘岭的金帐,向林寒请功。   林术进入中军大帐,林寒挥手示意帐内的一众将领和军机参议退下。   林术向林寒禀报战情之后,问道:“父王,是否要屠城?”   林寒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林术略微犹豫之后,说道:“若是屠城,会有碍父王声望,各路豪阀世家难免心生犹豫忌惮,于日后大业不利。”   林寒问道:“难道我们不杀人,不屠城,那些中原世阀就会认同我们吗?当年的后建若不是屠城无数,又如何能入主中原?”   林术轻声说道:“可也正因如此,当年的后建铁骑横扫天下,入主中原却不过一代之人。我们若是效仿当年后建,不纳降卒,难道我们真要将整个西北赶尽杀绝才算罢休?”   林寒平静道:“那是以后的事情,如今却是要杀人立威。”   林术还要说话,被林寒抬手止住,冷声道:“若是不屠城,何以威慑宵小?不但今日要屠城,日后凡不降者,亦要尽数屠城,杀鸡儆猴,无有敢不降者。”   林术恭敬领诺。   林寒起身向内帐走去,“既然屠城,本王就不入城了,传令下去,明早拔营。”   ……   承平二十三年秋,西北重镇大易府陷落。   守将赵旭力战而亡。   草原大军屠城,满城上下,上至官吏富绅,下至寻常百姓,无一幸免,整座城池变为鬼城。   草原大军继续南下,兵锋直指西北要塞中都。   坐镇中都的张无病听闻此消息之后,不得不急令已经走至中途的援军回师林绵。   当年林寒受封镇北王之后,诸葛恭率领西北左军,构架了囊括大易府和林绵府等十八座重镇的西北防线,如今大易府陷落,这道防线也就等同是开了一线门户,大易府之后就是林绵府,若是能守住林绵府,尚有转圜余地,若是守不住,草原大军长驱直入,整个西北战局瞬间糜烂,短时间内难以收拾。   更进一步来说,若是西北失守,整个中原就像被脱去了衣物的小娘子一般,完全暴露在草原大军的面前。草原这个在苦寒塞外饿了许多年的壮汉,可不会讲究什么怜香惜玉。   张无忌在心中忽然想起一句话,“此乃危急存亡之秋也。”   的确是到了危急存亡之际,若仅仅是草原也就罢了,可在江南还有魏国的水军,江南是天下赋税重地,如果江南出了乱子,那么朝廷在钱粮之事上必然会束手束脚,甚至是左支右拙,所以当下江南才是重中之重。   ……   帝都,甘泉宫。   一块玉质镇纸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皇帝陛下萧白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训斥群臣道:“朝廷养了五大禁军,可如今五大禁军都在干什么?西北大易府陷落,江南水师大败,张无病和禹匡都是干什么吃的!”   内阁首辅韩瑄和司礼监秉笔俱是沉默不语,武官之首的大都督魏禁出列回话道:“回禀陛下,江南水师不敌魏国水师尚在意料之中,虽然首战大败,但万幸能全身而退,只待休整之后,仍有一战之力。至于西北,虽然丢了大易府,但只要中都还在,陕中还在,那么陕州自是无碍,而且朝廷手中还有蜀州前军,进可出蜀入湖,驰援江南后军,退可经陕中驰援西北,只要先行死死扼守住几大关隘军镇,中原腹地自然无忧。”   萧白脸色稍缓,说道:“大都督此言是老成持重之言。”   韩瑄也随之出列,说道:“不过有一点,行军打仗归根结底还是钱粮二字,在此紧要关头,钱粮不能断,江南是天下钱粮重地,所以江南不能乱,依老臣之见,应当先行平定江南战乱,然后再以举国之力战于西北,草原自然会知难而退。”   萧白轻声道:“让孙少堂的蜀军出蜀入湖?”   ……   这场只有寥寥几位重臣参与的小朝会散后,韩瑄和魏禁这两位文武第一人并肩而行。   魏禁忽然说道:“陛下还在江都啊。”   这里的陛下,自然不是指甘泉宫中的新君,而是已经身故的承平帝萧玄。   韩瑄嗯了一声,“陛下不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提。”   魏禁叹息一声。   韩瑄轻声道:“陛下在防备我们这些老臣,心有戒备,自然讳莫如深。”   魏禁不置可否道:“陛下的怒气,半真半假,他是久在军伍之人,明白胜负乃是兵家常事的道理,不可能为了两场兵败就大动肝火,里头有些蹊跷。”   韩瑄沉默片刻,说道:“做给我们看的。”   魏禁又是叹息一声。   韩瑄无奈说道:“和先帝相处,是先帝礼贤下士,坐而论道。和当今陛下相处,能不跪着就已是天大的幸事。” 第一百六十九章 慕容先生和夫人   承平二十三年,七月初二,道门的掌教夫人,也是慕容氏的当代家主慕容萱抵达江南湖州。   江陵,李家。   李氏家主李清羽亲自开中门相迎。   等闲有些底蕴家底的人家,府邸中门都不会轻易打开,而李家这等传承有序的当世高阀,产业无数,蓄养门客死士无数,家大业大,家大规矩也大,就更是如此,别说随便来访的寻常客人,便是湖州布政使、按察使这等封疆大吏都未必有开中门迎接的殊荣,更不用说让李家家主亲自出迎。   当李清羽见到那名与自己父亲同辈却又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之后,恭敬作揖行礼。   慕容萱笑道:“李先生不必如此多礼。”   李清羽摇头道:“慕容先生在此,学生怎敢当先生二字,实在是愧不敢当。”   以女子之身被冠以先生之称,那可是莫大殊荣,放眼古今,能得此殊荣者,屈指可数。   慕容萱不置可否,“去里面说话。”   李清羽头前引路,来到书房之后,李清羽示意众人退下,只剩下他和慕容萱两人。   慕容萱坐到主位上,问道:“事情准备得如何?”   李清羽点头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请先生放心。”   慕容萱嗯了一声,略微沉吟之后说道:“我这辈子其实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与秋叶结成道侣,助他打理道门上下内务,不敢说面面俱到,但也算是井井有条。第二件事,接了先父的班,主事慕容氏,使慕容氏丝毫不逊于叶氏,甚至犹有胜之。现在我想做第三件事,使道门长盛不衰,也使慕容氏等一众世家长盛不衰。”   李清羽说道:“慕容先生请讲。”   他尤为咬重了先生二字,称呼慕容夫人,是因为道门,因为掌教真人,可称呼慕容先生,那就是因为慕容萱本人以及她身后的慕容世家了。   慕容萱缓缓说道:“这次我来江南,除了见你之外,还有其他大小世家的家主十余人,可以说,如今的江南,除了冥顽不化的谢家,其他尽在我手。”   李清羽悚然一惊。   虽说他早就知道这位慕容夫人在江南有大图谋,但没想到这个图谋竟是如此之大,大到几乎要一口吞下江南。话又说回来,李清羽也算是江南的一条地头蛇,但凡江南地界有些风吹草动,他都能差不多第一时间知晓,如今竟是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可见这次图谋之深远,恐怕在他接任李家家主之位前就已经开始布局谋划,甚至李紫剑的失势,也说不定与此事有关。   慕容萱直言了当说道:“这么多人,每人一个心思,不利于成事,正所谓蛇无头不行,这些江南世家中还得推举出一个主事之人,或者说盟主。”   李清羽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盟主人选自然是先生无疑,其他人恐怕难以服众。”   慕容萱摆手道:“我是魏国之人,出任江南的盟主,有所不妥。而且我还有其他事情,怕是无法两相兼顾,所以我希望这个盟主是位江南本地人士。”   慕容萱顿了一下,补充道:“当然,得其他人认可才行。”   李清羽默不作声。   慕容萱淡然说道:“儒门四位老辈大先生,孙世吾已经于魏王宫中身死,钱牧斋败于李冯古之辩难,自诩罪人,闭门不见客,其余两人也是闲云野鹤之流,无意参与此事之中。你们这一辈的四位大先生,陈公鱼另有他事,叶道奇同我一样,都是魏国之人,身份上不太合适,至于谢苏卿,他现在是里外不是人,我们这边不会认他,大齐朝廷那边同样不会认他,所以只剩下你来担当此等大任,虽然此事还未彻底定下,但你要做到心中有数。”   心底略有阴霾的李清羽稍稍松了口气,看到慕容萱从椅上起身之后,讶异道:“慕容先生这是要走?”   慕容萱点头道:“时间仓促,还有几家要去,我就不在你这儿多留了。”   李清羽起身相送。   慕容萱走出李家大宅时说道:“凡事都讲究阴阳二字,成大事者,不能一味阴谋,也不能一味阳谋,要正奇相辅,方能阴阳调和,我们先前讲究一个秘字,秘不外宣,此乃阴,我今日光明正大前来,便是阳,从今往后,不必再顾忌大齐朝廷,他们已经是自顾不暇。至于江南的事情,还是要你多上心才是。”   原本还心存疑虑的李清羽彻底如释重负,恭敬道:“请慕容先生放心,学生敢不尽心竭力。”   慕容先生也好,慕容夫人也罢,总之慕容萱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李清羽不知道的是,此次慕容萱下山,随行的还有一位道门宿老,钟离安宁。   在慕容萱坐入马车之后,在道门中比掌教秋叶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的钟离安宁神情古井无波。   慕容萱轻声问道:“钟离前辈,你有几成把握拦住已经晋升地仙十七楼的徐北游?”   钟离安宁稍稍沉默,然后答非所问道:“每逢大乱,群雄并起,诸如我这种藏在地底下的老家伙们多半也要现世,当世高手就不再局限于区区一张天机榜上的十人,地仙十七楼看着很高,实则不算什么,甚至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也不再是那么高不可攀,甚至是十八楼之上……”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看着慕容萱说道:“甚至十八楼之上也不敢放言天下无敌手,远有手持诛仙的上官仙尘战死于大江之畔,近则是秋叶这个执掌道门重器玲珑塔的天下第一人差点被人家一拳打死。虽说上官仙尘战死和秋叶重伤其中有诸般缘故,但说到底也是那些蛰伏于世间的高人们开始纷纷现世,差点杀了萧瑾的儒门孙世吾是一个,跻身武圣境界的萧玄是一个,剑宗的徐北游勉强算是半个,至于其他,不去说寻常宗门,还有佛门和玄教,也差不多该有隐世高手出世了。”   慕容萱面带微笑地听完之后,继续问道:“钟离前辈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钟离安宁平静道:“徐北游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老身也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在境界修为上旗鼓相当,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手执诛仙,锋锐难当。先前他在东海之上连战天云和金刚寺的六面,接连破去天云的道君法相和六面的金刚法相,可见诛仙之利,就连天云的天枢塔和六面的不坏金身也抵挡不住,当年上官仙尘有话叫做身前三尺即是无敌,若是此子手中之剑能近身到老身三尺之内,那么老身必败无疑。”   慕容萱又问道:“若是徐北游手中之剑近不到前辈身前三尺呢?”   钟离安宁淡然道:“那么死的人自然就是他。” 第一百七十章 再去湖州临君岛   江都位列大齐四大都之一,按照规制,与一州等同。可实际上,江都以及江都周边地区都在江州境内。江州东面临海,北面与徽州隔江相望,西面就是湖州。   湖州是江南重镇,整个江南后军的主力就驻守于湖州两襄。   大郑末年时,崇文抑武到了极致,大都督府如同虚设,兵事大权尽归内阁和兵部之手。各地方也是如此,各地总督皆由文官出任,而原本应当与总督相提并论的总兵官却是要听从总督调遣,致使兵权在明面上彻底归于文官之手。   如今的大齐却是不同,逐鹿之战刚刚过去不到一甲子的时间,武人们仍旧掌握了极大权柄,尤其是五大禁军,说是藩镇也不夸张,此时又是战时,中军大帐正在湖州的江南后军当仁不让地接管了湖州的军政大权,使堂堂布政使和按察使沦为其属官,而当下的后军左都督禹匡说是湖州王也不为过。   徐北游一行人要取道西北,必然要经过湖州,照会这位“湖州王”一声也在情理之中。   尤其禹匡还是新君萧白的心腹,从某种程度而言,也能代表新君的意思。   徐北游一行数百人,因为要以马车运送先帝棺椁的缘故,包括徐北游和萧知南在内,皆是骑马而行,此行有些沉默和压抑,徐北游脸上神情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手掌将马缰握得极紧,致使指节都微微发白。   只有萧知南发现了徐北游的心情压抑,两人双骑并行时,她伸出手掌轻轻覆在徐北游的手背上,没有说话。   徐北游低低叹息一声,“此行路途注定是千难万阻,比当年我孤身一人去往江都还要难。”   萧知南柔声说道:“不要把担子都压在自己的身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是我们所有人的事情。”   徐北游稍稍沉默,继而感慨道:“当年我跟着师父游历各地,师父教会了我两个字,责任,该挑起来的担子一定要挑起来,以前这副担子叫做剑宗,现在这副担子叫做天下。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算我没有一个做公主的妻子,没有一个做首辅的父亲,也万没有逃避的道理。”   萧知南轻笑道:“有点君子的意思了。”   徐北游开怀而笑。   看到丈夫脸上多出的笑意,萧知南脸上的笑意也愈发温柔起来。   另外一边,谢苏卿和张百岁并肩而行,历来朝堂之上总免不了党争二字,先有绵延持续几十年的蓝韩党争,在蓝玉辞官卸任之后,谢苏卿接任,又有了谢韩之争的苗头,按照阵营划分,张百岁与首辅韩瑄莫逆,而谢苏卿则与首席秉笔张保交好,至于以大都督魏禁为首的众多武官们,除了已经伏诛的陈琼等寥寥几人,或是保持中立,或是依附藩王,并不过多参与文臣党争之事。   如今经此一事,谢苏卿与张百岁倒是已经顾不上所谓的争执,毕竟先前所谓的谢韩之争不过是初露苗头,远没有蓝韩两党多年积攒下来的深仇大恨和利益之争,所以在此等危急时刻,都成了一笑而过的事情。   谢苏卿轻轻叹息一声,“其实太祖皇帝和先帝很像,都是敢赌之人,所不同的是,太祖皇帝赌赢了,而先帝却赌输了。”   张百岁面无表情道:“君岛之事注定不见于史书,日后的史书评说,先帝是病逝于南巡途中,真正死因如何,云遮雾绕,只能留待后人猜测。”   然后他瞥了谢苏卿一眼,问道:“谢大人有心事?”   谢苏卿叹息一声,道破天机,“此次若是能平安返回京城,谢某人身上这个刚到手没有多久的次辅之位怕是保不住了,日后返回江南,只能遥盼王师早日收复江南。”   张百岁问道:“谢先生不看好禹匡?”   谢苏卿摇头道“我刚刚收到消息,江南各大世家多有动作,恐怕是来者不善。”   张百岁微微一怔,然后轻声问道:“关于江南局势,我思量了许久,不敢妄下断言,毕竟老夫久在帝都,远离江南,比不上你这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不知能否帮老夫解惑一二?”   谢苏卿点点头,略微思量后说道:“如今江南危局在于魏王萧瑾,若是我谢某人与萧瑾易地而处,自然是暗地里与众多江南世家相互串联,使禹匡的后军成为一支孤军,再由林寒牵制住张无病的西北军和孙少堂的蜀军,让他稳稳拿下江南,然后便是划江而治,到时候是进是退,皆大有可为。”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而且我还怀疑萧瑾与东北的牧王甚至后建慕容玄阴,达成了某种协议,在合适的时候,这两人也会有所动作,不可不察,也不可不防。”   张百岁骤起眉头,“如今我大齐是四面皆敌,东边是渡海而来的魏国大军,有魏王亲自坐镇,不可不慎,西边是林寒亲自出马领军的草原大军,来势汹汹,同样不可小觑,北边有虎视眈眈的北莽和本朝唯一的异姓王牧人起,又是不可不防,若是再加上一个死灰复燃的南疆蛮族,实在是不可设想啊。”   谢苏卿苦笑道:“借用古人一句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说话之间,队伍距离名声响彻天下的八百里洞庭越来越近,自然也距离禹匡的军营越来越近,徐北游忽然驻马,说道:“我想去君岛看一看。”   张百岁和谢苏卿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萧知南轻声道:“我陪你去。”   两人下马之后脱离队伍,徐北游带着萧知南御剑飞过八百里洞庭。   穿过层层浩淼烟波,君岛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原本久负盛名的万石园此时已经支离破碎,地面龟裂,碎石满地,殿宇倾覆,唯有那块龙碑天书仍旧屹立不倒,在一众狼藉之中,犹如鹤立鸡群。   可见当日激战之烈。   整个万石园,乃至于整个君岛,已经空无一人,空空荡荡。   徐北游和萧知南落地,绕过一堆堆碎石,一直走到龙碑之前。   徐北游仰头望着龙碑,沉默许久。   站在他身旁的萧知南低声说道:“当日就是在这儿辩难论道,也是在这儿双方各自出手。”   徐北游伸手抚过龙碑,沉沉叹息一声,“事情来得有些太过突然,我自小没有父母,只有义父、师父和师母,与你成亲之后,虽然只是多了岳父和岳母,但也是父母,哪成想,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二老就先后离世。”   萧知南低着头,默不作声。   夫妻两人各自沉默许久之后,萧知南轻声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徐北游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为什么不把这块龙碑搬走?”   萧知南说道:“太重,除非是玲珑塔或是天机榜这等异宝,否则……”   徐北游将自己的剑匣摘下,说道:“留在此地也难免要落入萧瑾之手,不如让我一道带回帝都。”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身所求唯长生   徐北游的剑匣,不是凡物,乃是剑宗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所留,其中自成一方须弥芥子洞天乾坤,可装剑数十万,自然也能装下一座龙碑。   虽然此时徐北游的境界修为开始回落,已经从巅峰时的地仙十七楼跌至地仙十六楼,不过要收起这座龙碑还不算什么难事,他御使十二把飞剑将这座巨大龙碑生生撬起,然后以飞剑之力,强行“抬”入了剑匣之中。   不得不说这座龙碑的确是一件奇妙之物,平日里不管徐北游往剑匣中放多少东西,又或者是从剑匣中取出多少东西,剑匣的重量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可今日将这座龙碑放入其中之后,徐北游明显感觉到剑匣重了几分,能让一方洞天小世界都能感受到重量,可见这块龙碑的确是如萧知南所言那般,极重。   将龙碑收起之后,徐北游与萧知南离开君岛,队伍重新启程,乘船渡过洞庭湖,前往禹匡的后军大营。   虽然战火已经波及到此地,但好在徐北游等人一路行来却是没有遇到什么意外,既没有遭遇魏国的水军,也没有被大批道门高手阻拦,无惊无险地来到禹匡的水寨大营。   禹匡亲自出迎,将皇帝陛下的灵柩迎进大营并拜祭之后,再请徐北游等四人进入中军大帐。   如今的江南后军已经直接与魏国开战,所以此时大营中略显混乱,不断有甲士在满地泥泞中往来,甚至就连禹匡这位主将的战靴上也是沾满了泥水。   大帐之中不见素日里的华美精致,多了战时该有的冰冷肃杀,剑戟森然之意油然而生。   分而落座之后,禹匡面露悲痛之色,缓缓说道:“当日君岛之战,我奉先帝之命执掌水军接应,以防不测,如今先帝驾崩,我难辞其咎。”   徐北游看了禹匡一眼,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五大禁军的主将中,徐北游与右军左都督查擎和中军左都督赵无极都不过是数面之缘,无甚深交,更谈不上了解,与前军左都督孙少堂更是未曾谋面,只是闻名,真正与他谈得上交情二字的是左军左都督张无病和后军左都督禹匡,不过相较于他和张无病之间的君子之交,徐北游和禹匡之间因为同处江南一地的缘故,多了许多不可言说的利害干系。   禹匡此人,心思深重,城府深沉。   萧知南是唯一的皇室中人,也是在场身份最高之人,此时由她开口道:“当初君岛之事与禹都督无关,与满朝文武无关,更与道门无关,父皇是病逝于南巡途中,此乃天意。”   萧知南特意咬重了病逝和天意,将此事彻底定性。   禹匡微微蹙眉,但表情却是舒缓几分,轻声道:“殿下所言极是,是臣失言了。”   萧知南问道:“如今江南战况如何?”   禹匡苦笑一声,“如今公主殿下、谢大人、平安先生、小阁老都在此地,本将也不怕诸位笑话,先前本将即是高估了自家的江南水师,也是低估了魏王的水军,这一仗很难打,魏国水军无论战船还是船上火炮,乃至于甲士素质和战阵战法,都远胜于我军水师,如今江南水师还有一战之力不假,可这一战的结果,恐怕是九死一生。”   ……   萧氏一族本就人丁单薄,再抛去那些分封各地的藩王,帝都城中的皇族愈发是屈指可数,今年赵王萧奇死了,再加上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陆续离世,公主殿下又远在江南,如今偌大一座皇城中之中只有两个萧氏之人。   空空荡荡的甘泉宫中,所有宦官和宫女都被屏退,寂静一片,显得两人的脚步声在其中格外清晰。   一老一少缓缓行走在清晰可见倒影的玄黑色地面上,走在前面的正是大齐王朝的第三任皇帝萧白,他走到皇帝宝座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老祖,你怎么看萧瑾和林寒两人的叛乱?”   萧慎嗤笑一声,“愚不可及。”   萧白转过身来,问道:“怎么说?”   萧慎说道:“在老夫看来,所谓天下大势,不过分合二字,无论如何鼎盛的王朝,终有覆灭之日,无论如何凄惨的乱世,也终有结束的那一天,光阴似水,富贵荣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皇帝尊位只是南柯一梦,唯有长生大道方是永恒,殊不知天上仙人观人世间的诸般纷争,犹如看青蝇竞血,白蚁争穴。”   萧白用眼角余光撇向那方皇帝宝座,沉默不语。   萧慎继续说道:“虽然陛下现在已经是大齐皇帝,但不可能永远都是天下共主,天下之间从无百年帝王,这是天道规矩,所以陛下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萧白喃喃道:“百年帝王又如何,终究是要化作灰灰。”   萧慎面无表情道:“先前老夫曾与陛下说过长生大道,需要纳天子气运为己用,这非是一日之功,就算陛下已经成为大齐皇帝,同样要用去十年时间,如今天下大变将起,陛下若不能及早下定决心,日后若出现其他变故,做不成十年帝王,恐怕悔之晚矣。”   萧白脸色微变,“老祖的意思是朕守不下这个天下?”   萧慎缓缓说道:“老夫虽然不通兵事,但也能看得出来,萧瑾和林寒是意在江南,力图与大齐形成划江而治的南北格局,到那时候,你还是大齐皇帝,却不再是天下共主,天子气运难免会大打折扣,你当如何?”   萧白叹息一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萧慎抬头望向萧白身后的皇帝宝座,突然笑道:“这把椅子再好,终究只是一时,一时和一世,孰轻孰重,你还是要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萧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皇祖做了三十年的皇帝,然后逍遥天上,此乃我平生所愿。”   萧慎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点头道:“正是如此,只要陛下下定决心,不妨退一步说,假设萧瑾和林寒真能占据江南,陛下又有何惧?待到秋叶飞升之后,又有谁是陛下的一合之敌?””   “即便是再退一步,大势所趋之下,萧瑾兵临帝都城下,局势彻底糜烂,那又如何?帝都城让给萧瑾好了,陛下以仙人之身立于世间,谁敢小觑半分?”   说到这里,萧慎举起手掌然后狠狠落下,“仙人逍遥,长生世间,天下分合,又有何忧?”   萧白默然许久,然后走到宝座前缓缓坐下,自嘲一笑,“老祖说得对,如果萧瑾真能把朕逼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他的本事,朕输得心服口服,这个天下让给他又如何?朕只要……”   萧慎双手笼藏于袖中,默不作声。   萧白上身微微前倾,轻轻说道:“长生。”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今日大朝会,没有见到皇帝陛下。   满朝文武尴尬退朝之后,身为百官之首的韩瑄不得不前往司礼监,为百官讨一个说法。   如今司礼监的掌印张百岁不在,由首席秉笔张保出面相迎,对这位韩相爷轻声道:“阁老情随我来。”   两人穿过司礼监的曲折廊道,来到深处的一座偏阁之中。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张保开口道:“韩阁老的来意,我已经知晓,只是此事实非我们这些奴婢当说的。”   白发苍苍的韩瑄缓缓问道:“何谓当说?何谓不当说?”   张保苦笑无言。   韩瑄又问道:“张秉笔是不敢说?”   张保轻轻点头。   韩瑄点点头,轻叹一声,“老夫知道了,有劳张秉笔。”   ……   徐北游等一行人在湖州停留了大概半天的功夫,然后继续动身,前往陕州。   禹匡派遣了三艘战船,护送他们走完这段水路,一路上风平浪静,徐北游没有见到半艘魏国的船舰,下船以后,有了坦途驿路,改为乘坐马车,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徐北游撩起车窗帘子,瞧见在队伍后头多了一队骑兵,坐在他身旁的萧知南轻声解释道:“禹匡派了一队骑兵护送我们去陕中,走驿路。”   徐北游放下车帘,将剑匣横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敲击。   萧知南缓缓说道:“当年太祖爷打天下的时候,因为雄踞西北,以西北起家,故而所率大军又被称作西北军,太祖爷入主中原之后,西北军一分为三,早年是三大行营,后来又重新打乱分别布置,一部分跟随太祖爷去了帝都,变为今日素有天子禁军之称的中军,一部分则是留在了西北,也就是张无病的左军,还有一部分入蜀,成为蜀军。至于其他两大禁军,东北禁军是在东北牧氏的老底子上搭建而来,历来就与牧王牵扯不清,这个先不去说他,江南军的成分则最为复杂,有当年羊伯符编练的齐州水师,有陆谦留下的水师残部,本就良莠不齐,而萧瑾出征魏国又带走了最为精锐的一部分水师,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再加上朝廷素来不重视水师,故而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复原元气。”   徐北游问道:“你也不看好江南的战事?”   萧知南轻声摇头道:“虽然水战打不过,但是陆战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现在也不好说。当下关键在于孙少堂的蜀军何时出蜀,又是如何出蜀。”   徐北游皱眉头道:“洞庭湖一战胜负未定,是否需要蜀军出蜀还是两说。”   萧知南还是摇头:“此战不战还好,若战,则必败无疑,江南不能乱,所以蜀军必须出蜀。”   徐北游陷入沉思。   萧知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都说地仙十八楼如何如何,你如今已经是是地仙十七楼的大修士,也跟我这个后学末进说说十七楼之上的风光。”   徐北游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道:“我如今的境界有些奇怪,如月有阴晴圆缺,又如潮起潮落,涨潮时可达地仙十七楼,退潮时就只有地仙十五楼,至于应该如何稳固境界,我还没有太好的办法,也许将剑宗十二剑中的最后一剑青霜拿到手后,会有所变化转机。”   “至于什么十七楼之上的风光,不是为夫夸口,就算是十八楼的风光我也见过,又何况是区区十七楼。”   萧知南赞道:“厉害。”   就在此时,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徐北游再度掀起车帘望去,竟是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只见无数难民正沿着驿路疯狂逃窜,其中不乏有富贵人家的马车,拖家带口,浩浩荡荡。   萧知南也顺着徐北游掀起的一道缝隙望去,感慨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底下最苦的就是百姓,这会儿湖州还未沦为战场,湖州百姓们就纷纷逃亡,其实也不是毫无因由,当年罗曾宪起事,在湖州一地啸聚起百万大军,虽然号称百万大军,实则真正能战之师不过万余人,其余尽是被裹挟其中的饥民百姓,每逢战事,驱使饥民消耗敌人箭矢,以血肉之躯填筑护城河,动辄死伤成千上万。后来太祖皇帝南征蜀州,由蜀入湖,在此设立江陵行营,大败罗曾宪,罗曾宪竟是将几十万人全部塞进两襄城中,以至于城内断粮。”   说到这儿,萧知南稍微停顿一下,似是在平复心情,然后才缓缓说道:“城外围城,城内断粮,于是乎上演了一幕幕人间惨剧,以人为食,以骨为柴,罗曾宪宁死不降,决意拉着满城百姓为他殉葬,到最后,两襄近乎化为鬼域,这是何等惨烈。”   萧知南喃喃道:“终于城破之后,罗曾宪的百万大军只剩十余万,人人如饿鬼,使得这两座兵家重镇成为一座死城,那种惨绝人寰的景象,我没见过,但是大都督和蓝相爷他们见过,听他们说来,佛家所言的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这也成了所有湖州百姓挥之不去的魇镇。”   徐北游放下车帘,轻叹道:“原来如此。”   萧知南低声道:“所以父皇一直说,战事能不打就不打,开战要慎之又慎,一旦开战,生灵涂炭,百姓倒悬。”   就在此时,车外忽然传来鸟鸣之声,萧知南掀起自己那边的车帘,一头小号鸾鸟瞬间刺入车内,停在萧知南伸出的手指上,萧知南从它的脚上摘下一节玉简,从中取出一道密信,交给徐北游,然后将手伸出窗外,任由这头神骏灵物振翅高飞。   徐北游把密信大致浏览一遍,脸色骤变,“被你猜中了,萧瑾与牧棠之早有勾结,东北也反了,两人一起打出靖难的旗号,要‘清君侧,靖国难’。”   萧知南脸色骤然苍白,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惨然一笑。   如果仅仅是魏国和草原,萧知南相信坐拥天下的大齐朝廷可以应付,可一旦东北的牧王也加入到其中,三大藩王一同作乱,那么萧知南也要开始怀疑,大齐朝廷能否渡过此劫。   太祖皇帝飞升了,先帝死了。   两位帝王在世的时候,是天下太平,魏王萧瑾不敢出魏国一步,镇北王林寒只能年年率领草原各部前往热海避寒过冬,至于东北牧王,更是老老实实,不敢有半点忤逆之态。   如今两位帝王陆续离去之后,很快就有了魏国进逼湖州,草原南下叩关,东北牧王翻盘。   萧知南握紧拳头,狠狠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字一句道:“靖难,靖得是哪门子难?萧白到底在干什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今朝今夜酒未尽   天下四大都,帝都和江都这两处繁华地不用多言,中都乃是本朝太祖发迹之地,唯有北都,久居东北之地,虽然名列四大都之属,但是甚少被人提起,在庙堂诸公看来,此地固然不是蛮夷之地,可也只是牧氏的私宅后院,藩镇之地。若不是当年为了招降东北牧氏,此地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四都之列。   就在徐北游刚刚返回江都还未动身前往湖州的时候,辽王牧棠之在自己的北都王府中设宴,高朋满座,宾客满堂,所来之人,非富即贵,而且在东北三州,都是大富大贵之人,筵席沿袭古制,一人一桌,最上首自然是此次夜宴主人的位置,其余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分左右依次排列。   其中有三州之地的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有东北右军中的几位右都督,有北都城中的要员还有各大世家高阀和本地豪强的话事人。可以说这些人聚在一起,就能完全决定偌大一个东北的未来走势。   只是不知为何,身为宴会主人的辽王牧棠之和右军左都督查擎迟迟没有露面,只有一位出身于牧氏的中年男子在此迎客待客,让诸多封疆大吏和豪强们有些不解。   其实在此之前,许多人就已经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先是魏王起兵,然后又是草原南下,早些年的时候,因为只有魏国的魏王、草原的镇北王以及东北的辽王真正握有一地军政大权,故而被并称为三藩,如今三藩已经反了两藩,剩下东北这最后一藩,到底该怎样,总要有个说法才对。   觥筹交错之间,又有一名白衣僧人翩然而至,因为是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没有坐在上首,只是敬佩末座,也不忌讳佛门戒律,美酒不忌,荤腥不忌,来之则饮,见之则食,让旁人不由纷纷侧目。   酒至半酣,又有美姬入场,身着云袖纱衣,身姿婀娜,于灯火煌煌中宛如画中美人,开始于奏乐之中,翩然起舞。   舞动之间,不知从何处飘出纷纷花瓣,夹杂着芬芳花香,使人仿佛置身于春日美景之中观落英缤纷,花好人美,不少清流名士出身的官员已然是痴了。   一曲舞毕,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好,顿时满堂喝彩。   不过舞姬们却是没有退场,而是向两侧分开成两列,双手交叠置于腰间,屈膝半蹲行礼,齐声道:“恭迎殿下。”   一名身着玄黑蟒袍的年轻男子缓缓走入堂间,面容俊美,眉宇间蕴含一分郁结之气,不似长寿之相,手中还拎着一壶酒,虽无醉态,但却满身酒气,正是此地的主人,人称牧王的辽王牧棠之。之所以又称牧王,是因为按照律制,辽王只有节制辽州一州之权,可牧氏一族在东北一地经营上百年,根深蒂固,实质上足以影响三州之地,若称呼东北王,难免要犯朝廷忌讳,故而在私下仍是以牧王称之。   在座宾客望去,面露惊愕之色。明明是牧王邀请众人来此宴饮,他却迟迟不曾现身,如今终于现身之后,却又满身酒气,难不成他把众人晾在此地却在他处饮酒?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满堂寂静。   牧棠之不顾众人的诧异视线,缓缓前行,来到空悬的主位上缓缓入座,然后轻轻晃动手中琉璃酒壶,将酒液倒入面前酒杯,举杯高声道:“今夜群贤毕至,寒舍蓬荜生辉。古人诗云,将进酒,杯莫停。本王今日附庸风雅,改上三字,酒未尽,杯莫停,以此杯酒敬诸位!”   原本寂静的堂间重新热闹起来,众人纷纷起身举杯,回敬牧王。   牧棠之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轻声道:“今日在北都,明日去辽州,何日再去帝都?”   然后牧棠之悠悠然起身,原本他在进门之前就已经饮酒,一路行来又喝掉了大半壶酒,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抹红晕,比之舞姬还要光彩动人,哈哈笑道:“想我牧氏当年,距离帝都也不过一步之遥。”   牧棠之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唇前竖起,轻声道:“一步而已。”   在牧棠之话音落下之后,有大批甲士从门外轰然进入殿内,依次按刀而立,气势森人。   白衣的舞姬和披甲的兵士共处一室,美人兵甲,对比格外鲜明。   然后是一位身披甲胄的将领缓缓步入殿内,龙骧虎步,气势凛然。   正是先前一直未曾现身的右军左都督冢蟒查擎。   当年老牧王牧人起只有一个女儿,他将女儿嫁给了心腹爱将查莽,查擎是查莽的侄子,而牧棠之则是查擎的儿子,两人虽然不同姓,但却是名副其实的堂兄弟。   既然两人是一家人,那么查擎站在牧棠之这边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满堂骤然沉寂。   如今这架势,就算是瞎子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越是到了这种时候,才越是能看明白人心二字。   辽州布政使豁然起身,厉声质问道:“殿下此言何意?此举又是何意?”   牧棠之笑了笑,“何意?”   他提起酒壶猛灌一口酒,然后用黑金蟒袍的大袖擦拭嘴角酒渍,哈哈大笑道:“就是你想的意思。”   这位已经萌生死志的封疆大吏脸色铁青,不过巍然不惧。   牧棠之旁若无人地走下主位所在的高台,缓缓说道:“东北三州从今日起,实行自治,不再听从大齐朝廷的号令。”   “二十万东北右军枕戈待旦,只待本王一声令下,便要入关勤王靖难。”   先前怒斥牧棠之的封疆大吏嘴唇颤抖,颤抖着伸手指着牧棠之,面色苍白。   牧棠之放下酒壶,眯起眼,缓缓说道:“人未尽,刀莫停。”   查擎向前一步踏出,来到这位封疆大吏的身后,猛然抽出腰间长刀。   刀光一闪,血光四溅。   一颗人头冲天而起,一具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牧棠之望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笑容微醺。   他牧棠之虽然不是天潢贵胄,但也相差无多了,自小锦衣玉食,长大之后继承王位,雄踞东北三州。早已是位极人臣,为何要反?因为大齐朝廷容不下他这位异姓王,早在萧煜时,由蓝玉一手主导的削藩之策,就不断压榨东北牧氏的根基羽翼,到了萧玄为帝时,更是变本加厉,早已是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   若是不反,牧氏迟早要沦为一个空头亲王,无兵权,无封地,任由旁人捏扁搓圆,到那时,恐怕一个布政使都不把他放在眼中,所谓的王爵,也不过是萧家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生死系于他人一念之间,岂是大丈夫所为。   牧棠之嘴角泛起冷笑。   上次逐鹿,是牧氏输了,萧氏赢了,所以是萧氏做了皇帝。   不过皇帝轮流转,如今也该换人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肩扛天下何其难   韩瑄越来越老了,尤其是在今年入秋之后,愈发显现老态,最近几次上朝已经不能久立,不得不坐在椅上,而且也退出了内阁的日常值夜。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韩瑄不是修士,虽然读书,但只是单纯读书而已,没有什么浩然之气,没有什么气机修为,所以老了就是老了。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韩府,韩瑄躺在铺着松软毛皮的躺椅上,睡意朦胧。   屋内铺着整张地衣,虽然还是初秋时分,但已经升起炉火,使得整个屋内暖意融融,这都是徐北游一手安排的,毕竟剑宗豪富,府内从不用在用度上发愁,这也是韩瑄立身正的底气所在。   国事艰难,可皇帝陛下的反常表现,让千钧重担都压在了老人的身上,按照道理而言,老人已经不用去内阁值夜,只是西北的林绵一战,又让老人在半夜起身去了内阁,此时刚刚回府不久,用了一碗粥后将将歇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侍奉在旁边的大管事眉头微皱,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韩瑄已经出声问道:“是暗卫府的人吗?让他进来吧。”   大管事恭敬领命。   片刻后,暗卫府的陈陌灵疾步进来,脸上的神情异常凝重,甚至还带着一丝惶恐。   韩瑄半眯着眼睛,声音含糊道:“何事?”   陈陌灵双手递上两张薄薄的纸张,声音微颤道:“回禀阁老,这是东北辽王府的檄文。”   韩瑄猛地睁开双眼。   屋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韩瑄缓缓吐出一个字,“念。”   陈陌灵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这薄薄的两页纸有千斤之重,嘶哑开口道:“盖闻书曰:不见是图。又曰:视远惟明。夫智者恒虑患於未萌,明者能烛情於至隐。自古圣哲之君,功业著于当时,声明传于后世者,未有不由于斯也。今事机之明,非若不见,而乃不加察,请得以献其愚焉。”   “本朝太祖高皇帝,当郑末乱离,群雄角逐,披冒霜露,栉沐风雨,攻城野战,亲赴矢石,身被创痍,勤劳艰难,危苦甚矣。然后平定天下,立纲陈纪,建万世之基。封建诸王,巩固天下,如盘石之安,夙夜图治,兢兢业业,不敢怠遑。不幸太祖皇帝宾天,奸臣用事,跳梁左右,欲秉操纵之权,潜有动摇之志,包藏祸心,其机实深。刀构陷诸王,以撤藩屏,然后大行无忌,而予夺生杀,尽归其手,异日吞噬,有如反掌。且以诸王观之,事无毫发之由,先造无根之衅,扫灭之者,如剃草菅,曾何有然感动于心者!诸王甘受困辱,妻子流离,暴露道路,驱逐穷窘,衣食不给,行道顾之,犹恻然伤心,仁人焉肯如此?”   “我奉藩守分,自信无虞。不意奸臣日夜不忘于怀,彀满以待,遂造显祸,起兵见围,骚动天下,直欲屠戮然后已。当此之时,计无所出,惟欲守义自尽,惧死之臣,以兵相卫,欲假息须臾,然后敷露情悃,以祈哀愍,冀有回旋之恩,滂沛之泽。书达阙下,左右不察,必求以快其欲。”   “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义士,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王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奸贼之立于朝堂,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王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摺奏请优叙。本王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天地,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青河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韩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屋内屋外针落可闻,暗卫统领脸色苍白,微微低着头。   不知过了多久,韩瑄缓缓开口问道:“这是牧棠之写的?”   陈陌灵的头更低,轻声答道:“是。”   韩瑄轻声自语道:“牧棠之说庙堂之上有奸贼,,蓝相已经告老,老夫如今是内阁首辅,主政朝廷,也就是他这檄文上所说的奸佞之臣了?”   陈陌灵额头上渗出冷汗,不敢有半句言语。   韩瑄双手扶着躺椅扶手,缓缓坐起身来,“既然檄文都发出来了,那东北是反了?”   陈陌灵低声道:“回禀阁老,东北三州宣布自立,内里情形暂且不明。”   韩瑄喃喃自语道:“自太平元年以来,由蓝相多方布局,针对东北牧氏实行隐秘削藩之举,一是削减东北右军开支,二是派遣主政官员前往东北三州任职,掣肘牧氏,蓝相笑言这是温水煮青蛙之策,需用一甲子的时间的慢慢布局,将牧氏这颗毒瘤从东北三州拔除,使东北三州成为我大齐的东北,而非他牧氏的东北,如今看来,这只青蛙还是忍不住从水里跳了出来。”   陈陌灵低头不语。   韩瑄重重叹息一声,“西北有林寒,江南有萧瑾,如今又添了一个牧棠之,张无病、禹匡不可动,查擎又反叛,可用之人还有谁?”   说罢,韩瑄颤颤巍巍地从躺椅上起身,“来人,更衣!”   立刻有侍女捧着官服进来,服侍韩瑄更衣。   陈陌灵诧异道:“阁老可是要去内阁?”   韩瑄摇头道:“老夫不去内阁,老夫要入宫觐见陛下。”   此时此刻,韩瑄作为大齐朝廷百官之首,看似是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可实则却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内阁首辅,一个辅字,辅佐的是谁?自然是当今皇帝陛下。   若是一意逢迎皇帝,这个首辅自然好做。一门心思和稀泥,也不算难。甚至就是结党营私,都不算难,真正难的是扛起朝廷,乃至于天下这个重担。   天下苍生,何其重也?   自然要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就像一个持家的媳妇。   上要侍奉公婆,中间要照顾夫君,下有一群儿女要考虑。   谁是公婆?自然是皇帝陛下,都说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一个不慎,便要引来祸患。   谁又是夫君?是那些心思复杂的同僚,无论是共事之人,还是下属,各有各有所求,各怀私心,交结成一张大网,任何人都逃不出去。   至于儿女,则是天下的黎民百姓。百姓,是最感恩之人,也是最忘恩负义之人,近则不恭,远则生怨。   身处其间,如何不难。   韩瑄换好官服之后,乘轿前往皇城。因为他是首辅,可自由出入宫禁,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甘泉宫前,然后被拦下了脚步。   司礼监首席秉笔张保站在甘泉宫的宫门前,对韩瑄恭敬先是恭敬一礼,然后说道:“阁老,陛下有旨意,要清修半月,任何人不得打扰。” 第一百七十五章 立秋十天遍地黄   韩瑄踉踉跄跄出了甘泉宫,回到内阁,然后被一群等待在此的公卿围住,七嘴八舌问道:“阁老,可曾见到陛下?”   韩瑄摆了摆手,止住众多询问之声,轻声斥责道:“大白天的都挤在内阁做什么?都没差事了?都回各自的衙门去!”   “陛下已经知晓此事,不必忧心。”   “来人,去请大都督过来议事。”   内阁中的众多大臣散去,有内阁学士领命去大都督府请魏禁过来。   魏禁来到之后,韩瑄屏退众人,使内阁中只剩下两人。   韩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开门见山说道:“想必大都督已经知道,东北的牧棠之终于还是反了,而陛下却正在闭关,不肯见任何人,也包括我这个内阁首辅,只是东北的局势不能不管,不能放任查擎的二十万大军入关南下。”   魏禁骤起眉头:“这些年来内阁和大都督府屡次找借口压缩东北右军的总兵力,可东北右军仍是有二十万之众,如今之计,只能派遣中军前往布防,只是一旦如此,帝都必然空虚……”   韩瑄咳嗽了一声,“只要挡住了东北大军,西北有张无病,江南有禹匡,就算帝都防守空虚,也无人能兵临帝都城下,帝都自然无忧。”   魏禁是善于行险之人,当年他的成名之战就是偷越阴平,直取锦城,此时以为将者而言,想得更多,只是他也没有太好办法,而局势又是刻不容缓,所以只能同意韩瑄的提议,“如此也只能让赵无极的中军移驻山海城。”   韩瑄点头道:“我待会儿就让兵部发文,也让内阁票拟,准许赵无极总领齐州等地军政大权。”   魏禁起身道:“既然如此,魏某先行告辞。”   韩瑄拱手道:“有劳大都督。”   待到魏禁离开之后,韩瑄毕竟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了,难掩自己的疲惫之色。   李士奇快步走进内阁,轻声道:“阁老。”   韩瑄以手撑额,问道:“南归他们走到哪里了?”   李士奇道:“回禀阁老,小阁老前不久来信,已经抵达湖州,如今按照行程来算,差不多应该快到陕州了。”   韩瑄轻轻点头,然后呢喃一声,“陕州。”   ……   一支数百人的骑兵护送着一支车队来到陕中城外,领兵的骑兵统领与西北军碰头交接之后,率军返回湖州,这支车队则是被一位西北将领接手,带领车队入城,直奔早年时陕中行营掌印官的行辕。   从马车上走下一名女子和三名男子,这名将领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恭敬行礼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平安先生、次辅大人、小阁老。”   说来这名将领还算是徐北游的熟人,姓李名嵩,早年时与徐北游有过一面之缘,徐北游从江南去往帝都途径陕州时,也跟他打过不少交道。   萧知南望向李嵩,“李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当初萧知南去往丹霞寨的古战场,随行人中除了端木玉和那条地头蛇外,再有就是以李嵩为首的三名李氏子弟了。   天下说大也大,说小很小,李嵩本以为与公主殿下一别之后,此生再无可能目睹天颜,没曾想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又一次见到了公主殿下。   只是与上次不同,物是人非,曾经有望迎娶公主的端木公子已经在诏狱中自尽身亡,反而是那个曾经给他们领路的年轻人,已经是堂堂帝婿,满朝上下尽称小阁老。   人世无常,不过如此。   萧知南笑了笑,“起来吧。”   李嵩起身,恭敬道:“启禀公主殿下,都督大人忙于战事,无法脱身,特命末将前来,还望公主殿下见谅。”   萧知南不以为意,平静道:“国事为重。”   徐北游背着大大的剑匣,环顾左右。   修士中有善于望气之人,而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之后,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徐北游已是临近地仙十八楼境界,此时他不去望气,以鼻“嗅”之,便可闻出隐隐的杀伐之气。   西北的战事,不好打啊。   ……   韩瑄之所以要在大半夜起身前往内阁,是因为西北的战事极为胶着。   这次草原的攻势之猛烈,要远远超出预计,都说草原不足以抗衡大齐,此言不错,毕竟大齐坐拥天下,人力物力都远非草原可比,但有一个前提,是大齐以举国之力来对抗草原。韩瑄给萧白的进言中已经说过,要先平定江南之乱,然后再以举国之力战于草原,草原自然知难而退。可如今战于草原的仅仅是西北一军和西北一地,其他地方尚且自顾不暇,自然无法分出精力去驰援西北,所以就变成了以西北一己之力抗衡草原各部举族之力的局面。   哪怕西北左军是大齐最精锐的一支大军,哪怕张无病是当世名将,此战仍是打得极为艰苦,也极为惨烈,在短短的十余天时间中,双方围绕林绵一地,陆续投入兵力达十余万之巨,展开数次主力决战,各自死伤惨重。   有不通兵事大臣曾在内阁议事上问过,为何张病虎不据城而守,而是要在城外与草原骑军野战,岂不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其实平心而论,拥有重骑的西北军在骑战方面,丝毫不输于草原骑军,而所谓堡寨体系,必须要有一支敢于野战的骑军,如果说一个个寨堡是一个个珠子,那么这支骑军就是串联起一颗颗珠子的线,只有这样才能连城一张珠帘,若是不敢出城野战,只敢龟缩与寨堡之中,结局就只能是被人各个击破,所以张无病不得不战。   既要战,则必须要胜。   张无病此时已经不在中都,而是亲自领军,驻扎于林绵城外三十里处,与之随行的,还有西北军各级将领。   各大禁军各自有自己的谍报系统,一般挂名于斥候之下,所以张无病很快就收到了徐北游等人抵达陕中的消息。   一言不发的张无病怔怔望向帝都,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陛下驾崩,新君登基,帝都局势不明,朝局不稳,又有江南之乱,东北之变,似乎所有的局面都不利于大齐。至于西北这边的战局,林术和林寒已经分兵,由林寒主力攻打林绵,而林术则是率领精骑三万余人奔赴凉州,直指凉州门户乌鞘岭一线,所以林绵这边不容有失,若是保不住林绵,导致西北门户洞开,使得林寒和林术得以在凉州境内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那么西北军就只能放弃凉州,困守陕州一地,再无辗转腾挪之地。   若是江南那边再有变故,失去了凉州粮仓的西北军就只能坐困愁城,战死或是等死,万事皆休。   张无病伸出一只手掌,紧紧握拳,轻声道:“林绵不能丢,帝都更不能乱。” 第一百七十六章 正人心而靖浮言   徐北游一行没去中都,在陕中略作停顿休整之后,选择从陕中横穿西河原,前往豫州。   上次徐北游去帝都时,之所以途径中都,是因为他还要去塞外小丘岭,然后从塞外转道燕州,这次不一样,必须要以最快时间返回帝都,所以他选了一条更近的路线。   比起人心惶惶的湖州和升起狼烟的陕州,豫州的情形稍好一些,最起码没有百姓逃难,也没有闭门闭城,最多就是谈起江南和西北的战事时忧心叹息几句,总得来说还算太平无事。   虽然这支数百人的队伍已经竭力赶路,但终究不是无牵无挂的轻骑,拉着皇帝陛下的灵枢,速度始终提不起来,而且人可以不歇,马却要歇,一路走走停停,最快也要半月功夫才能返回帝都。   暮色黄昏之中,在距离汝南府三十里外的一处驿站,队伍就地休整,十余名暗卫四下散开,各自隐蔽,以作暗哨。自从端木睿晟叛乱之后,皇帝陛下就加大了对暗卫府的掌控力度,先前裁撤三位堂官看似没了以前的三足鼎立,剩下的一人愈发大权在握,实则却是暗中将司礼监置于暗卫府和天策府之上,张百岁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调动暗卫府的人手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驿站中寂静一片,只有偶尔响起马的响鼻声,虽然已经是人困马乏,但休整时间只有一个时辰,然后他们还要连夜赶路,直到下一个驿站才能安心休息。   趁着这个空当,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悄然离开驿站,往天中山漫步行去,徐北游上次去汝南府,被暗卫府在此地伏击,偌大一座北禅寺化作炼狱火海,以至于徐北游匆匆而过,这次再来,虽说也是来去匆匆,但好歹要比上次那种围追堵截的境地要好上许多。   天中山,名头很大,实则很小,两人来到山脚,一眼便可望到山顶,结果就发现此时天中山竟然有人,手中拄着一根文人雅士登山时惯用的拄杖,一身锦衣华服,标准的世家公子做派。萧知南先是稍微紧张以一下,不过很快就释然,不说两人距离驿站并不算远,以平安先生张百岁的修为转瞬就到,就是她身旁的徐北游,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若不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人物亲自出手,还真占不到什么便宜。   萧知南放下了心,原本以为是道门中人在此拦截,现在细细看去,此人倒是位地仙修士不假,可也就是初入地仙境界,不用徐北游出手,她自己就可以轻松应付。   徐北游望向来人,略微迟疑了一下,“霍公子?”   来人笑道:“可是徐公子?霍溪沉在此久候多时了。”   在萧知南的微微惊讶中,霍溪沉从天中山上缓缓走下,来到两人面前,行礼道:“霍某先前得知徐公子和公主殿下要返回帝都之后,特意在此等候,今天终于等到了。”   徐北游感慨道:“倒是难为你了。”   霍溪沉诚心诚意道:“若非韩阁老的威名在前,霍某也不可能成为霍家的家主,大恩不言谢,铭记于内。”   徐北游笑着摇头道:“这算什么大恩,我连霍家都没去过,不过是请老爷子说了句话而已,若非你本身就有这个本事资格,任凭老爷子再多说几句,你也做不了霍家的家主。”   霍溪沉轻声道:“可是有些人一辈子就差了这一点,一点有时候就是天差地别。”   徐北游叹息一声,转而说道:“这次天下乱起,魏王、镇北王、再加上一个辽王,三藩作乱,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就不复赘言,也许日后的豫州也不再是一方清静之地,希望你能早作准备。”   霍溪沉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徐北游抬头望着夜色,又是轻叹一声。不知何时起,他也渐渐变成了大齐朝廷的一员,也许是在韩瑄重回庙堂的时候,也或许是在与萧知南成亲之后,甚至更早,总之如今的徐北游已经切切实实地与大齐朝廷绑在一起,都说读书人是肩挑风月山河,两袖藏有清风,他却是肩挑剑宗朝廷,两袖无有清风,这是二十岁前的徐北游如何也没有想到,更没有想过的事情。   虽说重担非是他一人来挑,但对于一个及冠岁数的年轻人而言,还是太过沉重了。   霍溪沉犹豫了一下,问道:“徐公子,公主殿下,在下冒昧问上一句,帝都城中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徐北游收回视线,摇头道:“我们也不清楚,老爷子的几次回信中都是语焉不详,只说回帝都后面谈。”   霍溪沉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点头道:“如此说来,帝都城中必有什么变故了。”   说到这里,萧知南眯起眼,脸色略显晦暗。   徐北游握住她的手,既像是对霍溪沉说话,也像是说给她听,“帝都城外的变故,无外乎是新君萧白,这位陛下是我的大舅哥,先前与我也多有来往,以我对他的观感而言,既非昏聩之人,也非无能之人,但是,自古以来就不乏有人登上帝位之后性情大变之人,炀帝玄宗,不胜枚举,皇帝这位置,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旦坐上去了,难免不会生出许多平时不会有的想法,自然就会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事情。”   霍溪沉看了萧知南一眼,见她并无异样,这才问道:“徐公子的意思是,当今陛下有不当之处?”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仅仅是我个人猜测之言。”   一直未曾言语的萧知南忽然开口道:“我最了解萧白,一定是在他这里出了问题,从他当初不等父皇灵柩返回帝都就登基称帝一事可以看出,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齐王萧白,人心似水,多有涟漪,此言果真不假。”   霍溪沉不敢再多言语。   徐北游望向夜色中天中山,用听不真切的细微声音喃喃道:“人心似水多翻覆,天底下最难把握的还是人心,若是当初我接过师父的衣钵之后,心生惧意,将诛仙双手奉于道门,或是生出了别的私心,以整个剑宗为投名状,献媚于朝廷,如此种种,师父的一番心血岂不是付之东流?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霍溪沉可能没听清,萧知南却是听清了,她深深看了徐北游一眼,说道:“霍公子远在豫州都能知晓帝都有所变故,可见帝都城中的事态已然不受控制,说句不好听的,时值天下动荡之际,天下诽议汹汹,正可谓浮言四起,可萧白身为一国之君,却是毫无作为,本宫此番入京,除了将父皇灵柩送回帝都之外,还有一件事,本宫要正人心而靖浮言。”   她一字一句道:“萧白不去做的事情,本宫来做。”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何谓之心怀天下   萧玄和萧白相较,萧白到底差在哪里?   徐北游曾经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出结论,不过在今晚听到萧知南的一番话之后,他却忽然豁然开朗,所以不明白的都想明白了。   两人之差距,不在于权谋,不在于智力,不在于境界修为,不在于眼光格局,而在于心胸。   何谓心胸?很简单,心怀天下即为心胸。   很多人觉得心怀天下是一句空话,那么徐北游还可以用一个更为直白浅显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责任。   徐北游心怀剑宗,愿意担负、并有能力担负起剑宗的责任,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剑宗之主,如果他仅仅是想要成为人上之人,不择手段地向上攀爬,那么当初张雪瑶绝不会让他执掌剑宗。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   一个只是心怀己身的人去执掌剑宗,剑宗只会沦为其向上攀爬的工具,随时可以抛弃,结局必然不可设想。   以小观大,一国同样是如此。   要做有道明君,首先要心怀天下,无论做什么,都是根植于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这个天下,并且最终是为了国家朝廷,乃至于天下,而不是一切作为归根结底于一人之地位利益之得失。   蓝玉为什么能稳坐五十年阁揆?不仅仅因为他是开国功臣和先帝老臣,还是因为他真正尽到了一个内阁首辅应尽的职责,各地灾荒,各地兵乱,民生吏治,蓝玉都会切切实实去管,五十年的阁揆,如果真是一意结党营私,早就被皇帝寻到由头罢官夺权了,又怎么能屹立庙堂达五十年之久?   皇帝同样如此。   先有大晋的“何不食肉糜”之惠帝,引来了八王之乱。   后有玄宗,困于女色享乐之间,致使国运盛极而衰。   当年萧瑾为何争不过萧煜?原因许许多多,但有一条,萧煜放眼整个天下大势,顺势而为,萧瑾却是一味权谋之道,在大势所趋面前根本微不足道,正所谓人力总有穷尽之时,没有谁能逆天而行,所以萧瑾不得不败。   以此来看萧玄父子,萧玄心怀天下,力求天下太平,而萧白看重己身,显然还未到此格局,故而高下立判。   萧白并非输在能力,而是输在了心胸二字。   也许按照萧玄的本意,把萧白放在太子位置上,加以磨砺教导,萧白也终究会“年少未惜岁月长,有朝一日成凤凰”,可是萧玄走得太过仓促,使得刚刚登上太子之位的萧白再上一步,成为大齐朝廷的皇帝,彻底偏离了轨迹。   由人及己,徐北游同样是如此。早年时的徐北游出身低下,想要做人上人,甚至有些野心勃勃,这一点不能算错,但是当他真正成为人上人之后,就要转变自己的心态。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占了个坑到底是为什么?总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仅仅是证明他比旁人更强。既然已经占了这个坑,那总要做出与之相符的事情,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做了剑宗宗主就要振兴剑宗,做了道门掌教就要为道门殚精竭虑,所以公孙仲谋没有错,秋叶也没有错,两人的争斗对立只能说是时势使然。   再说徐北游,他心中有剑宗而无天下,故而他只能做剑宗宗主而做不了天下共主。   这也是秦穆绵等人为何常劝徐北游要“做君子”的缘故。   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君子不在于小处,非是坐怀不乱即君子。君子在于大处,知仁,知义,知规矩和道理。   这是儒门的道理,非是什么玄之又玄的天道,而是立足之道。   徐北游现在想来,深以为然。   如果他还是那个想做人上人的年轻人,此时就不会陪在萧知南的身边,恐怕是投入道门和魏王的麾下,可如此一来就失去了底线,失去了立足于世的“道”,没了底线的人,别说君子,就连人也算不上了。   徐北游想明白这些,只觉得眼前一清,心胸开阔,如胸中千万块垒全部扫除,一吐多年沉沉郁气。   明白了自己的道,才知道该怎么走,往哪里走。   当然,圣人的道理是用来体会的,而不是用来做事的,事情还是要一点点去做,办法也还要一点点去想。   与霍溪沉告别之后,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踏上返途。   此时一轮明月东升,并不显得黑暗,两人并肩而行,萧知南突然问道:“你怎么不皱眉头了?”   徐北游闭眼用力呼吸了一口,好似要把秋风化作沁人心脾的春风,然后微笑道:“想通了一些事情,整个人舒服多了,难怪圣人总要说道理在前,的确如此。”   萧知南笑了笑,没有追问徐北游到底想明白了什么,但是很快笑容敛去,有些隐忧,“这次返回帝都,虽说我手中有传国玺和父皇遗诏,但萧白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大齐皇帝,若是他不肯听我的劝谏,仍是要一意孤行,终究是个大麻烦。”   徐北游摇头道:“先帝有句话说得好,朝廷是皇帝的朝廷,可也是满朝文武的朝廷,有些事情,皇帝是难以一言独断的。自古以来,名目不同,或是宦官,或是外戚,或是文臣,或是武将,但总的来说,朝堂之上还是三足鼎立,皇帝居中调停,行帝王心术,平衡制约,先帝即是如此。或如太祖皇帝那般威望极重之人,设百官为奴仆,视朝廷如私产。只是萧白初登帝位,威权不固,远不如太祖和先帝,若是一意孤行,满朝文武也自由应对之力。”   萧知南调侃道:“好一个小阁老,这份心思谋略,就是把你放到内阁中做个内阁学士,也不算是屈才,倒也不委屈了小阁老之名。”   徐北游也玩笑道:“区区一个内阁学士就想打发我这个帝婿?最起码得是大学士,我也不挑拣,殿阁大学士里排名最后的东阁大学士就行,以后我也听别人称呼我徐大人,徐阁老,等老爷子干不动了,我就接他的班,做内阁首辅,让满朝文武称呼一声徐相,如何?”   萧知南啧啧道:“非进士及第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我倒是要问上一句,徐阁老,您老有进士功名吗?没有进士的功名也成,举人、秀才、童生,都行!只要有一个,本宫这就做主,让你做入阁为相,各个殿阁大学士的名头由着你挑。”   徐北游撇嘴道:“莫要小觑徐某,我这就回家收拾行囊,赶上今年的秋闱,给你考一个金榜状元看看,让你这女子也知道知道什么叫莫欺少年穷。”   萧知南板起脸道:“哪来来的狂生,还敢在本宫面前放肆妄言,来人,给本宫拖下去重打三十廷杖,也让他知晓知晓本宫的厉害。”   夫妻两人脸上终于卸下了这段时日里所笼罩的阴翳,笑声在夜色中悠悠回荡。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有剑有紫气东来   帝都,甘泉宫。   “道祖有言,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萧白负手而行,“何解?不追求是为追求,不动是为动,无所成是为成。所谓无为而治,为之前没有,为之后亦没有。”   魏无忌跟随在萧白身后,默不作声。   萧白继续前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此意何解?这是道祖三千言里所说的道理,为君者无为,天下自安,父皇就是不懂这个道理,擅自离开帝都,才落得这般境地。”   魏无忌轻声道:“陛下圣明。”   萧白在皇帝宝座前停下脚步,又言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宽亦误、严亦误。那些大臣们平日里恨不得圣天子垂拱而治,可到了今日,却又想起朕了。”   萧白坐到皇帝的宝座上,笑道:“无为而无不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相争。”   内阁。   韩瑄坐在椅上,傅中天立在他的面前。   韩瑄缓缓说道:“天下万物,如横纵棋盘,若以纵而分,你我不是一路之人,我是文官,你是暗卫,可若是以横而分,咱们算是一辈人,也是这朝堂上最年长的一辈人。”   傅中天轻声道:“请阁老明示。”   韩瑄笑了笑,“当年所谓的蓝韩党争,老夫为何第一次败而第二次胜?老夫当年没有想明白,现在却是想明白了,当年之所以败,是因为蓝相才是真正的朝廷栋梁,那时候的朝廷可以没有韩瑄,但绝不能没有蓝玉,若要从两者中择一而去,自然是韩瑄无疑。可第二次为何是老夫胜?是因为皇帝陛下已经用不着蓝党,却又缺一个替代蓝相之人,所以老夫顶上来了,不胜而胜。”   “事未经历不知难,以前老夫是蓝相的副手,远不知蓝相之难,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二把手才是最安逸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不了多少诘难,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是进是退皆有余地。可到了一把手的位子上,就再也没有明哲保身之说。”   “如今蓝相告老去职,老夫成了内阁首辅。大齐是陛下的,老夫是大齐的掌舵之人,很多事情,老夫无处可躲,也没有逃避的道理,所以今日请傅大人来内阁一叙。”   傅中天再次道:“请阁老赐教。”   韩瑄平静道:“这世上本没有对错之说,就算有对错,对的事情也不一定去做,错的事情也不一定不做。为人臣者有三重境界,分别是:顺君顺民,逆君顺民,顺君逆民,三者无高下之分,只因时势使然,时至今日,想要做到顺君顺民已是不能,只能从后两者中选择其一。”   傅中天小心翼翼问道:“阁老的意思是?”   韩瑄轻声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既然陛下不愿去做,那我们就只能勉为其难了。”   ……   徐北游一行人离开汝南府境内之后,继续北上,在将要抵达豫州边境的时候,正值正时分午,日上中天。   忽然万里晴空中响起一连串雷声,伴随雷声的,有一飞剑激射而至,刺入徐北游等人前行之路的数丈处,入地二尺。   大有横刀立马的架势。   张百岁望向这把飞剑,冷笑道:“来者不善。”   徐北游越众而出,走向那把飞剑。   这一剑的剑气虽壮,但以境界而论,比起当初的秋叶、青尘等人仍是稍逊一筹,大约与慕容玄阴之流在伯仲之间。当今世上的剑道高手屈指可数,徐北游算一个,萧慎算一个,还有就是道门的太乙救苦天尊。   三人的剑道算是同出剑宗一脉,以徐北游所学最为齐全,以萧慎在这条道路上所行时间最久,以冰尘的修为境界修为最高,至于三人之间孰强孰弱,倒是不好一言而断。   其中萧慎和冰尘之间还有师徒之实,若是外人也许出难以察觉出两者之间的剑意不同,可对于徐北游而言却不是难事,他轻声道:“来人是道门的太乙救苦天尊冰尘。”   萧知南闻言之后皱了皱眉头,如今有徐北游和张百岁两人联手坐镇,萧知南不觉得一个冰尘就能拦下整只队伍,而且如今的队伍中,除了徐北游和张百岁之外,还有藏拙多年的谢苏卿,以及她这位手持传国玺的大齐公主殿下,冰尘若是孤身一人前来,就算她已经养好伤势,重返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巅峰状态,也同样讨不得好去。   除非冰尘与其他道门高手联袂而至,这也是萧知南一路上最担心的事情,毕竟道门号称三十位大真人,最不缺的就是高手。   张百岁是经历过十年逐鹿的老人,知道许多年轻人不为知晓的秘辛,此时缓缓说道:“想来你们也听说过冰尘与武祖皇帝之间的事情,她为此坏了道心,以至于境界多年停滞不前,后来又受青尘蛊惑,泄露太祖皇帝的行踪,与青尘里应外合,导致玉清宫之变,当时我是太祖皇帝的贴身侍从,也在玉清宫中,差点死于非命,不过最后却是因祸得福,被前往玉清宫救援的天尘大真人相中并传授丹诀,归根结底我还要感谢冰尘,若不是她,也没有今日的张百岁。”   张百岁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她和我一样,都应该感谢先师天尘大真人,若不是先师废去她那一身不上不下的修为,她哪有机会破后而立,哪里有今日这般十八楼剑仙的风采。”   张百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上面有一道极为浅淡的剑痕,轻声道:“当初在东海之上我接了她的一剑,这女子不但伤势已好,而且修为又有所精进,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有大福缘在身,只要不死,就能以战养战,愈战愈强。如今的几个后辈中,不去说帝婿,就是那个赵廷湖,就有这方面的苗头。”   萧知南打趣笑道:“赵廷湖能比得过我?未曾修行一日,却有了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修为,岂不是羡煞天下人等。”   徐北游闻言后自嘲道:“一样的,我能有今日,说到底都是前人余荫,不过既然承载前人余荫,那自当担起前人所留担子,此谓之香火传递。”   就在此时,天际边骤然染上一层蒙蒙紫色,而且这抹紫色还在急速扩张。   紫气东来。   徐北游嘿然一声,伸出右手,五指伸张。   他身后的剑匣自行开启,一剑接着一剑依次而出,在他面前悬停成阵。   下一刻,在百里之外骤然亮起一道紫色剑光,席卷着无数紫气,朝徐北游等人所在之地飞速直掠,与之同时,天空中的紫气也愈发浓郁,视野之中,尽是紫莹莹一片。   其声势之大,已经有了几分当年道门老掌教紫尘下山时的紫气东来两万九之气象。   徐北游再次伸手,握住了从剑匣中缓缓升起的诛仙。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二剑仙二次斗剑   就在诛仙完全出匣之际,有一道人影在蒙蒙紫气的环绕下,出现在这柄刺入驿道的飞剑旁边,伸手握住剑柄,将这把拦路之剑拔起,顿时有紫色剑气萦绕剑身,流光溢彩。   稍后片刻,紫气缓缓散去,显现出来人的容貌。   一身光泽偏暗的白色道袍,满头白发披散,只是不再如过往寻常那般遮住面庞,露出一张如清月般的清冷面容,若非这三千白发,倒要让人觉得像是个二十许岁的女子,不过话说回来,若看女子的一双眸子,冰冷沧桑,又更像是百岁老人。   徐北游握住诛仙,剑尖斜指地面,他本人直视冰尘。   圜丘坛明陵一战,徐北游接连与青尘和冰尘两人交手,与青尘的那次交手,因为青尘谋求飞升而有意藏拙,没什么好的说,但与冰尘的一战却是酣畅淋漓,若不谈那时候的处境局势,徐北游可以说是尽兴而归。   恰好今日,是徐北游境界修为“涨潮”之时,攀升至地仙十七楼境界巅峰,徐北游不介意再与冰尘战上一场。   在徐北游望向冰尘的时候,冰尘也在看着徐北游,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于一点之后又各自分开,冰尘平淡道:“这次阻拦你们返回帝都,既是秋叶的意思,也是尘叶的意思,不过你们不用多想,秋叶和尘叶各有要务,脱不开身,道门也正当用人之际,分不出太多人手,所以这次就只有我一人前来,你们若是能胜得过我,此后一路畅通,若是胜不过我,那就只能留在此地。”   徐北游平静道:“太乙救苦天尊倒是好大的口气。”   冰尘无动于衷道:“在我临来之前,秋叶特意交给我一剑。”   徐北游骤然沉默不语,张百岁和萧知南面露凝重之色。   冰尘缓缓说道:“这一剑,本是只有掌教真人才能执掌,不过秋叶为了道门大计,破例借给了我。”   一个借字,咬字极重。   徐北游和张百岁俱是心中明了,既然冰尘如此说,再加上先前的声势,那么这一剑定是九大法剑中的紫薇无疑,也难怪冰尘敢于一人拦路。   徐北游略微思量之后,果断对萧知南等人说道:“由我来拖住冰尘,你们先行。”   萧知南刚要说话,徐北游已经抬手打断,“不用担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萧知南深深看了徐北游一眼,“我等你回来。”   然后她望向车队,沉声道:“走!”   冰尘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双臂环胸抱剑,静静望着徐北游,“真不与张百岁联手对敌?我若能将你斩杀与此,就算他们到了帝都,道门也不算亏。”   徐北游默不作声。   待到一行人走远之后,冰尘握住断贪嗔,问道:“可以了?”   徐北游一挥大袖,剑宗十一剑依次而动,如道道攻城弩车的巨型箭矢,激射向冰尘的面门。   冰尘同样是一挥大袖,轻描淡写地将这些飞剑一一扫落。   她轻声讥讽道:“别那么小家子气,剑宗十二剑名头不小,可是既然已经被你吸纳剑气神意,那就只剩下一些花架子,吓唬吓唬寻常地仙修士还行,想要胜我,说到底还是要靠诛仙一剑才行。”   徐北游将散落一地的剑宗十一剑御回剑匣,深以为然道:“有理。”   冰尘并未让那把传说中的紫薇法剑直接现世,而是以一种极为玄妙的手法将其附着自己的佩剑断贪嗔之上,使得断贪嗔此时展露出来的威势丝毫不逊于诛仙,倒也不是说紫薇法剑加上纯阳祖师的断贪嗔就要强于诛仙,还是那句老话,再厉害的法宝也要看谁来用,此时的徐北游远未达到上清大道君或是上官仙尘的境界,自然不能发挥出诛仙的全部威力,反倒是冰尘依仗着境界的优势,可以将断贪嗔发挥到极致。   一来一回,两者持平。   冰尘手持断贪嗔,轻笑道:“秋叶曾经给我许诺,若是诛仙能在我的手中回归道门,那么从此之后,就由我来执掌诛仙,直到我飞升为止。”   徐北游报以一声冷笑。   冰尘淡然道:“无需愤懑,若你能从秋叶手中抢到玲珑塔,从此之后,玲珑塔就由你来执掌又有何不可?”   冰尘瞥了眼徐北游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白发,忽然说道:“这次你敢主动留下来,想来是有些后手,我也不敢说肯定就能杀你,既然你我都是剑修,此次斗剑不如添点彩头,我若是赢了,你就将剑三十六的最后两剑传给我,你若赢了,我将白发三千丈的一剑传授于你,如何?”   徐北游向前踏出一步,“那我岂不是亏了?”   “亏了”二字还未完全出口,徐北游整个人已经一掠长虹。   不过冰尘的反应丝毫不慢,几乎就在同时,身形也向后急退而去,始终与诛仙的剑尖相距有尺余距离。   一人一前一后,一进一退,转瞬之间退出去二十余里。   二十里外,冰尘终于止住退势,将手中断贪嗔横于身前,挡下了这一剑。   两剑相撞,山摇地动。   冰尘满身紫气环绕,巍然不动,这次轮到徐北游向后倒退出去。   在剑修之中,一直都有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说法,这个说法不错,可真正到了同等境界的顶尖争斗,手中有无一把锋锐之剑、趁手之剑,不可同日而语,正如先前徐北游与人交手,为何能屡屡越境而战,说到底还是诛仙攻伐之利,天下无双。   此时冰尘得了紫薇法剑,弥补了断贪嗔不如诛仙的劣势,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她强于地仙十七楼境界的徐北游自然在情理之中。   不过历来剑修斗剑,强弱是一回事,高下是一回事,胜负是一回事,生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徐北游历来与人交手,都是以小搏大,难免透着一股子搏命之势,这一次也不例外。   徐北游在退出百余丈的距离之后止住退势,然后双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踩,踏出一片龟裂痕迹,伴随着如滚滚闷雷的轰鸣声音,身形再次朝冰尘激射而出。   这次相撞,徐北游任由冰尘一剑刺穿他的腹部,一剑抹过冰尘的咽喉。   两人各自后撤数丈距离。   冰尘微微颔首低头,咽喉处血流如注。   徐北游更不好受,整个腹部被一剑捅了个通透。   冰尘倒吸一口气,周身紫气源源不断地进入她的体内,然后她咽喉处的伤口立时愈合,平淡道:“以伤换伤的法子,行不通。”   然后冰尘倒退而掠,“三十里外就是青河,我在青河之畔等你一剑。”   徐北游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大踏步前行。   这次他不再手握诛仙,诛仙自行悬空,与他并肩而行。   人去剑去,人至剑至。   三十里外青河,转瞬即至。   冰尘刚刚站定,一道粗壮如山峰的剑气已经紧接而至。 第一百八十章 一剑分江再开天   青河奔流而过,声势浩大,水汽弥漫。   这一剑,将整条青河轰隆隆分成两半,一半河水去者不留,另外一半河水生生被剑气所阻,不得前进分毫,堆积成一面“水墙”,不断拔高。   剑气流转之间,可见“水墙”之后的泥沙翻滚和鱼虾惊惶,转眼之间,“水墙”已有十余丈之高,而另一边却露出了满是泥沙的河床。   一剑断江,不过如此。   至于直面这一剑的冰尘,自然不太好过,满身紫气飘摇不定,双脚深陷地面。   徐北游凌空而立,再次握住诛仙。   两人一上一下,似乎是高下立判。   当那道截断了青河的剑气缓缓消散之后,“水墙”轰然坍塌,激起水雾无数,河水再次奔流东去,也就是在此时,地面上的冰尘拔出双脚,然后再一狠狠跺脚,荡漾起无数紫色剑气缭绕,如同一朵巨大莲花缓缓盛开绽放。天空中的徐北游伸手一抹,剑如雨落。   与此同时,两人又各自递出一剑第三次交手,两人仍是选择正面硬撼,没有半分花哨取巧,紫色的剑气莲花与剑雨相撞,一同烟消云散。徐北游与冰尘以剑对剑,身形各自纹丝不动,冰尘由下而上,徐北游由上而下,呈现出刹那悬停,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徐北游哪怕拥有攻伐第一的仙剑诛仙,也已经集齐剑宗十一剑,但是还缺青霜一剑,毕竟与地仙十八楼境界差上一线,所以在相持片刻之后,徐北游不得不先行退去。   冰尘乘胜追击,反手以剑柄狠狠敲在徐北游的心口上。   徐北游落在地上,嘴角渗出血丝,努力平稳气机。   冰尘冷笑一声,“前后交手三次,今日也该分出个胜负了。”   从江都第一次见面开始,到圜丘坛,再到今日,徐北游与太乙救苦天尊共是三次交手,第一战徐北游小胜,第二战未曾分出胜负,如今已是第三战,正如冰尘所言,的确是该分出胜负了。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手中诛仙,未曾受到丝毫影响,可见诛仙远未达到极限,只是如今的徐北游境界修为不够,难以完全发挥。反观冰尘,不同于徐北游的一步登天,她的境界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稳固扎实,差了一个境界就是差了一个境界,再加上她这次有秋叶所借的紫薇法剑,就算徐北游还能像前几次那样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同样是胜算不大。   冰尘冷然道:“上次在江都城外,你破我剑三十四,这次我特意来此青河之畔,以免伤及无辜,仍旧以剑三十四问剑于你,你可还能破去?”   徐北游平静道:“尽管出手便是。”   冰尘呵了一声,将手中断贪嗔向上一抛。   只见这一剑直入九霄而去,片刻后风起云涌,整个天幕上有大块紫云汇聚。   紫气弥漫。   抬头望去,尽是紫色。   道祖曾在三千言中留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八字,紫薇作为道门九大法剑之首,没有实在形体,可以是剑,也可以是这漫天紫气,正应了道祖的大象无形之说。   手中无剑的冰尘双手笼藏袖中,静待紫云漫天。   冰尘不是那种走终南捷径而一步登天之人,她这一生之中历经大起大落,大起之时,她曾贵为诸峰之首的天枢峰峰主,而且还是最年轻的峰主,大落之时,被废去一身修为,削去一切职位名号,镇压入那座暗无天日的镇魔井中,在她看来,徐北游就是那种走终南捷径之人,凭借着机缘造化才能一而再地逢凶化吉。不过再怎么上天垂青,凡事也还要讲究一个再一再二不再三。   这第三战,你徐北游的好运气也该到头了吧?   冰尘闭上眼睛,专心驾驭剑三十四,天剑。   徐北游轻轻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诛仙。   不同于上两次,没有上官仙尘,也没有传国玺,只有徐北游和他手中的诛仙,一人一剑而已。其实徐北游没有太大把握,毕竟徐北游的境界修为不如冰尘,两人又都是剑修,不存在什么战力强弱之分。不过也正如先前所言,高下是一回事,胜负是一回事,生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冰尘的手掌猛然下压,天空中的紫云也随之下坠,滚滚紫气席卷,宛若是天上神仙下凡尘的壮阔景象。   天剑,天即剑。   百姓们常说天塌下来了,以此来形容某种不得了的大事情,可今天,苍穹下垂,仿佛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徐北游立于苍穹之下,就像是被一张大网罩住的麻雀,不知该往何处飞,也不知该往何处逃,无处可躲,无处可避。   这就是剑三十六中的倒数第三剑。   徐北游脸色凝重,手中诛仙颤鸣不止,似是感受到了莫大危机,也似是激起了无穷战意。   苍天下压,大地不动,两者相合,便是绝境。   徐北游闭目凝神,可他的体魄却处处裂开,凭空出现许多触目惊心的裂痕,鲜血流淌,狼狈不堪,紧接着便是七窍流血,剧烈的剑气透体而出,以他立足所在向外层层扩散开来,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条深深沟壑,使其支离破碎,但是徐北游好似对于这一切都丝毫不觉,只是双手握剑。   未曾出剑就已经如此反噬己身,可见徐北游即将要出的这一剑远超他如今的修为境界,以他地仙十七楼的境界而言,应该不会是剑三十四,极有可能是最后两剑中的其中之一。   冰尘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专心御剑。   紫云紫气汹涌如海,遮天蔽日,笼罩大地,已经分不清天上天下。   只是冰尘万万没有料到,徐北游未曾等待蓄势完毕,更没有找寻什么合适时机,竟是毫无征兆地用出了丝毫不逊于冰尘所用剑三十四的一剑。   这一剑,大大出乎冰尘的意料之外。她不是没有感知到徐北游这一剑的声势浩大,只是在她的预料之中,徐北游本不该这么早就出剑才对。   下一刻,在一片紫气之中,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冲散紫气无数。   徐北游不退反进,迎着那道不断下压的天幕逆流而起。   这一剑,剑三十六。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决然生死定胜负   当初碧游岛莲花峰一战,公孙仲谋迎战秋叶,以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强行用出开天一剑,今日徐北游效仿公孙仲谋,用出同样一剑。   手持诛仙的徐北游再次升上天际,身周皆是紫气弥漫。   此时的徐北游遍体鳞伤,握剑的双手更是已经没有血肉,只剩下森森白骨,不过徐北游对于自己的伤势熟视无睹,举起手中诛仙,剑身上纠缠的两条紫青色气龙直冲天际。   不过这一剑却并非是从正面硬撼剑三十四,而是冲向御剑之人冰尘,要与冰尘拼死一搏。   冰尘骤起眉头,手腕拧动,手掌随之猛然颠倒翻覆。   若是只手遮天,反掌又是如何?自然是天翻地覆。   冰尘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拭目以待。   若以攻势而言,徐北游的这一剑几乎不下于萧玄的一拳,可徐北游却终究不是萧玄,杀一个没有天人不漏之身的徐北游,冰尘不认为有多难,只要先杀掉徐北游,这看似声势浩大的一剑自然就无以为继,只能烟消云散。   身处紫气之中的徐北游被裹挟其中,自然随之天地翻覆,周身上下如受千刀万剐之刑,血肉模糊,可徐北游却浑然不觉,仍是一剑向前。   纵九死而无悔。   这一剑堪称举世无敌,片刻平静之后,便是一大串响彻天地之间轰隆震响,只见天穹破裂,一道漆黑的裂痕出现在天幕上,横贯东西,生生撕裂开漫天紫气。   为何九死而无悔,是因为道之所在。   这个“道”不是天道,不是大道,是立世之道,人活一世,做不到无欲无求,总要有所求,有所执,有所念,贯穿自己所有行为的,是道,圣人重复过无数句的话语,道之所在,可舍生也。   以前的徐北游不明白这个道理,后来他懂了,的确如此,身在什么位置,就该做什么事情,是剑宗宗主,就扛起振兴剑宗之责,是道门掌教,就以道门千秋万世为念,是天下共主,就要承担起天下苍生。   徐北游与师父在最后临别时,接过了师父的剑匣,也就接过了师父的担子。   他明白自己的道在哪里,所以无悔。   徐北游一剑破开了冰尘的“翻手”一剑。   这是第二次,上次江都城外一战时,徐北游同样是以开天一剑破天剑。   不过此时的徐北游的更显狼狈之态,无上剑体已经濒临崩溃,整个人不可避免地流露出颓势,唯有手中诛仙仍是气势如虹。   冰尘嘴角冷笑更浓,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而剑与剑之间,也不乏相生相克的关系,其中剑三十六开天一剑几乎就是天克剑三十四,在江都城外的一战中,冰尘已经知晓结果,今日又岂会再次重蹈覆辙。   下一刻,冰尘身形冲入漫天紫气之中,伸手虚握,一剑从天而落,刚好落入她的手中。   她一人一剑撞向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徐北游。   徐北游被撞出去数十丈,如同一颗流星,狠狠砸入地面,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龟裂破碎。   不过紧接着徐北游就从坑中一跃而出,浑身浴血,仿佛一个血人,诛仙则悬停在他身旁,不住颤抖。   冰尘立于空中俯瞰地面,眯起眼眸,脸色略显阴沉。   因为她刚才的一剑并未伤到徐北游的根本,徐北游之所以会有如此伤势,完全是因为他强行用出剑三十六的反噬,更令她心生不安的是,号称开天一剑的剑三十六似乎也未被打断,徐北游的身上仍是留存有浩大剑意。   徐北游轻声道:“剑三十六。”   诛仙与主人灵犀相通,随声而动。   剑三十六既然是剑三十六的最后一剑,其中玄妙,又岂是肉眼可见那般浅显,而当年创出剑三十六的上清大道君,其佩剑正是诛仙,所以诛仙与剑三十六,乃是天作之合。   这一剑为何是举世无敌?只见两道紫青之色的近百丈剑气冲霄而起,生生撕开了冰尘的浩荡紫气,天穹破碎,裂纹横生。   青锋不过三尺,剑气长不可量。   剑气横生蜿蜒,浩大沛然,不见徐北游身在何处。   冰尘借用法剑紫薇,固然是使断贪嗔可以正面迎战诛仙,但于相性而言,却与剑三十六非是良配。   徐北游看似完全处于劣势,此时冰尘应对这一剑却是难上加难,她以断贪嗔抵住两道剑气,满头白发飘拂,身形不断向后退去。   不管冰尘如何修炼剑宗剑道,本质上她还是道门之人,这些年来道门习惯了以大压小,习惯了养尊处优,所以她做不出玉石俱焚的事情。   不过剑宗不一样。   拼死一搏犹如背水一战,哀兵难败,尤其是以刚烈著称的剑宗之人,更是如此。   从来只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纵九死而不悔。   剑应是如此。   人更是如此。   与冰尘咫尺之遥的诛仙剑气从中一线破开,徐北游的身形骤然出现在冰尘的面前,不顾自己体魄已经是摇摇欲坠,握住诛仙,强行向前推出一尺。   冰尘脸色大变,身形向后猛然退去。   不过人再快,终究快不过剑。   徐北游身形一闪而逝。   几乎就在同时,冰尘举起手中断贪嗔横于胸前,在她身前三尺处骤然响起一声很细微的金石撞击之声,声音不大,却刺人耳膜。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形出现在冰尘身后,冰尘的心口处先是出现一个刺目红点,然后这个红点急速扩大,然后她的心口上绽放开一朵血红色的花。   一剑穿心。   冰尘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脸色苍白。   徐北游毫无顾忌地举剑指向冰尘,笑道:“冰尘,这次又是你输了,现在你赢不了我,再过二十年,你更赢不了我,你此生注定学不到剑三十五和剑三十六。”   冰尘缓缓开口道:“最后一剑,我没有决然生死之意,终究是选守而未选攻,输得不冤。”   遍体鳞伤的徐北游问道:“三战两败,日后可还要再战?”   冰尘摇头道:“你是公孙仲谋的弟子,算是我的徒孙辈,我不惜数次以大欺小都胜不过你,看来诛仙注定与我无缘。”   徐北游笑道:“想要诛仙?拜入剑宗门下,未必没有执掌它的机会。”   冰尘平淡道:“这次只是分出胜负,若分生死,我是生是死不好说,你必死无疑,莫要在这儿逞口舌之利,按照先前的约定,输了之后我教你一剑,你敢不敢接下?”   徐北游道:“有何不敢?”   冰尘一弹指,一根极长的白色发丝落入徐北游的手中。   徐北游见她就要转身,追问道:“你要回道门?”   冰尘没有作声,转身径直离去。   徐北游咽下喉间的一口血水,握紧手中的发丝。 第一百八十二章 帝都城中暗涌动   徐北游和冰尘的第三次斗剑,冰尘在最后关头还是惜命了,若是她不惜命,不惧死,那就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她是死是活尚不好说,可徐北游却是必死无疑。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的根本宗旨还是在于长生证道,冰尘作为一个观念早已根深蒂固的道门中人,没到最后生死存亡的关头,惜命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若是为了一次拦路就抛却性命,打生打死,她也活不到如今这个岁数。   徐北游从剑匣中御出一把从碧游岛剑炉中所得之剑,飞剑传书,给萧知南等人报了个平安,不过他没急着去追赶萧知南等人,而是原地盘坐,闭目凝神内视一番之后,苦笑无言。   无上剑体的优点在于修成之后体魄如剑,就算手中无剑,亦可以身体发肤伤人,只是有得就有失,专注于进攻的同时,在防御上就难免不如天人不漏之身和佛门的四大金身,萧玄的天人不漏之身可以硬抗天道镇压,而徐北游的无上剑体仅仅是强行催动剑三十六开天一剑,就已经近乎支离破碎,如果说萧玄的身躯体魄是一座砖石搭建的房屋,那么慕容玄阴的身躯体魄差不多就是土胚房,至于徐北游则只能算是茅草房,如今更是变成了一座经历狂风之后的茅草房,只剩下个大概框架,不能遮风,更不能挡雨。尤其此时他的境界经历“涨潮”之后,开始“退潮”,由十七楼巅峰跌落至十六楼境界,更是让他苦不堪言。   徐北游竭力收拢气机,力图稳固住体魄伤势,不使其因为自己的坠境而进一步恶化。只是万事不由人,徐北游虽然已经竭力弥补,但是其体魄还是不可避免地分离崩析,诸多气机更是随着体魄重伤而不断逸散,眼看着想要快速复原如初已是无望。   徐北游无奈叹息一声,从地上起身,不急不缓地沿着青河而行,心绪开始漫无目的地发散,与冰尘一战,不说从中领悟到了什么,但的确让徐北游受益颇多,毕竟冰尘是实实在在的地仙十八楼境界,又是同样精通剑三十六的剑修,不得不说,能有这样的对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就拿徐北游的师父公孙仲谋来说,一生历经大战小战无数,生平最后一战更是交给了十八楼之上的秋叶,可唯独没有与十八楼境界或是同境界的剑修交手的经历,不可谓不是一大遗憾,从这点上而言,徐北游要比公孙仲谋幸运许多。   皇帝萧玄身死,此乃大乱之源,如今天下大乱将起,各路隐世高人纷纷出世,不过一旦出世,那就是身陷俗世之中,再也不能超然于外,就是陨落其中也不算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毕竟堪称在世武圣的萧玄已经死了,公认的天下第一人秋叶差点死了,其他人没有不能死的道理。   冰尘是如此,徐北游也是如此。   徐北游停下脚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眺望向帝都方向。   ……   如今的帝都暗流涌动,一方面是以韩瑄为首的众多文武官员,另一方面则是以魏无忌为首的皇帝近臣,双方已经开始严重对立。   就在刚刚不久,国子监、翰林院、通政使司等大小官员前往甘泉宫,跪求请见皇帝陛下,只是被司礼监挡于门外,并缉拿领头的几名国子监祭酒和通政使司给事中。后在群臣议事时,魏无忌当场发难,诘问韩瑄等人,到底是谁指使这些官员去宫门外叩见,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直指韩瑄,认为韩瑄就是此事的幕后之人。韩瑄对此自是否认,并大加驳斥,两人不欢而散。   如今的魏无忌可谓是大权在握,不再局限于一个天策府,被文武群臣暗中腹诽为“摄政王”,盖因自皇帝萧白闭关以来,皆由魏无忌出面理事,就连本该属于司礼监的批红大权,在张百岁不在帝都的情形下,也归于魏无忌之手,俨然是要总理朝政之态,若不是有韩瑄率领群臣分庭抗礼,魏无忌可就真是“摄政王”了。   魏无忌返回天策府之后,发现天策府中却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坐在本该属于他的公案后头,一手持杯,一手持酒壶,自斟自饮。   四周的天策府甲士皆是垂手而立,显然对于这位老祖宗擅自来到此地无可奈何,此时见到上官之后,难免心中忐忑。   魏无忌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赶忙离开此地。   待到屋内只剩下两人之后,魏无忌在案前站定,缓缓说道:“真是稀客。”   萧慎没有雀占鸠巢的觉悟,仍是没有起身,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之后,说道:“萧白将这个庙堂交给了你,你却弄成这个样子,韩瑄他们都已经开始自行其是了,你还在追究那群穷酸废物叩门请见的事情,难道他们还能打进甘泉宫中不成?”   魏无忌面沉似水,未曾开口辩驳什么的。   萧慎继续说道:“劝你一句,多把心思放在朝政上,别总想着争权,你不是蓝玉,斗不过韩瑄。”   魏无忌笑了笑,但是眼神阴沉,“有劳赐教,自当铭记心中。”   萧慎终于起身,大笑着离开此地。   魏无忌望着萧慎离去的背影,死死握紧拳头,眼神幽深。   萧慎离开天策府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甘泉宫,然后又畅通无阻地进入到甘泉宫中。   萧白既然是闭关,那么就要有护法之人,如今萧慎就是这个护法人,拥有莫大权限,可以自由出入甘泉宫。   甘泉宫殿阁重重,以明光宫为主,如今萧白就是在明光宫中闭关,在进入明光宫之前,萧慎回头朝天机阁方向望了一眼,脸上笑意玩味。   刚才他在天策府中提到了蓝玉,可是许多人不曾知晓的是,这位已经致仕的老太师此时根本不在帝都城中,君岛一战,蓝玉与李冯古两败俱伤,所以蓝玉并未返回帝都,而是前往位于湖州和蜀州交界处的万竹园养伤,虽然赵廷湖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其中,但那里真正的主人说到底还是蓝玉和唐圣月两人才对。若无意外,那里就会是蓝玉的养老之地,此生不会再轻易踏足帝都。   萧慎转过身,走进明光宫的大门。   此时整个明光宫中充斥了无数金黄色气息,致使地面墙壁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萧白坐在皇帝宝座上,双手置于扶手之上,背靠椅背,双眼紧闭,神情威严,虽然传国玺不在帝都,但有天子六玺依次悬于身周,周身玄黄暗金之色不断变化,气息浩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天现异象证长生   萧慎在距离萧白还有十余丈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双手笼藏于袖中,他整个人同样沐浴金色之中,整个人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而这些金色还在慢慢渗入他的体内,他微微眯起眼,似是极为享受。   萧白想要证道求飞升,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吸纳天子气运,其路径之快捷,甚至更甚于徐北游的剑宗十二剑,不过此举也有极大坏处,那就是有损于大齐国运,只是萧白不在乎,正应了那句话,我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韩瑄走出内阁,望向帝宫方向,脸色晦明不定。   刚才还是万里晴空的天气,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惨淡阴云,似乎马上就要有凄凄秋雨落下。   韩瑄蹒跚着走出几步,来到院中,恰在此时,有风袭来,将韩瑄的官袍吹得呼呼作响,院中那颗老树也是摇摇晃晃发出不堪的声音。   风走过宫城,走过帝都,呼啸之声连在一起,连成一片,仿佛整座皇城在低低私语。   韩瑄仰头望天,真得要下雨了。   片刻之后,灰蒙蒙的天空上,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上空的铅云愈来愈重,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吧嗒!   一个雨点落在韩瑄的脸上。   紧接着上空浓墨汇成一线,无数的雨丝倾洒而落。   李士奇撑起暗黄色的油纸伞快步来到韩瑄身后,举在老人的头顶,柔声道:“阁老,外头凉,回屋去吧。”   韩瑄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风雨已来,你能为我遮风挡雨,可谁又能为大齐朝廷遮风挡雨?”   雨势很大,转瞬之间便在屋檐上汇聚成细流,沿着飞檐化作水线而下,无数雨丝落在伞面上,劈劈啪啪作响,但是遮掩不了韩瑄的声音。   他踩在雨水中,说道:“今天内阁议事,已经把先帝的庙号定下,是太宗文皇帝,如今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俱已不在,当今陛下当不起这个家,没人能为大齐遮风挡雨。”   雨势茫茫之中,李士奇的手掌微微颤抖,韩瑄佝偻着身子,风烛残年。   天色越来越暗,帝都上空深沉如黑夜,秋雨连绵,又有闷雷在云上滚起。   帝都以皇城为中心,皇城以帝宫甘泉宫为中心,此时整座甘泉宫从内到外皆是镀上了一层璀璨金光,在一片深沉黑暗中格外显眼。   金光浩大,不同于佛门金身,不同于道门金身,却是与萧煜所凝结的神道不朽金身有几分相似,其中有莫大人道气息。   这层金光变化不定,不断凝结翻滚,最终化作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金龙,围绕着甘泉宫盘旋环绕。   天空中,乌云之后的雷声越来越重,就像九天雷神的战车在不断接近。   甘泉宫中,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六大印玺不断喷涌出金黄之气,萧白则是以鲸吞之势,将这些象征着天子气运的金黄气息吸纳入体内。   与此同时,萧白身上的气息不断攀升,地仙三重楼、地仙五重楼、地仙七重楼,地仙九重楼,地仙十二重楼,转眼之间,已经是来到地仙十八重楼境界。   萧白神情平静,缓缓睁开双眼,眼眸同样是一片金色。   九股浓郁金气汇聚成的金龙,围绕着萧白肆意游曳。   他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是这一步能够成功踏出,那他就能超越地仙十八楼,成为十八楼之上的境界,飞升有望,长生可期,多少修士苦求百年而不得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是唾手可得。   这就是皇帝。   萧慎望着眼前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等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韩瑄见到这一幕之后,脸色骤然苍白,嘴唇微微颤抖,“陛下……萧白到底在干什么?”   在他身后的李士奇望着这一幕,同样是震惊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算什么?   证道飞升?   难道皇帝陛下闭关了小半个月,就能飞升成仙了?这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韩瑄重重咳嗽,喃喃道:“竖子不足与谋,竖子不足与谋。”   与此同时,魏禁也从大都督府中缓缓走出,望着这一幕,脸色异常凝重。   他不同于身无半分修为的韩瑄,他也是足以位列天机榜的武道高手,巅峰之时不弱于赵青多少,所以此时他可以十分确定,这的确是有人证道而引来的天地异象,再看甘泉宫中的异象,魏禁很容易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就算他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大都督,此时亦是极为震惊,震惊于萧白的大逆不道之举。   萧白是皇帝不假,可他上头还有太宗文皇帝和太祖高皇帝,萧白今日之举若是放到寻常的富贵人家,绝对要被冠以败家子之名,任你是一国之君,糟蹋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魏禁握起拳头,几度沉吟之后,就要往甘泉宫而去。   就在此时,魏禁猛然转头望去,沉声说道:“没想到,出卖萧家的还是萧家之人,外有魏王,内有你。”   “不愧是当年萧煜身边的一文一武,就算有伤势在身,仍是能窥破老夫所在,只是文臣蓝玉已经归老,你这个武将为何迟迟不曾让出位子,回家颐养天年?”   只见萧慎凭空走出,腰间佩有剑宗十二剑中的最后一剑,青霜。   魏禁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果然是你。”   萧慎笑了笑:“魏禁,你要去甘泉宫?陛下入关之前,曾经特意嘱咐老夫这个护法之人,任何人不得进入甘泉宫,违令者,斩。”   魏禁一字一句道:“若是本督执意要面见陛下呢?”   萧慎伸手按在青霜的剑柄上,平静道:“老夫有两剑,一剑黄龙,一剑青霜,如今黄龙已经归于剑宗徐北游之手,只剩下青霜一剑,不过对付你的重伤之躯,仅仅是青霜一剑想来也足够了。”   魏禁的脸色晦暗,他是武道修士,战力惊人,若是巅峰之时,丝毫不惧萧慎,只是当初南疆一战,他与阴九幽两败俱伤,如今伤势还未痊愈,此时对上萧慎,胜算不大。   萧慎忽然感慨道:“萧家的晚辈,萧烈、萧煜、萧玄,祖孙三代人,一个一个厉害,萧玄不过是花甲年纪,就能走到当世武圣的地步,萧煜更是已经飞升证道,老夫这个做老祖宗的,若是落后太多,岂不是显得太过无能?”   话音落下,萧慎缓缓拔剑三寸,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   当他完全拔剑而出的时候,浩大剑气冲霄而起,丝毫不逊于甘泉宫那边的异象,甚至还冲开了天空中的层层铅云。   拨云见日。   地仙十八楼境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罚雷刑九雷劫   帝宫上方,有巨大金身法相缓缓现世,身着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冠,身旁左右有天子六玺的虚影依次环绕。   法相巍峨,足有百丈之高,远远望去,帝冠仿佛已经与天上黑云齐平,俯瞰天下众生。   此乃不朽金身,与当初萧煜证道时的异象如出一辙。   如今萧白要走的是一条终南捷径,也是一条登天捷径,妄图一步登天,超凡入圣,成就天上仙人之姿。而他几乎也要功成了,只要再前进一步,他就能成为萧氏一族的第二位飞升之人。   金光如海,浩大威严。   似真似幻的百丈金身傲立于天地之间。   也就是在此时,天空的乌云中有天雷缓缓“探头”。   巨大金身法相开始逐渐凝实。   黑云层层下压,天雷似乎有所感应,开始疯狂滚动。   天劫已至,雷刑将落!   坐在皇帝宝座上的萧白渐渐与空中的巍峨金身重叠,两者交融。   轰隆一声炸雷闪过,响彻天地之间,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雷声轰鸣,紫电交织,尽显煌煌天威。   萧白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道道紫色雷霆游走于云层之间,云海翻腾,仿佛一条条蛟龙在翻江倒海。   萧白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如今他已经凝铸不朽金身,只待他破去天劫,然后便可证得长生,成为在世仙人。   下一刻,天空中的云层仿佛被炸开一个窟窿。   一道雷霆轰然坠落,直直降临在百丈金身的头顶。   萧白巍然不动,任由紫雷砸落,金身丝毫无损,金光流溢,使得这道紫雷很快消散于天地之间。   天空中的雷声更重,萧白缓缓出声,“区区天雷,又能奈朕何?”   然后第二道更为声势浩大的天雷破开重云,降临人间。   萧白抬手,天子之玺随之飞起,迎上这道天雷。   这枚象征了天子身份的玉玺生生托住紫雷,使其从始至终都未能触及萧玄的不朽金身。   当这道天雷成为强弩之末,第三道天雷如同离弦之箭,破开云海,狠狠刺向萧白。   这一道天雷已经隐隐有尘叶全力施展雷池大阵的威势。   萧白轻描淡写地伸出一掌,从正面硬撼这道天雷,两者相持片刻,第三道天雷炸裂成漫天流萤。   第四道天雷几乎在第三道天雷破碎的瞬间便已经落下。   这一道天雷,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如同连接天地的一线,即便是数百里之外,也清晰可见。   萧白不闪不避,举起双手,如举火燎天之势。   无数金色光点如海汇聚,化作一道巨大金色光柱,逆流而起。   第四道天雷甚至没有触及地面,就被金色光柱强行反推回天上。   自古以来,能引来天劫雷罚的人,不算少,但也绝不算多,之所以引来天劫雷罚是因为内功圆满而外功有亏,面对天雷多半要以一个“扛”字为主,说白了就是做好万全准备之后硬扛天雷,能扛过去则万事大吉,扛不过去就在天雷之下化作飞灰,除了当年的上官仙尘,甚少有人敢于反攻天雷。   萧白借助大齐国运凝就不朽金身,此举自然是有违天道,引来雷劫正在情理之中,而且还是九重雷劫,只是九重雷劫并非许多修士所想那般十死无生,应是九死一生才对,若是扛不住天雷,自然就是身死道消化作灰灰,可如果能够扛下,那便是否极泰来,不出意外,飞升登天就在顷刻之间。   就目前情形而言,萧白哪里是“扛”天雷,分明就是效仿当年的上官仙尘反攻天雷之举,仙人之威,不过如此。   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愈发漆黑如夜,缓缓转动之间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愈发雄浑粗壮。   第五道天雷轰然落下。   与先前的紫雷不同,这道天雷颜色转为深蓝,在天空中划出一个曲折弧线,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   面对这道天雷,萧白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凝重神色。   如果说前几道天雷都是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却是有迹可循,那么这道天雷就是无迹可寻。   不过萧白仍旧是没有选择被动扛雷,还是以攻对攻。   萧白向上狠狠击出一拳,漫天金光疯狂倒涌向上。   两者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相持片刻之后,天雷轰然炸开,扩散开来的雷光将整个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待到雷光散去,萧白的身形再次出现,仍是毫发无伤,只是出拳的右手漆黑一片,布满雷痕,与金光璀璨的金身有些格格不入。   萧白只是低头看了右手一眼,无动于衷。   九重雷劫,静待第六雷。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无法瞒过旁人,内阁中的阁员们不顾雨势来到院中,赵宗宪来到韩瑄身后急声问道:“阁老?”   韩瑄遥遥望着天雷落下之处,叹息一声,“是皇帝陛下。”   赵宗宪顿时恍然,不过紧接着又是忧心忡忡,略微迟疑道:“如今之计,也只能期盼列祖列宗保佑,陛下洪福齐天,能够安然度过这次劫难,若是有一位在世仙人坐镇,也能震慑道门宵小,使其不敢妄动。”   同样是内阁阁员的李贞吉喟然道:“就怕天机难测啊!”   韩瑄什么也没有说,虽然他不是修士,但是几十年来所见所闻,对于许多秘闻知之甚深,不比地仙大修士差上多少。   萧白汲取天子气运助自己凝就不朽金身,这等手段倒行逆施,必然要引得天道震怒,所以才引来了九重雷霆,九道天雷又称雷刑,一雷更比一雷重,最后一雷几乎堪比前八雷的总和,若非如此,当年以上官仙尘的举世无敌,也不会在硬撼九雷之后元气大伤,为后来败亡埋下了伏笔。而萧白依靠吞食天子气运来拔升境界,终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像烈火烹油,仅仅是表面功夫而已,远比不上当年的上官仙尘,就算能勉强扛下九重天雷,一身修为恐怕也要十去七八。   就在此时,第六道天雷在经过短暂的酝酿之后,终于是姗姗来迟地探出云层。   天幕上的漆黑云层中已经逐渐浮现出淡紫之色。   萧白以皇帝之玺和天子行玺应对。   两方印玺围绕着金身缓缓盘旋转动,如同一方阴阳双鱼,阴阳相生,继而缓缓升腾而起。   然后只见这道威势无双的天雷在即将落下的时候,突然溅射开来,由一道粗壮天雷变成千百道更为细小的“细雷”!   细雷在下落过程中,开始相互交织,最后结成一片,既像是一张棋盘,又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罗网。   而萧白便是棋盘上的棋子,罗网下的飞鸟。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剑一武巅峰战   苍穹以下,天雷之侧,萧慎与魏禁也已经开始交手。   都说众多修士之中,唯有剑修和武修战力最强,面对其他修士能够越境而战,如今天下之间,两大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修分别是萧慎和冰尘,而在萧玄死后,立于巅峰之上的武修则是赵青和魏禁,今日一战,可以说是剑修与武修的巅峰一战。   不过两人因为身在帝都皇城的缘故,有皇城大阵束缚约束,不能彻底放手施为,毕竟能够完全无视皇城大阵的,只有皇城的主人萧白和头顶上的巍巍天道。   萧慎倏忽间飘向魏禁,手中青霜一剑横斩。   魏禁于毫厘之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这腰斩一剑。   萧慎不曾转身,直接又是反手一剑。   青霜带起呼啸风声,狠狠砍在魏禁的胸口上,发出一声铿锵声音。   这一剑,是萧慎初入剑宗时修习的大庚勘玄剑法。   魏禁在中剑的同时也还了一掌,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萧慎动作丝毫不停,落地之后再度持剑前行,手中青霜画出一弧,轻声道:“起!”   一条手臂粗细的剑气凭空而起,如虹如龙,随着萧慎手中青霜所指,长龙疾射而出。   魏禁不惊不惧,伸出双手正面硬撼,直接将这条剑气长龙打散,炸裂成无数游散剑气。也就在这时,萧慎脚尖一点,踏出一圈气机涟漪,身形飘然而动,手持青霜瞬间来到魏禁面前,直指魏禁的咽喉。   早有预料的魏禁变掌为拳,直取中门。   两者交错而过,萧慎在魏禁的咽喉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魏禁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剑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试图将青霜折断毁去,却不料萧慎在刹那间松开剑柄,左手按在剑首上猛然向前一推,就要将青霜生生推入魏禁体内。   不得已之下,魏禁索性不再去管青霜,而是顺势一肩撞山,要将萧慎的胸膛撞烂。   萧慎任由青霜落地,双手画圆,以道门中最基本的云手“接住”魏禁的一撞,然后将他推回原地。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本就身上带伤的魏禁伤势再重一分,而萧慎却是丢掉了自己的佩剑青霜。   两人就像江湖武夫,在厮杀中精打细算,力求要让对方在自己之前倒下。   萧慎没有急着御回青霜,轻吸一口气,出人意料,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与魏禁近身肉搏。   萧慎脚下轻点,身形所至,留下一连串涟漪,对着魏禁就是当面一掌,魏禁不闪不避,以掌对掌,双脚往后一滑,在坚固的青石板地面上犁出两道深刻沟壑。   不过萧慎也不好受,向后飘退十余丈。   魏禁猛然拔脚向后一踩,踏出一大圈裂纹,强行止住退势,接着身形激射而出,瞬间追上正在后退的萧慎,手肘横扫而出。   萧慎以双手挡下这记肘击,身形却是侧飞出去,魏禁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萧慎。   最后关头,萧慎手掌狠狠向下一拍,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魏禁的一掌,再次向后退出十余丈。   魏禁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当头抓下。   萧慎在刹那间御回青霜,剑速之快,以至于带出一片碧绿残影,循着剑宗三十六的剑一,一剑直刺魏禁的后心。   一直徒手对敌的魏禁反身拂袖,袖口如刀,与青霜相交,发出一声金石声响。   趁着萧慎一剑用老,魏禁再次一掌拍出。   萧慎伸手握住青霜,没有刻意收束剑势,更是没有弃剑,而是人随剑走,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一掌,接下来的一剑看似是点向空处,但是魏禁却径直撞到剑上,被一剑刺穿胸口。   这一剑宛若未卜先知,此乃道门的天遁剑法。   不得不说,有无三尺青锋在手的萧慎,差别真的很大。   萧慎轻声道:“老夫弃剑宗入道门,遍览道门诸剑,自创一剑。”   只见萧慎一剑递出,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而且还有些杂乱无章的意味,与法度森严四字完全沾不上边,落在剑道宗师眼中,可谓是漏洞百出,如果将剑招比作是一栋房子,那么萧慎的这一招用千疮百孔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就是这一剑,却也是羚羊挂角一剑。   没了层层规矩束缚,便可从心所欲,甚至是天马行空。   魏禁皱了皱眉头,一掌拍出。   萧慎仍旧是身随剑走,于毫厘之间躲过魏禁这一掌,倏忽在前,倏忽在后,身形飘忽不定。   魏禁的脸上浮现凝重之色,脚步一错,以自己手臂再添一道伤口为代价,以五指握住青霜剑身,手上用力,就要将萧慎手中的青霜彻底折断。萧慎却是随着青霜进退,让魏禁无处着力,接着冷不丁一记剑指在魏禁的手腕上,青霜趁机脱离魏禁的掌握,又是开始围着魏禁游走。   魏禁不得已向后退去,萧慎紧随而至,如同附骨之疽。   连续退出数百丈之后,魏禁终是退无可退,猛然立定身形,双掌如风,展开攻势。   以攻对攻。   魏禁高高跃起,几乎同时,萧慎一剑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沟壑,紧接着又是顺势向上撩起一剑,直逼高出地面十余丈的魏禁,分不清剑光还是剑气,整个上空青莹莹一片。魏禁身形下落,双手握拳作擂鼓之势,朝着剑光剑气剑锋一锤而下,萧慎手中青霜没有硬抗这记大擂鼓式,顺势连人带剑一转,旋转出一个大圆,反手一剑如惊鸿掠影刺向魏禁的脖子,魏禁大喝一声,在长剑刺入皮肉三分之后,一手攥紧这刺脖一剑,使其不能再前进半分。   萧慎果断弃剑,一指点在魏禁的胸口上。   魏禁身形向后退去,双脚在岸上划出两道清晰可见的痕迹。   魏禁浑身浴血,身上大小伤口十余处,加上刚被萧慎一指点中,嘴角渗出血丝,竭力稳住心脉。   两人相对而立。萧慎丢了青霜,魏禁浑身是伤,各有所失,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   魏禁握起双拳,身形不退反进,几乎同时,萧慎以双指作剑,朝着魏禁一点,指尖喷吐出一口凌厉剑气。   魏禁双拳将这道剑气砸烂,然后顺势化拳为掌,朝着萧慎一掌当头拍下。   萧慎身形拧转,以剑指作指剑刺出,两者轰然撞在一起,响起一声巨响,如撞大钟。   两人各自向后退出数十丈,然后又同时前冲。   接下来便是一场无声厮杀,没有大地仙的搬山倒海,也没有大马金刀的酣畅,只有处处生死相搏,毫厘之争。   这一战,注定是生死之战。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厦将倾无可挽   闵淳今日按照惯例前往大都督府点卯,然后再过些时日,他便要返回蜀州前军,这比他原本既定的日子要早了许多,毕竟如今不比往常的太平时日,江南和西北战事一起,孙少堂的蜀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蜀驰援其他两地的友军,他这个蜀州前军的将领,也不好再躲在帝都,以免被人扣上一个“怯战畏敌”的罪名。再者说了,江河日下的闵家想要靠他翻身,他必须要捞取实打实的军功,就算没有其他的原因,就算他此时并无蜀州前军的差事,他也要去大都督那边“跪求”一个官身去沙场杀敌。   功勋从来都在马上得,封妻荫子在此一举。   至于大齐会不会输?会不会亡?闵淳从来都没想过,他从不觉得巍巍大齐会输,更不会觉得大齐会因此而亡国,哪怕如今的新君远不如当年先帝,可还有满朝文武,有韩阁老和大都督,大齐朝的天,塌不下来。   时至今日,闵淳仍旧以为江南是重中之重,只要江南不失,那么天下就万无一失。如今大齐看似是危机四伏,其实不然,西北有草原大军来势汹汹,可西北也有中都和西北左军,中都是乃百战之地,经过历朝历代改建扩建,论起繁华,可能无法与帝都和江都相比,但若是论起易守难攻,说它是天下第一雄城也不为过,只要西北军能坚守中都,草原大军注定难以做到倾力南下,因为只要中都一日不曾陷落,就一日是草原大军的眼中钉喉中刺,若是草原大军绕过中都南下,就算他们侥幸一路攻至帝都城下,也势必成为一支孤军,很容易被中都城中的西北大军截断退路,有来无回。   至于东北,先不说北地一线的山海城,退一步来说,假设东北大军不惜伤筋动骨攻陷了山海城,能够攻入直隶州境内,那也不算什么,因为接下来他们就要面对固若金汤的帝都城,正所谓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一旦东北大军兵临帝都城下,各地勤王之师必然会应声而动,如今距离逐鹿十年还不到一甲子的时间,天下军伍仍旧保持着相当不俗的战力,有强弱之分,却没有软柿子之说,无论是草原骑军还是东北大军,都不可能有“满万不可敌”之说,所以东北大军一旦陷入到此等境地,就只有退兵一途。   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朝廷不能自乱阵脚,这里不仅仅是指皇帝陛下和庙堂诸公如何,更多还是在于钱粮二字,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凭帝王将相,神仙佛陀,也不能凭空变出百万人所用钱粮,因为天下赋税足有三分之二出自江南,所以江南万万不能乱,也正因为如此,魏王萧瑾才会选择进逼江州,而非距离帝都更近的齐州。   只要能够保住江南,不妨再退一步,没能守住中都,也没能守住帝都,那又如何?大不了整个江北都让给你们,衣冠南渡,以大江为一线,划江而治。   虽说位居江南是偏安,当年大楚就是如此,但是以江南之富庶,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以江南后军和蜀州前军为核心班底,再次笼络起百万大军绝非虚言。别忘了,当年大郑的太祖皇帝正是在江都发家,一路北伐,驱逐后建,这才有了大郑的二百余年家天下。   平心而论,大郑驱除鞑虏,光复中原,得国之正,远甚于大齐。   话又说回来,若是江南丢了,那么形势就要彻底逆转,不过闵淳也未曾太过忧心,魏国长于水军,可是水军没法攻城略地,说到底还是要在陆地上一决高下,若是魏王真有那个本事,能够将江南纳入囊中,那么闵淳自认输得心服口服,他也不过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死报国而已。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心事,闵淳不紧不慢地走向大都督府,猛然间一声轰然雷鸣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停下脚步,抬头往上空望去,天幕一片漆黑如夜幕,继而有豆大的雨点从空而落,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冰冷一片。   然后他就看到皇城之中的骇人景象,先是乌云密布,然后是电闪雷鸣,最后则是那尊傲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大金身,任凭雷霆任何轰鸣,始终巍然不动。   闵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想着大都督应该会知道,他冒着大雨往大都督府狂奔而去。   闵淳毕竟是地仙境界的修士,此地距离雷霆聚集之地尚远,偶有几道逸散雷电和气机,也被他随手打散,平心而论,此时再往“虎山”而行,殊为不智,闵淳不是没想着返身回府,静观其变,不过他几番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先去大都督府,咬牙继续前奔。   当闽淳终于来到大都督府时,只见两道人影的交手已经到了尾声。   任凭大雨滂沱,也无法遮掩住这两人的磅礴气机相互冲撞,如同一场海上风暴。   闽淳感觉到了大都督魏禁的气息,不过此时魏禁的气息却如风暴中的船只,已经是风雨飘摇了。   当今天下,剑修和武修分别出过一位十八楼之上的巅峰人物,剑修是上官仙尘,武修则是萧玄,可惜两人都是因为头顶上巍然天道的缘故而身殒,而且两人也生不同时,上官仙尘身死之时,萧玄刚刚周岁,那么萧慎和魏禁就是当世最为巅峰的剑修和武修,今日这一战,抛开种种谋划和算计暂且不谈,也许能为争执许久的剑武之争分出个高下。   这一刻,萧慎递出一剑,剑三十二,斩龙一剑。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与此同时,魏禁轰出一拳,是魏禁在多年沙场厮杀的经历中悟出的一拳,托枪为拳,以铁骑冲锋为势,名为凿阵。   下一刻,萧慎一剑刺穿魏禁腹部,魏禁也一拳狠狠轰击在萧慎心口,两人分别后退,双脚在青石板地面上划出两道沟壑,魏禁侧身一脚踏落地面,止住后退趋势。萧慎也如出一辙,以手中青霜刺入地面,剑锋在地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沟槽,停下身形。   两人遥遥对峙,萧慎没有急着出手,笑意玩味,魏禁开始大声咳嗽,胸膛就像一面破鼓,嘴中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沾染公服前襟。   两人看似是不分胜负,可魏禁毕竟有伤在身,一番激烈交手之后,新伤牵动旧伤,好似原本还能勉励维持的王朝末年,又遭遇了外敌入侵,牵一发而动全身,终究是大厦将倾,全面崩溃。   回天乏术。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文武两人尽残年   魏禁还想要竭力站稳身形,萧慎已经出剑。   青霜刹那间冲至魏禁身前,直刺心口。   魏禁提起最后一口气力,抬手握住青霜剑锋,任凭剑身上如何剑气磅礴,都不能伤及他的手掌分毫。   他手腕转动,就要一举将这根铁矛折断。   只是萧慎却不愿与强弩之末的魏禁硬拼。在魏禁发力之前,萧慎已经是一脚踏后,青霜猛然后撤。   青霜如一条灵蛇,从魏禁手中逃开,然后去而复返,再刺。   这次直刺简单至极,天下间万千剑士无人不会,除了稳准快,就再没有其他的玄机。   可魏禁却没能抓住这一剑,被一剑贯穿喉咙。   魏禁周身气机极速溃散,体魄内外就像身上的官袍一般无二,支离破碎,万千血丝从身上看不到的微小裂缝中渗出,将魏禁周身染红的同时,更染红了他脚下的地面。   萧慎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就要抽剑而退,不过魏禁在这一刻仿若回光返照,轰出生平最后一拳,狠狠砸在萧慎的小腹上。   这一拳,堪称无敌。   萧慎腹部血肉模糊,双脚离地,跌落出十余丈之远才轰然落地,七窍流血。   这一拳之后,魏禁未曾追击,哪怕他心知肚明,只要再出数拳,就能要了萧慎的性命。   可惜,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别说数拳,就是半拳也难以击出。   如果巅峰处于巅峰时,双方公平交手,魏禁有极大把握两人玉石俱焚,只是如今的他,却是没有这个可能了。   萧慎拄剑起身,冷笑问道:“可有遗言?”   气息渐渐变弱的魏禁没有说话。   在萧慎出现在大都督府的那一刻起,魏禁就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曾与人争权夺势,他曾与别勾心斗角,甚至他也曾为此不择手段,不过这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天下还是大齐的天下。   说到底,他是大齐的大都督,也是萧氏祖孙三代的大都督。   不管坐在那个位子的是先帝萧玄也好,还是当今陛下萧白也罢,终究还是萧家天子的大齐天下,可如果换成旁人,哪怕那个人同样姓萧,也是完全不同了。   片刻之后,气息完全散尽的魏禁轰然倒地。   老人临死之际,喃喃自语道:“魏禁无愧于大齐,无愧于陛下。”   大都督魏禁,慷慨战死。   萧慎将青霜收回鞘中,在片刻恼怒之后,心情转好,哪怕他被魏禁一拳重伤了下丹田气海,不过既然魏禁已经身死,也都无关紧要了。   萧慎看了眼失魂落魄的闵淳,大笑着消失不见。   闵淳踉踉跄跄走到魏禁的身体身旁,跪倒在雨水里,似是不敢置信道:“大都督?”   魏禁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此时,他仍是有些不敢置信,那位在驰骋沙场多年、执掌天下兵权的老将,竟然……死了?   闵淳脑海中掠过许多浮光掠影的过往景象,大都督魏禁曾经亲领前军抗击南疆蛮族,他是蜀州前军的将领,也曾在大都督的麾下奋勇厮杀,于他而言,老人就像一位严厉长辈,他平日里难免在嘴上多有抱怨,可真要不在了,却才猛然发觉,是那般撕心裂肺。   闵淳摇摇晃晃地起身,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然后往雷霆大作的宫城狂奔而去,他要去内阁见韩阁老,要见陛下。   宫城中,萧白以不朽金身硬扛第六道天雷,瞬间有无数细雷交织在不朽金身之上,如同一张罗网,嗤嗤作响,但萧白不为所动,直接伸手扯断金身上的无数羁绊,最后将整张雷电交织形成的罗网从中间撕裂开来。   第六道天雷就此烟消云散。   第七道天雷没有立刻落下,天空上的黑云泛起蒙蒙紫意,不复方才黑云压城的凶恶景象,反而是显现出几分仙家气象。   第七道天雷就藏匿在这一片紫云当中,敛去所有威势,引而不发。   萧白仰头望向天空,不闻风声,不闻雷声。   刚才他看似轻描淡写地破去第六道天雷,可实际情况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虽然萧煜和萧白都是铸就不朽金身,可萧煜在此之前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又有明陵二十余年的蛰伏,自然可以视天劫于无物,而萧白是速成之法,在底蕴上差了太多。   片刻之后,萧白金身之上重新绽起金光,金光煌煌。   颜色更深的第七道天雷也随之炸出。   天空和大地这煌煌天威之下,似乎已经开始扭曲。   无数云气垂落向下,好似一条条从九天之上落下的瀑布,无数巨石泥土飞上天空,仿佛传说中昆仑仙境中用作路径的浮石。   韩瑄望着这一幕,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这世上哪有神仙做皇帝的道理?就算萧白能够扛下天雷,成就在世仙人,可谁来做大齐的皇帝?而且在世仙人又能驻留世间多少时日?一旦飞升时限已至,难道萧白就要飞升天上?这才当了几天的大齐皇帝啊?   从这一点来看,萧白证道与否,于他自己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但于国事而言,并无太大裨益。   韩瑄被李士奇扶住,心中感慨万千。他已经八十高龄,大起大落,享受过人间富贵,做过帝王将相中的“相”,也坠入过低谷,做过西北偏远寨子的教书先生,如今他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平心而论,什么天下大势,什么王朝兴衰,都已经快要与他无关了,他大可不必为此大动肝火,可是话又说回来,人生一世,总要有所执,徐北游的执念是振兴剑宗,萧玄的执念是天下太平,那么韩瑄的执念就是这个由他们这些老辈人历经千难万苦才建立起的大齐朝。   老人此生无妻无子,平生奉王事,一身无所求,操持国事苦,岂为妻子谋?说到底,还是为了大齐的基业。   韩瑄轻声自语道:“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为韩瑄撑伞的李士奇有些费解,但没有过多深思。   韩瑄重重咳嗽一声,喃喃道:“天下之事,成也在于一个‘急’字,所谓兵贵神速,败也在于一个‘急’字,所谓欲速则不达,正如太祖皇帝所言,说到底还是一个‘赌’字,只是拿一国国运去赌,非是人君所为啊。”   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重重喘息一声,怒声道:“萧白,先帝已经赌输一次,你还要再赌?非要将我大齐的基业全部输光才肯罢休吗?” 第一百八十八章 凡事怕意料之外   萧慎缓缓行进天策府中,身后是一条血路,伏尸无数,敢于拦路的甲士都被悉数斩杀。   虽然他被魏禁的生平最后一拳重伤不轻,但毕竟还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哪怕是重伤濒死,也绝非人寻常人可以抵挡,更何况这种伤势还不足以让他失去战力,顶多是战力有所损耗而已。   如今的萧慎,仍旧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不过当他看到头顶的那一幕时,也难免心神摇曳。萧白竟是硬扛下了第七道天雷,直面接下来的第八雷。说来也巧,当年上官仙尘渡劫之时,正是他与萧烈旁观,一生之中能见到两次九重雷劫,想来也是当世仅有。   至于萧白能否扛过最后两雷成为在世仙人,萧慎并不关心,因为结果早已注定,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而已。在他看来,萧白的不朽金身当然厉害,尤其在皇城之中,厉害到几乎可以不讲道理的地步,就算比起巅峰时的秋叶也毫不逊色,不过若是与当年的上官仙尘相比,还是差了不少,换成同样是凝铸不朽金身的萧煜还差不多。   就当下情形来看,局势还在萧白的掌控之中,若无意外,他应该能够扛下九重雷劫。   只是世上之事,就怕“意外”二字。   意外意外,意料之外。   萧慎缓缓走到天策府院中的井前。   这口井神秘莫测,深不见底,其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它直通东海,也有人说它直通九阴幽冥,世人不知的是,这口井其实通向一方洞天世界,不过却是单向,可出不可进,换句话来说,洞天世界中的人可以从井口出里来,却不能通过这口井进入洞天世界。   当初萧煜将天策府建在这个位置上,不是没有道理的,正是有镇压之意,再配合皇城大阵,哪怕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无法通过这口井出现在皇城之中。   只是如今的天策府不比当初,在萧慎的屠戮中如当年的剑气凌空堂一般分离崩析,再也无法镇压。而皇城大阵又因为天劫的缘故而暂时失效,所以这口井已经是畅通无阻。   萧慎神情复杂,双手按着井沿,有片刻的犹豫。   他萧慎和魏无忌如今都算是站到了大齐文武的对立面上,各有各的隐秘诉求,后者是希望由武转文,执掌庙堂大权,成为第二个屹立朝堂数十载的阁揆蓝玉,甚至以文臣之身压倒武将,使阁臣凌驾于文武百官之上,就像当年的大郑名相张江陵,总掌朝廷大权,名为首辅,实为摄政。   相比起魏无忌,萧慎的“格局”就要大出许多,同为萧氏一族,有嫡庶之分,东都萧氏为嫡,后建萧氏为庶,可这么多年以来,东都萧氏和后建萧氏已经不那么泾渭分明,其实真正的嫡宗萧氏就是一脉单传的当今皇室,其余诸王都算“庶出”,萧慎这一支当然也在庶子的范围之内。   这个天下姓萧,是萧煜的萧,是萧玄的萧,但不是萧瑾的萧,更不是萧慎的萧。   其实萧慎对于天下归属并无太大兴趣,他只对长生证道有兴趣,而萧煜和萧白两人已经证实,坐拥天下是真有可能成为天上仙人,如此看来,三皇五帝成仙成圣的传说并非是无中生有之事。   萧慎看了眼帝宫方向,第八道天雷将落未落,萧白也未像先前那般以攻对攻,而是蓄势待发。   此时的皇城大阵已经完全停止运转,因为此阵是勾连地气和天子气运成阵,两者就像两条龙柱支撑起了整个大阵,如今在巍巍天道之下,天地本一体,地气那根支柱已经沉寂,这也是人定胜天说法的由来,欲要逆天而行,唯有依靠人力,其他外力终究都是虚幻。而天子气运又被萧白取用,大阵彻底失效也在情理之中。   萧慎收回思绪,不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道紫意盎然的符篆。   正如丹分九品,道门符篆也分数个品级,有天地玄黄四等,黄字号符篆就是最简单的黄纸朱砂之符。玄字号符篆有大小之分,小玄字符篆是鬼仙境界修士常用之符,大玄字符篆是人仙境界修士所用之符,至于地字号符篆,符如其名,对应地仙修士,地仙境界有十八重楼,地字号符篆有八品,对应八卦之数乾、坤、艮、兑、震、巽、坎、离,至于最高层次的天字号符篆,已经是仙人手笔,无高下之分,只有太清、玉清、上清之分。   此时萧慎手中的符篆就是一张天字号太清神符,哪怕放在富可敌国的道门中,也是珍惜无比,几乎是用一张少一张。   他将这道神符丢入井口之中,神符自行燃烧,片刻后彻底消失无踪。   片刻之后,漆黑无比的井口中骤然响起阵阵海浪呼啸之声,又似是阴风鬼狱之吼,紧接着有滚滚紫黑色雾气翻滚而出。   雾气迅速弥漫,布满了整个天策府,使其如临阴间。   这座已经数百年没有异动的“枯井”在今日终于涌现异象,谈不上如何壮阔壮观,但是惊世骇俗。   刚刚从甘泉宫返回此地的魏无忌看到这一幕后,心神大震,这些紫黑色雾气不同寻常,乃是煞气、血气、污秽之气、以及张祖留下的荡魔紫气混杂在一起,使得魏无忌不得不向后退去。   萧慎置身其中,其身四周有磅礴剑气生出,将这些凶煞之气彻底绞杀。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一分笑意,“差不多了。”   萧慎双袖一挥,广袖激荡起风,将汹涌四散的雾气吹散开来。   下一刻,井口中再次冲出一股玄黄之气,如是地涌喷泉,又如一条瀑布倒涌而出,使得先前涌出的紫黑色雾气彻底溃不成军。   玄黄之气中,有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萧慎笑道:“老夫学的是杀人术,精通杀人,可是不精通天数,有些事情还是要靠你们来做。”   “这是自然。”人未现身声已至,玄黄之气中传出回答话语。   道祖所传玄门分支无数,以三清为主,上清一脉主杀伐,玉清一脉重术法,太清一脉窥天数,不同于青尘的占验之道,而是望气之道,号称为天道拾遗补缺。   下一刻,白离音从玄黄之气走出。   作为掌教真人的心腹之人,白离音境界辈分极高,也应当属于尘字辈,在青尘、明尘两人相继身殒之后,他已经算是硕果无存的老人,平心而论,白离音不擅与人争斗,他真正所擅长的还是望气之道,堪称此道的佼佼者。   萧慎看了眼帝宫上方的高大身影,转头望向如临大敌的魏无忌,笑问道:“魏无忌,你想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天门大开天雷落   魏无忌深吸一口气,直视萧慎,沉声问道:“萧慎,你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萧慎大笑一声,“当年魏王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萧慎故作思考片刻,“对了,敢叫日月换新天。”   魏无忌狠狠握拳,一步踏出。   萧慎眼皮也没抬,说道:“这些时日,你已经把满朝文武给得罪了一遍,事到如今,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吗?”   魏无忌沉声道:“只要陛下还在……”   萧慎冷笑着打断他,“你觉得萧白还能活多久?”   魏无忌手中刹那之间出现一刀。   萧慎轻描淡写地按在青霜的剑柄上,“想要跟我论论长短高低?你觉得你是谁,是蓝玉?还是魏禁?”   这座朝廷中,能让萧慎忌惮的人,屈指可数。   萧煜霞举飞升,萧玄不敌天数,赵青不知去向,蓝玉高老归隐,就在刚刚,魏禁已经死在他的剑下。   至于萧白,自顾不暇,无暇他顾。   魏无忌沉默许久,终于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萧慎不再理会魏无忌,将视线重新转回帝宫上空。   此时萧白已经迎来了第八道天雷,苍穹中的紫色逐渐蔓延,浓郁的紫气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一声声高亢雷鸣在这片紫色之后响起,如同一声声极有韵律的擂鼓。   雷声藏在云后,紫云之间弥漫的紫气越来越浓重,其中心位置出现一个巨大漩涡,那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云气翻滚摇动,仿佛有一扇不可见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   与此同时,白离音和魏无忌也抬头望向这幕场景,这一刻,不仅是魏无忌一脸匪夷所思,就连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的白离音脸上也显露出震惊之色。   两人隐隐有些猜测,却又不敢真的确认。   只有萧慎明确无疑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   的确是有一道大门正在缓缓开启,而这道大门正是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天门。   所谓天门大开,踏入天门做神仙的天门。   天门之后,便是天下万千修士所向往的天上仙界。   萧慎望向这幕场景,这一刻,他不由想起了很多往事。其实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见过如出一辙的场景,那次是上官仙尘在大江之畔在迎来的九天雷劫。   云层翻涌,在紫气之下,有五彩光华涌出,流华绚烂。   萧白的面容格外肃穆庄重。   天门大开!   有两道天柱缓缓现世,祥云自成阶梯,天柱之间有无形之门缓缓开启。   一条完全由紫色雷霆组成的长龙从天门中缓缓探出,俯瞰世间。   先前萧白接连破去七道天雷,有无数细小的游散天雷点点悬浮在这方天地之间,当这条紫色雷龙穿过天门降临世间之后,很快就将这些游散天雷全部鲸吞入腹,体积瞬间暴涨十几丈。   这条雷龙仿若有灵性一般,没有急于对萧白出手,而是在天空中缓缓盘旋游动。   萧白抬头看着与前七道迥然不同的第八道天雷,默不作声。   一重雷是一重关,第八雷虽然比不上第九雷,但却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一雷。   此时此刻,萧白已经不再主动去攻,而是凝神以待,摆出了准备被动抗雷的姿态。   扛天雷,就是在于一个“扛”字。   至于能否扛下,总要试上一试才知道。面对巍巍天道,谁也不敢说必胜,最多就是一个“赌”字。   雷龙轰然而落,萧白伸出双手。   当萧白不朽金身的双手触及恢宏紫雷时,整条雷龙瞬间将偌大金身全部淹没。   天地间一片紫色。   这一幕蔚为壮观。   萧白金身的头颅从雷海中缓缓探出,无数金光在紫色雷霆中疯狂游走,隐约可见金身的轮廓。   汹涌如海的紫雷只是将萧白的不朽金身淹没,但是并未能摧毁不朽金身。   萧慎收回视线,他毕竟曾经完完整整地旁观了一次九重雷劫,看到这里就已经能够确定这第八道天雷多半是无法奈何萧白了。   他望向白离音,一语道破天机:“从镇魔井过来,很是凶险吧?”   白离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井口,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点头道:“多亏有掌教真人的玲珑塔,否则以我一己之力,绝对无法穿过镇魔井。”   这口地处皇城之内的深井其实与道门镇魔殿的镇魔井洞天相连,之所以如此,还要追溯到当年后建与玄教南下的时候,大楚陆沉,儒门崩碎,道佛两家不得不联手共抗如日中天的玄教,当时后建的都城就定在如今的帝都城,鼎盛一时的后建才是帝都城的第一任主人。   后来大郑太祖皇帝于江都起家,誓师北伐,为了攻破后建都城,一位道门大真人冒死潜入城中,配合玄都镇魔殿中十余位大真人强行在城中打开一条通路,使得这座不知名的枯井变成了镇魔井洞天的另外一个出口。   由此城破,后建皇帝不得不弃城而走,彻底退回后建,大郑立国之后,大郑太祖皇帝也曾想过毁去这口井,只是这里已经与镇魔井洞天连为一体,除非是道门主动关闭或是连同镇魔井洞天一同毁去,大郑太祖皇帝无奈之下,只能建造了皇城大阵,既是防御外敌,也是镇压这口井。   数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以至于许多人都已经忘了这口井的存在。   终于今日,在皇城大阵失效的前提之下,白离音得以来到帝都城中。   萧慎缓缓说道:“再有一时三刻的功夫,就该你出手了。”   白离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萧慎继续说道:“一道一气太清神符,加上秋叶不顾伤势动用玲珑塔,把你悄无声息地送入帝都城中,道门的希望都已经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可不要辜负了道门上下的期望。”   白离音轻叹一声。   萧慎轻声道:“接下来还剩下最后第九道天雷,萧白最大的优势在于地利,身处帝都城中,天子气运源源不断,不要小看这一点,当年的上官仙尘若是选择在碧游岛渡劫,绝不会死于非命,萧玄也是同理,若在帝都城中,就算巅峰时的秋叶,也奈何不得他。”   白离音陷入沉默。   萧慎也不再言语,而是望向帝宫方向的上空。   白离音忽然开口道:“天雷极数并非是九,而是十二,十二道天劫又被称为死劫,只有绝世凶孽才能引下,十二重天雷之下,从无活口。”   萧慎啧啧道:“那神仙境界?”   白离音摇头道:“同样不行,十二重天雷又叫神仙劫,本就是诛杀神仙的天道刑罚。”   萧慎大笑出声,“好一个神仙劫,那老夫就拭目以待,希望白大真人万万不要让老夫失望才是。” 第一百九十章 勿谓朕断送江山   皇城很大,不过此时皇城的一切都被萧白尽收眼底。   萧白的眼神冰凉如水,波澜不惊。   当父皇驾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来,他之所以没有选择秘不发丧等待父皇回京,而是选择在第一时间登上帝位,他自然有自己的考虑和思量。   萧白的初衷,自然不是去败坏父祖二人几十年辛苦积攒下的家业,然后去给别人徒做嫁衣。   虽然现在的他谈不上心怀天下,但是他知道大齐是绝不能在自己手上毁去,否则他无论是飞升天下,还是死去地下,都无颜见已经离世的父祖二人。   豪阀世族,都知道讲究一家一姓的薪火传承不能断绝的道理,那么他这个家天下的天潢贵胄,没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道理。   家国二字,尤其是家天下的天家,殊为不同。豪阀世族有退路可言,可是天家没有,豪阀世家可以国灭苟活,但是对于国即家、家即国的天家而言,国破即是家亡。   萧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没有按照父皇的遗愿去按部就班接手大齐,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自行其是。他不觉得拥有整个大齐朝廷的自己会输,父皇之所以会输,是因为父皇不止是守业,还想要更进一步,若是他不学父皇,不去进上那一步,而是单纯守业,没有会输的道理。   过去短短半年的时间,对于萧白而言,无疑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母后、父皇相继离世,然后又是他本人从齐王到太子再到皇帝,而短短半年的太子生涯可以算是近乎于无,甚至可以说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步登天成为大齐的皇帝,正如萧玄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江都,萧白也没想过自己这么早就会成为大齐的皇帝。   刚刚登基就身处四面皆敌的境地,萧白没有太好的应对之策,但他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个念头生出之后,就如野草一般蔓延开来,挥之不去,斩之不绝。   当垂死挣扎的雷龙终于是强弩之末,化作游散雷芒,第九道天雷却迟迟未曾落下,就在这个空隙,萧白对于头顶上的巍峨天门视而不见,反而低头望向皇城的某一处所在,虽然此处被一团玄黄之气笼罩,看不真切,但他却能大致猜出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不外乎是釜底抽薪或者火上浇油之事。   萧白轻声自语道:“以前跟徐北游闲聊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这天底下的人,出身会不一样,那都是命。可除了脑子不好使的,又有几个真的傻的?朕深以为然,老祖宗,朕平时称呼你一声老祖宗,你就真把朕当成是三岁孩童了?”   说到这里,萧白扯了扯嘴角,“那你也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朕了。”   萧白脸上泛起冷笑,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与天地而言,“当年朕曾经问过父皇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皇帝不知民间疾苦,父皇回答我说,有两种原因,一种是知道而故意装作不知道,另外一种是真的不知道,也就是史书上常说的昏君,朕问是何缘由,父皇回答说,除了那些本身不成器的皇帝之外,还有许多被臣下蒙蔽的皇帝,能够立于庙堂之上的那一拨人,几乎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他们联起手糊弄一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皇帝,并不算什么难事。”   此时的天幕上已经看不到半点黑云,放眼望去,尽是茫茫紫云和滚滚紫气,天门立于其上,恢弘威严。   萧白对此视而不见,微笑道:“朕自以为自己是前者,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其实那些大臣的心思,朕也知道。太平盛世时,一个个叫嚷圣天子垂拱而治,恨不得皇帝万事不理,朝政尽数交到他们手中,可到了今时今日,却一个个要让朕来主持大局,是何居心?无非是怕自己担上干系,怕后世史书说他们断送了大齐的天下江山。天下天平是因为诸正盈朝,天下大乱就是因为皇帝昏庸,真是做臣子的好居心啊。”   臣子不可信。   萧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敛去脸上所有的表情,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闻鼙鼓而不思奋击者,非丈夫汉也!朕之所以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为了朕自己,也是为了大齐朝廷,更是为了天下苍生,若是朕输了,江山社稷还是不保,你们,你们这些大臣,到时候别归咎朕一个人,说是朕断送了大齐两代帝王传下的江山!”   萧白这次违背父皇的遗愿,违背满朝文武的意愿,私自取用天子气运,甚至不惜伤及大齐国本,是因为长痛不如短痛,此时取用天子气运,伤及大齐国本不假,可如果陷入连年内战,伤于国本更甚,就算侥幸平定了如今的三藩之乱,大齐也势必要元气大伤,说不定后建就会趁此时机兴兵南下,再来一次入主中原。   所以,萧白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选择,取用天子气运,成就在世仙人之姿,如今秋叶已是重伤于父皇手中,当世又有何人能够挡他?到那个时候,萧瑾、秋叶、牧棠之的项上人头,岂不是他的囊中之物?   正所谓蛇无头不行,只要杀了此三人,各地叛军必会陷入内乱,到那时候大齐发兵,堪平内乱不过是举手之劳。   至于萧慎等人的蛊惑,他只是佯作不知,然后顺势而为罢了,待到他功成之后,第一个斩杀之人,就是这位三心二意的萧氏老祖宗,绝不能让大齐朝廷重蹈当年剑宗的覆辙。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扛下这最后一道天雷。   扛得下,成就举世无敌的仙人之姿。   扛不下,万事皆休。   萧白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浓郁紫气,宏大声音传遍整个皇城,“今日之事,诸大臣均闻之矣。朕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行险为之,顾事未可知。有如战之后,江山社稷仍不保,诸公今日皆在此,当知朕之苦心,勿归咎予一人,谓当今陛下送祖宗江山天下。”   也就在此时,萧慎淡然道:“白离音,该你出手为头顶上的这座天地铜炉中添上一把薪柴,彻底断去萧白的一线生机,若是待到第九重天劫降下,萧白死不死不好说,我们这些人怕是要玉石俱焚。”   白离音一拂袖,从大袖中飞出两印,分别是雷霆都司符玺和神宵印,此二印俱是位列道门仙家印玺之列,又同是雷法之印,恰恰天雷不管如何蕴含天道威势,终究还是雷法之属,道门的以雷法为尊也是由此而来。   此时此刻,将这两方印玺用在此处,最是合适不过了,事半功倍。   白离音低头望向两方印玺,吐出一口浊气,轻声说道:“直觉告诉我,今日的事情恐怕不会太过顺利,甚至还是一波三折,萧峰主还是提前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随着白离音缓缓抬起双手,两方印玺自行升空,飞入九天之上。   苍穹之上,紫气翻滚如沸水,无数气机如涟漪荡漾向四面八方。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有一剑名天子剑   魏无忌就站在白离音的不远处,可他在此时却没有勇气去阻止白离音,因为萧慎也近在其侧,使他不敢有分毫异动。   当两方印玺升空之后,他举目望去,破天荒地生出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   此时的形势可谓是严峻到了极点。   他刚刚目睹了所有事情的发生,自然知晓白离音要做什么,这两方印玺都是已经飞升成仙的道门祖师传下,说是仙家宝物也不为过,白离音要以这两方印玺作为薪柴助力天劫,使天劫的威力更上一层楼。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如今天劫的威力几乎可以比拟几乎从不在人世间出现的第十雷。   天雷刑罚一事,听起来玄之又玄,凡夫俗子只觉得是神话传说中的仙家事迹,每逢有精怪化形,便会有天雷落下,可白离音作为道门中善于望气之人,却是深谙其中脉络。   道门中人证道飞升,要容易很多,就是在于道门中人就像朝廷中的文官,只需应试科举,便可鱼跃龙门,科举虽难,但没有性命之忧,就如当年道门老掌教紫尘飞升,不但没有天雷落下,反而是天降祥瑞,天门大开,祥云铺路,迎接其登天。而诸如剑宗等人,就像是武人,没有“科举”这条终南捷径可走,只能一刀一枪积攒战功,一个不慎就有身死之忧。至于萧煜所走之路,却是一条讨巧之路,就像纳捐为官之人被赐了同进士出身,侥幸登上殿阁,只是这条路绝不能轻易效仿,萧白贸然效仿,自然就是引来天道震怒,降下不逊于上官仙尘的九重雷劫。   两印脱手之后,白离音缓缓说道:“自古以来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萧白会不会身死,还要看老天的意思。”   萧慎笑道:“这就足够了,萧白不是当年大势在身的萧煜,这天底下就没有必不可缺之人,少了谁,天下还是天下,苍天还是苍天。”   白离音对此没有太多异议,苍天在上,休说是人世间还未证道的修士,就是那些已经证道飞升的天上神仙,在巍巍天道面前,也同样要低头弯腰,恐怕只有传说中寿与天齐的天仙,才能与天道平起平坐。可是那等人物,不外乎道祖、佛祖、至圣先师、域外天魔、西方圣堂所言之主,一手之数。   所以在天道面前,正应了道祖三千言中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凭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一视同仁。   就在此时,天幕再生变化,颜色重新转为黑色,不过却不是乌云的那种黑色,而是紫到极致的紫黑之色,天地之间不复半分雷声,死寂一片。   本来第八道天雷就已经如有灵性,非是纯粹死物,更遑论还在第八道天雷之上的第九道天雷和第十道天雷。原本巍峨的天门再度“长高”丈余,其中隐隐有紫色雷光闪烁,只是这道雷光没有急于离开天门,而是如同一条藏于洞穴中的冰冷毒蛇,安静蛰伏,冷冷盯着天门外的萧白。   就像是猎手正在伺机而动。   天雷迟迟不曾落下,其落下时间越晚,蕴含的威势也就越大,道门不惜代价将白离音送到此地,包藏祸心之处正是在于此处。   韩瑄望着这一幕,似乎意识到什么,喃喃自语道:“久赌必输,久赌必输啊。”   萧慎望向这一幕,脸上虽有玩味笑意,但是双眼中却是漠然一片,冰冷无情,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之人,都能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那么身处局对的萧白又该如何应对?   岂不是只能等死?   萧白抬起金身的右手,先前以手支撑天雷,此时右手上焦黑一片,犹有无数细小电芒萦绕,如根根细针不断渗入他的金身。他表面上看似安然无恙,实际上已经是伤及内里,元气损耗极大。   他再度仰头望天。   他的祖父,大齐太祖高皇帝萧煜,飞升天上。   他的父亲,大齐太宗文皇帝萧玄,魂归九幽。   祖孙三代,只剩下他还留在人间,如今他是大齐的皇帝,守住大齐的基业,这是他应该做到,也是必须做到的事情。   谁也不能阻他。   哪怕是天道,也不行。   父皇在离开帝都的时候,带走了祖龙始皇帝留下的传国玺,却留下本朝太祖皇帝的天子之剑。   当年上官仙尘迎战最后一道天雷,所用之剑是诛仙,所用之剑道是剑三十六,今日萧白有一剑。   萧玄没有学父亲萧煜的天子剑,而是学了祖父萧烈的拳意,萧白也是如此,没学父亲萧玄的拳意,重新拿起了祖父萧煜的天子剑。   天子剑是庶人剑、诸侯剑、天子剑等三剑之首。   天子剑也是当世唯一能与诛仙正面抗衡而不落下风之剑。   在此生死关头之际,萧白竟是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选择,收起百丈之高的不朽金身,恢复本身,在巍巍天门和漫天紫气之下,愈发显得渺小如蝼蚁。   不朽金身,作为凌驾于佛门四大金身之上的神道金身,取长生不朽之意,不亚于仙人之躯,萧白正是因此才能不借助任何宝物就扛下了前八道天雷。   不过萧白毕竟比不得萧煜,经过连续八道天雷摧残之后,已经是摇摇欲坠,再维持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已经再无实际意义。   恢复本身的萧白虚立于空中,伸手拔出腰间之剑,眼神坚毅。   直到此时散去恢宏金身之后,他才意识到下雪了。   天时变化,原本漫天的大雨,不知在何时竟是化为了雪花,飘洒而落。   除了甘泉宫所在之处因为天门大开而无雪花落下之外,周围各处都已经有雪花落下,瓦上、地上渐渐见白。   萧白闭上双眼,手中天子剑的剑身清亮如水,几可倒影出人影,其外笼罩着一层蒙蒙金光。然后这层金光开始朝四周层层扩散开来,迫使渗入萧白体内的电芒以及周围的游散雷芒向上升去,最终重归那一片紫色雷云之中。   雷云之上,一道紫黑色的雷光终于探出天门,姗姗来迟。   雷云之下,萧白周身上下有九龙纠缠,一如传国玺上的九龙枢纽。   先前接连硬撼八道天雷,只剩下最后一道天雷,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成了,他便能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名垂青史。若是败了,不说家国如何,性命也是堪忧。   成败一线。   生死一线。   真的是一线之隔。   萧白缓缓举起手中的天子之剑,大袖飘摇。   一剑破天雷,登天路。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此一剑何其壮哉   萧慎忽然说道:“来了!”   不过这道天雷却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山如岳之粗,甚至可以覆盖整个皇城,反而是很细,就如刚刚在雷法上登堂入室的修士以术法引下之雷。   不过这道极细的天雷同时也是极长,接天连地,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紫黑色的长线在徐徐下降。   呈现出紫黑颜色的天空中,荡漾起一层层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不局限于帝都城,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整个皇城为之震颤共鸣,漫天大雪飘摇不定。   萧白大笑道:“武祖曾言,人生百年无有长生不灭之人,一度得生,浮生无常,终须尽。萧白没有先祖睥睨生死的豪迈意气,但却想向苍天要一份长生。”   是“要”非是“求”。   这一剑,天子剑。   何谓之天子剑?天子之剑,以天下国器为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此乃道门庄祖所言,后世儒门所用,由儒门魁首方何传授于外孙萧煜,又由萧煜传于萧氏子孙。   萧白缓缓举起手中之剑,每一个动作都万分艰难,好似以凡人之力催动山岳,缓慢无比,但也正因如此,重生势,也有殊无量之势于剑上而生。   气机,气势,气数,气运。   前两者于当下情况而言,不过是小道,先不去说。后两者中的气数,人人皆有,而且不只是一人,就是一国一地一宗门一家一姓,也有。   一国者,大齐气数鼎盛,如日中天,虽有折损,但依旧是庞大无比,远非一人一地可以比拟。   一地者,东北、草原、魏国,前者分去大齐许多气数,化为己用。   一宗门者,道门剑宗,道门有千年底蕴,其气数如同渊海,深不可测,如今更是有如日中天的气象,反观剑宗则是命悬一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元气。   一家一姓者,同气连枝如山岳的魏国五大世家如今已经显现出分离崩析之势,叶家、慕容家投向道门,气数渐盛,公孙家、叶家则是与剑宗在一条船上,气数晦暗。至于上官家,受剑宗牵累,不上不下,同样是远不复当年之盛。   一人者,萧煜、秋叶、蓝玉、萧玄、萧白、慕容玄阴、完颜北月、徐北游、萧知南、萧慎、牧棠之、魏禁、林寒等等,凡是与天下大势有关之人,都有不小的气数在身,或明或暗,或盛或衰,或气数如火,或气数将尽。   当年萧煜定鼎天下时,气数之盛,几乎已经达到了一人堪比一家一地的超凡境地。   此时萧白的气数晦暗不定,正如当下处境,生死一线,若是生,气数自然由暗转明,若是死,自然是气数已尽。   韩瑄仰头望向萧白手中的一剑,惊叹道:“当真是天子之剑,举之无上,案之无下的天子剑。”   老人感慨万千道:“上次见到此剑,还是在大江之畔,太祖皇帝领大军,分两路挥师南下,过大江,克襄樊,江都不战而降,定鼎一战,大获全胜!此战之后,郑帝大势已去,禅让退位,大郑亡国,大齐立国。”   “大郑为何而亡?在老夫看来,这朝廷看起来是皇帝的朝廷,说到底还是这十余万文武大臣的朝廷,大郑亡了,不是一句皇帝好大喜功就能说得过去,这些权贵公卿们是难辞其咎的。”   “前些年,老夫不在朝堂,兴许是旁观者清的缘故,反倒是看得比以往更透彻些,朝堂之上,人人争利,满口百姓黎民和江山社稷,背地里却是党同伐异,凡是于我不利的事情,不管有益于国,还是有益于民,都要反对,难得有几个能做事的人,都要排挤。于他人,立于道德之上指摘,于自己,以不拘小节为掩饰。”   “结党一事,美其名曰,君子朋而不党,可无论如何粉饰,说到底就是结党二字而已,自承平元年之后,韩党已亡,可为何朝堂之上还是党争不止?只因结党必然营私,营私必然伐异,非我同党,即我死敌,只知藏富,不知为国,长于内斗,短于治国,这便是党人士族。”   “所谓众正盈朝,不过是一群腐儒坐于朝堂之上,夸夸而言,空谈误国罢了。以庙堂为台,故作姿态,也不过是戏子伶人罢了。”   “士族门阀之消亡,乃是大势所趋,慕容萱妄图联合江南士族,倾覆天下,此举乃是倒行逆施,注定天理难容!这些祸国殃民的门阀世族,早该随着大郑一起去死了。”   韩瑄望向萧白,心底生起几分希翼。   也许萧白真能功成也说不定,如此一来危局立解,虽然只是治标而非,但就眼前局势而言,也已经是足够。   萧白周环绕的九条金龙愈发光彩夺目,渐渐由先前的虚幻凝实,而萧白整个人更是由内而外地渗出浓郁的玄黄色泽,周身一颗颗窍穴亮起,其中的一尊尊身神清晰可见。   不过这些身神并未意通诸天,而是选择与一道道气运连接在一起。   萧白双眼中的黑白两色渐渐褪去,被笼罩上一层浓郁的玄黄之色,高远而平静。   萧慎脸上的笑意不知在何时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肃穆凝重,而他身旁的白离音则是神情悲凉,“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人力有时而穷,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萧慎沉声道:“天子剑,当年萧煜就是用这一剑,斩杀了号称精通三教义理的傅尘。”   萧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惊悸之色,轻声重复道:“一剑而已。”   白离音缓缓说道:“上官仙尘也是因为此剑才会陨落。”   萧慎语气阴沉,“那时候的萧煜,当真是举世无敌,就算是日后铸就不朽金身证道飞升的萧煜,也未必能敌过手持天子剑的萧煜,没想到萧白竟是瞒了我这么多年,表面上跟随我修习剑宗剑道,实则却是修炼天子剑。”   萧慎眯起眼睛,“老夫倒真是小看了这位当年的齐王萧白,难怪他这些年来境界拔升缓慢,而立之年才堪堪迈入地仙境界,当年萧煜以天子剑斩杀傅尘和力敌上官仙尘时,也不过才地仙十二楼的境界而已。”   白离音喟叹道:“竟是被我不幸言中,我们失算了。”   萧慎冷哼一声,冷声道:“现在言之胜负……”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言之尚早。   萧白神情漠然,手中长剑终于完全举起。   一把既是有形也是无形之剑。   剑首起于帝都,剑尖止于江都,以中都和北都为剑锷两侧。   横贯了大半个天下。   何其壮哉!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一剑横于人间,何其壮哉。   一雷自天门而来,又是何其壮哉。   两者相触。   天空上异象骤起,整座帝都的天空,刹那之间,尽数被紫色的云海所笼罩。   所有人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这岿然壮丽的一幕,紫色的云海中间出现了一方方圆百丈的巨大云层漩涡,漩涡缓缓转动,向四周扩散出层层涟漪,一直到天际尽头才缓缓消失。   所有人,不论仙凡,不论高低,都在这一刻仰望天空。   似乎道门传说中的紫气东来三万丈也不过如此。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一线雷光在萧白的剑尖上疯狂溅射,迫使他身形不断下降,虽说其本身也被萧白的天子剑破开一线缝隙,但仍旧不足以完全破去这道紫雷。   无数紫黑色雷光沿着剑身蔓延而上,只是天子剑未曾有半生颤鸣,反而是响起一阵阵沉闷如擂鼓的声音。   天子不屈膝,帝王不哀求。   萧白的面庞在紫色雷光中被映照得熠熠生辉。   表面上,这道天雷仅仅是一线,并不如何雄伟壮阔,更没有如何让人感到惊骇的莫大威势,甚至不如前几雷那般“花样频出”,一切都平淡无奇,可是所有人都无比清楚,这一雷足以胜过先前八道天雷的总和,而且还犹有过之。   面对此等天雷,就算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是顷刻间有死无生的下场。   可偏偏萧白却是顶住了,而且还是从正面硬顶,这便是萧白敢于说天下无人可敌的底气和实力。   如此恐怖实力,任何一名修士都会觉得不应存于世间,而是应该属于天上。   所以此时的萧白,天理难容。   韩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淡然和平静,轻声叹道:“孤注一掷啊。”   两者相互角力,萧白身形不断下降,最终落到了大地之上。   大地震颤,萧白脚下方圆百丈内的地面全部瞬间坍塌,下陷十丈有余。   可见这道天雷是如何之“重”。   再有片刻之后,萧白整个人的身形都被吞没入雷光之中,不见踪迹,只是天子剑的浩大气息仍是笼罩于整个皇城,让人知道萧白并未身死。   萧慎似是自问,又似是在询问自己身旁的白离音,“杀得死吗?”   白离音苦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一时间没能杀掉,再往后就难了。”   萧慎问道:“难道我们就只能‘袖手旁观’?”   “与其说袖手旁观,倒不如说是有心无力。”白离音望着天空中的异象,苦涩说道:“天道如何,萧白如何,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看着,根本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否则便是殃及池鱼的下场。”   萧慎重重冷哼一声,“那老夫就拭目以待,看看萧白到底有多少道行,究竟能不能成为第二个萧煜。”   话音落下,只见一道浩大金光开始逆流而上。   然后紫黑色的雷光开始节节败退,如同一条从九天之上垂落下来的钓线向上回拉。   金光节节而上,拔高而起,不过这道金光越往上,其攀升的速度也就越慢,渐渐开始凝滞不前,两者开始呈现出相持不下的僵持态势。   在萧慎等人的视线中,就像两条颜色不同的细线相连于天地之间,既是相连,也是相持。   白离音望向这一幕,神色复杂,缩在道袍大袖中的手掌微微颤抖,缓缓说道:“天雷十二重,九为人间极数,这第十雷本就不是人间该有之物,如果连第十道天雷都奈何不得他,那我们就真得无能为力了。”   萧白似乎有些恼火于不断落下的大雪,干脆是双袖一抖,将漫天大雪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若是平常时候,他这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不至于如此心境紊乱,只是亲眼见到这幕情景之后,饶是他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心境如湖水,风过起涟漪。   白离音叹息一声,“毕竟是一国之主,又岂是那么容易算计的,我们有些想当然了。”   萧慎转头瞥了眼满是悲观的白离音,轻哼道:“未战先丧,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这一雷之后,萧白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如今没有外力相助,萧白还能有什么作为?”   白离音默不作声,双手紧紧握拳。   萧慎自言自语道:“一切就看萧白能否扛下这一道天雷了,扛不下,万事大吉。”   不过结果注定要让萧慎失望,如此相持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这道天雷始终不能压下占据了地利的天子剑,终于是强弩之末,缓缓烟消云散。   扛下了?   扛下了!   帝都城中历来是卧虎藏龙之地,地仙修士极多,虽然看不到皇城中的具体景象,但是那条接天连地的天雷缓缓消失却是有目共睹之事。   这场天人之争,终是以人胜而告终。   天雷散去,萧白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半空中,金光熠熠,看不出半分颓势。   萧慎死死盯住这一幕,咬牙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先前之所以怂恿萧白汲取天子气运凝铸不朽金身,是料定萧白哪怕成就不朽金身,也不过是个“半桶水”,根本不能扛下这道经过白离音“添柴火”之后的天雷,就算能够勉强扛下,萧白也只剩下半条命,根本无再战之力。到那个时候,萧白的一身修为和天子气运都会徒为他人作嫁衣,成为他萧慎的囊中之物,这也是他证道长生的根本所在。   天谴,萧白去扛。   长生,萧慎来证。   这就是萧慎打的算盘。   事实也如他所料,萧白的不朽金身根本难以比拟萧煜经过几十年沉淀的不朽金身,在硬抗前八道天雷之后就已经难以为继,再去硬抗第九道天雷已经是勉强,更遑论是更上一层楼的第十道天雷。   可是他没料到的是,萧白也藏有一手,除了不朽金身之外,还有天子一剑。   将计就计,顺势而为。   简简单单八个字,这是萧白的谋划。   以原本萧白的修为,不足以支撑萧白驾驭天子剑,只是汲取天子气运而跻身十八楼境界之上的萧白,则能轻易驾驭天子之剑,所向无敌。   既然举世无敌,那么任何事情都变得轻而易举。不但让萧慎所有的谋划都尽付东流,成了一个笑话,还能解决大齐朝廷当下所面临的危局。   白离音喃喃道:“人定胜天啊。”   萧慎狠狠握住青霜,面目狰狞道:“好一个萧白啊,竟是骗了老夫二十几年。”   白离音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枯井,轻声道:“一气太清神符的功效还在,若是现在就走,为时不晚,若是等到神符功效一过,此处井口就变为能出不能进,你我二人便陷入了绝地。”   萧慎沉吟不语,脸色晦暗不明。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反误了卿卿性命   经过天雷摧残之后,整座甘泉宫破损严重,甚至皇城也多有损坏,不过终于还是扛下了这道天雷。   本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韩瑄忽然再次皱起眉头。   既然已经渡过天劫,为何头顶上的劫云迟迟不曾散去?   难道是要萧白现在就飞升天上?   不对。   愈发凝实的天门中紫气氤氲,四道光柱从高不可以道里计的天空中轰然降临人间,分列于东、南、西、北四方。   天地轰然震动。   在这四道光柱,或者说天柱的支撑下,巍然天幕上的雄伟天门越发清晰。   但是不同于飞升的那般气象万千,天地同庆,眼前的天门充满了黑云压城的压抑气息。   天门之内有无数紫色雷电涌动,在这些紫雷之下,任你是神仙境界,也要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当世有谁可称得上在世仙人?自萧玄身死、秋叶重伤之后,唯有新晋的萧白一人而已。   四道天柱落地之后,天门“立足”于人世间,这一刻,人间天上相连相通。   下一刻,有一道不过三尺之长的天雷探出天门,就像一把完全由天雷铸就的长剑,于紫气云遮雾绕之间,睥睨天下,俯瞰世间。   韩瑄望着这一幕,绝望道:“不当如此,不当如此啊。”   他开始咳嗽,几乎要咳出血来,“怎么会这样?”   萧慎见此情景,微微一怔之后,开始猖狂大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真可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想到啊,这次的天雷并非是九重天劫,而是十重天劫才对,若是加上道门加进去的那根新柴,那就是十一道天雷,萧白,你焉能不亡?”   原本已经显露出绝望之色的白离音亦是满面震惊,沉思片刻之后,缓缓说道:“萧白取用天子气运铸就不朽金身,本就是逆天之事,自然引得天道震怒,若不‘明正典刑’,后世帝王纷纷效仿,岂不是天下大乱?所以苍天要杀鸡儆猴,萧白就是这只鸡,而后世帝王则是猴。所谓渡劫,除了天劫雷刑之外,还有人劫之说,当年道门一位祖师渡劫,万邪来侵,以至于身死道消,这就是人劫。这次萧白渡劫,那高空中依次落下的天雷是他的天劫,我们道门就是人劫,天劫人劫齐至,九重天雷本应是九死一生之意,不过既然是十重天雷,那就是十死无生了。”   萧慎大笑道:“正是如此,萧白千算万算,算到了老夫算计他,算到了群臣不可信,却万万没有算到天道无情,先亡萧玄,再亡萧白,这是天亡你们父子二人。”   白离音点头赞同道:“萧煜于巍巍天道面前,东躲西藏,乃至于不得不藏身于明陵苟延残喘二十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萧玄和萧白父子看不明白这个道理,死无葬身之地也在情理之中。”   这道天雷,不是灵性二字可以解释,已经生出神意,几乎与天上神灵无异,不仅仅其形像剑,其性情也如一位高洁剑客,并未趁人之危,而是静静等待萧白恢复气机。   萧白抬头望着这道天雷,神态旷达,淡然道:“蜉蝣撼大树,可敬不自量?”   然后他低头望去,虽然遥遥相隔,但刚好迎上韩瑄的目光。   韩瑄几乎不忍再看,因为时至如今,大齐国运已经系于萧白一人之身,若是萧白败了,也就是大齐败了。   难道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和他们这些老臣几十年的心血辛劳,就要在今日付之东流?   越是如此,越是苍老的韩瑄越是倍感凄凉,再次重复自己先前的话语,“不当如此,不当如此啊。”   萧白立于天雷之下,握住天子之剑,却没有再次举剑。   因为上一剑已经耗尽了他的绝大部分气力,若是再强行举剑,难免会落得当年上官仙尘力竭而亡的下场。   天策府中的魏无忌可谓是在短短时间之中经历了大喜大悲,此时脸上神情复杂,悲喜交加,或者说似喜似悲。   萧慎死死盯住萧白,扯动嘴角,发出一声不屑嗤笑。   不过他很快就睁大眼眸,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萧白没有继续选择硬撼天雷,而是一抬手,手中的天子剑化作流光飞往太庙方向。   这一刻,不仅是萧慎和白离音感到匪夷所思,就连韩瑄也睁大眼睛。   萧白是要坐以待毙?还是说他有另外不为人知的后手?   萧慎咬牙道:“老夫不信,不信萧白还有另外后手,就算传国玺在此地,也是无用!除非是萧煜下凡,替萧白扛下这道天雷!”   白离音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喃喃道:“神仙下凡吗?”   下一刻,萧白的身形一闪而逝。   韩瑄看不到萧白去了何地,但是魏无忌看到了。   魏无忌神情复杂地望着凭空出现在眼前之人,喃喃道:“陛下……”   萧白没有说话。   但是他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在头顶上的那道天雷降下之前,萧白要先杀掉萧慎和白离音。   萧慎按住青霜剑柄,如临大敌地疯狂汲取气机,但是先前魏禁的一拳实在是让他伤得太重,此时根本无法重返巅峰之态。   白离音脸色凝重,沉声道:“贫道离开玄都时,掌教真人赠我一剑。”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以右手心覆在左手背上,弯腰作揖一礼,“请剑!”   话音落下,苍穹破碎,有金光洒落。   金光之中先是探出一截剑尖,继而剑尖向下垂落,其后剑身从金光之中缓缓出现。   白离音左手虚握,似是在手中有一柄无形之剑。   百丈法剑降世,为仙剑落凡尘。   道宗九大法剑之七,西玄。   西玄法剑,镇压西方,白金之属,主杀之剑。   萧白负手而立,对此无动于衷,任其放手施为。   白离音不欲多言,当头劈下。   天地间先是一暗,然后席卷风雪,白金之色的西玄法剑破开漫天大雪,下落直坠大地。   萧白仅仅是随手一挡。   然后在魏无忌和萧慎的惊骇目光中,白离音的西玄法剑只是僵持片刻,然后就彻底崩碎。   萧白身形一闪,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白离音的身后。   白离音身形飘摇不定,周身气机开始溃散。   他缓缓低头,先是他的小腹部位爆裂开来,整个下丹田气海化为虚无,然后又是胸口部位寸寸碎裂,中单田气府也随之湮灭。   白离音闭上双眼,“十八楼之上,名不虚传。”   话音未落,他的眉心上出现道道裂痕,整个脸庞也如瓷器一般出现缝隙,骇人无比。   最后,白离音的眉心部位变成一个漆黑的洞,上丹田紫府也随之破碎。   三大丹田不存,哪怕是地仙之身,也不得不亡。   萧白负有双手,冷然道:“贼子当诛。”   白离音的尸体轰然倒地。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乱臣贼子皆当诛   这就是地仙十八楼之上的超然境界?十八楼与十八楼之上,区区两字之差,难道是天壤之别?   萧慎已经感到绝望。   就算他在巅峰之时,也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破去西玄法剑,然后一剑便让一位十六楼境界以上的大地仙身死道消。   更何况如今的他还有伤势在身,魏禁临死一拳的拳意仍是残留在他的身上,使他如负重山,根本谈不上什么巅峰。   萧白缓缓举起右手手掌,食指的指尖上有一道极细伤口,一滴鲜血从指尖缓缓滑落。   刚才他以一指点破白离音的西玄法剑,也并非是全然无损,只是这点伤势,着实有些微不足道而已。   这滴鲜血不是鲜红之色,而是璀璨金色。   萧白屈指一弹。   叮咚一声,如滴水落于石面,声音清脆响亮。   萧慎以几乎是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将青霜横于身前,堪堪挡住了萧白屈指弹出的血滴,青霜颤鸣不止,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萧慎的苍老的面皮荡漾起一层层上下起伏,好似是被微风拂过湖水,吹皱水面起涟漪,然后渐渐归于平静。   萧慎眼神中满是惊骇。   仅仅是一击而已,就让他差点儿握不住手中青霜。   萧白冷然道:“萧慎,你身为萧氏中人,却与道门联手谋朕,实乃乱臣,当诛。”   萧慎死死握住手中青霜,没有说话,也根本说不出话来。   萧白伸出手掌,向上一托。   仿佛有一轮金日从他掌心冉冉升起。   萧白望向脸色苍白的萧慎,轻声道:“去。”   这轮“金日”一闪而逝,其速度之快,仿佛直接在萧慎的胸口炸裂开来。   萧慎勉强横剑身前之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身形向后轰然退去,从天策府到承天门,整整数里路的距离,不知道多少宫墙,都被萧慎后背直接撞碎。   最后,萧慎狠狠摔在承天门前的广场上,继续倒滑出去近百丈的距离,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支离破碎的长长沟壑。   萧慎躺在地上,望着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的大雪,奄奄一息。   萧白正要彻底了萧慎的性命,就在此时,天空中迟迟没有动作的天雷终于开始动了。   萧白回头看了眼天上,无奈只能停下自己的动作,专心应对这道天雷。   下一刻,一尊百丈之高的不朽金身再次现世。   但是不同于先前的气息浩大,这次的不朽金身的气息悉数内敛,而且在巍巍天道之下,显得极为晦暗压抑。   ……   紫气弥漫于帝都上方的天空,因为视角的缘故,若从南北两边望去,只能看到天际尽头的一抹紫色,仿佛是一处仙人的氤氲仙境。   直隶州边境的一座不知名山峰上,一名黑衣道人盘膝而坐,眺望着远方的那抹紫色,在他旁边则是立着一名白发女子,她同样望向那边的壮阔景象,感叹道:“如此天劫,摄人心神,不知传说中的十二重雷劫又该是什么气象?”   然后她接着说道:“当世除了汲取天子气运的萧白,换成其他任何一人,恐怕都没有活下来的道理,你说萧慎有几分胜算?”   尘叶平静望着那抹紫色,神情略显复杂,道袍大袖下的五指下意识地握成拳头,答非所问道:“天门大开,不止是因为要降下超出凡尘俗世的天雷,也算是飞升异象,会一直持续到天劫结束为止,若是萧白能度过天劫,便会直接经由这道天门进入天上仙界,成为真正的长生神仙。就算不入天门,也是举世无敌的在世仙人。”   冰尘略微有些焦躁不安,若是平时,她必然不会如此,可亲眼目睹这场百年难遇的天劫景象之后,饶是她这个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不由问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尘叶平静解释道:“当然不会如此,你不要忘了当年同样举世无敌的上官仙尘是如何死的,这等天雷威势,就算萧白能够扛下,也势必会元气大伤,是胜是败,现在言之尚早。”   说到这里,尘叶笑了笑,“当然,如果萧白直接死在了天雷之下,那我们也省事了。”   冰尘缓缓深吸一口气。   尘叶自言自语道:“一切就看萧白能否扛下最后一道天雷了,扛得下,大齐朝廷有一位在世神仙压阵,掌教真人重伤闭关,我们必败无疑,扛不下,萧白化作灰灰,身死道消,大齐朝廷势必大乱,那便是我们的机会。”   尘叶问道:“难道你还有什么后手?”   “后手?”尘叶看了眼这名既是自己的师叔也算半个属下的女子,笑意中带出几分讥讽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若真的兵败如山倒,大厦将倾,什么样的后手能够力挽狂澜?所谓后手除了趁胜追击,无非就是逃生退路罢了。”   冰尘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尘叶熟视无睹,向前踏出一步,步步登高。   九步之后,他已经是立于九天之上。   他再次眺目远望,不过却不是帝都方向,而是与之相反的豫州方向,平淡道:“我们的对手不是萧白,而是要去帝都的人。”   ……   驿路上冷冷清清,只有一支数百人的车队不疾不徐前行。此时距离帝都已经不算太远,再有不到十日的功夫就能抵达,这对于整支队伍而言,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毕竟辛苦赶路月余时间,可不就是为了将大行皇帝的灵柩运回帝都吗。   张百岁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像是蟒袍冠带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更不像是名列天机榜的大地仙,倒像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老管事。此时他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说心事重重,按照从帝都城里陆续传回来的消息,此时城中形势极不明朗,新君并不信任群臣,一意孤行,无论他的本来意愿为何,此举都会使庙堂动荡,以至于局势生变。若是道门和魏王等人趁此时机行事,大齐朝廷恐怕会有不测之忧。   张百岁忽然勒住缰绳,从马上飘然而落。   在他身后的队伍也随之停下,萧知南撩起马车车帘,问道:“大伴?”   张百岁望向前方,轻声笑道:“有些麻烦,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此事由老奴解决,公主殿下继续前行就是。”   萧知南略微沉默,然后轻声提醒道:“万事以托字诀为主,能不死斗是最好。”   张百岁笑了笑,“殿下放心,老奴先行一步。”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北方天空一掠而逝。   ……   说个题外话,有人专门上百科给那年加上许多知北游的人物,然后在评论里大骂那年抄袭知北游。   我想起了郭德纲的一句话。   你就是弄死我,你们的票也卖不出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天机莫测人力穷   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之后,号称是一法通而万法皆通,此言虽略有夸大,但也不无道理,到此境界之后,眼界开阔,许多看似云遮雾绕的东西变得一目了然,这也就是道门所言的洞悉“道”之所在,于是很多神通秘法就变成了一层窗户纸的距离。   好比冰尘交给徐北游的那根白发,就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关键所在,徐北游在养伤的同时,也不断参悟这根白发中所蕴含的神意,此法本就与剑宗的无上剑体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化肌肤毛发为剑,只是头发又不同于其他部位,不但难以如臂指使,而且并非是以毛孔激射剑气,所以冰尘的这门“白发三千丈”的手段,倒也是独具匠心。   说来也巧,徐北游同样是白发,不过与冰尘不同,徐北游是因为折损寿元而导致,冰尘却是在镇魔井下十年中,十年白头。   这也能算是一种殊途同归吧。   独自一人往帝都而去的徐北游捻起一缕白发,轻轻说了个去字。   白发骤然暴涨,瞬间穿越数百丈的距离,将一片刚好从枝头上飘落的黄叶刺穿,然后钉在树干上。   徐北游心念一动,白发收回,恢复原样。   正当徐北游打算继续前行的时候,他忽然抬头望向帝都方向,脸色骤然凝重。   帝都有大变。   迈过地仙十六楼的大关之后,修士除了秋风未动蝉先觉的神异之外,还多了天人交感之能,若是有牵扯到天道干涉的大事,心中便会有所感,在此时徐北游的感知中,帝都那边的天道变化之剧烈,更甚于当初的圜丘坛之变,几乎可以比拟当初萧煜的明陵飞升了。   按照道理而言,他应该尽快赶往帝都,只是以他目前的情况而言,实在是有心无力,就算此时赶到帝都,也于事无补,说不定还会使自己陷入危境。   徐北游还需要七天的时间来修养伤势,然后才能赶往帝都。   ……   帝都城中。   这道其形似剑的天雷化作万千丝丝缕缕的“剑雨”从九天之上落下。   瞬间淹没了萧白的不朽金身。   然后附着蔓延在百丈金身之上,疯狂缠绕。   萧白的金身不得动弹分毫。   很快,除了金身的头颅之外,整个百丈金身上满是雷霆附着,密密麻麻。   天地之间充斥着违逆天道的压抑气息。   萧白本不该这么快便成就十八楼之上的境界,但是汲取天子气运而强自跻身在世仙人之姿,是为忤逆天道之举,不合乎规矩,故而天道难容。   天道势要灭杀这个不守规矩之人。   萧白面对层层天雷,毫无畏惧,缓缓伸手去撕扯这些雷霆。   金身手掌被无数雷电刺穿,而这些雷霆更如后主词中所云,剪不断,理还乱。   萧白猛地一步踏出,周身大放光明,如同一轮灼热烈日。   附着在金身上的雷霆剧烈震动,不断跳跃。   萧白双手合拢,做虚握剑之姿态,然后一剑斩落。   周身缭绕雷霆纷纷游散。   不过这些游散雷霆重新聚合成原本的剑形天雷,朝萧白当头落下。   一剑对一剑。   这一幕,宛若两位地仙十八楼之上的大剑仙正面斗剑。   萧白的不朽金身轰然震动。   下一刻,金身的眉心上出现了一道清晰裂缝,然后这道裂缝开始如蛛网一般不断蔓延。   萧白后退一步,百丈金身不断颤抖,转眼间裂纹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其中有金光迸现,继而向下延伸至整个百丈金身。   天空中的紫色彩霞几如实质。   天雷落地,皇城震动,百丈金身寸寸崩解,化作黄金沙河随风而散。   萧白的本来身形重新显现出来,重重扑倒在地。   天门门扉缓缓关闭,片刻后,支撑天门的气运支柱和漫天的紫色云气也缓缓散去。   天地重归寂静。   再无仙人天劫,原本飘摇不定的大雪愈发肆无忌惮。   承天门外的萧慎艰难起身,放肆大笑道:“萧白,你终于还是死了,你终于还是敌不过头顶上的巍巍天道。”   ……   韩瑄望着这一幕,脸色苍白,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还能说什么。   短短半年之内,大齐朝廷接连失去三位皇帝,又能说什么。   怨天道不公?   恨赌运不济?   没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就已经垂垂老矣的韩瑄愈发显得风烛残年,扶着李士奇,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往内阁走去。   然后他发现,不知何时,傅中天已经守在了内阁的门口。   “傅大人。”韩瑄停下脚步,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傅中天看了一眼甘泉宫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和大都督都已经不在了,那些事情还有意义吗?”   韩瑄毕竟是纵横庙堂多年的老人,此时从这番话语中听出了很多不一样的意味,沉默稍许之后,缓缓说道:“事关我大齐朝的江山社稷,无论陛下和大都督在与不在,它都有意义。”   傅中天站直了身体,平静道:“下官回韩阁老的话,您交代的事情,下官没有做。”   韩瑄脸色很平静,没有问缘由,而是直接问道:“如此说来,你也要反了?”   傅中天没有说话,只是上身微微前倾行了一礼,以示对这位老人的敬意。   韩瑄挥手示意搀扶自己的李士奇退下,原本跟在他身后要一同返回内阁的阁员们也都停下脚步,他一人竭力站稳了身子,缓缓说道:“我记得你是太后娘娘的表弟,先帝的表舅。在二十四岁那年入朝觐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见你聪颖敏锐,有意任命你为东宫詹事,辅佐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萧玄,你以自身德行不足为由而婉拒,反而是请求太后娘娘允许你能阅览大内藏书,太后允之,许你宫内行走,可随意借阅文渊阁内的百万藏书。”   傅中天点点头,平静说道:“家父是道门天权峰上代峰主微尘大真人,家母是道门玉衡峰上代峰主玉尘大真人,家母在拜入道门之前,出身江南豪族傅家,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后来成了天机阁阁主和白莲教教主,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先生。而妹妹则远嫁草原王林远,后诞下一女嫁于萧煜,也就是我那位表姐林银屏。”   “非是傅某人自夸,我自幼就根骨资质极佳,博览群家,通读儒释道三教经典,十岁便踏足一品境界,十四岁入鬼仙境界,十八岁踏足人仙境界,几乎可以比拟如今的齐仙云。及冠之后我并未拜道门的诸多大真人为师,而是拜入天机阁大先生南谨仁的门下学习奇门遁甲之术,由此结识了天机阁阁主蓝玉以及当时还是太子的萧玄等人。”   他稍有停顿,深深望了韩瑄一眼,然后才继续说道:“再然后,便是韩阁老所言之事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二十年蛰伏落子   “你潜心文渊阁内十年,修为境界内方外圆几近大成,出阁之日即登顶天机榜,成为天下间有数的高手。先帝登基之后,林寒雄踞草原而虎视中原,舅甥二人渐成水火之势,魏王萧瑾居于魏国,心有天高大志,更是让先帝忌惮防范,于是你这位看似无权无势的表舅便进入到先帝的视线之中。”   韩瑄不断咳嗽着说道。   “承平初年,你傅中天以一介布衣之身被太后娘娘举为内侍卫都统,承平三年,先帝任命你为暗卫府都督佥事,次年进为都督同知,承平十五年再进为右都督,承平二十年年初,你成为暗卫府中仅次于掌印都督端木睿晟的左都督,负责与各路修士打交道,又被天下修士称作暗卫府府主,直到今年,先帝改制暗卫府,将你擢升为暗卫府都督,偌大暗卫府尽在你一人之手。”   韩瑄望着傅中天,一字一句问道:“傅大人,本阁所说可对?”   傅中天点头道:“阁老所言,一字不差。一切正如阁老所言,本督在二十年的时间中,从一介布衣之身成为当朝一品大员,官居极品,现在回想,恍然若梦。”   本该成为道门大真人之一的傅中天之所以会进入朝廷任职并位居高位,是因为他也算皇亲国戚,有一位做了大齐太后的表姐,进入庙堂中枢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时过境迁,许多人都已经忘了傅中天的出身,忘了他也是道门中人,而且还是道门嫡系中的嫡系中人。   父母俱是一脉峰主,这是何等尊崇?他若是留在道门之中,如今也必然是道门中极为显赫的大真人,只是他为何要放弃道门中得天独厚的尊位来到朝廷,仅仅是做暗卫府三位坐堂都督之一?   “其实道门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今日。”傅中天缓缓说道:“天策府中的井只是其一,我是其二,萧慎是其三。萧氏三代帝王对此也早有防备,可惜啊,他们总是跟老天爷过不去,个个自取灭亡,这才让我们这些人有了用武之地。”   韩瑄微微蹙眉,说道:“没有想到,你真的是道门的一枚棋子,没想到,本该能与尘叶平起平坐的傅家公子,竟是心甘情愿来朝廷做一个死士棋子。”   “阁老过奖了。”傅中天笑道:“死士谈不上,若是事不可为时,傅某人自然会挂冠而去,只是这么多年来,还未曾走到那一步而已。”   韩瑄沉默不语。   此时再说什么,已经俱是无用。   虽然有几名内阁阁员开口怒斥傅中天,但傅中天对完全此不以为意,淡然吩咐道:“来人,请阁老以及众位大人暂回内阁。”   话音落下,有大批暗卫出现在此地。   然后傅中天寒声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违者立杀不赦。”   ……   直隶州的上空,一道身影掠至尘叶面前,两人一触即分。   来人正是平安先生张百岁,也唯有他能与尘叶如此针锋相对。   两人身形分开之后,拉开大约百余丈距离之后,遥遥相对。   两人单纯以相貌而言,似乎张百岁要更年长一些,可实际情况却是尘叶年长张百岁大约十余岁,早在张百岁还是一个最低下的无名白时,尘叶就已经进入镇魔殿供职,。   谁也未曾想到,多年之后,身份差距悬殊的两人竟然一同成为天下间并列齐名的大修士,一个高居道门镇魔殿之职,一个成为大齐朝廷的内相。   尘叶开口道:“平安先生,你是天尘师叔的高徒,若是细细论起来,你我还应算是师兄弟,如今大齐朝廷大厦将倾,你一身通天修为,又何苦为萧氏一族殉葬呢?”   张百岁沉声道:“我张百岁虽然是身残之人,但却知道忠义二字。”   尘叶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继续说道:“平安先生的龙虎丹道,脱胎于我道门的龙虎洞玄经和太上丹经,经天尘师叔几番改进之后,遂成今日之龙虎丹道,其自是不俗,正经飞升大道无疑,平安先生乃此道之佼佼者,如若不然,也不会登上天机榜,不过贫道毕竟痴长几岁,最近又有进益,也不见得会比张师弟弱了,只是你我毕竟师出同门,也不好真得伤了和气,若是平安先生不去帝都,贫道绝不与你为难。”   张百岁摇了摇头,向前踏出一步,“道门与剑宗也是师出同门,何时见过道门对剑宗顾念情分而手下留情了?”   尘叶轻叹一声,不复多言,同样向前踏出一步,他整个人的气息顿时变得飘渺不定,仿佛隐入天地之间,九天之上天风阵阵,尘叶便与天风遥相呼应,两者好像已经融为一体,身形似是一片飞羽,随时都会随风而去,实在是玄妙无比。   此时在张百岁眼中,天地间变得朦朦胧胧,尘叶好像已经从眼前的天地中消失,又好象无处不在,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不过张百岁身为天机榜上有名之人,自是不惧分毫,他张口一喝,有龙吟虎啸之声,将眼前的一片的朦胧幻境喝破,同时一金一紫两道磅礴气机分别从他的双手中升腾而起,张百岁左手一拍,紫色龙形气机随之升腾而起,挟着滚滚气势扑向尘叶。   尘叶一挥大袖,抖落出万千光点,如一蓬茫茫烟雨,攻势如潮,任凭龙形气劲如何翻腾,仍旧是连绵不绝,非但让龙形气劲无功而返,而且还大有反攻的趋势。   张百岁右手一扫,金色气机化作虎形,奔涌而出。   天穹之下,龙行虎跃,环绕那一蓬烟雨,连环相击,元气四溢,其风如刀。   尘叶长啸一声,“好一个龙虎双形,今日尘叶便要领教一下平安先生的龙虎洞玄经!”   话音未落,尘叶手中出现玄幡,整个人身形开始疯狂旋转,仿佛一柄剑器,在旋转之间激射出无数如牛毛细雨一般的细小剑芒,绵绵细细,有如春雨。   剑气激荡,金风呼啸。   漫天云气瞬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数不清的剑气肆虐当空,仿佛要在天幕上犁出无数纵横沟壑。   “敕令。”尘叶的声音遥遥传来。   言出法随,浩浩荡荡的剑气如同暴雨灌顶,齐齐落下,而且是一道剑气接着一道剑气,全部剑指张百岁一人,极有章法,以至于像是呈现出一个气势恢宏的剑气龙卷。   张百岁岿然不动,任由剑气当头泼下,双手抱丹成圆,鲸吞方圆数百里之内的天地元气,以其体魄为圆心扩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浩大气机涟漪。   两者轰然相撞。   无数剑气撞在雄浑罡气之上,瞬间便被搅烂,不过其后的剑气仍是源源不断,仿佛没有尽头。   这一幕恢弘壮阔的场景,足足绵延了一炷香时间,幸好是位于高空之上,若是在陆地如此交手,难免要满目疮痍,浮尸遍野。   天空中云气破碎四散,重新显现出尘叶的身形,他平淡道:“平安先生好修为,不过想要胜过贫道,很难。” 第一百九十八章 庙堂大变以训政   在萧白故去的次日,傅中天于帝都召开四品以上的官员在未央宫中举行朝会。   今日的未央宫朝堂不同于往常,没有皇帝,只有大行皇帝,放眼望去,尽是缟素,与殿外大雪同色。   在上位大行皇帝萧玄的灵柩还未返回帝都时,刚刚继位不久的新君萧白也步其后尘,随之而去,成了新的大行皇帝,此时他的灵柩就被安置在未央宫中。   再加上以韩瑄为首的数位一品大员突然不约而同地抱病请辞,更是让这次朝会还未开始就已经蒙上了一层晦暗阴影。   殿内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如履薄冰。   傅中天位列百官之首,在他身旁之人是神情晦暗的魏无忌。   当傅中天出列并逾矩至极地来到萧白的灵柩前时,虽然未央宫中立有无数公卿,但都默然无声,使得一座广阔朝堂竟是针落可闻声。   很多人不敢抬头去看这位傅大人的表情,于是便下意识地朝最前方的魏无忌望去,很可惜,只能看到一个屹然不动的背影就再无其他。   傅中天伸手按在金丝楠木的棺椁上,声音不急不缓,有一种大局在握的平静,“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遭受天谴身亡,今日暂由本督和魏大人主理朝政,召集诸位前来,正是要商讨出一个具体章程。”   魏无忌望着萧白的灵柩,整个人就像一尊泥塑人偶,了无生气地开口道:“傅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   这位胁迫魏无忌与他一起联手掌控了朝局的暗卫府都督沉声道:“如今宗室,魏王已反,赵王已故,灵武、梁武两位郡王俱不在帝都,故而本督以为,当下应立即请燕王殿下主持政务,整肃朝纲……”   整个大殿中鸦雀无声。   傅中天环视一周,一字一句道:“以,训,政!”   这一次,除了站在最前方的魏无忌,在他之后的所有官员都是噤若寒蝉。   礼部尚书几番犹豫之后,出列道:“兹事体大,事关国体,傅大人是否要问询过江南的禹都督、西北的张都督、蜀州的孙都督、山海城的赵都督等人之后再做决定,是否能容后再议?”   傅中天凛然道:“此乃国难之际,我们等得,那些叛军等不得!所以此事万不可有半分拖延。还有东北辽王,东北苦寒,养军数十万已然是不堪重负,此番讨逆勤王,无异于将东北家底掏空,乃是辽王一片忠心可昭,依照本督之见,也应让其速速入关,而赵无极之中军则挥师南下,平定魏王之乱……”   “老臣有话要说。”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声音打破了大殿中的宁静,也打断了傅中天的话语。   一位身着三品官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出队列,望向傅中天,沉声道:“老臣国子监祭酒章炎武,不同意傅大人所言,老朽斗胆请问傅大人,牧棠之号称讨逆勤王大军,讨的是哪家之逆?勤的又是哪家之王?”   这位在江北士林文坛都德高望重的老人,盯着萧公鱼的脸庞,继续问道:“自古唯有太上皇和皇太后可行训政之责,燕王又是何等身份,竟敢妄图训政?”   在这位老人公然对抗傅中天后,大半个朝堂还是鸦雀无声,只有老人虚弱的声音回荡其中。魏无忌转头望向老人的苍苍白发,神色复杂。   章炎武向前踏出一步,用尽最后的力气诘问道:“敢问你傅大人,陛下究竟是如何驾崩的?韩阁老等人何在?你今日可是要行改朝篡位的谋逆之举?!”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敢去看傅中天的脸色如何了。   魏无忌欲言又止,脸色苍白。   傅中天神情平静淡然,“这就是本督要说的第三件事,韩瑄等人并非是抱病告假,而是图谋不轨,谋害陛下,已经被下入诏狱,择日本督会亲自与三法司同审此案。”   满朝寂然,针落可闻。   章炎武微微一愣,然后环顾四周,竟是指着傅中天大笑出声,声震朝堂,“自太祖皇帝立朝以来,我大齐有国祚五十三年,时至今日,武将殉国者有数人,可似乎还未有文臣殉国之人。”   只见这位门生故吏无数的国子监祭酒,伸手摘下自己头上的官帽,扔在地上,声裂金石:“也罢,就让老朽做第一个。”   傅中天面沉似水,冷冷道:“杖毙。”   章炎武被两名甲士拖出朝堂,一路高呼不绝。   片刻后,一名鞋底沾着些许血迹的暗卫统领堂而皇之地走进朝堂,来到傅中天身旁,轻声道:“已经死了。”   傅中天点点头,重重地向前走了三步,脚步声狠狠踏在满朝文武的心房上,继续道:“现在就票拟批红,宣召燕王殿下入主大内,掌训政之权,就任摄政亲王之位,总理军政事宜,诸位谁还有异议?”   下一刻,已经年过花甲的兵部尚书张钰出列,高声道:“看来傅大人是要把这庙堂当作自己的一言堂?亦或是行当年的挟天子而令诸侯之举,准备取而代之?”   不等傅中天答话,老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若是如此,那就请傅大人将本官这颗脑袋砍下,想来本官这位兵部尚书的脑袋,应该还有些分量。”   很快又有一名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出列,朗声道:“都说朝廷有三大高手,傅都督位列其一,我韩云今日倒是想要死在傅都督的手下,希望傅都督莫要手下容情!”   大齐朝廷不是当年已经烂透了的大郑朝廷,在如今这个时候,仍旧有许多人愿意为了这个朝廷,倾其所有。   傅中天看了眼这一文一武,淡然道:“就两个?也未免太少了些。”   通政使皇甫震和户部尚书刘佐默默出列,站在张钰和韩云的身旁,虽然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决然赴死之意不弱分毫。   傅中天点了点头,说道:“六部九卿中有三人,再加上一个都督同知,很好。”   紧接着,又有数十人陆续出列,从三品的翰林院学士到从四品的一部主事,从古稀之年到而立之年,皆有。   这些人全部走到四人身后,默然而立。   至于其他人,没有挪步。   此时的庙堂之上,有人慷慨激昂,有人默然肃穆,有人神色纠结复杂,有人被吓得面无人色,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若是再加上被扣押的内阁等人,在这个庙堂之上,大概有半数之人选择去做老百姓口中的忠臣,也有半数之人选择做墙头芦苇,选择明哲保身,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   无所谓傻与不傻,唯有道之不同而已,故而两者泾渭分明。   傅中天环视一周,脸色依旧平静,好像没有要大开杀戒的意思,平静道:“来人,将这些韩瑄乱党全部拿下,与韩瑄等人并作一案,仔细审理。”   暗卫进殿拿人。   看到这一幕,看似神色如常的魏无忌其实百感交集。   堂堂大齐朝廷。   统御天下且牧守众生的大齐朝廷。   竟是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新愁旧恨家国同   对于许多经历过十年逐鹿的老人来说,如今的天下无疑是大乱将起,而战事主要集中在三处,西北、北地一线、江南。   其中江南战场,禹匡的江南后军固守八百里洞庭,萧瑾魏国大军迟迟未曾进攻,两者陷入相持,北地一线的战场同样如此,辽王牧棠之拥兵二十余万兵临山海城下,不过却迟迟没有攻城,固守山海城的赵无极丝毫没有主动出击的意图,两者僵持不下。   被困帝都城的韩瑄等人知道,正在赶往帝都城的萧知南等人也知道,萧瑾和牧棠之是在等,等帝都之变有一个明确结果,如此一来,他们就能以更少的兵力拿下江南和北地一线,甚至是兵不刃血。   唯有西北战场,与此二处完全不同。   有两点原因,第一,不管怎么说,东北和魏国都是中原一脉,而草原虽然曾被大齐太祖皇帝萧煜短暂收服,但终归还是非我族类。第二点原因更是重中之重,如今的草原正在闹白灾,事关全族生死存亡,所以这一战是生死之战,故而西北的战场极为惨烈,寸寸山河寸寸血。   在张无病亲临战场之后,终于是勉强稳住局势,守住了林绵,不过草原大军还算不上伤筋动骨,仍旧对林绵虎视眈眈。   总体而言,战事还在朝廷的掌控之内,只是如今的朝廷已经不在掌控之中了,这时候朝廷传出一个消息,皇帝陛下萧白因不敬上苍,引来苍天震怒,已经死于煌煌天诛之下,大都督魏禁病故,首辅韩瑄因意图不轨被投入诏狱。又经群臣合议,由燕王萧隶出任摄政王,总理军政大权,以训政。傅中天出任内阁首辅,总理政务,魏无忌出任大都督,总理军务。   天下为之震动。   此事之后,僵持许久的湖州和北地一线重燃战火,浩浩荡荡的魏国水军沿着大江逆流而上,开始向驻守于八百里洞庭的江南水师展开第二次进攻。   与此同时,北地一线的东北大军在赵无极执意不肯听从帝都朝廷的退兵旨意之后,也开始大举攻城。   原本还看似缓和的天下大势,在一瞬间就变得激烈起来,如同即将沸腾的热水。   也就在这个时候,萧知南等人的队伍抵达了直隶州渤海府。   此事传回帝都之后,摄政王萧隶召集已经分别已经成为文武百官之首的傅中天和魏无忌商议如何迎接太宗文皇帝的灵柩。   与其说是商议,其实还是以傅中天的意思为主。萧隶出自萧慎一脉,如今萧慎重伤不出,萧慎底气不足,自然不敢有太多异议,而魏无忌情况更为特殊,他算是个“降将降臣”,更不好忤逆傅中天的意思。   如今的傅中天可谓是人如其名,如日中天,朝廷看似是以燕王萧隶这位摄政王为尊,实则是傅中天把持朝政,犹如大郑末年的大丞相萧烈,名为阁揆,实为摄政。   因为天劫的缘故,甘泉宫损坏严重,飞霜殿被临时开辟为议事所在,此时的飞霜殿中,萧隶高坐主位,傅中天和魏无忌分居左右。   萧隶面带忧色,“萧知南要回来了,虽然她是女子之身,但是按照道理而言,她才是真正的嫡宗皇室,而且朝廷的传国玺还在她的手中,若是任由她返回帝都,那些刚刚被傅阁老镇压的文武群臣,怕是又要再起变数,不知傅阁老和魏帅是什么意思?”   傅中天语气平静道:“虽然萧知南是一介女流之身,但论谋略,更胜于萧白,萧玄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说过,若她是男儿身,便将她立为太子。如今看来,张百岁、谢苏卿、徐北游都是支持她的人,的确不可小觑这位公主殿下。”   萧隶的视线转向魏无忌。   魏无忌轻声附和道:“傅阁老所言不错。”   萧隶向后靠在椅背上,问道:“依照两位之见,是否让她入城?”   魏无忌默不作声。   傅中天不疾不徐道:“殿下不必忧心,萧知南毕竟是个女子,自古以来没有女子继承大统的道理,只是如今的帝都城内情形不明,所以依照我的意思,还是暂时不让她们入城为好。”   萧隶沉默片刻,问道:“让谁去?”   傅中天道:“就由新近就任兵部尚书的周铜亲自‘出迎’,请公主殿下在城外万寿宫暂歇,太宗文皇帝的灵柩也就暂且停于其中,毕竟宫里已经有一个大行皇帝,若是再来一个大行皇帝,那岂不是要大乱?”   萧隶略微思量后点头道:“傅阁老所言甚是。”   然后他望向魏无忌,问道:“魏帅怎么看?”   魏无忌脸上无喜无悲,似乎事不关己,只是漠然道:“傅阁老所言是老成谋国之言。”   萧隶点头道:“那就一切按照傅阁老所言照办,由内阁票拟,令齐阳公主萧知南暂歇于万寿宫,然后送交司礼监批红,本王用玺。”   傅中天起身道:“那就如此吧。”   直隶州,渤海府。   御剑而来的徐北游追上了萧知南等一行人,夫妻二人在历经近十天的离别之后,再度重逢。   虽然萧知南已经是竭力掩饰,但徐北游还是看出许多不同寻常的意味。   待到夫妻两人短暂独处时,徐北游伸手轻轻抚过妻子的脸庞,柔声问道:“哭过了?”   萧知南低低嗯了一声,低垂下眼帘,然后眼角的泪便止不住了。   她只是流泪,却不哭出声。   在外人面前,她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公主殿下,哪怕是听闻萧白的死讯之后,也只是神情平静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可是对于自小兄妹感情极笃的萧知南而言,这区区三字是何等之重?   不管她先前对萧白的一意孤行如何恼怒,兄妹毕竟还是兄妹,多年的兄妹之情做不得假。尤其是父皇和母后在短短半年之间相继离世,自小最疼爱她的兄长也死于非命,其打击之大,更甚于从小就没有父母兄弟的徐北游。   她何尝不想大哭一场?   可是在此国事艰难之际,父母兄长相继离去,萧室皇族只剩下她一人,父皇临终前的嘱托犹在耳边,那颗象征着国之正统的传国玺就在怀中,仿佛整个大齐的重担都压在她这个弱女子的身上。   她又能如何?   当她见到丈夫之后,终于是不再掩饰,如释重负地伏在徐北游的怀里,低低呜咽。   徐北游伸手轻抚她的脊背,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萧知南满脸泪水,伏在徐北游的怀中渐渐沉沉睡去。   徐北游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望向帝都方向,轻声道:“知南,这个仇,我们会讨回来的。”   “国仇家恨,新仇旧恨,都会讨回来的。”   他眼神坚毅,“一样也不能少。” 第二百章 万寿宫前结弩阵   万寿宫又名万寿园。   万寿园乃是由大郑太祖皇帝始建,位于帝都以北,从安定门出城,沿着官道骑马而行大约一个时辰,就是万寿园。经过大郑历代皇帝的扩建修葺,如今的万寿园占地一千五百亩左右,园内有前湖、后湖、挹海堂、清雅亭、听水音、花聚亭等仿江南山水建筑,被誉为帝都第一园。当年萧煜挥师入关,就曾在此园中暂住,后来萧煜登基,此园更名为万寿宫,划归为皇家所有。   按照徐北游和萧知南等人回京的路线,万寿宫刚好处在他们进京的必经之路上,所以就在此时,一支归于天策府虎营的精锐大军倾巢出动,兵力大约万余人,携带神威大将军炮等重器驻扎于万寿宫外围,也刚好是堵在了一行人回京的必经之路上。   至于领兵之人,正是刚刚由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升任为兵部尚书的周铜。其实兵部尚书和都督同知是同等品级,之所以说是升任,是因为都督同知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职,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掌兵大权都在大都督和五位左都督的手中,反而是兵部尚书一职,位列六部九卿,哪怕权柄被大都督府分割大半,也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实权在握。   万寿园内一座被临时充作中军大帐的偏殿中,老将周铜负手望着挂在墙上的地图,怔然出神。   当日在庙堂之上,他属于识时务者之人,其实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如此,早年端木睿晟得势之时,他依附于端木睿晟,后来端木睿晟谋反被诛,其党羽亦被大肆株连,周铜怕被牵连,又转投于新任暗卫府都督傅中天的门下,如今傅中天成了阁揆,水涨船高,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大齐朝廷的新任兵部尚书。   对于这次傅阁老亲自交代下来的差事,周铜心中也有一番计较,为什么让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兵部尚书来“劝”公主殿下暂留于万寿园,而不是什么礼部尚书、吏部尚书来讲道理,正是因为公主殿下绝不会听口头上的“劝诫”,唯有动用武力,方是正道。   当然,他也听说了那个消息,平安先生张百岁、次辅谢苏卿、还有那个帝婿徐北游,都在此行队伍之中,不过在临来之前,傅阁老亲自对他面授机宜,平安先生张百岁已经被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所阻,徐北游与镇魔殿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一战之后元气大伤,不足为虑,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谢苏卿,难道一个地仙十重楼的周铜再加上一万精锐大军,还拦不下来?   周铜当即在新任阁揆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若是拦不下萧知南等一行人,提头来见。   此时殿中除了周铜之外,还站着一名身着黑色锦衣的年轻暗卫,手扶腰间刀柄,对正背对着自己的周铜说道:“刚刚得到直隶州督察使那边送来的密报,公主一行人已经离开渤海府,按照正常道理而言,大约再有三日的时间便能抵达万寿园。”   周铜嗯了一声,转过身来笑道:“听说阁老已经把暗卫府的大权都交于陈老弟的手中,想来再过不了多少时间,你这位都督同知就要去掉同知二字,成为我朝最年轻的暗卫府都督了,真是可喜可贺啊,老夫今天在这儿提前道喜。”   陈陌灵摇头道:“周大人过誉了。”   周铜大笑道:“不是老夫过誉,而是陈老弟太过自谦了,你是傅阁老的学生,难道傅阁老还能把暗卫府交给别人不成?话又说回来,日后陈老弟飞黄腾达,老夫还要靠你多多提携才是。”   陈陌灵虽然连道不敢,神色中亦是谦恭,但眼底深处却是满是自傲,其实他从未曾将周铜这个所谓的兵部尚书真正放在眼中,不过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罢了,而且已是垂垂老矣,又是何足道哉?   周铜脸上冷笑一闪而逝,不动声色道:“这次‘请’公主殿下去万寿园,还要靠陈老弟与老夫同心协力才行。”   陈陌灵点头道:“这是自然。”   待到陈陌灵告辞离去之后,周铜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陷入沉思。   这次朝堂变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他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先前他受端木睿晟牵连的缘故,哪怕他在后来又投入傅中天的门下,此生仕途想要再上一步也已是无望,可如今是萧隶和傅中天当权,那么他可谓是时来运转,别说是一个兵部尚书,就是镇守一方的左都督,乃至于封爵加勋,也绝不是什么奢望。   周铜脸上浮现淡淡笑容,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拦住萧知南一行,把她以及太宗文皇帝的灵柩留在万寿宫,看这架势,等到牧王的东北大军入关之后,燕王就会登基,到那时候,君臣名分定下,那些暂时被关押在诏狱中的文武群臣就能顺理成章地定下罪名,该杀的杀,该放的放,空出的许多位置,自然有人填补,他这位“从龙国功臣”必然能再上一层楼。   想到这儿,周铜又想起了那个把自己重伤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转为冷笑。   徐北游,剑宗少主,大齐帝婿?   周铜重重冷哼一声,待到大势已定之后,区区一个徐北游又能掀起什么浪花?无非是陪着那位公主一起去给两位先帝殉葬罢了。   周铜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就在此时,陈陌灵去而复返,不等周铜开口询问,已然说道:“周大人,刚刚暗卫府密报,有一剑仙正御剑朝我们大军营地而来,若无太大意外,应该是徐北游,最迟一炷香的功夫。”   周铜愣了一下,他可是无比清楚徐北游刚刚与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太乙救苦天尊战过一场,受创不浅,不由笑问道:“徐北游疯了?着急送死来了?”   陈陌灵摇头道:“不好说,不过依我之见,不管徐北游的伤势如何,还是尽快布置防线,毕竟如今的徐北游大约有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又是战力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剑修,若是他执意一人一剑破阵,不可小觑。”   周铜神情平静,他毕竟是多年领兵的老将,没有大意到等着那位新晋剑仙杀到自己面前,沉声道:“来人,传令下去,依托万寿园摆开阵势,将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都拉出来,我倒要看看他徐北游到底有什么本事,是否真能一剑可挡百万师。”   门外校尉应诺一声,转身匆匆而去。   陈陌灵轻声说道:“周大人请放心,这次我暗卫府也另有布置,就是为了对付徐北游、张百岁等人,虽说如今的徐北游跻身地仙十七楼境界,但毕竟有伤在身,还不至于以一敌万。” 第二百零一章 乱臣贼子立诛之   周铜沉吟道:“我曾与徐北游交手,那时候他不过是地仙八重楼的境界,却能与我两败俱伤,除了诛仙之利以外,此子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其决死之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人难免生畏。”   陈陌灵想起秋台之事,当时他也在场,亲眼见证了两人交手,的确如周铜所言,很是让人望而生畏。   周铜笑道:“不过大势不可逆,时至今日,他区区一人也难以翻出什么风浪,傅阁老算无遗策,也应有后手才对。”   陈陌灵会心一笑。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周铜和陈陌灵来到万寿宫外,在其面前出现了一个雄壮军阵。   军阵对抗修士的绝佳利器有四样,分别是弓、弩、炮、重骑军,此时除了没有重骑军之外,其余三种利器样样不缺,以雷霆弩车为主,又有暗卫府的天机弩辅阵,更有神威大将军炮压阵!   五大禁军镇压各地无法无天的修士,打破“侠以武犯禁”的惯例,那可不是光靠嘴皮子讲大道理就能成事的,正是这些弩炮齐上,才用无数条性命给天下修士讲明白一个道理。   所谓雷霆弩车,寓意地仙飞升要经受雷罚之刑,此弩便是效仿天道专杀地仙。一架雷霆弩车需要三十六名掌弩官操纵,每支弩箭几乎有等人之高,箭头取以灭神箭之利,专破各种护体法宝罡气,号称一箭一飞剑,一箭射出,几乎相当于巅峰人仙境界的舍命一击,足以重伤寻常地仙境界,如果再辅以天机阁的天机士以秘法蒙蔽感知,并以自身气机为牵引,就可用数架雷霆弩车布下一方足以绝杀地仙高手的伏阵。   就算是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大修士,哪怕一架雷霆弩车无法建功,那么两架、三架,甚至是数十架雷霆弩车集中针对,一个地仙修士又能如何抵挡?   此时阵中的雷霆弩车又岂止是数十?足足有上百架!   周铜自负地仙十重楼的境界,又有傅中天赐下的一件珍贵玄甲,没有“龟缩”在军阵的重重护卫中,而是亲临前线,眯起双眼,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对身旁的陈陌灵笑言道:“如此阵势,必让区区一个徐北游有来无回。”   不过就在他话音刚刚落下的同时,耳边骤然响起炸雷,“乱臣!”   这个声音极大,震得周铜的耳中嗡嗡作响,可谓是“如雷贯耳”,只是他周围所有人包括同样是地仙境界的陈陌灵在内,竟是对此一无所觉,似乎这个声音单单只在周铜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周铜下意识握紧双拳,脸色略显晦暗。   站在周铜身旁不远处的陈陌灵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这位心思深沉的年轻人有些匪夷所思,自言自语道:“难道徐北游没有受伤?可这怎么可能?道门镇魔殿的太乙救苦天尊毕竟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啊。”   下一刻,周铜和陈陌灵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秋日高旷夜空中的一粒寒星。   竟是那徐北游人未至剑先至,有一剑飞掠而至,如同夜空下有彗星扫过。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剑,来势之凶猛,速度之快,超乎周铜想象太多,以至于周铜根本来不及躲避,唯有硬抗一途。而任凭他心思急转,如何算计,他发现自己若是硬扛下这一剑,必然是个重伤的下场。   若是此剑中蕴含有诛仙剑气,一旦伤重在此剑之下,周铜很是清楚,他这一身修为八成要付诸东流,哪怕是傅中天来此也救不得他,后半辈子最好的结局也是变成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当年道门的无尘大真人就是前车之鉴。   这一刻,周铜只能运转气机遍布全身,然后双臂交叉护住面门,选择硬扛死守。   三尺青锋转瞬即至。   剑尖刺在周铜交叉的双臂之上,刹那间悬停。   突然一声炸雷彻底响彻整个军阵。   “贼子。”   这次的声音同样是极大,不过不再仅仅在周铜一人的耳边响起,而是让万余大军都被震得耳鸣不止。   原本悬停的飞剑瞬间气势大盛,颤鸣不止。   身材魁梧的周铜被飞剑撞飞,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形轨迹,轰然落地,砸碎了一架雷霆弩车。   重重落地后的周铜脸色苍白,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臂,这件号称硬若金刚的玄甲的臂甲已经彻底粉碎,他的两只小臂更是被一剑刺穿。   此时三里之外,有个背负剑匣的年轻人看似走得不急不慢,只是身形前进极快,仿佛是道门缩地成寸的神通。   他以一道直线之势直奔周铜而来。   周铜从雷霆弩车的残骸中缓缓起身,重新站定,有几分心有余悸。这个年轻人,竟是如此可怕,仅仅是一剑,就差点了要了他的性命。   这次他不敢再逞能,身形向后退去,打定主意要藏身于军阵之中。,一退再退的周铜退至自己的亲卫之中,停下脚步,吐出一口血水之后,脸色狰狞道:“此子绝不可留。”   此时,徐北游距离周铜的军阵只剩下不到一里的路程,不过还不到雷霆弩车的最佳射程,若是此时射箭,对于一位十七楼的大地仙而言,只能是白费功夫。   双方都已经遥遥可见。   徐北游的视线透过层层人群,锁定了身披玄甲的周铜。   周铜也知道正主到来。   那个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剑宗少主。   周铜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起来。   一直徒步行走的徐北游忽然停下脚步,将背后的剑匣立于身前。   下一刻,剑匣大开,匣中又飞出足足十把飞剑,就像十点寒星,一闪而逝。   飞剑之快,让操控雷霆弩车的掌弩官根本来不及反应,然后一架架弩车就被飞剑摧毁。   紧接着剑匣中又升起一剑,气息浩大,剑身上有紫青两色的“长龙”纠缠。   徐北游握住这一剑,开始骤然前冲。   眨眼之间,这个年轻人就凿穿了周铜自认为万无一失的弩阵。   徐北游的速度自然不能跟弩箭相比,但是他只要比操控雷霆弩车的掌弩官更快就已经够了。   当周铜可以清晰看到徐北游的面容时,在徐北游的身后是满目狼藉,弩车残骸和尸体交织。   这座大阵竟是被徐北游一人一剑从中生生劈开,而且剑不沾血,人亦不沾血。   此时徐北游距离周铜不过十余丈的距离,终于说出了第三句话,“立诛。”   周铜屏息凝神,没有急着出手,对于眼前年轻人的话语也没有回应。   远处的陈陌灵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就是地仙十七楼境界的剑仙吗?   此时此刻的陈陌灵已经没了嫉妒等情绪,因为他发现两人之间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大到已经让他放弃追赶,最起码在二十年内都是如此的地步。   徐北游说完此二字之后,身形一闪而逝。   周铜只能在仓促之中双臂交错,挡住胸口。   下一刻,只见一只胳膊高高飞起,只剩一臂的周铜轰然后退,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条长达十余丈的深沟。 第二百零二章 为虎作伥皆当诛   军阵之中,徐北游的身形之快,快到只让人见到一片残影,断了一臂的周铜只能一退再退。   徐北游出剑如弓弩激射,如一道道炸雷,狠狠落在周铜的胸口上。   徐北游的剑道如何,在许多老辈修士看来,不过是运气好,机缘重,其本身并未有什么可以称道之处,徐北游并不否认这一点,不过他也绝不仅仅是依靠先辈遗荫,更不是躺在功劳簿上的纨绔子弟。他从不以机缘深厚就懈怠片刻,自年少时偶遇公孙仲谋起,日日勤练不缀,时至今日,不敢说出剑百万,出剑十余万还是有的。   一剑崩出,如山崩海啸,轰然作响。   被徐北游一剑挑出之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周铜再次向后倒飞出去数十丈,数架雷霆弩车被撞得粉碎,数十名来不及躲避的掌弩官更是被当场撞死。   在去年秋台一战时还被周铜完全压制的徐北游,在短短半年之后,在帝都城外的万寿宫,在近万甲士的围绕中,将周铜打得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徐北游没有再继续追击,只是立在原地,倒持诛仙,任由藏身于军阵中的众多暗卫朝他层层激射。   曾经取走无数修士性命的灭神箭呼啸成风,带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甚至附近的众多甲士都觉得脸面生疼,不过这些灭神箭在距离徐北游还有大约三尺距离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凝滞不前,不管箭头如何飞速旋转,始终不能突破如同天谴的三尺距离,以至于箭身弯曲出一个惊人弧度。   虽说徐北游在与冰尘一战之后,体魄破碎不堪,甚至可以说极为脆弱,犹如纸糊的花架子,就算周铜这等地仙十重楼境界的武道修士,只要能够近身三尺之内,也极有可能重创徐北游,可关键在于,谁能近身三尺?   就算近身三尺,可还有这么一句话,剑修身前三尺之内即无敌。   到那时候,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所有灭神箭悉数寸寸碎裂,无一能够近身徐北游。   狼狈起身的周铜怒吼一声,一步踏出,仅存的一拳直迸发如雷,直逼徐北游的中门,势如山崩。   这一拳传自大楚武圣李孝成的武道,本名就是崩山。   徐北游轻轻抬手诛仙,以剑首撞在周铜的这一拳上,不但将这一拳生生破去,还顺势狠狠砸在周铜的胸口上。   那副集合了大齐朝廷工部和天机阁两者之力的珍惜玄甲出现无数裂纹,破碎不堪。   周铜被摔出去十余丈的距离,浑身浴血。   徐北游在说出“乱臣”、“贼子”、“立诛”六字之后,终于是开口道:“周铜,乱臣贼子,本应立诛不赦,不过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弃暗投明,可还有一线生机。”   周铜咬牙不语,挣扎着起身。   徐北游仍旧倒持诛仙,轻描淡写道:“这次是剑首,下次可就是剑尖了,你觉得自己还有几分活下来的可能?勿谓言之不预也。”   周铜不敢再与徐北游正面硬抗,起身之后身形向后急退。   与此同时,一直旁观的陈陌灵也终于出手,腰间绣春出鞘,由于速度太快,以至于带出道道残影,层层刀光连接起来,仿佛是一片片鳞次栉比的鱼鳞。   始终是倒持诛仙徐北游一挥袍袖。   看似轻描淡写,但这是漫天刀光都被这一袖悉数席卷,一扫而空。   徐北游再一抖落袖口,刀气四溢而出,先前手持天机弩的暗卫纷纷中刀倒地,皆是一刀毙命。   直到这个时候,陈陌灵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是完全荡然无存,自己在徐北游面前,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更不用说什么相提并论了。   不过周铜已经趁此时机退入到万寿园中,并且由他的亲卫护卫在前。   徐北游终于改为正持诛仙,冷笑道:“好言相劝你不听,那好,既然你不愿意回头是岸,那就淹死在苦海中吧。”   心神巨震的周铜不顾伤势向万寿园的前海方向退去。   徐北游向前迈出一步,大袖飘摇,一抹长虹平地扶摇而起。   在周铜的视线中,根本看不到徐北游的身影,只有一抹绚烂剑光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的数百亲卫根本没有抵挡之力,被这一剑摧枯拉朽地完全破开。   数十名首当其冲的拦路之人在这一剑面前,全部化作飞灰,没有一人幸存。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天下皆知的道理,难道你们不知道?现在君都死了,你们不思君恩也就罢了,还助纣为虐,岂有不死之理?”   徐北游一怒之下,两旁之人也未能侥幸,被徐北游所携带剑气所伤,尸横遍野。   已经退无可退的周铜只能喊出“饶命”二字,可惜为时已晚。   徐北游出剑未停,一剑之下,周铜的另外一只胳膊也高高飞起。   这位大齐朝廷的新任兵部尚书成了一位彻彻底底的无臂之人。   武道修为可达地仙十重楼境界的周铜踉跄后退。   徐北游再向前踏出一步,又是一剑递出。   周铜终于是被一剑透胸而过。   自知绝无生路的周铜被激起了凶性,他毕竟曾是领兵武将,又是血气武修,如何能坐以待毙,既然没了双臂,他便以头颅为大锤,以山崩之势,带着一往无前的壮烈意味,毫无保留地狠狠撞向徐北游。   不过未等周铜撞到徐北游,徐北游已经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将玄甲踢得粉碎,整个人脱离诛仙,向后倒滑出去数十丈。   周铜双膝跪倒在地,身上的玄甲已是彻底支离破碎,只有零零散散的甲叶还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其后的血肉模糊。   他试图挣扎起身,却是徒劳无功,只能不断呕血。   徐北游的这一脚,看似只是一脚,实则也可以看作一“剑”,这一“剑”不仅仅是将周铜击退出去,还将他的下丹田完全击碎,使得周铜体内的气机彻底呈现出溃散之态。若非周铜是体魄坚韧的武道修士,体魄堪比佛门金身,否则恐怕当下就已经身死。   徐北游冷然道:“徐北游立诛乱臣贼子周铜于万寿园,无赦。”   话音落下,周铜体内的诛仙剑气彻底由内而外爆发开来。   就在前不久还满腔雄心壮志的新任兵部尚书,就这么死了。   还想要跟随傅中天更上一步的周铜,死不瞑目。   他生前最后一个念头,不是恨徐北游,而是恨一直在作壁上观的陈陌灵。   徐北游任由数十支雷霆弩车的弩箭射来,以手中诛仙一一挡下,环顾四周道:“尔等不思忠君,不思报国,为虎作伥,皆当诛。” 第二百零三章 且向危楼俯首看   这一战,徐北游在斩杀周铜之后,又以一己之力诛杀都尉以上的大小将领十余人,及其亲兵三百余人。   在主将和大小将领悉数战死之后,群龙无首的万余大军彻底陷入死寂的境地之中,剩余的将领中,再没有人敢于贸然对徐北游出手。   徐北游在众多军伍的环绕之下,安之若素地坐在周铜的尸体旁边,双手扶着诛仙,缓缓说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平日里养着你们,是为了朝廷有难之时,你们能站出来,为君父、为朝廷、为国家、为天下而战,可你们都在做些什么?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谈什么天下大义,就说当下眼前,我大齐朝廷不是大楚、大郑等前朝,从来没有好汉不当兵之说,优待将士,军饷是前朝大郑的两倍,你们扪心自问,可对得起自己吃的那份军饷?”   徐北游顿了下,继续说道:“当年的中军,号称天子亲军,是为太祖高皇帝麾下大军中最为精锐也是最为亲信的大军,所以被太祖皇帝带到了帝都,成为今日的中军。后来太祖高皇帝从西北军择取精锐,扩编暗卫府,从中军择取精锐,扩充天策府虎营,此二者成为驻守皇城之精要核心,主要职责就是护卫天家皇室,那我问你们一个问题,谁是天家?是此时皇城中的燕王萧隶?是那个所谓的阁揆傅中天?还是江南的魏王萧瑾?”   徐北游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传到近万余人的耳朵里,于是偌大一座军阵彻底寂然无声。   徐北游没杀陈陌灵,此时他就站在徐北游的不远处,嘴角泛起苦涩,深呼吸一口气,“帝婿所言甚是。”   徐北游望向陈陌灵,说道:“听说尊师正是那位傅阁老?真是巧了,家父也曾出任内阁首辅,所以我是否应该称呼你一声小阁老?”   陈陌灵低声道:“不敢。”   “敢与不敢,不是你说了算,而是帝都城里的那位傅阁老才说了算。”徐北游冷然道:“我今天之所以不曾杀你,是希望陈小阁老帮我这个徐小阁老一个忙。”   陈陌灵轻声道:“请小阁老吩咐。”   徐北游平静道:“吩咐谈不上,只是要请小阁老替我约束军纪,静候公主殿下到来。”   陈陌灵点头道:“请小阁老放心。”   徐北游缓缓起身,御回剑匣和诸剑,将诸剑和诛仙送回剑匣之后,重新背起剑匣,冷晒道:“不要叫我小阁老,老阁老都被你们送进诏狱了,哪里还有什么小阁老。”   陈陌灵点点头,略微迟疑之后问道:“敢问帝婿,我陈陌灵到底是死是活,若是死,何时去死?若是活,又该如何能活?”   徐北游淡然道:“这得看你自己,也要看帝都城中的傅阁老。”   陈陌灵沉声道:“陈某人不是那顽固之辈,分得清利害关系,为了苟活可以做些违心之事,可如果帝婿是想让我与师尊倒戈相向,那帝婿也未免太小看我陈陌灵了。”   徐北游平淡道:“师恩大于天,我徐北游也是有师父的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陈陌灵犹豫片刻,又问道:“帝婿想要依靠这万余人反攻帝都?”   徐北游摇头道:“未曾想过。”   徐北游说道:“帝都的事情,由徐某人一力解决,不劳烦他人,毕竟徐某是萧家的女婿,也算是半个萧家之人,没有自家的事情交给外人插手的道理。”   陈陌灵点了点头,“萧隶姓萧,师尊是林太后的表弟,帝婿此言在理。”   徐北游轻声道:“何谓天家,天下之家,天下大事都围绕着一家一姓,此谓之天家。”   就在此时,一辆孤零零的马车从驿道尽头朝万寿园驶来。   徐北游与陈陌灵走出万寿园,道:“陈都督,准备迎接公主殿下吧。”   陈陌灵沉默着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当萧知南走出马车时,陈陌灵率先出阵向前,跪倒在地,毕恭毕敬道:“罪臣陈陌灵参见公主殿下!”   提前脱离大部队而先行一步来到此地的萧知南走下马车,缓缓前行。   脚步声不大不小,一步一步都踩在陈陌灵的心口上,使得陈陌灵感觉自己的心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   这位公主殿下竟然也是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   原本只是半低着头的陈陌灵不得不完全低下头去。   当萧知南来到陈陌灵面前停下脚步时,陈陌灵终于缓了一口气。   在陈陌灵的沉默中,近万大军密密麻麻全部跪下,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   秋寒逐渐刺骨的夜色之中,徐北游和萧知南携手走在万籁寂静的万寿园中,走到前海附近,恰逢一轮明月映入湖水之中,湖岸周围又有楼阁亭台的倒影,两人停下脚步,徐北游望向此景,轻轻道:“枇杷寂寞,空留着绿墅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萧知南侧身温柔握住丈夫的手掌,续接下联:“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余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楼俯首,看看看,哪一块云是我的天。”   徐北游叹息一声,“这是蜀州锦城望江楼的长联,初读的时候,并无太深感悟,可是到了此时此情此景,倒是能品出其中三味了。”   萧知南柔声道:“当年皇祖父和皇祖母就是从这座万寿宫启程,去往帝都,成就了大齐的千秋江山,今天轮到了我们夫妻二人,可不能灰心丧气。”   “我何曾是未战先怯之人了?”徐北游笑道:“当年一无所有时未曾灰心,更未曾知难而退,到了今日,就更不会如此了。”   两人走进一座亭中,凭栏而坐,萧知南把脑袋轻轻搁在徐北游的肩膀上,“你要独自一人入京?”   徐北游轻轻握起拳头,点头道:“傅中天让周铜来拦路,那就说明他们还未完全掌握帝都的局势,不敢放任你这个最大的变数入城,如今帝都城内局势不明,我先入城,你在这儿暂留三日,等待谢先生和陛下的灵柩来到此地,然后再行入城。”   萧知南微微蹙眉,“那你的伤势?”   徐北游深呼一口气,说道:“我正要说此事,我还要向你借样东西,以助我温养伤势。”   萧知南问道:“什么东西?”   徐北游轻声道:“传国玺。”   ……   西北边关,草原大军压境。   江南大江,魏国水军横锁。   东北还有牧王麾下的二十万大军。   帝都城内新君驾崩,逆臣把持朝政。   正是偌大一个大齐朝廷风雨飘摇之时。   就在此时,背着剑匣的徐北游终于要重返阔别半年之久的帝都城。 第二百零四章 半江月谁家之物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已经来到帝都城前,遥遥望着帝都的高耸城墙,停下脚步。   这个叫徐北游的年轻人,从驿路旁抓起一把枯草。   枯草经受白霜之后,很脆,只是一抓,便寸寸碎裂。   在过去的数年时间中,他的经历可以归结为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   南来北去,北去南来。   就像过冬的大雁,寒来暑往,往复不息。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完了大半个天下,走过许多许多路,看过许多许多景,经历许多许多事,更见过许多许多人。   只是有些人如枝头落花、庭前流水,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有些人,就像水中的礁石,冲不走,打不散,更过不去。   在他人生长河的一块块礁石中,有些礁石终究是抵不住大风大浪的冲击,倒了,就如他的授业之师公孙仲谋,在他的眼前,化作点点流萤飞逝,而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而已。   还有些礁石,已经摇摇欲坠,就如他的养父韩瑄,被傅中天投入了诏狱之中,生死一线。   徐北游不想再重蹈负责,像以前那般无奈,他要亲手把那块摇摇欲坠的礁石扶正,不留遗憾。   徐北游松开手指,点点枯黄草屑从他的指间随风而去。   他开始入城。   帝都城的天空上有一群麻雀飞过。   ……   帝都城里多得是耳目灵通之辈,所以城外万寿园所发生之事,瞒不过帝都城中各路权贵的耳朵,仅仅是一夜时间,帝婿和公主殿下已经抵达城外万寿园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帝都城。   一时间帝都城中的气氛又变得诡谲起来,尤其是那些看似臣服在傅中天镇压之下勋贵大臣,开始思虑进退。   为臣之人,讲究三思而行,何谓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居安思危的思危,激流勇退的思退,弥补过失的思变。   帝都城中的权贵深谙此道。   于是,暗流涌动。   皇城御花园中有湖,因为极大,又称海子,湖上有画舫游船。   此时的湖面上只有一艘画舫,船上三人,萧隶、傅中天、魏无忌。   此时萧隶正望着粼粼湖水,怔然出神。他们可不是一大早就出来乘船游湖,而是昨晚在湖上宴饮之后,就待在这艘画舫上,谁也没有中途离去,三人一宿未归,都在等周铜的消息,结果最后等来的却是一个徐北游以一当万的消息。   长久的沉默之后,魏无忌轻声开口问道:“殿下,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隶回过神来,道:“魏帅有什么不当讲的,但讲无妨。”   魏无忌略微沉吟后,轻声说道:“殿下,恕微臣直言,公主一行人来势汹汹,声势更是浩大,不可不察,更不可不防,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今他们兵临城下,是和是打,总要有个章程。”   萧慎皱了皱眉头,“可是该如何去防?据说那徐北游已经是地仙十七楼的剑仙境界,又有剑宗重器诛仙在手,除非是十八楼境界的修士出手,否则谁是他的对手?若是拦不住徐北游,又谈何阻拦萧知南?”   魏无忌望向傅中天。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傅中天缓缓开口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本阁倒像是想领教一下徐北游的诛仙和剑三十六,看看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势不可挡。”   ……   暗卫府诏狱。   一线铁栅栏之隔,便是两重天。   此时栅栏内是曾经的内阁首辅韩瑄,栅栏外则是倒戈向傅中天的司礼监秉笔孙知鸿。   身着蟒袍的孙知鸿坐在椅上,双手置膝,轻声开口道:“文壁公,我今日再尊称您一声韩阁老,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都已经去了,陛下也去了,我看这如今气数,燕王入主大内是迟早的事情,您又何苦梗着脖子硬撑?毕竟燕王也姓萧,也是萧家之人,做了皇帝之后,这天下还是萧家的天下。”   在牢内盘膝而坐的韩瑄无动于衷。   孙知鸿不得不承认,这位老大人,不管后世如何去评价其功过是非,这份读书人的风骨,那是丝毫不逊于前朝各位骨鲠忠臣,只是这份风骨摊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可就谈不上什么敬意,只剩下又臭又硬,酸腐不堪。   孙知鸿皱了皱眉头,加重嗓音道:“韩阁老,恕我直言,如今大势早已不在太祖爷的萧氏,而是在于老祖宗的萧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让太宗皇帝和先帝都走了呢?总不能让公主殿下来坐天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不是……”   韩瑄猛然抬头直视孙知鸿,虽然他没有半分修为在身,可却是孙知鸿这位地仙境界的修士感到心虚,不得不转开视线。   孙知鸿一咬牙,沉声道:“不瞒韩阁老,如今这庙堂上下,都已经成了燕王殿下和傅大人的人,剩下的人则像韩阁老一样,都被送到了这座诏狱之中,只待燕王殿下登上大宝之后,便要三法司论罪,开刀问斩,韩阁老又何必……”   韩瑄平静打断道:“孙公公的意思是,老夫又何必去做刀下之鬼?”   孙知鸿虽然心中不满韩瑄屡次三番打断自己,但想到傅中天亲自交代下来的差事,还是强压了火气,点头道:“正是此意。”   韩瑄淡然道:“那老夫可要辜负孙公公的一番好意了,老夫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几年好活,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说不定这一刀下去,老夫还能混个青史留名,到那时候,老夫还要在九泉之下感谢孙公公、燕王和傅大人才是。”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孙知鸿也就不再顾忌面皮上的表面功夫,重重吐出一口气,冷笑道:“韩文壁,你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可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待罪之身,是谋逆作乱的乱臣贼子!史书如何定论,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韩瑄丝毫不惧,淡然道:“韩瑄到底是何许人也,后世自有公论,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不等孙知鸿继续开口说话,韩瑄就已经挥手送客道:“毋庸多言,孙公公请自便吧。”   不管铁栅栏外的孙知鸿如何气急败坏,韩瑄充耳不闻,缓缓闭上双眼。   ……   帝都城的城门缓缓打开,早已等候在城门外的百姓依次逐个进入城中。   就在人流中,有个背着长条状匣子的年轻人,从守门甲士的面前走过,而守门甲士对此却是完全视而不见,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个人一样。   这位背着剑匣的年轻人如同一缕清风,穿过帝都城的大街小巷,最终来到已经被查封的韩府。   他来到韩瑄所居住的正院,将背后的剑匣解下,然后往地面上重重一落。   他手扶剑匣,仿佛在宣誓一件事。   这座府邸的主人回来了。 第二百零五章 天下四分何等谋   以前的帝都城可谓是固若金汤一般,不说那座让秋叶也要忌惮三分的皇城大阵,仅仅是城内的高手,就足以让所有心怀不轨之人望而却步。   外臣之中,文有蓝玉武有魏禁,内臣之中有赵青和张百岁,皆是天机榜上有名之人,再加上那座皇城大阵,就算神仙下凡,也不敢说能够为所欲为。   不过时至今日,帝都城的皇城大阵因为萧白渡劫的缘故已经停止运转,需要以传国玺重新启动,而诸多守门人也所剩无几,蓝玉归老,魏禁身死,赵青不知去向,张百岁还在城外与尘叶鏖战,早已没了从前朝堂上的群英荟萃之景象,只剩下一片破败凋零。   平心而论,赵无极和魏无忌是领兵的武将,并不以修为见长,此时帝都城中真正可以与徐北游相提并论的,就只有傅中天一人而已。   傅中天一身修为,看似是杂而无章,实则是以道门为根本,辅以佛门和儒门,堪称是三教同炉,也就是常说的融汇三教义理自成一家,李紫剑和李清羽父子二人就是如此。   一旦走了这条路,就会面临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一个极端是千机化万象,同境界之中无人可挡,比之剑修和武修也毫不逊色,而另外一个极端就是杂而不精,境界如同沙滩堡垒,一触即溃。   李紫剑无疑是后者,而傅中天则是前者。   但是李紫剑也好,傅中天也罢,不管他们如何另辟奇径,在这天下之间,薪火不绝且传承不息的剑修终究是占据一席之地,十七楼境界的剑修无论面对何人,最不济也有生死一战的底气和实力。   在徐北游入城的那一刻,正在皇城画舫上的傅中天缓缓起身,从高大十余丈的船头上一跃而下,踏过渺渺湖面,飞跃十八孔桥,来到岸上,然后径直往宫外而去。   当徐北游将背上的剑匣落在地上时,傅中天的脚步有了一个不可避免的停顿。   这位执掌庙堂大权的傅阁老抬头朝西北方向望去。   与此同时,韩府中的徐北游也向皇城看去。   虽然中间有重重阻隔,但两人还是各自感受到了对方的气息。   徐北游将剑匣停在此地,然后单单取出诛仙一剑,深呼吸一口气。   一气一剑气。   剑气如长虹。   当徐北游伸手握住诛仙的剑柄,刹那之间,他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直奔承天门而去。   长虹落地。   承天门前的白玉广场之上,仿若平地起惊雷。   白玉铺就的地面碎屑纷飞。   单人单剑的徐北游就这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城门守军的视野之中,早已严阵以待的天策府虎营立刻动作,在城楼之上,无数雷霆弩车和天机弩蓄势待发。   若是这位胆大包天的徐公子敢于一人攻城,那漫天箭雨便是为他而落。   负责镇守此门的天策府将领脸色异常凝重,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在这个冷冽的秋日里,额头上竟是渗出汗珠。   不过好在那位徐公子没有强攻的意思,只是双手拄剑而立,似是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之后,承天门的大门缓缓开启,从中走出一人,身着一品公服,面如冠玉,站定之后与徐北游遥遥对峙。   ……   皇宫后海上的画舫中,虽然只剩下两人,但是气氛愈发凝重。   此时魏无忌的心情尤为复杂,既有对两代先帝的愧疚,内心深处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个人算计,在庙堂上厮混这么多年,他始终没能走到位极人臣的地步,无论是曾经的暗卫府右都督,还是后来的天策府都督,位高权重不假,可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如今的魏无忌表面上看着年轻,可那也仅仅是表面上而已,细细算来,他也是快要八十高龄的老人,不说大都督府大都督,就连五大左都督中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这让他如何能忍?也正因如此,他才半推半就地上了傅中天这条贼船,换来一个有名无实的大都督。之所以说是有名无实,是因为五大禁军此刻都不会听从他的军令,不过若是能够真正帮助萧隶坐稳皇位,这个大都督便会有名有实。   什么才算有实?说白了就是手中有实实在在的兵权,五大左都督为何地位超然?还不是因为各自手中握有几十万的兵权,在地方上便是割据一方的藩镇土皇帝,至于那些名义上与左都督平起平坐的都督同知,只要手中没兵,那就屁都不是。   魏无忌瞥了身旁不远处的萧隶一眼。   傅中天曾对他密言,道门不希望有一个大一统的天下,更不希望出现第二个可以抗衡甚至是压制道门的朝廷,所以大齐朝廷必须予以保留,包括齐州、燕州、豫州、徽州、直隶州、帝都等在内的江北仍旧是大齐朝廷的天下,至于江都、江州、湘州、湖州、蜀州、岭南等江南数州,则会交由魏王,与大齐朝廷划江而治。再有就是草原那边,包括陕州、凉州、中都在内的整个西北都会割让于草原,最后是辽州、锦州、幽州、北都等东北地区,归于牧王自治。   如此一来,整个天下便是大致四等分,道门居中为尊。   萧隶、萧瑾、牧棠之、林寒,此四人将会成为俗世中地位最高的四人。   每每想到这里,魏无忌的后背就会感到阵阵发凉。   从天下一统到四分天下,这是何等的谋划。   当年道门的千年大计也不过是如此了。   忽然,承天门方向传来一连串响声。   魏无忌收拢思绪,开口道:“若是微臣没有猜错,应该是徐北游到了。”   萧隶问道:“若是傅阁老与徐北游交手,谁的胜算更大?”   魏无忌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徐北游的入城,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只是照理来说,他不该这么早入城,而是要与萧知南和谢苏卿等人一起入城才对。”   萧隶似乎感受到一阵秋寒,下意识地笼袖,“既然他敢于只身入城,那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恐怕只凭傅阁老一人是留不住他的。”   魏无忌起身道:“那微臣这就去助傅阁老一臂之力。”   萧隶点头道:“如此甚好。” 第二百零六章 九大法剑又如何   承天门外的白玉广场上,两人相互对视。   徐北游不是第一次见傅中天,不过在此之前,两人素无深交,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这还是第一次。   傅中天的真实年纪已经很大,足以做徐北游的祖父辈,但仅从面相上来看还是不惑年纪,面若冠玉,鼻梁高挺,一双手掌更是细腻白皙如女子,在见到徐北游之后,这双手只是轻轻一挥,便有无数紫金二色的符篆自袖中飞出,铺天盖地地朝着徐北游飞去。   徐北游没有躲避,而是举起手中诛仙,一剑递出,竟是将漫天符篆悉数化为点点飞灰。   有大风起,吹拂得徐北游的白发猛地向后飘荡。   紧接着,徐北游一剑点向傅中天咽喉,诛仙在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   傅中天不紧不慢地双手同时挥袖,没有道门大真人拂袖的云淡风轻,倒是有几分慕容玄阴的风采,如同优伶戏子轻抖水袖,妩媚妖娆,所有浮散在空气中的符篆飞灰重新组合成道道符篆,然后再度爆裂开来,宛如元夕时节的烟花,绚烂无比。   首当其冲的徐北游身形连转,在电光火石之间,身形暴退。   傅中天轻笑一声,十指连动,数道无形“丝线”自他指尖飞出,在徐北游的头顶结成一张大网,朝他当头罩下。   天罗地网。   徐北游一声长啸,整个人如是与手中长剑合作一体,化成一道凛冽剑光,扶摇直上。   所谓的天罗地网被剑光一冲而散,傅中天脸色不变,只是由挥袖变为甩袖,一朵朵金莲从袖中飞出,如有灵性,自行结成玄奥阵法,迎向凛冽剑光。   徐北游所化剑光迅若闪电,在刹那间连闪十二次,每次都幻出八道剑芒,七假一真,放眼望去,漫天尽是辉煌剑光。徐北游出剑十二次,一气击落九朵莲花,虽然还是有三多莲花硬撞在剑光上,一一爆开,炸得剑光明暗不定,但仍是被剑光强行冲破了阵法,直奔傅中天而去。   傅中天脸色凝重,双手如抚琴一般十指连弹,一轮接着一轮的气机“弯月”自他的袖中回旋飞出,在周围的空间中荡漾起一圈圈的“波纹”,足足七七四十九轮“弯月”连续不断地撞在剑光之上。   剑光倏然收缩,显出诛仙的原型,以及握剑的徐北游。   此时徐北游周身有层层白色剑气流转,似是淡白色雾气缭绕,远远望去,有春雨轻盈之感。他深吸一气,运剑,仍旧是直指傅中天,剑身周围似是有烟雾茫茫,所有剑势就似是一蓑“烟雨”,泼洒落下。   傅中天不得不向后退去,避开这一剑的锋芒。   徐北游看着傅中天,缓缓道:“听说你也是道门中人?徐某杀得就是道门中人。”   傅中天淡然一笑,缓缓伸出一手,然后天空中骤然风起云涌。   黑云如墨,黑云滚滚。   既像是一锅沸水,又像是天人渡劫。   傅中天望着这个已经足以与他们这些老人平起平坐的年轻人,淡然道:“想要杀掉傅某人,还要看你手段如何,想来你也知晓道门的九大法剑,我担此重任,按照规矩,也执掌法剑一把。”   所谓九大法剑,分别是:紫薇、青萍、纯均、应元、中元、东圣、西玄、北阳、南漓,俱是道祖遗留。法剑并不认主,能否被驱使全部取决于都天印,当年剑宗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凭借自身的通天修为强行镇压青萍法剑,隔断了都天印的玄妙感应,将其带离道门,在逐鹿一战时,玉尘亲自登上剑冢岛,将青萍剑上的封禁彻底除去,这把被历代剑宗宗主驱使的法剑终又重归道门。   时至今日,徐北游已经陆续见过法剑紫薇、纯均和南漓,若再加上被萧白破去的西玄,九大法剑已经陆续有四剑现世。   傅中天身上的一品公服在风中瑟瑟摆动,但他的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晶莹如玉的手掌上炸出几朵一闪而逝的电花,沉声道:“请剑!”   徐北游神色平静,“冰尘执掌紫薇都未曾拦下我,纵使你有法剑又如何?”   傅中天没有说话,静待法剑现世。   苍穹破裂。   滚滚黑云向四周退散。   一柄纯黑之剑从苍穹裂口处缓缓探出云端。   傅中天朗声道:“此剑名为应元,我道门九大法剑之四,若是平时,想必奈何不得你,可在当下,斩得你这个重伤之人否?”   徐北游平淡道:“尽可放手施为。”   傅中天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虚敲一下。   以黑剑为中心荡漾起一圈肉眼可见的黑色涟漪,滚滚黑气如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圈向四周扩散开去,转眼间弥漫一方天幕。   徐北游无动于衷。   黑气漫天盖地,朝其下的徐北游层层下压,不过在距离徐北游头顶上还剩下三丈距离时就骤然消失不见。   不管黑气如何汹涌向前,都是徒劳,徐北游以诛仙剑气结成剑幕,将黑气层层削减,使其始终不能前进分毫。   傅中天再屈指一弹。   应元法剑的整个剑身从云层中全部探出。   这一刻,傅中天的脸上无悲无喜,手掌猛然往下一挥,好似将领号令大军出击。   高悬在天幕上的应元法剑轰然落下。   一道接天连地的黑线携带着滚滚黑气自上而下,瞬间吞没徐北游。   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   傅中天的神态骤然凝重。   只见一枚上有九龙交纽的印玺悬于徐北游的头顶,道道玄黄之色垂落,使得这一剑根本无伤于他分毫。   传国玺,上应人道大势,下是这座皇城大阵的枢纽核心。   天时地利尽在我手,就算我是重伤之身,就算我十七楼的境界已经摇摇欲坠,你又如何与我相争?   徐北游冷笑道:“轮到我出剑了!”   剑三十二,斩龙一剑。   在这一刻,诛仙剑身上的剑芒延伸出十余里,横贯天际,当空斩落。   斩龙一剑。   这一剑本就是为了斩杀道门的护法真龙!   天地间的龙吟连绵不绝,头顶云海好似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诛仙所化剑芒带起轰隆如雷鸣的浩大声音,狠狠斩在应元法剑之上,顿时无数黑气自应元法剑中溢出,然后化成黑云,一时间,天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下一刻,应元法剑寸寸碎裂。   天上黑云如退潮之水,开始急速收缩。 第二百零七章 一剑破丈六金身   傅中天身形向后飘摇而退,再度开口,声音猛然如炸雷响起:“身光忽灭!”   徐北游的身形顿时一僵。   傅中天神色微喜,正要喝出下一句时,徐北游已经挣脱开落在身上的无形束缚,身形一闪而逝,瞬间来到傅中天的面前,狠狠一记膝撞顶在他小腹上,傅中天不得不略一弯腰,然后又被徐北游顺势以剑首砸在背上,狠狠扑倒在地,狼狈不堪。   徐北游将诛仙反转,剑尖朝下,正要一剑刺入傅中天的后心,千钧一发之际,傅中天咬破舌尖,化作血虹拉开近百丈的距离。   傅中天看了眼徐北游头顶上垂落的道道玄黄之气,知道自己漏算了传国玺,不再执着于不能建功的小天人五衰之术,伸出一指,在自己眉心上划出一道血槽,血槽中的鲜血如泉水涓涓流出,转眼间傅中天已经是血流满面。紧接着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自己眉心上方画出一个万字篆文。   随着这个万字篆文不断成型,傅中天的七窍中不断有鲜血流出,周身血气弥漫,又化作洒落琉璃之光。   一轮七彩背光于傅中天脑后绽放,大放光明,普照四方。   既然傅中天号称融汇三教义理,那就绝不会局限于道门一家,此乃佛门金身,虽然比不得萧白的不朽金身,但也罕有敌手。   傅中天面容肃穆,双手合十,声音低沉宏大地缓缓开口,“我见世尊。”   在傅中天身后中显现出一尊佛陀法相,跌坐于地,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此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法相骤然模糊,寸寸碎裂,化作一道金砂汇聚的长河自傅中天头顶灌注入体内。   傅中天的身形暴涨至丈六高度,皮肤迅速染上了一层金黄色泽。   西方有佛,其形丈六而金黄色。   就在傅中天展开金身的同时,徐北游已经化出数百道无生剑气激射向傅中天,如刺骨寒气慢慢渗入其体内。不过当傅中天成就丈六金身之后,只是轻轻一晃身形,便将附着在自己体表的数百道无生剑气全部抖落。一时间炸雷声音不绝于耳,响彻整个皇城。   徐北游抬头看“佛”,轻声道:“装神弄鬼。”   金光流溢的傅中天低头俯瞰徐北游,金黄色的面庞上看不出表情,伸出一手缓缓压下。   徐北游一跃而起,手中诛仙直斩丈六金身的手掌。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形进入一方小千世界,五指如同五道通天巨柱支撑起了此方小天地,此乃佛门大神通,掌中佛国。   傅中天的手掌翻覆,其手掌间的一方小天地为之倒转。   立于这方小天地之间的徐北游也随之翻覆,全身气血逆行。   徐北游的身形发出咔咔声音,似乎被一方无形磨盘碾压。   徐北游与冰尘一战之后,体魄受创严重,哪怕有传国玺温养,仍是难以在一时半刻之间完全恢复。傅中天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从根本上入手。   一正一反两道浩大气机如天地磨盘不断消磨徐北游的气血,徐北游接连数次出剑,都没能击中一闪即逝的关键所在,在连续出剑十余次而无功之后,徐北游迟迟没有继续出剑,身形纹丝不动。   徐北游心头颇为诧异,这门天地逆转为牢的玄妙手段应该是出自道门的不传之秘,傅中天本就是道门中的千金贵子,能学到这种手段也不算太出乎意料之外,真正让徐北游措手不及的是,傅中天竟然能将这门手段与佛门的掌中佛国相结合,使他如同那副长联中所言那般,落入了乾坤套中。   当然,此法不是无可破解之道,此时徐北游能感知到其中的破绽所在,只是迟迟抓不住这关键一点,所以只能不断被磨去血气而逃不出这方囚笼。   徐北游心中有数,自己还有传国玺护体,足以支撑半个时辰的时间才会真正伤及体魄,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拖得久了,足以被傅中天逆转战局。   正反两道元气不断交错来回,仿佛不知疲倦,徐北游毕竟不是传国玺的真正主人,周身的玄黄之气开始不断萎缩,而他还在等,仍旧不曾出剑。   直到过了大半柱香的功夫后,徐北游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剑递出。   诛仙落在空处,却响起了一声沉闷如雷的撞击声,以诛仙落处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连绵不绝。   徐北游这一剑终于抓住了两道气机的交接点,一举破开这方天地逆转的牢笼。   徐北游脱开牢笼之后,身形一闪即逝。   下一刻,一声洪钟大吕声音响起,巍然不动的傅中天猛然摇晃了一下,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深深剑痕,其中金光四溢。   傅中天面无表情,沉声道:“在世之尊,普照十地八方。”   双掌再次合十,身后背光大盛,如阳光普照大地,无所不容,无所不覆。   佛光普照之下,速度快到肉眼难见的徐北游不得不慢了下来,重新显出身形。   傅中天用出丈六金身之后,就再也没有移动分毫,不移不动,一举一动都慢到了极致。徐北游摆脱囚牢之后,就再也没有停下分毫,身形如电,一举一动都快到了极致。   一静一动,以快打慢。   傅中天想要让徐北游静下来,两人从正面分出胜负。   徐北游则是想要让傅中天动起来,不再保持不动如山的姿态。   傅中天再度伸出手掌朝徐北游当头覆下,故技重施。   徐北游一闪而逝。   下一刻,徐北游已然来到傅中天的面前三丈处,手中诛仙的剑尖上,有一道漆黑裂痕浮现,周围边缘有雷霆游走,裂痕之中混沌一片。   剑二十四,破碎虚空一剑。   傅中天的神色表情骤然凝重,双手结不动明王印,整个人与脚下大地连为一体,如同一尊大佛立于天地之间。   徐北游一剑点在傅中天的眉心上,仿佛整座天地都为之一滞。   傅中天低头望向徐北游。   徐北游神情古井无波,同样平静抬头与傅中天对视。   片刻之后,傅中天缓缓闭上眼睛,身周不断有气机四溢而出。   徐北游向后飘然而退。   在傅中天的眉心处,出现了一点深不见底的小洞,然后以小洞为中心,不断有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很快整个金身上下都布满了细细密密如蛛网的裂纹。   傅中天原本紧密合十结成不动明王印的双手已然露出一丝缝隙。   “破。”   徐北游轻轻说出一个字。   片刻安静之后,便是一连串碎裂声音响起,不绝于耳。   只见傅中天的丈六金身,从上往下开始不断碎裂,然后化作点点金色之砂随风而散。 第二百零八章 挑落摄政之冠冕   魏无忌很早就到了承天门,不过他却并未出手,而是冷眼旁观。   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手持佛一手持道的傅中天手段尽出都打不过,再加上他一个魏无忌也是白搭,与其上去自取其辱,倒不如静观其变。   傅中天的金身破碎之后,整个人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   重重落地后的傅中天脸色苍白,没有低头观察自己的伤势,仍旧死死盯住那名年轻剑仙,有几分恼羞成怒道:“射死他!”   话音落下,城头上的弩机机簧之声不绝于耳,各种弩箭如同瓢泼大雨一般泼洒下去。   与此同时,承天门中传来轰鸣马蹄之声,一队人马俱是披甲的重骑兵正沿着洁白御道轰然撞来。   先是箭雨,后是铁骑。   这已经是天策府虎营最后的家底。   徐北游无动于衷,身周三丈之内有剑气纵横。   所有弩箭,无论大小,无论先后,皆是近不得徐北游身周三尺,在三丈到三尺的距离之内,被数不清的剑气绞杀殆尽。   紧接着他又是伸手一抹,在重骑兵即将冲出城门孔洞的时候,以传国玺的玄黄之气在承天门的城门洞前构筑了一面金黄色的“墙壁”,冲在最前面的重骑轰然撞在上面当场死绝,后面的重骑勒马不及,一股脑地“堆积”在城门洞中,死伤无数,尸体几乎堵塞了整个城门洞。   藏在重骑中的十余名高手虽然有所察觉,在最后关头纷纷弃马,各自向那面玄黄气墙全力出手,但无一例外,都不能撼动玄黄色气墙分毫,反倒是他们自己被其上的反震之力震飞出去,撞在后面疾驰而来的重骑身上,生死不知。   如果是个一穷二白的地仙十七楼修士,面对如此阵仗可能还要手忙脚乱,甚至陷入险境,可惜徐北游与这四个字完全不沾边,如今的他一手有攻伐第一的仙剑诛仙,另一手有大齐的镇国之宝传国玺,不但不穷,甚至可以与执掌玲珑塔和都天印的道门掌教秋叶相媲美。   不过趁此时机,傅中天一退再退,已经化作长虹退入宫城之中。   徐北游看了城头上的魏无忌一眼,却没有对他出手,而是紧随着傅中天一掠而去。   ……   原本飘荡在后海上的画舫已经靠岸,不断有消息传来,让登岸的萧隶脸色越来越凝重。   既是昆山长老也是燕王府幕僚清客的张竹来到萧隶的身后,脸色微白,声音轻颤,“殿下,傅大人败了。”   萧隶的脸色阴晴不定。   张竹犹豫了下,轻声道:“殿下,事到如今,也该想想身后之路了,正所谓进退二字,有进当有退,万万没有只进无退的道理,那是棋盘上的小卒子才会做的事情。”   萧隶喃喃道:“退?能退到哪里去?”   张竹沉声道:“可以退回燕州,这是咱们经营多年的地方,也可以退往江南,那里有魏王,或是干脆出关去东北,去牧王那边。”   萧隶低声自语道:“去寄人篱下吗?”   张竹急声道:“殿下,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寄人篱下以图东山再起总要好过高歌而死!人若是没了,那可就真是万事皆休了。”   萧林握紧拳头,在张召奴死后,他的身边再没有那种可以一锤定音的大高手,面对区区一个徐北游,竟是这般无力,竟是转眼之间便要大厦将倾,便要狂澜既倒。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长虹从他的头顶掠过,消失在远方天际。   片刻之后,一个冷清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燕王殿下。”   萧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在这一瞬间僵住。   张竹也好不到哪里去,额头和后背上渗出冷汗。   当初那位徐公子初入帝都城时,他就已经不是对手,更何况如今已经是地仙十七楼境界,那就更是无从抵挡了。   想到这里,张竹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一步,力图使自己不要出现在那位年轻剑仙的视线中。   徐北游缓缓开口道:“徐某不过是离开了帝都半年,没想到这偌大一个帝都城天翻地覆,陛下死了,齐王也死了,倒是你这位燕王殿下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城,做了什么摄政王,是不是还要做大齐的第四位皇帝?”   萧隶终于缓缓转过身来,沉声道:“魏王已反,赵王已逝,太宗文皇帝与先帝驾崩之后,本王就是大齐朝廷的唯一萧姓亲王,就任摄政王有何不对?”   徐北游平静问道:“先帝是如何驾崩的?”   萧隶默然无言。   不是不能继续辩解,而是毫无意义。   这不是文武百官上朝的未央宫,就算他有昔年纵横春秋的苏张二人之口舌,又能如何?还能挡住徐北游一剑杀了他?   在庙堂上最大的道理,不是什么律法,而是成王败寇。所谓指鹿为马,便是如此。   徐北游缓缓说道:“平心而论,如果你能做一个中兴之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个皇帝让给你来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你也姓萧,这天下还是萧氏的天下。”   萧隶没有说话,甚至表情都没有丁点变化,他在等“可是”二字。   张竹大气也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心,只希望徐北游能忘了自己。   “可是。”果不其然,徐北游继续说道:“你与道门中人勾结,这便是天大的罪过。就算抛开我剑宗的立场,仅仅以大齐帝婿的身份来看待今日之事,道门要做什么?他们绝不是改朝换代那么简单,否则他们不用扶持萧瑾的同时又来扶植你,依我之见,道门恐怕是要再造春秋,要让这个天下变成一个四分五裂的天下。”   “如果是以前的徐北游,也许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天下兴亡,与我何干?可是这几年我走遍了大半个天下,见多了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愈发觉得太平二字,是何等之美,又是何等之重,所以我觉得比起英雄辈出的乱世,我更喜欢天下太平的盛世。”   “天下太平,这是陛下毕生追求的四个字,所以我一直很敬重陛下,为了这四个字,陛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人君,无愧于国,为无愧于天下,乃真丈夫也。何谓天下太平?只有大一统的天下方能太平,否则四方割据,那就只能是连年战乱不休,既有战乱,又何来太平?”   “道门为一家之长荣昌盛,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顺天道而逆人道,必为世人所不容。”   萧隶双手握紧,身体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徐北游抬手朝萧隶一指,“你若想活。”   萧隶的头冠砰然破碎,原本被束好的长发披散下来。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一片。   徐北游缓缓说道:“上朝,认罪,伏法。” 第二百零九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所以徐北游在离开此地时,很是干脆地一剑斩杀自以为逃过一劫而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张竹,张竹到死都还满脸诧异,然后他又在萧隶的体内种下一道诛仙剑气,然后就直往天机阁而去。   徐北游为何能够在皇城中来去自如?因为皇城大阵已经完全陷入停滞,所以徐北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启皇城大阵,他之所以带着传国玺,除了稳固伤势的原因之外,更多还是因为这座几乎能与道门山门大阵相媲美的皇城大阵。   徐北游按照萧知南所授机宜,从天机阁一路往下,来到皇城大阵的核心处。   整个大阵一片晦暗,没有半分光泽,没有先前的玄奥灵动,唯有一片死气沉沉。   不过万幸,按照道门的意思,江北的大齐朝廷也要自成一家,帝都自然是重中之重,要继续妥善经营,帝都城的种种都被傅中天和萧隶视为自家之物,所以傅中天没有对这座大阵大肆毁坏,仍旧保存如初。   更让徐北游感到惊喜的是,在这里竟然还有一人,此人对他而言不亚于意外之喜。   萧氏的老祖宗,萧慎。   同时他还是背叛了剑宗且屠戮剑气凌空堂的剑宗长老,道门的剑峰峰主。   现在他也是背弃萧氏一族之人。   此时萧慎正盘坐于大阵中心应是放置传国玺的高台上,借助此地的绝佳地势汲取气运温养伤势,直到徐北游踏足此地,他才缓缓睁开双眼。   当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徐北游后,萧慎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   此地是整个皇城的最为隐秘之地,知之者寥寥无几,此时天机阁众人早已逃散一空,萧慎在被萧白重伤之后,便选择此地养伤。   此地与萧煜的明陵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不但可以更易于汲取气运,还能屏蔽他人感知,不过此地隔绝神念,旁人找不到萧慎所在,萧慎同样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哪怕徐北游与傅中天打得惊天动地,萧慎依旧是一无所觉,直到徐北游来到此地,他才有所察觉。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徐北游笑了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萧慎毕竟是活了两百多年的“老不死”之人,看遍世事,历经大起大落,很快便平静下来,脸上浮现一抹冷笑,反问道:“你是说老夫,还是老夫手中的青霜?”   徐北游的视线先在萧慎膝上的青霜略作停留,然后转到萧慎的脸上,直视这位不共戴天之人,语气不带感情说道:“两者都是。”   萧慎仍旧是盘膝而坐,微微抬起头,冷笑道:“那些外人不清楚你的玄机,难道老夫这个剑宗长老还不清楚?”   徐北游的境界。   如潮起潮落,周而复始。在城外万寿园一战时,徐北游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周铜和陈陌灵的境界太低,根本分辨不出他的境界高低,而他之所以要急于入城,除了怕迟则生变的原因之外,同时也是因为他要赶在十七楼的“涨潮”时与傅中天一战。   在与傅中天一战之后,徐北游的境界就迎来了“退潮”,潮落之后,现在的他只有地仙十五楼境界而已。   这一点,可以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本就是剑宗出身的萧慎。   论起资历,萧慎更甚于公孙仲谋和张雪瑶夫妻二人,甚至他比上官仙尘入门更早,更不用说徐北游这个后进晚辈。   他知道,只要青霜还在自己的手中,徐北游的境界就不可能圆满,只要他迈不出最后一步,就远谈不上什么无敌剑仙。   他缓缓说道:“老夫这算不算守株待兔?”   徐北游默然不语。   萧慎冷笑道:“既然你自己上门送死,那老夫也就笑纳了。”   徐北游沉默片刻,语气冰冷没有丝毫起伏,“是否上门送死,现在还言之过早,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要么我死,要么你死。”   “很好。”萧慎直视着徐北游,猛然起身。   随着他的起身,一股浩大剑意也仿佛随之由坐而立。   在这个几乎有整个宫城之大的地下大殿之中,满是剑气。   剑气如半月,剑气如弦月,剑气如满月,剑气如河,剑气如雾,剑气如雨,剑气如风,剑气如龙。   剑气如湖水满溢。   剑气如大雨倾盆。   剑气如大江拍岸。   萧慎寒声道:“徐北游!”   滚滚剑气临身。   从头到尾,徐北游对此都无动于衷,任由萧慎的浩荡剑气临身,然后在距离他三尺距离的时候戛然止步,然后就是止步不前。   徐北游淡然道:“不愧是剑宗的老祖宗,哪怕是重伤之躯,仍旧有这般骇人的剑气。”   他特意咬重了“重伤”二字。   萧慎的脸色微变。   徐北游将诛仙立于身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道:“但是萧慎你别忘了,我已经不是那个初入地仙境界的徐北游,我徐北游是足以与你平起平坐之人,那些外人不清楚你的玄机,难道徐某这个剑宗中人还不清楚?”   萧慎重重冷哼一声。   一瞬间,数不清的剑气大浪滔天,悉数朝着徐北游席卷而去,徐北游如大浪大潮中的一叶扁舟,打了个旋儿便被彻底吞没。   尘埃落定之后,重新显现出徐北游的身形,他站在诛仙之后,毫发无损。   在他身边还萦绕着许多残留剑气,各有各的意味,有剑气如慷慨文士,有剑气如决死武人,有剑气如婉约女子,有剑气如迟暮老人,有剑气如怀春豆蔻,有剑气如活泼垂髫。   不过唯有徐北游身周的诛仙剑气鹤立鸡群,唯我独尊如剑中帝王,又好似天上仙人俯瞰天下万丈红尘,超然绝世。   徐北游冷笑道:“这些剑气看着气势磅礴,不过都是花架子,拿来吓唬旁人还成,吓唬我却还差了些。”   萧慎脸色凝重,缓缓拔出腰间青霜,青霜嗡嗡颤鸣。   两人都不在巅峰状态,徐北游从地仙十七楼的境界跌落至地仙十五楼境界,先后与冰尘、傅中天等人大战,伤势远未痊愈。萧慎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被萧白一击重伤,若不是老天帮忙,他就要死在萧白的手中。   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可两人谁也不愿意退。   徐北游只要斩杀了萧慎,不但可以告慰剑宗列位祖师的在天之灵,还可得到剑宗十二剑中的最后一剑青霜,迈出最后一步,成就师父当年所言的无敌地仙境界。   萧慎若能斩杀徐北游,那么诛仙和传国玺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有了传国玺,便有了帝都城的皇城大阵,不但帝都城内大势可定,就连他本人也将凭借诛仙一举跻身仅次于秋叶的天下第二人。   萧慎的眼神中透出炙热。   不过他没有急于出手。   徐北游同样如此。 第二百一十章 剑气纵横间而言   有句话叫做“金风未动蝉先觉”,原意是指秋风还未来到,蝉却早已察觉。后来又被引申为修士的玄妙境界,敌人杀心初动,未形诸于外,却已经心有感应。在这偌大宫城中,那些宦官就是蝉,而司礼监秉笔孙知鸿无疑是众多秋蝉中的佼佼者。   在傅中天掌握帝都局势的第一时间,他便“投诚”,在傅中天狼狈逃出帝都的第一时间,他又是第一个“弃暗投明”之人。   灯火阑珊的暗卫诏狱中,孙知鸿亲自打开牢门,带着几分谄媚道:“韩相爷。”   正在闭目静坐的韩瑄抬了抬眼皮,问道:“孙公公,这是何意?”   孙知鸿弯腰去搀扶韩瑄,“自然是请您老出去啊。”   老人摆了摆手,没有让孙知鸿搀扶,直言问道:“外头形势有变?还是说老夫的大限到了?”   “老相爷长命百岁,还得再活个九十九,什么大限不大限的。”孙知鸿笑道:“是小阁老入京,拨乱反正,傅氏逆贼已经逃出帝都了。”   韩瑄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沉沉哦了一声。   孙知鸿再次弯腰搀扶韩瑄,脸上的笑意更甚,“老相爷神机妙算,知道傅氏逆贼长不了,难怪能稳坐钓鱼台,奴婢佩服。”   这一次,韩瑄没有拒绝,在孙知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起身。   孙知鸿轻声道:“韩相爷,燕王殿下……”   他猛地住嘴,然后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地扇了个耳光,又啐了一口,这才说道:“萧隶他已经说话,要在明日举行大朝会,他要在朝会上认罪伏法。”   韩瑄重重咳嗽了一声,艰难问道:“南归他人呢?”   孙知鸿摇头道:“小阁老没说要去什么地方,萧隶也不知道。”   韩瑄点了点头,又是重重咳嗽。   孙知鸿满脸担忧,看不出半分虚假,比之孝子还要情真意切道:“老相爷还要保重身体才是,咱们大齐的担子还都压在您老的肩上呢。”   “不妨事。”韩瑄摇了摇头,“就算我撑不过这个冬天,南归他们能支撑起大局,这就已经足够了。”   ……   万寿宫,灯火煌煌。   宫外是万余倒戈的天策府甲士。   宫内则是萧知南一人独坐,在她面前桌上有一壶酒,两只酒杯。   她是大齐的公主,是天家萧氏的最后一人,可按照道理而言,自萧白死后,天家就已经绝后了,需要从其他萧氏族人中寻找一位藩王继承帝位。   不过此举牵扯之大,足以动摇国体。   当年大郑武宗皇帝无子,大郑世宗皇帝以藩王身份继承皇帝位,引起大礼仪之争,其表面上是“继统”和“继嗣”之争,实则是旧阁权与新皇权之争,甚至还涉及到儒门中的朱家理学和王家心学之争。   如今情形也相差无多,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只有三人,一是与太祖萧煜同父异母的魏王萧瑾,二是出自萧慎一脉的萧隶,三是出自萧公鱼一脉的萧去疾,至于出自萧政、萧疏一脉的萧摩诃,除非是改朝换代,否则绝无可能。   事实上,前二者已经与反贼无异,若不是他们,大气朝廷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此二人绝不可能继承大统,那就只剩下梁武郡王萧去疾。只是萧去疾向来懦弱,不管是藏拙也好,还是自污也罢,萧白都已经死了,他又凭什么撑起大齐天下的万里江山?   于是她这个已经嫁人的萧家女子不得不站出来。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就不再是这个家的人,可她毕竟还是姓萧。   不管世人如何评说,父皇在临死前,给了她顾命大权,由她来主持大局,甚至是选择新君人选,都不能算错。   现在,她的丈夫已经入城去了。   为了天下,为了朝廷,为了萧家,为了剑宗,入城去了。   萧知南拿起酒壶,将两只酒杯分别斟满。   她拿起其中一只酒杯对着另外一只酒杯轻轻一碰,然后以大袖遮挡,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   ……   天机阁下的大阵中,一老一少两人仍是对峙。   年轻人双手扶着两道气龙纠缠的三尺青锋,身形微微摇晃,周身不断有血迹渗出。   站在对面的持剑老人也不好受,胸口上先是渗出一点血迹,然后这点血迹不断扩大,很快布满了整个胸口。   两人虽未直接交手,但是以剑意剑气隔空交手,其中凶险之处丝毫不逊于三尺之内分胜负的斗剑。   老人冷笑道:“何苦来哉,先与冰尘一战,能走到这里,想必又与傅中天斗过一场,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是上官仙尘了?独步天下?莫能抗手?”   年轻人默不作声。   老人脸上的冷笑更甚,“老夫虽然不复巅峰,但依旧不是你这个小小的地仙十五楼可以轻易抗衡,尤其是你先前在冰尘死战一场,本就重伤在身,现在就是想和老夫以命搏命的资本都没有了。”   若是此时还有一位地仙十六楼以上的大地仙在此,就会看到在两人之间不足百丈的距离中,有一道道剑气纵横交错,有的是相互绞杀,有的是则是分别扑向两人,然后在两人本就重伤的体魄上造成新的伤势。   两人都没有停手的意思,那么这一幕就要持续到两人中有一人倒下为止。   年轻人终于是淡然开口道:“萧慎,你不必以此言语乱我心神,你我境况如何,我心知肚明,与其做这些无用之功,倒不如说些其他的。”   萧慎面无表情道:“好。”   在剑气纵横之间,徐北游平淡道:“我其实很好奇,你当年背叛剑宗并不奇怪,毕竟剑宗大厦将倾在即,萧氏和道门又是大势所在,得取天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你在那时候背弃剑宗,说得通更想得通,我想不通的是你这个萧氏老祖为什么要背弃萧氏。”   萧慎反问道:“萧瑾?”   徐北游摇头道:“他不是背弃萧氏,他是志在天下,你们不一样。”   萧慎嘴角微微翘起,“他要他的天下,我要我的长生,就是这么简单。”   徐北游轻声道:“长生。”   萧慎犹豫了一下,“时至今日,我也不妨说实话。我本想用萧白做嫁衣,劝他汲取天子气运以证飞升之道,在他渡劫成道之时我再暗中偷袭,窃取一份飞升契机,不过萧白藏了一手天子剑,嫁衣没做成,还差点就要了我这条老命,可惜啊,萧白千算万算,没算到天不容他,所以他死了,而老夫却还活着。”   徐北游感慨道:“原来如此,真是好算计。”   萧慎冷笑道:“老夫算计了这么多年,在寿元将尽之际仍是没能算计到一个长生,可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死了一个萧白,你徐北游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求长生死人间   距离帝都城大约五百里的直隶州边境上空。   一声轰然巨响之后,张百岁和尘叶两人分开,尘叶身上的玄黑道袍多了许多褶皱,色泽暗淡,而张百岁的蟒袍上却是有血迹渗出,与漆黑的蟒袍融为一体,于是蟒袍的颜色愈发深邃。   尘叶一抖手中的玄幡,沉声道:“张百岁,莫要自误!”   张百岁神情平静,更是心知肚明,如果自己如今在帝都城中,双方胜负会在五五之间,但是现在远离帝都,两人一旦要死战到底,没了地利又弱于境界的自己必死无疑。是否拼死一战的区别只是在于能给尘叶造成多重的伤势而已。   当然,若是尘叶在玄都的镇魔殿中,也同样如此,这便是天时不如地利。   尘叶缓缓道:“剑宗是过刚易折,你却是孤阴不长,龙虎丹道讲究阴阳调和,按照道理而言,你是万没有道理能够练成,而你之所以能为常人之所不能,想来是因为作为天下第一号从龙之人,以天子气运调和自身,方能以残缺之身证长生之道。”   张百岁转头朝帝都城方向望去,平静道:“大真人所言不错,天子气运可谓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东西,陛下们用它来证长生,我和赵青这些从龙之人用它来拔升自身修为,说到底都是殊途同归,算是走一条登天的终南捷径。既然是登山捷径,自然就不能与坦荡通途相提并论,这条羊肠险径有颇多局限,甚至是缺陷,新皇驾崩是如此,太祖皇帝不得不藏身于明陵也是如此。”   尘叶冷然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执迷不悟?”   张百岁从帝都方向收回视线,“大齐立国之始,甚至是更早的西北时代,我就已经在中都的王府中当差,那时候承平先帝还未出生,那时候太祖爷还是西平郡王,那时候我是个无名白,大真人可知道什么叫无名白?”   尘叶默然不语。   张百岁一笑道:“想来大真人这等自小便在万卷道藏里做文章的贵子,是绝不会知道无名白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因为道门的祖师不会讲,一意求大道的大真人们也不会往下看。今天就让我来告诉大真人,无名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之所以说‘东西’二字,是因为宦官本就是残缺的低贱之人,无名白却是比宦官更为低贱之人,何谓无名白?有选不中净身男子,俗称无名白,即古之私白者。说白了就是自己私自净了身子却又不能被选进宫中,做不了宦官,更做不了少监、太监,这就是无名白。”   “我原本是中都城里的穷苦人家孩子,早年有个兄长夭折,父母又双双过世,一个人活不下去,便狠下心自己私下净了身子,想要去王府谋一份差事。在那时候的我看来,这王府和皇宫也差不多了,里面肯定是要用小宦官的。可没想到,当时的王爷只有王妃这一位正室夫人,王妃善妒,故而王爷根本没有什么三宫六院。当时王府内主事的是八名女官,其中四文四武,文的负责帮助王妃处理王府诸事,而武的又称剑侍,负责王妃护卫,墨书就是诸女官之首,张宵是四剑侍之首,在这八位女官之下有近千侍女、甲士和若干外府管事,又哪里需要什么宦官?于是当年的我就这般稀里糊涂地成了无名白,冻饿交加地晕倒在王府后门外的一条小巷中,不过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恰好被回府的墨书瞧见,与曲苍报备后,让人把我带回王府,安排做了一个打杂差事,我也就成了王府上的第一个宦官。”   “后来王爷偶然下知晓此事,蒙王爷不弃,让我做了他的贴身随从,于是随着王爷的一路青云直上,我也水涨船高,王爷从西平郡王到齐王再到大齐皇帝,终是成了太祖爷,我也从无名白到宦官再到司礼监掌印,成了今日的平安先生张百岁。”   听闻这般经历,饶是尘叶也有几分感触,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得是天地一视同仁,无论贵贱,无论出身,皆有其机缘造化。如今看来还果真如此,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卑微如尘土的无名白,在多年之后,竟是娶了当年救他一命的墨书,又与累世公卿出身的蓝玉一外一内共事几十年,甚至还能与他这位道门黑衣掌教平起平坐。   世间之事,机缘造化,当真是妙不可言。   张百岁平静道:“没有王爷,就没有今日的张百岁,而我张百岁从来都不是修道之人,更不是求长生之人,我只是一名宦官,做应尽之事,死于人间。”   尘叶笑道:“你这种永远都居于人下的为奴心思,又如何能求得长生?”   张百岁毫不动怒,反唇相讥道:“你们这些修士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那头顶上的老天爷算什么?在老天爷面前,你们这些自诩高洁的修士与我们这些生在泥泞里的阉人宦官又有什么不同?其实没什么不同,腿都是跪着的,腰都是弯着的。”   尘叶再次沉默不语。   张百岁忽然笑道:“你在帝都城里的棋子败了,你再拦我又有什么意义?除非你想亲手将我斩杀于此,不过若是如此,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年半载儿是别想再出手了。”   尘叶轻声道:“帝都城内的局势如何,现在还言之尚早。话说回来,如果此时站在贫道面前的是徐北游,哪怕拼着重伤,贫道也会将其斩杀与此。”   张百岁笑道:“如果换成帝婿在此,谁生谁死那就说不定了。”   尘叶没有反驳,思量片刻,“他有诛仙在手,若是萧知南再将传国玺也交到他的手中,贫道想要杀他,的确不易。”   张百岁神色自若,从蟒袍的大袖中伸出两只洁白手掌,道:“我没有什么至宝,只有这一双肉掌而已。”   尘叶仰起头来,夜色中,乌云遮蔽,不见一轮明月皎皎,好像是要山雨欲来。   他收回视线,望向张百岁,“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些。”   张百岁点头道:“是早了些。”   随着两人话语落下,天空中飘起了点点雪粒,卷在风中,呼啸而过。   雪势渐大,由雪粒变为雪花。   风雪夜色之中,尘叶说道:“我不会杀你,毕竟代价太大了,但是我要你在三天之中踏不进帝都城半步。”   张百岁脸色如常,“我去不了帝都城,你也去不了帝都城,那里头到底谁胜谁败,就全看天意了。”   尘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玄幡。   天地间风雪为之牵引汇聚。   张百岁开始踏空前行,在风雪中狂奔。   若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有无数落雪落在张百岁的身上,沾而不落。   一片雪即是一道符。   点点滴滴,积少成多,积土成山。   张百岁在前行数十步之后,仿佛身上压着一座山,被迫弯腰俯身。   张百岁的七窍开始流淌出猩红血丝,但是这位老宦官依旧疯狂前冲,每一次脚步落下,天地间都会荡漾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更会响起沉闷的巨大“鼓声”。   响彻于天地之间。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平人事不平事   天机阁的地下大殿中,所有一切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凝固,仿佛变成了一副沉默的画卷,对峙的一老一少也变成了画中人物。   在“画卷”的留白之地,也就是寻常人看不出端倪的地方,无数剑气纵横交织,变成了一副棋盘,又有无数剑气落下,仿佛黑白对弈落子。   对峙的两名剑仙,就是对弈落子之人。   都说观棋不语,可是从来没有下棋不语的说法,所以两人此时仍是言语不断。   并非是相见恨晚话语多,而是两人在言谈之间做一场心境之争。   萧慎立在圆台之上,脚下便是传国玺的“安置地”,一手抹过青霜的剑锋,“许麟、上官仙尘、公孙仲谋,还有你,四代剑宗宗主,其实都是一种人,嘴上说着天下事不过一剑事,实际上却是一生不得自在,应了那么一句话,跳死泼猴,落在乾坤套里。”   “你们这种人,我一向都不喜欢,甚至是厌憎,好在老天爷也不待见你们,所以在你之前的三代剑宗宗主,许麟死于上官仙尘剑下,上官仙尘力竭而亡,算是死在自己的剑下,公孙仲谋稍好一点,既没有死在自己人手里,也没有死在自己手里,死在了千年宿敌的道门手里,算是死得其所,至于你,打算怎么个死法?”   徐北游望着这个剑宗老祖,平静道:“为剑宗而死,或是为这个天下而死,但绝不会死在此地,更不会死在你的手里。”   萧慎脸上的笑意更浓,“不会死在此地?不会死在老夫手中?就这一句话可要超过世间万千狂言妄语啊。”   徐北游说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萧慎痴活四个甲子,差不多算是天下年纪最长之人,老天要收,也该收你这个老贼才对。”   萧慎放声大笑,“老天若要收我,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收我,何必等到今日?可见老天是对我网开一面的。天要容我,我便能活,而且还能长生不老,可若是天不容你,就算你是初生婴孩,也要夭折于襁褓之中。”   “也未见得。”徐北游神情淡然,“道祖有言,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万事留有一线,这一线即是生机。”   萧慎的笑声渐渐敛去,“就算有一线生机,你抓得住吗?”   徐北游平静道:“抓不抓得住,总要伸手抓过才能知道。正如胜负,总要打过才能知道。”   萧慎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玩这些虚头巴脑的剑意之争,用手中的三尺青锋分出一个胜负?毕竟咱们剑宗中人,不像道门中人,不擅长讲那些大道理。”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话说得不错,就是有一点,没有什么‘咱们剑宗中人’之说,只有我才是剑宗之人,至于你……”   他一字一句道:“不配。”   萧慎眼底浮现阴沉之色,缓缓道:“你知道当年剑宗的剑气凌空堂是怎么被灭的吗?”   徐北游针锋相对道:“好汉不提当年之勇,不要忘了那么一句话,一代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萧慎毫无征兆地以手中青霜在身前画出一个大圆。   徐北游的脚下也随之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圆圈,好似是画地为牢。   萧慎冷冷笑道:“老夫活了很多年,与很多人交过手,胜过也败过,但是除了萧白之外,从未被人逼到过绝境中,就算是败,也不至于死,反倒是那些胜过老夫的对手,包括萧白在内,这些年来一个接一个地都死了,死得一干二净。”   徐北游改为单手握诛仙,“我年纪肯定没你大,与人交手的次数也肯定没你多,不过……我从未败过。”   徐北游此言不是自吹自擂,平心而论,过去几年一路走来,从最早的张狰,到后来的赤丙,再到冰尘,徐北游一路走来,真正的死战苦战,未曾败过。   当然,死战次数很少就是了。   话音落下,诛仙剑身上的紫青色剑气大盛,沿着剑身一路蔓延至手掌,然后再延伸至手臂,使他的整条右臂完全被紫青两色所笼罩,如同两条长龙环绕他的右臂游走,熠熠生辉。   手握青霜的萧慎瞳孔微缩。   徐北游竟然能驾驭诛仙剑气而不被伤及分毫?   他与诛仙竟是心意相通到如此地步?   此时此刻,萧慎再无半分轻敌大意,面对手持诛仙的徐北游,面容肃穆,满头白发无风自动。   相传草原上有狼群,每次头狼更迭都是血腥无比。   此时萧慎看待徐北游,就如老年头狼看待一只年轻挑战者,既有怒意,也有轻蔑,但在其下的却是惊惧。   惊惧。   老气横秋的深冬终是敌不过意气风发的新春。   故而惊惧。   正如萧慎自己所言,他从没走到过绝境中,那也就意味着,他从未与人殊死一搏,自然也就没有剑宗视死如归的剑道。   诚然,真正秉持剑宗剑道的人,诸如上官仙尘、公孙仲谋都已经死了,但他们才是撑起剑宗的脊梁,所以徐北游说萧慎不配为剑宗中人,绝不仅仅因为萧慎当年的叛宗之事那么简单。   剑修之所以能越境而战,很大程度上都与这种一往无前且九死不悔的剑道,与人交手,每每都能发挥出十二成之力,萧慎丢了它,别说十二成,能发挥出十成实力就已经是侥幸了。   徐北游重重地一呼一吸,隐约间可见道道紫青之气自他七窍中不断进出,游走于面庞之上,呈现出半青半紫的诡谲景象。   下一刻,徐北游向前递出一剑,这一剑斩断了萧慎的画地为牢,然后徐北游身形向前,双脚离开地面,衣衫飘摇,简简单单一记剑一直刺青尘。   青尘抬起手中的青霜,横剑身前。   一横一竖。   两者相交处,无数剑气疯狂向外迸射,落在地面上,墙壁上,头顶上,电光火花四溅,将两人的面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也幸亏此地是大阵枢机核心所在,与皇城大阵一体,坚不可摧,若是在上头的宫城中,恐怕不知要有多少殿宇为之倾塌。   萧慎冷笑道:“就这点本事了?”   徐北游默念一声,“剑宗有剑仙,专事不平事,剑宗有仙剑,专事不平人。”   诛仙的剑身之上,猛然又绽起一抹赤红血芒。 第二百一十三章 如何都是不自在   这道赤红血芒激射而出,使得诛仙的剑尖与青霜的剑锋之间拉开了寸许的距离,不是徐北游的剑退了,而是萧慎的身形向后退了。   萧慎之所以要站在这里不肯挪动半步,正是因为在他脚下是整个大阵的枢机所在,若是此处被徐北游夺取,将传国玺放入其中,再度启动皇城大阵,那么这一架也就没有打的必要了,所以萧慎要做的就是不动。   萧慎硬扛着这道赤红色血芒,不退反进,再度向前踏出一步,任由自己的几缕雪白发丝被诛仙剑气割断,飘飘洒洒落在。   不过在他向前踏出这一步的同时,徐北游的白发骤然延伸变长,白发如束自成剑,快如奔雷地刺向萧慎的胸口。   这是冰尘教给他的一剑。   萧慎被发丝刺入胸口,看似纹丝不动,可脸色却骤然苍白,与之同时,白发染红,如根根血管。   武修有句话,叫做拳怕少壮,说白了就是人老之后难免精血干涸,道门大真人虽然擅长养精藏气,甚至是返老还童,可萧慎作为一名寿元将尽的垂垂老人,又是被萧白这位十八楼之上的在世神仙重伤,气血亏损之严重,远甚于还是年轻人的徐北游,而徐北游的这一剑,不伤气机只伤体魄。   一剑得逞的徐北游轻声道:“还不退?”   萧慎硬咬着牙,不言语,不退步。   又有更多的白色发丝延伸变长,化作道道利剑,刺入萧慎的周身各个窍穴。   萧慎整个人为之剧烈颤抖,面皮骤然赤红一片,周身各处不断爆裂开来,鲜血四溅。   萧慎仍是将青霜横于身前,岿然不动。   徐北游微微皱眉,改为双手握住诛仙,向前踏出一步,使诛仙的剑尖重新落在了青霜之上。   横于萧慎身前的青霜抵不住诛仙,不得不向后,但萧慎仍旧不退,于是青霜的剑身狠狠拍在萧慎的胸口上。   萧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徐北游在这一步之间,咫尺天涯,整个人已经来到圆台上。   两人仍旧是保持着“一横一竖”的相持姿态,互不相让。   萧慎脸色阴沉,忽然想明白一点。   先前两人之战,是一场境界高远飘渺的剑意之争,萧慎浸淫剑道一途两百余年,无论如何都会是他占上风,可一旦变成两人要分出胜负乃至是生死的斗剑,自己已是行将朽木之人,又如何能与这等意气俱是风发的年轻人相提并论?   自己弃剑意而斗剑,既是失算,也是贪心。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反悔余地,不过好在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现在言之胜败生死,尚早。   萧慎一手握着青霜剑柄,一手抵住青霜的剑尖,猛然向前一顶。   原本刺入他体内的根根白发被磅礴气机硬生生地弹出。   气血二字,气机和精血,萧慎的精血虽衰,但气机却足。   修士不同于武夫,越是年老而越是修为高深,何故?只因积蓄气机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长年累月的积累,所以年纪越大,积蓄气机的时间越长,气机就越发雄厚,境界修为也就越高。   至于萧白和徐北游这种年纪轻轻就能境界极高之人,说到底是走了一条终南捷径,或是遗祸极大,或是耗费极大,不能以常理而论。   单以气机而论,有二百年积累的萧慎,其气机之悠长,气机之雄浑,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左右者,徐北游能够处处压制萧慎,并非是他本人境界如何高绝,更多还是因为他手中握有诛仙这等重器的缘故,而这白发为剑的手段,没了诛仙的加持,被萧慎轻而易举地破去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说冰尘的剑道是一条超然于世外的仙道之路,无论是以天为剑,还是以三千白发为剑,都透着一股大起大落之后看透世事的淡然,就像一名读书人,曾经官至内阁中枢,也曾沦为阶下之囚,最终东山再起,方能超然物外。   那么萧慎就是彻彻底底另外一条道路上的陌路之人,他更像一个商贩,精打细算地做买卖,赚过也赔过,几十年如一日,靠着几场顺势而为的豪赌,终于有了今日的偌大“家业”。   至于徐北游,他算是继承“家业”之人,他要做的就是将这份“家业”拿到手中,然后再去发扬光大。   三个人,三条完全不同的路,各有各的剑道,各有各的优劣。   在萧慎一顶之后,徐北游同样是不退反进,向前一步,改为竖剑身前,于是诛仙和青霜便从“一横一竖”变为一个“乂”字。   两人仍旧是半步不退。   变为气力之争之后,萧慎的神态平静下来,仍有余力开口:“老夫此生先后见过五代剑宗宗主,除去你这个末代剑宗宗主不谈,只说无衍子、许麟、上官仙尘、公孙仲谋四人,唯有上官仙尘才能算是举世无敌,在众多不自在之人中,也唯有他能够稍微自在一些,你徐北游要做上官仙尘第二,先不说你能否走到他当年的那个高度,就算你能成为上官仙尘,那又如何?你别忘了,剑宗就是亡于上官仙尘的手中!”   “若不是上官仙尘收了一个好徒弟公孙仲谋,这些年来奔走四方各地,终是重立剑宗,否则这世上已经没有剑宗二字,而上官仙尘本人也未能独享仙福,最终还是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从这点上来说,老夫还是更为欣赏公孙仲谋一些。”   “徐北游,你要学上官仙尘,只会将公孙仲谋留给你的家业再次败亡,倒不如学一学公孙仲谋,死于老夫的剑下,为剑宗殉葬,留下一桩美名,岂不美哉?”   徐北游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萧慎也不以为意,不开口答话,不代表没听到,更不代表没有进到心里去。   只要听到了,进到心里去了,他这番话就没白说。   这一刻,两人仿佛静止,甚至就连游散在两个人周围的气机也完完全全静止停住。   一道道形态各异的剑气就像一把把名剑陈列于四周。   萧慎再度开口道:“剑宗总说天下之事不过一剑之事,徐北游,你能做到吗?就算能做到,你真能挣脱这个乾坤套?”   萧慎冷笑道:“跳死泼猴又如何跳出如来佛的掌心!”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天下分合谓心忧   天下之事不过一剑之事。   这句话听着很洒脱,但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就算那些能够做到的极少数之人,也绝不会是剑宗宗主,都是些游离于世外的散仙人物。   真正的一宗之主,无论是剑宗宗主,还是道门掌教,终究都是不得自在,因为他们的肩上担负着一个偌大的宗门。   如果徐北游仅仅是一个散修,有了地仙十七楼的境界,行走天下之间,遇到看不过眼的事情,一剑斩之,自然可以逍遥自在,毕竟天下分合,与我何干?我有何忧?可徐北游是剑宗宗主,那他就不得自在,也不能自在。   剑宗之所以会亡于举世无敌的上官仙尘之手,与上官仙尘多出的一分自在,也不无关系。   圆台之上,徐北游终于开口说道:“天下间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但不会一定去做,天下间也有很多不想做的事情,但不会一定不做。”   “天下分合,与我有关,我谓心忧。”   “萧慎,你自以为超然物外,天下苍生都是蝼蚁,可是你求得一个长生之后呢,又如何?”   徐北游平淡道:“就算你能一剑了却世间千万事,那你还剩下什么?”   萧慎的脸色微变,眼神阴沉,寒声道:“撤剑!”   犹如言出法随,徐北游整个人向后轰然倒退,双脚已经来到平台的边缘,再有一步便会跌落出平台的范围。   可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已经在这个人世间的驻留了四个甲子的萧慎最是清楚不过,自己不在巅峰,徐北游同样不在巅峰,可归根结底,还是他这个气力更长的老家伙的胜算更大一些。   年轻人胜在冲劲,可是后力不足,若是僵持不下,便要更为吃亏一些。   不过胜算更大并不代表就是稳操胜券了。   徐北游扶住诛仙,向后踏出半步,明明踩在了空处,却仿佛是脚踏实地,丝毫不显颓势狼狈。   下一刻,徐北游开始前冲,向萧慎冲去。   萧慎猛然转身,横移数丈,双手握青霜,硬生生扛下了徐北游的一剑。   徐北游剑随身走,又是一剑横掠。   虽然萧慎已经横剑身前,且以剑锋针锋相对,但仍是不料被这一剑向后震退数步距离。   若不长久角力,不比拼细水长流,仅仅只是正面硬拼爆发,无疑是手持诛仙的徐北游更占优势。   萧慎怒极反笑,说了一个好字之后,猛吸一口气。   骤然之间,老人周身的毛孔悉数张开,透过衣衫,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密密麻麻麻且细如牛毛的微小剑气。   如果是白发三千丈是冰尘这位道门剑仙的独门秘技,那么这就是萧慎这位横跨了剑道两家之人的压箱底手段之一。   这些剑气至阴至柔,更甚于寻常的无生剑气。   一瞬之间,有成百上千的剑气浸入徐北游的体内,让徐北游在这一刻想起了小时候被毛虫的毛扎入体内的痛楚,不过如今的痛楚比之记忆中的痛楚还要更甚数百倍就是了。   这一手剑气在咫尺之间爆发开来,时机和手段都可谓是阴毒至极,让徐北游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萧慎大笑一声,趁机狠狠一掌推在徐北游的胸口上,将他整个人击飞出平台。   徐北游落回原地。   萧慎将手中的青霜高高抛起。   剑九。   青霜冲天而起,片刻后,天空中有无数黑色小点渐渐浮现,然后如同一场疾风骤雨朝大地落下。   徐北游猛然抬头。   好大一场剑雨!   剑九可化出万千剑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可在萧慎的手中,这一剑没有半分虚假,全部是真。   徐北游瞬间就被从天而落的无数剑影彻底淹没。   萧慎不再有半分留手,要一气“压死”徐北游。   剑影将徐北游的身影淹没之后,开始层层叠叠堆砌,剑雨足足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功夫,待到剑雨散去,一座蔚然恢弘的剑山出现在萧慎的面前。   移山倒海的仙人手段也不过如此!   萧慎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而且这个笑意还在不断放大,到最后发展为放声大笑。   萧慎大笑道:“徐北游,当年大江之畔,老夫亲眼见了上官仙尘陨落,今日就让老夫亲自送你上路!”   “当年剑宗亡于老夫之手,今日剑宗同样还要亡于老夫之手?”   “徐北游,你能如何?”   “跳死泼猴就该被压在山下,永世不得超生!”   就在这时,整座剑山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微颤鸣,似有似无。   萧慎的笑声戛然而止,死死盯住剑山。   起先剑山还是纹丝不动,但是渐渐地有了肉眼可见的晃动,然后摇晃的幅度开始大幅增加,最后整座剑山都开始剧烈颤抖。   剑山之下传来一声沉闷怒吼,剑山猛然一震。   下一刻,整座剑山轰然炸裂开来,层层剑影不断发出悲鸣之声然后依次消散无形。   诛仙快如惊鸿,刺向萧慎的心口。   萧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既然已经是强弩之末,那么这一剑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萧慎伸出双手,不顾血肉模糊,在电光火石之间握住诛仙的剑刃。   胜负已经只在毫厘之间。   因为此时的徐北游已经是强弩之末。   用不出剑三十六开天一剑,也用不出剑三十五辟地一剑,已经失去了拼命一战的资格。   如果再无其他手段,自然只能等死。   只要萧慎能握住这眼前的一剑。   就能彻底分出胜负。   两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徐北游不会坐以待毙。   下一刻,一道身影破开重重剑影,踏足平台,刚好握住了诛仙的剑柄,然后顺势向前一推。   诛仙的剑锋距离萧慎的心口只剩下不到尺余距离,丝丝缕缕的诛仙剑意如蛇信“吐”在萧慎的胸口上。   萧慎的胸口上顿时有血迹不断扩大开来。   萧慎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若是其他的剑也就罢了,就算是冰尘断贪嗔,穿心而过也未必能伤及性命,可眼前之剑却是凶名赫赫的诛仙,被它刺入心房,还有活路?   就算能活,还能求得长生?!   徐北游持剑如撞钟,右手持剑柄,左手按剑锋,向前而行。   在诛仙剑气之前,萧慎的满头白发胡乱飘拂。   剑尖分分前进,在还有不到寸余距离的时候,萧慎终究还是惜命了,不得不退。   他退一步,徐北游便进了一步。   然后就见徐北游的袖中落出一物,刚好落在脚下平台的凹槽中,严丝合缝。   萧慎顿时脸色大变。   原本死寂一片的皇城大阵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过来,爆发出无数的光芒,彻底淹没了两人。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大阵之威似天威   伴随着咔咔咔的机括声音,无数的蓝色光芒沿着地面上的符篆勾画向四面八方蔓延,就像水沿沟渠灌溉田地,顷刻之间,整个地下大殿已经变成一片蓝色的汪洋。   这样一幕壮阔景象,只有徐北游和萧慎两人得以目睹。   此时已经是深夜。   在茫茫夜幕之中,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正在从地下升腾而起,好似一片铺天盖地的蓝色萤火虫。   然后这些光芒一直升至目力不可及的九天之上,消失不见。   天幕由深沉的漆黑颜色转为淡蓝。   紧接着,宫城内的无数宦官宫女忍不住睁大眼睛低头望去,只见他们脚下的地面砖石,他们身边的墙壁廊柱,他们头顶的屋檐瓦片,都有蓝色的光芒“流淌”而过,很快整个宫城就完全被这蓝色的光芒所包围。   不多时的功夫,这片光芒便消失不见,天幕重新漆黑一片,皇宫也变回原本模样,不见蓝光笼罩,但身处皇宫之中的人们却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既磅礴浩大,又好像似曾相识,心底更是不由对这座皇城升起一股由衷的敬畏之意。   这份敬畏并非来自于皇权,而是单纯因为弱小对于强大的敬畏。   浩浩天地之威,上应天子,下接地气。   两者以巧夺天工之术结合成阵,便是天下第一等的阵法,除了巍巍天道和人力大军不能阻挡,堪称是万法不侵,万邪辟易。   刚刚走出诏狱不久的韩瑄和孙知鸿自然也看到了这幕奇异景象。   韩瑄沉默不语,孙知鸿恭声道:“原来小阁老是去开启皇城大阵,此阵一开,则帝都城固若金汤一般,阁老可以放心了。”   韩瑄嗯了一声,仍是没有说话。   此时的地下大殿之中,蓝色光芒缓缓散去,显现出两人的身影。   徐北游一步踏前,刚好迈过了圆台上的凹槽位置,此时的凹槽已经不再是空荡荡一片,而是被嵌入了一枚方方正正的玉玺,上有九龙交纽。   传国玺。   萧慎的神情几近绝望。   原本是势均力敌的一战,可是在徐北游以传国玺启动皇城大阵之后,就完全变成了一面倒的局势。   如今的徐北游坐拥皇城大阵,就算是面对仍在巅峰的萧慎,同样不惧半分,更何况如今的萧慎根本不复巅峰之态。   徐北游随手一挥,一道蓝色的光柱轰然撞向萧慎。   萧慎果断不去硬抗,身形一闪而逝,往出口方向逃去,此时他已经不想着杀死徐北游,只想尽快逃离此地。   可是徐北游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的徐北游站在圆台上,感觉自己仿佛就是大阵本身,可以操控的气机之浩大,更甚于当初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巅峰。无数蓝色光芒笼罩在他的身上,以至于每次呼吸都洋溢着蓝色的光絮。   徐北游右手仍是握着诛仙,抬起左手,然后落下。   此刻的徐北游就是整个皇城大阵,大阵范围内的所有一切,都在他的心念之间,好似是天人合一,天地之力任凭驱使,又好似是仙人掌观山河,一切一切都在一念之间,玄妙无比。   随着他的动作,出口处的石门自行关闭,同时又有一道蓝色光柱轰然落下,完全遮挡了石门,彻底阻住萧慎的去路。   萧慎怒喝一声,回身一甩大袖。   顿时有无数剑气如细密丝线狂涌而出,围绕着徐北游疯狂缠绕。   但徐北游周身有蓝色光芒环绕,使得这些剑气根本不能近其分毫。   萧慎趁此时机出剑,打算击碎这道挡住去路的蓝色光柱,逃离此地。   “逃得了吗?”徐北游冷笑一声,再度出手。   只见他一手扯去环绕在身周的密密麻麻麻剑气,如同扯下附着在树干上的藤蔓,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然后他将手中的诛仙狠狠掷出。   几乎就在同时,萧慎感知到一股冰冷杀机笼罩后背,心知不妙的他不再执着于眼前光柱,而是转身妄图以手中青霜挡下诛仙。   不过他小觑了这一剑的来势之猛。   结果就是青霜脱手而飞,诛仙在贯穿了萧慎的胸口之后,还携带着其身体向后飞出数十丈,穿过蓝色的光柱,将这位萧氏老祖钉在出口处的石门上。   萧慎伸手握住诛仙,任由诛仙剑气不断侵蚀体内,不顾双手鲜血淋漓,仍是挣扎着想要将钉住自己的诛仙拔出。   徐北游没有给他机会,伸手虚按一下。   原本只是入墙尺余的诛仙悉数没入,只剩下剑柄还留在外面,将萧慎彻底钉死,动弹不得分毫。   萧慎双手和胸口处一片血肉模糊,自知无法幸免,也不求饶,脸色狰狞道:“徐北游,你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就凭你一人,能扶起大厦将倾?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你,还有你的剑宗,终是要与这大齐朝廷一道灭亡,绝无半分幸理。”   徐北游面无表情说道:“天下大势,你说了不算,就当下而言,倒是你要逆势而亡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道蓝色光柱凭空生出,然后落下。   萧慎顿时被这道光柱所淹没。   眨眼之后,光柱散去,重新显现出萧慎的身形,须发枯萎,周身有焦痕处处,所有的血迹都消失不见,似是被彻底蒸发。   萧慎死死盯着徐北游,如凶厉恶鬼,要择人而噬。   徐北游对此视而不见,微微抬臂,复而落下。   又是一道光柱再次落下。   视线模糊的萧慎通过蓝色的光幕,依稀可以看到徐北游的冰冷面孔,然后是更为冰冷的言语传来。   “这是为当年的剑气凌空堂。”   “这是为师父的在天之灵。”   “这是为先帝萧玄。”   “这是为先帝萧白。”   一道又一道的光柱接连不断地落下,在光柱的“冲刷”之下,萧慎的体型开始不断缩小,仿佛是缩水一般,眨眼之间只剩下大约孩童大小。   不过这位道门的剑峰峰主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仍是一口气息尚在,仍是没有死绝。   这份顽强,也难怪萧白的一击仅仅只是重伤了他,而未能以尽全功。   “萧慎,你当年背弃剑宗,屠戮剑气凌空堂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你背弃两代先帝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徐北游再次抬手。   萧慎艰难开口道:“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如你所愿。”徐北游狠狠落手。   这次,不是一道,而是数不清的蓝色光柱层层叠叠一起落下。   整个地下大殿中尽是一片蔚蓝之色。   待到所有光芒散去,唯有刺入石门的诛仙一剑,原本萧慎所在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石门上一个淡淡的人形焦痕轮廓。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二十三载万事同   皇城大阵的浩荡威严,在这一刻得以完全体现。   一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人物,哪怕有伤在身,仍旧不可小觑。但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灰飞烟灭,根本没有太多反抗之力,自保尚难做到,更不用谈破阵了。   既然大阵已经能正常运转,徐北游便从脚下圆台的凹槽中取出传国玺,一瞬之间,他从先前那种好似是天人合一的状态之中脱离开来,失去了对整个大阵如臂指使的感觉,这一刻两者不再不分你我。   皇城大阵是皇城大阵,徐北游是徐北游,两者相通关键在于传国玺,既然传国玺不在,便两者不再相通。   徐北游走下圆台,弯腰捡起青霜,拔出诛仙,然后推开石门,往外行去。   帝都城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自然已经有无数人汇聚于天机阁外,大多是天策府之人,其中也夹杂了许多司礼监的宦官。   为首之人是魏无忌。   魏无忌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天机阁,心思百转千回。   他之所以没有逃离帝都城,除了心存几分侥幸之外,更多也是放不下数十年的辛苦经营,若是他就此逃出帝都城,那无疑是坐实了“谋逆”的罪名,可事实上他也仅仅是被傅中天和萧慎胁迫行事而已,可以说是不忠,但万万算不上大逆不道,若是按照“首恶勿尽,胁从不问”的道理来说,他的确是可以免于死罪,更何况如今的大齐朝廷风雨飘摇,正是用人之际,以韩瑄的肚量,应该不会赶尽杀绝,只要韩瑄肯开口,那徐北游也好,萧知南也罢,这两个大齐朝廷的当家之人都会听从韩瑄的意见。   想到这里,魏无忌不由松了一口气,幸好当初傅中天没有直接杀了韩瑄,这才使现在尚有回旋余地,若是韩瑄死了,那才真是要与徐北游不死不休。   几番斟酌思量之后,魏无忌还是选择留在城中,甚至在皇城大阵重新运转之后,放弃了最后的逃生机会,又从承天门回到属于皇城大阵范围内的宫城,此时的他纵使有通天修为,想要逃出已经重新开启的皇城大阵也殊为不易。   换句话来说,如今的魏无忌已经自陷于死地。   想到这里,魏无忌忽然想起年轻时与天补将军陆林的一番对话。   那时候,他还不叫魏无忌,而是名为魏献计,张无病也不叫张无病,名为张定国,两人投身于白莲教门下,追随白莲使陆林、张福于白鹿庄啸聚三千众,杀白马、黑牛立盟起义,以红巾为号,自称“红巾军”,拥立陆林为天补将军,张福为平均将军。其后三千红巾军在里应外合之下,一举攻克湖州江陵府。   魏献计,人如其名,当时是张无病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然后是他在幕后运筹帷幄,故而他与其他几位同时代的名将相比,更像一位文官。   在一次闲聊时,陆林曾经给他传授过许多价值无量的心得机宜。陆林说,文官有三思,名曰“思危”、“思退”、“思变”,武官则有一死,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将自身置于死地,然后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魏无忌今日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也是一场赌。   魏无忌闭上眼睛,心中叹息。   先帝萧玄和先帝萧白都赌输了,那他能否赌赢?   稍息片刻后,魏无忌猛然睁开双眼,望向天机阁的正门。   一道身影从漆黑一片的天机阁中走出。   魏无忌恭敬行礼道:“微臣魏无忌参见帝婿。”   按照大齐典秩,帝婿位居超品,高于伯爵而低于侯爵,魏无忌和张无病当年属于战败归降,并不在凌烟阁功臣之列,故而身上并没有韩瑄等人的超品王公候伯之衔,在徐北游面前称呼为微臣,也在规矩之中。   徐北游开口问道:“魏大人,我是否要称呼你一声魏大都督?”   魏无忌神情复杂,深呼吸一口气,跪倒在地,沉声道:“大齐朝廷只有一个魏大都督,那就是文帅。”   徐北游轻声道:“可惜文帅已经为国捐躯。”   魏无忌低声道:“无忌万死难辞其咎。”   徐北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魏大人不要跪我,要跪,等到明日朝会之后去跪公主殿下,请她来裁决此事。”   魏无忌没有矫情,缓缓起身,深深作揖,“谢帝婿开恩。”   徐北游问道:“阁老呢?”   魏无忌轻声道:“正在内阁歇息。”   徐北游点了点头,身形一闪而逝。   留在原地的魏无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吩咐身后的天策府甲士开始收拾残局。那些宦官们则是作鸟兽散,将这个天大的消息传递出去。   徐北游离开天机阁,直接去了内阁,当初被傅中天扣押监禁的内阁阁员此时已经被悉数释放,都在内阁中,各坐其位,神态各异,有人庆劫后余生,有人叹世事无常,有人若有所思低头不语,有人面带忧色频频叹息。   高坐首辅主位的韩瑄以手撑额,缄默不语。   当徐北游走入内阁后,这幅画面顿时被打破,除了韩瑄在内,所有人都从椅上起身,恭敬行礼,“小阁老。”   韩瑄挥了挥手,“你们这几天都跟着老夫遭了不少罪,先各自回家去吧,换身衣服,再将歇一夜,明日还要朝会呢。”   李士奇轻声问道:“那值夜呢?”   韩瑄颤巍巍地起身,“我来吧,你们都去吧。”   内阁众人冲韩瑄施礼之后,依次退出内阁,只剩下徐北游和韩瑄两人。   徐北游快步上前,轻声问道:“父亲,你没事吧?”   韩瑄摆了摆手道:“无妨,他们没敢把我这把老骨头如何,无非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我上他们的贼船罢了。”   韩瑄顿了一下,说道:“倒是你,南归,真是辛苦你了,一个人撑起如此大的局面,以一己之力平定帝都城内的局势,甚为了得啊,那些史书上的那些斗到权臣的少年天子也不过如此了。”   徐北游摇头道:“父亲太过抬举孩儿。”   韩瑄笑道:“你才二十三岁啊,不骄不躁,那就更为难得了。”   韩瑄长长叹息一声,“如此也好,以后为父身上的担子,这个大齐朝廷,恐怕也要交到你的手中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八百里洞庭酣战   在大郑末年时,安国公萧烈与西平郡王萧煜联手发动太庙之变,诛杀大郑神宗皇帝,萧烈扶持小皇帝即位,是为日后的郑哀帝,又废黜内阁和大都督府,重设大丞相府,自任大丞相,总掌军政大权,名为丞相,实为摄政。   这场摄政自正明四十一年萧烈扶棺入宫开始,到简文五年萧煜入京自任摄政王为止,共五年时间,最终的结果是父子承继,萧煜又废黜大丞相府,重设内阁和大都督府,史称五年摄政。   承平二十三年的这个秋天,傅中天意欲效仿萧烈当年之事,重现当年的五年摄政之事,世间也有许多人认为傅中天会成为第二个萧烈,可万万没有想到傅中天会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中就被赶出帝都城,五年摄政变成五日摄政,几乎要成为一个天大的笑柄。   傅中天狼狈逃出帝都城后,一路西行,转眼间便已经来到直隶州的边境,然后遇到了静候在此的冰尘。   傅中天强自压抑着胸口怒气,“师叔,为何不曾驰援帝都?”   冰尘怀抱断贪嗔,目不斜视,眺望着帝都方向,平淡道:“我在豫州境内与徐北游一战,使徐北游的无上剑体近乎崩碎,如此你都胜之不过,反倒是问起我来了。”   傅中天寒声道:“都说为了成事而不择手段,若有意外则竭力弥补,与徐北游交手不是为了分出胜负,而是为我道门谋划,我不能胜徐北游,是我之过,事后自有掌教真人论长短,可冰尘师叔既然知道我不能胜,为何不去帝都城驰援?难道就是为了看我傅某人的笑话?”   冰尘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针锋相对道:“是又如何?”   傅中天勃然大怒,“冰尘!你不要自恃身份就倚老卖老,你别忘了,当年你不过是个镇魔井中的阶下之囚!”   冰尘微微眯起丹凤眸子,“傅中天,既然你知道我曾是镇魔井中的阶下囚,那么你知道我当年是因为何事被镇压入镇魔井中吗?”   傅中天盯着冰尘,沉默不语。   冰尘轻轻说道:“那我告诉你,当年我的罪名是意图刺杀萧煜。你说,当年的我连萧煜都敢杀,现在的我敢不敢杀你?”   话音落下,冰尘怀中的断贪嗔出鞘三寸。   剑气肆意,斩断了傅中天的一缕头发。   傅中天脸色铁青。   不提什么境界修为,也不提什么剑修可以越境而战,单纯以徐北游为标杆而论,处于巅峰时的徐北游与冰尘殊死一战,徐北游必然会死,冰尘可能会死,两人没有分出生死,以徐北游重伤和冰尘退走为结局,徐北游仅仅小胜半筹,其实应该算是平手。   重伤后的徐北游与傅中天一战,结果却是傅中天重伤败走。   两者孰高孰低,已是一目了然。   在宗门之中,身份高低是一方面,但很多时候,说话声音的大小还要看自家修为的高低。   冰尘轻声道:“有话就好好说,难道玉尘没教过你,在长辈面前要懂规矩?”   傅中天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的那抹怒意强自压抑下去,双手交叠稽首作揖道:“傅中天给师叔赔罪了。”   冰尘嗯了一声,淡然道:“我若再去阻徐北游,那就不是分出胜负,而是要分出生死了,徐北游身怀诛仙,又有十七楼的境界修为,真要是一命换一命我半点也不奇怪。为了一个不知能否最后成功的谋划而赌上自己的性命,萧玄和萧白父子已经有过前车之鉴,我们自然要引以为鉴。赌什么都行,千万别赌命,毕竟性命没了就是万事成空。退一步来说,就算这个四分天下的谋划能成,可是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换成你,你愿意吗?”   傅中天沉默片刻,叹息道:“我辈之人是为求长生,自然不愿意。”   冰尘一笑道:“那就是了,所以我不愿去帝都城,在豫州境内阻拦徐北游一次已经是仁至义尽。”   ……   江南湖州,洞庭湖。   承平二十三年七月初一,魏王萧瑾亲率水军十万攻入洞庭湖境内,夺取江南水师三大营之一的君岛大营,萧瑾帅帐移驻于君岛万石园旧址,此举无疑是将江南水师彻底堵在洞庭湖中,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二十日,二十万魏国水军兵临江南水师南湖大营,决定展开最后决战。萧瑾将魏国水军的巨舰联结布阵,展开数十里,望之如山,气势夺人。禹匡针对其巨舰首尾连接,不利进退,将江南水师的舰船分为二十队,每队都配备大小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神机箭和天机弩,下令各队接近敌舰时,先发火器,次用弓弩,靠近敌舰时再用短兵器进行格斗。   次日,两军展开激战。魏国水军都督上官郯身先士卒,率舰队勇猛冲击,乘风发炮,焚毁江南水师二十余艘舰船,江南水师官军被杀和淹死者甚众。但魏国水军伤亡也不少,尤其是上官郯座舰搁浅被围,险遭不测。此战从早晨至日暮,双方各自收兵,告一段落,此战双方互有伤亡,不分胜负。   二十二日,禹匡亲自率领江南水师出战。但魏国船舰巨大,江南水师舰小不能仰攻,接连受挫。这时禹匡采纳部将柳见之建议,决定改用火攻破敌。黄昏时分湖面上吹起东北风,禹匡择军中死士驾驶十余艘小型快船,船上装满火药柴薪,迫近敌舰,顺风放火,风急火烈,迅速蔓延。一时烈焰飞腾,湖水尽赤,转瞬之间烧毁魏国水军数十艘巨舰,魏国水军死伤惨重,禹匡乘势发起猛攻,毙敌近五千余人,魏国水军不得不暂退休整。   二十三日,双方又有交锋,上官郯针对禹匡旗舰展开猛攻,未果。   二十四日,萧瑾亲临南湖湖面,魏国水军士气大振,开始反击。禹匡二次火攻未果,江南水军不敌败退,遗弃的旗鼓器仗,浮蔽湖面。禹匡只得收拢残部,放弃南湖大营,不敢再战。当天晚上,魏国大军乘胜攻占江南水师的南湖大营,禹匡只能退守最后的铁山大营,两军形成对峙之势。   两军相持三天,江南水师屡战屡败,形势渐越不利。江南后军右都督柳见看大势已去,率部投降萧瑾,江南水师军心动摇,再无一战之力。   经过十余日对峙,江南水师被困铁山大营,军粮殆尽,计穷力竭。于是孤注一掷,冒死突围。   八月初六,由黄湖突围,企图进入大江退回两襄。行至江黄湖湖口时,萧瑾以舟师、火筏四面猛攻,江南水师无法前进,复走汨罗江,又遭上官郯伏兵阻击,左冲右突,打不开生路,最终彻底溃败,数万余人投降。   禹匡身被数创,战益力,手杀数百人,孤身突围返回两襄。   此次水战,从七月初一开始到八月初六结束,前后历时三十七天,其时间之长、规模之大,投入兵力、舰只之多,堪称前无古人。   此战之后,江南水军大败,再无水上一战之力。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多事之秋乱世始   洞庭湖一战之后,君岛、南湖、铁山三处大营尽归萧瑾之手,萧瑾又抽调五千甲士,皆是其亲军精锐,其中不乏铜皮铁骨、纵跃如飞,甚至能一跃而上丈许的武道高手,另外还携带了由道门真人亲手炼制的天雷箭,足足有近百支,此箭用的是俗世火药,再配以道门的凝火符咒和聚风符咒加持,以弩机发射,射程足有八百步,射中目标之后如地火引动天雷,即便是上好的青石,也被一炸而裂,堪称攻城的最大利器。   在萧瑾率军兵临江都城下时,此五千甲士由上官郯率领,直逼江陵城。   一时间江陵城内风声鹤唳,人心慌慌。虽说江陵府是湖州三大镇之一,当年十年逐鹿时也曾历经数次大战,但最近几十年来,湖州无战事,除了五大禁军之外,驻守地方的兵卒又有几人经历过战阵厮杀?只是站在城头上远远望去,精锐至极的五千甲士就让这些守城兵卒心生畏惧,更不敢出城半步。   有一位中年文士登城眺望。   李清羽。   江陵李家哪怕放在天下众多豪门世家之中,仍旧算是一流之列,在江南更是能排入前三。今年慕容夫人亲自撰写了新版族评,替换了几十年前横渠先生张载老版族评,在其中点评天下世家,开篇仍旧明言世代执掌一国之地的“皇家”不列其中,故而大齐天家萧氏、后建完颜家、魏国萧瑾、草原林家不论兴盛衰败与否,皆不入此书。   又因牧棠之已经自立为王,故而东北牧氏也不入此评。   故评慕容世家夺魁,出了一位掌教真人的叶氏位列次席,江左谢家仍是将探花纳入囊中,原本分列第四第五的公孙氏和张氏因为已经名存实亡的缘故,被移出族评,分别由江陵李氏和上官氏分列于第四和第五之位。   另外在族评中还有单独家主评,未曾排名,只是列举,慕容萱、叶道奇、谢苏卿、李清羽、上官云等人都悉数上榜。   真正名列前茅之人,对于所谓的族评和家主评不会真正在意,可是那些排名稍微靠后的世家,那些所谓的名士大儒,其格局就差了许多,只会盯着排名升降,若是家族的排名能够上一个台阶,或是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家主评中,便要欣喜若狂。反之,便要如丧考妣,甚至是捶胸顿足。   至于李清羽,不在这些人之列,在他执掌李氏的这几年中,手腕愈发练达,早已今非昔比。   李清羽只看了一眼,就已经看出这些甲士绝对是百战老卒,李清羽再往左右一看,见士卒将校大多脸色苍白,如此兵卒又如何阻挡魏国的虎狼之师?   站在他身侧的江陵城守将强作镇定,道:“李先生,敌军只有五千之众,又未携带攻城利器,不善攻城,我军只要固守不出,待到禹都督的援军赶到,江陵之围自解。”   对于守将的说法,李清羽不置可否。在慕容夫人的号召之下,各大江南世家已经结盟,推举李清羽为盟主,力图用偌大一个江南换取一个“太平世道”。   按照道门的谋划,要将天下四分,江南是其中之一,归于魏王萧瑾。江南世家想要给萧瑾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所以最好让萧瑾先在江陵这个“李家后宅”前撞一个头破血流,然后再由他这个本地地主出面献城,这样卖出去的人情分量才够重。就如当年的蓝玉,一次中都献城换来一个五十年的阁揆,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正因为如此,李清羽以江南众世家盟主之尊亲自坐镇江陵,观察局势,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时间献出江陵府。   待到那时,他们就是萧瑾入主江南的功臣,天下四分,远非天下共主的萧瑾为了收拢人心,必然不能行历代皇帝的屠戮功臣之举,反而还要好好善待他们这些功臣。那么,江南还是他们这些世家的江南。   城头上李清羽心思阴沉,城外上官郯则正在遥望这座曾经出了一个大郑第一相张江陵的湖州重镇,收回视线后问身旁的上官秋水道:“听说你曾来过江陵府,感觉如何?”   身为女子之身却一身男子装扮的上官秋水道:“湖州三大镇之一,虽然当年曾被红巾军里应外合攻破,但那毕竟是大郑年间的事情了,而如今已经是大齐的天下了嘛,自然不好同日而语。”   上官郯负手而立,缓缓道:“过了江陵府,就是两襄,此二城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可谓整个东南半壁的门户,当年的后建大军也好,十年逐鹿时萧煜的西北大军也罢,都没少在这两座城上下功夫。”   上官秋水轻轻一笑,在只有兄妹两人的情况下,也没讲究那么多虚礼,笑问道:“三哥觉得江陵城已经是唾手可得?”   上官郯不置可否道:“这场江南大战,除了八百里洞庭的水战,其他战事打得不是兵力,打得其实是人心。”   说到这儿,上官郯顿了一下,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二哥传回消息,那些江南世家已经被慕容夫人说动,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上官郯没有把话说完,兄妹两人心知肚明。   上官秋水忽然有些忧心忡忡,沉声道:“说到人心,现在早已不比当年,世家门阀对于百姓的掌控大不如从前,如今的百姓可是只认朝廷,若是那些所谓的江南高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湖州三镇打不下来,让禹匡得到喘息之机,魏国大军又是跨海远征,江南的形势就复杂了。”   上官郯知道妹妹的言下之意,但这是魏王已经定下的事情,他只能照做。   他也知道萧瑾为什么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江南,最起码不能流太多血,因为江南富庶,萧瑾想要逐鹿天下,需要的是一个繁荣的江南作为稳定后方,而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南让他去缝缝补补。   上官郯抬了抬手,止住了上官秋水还想要说出口的话语,不容置疑道:“所以必须拿下江陵城,哪怕我和那些江南世家都死在这儿。”   上官秋水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承平二十三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同时还是一个开始死人的乱世之秋。   谁也没有料到,乱世来得是如此迅疾,仿佛昨日还能粉饰出天下太平的景象,可今日就撕下了繁华盛世的外衣,世道崩坏之猛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夫妻酌酒观风雪   天上玄都,地上帝都。   玄都高居天下第一峰之上,独道门享此清福,至今已有千年。自玉清大道君算起,到秋叶为止,共有十五代掌教。   帝都城已经历经三朝,铁打的帝都城,流水的皇帝,前前后后有三个王朝,二十二位皇帝,分别是后建两帝、大郑十七帝、大齐三帝。   帝都城历经一番动荡之后,送走了自己的第二十二位主人萧白,其第二十一位主人萧玄也终于要由江南返回帝都。   作为天下中心,帝都城不可一日无主,不过在择取新主之前,还要将前事了结。在燕王萧隶于未央宫大朝会上认罪之后,内阁又几经商议,定下了萧白的谥号和庙号,庙号上没有太大争议,是为高宗,但是在谥号上,群臣分歧较大,最终由韩瑄拍板定下,没有选择下谥中的“炀”字,也没有用上谥中的“纯”字,而是用了一个平谥中的“肃”字。   按照《谥法解》所云,“肃”字有两种解释,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此处取后者,也就是执心决断,言严果。   如今的太庙中,自宣祖景皇帝萧霖到武祖淳皇帝萧烈之后,又添太祖高皇帝萧煜、太宗文皇帝萧玄,以及高宗肃皇帝萧白。   诸般事了,正好是萧知南与谢苏卿、张百岁等人扶棺还京,在韩瑄的带领之下,百官缟素出迎。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不知是何缘故,自从萧白渡劫以来,天时变幻无常,深秋时节竟是已经开始飘落雪花,算起来这是今年帝都城的第二场落雪,没有萧白渡劫时的那般气势磅礴,只能算是一场细雪。   这场细雪飘洒而落,雪花无声无息地在地面上、屋檐上、树上、墙头上,铺挂了一层淡淡的素白,如披丧服,白茫茫一片,与百官身上的白色丧服相得益彰,同时帝都城中处处挂白幡,与白雪相映,格外凄凉。   风雪如晦,满城缟素。   雪中,一支车队缓缓靠近正阳门。   百官尽数站在正阳门前,以韩瑄为首。   韩瑄望着由十六名甲士从马车上抬下的巨大金丝楠木棺椁,不禁老泪纵横。   他是三朝老臣,是太祖皇帝的次辅,是太宗皇帝的首辅,当初在承平元年时,他被太后娘娘罢黜次辅之位,告老还乡,二十年后,则是太宗皇帝又将他举为次辅,在蓝玉告老之后,又进为首辅,不得不说,他与太宗皇帝之间,是有一份香火情的,这份君臣情分,这份渊源,极厚、极重。   韩瑄沉默片刻之后,拭去眼角之泪,撩袍跪地,沉声开口道:“一拜,叩首。”   “二拜,叩首。”   “三拜,再叩首!”   十六名甲士抬棺前行,萧知南扶灵。   脚步声、叩头声、风雪声。   三拜之后,百官起身,韩瑄来到萧知南身旁,问道:“殿下是回公主府,还是去皇城?”   萧知南一手按在棺材上,轻声道:“生于斯归于斯,去皇城吧。”   当萧知南扶灵回到皇城时,徐北游已经等候于此。   在他身后还有萧羽衣、萧元婴、墨书、陈知锦、张保、孙知鸿等人。   一众宦官、宫女同样身着白衣,分列两旁。   当看到萧玄的棺椁之后,啜泣声四起,一众人等顿时哭成一片。   因为萧白渡劫时,甘泉宫损坏严重,所以太宗文皇帝的灵柩只能暂停于飞霜殿的侧殿,择日再安葬于梅山上的青陵。   萧知南从飞霜殿出来后,又去了未央宫,萧白的灵柩前静立良久。   徐北游站在萧知南身侧,轻声道:“萧白他走的太过仓促,其陵寝刚刚开始修建不久,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下葬。”   萧知南低声道:“萧白好歹在生前踏足过地仙十八楼的境界,遗体不腐不朽,就把明尘遗留下的青景观修葺一下,暂时停灵在那儿,等到朝廷度过了眼下的难关,再征调民夫,全力修陵。”   徐北游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萧知南轻轻叹息一声,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憔悴之色。   徐北游见到妻子脸上难掩的疲态,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心里难受,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还是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忧思过重。”   萧知南忽然问道:“有酒吗?给我拿些酒来。”   徐北游略微迟疑之后,从剑匣中取出两壶酒,递给萧知南一壶,“当年师父留下的蛇胆酒,我本打算自己留着喝的,算你有福气,分你一壶。”   萧知南接过酒壶,轻轻摩挲,轻轻叹气道:“喝了也好,免得睹物思人。”   按照规矩而言,丧葬期间不许饮酒,萧知南今日却不想守这个规矩,其实她在平日也甚少饮酒,只是现如今千头万绪,心有千言万语,不知说与谁听,唯有付于酒中而已。   夫妻两人坐在未央宫的门槛上,眺望着外头风雪下的广场。   萧知南将手中的酒壶缓缓转动,琉璃酒壶上泛起一层昏暗光晕,使得其中微微荡漾的酒液透出一股迷幻意味。   萧知南忍不住自嘲一笑。   她现在也算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与自己这个苦命的丈夫一般无二,没爹娘,没兄弟,只有夫妻两人。   徐北游抿了一口酒,望着茫茫雪幕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种事情,不好劝,也不该劝,该哭就哭,该难过就要难过,这种事上从没有不要难过一说,不过有一点,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喝了一口酒。   然后她望向飘洒飞雪,轻声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得就是萧白。我这些年也算是见多了生死,可我现在心里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徐北游轻声道:“萧白对于朝廷,对于天下,可能有所亏欠,但是对于你而言,他已经尽到了一个做兄长的责任。”   萧知南喟然叹息道:“是啊。”   夫妻两人陷入沉默之中,萧知南怔然出神,徐北游小口饮酒。   过了许久,萧知南开口道:“这次多亏了你,帝都城才能安然无恙,听韩阁老说你先逐傅中天,又杀萧林,没事吧?”   徐北游摇头道:“无妨,傅中天是个花架子,奈何不得我,至于萧慎,的确是很棘手,不过有皇城大阵,他也没翻起什么大浪。”   萧知南嗯了一声。   不知不觉间,一壶酒饮尽,萧知南想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的一家四人,今日的一家两人。   物是人非。   萧知南放下手中的酒壶,在徐北游的注视之中走下台阶,走入风雪中,肩头压白雪,轻声喃语。 第二百二十章 夫妻父子上朝去   两位大行皇帝同时停灵于皇宫之中,堪称是千古未遇之事,以至于如今的大齐已经没有名义上的正统承继之人,可如今的天下还是大齐的天下,天家萧氏还有萧知南这位齐阳公主殿下,所以在萧知南扶灵还京的次日,朝廷再次召开大朝会。   王公九卿、文武百官鱼贯而入。   文官靠左而行,武将偏右,中间为空。   最终是徐北游和萧知南夫妻两人姗姗来迟。   今日的徐北游破天荒地没有背剑匣,更没有着素衣,而是穿了一件蟒袍,腰间悬有曾经属于萧慎的佩剑青霜,与他身侧身着公主冕服的萧知南相得益彰。   随着夫妻两人步步前行,从承天门到白玉广场再到未央宫,所有大汉将军依次手扶礼戟,单膝跪地。   再往前,便是身着大红官袍的司礼监宦官,扯开尖细嗓门。   “齐阳公主、帝婿上殿。”   “齐阳公主、帝婿上殿。”   “齐阳公主、帝婿上殿。”   声音一重又一重,一重高过一重,从承天门传到未央宫前。   整个未央宫中的文武大臣都为之一肃。   萧知南面容平静,与徐北游一起走过这宽阔的广场,望向道路尽头。   道路尽头是洁白的须弥座,沿着丹陛走上须弥座便是未央宫,而未央宫的尽头则是一张金光璀璨的龙椅。   象征着皇权的龙椅。   立在龙椅旁边的是大内首宦张百岁,他没有和尘叶分出生死,也没分出胜负,尘叶在得知帝都事败之后,便主动离去,任由张百岁返回帝都。   张百岁垂手而立。   文武群臣一片静默。   所有人都在等,等待那对年轻的夫妻。   自三皇五帝到祖龙定鼎再到大齐立国,有哪个公主和帝婿能有这样的威势?   待到夫妻两人走进未央宫,整座大殿变得针落可闻,两人一路前行,一直来到安置龙椅的高台前,徐北游止步,由萧知南独自一人登上高台,步步升高,来到龙椅前。   萧知南没有坐到龙椅上,只是站在龙椅前,环视殿内四周。   此时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已经全部到齐,不过一品之上的大员比起以前的鼎盛景象则要惨淡太多,蓝玉告老,端木睿晟谋逆被诛,傅中天叛逃出帝都城,魏禁死于萧慎之手,再加上战事爆发,五大左都督皆不在帝都,剩下几人难免有形影单只之感。   按照规矩,此时应该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出声开启大朝会礼仪,不过这一次大朝会显然与以往大有不同,不仅仅是皇位空悬,由公主来主持朝会更是亘古未有,就算当年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也从未敢如此行事。   萧知南收回视线,不急不缓地开口道:“给韩阁老赐座。”   有司礼监宦官搬来一把黄梨木大椅,放在韩瑄的身后。   立在队列最前的韩瑄缓缓入座,垂目低敛,让人看不清这位当朝阁揆的表情。从大齐立国以来,唯有蓝玉曾经得享此等殊荣,时至今日,蓝玉已经告老,于是这份殊荣终于落到了韩瑄的头上。   在韩瑄身后就是谢苏卿,此番谢苏卿还朝,朝中非议颇多,毕竟当初是他一力支持太宗文皇帝巡视江南,虽然朝廷对外宣称太宗文皇帝乃是病逝于江南,可真实情况大家都心中有数,谢苏卿自然难辞其咎。此时这位内阁次辅双手笼藏于宽大的官服袍袖中,眼观鼻鼻观心,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再就是徐北游,虽然他被满朝上下称作“小阁老”,但他身上却挂着都督同知的武官职位,所以此时他站在武官之列,而且还是顶替了大都督魏禁的位置。这就让不少文武百官倒吸一口冷气,虽说以前都以小阁老称呼,但不外乎是因为韩阁老的权势,今日徐北游这架势根本就是与韩阁老分庭抗礼,或者说是父子两人再加上一个本就是自家人的公主殿下,分明就是把持朝政才对。此举于礼不合,但是却无人敢于开口,毕竟正是这位小阁老以一己之力拨乱反正,能获此殊荣,也勉强算是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的身后是魏无忌。   魏无忌本是罪臣,不过萧知南和徐北游、韩瑄、谢苏卿、张百岁等人商议之后,姑念他忠于先帝,乃是迫于形势而不得已为之,故而特许他戴罪立功,不过他不可再担任天策府都督,而是重掌暗卫府,任暗卫府代都督,毕竟他是当年的暗卫府三大都督之一,这座庞大衙门的千头万绪,换成旁人还真一时半会儿梳理不清,眼下只有魏无忌是最好的人选,同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有辖制暗卫府之权,至于空闲出来的天策府,则是交到了徐北游的手中。   如今的庙堂,文官仍旧是以韩瑄为首,再加上掌握了天策府的徐北游,偌大一个帝都城已经尽在父子二人的手中,更别提萧知南这位公主殿下本就是徐家的人。   不少大臣已经在心底喟叹,傅中天的五日摄政算什么,不过是个笑话而已,韩阁老的手段才是高明,这不声不响之中就已经独揽庙堂大权,不提江南的萧瑾、西北的林寒、东北的牧棠之,只说眼下的帝都城,这以后的天下是否还会属于萧氏,还真就难说了。   张百岁一声“有事请奏”打断了殿内众人的纷杂思绪。   站在韩瑄身后的谢苏卿踏出一步出列,开口道:“臣有本奏。”   萧知南平静道:“讲。”   谢苏卿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沉声道:“此乃燕王罪状,请殿下御览。”   张百岁上前接过折子,交到萧知南的手中。   萧知南大致翻了下,肃声道:“燕王萧隶,前因行事乖戾,太宗文皇帝曾经削其藩王权柄,继而高宗肃皇帝念君臣亲族之恩,从宽免宥,令其为宗人府宗人令。然其未能悔改,行为失据、不得众心,又与傅中天行谋逆之举,威胁群臣百官,扰乱朝纲,其何德何能?竟是自任摄政王以训政,狂悖至极,故仍行废黜,削其王爵,收其封地,贬为庶人,圈禁于宗人府。”   满朝文武恭声领旨。   一百二十六个字,宣告了燕王的下场。   贬为庶人,囚于宗人府。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一言之堂大罪十   萧知南的话音落下之后,在两名天策府甲士的押解下,仍还身着蟒袍的燕王萧隶走进殿内,不过面对萧知南却立而不跪,更不曾行礼。   张百岁沉声喝问道:“萧隶,尔等待罪之身,为何不跪?”   萧隶平淡道:“本王是待罪之身不假,本王认了,可本王在殿外却听得清清楚楚,公主殿下说本王何德何能,竟能自认摄政王以训政,那本王倒要反问公主殿下一句,公主殿下又是何德何能,竟是以女子之身立于庙堂之上,又以女子之身行皇帝之权?难道公主殿下要坐上身后那把椅子?我却不知,大齐何时有了公主能够继位的规矩?”   谢苏卿轻咳一声,“本阁再称呼你一声燕王殿下,还请燕王殿下慎言。太宗文皇帝病逝于江都行宫,本阁与公主殿下俱在其侧,陛下留有遗诏,公主殿下有辅政监国之权,故而今日公主殿下可以立于庙堂之上,也可以行皇帝之权,若是燕王殿下眼睛没有问题的话,公主殿下此时是立于龙椅之前,并未入座,又何来公主殿下想要继位之说?”   谢苏卿话音刚刚落下,立时有人声援道:“谢大人所言不错,陛下将传国玺交予公主殿下,自是对公主殿下的信任,又岂容你一介逆贼来说三道四?”   萧隶冷笑道:“刚才谢大人已经说了,太宗文皇帝驾崩时,只有你们二人在侧,若是你们二人联起手来,休说是什么遗诏,就是传位诏书也可伪造!”   “大胆!”   “放肆!”   未央宫中立时响起一片喝声。   与此同时,文武百官也不约而同地望向站在龙椅前的萧知南以及台阶下的徐北游。   萧知南的两只大袖如翩然蝴蝶交叠于小腹处,面陈似水。   徐北游则是背负双手,仰头望着高悬于龙椅之上的四字牌匾。   这块牌匾是当年太宗文皇帝所留,也是太宗文皇帝亲笔所书,“天下太平”四个大字犹如千钧重担压在坐龙椅的皇帝头上,既是表明心志,也是警醒自身。   夫妻两人都不开口,萧隶脸上冷笑更甚,“我萧隶认罪,是萧氏罪人,是大齐罪人,却不该由你们来审我,你们更无权削去我的燕王之位。”   谢苏卿一振袍袖,怫然道:“荒谬!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因为你是宗室亲王就无权审你?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萧隶针锋相对,毫不相让道:“朝廷自有法度,宗室犯法当交由宗人府裁定,官府无权过问,更无权干涉,本王是宗人府宗人令,只能由皇帝陛下来裁定本王之过,你们还不够格!”   萧隶的话音落下时,整个未央宫中一片寂静,就连谢苏卿都也已经回归原位,面无表情。   萧知南的声音响起,“说完了?”   萧隶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直视着萧知南,缓缓道:“说完了。”   萧知南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静道:“那就听别人是如何说。”   萧隶放声大笑道:“别人?哪里还有别人?这偌大庙堂之上与你们的一言堂又有何区别!?”   “大胆!”   “放肆!”   萧隶此言一出,未央宫中再次喝声四起。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北游终于转过身来,平静道:“一言堂又如何了?满朝文武上下一心,一心自然只有一言,故谓之一言堂。”   萧隶见到徐北游之后,体内的诛仙剑气又似蠢蠢欲动,尤其是徐北游腰间那把本该属于萧慎的佩剑,更是格外刺目,一时竟是未敢顶撞。   徐北游按住腰间青霜剑柄,谓左右道:“还在等什么?将此獠驱逐出殿,押入宗人府中!”   两名天策府甲士立刻上前,将萧隶向外拖去。   萧隶终于回过神来,一路呼喊不绝,可为时已晚,到被拖出殿外,声音渐不可闻。   萧知南望向徐北游,微微一笑。   徐北游转过身来,同样一笑。   夫妻两人尽在不言中。   萧知南收敛了脸上的浅淡笑意,沉声道:“距离两位先帝宾天不过月余,即有诸如傅中天、萧隶等人大逆不道,谋害新君,图谋皇位,其心可诛!尤以贼首傅中天为甚。”   定下了燕王之罪,接下来就该是傅中天之罪了。   虽然傅中天已经逃出帝都城,但仍要将其罪名明告天下,以此昭示朝廷法度。   这次则改为老首辅韩瑄亲自陈奏,韩瑄颤巍巍地从大椅上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没有递给萧知南,而是直接展开宣读道:“启奏殿下,臣有书陈,经内阁商议,原暗卫府都督傅中天,其大罪有十。”   “窥伺帝踪,谋划高宗肃皇帝,居心叵测,其大罪一。”   “因图谋皇帝尊位,扶持萧隶为训政摄政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其大罪二。”   “勾结各地逆贼,图谋不轨,其大罪三。”   “前肃宗高皇帝驾崩,竟威逼文武百官,军政事务一人把持,不许他人有半分忤逆,其居心实不可问,其大罪四。”   “阴使其党羽周铜等人,率军阻拦太宗文皇帝灵柩归京,并意图趁乱加害齐阳公主,其大罪五。”   “朝廷机密要事,任意泄露于外人,种种专擅,不可枚举,其大罪六。”   “其加害肃宗高皇帝之际,大都督魏禁出手阻止,竟不顾同僚之谊,伙同逆贼萧慎加害大都督魏禁,其大罪七。”   “暗阻太宗文皇帝新政,意图重设大丞相府,其大罪八。”   “叛而出逃,坏朝廷法度,无君无父,其大罪九。”   “肃宗高皇帝驾崩时,傅中天竟不顾尊卑情谊,囚禁百官,丧心病狂,其大罪十!”   “如此十桩大罪,人神共愤,天理难容,放眼本朝开国数十年,竟是再无出其左右者。经内阁议事,决议处傅中天磔刑,诛无赦。”   韩瑄将手中折子合起,躬身道:“请殿下奏准。”   萧知南平静道:“准奏,即日起昭告天下。”   除韩瑄和徐北游之外,满朝文武瞬间跪了一地,齐声道:“谨遵公主殿下均旨。”   萧知南神色略显复杂看了眼殿中文武,轻轻一句无事退朝。   文武百官开始依次退出未央宫。   徐北游落在最后,与萧知南一道走出大殿,然后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在殿门前止步,又是回头看了眼这座大殿。   天下政令皆是出自于此,满朝公卿皆是陈列其中。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那把椅子。   现在夫妻二人距离那把椅子只剩下一步之遥。   这让徐北游不由想起了当初自己孤身离开西北时发出的感慨,大丈夫当提三尺剑,建不世之功勋。   如今的自己,可算大丈夫?   夫妻二人再次走进这座大殿时,又会是何种彪炳身份?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有剑藏于山鞘中   承平二十三年,秋,八月廿三,阴,有风,冲虎煞南,宜沐浴,不宜远行。   徐北游这次返回帝都,没有住在韩府,而是直接搬入了刚刚完工的帝婿府,不过萧知南仍是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并未搬来这边,不是夫妻两人起了间隙,而是因为丧葬期间,禁夫妻房事,所以两人干脆分府而居。   此时的公主府中,因为天时变幻的缘故,早早生起了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又铺着厚厚的宝竺国地毯,整个屋子里温暖如春,只穿一件单衣也不会觉得有丝毫凉意。刚刚沐浴完的萧知南只着了一件中衣,长发随意披散,赤脚踩在地毯上,从旁边桌上拿起一封折子,随意扫了几眼后,又合起放下。   原本正在酣眠的斑斓被惊动,抬起眼皮瞥了主人一眼,翻了个身,复而酣睡。   萧羽衣坐在一旁,身着素裙,素面朝天,因为在孝期的缘故,头上的簪子、步摇,手上的镯子,都换成了银质的,配上略显苍白的面庞,别有一番病美人的娇弱风韵。   看到萧知南将折子撂下,萧羽衣问道:“南边战事出变故了?”   赤着双脚的萧知南走到萧羽衣身旁坐下,点头道:“禹匡的江南水师大败,君岛、南湖、铁山三处水师大营都丢了,现在萧瑾大军不但兵临江都城下,还派遣一支偏师进逼江陵。”   萧羽衣做过大郑的皇后,也做过大齐的公主、长公主和大长公主,自然不是对于政事一无所知的深闺女子,闻言后脸色凝重,问道:“整个江南的局势如何?”   萧知南屈指敲了敲桌子,缓缓吐出一个“难”字。   萧羽衣轻声道:“如今庙堂,虽说有韩阁老和谢阁老他们,但说到底还是要由你这个萧家人来执掌大局,到底如何应对,你要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萧知南点头道:“姑姑说的是,父皇留下的江山基业,不能败在我这个做女儿的手中。”   萧羽衣叹息一声:“灵宝和太白去得太早,将这偌大的烂摊子都交到你一个女儿家的手中,没有这样的道理。”   萧知南轻轻摇头道:“什么道理不道理的,都说父债子还,这是父皇留下的担子,既然萧白这个儿子走了,就由我这个女儿来顶起来,这便是天经地义。”   萧羽衣说道:“那也不能由着你一个人来扛,如今你也已经嫁人,夫妻本是一体,有什么事情多与自己的夫君商议,两个人扛总比一个人扛要轻松些。”   说到这里,萧羽衣微微一顿,苦笑道:“在夫妻相处上,不要学我。”   ……   徐北游的府邸中,没有仆役,没有侍女,没有护卫,偌大一座府邸只有徐北游一人,同时徐北游以剑匣中的数千剑布下一座剑阵,将整个府邸笼罩其中,若是有擅于望气的修士遥望此地,便可看到此处的剑气冲霄射斗牛。   徐北游和萧知南虽在孝期,但只要分房即可,没必要分府而居,之所以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徐北游要闭关汲取青霜的剑气神意,集齐剑宗十二剑的圆满之数,迈出最后一步,成就师父曾经说过的无敌剑仙之姿。   府邸静室之中,徐北游盘膝而坐,在他身周有十二剑悬空环绕。   天岚、却邪、莫名、玄冥、五毒、赤练、白虹、紫电、黄龙、天问、殊归、青霜。   十二剑中的前十一剑俱已被徐北游收为己用,只剩下最后的青霜一剑,此剑与紫电本是一对,不过因为跟随萧慎数十年的缘故,其剑气之盛,远胜于紫电,仅次于上官仙尘的殊归一剑。   盘膝而坐的徐北游伸出一手,十二剑开始围绕徐北游旋转,当青霜一剑转到徐北游的面前时,戛然而止。   徐北游握住青霜,将其横于膝上,闭目凝神。   为了今日,徐北游特意等到自己修为“涨潮”至地仙十七楼的巅峰境界时才开始闭关,以徐北游如今的高绝境界,仅仅是吸纳一剑的剑气神意已经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凑齐剑宗十二剑之后会发生什么变化,是天现异象?是风起云涌?还是直接引来天劫?   因此举乃是前无古人之事,所以剑宗的典籍中没有半点记载,不管发生什么,都只能由徐北游自己来面对。   徐北游静默片刻,呼出一口气,接下来的是成是败,将直接会影响到剑宗和朝廷,乃至于天下大势。不是徐北游自夸,现在的确是万钧重担都干系于他一人之身,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对于当下局势的确会有极大的影响,不说其他,只要秋叶伤势复原,在萧煜飞升、萧玄已死、萧白也亡的情形下,这天下又有谁能挡他?   就眼下而言,唯有徐北游有希望与秋叶一战,所以徐北游不能死。   徐北游一手握住青霜剑柄,一手点在青霜的剑尖上,闭上眼睛,“剑宗十二剑,剑宗三十六,我还剩最后一剑青霜未曾吸纳剑气神意,还剩最后三剑未能完全悟得真意,剑三十四、剑三十五、剑三十六。”   青霜之中有浓郁青气缓缓浮现。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东海三十六岛剑冢岛。   岛中央有如剑形之山峰,山腹中空,其中有暗红色岩浆,虽然灼热逼人,但是平静如一方暗红色湖面,波澜不兴。   突然之间,岩浆猛然咆哮起来,如潮讯来时之水,不断有气泡炸裂,甚至整个山体都开始缓缓摇晃,山石簌簌而落,落入岩浆之中。   下一刻,有一把巨剑从岩浆之中缓缓升起。   巨剑的大小与山口的大小严丝合缝,就像长剑与剑鞘。   以山为鞘。   徐北游神游万里,见此一幕,震惊难言。   但凡曾经踏足剑冢岛修士,都会认为大剑仙上官仙尘闭关所在的山峰像一把剑,包括徐北游也是如此,直到今日,徐北游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座山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把剑鞘。   那把剑该是一把怎样的剑?   忽然间,天穹之上有呼啸声音响起,紧接着遍布碧游岛每一寸土地的万千剑气颤鸣不停。颤鸣声中充满肃杀之意。   随着时间推移,颤鸣声音越来越大,万千剑器几乎要拔地而起,下一刻,已经百余年未曾喷发过的火山猛然炸开,暗红岩浆从山口中溢出,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一口青色巨剑从山口中浴火而出。   徐北游猛然回神。   此时青霜中溢出的青色气息不断涌入他的体内,片刻之后,他打了个饱嗝,吐出一口青色雾气。   徐北游缓缓睁开双眼,轻声喃语道:“原来如此。” 第二百二十三章 登临琼楼最上层   原本徐北游就很好奇,青霜一剑为何能正面硬撼诛仙而不落下风,绝不仅仅是一句萧慎境界高深就能解释的,因为冰尘的境界丝毫不弱于萧慎,其佩剑断贪嗔更是不弱于青霜,可她对上徐北游的诛仙,仍旧要以九大法剑之首的紫薇相助,如此方能不落下风。   现在徐北游终于明白了。   萧慎当年之所以选择黄龙和青霜作为自己的佩剑,其中黄龙并不奇怪,其与天子气运相合,而萧慎又算是帝王家中人,算是相得益彰。可为何萧慎宁愿让出被天子气运温养多年的黄龙,也不愿让出看似在剑宗十二剑中并不起眼的青霜?   因为青霜与九大法剑中的青萍不仅仅是一字之差,更是剑性相近,萧慎要用青霜来遮掩青萍,青萍剑才是萧慎能够以青霜正面抗衡诛仙的真正原因所在。   至于青萍为何会在萧慎的手中,也并不难猜,毕竟当年萧慎是“剿灭”剑宗的大功臣,又是萧氏族人,背靠着大齐朝廷,道门自然不能怠慢这位灭去剑宗的大功臣,仅仅是一个剑峰峰主的空名头尚且不够,还必须有实质赏赐才成,所以这口本就属于剑宗的青萍法剑,被道门做了顺水人情,又赐给萧慎,这也算是一举两得。   以萧慎的老谋神算,自然不会直接动用青萍,于是便采用了和冰尘一样的办法,不动法剑本体,仅仅是借用青萍之力,使其附着于青霜剑上,借助两者相性相近的特点,既能遮掩青萍的存在,又能使青霜拥有丝毫不弱于诛仙的伟力。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先前竟是没能看破其中玄机,只是略感疑惑,直到他开始汲取青霜的剑气神意,被藏于其中的青萍气机牵动,神游万里之外,见到了那口藏于剑冢岛中的法剑,这才想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得不感叹此乃意外之喜。   而且这个意外之喜的意义同样极为重大,于徐北游个人而言,这口在九大法剑中仅次于紫薇法剑的青萍法剑,对于他的实力有着极大提升,平心而论,踏足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之后,剑宗十二剑也好,冰尘手中的断贪嗔也罢,对于实力已经没有太大提升和影响,真正能起到一锤定音作用的,还得是诛仙这个层次的重器,这也是秋叶和慕容萱将自己早年时所用法器悉数传给了齐仙云和凌云的缘故,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用与不用,其实都在两可之间,正如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从不以法器对敌,但是比之御剑千万的冰尘,又何曾差了半分?九大法剑中,唯有紫薇和青萍能勉强算是重器,排名第三的纯均只能算是半件。   再就是于剑宗而言,青萍法剑的意义非同寻常,毕竟此剑乃是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所传下,如同东海三十六岛一般,一日不曾夺回,便一日是剑宗上下的耻辱,徐北游以汲取剑宗十二剑的剑气神意而成势,若是不能夺回东海三十六岛,不能夺回青萍法剑,既是有负于师父公孙仲谋所托,也有愧于剑宗前人所留下的剑宗十二剑,就算他日后能侥幸飞升,又有何颜面去见剑宗的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所以东海三十六岛要收回,青萍法剑也要收回,在徐北游看来,可以把收回青萍法剑看作是重振剑宗的第一步。   徐北游收拢思绪,开始专心吸纳青霜的剑气神意。   然后他的眼前出现了十二种色彩,分别是天岚的天青色,却邪的赤红色,莫名的淡青色,五毒的五彩色,玄冥的玄黑色,白虹的纯白色,黄龙的金黄色,赤练的血红色,紫电的深紫色,青霜的深青色,天问的天蓝色,殊归的玉白色。   十二种色彩在徐北游的面前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若此时有外人旁观,就会发现徐北游整个人都被这十二种色彩完全笼罩,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此时徐北游一身气机渐渐沉寂,然后又兵分三路,分别汇聚到胸口的气府位置、小腹的气海位置,以及眉心的紫府位置。   三者光芒大盛。   眉心紫府如星,胸口气府似月,小腹气海如骄阳,分别对应日月星三光。   徐北游的意识则渐渐沉入一片妄境之中。   何谓妄境?   古有黄梁梦的故事传说,说得是有仙翁点化卢生,卢生饮下仙翁所赠之酒后,沉沉入梦,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等到醒来时却发现店家的黄粱米还没有煮熟,由此大彻大悟,故称黄粱梦。这其中仙翁的手段便是令卢生进入妄境,正是妄境千年,不过大梦一觉。   妄境有过去未来之分,过去不可变,未来不定,故而过去的妄境好破,未来的妄境难破。   此次徐北游所见,便是未来所见。   徐北游只是入定一天一夜的时间,却好似已过百年。   在这百年之间,徐北游隐约见到了未来的走向,却又不知是真是假。   在这一片妄境之中,他见到了大齐朝廷风雨飘摇,也见到了大齐朝廷迎来中兴盛世。   在这百余年的时间中,多少王侯将相来了又去,一位又一位帝王坐上那把椅子,又躺进了梅山帝陵。   与此同时,剑宗重回东海三十六岛,徐北游在碧游岛上重建剑气凌空堂和祖师殿,将公孙仲谋的灵位移于祖师殿中,并于列位祖师面前,正式升座为剑宗宗主。   这时候的徐北游已经是地仙十八楼的巅峰境界,一如当年的上官仙尘,举世无敌,位列天机榜第一人。   在这个天下第一人的名头之下,无数英才被剑宗纳入门下,在徐北游执掌剑宗的几十年时间中,剑宗大肆扩张,登堂入室弟子三千,记名弟子上万,不记名弟子不计其数,一时间剑宗甚至已经能与道门分庭抗礼。   徐北游被天下修士视为剑宗的中兴之主,剑宗更胜当年。   随着吴虞、李青莲、李神通等人的成长,徐北游虽然仍旧挂名剑宗宗主,但开始逐渐放权,退居幕后,名义上由三人共同主事,被世人称作剑宗三仙。   在徐北游六十大寿那一年,数千名修士共同登上碧游岛为其祝寿,其中不乏各个宗门的宗主,更有大齐朝廷的皇太子亲自前来,这一盛事被好事者称作是“万仙来朝”,其浩大气派,其鼎盛气象,还要超过当年秋叶。   这一年的徐北游,登上了自己的人生巅峰,正所谓登临绝顶藐风雨,已是琼楼最上层。   在自己的寿宴上,徐北游祭拜剑宗历代祖师,自述自身功业,敬颂天地,告慰先人,当年那个想要做人上人的少年,此时已经是人间巅峰极致。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回本朔源方是真   若是换成其他同境修士,到了此时就该有所警醒,试图摆脱妄境,可徐北游根基太过浅薄,直到此时仍旧没有察觉,甚至还有越陷越深的趋势。   徐北游的境界高绝不假,但这都是因为剑宗十二剑的外力所致,徐北游的战力极强也不假,可都是因为诛仙和剑三十六,平心而论,徐北游的底蕴根本无法与冰尘、萧慎、慕容玄阴这些积年地仙相提并论,这些久经世事的老人们想要摆脱妄境不算太难,可对于刚刚及冠不久的徐北游而言却是个不小的难题,若是一个不慎,便要成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妄境中一年复一年,徐北游转眼间就从花甲年纪变成了八十高龄,年轻时急于求成所留下来的隐患开始浮现,正如当年青尘在秀龙草原给他所下的谶语,此时的徐北游可谓是成也剑宗十二剑,败也剑宗十二剑,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寸步未进,始终停留在那道门槛上,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最后一步,。   剑宗十二剑就像十二颗钉子死死钉在徐北游的身上,将他钉死在人世间,始终不得逍遥,不得飞升。   因为早年时折损寿元过多的缘故,徐北游隐约感觉到自身大限将至,为求飞升长生之道,为求那一线生机,徐北游在慎重考虑之后,决定将剑宗的宗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徒弟李神通。   然后他开始闭关求长生,意图在自己身死之前,抓住那一丝可遇不可求的生机,一步登天,飞升做天上仙人。   可也正如公孙仲谋所说,徐北游本就不是能够飞升有望的谪仙大材,他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因为时势使然。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徐北游的前半生将所有机缘用尽,所以此时的他已是再无机缘可用。   在这妄境之中,徐北游没能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走到了此生的尽头。   在他弥留之际,他忽然看到了很多东西。   有妻子萧知南的红颜生白发,由妙龄女子变为雍容妇人,高居庙堂之上,威严顶著却又孤苦无依。   有师妹吴虞的渐行渐远,终生未嫁,独守剑宗而黯然神伤。   有徒弟李神通的志得意满,执掌剑宗,坐望天下,野心勃勃。   有道门众人的蛰伏隐忍,只求东山再起。   也有其他宗门的暗中窥伺,勾心斗角。   更有天下之间的暗流涌动,大势变幻。   徐北游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他所见也就越来越广,几乎将整个天下都囊括其中,看到了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事情。   他看见了高踞后建朝堂的完颜北月与雄踞后建玄教的慕容玄阴酣畅一战,最终两人重归一体,内外功德圆满,跨过天门,进入那天上世界。   他看到了冰尘与九重雷刑相斗,最后力竭身死。   他看到了佛门主持秋月寿终正寝,坐化身死。   他看到了都天峰之上的紫霄宫内,齐仙云以女子之身升座为道门掌教。   最后,徐北游看到了帝都城的太庙,其中供奉了历代大齐帝王的牌位画像,宣祖景皇帝萧霖、武祖淳皇帝萧烈、太祖高皇帝萧煜、太宗文皇帝萧玄、高宗肃皇帝萧白……在西侧殿内,则是供奉配享太庙的诸位大臣,有蓝玉、魏禁、张无病、萧奇、萧摩诃……居中一方牌位上的文字已经有些看不清晰,徐北游竭力“看”去,只能隐约认出一个韩字和半个“宣”字。   这二字如同炸雷轰震于徐北游的脑海之间,他猛然回神。   在先前的妄境中似乎没有韩瑄的存在,没有任何人向提起过韩瑄的去向或者下场,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徐北游也遗忘了这位从小把自己养大的老人。   都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是为天道留有一线。   此时这二字便是天道给徐北游留下的最后一线,抓得住,更上一层楼,抓不住,万劫不复。   徐北游犹如回光返照。   渐渐地,他想起了许多事,许多人,也逐渐明白了自己如今所在。   他扪心自问道:“生死何惧?”   原本的老迈之躯再复青春。   徐北游继续道:“执念乱神。”   地仙十八楼的巅峰境界不见,一剑了却天下事的骇人剑道不见。   徐北游再道:“繁华迷眼。”   剑宗三十六岛不见,万仙来朝不见,万千剑宗弟子尽皆不见,一切象征身份地位的存在皆不见。   徐北游最后道:“天地何用?”   随着徐北游最后一问,这一方天地开始轰然变化,似乎有人持大斧要将这方天地劈开。   只见山河大地破碎不堪,星辰日月消散不见,天幕宇宙支离破碎。   随着天地破碎,地水火风重归混沌。   徐北游身处虚空之中,不再老迈不堪,也不再有仙人修为,而是变回了原本的自己。   徐北游缓缓睁开双眼,自己仍是身处静室之中,周围有剑宗十二剑环绕。   方才于妄境之中喝问,其实是问己,问住了自己,然后有了答案。   不惧生死,不恋繁华,不执成障。   于是便破去了妄境。   此时此刻,徐北游算是破开妄境,纵使在此境中有飞升成仙,人间至尊,又能如何?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忽然之间,徐北游想起了庄祖的那篇逍遥游。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故曰,逍遥游。   故而十八楼境界的地仙修士又称逍遥地仙。   逍遥,逍遥,朝游沧海暮苍梧的地仙方可得世间的三分逍遥。   徐北游笑了笑,感慨道:“我自逍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原来这就是所谓逍遥。”   “原来这就是逍遥天地之间的地仙十八楼。”   徐北游一拍自己头顶,本尊仍旧是保持不动,有一面目与徐北游有三分相似的婴孩自天灵而出,怀中抱有一口青莹莹的小剑,剑上青气环绕,更甚于剑宗十二剑。   此剑名曰青萍。   就在此时,九天之上有迅雷震电,有疾风骤雨,如山颓,如野哭。   天道难知,竟是天劫将至的骇人景象。   立于徐北游天灵之上的婴孩轻笑一声,身形直接穿过屋顶飞入天际,除怀中所抱青萍一剑之外,又有剑宗十二剑依次随行,更有诛仙一剑冲霄而起。   天幕瞬间被切割出无数沟壑纵横。   万千剑气肆虐当空。   这片劫云在纵横剑气之下很快就消散无踪,不见雷霆,不见风雨,天地之间重新恢复寂静。   世间又多了一位逍遥天地之间的十八楼地仙。 第二百二十五章 江陵重镇已失陷   这番天地异象,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还是被许多人所看到,毕竟帝都城里从来不缺高手,哪怕是大齐朝廷高手损失大半的当下,也仍是如此,再加上许多诸如韩瑄这样的顶尖人物,可能不是修士,但是见多识广,眼力还是有的。   如此天雷滚滚的异象,本来还让韩瑄悬了一颗心,不过当他看到剑气转眼间便将劫云击散之后,原本悬起来的心终于是安稳落地。   如今已经是即将入冬的天气,尤为刺骨,上了岁数的老人更是难挨,韩瑄仅仅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被冷风侵袭,便觉得身子有些僵硬,被管家搀扶着回到屋里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正当韩瑄打算打发心腹去徐北游那边走一趟的时候,一道修长身影凭空出现在院中,然后缓步步入屋内。   韩瑄正要起身,徐北游已经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膝盖,率先开口道:“哪有父亲起身相迎儿子的,您老安稳坐着就是。”   韩瑄双手笼着手炉,苦笑自嘲道:“人老了,身子骨便不中用了。”   徐北游蹲在韩瑄跟前,柔声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等这个冬天过去,入春之后,自然就会好起来。”   年迈老人洒脱一笑,“那也看得到春天才行啊,我老了,生老病死是天地间最大的规矩,我没什么看不开的,就是如今的大齐朝廷让我放心不下,东北御牧王,东南御魏王,西北抗草原,三面皆敌,再加上个在背后推波助澜的道门,真是八方来风,如今的大齐朝不比当年,能否八风不动,还是个未知之数。”   徐北游沉声道:“其实还是您老所说的,东南半壁是重中之重,绝不能使其落到萧瑾的手中,在江南水师大败之后,人心浮动,尤其是江南各大世家,一山望着一山高,不可不察,不可不慎,不可不防。”   韩瑄问道:“南归的意思是?”   徐北游缓缓道:“如今我已经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放眼当世,秋叶重伤未愈,再无人能稳胜于我,最多也不过是胜负五五之数,如今萧瑾兵临江都城下,江都是江南之重,也是剑宗根基所在,所以我想亲自去江南走上一趟。”   韩瑄深深打量了一眼徐北游,感慨道:“当年你要从西北去江南,我没有拦你,这次你再去江南,我同样不会拦你。不过如今不比当初,咱们爷俩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身后还拖着一大家子呢,尤其是你,已是娶妻之人,你去不去江南,还是要问过公主才行。”   徐北游点头赞同道:“是该问过她一声。”   韩瑄把手中的手炉放在旁边桌上,轻声道:“公主也不容易,如今大齐朝廷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女子的肩头上,不容易啊。”   徐北游没有对此妄加评断,只是平静道:“既然是长辈留下来的担子,那么无论轻重,都没有撂挑子的道理,咬着牙扛吧,能走一步是一步,直到扛不动为止,但求问心无愧。”   韩瑄由衷展颜笑道:“好一个问心无愧,我年少时读书,尤为佩服先贤的两句话,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深以为然。”   徐北游扶着韩瑄的膝盖缓缓起身,轻声道:“父亲好好歇着,我去公主府一趟。”   老人笑道:“去吧,你若去江南,又不知要多少时日,小两口多聚一聚。”   徐北游应了一声,徐徐退出屋外。   当徐北游来到公主府时,萧知南正埋首于案牍之中,见到徐北游后,她笑着起身,“恭喜夫君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   徐北游轻声笑道:“同喜。”   萧知南绕过书案,与徐北游面对而立,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在一起,她将徐北游上下仔细打量一遍,确认他无碍之后才开口说道:“我自认是了解你的,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徐北游无奈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的确有事与你商量,如你刚才所说,我现在已经踏足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今非昔比,帝都城内的局势也已经稳定,所以我想亲自去江南那边走上一趟,不知道你怎么看?”   “我还能怎么看?”萧知南双手环住徐北游,“你要去江南自有你的道理,我还能拦着你不成?毕竟剑宗还在那边,你不去看上一眼,也很难安心。”   徐北游忍不住叹息道:“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偏偏是萧瑾亲临江南,这位可是连太祖皇帝都敢算计的,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萧知南忽然想起什么,松开徐北游,返回书案那边取过一封刚刚送达不久的八百里急递,交到徐北游的手中。   徐北游接过后没有急着拆看,问道:“江南那边的战报?”   萧知南嗯了一声,难掩忧色道:“江南那边刚刚送来的战报,上官郯已经攻占江陵,是城内大族以死士与城外的魏国大军里应外合,致使湖州三大重镇之一的江陵仅仅守了不到三天便宣告失守,湖州局势一片糜烂,国事不堪问。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城内守将和大小官员自尽殉国,无人变节投敌,我已经安排抚恤追谥等事宜,旨意明日就会下发。”   徐北游眼神晦暗,“这些江南世家果然坐不住了,多半是慕容萱在幕后联络筹谋之功。”   萧知南说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好在江都多是宗门盘踞,自从江南道门被你驱逐出江都之后,便是以剑宗为首的三家独大,不虞会有什么世家大族掀起风浪。”   徐北游将那封由暗卫府送来的八百里急递拆开,仔细看过江陵城破的细节之后,沉声道:“即使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毕竟这些世家都是扎根江南一地数百年的地头蛇,盘根错节,若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后手也不足为奇。”   说到这里,徐北游停顿一下,冷笑道:“就算剑宗中有他们的人,我也丝毫不会觉得吃惊,我那位师妹李青莲不就是出身于江陵李氏的旁支吗?”   萧知南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中透露出询问之意。   徐北游轻声道:“剑有双刃,一刃对敌,一刃对己,在剑宗,剑气凌空堂就是这样一把利剑,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除掉自己内部的藤蔓。”   萧知南问道:“什么是必要时候?”   徐北游沉声道:“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正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在动身前往江南之前,会给师母飞剑传书一封,请她老人家酌情处置,先斩掉江都城里的藤蔓。” 第二百二十六章 手中利剑斩藤蔓   虽然魏国大军已经兵临江都城下,但萧瑾并不时时刻刻都在江都城外的中军大帐中,自九月中旬之后,他便已经返回位于君岛的万石园。   如今的君岛万石园已经成了萧瑾的行宫,历经大战之后的万石园被短暂修葺之后,虽然不复当初的繁华鼎盛,但也不至于遍地狼藉。   萧瑾行走其间,不由想起许多陈年过往之事,当年牧人起率领东北大军兵临中都城下,西北大军主力又被牵制在江南战场,正是他奉命于危难之间,出使江南,在这座万石园中说服陆谦退兵,使得西北大军得以回师西北,大败牧人起。   萧瑾可以很自豪地说,如果当年没有他萧瑾萧怀瑜,那么如今的天下未必就是萧家的,还说不定是谁家之物。   凭什么他这个立过汗马功劳的功臣不能坐拥天下?   凭什么是萧玄这个身无寸功的小娃儿坐天下?   没有这样的道理。   萧瑾眼神幽深,来到一座偏殿前,推门而入。   偏殿昏暗,冰凉地板上跪了一名剑装男子,双手交叉于身后,似是被无形气机束缚,动弹不得。   萧瑾走到主位上坐下,挥手示意左右退下。   此时的偏殿中只剩下三人,萧瑾,被缚男子,以及一尊如同金身立佛的僧人。   这尊僧人,打扮迥异于中原僧人,裸露了半个臂膀,浑身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镀金佛像,不是旁人,正是金刚寺寺主,六面。   至于那位被无形气机所束缚的男子,则是一名剑宗弟子。   在萧瑾围城的当下,位于江都城外的东湖别院仍是一处超然物外的清静之地,一则是因为东湖别院位置偏僻,再就是因为在萧瑾大军踏足江都城外之后,剑宗就调集了大批人手驻扎于此地,不敢说以一己之力抗衡滚滚大军,仅仅是自保坚守却是无虞。   萧瑾图谋整个江南,小小一个东湖别院,对于江南局势而言,并无太大影响,在鬼王宫一再受挫的情形下,萧瑾没有任何威胁东湖别院的举动,甚至东湖别院与江都城内的某种联系,萧瑾也是持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直到进入九月中旬之后,江都城与东湖别院之间的联系骤然紧密起来,每日都有剑宗弟子来往于东湖别院和江都之间,经过鬼王宫的层层上报之后,终于引起了萧瑾的注意,这才授意金刚寺寺主八目亲自擒拿一位剑气凌空堂弟子。   萧瑾端起茶轻抿一口,开口问道:“如何?”   仿若佛像的六面仍是肃立不动,不见嘴唇动弹,却有声音凭空响起,“此人是剑气凌空堂弟子,奉城内吴虞的密令前往东湖别院向张雪瑶禀告关于铲除江都城内‘藤蔓’之事。”   “藤蔓?”萧瑾放下手中的茶杯,轻淡问道:“什么藤蔓。”   六面说道:“根据萧林传回的消息,徐北游曾经以飞剑向江都传书一封,虽然萧林未能成功阻拦飞剑,但依照他的猜测,此事可能会与徐北游的传书有关。”   萧瑾笑了笑,“徐北游,小道尔,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此人有些手段,可尽是些左道诡道,不足为虑。”   萧瑾顿了一下,又是沉吟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孤又何尝不是精于左道诡道?于此一途,倒也不可不防。”   六面缄默不语。   萧瑾陷入沉思。   不知何故,渐渐地,萧瑾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片刻后,萧瑾猛然站起身,跪在他面前的那名剑宗弟子瞬间化作一团血水。   萧瑾喃喃道:“被张雪瑶这娘们给耍了。”   原本正要开口说话的六面听到此言后又立即闭口不言。   萧瑾低声阴沉笑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若是不出本王所料,张雪瑶此刻已是在江都城中,她这是铁了心要跟孤作对了。”   ……   江都城内,青锋坊。   新建的剑气凌空堂中,吴虞、李青莲、李神通、张安、宋官官以及十二剑师分左右而立,尽皆默不作声。   很快有一名披着厚重披风的身影走进剑气凌空堂,脚步不停,一直走到堂内上首,这才停下脚步面向众人。   所有人单膝跪地,对来人恭敬施礼道:“参见代宗主。”   来人脱下头上的兜帽,正是剑宗的代宗主张雪瑶。   她环视一周,沉声说道:“南归他已经于帝都城中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自今日起,我不再是剑宗的代宗主,南归也不再是剑宗首徒,而是我剑宗的宗主。”   堂内所有人在片刻的惊诧之后,便是巨大的惊喜,有无一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宗主,其中差别可谓是天壤之别,如今剑宗又有了一位大剑仙担任宗主,那岂不是说日后重现本门的往日荣光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张雪瑶接着说道:“宗主传来消息,他不日便要返回江都,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条宗主令,那就是除去江都城内一切藤蔓。”   吴虞轻声道:“请师母明示。”   张雪瑶面无表情道:“此藤蔓是指一切与城外魏军有所勾连之人,江陵城前车之鉴不远,所以宗主有令,无论是朝廷的人,还是城内的富贵大户,哪怕是我剑宗中人,凡有勾连之举,一律诛无赦。”   “吴虞,你率人去天元坊。”   “李青莲,你率人去富贵坊。”   “宋官官,你率人去荣华坊。”   “李青莲,你与御甲、玄乙等人统领宗主所留下的五千火铳手居中策应,若有人敢于反抗,立刻集铳杀之。”   一众人等恭声领命。   张雪瑶又对自己的贴身弟子吩咐道:“把李师道喊进来。”   不多时,李神通的父亲李师道快步走入剑气凌空堂,对着张雪瑶毕恭毕敬一礼,“李师道见过张老佛爷。”   张雪瑶没有客套,直接开口道:“江陵城已经陷落,江陵李家反了,我希望你这个李家不是江陵李家。如今江都城内局势复杂,我希望在九月底之前,再也看不到半个与江陵李家牵扯不清之人。”   李师道欲言又止。   张雪瑶脸色冷冽,冷声道:“不仅仅是你们李家如此,我们剑宗也是如此,乱世将起,就算死个上百万人都不足为奇,这点人又算什么?江都城内的所有江陵李家之人,一个不留!”   李师道躬身沉声道:“请老佛爷放心,李某的李家绝不是江陵李家。”   张雪瑶缓缓前行,走出剑气凌空堂。   你慕容萱多年布局,暗中联络各大世家,意图使江南改天换日,那我张雪瑶偏偏就不能让你如愿。   九月底之前,从江都开始,城中不再有半根藤蔓。 第二百二十七章 心如残荷杀机至   乱世出英雄,不得不说,乱世是最能磨砺人的地方,当年的魏献计和张定国,两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在乱世之中成长为独挡一面的当世名将,不过乱世也最是优胜劣汰的地方,有能耐的又有运气的人才能活下来,其余的就只能去死了。   吴虞和李青莲一同走出剑气凌空堂,李青莲在这几年中历经波折,变化颇大,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小姐,稳重许多,此时面带几分忧虑之色,对并肩而行的吴虞道:“吴姐姐,真要大开杀戒?”   吴虞缓缓说道:“青莲,如今天下大变,魏王陈兵江南,如果我们不是剑宗中人,而是魏王的人,设身处地,站在魏王的角度看待眼下局面,如何攻下当年后建大军都折戟沉沙的江都城?强攻无疑是下策中的下策,上策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以我之见,如今局势还远未到不可挽回的局面,人心仍向大齐,故而魏王无谋可伐,也无交可伐,唯有伐兵一策。而伐兵之策,也有高下之分,以魏王之韬略,八成会提前有所准备。”   李青莲平素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不过听吴虞娓娓道来,倒是能听得进去,不由问道:“吴姐姐的意思是魏王在江都城中设有伏兵,所有师父才会让我们去……杀人。”   吴虞摇头道:“不是伏兵,是城中的各大江南世家,所谓世家,世世代代之家,家字尚在国之前,素来讲究一个国可灭而家不可亡,想要做到这一点,难免会一山望着一山高,觉得朝廷亏待他们,便想着再择新主,做新朝的从龙功臣,若是有他们里应外合,魏王就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江都。”   李青莲神色复杂,“可是那些人都是平日里的朋友啊。”   吴虞轻声说道:“家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官场之上无朋友,官场尚且如此,如今形势比之官场还要险恶,又哪里还有什么朋友之说。”   李青莲有些茫然,吴虞继续说道:“那些平日里的所谓朋友,都是表面上的,假的!若是任由他们打开城门,放魏王大军入城,我们这些人又该置身于何地?是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若是你我之流落入乱军之手,恐怕还是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所以我们不得不先下手为强,既是为大局计,也是为自保计。再者说了,换成他们站在我们的位置上,也会是同样的做法,所以青莲你不必内疚。”   李青莲低声道:“青莲也不知道今日所为是对是错,既然师父、师兄还有吴姐姐你都这么说,青莲自然责无旁贷。”   吴虞抬头望向远方,轻叹道:“乱世一起,天地如铜炉,众生是炉中炭火,谁也逃不出去。”   两人很快出了青锋坊,临别前,吴虞又交代道:“今日之事,事关重大,若是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不要自己拿主意,上报给师母,让师母来拿主意。”   李青莲点了点头,告别吴虞,独自离去。   吴虞返回自己的一处临时居处,此时院中已经站满了佩剑剑士,不过吴虞没有急着下令,搬了张椅子坐在屋前廊下,安静等待所有人手到齐。   不同于李青莲的事先完全不知情,张雪瑶曾经提前给吴虞交过底,所以吴虞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她负责的天元坊更是重中之重,按照江南暗卫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天元坊中有两处需要清理的藤蔓,分别是江都按察使的府邸和一座不甚起眼的寺庙,至于勾栏青楼等地,多在三家的直接掌握之下,倒是没有生出什么乱子。   想到这里,吴虞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当年的烟雨楼,想起了那夜的镇魔殿。   天色渐渐黯淡,相比于江北,江南的气候要暖和许多,还不到需要生起火炉的地步,但是入夜之后,寒风仍旧刺骨,一袭单衣的吴虞稳坐风中,纹丝不动,直到所有人全部到齐之后,她才从椅上缓缓起身,沉声吩咐道:“按照原定计划动手,不得有任何纰漏。”   院内所有剑士单膝跪地,轰然应诺。   吴虞又朝身旁的女子恭敬一礼,轻声道:“有劳前辈。”   ……   教堂,是个新奇物事,其本质也不过是类似于道门的道观,佛门的寺庙,儒门的书院,都应算是超然于外的出世地。这座名为莲花寺的寺庙名为佛寺,实则是一座教堂,自从李冯古重伤返回魏国修养之后,众多圣殿骑士就放弃了原本的仙花寺,以西洋海客的身份进入江都城中,落脚于这座莲花寺中。   既然是出世地,那就该本本分分,不该牵扯俗世之中,不过圣堂不远万里来到江南,自然不是为了出世清修,再者说了,哪怕是在极西之地,圣堂也绝不是超然于世外的清静所在,有此种种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莲花寺之所以用莲花为名,是因为寺中莲花格外闻名,不过时值深秋末尾,寺内莲花已经悉数凋零,只剩下水面上的片片残荷,此时圣殿骑士首领奥奇正坐在寺内的湖水旁边,望着一池残荷怔然出神。   在圣堂之中,他是李冯古的下属,在奥古斯都家族,他是家臣,所以他追随李冯古来到东方意图完成教宗大人的圣谕。虽然这次东方之行看似顺利,但在入秋之后,他的心头便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正如他眼前的一池残荷。   他并不怎么喜欢这种独属于东方的花儿,只是初来此地时,还是夏日,池中荷花娇艳,转眼间已是秋日,凋零不堪,让他心中生出许多感慨,甚至让他生出某种怀疑,这是否是神给他的启示。   入夜,夜幕色青似墨,一池碧水也沉沉如墨,整座寺庙中灯火依稀,绝大部分都被黑暗所笼罩,寂静得有些吓人。   奥奇从池塘边缓缓起身,正要准备安歇。   就在此时,忽然有破空声响。   在沉沉夜色中,数十道白忙飞掠而至,激射向奥奇。   奥奇眉头微皱,虽然没有身披铠甲,但是拔出腰间长剑,仅仅是横剑一扫,就将这几把飞剑一一打落在地。   紧接着有十余名身影越过墙头来到院中,只见他们各自伸手,被打落在地的飞剑又纷纷回到主人的手中。   同时还有身着黑色锦袍的暗卫进入莲花寺,手中持有已经灭神箭上弦的天机弩,悉数对准奥奇。   不过奥奇的视线更多停留在最后进入的寺庙的那名女子身上。   奥奇作为圣殿骑士的首领,实力自然不俗,按照东方境界划分,他大概可以算是地仙五重楼,这些所谓的剑客和暗卫自然不被他放在眼中,只有那名女子让他如临大敌。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夜色撩人好杀人   一众剑宗弟子和暗卫向左右分开,女子越众而出,双手负后站定,夜风吹拂,青丝和裙摆随风而动。   此时两人对峙,只是以境界高低而言,自然是女子更高一些,可她却没有轻举妄动,因为眼前这名来自极西之地的海外客很不寻常,看似只有地仙五重楼的境界,可她有一种莫名直觉,一旦殊死而战,此人必能爆发出远胜于真实境界的强大战力。   不过女子也并未如何畏惧,只是开始沉默蓄势。   奥奇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轻诵身上有白色光芒流转,顷刻之间,白光化作铠甲附着于他的身上各处,密不透风。   一向沉默寡言的奥奇忍不住用略显蹩脚的官话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神色淡漠,向前踏出一步,轻声道:“杀你之人,秦穆绵。”   下一刻,奥奇一步重重踏出,秦穆绵几乎同时向前掠出。   两人交错而过。   秦穆绵的袖口破碎,露出白皙的手腕和小臂,如凝脂白玉的小臂上出现了一条尺余长的伤口,血肉翻开,鲜血流淌不止。   奥奇手中的长剑则是变成了断剑,只剩下半尺之长的剑身,同时在他的胸甲上出现一个深深掌印,其中掌纹清晰可见。   秦穆绵伸手在自己小臂的伤口上轻轻一抹,鲜血化作赤红雷光双翼,于她的背后展开。   玄教秘法,血祭雷光。   奥奇闷哼一声,双手紧握剑柄,断剑的剑身上猛然升腾起三尺之高的白色光焰,继而他整个人都笼罩了一层白色光泽,空灵且圣洁,不过他的容颜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   正如秦穆绵所料,奥奇虽然只有地仙五楼境界,论境界论修为,都不如秦穆绵,也不像剑修或者武修那般,拥有越境而战之力,看似是没什么拔尖出彩之处,可在必要时刻,他能动用一种名为“献祭”的圣堂秘法,以自身寿命化为战力,虽然比不上徐北游折损六十年寿元直入地仙十八楼的手笔,但是却足以让他整整迈过地仙十二楼境界的大关!   当然,用出此法之后,他的寿命恐怕也就寥寥无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轻易动用此法。   奥奇身上的气焰开始节节攀升,如人步步登楼,一楼更比一楼高。   秦穆绵则是截然相反,气息内敛至极,背后双翼交错于身前,整个人如道门大真人抱丹成胎儿,一身浑厚气势彻底消失不见。   下一刻,奥奇的气势攀升至顶点,一步重重踏出,一剑斩向秦穆绵。   秦穆绵的双翼猛然张开,一身浩大气机如洪水决堤,瞬间奔涌而出。   两人不约而同地要选择在一个回合之间分出生死。   一瞬之间,风起云涌。   风平浪静之后,两人对峙而立。   秦穆绵的双翼尽碎,右臂上更是血流不止,将半边白衣彻底染红,显然是伤的不轻。   奥奇整个人仍旧保持着举剑前斩的姿势,不过手中的半截断剑已经化为粉末,而胸口处更是被完全穿过,应该属于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   秦穆绵不疾不徐地擦去右手上的鲜血,开口道:“极西人,我这手段如何?”   奥奇已经无力说话,开始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秦穆绵冷声吩咐道:“所有人都听了,这寺内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杀死。”   就在她话音落下时,奥奇颓然倒地,激起一圈扬尘。   ……   江都三司衙门,名义上以承宣布政使司为首,可要真正说到扎根于江都城,还得是提刑按察使司,如果说承宣布政使司是纯粹的文官衙门,都指挥使司是纯粹的武官衙门,那么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就有点介于两者之间的意思,上掌兵权,下辖捕快衙役,专门与江都城中的各路地头蛇打交道。   这几年来朝局动荡,不仅仅是布政使换了人,都指挥使和按察使也都换了人,这任按察使名叫方策,是承平三年的进士,先是在翰林院苦熬了几年养望,又外放一地知府,终于是熬到了一任按察使。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的情形下,他再过几年还能由按察使升任布政使,说不定也能到帝都入职一部堂官,那可就真是公卿之列了。   单从方策的履历上来看,似乎没有太大问题,可是根据暗卫府的调查,这位名为方策的按察使大人,其实是魏国之人,在他十岁那年,跟随舅父自魏国来到中原,后过继于舅父膝下,改姓为方,从魏国之人摇身一变成为江南士子,一科一科考过去,终于在二十六岁那年得中进士及第,步入仕途。   暗卫府沿着这条线开始刨根问底,很快就查出这位方大人的根底,这些年来多受魏国资助,甚至他那位养父也是魏国埋在中原的一枚棋子,如今他也是魏王萧瑾埋在江都城内的众多暗子之一,准备在关键时刻反水,打开城门,以迎“王师”。   天元坊内,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大堂。   方策坐在公案之后,轻品清茶。   在他的下手位置,则是一名师爷幕僚打扮的老人。   方策有些焦躁不安,放下茶杯,轻声问道:“于老,你上次说过的事情是真的?”   被称作“于老”的幕僚笑道:“当然是真的,这可是魏王殿下亲口对我而言,只要攻下了江都,大人就是头等功臣,立刻就做江都总督,总掌军政大权。到那时候,大人您管着江都好上百万人,不敢说裂土封王,那也绝对是封疆大吏,国之重臣呐。”   方策嗯了一声,脸上的神情仍是有些忧虑,不过马上就被他遮掩过去,轻轻抚须道:“只是自从江陵陷落之后,城里的气氛就有些不对。”   幕僚轻叹一声,“大人说的是啊,说句大不敬的话语,魏王殿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是先让江陵城那边动手,江都这边有了防备,我们再想起事难免要麻烦许多。”   方策重重冷哼一声,“不是殿下他老人家怎么想的,而是下头那些人为了争功,这才在关键时刻坏了殿下的大局谋划。”   老幕僚深以为然道:“也的确如此,那上官氏素来骄横,尤其是上官郯,在洞庭湖一战中立了大功,更是不把旁人放在眼中,这次就是他领人攻打江陵城……”   方策打断了老幕僚的话语,嘿然道:“三日破城,他倒是出了好大风头,可就是苦了其他人,待到江都城破之后,我必要在殿下面前直言,好好参一参这些不顾大局之徒。”   老幕僚一惊,赶忙说道:“大人慎言!这上官氏可素来势大,不可轻易招惹,大人又何必与他们为难?若是与他们交恶,虽然当下不会把大人如何,但难免日后于大人仕途不利。”   方策沉沉嗯了一声,正要说话,无意中眼角余光撇向门外,猛然睁大了眼睛。 第二百二十九章 伏尸遍地血成河   只见一拨一拨负剑之人井然有序地越过衙门高墙,落地无声,然后背后之剑出鞘,将正在巡守的衙役一一杀死,甚至方策特意安排在暗处的几个暗桩也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皆是一剑毙命,以确保被杀之人死得无声无息。   方策一愣之后,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大声喝道:“有刺客!”   话音未落,已经有嗖嗖嗖几声箭矢破空声响,直奔他的面门而来,未等方策反应过来,老幕僚已是身形暴起,大袖一挥,将破空而来的箭矢收入袖中,然后再一抖袖,将箭矢向外甩出,门外有两名身着黑色锦衣之人应声倒地。   老幕僚的脸色异常凝重,对还有些发懵的方策说道:“大人,是剑宗和暗卫府的人,看来事情已经败露!”   才说完,数名手持沾血长剑的剑宗弟子已经攻入大堂,径直杀向二人。   老幕僚本是鬼王宫之人,已经有人仙境界巅峰的实力,只是迟迟未能踏出最后一步,成为地仙境界的高手,这些年奉命蛰伏于方策身边,既是保护,也有监视之意,若是方策生出二心,或者临阵怯懦退缩,那么他便能出手抹除掉这颗精心培养起来的棋子。   多年以来,他堪称是深藏不露,偶有几次出手,也只是将自身实力压在一品境界,故而并不起眼,此时终于不再故意压抑境界修为,双掌排空,几名剑宗弟子立刻被震飞出去,眼看是不活了。   就在此时,一名姿容绝美的白衣女子飘然而至,看到惨死的剑宗弟子尸体,脸上闪过一抹恼怒之色,没有任何停留,飘然掠向出手杀人的老幕僚。   这一刻,女子整个人的气息变得飘渺不定起来,仿佛隐入天地之间,身形明明立于地面,却似是一片随风而来的费宇,与习习夜风融为一体,玄妙无比。   这一剑名为飘渺式,取仙人可见不可及的飘渺无踪之意,最善诸般变化,与道门的太乙分光剑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太乙分光剑重术重剑本身,而飘渺式却是重意重神。   此时在老幕僚眼中,天地间变得朦朦胧胧,女子好像已经从眼前的天地中消失,又好象无处不在,到处都是她的身影,一柄柄长剑皆是指向他的咽喉。   老幕僚脸色一冷,不敢再有丝毫隐瞒藏拙,大喝一声,以自身的滚滚血气将眼前的一片的朦胧喝破,同时他整个人挟着猛烈罡气直接扑向那名女子。   他竟是一名武修。   女子不慌不忙,手中长剑点出万千光点,如一蓬茫茫烟雨,攻势如潮,任凭老人身形如何翻腾猛攻,仍旧是连绵不绝,非但让老人不能近身分毫,而且还大有反攻的趋势。   老幕僚眼看着外头的剑宗弟子和暗卫越来越多,而他又未能擒贼先擒王,心慢慢沉了下去,一咬牙,不顾无数绵绵细细如牛毛的细小剑芒,任由其在自己的身上射出一个个细小血洞,朝那名女子一拳轰出。   女子正是吴虞,既然莲花寺那边有秦穆绵亲自坐镇,那她便亲自来到此处,刚好遭遇了这名鬼王宫出身的老幕僚。   吴虞的根骨资质本就极好,虽然比不上齐仙云和萧元婴等谪仙大材,但是要远胜于徐北游这等中人之姿,只是先前苦于没有名师传承,所以才一直碌碌无为,在拜入剑宗门下之后,张雪瑶亲自调教,其境界修为堪称是一日千里。   当然,如果是仅仅是如此,她也不能与一位人仙巅峰的武修不相上下,只是她手中之剑也不同凡响,乃是徐北游从道门摇光峰峰主手上得来的摇光剑,即使被封禁之后威力大减,可用来对付寻常地仙修士已经是绰绰有余。   在老幕僚近身的一瞬之间,吴虞不惜被老人一拳砸在额头,以手中摇光硬是破开老人的护体罡气,在老人的惊骇目光中,无视其武修的坚韧体魄,一剑刺穿他的心口,然后双手握住剑柄,向前一冲,剑身尽没,只余剑柄在外。   这名人仙巅峰的武修怎么也没想到,女子手中的长剑竟是如此锋利,不但刺穿了他的护体气机和武修体魄,那块被他视作救命之物的护心镜也不比一张宣纸厚上多少。   吴虞顾不得额头上的淤青淤血,吩咐道:“缉拿此地所有人等,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   江都城的其他地方,也陆陆续续上演着类似的事情。   这一日入夜之后,江都城内陆续有人死去,而且死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剩下没死的人也不甘心于坐以待毙,很快就聚集起来,与杀人的人展开对峙,然后便是双方互杀,兵戈之声,喊杀之声,几乎不逊于当日剑宗对江南道门发难时的情景。   剑宗弟子们杀人杀到近乎手软,杀到最后,已是筋疲力竭,这时候又由御甲、玄乙等人率领的火铳手代劳,无论是死士家丁,还是修士门客,纷纷以集合火铳之力杀之。   江都城内的各大世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也顾不得藏私,纷纷拿出最后的保命底牌,除了各类门客死士之外,更是调动了江都外城守军大营中的甲士,进入内城。   张雪瑶不得不联手暗卫府和江都都指挥使司,出动三千甲士镇压叛乱,一直杀到子时时分,才将叛军击溃,三名叛军首领被张雪瑶亲自斩于剑下。   不过这场江都之乱没有就此平息,众多世家自知绝无幸理,开始最后的殊死反抗,甚至暗卫府、三司衙门、剑宗中都有人叛逃,造成了不少麻烦。   一直到了天亮时分,这场肃清行动仍旧没有结束的迹象,江都城内的江南世家们终于引来了张雪瑶、秦穆绵、唐圣月三名女子的联手镇压,再加上唐悦榕、罗敷等人从旁协助,这场浩大的清理行动终于在次日的午时时分才渐渐平息下去。   街道上、各处宅院中,伏尸处处,血流遍地。   张雪瑶带着李青莲走在江都天元坊的大街上,李青莲以袖遮鼻,踮起脚尖,绕过地面上一滩滩已经变成乌黑颜色的血迹。   张雪瑶却是不以为意,对于地上的血迹和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气丝毫不觉,平淡道:“这就受不了了?你还没见过真正的战场,与那些比起来,这些都算是小场面,就像后湖与八百里洞庭的区别。”   李青莲正在强忍作呕的冲动,顾不上说话。   张雪瑶笑了笑,“斩乱世方能开太平,可是想要斩乱世,哪有不死人的。”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当年的剑宗,可不就是这么死绝的。” 第二百三十章 师徒宗门和父子   江南局势复杂,江都是江南的重中之重,这场江都动荡持续了大概一天一夜的时间,仅天元坊就有数百名圣殿骑士遭难,再加上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死伤,差不多有五百余人遭难,至于那些被缉拿株连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放眼整个江都城,一夜之间,死伤人数超过千余,尽是与城外魏国大军有所勾连之人,非常之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至于城内其他作壁上观的地头蛇,惊惧有之,却没有太多怨气,毕竟他们与城外的魏王可没什么交情,一旦江都失守,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尤其是乱兵掠地,金银、女人、田产,这些都成了实实在在的“身外之物”,“身家性命”四字中,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是天大幸事。   此时张雪瑶和李青莲走在江都城的主干道上,能够看到许多藏在暗处的隐晦眼神,以畏惧为主,夹杂有憎恶、仇视、麻木、幸灾乐祸,不一而是。   张雪瑶对此无动于衷。   早些年的时候,四名女子并列齐名,慕容萱和林银屏的名声极好,反而是张雪瑶和秦穆绵毁誉参半,平心而论,当年张雪瑶的脾性像极了上官仙尘,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即杀人,就像一把锋芒必露的出鞘之剑,使得公孙仲谋没少做替她扫尾善后的事情。   只是剑宗遭逢大变之后,张雪瑶颇有心灰意冷之感,犹如宝剑入鞘,不复当年锋芒,名声渐好,反倒是慕容萱和林银屏在相继身居高位之后,做了许多违心之事,如林银屏当年罢黜韩瑄,又如慕容萱当下所行之事。   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张雪瑶当年手腕之强硬冷酷,可是远甚于慕容仙子和林公主。   除了张雪瑶之外,秦穆绵和唐圣月也绝非良善好欺的弱女子,素有“魔女”、“妖女”之称的秦穆绵不必多说,唐圣月身为傅先生的弟子,蓝玉的师妹,也曾与张雪瑶密谋于暗室之中,意图刺杀萧煜,可见一斑。   她们三人联手镇压江都,又让江都城内的大小过江龙和地头蛇,再一次想起了她们三人为何会被称作江都城的“老佛爷”。   这边是师徒同行,另一边则是父子并肩。   老人是李师道,出身于江陵李氏的旁支,不过早已自立门户,这些年扎根于江都,算是江都城中有数的大盐商。他老来得子,取名李神通,送入剑宗拜在徐北游的门下之后,李家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不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次江都之变,他就被捆在了剑宗的大船上,不得不与江陵李氏彻底反目。   此时李师道和李神通正在自家的宅邸中漫步,看着这些日子来少了许多轻佻之气的宝贝儿子,李师道既是欣慰也有忧虑。欣慰的是儿子越发懂事,而儿子的师父徐北游更是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如无意外,李神通作为徐北游的开山大弟子,极有可能在将来入主剑宗宗主之位。忧虑的是这也意味着李家要跟着剑宗一条道走到黑,正如当年的公孙氏,剑宗在公孙在,剑宗亡公孙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师道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的湖水,轻声说道:“通儿,你这次可是撞上了大机缘,根据张老佛爷亲口所言,你师父已经是地仙十八楼境界,放眼天下,能有这份殊荣的,屈指可数,就算道门的齐仙云等人,也仅仅只是掌教真人的众多弟子之一,可你不一样,你师父暂时只有你这一个弟子,将来……”   自幼便聪慧早熟的李神通咧嘴一笑,“我知道爹的意思,不就是剑宗宗主吗。”   “慎言。”李师道竖起食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神通收敛了笑意,难得露出几分正经神色,说道:“爹,没什么好遮掩的,这已经是摆在桌面上的事情,两位师姑虽然现在掌握着宗内实权,但注定与宗主大位无缘,而且师父才多大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二十三岁,二十三岁的十八楼大地仙,飞升证道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算师父二十年之后再飞升,那时我也不过而立之年,现在谈论这事,不算早。”   李师道点头道:“通儿说得不错,未雨绸缪,也该早作准备了。”   李神通难得正经一会儿之后,又变回到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其实也不用刻意准备什么,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是我的求也无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顺其自然就是。”   李师道从不把自己的儿子视作寻常孩童,此时仍是笑道:“你这老气横秋的模样,可着实不像个孩童该有的样子。”   李神通无可奈何道:“那依照爹的意思,什么才是孩童该有的样子?见到老爹就畏之如虎,见到老娘便上前撒娇,我可学不来。”   李师道哈哈大笑,“爹也没想让你学,如果你是这样的孩子,我又怎么敢把你往剑宗里送,要知道这些大宗门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就如天下宗门之首的道门,里头诸般明争暗斗,未必就比庙堂官场差了。”   李神通嘿然道:“好在剑宗百废待兴,还没有这些弊病。”   李师道嗯了一声。   李神通忽然问道:“爹,有心事?”   李师道叹息一声,揉着自己儿子的脑袋,“不管你日后能不能做上剑宗宗主,咱们这个李家都被绑在了剑宗的船上,如今局势不明,若是剑宗能重现当年鼎盛之势自然是好,可如果不能,我们李家又该如何自处?”   李神通笑道:“不能豪赌,便不能豪取,既然老爹你当初决意把我送入剑宗,那就应该已经下定决心,怎么现在又动摇了?”   李师道无奈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啊,爹当初又何曾想到魏王会兵临江都城下,更不会想到你那位师父竟是能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   李神通老气横秋道:“既来之,则安之。”   李师道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   李神通脸上笑容就像一只刚刚化成人形的小狐狸精,“再者说了,师父马上就要亲赴江都,有他老人家坐镇,爹你还怕什么?”   李师道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通儿说的是。”   那位新晋的地仙十八楼剑仙,已经动身前往江南。 第二百三十一章 剑仙御剑下江南   一名剑仙驾御飞剑当空横掠而过,在天空中拉出一道长虹。   飞剑于云间穿梭,掠过直隶州渤海府,直隶州是帝都门户,渤海府是直隶州门户,渤海府算是整个江北都可以排得上号的雄城,城高池深,气度森严,如天下之咽喉。   此时城头上的守城甲士无意中抬头,刚好看到剑仙脚踏飞剑从头顶飞过的这一幕,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城头,所有守城甲士都涌至城垛旁边,举目远眺,依稀还能看到剑仙飞剑掠过后的长虹尾巴,一名名守城甲士静默无声,怔怔然,痴痴然,一直听说世上有剑仙,脚踏飞剑掠长虹,一日千里游沧海,只是从未得见,今日终于见到,原来这就是剑仙。   齐州烟雨楼,立于齐州境内水金山的山巅之上,在楼主和大师姐相继离去之后,其地位便一落千丈,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此时楼中两名女弟子正无所事事地凭栏而望,其中一名女子忽然看到有一长虹掠来,忍不住揉了揉双眼,这是什么?然后她再定睛望去,竟是有人御剑而行!虽然世间不乏地仙修士朝游沧海暮苍梧的传说,但是哪怕寻常地仙也不能长久飞行,真正想要做到朝游沧海暮苍梧,非十八楼大地仙不可。   女子赶忙推了推身旁的同伴,手指指着长虹,激动不能言。   同伴略有茫然地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然后猛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一名不知岁数几何的白发剑仙,身背剑匣,脚踏飞剑,如长虹一般掠过烟雨楼。   两名女子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她们今日这是见到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了?   再往南,便是青河之畔。   此时青河之上有渡船正在运送客人,骤然之间有长虹从当空压低掠下,紧贴着河面一掠而过,其劲风在河面上席卷起滚滚之浪,好似河底有蛟龙作祟,看得渡船上所有人肝胆欲裂,难道是有仙人要降服湖底蛟龙?   下一刻,渡船上的许多乘客同时惊叫出声,原来那道长虹以一种极为蛮横的姿态狠狠撞向对面河岸的一名女子。   难道这名女子就是河底的恶蛟化身?   女子当然不是什么恶蛟化身,恰恰相反,按照世人的标准来算,她应该算是许多人眼中的“神仙”才对,哪怕放在“神仙”辈出的道门,她也是辈分最高之人。   她复姓钟离,双名安宁。   钟离安宁是杜明师的师妹,江南道门的宿老,而江南道门,却是被眼前之人从江都城中驱逐出去。   来人正是徐北游。   他此番离开帝都前往江都,无意浪费时间,所以直接用御剑千里的仙人手段赶路,在他马上越过青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人于河边拦路,急于去往江都的徐北游也顾不上什么礼让风度,直接先行出手,当然,这次出手也谈不上先下手为强,最起码徐北游就未曾动用背后剑匣中的诛仙,还是留有几分余地。   钟离安宁以两指夹住天岚的剑锋,轻声笑道:“你想去江南,先过我这一关。”   徐北游眯起眼,默不作声,只是缓缓收回天岚。他先前之所以留有几分余地,不是怕了眼前的钟离安宁,而是怕道门另有埋伏。   哪怕他已经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又是手持诛仙的剑修,也不敢放言能力敌两位十八楼大地仙。   徐北游略感犹豫不决,最终仍是没有立刻让背后剑匣中的诛仙出匣。   两人心知肚明。   钟离安宁直接开口笑道:“徐北游,就算你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也做不到为所欲为,不要忘了当年上官仙尘的前车之鉴,十八楼之上又如何?还不是身死道消。”   徐北游没有动怒,平静说道:“我的确比不上师祖,更不敢说举世无敌,可你也不是当年执掌天子之剑的萧皇,你真要拦我?”   钟离安宁淡淡说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有信心将你困住一时半刻。”   话音落下,钟离安宁头顶上方的天幕骤然染上一层深沉夜色,白日青天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晚时分才该有的景象。   以钟离安宁与徐北游之间一线为分界,一半天幕漆黑无比,一半天幕仍是白昼,玄妙无比。   紧接着,夜幕之上骤然亮起星星点点,点与点之间有银线相连,共同交织出一张“罗网”,若是刚才的徐北游一路不停,仍是前冲,便要一头扎进这张“罗网”之中。   徐北游抬头看了眼天幕上的“罗网”,道:“我知你们心中所想,无非是怕我去江南坏了你们的辛苦谋划,所以慕容萱便让你来阻挡我一时三刻,待到你们在江南的‘大计’功成之后,大局已定,任我再去江南也是枉然。”   钟离安宁干脆承认道:“不错,诚如你所说,我此番来意在于拖延而非与你决出胜负生死。就算你知道我们的用意,你又能如何?说到底还是看你能否破去我专门为你这位剑宗宗主准备的星罗棋布大阵。”   徐北游平淡道:“星罗棋布大阵?听说与我剑宗的剑三十四有异曲同工之妙,徐某倒是想要见识一番。”   钟离安宁点头道:“且看好了。”   下一刻,钟离安宁的双眸之中不见瞳孔,不见眼白,只剩下无数星星点点,如同头顶星空,有星辰幻灭,有星转斗移。   与此同时,天空中也异象变化。   白日现繁星,罗网化作棋盘。   星罗棋布。   这座星罗棋布大阵,乃是由号称数算第一的道门七代掌教所创,容纳一元、二仪、三才、四象、五行、陆合、七星、八卦、九宫、十绝等十种阵势,再辅以天干地支,最后由阵法变化组合,号中穷极变化之数,只是移形换位就可有千种不同变化。   同时此阵又按照阵点多少分为数个版本,从三十六点、七十二点、一百零八点到一千二百点、二千四百点、三千六百点不等,此次钟离安宁布出的星罗棋布大阵已经是到达了单人之力极致的三千六百点。不过据说在道门玄都还有一座阵点达到骇人听闻的三万六千点的星罗大阵,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而这座大阵又被称作周天星辰大阵。   钟离安宁手印变化不停。   大阵从天而落,将徐北游笼罩其中,使其似是置身夜空之中。   徐北游环顾四周,忽然笑道:“似曾相识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长啸出半个剑宗   早在甲子之前,剑宗宗主、大剑仙上官仙尘应大郑神宗皇帝之邀,由东海剑冢岛前往东都,堪平道门之乱,单人单剑独战三位道门峰主,其中天玑峰峰主溪尘便曾以这座大阵阻挡上官仙尘。   当初徐北游在东湖别院剑宗历代宗主本纪时,曾经读到过这一段,心神往之。   没想到今日他竟是也能享受同等待遇了。   当年师祖是怎么破去这座星罗棋布大阵的?   是以剑二十九一剑破去。   今日徐北游也自当效仿师祖,以剑二十九破之。   毕竟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已是近乎于人间无敌。区区一座大阵,又算什么?   钟离安宁哪怕清楚徐北游的心思,也清楚她所面对之人不再是那个面对镇魔殿中随便一位大执事都要绕路而行的徐北游,而是可以让偌大一座镇魔殿都不得不绕路的剑宗宗主,她仍是要拦住徐北游的去路。   一座星罗棋布大阵从天而落,白日生星辰化夜空,困住身处其中的徐北游。   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另外一颗则是对应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也正应了道门都天峰和另外七峰。   七星汇聚一线,如同一线之剑,直指徐北游,同时也上应道门的冥冥气数,直指天心,无形中契合了道门老掌教紫尘所言的欲把己心拟天心之道。   徐北游身陷阵中,仍是没有让诛仙第一时间出匣,只是轻轻一跺脚,以他顿足处为圆心,一圈浩大剑气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肆意宣泄,剑气所过之处,“夜空”如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夜空”中的一些星辰更是摇摇欲坠,显现出溃散消失的迹象。   不过“七星”所在之处仍是不见分毫变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大有任凭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到的意味。又似是定海神针,任凭你掀起千万重滔天大浪,仍是翻不过天去,正如大郑世宗皇帝年间的内阁首辅所言,任你有燎原火,我自有东海水,何惧之有。   夜空不断扩大,远远望去,犹如人间地狱,清河上的渡船再也不敢前进半步,退回河岸,船上原本要过河的众人一哄而散。   不管是剑仙降服恶蛟,还是两方神仙斗法,都不是他们这些小小凡人可以参与旁观的,想要在旁边拍手叫好或者评头论足,那就要做好横死当场的觉悟,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从来都是如此。   阵中,徐北游根本没有握住任何一剑,环顾左右,终于是笑道:“万千剑道九重,三分为术,三分为道,剩余三分啸成剑气。”   “张口一吐,便是半个剑宗。”   徐北游张口一吐,胸中滚滚激荡剑气如一道银河挂于九天之上。   星罗棋布被银河从中一分为二。   剑二十九。   钟离安宁手中动作猛然一停。   既然徐北游这个后进晚辈都知道上官仙尘曾以剑二十九破去这方星罗大阵,那她这个与上官仙尘同辈之人又如何会不知道?   随着钟离安宁的结出一个繁复难明的指诀,被剑二十九一分为二的漫天星辰没有就此崩溃,反而是随着她的驾驭,开始不断变化位置,一颗颗星辰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不再仅仅是漆黑夜幕那么简单,直接自成一方小千世界,使人仿佛置身于浩瀚宇宙星空。   钟离安宁本人隐于这片星空之后,不知藏身何处。   剑二十九的剑气虽然如银河挂九天,气势磅礴无比,但却没有将这方大阵完全破去。   仅仅是差了一线,而这一线便是天壤之别。   徐北游立于剑气所组成的“银河”之上,打量四周,随手激发出一道剑气,剑气飞出不过三丈便消失无形,不知被大阵挪移到何处。   钟离安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让人难辨方位,“徐北游,你觉得你有十八楼的境界修为,有天下第一攻伐重器诛仙,有剑三十六,还有上官仙尘曾经破去此阵的前车之鉴,所以你不把这方大阵放在眼中,也不把我钟离安宁放在眼中,可你我之间的差距,还没到你能不把我放在眼中的地步。”   徐北游丝毫不为言语所动,平淡道:“若是玄都之上的周天星辰大阵,徐某自然要忌惮三分,至于这所谓星罗棋布之阵……”   “凭什么拦我?!”徐北游猛然一声长啸,脚下原本静止不动的银河猛然流淌起来,如一条白色巨蟒,扫落星辰无数。   徐北游效仿上官仙尘的这口剑气号称半个剑宗,又岂是等闲?   整个星空轰然震动,无数星辰幻生幻灭。   若是寻常阵法,早已支离破碎,就算是一些小宗门的山门大阵,也挡不住如今徐北游的一剑之威。   不过此时布阵之人是道门近甲子以来号称奇门遁甲第一人的钟离安宁!   在她的主持操纵之下,大阵几经冲击震荡,仍是成功化解掉这波剑气攻势。   就在此时,徐北游背后剑匣大开,一抹紫青色的流光冲天而起,落入徐北游的手中。   这一刻,徐北游终于动用诛仙。   徐北游之所以能在踏足十八楼境界之后就大有小觑天下英雄的底气,不仅仅因为他是剑修,更是因为他执掌此剑,攻伐第一,无坚不摧。   登顶十八楼之后第一次握住诛仙的徐北游,周身气态迥然一变,剑气冲霄,激荡四射,整个人如一把横于天下的无双仙剑。   但是徐北游没有用出如何浩大剑式,仅是一记剑八,开山一剑。   从上往下一劈。   如果说这座星罗棋布大阵是按照周天星辰自行仿造出一片星空,自成一方小世界,那么徐北游这一剑就是要劈开星空,学做开天辟地。   数不清的星辰在徐北游的这一剑下陨落,星空中落下了好大一片流星雨,更有无数星尘幻灭。   咔嚓一声。   藏身于漫天星辰之后的钟离安宁周身有碎裂之声响起,嘴角渗出血丝。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十二剑擎天破阵   道门作为天下第一大宗门,近乎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就连剑宗也曾是道门其中一支,在道门的诸多“大道”之中,无论能在哪条路上走到极致,都必然是人世间的顶尖人物,钟离安宁作为奇门遁甲一道的佼佼者,自然不会如此不济。   在徐北游的一剑之后,以正中的“七星”为主,陆续又有八十一颗耀眼星辰浮现,如果说此时的星罗大阵就像一副展开的长卷图画被人不断抖动,震荡不休,那么八十一颗星辰就如八十一颗钉子,将这张不断震荡的“星图”死死钉住。   徐北游见此情景轻轻一笑,很多人都说剑宗的剑道是有去无回的取死之道,他却以为不然,久守必失,以攻代守,从这点上来说,剑宗的剑道应该是攻守兼备才是。   徐北游握住诛仙的右手五指依次抬起又依次落下,然后轻轻往上一挑。   天翻地覆。   这八十一颗“钉子”被诛仙生生撬起,刚刚稳定下来的“星图”复而开始震荡。   以一破八十一。   任凭你千机万象,我自一剑破之。   钟离安宁如遭重击,脸色苍白。   徐北游这一剑毁去阵点三百六,生生在星空中打开一丝裂缝。   钟离安宁的指诀变化越来越快,几乎带出一道道残影,星罗棋布大阵强行运转,这裂开的一丝缝隙在阵法运转之下,重新有了汇聚之势。   徐北游举剑一指,脚下如银河的剑气直接横入裂缝之中,阻止了星空的愈合趋势。   星罗棋布大阵瞬间出现了一刻凝滞,使得藏于星空之后的钟离安宁的身形显现出来,其身周空间有明显扭曲,伴随着轻微的破碎声音,七窍中都有鲜血溢出,显然是被阵法反噬而受到重创。   平心而论,幸亏徐北游的这一剑只是针对大阵,若是钟离安宁正面硬抗这道剑气,有八成可能会直接死于剑下。   钟离安宁顾不得自身伤势,重重一掌拍下,脸上的苍白之色更重,与此同时,无数星河震荡,万千星辰星落如雨,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朝徐北游激射而来。   徐北游无动于衷,只是以诛仙在身前轻描淡写地一划,如同划出一道由无穷剑气汇聚而成的护城河,这些星辰不及他身周三丈,便被他身边的无形剑气泯然于无形。   道法万千又如何,不管如何精妙的道法神通,只要手中青锋足够锋利,什么道法神通都不过是一剑之事而已。   钟离安宁手中指诀稍稍变缓,不过仍旧是让人眼花缭乱,周身隐隐有紫光紫光闪烁。   原本被徐北游剑气搅碎的星辰再次浮现,不过这次却细小如颗粒,无视徐北游身前的那条浩荡剑气长河,如春雨无声,渗入徐北游体内。   你徐北游剑气无双,手中长剑更是无坚不摧,但这体魄总不会也是天下第一?!   徐北游全身巨震,脸色微变,渗入到他体内的星辰不止是由内而外针对体魄那么简单,而是与外在的星罗棋布大阵遥相呼应,腐蚀修士根基所在的三大丹田。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原本被他吐出口后如挂银河的剑气如长鲸吸水般倒飞而回,紧接着皮肤下有细如牛毛的细小剑气渗出,每一丝剑气渗出,都有一粒星辰被彻底湮灭为虚无。   当徐北游将体内的星辰全部剔除时,脸上浮现出一丝冷厉神色,然后一剑递出。   手中青锋不过三尺之长,剑气却可无量。   剑三十,无量一剑!   何谓无量?没有止境,即是无量。   无量一剑,剑气没有止境!   钟离安宁不由自主地眼皮子一颤。   奇门遁甲在于一个巧字,所以她最怕陷入到与徐北游正面角力的境地,可事到如今,还是被徐北游拖入了此等境地。   破阵之法有两种,一种是寻找阵法破绽,再一种就是以力破巧,任你阵法如何玄妙,我一力降千会。   如今的徐北游明显就是要以力破阵,无限攀升的剑气剑意瞬间遍布了整个星罗棋布大阵。   不过钟离安宁还有最后一记后手。   她伸出手轻轻一捻,好似从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   这枚棋子正是那颗寓意“北极星”的星辰。   落子。   钟离安宁抬手于“棋盘”之上落子。   徐北游顿时如负重山,哪怕有无量剑气,身形仍是止不住地向下沉去。   这座星罗棋布大阵本就是一方大千世界中的小千世界,这颗好似棋子的星辰则是小千世界中的小千世界。   钟离安宁落子,便是将一方小千世界落在了徐北游的身上,否则怎么能让徐北游的身形下降,如负大山。   徐北游心知肚明,如果他不硬扛下这枚关键“棋子”,那么他先前所做的种种都将变成无用之功,所以他不得不扛,而且还要再战一场。   剑匣中骤然响起连串嗡鸣之声,紧接着有十一剑连续出匣,再加上天岚一剑,共是十二剑。   十二剑围绕徐北游身边悬空竖立。   当年碧游岛莲花峰一战,曾有老剑客一人结成剑阵,十二道剑柱擎天。   徐北游右手仍是持诛仙,左手缓缓抬起。   公孙仲谋至死也没能跨出最后一步,成就地仙十八楼境界。   可他的徒弟徐北游如今已经成功迈出那一步,成为继师祖上官仙尘之后的又一位十八楼剑仙。   当年师父不过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就敢与正处于巅峰状态的秋叶酣畅而战,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他这个做徒弟的没有不如师父的道理。   这一刻,十二剑上各自生出剑气冲天而起。   无数星辰瞬间全部破碎,化为粉末。   十二道剑气如同十二道巨柱,接天连地,硬是在星罗大阵中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   徐北游同样一人一剑结剑阵。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   剑二十八!   那颗落在徐北游身上的棋子被十二根剑柱生生顶起。   趁此时机,再无束缚枷锁的徐北游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出一步,看似极轻,整个星罗大阵却是轰然震动。   徐北游将手中诛仙向下刺出,诛仙剑身凭空没入星空,仿佛是刺入大地。   剑三十六中玄妙第一的剑二十三。   徐北游手按剑首,轻念了一个“灭”字。   一瞬间,整座星罗大阵骤然静止,然后所有阵点全部湮灭,星空褪去,重新露出一方青天。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不苟活江南棋局   星罗大阵被徐北游破去,钟离安宁跌落在地,受创极重,再无一战之力。   徐北游将剑宗十二剑和诛仙一并收起,如果他此时执意要杀钟离安宁,手中有剑无剑,差别并不太大。   钟离安宁倒也是看得开之人,拿得起更放得下,斗法时还有些神情变化,落败之后倒是彻底放下,洒然笑道:“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动手吧。”   徐北游稍稍沉默,问道:“一死之后,百年苦功尽付虚幻,又是何苦如此?”   钟离安宁改为盘膝坐地,平淡道:“此生难求长生,与其老死静室之中,倒不如做些有益宗门之事,也算是以报宗门之恩。”   徐北游感慨道:“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我是同道中人。”   钟离安宁一笑置之。   徐北游凝视着女子的容颜,上次听说她时,刚好是剑宗联手佛门和玄教驱逐江南道门,她在最后关头从慕容玄阴的手中救下杜海潺,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像花甲老妪,可今日徐北游再见她,却已经是三十岁少妇的姿容,徐北游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正如钟离安宁自己所言,这恐怕是大限将至的回光返照之象。   徐北游轻声道:“剑宗千年传承,总不能断在我的手中。”   盘膝而坐的钟离安宁略微犹豫,然后笑道:“若说我完全是为了宗门,也不尽然,若不是你剑宗毁去江南道门在江都的基业,我也不会主动与你为难,毕竟我是道门中人不假,更是江南道门中人,杜明师是我的师兄,于我有大恩,他的后人杜海潺再怎么不争气,我也不好袖手旁观。”   徐北游恍然道:“原来如此。”   钟离安宁轻声道:“我破例与你说些坦诚之言,就当是最后遗言,现在已经说完,还不动手?”   徐北游缓缓说道:“曾经有人告诫过我,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地位越高,境界越高,就越要懂得戒杀止杀,你我并无恩怨,只是身处位置不同,若是你肯发誓不再涉足俗世之事,我可以不杀你。”   徐北游望向钟离安宁,不料这位女子却是没什么犹豫,直接摇头道:“阁下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剑道不两立,一个大限将至的钟离安宁,不愿违心苟活。”   徐北游沉默许久,喃喃道:“好一个不愿违心,好一个不愿苟活,徐北游佩服。”   钟离安宁突然笑道:“记得我年少时,只是想着找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如我这名字一般,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哪里会想到走到今日这一步。”   徐北游默不作声,脸上神色渐渐归于平静的漠然。   钟离安宁问道:“听说重器诛仙剑下亡魂无数,不乏名震天下的大地仙,不知能否让我这个老婆子今日也得享此等殊荣?”   徐北游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钟离安宁不再说话,闭上双眼,静候待死。   下一刻,诛仙出匣,人头落地。   ……   江南,江陵,李家大宅。   慕容萱漫步于一片竹林之中,与她同行的还有前不久刚刚狼狈逃出帝都城的傅中天。   按照辈分来算,两人算是同辈中人,不过按照年龄来算,慕容萱要稍大一些,算是看着傅中天长大的,故而傅中天在这位亦姐亦嫂的女子面前,姿态着实不高。   两人沿着竹林中的小径一直走到竹林正中心位置的一方小湖前,停驻脚步,慕容萱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终于开口道:“帝都之败,不在于你,而是在于我们所有人都小觑了徐北游,没想到仅仅是一个地仙十七楼的徐北游就有当年公孙仲谋的风采,无人可制,就算是十八楼境界的修士也不敢有必胜把握,唯有秋叶亲自出手才行,可偏偏秋叶又在养伤,不宜妄动。”   慕容萱不仅姿容绝世,就连平日里说话也别有一番味道,柔儿不弱,徐而不缓,快而不燥,纵使遇到天大的事情,也能娓娓道来,让人心生平静。   只是傅中天遭逢此等大挫,仍有几分恼意,恨恨道:“可恨在于冰尘见死不救,作壁上观,不但使我们在帝都城内的多年谋划一扫而空,就连萧慎这位十八楼剑仙也身死道消,如断一臂。”   “没那么夸张。”慕容萱笑了笑,望向这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道门贵子,平淡道:“萧慎此人,朝三暮四之辈,昨日他能背弃剑宗,今日他又能背弃萧氏,那么明日他再背弃我们道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死也就死了吧,没什么好可惜的,留着早晚也是个祸害。至于冰尘……”   傅中天眼神阴郁。   慕容萱叹气道:“此人早年受过情伤,性情孤僻,后来又被天尘大真人镇压在镇魔井中十年,就更是如此,这次她能答应尘叶去拦截徐北游,已经是殊为不易,再指望她去与人拼死拼活,不现实。”   傅中天沉声道:“夫人,如果不能严惩冰尘,昭示道门上下,那么日后人人学此行径,只顾自保而罔顾大局,那我道门大计还如何推行?”   慕容萱缓缓说道:“你说的我全明白,最近一连折损了萧慎、白离音等数位大真人,道门上下人心浮动,可是冰尘早已不是当年的冰尘,如今她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想要严惩于她,是件大事,要讲究时机,更要讲究分寸。若是太平时期的道门,有秋叶坐镇,就是再将她押入镇魔井中镇压十年也是无妨,可如今是非常之时,秋叶又是闭关不出,若冰尘一气之下叛出道门投了剑宗,谁能拦她?到那个时候,你我又该如何向秋叶交代?”   傅中天欲言又止。   慕容萱摆了摆手,“好了,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帮助萧瑾打下江南,确保江南这局棋不能再输。这个时候再去追究帝都之事,再去追究一个冰尘,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慕容萱轻声道:“我这次专程把你叫到江南,就是想告诉你,在这个时候,后院不能起火。”   傅中天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叹息一声。   慕容萱正要继续前行,忽然又停下脚步,脸色微变,“钟离安宁竟然死了。”   傅中天震惊道:“江南道门的钟离安宁?”   慕容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转头望向北方,眼神冰冷晦暗。 第二百三十五章 几人醉卧几人醒   慕容萱与傅中天离开小湖继续前行,在不远处有一方湖中水榭,此时水榭中隐隐传来锣鼓点声和咿呀唱腔。   大户人家,尤其是世家高阀,在家中养有戏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更有甚者,不仅仅是戏班,还有歌妓舞姬,不说旁人,就说慕容萱所在的慕容家,当初慕容渊还在世时,曾豢养乐师达三百人之多,其中不乏所谓的名师大家,每逢奏乐,阵势煌煌,丝毫不比皇室天家差了。   虽然此事耗费颇多,但却是世家豪阀彰显底蕴、附庸风雅的惯用举措,所以傅中天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是李清羽养在家中的戏班子。   慕容萱在水榭不远处再次停驻脚步说道:“江北之事是不堪问了,不过江南的事情还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傅中天点头称是。   此时两人距离水榭已经不过七八丈的距离,其中的锣鼓声音和唱腔都清晰可闻,慕容萱指了指水榭,微笑道:“公事是谈不完的,今日就不议了,改日再谈,先听曲子吧。”   傅中天依言凝神聆听片刻,略微惊异道:“这是游园惊梦的唱段,只是不像是原来的昆山腔,另有韵味,别具一格。”   慕容萱笑道:“好耳力,这是慕容玄阴用了数年时间改出的新昆腔,因为是水磨工夫,所以又叫水磨腔,这个戏班子就是慕容玄阴亲手调教出来的,眼下也只有这个戏班子能唱,换成是别的地方,任你是大齐皇帝,还是道门掌教,可都没有这个耳福。”   傅中天赞叹道:“久闻玄阴教主偏爱戏曲一道,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数年的水磨工夫,竟是磨去所有的烟火气,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傅中天又是闭目仔细聆听片刻,睁开双眼,隐约可见水榭中的青衣轻抖水袖,碎步生莲,唱腔身段无一不好,不由问道:“不知台上青衣何人?”   慕容萱笑而不答,伸手做请道:“入内一看便知。”   傅中天微微一怔,心底有所猜测,随着慕容萱走入水榭之后,心中顿时恍然。   果然如此。   只见被锣鼓班子环绕在正中的青衣唱完一段之后,水袖半遮面,眼波流转,眉目生情。非是美娇娥,而是男儿郎。   男子更比女子媚。   傅中天行礼道:“见过玄阴教主。”   云台上的青衣正是慕容玄阴,放眼天下修士,以堂堂教主之尊扮戏子伶人并亲自登台者,唯有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一挥水袖,待到锣鼓班子退出水榭之后,才开口笑道:“堂姐,倒是有些时日没见了。”   慕容萱笑着嗯了一声。   慕容玄阴出自完颜北月,完颜北月虽然复姓完颜,但却是随母姓,其生父慕容燕与慕容萱的生父慕容渊是为异母兄弟,故而慕容玄阴称呼慕容萱为堂姐。   然后慕容玄阴又望向傅中天,笑问道:“傅都督,听说你被徐小子赶出帝都了?”   傅中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不过没有恼怒,点头承认道:“不敌徐北游手中诛仙,只能退出帝都。”   慕容玄阴笑道:“不丢人,当年我邀请公孙仲谋前往青冥宫做客,那时候的公孙仲谋同样是地仙十七楼境界,兴致所起时,我们两人曾经有过一次点到即止的交手,最后不分胜负,平心而论,手持诛仙的十七楼剑修,决不可以常理视之,傅都督之败,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傅中天默然不语。   慕容萱施施然入座,问道:“十七楼的剑仙就已经如此势大难制,若是十八楼的剑仙呢?”   慕容玄阴微微一愣,反问道:“十八楼剑仙?还是手执诛仙的十八楼剑仙?”   慕容萱稍稍加重语气,“手执诛仙的十八楼剑仙。”   慕容玄阴哑然失笑道:“那可就是上官仙尘再世了。”   慕容萱不再说话。   慕容玄阴自顾自说道:“堂姐这次让我不远万里来到江南,恐怕不是叙旧这么简单。”   慕容萱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微笑道:“这是自然,如今的局势你也知道,按照大齐朝廷的说法,三藩之乱,或者是三王之乱,其中牧王在东北,草原王在西北,魏王在江南,三地之中,以江南为重,江南又以江都为重。”   慕容玄阴脱下戏服,坐到慕容萱的对面,不紧不慢地说道:“江都是个好地方啊,六朝古都繁华地,贩夫走卒皆有烟水气,东扼东海,西接湖州,背靠湘州,统御江州,还有大江天险,若是能拿下江都,等于是拿下了小半个江南。”   慕容萱端起酒杯,小口轻酌,“承平二十一年的时候,你想趁着公孙仲谋身死之际入主江都,结果却在张雪瑶的诛仙剑下撞了个头破血流,承平二十二年的时候,你受徐北游之邀,再次来到江都,帮他驱逐江南道门。如今已是承平二十三年,徐北游和诛仙俱不在城中,难道你不想一雪前耻?”   “一雪前耻?”慕容玄阴笑了笑,“堂姐不要避重就轻,恐怕我雪耻事小,你们和魏王的大计才是重中之重,完颜玉妃给我传有消息,说是以张雪瑶为首的剑宗中人,在一夜之间将你们留在江都城中的暗手斩杀殆尽。”   慕容萱仍是笑意吟吟,“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我也不妨明言,之所以要你过来,正是想要请你再赴江都,助我和魏王一臂之力。”   慕容玄阴略微沉吟,没有急于给出答案。   慕容萱也不催促,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之后,继续说道:“另外,傅中天和尘叶也会从旁策应,你尽管放心便是。”   坐在慕容萱身侧不远处的傅中天沉声道:“傅某定当尽力而为,请玄阴教主放心。”   慕容玄阴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笃笃笃笃。   傅中天还想要再说什么,慕容萱轻轻抬起一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水榭之中陷入沉默之中,只有慕容玄阴的叩指之声和偶尔的倒酒声。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玄阴的叩指声音戛然而止,不急不缓道:“我想再问堂姐一句,若是徐北游返回江都,当如何?”   慕容萱放下手中酒杯,沉声道:“道门自然竭尽所能让徐北游不能踏进江都城半步,你大可放手施为。”   慕容玄阴盯着慕容萱许久,缓缓说了个好字。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几人一梦经风雨   亲手杀掉钟离安宁之后,徐北游反倒是不急了。   既然慕容萱害怕他赶到江都,不得不让一位尘字辈大真人拿性命来填,那就说明江都的局势还在剑宗的掌控之中,那他就没有必要立刻赶到江都,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一个恰到其分的入场时机,说不定能让他有意外收获。   徐北游渡过青河之后,不再大张旗鼓地御剑而行,而是转为更为隐蔽的徒步而行,不过其行进速度仍是极快,仅仅是一天一夜的功夫便踏足徽州境内,再往前便是与青河并列齐名为“江河”的大江,再渡过大江之后就是传统意义的江南。   天下赋税半数出自江南,非是虚言妄语,江南半数赋税又是出自江州,当年大郑太祖皇帝和陆谦之所以能划江而治,就是仰赖江州之富庶。大齐朝廷因此前车之鉴,立朝之后废黜前朝大郑的巡抚和总督之职,使得地方上再无统御一州乃至数州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以防形成郑末的地方藩镇割据之势,同时又将江州一分为二,一半是以江左为首的江州,另一半则是江都及江都周围地区,虽然只占整个江州的三分之一,但却是菁华所在,仅以财富而论,足足占据了整个江州的三分之二。   天下以江南为重,江南以江州为重,江州以江都为重。   如今在剑宗的铁腕镇压之下,江都城内勉强算是太平,可是江都城外乃至整个江州,就远远谈不上太平二字了,不少有先见之明的江州大族携家带口早早离开此处战乱之地,往北而行,多是前往帝都,都说狡兔三窟,这些大族差不多也是如此,都曾早早在帝都城中置办产业,此时避难于帝都,也不算完全寄人篱下。   现在大江已经失守,魏国水军横锁水面,使得南北隔断,那些后知后觉之人再想去江北,已成奢望。   现在想要从江北去江南,同样不易,除非绕一个天大的圈子,取道蜀州,否则就只能强越大江,有不少胆大之人就会选择在夜间用小船偷越江面,毕竟大江江面宽阔,最宽处足有数百丈,更何况如今的魏国水军已经分为三部分,一部分进驻八百里洞庭,一部分停留在东海海面之上,驻守大江的魏国水军再如何势大,也不能不留丝毫空隙。   不过徐北游不用如此麻烦,他还未踏足地仙十八楼时就敢一人一剑袭击魏国水军舰队,如今他已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想要越江,不过瞬息之间而已,真的不算难事。   徐北游疾行于徽州境内,往大江之畔而去,途中想起了许多旧人,比如当初自己被唐圣月带到徽州之后,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萧元婴,小丫头一年四季都穿着件青缎大袄,扎着两个包子头,当初是两人一起走过了徽州这段路程,途中还遇到了道门的无叶道人,也算是共患难。不过徐北游这次返回帝都实在太过来去匆匆,只是见了萧元婴一面,然后就离开帝都再去江都,听萧知南说小丫头还为此生了通闷气。   想到这儿,徐北游不由轻轻一笑。   不过这次没有小丫头陪着他去江都了,只有他独自一人。   徐北游一开始认为魏王所谓的逐鹿天下不过是他一人的逆流而为,注定无法赢得天下大势,最多就是一时一地之患,难以掀起太大风浪,然后就要被朝廷镇压剿灭。可如今再看,却不是那么简单,毕竟徐北游能想到的,魏王萧瑾又怎么会想不到,所以他并非是孤掌难鸣,而是联手道门、西北林寒、东北牧棠之等人,在大齐朝廷自乱阵脚时,一起兴兵,顷刻间使坐拥天下的大齐朝廷四面皆敌。   大齐的天下,未必就那么坚不可摧。   而且战火硝烟一起,局势就不再那么容易掌控。正所谓兵者诡道也,谁也不能保证必胜不败,很可能一场大胜大败就能改变整个天下的走向趋势,再加上一个恨不得天下四分五裂的道门,就算此时萧煜再世,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收拾如此局面。   提到天下大势,提到江南,提到萧煜,就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人,萧煜的异母兄弟萧瑾。   如果说这座天下是个棋盘,那么萧瑾就是在让了数子的开局下与大齐的数代弈棋人对弈,如今他竟是能通过种种手段将局势拉回到均势,就连徐北游也不得不承认,如果由萧瑾来做大齐皇帝,天下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萧瑾想要做大齐的皇帝,天下同样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再说第三个如果,如果没有萧瑾,那个一身郁气的牧棠之绝不敢反,西北的林寒也只能维持在侵扰袭边的程度上,那么道门也就没了插手的余地,只能与大齐朝廷继续维持面上的和气,继续在暗地里小打小闹。   当初的天下以萧玄生死为重,如今的江南以萧瑾生死为重。   萧玄身死,天下立时大乱。如果徐北游能杀掉萧瑾,那么魏国立时就要大乱,江南危局便可解决。   只是想要杀掉萧瑾,又谈何容易?   还是那句老话,徐北游能想到的,萧瑾和道门自然也能想到,肯定会有专门手段防备徐北游可能的刺杀之举。   徐北游曾在心中默默盘算,先不说萧瑾本人的境界修为高深莫测,在他身旁还有鬼王宫的萧林和金刚寺的六面,两人俱是地仙十六楼境界以上的大地仙,萧林以手段诡秘而著称,六面又有不坏金身,就算徐北游已是地仙十八楼境界,也不能在一时半刻之间解决掉两人,一旦产生变故,在江都投注了重兵的道门反应过来,反倒会使徐北游自身陷入到危急境地之中。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在确定江都暂时无事之后,就有意放缓了自己的脚步,他在等待魏王和道门那边主动出手。为何佛门金身讲究一个不动?因为不动便没有破绽,只要出手就会卖出破绽。正如大齐的天下,只要大齐不动,魏国也好,草原也罢,皆是对其无可奈何,可只要大齐主动出手,想要除去二者,便会露出破绽,反而会让两者抓住破绽反攻一筹,落到如今的被动局面。   不知不觉间,徐北游已是来到大江之畔,眺望滚滚东去的大江江水,轻声自语道:“山重水复疑无路。”   东逝大江,淘尽不知多少英雄。   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在此走到穷途末路。   大楚李孝成如此,将李孝成逼入绝境的后建皇帝也是如此,曾经与萧煜划江分天下的陆谦还是如此。   徐北游轻轻默念道:“一怒大江笑,一笑青河清,万里奔行,只为苍生。几人醉卧几人醒,起坐时看海天清。登临心系天下事,脚踏人间路不平。” 第二百三十七章 江都城内落小雪   江都城下了一场小雪,雪势不大,飘飘摇摇,初始如天上撒盐,后来略微转大,如风中柳絮。   这不是承平二十三年的第一场雪,早在盛夏时分,草原上就落下了第一场雪,不过这却是江南的第一场雪。   江南的雪,不像西北塞外那般气势磅礴,雪大压死人,也不像江北那般久而弥坚,一夜之间千里白,江南的雪就像江南的女子,羞羞怯怯,婉约细腻,随夜而来,黎明而去。   天光初开时,江都的城头和瓦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不过地面上的雪实在太过单薄,既不能没膝,也不能没脚,行人一踩而过,便化作泥水。   江都的城头之上,此地无人来,白雪得以幸存,平铺展开如洁白布帛,让人不忍落足破坏。   忽然之间,在这片白雪上出现一人,双足踩在白雪上却不留丝毫痕迹,大袖飘摇,青丝拂乱,如神仙中人。   紧接着又有一人出现,浑身雪白,白裙白鞋,肌肤如雪,若不是一头青丝如瀑,似是要与周围的白雪融为一体。   慕容玄阴望向这位老熟人,轻笑着开口问道:“你想拦我?”   然后他自问自答道:“你拦不住我,你们三人联手也拦不住我。江都不比帝都,帝都的皇城大阵完好无损,可大楚朝廷留在江都的大阵早已被毁坏得七七八八,就算你们有意修补,又能修补多少?”   唐圣月默不作声。   慕容玄阴继续说道:“既然拦不住我,又何苦做无用之功,成为不自量力的笑柄呢?”   唐圣月终于开口道:“能不能拦住,总要拦了才知道,说不定能拦住。”   慕容玄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道:“你一定拦不住。”   话音落下,慕容玄阴向前踏出一步,唐圣月则是向后退出一步。   一进一退之间,便是两方天地。   唐圣月举起自己的右手,掌心中有一朵白莲正在缓缓绽放。   掌中有佛国,佛国即家乡。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凝滞起来,周围一切如梦幻泡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若是有人身处局外,就会发现城头上的两人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只有遍地白雪,不留半点痕迹,似乎从未有人来过。   唐圣月和慕容玄阴一起进入到超然于世间之外的佛国小界之中。   白莲教前身为佛门净土宗,后相继与弥勒教、白莲宗、罗教互相融合,终于形成了今日的白莲教,故而白莲教的种种手段都有佛门的影子,被人戏称为佛门第四宗。不过佛门却是将白莲教视作大逆不道的邪魔外道,因为按照白莲教的教义来说,在三世佛之上还有一位居住于真空家乡的无生老母,世间有九十六亿生灵需要渡往真空家乡,而过去佛和现在佛只度化了两亿生灵,剩下的生灵就只能等待未来佛弥勒菩萨降世,若是弥勒佛救世失败,无生老母则会将真空界直接降临人间。   现在佛是谁?乃是开创佛门之圣,即佛祖是也,涉及佛祖以及根本教义,佛门又岂能无动于衷?故而佛门将白莲教视作附佛外道,大为抵制。   大楚时,儒门乘势而起,最为鼎盛之时,号称七十二贤人,但兴也大楚,亡也大楚,随着王朝兴衰,气运早已经与大楚连为一体的儒门也开始由盛而衰,恰逢后建玄教兴起,后建铁骑踏破了大楚的大好河山,而儒门也不得不与玄教倾力而战,最终落得一个几乎灭门的下场。   在后建入主中原后,便是大郑太祖皇帝依仗白莲教起家,驱除后建,不过在其立国大郑之后,又与道门和佛门联手,冷酷镇压剿杀白莲教,使得白莲教销声匿迹多年。   直到大郑末年,白莲教才再度兴起,一如当年扶持大郑太祖皇帝起家于江都,这次他们选择了同样雄踞江南的陆谦,不过却输给了有道门倾力支持的萧煜,教主傅尘和副教主徐鸿儒相继身死之后,鼎盛一时的白莲教四分五裂,一部分由唐圣月继承,一部分被秦穆绵收入麾下,另起炉灶,成为闻香教,两者俱是归顺大齐朝廷,剩下的最后一部分或是逃亡西域,或是潜伏世间,成为被镇魔殿和暗卫府联手缉拿剿杀的逆贼。   对于这段秘辛,世人兴许不知其详,但是作为玄教教主的慕容玄阴却是心知肚明。   大楚末年那场波及了所有宗门的大战,佛道两教先是以道门为主击退与儒门死战后元气大伤的玄教,又以佛门为主剿杀白莲教,最后则是联手扫荡儒门“余孽”,当时不知多少闲散归隐大儒被强行带回道门佛门,彻底镇压,或是干脆成了道士和尚,而两者也凭借于此再次登临天下。   不过连番恶战,道门与佛门也各自元气大伤,故而没能入主中原大郑朝堂,总的来说,那场大战中,儒门是蚌,玄教是鹤,白莲教是渔翁,道佛两家是将渔翁打翻在地的强盗,大郑太祖皇帝则是浑水摸鱼而最终得利的看客。   白莲教和玄教既是仇人,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唐圣月双手合十。   小千世界中骤然生出无数莲花,层层叠叠,蔓延向四面八方,继而有风吹过,花蕊随风轻轻摇摆,有点点流萤生出飘散。   此时此刻此地,倒真有几分西天佛国的意味。   慕容玄阴视野所及,皆是白莲漫天,对其扑面而来。   慕容玄阴神情恬淡,双手负后。   正如钟离安宁的星罗大阵拦不住徐北游一般,慕容玄阴同样不认为唐圣月的白莲大阵能够拦住自己。   他任由无尽白莲吞没自己,然后不退反进,向前踏出一步,在他的落足处,荡漾起一圈浩然充沛的气机涟漪,不断扩大,无尽的白莲海洋中也随之出现一个越来越大的圆形空白地带。   落足之后,慕容玄阴又是探出右手,以两指捻住一朵还未完全消散的白色莲花,改为单手负于身后的慕容玄阴低头望去,轻轻咦了一声,两指轻轻捻动,这朵白莲竟是随之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有车盖大小。   然后慕容玄阴将这朵巨大的白色莲花丢掷向唐圣月。   这位曾经在江都折戟沉沙的玄教教主竟是自负到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地步。   与此同时,唐圣月举起自己的右手,一轮皎洁明月,从她手心冉冉升起。   接着一道道白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唐圣月身后汇聚成一尊高有百丈的白色女子身影。   白莲教有两大法相,一是弥勒法相,一是无生老母法相,以男女区分,男子多是修炼弥勒法相,女子多是修炼无生老母法相。   唐圣月为女子之身,自然是凝就无生老母法相。   法相现世,如车盖大小的白莲不能近身分毫。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莲花开弥勒出   慕容玄阴出手不留手,又是一指遥遥点向白色莲花,白色莲花猛然一阵摇晃,紧接着便是光芒大放,体型暴涨数倍,旋转着向上飞起,如一顶巨大白色华盖,将无生法相的身形完全遮掩起来。   唐圣月皱了皱眉头,身形凌空而起,虚立在半空之中,手中结了一个未见于记载的晦涩手决。   随着这方手印结出,周围一切变得虚幻朦胧起来。一眼望去,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模糊不清。最后生出无尽烟雾,天地之间仿佛皆是白茫茫一片。   此时,在慕容玄阴的视线范围之内,唐圣月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不过慕容玄阴却丝毫不见惊慌之色,甚至嘴角微微翘起,意态闲适。显然在他看来,唐圣月的手段不算什么,说到底就是一方小千世界而已,哪怕是道门的太虚幻境和佛门的婆娑佛国,他也见过,破解过,也就那么回事,天底下值得他真正上心的高手,屈指可数,可惜唐圣月不在其中。   待到烟雾退散,有一巨大的白色虚影缓缓浮现,盘坐于莲台之上,脑后有五彩光华自生,宝相庄严。   身为白莲教的本代主事人,唐圣月虽然不能与师父傅尘相提并论,但也好歹有几分看家保命的奇异手段,与道门的仙道体系不同,她走的是煌煌神道,自身修为与香火愿力挂钩,此时法相便是由香火愿力铸就。   笼罩于无生法相之上的白色莲花轰然落下。   无生法相纹丝不动,任由莲花落下,但下一幕却是莲花轰然碎裂,而法相却只是微微晃动。   慕容玄阴似是轻声自语道:“有点意思。”   他继而望向法相,笑道:“还有什么神通手段?老唐你莫要客气,大可放手施为。”   唐圣月不知身在何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唯有一个好字。   下一刻,却是慕容玄阴先发制人,身形瞬间出现在白莲法相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剑,剑芒如月,狠狠斩在法相之上。   法相顿时出现无数裂纹。   慕容玄阴眯眼望向法相,讥笑道:“所谓香火愿力,不过是沙滩堡垒,风浪一来,便烟消云散。本座有太阴真剑,可杀得你唐圣月否?”   白莲法相开始不断有流萤飘散,大块大块的白色“碎片”轰然坠落。   慕容玄阴大笑出声,荡起层层回音,“听闻白莲教有言,证得白莲法身后,可出入无生之界,真空家乡,万劫不朽,堪比飞升神仙,要不你让本座也见识下到底是怎么样的万劫不灭?”   随着慕容玄阴的话音落下,无生法相上的裂纹急速扩大,最终连接成片。   法相崩溃,唐圣月也不得不显出身形。   慕容玄阴举起手中的太阴真剑,毫不犹疑地径直斩向唐圣月。   唐圣月不得不展开自己的白莲法身,只见她整个人在刹那间大放光芒,全身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白芒,如同一个“光人”。   无量光芒映照十面八方,彻底淹没慕容玄阴身影,但是慕容玄阴的声音却依旧不急不缓地传来:“可惜这具白莲法身还差点火候。”   “不知能接下本座几剑?”   “起剑。”   一剑破开无数白光,只见太阴真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柄太阴真剑几乎封死了唐圣月所有闪躲范围,然后一起斩落。   唐圣月所化的白莲法身周围忽然有五彩光晕升起,将她整个人护在其中。这一刻,在十六剑的逼迫下,唐圣月的境界竟是不降反升,气势直逼地仙十六楼境界。   十六道太阴真剑不得入法身半寸。   已经展开白莲法身的唐圣月没有过多言语,又是挥散出一道五色华光,势若长虹,在她脚下化成一亩祥云,祥云上有朵朵白莲盛开,唐圣月便立在最大的一朵白莲莲台之上。   光芒渐渐散去,重现显现出慕容玄阴的身形,他轻声道:“归一。”   话音落下,十六道太阴真剑重新归为一剑,阴阳逆转,由极阴之数的太阴真剑化为极阳之数的太阳真剑,剑身上烈焰大盛,似是烈阳降世,焚灭万物。   唐圣月平静道:“地仙一道,难逃三灾九难,神仙一道,终要天人五衰,天仙超脱,却不能在世显圣,唯我神道,方可于世间得证不朽。”   虚空之间再次大放光明。   看不清面容的唐圣月冷漠开口,声震天地,“愿心虔诚,方可回归真空家乡,白莲花开,才有弥勒降生救世。”   只见唐圣月双手所化的白莲法身双手合十于胸前,犹如菩萨听佛陀讲法。   所有白莲融为一体,化作一方前所未有的巨大白色莲台,莲台周围显现出诸般伽蓝、天女、力士、罗汉、菩萨。   莲台上先是出现一个淡淡轮廓,然后轮廓渐渐凝实。   一方白色佛陀依坐于莲台之上,袒胸敞怀,一手置于屈起的膝上,一手作拈花状,不同于方才徐鸿儒借用香火愿力,这次是唐圣月单凭自身气机凝聚的弥勒法相,法相不仅更为凝实,而且面容亦是渐渐清晰起来,显露出一张笑口常开面容。   正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   身形百丈,高坐莲台。   弥勒菩萨,又称未来佛、东来佛祖,今为佛祖座下菩萨,待到末法时代,便取代佛祖,降世为弥勒尊佛。   梵音阵阵不绝于耳。   天女散花,伽蓝诵经,飞天当空而舞。   唐圣月缓缓开口道:“白莲花开,弥勒降世!”   先前还如一条火龙成燎天之势的太阳真剑一下子萎靡起来,剑身上的火焰时亮时暗,飘摇不定。   百丈法身的弥勒法相五指虚张,掌中便是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佛国。   在小千世界中再成一方小千世界。   弥勒佛像猛然抬手,周围虚空中泛起一阵阵涟漪,佛掌落处,一片虚空轰然坍塌,露出一片混沌,在混沌中隐约可见外面的江都景象。   佛陀出掌不停,六道掌印同时轰出,分别打在慕容玄阴的上、下、东、南、西、北六个方位,分别在这六个方位留下六个掌中佛国生根发芽。   六座掌中佛国如铁钉般深深锲入到虚空之中,形成一方牢笼,将慕容玄阴困于其中。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以天为剑三十四   慕容玄阴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终于双手同出,瞬间在身边接连挥袖六次,云淡风轻,比不得唐圣月的声势浩大,反而就像一个戏子伶人的轻抖水袖。   只是片刻过后,传来六声沉闷声响,整个小千世界为之震动。   已经生根发芽的六个“佛国”竟是被生生推开,就像拂退桌上杂物。   如果说这方小千世界是一张图画,那么六个佛国便是六颗固定图画的钉子,现在慕容玄阴强行扯动整副图画,不但强行带起钉子,而且图画本身也被六颗钉子撕扯的支离破碎。   虚空不断扭曲,江都景致亦是若隐若现。   慕容玄阴大笑一声,双手振袖,一道气机涟漪以他为中心不断扩散开来,所过之处,虚空寸寸碎裂。   唐圣月再也无法维持小千世界,如泡沫般幻灭,虚空不见,混沌消散,又变回了江都城头的景象。   回归现实之后,唐圣月的白莲法身已经消失不见,而那尊佛陀法相也没有幻境中那般高达百丈的巍峨,只有百尺之高,摇摇欲坠。   重新显现出身形的唐圣月的气息开始不断衰落,脸色苍白。   慕容玄阴正想痛下杀手,九天之上忽然响起一声凤鸣,震散云霄。   紧接着有呼啸大风吹起,树木摇晃,席卷风雪,掀起瓦片无数。   一片庞大阴影覆盖在慕容玄阴的身上。   一只巨大青鸾当空俯冲而下。   慕容玄阴对此早有预料,毕竟他上次入江都时,秦穆绵就曾以手段阻他,只是上次有张雪瑶的诛仙,这次他们还有什么手段破去自己的不灭金身?   慕容玄阴扯了扯嘴角,双膝微曲,终于在白雪上留下两个脚印,然后整座城头轰然晃动,无数积雪坠落在城墙根。   下一刻,慕容玄阴如同离弦之箭冲霄而起,径直迎上秦穆绵所化青鸾。   这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对于两人而言,却如同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慕容玄阴狠狠一袖砸在青鸾的头上,直接将她打落江都城。   不过青鸾的双爪也在慕容玄阴的当胸留下两道深刻伤痕。   慕容玄阴看也不看,胸前伤口中的鲜血还未渗出,整个伤口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片刻间已是恢复如初。   慕容玄阴干脆是袒露胸膛,少了几分媚意,多了几分英气,低头望去,只见秦穆绵已经恢复真身,立于江都城头。   秦穆绵在慕容玄阴的注视之下挽起袖口,露出皓白手腕上系着的一根刺目红绳。   红绳上另一端系有一柄黑色长刀,刀刃隐隐透出纯粹的猩红之色。   慕容玄阴落地之后没有急着出手,望向这位名义上的师姐,笑容满面。   堂姐慕容萱也好,师姐秦穆绵也罢,再加上那位名义上的嫂子张雪瑶,都能攀亲带故,慕容玄阴对此都不甚在意,甚至所谓的雪耻也不被他放在心上,于他而言,谁给出的价钱更高,条件更好,他就站在谁那一边,当初他受徐北游的邀请入江都是如此,如今他再受慕容萱的邀请再入江都也是如此。   至于师姐和嫂子,那就对不起了,谁让你们比不上堂堂道门掌教夫人那般豪富呢?   秦穆绵沉默着握住黑玄,两只大袖剧烈飘荡,身形开始前掠。慕容玄阴却是自负到了近乎目中无人的地步,双手负后,有一太阴真剑在身前生出,单纯以气机驾驭刺出。   黑玄与太阴真剑相撞,秦穆绵狠狠一脚后撤踩下,踏碎城头地面石板,碎石四射,强行止住退势。   秦穆绵双手握刀,强行往下一压,逼退太阴真剑三分。   慕容玄阴不见任何动作,又是一剑太阳真剑生出,直刺秦穆绵。   秦穆绵手腕一拧,黑玄在身前画出一个大圆,逼退两剑,然后继续向前缓行,试图刺向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轻笑一声,终于从背后伸出一手,直接破开刀上血芒,轻描淡写地握住锋锐无匹的黑玄刀锋,手掌上爆开一朵血花,不过转瞬便恢复常态。   这便是玄教的不灭金身,号称气机不绝,金身不灭,除非是诛仙那般无双利器,否则根本难以打破,放眼当今天下,唯有慕容玄阴将此道臻至圆满,丝毫不逊于专注于体魄一道的金刚寺六面。   黑玄受制于慕容玄阴的五指,动弹不得,秦穆绵干脆利落地弃刀后撤。   慕容玄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这位师姐这么快就技穷了?虽说江都三名女子的境界修为表面上不过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但他却知道其中玄机,三人多有藏拙,不说自己那位师姐秦穆绵和蓝玉的师妹唐圣月,就说剑宗张雪瑶,当年与公孙仲谋并称为剑宗双壁,既然公孙仲谋已经踏足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张雪瑶又会差上多少?以当年上官青虹之傲气,又为何会甘居张雪瑶之下?   退一步来说,他上次在三名女子的手中铩羽而归,难道仅仅是一把诛仙就能解释过去的?   不过慕容玄阴很快就眉头展开,因为城内有以磅礴剑气和浩大剑意升腾而起。   看来这三位女子还是将宝押在了张雪瑶的身上,只是没了诛仙的张雪瑶,能否再次重伤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不觉得自己会连续两次输在同一个地方。   下一刻,天地异象。   整个苍穹开始缓缓下垂。   头顶之上仿佛有一道平面整齐下压。   几只飞鸟当空而过,没有任何意外,直接化为粉末,不留半分痕迹。   仿佛有一把剑锋极宽极广的无双之剑正在缓缓下落,或者说整个天空在此时已经变为一剑。   城内青锋坊剑气凌空堂中,张雪瑶双手交叠,闭目凝神,七窍不断流血。   如今的张雪瑶已经没有诛仙,甚至跟随她多年的佩剑白虹也已经赠予徐北游,于是她便以天为剑。   剑三十四。   慕容玄阴随手丢掉手中的黑玄,抬头看了眼越来越低的苍穹,脸上竟是露出一抹笑意,不退反进,整个人冲天而起,立于半空中。   他张开双手,仿佛要扛起整个苍穹。   与此同时,一名背着剑匣的年轻人站在大江之畔,等到慕容玄阴升空之后,他迈出一步,一掠过大江,再掠去江都。 第三百四十章 江都内外两方人   长乐亭,位于江都城外三十里处,就是一座简简单单的亭子,为何会被叫做长乐亭,现已无从考据,只知如今被当作送客亭来用。   当初徐北游在戏楼与慕容玄阴密谋之后,约见张召奴,便是定在这座长乐亭中。最后的结果是徐北游与张召奴彻底谈崩,张召奴打定主意要以势压人,不得已慕容玄阴偷袭出手,取走了这位天下第九人的性命。   此时的长乐亭中有一男一女,男子坐于亭中石凳上,一身玄衣,不怒而威。女子抱臂斜倚亭柱,面庞被白发遮掩住大半,看不真切。   男子自顾说道:“真是好大的手笔,竟然是剑三十四。不过也是可惜了,你空有境界,不得剑三十六最后两剑的真意精髓,不得不止步于剑三十四,剑三十六天克剑三十四,你又不得不败于徐北游之手。可张雪瑶不一样,她的授业之师是上官仙尘,丈夫是公孙仲谋,再加上一个徐北游,三代剑宗宗主都与她牵连极深,八成是得了剑三十六的传承,只是碍于自身境界之故用不出来,可谓是明珠暗投。”   白发女子默不作声。   男子转头看了眼江都方向,说道:“慕容夫人来信了,务必要确保慕容玄阴此行没有丝毫差池意外,毕竟人家是盟友,不能让盟友寒了心。”   女子仍是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男子接着说道:“不过依我之见,这话没错,可也不能让慕容玄阴就这么轻易地拿下江都,否则这位玄教教主该坐地起价了,甚至是狮子大开口,非要从我们道门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不可。”   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终于开口说道:“你打算怎么做?”   男子轻声道:“锦上添花不算什么,雪中送炭才是实在,要让他慕容玄阴知道,这江都不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没了我们道门,他慕容玄阴就要在江都城中第二次折戟沉沙,要分得清主次,到底谁是主人,谁是被请来帮忙的客人。”   女子嗤笑一声,似是在讥讽男子的气量格局,只能在这些小算盘上动脑筋。   男子不以为意,转开话题,“地仙十八楼,一步一重楼,能走到这一步之人,没有庸才,谁也不敢说谁就能稳胜于谁,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就拿萧玄与掌教的一战来说,表面上是萧玄赢了,而且赢的没有半分悬念,可并不意味着萧玄就比掌教更强,若不是掌教在明陵一战中被萧煜所伤,万不会如此,所以实力高绝并不意味着稳胜无疑,若是如此,那也不用打了,直接分出胜负就是。”   “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剑宗中人,他们与那些赳赳武夫类似,又不完全一样,同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同样的境界修为,我道门中人就是打不过剑宗中人,没得辩,可话又说回来,有舍才有得,剑宗这么多年没有飞升之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冰尘闻言陷入沉思,因为按照道理而言,她也算是半个剑宗之人,或者说走了剑宗道路的道门中人,而且她如今走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地仙之路已到尽头,接下来也该谋求天上途了。   算是冰尘半个上司的尘叶从石凳上起身,轻声道:“万年千秋,对于俗世中的王朝皇帝而言,不过是一句空话,可对于我们道门而言,那就不是空话了,道门传承千余年,不说古时的几大王朝,就说近几百年来,大楚亡了,灭亡大楚的后建被赶出关外,赶走后建的大郑也不得不亡,可我们道门仍是长存世间,所以我们要谋一个千秋万世。”   尘叶掸了掸道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微笑道:“灭去大齐只是第一步,我们还要赶走西方教,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们要打弯儒生的脊梁,让他们乖乖做我们的附庸,我们要让这天下都信奉道门,道祖是唯一之祖,就如极西之地的圣堂。”   冰尘又是嗤笑一声。   尘叶自嘲一笑,“我知道,不管我飞升与否,都看不到那一天了,这不是一代人就能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几代人甚至是十几代人的持之以恒去做,现在就是个念想而已。”   ……   此时江都城内交战双方的声势近乎达到顶点。   事实的确如尘叶所料,即便张雪瑶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有意藏拙,但她的真实修为仍旧无法触及剑三十五和剑三十六两剑,就算是用出剑三十四,也极为勉强,远没有冰尘那般举重若轻。   不过慕容玄阴也不是徐北游,没有天下第一利器诛仙,也不会天克剑三十四的剑三十六,面对苍穹为剑的浩大手段,他只能以自身硬抗。   上次被诛仙破去不灭金身,慕容玄阴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来重铸金身,不过也正应了破后而立的说法,重塑的不灭金身比之先前更为圆满,所以他觉得自己可以扛下这一剑,而且他还要证明张雪瑶三人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更重伤不了他。   原本弯着腰的慕容玄阴缓缓地直起腰来。   大丈夫立世,当顶天立地。   慕容玄阴喜欢登台唱青衣,但他从来没有什么“恨生男儿身”的想法,所以他自要顶天立地地扛下这一剑。   事实上,他也的确扛下了。   慕容玄阴腰杆笔直,以双手作撑天之势,使得剑三十四不得下落半分。   不过剑三十四并没有因此而显现颓势,仍旧气势磅礴。   青锋坊内,张雪瑶七窍流血不止,始终闭嘴不言语,闭眼不张目。   张雪瑶与公孙仲谋是两种人,公孙仲谋可以为了自己所想而付出性命,张雪瑶却不能,不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不会暴露自己的所有底牌,所以冰尘率领镇魔殿气势汹汹来到江都时,她没有强行出手,因为她知道出手也是徒劳。当张召奴来江都时,她还是没有出手,因为她知道张召奴不可能拿下江都,慕容玄阴和冰尘都在这里撞得头破血流,区区一个张召奴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将自己最后的底牌亮了出来。   因为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第三百四十一章 手中无剑人即剑   不过在这个时刻,张雪瑶心心念念所想的却不是什么家国大义,对于她而言,无论是张家也好,还是卫国也罢,家国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荡然无存了,如今的她不过是身在异乡为异客。值此大敌当前且生死一线之际,她不知何故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一夜,两名落魄不堪的年轻男女在东湖别院中,没有媒人,没有喜宴,甚至没有高堂和证婚人,唯有天地明月和两只龙凤喜烛,那一夜,两人什么也没做,就是守着那对龙凤喜烛到天亮,看着它们一点点燃尽,化作烛泪。   张雪瑶记起了许多过往旧事,正值壮年时,夫妻两人都是年轻气盛,互不相让,最终导致公孙仲谋出走江都,游历天下。那时候,她因为女子的矜持,也因为置气,始终不曾主动服软,竟是在不知不觉间,公孙仲谋由当年的风流公子变成了一位满头霜发的老人,然后更是先她一步离开了这个世间。   以往寂静无人时,张雪瑶也曾想过这些,难免有些难与人言的悔意,若是她当初能退后一步,服软一回,也许有许多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那该有多好。   只是今日她却不再这么想,更不曾后悔,因为这就是张雪瑶,这就是公孙仲谋,只有这样的张雪瑶才能和这样的公孙仲谋走到一起,若是退了,那她就不是张雪瑶,他也不是公孙仲谋了。   我张雪瑶面对自家夫君公孙仲谋都不曾后退半步,慕容玄阴又算什么?   我凭什么退?   张雪瑶在这一瞬间念头通畅,如同拭去浮尘积埃。   正如当年师尊上官仙尘战于紫尘时曾经留下一句偈语:我有青锋三尺,久被尘牢关锁。一日尘尽光照,照破山河万朵。   一刹那之间,张雪瑶剑心通明。   剑三十四猛然下压三分。   铸就不灭金身的慕容玄阴第一次流露出颓然之色,眉心处鲜艳欲滴,如同一只会随时渗出血丝的竖眼。   城外长乐亭中,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冰尘猛然睁开双眼,眺望向江都城方向,在她怀中的断贪嗔同样似有所感,颤鸣不止。   尘叶的脸色略显凝重,叹息道:“这就是剑宗中人的不可理喻之处,莫名其妙就能再上一层楼,越境而战更是家常便饭一般,越境一重尚且不够,还要一跃二重楼,这就不讲道理了啊。”   冰尘扯了扯嘴角,“一口一个剑宗,说白了就是上清一脉,都是道祖弟子。那些所谓的千年宿怨,归根究底还是列位祖师大道君的恩怨,还轮不到我们这些后人去说三道四。”   尘叶摇头道:“不说这个,说正事。现在江都城中出了状况,我本以为慕容玄阴可以稳拿下江都城,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徐北游,哪里想到张雪瑶竟是在此关头再上一层楼,虽说不至于败退慕容玄阴,但足以让慕容玄阴心生忌惮,若是慕容玄阴因此而生出退意,就要变成我们亲自上阵,先不说损失如何,就是一个徐北游也要让我们费上好大一番手脚。”   冰尘讥笑道:“怎么,知道徐北游晋升地仙十八楼之后,觉得自己不是徐北游的对手了?你要是如此心境,就算徐北游没有诛仙,你也同样不是他的对手。”   尘叶洒然笑道:“我辈修士修道,本就不是为了争狠斗勇,而是为了证道求长生,休说是徐北游,当年上官仙尘又如何?还不是死在了这大江之畔。”   冰尘冷笑道:“你想做第二个天尘?”   尘叶一笑置之。   城内,张雪瑶低头看了眼两只交叠大袖袖口上所绣的繁复花纹,眼神恍惚。今日所穿之衣即是当年她成亲时的衣物,自从公孙仲谋离开江都之后,就被她锁入箱底,今日又被她鬼使神差地从箱子底翻了出来,好在还算合身。   张雪瑶微微一笑,不再压抑胸口的翻腾鲜血,吐出一口鲜血之后,轻声道:“你总说我练剑不如你,说我自四十岁之后就愈发惫懒,那你今日就看看我这一剑。”   血染衣襟。   这件喜袍并非是传统的红色,而是一件素雅的白衣,只因当时两人实在是落魄了极点,没办法专门定做一件嫁衣。   当年,张雪瑶虽然嘴上不说,但在心底还是觉得遗憾。   如今,张雪瑶不再有半分遗憾,只觉得此生再无遗憾。   白衣染红血。   张雪瑶交叠的双手血肉模糊。   袖口染红,如嫁衣。   剑三十四的气势一涨再涨,生生将慕容玄阴的身形下压三尺。   天地色变,风起云涌。   及至后来,不见剑身,也不见扛下这一剑的慕容玄阴,唯有剑气横生四溢,浩大沛然。   万万没有料到张雪瑶会有如此一剑的慕容玄阴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不得不屏息凝神,强行运转气机,将自身毕生所学熔铸于一炉,眉心处猛然爆裂开来,没有鲜血流出,只有血光四溢,就像一只血红竖眼。   慕容玄阴双手举起,顾不得袖口破碎,顾不得发丝被剑气割断,强咽下一口已经涌到喉间的鲜血之后,再次强行举起双手,止住身形颓势,生生撑起了这一剑。   不过也就在此时,城外攀升起一股浩大剑意,丝毫不输于城内的剑三十四。   城外,徐北游反手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剑匣,轻声道:“老伙计,几位长辈已经尽力,接下来就该是咱们出手了。”   徐北游一踩地面,开始狂奔。   这一次,徐北游没有出剑,因为他本人即是一剑。   徐北游衣衫白发一起飘飞,一掠长虹。   这一剑堪称独步天下,生生撕裂开张雪瑶的剑三十四,不仅不伤及张雪瑶分毫,反而是帮张雪瑶脱离开与慕容玄阴角力的境地,避免了力竭而亡的下场。   这一剑速度之快,以至于仍旧硬扛着剑三十四余韵尾声的慕容玄阴根本没有丝毫躲避的可能。   慕容玄阴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功亏一篑的恼怒不甘之色。   他没有料到张雪瑶会用出如此一剑,让他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没有料到徐北游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而非守在城外的道门中人。   他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三个字眼。   “徐北游!”   下一刻,赤手空拳的徐北游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手中无剑又如何?   人至即是剑至。 第三百四十二章 以一敌二又如何   徐北游之所以未曾出剑,说起来还是拜慕容玄阴所赐。承平二十二年的时候,慕容玄阴在长乐亭出手偷袭张召奴,竟是让张召奴没有半分察觉。   这一幕让徐北游至今难忘。   因为长乐亭是张召奴临时选定的见面地点,绝不可能有人提前在此埋伏,也就是说慕容玄阴在张召奴的眼皮子底下设伏,不管这件事如何荒诞,事实就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在杀掉钟离安宁之后,就刻意收敛气机,隐匿行迹,从道门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临至江都城外,他仍旧选择不出剑,让慕容玄阴无法在第一时间察觉。   事实上,徐北游这一剑不但让慕容玄阴难以防备,也成功让守在城外的尘叶没有丝毫察觉。   暂时孤立无援的慕容玄阴只能咬牙催动全部气机,整个人金光熠熠,试图以不灭金身去硬扛下徐北游的一剑。   天地之间炸起一声巨响,仿佛是天人撞天钟,使人心神震荡,耳膜欲裂。   下一刻,慕容玄阴从空中坠落,狠狠砸向脚下城头。   好似是彗星落于人间。   先是城门楼轰然破碎,大半个城头毁于一旦,甚至整面城墙都在巨大声响中撕裂得满目疮痍,紧接着整个瓮城的地面轰然破碎,龟裂出一个巨大坑洞。   好在张雪瑶等人已经早早将此地的甲士疏散,倒是没有造成无辜误伤。   城头上的唐圣月和秦穆绵透过烟尘望去,只见坑底躺着一人,此时还未起身,金身破碎,气机飘摇,显然在徐北游的一剑之下受创不浅。   徐北游落在城头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慕容玄阴,一身浩大剑气冲霄而起,与慕容玄阴高下立判,甚至让近在咫尺的唐圣月和秦穆绵都隐约感觉到几分窒息的错觉。   徐北游此时心中一片清明,慕容玄阴没有扛下这一剑,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的这一剑看似只有一剑,实则是十二剑,徐北游取尽剑宗十二剑之剑气神意,剑道自得圆满,十二剑归于一剑,不可以常理论之。   慕容玄阴的不灭金身再如何厉害,终究不是近乎防御完美的不败金身,也不是武夫极致的天人不漏之身,面对这一剑,焉能不败。   徐北游没有多余言语,略微蓄势之后,从城头上一跃而下,身形下坠,就要再补上一剑。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御风而至。   来自城外三十里外的长乐亭。   以玄幡作剑,激射出一道剑气,撞在下坠之势的徐北游身上。   徐北游被这道剑气撞入城墙之中,整面城墙轰然震颤,烟尘升腾之间,无数粉尘碎石簌簌落下。   地上的慕容玄阴得以趁此时机跃出大坑,眉心处的竖眼黯淡许多,鲜血模糊了整张脸庞。   一袭玄黑道袍的尘叶落在慕容玄阴的身旁,两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并肩而立。   徐北游缓缓“走”出城墙,在光线明暗之中,披散下来的一头白发格外刺眼,他微微眯眼,脸色略显阴沉。   终于得以雪中送碳的尘叶微笑道:“徐宗主,贫道尘叶有礼了。”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大真人来得可谓恰到好处,可惜就是这一剑轻了些,未能伤到徐某人。”   尘叶一笑置之。   徐北游望向慕容玄阴,平静说道:“慕容玄阴,不必故作如此凄惨之态,我知道刚才那一剑在没有诛仙的情形下,重伤不了你,你之所以要如此,不过是想让我心生大意,好让尘叶偷袭得手而已,可惜我不是张召奴,出手留有三分余地,尘叶的一剑还伤不到我。”   慕容玄阴闻言之后笑着倒吸一口气,周身血迹顿时渗入肌肤不见,脸上的血迹更是倒流回七窍之中。   眉心处的竖眼重新变得光彩熠熠。   除了衣衫破碎,此时的慕容玄阴看上去仍是完好如初。   慕容玄阴笑道:“徐北游,你想做以一敌二的壮举?那你未免太高估自己,我作为长辈劝你一句,现在退走还来得及,毕竟你若是一意要走,我们也留不下你,可你若不走,那就是枉费了公孙仲谋的一番苦心,也枉费了当年我从碧游岛上救你出来。”   徐北游丝毫不惧,淡然道:“破白莲大阵,再破青鸾变,最后硬抗剑三十四,就算你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耗费气机颇多,而我刚才的那一剑,虽然不能彻底重伤于你,但你以不灭金身恢复,又要耗费气机,不灭金身号称气机不绝则金身不灭,你如今体内的气机还足够接下我几剑?若是换成诛仙,你又能接下几剑?”   “想必你也曾听说了,十八楼之上的秋叶自恃有玲珑塔,不顾伤势与大齐太宗文皇帝交手,结果呢?被打了个半死,险些身死,你慕容玄阴若是在巅峰之时,我自是不敌你们二人联手,不过现在你一介强弩之末之身,又怎敢出此之言?”   徐北游解下背后的剑匣,立在身旁。   剑匣落地,响起一声闷响,剑气激荡起一圈尘土。   徐北游再将视线转向尘叶,“至于你尘叶,我不过是地仙十七楼境界时,你都不敢拦我,反而是让冰尘拦我,如今我已是地仙十八楼,你又如何挡我?你又如何能挡我?”   当年上官仙尘仅仅是踏足地仙十八楼,便已经是天下几无抗手,唯有十八楼之上的道门掌教紫尘能胜一筹,待到上官仙尘踏足十八楼之上之后,那便是实实在在的举世无敌,足见剑修的战力之强。   如今徐北游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若是面对全盛时的慕容玄阴与尘叶联手,徐北游自认没有任何胜算。可面对一个受创不浅的慕容玄阴再加上一个地仙十八楼中战力偏弱的尘叶,徐北游就不觉得是如此胜负悬殊了。   平心而论,一位十八楼的剑修和一位十八楼的道门修士,其战力差距之大,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徐北游的讥讽,尘叶没有反驳,因为事实如此,他在魏国败于地仙十七楼的孙世吾,又在君岛败于地仙十七楼的赵青,可也正如他自身所言,他本就不是争狠斗勇之人,归根结底,所求不过是长生二字。   面对两人,徐北游一拍剑匣,一剑从剑匣中缓缓升起。   有人说过,诛仙本身就可抵得上一位十八楼修士。   徐北游伸手握住诛仙,身形再掠。   人来剑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三十六剑不相同   这一剑,去势快如滚雷迅电,以至于在其后拉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路径。   这一剑的根底还是在于剑一,只是如今的剑一经过徐北游之手,就不再是寻常的直刺,剑意之雄浑,剑气之磅礴,剑势之浩大,丝毫不比剑三十六中靠后几剑差了。   几乎就在徐北游递剑的同时,尘叶已经一挥大袖,一颗颗雷珠在空中浮现,东西南北各七颗,总计二十八颗,对应二十八宿。二十八颗雷珠自行结成雷池大阵,天幕上雷电翻滚动荡,其势煌煌,宛如天劫临头,让人心生无限惶恐之感。   虽然立于雷池大阵之后的尘叶脸色风轻云淡,但眼中仍旧是闪过一丝凝重。   若说十八楼地仙修士的斗法是两个壮年人打斗,那么此时手持诛仙的徐北游就像是拔出了腰间的牛耳尖刀,一个不慎便是血光四溅。   还有剑修一道,不擅求长生证长生,可最擅长与人争狠斗勇,正应了那句话,匹夫一怒而血溅五步,在诸多修士之中,佛门僧人防御第一,道门修士求长生第一,武夫战力第一,剑士则是攻伐杀人第一,正因为如此,剑修能够以攻代守,压制佛道两家,同时面对武夫也毫不逊色,最不济可以做到以命换命,这也就是剑士和武夫被视为可以越境而战的根本原因。   在从前,一直有个问题,到底是剑修一脉的剑更锋利,还是佛门的金身更牢固,千百来一直争论不休,而当年上官仙尘之所以可以无视这个争议,一人一剑便独步天下,使佛道两家无数高手折戟沉沙,正因为他手中所持之剑是天下攻伐重器第一的诛仙,攻伐第一再加攻伐第一,天下又有谁人能挡?   由不得尘叶不心生忌惮。   世间顶尖修士斗法,尤其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交手,往往都会以保命为第一要义,双方大多会有默契地点到即止,毕竟到了这个境界,谁都有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再者就是距离证道长生自剩下一步之邀,没人想去做行百里者半九十之人。   不过徐北游显然是个好像从不珍惜境界修为来之不易的例外之人,江都城外战太乙救苦天尊,圜丘坛上战青尘,梅山中与冰尘二度斗剑,回归帝都途中再战有紫薇加持的冰尘,无一例外都是搏命的手法,让对手处处束手束脚。   这一次也不例外。   面对号称不可越雷池半分的雷池大阵,徐北游身形不停,手持诛仙冲入雷池之中,刹那间,整座雷池中雷光大作,几乎照亮了小半个江都。二十八枚雷珠炸出无数电芒,徐北游的身影已经彻底被雷光淹没。   下一刻,雷池翻滚不休,如同一锅烧开的滚滚沸水,接着猛然炸裂,雷池大阵烟消云散,二十八颗雷珠四散飞射。   尘叶有些难言的讶异,他曾在巨鹿城中迎战地仙十七楼境界的公孙仲谋,对于诛仙和剑三十六并不陌生,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徐北游不过高出了一重楼境界,竟然会强出如此之多,甚至让他生出无从招架之感。   难道剑道一途也有“拳怕少壮”的说法?   其实尘叶有一点不明白,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每人都有各自所擅长之剑,公孙仲谋最为擅长之剑是剑十三,而剑一则是上官仙尘最喜爱也是最擅长之剑,徐北游不仅仅是得了公孙仲谋的传承,当初在江都城外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时也得了上官仙尘的传承,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得了剑宗十二剑神意的徐北游,是承继了剑宗历代祖师的剑道。   这一剑,不是公孙仲谋的剑一,也不是徐北游的剑一,而是上官仙尘的剑一。   作为近百年来的天下第一人,上官仙尘的一剑,自然是无可抵挡。   剑一之剑,是纵九死而无悔之剑,也是整个剑三十六的总纲领之剑。   转眼之间,徐北游的身形已经出现在尘叶的面前,尘叶不擅与人近战,在他身侧的慕容玄阴向前一步,与徐北游两两相撞。   慕容玄阴任由徐北游一剑刺穿掌心,仍是一掌狠狠拍在他的额头上。   徐北游不得不后撤数丈,额头上血红一片。   不过慕容玄阴更不好受,手掌上一团紫青色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而上,转眼之间已经笼罩了整只胳膊。   慕容玄阴乃是果决之人,面无表情地用另外一只手将这只手臂生生撕下,阻止诛仙剑气蔓延至全身。   徐北游举起手中诛仙,直指慕容玄阴,轻声道:“剑一之后,剑十三。”   当年公孙仲谋行走天下,天下无人不识君。   可在这份风光之下,是一场场风霜雪雨,是一次次死战苦战,一次次九死一生,以一己之力抗衡道门一家,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只是这份勉为其难,公孙仲谋从未跟谁付诸于口,没有对张雪瑶说过,生前也从未对弟子徐北游解释过什么,只是徐北游后来经历得事情多了,方知何谓事未经历不知难,想要走到公孙仲谋这一步,不知蕴含了多少辛酸苦辣。   在剑宗分离崩析近乎覆灭之际,本可以逍遥天下的公孙仲谋毅然继承剑宗宗主之位,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大厦将倾的剑宗,至死不渝。   担当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半点也不容易。   徐北游从公孙仲谋手中接过的就是担当二字。   不闻风声,不闻雷声,不闻金戈之声,只见浩荡剑气如大江大河直逼两人而去。   这一剑不是上官仙尘的剑道,是公孙仲谋的剑道,是公孙仲谋的剑十三,如大江东去,大潮如海潮,远远如一线白练横行,渐而渐进,近又如千层白雪。   前半剑稍缓,如大江奔涌,后半剑骤急,如大雪山崩。   不得已之下,慕容玄阴只能以仅剩下的独臂挡在身前,然后身形不住地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不知几许长的沟壑,后背更是撞破了一道又一道的城墙,足足有数里的路程,一直退入到江都城内,撞烂房屋楼阁无数。   徐北游手持诛仙,向前踏出一步,地动山摇。   徐北游将诛仙横于身前,以两指轻轻抹过剑身,轻轻默念道:“剑二十三。”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一剑破雷池大阵   面对这一剑,尘叶重重叹息一声。   眼下局面,慕容玄阴八成是指望不上了,可他尘叶不能坐以待毙,手中玄幡一动,二十八颗雷珠重新凝聚,化作雷池大阵,将整个瓮城笼罩其中。   不过徐北游对此视若无睹。   当年上官仙尘几近无敌于世时曾两次出世,分别说过两句话。   “三尺青锋在手,独步天下。”   “恃三尺青锋,自当横行天下。”   徐北游手中诛仙一点,淡然道:“去。”   没有剑气,只有横贯天地之间的剑意。   这一刻,仅仅只有剑意。   风住云静,不见尘嚣,不见落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仿佛世间唯一存在的便是这一剑。   也仅仅是这一剑。   剑二十三!   比之袖里乾坤和掌中佛国等须弥芥子神通,剑二十三更为玄妙,若说袖里乾坤等神通就像横三世佛,只有东、中、西之分,那么剑三十三就是竖三世佛,过去、现在、未来。   完整意义上的剑二十三一剑,已经是近乎于超出人间的浩然伟力。   剑二十三毫无阻碍的穿过那方森森雷池,好似只是一道虚影,视漫天雷光于无物,轻而易举地来到尘叶面前。   当年号称九转金身大成不输佛陀的摩轮寺寺主就是死于这一剑之下,因为这一剑不斩体魄,直杀神魂。   直面这一记剑二十三的尘叶顿时生出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好似不管上天还是入地,都躲不过这一剑去。   尘叶脸色愈发凝重,狠狠咬断半截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顿时有雷音响彻天地。   平地起惊雷之后,轰隆隆雷声连绵不绝。   剑二十三之的虚影在雷音之下开始微微扭曲,尘叶趁机清啸一声,七窍渗出血丝。   雷池翻滚,无数电光白蛇以有形之实质激射在无形之剑二十三上。   剑二十三刹那悬停。   没有半分响声,天地元气如狂风骇浪般骤起波澜。   尘叶借此强行摆脱开剑二十三的封锁。   与此同时他又连连口吐道门的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在!阵!列!前!”   似虚似幻的诛仙剑上骤然亮起一道璀璨到了极致的光芒,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白光之后,周围的一切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城墙上又有烟尘簌簌落下,大风呼啸声起,云卷云舒。   剑二十三连同九字真言一同化为虚无。   为了挡下这一剑,尘叶可谓是手段尽出。   这还是仅仅只是徐北游的一剑而已。   尘叶环顾四周,再挥手中玄幡。   但凡地仙境界的修士,都有各自的压箱底手段,像张雪瑶这次所藏的剑三十四,尘叶当然也不例外,他的一身根本修为还是在于雷池大阵上,其中自有诸多变化之道,此时还不至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管怎么说,他都算是徐北游的前辈,如今被徐北游逼到如此境地,等于是直接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身为黑衣掌教的尘叶又如何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随着尘叶一挥玄幡,雷池中有雷霆声连绵响起。   雷声过后,原本有人头大小的紫色雷珠开始散落为无数眼珠子大小的雷珠,原本二十八颗雷珠化作整整三百六十颗雷珠,雷池大阵也随之变为一座由三百六十颗雷珠凝聚而成的浩荡雷池!   尘叶作为镇魔殿殿主,习惯了靠着境界法宝碾压对手,踏足十八楼境界之后就更是如此,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同境之争从未胜过,面对强行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孙世吾,他点到即止,因为他觉得这是魏王萧瑾的事情,面对地仙十七楼境界的武夫赵青,他处处防守,因为君岛之战的关键不在于他和赵青,而是在于秋叶和萧玄,唯有此次面对上徐北游,他不能再置身事外。   徐北游脸色淡然,好整以暇。   如果尘叶就此退走,徐北游没有太大把握能够将他留下,毕竟都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拼命搏命手段未必有多少,但保命的手段必然不少,一心想逃的话,徐北游就算能追上,却也要耗费不少气力时间。如今徐北游的重心在于江都,不能离开江都太长时间,可只要尘叶托大,要与徐北游在正面分出一次胜负,徐北游不介意硬闯雷池大阵,然后给这位黑衣掌教留下一个难忘的回忆。   尘叶手掌翻覆。   三百六十颗雷珠随之翻覆,整个雷池也随之翻覆。   身处雷池内的徐北游自然也天翻地覆。   紧接着一颗颗雷珠连接成串,就像一串僧人常用的数珠,死死环绕住徐北游。   尘叶对于旁人,从未用过此等手段,这也在情理之中,此举是两败俱伤的手段,初衷就在于应对剑修或是武夫的越境而战,凭借自身更为雄厚的修为来耗死对方。他和徐北游的境界孰高孰低尚不好说,可只要能将徐北游从十八楼境界打落,不复剑仙圆满境界,再让慕容玄阴出手,哪怕是重伤在身的慕容玄阴,也足以应付。   不过就在此等危难时刻,徐北游仍是胆大包天地主动进攻。   他一手唤出剑宗十二剑,化作十二道剑柱结成剑阵,硬生生地撑住这串雷珠,不让其落下分毫,同时他又伸出一指朝尘叶遥遥一点。   剑光一闪而逝。   剑二十五。   尘叶被一剑穿心而过。   这一剑来得毫无征兆,尘叶直到被一剑穿心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剑为何能刺中自己。   徐北游一剑便将尘叶生生“钉”死,动弹不得。   这一刻,寂然无声。   尘叶低头看了眼胸口上的诛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徐北游再一挥手,诛仙后撤,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一剑斩落。   先闻连绵雷声不绝于耳,再见一道冲天剑罡以一线之势撕裂了雷池。   轻描淡写之间破去雷池大阵。   没了雷池大阵的禁锢,十二道剑气冲霄而起,接天连地。   二十八颗借助天雷之精铸就的雷珠,可以说颗颗都是价值连城,为此道门补天阙没少花费人力物力,这次被徐北游一剑毁去大半。   没了最大依仗的尘叶已无再战之力。   尘叶艰难转头望去,城外骤然风起云涌,有一股浩大剑意开始节节攀升。   是冰尘出手了,不过却不是针对城内之人,而是另有敌手。   江都城外,一位华服老者站在冰尘的面前。   使她如临大敌。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天下之间第二人   也就在此时,先前被一剑撞入城内的慕容玄阴化作一道黑虹横冲而至。   刚刚破去雷池大阵的徐北游被这道黑虹迎面撞中,整个人被撞出城外,城墙大地轰然震动。   慕容玄阴来到尘叶的身旁,叹了口气,轻声道:“如今再谈胜过徐北游,很难,眼下之计是离开江都,重整旗鼓,以图后来。”   尘叶勉强压抑住自己的伤势,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话音刚刚落下,徐北游去而复返,气势不见丝毫衰减,以一种让人心生绝望的凛然姿态重新回到两人面前。   徐北游的胸前衣襟已经彻底破碎,袒露出胸膛,不见丝毫伤痕。   更让人心生惊骇的是,徐北游手中诛仙除了紫青两色的剑气之外,又平添一抹刺目血红之色,血气滔天。   衣衫破损严重的徐北游神情冷漠,问道:“你们两人技止于此了?”   剑修本就当世第一,又有重器诛仙在手,世间谁可匹敌?   既然无法匹敌,又谈何杀之?   慕容玄阴和尘叶俱已心生退意。   仅存一臂的慕容玄阴硬抗徐北游的剑十三之后,眉心处的竖眼黯淡许多,而他身边的尘叶被诛仙一剑贯心,体魄上的伤势还不算什么,关键在于诛仙上的诛仙剑气沿着伤口蔓延入体内,生根发芽,连接成网,隐忧极大。   听闻徐北游的言语之后,两人俱是没有言语。   徐北游冷笑道:“那就是没有其他后手了。”   慕容玄阴以独臂擦去脸上的血水,眼神冷冽。   徐北游不再言语,一步踏出,身形前掠。   剑十四,苍雷震。   下一刻,独臂横于身前的慕容玄阴猛然倒飞出去,撞碎城墙,再次被被砸入城内,直接砸烂了一座二层楼阁,烟尘四起,不知生死。   直到此时,原本徐北游立足的地方才有一道残影缓缓消散。   徐北游的出剑实在太快了,以至于尘叶只看到了徐北游留在原地的残影,让尘叶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慕容玄阴从一地废墟中缓缓起身,原本已经袒露开来的胸口上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甚至隐隐可见心脏跳动,其中有紫青两色的剑气缠绕流转,嗤嗤作响。   然后就见这个慕容玄阴身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清风拂过,化作点点飞沙,随风而逝。   道门有一气化三清之法,有斩三尸之法,玄教中也有类似神通,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的一分为二就是由此而来,除此之外,还有衍生自斩三尸之法的一种替身挡灾之法,以自身血肉为媒介,斩出一具存世时间极短的身外化身,气息与本尊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真假。   慕容玄阴毕竟是积年十八楼大地仙,比之尘叶这位新晋之人还要强出许多,就在刚才的刹那之间,他不但看清了徐北游的出手,而且还借机以此法为遮掩手段,得以使本尊逃出城去。   其实早在张雪瑶用出剑三十四时,慕容玄阴就已经萌生退意,只是碍于徐北游的咄咄逼人,进退不得而已,徐北游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面对两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虽然他处处占据优势,但是也不敢逼迫过甚,若是将两人完全逼入死地绝境,两人不得不与他徐北游殊死一搏,变数太大,所以徐北游故意卖出一个破绽,放走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也果然没让徐北游失望,寻到机会之后,立刻脱身而走,根本不管尘叶的死活。   慕容玄阴本就是朝三暮四之人,当年他与公孙仲谋有旧交,公孙仲谋一死,他便立刻入侵江都,后来徐北游开出半条海路的价钱,他便帮助徐北游除去张召奴,驱逐江南道门,这次慕容萱开出了更高的价钱,他再背弃徐北游而投入道门阵营,所以此时他弃尘叶而走,自是在情理之中。   急掠出城的慕容玄阴脸色阴沉,额头眉心处的竖眼如同一条从上往下裂开的裂缝,从中不断涌出鲜血,触目惊心,但这并不是最让慕容玄阴心生郁气的所在,真正让他感到心忧的是城外拦住冰尘之人。   就在刚才,慕容玄阴清晰感知到城外骤然升起的浩大剑意,并不逊于城内的徐北游,在萧慎身死之后,当世之间能与徐北游相提并论的剑仙人物,唯有冰尘而已,而能挡住冰尘之人,更是屈指可数。尤其是萧煜、萧玄、萧白祖孙三代相继离世,道门秋叶闭关不出,来人的身份已经是呼之欲出。   冰尘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修,唯有同境界的武夫才有可能强压她一头,十七楼境界的赵青和当年的魏禁都还差点火候,真正走到十八楼境界的武夫,除了萧玄之外,还有一人。   后建国主,完颜北月。   世上最想杀死的慕容玄阴之人,绝对是完颜北月无疑。   因为只有杀掉慕容玄阴,完颜北月才能求得内外圆满,飞升证道。   慕容玄阴一咬牙,顾不得自身体魄摇摇欲坠,全力催动气机,化作一道血虹拔地而起。   ……   坐镇后建一甲子的高大老者看了眼紫气盎然的断贪嗔,略微感慨。   手持断贪嗔的冰尘面无表情,虽然按照道理而论,她比完颜北月还要高出一倍,但她此时面对完颜北月却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如今的年轻一辈中,齐仙云和萧元婴是最广为人知的谪仙大材,可往前推一甲子的时间,那时候名震天下的两大谪仙人,一位是如今兵临江南的魏国之主萧瑾,另外一位就是眼前这位后建之主完颜北月。   早在甲子之前,完颜北月就已经初露头角,自承平元年之后,哪怕冰尘在北海苦修的时候,也听说过完颜北月的鼎鼎大名。在萧煜之后,又在萧玄之前,被视为当世唯一有望正面抗衡秋叶之人,蓝玉数次作天机榜,完颜北月始终没有掉出过前三之列。哪怕是全盛时的慕容玄阴,面对这位本尊也要绕道而行,举世公认若是完颜北月能够斩杀慕容玄阴,必然超越已经做了三十年天下第一人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甚至可以与老掌教紫尘相媲美。   完颜北月轻声问道:“冰尘,你要阻拦老夫?”   冰尘将手中的断贪嗔刺入脚下地面,双手交叠按在剑首上。   她整个人笼罩于蒙蒙紫气之中。   方才城内,张雪瑶以剑三十四对阵慕容玄阴。   现在,她要面对素有天下第二人之称的完颜北月。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有人可只手擎天   完颜北月与慕容玄阴可谓是一体两面,慕容玄阴至阴,完颜北月至阳,不同于慕容玄阴的阴柔嗓音,完颜北月嗓音雄浑醇厚,更符合一国之主该有的气度,平淡开口道:“按照辈分来算,你是前辈,在你面前自称老夫着实有些不妥,只是多年习惯使然,还望见谅。我此番离开后建远赴江南,无意相帮大齐朝廷,也无意与道门为难,只是为了一人而已。想必你也曾听说过,慕容玄阴与我本为一体,缘于多年前的一次意外,他这个身外化身从我本尊身上脱离出去,致使我多年修为始终不得圆满,所以我这次是为慕容玄阴而来,还望你不要阻拦。”   冰尘没有说话。   完颜北月平静道:“你之生平,我素有所知,早年时与大齐的武祖皇帝萧烈有过一番情感纠缠,后因萧烈早有家世而分道扬镳,你因此而生恨。青尘叛出道门之后,你在天尘的扶持下升座为天枢峰峰主,后你因萧烈之恨与青尘联手发动太清宫之变,意图置萧煜于死地,事败后被天尘废黜天枢峰峰主之位,并被镇压入镇魔井中,在此期间被萧慎传授剑宗剑道,最终破后而立,得以成为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你能有今日十八楼剑仙的蔚然气象,殊为不易。”   冰尘笑了笑,“你是谪仙大材,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想来是不会知道我们这些几起几落才勉强走到十八楼境界之人的诸多辛酸苦辣。”   完颜北月轻轻感慨道:少年经不得顺境,中年经不得闲境,晚年经不得逆境。我少年时走得太顺,中年又太闲,以至于如今迟迟走不出逆境。所以说,少年人要心忙,忙则摄浮气,老年人要心闲,闲则乐余年。你是我的前辈,年纪更长于我,又何苦走青尘、明尘、萧慎、钟离安宁等人的老路呢?”   冰尘摇头道:“不一样。”   完颜北月笑了笑,“我这些年来坐镇后建并自困于大梁城中,比之道门的掌教真人还要清静无为,从不曾与人故意为难,所以今日也不想与你为难,至于我先前出手拦你,是因为事关城内的慕容玄阴,不得不出手,还望见谅一二。”   冰尘忽然说道:“我有一剑。”   完颜北月微微一怔,没想到冰尘竟是打定主意要出一剑,继而大笑道:“我从不故意与人为难,也从不强人所难,之所以与你多言几句,多半还是怕此行再生变故,不过既然你执意要出剑,那也无妨,毕竟让你一剑不出就退走,有碍于剑心,如此也好,我正好见识下大名鼎鼎的剑三十六,再加上道门的紫薇法剑,到底是如何的气象。”   冰尘的满头白发无风自动,露出整张脸庞,如她这个人一般,素白如雪,又仿佛带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灰,一字一句道:“剑宗三十六,我止步于剑三十四,方才张雪瑶用剑三十四对阵慕容玄阴,那我也用剑三十四对阵你完颜北月。”   完颜北月笑道:“当年青尘曾言,多年之后会有一位女子剑仙立于世间,我本以为会是张雪瑶,却没想到是你,今日我便领教下你这位女子剑仙的剑三十四。”   话音落下,冰尘交叠的双手猛然下按数寸。   一瞬之间,风起云涌。   与先前城内的景象如出一辙。   身材高大的老人脸色依旧风轻云淡,但眼神中却是透出几分凝重,比起先前张雪瑶勉力为之的剑三十四,冰尘的剑三十四更显驾轻就熟,也更显举重若轻。这一剑在剑三十六中仅次于开天和辟地两剑,可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足以让他郑重以待的大意味一剑。   天幕轰然下垂。   以天为剑。   一如当年冰尘面对首次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徐北游,甚至更甚于那次,因为如今的冰尘手中还多了紫薇法剑,不过完颜北月也不是当初的徐北游,那时候的徐北游因为手中诛仙而强行跻身于地仙十八楼境界,缺陷不足极多,远不能与此时的天下第二人完颜北月相提并论。   只见完颜北月岿然不动,从他体内奔涌出一股浩大气机,如同昆仑山崩,似大雪入江,其势之大,更甚于当年张召奴,甚至可以说,以气机浩大而著称的张召奴与完颜北月相比,当真是萤火与皓月争辉。   剑三十四缓缓下压,完颜北月没有挪动脚步半分,外泄而出的浩大气机冲霄而起,非但没有被剑势所压,反而有反客为主的迹象,以至于像是呈现出一道接天连地的恢宏龙卷,远远望去,又像是支撑起天地之重的通天巨柱。   仅仅是凭借外泄气机便与剑三十四分庭抗礼的完颜北月平静道:“有点意思,不过还差点意思。”   冰尘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她万万没想到完颜北月的修为竟是如此高绝,同样是地仙十八楼境界,完颜北月和徐北游明显要比慕容玄阴和尘叶等人高出一筹不止,而完颜北月又比徐北游高出一筹,同等境界交手,徐北游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离不开诛仙的缘故,可完颜北月却是赤手空拳,足可见其修为之骇人。   此时此刻,哪怕冰尘是战力绝伦的剑修,哪怕她手中还有紫薇法剑,也仅仅是与完颜北月平分秋色而已。   不得不说,完颜北月的天下第二人之名当之无愧。   完颜北月平淡道:“十八楼境界也有高低之分,我在大梁城中画地为牢几十年,不是没有道理的,更不是无用之功,如今就算我对上道门秋叶,不敢言之必胜,但却有一战之力。”   冰尘深呼吸一口气,双手再度下按数分。   天空上云卷云舒,继而猛然下坠,气机龙卷在其压迫之下开始不断缩短,若是此时有人抬头望去,便会感觉原本高渺之天空仿佛触手可及,宛如登临绝顶,让人有手可摘星辰之感。   完颜北月轻声道:“我本是天上仙人,贬谪下界受罚,故曰谪仙人。既是天上人,又何惧天陷之。”   完颜北月轻描淡写地向上伸出一手。   刹那之间,天空中的所有云彩瞬间粉碎,天空上出现一个蔚为壮观的巨大掌印。   掌印之大,足有几十亩方圆,仿佛有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天神伸手撑住了不断下落的天空。   无论冰尘如何催动,剑三十四再难往下下落分毫。   只手擎天。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有人立于金桥上   完颜北月的神情中显现出一种近超然于外的冷漠。   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完颜北月自困于一城,不仅仅是砥砺弥补自身修为境界,同时也对自身的根本来历有所悟,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他与萧瑾被并成为一南一北两大谪仙人,此语本是夸大赞誉之词,却也是歪打正着之语,实际上东海萧瑾是域外来客,后建完颜北月是天上来客,都不是人间之人。   也正因为两人都不属于人世间,所以天道各有规矩。对于萧瑾,本该身死的萧煜应运而出,成为专事镇压萧瑾的厌胜之人,也成为甲子之前的人间主角,使得萧瑾困于东海魏国一隅多年。对于他完颜北月,则是应运生出一个慕容玄阴,成为他这次人世之行中的最大变数和障碍,也可称之为劫数。之所以如此,只因完颜北月天生有窥天之能,不似上官仙尘和萧氏祖孙三代那般逆势而行,冥冥中事事皆是顺势而为之,以天理规矩,天劫不得落,只能以人劫起祸,于是就有了慕容玄阴。   如今萧瑾的厌胜之人萧煜已经离开人世归于天上,于是就有了萧瑾的种种谋划,而完颜北月也隐约感知到时日已到,故而不再继续在大梁城中画地为牢,早在承平二十二年的时候就在萧玄的邀请之下离开后建,并于圜丘坛之变时与慕容玄阴交手,只是当时时机未到,完颜北月有所留手,而且慕容玄阴也多有防备,故而未能与慕容玄阴彻底分出胜负,不过时至今日,情形又是不同,完颜北月只要能破去慕容玄阴这道劫数,便立时能重回天上。   此时的完颜北月距离长生之道只剩下一步之遥,又岂是冰尘能够力敌的。   完颜北月的手掌猛然握拳。   仿佛有狠狠一拳落在天幕上。   叠手拄剑的冰尘瞬间面无血色,再也不能将断贪嗔下按分毫。   气势汹汹的剑三十四就此烟消云散。   冰尘如何也没有想到完颜北月会以这种蛮横手段破去她专注多年的剑三十四,立在原地,茫然四顾,满脸失魂落魄。   完颜北月沉声道:“冰尘,你还要执迷不悟?”   冰尘猛然惊醒,开始干脆利落地向后撤退。   完颜北月没有追击,而是转头朝北方望去,稍稍眯眼,冷笑道:“以重伤之身,你能逃多远?又能逃到哪里去?”   此时正在飞掠之中的慕容玄阴嘴角渗出血丝,不过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世间寥寥几人知道完颜北月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慕容玄阴就是其中之一,早在秋叶还未踏足地仙十八楼之前,完颜北月距离证道长生就只剩下一步之遥,就算因为当年一分为二而境界大损,经过这么多年的画地为牢,也已经重回巅峰。   若是完好状态的慕容玄阴面对上完颜北月,倒是还能周旋一二,可如今慕容玄阴接连遭受重创,根本不是完颜北月的对手。   为今之计,是尽快回到后建大白山上的青冥宫,一是疗养伤势,二是借助玄教经营数百年的青冥宫来抵挡完颜北月。   现在就看冰尘到底能挡住完颜北月多久。   就在此时,慕容玄阴忽然停住身形,不得不做出一个防御拒敌的姿态。   下一刻,只见一道身影如流华长虹而至,一拳砸向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向后倒滑出去整整百余丈,整个人直接撞碎了一座小丘。   慕容玄阴正想要故技重施,以秘法替身挡灾脱身,不过对他了解到骨子里的完颜北月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第二拳接踵而至。   仍是简简单单的一拳。   慕容玄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被直接砸入地下十余丈。   方圆十里的大地为之震动。   ……   慕容玄阴遁走之后,江都城内就只剩下尘叶一人,面对手持诛仙的徐北游,饶是修道多年的尘叶也心生无力无奈之感。   恰恰此时,距离此地最近的冰尘不知被何人拦住,根本无法驰援,只有尘叶一人去面对徐北游。   为何当年的公孙仲谋会说以剑宗十二剑铸就十二剑骨即是无敌剑仙?今日就是明证,同为地仙十八楼境界,尘叶不是徐北游的对手,甚至就算徐北游手中没有诛仙,也是他的赢面更大。   尘叶不由心中泛起苦涩。   难怪当初蓝玉当初排列天机榜时,要将他和魏禁等人单独列出,并非是高看一眼,实则是因为与榜上前五之人有着莫大差距。   如今若是再排天机榜,眼前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也许就能迈进前五之列了吧?   想到这里,尘叶的心境再起涟漪。   就在此时,徐北游起剑再出剑,势要在此地斩杀尘叶。   剑二十三!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凝滞静止,一道凛然剑意直冲尘叶的紫府泥丸宫。   其实以一己之力连战两位地仙十八楼修士的徐北游也不太好受,脸色苍白,气机损耗严重,不过道门中人擅长神魂出游之法,为了彻底斩草除根,徐北游不惜伤及自身神魂,强行再用剑二十三,要将尘叶的神魂彻底斩杀,以免放虎遗患。   几乎同时,在两人头顶上方凭空生出一方金桥,来不知何处而来,去不知往何处而去,不见首尾,唯见桥身,轰然落下,强行镇压住徐北游已是强弩之末的一剑。   桥上有一人,衣袂飘飘,恍如神仙中人。   徐北游眯起眼望去,并不认得此人。   不过站在城头上的秦穆绵脸色骤然阴沉,一字一句道:“慕容萱。”   声音不大,却能清晰传入徐北游的耳中,徐北游顿时恍然,原来桥上之人就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夫人。   慕容萱双手虚扶桥栏,微笑道:“你就是徐北游?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徐北游平静道:“久仰慕容夫人大名,闻名不如见面,没想到一直谋于幕后的慕容夫人竟还是道法通玄之人。”   慕容萱笑眯眯打趣道:“当年我们四人排名,并非以相貌家世排名,而是以各自修为境界排名,故而林银屏位列第四,张雪瑶第三,秦穆绵第二,慕容萱不才,位居榜首,如今就连昔日的张雪瑶都能用出剑三十六,我这位榜首之人也不该差太多才是。”   徐北游握紧手中诛仙,缓缓道:“道门果然藏龙卧虎。” 第二百四十八章 前后剑宗不由人   慕容萱摇头笑道:“不管卧多少虎,又藏多少龙,也经不起你一人一剑这般打杀。”   徐北游轻声道:“慕容夫人过誉了。”   “是徐公子谦虚。”慕容萱微笑道:“若是我不来挡下徐公子这一剑,是不是尘叶大真人就要亡命于徐公子的剑下?”   徐北游平淡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由命,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的。再者说了,没有只许自己杀人却不许旁人反抗的道理,哪怕是浩荡天诛之下,仍是有人逆天而行,道门再大,大不过天去,你们既然今日走进了江都城,就该有死于江都的觉悟。”   慕容萱点头道:“正是此理,不过今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双方各自退让一步?要知道这天底下从没有什么真正的生死大仇,多是时势使然,就算是秋叶与公孙仲谋之争,也不仅仅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我曾在龙城劝过公孙仲谋,也曾在玄都劝过秋叶,可惜两人都是身不由己,终是有了碧游岛一战。”   徐北游说道:“碧游岛一战,我是亲历人之一,慕容夫人居中调停,这个情我领。至于此战的对错是非,终究都是师父和掌教真人他们这辈人之间的事情,非是我这个晚辈可以妄自置喙。”   慕容萱的神情稍缓。   徐北游微微一顿,然后语气骤然转冷,“不过,是否要为先师报仇,是否要对抗道门,是否要参与到天下大势之中,却是我徐北游的事情。一代人只做一代人的事情,我自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慕容萱眯起丹凤眼眸,虽然不见脸色阴沉,更不见面带怒意,但熟悉她的寥寥几人都知道,这是她动了真怒的迹象,虽说如今的剑宗仍旧与道门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出了一位十八楼剑仙的剑宗却已今非昔比,如今的徐北游的确有资格来谈及“报仇”二字,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也是徐北游第一次公然谈及要为自己师父报仇之事。   其实早在剑宗覆灭之后,道门内部就有人将上官仙尘时代的剑宗称作“前剑宗”,将公孙仲谋时代的剑宗称作“后剑宗”,以此作为区分,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以萧慎为首的一部分“前剑宗”在名义上“回归”道门,成为道门第九峰,使得道门完成了名义上的一统。   自古以来,大一统是为天下大势所趋,为何祖龙被尊为千古一帝?正是因为他是第一位实质上统一天下的皇帝,而在此之前的三皇五帝则更像是天下各部盟主,而非大权独揽的皇帝。自祖龙之后,天下归一成为每个王朝头顶上最大的天条,各朝各代帝王,划江而治也好,偏安一隅也罢,都被视为无能之辈,正所谓“王道不偏安”便是由此而来。   道门久立于天下之间,也不可避免受其影响,其实自从道祖飞升之后,道门就一直处于分裂状态,先是三位大道君共存并立,由此发展而来太清、玉清、上清三派,后来又是太清大道君联手玉清大道君共同打压上清大道君一派,这才有了上清大道君背剑二十三万叛出道门,于东海之上自立门户之事。   最终结果是,玉清派取得了表面上的胜利,一家独大,彻底执掌道门权柄,或者说今日的道门就是当年的玉清派。   太清派在太清大道君的有意安排之下,四分五裂,一部分沦为玉清派的附庸留在道门,一部分跟随上清派叛出道门,一部分悄无声息地融入儒门,儒门中谈黄老说易玄之风便是由此而来,一部分以化胡之说摇身变为西方教佛门,甚至还有小部分人远赴后建,与佛门旁支、巫教、萨满教等人自立门户,终是在大楚年间演变为玄教,玄教中的那个玄字便是由此而来,从这一点来说,三千大道出道门并非是道门的自吹自擂。   至于上清派,雄踞东海卫国和三十六岛,自成一家,因其中人人佩剑,又被称作剑宗,千百年来与玉清派掌权的道门互相敌视对立。   自玉清大道君之后,道门历代掌教除了谋划天下之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使道门重归一统,太清派不去多说,毕竟还有相当一部分留在道门,做个摆设已经足够,可披着剑宗外衣的上清派,那就真是玉清派的眼中钉和肉中刺了。   上清一日不归,道门便一日不算一统。   紫尘为何在诸多道门掌教中地位极高?不仅仅因为他一手谋划了道门重新登临天下的千年大计,也因为他一手奠定了道门灭去剑宗的基础,正因为紫尘先期之功,日后的天尘才能轻易灭掉剑宗,使萧慎归顺道门,上清派在名义上重归道门,道门实现一统。   到此为止,道门口中所谓的“前剑宗”就已经彻底覆灭,后来由公孙仲谋重新建立的剑宗,在道门看来已经与上清派并无太大关系,所以又被称之为“后剑宗”。   由此而论,上官仙尘是“前剑宗”的末代宗主,公孙仲谋是“后剑宗”的第一位宗主,只是公孙仲谋从不这样认为,徐北游也是如此。   公孙仲谋一直以剑宗第十五代宗主自居,自然也是上清一脉的传承之人,算是半个道门中人,所以公孙仲谋对于道门的态度是若即若离,不是他忘却了灭宗之恨,只是时势使然,那时候的剑宗不但无法与道门相抗衡,而且再也经不起半点风霜雪雨,只能与道门虚以为蛇。   道门内部对于“后剑宗”的态度分为两种,一种是主张赶尽杀绝,以萧慎等老辈人物为主,另外一种是主张各自相安无事,以慕容萱为首,秋叶作为掌教真人居中平衡,所以就有了道门与剑宗又打又和却又大体相安无事的局面,直到公孙仲谋决意靠拢朝廷,引起道门忌惮,这才打破了两者之间的脆弱平衡,引出秋叶与公孙仲谋的碧游岛一战。   徐北游轻声说道:“儒门先贤早已说得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慕容萱眼神幽深,“如此说来,徐公子是不打算退让一步了?”   徐北游摇头道:“若是换成道门,道门会退吗?”   慕容萱嘴角勾起,眼神冰冷。   徐北游举起手中诛仙,平静道:夫人既然敢于只身来到此地,想来定是留有后手,剑宗徐北游,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剑断桥再破镜   徐北游一步向前,手中诛仙递出,便要将这位驾御金桥而来的掌教夫人斩杀与此。   如今徐北游的一剑,不同以往,任何人都不敢有半分轻视小觑。   慕容萱收敛脸上的所有笑意,伸出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玄妙手印,阴阳二气自生,相互交融。   慕容萱双手分开,左手握有一道凭空生出的白色至阳气息,右手上有一道玄黑色的至阴气息盘旋环绕,两股气息随着慕容双手结成道印而连为一体,成就一座桥梁。   慕容萱的脸上有些许冷意,在徐北游手中诛仙临身之际,双袖往上一抬:“阴阳不二,以一而待,统领万物,运化万千,太极金桥。”   慕容萱脚下原本不见首尾的金桥终于显露全貌,足有数十里长之长,如一道壮阔虹桥横于天地之间。   慕容萱立于金桥之上,俯瞰桥下的徐北游,就如同岸上垂钓之人观水中之鱼。   金桥巍峨,任凭游鱼如何挣扎,也无法跃上桥来。   徐北游一剑无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喉间酝酿出一口浩大剑气。   立在金桥上的慕容萱嘴角翘起,抬起手臂,右手食指向前轻轻一指,“去。”   金桥轰然而动,飞至徐北游头顶,一瞬间所有的天地元气尽数凝滞不动,使得徐北游胸中一剑迟迟不得出鞘半分。   道门传承数千年,其中有万千法门,就连历代道门掌教真人也不敢言称万法皆通,慕容萱身为道门的掌教夫人,自然也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玄奇手段。   金桥轰然下压,如同一座无形之山压在徐北游的身上。   徐北游背脊仿佛弯了几分,整个后背剧烈颤抖,甚至筋骨皮膜也在咔嚓作响。   不过几乎就在金桥下落的同时,天幕上骤然出现无数星星点点,如深夜寒星,继而这些寒星越来越大。   慕容萱先是一愣,然后微微色变道:“剑三十三?”   下一刻,一场剑雨从天而落。   一场由纯粹剑气化成的浩大的剑雨。   原本被太极金桥定住的天地元气骤然暴动起来,仿佛遭逢雨季而洪水上涨,要将这座金桥彻底吞没。   太极金桥颤抖不止。   被金桥镇压的徐北游趁此时机,果断向上出剑。   天下第一利器诛仙直接将太极金桥从中一分为二。   慕容萱从金桥上飞身而起,脸上带着几分阴晴不定,似乎没想到徐北游竟然能一剑破去太极金桥。   也就在此时,一直在恢复积蓄气机的尘叶向前一步,以手中玄幡斩出一道剑气直逼徐北游。   就算尘叶赖以为根本的雷池大阵被破,其本身还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出手之间不容小觑,哪怕是对于寻常的地仙境界修士而言,这位黑衣掌教依旧是修为高绝,难以望其项背。   尘叶这一玄幡所斩出的剑气,如同裹挟风雷,声势大振。   不过也就仅仅如此而已了,对于现在的徐北游而言,没了雷池大阵的尘叶,根本不足为惧。   徐北游轻描淡写地一剑打散这道剑气,一剑剑十六。   只见两道剑气首尾相接,围着尘叶盘旋环绕,周围出现一道道剑状符篆,密密麻麻。前半剑为剑印,后半剑为剑符,两者合一,即是剑十六,此乃符印封镇一剑。   尘叶瞬间只觉得体内的磅礴气机被强行镇压,如同大江大河被一道大坝强行拦住,而且还不止一道,是四面八方皆有大坝,硬生生地使活水变为死水。   既然是一潭死水,自然无法再谈什么一气流转八百里。   尘叶闷哼一声,脸色骤然苍白,拼着自身气海脉络受创也要破开这一剑,竭力使自身气机重新恢复流转。   尘叶很是果断,甚至不缺乏壮士断臂的决心,可徐北游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时间。   剑十六后又是剑十七。   顿时剑气弥漫,方圆百丈皆剑气,以尘叶立足处为圆心,无数剑气流转,如大江环城,构成一座逃无可逃的剑气牢笼,将其困于其中。   内有剑三十六镇压,外有剑十七围困,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剑十七之后是剑十八。   只见八百剑气凭空生出,蜂拥激射尘叶,道道剑气杀意凛然。   虚立于半空中的慕容萱脸上终于有了一抹并不掩饰的怒意,怒极反笑道:“徐北游,你真当我不敢鱼死网破不成?”   徐北游闭口不言,专心驾驭不知其数的剑气肆虐被困于剑十七中的尘叶。   慕容萱以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轻轻一点,沉声道:“敕令,太阴月镜。”   无数犹如月光的银白色光芒凭空而生,尽数汇聚至慕容萱的掌心之中。   慕容萱单手举起手掌。   沧海生明月。   仿佛有一轮明月自她的手中冉冉升起。   脸色略微苍白的慕容萱望向尘叶,神情凝重,“去!”   这轮“明月”化作一道银白玉带流泻而下,视徐北游的剑十七于无物,直接灌注到尘叶的身上,继而凝聚如镜,使尘叶变为镜中的一抹倒影,可望而不可即。   徐北游的剑气落在镜面上,轰然作响。   紧接着就是徐北游亲身入阵,来到月镜的另外一面,狠狠一剑斩落。   镜面上荡漾起无数涟漪,镜子里尘叶的身形也随之扭曲。   片刻后,涟漪归于平静,此时已经变成镜中之人的尘叶也恢复如初。   形势诡异到了极点,徐北游的连续两剑竟是未能伤到尘叶分毫。   徐北游轻吐出一口浊气,再次举起手中诛仙,此次他连番大战,气机损耗严重,剩余的所有精气神都汇聚在这一剑之中。   一剑,也是剑一。   若说这面月镜是依循天道规矩,自成一方小千世界,那么徐北游这一剑便势要穿透这方小千世界。   镜面与诛仙相触,以诛仙剑尖落处为中心,蔓延出无数裂纹,寸寸碎裂。   藏身在镜面之后的尘叶也随之支离破碎。   不过就在这时,徐北游忽然有所察觉,抬头望去。   只见慕容萱的身侧凭空出现了一道飘忽不定的身影。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尘叶的身形逐渐凝实,不过气机愈发显得飘摇不定。   就在刚才,他为了瞒过徐北游,不惜以自身一半气机凝聚了一具分身留在原地,本尊则是通过易相换位之法逃出胜天。   不过当下这具分身已经随着太阴月镜彻底消散。换而言之,尘叶在这次江都之行道行大损,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巅峰。   慕容萱单手负后,望向徐北游,缓缓说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来日定当还礼。”   话音落下,两人身形烟消云散。   徐北游并未不见懊恼之色,只是略微遗憾道:“功亏一篑。” 第二百五十章 张雪瑶言慕容萱   慕容萱离去之后,唐圣月和秦穆绵来到徐北游的身边。   徐北游咽下一口血水,未在面上表露什么。   唐圣月略微有些犹豫不决,毕竟在三名女子中,虽然是她与徐北游最早接触,但彼此之间的交情却是最浅,平素并无太多过深来往,此时倒是不好贸然开口。不过好在秦穆绵与徐北游关系颇为亲厚,几乎不下于张雪瑶。   秦穆绵伸手拍了下徐北游的肩旁,笑道:“南归,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徐北游不易察觉地轻微颤抖一下,随即笑道:“秦姨过奖了。”   然后他又朝唐圣月点头示意,“唐姨。”   唐圣月嗯了一声,说道:“先去看看你师母吧,虽说你刚才中途打断了剑三十四,避免她力竭而亡,但元气大伤也是在所难免。”   徐北游沉沉应了一声,与两人作别之后,径直往青锋坊而去。   徐北游本想在江都一战中,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一人,虽然如今他已经是地仙十八楼的剑仙,不说举世无敌,最不济也是世间旱逢敌手,但他已经对以后的境界提升不抱太大期望,最起码在甲子之内都是如此,如果对上一位甚至是两位地仙十八楼的高人,尚有一战之力,可若是再多,那就万万不是敌手,所以徐北游打定了主意,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可惜到了最后还是变成伤其十指而未能断其一指的局面。   不过徐北游所不知道的是,被他误以为已经逃出胜天的慕容玄阴,在返回玄教青冥宫的途中被完颜北月拦截并打成重伤,已是被完颜北月挟持着前往后建大梁城。   完颜北月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击败慕容玄阴,先前的张雪瑶三人和徐北游可谓是功不可没,使得慕容玄阴在遇到完颜北月之前就已经是元气大伤,不过徐北游同样是修为损耗巨大,虽然他仍旧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但是已有境界不稳的迹象,与十八楼之上的距离不可避免地扩大,如果也将地仙十八楼境界按照朝堂上的九品中正制划分为九品,那么原本的徐北游大概在三品左右,现在已经跌落至七品,仅仅比九品的尘叶稍强几分。   当徐北游来到青锋坊时,张雪瑶已经被人扶回房间休息,身边围满了人,包括吴虞、李青莲、宋官官、张安等人都在其内,见到徐北游之后,众人纷纷行礼。   徐北游微皱眉头,训斥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各自做各自该做的事情去,都散了。”   众人见徐北游的脸色并不太好,就是平日里最没大没小的李青莲也没敢跟这位宗主师兄顶嘴,随着其他人一起退出屋外。   屋内只剩下张雪瑶和徐北游两人。   脸色苍白的张雪勉强一笑,抬手道:“南归,坐吧。”   徐北游嗯了一声,从一旁拉过一把椅子,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像是刚刚将道门镇魔殿殿主打了个半死的剑宗宗主,倒像是刚刚拜入师门不久的年轻剑宗弟子。   事实上如果不从承平十年的那场老少因夏蝉而缘起开始算起,而是从徐北游跟随公孙仲谋游历西北算起,徐北游拜入剑宗的确只有三年而已,对于动辄几十上百年的修道生涯而言,三年时间的确可以归入刚刚拜入师门不久的范畴之内。   徐北游坐下之后,张雪瑶轻声道:“我记得你是承平二十一年来到江都,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年的时间。三年,从凡人到十八楼地仙,从剑宗弟子到剑宗宗主。可谓是别人眼看你起高楼,还想要等着看你楼塌了的笑话,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   徐北游的双手放在双膝上,轻声叹息道:“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了。屈指算来,师父已经走了三年,跟师父缔结盟约的大齐太宗文皇帝也走了,甚至就连萧白也是紧随而去,如今的帝都城中只剩下一个萧知南,谁也没料到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张雪瑶不予置评,忽然问道:“慕容萱到底有多强?”   徐北游略微迟疑了一下,沉吟片刻后说道:“此人着实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我竟是无法确认她到底是什么境界,不过正面交手,她应该不是我的对手,只是她的秘法很多,很是棘手,胜之不易,想要杀之更是不易。”   张雪瑶微微感慨道:“我与慕容萱算是几十年的旧识了,早在四五岁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彼此相识,不过因为我们两人天性不合的缘故,从小就谈不上亲厚二字。当然,若仅仅是此,大不了就是老死不相来往便是,直到牵扯到秋叶之后,才是我们两人真正交恶之始。想必你也听说过,当年在张、叶两家长辈的主持下,我与秋叶定下了一纸婚约,其实慕容萱才是秋叶的青梅竹马,我与秋叶却谈不上相熟,因为此事,她视我为敌寇,其程度更甚于日后的秦穆绵。”   徐北游的脸色有几分古怪,他以前听过这些传言不假,可毕竟只是传言而已,只要没有当事人的承认和确凿的证据,那就当不得真,没想到张雪瑶这个当事人今天竟会直接道破,那么此事就算是确凿无疑了。   张雪瑶坦然笑道:“当年我们四人一直被人相提并论,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我和慕容萱因为秋叶的婚约而交恶,林银屏和秦穆绵因为萧煜的摇摆不定而成仇,后来我和秦穆绵来到了江都,反观她们两人,林银屏在帝都做了大齐的皇后娘娘,慕容萱在玄都做了道门的掌教夫人,风光至极,从这时候起,我们就再也不能相提并论了。”   徐北游皱眉道:“说到底她也不是道门掌教,只是一个掌教夫人而已。”   张雪瑶反问道:“仅仅是而已?”   徐北游感慨道:“确实如此,当年老爷子就是被林皇后罢黜,能以一己之力平定蓝韩党争,这位林皇后的手腕能力可见一斑,慕容萱能与林皇后相提并论,又是可见一斑,听说李清羽称呼她为慕容先生,想必这位慕容夫人的确有不俗之处。”   张雪瑶摇头道:“何止是不俗,这些年来多半是由她来执掌道门大权,甚至可以比拟承平初年时的林银屏垂帘之事。”   徐北游猛然一惊。   张雪瑶轻声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秋叶想要证道求长生,难免要一心玄修,无暇兼顾其他,如此一来掌教大权难免旁落,所以秋叶就让慕容萱以他的名义行使掌教之权,处理道门大小事宜,只要他一日在玄都,便一日无人敢于反对。不过此举终究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在秋叶受伤而闭关不出时,天云等人趁机挑起首徒之争,其本意也是逼迫慕容萱交权,只是没想到秋叶出关后顺势而为,干脆让慕容萱从幕后走到台前,反倒是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北游试探问道:“师母的意思是?”   张雪瑶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些年来,道门已经不屑于往剑宗中安插钉子,可你师父却做了不少这样的事情,我之所以能知道如此多的道门秘闻,也是因此而来,所以我想说的是,既然我们无法在正面力敌道门,不妨从侧面试一试,从外面攻不破的城,往往都是从里头攻破。”   徐北游眼神一亮。   张雪瑶自嘲道:“待会儿我会给你一份名单,都是这些年来安插在道门中的自己人,身份高低均有不同,这些本想等到你正式升座剑宗宗主之后再交给你的,却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如果这次我死了,那么你师父的心血就要被我带到棺材里去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有伏兵藏手暗子   此次江都一战,张雪瑶堪称是出力最多,虽然没有什么外在伤势,但是因为强行用出剑三十四的缘故,内伤颇深,所以与徐北游略微交谈之后,她便要去清修疗伤,至于那份名单,则是由一位常年跟随于她的心腹转交给徐北游。   当初徐北游见到这位张雪瑶心腹时,笑了笑,还是个熟人。   那人见到徐北游,也是满脸笑意,并无太多生疏。   徐北游知道她叫张雨萍,并不是张氏族人,而是一名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儿,在十年逐鹿期间被张雪瑶的捡到养大,因为其身世飘零如雨打浮萍,故而取名张雨萍,后来又被张雪瑶收入剑宗门下,成为一名剑宗弟子,这些年来不显山不漏水,一直跟随在张雪瑶身旁,以至于寻常剑宗弟子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远不如莲公子李青莲那般大名鼎鼎,但若论起张雪瑶的信任程度,则远胜于剑宗中的所有人。   徐北游之所以记得她,还要追溯到上次冰尘率领镇魔殿倾巢出动前往江都的时候,当时整个江都城风声鹤唳,张雪瑶和上官青虹都在东湖别院中,唯有徐北游和宋官官还留在江都城中,正是张雨萍在此危急时刻从东湖别院赶到江都城,请徐北游前往千金楼暂避。   徐北游笑着伸手扶住正要行礼的女子,轻笑道:“雨萍师姐不必多礼,近来可好?”   被徐北游直接说出名字的张雨萍露出几分与她真实年龄不太相符的微羞笑容,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分外可爱,外人很难想象,这位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其实已经是甲子高龄。   徐北游亲自给她搬了把椅子,笑道:“师姐不必拘礼,坐着说就是。”   张雨萍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不过没有推拒,入座之后将手中一本卷宗递到徐北游的手中,又正了正神色,缓缓说道:“想必宗主已经知晓,老宗主和代宗主曾经在道门中安插人手棋子,这部分本是由老宗主亲自安排,不过在承平十九年的时候,老宗主忽然返回江都,将自己手中的众多棋子名单由我转交给了代宗主,当时代宗主颇为不解,如今回想起来,应该是老宗主对日后之事有所预料,所以才开始提前安排身后之事。”   徐北游没有急着打开手中的卷宗,点头道:“想来在那个时候,师父就已经决定要与朝廷联手,不过师父也知道此事定不能为道门所容,若是有所纰漏,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后来之事也的确如师父所料,最终还是走到了图穷匕见的一步。”   张雨萍下意识地看了眼立于宗主身后的高大剑匣,稍稍平稳心绪,轻声道:“在其后几年中,代宗主陆续与那些棋子取得了联系,以老宗主的谨慎,棋子的身份未必要走到多高,但一定以隐蔽为主,唯有一颗棋子出人预料,竟然被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看中收为亲传弟子,排行第十,赐道号苍云。不过代宗主也说了,地位越高越是难以掌控,以这枚棋子如今的身份而言,未必能坚持到最后,当然,毕竟是老宗主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至多是叛出剑宗而彻底归顺道门,还不至于泄漏天机。”   徐北游问道:“如今情形如何?”   张雨萍回答道:“回宗主,苍云此人如今略有摇摆不定,不过还未做出对不起剑宗的事情,也未脱离剑宗,只是在许多事情上有所保留迟疑,似乎已经起了其他的心思。”   徐北游轻声道:“人心涟漪似水,反复无常。正所谓人心似水,何其深也,民动如烟,何其乱也,人心如水,当静处之,民动如烟,任其纷扰。”   张雨萍继续说道:“至于其他的棋子,远不如苍云那般重要,数目更多些,大约有二十余人,进入道门的时间各有不同,最早的大概是已有四十几年,最少的仅仅只有三年,这些年来,陆续死去十人,死于道门镇魔殿者五人,死于意外者四人,死于剑气凌空堂者两人,剩余之人中,身份最高之人已经成为道门慎刑司的执事真人,不过与苍云如出一辙,此人也有了摇摆不定的迹象,毕竟与剑宗相较,道门更为势大是不争的事实,人有私心而逐利,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徐北游陷入沉思,没有急于开口说话。   剑宗毕竟是师父几十年的心血,远非表面上如此简单,有如此“伏兵”也在情理之中,按照常理而言,徐北游想要从公孙仲谋手上完整继承剑宗,最少也要十几年的功夫,先是跟随在公孙仲谋身边聆听教诲几年,再去熟悉宗务几年,然后是独当一面几年,最后是立威立命立功,壮其声势,再花去几年工夫,最终顺理成章地接掌大权,绝不会闹出赤丙不服少主之事。   只是时势使然,逼得徐北游不得不提前接位,虽然省却了很多时间,但是许多宗内秘辛却做不到了然于心。   片刻之后,徐北游回过神来,示意张雨萍继续说下去。   张雨萍脸色凝重道:“如今天下乱起,道门中人陆续入世,道门掌教秋叶的众多弟子也不例外,据我所知,苍云已经于八月中旬离开玄都,如今正在湖州杜明师处。按照代宗主的意思,宗主最好亲自去见他一面。”   徐北游皱起眉头,虽说江州才是整个江南最为繁华富庶之地,但湖州却是当下江南战场的关键所在,慕容萱、尘叶、冰尘、李清羽、杜明师,乃至于萧瑾、六面等人都在湖州,对于剑宗和朝廷而言,如今的湖州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如果苍云背叛剑宗,将徐北游的行踪泄漏,哪怕徐北游已经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也是凶多吉少。   徐北游沉声问道:“苍云此人的确可靠?”   张雨萍知道徐北游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此次联络当然不会告诉苍云是宗主要亲自见他,我会以我的名义与他约见,想来苍云还不会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张雨萍就大动干戈,直接将此事上禀慕容夫人。”   徐北游愣了愣,自嘲道:“果然是地位越高,胆子越小。”   张雨萍嘴角微微翘起,轻声说道:“因为宗主身上的担子太重,容不得宗主再去任侠意气,就像成了亲的男人,遇到事情难免要想一想家中妻子儿女,不能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行事。这不是胆子小了,而是知进退得失之道。”   徐北游一笑置之,然后示意她可以退下。   张雨萍起身朝徐北游施了一礼,徐徐后退离开。   徐北游一个人坐在屋中,翻开手中的卷宗,一个一个名字看过去,若有所思道:“苍云。”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行三人去湖州   去往湖州的驿路上有驾马车一路西行,无论是拉车的马,还是马拉的车,都不甚起眼,不像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应该是哪个小门小户。   如今的湖州,形势如犬牙交错,江南水师近乎全军覆没之后,禹匡只能固守两襄,好在有前军左都督孙少堂兵发白帝城,使得萧瑾有所忌惮,魏国水军未能溯江而上,故而靠近蜀州的湖州半壁还在朝廷的手中,不过如此一来,魏国大军已是将整个江南从中撕裂开来,一东一西一分为二,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靠海又靠江的江州已成一块孤地。   现如今湖州境内着实有了几分乱世的味道,乱军、流民、寇匪、以及各地富绅豪强为自保而组建的团练,再加上趁机浑水摸鱼的左道修士、道门中人、甚至是死灰复燃的白莲教余孽、属于朝廷的天机阁、暗卫府,属于魏国的鬼王宫,再加上各大世家的供奉门客,委实是鱼龙混杂的乱象。   每逢乱世,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天下大势的乱世,不掌兵权的文官说话就不再那么好使,不说魏国那些“外来户”,只说湖州本地的三司衙门,原本居首的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手无半点兵权,所以战乱一起,就彻底沦为江南后军的帮闲差事,反倒是提刑按察使司这个万年第二,手中握有刑名大权,有不小的兵权,虽然比不上都指挥使司,但好歹还是维持了第二的位置,至于如今三司衙门中最为势大的,自然就是都指挥使司衙门,毕竟遭逢乱世,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最值钱的东西,手里握着兵权比握着多少金银都好使,只要手里有兵,别说金银,就是整个天下都能抢入囊中,当年的太祖皇帝不就是如此行事的?   所以啊,如今的胡洲,不再是读书人说了算,而是那些平日里被读书人看不上的武夫们说了算,这年头的军伍,可不兴什么冻死不拆屋,能够不欺压百姓就已经是军纪严明,大多数军伍,无论是朝廷的还是魏国的,都有劫掠之恶习,甚至不少被打散的散兵游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山做了山大王,所以如今的湖州境内很不太平,尤以魏国所在的半壁湖州为甚,现在寻常人想要从江州去江陵,除非有魏国的关系,能走水路,否则就是九死一生,就算侥幸到了,也不知要被一路的兵匪盘剥下多少层皮来。   徐北游一行人已经进入湖州境内,期间也遇到过几次寇匪劫掠,不过下场都是暴尸荒野,对于这种趁乱发财的货色,徐北游半点慈悲恻隐之心也欠奉。   不过待到徐北游一行人来到江陵府境内之后,形势就陡然好转,虽说还是人心惶惶,但是不再见乱兵寇匪,与徐北游上次来此地时的光景,差不太多。   如今的江陵,地位大不相同,不仅仅是江南各大世家汇聚于此地,还有魏国的诸多高官和道门的真人也来到此地,再加上许多逃避战乱的大户富绅一股脑地套入江陵城内,使其大有东南繁华第一镇的架势,徐北游要见的苍云此事就在江陵城中。   江都一战之后,徐北游只是略微调养伤势,便离开江都秘密前往湖州,如果不出意外,他以后再也没有这般“闲情逸致”,所以这次湖州之行,他还将李神通带在了身边,也算是效仿当年他跟随师父游历西北之事。   说起来徐北游这些年的确是没什么精力来教导这位入室弟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交由吴虞管教,这也让徐北游颇有愧疚,这次就算是略作弥补。李神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很是雀跃,在他看来,师父如今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能有天下第二第三,小小一个湖州,谁能阻挡师父?这次湖州之行自然是高枕无忧。   一行人在距离江陵府还有二十里的一处客栈驻足落脚,不同于城内的客栈,这座城外的客栈砌了个极大的院子,大概有半亩大小,足以停放十几驾马车而丝毫不显拥挤,马厩也比寻常客栈大出不少,此时马厩中已经入住的“住户”着实不少,既有千金难得的名马,也有骨瘦如柴的劣马,正如此时客栈中的客人,身份高低各有不同。   在院中停好马车之后,三人步入二层客栈的一楼大堂。   此时徐北游与平日里的形象不太相同,白发变为黑发,仅仅是两鬓斑白,面容也变得更为沧桑一些,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像是不惑之年的男子,如此一来,他和李神通站在一起就更像是父子二人,再加上负责与苍云联络的张雨萍,三人倒像是一家三口。   三人极为低调地占了一张位于角落的桌子,要了些饭食,虽然不算粗劣,但也谈不上精致,李神通自小锦衣玉食,自然看不上眼,用筷子扒拉着几个米粒,迟迟不肯入口,反倒是徐北游和张雨萍都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没什么忌讳,细嚼慢咽。   在外人看来,这一幕充其量就是个闹脾气的孩子不肯吃饭,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当下客栈大堂很是热闹,许多人在用饭时难免饮酒,饮酒之后自然是高谈阔论,正值如今风起云涌之时,谈资自是极多,不过总得来说,大致集中在三件事上,一件是魏王何时能拿下湖州,一件是两襄城内的禹匡都督还能坚守多久,再一件则是那位新任剑宗宗主接下来会如何行事。江都一战的消息流传极快,毕竟江都乃是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又是那般地动山摇的光景,自然早已闹得天下皆知,至于胜负,更是一目了然,魏王的大军仍旧在城外而没能攻入城内,自然是那位剑宗宗主胜了。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是一件事,而且还是家国大事,对于众多江湖草莽而言,湖州失守与否,只要不把自己殃及进去,也就那么回事了,无非是从这个姓萧的手中转到另外一个姓萧的手中,是成是败都还是萧家人坐天下,左右都是萧家自己人的事情,与他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干系,哪里比得上神仙打架带劲。   据说这场神仙打架可是不同以往,不仅是镇魔殿殿主和玄教教主联手对敌,到了最后,就连道门掌教的夫人都亲自下阵,这才从那位剑宗宗主的手中救下了黑衣掌教。   要不然啊,堂堂黑衣掌教可就凶多吉少了。   再说这剑宗宗主,就是大名鼎鼎的徐公子,别觉得剑宗宗主的名头就比镇魔殿殿主和玄教教主小了,往前推一甲子的光阴,那可是能与道门掌教平起平坐的大人物。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三圣十人换旧人   很快客栈内就有江湖豪客信誓旦旦,说老相爷虽然已经辞官告老,但毕竟还是天机阁阁主,所以近期又重新作了新版天机榜,可旁人问起他时,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具体内容,引得客栈大堂内一阵嘘声。   李神通自然也听到了这个说法,不再跟面前的米饭较劲,向身旁的张雨萍小声问道:“师伯,天机榜的事情是真的吗?”   此时有徐北游在侧,他也不怕自己的话语被旁人偷听了去。   张雨萍无论待谁都是极好脾气,如此温和脾性实在与张雪瑶半点不像,闻言后便放下碗筷,点头道:“是真的,蓝老相爷的确作了天机榜,多少有些为咱们剑宗造势的意思。”   李神通顿时来了精神,好奇问道:“师父在天机榜上排第几?”   张雨萍轻声道:“这次的天机榜与以往不大相同,毕竟道门掌秋叶教受了重伤,此时再将道门掌教放在天下第一的位置上,难免有人不服,可如果不让道门掌教来做这个天下第一,又有趁人之危之嫌,道门中人也会心生不满,所以蓝老相爷干脆提出了一个三圣的说法,高出天下十人之上,意为超凡入圣之人,三人之间没有高下之分,分别是道门掌教秋叶,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再有就是咱们剑宗宗主,也就是你师父。”   李神通双眼熠熠生辉,惊叹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是三圣之列了?”   张雨萍笑着点头道:“虽说宗主年纪尚轻,但先在帝都那边败退道门太乙救苦天尊冰尘,斩杀道门剑峰峰主萧慎,又在江都这边击败镇魔殿殿主尘叶和玄教教主慕容玄阴,这些人哪个不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哪个不是威名赫赫?宗主赢了这些人,说成是纵横南北无敌手也不为过,天下之间谁还质疑?”   这时候徐北游已经吃完自己面前的那碗米饭,端着一杯劣茶慢饮,无喜无悲,似乎张雨萍所说之人并非是他,而是一个远在天边的人物。   李神通接着问道:“道门掌教真人和后建国主两人,一直都是天机榜上的第一和第二,若是他们都算入三圣的范畴之内,又有谁来顶替他们?”   张雨萍轻声慢语道:“如今的天下十人中,以佛门主持秋叶禅师为首,第二人是道门的太乙救苦天尊冰尘,第三人是老相爷自己,第四人是武道大宗师赵青,第五人是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第六人是金刚寺寺主六面,第七人是大内首宦平安先生张百岁,第八人是鬼王宫的副宫主萧林。”   说完第八人后,张雨萍忽然闭口不言。   听得正是兴起的李神通摇着她的袖口,急切问道:“师伯,第九人和第十人是谁啊?”   张雨萍轻笑道:“你不妨猜一猜。”   李神通想了想,试探问道:“道门镇魔殿的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   张雨萍摇了摇头。   李神通继续冥思苦想,忽然双眼一亮道:“对了,还有玄教教主慕容玄阴没说。”   张雨萍摇头道:“这次不知何等缘故,蓝老相爷并未将慕容玄阴列入天下十人之列。”   李神通有点抓耳挠腮,“难道是那个什么圣堂的李冯古?”   张雨萍仍是摇头道:“李冯古乃是极西之地来人,并非我中原人士,无论其修为高低,都不会入天机榜的排名。”   连续几个都没猜中,李神通有点灰心丧气。   张雨萍不再继续吊李神通的胃口,一口气将剩余两人全部说出,“第九人是道门的掌教夫人慕容萱,同时她也是慕容氏的家主,天机榜上说她精通三教义理,修为深不可测。第十人则是魏王萧瑾,虽然他并不精擅萧家拳意,也未曾修习天子剑,但却师承已故青尘大真人的斩三尸之法,天机榜上说他已经斩出两尸,只是这些年不显于人前,故而不为人所知,其真实修为不弱于道门的掌教夫人。”   李神通忍不住咋舌道:“这么厉害?”   张雨萍点头道:“这两位都是深藏不露之辈,若非几次逼不得已的出手,恐怕世人都不会知晓,他们这种人志不在长生,也不在争狠斗勇,而是在于天下。”   李神通颇有些意犹未尽道:“还有别的吗?”   张雨萍说道:“除了三圣和天下十人之外,蓝老相爷又单独列举出近二十年来或是已经不在人世或是已经归隐世外的高人,这些高人不分高下先后,分别大齐太祖高皇帝萧煜、大齐太宗文皇帝萧玄、大齐高宗肃皇帝萧白、道门大真人青尘、道门大真人明尘、道门大真人钟离安宁、道门大真人白离音、儒门大先生孙世吾、道门剑峰峰主萧慎、大齐大都督魏禁、南疆巫教大长老祝九阴以及玄教教主慕容玄阴,还有就是我们剑宗的老宗主公孙仲谋。这些人被蓝老相爷分为三类,有的已经证道飞升,如大齐太祖高皇帝萧煜,有的已经身故,如萧慎、钟离安宁等人,还有的则是遁世不出,如巫教大长老祝九阴和玄教教主慕容玄阴。”   李神通神往道:“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登上天机榜,不求像师父那样名列三圣,能够天下第十人就够了。”   一直未曾出声的徐北游轻轻拍了他的小脑瓜一巴掌,笑骂道:“没出息。”   李神通揉了揉脑袋,又问道:“师伯,还有呢?”   张雨萍端起桌上的一杯劣茶饮尽,“除此之外就是点评各路年轻俊秀的次榜,倒是没有太大变化,此番上榜之人共是十一人,有道门的齐仙云和凌云,朝廷的青鸾郡主萧元婴,散修赵廷湖,豫州世家子弟霍溪沉,出身于暗卫府的陈陌灵,闵家子弟闵淳,佛门弟子金蝉,玄教弟子颜如玉,另外还有新登榜之人就是你师姑吴虞,这十人要么是已经踏足地仙境界,要么就是距离地仙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没什么好说的,至于登顶榜首之人……”   李神通赶忙问道:“是谁?”   张雨萍微笑道:“说起来这个人与你也有很大的关系,要不你再猜一猜?”   李神通苦了小脸,“又来?既然已经有了师姑,难不成师母不成。”   张雨萍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了下他的额头,“猜对了,最后一人就是你的师母,大齐的齐阳公主殿下,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修为,除了你师父之外,在同辈人中一骑绝尘,就是许多老辈人也比之不过。你师父师母霸占了两榜榜首,你这个做徒弟的日后可不能给他们丢人。”   李神通顿时豪气冲天,“师父说得对,我李神通日后不能是天下十人中的最后一名,怎么也得是前三才行。”   不过当他转头看到徐北游的肃穆表情时,觉得自己有些夸口,又立马改口道:“前五,怎么也得是前五。”   然后他望向仍旧是表情严肃的徐北游,小声道:“不能再少了。”   徐北游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你比师父有志气。” 第二百五十四章 已是吃剑宗的饭   平心而论,若是平时的徐北游说出这句话,难免有些老气横秋之感,可是以徐北游现在幻化出的沧桑容貌而言,倒是合情合理,相得益彰。   方才徐北游听到李神通的言语,不由想起了自己在他这个年龄时的志向,与什么救亡天下丝毫不沾边,也不知道剑宗道门到底是何物,更不曾想过做什么天下第十人,在那时候,他只知道高头大马,几进几进的大宅子,白花花的银子,能够离开小方寨,能在陕中城安家立业,便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目标。所以他说李神通比自己有志气。   人是会变的,尤其年轻人更是如此,徐北游从不是一开始便知道什么是天下苍生,什么是家国大义,最早他只是想做一个很是空乏的“人上人”,直到师父死后,他从师父的身上接过剑宗的担子,这才变为要继承师父的遗志,振兴剑宗。再往后,他走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也走过了很多地方,经历了许多事情,见过了许多人,对于天下苍生,他做不到许多老辈人那般无动于衷,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事情,正如那位大楚年间的文正公所言,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   就在这时,一名道人推门走入客栈。   客栈大堂内的众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纷纷收回视线,毫不为意,如今湖州境内最不缺的就是道门中人,除非是身着玄黑道袍的大真人,否则都不必太过在意,这名道人看上去大概有三十许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蓝色道袍,别说什么大真人,恐怕连内门弟子都算不上,说不定是哪个寻常道观出来的,趁此时机来到湖州浑水摸鱼,自然不值得客栈内的众人如何重视。   道人对于客栈大堂内的众多审视打量视线无动于衷,略微驻足环顾之后,径直来到那张位于角落的桌子前,问道:“这个位置是给我留的?”   这张桌子是张正宗的四方八仙桌,徐北游、李神通、张雨萍刚好每人各占了桌子的一边,还剩一边。   徐北游没有说话,张雨萍伸出手,微笑道:“请。”   于是这名道人坐在了张雨萍对面的位置上,左右分别是徐北游和李神通。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道人坐下后,轻声问道:“张雨萍,不是说好你我二人单独见面吗?他们两人又是谁?”   这句话已经相当于当面质问,只不过张雨萍闻言后依旧坦然,先是起身去向掌柜的多要了碗米饭,然后笑眯眯说道:“这两位自然都不是寻常人等,自有见你的道理,甚至可以说,更能显现诚意。”   道人一笑置之,虽然是质问,但没有半分心浮气躁,显然养气功夫极佳,后背笔直地坐在长凳上,双手按在膝上,耐心等待。   徐北游已经吃完,此时捧着那碗劣茶小口小口轻抿,好像手中这杯茶不是几文钱的满天星,而是上佳的明前龙井。   道人先前打量了他一眼,却是不能看出根底,不由得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一碗茶饮尽之后,开始闭目凝神。   虽然两人在岁数上相差不算太多,也算是同一个辈分的人物,但平素并无交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徐北游的攀升太快,及冠之前蛰伏西北,籍籍无名无人知,及冠之后出西北,一路青云直上,大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时间中,徐北游在前两年还与同辈人有所交集,但是到了第三年,徐北游放眼望去,目力所及尽是尘叶、萧慎、冰尘等老辈人物,已经再无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同辈中人。   而苍云的生平事迹,颇为耐人寻味,抛开知云这个特例不算,道门掌教秋叶的十二名弟子中,论权势,自然是天云、乌云叟、白云子三人最为势大;论得宠,以凌云和齐仙云这对金童男女为最。无论朝廷天家,还是世家宗门,自古册立继承人无非是立长、立嫡、立贤、立爱四种,十二人都是秋叶嫡传,无所谓嫡庶之分。若说立长,自然以天云为最;若说立贤,有乌云叟和白云子;若说立爱,则是有一个盛传要成为第一位女子掌教的齐仙云,最不济还有一个凌云。无论从哪点上来看,七人都毫无继承掌教大统的可能。   七人自知无望掌教真人尊位,于是早早各谋出路,有人去了传法宫,有人去了慎刑司,有人去了补天阙,有人去了药师殿,除了镇魔殿之外,基本是各大殿阁各有一人,故而七人又被道门中人在背地里戏称为殿阁七子。   苍云在七人中排名最后,所去殿阁也是道门中最为冷僻的道藏殿。在众多道门中人眼中,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十多年来,都是在道藏殿中阅览万卷道藏,不曾主动下山入世,也不曾传出与人争狠斗勇,哪怕去年的首徒之争几乎波及到整个道门,各个掌教弟子纷纷站队,齐仙云被暗算,凌云不顾自身安危而仗义执言,唯有他不曾多说什么,更不曾做什么,甚至没有踏进玉清殿半步,仍是躲在道藏殿看他的万卷道藏。   但是今天,在这个天下大势急剧变化的关键时刻,他主动离开了道藏殿,离开了玄都,来到湖州,见三个剑宗中人。   还冒着热气的米饭被送了上来,粒粒分明,苍云从桌上的筷桶中拿出双筷头有些发黑的筷子,开始细嚼慢咽。   张雨萍笑道:“看来你还是愿意吃我们剑宗这口饭的。”   苍云一口气吃了大半碗饭,抬头望向张雨萍,淡然道:“吃剑宗的饭,不会砸剑宗的锅,还望代宗主她老人家放心,只是这两位的身份,还需要你尽快给出一个说法。”   张雨萍瞧着年轻,实则已经是饱经世事的女子,早已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淡笑道:“剑宗为何要骗你?”   苍云将手中的筷子横放在碗沿上,“剑宗的手段,我虽然没有领教过,但早已见识过,当初是我们四人一起进入道门,几十年过去了,在我之外的其余三人都死了,除了一人是因为意外身亡之外,另外两人都是死于剑宗之手,至于剑宗为什么要杀他们,你都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   张雨萍语气平静道:“我记得这两个人,见识了道门的繁盛,便不愿继续做剑宗弟子,可是他们忘了,是谁辛苦栽培他们?若不是剑宗,他们又岂能拜入道门?不谈宗门恩怨,只谈做人,吃剑宗的饭却砸剑宗的锅,这样的人不死谁死?” 第二百五十五章 是否要喝我的酒   苍云冷笑道:“有一人的确如此,死有余辜,可是另外一人,从未想过要出卖剑宗,仅仅是想要过些安稳日子,可他还是死了,难道这也有错?”   张雨萍面无表情道:“若是不想去道门,可以,提前说出来便是,在这种事情上,剑宗从不会勉为其难。可去了道门之后再想反悔,那就没有这样的道理了,事关重大,剑宗也容不下这样的道理。”   苍云又拿起筷子,缓缓说道:“若非我被师尊看中收为弟子,恐怕我也已经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死得不明不白。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好奇,剑宗已经衰弱至此,为何还有能力在道门杀人,而且还能瞒过镇魔殿的视线,从这点上来说,就是当年剑宗鼎盛时,也很难做到。”   张雨萍笑意玩味,“这话对也不对,剑宗和道门本就是一家,其实两边的很多人都是在各自下注,就像当年的萧慎,剑宗势大时归剑宗,道门势大时归道门,同时双方又各自往对方安插钉子,只是以前的道门很是谨慎小心,以慎刑司和镇魔殿梳理内部,不敢说泼水不进,但我们也很难有所作为,直到近些年来,道门愈发势大,说得好听些,是天下英才尽入吾毂,说得难听些,那就是江河与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同时镇魔殿又将慎刑司打压极惨,只顾在外而不顾于内,更不会将不如往昔的剑宗放在眼中,反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苍云又用筷子扒了一口饭,轻声说道:“原来如此。”   张雨萍笑了笑,一指身旁的李神通,说道:“言归正传,想必你也有所猜测,这位就是我们宗主的开山大弟子李神通。”   苍云咽下嘴里的饭,眯起双眼,“宗主?”   李神通自恃有师父在身边,半点不怵这位道门真人,重重冷哼了一声。   张雨萍倒是没有动怒,轻声道:“难道你不知道?少主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代宗主让位,少主已经成为剑宗宗主。”   苍云不置可否,望向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徐北游,缓缓道:“那这位又是何等身份?”   徐北游终于开口道:“我是朝廷的人。”   苍云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先前他就看到此人气态不俗,要么是深藏不露的地仙境界修士,要么就是久居上位之人,这就让他有些好奇,虽然他这些年久不在剑宗,但也不记得曾有这么一个人,须知今日的剑宗并非以前的剑宗,真正的高手就是那么几个,都是有名有姓之人,不像道门那般底蕴深厚,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就藏着一位隐居避世的大真人。   不过既然是朝廷中人,那就说得通了。毕竟大齐朝廷是天下共主,底蕴深厚丝毫不逊于道门,从先后三代帝王都是举世无敌之人就能可见一斑。若说大齐朝廷中还藏有什么不曾出手的高人,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苍云将面前的空碗向前一推,喃喃道:“剑宗果然上了朝廷的大船。”   徐北游微皱眉头,问道:“你对朝廷有成见?”   苍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既你然是朝廷中人,那就应该知道,当年若非萧煜出手,剑宗祖师上官仙尘也不会陨落在大江之畔,若不是因为共同之敌道门,剑宗万不会与朝廷联手。”   徐北游感慨道:“当年大剑仙之死,是各有立场,生死由命,谈不上恩怨,可真正让剑宗万劫不复的,还是道门。”   苍云猛地抬起头来,毫不避让地直视徐北游。   徐北游沉默片刻,平静道:“张雨萍,去要一壶酒来。”   张雨萍立刻起身而去,片刻后从柜台那边拿来一坛酒和两个海碗,“这儿的酒不论壶卖,只论坛卖,窖藏了三年的花雕酒,还算凑合。”   徐北游点点头,示意她将酒坛和海碗放到桌上。   然后徐北游亲自拍开酒坛的泥封,给苍云倒满一碗,缓缓说道:“你吃了剑宗的饭,是否愿意喝我这碗酒?”   徐北游没有说朝廷的酒,也没有说剑宗的酒,仅仅只是他自己的酒。   苍云死死盯着徐北游,久久没有说话。   徐北游视若不见,又给自己倒满一碗,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   自从师父走了之后,他就破了自己的酒戒,诸般无忌。   过了许久,苍云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谁?”   自从他入座以来,徐北游没说过什么狠话,偶尔开口也都是心平静气,远不如张雨萍的绵里藏针,可苍云却是丝毫不惧张雨萍,反倒是对言语不多的徐北游不敢太掉以轻心,越是高人,越是贵人,话语就越不算多,因为他们的话更有分量,也更金贵,所谓一语千金,不过如此。   直到此时此刻,苍云才猛然惊觉,在这一行三人中,为首之人不是张雪瑶的心腹张雨萍,也不是徐北游的弟子李神通,而是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   徐北游轻声道:“我姓徐,双名北游,表字南归,是朝廷的帝婿,也是剑宗的第十五代宗主。”   苍云顿时心头大震。   他如何也没想到竟是徐北游亲自来见自己。   虽然他嘴上对徐北游颇有不屑之意,但在心底也不得不承认,两人早已不是平起平坐之人,换成自己的师尊秋叶还差不多。   苍云不说话,徐北游就自顾说道:“早在二十年前,你就被师父看中,精心培养之后择机送入道门之中,本是外门弟子,后来在一次偶然机会中,被道门掌教秋叶看中,收为第十位弟子,赐道号苍云,如此算来,我还应称呼你一声师兄。”   沉默许久,苍云冷笑道:“我可当不起徐宗主的一声师兄。”   徐北游说道:“你比我进入剑宗更早,你的资质根骨也更好,你觉得师父没有把剑宗十二剑交到你的手中,故而心有不满?”   苍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没什么不满的,我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想要抗衡道门,必然要联手朝廷,所以剑宗的下代继承人需要是一个朝廷中人。在官场上,踩低捧高是常态,可下闲棋和烧冷灶也是一门高深学问,所以老宗主选中了你,他第一次与你相见,是烧韩阁老的冷灶,也是在你身上落了一步闲棋,事实也果如老宗主所料,韩阁老在承平二十年重返庙堂,冷灶变热灶,而你这颗闲棋,更是成为今日举足轻重的关键所在。”   徐北游默不作声。   苍云笑了笑,感慨道:“我没有一个身为国戚的生父,也没有一个登临阁揆的养父,老宗主又怎么会将剑宗十二剑交给我?”   徐北游对于这句话里的淡淡讥讽无动于衷,平淡说道:“我有比你更大的机缘,但我也扛着比你更重的担子,我不想辩解什么,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这碗酒,你喝还是不喝?” 第二百五十六章 唯有幼麒不年幼   苍云沉默许久,伸手端住海碗的碗沿,却没有把碗端起来。   他吃了张雨萍要的米饭,意思是他无意叛出剑宗,仍旧认为自己算是剑宗中人。徐北游同样也认可了这一点,然后徐北游又问他喝不喝这碗酒,意思是在问苍云,是否认可他徐北游这个新任剑宗宗主。   不是徐北游要搞什么党同伐异,而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对抗外敌需要有一个统一的内部,当年徐北游孤身一人抵达江南时,多少剑宗中人不认可他这个少主,以至于闹出赤丙之乱,虽然今非昔比,如今已经无人再敢在明面上反对徐北游,甚至可以说徐北游的宗主之位是众望所归,但是此事事关重大,苍云的态度至关重要,徐北游亲自来见他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诚意,现在他要苍云回应自己的诚意,接受或者不接受。   苍云迟迟没有喝下这碗酒,徐北游也未曾催促。   态度不是催出来的。   平心而论,苍云不想跟这个如彗星一般崛起的新任剑宗宗主有什么交集,因为他的身上笼罩着太多外在加诸于其身上的光晕,而光晕多了就难免晃眼,晃眼则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云遮雾绕。   这就是苍云对于徐北游的直观印象。   试问,一个心思简单之人如何能做大齐公主的帝婿?如何能做朝廷的小阁老?又如何能做剑宗的第十五代宗主?   也许那位公主殿下,也许那位韩阁老,能够剥开他身上的重重光环,看清楚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苍云自问不能。   再试问,一个他根本不清楚的人,他就去全心投靠?甚至是纳头就拜?正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死法。   苍云沉默许久之后,忽然说道:“剑宗不是哪个人的剑宗,也不应是哪个人的剑宗,当年上官仙尘独揽剑宗大权,号称一人即是半个剑宗,可最后却是他一人身死,剑宗便分离崩析。”   徐北游没有说话,张雨萍加重了语气开口道,“苍云,你直呼祖师姓名而不加敬语,恐怕是不妥吧。”   苍云没有直接回复,仍是望着徐北游,缓缓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徐宗主要做第二个上官宗主,不知是真是假。”   徐北游笑道:“上官祖师乃是举世无敌的大剑仙,近五百年来的剑道第一人,你说我要做第二个上官祖师,委实是太过抬举我了。”   苍云轻声道:“是不能而不是不想?”   徐北游答非所问道:“太平盛世与乱世大不相同,盛世可以有许多个声音,因为可以容得下,就算各种声音多一点,也不会闹出大乱子,但是乱世却万万不能,就好比是领兵打仗,我想要正面决战,你想固守待援,他又觉得可以夜袭劫营,一人一个主意,到底听谁的?”   苍云没有说话。   徐北游轻声道:“不妨与你说实话,我本不想亲自来湖州,我也从不认为这些小手段就能将道门如何,只是师母如此吩咐了,我便遵从她老人家的意思,来见一见你这位师兄。”   苍云自嘲道:“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徐北游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淡然道:“不过真正见到你之后,我反而是觉得此行不虚,如果你什么也不说就喝下这碗酒,我必然要心生疑虑,既然你没有,那就说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苍云反问道:“如果我今天不喝这碗酒,徐宗主会不会直接将我斩杀于此?”   徐北游直截了当道:“不会,我能来湖州,本身就代表着剑宗的诚意,若是杀了你,那还谈什么诚意二字。”   苍云笑道:“好气魄。”   徐北游一笑置之。   苍云端起酒碗问道:“徐宗主,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一点吗?”   徐北游摇头道:“请赐教。”   苍云感慨道:“我进入道门之后,最喜翻阅万卷道藏,但偶尔也会关注世间之事,毕竟我也是掌教亲传弟子之一,你的行踪经历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隐秘之事。起先时候,我没觉得如何,传回的消息都是老宗主如何,从中都到碧游岛,你更像是一个看客,直到你孤身一人前往江南,让我很受震动,那时候韩瑄重归庙堂已成定局,你没跟着他去帝都做次辅的公子,而是硬顶着镇魔殿的威胁执意去江都,设身处地而言,换成我在你当时的位置,是万万做不到的,也就顺水推舟地跟着韩瑄去帝都,所以我很佩服你。”   徐北游轻声道:“既然你提到了家父,那我也不妨多说一句,家父不曾教我读书,但却教给我许多道理,他说做事之前先做人,做人要有所执,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个‘执’字到底是什么,后来我觉得是应该扛起的东西。”   苍云喃喃自语,含糊不清。   徐北游对张雨萍使了个眼色,然后带着李神通起身离开客栈大堂。   李神通本还有所疑惑,结果很快就看到一男一女来到客栈大院的门外。   男子英俊,女子美貌,珠联璧合,天偶佳成。   李神通不得不在心底感叹一句,真他娘的般配。   徐北游驻足不前,略有感慨。   这两人算是他的熟人,也是敌人,他很敬佩这对男女中的男子,认为他能真正配得上道门真人中的“真”字,至于女子,曾经与徐北游并列齐名,徐北游被称作幼麒,女子被称作潜龙,不过眼下“幼麒”二字已是时过境迁,早已无人再以此称呼徐北游,反而是有了一个“潜龙未出水,雏凤不抖翅,卧虎仍酣眠,唯有麒麟不年幼”的说法。   不多时后,在两名男女之后又有一位老道人出现,头发稀疏,露出很大的额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能在头顶抓起一个小小的发髻,瞧着凄凉无比,不过脸上却总是一团喜气和气,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   徐北游轻声道:“来人是凌云和齐仙云。”   跟在徐北游身边的李神通不由吓了一跳。   徐北游笑道:“怕什么?”   “哪里怕了?”李神通一挺胸脯,“有师父在,就是道门掌教秋叶来了,我也不怕。”   徐北游轻笑道:“若真是秋叶来了,该怕还是怕,这没什么丢人的,不过放眼云字辈中人,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一拳之中藏剑意   李神通望向在两人身后的那名老道人,问道:“那人又是谁?能跟道门双壁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一般人等。”   徐北游笑了笑,“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李神通虽然年小,但却不能等同于一个寻常孩子来看待,听闻此言后立时明白,“是道门镇魔殿的第三大执事地藏王?”   徐北游点头道:“道门镇魔殿,是为道门五殿十二阁之首,其中有三十六大执事和七十二执事,除去镇魔殿殿主尘叶和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冰尘,三十五位大执事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地藏王为首的阎罗一系,一派是以酆都大帝为首的鬼帝一系,这位大执事差不多可以算是镇魔殿的四号人物,的确不容小觑。”   李神通的思维有些天马行空,问道:“地藏王不是佛门的四大菩萨吗?道门怎么用他来做自己的大执事名称?”   徐北游耐心解释道:“不过是道门的小心思而已,过去许多年以来,道门心心念念要压过佛门一头,按照佛门的说法,地藏王乃是地狱之主,道门用地藏王做镇魔殿第三大执事的代称名号,然后又让第二大执事和第一大执事分别用了酆都大帝和太乙救苦天尊为代称名号,这两位都是道门中人,太乙救苦天尊在地藏王之上,便可引申为道门在佛门之上。”   李神通啧啧道:“果然是小心思。”   就在师徒两人说话间,三人已经走进客栈大院,因为徐北游此时是幻化相貌,身周又自成一方小千世界,师徒两人的对话绝不会传出分毫,所以凌云和齐仙云只是看了两人一眼之后,便径直进了客栈大堂。   跟在后头的地藏王在师徒两人面前稍微顿足片刻,将两人略微上下打量,然后才走进了客栈。   很快,原本喧闹无比的客栈大堂瞬间寂静,然后就是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众多食客纷纷夺门而出。   如今湖州境内最不缺的就是道门中人,除非是身着玄黑道袍的大真人,否则都不必太过在意,恰恰今日前来的地藏王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黑袍大真人。   在众多食客逃散一空之后,唯独不见苍云和张雨萍出来。   李神通面露忧虑之色,欲言又止。   徐北游抬手虚压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   客栈大堂内,张雨萍一臂颓然下垂,手中之剑已经被打落在地。   站在齐仙云身后的地藏王没有开口说话,凌云和苍云遥相对峙,同样没有说话。   唯有为首的齐仙云冷冷开口道:“苍云,师尊待你不薄,说是再造之恩也毫不为过,你为何要勾结剑宗余孽?!”   苍云神色复杂,没有说话,张雨萍开口讥讽道:“这话换成谁说都行,唯独你齐仙子不行,天下之间谁人不知道门掌教最是宠爱于你,甚至传出了女子掌教的传言,齐仙子,你这话可是站着不腰疼。”   齐仙云面无表情,“就算如此,师尊也从未苛待你半分,无论如何,你总要给出一个交代才是。”   苍云正要开口说话,不过被张雨萍用眼神制止。   齐仙云继续说道:“就算你做不成道门掌教,一个殿阁之主的尊位总是没有问题,为何要去剑宗寄人篱下?从来都是剑宗中人归顺我道门,可从未有过道门中人叛逃剑宗之事。”   苍云轻叹一声,说道:“我本就是剑宗中人。”   齐仙云微微一怔,然后立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凌云眼神复杂地望了这位十师兄一眼,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十师兄一直都是沉默寡言,平素甚少与人来往,也不参与宗内各种争斗,在诸多师兄弟中,算是让他能够心生好感的一位,先前镇魔殿说他与剑宗勾结,他还以为是上头三位师兄的污蔑手段,可万万没想到,十师兄竟然是剑宗安插在道门的暗子。   齐仙云冷冷道:“既然你本就是剑宗中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苍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原本站在齐仙云身后的地藏王猛然向前踏出一步。   也就在此时,屋外的徐北游带着李神通重新回到屋内。   地藏王在踏进客栈大堂之前曾经在徐北游面前驻足片刻,因为他隐隐感觉到此人有不凡之处,不过却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此人最多就是初入地仙境界,在众多散修之中还算个人物,放在道门之中,真不算什么。   不过在此人踏足客栈大堂的那一刻起,他便没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感觉到有一方小千世界在不断扩大,转瞬之间已经笼罩了整个客栈。   这份修为,最起码也是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境界。   地藏王是在场之中境界最高之人,在他清晰感受到小千世界的存在之后,齐仙云和凌云两人也陆续察觉。   两人面露惊骇之色,正要开口说话,地藏王已经抬起手掌,示意两人不要惊惶。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面显嗔怒之色,张嘴而不闻声。   声若风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   只是这层波纹仅仅是扩散开数丈距离,还未来到李神通的面前,就已经烟消云散。   地藏王的脸色越发凝重,不过却是不退反进,身形向前急掠。   世上少有人知晓,道门镇魔殿第三大执事地藏王并不擅长诸般道门术法,反而是更为擅长与人近战,丝毫不逊于同境武夫,单以体魄而论,甚至还犹有甚之。   这也是他为何被人赞誉为“安忍不动如大地”的缘故。   不过下一刻,他便被一拳击退,身形不得不倒退回原地。   一拳,仅仅只是一拳而已。   到了徐北游如今的境界,身体发肤皆可为剑,以拳代剑自然也是如此。   徐北游甩了甩手,平淡道:“好一个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地藏王的神色凝重到了极点,沉声道:“老夫倒是不知,剑宗何时出了你这样一位人物,你这一拳看似是萧家拳意,但是老夫能够感受出来,其中有剑意暗藏,杀人无形。”   地藏王举起自己的手掌,只见他的掌心上多了一道贯穿伤口,就像被人一剑穿掌而过。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三拳出即三剑出   徐北游没有说话,刚才出拳的右手手掌被袖口遮挡,只露出手指扣住腰间玉带。   齐仙云来到地藏王身后,轻声问道:“地藏王,此人当真是剑宗中人?”   地藏王沉声说道:“虽说自从剑宗覆灭之后,剑宗的诸般法门就多在世间流传,但这手绵里藏针的无生剑气,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出来的,非是剑宗真传不可。”   未等齐仙云说话,徐北游已是开口道:“其实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一法通而万法皆通,换成掌教真人来用这无生剑气,也不会差上多少。”   地藏王眯起眼,“阁下的意思是你已经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那你是后建国主完颜北月?还是剑宗宗主徐北游?”   徐北游没有言语,抬手示意李神通去张雨萍那边。   待到李神通小跑过去之后,徐北游才缓缓开口道:“我今日不用剑,以拳代剑,你们有三人,我便出三拳,只要你能接下我三拳,我便放你们离开此地,刚才是第一拳。”   地藏王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十二小姐,请您退后。”   齐仙云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是问道:“此人会是您的对手?您是地仙十五楼的境界,就算他是地仙十二楼的剑修武夫,也断没有越三境而战的道理。”   地藏王摇头道:“十二小姐,难道你还觉得此人仅仅是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他既然敢如此放话,想来本身境界再低也不会低过老朽,不过这还是最好的情况,如果他是……”   齐仙云震惊道:“难道他还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剑宗之中除了徐北游和张雪瑶之外,公孙仲谋、上官青虹俱已身死,又从哪里冒出这么一号人物?”   地藏王眼神晦暗,“如果是最坏的情况,恐怕就是那位亲临了。”   然后老人向前一步踏出,起手摆出一个防御守势。   齐仙云终于是向后退了一步,因为她对眼前之人的身份已经隐隐有所猜测。   不过她也仅仅只是退出一步而已。   老人皱了皱眉头,以神念直接传音道:“十二小姐,如果真是那人亲临此地,老朽挡不住他,只能尽力拖延,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你在老夫尽力拖延的时候,一定要尽快离开此地,返回江陵将此事禀报夫人,请她老人家定夺,毕竟江陵距离此地只有区区……”   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徐北游忽然出声打断了老人的神念传音,“虽说此地距离江陵府城只有区区二十里地,对于一位地仙境界修士不算什么,但对于我来说,就更不算什么,我想要杀人,没人能逃得出去。”   老人脸色大震,然后骤然苍白,喃喃道:“真的是你。”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将右手从宽大袍袖中伸出,握成拳头。   这是他的第二拳,既是一剑,也是一拳,所以既有剑意,也有拳意。   剑意不必多说,自萧慎身死之后,他和冰尘便是天底下唯二的剑仙人物,哪怕是提笔写字仍有剑意相随。至于拳意,以他跟大齐萧氏的渊源,会一些萧家拳意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说来也是好笑,这一拳并非是跟随老泰山萧玄所学,而是学自小姨子萧元婴。   尤其是萧元婴在大雪中练拳的景象,让徐北游记忆尤深。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只见徐北游一拳掠出,如长虹狠狠撞在老人交错于胸前的双臂上。   先是老人的右臂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拳印,颓然垂落。   紧接着是老人的左臂爆开一个血洞,贯穿了皮膜、筋肉、臂骨。   最后老人的胸膛上爆开一团血雾,胸口处血肉模糊。   地藏王低头看了眼胸口,神色还算平静。   在他身后的齐仙云欲言又止。   老人缓缓开口道:“能一拳连破老朽的三重体魄,放眼天下之间屈指可数,而且这一拳,既得了萧家拳意的真髓,又有剑宗剑道的真意,恐怕天下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选。”   徐北游平淡道:“还有最后一拳。”   老人感慨道:“前两拳都是拳意剑意各半,这最后一拳,恐怕就是徒有拳形而无拳意了吧。”   徐北游没有说话。   仍旧是右手,握成拳头。   果真如老人所言,这一拳再无萧家拳意的痕迹,唯有浩荡剑气外泄而出,在这方小千世界中流转不休,如正午时分的奔流长河,波光粼粼。   地藏王是道门中成名已久的高手,如果说掌教真人秋叶和黑衣掌教尘叶是道门的面子,那么地藏王这些人就是道门的里子,地藏王曾经名列道门十位大真人之列,虽然仅仅是敬陪末座,但也可见老人的不凡之处,尤为擅长近身肉搏,以体魄坚固著称于世,传闻说他曾经向佛门方丈秋月禅师请教过淬炼体魄之道,悟出了佛门金身的五分真意,之后与道门的无垢之身两相结合,融会贯通之后成就了更甚金刚的超凡体魄境界。   地藏王双脚微微岔开,左手竖在胸口,如僧人竖掌行礼。   徐北游一拳轰出,未见风雷之势,只是轻描淡写。   可是那条剑气长河也随之而动。   如银河之水天上而来,轰然撞在地藏王的身上,无数剑气如雾气一般升腾开来。   地藏王浑身颤抖,无数细密血丝从周身各处渗出,染红身上衣衫。   既然注定走不掉,那就寄希望于徐北游会遵守自己的承诺,只要他能扛下三拳,徐北游便会放他们三人离开。   不得不说,地藏王很是果决,也有不惜壮士断腕的狠辣,可是徐北游既然已经出手,那就不会手下留情,这一拳,他势要斩杀这位镇魔殿第三大执事。   浩荡剑气好似无穷无尽,虽然前半段撞击在地藏王的身上,炸成无数“水雾”,但后半段仍是不见尽头,前赴后继而不绝。   地藏王的姿势始终未曾变化,但是整个人的身形却难以做到岿然不动,不停向后退去,及至后来,甚至开始晃荡不停,剧烈颤抖。   这条剑气长河其实是由无数细小驳杂剑气组成,一起奔涌而出,如江河泥沙俱下,有至刚至阳的四九白金剑气,也有至阴至柔的无生剑气,地藏王以金刚体魄挡下了至刚的四九白金剑气,却挡不住阴柔入骨的无生剑气,被丝丝缕缕的牛毛剑气沿着肌肤纹理渗入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这道好似无穷无尽的剑气长河终于到了尽头,渐渐枯竭。   挡下所有剑气的地藏王已是摇摇欲坠。   不过在这一剑的最后还有一拳。   齐仙云不由自主得眼皮子一颤。   这一拳是一剑。   地藏王终于不再保持竖掌胸前的姿势,伸出左手,不退反进,迎头撞上。 第二百五十九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是他低估了徐北游的这一拳,也高估了自己的金刚体魄。   地藏王抬起左手想要接下这一拳,不过仅仅是一瞬之间便传出寸寸碎裂之声,左手也如右手一般颓然落下。   虽然徐北游手中无三尺青锋,却有三丈剑气!   地藏王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绝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拳落在自己的胸口上。   当徐北游这一拳落实时,不光是老人的整个胸口碎裂,后心位置更是爆裂开一朵猩红血花。   一道剑气缓缓消散于地藏王的背后。   这一剑已经贯穿了老人的胸膛。   地藏王的长处是身若金刚,不动如山,若是对上同境界的剑修武夫,虽然很难取胜,但是也很难会输,若是对上境界弱于自己的修士,那便是巍巍如山岳之高,任凭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不过若是对上境界比他更高的剑修,那他就只能任凭挨打了。   徐北游作为天底下唯二的十八楼境界剑仙,就算不曾动用诛仙,杀一个境界低于自己的对手也不算什么难事。   被一剑贯穿胸膛的地藏王静止不动,浑身浴血。   徐北游缓缓收回落在老人胸膛上的拳头,视线越过老人望向其后的齐仙云,这位已经有所预感的道门仙子神情悲怆,嘴唇微微颤抖。   既然眼前之人就是新晋的十八楼剑仙徐北游,那么地藏王在他这一剑之下,重伤濒死都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更大的可能是直接身死当场。   徐北游望着这个前不久还与自己算是并列齐名的女子,脸上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杀意,不过在片刻之后又消散无形,重新恢复平静。   齐仙云脸色苍白,喃喃道:“地藏王……”   老人没有半分回应。   齐仙云的脸色愈发苍白,心中不安愈重。   徐北游向后退出几步,右手重新被大袖遮掩。   与此同时,一直僵立不动的地藏王终于是轰然倒地。   现在所有人都可以确认了,堂堂道门镇魔殿第三大执事地藏王,终究是没能扛下徐北游的第三拳,身死当场。   齐仙云的身体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刚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   徐北游从头到尾一共只出了三拳,第一拳只是挡下地藏王的抢先出手,第二拳仍是略带试探意味,可第三拳不再有半分留手之后,便是一拳将地仙十五楼境界的地藏王生生打死。   堂堂镇魔殿第三大执事死得无声无息。   甚至没能让这位新任剑宗宗主拔出诛仙一剑。   难道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就是如此恐怖吗?   正当齐仙云略有心神无措时,一直缄默不语的凌云忽然上前一步,挡在齐仙云的身前,平静道:“徐宗主。”   徐北游淡笑道:“凌云道兄,帝都一别已有年余,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再见。”   凌云缓缓说道:“不过年余时间,徐宗主就已经继承剑宗大统,实是出人意料之外。”   徐北游嗯了一声,忽然说道:“凌云道兄,虽然我们各有立场且立场相左,但是我敬佩你的为人,所以我想敬你一碗酒。”   话音落下,张雨萍面前桌上的酒坛和海碗自行而动,斟满两碗酒之后,分别飞至徐北游和凌云的面前。   徐北游接住酒碗,向凌云抬手示意,“凌云道兄,你身上有侠气,这是我所向往又没有的,因此这碗酒你是一定要喝的。”   凌云略微犹豫,不过还是伸手接住了酒碗。   徐北游举起酒碗,说道:“第一,我敬你这个人,第二,我敬你的侠义,第三……”   徐北游微微一顿,然后笑道:“不说第三了,我敬你,所以今天我不会杀你。”   凌云端着酒碗,不过没有立刻喝酒。   徐北游将自己手中的酒喝尽之后,继续说道:“若是凌云道兄愿意随我去江都,无论是剑宗的身份,还是朝廷的官位,都任君挑选。”   凌云平静道:“我凌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是心里有数的。”   徐北游自嘲一笑,道:“自然是有数的,若是凌云道兄真随我去了江都,我也不会敬你这碗酒。”   凌云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徐北游将目光转向齐仙云,说道:“既然凌云道兄不愿意来,徐某自然不好强人所难,不过齐仙子是一定要留下的,生死皆可。”   凌云松开手掌,任凭酒碗落地,碗中之酒洒落一地,沉声道:“这碗酒,我不能喝。”   徐北游将已经空空如也的酒碗扔掉,低声道:“有情义。”   下一刻,不见徐北游有任何动作,凌云整个人便倒飞出去,飞出徐北游的小千世界,撞破墙壁,落在客栈之外。   曾经势均力敌的两人,现如今已经是天壤之别。地藏王虽然不能让徐北游出剑,但好歹还能让徐北游出拳,可凌云让徐北游出拳的资格都没有。   徐北游稍稍抬高了声音,“凌云道兄,这是我敬你的第三点,可惜你不愿吃我的敬酒,那就只能是罚酒。”   时至此时此刻,齐仙云反倒是平静下来,“徐北游,你到底要做什么?”   徐北游望向她平静说道:“我一直很好奇,为何掌教真人会如此偏爱于你。”   然后他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地上的老人尸体,继续说道:“就连堂堂镇魔殿第三大执事这等实权大真人都要尊称一声十二小姐,虽说你在掌教弟子中排名第十二,但在你前头的十一人似乎都没有这般先例。甚至除了天云、乌云叟和白云子三人之外,另外七人面对这些实权大真人时还要主动放低姿态才对,就是天云等人,也不过是平等论交而已。”   齐仙云脸色微变。   徐北游笑道:“我以前觉得所谓女子掌教不过是个笑话而已,可时至今日,局势已经到了如此险恶地步,道门掌教仍是坚持不立首徒,这就让徐某不得不生出许多探究之心,难道那个所谓女子掌教的传言是真的?”   齐仙云猛然大喝道:“你住口!”   徐北游抚掌道:“看来是被我猜中了,掌教真人所图之大,不仅仅是道门的千秋万代,恐怕还有一家一姓的千秋万代,看来当初之所以有人要将你置于死地,不仅仅是因为首徒之争,更多也是为了道门千秋之计。”   齐仙云的脸上再无血色。 第二百六十章 时隔两年再赴襄   天色近黄昏,夕阳下西斜。一行人沿着汉水之畔溯流而上,再往西走大概二十余里,便是湖州重镇两襄,两城互为犄角之势,屯兵十余万,不仅仅是湖州重镇,还号称东南半壁江山之门户,位置险要,乃是历朝历代的兵家必争之地。   若说江都是东南第一繁华之地,那么两襄中的襄阳城就是东南第一百战之地,曾经在此地发生过的战事,丝毫不逊于西北雄城中都。如今江南后军都督府便是设在襄阳城中,在江南水师兵败之后,整个江南后军元气大伤,其剩余兵力全部收缩至两襄一带,坚守不出,遥遥与白帝城中的孙少堂之蜀军相呼应,若是魏国大军敢轻易攻城,那孙少堂的蜀军便可沿着大江顺流而下,与坚守两襄的江南后军形成前后包夹之势,故而萧瑾在洞庭湖一战之后,虽然已经拿下了湖州大半,并将江州孤立隔绝开来,但仍是迟迟没有发起对江南后军的最后总攻。   正因为此等缘故,如今两襄一带早已变得风声鹤唳,除了偶尔的军队斥候,再无寻常人等来往,于是这一行人就显得格外刺眼。   与其说一行人,倒不如说是一辆马车,此时除了充当马夫的女子之外,马车的车厢中共有五人,略显拥挤,但还在可以忍受范围之外,除了一对师徒之外,再有就是三位同出一门的师兄妹,不过三人神态各异,年纪最长的男子神态复杂,似乎在天人交战,年纪稍轻的男子脸色苍白,靠在唯一的女子身上。至于那名女子,神色比起年长男子的神色还要复杂,当她掀起车帘能遥遥看到那座襄阳城时,反倒是显露出一种释然的平静,就像被判秋后处斩之人,终于熬过了苦夏时节,迎来了肃杀秋日,大限将至,心如死灰。   那对师徒中的徒弟忍不住瞥了眼女子,这么一位高高在上的道门仙子就这么沦为阶下之囚,就要被押往襄阳城,不知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他自小听过不少故事,但凡乱世,女子的下场最是凄惨,尤其是落入敌人之手,一死了之已是最好的结局,更多是生不如死,甚至是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他又转头望向自己的师父,有点好奇师父到底要如何处置这几人。   忽然之间,大地忽然开始颤动,让他的心房猛地收缩一下。   不过这种震动不同于两位大地仙交手时的“一锤子买卖”,而是很多个细小震动连绵不断,点点滴滴才积累为极大的震动。   临时充当车夫的张雨萍不再前行,将马车停下。   李神通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大队骑兵奔行时才会有的景象,如此说来,是襄阳城中有人前来接应了。   他马上掀起车帘。   果不其然,震动越来越大,视线中有数百骑兵一路奔行而至,在距离马车还有十余丈的距离,统一勒马,不曾有一人一骑多走一步,让人叹为观止。   徐北游见李神通目瞪口呆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西北的骑军,那才是咱们大齐的第一骑军。”   说罢,徐北游起身下车。   为首一骑已经翻身下马,拱手向前道:“南归,久违了。”   徐北游微笑着拱手还礼道:“有劳禹都督亲自出城相迎。”   跟在徐北游身后下车的李神通先是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他就知道眼前这位身披甲胄的武将是谁了,大都督府五大左都督之一,总领江南战事并兼掌湖州军政大权的后军左都督禹匡。   在江南,你可以不知道用兵最众的西北左军左都督是谁,也可以不知道地位最高的天子中军左都督是谁,甚至不知大都督是何人也无妨,但是绝不能不知道江南后军左都督是谁,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尤其是李家这种大盐商,难免要与地方驻军打交道,自然绕不开这座大山,所以李神通在禹匡还未上任时就听过他的名字,更何况他师父与这位禹都督又是私交不错。   禹匡陪着徐北游前往那座立于汉水之畔的襄阳城,如今整个东南半壁都压在这座城上,所以当禹匡每当不经意间望向襄阳时,脸色和眼神都会变得异常凝重。   有人给李神通牵来一匹白色骏马,李神通毫不客气地骑了上去,手提缰绳,两腿一夹倒还有模有样。单以骑术而论,自小出身于富贵之家的李神通更胜于徐北游,虽然徐北游自小的梦想就是能住华美大宅,骑高头大马,可这些年来,他却是从未学过骑马,大多时间都是徒步而行。当然到了徐北游如今的境界,早已用不着骑马,就算是骑马,无论是如何暴躁的野马也都会服服帖帖。   入城之后,自有人接待李神通等一行人,至于徐北游则是与禹匡去了他的书房。   徐北游上次来襄阳,还是应禹匡之邀,后来在襄阳城外偶遇了青尘大真人,后来便是有佛掌手托佛寺出水之事,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却像是过了二十年一般,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来到书房,两人分主客落座,禹匡开门见山道:“南归,你我算是相识相交于微末时,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北游点头道:“禹都督尽管开口。”   禹匡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既然南归坐在了这里,又是如此说,那么本来许多没法说出口的话就能说了,我想请问南归,朝廷那边对我到底是什么看法?想来南归你也知道,自从两位先帝陆续故去之后,我便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朝廷的消息了。”   徐北游轻声道:“禹都督多虑了,自从高宗肃皇帝驾崩之后,就闹出了傅中天之变,波及整个朝堂及文武百官,此时刚刚平定内乱不久,大都督又不幸殉国,庙堂上下尚且自顾不暇,自然不能对江南局势过多指手画脚,所以这东南半壁还是要靠禹都督勉力维持才是。”   禹匡迟疑道:“可是洞庭湖兵败……”   徐北游摆了摆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者说了,敌强我弱,有此结局,也在庙堂诸公的意料之中,所以禹都督勿要自责,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尚且能容得下一个魏无忌,又如何容不下你禹匡?所以请禹都督安心便是。”   禹匡稍稍安心,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口饮茶。   徐北游也没有多说什么,陪着这位支撑着东南半壁的老将一起默默喝茶。   最后,禹匡又问了一句话,“南归,如今庙堂之上,太宗、高宗两位陛下俱已仙去,高宗膝下无子,后继无人。再观诸王,赵王身死,燕王被废,请问这朝堂之上到底是何人做主?是韩阁老,还是……”   徐北游沉默片刻,回答道:“是公主殿下。” 第二百六十一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徐北游离开禹匡的书房后,来到客院见到了李神通一行人。   此时包括苍云在内,凌云、齐仙云等三人都被徐北游封禁了修为,几人又都不是武夫,十成修为难以发挥一二,所以徐北游放心让张雨萍一人带着苍云和凌云离开,独独留下了齐仙云和李神通。   待到屋内只剩下三人之后,徐北游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然后抬手一指,让李神通坐在旁边的一个绣墩上,绣墩中空,里头生着炭火,暖意自生。   之所以要将李神通留在此地,徐北游没有明说,但是张雨萍和李神通都有所猜测,无非是徐北游把李神通当作自己的继承衣钵之人,这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出异于常人的聪慧,甚至有些当年萧瑾的风范。徐北游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资质多么好,或者说根骨多么好,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更多是时势使然,也就是应了那句时势造英雄的老话,正因为剑宗倾覆而不得不从朝廷求出路,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徐北游,徐北游不希望以后的剑宗弟子继续走自己的老路,也不觉得他们能走自己的老路,所以李神通这等资质根骨上佳之人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不过李神通这小子也像萧瑾一般,性子邪乎得厉害,有着太多不可预料的不确定性,所以徐北游才将李神通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徐北游不希望日后剑宗出现一个大权独揽的宗主,一意孤行,独断专行,更不希望此人是从自己手上出来的。   徐北游和李神通都坐下之后,齐仙云就只能站着回话。   齐仙云经过最初的心神不宁之后,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又变回到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门仙子形象,她知道徐北游做出了那个大胆猜测之后,必然不会让她轻易死去,现在的她已经成了徐北游手中的一颗重要棋子,所以她反倒是有恃无恐,不再畏惧什么。   徐北游轻轻抚摸着椅子扶手,没有急着开口。   反倒是齐仙云主动开口问道:“徐宗主,你是想要拿我做些文章?”   徐北游答非所问道:“有些话我没骗你们,我的确佩服凌云的为人,在如今的世道,像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修士,着实不多了,最起码我见过的很少,所以我不杀他。”   齐仙云默不作声。   徐北游接着说道:“至于苍云,本来是一颗棋子,到头来却成了鱼饵,钓起了你这尾大鱼,委实是意外之喜。”   齐仙云缓缓说道:“若是你想拿我来做文章,恐怕要失望了,师尊不会在意,夫人也不会在意。”   “真不会在意?”徐北游笑着反问一句,“若是真不会在意,又怎么会有女子掌教的说法。”   齐仙云淡然道:“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徐北游不置可否道:“十二小姐,道门说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其实在许久之前,我也被人视作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可是就在不久之前,我已是知道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齐仙云面无表情道:“那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徐北游点点头,道:“那我就再说一件事,在我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到底是何人之前,我曾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疑问,比如说,为何师父会对我如此之好?他会不会就是我生身之父?既然齐仙子也是孤儿,那不知齐仙子是否有过这方面的疑惑。”   齐仙云一笑置之,像是不屑于回答徐北游的问话。   徐北游忽然说道:“苍云师兄。”   本应已经离开此地的苍云推门而入。   徐北游轻声道:“苍云师兄,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此事?”   苍云点了点头。   徐北游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把椅子,“还请师兄坐下慢慢道来。”   苍云入座之后,缓缓开口道:“想来代宗主之所以要让宗主亲自前来见我,就是为了此事。”   徐北游不置可否。   苍云继续说道:“此事是我在偶然情形下从大师兄口中得知,也就是道门天云,当时他与人谈话时无意中提起此事,并未避讳于我,也或许他早就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故意说给我听。”   齐仙云顿时眼神晦暗。   徐北游问道:“他说了什么?”   苍云犹豫了一下,看了眼这位名义上的十二师妹,轻声说道:“天云说,齐仙云本不该姓齐,更不是什么孤儿,她本该世上最尊贵的世家大小姐。”   齐仙云冷冷道:“一派胡言!”   徐北游对此根本是无动于衷,眼神示意苍云继续说下去。   苍云说道:“当时与天云交谈之人是镇魔殿的一位新晋大执事,姓叶名罪,真名叶澜依,乃是魏国叶家的子弟,算是掌教真人的侄孙辈。他问天云是哪家的大小姐,天云指了指叶澜依,说正是你们叶家。”   苍云望向徐北游,沉声道:“宗主,若是天云已经早早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么他将这番话说给我听的用意就是借刀杀人,借我们剑宗的手,除去阻碍他登上掌教大位的齐仙云。”   徐北游不置可否,问道:“后来呢。”   苍云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如竹筒倒豆子全都说了出来,“天云还说,齐仙云生父正是如今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生母是慕容氏家主慕容萱,她生于太平十七年玄都紫霄宫中,知情者甚少,因为自小资质过人,所以秋叶与慕容萱密谋之后,决定不把她送回叶家,而是伪装成孤儿身份拜入秋叶门下,至于其真正居心,实不可问。”   徐北游笑道:“都说孩子大了不由人,再孝顺的孩子,长大之后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也会忤逆父母的意愿,难怪掌教真人不喜欢天云,原来师徒两人已经闹到了这般地步,又是何苦来哉。”   对于这句讥讽意味十足的话语,齐仙云置若罔闻。   徐北游再问苍云道:“苍云师兄,你说居心实不可问,到底是如何不可问?”   苍云微微一怔,抬头刚好撞上徐北游的冰冷眼神,一咬牙道:“回宗主,无非是让齐仙云继承道门大统,如此一来,就如夏启继位,日后之道门再无师徒承继,而是要变为一家一姓之私产,实乃大逆不道之居心。”   齐仙云的脸色瞬间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徐北游轻轻抚掌,感叹道:“君之一席话,堪称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第二百六十二章 岁云暮雪满帝都   如今的帝都中枢,正如徐北游对禹匡所言,真正的主事人正是齐阳公主萧知南。   看上去很是不可思议,毕竟自古以来,女子当政就有诸多忌讳,被天下士大夫贬抑为牝鸡司晨,正如那位女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男子出十分力就能做成的事情,女子必须要用上十二分力才行,此乃天下大势。   不过大势之中也不乏诸多例外巧合,萧知南之所以能主政朝堂,有两点必然原因,第一点就是天家一脉几乎断绝,太宗文皇帝和皇后相继离世,紧接着又是膝下无子的高宗肃皇帝身死,遍观诸藩,魏王已叛,赵王已死,燕王已废,灵武郡王年事已高,唯有梁武郡王萧去疾有资格继承大统,可他却自幼远离庙堂,在朝中没有半点根基,又怎么跟久居庙堂的萧知南相比?   这也是第二点原因,萧知南有百官拥护。自从蓝玉辞官告老之后,蓝党便分离崩析,紧接着又有端木睿晟和傅中天前后两位暗卫府主官叛乱,在几番庙堂动荡之后,百官慑服,韩瑄是为当之无愧的百官之首,严格来说,萧知南算是韩瑄的儿媳,他支持萧知南自是在情理之中。除韩瑄之外,萧知南也与次辅谢苏卿交好,当初她游历江南而落脚于谢氏别府谢园便可见一斑。至于内官之首的张百岁和墨书夫妇,更是不用多言,几乎就是看着萧知南长大的半个长辈,再加上久不问政事的大长公主萧羽衣也站出来支持自己这个视若己出的侄女,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萧知南便顺理成章地掌握了大齐朝廷的训政大权。   这是连魏王萧瑾都没有想到过的局面,自己的对弈之人从兄长萧煜变为侄儿萧玄,再从侄儿萧玄变为侄孙萧白,最终竟是变成了自己的侄孙女萧知南。   不过话又说回来,萧氏三代人物是人非,萧瑾仍旧屹立不倒,又何尝不是一种过人本事。   当然,萧知南也有自己的劣势,她毕竟是女子之身的公主,而非男子之身的藩王,即使有百官支持,在大义上仍是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此时虽然掌握有训政实权,但并无确切名分,所以在政事上,还远远不能像其父萧玄那般大权独揽,也不能像其兄萧白那般一意孤行,十分依赖韩瑄、谢苏卿和张百岁三人。反过来说,也正是三人的齐心协力,才造就了萧知南女子掌权的局面。   今日早朝退散后,萧知南又单独留下了韩瑄和谢苏卿两位重臣商议关于西北战事粮草筹备之事,直到正午时分,两人才从未央宫中出来。   韩瑄本就不是有修为在身的修士,年岁已高,身体自然孱弱,忙碌了一个上午之后,便有些脚步不稳,谢苏卿主动搀扶着韩瑄走下层层白玉台阶,往承天门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阴沉了一个早上的天空中飘起了雪花,然后越来越大,转眼间已是风雪漫天。   谢苏卿扶着韩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萧知南站在未央宫的高大殿门前,望着殿外的迅猛风雪,其中夹杂着的雪粒扑面而来,仿佛大齐朝的四都十九州之地此时都已经笼罩在了这茫茫大雪之中。   “帝婿有传信回来吗?”萧知南突然问道。   站在萧知南身后的陈知锦轻声回答道:“殿下,帝婿那边是三天一传信,前天刚刚传信,下次传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萧知南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沉沉开口道:“如今暗卫府是谢阁老在管着,待会儿你去问问暗卫府的人,江都那边有什么动静。”   陈知锦恭敬应道:“诺。”   萧知南长长叹了一口气。   国事艰难,国势艰难。   大齐立国近乎一甲子,多少风霜雪雨挥洒而去,大齐仍旧屹立不倒,可是如今的这场大雪,大齐还能撑得住吗?   萧知南回头望去,未央宫大殿的门槛就在自己的身后,一步便能跨过去,甚至未央宫最深处尽头的那张椅子,她想要坐上去也不是不能,可她却迟迟没有坐上去。   如果说,大齐亡在了自己的手中,后世的史书可会说她女子乱政?可会说她牝鸡司晨?   萧知南的晦暗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按照大齐律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宫内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其实就是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韩瑄身为首辅,又是上了岁数的年老大臣,早在承平二十年重回庙堂时,就得享宫内乘坐双人抬舆。若是在甘泉宫,韩瑄的抬舆可以停到甘泉宫外的石阶下,不过如今的甘泉宫在天劫之下毁坏严重,尚未修复,所以议事多是在未央宫的偏殿中,殿外广场乃是文武百官参加朝会的出入所在,就不好停放抬舆,所以两人还要徒步行走很长的一段距离。   此时骤然落雪,两人也只能冒着风雪走完这段路程。   谢苏卿一挥大袖,为韩瑄吹开风雪,使风雪不能近身半分。   入冬之后愈发显得老迈的韩瑄感慨道:“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谢苏卿轻声道:“阁老言重了,如今的大齐朝可离不开阁老。”   韩瑄缓缓道:“是谢阁老抬举我了,我大齐四都十九州之地,不是在我的肩上担着,是在太宗文皇帝的肩上担着,太宗文皇帝走后,是在高宗肃皇帝的肩上担着,如今是在公主殿下的肩上担着,我走了之后,还能由苏卿你接过来,甚至还可以把蓝相请回来,可如果没了公主,大齐该如何?”   谢苏卿稍稍沉默,沉声道:“阁老此言对也不对,若是从大局出发,阁老此言不错,公主殿下是大齐根基。可从具体某些事上而言,却是不对。如今的朝廷是不可一日无江南,江南不可一日无江都,江都不可一日无徐北游。”   韩瑄忽然停下脚步,抬眼望去,一片风雪茫茫,周围的景色若隐若现,分辨不清。   然后他缓缓转头望向搀扶着自己的谢苏卿,颤颤巍巍地问道:“谢阁老此言何意啊?”   谢苏卿笑道:“江南那边已经传回消息,南归先是大败玄教慕容玄阴和道门尘叶等人,以解江都之围,然后又诛杀道门镇魔殿第三大执事地藏王,并生擒道门秋叶的亲传弟子凌云和齐仙云,整个江南和道门都为之震动。”   韩瑄骤然沉默,立在风雪中久久不言。   谢苏卿忍不住问道:“阁老?”   韩瑄轻声道:“谢阁老,老夫刚刚想起了书中看过的一个有关你家先祖的故事。”   谢苏卿道:“请阁老赐教。”   韩瑄缓缓道:谢公与人围棋,俄而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利害。”   谢苏卿微先是一愣,随即面露赞叹之色。   韩瑄感叹道:“谢公答曰,小儿辈大破贼!” 第二百六十三章 堂中白衣添墨梅   大齐朝,四都一十九州之地,此即是无数人口中所言的天下二字。   天下实在是太大了,江北的帝都城中已是风雪如晦,江南的两襄却还是晴日当空。   有两人走出襄阳城的南门,与送行之人作别。   一人是徐北游,另外一人则是齐仙云。   齐仙云的身份特殊,如果苍云所言为真,果真涉及到了道门掌教秋叶和掌教夫人慕容萱,那么道门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是有重兵屯守的襄阳城也未必真的安全,所以徐北游打算自己亲自带着齐仙云返回江都,李神通、李玉萍、苍云、凌云四人则是暂时留在襄阳城中。   临行之前,徐北游除了请禹匡照看好四人之外,还特意交代了张雨萍,让她督促李神通练剑,旁观或者参与沙场搏杀也不失为一条剑道上的另辟奇径之途,只要护好李神通的周全就行,再有就是不要让他惹出什么乱子。   交代完这些之后,徐北游带着齐仙云离开襄阳,踏上返回江都的归程。   两人沿着驿路走出很远之后,齐仙云忽然开口问道:“你就这么把我带回江都?不怕夫人派人中途拦截?”   徐北游淡然道:“先不说能不能拦得住我,你觉得道门中人真希望你能重回道门?就算在慕容夫人的强压之下,道门中人不得不来救你,你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天云等人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在天云等人的暗中干预之下,那些救人之人随时都能变为杀人之人,最后说不定就会是齐仙子乱中身死而我徐北游背黑锅的结局,对于天云等人而言,堪称是一举两得。”   齐仙云神情复杂。   徐北游平淡道:“若真是如此,我也不会在乎什么,不管你齐仙云如何,道门上下早就是对我欲除之而后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他去吧。倒是你,堂堂道门仙子,闻名于世的谪仙大材,就算做不成道门掌教,日后也是飞升有望,前途无量,如果在此身死,岂不是悔之晚矣。”   齐仙云面沉如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徐北游淡然道:“乖乖跟我回江都,我会护你周全。”   齐仙云双目深沉,没有说话,不过已是默认。   两人继续赶路返回江都,一路沉默,直到湖州边境的时候,齐仙云才再度开口道:“如今大齐朝廷三面皆敌,风雨飘摇,若论兵力,以西北草原的草原汗王林寒为最,坐拥骑兵二十余万,战力惊人。若论威胁,东北牧王大军兵临山海城下,只要打垮了驻守于山海城的赵无极,就可以挥师入关,直逼直隶州,甚至是兵临帝都城下,或者是兵发燕州,与西北的草原大军遥相呼应,使得驻守西北的张无病腹背受敌,首尾难以呼应。为何你不去那两处战场,偏偏首先来到了江南,难道仅仅是因为剑宗在江都的缘故?”   徐北游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回答道:“如果我说全然不在意剑宗,那是骗人,可如果说我完全是为了剑宗而来,也不全对。刚才你说草原兵力最盛,这话没错,可是西北左军也是大齐兵力最盛所在,拥有大齐朝廷五大禁军中数量最多的精锐骑军,完全可以与草原骑军正面野战,也有天下第一雄关中都城,也完全可以据城而守,如果仅仅只有草原犯边,张无病甚至可以考虑如何反攻草原。”   “至于你刚才提到的东北牧王,所谓的威胁最大要打一个大大的折扣,东北右军割据东北三州还算凑活,可如果想要入关逐鹿,未免力有不逮。先不说山海城天险,就是驻守于山海城的天子中军,乃是五大禁军之首,兵甲最为精良,除水师和骑军之外,尤以火器为诸军之最,又是守城,兵法有云,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战之,双方兵力相差无几,牧棠之凭什么攻破山海城?又何谈兵临帝都城下?”   齐仙云恍然接口道:“既然那两边不成气候,江南便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江南水师遭逢洞庭湖惨败之后,江南局势愈发艰难,如果让魏王成功拿下江南,尤其是天下繁华所在的江州和东南门户的湖州易主,整个东南半壁便已经丢了一半。”   徐北游点头道:“大齐不可一日无东南,慕容夫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联合江南诸多世家发难,使江陵府顷刻间易主,甚至就连江都城也差点遭遇不测。另外一点就是,魏王此人,心机难测,城府深沉,让人不得不防。”   齐仙云轻声呢喃道:“原来如此。”   徐北游问道:“这些事情,慕容夫人从来没对你说起过?”   齐仙云稍微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夫人只让我专注于修行事,不必理会这些俗世之事。”   徐北游感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齐仙云没有言语。   她自小享受道门之中人人艳羡的宠爱不假,可她却从来都不是恃宠而骄之人,事事听从长辈安排,从不曾有半分忤逆,慕容夫人让她学着管理宗门事务,她便用心去学,慕容夫人不让她插手俗世纷争,她便半分也不沾。   两人这番谈话之后,再次陷入了无言沉默之中。   ……   江陵府,李府大堂。   今日的气氛格外异样凝重,在大堂最上首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细叶紫檀大椅,上头坐着一名女子,身上却没有再穿道袍,贴身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白色长衣,外罩一件绣着墨色梅花的雪白纱衣和同款绣鞋,腰间系着一条素白长绸,未曾束发,任其披散下来。   白衣墨梅,格外分明。   今日女子脸上还破天荒地略施薄粉,愈发显得面白如雪。双眉入鬓,双眼幽深,更显不怒而威。   女子正是道门掌教夫人慕容萱。   在慕容萱下方两侧,一名名身着玄黑道袍的大真人默然而立。   慕容萱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向头顶,不得不说世家的精巧心思,竟是就连这房梁上也画着二十四孝的故事。   距离慕容萱最近的尘叶开口说道:“苍云是剑宗中人,这是我们早已知道的事情,这次故意放任苍云与剑宗中人见面,本想是钓起一尾大鱼,谁曾想竟是徐北游亲自前来,失策失算……”   满堂寂静。   慕容萱仍是抬头望着头顶房梁上的图画。   尘叶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鱼太大,拽断了掉线,把钓鱼的人也拖到水中去了,是我们镇魔殿失职。”   慕容萱终于是慢慢低下头来,白皙手掌按着扶手,望向尘叶,“三位掌教弟子,一人叛逃,两人被擒,若是传扬出去,我们道门颜面何存?”   慕容萱的声音不大,可在寂静无声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只见黑衣掌教尘叶不得不低头道:“夫人训示得是。”   慕容萱扶着负手,站起身来,一字一句说道:“我要的不是认错,我要的是人。”   尘叶抬起头来,沉声道:“请夫人放心,镇魔殿一定会把人给夫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慕容萱面无表情道:“如此最好。”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江之畔相对峙   徐北游和齐仙云可以算是同龄人,不过却一直不太对路,就像两人各自的出身,一个剑宗,一个道门,千年宿怨几乎渗到了其中每个人的骨子里,而且两人的性子也大不相同,齐仙云不喜欢徐北游的不择手段,徐北游也看不惯齐仙云的自命清高,两人在一起相处,虽然不至于无言相对,但差不多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就这般一路缄默地进入江州境内,绕过一座关隘重镇之后,来到大江之畔。   徐北游不知为何,不着急赶路,而是驻足在江畔,眺望滚滚东去的大江之水。   齐仙云站在徐北游身后不远处的位置,沉默不言。   平心而论,即便徐北游不是剑宗中人而是道门中人,齐仙云也注定不会对他生出亲近之心,在齐仙云看来,徐北游此人心思深沉,大伪似真,与自己的一众师兄等人其实是一丘之貉,远不如凌云那般“纯澈”。   道理也很简单,如果徐北游真是心思纯澈之人,那他就不会成为朝廷重臣,也不会成为剑宗宗主,更不会成为牵动整个天下大势的剑仙。   齐仙云忽然想起自己幼时读书时看到过的一句话,“侠之一字,昔以之加意气,今以之加挥霍,只在气魄、气骨之分。”   在她看来,徐北游此人,气魄有之,气骨却是未必。   一直在眺望江水的徐北游忽然轻声说道:“存心有意无意之妙,微云澹河汉。应世不即不离之法,疏雨滴梧桐。齐仙子,这是地仙十八楼的高妙境界,比之金风未动蝉先觉还要更胜一筹。”   齐仙云默不作声,双手紧紧握住青龙吟,神色坚毅。   徐北游转过头来望着齐仙云的精致面容,轻声笑道:“不知齐仙子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种领兵作战之法,将敌之必所救围而不攻,以此吸引敌之援军驰援,然后以逸待劳,攻其援军。”   齐仙云平静道:“你是想说,我就是那个必所救,你要用我来吸引各路道门援兵,然后再将他们一一斩杀。”   徐北游不置可否道:“想救你的人,想杀你的人,都快到了。”   齐仙云神情骤然肃然。   不多时后,在大江对岸出现了一名白发之人,与徐北游如出一辙,而且其剑意之重,同样不逊于已入地仙十八楼的徐北游。   两人隔着一条大江遥相对峙。   徐北游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望向来人身后。   几乎就在同时,其身后又悄无声息地多出三道身影,并肩而立。   在这几人身后更远处,还有一位掌托宝塔的黑袍大真人。   在这位大真人的不远处更有一名年迈道人,手中拄着一把扭曲如树藤的拐杖,双眼幽深。   齐仙云向前一步来到徐北游身边,轻声问道:“你还有信心?”   道门中人齐至,看上去人并不算多,但是阵仗极大,换句话来说,就算徐北游是天机榜中的三圣之列,处境仍旧是不太妙。   徐北游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如数家珍道:“我最早接触道门,便是从道门镇魔殿开始,镇魔殿有三十六位大执事,除去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冰尘之外,其余三人应该分别是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第四大执事阎罗王和第五大执事中央鬼帝,其中自是以酆都大帝为最,据说有地仙十六楼的境界修为,名列道门十位大真人之列。”   相对于四位镇魔殿大执事的出现,其实另外两人更让徐北游感到意外,“若说这些人是来救你的,那么另外两人就是想要让你就此身死的罪魁祸首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们两人会亲自来到在此地,想来是被慕容夫人强逼而来,既然他们亲身入局,反倒是不好光明正大地对你出手了,只能护你周全,以免落人话柄。”   齐仙云轻声道:“掌托宝塔的是天云,手持拐杖的是乌云叟。”   徐北游笑了笑,望向大江对岸,开口道:“冰尘前辈可曾携带法剑紫薇?”   冰尘望着这个再回江南就把江南局势搅得天翻地覆的年轻人,答非所问道:“你远未巅峰。”   徐北游坦然承认道:“当初强行以一敌二,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行,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冰尘没有言语,嘴角有些冷笑。   女子天性记仇,当初徐北游在江都城外斩断她的一臂,让她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徐北游又多次坏她之事,虽然她和徐北游谈不上深仇大恨,但是对于这个年轻的剑宗宗主,没有丝毫好感。   不过冰尘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她的半个授业之师萧慎就是死在了这个年轻人的手中。   她自己也曾与徐北游数次斗剑,都没能讨到半点好。   再到前不久的江都之战,玄教教主慕容玄阴也好,镇魔殿殿主尘叶也罢,俱是折戟沉沙。   这么多前车之鉴在前,当世之间没有谁可以掉以轻心。   或许当初胜过了秋叶的当世武圣萧玄可以。   汲取天子气运铸就不朽金身并手持天子剑的萧白也可以。   处于巅峰时的道门掌教真人自然也可以,只是如今道行大损之下已经无法做到。   冰尘等人的身后,手持拐杖的乌云叟缓缓问道:“这就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徐北游?倒真是人不可貌相,单纯以面相而论,不似贵人。”   天云嗤笑道:“以貌取人,实不可取,要不你上前邀战一番,看看徐北游是否名不虚传,看看是否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乌云叟对于天云话语中的讥讽无动于衷,感概道:“盛名之下无虚士,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还是请冰尘师叔祖和尘叶师叔他们这些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去应付吧。”   天云笑了笑,平静道:“既然夫人让我们来到此地,那就绝不是让我们看戏的,想要作壁上观,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乌云叟稍稍沉默,忽然说道:“你说……夫人她是不是打了借刀杀人的主意?”   天云闻言后脸色骤然凝重,“若真是如此,你我恐怕要联手一次了。”   乌云叟死死盯着天云,像是在天人交战,犹豫是否要与死敌天云联手,但是最终他还是喟然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不管两人平素如何敌对,在这个时候还是要齐心协力,毕竟掌教尊位再大,大不过性命去,若是身死,那可真是万事成空。   乌云叟脸上恨意一闪而逝,沉声道:“既然不能壁上观,那就不要等着夫人催了。”   一瞬之间,本就形似老叟的乌云叟更见苍老之态。   但是其境界却是与之相反,开始节节攀升,转眼之间已经跃至地仙十六楼之上。 第二百六十五章 十二剑骨铸剑仙   只不过在徐北游面前,别说地仙十六楼,就是地仙十八楼境界也不算什么,更何况这种依靠秘法强行拔升的修为境界,如空中楼阁,根本没有半分根基可言。   天云见此情景,也不好无动于衷,一挥大袖,手中天枢塔凌空飞起,同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大,不多时已是十余丈之高,虽然不如道门掌教的玲珑塔,但已是气势骇人至极。   感受身后节节攀升的气势之后,站在最前方的冰尘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释然。   然后她向前踏出一步。   在江都城一战时,徐北游一步踏入城内,号称是人至即是剑至。   今日,她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与此同时,在她身后的酆都大帝、阎罗王和中央鬼帝三人也各自向前踏出一步,互成犄角之势。   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不像是与人生死敌对,甚至有些目中无人的意味,似是与人言语,又似是自言自语,“当年先师曾言,以剑宗十二剑铸就十二剑骨,便可成就无敌剑仙之姿。我自知资质驽钝,非外力之故不可与当世英才争锋,于是开始遍寻流落世间的剑宗十二剑。”   “我十岁时在小方寨外断崖上,偶遇先师公孙仲谋,以夏蝉换得诛仙出世,结下师徒之缘,先师临行之前留下天岚一剑。”   话音落下,有一道白色光华飞至,悬于徐北游的身前。   “我二十岁时跟随师父游历西北,来到敦煌城外的千佛窟,在此与病虎张无病相识,得张无病赠剑却邪。”   有一道赤红光华一掠而至,与白色光华并列。   “还是二十岁,我孤身练剑,一路去往巨鹿城,在巨鹿城外遇宋官官,宋官官从镇魔殿执事叶罪手中夺回莫名一剑,又转赠于我。”   第三道光华随话音掠至。   “碧游岛莲花峰一战,先师不敌道门掌教秋叶,带我逃离碧游岛,濒死之际将自己佩剑玄冥转交于我。”   有玄黑光华从天而降。   “先师故去之后,我孤身一人前往江南,在徽州境内遇萧元婴,再遇手持五毒的无叶道人,我与萧元婴联手败退无叶道人却未能夺得五毒,反而使五毒先后落入张召奴和吴乐之手中,后几经辗转,最终从吴乐之手中取回五毒。”   有五彩光华掠至。   “及至江都之后,与秦姨相识,得秦姨垂怜相助,赠我赤练一剑。”   浓郁血气顿时弥漫而出,其中有血光闪动。   “初到江都时,有赵廷湖携带紫电一剑寻衅,败于我手,不得不将紫电留下。”   紫色电光一闪而逝。   “为赴婚约,我离开江都前往帝都,在临行之前,师母将佩剑白虹赠我。”   白光如长虹贯日。   “成亲之前,老泰山从萧慎手中取来黄龙一剑,相赠于我。”   伴随着阵阵龙吟之声,有金光炸开。   “承平二十三年,我重返碧游岛,在此遇陈公鱼,陈公鱼为夺剑宗宝藏,不惜以佩剑天问为饵,算计于我,于是我再得天问一剑。”   蓝光如苍穹蓝天。   “因为陈公鱼之算计,我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剑宗祖师所留秘境之中,从其中偶得殊归一剑。”   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玉白色光华来到此地。   “我从秘境脱困之后,恰逢帝都城大变,遂返回帝都,在此诛杀剑宗叛逆萧慎,得青霜一剑。”   青色光华赶至,刚好凑齐十二之数。   十二道光华,便是十二剑,悉数悬于徐北游的身前。   徐北游笑了笑,“我之道途,与诸位大不一样,说白了就是找剑。至萧慎身死,终是凑足了剑宗十二剑,汲取其剑气神意,自身剑道得以圆满,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   徐北游话音落下,十二道剑气冲霄而起,如同十二道剑柱接天连地。   冰尘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空中,风起云涌,滚滚云海中有各色光华涌动,翻滚如沸水,蔚为壮观。   徐北游向前一步走出剑阵的范围,只将齐仙云留在其中。   见此一幕,乌云叟问道:“怎么回事?”   天云脸色阴沉道:“徐北游竟是如此托大,竟是如此目中无人。”   乌云叟摇了摇头道:“未必,说不定是他有所依仗,所以才胸有成竹。”   天云没有说话。   他们今日来此,那位藏身幕后的夫人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救回齐仙云,至于杀不杀徐北游,只有四个,量力而为。只要能把齐仙云平安救回,杀不杀徐北游都无所谓。   当然,众人也心知肚明,除非是徐北游死战不退,否则他们想要杀徐北游也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位十八楼的剑仙,加上天下第一攻伐重器诛仙,如果徐北游一意要走,谁能拦得住?就算能拦得住,在场中人,谁又愿意豁出性命去拦?   天云轻声道:“的确有些蹊跷,徐北游就像是在专程等我们过来。”   乌云叟眼神阴沉,“如果这是剑宗和朝廷的圈套……”   天云心情沉重,皱眉道:“那可真就是借刀杀人了,剑宗是刀,夫人是借刀之人,你我是被杀之人。”   乌云叟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徐北游再次开口道:“如此十二剑,自成一方剑阵牢笼,就在徐某人身后,所以你们想救齐仙云其实也很简单,先打败我,然后再将此剑阵破去,如此便可将齐仙云带走,送还给慕容夫人。”   冰尘皱眉道:“徐北游,安敢如此托大。”   徐北游笑而不言,只是一伸手,似是等人将剑递入自己的手中。   下一刻,只见天空中原本绚烂无比的云海仿佛被人从中狠狠穿透,出现了一道巨大口子。   有浩大剑气从云海之后掠至,如青河之水天上来,又如银河倒落九天。   这道剑气如长虹直直落下,若是有仙人坐于九天云端俯瞰人间,便可看到一个极为明亮的光点,哪怕放眼整个辽阔大地,也是醒目无比。   这道剑气坠落在徐北游的手中,化为一剑。   剑身玄黑,有紫青二色剑气纠缠,剑脊上隐隐有血光闪烁。   与此同时,向前踏出一步之后就迟迟没有动作的冰尘终于开始前行。   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   如果说剑三十六只是前人祖师遗赠,那么冰尘活了将近百年,自己也有一剑。   以身化而为剑。   所以说人至即是剑至。   这是冰尘在止步于剑三十四之后所悟,与剑三十五截然不同的第三十五剑。   这一剑瞬间就来到徐北游的咫尺之前。   游散在徐北游身周的无数诛仙剑气皆是被这一剑弹开,不能近其分毫。   徐北游略微诧异却谈不上惊骇,他诧异于冰尘一开始便用出近乎于以命搏命的招数。   不过他也不如何畏惧,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会输。   哪怕冰尘是与他同境界的剑仙,哪怕在冰尘身后还有另外五人。   仍是如此。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如当年大剑仙   徐北游横剑身前。   然后冰尘的一剑就直直地撞在诛仙之上。   只见冰尘的两指破开诛仙剑身上笼罩着的重重紫青剑气,直接点在诛仙的剑身上,然后整个剑身开始不住颤动,从剑身蔓延至剑锷,再从剑锷蔓延至剑柄,最终蔓延至握着剑柄的手掌。   不过徐北游握剑的右手却是稳如泰山,丝毫不因此而动。   大楚年间曾有一山,名曰太山,啸聚十万余众,号称一百零八位异人,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故而民间有俗语流传,没有三分三,哪敢上太山。   同理,徐北游没有九成把握,哪敢如此托大。   徐北游横剑于身前,便是不动安稳如大地,有剑三十五之剑意,非剑三十五辟地一剑不能破之。   所以冰尘的一剑也就到此为止了。   按照道理而言,徐北游接下这一剑,或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或是向后退去卸力,甚至是不退反进,可是徐北游没有不动,也没有后退,更没有向前,而是拔地而起,扶摇直上。   徐北游一人一剑掠向高高九天,穿过翻滚不休的云霄,来到五彩缤纷的云海之上,脚踏诛仙。   他抬头望去,可见头顶一轮金光四射的灼灼烈日,无数金色光辉泼洒而下,在云海和他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犹如实质的金边。   沐浴着在金光中的徐北游,踩在诛仙剑身上,有了稍微片刻的恍然失神。   站在原本徐北游所站位置的冰尘抬头望去,体内气机开始急速流转,整个人气势层层攀升,以至于衣衫鼓荡不休,猎猎作响,甚至于白发飘荡,露出长年藏在白发遮掩下的绝美容颜。   与此同时,酆都大帝脸色沉重,向身旁精通擅长望气之术的中央鬼帝问道:“难道徐北游在此地藏有什么后手?是阵法?还是伏兵?”   中央鬼帝闭目凝神感受片刻,摇头道:“都不是,除了徐北游和他的剑气之外,此外再没有什么其他气机,除此之外,我只察觉到徐北游似乎分神出一股额外气息,远赴东方,不过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我无法确定徐北游到底要做什么。”   酆都大帝皱眉道:“东边,东边有什么?再东边便是江都,江都有一座大楚朝廷留下来的大阵不假,可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之后,早已是残缺不全,远不能与帝都的皇城大阵相提并论。退一步来说,就算剑宗和大齐朝廷在暗中已经将江都城的大阵修复完毕,远水解不了近渴,徐北游纵有天大的神通,也不能把这座大阵给搬到这里来……”   突然之间,酆都大帝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种更为可怕的可能性。   此地往东是江都,可江都再往东就是浩瀚东海,东海之上除了魏国之外,还有东海三十六岛,也就是当年的剑宗三十六岛。   当年的剑宗有目共睹,能够与道门分庭抗礼,可见其底蕴深厚,若非剑宗执意逆势而为而导致宗内精锐尽丧,饶是有萧慎的里应外合,道门也无法得偿所愿。   虽说如今的剑宗无法与当年的剑宗相提并论,不说宗内高手寥寥无几,就连仅存的公孙仲谋和上官青虹也相继身死,更是雪上加霜,如今的剑宗比起当年号称半个剑宗的上官仙尘时代还要极端,只有徐北游这一根顶梁柱,若是徐北游身死,无异于天塌地陷,但这并不意味着剑宗就没有什么后手手段,尤其是作为剑宗祖庭的东海三十六岛,若说其中还有藏有什么剑宗祖师留下的隐秘手笔,酆都大帝丝毫不会有分毫意外。   更何况徐北游就在前不久刚刚进入过剑宗秘境,从中出来之后便一跃成为地仙十七楼境界,无疑是得了天大的机缘,若还有其他意外收获也都在情理之中。   此时立于天上云海的徐北游望着眼前瑰丽之景,想起了当年听师父说起过的东都一战,那一战,是萧烈和萧煜父子二人联手道门逼宫于大郑神宗皇帝,大郑神宗皇帝不甘坐以待毙,请出了画地为牢二十载的大剑仙上官仙尘。   上官仙尘离开闭关所在的剑冢岛,并从剑冢岛上带走万剑,横渡东海,一路北上,最终抵达还未改名为帝都的东都城。   那一战,上官仙尘一人独战三位道门峰主,且大胜之。   当时徐北游听到这里时,不禁心向往之。   内心深处,徐北游向往当年那个他未曾赶上的剑宗,也就是道门中人口中所说的“前剑宗”,那是上官仙尘即是半个剑宗的时代,莲花峰剑气凌空堂堂皇如新的时代,剑冢岛上葬剑百万的时代,碧游岛近千剑炉同时开炉铸剑的时代,卫国人人佩剑的剑宗鼎盛时代。   当然,也是剑宗和大剑仙上官仙尘一起走向万劫不复的时代。   徐北游忽然想起了碧游岛的碧海蓝天,白色的沙滩,翠绿的树林,还有树丛遮掩中的断壁残垣。   虽然徐北游只去过碧游岛两次,两次而已,但是他觉得自己与那里的羁绊已有二十年,所以他要做的事情就是重夺碧游岛,重建碧游岛,重立剑宗,重现当年的剑宗辉煌。   徐北游早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北游望向脚下的滚滚云海,轻声道:“莫道前路多坎坷,脚踏人间路不平。”   这句话便是他一路走来的真实写照。   徐北游最后自言自语道:“天下苍生,家国兴亡,岂能熟视无睹。”   徐北游抬起手掌,仿佛是振臂而呼。   万里之外的东海,死气沉沉的剑冢岛上葬剑无数。   其实所谓的葬剑,并非是将剑全部埋入土中,而是将剑刺入地面,只有半截剑身藏于地面之下,另外包括剑柄在内的剑身则是立于地面之上。   无数剑器皆是如此,壮观如林。   忽然之间,遍布整个剑冢岛的无数“葬剑”开始颤鸣,先是寥寥,继而剑鸣之声越来越大,响彻整个剑冢岛,震开了长年笼罩着剑冢岛的浓雾,最终直冲九霄,震散天上的云彩。   一把已是锈迹斑斑的长剑在颤鸣的同时,整个剑身也是颤抖不休,而且颤抖幅度越来越大,终于在一声尖锐的金石之声后,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握住剑柄,竟是自行从地面中拔出,剑尖上还带着点点泥土。   然后这把长剑开始缓缓上升,飞上天空。   与此同时,剑冢岛其他地方也不断上演着这一幕。   一把把长剑拔出地面,一把把长剑浮空上升。   最后,几乎有万余长剑升入天空。   如此数量的剑器,在空中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往西而去。   一如当年的上官仙尘离岛出海。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万剑东来剑无名   徐北游轻声道:“大江东去,一剑东来。”   一剑即是百万剑。   万里天幕,瞬间被切割出无数纵横沟壑。   先是剑气,再是飞剑。   万千浩荡剑气在空中交织,将一方天幕切割的支离破碎。   一条滚滚剑龙破开云海而至。   徐北游的身形开始下降,低出云海,然后右手的食指中指并为剑指,遥遥一指。   这条由万余长剑组成的长龙骤然悬停,徐北游落于“龙首”处的一剑上,重新握住诛仙。   徐北游看了眼那座悬于空中的宝塔,轻笑一声,“持三尺青锋,自当横行天下。”   如今的徐北游已是几近无敌。   只见他手中诛仙一指。   九天之上,诛仙带出一道肉眼可见的“云径”,径直掠向悬于空中的天枢塔。   有一种说法叫做返璞归真,其实到登临绝顶的境界之后,若非是有意为之,并不是所有的出手都要惊天动地,天崩地裂,有时候可能只是一袖,一指,一剑而已,甚至是无形无质的神魂之斗。   所谓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既有惊天动地一剑,也有轻描淡写不带半分烟火气的一剑。剑二十六,严格来说应该算是折中一剑。刚出手时不见如何,可在轻描淡写之间却有无坚不摧之势。   剑二十六,御微之剑,以小破大,以一点破一面之剑。   这一剑没有半分凝滞地落在天枢塔的塔身上。   远远望去,这一剑与数十丈之高的塔身相比,渺小如鸿毛,但自剑落之点却骤然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整座天枢塔轰然颤动,塔身上的裂纹开始迅速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大半个塔身。   徐北游抬手一招,诛仙倒飞而回。   裂纹蔓延至整个天枢塔的塔身上,随着诛仙离开,整个塔身直接崩碎,化成无数碎片消散于天地之间。   祭出天枢塔的天云受到牵连,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冰尘脸色冰冷,缓缓抬起右手。   站在她身后的酆都大帝、阎罗王、中央鬼帝三人各自对视一眼之后,缓缓升空,两两互成犄角,逼向那位年轻的剑宗宗主。   徐北游立在剑龙之上,一手握诛仙,一手负身后,一头白发随风飘拂,面色平静。   似乎根本不在意眼前三人。   阎罗王和中央鬼帝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出手。   中央鬼帝深吸一口气,双脚在空中如履平地,单掌一圈,空中有真火自燃,初始星星点点,继而密密麻麻,大有星星之火可燎原之势。   阎罗王就要简单直接许多,双手一圈,凭空生出两只金瓜巨锤,狠狠砸向徐北游,势如流星。   虽然三人曾经跟随冰尘倾巢前往江都夺取诛仙,但因为冰尘亲自出手的缘故,他们只是负责牵制各方,以防有人搅局,所以并未见到在江都一战中大放异彩的徐北游,再后来,徐北游开始步步登顶,可那时候的镇魔殿却深陷首徒之争,无闲它顾,所以这还是三位镇魔殿大执事第一次见到徐北游。   当然,也是徐北游第一次见到这三位“威名”赫赫的大执事。   徐北游一挥手中诛仙,轻描淡写地将两只巨锤一分为二。   阎罗王手掌血肉模糊,尤其是掌心部位,几乎可见白骨森森。   徐北游视线转向没有说话的酆都大帝,缓缓开口道:“道门剑宗,同宗同源,合起来便是当年道祖所传玄门,当年东都一战,上官师祖以一人之力重挫道门三位峰主,实在让我心向往之。”   说罢之后,徐北游一剑横掠。   漫天火焰骤然出现一刻凝滞,然后光芒转淡,星星点点的空中真火似是被人一一吹灭。   中央鬼帝比起阎罗王还要凄惨,双眼通红,甚至眼角也缓缓渗出血丝。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整个世界仿佛都笼罩了一层血色。   然后他听到那位剑宗宗主开口说道:“当年道门联手萧慎毁去了我剑宗的剑气凌空堂,那么今日,我便将你们道门的镇魔殿毁去。”   下一刻,不见徐北游有任何动作,酆都大帝忽然出现在中央鬼帝的身前,胸口如遭雷击,身形一个摇晃后向后到飞出去,可即使如此,中央鬼帝的眉心上还是出现了一个红点,然后不断放大,血流不止。   徐北游收敛脸上笑意,嗓音清冷道:“已经杀了一个第三大执事,再杀三个大执事。”   好一个再杀三个大执事。   在如今的徐北游眼中,曾经高高在上的镇魔殿大执事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说杀便杀了。   面皮白净的酆都大帝脸上升起一丝怒意,紧接着就脸色苍白起来。   徐北游仅仅是随手施为,三人便狼狈不堪,若是徐北游真的全力以赴,痛下杀手,他们三人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就在这时,徐北游忽然转头望向冰尘,笑问道:“冰尘前辈以为如何?”   蓄势已久的冰尘没有说话,直接一踏地面,身形拔地而起。   几乎就在同时,徐北游从脚下浩大剑龙之中摄过一柄从剑冢岛而来的无名之剑,随意一掷,把无名剑掷向冰尘。   剑光一闪而逝。   下一刻,阎罗王被一剑穿心而过。   这一剑来得毫无征兆,这位镇魔殿第四大执事直到被一剑穿心也没有反应过来,明明是刺向冰尘的一剑为何会刺中自己。   剑二十五,无定式、无定向一剑。   徐北游一剑便将第四大执事阎罗王“钉”在了空中。   不过此时徐北游也被冰尘的第二记身剑狠狠命中。   两指以开山断流之势,没有丝毫保留地点在徐北游的心口上。   这一剑刺伤了徐北游的心肺,可徐北游对此却是完全无动于衷,手腕一抖,又是连续两剑刺出,分别钉入阎罗王的眉心和小腹,彻底断绝了他的最后半线生机。   阎罗王低头看了眼身上三把一直没入到只剩剑柄的无名之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整个人的气机开始呈现溃散之势。   他的脸上惊骇、不甘、恼怒、怨恨皆有。   最终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何徐北游会拼着硬受冰尘的一剑也要杀他。   而他在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不是怨恨出剑杀人的徐北游,也不是怨恨欲要以他们三人为饵的冰尘,他真正的怨恨之人,是见死不救的酆都大帝。   徐北游的第一剑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之外,没人能够拦住,在情理之中。   可其后彻底断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的第二剑和第三剑,酆都大帝本是可以出手拦截的,可酆都大帝选择了袖手旁观。   无非因为他是地藏王的十殿阎罗一系,而非酆都大帝的五方鬼帝一系。   所以酆都大帝替中央鬼帝挡下了一剑,却坐视他就此身死。   党争误国,又何尝不误道门? 第二百六十八章 十八楼下非地仙   冰尘开始蓄势自己的第三剑。   不过徐北游仍旧对此熟视无睹。   有圣人曾言,人人生而平等,不过也就仅仅是存在于圣人的话语中了,普天之下,无论是俗世庙堂,还是世外宗门,总要分出一个高下贵贱,庙堂上有九品十八级,宗门有地仙十八楼,其实说到底,这就是儒门心心念念的规矩,虽然儒门已经在玄教南下中原的一战中四分五裂,但它的道理却还存在于天地之间,让人不可小觑半分。   当然,天地间也不仅仅只有儒门一家的道理和规矩,作为众多宗门之首的道门也有自己的规矩,比如说五仙境界之分,便是道门给天下万千修士订立的规矩,地仙境界的十八楼之分就是道门纯阳祖师所定的规矩,只是因为天底下能够踏足十八楼境界的地仙修士少之又少,所以十八楼境界未曾再作细分。不过徐北游算是个例外,他曾经与一手之数的十八楼地仙修士交手,在他踏足十八楼地仙境界之后,愈发明了十八楼境界之中的高下之分,于是按照战力高下私自将地仙十八楼境界又分为九品。诸如当年的师祖上官仙尘,无疑是一品之列,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和叛出道门的大真人青尘,两人大约都能有二品,玄教教主慕容玄阴稍逊一筹,算是三品,新晋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尘叶,那就只能有九品,冰尘未能修习剑三十六全篇,大概在七品左右。   至于徐北游,因为有全篇的剑三十六和天下第一攻伐重器诛仙,巅峰时可达三品,现在也有六品。   无论怎么说,冰尘都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敢以体魄硬扛了冰尘的一记身剑。   当然,若是再扛第二剑,那就不好说了。   冰尘的前两剑都是以身作剑,到了第三剑时终于手握自己的佩剑断贪嗔,这把本是纯阳祖师佩剑的道门重器,此时通体萦绕着一抹盎然紫意,仙气自生。不过这并非是紫薇法剑本体降临,若是不出意料之外,紫薇法剑应该还在道门玄都,正如剑宗的青萍法剑还藏于剑冢岛的“山鞘”中。   冰尘伸手握住有紫薇法剑加持的断贪嗔,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   踏足地仙十八楼的剑仙境界之后,可以说是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不过有无一剑在手,终究还是截然不同,不说徐北游的诛仙,哪怕仅仅只是性命交修多年的佩剑,握剑之后也不可同日而语。剑修一道之所以能在天下万千修士中独树一帜,甚至让道门和儒门都极为青睐这三尺青锋,正是因为剑乃灵物,所谓当年纯阳祖师曾言匣中宝剑时时吼,便是明证。   其实早在两人第一次于江都城外交手时,冰尘之所以会败,与她刚刚出关而未携带佩剑断贪嗔也有极大的关系,若是那时候的冰尘带有佩剑,不敢说反败为胜,最起码不会被强行踏足十八楼境界的徐北游斩断一臂。   冰尘的蓄势还要稍许片刻,而此时此刻,除冰尘之外,阎罗王身死,中央鬼帝重伤,甚至就连酆都大帝和天云都受了些许伤势,唯有乌云叟还算是完好无损。   乌云叟不能再做壁上观,一瞬间他整个人枯槁如一截枯木,周身气机再次拔高,手中拐杖顿时通体漆黑,杖身上生出许多晦涩艰深的道门云纹符篆。   乌云叟大喝一声,拐杖化作一道乌光激射向徐北游的头颅。   徐北游没有任何动作,只见他脚下的万剑中自行飞出数百剑,在他的身前结成一张剑幕,轻描淡写地挡下了这道乌光,两者之间绽开无数光华,将徐北游的面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乌云叟的身形一掠,伸手握住拐杖,试图破开剑幕,推进到徐北游的三尺之内,但是徐北游身前的那道剑幕却是纹丝不动,反倒是在气机震荡之下,使得乌云叟身上的玄黑道袍骤然鼓荡,不得不松手向后退去。   紧接着“剑龙”中又有数百剑飞出,来回交织穿插,使得这支拐杖上不断出现深深伤痕,最终更是发出一声咔嚓声音,断为两截。   乌云叟顿时如遭雷击,脸色苍白。   徐北游望向这位道门掌教的二弟子,微微一笑。   虽然他要灭去的是镇魔殿,但如果能杀一位掌教亲传弟子,他也是乐意之至。   徐北游抬起手中的诛仙,向前直直一斩,竟是自己劈碎了挡在身前的剑幕,一道弯月状的剑气径直掠向乌云叟。   几乎就在同时,乌云叟也意识到不妙,双手在胸前作出托捧之状,其中有光华涌动。作为可以与天云分庭抗礼之人,乌云叟从不会缺法器,此时身上就有一方九老仙都印。   下一刻,光华凝实,化作一方古朴仙印。   九道仙人虚影绕印而飞,整方印玺散发出如山岳临头的威压。   方圆百里之内的地气被九老仙都印所牵动,两者连为一体,一时大地震动不绝,九老仙都君印所散发的威压也越来越庞大沉重,就犹如一座整整的山岳悬空中,而且还不断变得更重,一旦落下,那可就真是泰山压顶了。   徐北游的剑气在此印面前烟消云散。   不过徐北游紧接着还有一剑,诛仙高高举起,摆出一个力劈华山的起手式。   正在蓄势的冰尘仅仅是瞥了一眼,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眼神又是晦暗几分,而酆都大帝更是差一点就要出手相助。   徐北游的这一剑,剑八,开山一剑。   既然有山阻路,那便一剑开山!   所以剑八最是应景不过。   虽然剑八是剑三十六中比较靠前的剑式,但由此时此刻的徐北游用来,声势未必就比剑二十八更差了,其声势惊人,让一向自负的冰尘都略感不如。   徐北游的一剑狠狠斩在九老仙都印上,大袖飘摇,尽显十八楼剑仙的写意风采。   反观乌云叟就要狼狈不堪,整个人身形剧烈震动,干枯如树皮的皮肤上更是荡漾起一层如波浪的上下起伏,刚刚成型不久的九老仙都印更是出现了烟消云散的迹象。   那座无形中被九老仙都印凝聚地气而形成的大山,在这一剑之下,遍布裂纹,眼看便是分离崩析的局面。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形直接出现在乌云叟的面前,居高临下,以诛仙的剑首狠狠撞击在乌云叟的额头上。   这一次,乌云叟就真是如遭雷击,整个人猛然一个剧烈震荡。   周身气机顿时出现溃散之势。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大真人难求长生   见此一幕,酆都大帝不得不出手。   不过未等他做出实质行动,徐北游又是第二次用剑首狠狠砸在乌云叟的额头上,乌云叟根本无力还手,被彻底打散了最后一气,周身气机以极快的速度溃散消逝。   当乌云叟轰然倒地时,他整个人开始急剧萎缩,片刻后只剩下孩童大小,一身玄黑颜色的大真人道袍显得空空荡荡,乌云叟本人此时已是奄奄一息。   徐北游面无表情地站在乌云叟身前,居高临下地俯瞰这位掌教二弟子。在一位手持诛仙的地仙十八楼剑仙面前,十八楼之下的修士俱是蝼蚁。   放眼天下修士,道门玉清派修士有别于其他宗门中人,是公认的最易求长生,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境界攀升最快,故而道门地仙修士辈出,愈发显得人多势众,是其他宗门难以媲美,更是艳羡不来。   不过相对于同境界对敌,道门中人就难免弱势,不说循序渐进的武夫之流,就是比较佛门修士也有不如,当初杜海潺大败于佛门龙王之手,便是此理,而受伤的秋叶哪怕坐拥天下第一防御重器玲珑塔,仍是被踏足十八楼之上的萧玄打得近乎身死,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道门因为家底厚实的缘故,各色法宝众多,手中最少都有一两件玄妙法器,与人敌对时,可以弥补不足,再加上道门人多势众,所以这些年来道门愈发显得势大,使得其他宗门难望项背。   可是,当人多势众和法宝都无法解决问题时,就变成了今日的局面。   乌云叟的气息越来越弱。   然后一抹长虹从他的天灵中骤然掠出,向道门玄都方向猛然飞去。   神魂出窍,神游万里。   抛却皮囊,兵解偷生。   这是道门中人的惯用保命手段,对于徐北游而言,不算太过陌生。   想当初,慕容玄阴手下的玉观音要暗杀徐北游,假借拜访之名,将徐北游拖入神魂相斗的境地之中,差一点就要将第一次经历神魂之斗的徐北游置于死地,若不是公孙仲谋的一缕残魂现世,恐怕也就没有今日的徐北游了。   那一次,公孙仲谋教给徐北游一套长生剑,专门对付神魂之道。   徐北游等得就是这一刻。   不过在徐北游出手之前,酆都大帝终于不敢再袖手旁观,毕竟一个掌教二弟子和一个镇魔殿第二大执事的分量远远不同,他不得不出手。   儒雅如文人士子的酆都大帝五指伸张,一身清气环绕周身,然后手掌反转,轰然拍下。   这一掌,有遮天蔽日之势,激荡风云无数。   这是镇魔殿的不传之秘,不知多少与道门做对之人就此被镇压缉拿。当然,酆都大帝没有想过一掌就能镇压徐北游,只是想要阻拦一下,能够争取片刻时间让乌云叟就此脱身,如此已是心满意足。   徐北游再次从脚下剑龙中摄过一剑,然后随手一剑掷出。   几乎就在同时,所有人都感知到一股骤然攀升的浓郁剑意。   酆都大帝下压一掌在气机牵引之下,竟是出现了明显的凝滞停顿。   然后只见这一剑硬生生地破开酆都大帝的阻挡,一剑掠去。   青虹挂空。   徐北游默念一声,“枯心。”   下一刻,酆都大帝抬头望去,看到一幕后,脸色震惊。   原来已经飞出很远的乌云叟神魂转瞬间就被这一剑追上,有九寸剑芒在青芒前端骤然绽开,直接将乌云叟的神魂一穿而过。   乌云叟的神魂就此烟消云散于天地之间,算是彻底形神俱灭。   先是镇魔殿第五大执事地藏王,然后又是道门掌教二弟子乌云叟,都是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在徐北游的面前,弹指间便已灰飞烟灭。   也就在这时,冰尘的第三剑终于蓄势完毕,一脚向前踏出一步,右手持断贪嗔,朝徐北游遥遥一指。   徐北游脸色微变,身形一转,大袖一挥,在他脚下的剑龙顿时咆哮而起,化作一场浩大剑雨朝冰尘倾泻而落。   冰尘轻声默念二字,“止戈。”   不见如何波澜壮阔之气象,也不见如何天地色变之威势,冰尘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和简简单单一剑。   来势汹汹的剑雨顿时戛然而止,无数长剑从空中坠落在地,发出连绵不绝的叮叮当当之声。   然后断贪嗔瞬间已是来到徐北游的面前,距离他的胸口只剩下三寸距离。   不得不说,这一剑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   他没想到冰尘竟是也会长生剑,以止戈一剑破去了他的万剑诀。   不过徐北游也谈不上如何惊慌,毕竟他的手中还有诛仙。   紫青二色的剑气与盎然紫气轰然撞在一起。   方圆数里之内,以两人交手所在为中心,无数细微剑气向四面八方激射开来,然后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剑气的海洋,此等景象,任是眼界粗浅狭隘的普通人,也能猜测出,若是被这一剑落在身上,定然是尸骨难存的凄惨景象。   好在此地没有寻常人,唯一可能被误伤的齐仙云早已被徐北游隔绝在剑阵牢笼中,毫发无损。   两相硬碰硬之下。   凛冽风雷之声大作,在天地之间回荡不绝。   断贪嗔虽然敌不过诛仙,但紫薇法剑的气息却是破开诛仙剑气,渗入到徐北游的体内,使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紫莹莹的光晕。   不过硬扛下这一剑的徐北游也趁机重新取得了万余飞剑的掌控权,一时间,一把把落地长剑再度升空,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三剑已出完的冰尘抬头望着这一幕,冷笑道:“剑多有什么用?剑宗不是一直说天下事不过一剑事吗?”   徐北游轻声道:“万剑其实是一剑。”   此时徐北游负手虚立空中,长袖飘摇,披散下来的白发鬓角随风轻轻拂动,非仙非魔,风采无双。   正所谓仙魔一线,魔到极致,谁又能分辨到底是仙还是魔?自古以来,披道袍的魔道巨擎可谓比比皆是,不管是悲天悯人,还是仙风道骨,比真正的道门真人还要入木三分。此时的徐北游,谁又能说不是神仙人物?   然后他抬起一手。   骤然之间,万余飞剑再次落下。   又是一场浩大剑雨。   这次的剑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快,更急,而且更为杀意凛然。   以至于冰尘虽然在口头上不屑一顾,但真正面临这场浩大剑雨时,仍是要专心抵御。   也就在同时,徐北游一手负后,一手朝中央鬼帝的头顶轻轻一按。   原本就已被重伤的中央鬼帝顿时一个踉跄,七窍流血,仰面向后倒去。   徐北游再是大袖一挥,将酆都大帝挥退,犹自有闲情逸致,朗声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大真人不得长生。 第二百七十章 镇魔殿亦是彷徨   在乌云叟形神俱灭之后,天云就已经开始向后退去,虽然两人平日里为了首徒大位争得你死我活,但真正到了这一刻,天云还是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意,乌云叟绝没有想到徐北游会直接下死手,更没想到徐北游的本意竟是要将他们一行人全部杀死。   事实上,徐北游也快要做到了,抛开能否杀掉冰尘暂且不说,如果徐北游铁了心要杀他和酆都大帝,恐怕不难。   如果是今天之前,天云仍旧觉得徐北游不过是一介匹夫,只会逞匹夫之勇,不足一提,但是今天之后,当那个年轻的剑宗宗主直接凭借一己之力将一个镇魔殿杀得七零八落之后,这位道门掌教大弟子也不得不好好掂量一番了。   酆都大帝没有顾及天云,此时他已是自顾不暇,根本无暇分神于这个早已与掌教真人貌合神离的掌教大弟子。酆都大帝望着阎罗王和中央鬼帝的尸体,对于这位在镇魔殿中仅次于冰尘的第二大执事而言,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打击,上次能让镇魔殿如此无力的人,还是差点夺得道门掌教大位的大真人青尘,在贺牢山一战,将大半个镇魔殿几乎屠戮殆尽。此战之后,上任镇魔殿殿主明尘不得不引咎辞去殿主之位。   平心而论,青尘毕竟曾经是道门的二号人物,更是暗中掌控镇魔殿长达十年之久,当时青尘是为天枢峰峰主,而镇魔殿高层中有半数之人出自天枢峰,如今大名鼎鼎的黑衣掌教尘叶,当时也是青尘麾下一员,哪怕后来天尘重组镇魔殿,青尘对于镇魔殿的影响仍是无比巨大,所以镇魔殿败在了这位老上司的手中,不算丢人。   可败在了一个年轻后辈的手中,这算什么?   不管酆都大帝在过去与地藏王一派如何争斗,都不会越过镇魔殿这条底线,如果镇魔殿都不存在了,那他半辈子的心血也就荡然无存。   只是面对如今的情形,他既是束手无策,更是自身难保。   又能如何?   相比于天云的惶恐和酆都大帝的失措,在距离战场大约有数里之遥的一座小山上,两位看客则要平静许多。   其中一人身着只有大真人才有资格穿着的玄黑道袍,脸色肃穆,眼神中透露出凝重,另外一名女子身着绣有墨梅的白色衣衫,神态恬淡,似乎一点都不担心镇魔殿的人就这么被屠戮殆尽。   事实上正如天云和乌云叟所料,女子的确是打了借刀杀人的主意,但她同样没想到徐北游会如此“尽力”,竟是拼着受伤也要将乌云叟力斩于此,这就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不过如此也好,为她扫去一个障碍,还是死在道门大敌徐北游手中,谁也说不出什么。   当年她因为某些原因客居中都,由此与林银屏相识,又因为两人各自的丈夫既是盟友又是好友的缘故,关系自然突飞猛进,更何况两人还有共同的敌人张雪瑶和秦穆绵。再后来,她做了道门的掌教夫人,林银屏做了大齐朝廷的皇后娘娘,也算是旗鼓相当。可再到后来,林银屏的儿子和孙子相继做了大齐的皇帝,反而是她,要看着那些心思各异的弟子们接过丈夫的掌教大位,她又如何能够接受。   其实说白了,人心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没有林银屏的先例在前,她也不会生出如此多的不忿。虽说她在偶尔的自醒时,也觉得自己委实有些贪得无厌了,看看张雪瑶和秦穆绵二人,甚至连子嗣都没有,比起她们,自己已是圆满,又何必奢求太多。可每每事后,她又会再次反悔,仍旧执着于此。   慕容萱忽然有些感慨叹息,老辈人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当年的同辈女子中,林银屏是第一个走的,虽然两人在各自的丈夫交恶之后,就已经很少来往,但只要知道她还在那儿,就觉得心底安稳,若是想她了,随时可以见她,直到她真正走了,才忽然感觉到怅然若失。   同样的不相见,不同的是心境。   女子摇了摇头,默念一声,“乱我心者。”   被李清羽等一众江南高阀尊称为先生,也被无数道门中人敬称为夫人的慕容萱眺望着远处战场,开口道:“当年贺牢山一战,镇魔殿精锐尽丧于青尘之手,事后将冰尘从镇魔井中放出,由你出面重建镇魔殿,不过十余年的功夫,镇魔殿又重现鼎盛气象,可是在真正的高人看来,威名赫赫的镇魔殿其实就是一只徒有其名的纸老虎,如果对上当世真正顶尖的几人,土崩瓦解只在转瞬之间,不过好在有秋叶坐镇,这么多年来除了一个不算顶尖的公孙仲谋和精通占验之道的青尘,一直没人敢对镇魔殿真正出手。直到如今秋叶重伤,镇魔殿便没了依仗,终于在公孙仲谋弟子的手中原形毕露,一如当年青尘屠戮镇魔殿。”   尘叶轻声开口道:“加上先前已经身死的第三大执事地藏王,第九大执事南方鬼帝、第十大执事转轮王、第十一大执事北方鬼帝等人,我镇魔殿的三十六位大执事迄今为止已经折损近半,若是冰尘和酆都大帝也死在这里,那镇魔殿干脆不要留了。”   尘叶的话语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慕容萱缓缓说道:“他们都是死在了剑宗的手中,可不是死在我手里。”   尘叶沉声说道:“不管死在谁的手里,冰尘师叔和酆都大帝都不能再有意外,否则镇魔殿就真得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慕容萱问道:“如果用他们两人的性命换徐北游的性命呢?”   尘叶反问道:“换得掉吗?”   慕容萱平淡道:“总要换过才知道。”   尘叶猛然加重了语气,“夫人!”   慕容萱望向尘叶,眼神略微惊异。   尘叶又是重新放低了语气,“乌云叟已经死了,而我镇魔殿为此付出了两位大执事的代价,天云不可能再去送死,他没那么傻,而酆都大帝绝不能死,所以还望夫人见好就收。”   慕容萱笑了笑,“你也觉得我是在借刀杀人。”   慕容萱叹了口气,轻声道:“平心而论,蓝玉的天机榜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蓝玉若是想要隐藏什么,可能会让此人不上榜,但绝不会在排名上做手脚,再说他也做不了手脚,看看这次的新版天机榜吧,徐北游高居三圣之列,尚在佛门秋月和蓝玉等人之上,而你我却仅仅只是排在最后,你又损失了雷池大阵,我的诸般秘术也只是胜在一个出其不意,如今就算你我联手,留下徐北游的把握也不会超出五成。”   尘叶沉声道:“总要试过才知道。”   慕容萱又是叹了口气,“那就试试。” 第二百七十一章 剑意激荡三千里   此时无数从天而落的剑雨终于迎来了尾声,刚刚斩杀了中央鬼帝的徐北游再次出剑。   这一剑好似是陆地起青虹,剑气凌厉凛然,呈现出摧枯拉朽之势。   直撞冰尘。   冰尘没有丝毫退让,以手中断贪嗔迎上,只见一剑递出之后,无数青莲剑气生出,好似一朵朵青莲迎风绽放,摇曳生姿。   无数青莲挡在了徐北游这一剑的必经之路上,被徐北游的一剑悉数摧断。   然后就见这道青虹出现在冰尘面前,快如迅雷,让人难以反应。   冰尘横剑身前,徐北游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剑斩落。   一横一竖。   两剑相撞,风起云涌,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如同狂风横扫地面。   两人的满头白发俱是肆意飘拂,衣衫大袖鼓荡翻滚不休。   下一刻,都是不退反进的两人开始近身搏杀。   只见各色剑气四散激射,映入眼帘尽是一片五彩缤纷。   徐北游身上已经是沾染鲜血,触目惊心,但他依然不见丝毫颓势。   冰尘一抬手中长剑,不见剑意,只有剑气,轻喝道:“升龙!”   一道磅礴剑气如龙飞九天,径直而上。   剑道分剑意和剑气,当年的上官仙尘作为天下第一剑修,自然是剑意剑气俱佳,冰尘自认没有上官仙尘的天赋,又是中途转为剑修,故而不苛求剑意,专注于剑气,这式剑二十一丝毫不逊于公孙仲谋最得意的剑十三,徐北游伸出一手,五指成勾。   五指即是五剑。   只见从徐北游的五指上分别激射出一道剑气,五道剑气飞速旋转,然后盘旋而下,开始绞杀冰尘的升龙一剑。   仅是片刻功夫,冰尘的升龙一剑便彻底烟消云散。   冰尘以手中断贪嗔击散了四道剑气,却仍旧是被最后一道剑气划破袖口,在小臂上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血肉模糊。   徐北游没有让冰尘喘息的意思,在这五道剑气之后仍是咄咄逼人。   冰尘不得不退,以避诛仙锋芒。   徐北游眼角渗出血丝,脸色苍白,但丝毫不顾自身伤势,双手抬起,再作起剑之势。   这一剑掠出一道浩荡剑气,如一线大潮,朝冰尘涌去,让她避无可避。   既然无路可退,冰尘站定,不再做无用功,以手中断贪嗔与之针锋相对。   如果说徐北游的剑势如海,那么此时冰尘就如同一面绝壁,冷眼看风吹浪打,也冷眼望向这位堪称是一步登天的剑宗宗主,谁也没想到当初那个面对镇魔殿尚要战战兢兢的年轻人,如今已是让堂堂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左支右拙。   转瞬之间,剑势已经惊涛骇浪。   幸好此地不不是人眼繁华之地,不管徐北游此时的剑势如何凶猛,不用顾忌会伤及无辜,只是在地面上犁出数十道横纵交错的深深沟壑,成年人尚且一步迈不得过,若有仙人高踞九天云端俯瞰此地,倒像是一张刻画在大地上的简陋棋盘。   这道如潮水般的剑势不断扑向冰尘,分不清什么剑意,冰尘眼前铺天盖地的是各色剑气,如水雾弥漫,摧枯拉朽,大有泥沙河水俱下且一气三千里的气魄,先不说威力如何,单单这一剑的神韵,已然有了当年大剑仙上官仙尘的宗师气势。   冰尘脸色凝重,手中长剑上剑气峥嵘毕露,转守为攻,一剑指向这漫天剑势,有一剑劈开千层浪的意思,而冰尘身上所着衣衫更是剧烈震荡,满头银发乱舞,形象骇人。   徐北游与冰尘已经不足一丈距离。   上官仙尘曾经放言,三尺之内即是无敌,如今两人都是剑修,若是互进三尺之内,谁是无敌?   徐北游一剑横斩而出。   冰尘将断贪嗔竖于身前,封住徐北游这一剑,不过出乎冰尘意料之外的是,徐北游这一剑所蕴含的气机之充沛,几乎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比起上次两人交手时,几乎翻了一倍。   一名刚刚踏足十八楼境界不久的剑仙,竟是不取巧,直接凭借境界强压一位积年十八楼地仙。   说出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一刻,冰尘生平第一次有了骂人的冲动,同样都是地仙十八楼境界,徐北游还有伤势在身,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冰尘的一剑没有能彻底封住徐北游的横斩,衰减了大半锐气的一剑掠过冰尘的咽喉,虽然冰尘在最后关头,竭力偏开头颅,堪堪躲过了这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杀机的一剑,但仍是被剑气在雪白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如红线一般的刺目红痕。   道门素有三花聚顶和五气朝元之说,所谓三花聚顶,所谓五气朝元,说到底还是修炼自身精气神的法门。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道家重修炼,以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聚之于顶,可以万劫不侵,如今的秋叶便是炼神还虚,凝结三花,只差聚顶。而已经飞升的萧煜则是身具五气,五气散居五行所属之位,元分三元,有紫府天宫之称的上丹田为上元,有内院之称的中丹田为中元,有气海之称的下丹田为下元,五气朝于三元,神仙之属也。   玉清大道君曾有言道:“人之修道,必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通究竟。三花聚顶者,神仙之属也,五气朝元者,神仙之属也。两者皆具,天仙之属也。”   剑宗与道门同出一脉,如今徐北游借助剑宗十二剑铸就十二剑骨,实则还是走了五气朝元的路数,如今他已有胸中五气,差得也仅仅只是三元中最后的上元,又如何是冰尘能够力敌的?   冰尘已是完全落入下风。   不过就在这时,慕容萱终于出手。   她张开双手,两只大袖垂落如翼,。   在她的两手之间,凭空生出一束皎皎之光,纤毫可见。   只见一粒粒灰尘浮于空中,然后逐一消失不见。   因为这束光越来越“重”,最终凝实如水银,缓缓流淌,化作一面如皎洁明月的镜子。   这幅巧如天工的玄妙画面,发生于方寸之间,也发生于片刻之间。   此乃道门秘术太阴月镜,有移形换位之妙用,哪怕是徐北游的剑气牢笼也无法阻挡。   上次慕容萱用太阴月镜救人,这次,她用来杀人。   只见尘叶一步踏出,直接穿过了太阴月镜。   下一刻,尘叶凭空出现在徐北游的身后。   来得毫无征兆。   当徐北游感知到尘叶的气息时,尘叶已经手中以玄幡为剑,斩出一道势头骇人的浩大剑气。   天地间骤然寂静,空气几乎凝结。   此时此刻,徐北游避无可避,只能硬抗这一剑。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剑在手气不退   这道剑气,笔直地刺穿徐北游的小腹,透体而过。   从太阴月镜中大踏步走出的尘叶,脸色冰冷,伸出手掌,五指间有紫电缭绕,沉声道:“逆用五雷。”   五道雷霆不是从天空落下,而是从徐北游的脚下升起,狠狠刺穿徐北游的双脚,将这位剑宗宗主死死钉在此处地面,使其动弹不得。   道门以雷法为尊,雷法之中又以五雷天心正法为尊,及至大成圆满之境,可凝聚出二十八颗雷珠,组成不可逾越一步的雷池大阵,放眼整个道门,尘叶无疑是最为精擅此道之人。   此时尘叶逆用五雷之法,不在于伤人,而在于困人。   在困住徐北游之后,尘叶转头望向身后的太阴月镜喝道:“夫人还不出手?”   一直在作壁上观的慕容萱,脸上有些清冷笑意,在听到尘叶的声音之后,终于不再隔岸观火,双袖席卷向上一抬,“捆仙!”   慕容萱的双眼中有淡金之色闪烁而过。   简简单单两个字,穿过太阴月镜,响彻于徐北游的周围。   言出法随。   一道金光飞快闪过。   金光围绕徐北游盘旋而飞,金光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金色痕迹。   仅仅是片刻之后,金色痕迹就已经交织成网。   此时正在太阴月镜之后的慕容萱抬起手掌,缓缓握成拳头。   原本有形无实的金色痕迹顿时化作一根根金色绳索,金光熠熠。   慕容萱嘴角翘起,再一挥袖,轻念道:“缚。”   此神通名为捆仙,传说是道祖用来束缚仙人所用,传于道门之后,便是专门针对地仙修士的神通。   你徐北游位居三圣之列,若是单打独斗,当今天下几乎是无人可挡,可现在的你不仅仅是以一敌多,更是身负几处轻重伤势不等,你还能挡得住我的捆仙?   十八楼之上的萧玄都死了!   你徐北游再高,还能高得过萧玄?   随着慕容萱的动作,一根根金绳落在徐北游的身上,然后开始缠绕、收紧,几乎要勒进徐北游的身体里。   转瞬间,徐北游已经是丝毫动弹不得。   下有逆用五雷,上有捆仙金绳,此两者不仅仅是困住了徐北游的身躯,也在无形之中截断了他体内的气机流动,一者缚住徐北游的“中元”,一者缚住徐北游的“下元”,不仅要让他动弹不得,还要让他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当所有金色绳索全部加诸于徐北游身上之后,徐北游脚下的地面仿佛是不堪重负,先是出现无数裂缝,然后随着一声刺耳的断裂声音,轰然破碎塌陷。   道门在付出数位大地仙的代价之后,终于扭转局势,无论怎么看,此时徐北游都已经是生死一线的局面。   徐北游面无表情。   整个人如负重山。   可这么多年以来,徐北游早已习惯了背负许多东西,就算是陷入如此境地,他也不觉得如何了。   当初那个还不是剑宗宗主的年轻人,独自一人从西北去往江南,面对凶名赫赫的镇魔殿,何尝不是生死一线?当初的徐北游没有今日这般惊天动地的修为,身份地位也是天差地别,但面对的生死其实都是一样。   徐北游死死握住手中的诛仙。   诛仙剑气浩大,直冲九天。   这些捆仙绳可以捆得住徐北游,却捆不住锋锐无双的诛仙。   当年那位纵横天下无抗手的大剑仙曾经说过,三尺青锋在手,自当横行天下。   上官仙尘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一朝踏足天下,便让整个天下为之倾倒。   当年,上官仙尘手中所持青锋便是诛仙。   如今诛仙传到了徐北游的手中。   只要三尺青锋仍旧在手,那就一气不散,一步不退。   这是剑宗的剑道,也是上官仙尘的剑道,更是他徐北游的剑道。   被金色绳索死死捆住的徐北游开始抬脚迈步,欲要强行向前落下一步。   束缚住他双脚的雷电被拖拽而起,发出嗤嗤的刺耳声音,更有无数电花飘散而出,显现一副让寻常修士都要为之惊悚的画面。   尘叶脸色骤变,五指成钩,试图竭力稳住逆用五雷。   慕容萱脸上同样流露出错愕之色,声音通过太阴月镜传出,直接在冰尘耳畔响起,“师叔,此时还不出剑,更待何时?”   冰尘神色略显复杂,不过没有拒绝这个用数名大真人性命才换来的绝佳机会,缓缓举起手中的断贪嗔,一剑斩出。   一剑之下。   大地上顿时出现一条足有百丈之长的沟壑。   大地轰隆震动,气势骇人。   不过这道沟壑在徐北游的面前三尺处戛然而止,这一剑的剑势仿佛撞在一面悬崖绝壁之上。   徐北游横剑身前,挡下了冰尘的一剑,也在同时迈出那关键一步,将束缚在自己双脚上的雷电生生扯断。   受到气机反噬的尘叶神色复杂,最终还是喟叹一声,五指缓缓松开,在五指之间,仍旧有细微电芒缭绕,不过终是难成气候。   尘叶的雷池大阵被徐北游破去之后,二十八颗雷珠仍旧在温养之中,没了此等利器,尘叶的雷法就算不得圆满,想要困住徐北游,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   如果没有他的逆用五雷,那么慕容萱的捆仙金绳恐怕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果不其然,随着困住徐北游双脚的雷电溃不成军之后,徐北游的“下元”彻底脱开束缚,周身气机由下而上,开始冲击被捆仙金绳缚住的“中元”,使得金绳上的金光忽明忽暗,摇摇欲坠。   慕容萱在倍感震惊的同时,脸上不由露出些许苦涩之意。   这次镇魔殿高手尽出,加上两位掌教弟子,还有她亲自压阵,怎么还是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镇魔殿高手折损大半,掌教二弟子乌云叟身死,现在她亲自出手与尘叶和冰尘两人联手对敌,仍旧是没能拿下徐北游。   事到如今,道门已经在一个徐北游身上亏损了太多。   哪怕就是成功杀掉徐北游,也仅仅只能说是不亏不赚而已。   这让慕容萱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上官仙尘第一次渡海登岸时掀起的那场腥风血雨,道门同样是损失惨重,主事峰主兼镇魔殿殿主无尘重伤濒死,其余大真人死伤亦是惨重。   难道徐北游真要成为第二个上官仙尘? 第二百七十三章 紫青二剑再现世   徐北游改为双手持剑,猛然横扫。   这一剑不是针对任何人,只是斩在空处。   不过徐北游身上的捆仙金绳被这一剑一振而断,金光黯淡,寸寸碎裂。   藏身在太阴月镜另外一面的慕容萱受到气机牵连,瞬间脸色苍白,甚至就连嘴唇也没了血色。她毫不犹豫地崩碎了面前的太阴月镜,然后脚下有一道金桥升起。   挣脱开所有束缚的徐北游手执诛仙,直奔冰尘而去。   这一刻,徐北游的气势节节攀升,丝毫不弱于他的巅峰之时。   无数原本已经落地的剑器再次拔地而起,足足有数千飞剑凝聚数条“长线”,剑尖全部直指冰尘。   飞剑当空,遮天蔽日。   冰尘不得已只能用出纯阳祖师传下的天遁剑法。   不见她有如何动作,身周不断有剑气生出,无形无相,让人防不胜防。   剑气仿佛无穷无尽,在冰尘和徐北游之间的几乎要汇聚成一条无形的剑气长河。   蜂拥而至的飞剑撞入剑气长河。   空中响起无数金属交错铿锵之声,剑幕漫漫,起伏不定,比起不远处的大江还要波涛汹涌。   无相剑气被飞剑搅得支离破碎,近千飞剑也损失惨重。   两者针锋相对,最终在飞剑损耗殆尽之后,浩荡剑气仍旧有稍许残存。   徐北游一剑斩落,直接将这道剑气长河从中斩断。   不过也就是在这片刻的功夫,冰尘已经改为右手倒持断贪嗔,左手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朝着头顶天幕遥遥一指,天空中再次风起云涌,在冰尘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有异彩显现,大块彩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犹若是仙人登天,头顶三花。   冰尘的辈分很高,无论是放在哪里,她都是称得上“前辈”二字,尤其是在老辈人陆续故去的当下,就更是如此。不同于刚刚才走过了二十几个春秋的徐北游,她经历了太多的世事人情,上到大齐的武祖皇帝萧烈,下到今日的徐北游,平心而论,冰尘已经对这个人世间并无太多留恋,她想要离开这个世间,所以她没有徐北游的咄咄锐气,在面对徐北游时,也是一退再退。   终于在今日,她退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冰尘轻声道:“请剑。”   下一刻,一道紫雷骤然炸响。   随着紫雷炸响,万里之遥的玄都之上紫气浩然,甚至在玄都祖师殿的上空也破天荒地凝聚了一片紫云。   要知道玄都所在的都天峰,乃是天下第一峰,也是被誉为最接近天上的地方,从来都是万里无云,也是终年无云。   想要在玄都看云,不能朝上看,而是要往下看。   抬头看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年轻的道门中人不记得了。   只有年老的道门中人还依稀记得,那是前朝正明四十年的时候,老掌教乘龙下山,在东都城迎战上官仙尘,然后不得不请出了紫薇法剑。   祖师殿上空的紫云愈发浓重,祖师殿内的列位道门祖师画像熠熠生辉,在其正中位置,是太清、玉清、上清三位大道君之师,道祖画像。   在道祖画像之下,长年供奉着一把寸许长的紫色玉剑,就在此刻,这把紫色玉剑已经消失不见。   祖师殿上空的紫云化作紫气,紫气又如一道紫带,横贯天际。   秋叶负手站在祖师殿中,望着已经消失的紫色玉剑,默然不语。   站在秋叶身后的白云子脸色凝重,喃喃自语道:“事态已到了如此地步?”   秋叶缓缓开口道:“胜负还未分出,不过江南的局势恐怕已经到了极为艰难的地步,我曾经告诉过冰尘,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形,不要请下此剑,此剑非道门掌教不足以执掌,她若强行动用,会有极大的隐忧,可她还是请剑了,说明什么?”   白云子望着师尊的背影,心绪复杂万千,便是他这般修身养性的大真人,此时也有些难言的不安,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安,仍旧是毕恭毕敬回答道:“说明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秋叶沉沉叹息一声,“尽人事,听天命。”   大江之畔,有紫气自东南而来,足有两万丈!   见此一幕,尘叶的表情稍缓,感慨道:“帝星移位,天下大乱。”   已经踩踏金桥升上天空的慕容萱自语道:“上古人皇曾铸九鼎镇守天下,道祖便留有九把法剑藏匿于天地之间,众法剑之首以帝星为名,名为紫微。”   冰尘仍旧倒持断贪嗔,抬起另外一条手臂,作握剑状。   “我有一剑,名紫微!”   命宫紫薇者,帝王相也。   徐北游神情平静,同样是一手负剑,一手指天,轻轻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有一剑。”   远在万里之外的剑冢岛,其中心位置是一座火山,不过这是一座已经许多年未曾喷发的火山,哪怕是徐北游和陈公鱼在此地大打出手时,也未曾有过丝毫变化。   直到今天。   平日里安静如静湖的岩浆猛然咆哮起来,不断有气泡炸裂,甚至整个山体都开始缓缓摇晃,山石簌簌而落,落入岩浆之中。   这一次不是剑宗秘境现世,而是有一把巨剑要从岩浆之中缓缓升起。   巨剑的大小与山口的大小严丝合缝,就像长剑与剑鞘。   曾经有幸踏足此地的修士,都认为当年大剑仙上官仙尘闭关所在的山峰像一把剑,甚至许多大修士也这么认为,可只有徐北游才知道,这座峻峭山峰从来都不是一把剑,仅仅是一把剑鞘而已。   以山为鞘。   那把剑该是一把怎样的剑?   忽然间,天穹之上有呼啸声音响起,紧接着遍布剑冢岛每一寸土地的万千剑气颤鸣不停。颤鸣声低沉而平稳,反常的没有往日的肃杀之意,反倒是像臣子叩拜皇帝。   万剑朝宗。   颤鸣声音越来越大,百万剑器几乎要拔地而起,下一刻,已经百余年未曾喷发过的火山猛然炸开,暗红岩浆从山口中溢出,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一把青色巨剑从山口中浴火而出。   然后青色巨剑不断上升,然后破碎苍穹,破空而去。   大江之畔,苍穹碎裂,一把青色巨剑当空落下。   剑名青萍。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只道是春秋几度   两大法剑轰然落地,如同两道支撑起天门的天柱,接天连地。   徐北游与冰尘两人都是白发狂舞。   当世最强两大法剑,也是当世唯二的两位剑仙。   此乃当世剑道巅峰一战。   请出青萍一剑之后,徐北游只觉得心意畅通无比,默念一句当年师父常常念叨的诗句,“出门一笑大江横。”   骤然间,天地显异象。   接天连地的青萍法剑轰然而动,犁开大地,就像一条自天上而来的青色大江。   这一剑,蕴含着一股本不该存在于人间的无上威严,浩浩荡荡,沛然莫御。   面对这一剑,也唯有紫薇能够抵挡,冰尘只能冒险请下紫薇法剑。   先前她数次与徐北游斗剑,始终不曾请下紫薇法剑,仅仅只是借其之力附着于自己佩剑断贪嗔之上,正是因为紫薇法剑乃道门掌教所用之剑,其他人强行动用,哪怕有掌教真人的许可,哪怕那人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仍会遭受反噬。   可如果不请下紫薇法剑,面对一手诛仙一手青萍的徐北游,又谈何胜之?恐怕就连自保也难。   不得不说,人比人气死人。   同样是十八楼境界,同样是剑仙,冰尘只有剑三十六的残篇,不得不止步于剑三十四,徐北游则有剑三十六全篇,更有上官仙尘的真意传承和公孙仲谋的言传身教。冰尘只有一把属于自己的佩剑断贪嗔,而徐北游有剑宗十二剑,有天下第一攻伐重器诛仙,还有九大法剑排列第二的青萍法剑,如何能比?又如何能敌?   事到如今,冰尘也只能行险一搏了。   面对青萍一剑,冰尘驾驭紫薇法剑正面相迎。   两剑轰然相撞。   大地轰然震动,东去的大江甚至有了一个短暂的凝滞,浩荡江水骤然静止不动,片刻之后才再复东流水。   徐北游巍然不动,冰尘的身形向后狠狠倒退近百丈。   在冰尘向后退去的一条直线上,再次出现了一道深深沟壑,尘埃四起,所幸此地是荒郊野岭,不管打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不用顾忌担忧什么。   冰尘的鞋子被彻底磨烂,露出一双洁白如莲花的脚掌,身上所穿的宽大道袍被剑气刺破多处,她干脆也抖落道袍,露出其下的贴身中衣,没了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宽大道袍,再加上白发向两侧分开,露出全部面容,这时候的冰尘终于有了几分当年的绝代风华。   遥想当年,在上官仙尘那一辈人中,诸如钟离安宁等人,还不排不上号,最出彩的两名女子,一位是傅中天的生母玉尘,另外一位就是冰尘。   玉尘就不必多说了,出身前朝大郑第一豪阀傅氏,傅先生的大姐,林皇后的姨母,位列道门七子,丈夫微尘曾任道门主事峰主,儿子是傅中天,当年就是他亲自联手萧慎攻陷了碧游岛,在道门功勋卓著,地位超然。   反观冰尘,没有玉尘的显赫家世背景,也没有遇到微尘这样的知心良人,反而是遇到了一个早有家室且处处留情的萧烈,一见萧烈误终身,这才有了后来她因恨谋划萧煜而被镇压入镇魔井之事。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冰尘待了许多年,多年以后重见天日时,物是人非,纵横无敌的上官仙尘死了,与她恩怨纠缠不休的萧烈也死了,萧煜赢了定鼎一战,大齐立国,秋叶升座掌教真人,天尘飞升,那些熟悉的同辈人早已经所剩无几。   她倒成了个谁也不认识的孤魂野鬼。   此时冰尘的脸上不见冷冽和凝重,低头看了眼脚下的一线痕迹,喃喃自语道:“镇魔井下不知岁月几何,不见天日几分,只道是春秋几度。”   甲子匆匆而过,冰尘成了孤魂野鬼,没人知道这名孤单女子这些年来到底在想些什么。   冰尘抿了抿嘴唇。   然后女子放下手中的断贪嗔,双手作握剑状向上举起,仿佛举起一座千万均之重的大山,以至于双手微微颤抖,双膝微曲,后背缓缓下压倾斜,可他仍是坚持如此。既然徐北游已经主动出了一剑,那么她没有不还上一剑的道理。   随着女子的动作,天地之间没有风起云涌,也没有飞沙走石,但是有大块大块的紫色云气开始聚集,紫气弥漫天幕,蔚为壮观。   徐北游仍是单手倒持诛仙,以仅有的左手在身前一横,仿佛是横剑于身前。   在徐北游这边,同样升起大片青色云气,与天空中的紫色云气分庭抗礼。   两者不断碰撞,也不断交融,扩散出一圈圈气机涟漪,五彩绚烂,如仙人飞升之祥瑞。   而两大法剑每次相撞,大音希声,虽然双耳不闻其声,但好似有一声声洪钟大吕敲击在两人的心坎上,使得两人两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于两人的胸口都开始缓缓凹陷下去。   两大法剑最后一次相撞。   砰然一声巨响。   两剑相交之处向四周生出一股浩大气机,不再是一圈一圈的气机涟漪,而是如江水湖面,“波光粼粼”,放眼所及,尽是气机所生波澜涟漪。   如雷的轰鸣声音响彻方圆数百里之地,在这个范围之内,不管是天上的飞鸟,还是水里的游鱼,甚至是藏于地下的蛰虫,悉数死亡。   徐北游和冰尘的披散白发被狂风向后吹起,张扬飞舞,然后缓缓垂落下来,再次归于平静。   两人又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一步一个脚印,踩得地动山摇。   最终,徐北游只是向后退了三步,而冰尘却足足退去七步。   归根究底,强行驾驭紫薇要耗费冰尘太多气力,远远比不上徐北游驾驭青萍那般如臂指使。   紧接着,在两者之间的大地上,出现了一道宽度不断变大的沟壑,长约千丈,深不见底,以至于连通了不远处的大江,使得江水倒灌。   更为骇人的是,这道沟壑的变大趋势丝毫没有停止,也许再过些年岁,这儿会出现一座新湖,甚至还会留下仙人开湖的传说。   冰尘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心口位置出现了一点嫣红,染红了她的中衣。   然后中衣上出现一道纵向的整齐裂口,露出白色的肌肤和鲜红的血迹。   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你赢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临渊垂钓鱼上钩   紫薇法剑缓缓消散,漫天紫云也随之消散。   冰尘踉跄几步,摇摇欲坠。   徐北游收起青萍法剑,越过沟壑,朝冰尘走去。   也就在此时,一座金桥轰然落下,横压在徐北游以剑宗十二剑造就的剑阵牢笼上。   剑宗十二剑所化的十二道剑柱不堪重负,竟是显现出轻微的弯曲之势,更是发出阵阵颤鸣。   与此同时,尘叶也出现在剑牢前,以手中玄幡斩出一道道剑气,帮助慕容萱一起打破徐北游的剑阵牢笼。   徐北游没有管那边,甚至看也没多看一眼。   在剑阵牢笼中只有一个齐仙云,徐北游从没想过用齐仙云来做什么文章,因为没了秋叶和慕容萱的齐仙云,仅仅只是一个谪仙大材而已,道门不是朝廷,她也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道门中人不认可,那就做不起文章。   挟天子而令诸侯可以发生在君君臣臣的朝廷庙堂,但绝不会发生师徒传承的道门。   从一开始,徐北游就只是把齐仙云当作一个饵,一个钓起大鱼的鱼饵,现在大鱼已经上钩,鱼饵还留存与否,已是无关紧要了。   徐北游缓缓开口,“冰尘前辈,按照辈分来算,你是我的师祖辈。”   冰尘面无表情道:“你是想要证明后生可畏?还是想告诉我老而无用?”   徐北游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冰尘前辈也大可不必事事以恶意揣度于我,平心而论,你我只是各有立场,并无私仇。”   冰尘冷笑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北游没有直接回答,望着身上气息逐渐衰弱下去的冰尘,周身有紫气缭绕,甚至七窍中也有血丝缓缓渗出,不由轻叹道:“这便是紫薇法剑的反噬?看来你不是输在了我的手里,而是输在了这把紫薇的手里,只要你一剑胜不过我,那就不败而败。”   冰尘讥讽道:“比不得你们这些好命之人。”   徐北游笑道:“我是否是好命之人,这个暂且不说,不过你这一辈子没遇到几个好货色,这个倒是不假。”   冰尘微微一怔,然后猛地回头望去。   她受到紫薇法剑的反噬,六感不清,紫府蒙尘,若非徐北游提醒,她还真没有察觉到慕容萱和尘叶的动作。   徐北游轻声道:“你在这里跟我拼命,人家可是去救自己的女儿了,至于你的死活,有谁在乎?”   冰尘收回视线,轻咬嘴唇,没有说话。   徐北游继续说道:“镇魔殿已经支离破碎,你这个第一大执事也再无什么留存的必要了,来剑宗吧,同是出自道祖门下,你又是修习上清大道君传下的剑三十六,名正言顺。只要你答应,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剑三十六全篇,可以给你,其他你想要的剑宗秘术,也可以任你挑选。”   冰尘神色复杂,喃喃道:“道门,的确是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自从太清宫之变后,冰尘就已经死了,从镇魔井中爬出来的,仅仅只是道门镇魔殿的太乙救苦天尊而已。”   徐北游问道:“你答应了?”   冰尘的脸色骤然冰冷,“我冰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心里有数的,你说这番话,也未免太小看我冰尘了。”   徐北游摇头道:“徐某绝没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在谈一个事实,你想要求长生,求证道,求飞升,仅仅靠天遁剑法和残缺不全的剑三十六是不成的。既然选择了剑修这条道路,那么飞升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一条崎岖难行的歧路,千年以降,剑宗祖师无一能飞升证道,可见一斑。本来上官祖师是最有可能证道飞升之人,可惜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冰尘摆手道:“不要说这些空话,你想在要杀我轻松得很,要杀要剐,动手就是。”   徐北游再问道:“冰尘前辈真不跟我走?”   冰尘冷声道:“你若不杀我,我就返回极北冰原,此生不再踏足中土。”   徐北游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望向慕容萱那边,那座由剑宗十二剑支撑起来的剑阵,大概还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   这已经足以让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   冰尘见徐北游沉默,转身欲走。   徐北游开口道:“冰尘前辈,以你现在的状态,慕容萱和尘叶不会让你离开江南的,只怕不等你回到极北冰原,就要在中途遭人暗算,沦为他人的手中傀儡,案上鱼肉。”   冰尘的身形停住,沉声道:“如此说来,你徐北游倒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了。”   徐北游说道:“圣人夫子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虽说很多长辈都劝我做一个君子,但我自认为还不是君子,而且我认为冰尘前辈也不是君子,所以今天我们不谈道义,只谈利害。自古名利不分家,刚才我已经说过的全篇剑三十六是利,现在我再说名。你留在道门,永远都只能是一个藏头露尾的太乙救苦天尊,因为当年的天枢峰峰主冰尘早已被镇压入镇魔井中,这是天尘大真人还未飞升时就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除非是秋叶打算全盘否定天尘大真人,否则绝无更改可能,所以也就正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冰尘早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世代相传的太乙救苦天尊名号而已。”   徐北游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庙大香火盛,可是分香火的菩萨也多,小庙的香火是少了些,但却没那么多菩萨。我以剑宗宗主的名义向前辈保证,若是前辈肯来剑宗,可以位列祖师殿中,受后世无数弟子香火供奉。”   冰尘脸上终于露出几分迟疑犹豫之色。   香火传承一事,不仅仅是后世留名那么简单,还关乎到神仙境界之后的道路,这也是当年道门三位大道君关于道统之争的根本由来。   全篇剑三十六是证道之前的道路,位列祖师殿是成道之后的道路。   现在两条道路并做一条道路,由不得冰尘不动心。   她只是还有些犹豫,或者说放不下架子,有些不好意思就这么向一个足可以做她重孙子的小家伙低头。   此时的剑阵牢笼已经欲坠。   徐北游忽然开口道:“前辈,我冒昧说上一句,女子倚老卖老的作态,不讨喜,更不可爱。”   冰尘微微一怔。   下一刻,徐北游身形前掠,裹挟起冰尘一掠长虹。   与此同时,立于齐仙云身周的剑宗十二剑也随之拔地而起,紧随徐北游而去。 第二百七十六章 败亡在内不在外   在承平二十三年的冬末,江南的这场大战注定无法隐瞒,毕竟有万剑东来,有两大法剑降世,还有两位剑仙犁地凿湖引得大江之水倒灌的骇人景象,事后那方以人力造就的大湖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去的,所以此战的各种传闻很快就传遍世间。   这一战,道门可谓是折戟沉沙,先是地藏王身死,三位掌教弟子被俘,接下来又接连有两位排名前五的大执事身死,还有掌教二弟子乌云叟形神俱灭,这已经不仅仅是让道门伤筋动骨的问题,而是继江都道门之事后,徐北游又反手一巴掌拍在了道门的脸上。   更让道门中人无法接受的是,徐北游竟然还掳走了同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太乙救苦天尊,在许多人看来,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要知道击败一位同境修士和斩杀一位同境修士不可同日而语,而斩杀一位同境修士和生擒一位同境修士又是不可同日而语,谁能相信徐北游在以一敌多的同时还能生擒与他同境界的太乙救苦天尊?   故而很快就有另外一种传言流传开来,而且愈演愈烈,传言中说,其实是太乙救苦天尊与徐北游里应外合互相勾结,所以才会使道门数次功败垂成,而且还有几点例证,第一就是太乙救苦天尊身为道门中人却修习剑宗剑道,第二是当初太乙救苦天尊率领镇魔殿第一次前往江都却无功而返,第三是太乙救苦天尊在豫州边境阻拦徐北游前往帝都时未尽全力,以至于徐北游得以赶到帝都驱逐傅中天,第四是前不久的江都一战中,太乙救苦天尊未能及时驰援。虽说这里头有几点是站不住脚的,但却无人愿意深思,或者说视而不见。   如此种种,愈发坐实了太乙救苦天尊并非不敌徐北游而是叛出道门的传言,再加上太乙救苦天尊的真实身份,本就是被镇压入镇魔井中的前任天枢峰峰主冰尘,于是许多道门大真人对此也深信不疑,其中尤以傅中天为最。   对于此事,道门已经将其与当年使镇魔殿精锐尽丧的贺牢山一战等同视之,为此道门不得已紧急召开玉清殿议事,掌教真人未曾现身,仍旧是由白云子代为主持。在此次议事中,差点丢了性命的天云率先发难,矛头直指意图借刀杀人的掌教夫人慕容萱,紧接着侥幸逃过一劫的酆都大帝也随声附和,诘问死伤大真人如此之多仅仅是为了一个齐仙云,可是值得?其中可藏有私心?虽然此言被白云子以“无论是哪位道门弟子都不可不救,此事非在救与不救,而是在于不可慑服屈就于徐北游之威”之言驳斥,但仍是在玉清殿与会之人中引起很大震动。   接下来傅中天的一番言语更是让白云子无可招架,他直接捅破了那层已经很是单薄的窗户纸,诘问齐仙云到底是何种身份,为何徐北游笃定只要齐仙云在手,道门便不可不救?而冰尘本是镇魔井下的罪人,此事是由当年的天尘大真人亲自裁定,又是何人将其放出?以至于酿出今日之祸。   是谁将冰尘放出来的?   明面上的说法,是贺牢山一战之后,大真人明尘辞去殿主之位,尘叶出任镇魔殿殿主,重组镇魔殿,由他将冰尘从镇魔井中放出以解决镇魔殿人手严重不足的问题。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此举肯定是经过了掌教真人的首肯,否则尘叶绝不敢如此行事。   傅中天此举可谓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管是针对尘叶,还是针对秋叶,都不是白云子可以应付的,因为此时众多道门宿老早已对齐仙云之事和慕容萱长年把持大权不满,他们不敢公然反对掌教秋叶,但却敢将矛头指向慕容萱和尘叶,用此事借题发挥。   若是道门屡战屡捷,那么再大的争端也可以被强压下去,但如今的道门却是屡战屡败,从江南道门被驱逐出江都开始,到圜丘坛之变,再到君岛一战、帝都谋划、江都之战,竟是无一成功,每一次失败都会无形中削弱秋叶多年积累下来的威望,时至今日,终于出现了弹压不住的情形。   最终,玉清殿议事决定将尘叶召回玄都,接受众峰主质询,然后再做决议,至于慕容萱,看在掌教真人的面子上,暂时还留在江都,继续主持江南事宜。   玉清殿议事结束之后,白云子匆匆来到祖师殿中。   自从冰尘请下紫薇法剑之后,秋叶就一直待在这里,始终没有返回过紫霄宫。   此时他正盘坐在列位道门祖师画像前的蒲团上,白云子在其身后三丈处停下脚步。   秋叶没有回头,淡然道:“今日辛苦你了。”   白云子恭敬道:“分内职责所在,不敢称劳。”   秋叶缓缓说道:“虽然那些人已经在玉清殿借机发难,但我现在还不能直接见他们,若是见了他们,便是彻底撕破面皮,必然要在此事上做出一个了断,现在正是要一致对外的时候,不宜如此,所以只能由你代我出面。”   白云子点头道:“弟子明白。”   秋叶继续说道:“慕容那边,你也代我写一封信给她,语气委婉一点,让她收敛些,不要再让别人抓住这么大的把柄。”   白云子恭敬应下。   此时此刻,虽然这位掌教三弟子的面容表情还是十分平静,但心底已经是心潮澎湃。   放眼如今道门,能够有资格跟他争夺掌教大位的无非四人,天云、乌云叟、齐仙云和尘叶,经此之事之后,乌云叟已死,自是不用再提。镇魔殿损失惨重,尘叶的根基和威望俱是受损,再被众峰主质询之后,想要再做主事峰主已是奢望,而齐仙云更是置身于此事中心,大有成为罪魁祸首的架势,那个女子掌教的说法已经可以彻底变为一个笑话。   至于大师兄天云,早已是与师尊貌合神离,这次玉清殿议事,更是由他来率先发难,可以说他已经走到师尊的对立面上,师尊又怎么会把掌教之位传给他?   只剩下他白云子。   今日师尊让他给夫人传话就是明证。   在白云子退下之后,祖师殿内一片寂静。   秋叶低声自语道:“道门的心腹大患从来不在外敌,道门从来都是败在自己手里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剑宗剑仙见宗主   “经道门玉清殿议事,众峰主、殿阁之主合议,大真人冰尘,前因行谋逆之事,曾经禁锢,废黜峰主之位,继而念其过往功劳,从宽免宥,出任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然其未能悔改,行为失据,勾结剑宗,背弃宗门,现已查明其大罪有五。”   “承平二十一年,冰尘为取回诛仙而率领镇魔殿前往江都,然其作战不利,致使诛仙未能回归道门,方有今日徐北游之祸患,其罪一。”   “承平二十二年,圜丘坛与明陵之事,冰尘全不以宗门为重,致使大真人青尘功败垂成,未能飞升,此为其大罪二。”   “承平二十三年,镇魔殿奉命拦截萧玄灵柩,冰尘故意放纵,使徐北游得以返回帝都,以至帝都局势不可收拾,其大罪三。”   “承平二十三年,徐北游返回江都,镇魔殿殿主尘叶令冰尘作为接应,冰尘不尊号令,作壁上观,坐视此战大败亏输,其大罪四。”   “冰尘私下结交剑宗中人,其居心实不可问……”   “好了。”坐在椅上的徐北游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念下去。   冯朗微微躬身,将手中册子合起,熄声退至一旁。   在大江之畔的一战之后,徐北游直接带着被紫薇反噬的冰尘返回江都,慕容萱和尘叶并未追击,抵达江都之后,冰尘也并未反抗,只是不再开口多发一言。   徐北游也不以为意,将冰尘安顿在青锋坊内,然后先行闭关疗伤,直到道门玉清殿议事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才带着这个消息来见冰尘。   不得不说,这次是道门自断一臂来助徐北游一臂之力,不过徐北游也心知肚明,不是道门中人看不透这一点,只是他们陷入到内斗的局面之后,已经难以顾忌这些,回望史书,历朝历代,都不乏这种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的先例。   盛极而衰多半始于自身内部,这一次则是轮到了道门。   冰尘坐在徐北游的对面位置,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素白长袍,不再像以前所着道袍那般宽大,依稀勾勒出女子的婀娜体态,满头白发也已经束成发髻,乍一看上去,不像是威名赫赫的镇魔殿太乙救苦天尊,倒像是一名从江南士族中走出的大家闺秀。   徐北游从椅上起身,云履踏在脚下的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一直走到屋外,驻足于外廊,负手眺望雨景。   坐在绣墩上的冰尘同样起身,跟在徐北游身后一起走出了这处暖阁。   今日江都有春雨,与江北还在落雪的寒冷天气不同,江南已是略见暖意,开始飘起杏花微雨,不同于塞外的雨中带着一股子冷冽寒意,似乎要渗到人的骨头里。江都的雨丝不冷,还带着一股温暖的湿气,从天上落下之后,落在黑亮的瓦片上,落在秦淮河上,落在城墙上,落在后湖的湖面上,溅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将整个天地完全充斥,只能从一闪而逝的缝隙中窥见些许亭台楼阁。   冰尘望着眼前景象,忽然有些莫名感慨,上次她来江都时,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与那个男人曾经同游江都,后来两人分道扬镳之后,她返回玄都,直到就任天枢峰峰主之后才再次下山,那时候江都已经成为陆谦的后宅,道门作为扶持萧煜的一方,万万没有去往江都的道理,再然后便是镇魔井中的凄惨岁月,在其后的这段时间中,她距离江都最近的一次还是与徐北游的第一次斗剑,那一次她与江都只有一道城墙之隔,可最终还是败于徐北游之手,未能入城。   冰尘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竟是在如此情形之下进入到江都城的。   徐北游望着雨幕,任凭点点雨丝被微风吹进廊下,粘在身上,缓缓开口道:“道门,前辈已经回不去了,既然他们不仁在先,你又何必再与他们讲什么道义?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前辈肯留下来,无不可谈,只是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一直没有开口的冰尘向前几步与徐北游并肩而立,终于是开口道:“你就不怕我是第二个萧慎?”   徐北游摇头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前辈的往事,我素有耳闻,我相信前辈不会是萧慎之流。”   冰尘将双手笼进袖中,面无表情道:“别忘了我当年是因为何事才被镇压入镇魔井中的。”   徐北游一笑置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剑宗与前辈素无仇怨。”   冰尘不置可否道:“你觉得剑宗可以胜过道门?”   徐北游笑了笑,“纵观道门以往,从三位大道君的道统之争开始,到青尘叛出道门为止,道门从未真正败在过外敌的手中,每次由盛转衰都是败在了自己的内斗,这次也不会例外。”   冰尘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徐北游继续说道:“现在道门乱象已显,总掌大局的秋叶也好,还是慕容萱和尘叶也罢,他们都知道将你逼离道门无疑是自断一臂,可他们不得不这么做,死了这么多地仙境界的大真人,总要给道门上下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这口黑锅,一般人扛不起来,只有你这位十八楼境界的剑仙才能扛起来,再加上你如今人不在道门,无从自辩,先前又是从镇魔井中释放出来的戴罪立功之身,无疑是再好不过的担罪之人,他们只有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的身上,才能洗脱自己,才能重新将道门的局势稳定下来,所以现在前辈已经是百口莫辩,只能把这个所谓的罪名坐实。”   冰尘皱眉道:“你就如此笃定?”   徐北游轻描淡写道:“派系党争,这是从三位大道君道统之争时就传下来的恶习,本来剑宗也是如此,不过碧游岛一战之后,剑宗倾覆,宗内派系俱是消亡,如今的剑宗倒是没有这个隐患。可是道门与剑宗大不一样,道门内部的几大派系根深蒂固,可追溯到千年以上,不是一个掌教真人就能轻易弹压下去,还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才行,可惜如今的秋叶一样不占,他只能壮士断腕,或者说壁虎断尾。”   冰尘点了点头。   徐北游突然转头,近距离凝视着这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女子,“我不信前辈对于道门没有半点怨言,当年道门教给前辈的东西,他们早就已经收了回去,现在前辈的一身修为都是源自我剑宗,前辈回归剑宗,于情、于理、于势,都说得过去。”   冰尘听到这里,不由扯了扯嘴角。   因为徐北游用了“回归”二字,而非“归顺”。   这种小心思无疑是耍小聪明,可却很能讨到她的欢心。   徐北游自嘲一笑,“当然,如果前辈实在不愿意,那么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冰尘终于转过头,与徐北游正面对视,笑问道:“徐北游,你打算给我一个什么位子?”   徐北游反问道:“前辈想要什么位子。”   冰尘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   徐北游无奈给出一个答案,“剑宗有三大长老之位,仅次于宗主,如果冰尘前辈同意,那么前辈就是剑宗三大长老之首。”   冰尘笑玩味道:“难道不是让我做你的大剑奴?”   徐北游赶忙正色道:“晚辈岂敢有如此非分之想。”   冰尘轻哼了一声,然后轻轻感慨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没必要矫情了,再矫情下去,就要惹人厌了。”   不等徐北游开口说话,冰尘已是肃容正色,向徐北游恭敬一礼,沉声道:“剑宗冰尘见过宗主。” 第二百七十八章 意欲重整剑宗新   曾经的道术坊,如今的青锋坊,已经大致修缮完毕,随着剑宗众人陆续迁入其中,此地正式成为剑宗的大本营所在,徐北游这次返回江都之后,决意在青锋坊召集所有剑宗高层,重整剑宗。   其实以前的徐北游也有过类似想法,只是那时候的他威望不足,不能轻易在宗内人事上大刀阔斧地下手,不过如今不比从前,现在的徐北游跻身天机榜中的三圣之列,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心悦诚服,更何况他一人一剑转战江南,大败道门高手无数,亲自手刃道门大地仙足有四人之多,其声望之高,在外人看来,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公孙仲谋,直追那位同样一人一剑而纵横天下的大剑仙上官仙尘。   如今这位三圣之列的剑仙携大胜之威归来,同时还带回一位同样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他说要重整剑宗,整个剑宗上下自然不可能有第二个声音。   虽然徐北游对冰尘说剑宗中并无派系之争,但实则还是存在两大派系之分,而这两大派系的始作俑者,便是徐北游的师父公孙仲谋和师母张雪瑶,当年公孙仲谋和张雪瑶因为意见相左而分道扬镳,公孙仲谋离开江都,由此道门口中的“后剑宗”开始分为两派,一派以剑气凌空堂为首,跟随公孙仲谋遍布天下各地,一派以剑阁为首,跟随张雪瑶扎根于江都,在徐北游重返江都之后,两派在名义上重归一家,分别由宋官官和张安掌管,但实际上还是存在着派系之分,只是没有道门各大派系那般泾渭分明。   这次徐北游重整剑宗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彻底整合派系,组成一个全新的、有别于如今道门和过去剑宗的剑宗,同时也重新建立起当年的剑宗架构。   当年的剑宗,最高位置自然是宗主,在宗主之下又有三大长老,在上官仙尘时代,三大长老分别是萧慎、东行先生、张重光,地位仅次于宗主,又分别各自掌管一殿一阁,比如张重光曾经掌管慎刑司,东行先生掌管剑气凌空堂,到了公孙仲谋就任剑宗宗主时,三大长老只剩两人,分别是张雪瑶和上官青虹,再到张雪瑶任代宗主时,干脆是一个也没有,只剩下三个空名。   在三大长老之下则是各殿阁之主和三十六位岛主,殿阁之主不必多说,与道门的众多殿阁之主并无太多区别,可三十六位岛主却不能与道门的七大峰主相提并论,道门是七大峰主共尊掌教真人,又有掌教和峰主共商合议的玉清殿议事,虽然数代掌教真人都曾不同程度地整顿七脉,收拢权柄,甚至是打压峰主,但七位峰主仍旧掌握着极大的权柄,若是他们联手,甚至可以与道门掌教分庭抗礼,这次道门内斗便是明证。   如果说道门的七大峰主像庙堂中的中枢阁臣,那么剑宗的三十六位岛主就像是封疆大吏,手握权柄不假,却不足以对抗剑宗宗主,相比较而言,剑宗更为集权,在上官仙尘时代达到巅峰,以至于流传出上官仙尘即是半个剑宗的说法。   如今剑宗还未“还都”碧游岛,也未收复东海三十六岛,所以三十位岛主的人选可以暂且不提,这次真正要定下的是各殿阁之主和三大长老的人选。   这些年来,剑宗老人们陆续故去,剑宗新人们体会不到当年剑宗的繁荣,所以也就没有老辈人的那股子心气,什么剑道之争,什么剑道不两立,都已经是埋在旧纸堆里的陈年旧事,他们想的不再是如何与道门针锋相对,而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太平日子,自从公孙仲谋和上官青虹相继故去之后,剑宗内的安逸之风就愈发兴盛,直到徐北游来到江都,才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扭转这种氛围。   不过当初威望不足的徐北游想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剑宗首徒已经是花费了好大力气,更不可能触及到剑宗内部更深层次的改动,只是让亲近自己的宋官官和张安两人一跃成为独当一面的殿阁之主,至于后来的吴虞,名义上是剑宗的话事人,实际上底下各个山头仍是各有地盘,虽说看在徐北游和张雪瑶的面子上,谈不上阳奉阴违,但还是自行其是,徐北游这次就是要彻底打破这些所谓的自行其是。   当徐北游将这个消息传下去之后,很快就在剑宗内部掀起轩然大波,不少在剑宗中掌握着话语权的剑宗老人不免心中腹诽,一朝天子一朝臣,少主成了宗主,这天终究还是要变了,不过大家伙也都心知肚明,这位曾经的少主可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幼主,这次大败道门之后,不但证明了自己无愧于天机榜中的“三圣”评价,而且声望大涨,如果他们这些处于中间位置的老人敢于反对,不说上头如何镇压,就是各自手下的那些年轻弟子,就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这就是所谓的大势所趋。   今日的剑气凌空堂,张灯结彩,气氛热烈,各个剑宗主事齐聚一堂,相互问好寒暄之声不绝于耳,三三两两相互攀谈随处可见,虽然此时年关未至,但已经有了过年的热烈气氛。   此时已经成为剑宗宗主的徐北游就在剑气凌空堂的后堂,未在前庭露面,只是让吴虞代他应付场面。   与此同时,冰尘和张雪瑶两人也已经来到此地,张雪瑶先是以晚辈的身份主动拜见了冰尘,然后才来见徐北游。毕竟冰尘是秋叶的师叔,与上官仙尘份属同辈,差不多算是当世辈分最高的一小撮人之一,张雪瑶此举也在情理之中,这次见面,两人并未深谈什么,只能说是浅尝辄止。至于张雪瑶对于徐北游将冰尘收入剑宗有什么看法,她没有明说,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徐北游才是剑宗宗主,她这个代宗主如果再对现任宗主的策略指手画脚,不但惹人厌,而且还犯忌讳。   当张雪瑶去见徐北游的时候,冰尘很识趣,转去他处,留下这对“母子”单独相处。   徐北游想要重整剑宗,离不开张雪瑶的鼎力支持。 第二百七十九章 第三位剑宗长老   徐北游与张雪瑶相对而坐,轻声问询道:“不知师母对我此次重整剑宗有何看法?”   最近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的张雪瑶明显心情极佳,豁达笑道:“这是你师父一直想做而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平心而论,你比我有志气多了。”   徐北游望着外头的一棵苍翠青松,轻声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师母你们这一代人的事情是重建剑宗,剩下的事情就是我们这代人该做的了。”   张雪瑶感慨道:“当初谁又能想到,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你竟然能走到这一步。我尤还记得你跟赤丙争斗时,我曾经说过一句话,繁花柳密处,拔的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的定,方见脚跟。现如今你不仅仅是站稳脚跟,更是要挥散风雨且拨云见日了。”   徐北游笑了笑,“师母谬赞了。”   张雪瑶笑道:“不用跟我来这些虚礼,这回你把冰尘这尊大菩萨请回剑宗,总要给出一个合适的位置,谁也说不出一个不是,你再用这个契机来整合剑宗,顺理成章,想法很好,现在说说你的具体部署吧。”   徐北游点了点头,直接说道:“这次我要重设三大长老之位,主要有如此几点思量,第一就是师母刚刚说起过的冰尘,这么大的一尊菩萨,我必然要给她一个合适的位置,宗主之位肯定不可能,可殿阁之主又未免太小,长老之位最是合适。第二则是师母的原因了,师母本就是长老之一,只是后来因为师父他老人家仙逝的缘故,不得已出任代宗主之位,现在我继承了宗主之位,按照道理而言,师母也要重回长老之位。至于第三点,是因为现在宗内有很多自行其是之人,虽然我身为宗主,但无暇顾及他们,吴虞他们又资历尚浅,难以服众,所以需要三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长老之位,帮助我整合剑宗。”   张雪瑶笑问道:“这三位长老的人选呢?”   徐北游说道:“刚才我已经说了,冰尘算一个,师母算一个,至于第三人,我暂时还没想好,可以虚位以待。”   徐北游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要委屈师母,暂列冰尘之后。”   张雪瑶摆了摆手道:“三大长老之间的前后之分不过是个名头而已,并无太大影响,不过你说的第三位长老,我倒是有个人选。”   徐北游问道:“是谁?”   张雪瑶神秘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世人都说江都城有三位老佛爷,分别是我、你唐姨和你秦姨,你唐姨暂且不去说她,她是傅先生的弟子,身负传承重任,不好强求,可你秦姨却是不一样,大有争取的余地。”   徐北游略有犹豫,“冰尘那边,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出身于道门,与我们剑宗同根同源,又是修习剑宗的剑三十六,让她来做这个剑宗长老,没什么问题,可秦姨那边……”   张雪瑶反问道:“那你这位剑宗宗主代师祖把剑宗的剑三十六传给她不就行了?道门的乌云叟都可以带艺投师,我们剑宗为什么不行?”   徐北游点了点头,认同了张雪瑶给出的理由。平心而论,他与秦穆绵两人之间私交极好,在他的心目中,秦穆绵是仅次于张雪瑶的女性长辈,若是能将她请来,不但是一大助力,而且也无后顾之忧。   张雪瑶接着说道:“想来你也知道,穆绵她本是玄教的圣女,按照入门先后,她还是完颜北月的师姐,不过那时候的玄教一片乱象,上任玄教教主死于道门老掌教紫尘之手,教主之位空悬,五大长老各自为政,使得偌大一个玄教近乎四分五裂,秦穆绵这个圣女的地位就变得极为尴尬,说白了不过是五位长老手中的牵线木偶,而完颜北月则是不同,他有一个出身慕容氏并担任后建大将军的父亲,还有一个出身后建皇室完颜氏的生母,本身又是谪仙大材,地位煊赫,纵使是玄教中人也不能小觑,更何况后来完颜北月又与萧煜结成兄弟之盟,并娶了萧煜的妹妹萧玥,成为玄教教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徐北游了然道:“所以秦姨她在后来叛出了玄教。”   张雪瑶淡笑道:“当时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弱女子,想要离开玄教又是谈何容易,那时候她被玄教囚禁在大梁城中,最后还是道门的老掌教紫尘将她救出,两人有半师半徒之谊。当时正值白莲教势大,道门为了分化白莲教,便派遣她去挖白莲教的墙角,另起炉灶,这也就是后来的闻香教。如今我们三个宗门之中,以白莲教最为势大,其次是剑宗,再次是闻香教,可我们两家之所以能在江都立足,还是多亏了秦穆绵的面子,毕竟是因为她,萧煜才会对此持默许态度,道门那边看在萧煜面子上,也不好太过得寸进尺。”   徐北游没有急着作声,陷入沉思。   张雪瑶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如今的白莲教早已是不复当年,道门一家独大,由道门老掌教紫尘授意而建立的闻香教已是没了存在的必要,若是你能说动你秦姨,那江都可就真是我们剑宗的囊中之物了。”   徐北游问道:“唐姨那边会不会有其他想法?”   张雪瑶摇头道:“白莲教当年能够以一教之力抗衡道门,丝毫不逊于剑宗,又没有遭受剑宗的灭门之祸,可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都这边只是白莲教的一部分而已,你唐姨的真正根基还是在蜀州那边,与天机阁相互依存,不会有太大影响。”   徐北游点头道:“既然师母已经如此说了,那就没有太大问题,值此乱世之际,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想来师父和列位祖师在天有灵,也不会有其他异议。”   张雪瑶心平气和道:“闻香教上下都是由秦穆绵一言而决,只要说动了秦穆绵,此事就算是成了,至于秦穆绵那边,我试探过她的口风,她没有一口回绝,不过还要你这位剑宗宗主亲自前去相邀,如此才显诚意。”   徐北游起身道:“事情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见秦姨。” 第二百八十章 今日再上千金楼   徐北游独自一人出了青锋坊,来到位于富贵坊中的千金楼。   千金楼被誉为秦淮第一楼,其名字有三重含义,一重含义是因为楼内满堂贴金,共用了三千六百块金箔,形容整座建筑的用料之贵。第二重含义是形容楼内女子的身价之高和姿容之好,堪比官家的千金小姐。第三重含义则是说千金散尽之意,号称此地是王孙进孙子出,乃是江都乃至整个江南一等一的好去处。   千金楼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主楼共有五层,沿着一条并不示于外人的隐蔽楼梯可直达顶楼,整个顶楼与下面的四层并不相通,外人不得探其究竟。   这里便是秦穆绵在江都城的众多居处之一。   平心而论,虽然徐北游与秦穆绵关系极好,但他并不怎么喜欢千金楼,在以往过去的三年时间中,他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算。因为这儿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是遮掩不住那股浓郁到有些刺鼻脂粉味道。当然,这里的“味道”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   徐北游跟着罗夫人一路来到千金楼的五楼,还是老样子,其中随意摆放着许多绣墩和桌椅,看似凌乱其实暗藏章法,在最深处才又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   就像一名女子的杂乱闺房。徐北游不由想起上次踏足这里,还是因为萧白来江都筹措钱粮之事,转眼间物是人非,萧玄和萧白俱已作古,那个当年看似固若金汤的大齐王朝也战乱四起,一个不慎便要陷入到风雨飘摇的境地之中。   今日那两扇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已经被提早移开,露出其后那张巨大的贵妃榻。   一身身着月白素裙的女子正斜卧在上面,旁边还有一位女子小心侍候。   这两名女子,徐北游都认得,斜卧在贵妃榻上的女子正是徐北游此行要找的秦穆绵,而在一旁侍应的女子则是徐北游当初在别院中梳拢的苏青奴,不过在他成亲之后,既是避嫌,也是因为事务繁忙,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位女子。   见到徐北游,秦穆绵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徐北游也没过多客气,拉过一把绣墩,隔着大概十余丈的距离径自坐下,苏青奴为这位恩主奉上一杯清茶,然后姗姗而去。   在出门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徐北游,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给徐北游所下的评语,如果一个正常男人可以做到对漂亮女人无动于衷,那该是多狠的心肠?这样的男人,杀人都不眨眼的。   如今看来,她当时没有说错,他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苏青奴轻轻叹息一声,往楼下走去。   秦穆绵示意罗夫人也退下之后,此处就只剩下徐北游和秦穆绵两人。   秦穆绵坐直了身体,却没有主动开口。   她这辈子没在人心上下过功夫,所以她输了萧煜,但她不是愚笨之人,联想起先前张雪瑶的试探,大致猜出了徐北游的来意,不过这个很对她脾气的晚辈不急着开口捅破这层窗户纸,那她也不好主动开口,甚至还有些百感交集,当年那个她眼中的小家伙,如今已经是一方巨擎,曾几何时,他还个要托庇于这座千金楼的年轻人,如今却是要反过头来要将千金楼收归麾下。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才三年的时间而已,怎能不让人感叹。   懒散坐在贵妃榻上的秦穆绵忍不住笑了笑,又有些欣慰。难得这个小家伙从来不得志而骄狂,哪怕已经位列天机榜的三圣之列,仍旧愿意对自己这个老婆子放低姿态,在同龄人中已经是殊为难得。她以前见过几个年轻才俊,个个都是傲气得很,哪怕是面上还算守礼,骨子里也是带着一股看轻旁人的意味,更何况还有几个连面上守礼都不愿意做的,与眼前这小家伙比起来,又岂止是天壤之别。   她对徐北游很满意,甚至有些类似于视如己出的偏心。不过对于张雪瑶的那个提议,她还是略有犹豫,倒不是对剑宗或者徐北游有什么看法,也不是放不下权柄,只是她这些年来习惯了自由自在,摆脱了玄教,离开了道门,婉拒了大齐朝廷,难道又要把自己陷入到另一个泥潭之中?   秦穆绵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徐北游沉吟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北游此次来意,想必秦姨已经心中有数,不知秦姨意下如何?”   秦穆绵嘴角翘起,反问道:“心中有数?有什么数?”   徐北游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既然秦姨不知道,那我就只好直言了,不知秦姨知不知道冰尘?”   秦穆绵没有半点思量犹疑道:“当然知道,当年的天枢峰主,后因太清宫之变而被镇压入镇魔井中,再后来托青尘的福,镇魔殿损失惨重,她被秋叶从镇魔井中放出,加入镇魔殿成为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上次还是你用剑三十六斩断她的一臂。”   徐北游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秦姨有所不知,这位太乙救苦天尊已经不再是道门中人,而是我剑宗之人了。”   秦穆绵闻言微微一怔,虽然她在之前已经听到过一些有关的传言,可直至今日,听到徐北游亲口说出来,心底仍是感到极大震撼,甚至有些不知所言。   秦穆绵沉默了片刻,感慨道:“那可是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就是放在号称坐拥三十位大真人的道门,也是凤毛麟角,你能把她请回剑宗,南归,不可限量啊。”   徐北游端起旁边的茶杯,轻抿一口后说道:“秦姨过誉。另外,秦姨可能有所不知,我当初把这位女剑仙请回剑宗的时候,曾经许诺她来做剑仙的三大长老,而且我还打算借着这件事的东风,重整剑宗,不过这两件事还都需要秦姨出手助我一臂之力。”   秦穆绵笑了笑,“论身份,你是剑宗宗主,又是朝廷的帝婿和小阁老,大权在握,论修为,你如今位列天机榜的三圣之列,超凡入圣,这天底下还有你做不成的事情?就算有,我又能帮上什么。”   此时徐北游没有半点身为当世剑仙的气魄,把晚辈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伏低做小道:“秦姨这话说的不对,这件事你肯定能帮上忙,想来秦姨也知道,按照祖师规矩,剑宗设三大长老之位,如今冰尘和师母占了两席,可还差一席,若是空着,不好看,也不好说。”   秦穆绵笑而不语。   徐北游笑意狡黠,“要不秦姨赏脸,去给北游凑个数?” 第二百八十一章 剑宗堂内众人拜   徐北游返回青锋坊之后,剑宗上下的头面人物都已经差不多到齐,多是江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各大酒楼的东家,也有船队的船主,更有各大行院的话事人,正是这些人支持起了剑宗的庞大开支。但凡宗门,无论道门佛门也好,还是玄教儒门也罢,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字,要么是有万千信徒供养,如道门、摩轮寺、佛门等等,要么是依附于某国,如天机阁于大齐朝廷、玄教于后建、萨满教于草原王庭、鬼王宫于魏国,甚至昆山于燕王等等,都属于此列。再有就是自给自足的,名下有各大产业、田产,以剑宗、白莲教等存身于江都的几大宗门最为有名。   正因为如此,这些人对于剑宗而言很是重要,按照剑宗规矩,这些人被归于剑阁名下,现如今由张安负责统领。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剑气凌空堂的各个剑师,他们与众多剑阁主事显得格格不入,坐于座椅上,后背笔直,双手按在膝上,相比于各个满面和气生财气的剑阁主事,这些剑气凌空堂的剑师们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剑宗之人,不苟言笑,气态冷冽,大有一剑不合便拔剑的架势。   两者构成了今日来人的大半,再加上慎刑司、传法宫、道藏殿的人,便是偌大一个剑宗的全部。   徐北游从侧门来到剑气凌空堂的后堂,见了张雪瑶,张雪瑶听到秦穆绵只是回答“知道了”三个字之后,笑着对徐北游说了一句“此事已成”。   毕竟张雪瑶和秦穆绵是多年的老朋友,既然张雪瑶已经这么说了,那么徐北游便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整顿剑宗一事。   现在吴虞正在前面主持局面,宋官官、李青莲、张安等人也都在那边,在后堂这边的就只有一个冯朗,前段时间跟着徐北游去了帝都,又返回江都,比起以前更为沉稳,这会儿来到徐北游的身边,轻声禀报前头的景象。   徐北游听完之后,示意冯朗去前头告诉吴虞一声,他马上就会过去。   冯朗应了一声,直接去吴虞那边,传达了徐北游的意思。吴虞闻言后主动退至一旁,与李青莲等人坐在一起。   不多时后,换上一身黑底白纹长袍的徐北游走进正堂门前。   原本还喧闹无比的大堂骤然肃静,再不闻半点声音。   徐北游环顾堂内一周,人人都是衣着鲜亮,显然对于今天是极为看重,甚至是兴师动众,在接触到徐北游的视线之后,无人敢窃窃私语,个个都是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生怕被新任宗主觉得不敬。   徐北游迈步走入正堂,所有人全都从椅上起身,毕恭毕敬。   徐北游一路走过去,见到不少熟悉面孔,也有许多生疏面孔,这一下便分出了高下,许多曾经跟宗主打过交道,甚至被宗主记住了名字的,便自觉高人一等,而那些没有分宗主打过交道的,难免就心底忐忑。   众生百态,不一而是。   徐北游走到最上首的主位入座,然后所有人一起恭敬行礼,齐声道:“见过宗主”。   徐北游抬手下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双手扶在扶手上,相比起众人的腰杆笔直,直接靠在椅背上,略显随意。   若是放在眼前,底下这些老油子们难免会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到了今日,再没人敢有如此想法,只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如果说以前的剑宗众人看待徐北游,有点像下属看待上司,虽然该听的话还是要听,但如果真被逼急了,也会玩阳奉阴违那一套,那么现在再看徐北游,就有点臣子看待皇帝的意味了,天威难测,如伴猛虎。   两相对比,堂间众人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徐北游不等他们平复心情,也没有什么虚话套话,直接说道:“这次召集诸位,是有几件事要宣布。”   堂间寂然一片。   “本宗三大长老之位空悬已久,今日重设三大长老。”   徐北游的嗓音沉沉传下,“第一位长老,冰尘。”   满堂震动。   就算抛开冰尘的道门身份不谈,仅仅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身份,就足以让所有人都肃然起敬,更何况她还是曾是剑宗大敌之一,即使众人听到过一些传言,有过一些猜测,但真正见到冰尘本尊时,还是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震惊。   满头白发的冰尘携带断贪嗔走入堂内,对周围的所有震惊视线视而不见,对主位上的徐北游略施一礼之后,立在徐北游身前一侧,面朝堂内众人。   “第二位长老,张雪瑶。”   徐北游的嗓音继续响起。   曾任剑宗代宗主的张雪瑶缓缓步入堂内,这次堂内众人神情略缓,毕竟张雪瑶在卸任代宗主之位后重回长老之位,本就是在情理之中,倒也不必太过惊讶,只是张雪瑶的排位在冰尘之后,这不免让许多有心之人生出许多思量,暗自揣度,这是否是宗主打压代宗主的手段,还是说两人之间生出了什么间隙,只是见张雪瑶并无什么异样,同样是对徐北游一礼之后,神情平静地站到冰尘的左手边,又不像是有间隙的样子,实在人让人有些无从猜测。   “第三位长老,秦穆绵。”   徐北游此言一出,堂内终于哗然开来,包括吴虞等人在内,几乎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所有人都震撼得无以复加,“从今日起,闻香教与剑宗两相合一,仍由长老秦穆绵统御。”   如果说冰尘归顺剑宗之事,好歹事前有消息传出,大家都有了准备,还不算太过震惊,可秦穆绵和闻香教之事就是彻彻底底的意外,事前根本没有半点风声。   太过突然。   事实上除了徐北游和张雪瑶两人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情,哪怕是冰尘的眼神中都流露出几分诧异震惊。   好一个剑宗宗主徐北游。   如此三位长老,任凭是谁,都说不出半句不是。   在公孙仲谋身死之后就有些一蹶不振态势的剑宗终于又有了几分当年的鼎盛气象。   秦穆绵迈步走入堂内,在他身后还跟随有罗夫人和苏青奴两人。   秦穆绵对徐北游施礼致意之后,站到冰尘的右手边,后两者则是与吴虞等人并排而立。   徐北游环顾四周,待到堂内重归寂静之后,继续说道:“以下是为殿阁之主。”   今天没有谁敢不识趣地多嘴半句,只有竖起耳朵仔细听的份儿。   “吴虞,为慎刑司掌司,归属秦穆绵长老统领。”   “宋官官,为剑气凌空堂堂主,归属冰尘长老统领。”   “张安,为剑阁阁主,归属张雪瑶长老统领。”   “其余人等,由三位长老酌情安排。”   在徐北游宣布完一系列任命之后,吴虞第一个出列,对三位长老恭敬行礼,沉声道:“吴虞参见三位长老。”   既然新任慎刑司掌司都已经带头,那些剑宗的头面人物也都纷纷顺势拜见,毕竟三位长老没有一个是好招惹的,都能服众,甚至还让一众人等感觉面上有关,感觉剑宗振兴已是指日可待。   至此,剑气凌空堂内。   徐北游高坐主位,三位长老分列他的身前站立。   四人一起面朝众人,受了堂内所有人的一拜。   主位之上,徐北游眼神幽深。 第二百八十二章 竹林之中四人言   这场注定要引起轩然大波的剑宗大改随着徐北游任命剑宗的三大长老,已是徐徐拉开序幕。   待到消息传开之后,整个江都必然要为之震动。三位新出炉的剑宗长老,拿出其中任何一人,都足以让江都津津乐道许久,可一次就是三人一起上位,就像一块大石头当头砸下,让人懵了。   当徐北游离开主座向后堂行去,近百位剑宗之人起身相送,待到徐北游离开正堂,大多数剑宗老人都涌向张雪瑶那边,想要从这位“旧主”的口中打听到一些关于这次重整剑宗的内幕详情。本属于闻香教的众人则是环绕在秦穆绵身边,自成一派,与周围的剑宗中人泾渭分明。其实不少闻香教老人对于教主加入剑宗的做法不甚赞同,只是秦穆绵向来独断专行惯了,而且她本身就是闻香教的第一任教主,上头没有什么祖宗规矩压着,所以她决定的事情,谁也不敢反对,倒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多说什么。   至于属于徐北游嫡系的年轻人们,则是与冰尘站在一起,他们早就提前得到了风声,在他们看来,既然冰尘是宗主亲自请到剑宗的,自然是属于宗主的人,这次出任三大长老之首更是明证。   不过三位女子长老却没有在这里久留,只是各自交代一番之后,便也往后堂而去。众人知道这是三位长老要去面见宗主商议接下来的重整剑宗之事,也不敢贸然跟去后堂,只能各自散去。   整个新建的剑气凌空堂占地颇大,原本就是由江南道门在道术坊中的紫荣观改建而来,而且在紫荣观的基础上又合并了数个道观,整个后庭足以容纳近千人,只是如今的剑气凌空堂还没有这么多人,以至于偌大的剑气凌空堂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在剑气凌空堂的后庭角落中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其中有以青石铺就的小径,尽头是一块在竹林中开辟出的空地,摆放有石桌和石凳。此时徐北游正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瞥了眼另外三个尚还空着的石凳,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石桌,指肚触碰桌面上的细微纹络,若有所思。   此时前头的景象,他看不到,却能猜出一二,这已经显现出一个很大的问题,他的本意是消弭剑宗内部的两大派系之分,可设立三大长老之后,却又在无形之中显现出三大派系的萌芽,想要彻底消灭派系,不现实,因为抱团是人之天性,而想要在最大程度上消弭派系之分,则需要三位新长老的竭力配合。   人人都有私心,虽然三人共尊徐北游这位剑宗宗主,但三人之间未必就是情同姐妹了,毕竟三位女子的年纪加起来将近三百岁,历经世情,就算曾经是闺中密友,如今还能剩下几分也是有待商榷。而且纵观三位女子的过往,绝非是一帆风顺,各人有各人的坎坷和失意,造就了三人各有不同的乖僻性情,还都是徐北游的长辈,按照人情世故来讲,若是身处对立面,辈分高低没什么关系,可如果是自家人,这个辈分资历就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尤其是张雪瑶和秦穆绵两人,若是她们与徐北游意见相左,不到万不得已,徐北游也不好用太过强硬的手段。   辈分和资历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有极大影响的东西,就拿韩瑄来说,正因为他是辈分极高且资历极老的老臣,所以他在归隐二十年后重回庙堂,仍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慑服群臣,这便是一众老臣的不可替代性,萧玄想要罢黜蓝玉,只能启用辈分资历与蓝玉相差无几的韩瑄,换成别的臣子,便会难以服众。同理,张无病出任西北军左都督,禹匡出任江南军左都督,都是因为他们资历辈分极高,足以服众,而翰林院中的许多翰林耐着清苦日子苦熬,将其称之为“养望”,也是同样的道理。   如今剑宗算是有了改朝换代的气象,虽然现在的徐北游不再是幼主,但也不比当年上官仙尘那般独断专行,面对张雪瑶这些“老臣”,受制于这些资历和辈分,不能一味用强。作为剑宗宗主,他要有容人之量,容得下“阴”,也容得下“阳”,然后再去调和阴阳,这才是人主之道,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帝王心术。   没人教过徐北游这些,但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本事本就是无师自通的。   前几年的徐北游,眼睛里只有黑白分明,没有人情世故,心里头装着人上人的梦想,没有天下苍生。   后来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只看眼前的三寸地,要往远处看。如何才能看得远?那就要往高处走,所谓登高望远,上了山,眼界自然开阔。   于是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明白了成为人上人后该做什么。   在徐北游沉思时,竹林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徐北游收回思绪,从石凳上起身相迎。   冰尘、张雪瑶、秦穆绵三人联袂而来,徐北游先行一礼,算是还了三人先前对他所行之礼,然后四人分而落座,徐北游泰然坐于主位,开口道:“这次请三位前来,是由事情相商。”   冰尘历来不擅应酬,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秦穆绵神色淡然,作为一个剑宗的“新人”,同样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唯有张雪瑶既是老人也算是半个主人,主动开口说道:“这里没有外人,南归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徐北游点点头,说道:“那我就直说了,党争一事,历来为祸甚深,看今日之道门就可见一斑,我不希望剑宗也是如此,这是我重整剑宗的根本目的所在。不过重整剑宗是一件大事,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做成,所以还望三位长辈从旁助我。”   秦穆绵长长哦了一声,说道:“我大概听懂南归的意思了,你是想要在剑宗内部消除派系,最起码做到不要互相掣肘,就拿道门这次的事情来说,慕容萱和尘叶在前头拼命,另外一帮人就拼命扯他们的后腿,不败而败,就是秋叶也无可奈何,南归是怕这种事情也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对吧?”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事在人为在于为   徐北游瞧了秦穆绵一眼,笑道:“秦姨说得不错,党争误国,也误了道门,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我们剑宗的身上。”   徐北游略微停顿,对冰尘说道:“当初我曾对冰尘长老说剑宗内部没有党争,这话放在现在仍不算错,只是剑宗没有党争,却有派系之分,既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也是未雨绸缪,所以今日请三位长老过来,共商重整剑宗大计。”   张雪瑶有意无意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冰尘,说道:“那就请宗主一一道来,我们几个做长老的,自然鼎力支持。”   徐北游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只要我们几人不生间隙,底下的人也不会生出太大的乱子,就怕我们四人之间暗生间隙,底下的人揣摩上意,见风使舵,使得偌大一个剑宗,不能联手共御外敌,反倒是整日内斗,空耗自身。”   张雪瑶笑道:“我自然没有什么意见,进了剑宗的门,便是一家人。”   秦穆绵用眼角余光稍稍斜瞥冰尘,徐徐说道:“冰尘长老是前辈,我和雪瑶又是多年的姐妹,哪来的间隙。”   一直闭口不言的冰尘终于是开口说道:“我本是道门中人,此番受宗主之诚挚邀请,入得剑宗,算是新人,无甚派系可言,宗主不必多虑。”   徐北游沉默稍许,然后团团拱手笑道:“既然三位长老都已经如此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日后剑宗,还要多多依仗三位才是。”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剑宗的人手。如今放眼全宗上下,几乎都是女子,三位长老是女子,我刚刚委任的三位殿阁之主也是女子,就是底下的弟子也多是以女子为主,尤其是师母的东湖别院和秦姨的千金楼,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子,以至于外头都有这么个说法,如今的剑宗就好比是皇帝的深宫后院,我这个剑宗宗主是皇帝,李神通是太子,剩下就是一帮太后太妃,嫔妃宫女,再没有个男人。平心而论,这样不是不行,只是有些不好,毕竟祖师们没有留下只收女子为徒的规矩,所以我希望日后能有所改观,让男子更多一点,阴阳调和,方是平衡之道。”   张雪瑶听闻这里,不由叹息一声,“十年逐鹿,剑宗男子死伤殆尽,随我来到江都的多是些孤儿寡母,当时周围多有虎狼窥伺,女子自然更信任女子一些,于是收徒多以女子为多,天长日久下来,难免就成了阴盛阳衰的局面,至于你秦姨那边,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毕竟一场大战打下来,死的都是男人。不过既然南归今日发话,那我们日后自当会多加留意。”   徐北游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他初到江都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就极为诧异剑宗的女子数量之多,如果他没能安然来到江都,那么这时候就应该是李青莲接过首徒的位子,也许会在几十年后成为剑宗史上第一位女子宗主,若真是那样,剑宗真有可能变成名副其实的女子宗门。   接下来四人又是议定了几个关键位置的人选之后,张雪瑶和秦穆绵先后离去,只剩下徐北游和冰尘。   两人隔着一张石桌相对而坐,徐北游开口道:“前辈,你看到了今日的剑宗,也看到了今日的道门,你还觉得剑宗和道门之间的胜负会如此悬殊吗?”   冰尘没有遮遮掩掩,直言道:“若论真正实力底蕴,哪怕剑宗融合了闻香教,又有你我两位十八楼剑仙,仍是与道门相去甚远,不过若是算上道门内部的争斗,剑宗想要在一边一角胜过道门,不是痴人说梦。”   徐北游不掺杂任何杂念地凝视着眼前这张没有被岁月留下丝毫痕迹的面庞,缓缓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那么以全局而言呢?剑宗仍是没有半分胜算?我不这样认为,当年道门能借着萧煜身上的大势实现他们所谓的千年大计,登上当世之巅,那么他们这次逆势而为,想要四分天下,同样有可能从山顶上摔下来,跌个粉身碎骨。”   冰尘冷笑道:“那你也太小看道门了,一兴一衰之间即是一个朝代,可道门经历了多少个兴衰起伏?道门又立于世间多少年?想要让道门粉身碎骨,单凭一个天下兴亡的大势,还差得远。”   徐北游感慨道:“我说此话的确有些孟浪了,我从未想过能将道门一棍子打死,因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可是让道门由盛而衰,甚至是损失一位即将飞升的掌教,我却觉得大有可为。”   冰尘面无表情道:“当年上官仙尘一人一剑纵横天下莫有抗手,又如何?你徐北游还比不上当年的上官仙尘,却想做上官仙尘都没做到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太过好高骛远了?”   徐北游笑道:“事在人为,关键就在于一个为字,若是想都不敢想,做都不敢做,那么这件事就永远也做不成。”   冰尘忍不住皱眉道:“你不过是汲取了剑宗十二剑的剑气神意才成就了地仙十八楼境界,想要再进一步几乎是不可能之事,难道你这把自己当成是千年不遇的上官仙尘了?”   徐北游的神色云淡风轻,“有些时候,不是修为越高就越容易成事,不说当年师祖他老人家是如何引下九重雷劫,就说我那位岳父和大舅哥,两人都踏足了十八楼之上的境界,饱览天上风光,老泰山差点打死天下第一人秋叶,大舅哥仅仅是一剑便让活了四个甲子的萧慎重伤,可又能如何呢?他们两人还不是丢下大齐的基业早早走了?所以啊,对于我而言,一个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再加上一把诛仙,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刚刚好。”   冰尘瞥了眼立在徐北游身后不远处的剑匣,淡然道:“诛仙当慎用,此剑号称天下攻伐第一的重器,名副其实,可也有一大弊端,那就是折损寿元,当年上官仙尘甲子之龄便已经满头白发,公孙仲谋八十之龄苍老不堪,皆是明证。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我在江都城外一战,你已经折损了一甲子的寿元,如果你不想英年早逝,最好听我一句劝,慎用诛仙。”   徐北游下意识地捻起一缕白发,笑道:“多谢前辈提醒。”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冰尘不满地冷哼一声,身形一闪而逝。   徐北游独坐在竹林。   有风吹过,竹叶沙沙。 第二百八十四章 老儒生和老武夫   在江州和湖州接壤的边境地带,有一支庞大车队由东向西沿着驿路缓缓而行,车队并非商队,不见货物,倒是多有头戴方巾、身着儒衫、腰悬玉佩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有老有少,老者已是杖朝之年,少者却还未及冠,一路行来,老人望着满目疮痍而频频悲叹,感怀战乱之祸,少年不知愁滋味,被江南风光吸引,仍是一路欢歌笑语,与老人们形成截然相反之态。当然,更多还是年轻的读书人,不同于老人的悲叹,也不同于少年们的无忧,他们更多是心怀壮志,想要建功立业,想要解民倒悬,甚至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以至于名垂青史。   除了读书人之外,还有十余名充当护卫的修士,修为不低,为首的修士首领是一位武道修士,筋骨如铁,血气似海,仅仅凭借这份威势,已是可以称之为武道大宗师。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是因为这些读书人中有一位他的老友,两人相识于大郑末年,虽然是一文一武,但却意气相投,曾经一起避祸于江南,期间多有来往,或谈论天下大势,或谈论诗书辞赋,最后结为通家之好,这位武道宗师的女儿嫁给了老儒生的儿子,不过也是不幸,两位老人都还健在,可属于晚辈的夫妻两人却已经早早故去。   说起来两人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面,老武夫在大齐立国之后去了帝都定居,几次去江南都是来去匆匆,没来得及见过这位亲家,老儒生这些年留在江南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这么多年下来,不敢说弟子门生遍天下,但也有几位弟子高居庙堂之上,或是居于江湖精研学问,而这次随行的年轻书生则都是他新近几年来所收的弟子。   这次江南乱起,江州被生生隔绝成为一方孤地,湖州更是成为魏王和江南后军决战的主战场,为避战祸,老人打算带着学生和书院前往蜀州投奔一位老友,便请自己的这亲家作为护送,老武夫二话没说,护送书院一行人从江州进入湖州,然后再从湖州去往蜀州,至于到了蜀州之后,老武夫便要返回湖州,因为他与老儒生的那位老友不是一路人,甚至还略有宿怨,虽然谈不上深仇大恨,但能不见还是不见为好。   毕竟先前蓝韩党争时,他这个赳赳武夫是明确无疑的韩党之人,而老儒生要去见之人,则是当年的蓝党领袖,蓝相爷蓝玉。   放眼整个儒门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儒生轻声道:“转眼间又是一年春至,本该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可今年却是个死人的季节。”   老武夫脸色漠然,不曾言语什么。他是见惯了生死的人,经历过那场波及到整个天下的十年逐鹿,对于眼下这场江南战事,不但无动于衷,而且还有些不以为然。   老儒生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个时候,你应该留在帝都,而不是躲在江南,你不跟在身为当朝阁揆的韩瑄身边,而是来我身边,于事何益?”   老武夫似乎有些烦闷,冷哼一声,“萧家的人都已经死绝了,只剩下一个女娃娃,我留在那边也是徒耗时日,你也不用跟我说什么国家大义,你应该知道,我本是大郑朝的人,如果真要讲究这个,我早该战死在直隶州的渤海府。”   老武夫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天下分合,与我何干。”   老儒生摇头一笑,不再说话。   马车中陷入到沉默,片刻之后,一名修士来到马车外向老武夫禀报道:“老祖宗,在前方二十里处发现了魏国骑兵的踪迹,大概有数百人,不出意外应该是冲我们来的。”   老武夫嗯了一声,示意这名修士退下。   然后他抬头望向老儒生。   老儒生摊开手掌,笑道:“素闻这位魏王殿下礼贤下士,如果不出意料,这些魏国骑兵应该是来‘请’我去见那位魏王殿下。”   老武夫有些无甚所谓。   哪怕威震江南的魏王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这可不是他目中无人,或是依仗自己老友的偌大名声,而是自恃其顶尖武力,别说区区几百人,就是几千人,上万人,他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于寻常人而言,万人敌只是故事中的传说,可对于老人而言,他自己就是万人之敌。   既然为首的两位老人没有多说什么,那么其他人也不敢自作主张,于是一行人就这么视魏国骑军如无物,继续向前而行。   正如老儒生所说,这些骑兵是奉了魏王的谕旨,恭请老儒生去面见魏王,没有魏王的命令,又哪敢擅自动手,若想要直接拦路,书院这边有十余名修士,也颇为棘手,他们只好远远吊在后头。   车队继续前行,后面吊着的骑兵也越来越多,在经过大江之畔时,多加了一千骑,在进入湖州境内时,再多一千骑,同时又有奉了魏王谕旨赶来的数百骑。   已经足有三千骑。   这已经不是区区十余名修士可以阻挡的庞大力量,所以这支骑兵的统领决定拦住书院的车队,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前行。   三千骑兵驻马而立,如山如林。   书院的车队不得不停下。   车厢中老儒生叹息一声,“这位魏国之主终于还是要用强了。”   一直不苟言笑的老武夫破天荒地露出一抹玩味笑容,“这不就是你请我过来的原因?”   老儒生微微一怔,然后摇头失笑道:“你啊,你啊。”   老武夫笑了笑,“我既然来了,那就得帮你赶走这些拦路之犬,不然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话音未落,老人已经瞬间消失不见。   三千骑军的统领眺望着书院的车队,握住缰绳的手指关节却是微微发白。   此时在他身后有三千骑军,很多吗?   他还是觉得有些少了。   一位堂堂儒门大先生,又岂是那么好拦的?   就在这时,他忽然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死死握紧缰绳。   只见一位老人缓缓走出车队。   老人一步踏出。   仅仅一步,却是天摇地动,大地轰然坍塌,数百骑兵瞬间人仰马翻,后面的骑兵再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白发年轻人出现在三千骑兵的身后,一剑拦路。   当骑兵统领回头看见那名白发年轻人后,顿时面露绝望之色。   他如何不惊惧绝望?   身后之人可是一人一剑便让道门镇魔殿支离破碎的徐北游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先行者和后来人   仅仅是两人便让三千骑兵鸟兽而散。   两人没有大开杀戒,只是擒贼先擒王之后,又轻描淡写地斩杀了数百骑,这三千骑军便毫不犹豫地四散奔逃。不多时的功夫就跑得一干二净,这一战算是雷声雨点小。   那位领兵统领没死在让他心惊胆战的徐北游手中,却被那位老武夫一拳生生打成血雾,什么也没能剩下。   书院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心神激荡,他们一直都知道山主的这位老朋友很厉害,可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他们没有太明确概念,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位被山主称作老武夫的老人,竟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万人敌。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武夫极致,不外如此。   有了这位万人敌的光彩夺目,那位后出现的白发年轻人就没那么显眼,在三千骑兵溃散之后,这位年轻人也顺理成章地加入到车队之中。   不过让书院众人感到惊奇的是,这位年轻人竟还有一位女子同伴,两人俱是满头白发,俱是佩剑,站在一起,倒是颇为般配,不过不同于年轻人的温和,这位白发女子气态冷冽,只是抱剑独立,不曾多发一言。   老武夫望着这个年轻人,神情略显复杂,挥了挥手,示意车队先行。   从马车中探出身来的老儒生点了点头,示意马夫再次驱马前行。   待到书院一行人缓缓前行之后,徐北游终是开口道:“怎么老了这么多?要不是这一身绝不可能作假的萧家拳意,我差点没能认出你。”   老武夫,或者说是离开帝都的赵青,淡然道:“没了天子气运的补益,自然会显现老态,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然你以为我过去为何要长年待在帝都城中?”   徐北游了然地嗯了一声。   他这次本是要赶往湖州两襄,要接回滞留在那里的张雨萍一行人,只是在中途感受到赵青的气息之后,才临时起意来到此处。一来是他与魏王萧瑾之间已经没有调和余地,不必再遵循什么万事留一线的规矩,能出手时便出手。二来也是想着再见一见当初不告而别的赵青,试试能否说服赵青重回朝廷,毕竟这么一位武道大高手,拥有丝毫不逊于道门尘叶的惊人战力,能够起到的作用极大,哪怕是不用他出手,仅仅是坐镇某地,也能有极大的威慑力,让人忌惮三分。   徐北游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赵师傅当日离开帝时,我恰巧不在帝都,未能挽留一二,甚是遗憾。”   赵青摇头道:“自从萧玄和萧白父子身死之后,萧氏已然绝后,那么当初我与萧煜定下的承诺自然不用再去遵守,至于道门如何,大齐如何,这个天下又如何,我也不想再管,我只想着在有生之年走到武道之巅,看一看九天之上的壮阔风景,如此便已经心满意足。”   徐北游轻声道:“萧家还有一个萧知南。”   赵青失笑道:“萧知南?自古以来,女子嫁人便是泼出去的水,成了别人家的人,既然萧知南已经嫁给你徐北游,那么她就是徐家之人,不能再算是萧家之人。退一步来说,就算当年那位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的女帝,那也是李家的媳妇,可不是李家的女儿。”   徐北游轻声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   他略微停顿一下,话锋陡转,“可当初那位女帝没有登基之前,谁又敢说媳妇也可以做皇帝的?凡事都是如此,追溯到上古三皇时,谁又敢说父子承继是天下至理?许多在当时之人看来是违背规矩的大逆不道之事,却恰恰是后世之人的理所当然之事。”   赵青缄默不语。   徐北游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不知赵师傅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讲。”   赵青平静道:“但讲无妨。”   徐北游点了点,说道:“每逢秋日都吃蟹的传统,可在许久之前,在没人吃过螃蟹之前,想来世人大约都觉得这东西是不能吃的。可突然有一天,有个人可能是因为好奇,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决定吃一只螃蟹,于是他把整个螃蟹生吞了下去,遭了很大的罪,然后他明白了,原来螃蟹不能这么吃,要把外面的壳去掉,这样吃才对。”   赵青脸色略微凝重,就连旁边一直事不关己的冰尘也流露出几分好奇。   徐北游继续说道:“就这样,这个人终于知道了螃蟹应该怎么吃,而且还把这个方法教给了其他人,于是他被旁人称作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多年以后,人们吃螃蟹的手法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细,老饕们用蟹八件吃着秋蟹的时候,忽然聊起了当初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有人说当初那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太傻,竟然吃螃蟹不知道剥壳,他们就没有这么傻,他们不但知道剥壳,还知道要用蟹八件轻敲慢剥,于是他们得出一个结论,他们比当初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要厉害多了。”   赵青神色复杂,缓缓开口道:“你们想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徐北游答非所问道:“从禅让到父子承继,有人做第一个。从只有男子做皇帝到女子做皇帝,也有人做第一个。不管什么事,总要有人出来做第一个。我常常说天地之间,道理和规矩最大,这句话没有错,可如果事事都要依着规矩来做,那便成了墨守成规,殊不知圣人之道,随世而移,道理和规矩也是不断改变的,过去不能做的事情,不代表现在不能做,更不代表以后将来也不能做。”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冰尘忽然道:“其心可诛。”   徐北游闻言一笑置之。   这席话,不管是放在庙堂之高,还放是在江湖之远,只要传扬出去,都会被视作大逆不道。冰尘评价他其心可诛,倒是没有什么私心偏见,仅仅只是实事求是的客观之言。   赵青沉默许久,感慨道:“初见你时,觉得你满身暮气,满肚子郁气,满嘴规矩和道理,活脱脱一个小韩瑄和小公孙仲谋,没想到许久不见,你倒是变了个人似的,这份心胸格局,让我自叹不如。”   徐北游平淡说道:“上了山,看得远,心胸自然开阔。”   赵青笑道:“开阔到冒天下之大不韪?”   徐北游轻声道:“很多事情,第一次做,本身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如果人人都不去做,那这个世道岂不是就成了固步自封?”   赵青又是一怔。   徐北游轻轻呼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没有先行者,哪有后来人?” 第二百八十六章 名师大将莫自牢   徐北游和赵青深谈一番之后,赵青决定去说服自己老友,暂且不去蜀州,先去两襄一行。老儒生,或者说儒门八位大先生之一的钱牧斋,对此并无异议,听从了既是老友又是亲家的赵青的建议,决定先去两襄。   当年赵青在直隶州渤海府兵败,跟随徐鸿儒去往江南,在那里结识了刚刚在江南士林崭露头角的钱牧斋,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好友。后来赵青归顺萧煜,前往帝都,着手组建天策府之事,两人就此分别。   说起来也是巧合,在前几十年,赵青官至北地兵马总管,麾下数十万大军,辖制近乎五州之地,说是裂土封王也不为过,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那时的钱牧斋仅仅只是江南士林中的后进晚辈,只能说是薄有声名。后几十年,赵青隐于大齐宫廷,渐渐不为世人所知,而钱牧斋却是在江南士林文坛声名鹊起,不但位列儒门八位大先生之一,而且还有自成一家的趋势,当之无愧的文坛泰斗,无人不知。   人生际遇难料,不外如此。   至于徐北游与赵青的谈话结果,赵青虽然没有一口回绝,但也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只是说他赵青是个锦上添花之人,却未必能够做到雪中送碳。对此,徐北游没有过于强求什么,只是说先去襄阳城再谈。   一行人转道前往两襄。   恰逢此时萧瑾已经开始攻打两襄,因为在道门一再失利之后,萧瑾终于不能再用什么攻心为上的策略,只能无奈强攻,好在江南后军在洞庭湖一战中损失颇为惨重,远不能与鼎盛时相比,大齐朝廷此时又是自顾不暇,无法给予援军,而魏国大军此时已经占据以江陵府为中心的大半湖州,军需粮草无忧,足以对两襄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坚之战。   攻城之艰难惨烈,不必赘言,史书早有记载,飞石如雨,人如蚁附,死伤无数,惨不忍睹,无论是攻城方,还是守城方,都如是身处人间炼狱。   就在魏国大军开始攻城后的第三天,徐北游一行人抵达两襄城外,刚刚从城墙上退下来的魏国士兵,破天荒地对这一行人没有半分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进了襄阳城的城门,然后收兵休战。   因为在这一行人中有两位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一位十七楼境界的武夫,以及一位儒门大先生。   这些已经激战一天的魏国残兵又如何能拦?   不过在第二天的清晨时分,拂晓将明,魏王萧瑾在金刚寺六面和鬼王宫萧林的护卫下亲临襄阳城下。   除了他想要见识下这位一人一剑便将江南局势扭转了大半的新任剑宗宗主之外,也是对于徐北游的忌惮,让他不得不亲自坐镇。   当萧瑾一骑越众而出时,在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魏国大军,不见首尾,兵士呼喝之声,如山呼,如海啸。   若是换成其他时候,恐怕禹匡真要心生绝望,在魏国如潮水的攻势之下,自己这边困守孤城,除非是身处白帝城的孙少堂发兵援救,否则号称东南门户的两襄也很难坚持两个月,只要两襄陷落,那么湖州便再无险可守,江南后军只能一退再退,一直退到白帝城,甚至是退入蜀州。   关键在于蜀州这个地方局势很是复杂,既要驰援江南,又要兼顾西北,更要防备退入十万大山的南疆蛮族,如此情形之下,孙少堂能否发兵救援,又能发多少兵,其中尚且存疑,禹匡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过就在如此境地之下,徐北游等人的到来无疑是一场及时雨,让禹匡体会了一把久旱逢甘霖的滋味。   徐北游进城之后,先见到了张雨萍和李神通,李神通这小子经历了几次战事,虽然剑道修为没有提升多少,但是气态明显不一样了,多了几分铁血味道,让徐北游颇为感慨,果然战场才是男儿最好的归宿。   在此之后,徐北游又见了苍云和凌云,凌云问徐北游齐仙云去哪儿了,徐北游告诉他齐仙云已经被慕容萱带回道门,听到这个答复之后,凌云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徐北游再把冰尘的事情也告诉他之后,他的脸色又是凝重许多。   徐北游没有再去多说什么,在他看来,秋叶的十二位弟子中,其实凌云是最适合做掌教的人选,虽然他可能不擅谋略,也并非谪仙大材,甚至还略有冲动意气,但凌云有一点却能胜过所有不足,那就是他没有私心,事事唯公。道门掌教并非剑宗宗主,不必事事独断,这样一个无私至公之人来做掌教,远比天云、白云子之流要好,可惜凌云只是在十二位掌教弟子排名第十一,没有天云等人的根基,也没有齐仙云的宠爱,更缺少足够的历练,所以注定难以登上掌教大位。   一夜无眠,天色将亮未亮之际,徐北游与禹匡登上城头。   此时城头上和城墙下的尸体都已经被搬空,不复昨日的惨烈,可空气中仍旧隐隐飘荡着的血腥味却在提醒着所有人,这里在过去已经死了很多人,在将来,仍旧会死很多人。   徐北游扶着城垛向外眺望,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城外的汹涌兵潮和已经出阵的萧瑾。   他对要马上就要返回城内望楼坐镇全局的禹匡说道:“禹都督,据我所知,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已经被玉清殿议事召回玄都,接受众位峰主质询,如今道门已经不能在江南再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所以萧瑾不得不开始攻城,以求尽快拿下江南,稳定战局,与朝廷形成分庭抗礼之势,继而争取北上挥师,配合西北的草原大军,与东北的牧王前后夹击之势,攻克帝都,从而一统天下。”   禹匡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东南半壁系于我一人之身,不容半分有失。”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要我帮你鼓舞一下士气?”   禹匡猛地握紧腰间刀柄,盯着徐北游缓缓说道:“你想要做一次万人敌?”   徐北游笑了笑,说道:“既然来了襄阳,又赶上了这样的大战,如果不出城一战,岂不是白来一趟。”   禹匡坦然道:“你想要出城一战,可以,不过你要注意自身安危,说句不好听的晦气话,你如果死在城外,我没法向韩阁老和公主殿下交代,更没法向剑宗交代。”   徐北游笑道:“有冰尘和赵青为我压阵,想要杀我,换成秋叶亲自出手还差不多。”   禹匡不再相劝,望着仅仅是一身锦绣白袍的徐北游,问道:“要不要披甲?”   徐北游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城外的军阵已经开始变阵,大批甲士向两旁散开,然后一尊尊火炮和弩车被推出,想来这就是魏国给徐北游的见面之礼。   徐北游按住腰间悬着的赤练一剑。   禹匡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再次问道:“不用诛仙?”   徐北游轻声笑道:“他们还不配。” 第二百八十七章 千军万马避白袍   禹匡轻声说了一句小心之后,转身大踏步离去。   徐北游没有回头,更没有相送,一跃登上城头的城垛,迎风而立,飘飘若仙。   不等萧瑾发话,无数箭雨瞬间升空而起,乌泱泱,黑压压,直奔城头而落。   不过在距离徐北游还有三丈距离时,仿佛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寸寸碎裂,无一幸免。   然后徐北游从城头上一跃而下。   若论火器和军械,魏国大军丝毫不输大齐朝廷,甚至在某些方面还犹有胜之,这也是他们敢于攻打襄阳的底气所在,这次为了“待客”徐北游,足足摆出了近百架弩车和百余门火炮,一轮齐射之下,顷刻间便能让襄阳城外的数里方圆化为火海地狱。   萧瑾坐在马上,轻提缰绳,黑金蟒袍和乌发随着晨风微微飘动,道不尽的君王风流,他环顾四周,在他身周除了隐藏着六面和萧林这两位登上天机榜的大高手之外,还有众多擅于结阵对敌的死士和修士,在其外围则是被金银堆出来的千余重骑,马是西域异种,此时人马俱是披重甲,加起来足有三千斤之重,冲锋之后的惯性便足以让寻常修士难以抵挡,一骑如此,千余骑皆是如此,汇聚成洪流之后,一起冲锋,其威势当真是鬼神辟易。   这支重骑兵本就不是用来战场上厮杀,而是用来在战场上针对那些亲身入场的大修士,这次江南之战,如果没有徐北游的搅局,不出意外就是禹匡死在这支重骑的铁蹄之下,尸骨无存。   萧瑾抿起与萧煜如出一辙的细薄嘴唇,抬起头,望向那道已经跃下城头的身影,轻声道:“可惜啊,这支重骑对上一位十八楼的剑仙,恐怕就要一去无回了。”   下一刻,萧瑾轻描淡写地一挥手臂。   嗡鸣呼啸声音中,弩车的弩箭,火炮的弹丸,一起射出。   如同飞剑与火雨交织,遍布了整个天幕。   不得不说,这一幕很是壮观。如果是初出茅庐的徐北游,第一次登上战场就见到此等景象,一定会心神被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今日的景象。   可惜,如今的徐北游今非昔比,见到这幕场景时,不但无动于衷,甚至还有点想笑。   因为在此时的他看来,这些把戏,甚至还不如冰尘的一剑。   下一刻,徐北游身形暴起如长虹,瞬间掠过大半个战场。   在他的面前,无论是火炮的弹丸,还是弩车的弩箭,皆是还未近到其身周三尺,就已经被无穷无尽的剑气化为虚无。   在萧瑾的视野中,徐北游根本没用出十成十的修为已经近乎于无敌姿态,一人一剑的声势气势之雄壮,毫不逊色自己这边的十万大军,这让迟迟不能踏足十八楼境界的萧瑾难免有些喟叹,他虽然不屑于这等莽夫行径,但他心底却还是向往自己兄长萧煜当年的雄姿,一剑之间,先斩傅尘,再力敌上官仙尘,环顾世间,再无抗手。这是何等威武?平心而论,若不是正面战场上没办法一举定胜负,谁又想徒耗心力去多方谋划?   萧瑾也心知肚明,如果不用顾忌天道镇压,徐北游真要放开手大杀四方,一剑可挡百万师绝不是什么虚言妄语。所以历来行军作战,都是修士对修士,军阵对军阵,当初魏禁率军征讨南疆,便是与巫教大长老祝九阴两败俱伤,这才使得蜀州前军得以大胜蛮族,若是没有魏禁,让祝九阴得以大肆出手,双方的胜负就很难预料了。   对此,萧瑾本来也有应对,那就是让道门镇魔殿出手,再辅以六面和萧林等高手,只要徐北游敢亲身陷阵,那就能让他彻底陷入到四面皆敌的处境之中,还真就有可能围杀这位新任剑宗宗主。   为此,萧瑾还曾经与慕容萱反复推演确认,认为此举几乎万无一失,可事到如今,镇魔殿的两大支柱,尘叶已经返回道门玄都,冰尘干脆是叛出道门归顺了剑宗,如此一来,这个所谓谋划就成了一个笑话,至于如何阻挡徐北游,那也只能用性命和那些真金白银换来的弹丸箭矢去填了。   至于到底填多少才能填满,萧瑾没有确切把握,只能期望于耗到徐北游越过天道的规矩,引来天道震怒,落得一个萧玄和萧白父子两人的下场。   视线之中,徐北游开始以一种近乎于蛮横的姿态前行,笔直一线冲向萧瑾所在的中军大阵。   萧瑾不得不向后退去,然后层层叠叠的甲士不断挡在他的身前,在他与徐北游之间铸就出一方用血肉铸就的阻隔壁垒。   当萧瑾向后退出大约二百丈距离的时候,忽然停下,神色淡然,“来了。”   鹰鼻碧眼的萧林出现在他的身旁左侧,一身金光璀璨琉璃的六面出现在右侧,两人一左一右,皆是如临大敌。   这时候徐北游开始单人破阵。   一人一剑。   整个战阵瞬间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处于徐北游前进一线上的无数铁甲全部被从中一分为二,无数血雾升腾而起,连成一线,若是从高空俯瞰,便是一条猩红的血线。   不过相比起凄惨无比的死状,这些兵士死得没什么痛苦,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剑气一掠而过。   在这一线周围,也有许多人直接身死,被如疾风骤雨一般的剑气掠过,便是一片腥风血雨。   此时徐北游身周有数不清的剑气盘旋环绕,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面对这些剑气,无论将领,还是普通甲士,几乎所有人都是触之即死,碰到则亡。   徐北游陷阵百丈距离,此时那些弩车和火炮已经无法威胁到他,只能由修士出手阻拦。徐北游略微停顿,只见有数十名鬼王宫修士已经瞬间杀到。   这些修士动作整齐划一,皆是心存死志。   一瞬之间,无数符纸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飘飘洒洒,几如满天落雨。   然后趁着这些符纸爆裂开来吸引徐北游注意力的同时,这些鬼王宫的死士们迅速逼向徐北游,手中的短剑闪烁着乌黑光泽,剑身上刻有奇异篆文,与灭神箭如出一辙。   然后下一幕的场景却让这些人蓦然瞪大眼睛。   只见那些符纸根本没有发挥出半点作用,直接在半空中爆裂开来,像是元宵节的烟花,没能掀起半点风浪,反而是徐北游顺势横剑,他们一行人只觉得身下一凉,上身仍旧还保持着向前的姿势,下身却已经与上身分离开来。   这些不惧一死的死士在如此情形下,仍是试图将手中短剑刺在徐北游的身上,但相距不过不过丈余的距离,却是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半分。   这些死士的上半身重重落地扑倒,眼神中充斥着不甘,很快便没了生息,到头来他们的拼死一搏也不过是一剑之事而已。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些人仙境界的死士仅仅是让徐北游的脚步稍有停顿,也就仅此而已了。   此时,一袭白衣徐北游距离萧瑾已经不足百丈。   千军万马,无人可挡。 第二百八十八章 重骑满万不可敌   徐北游深知自己一个人立于战场之上,犹如河流中的礁石,虽然可以屹立不倒,甚至可以让滚滚洪流不得不绕道而行,但终究不是石坝,无法完全阻挡河流的去势。   其实这也是必然之事,要知道天道规矩森严,最是广为人知的规矩便是不许修士在人间大开杀戒,若是有人敢于违犯,其下场与萧玄和萧白先后两代大齐帝王无异,任凭你是绝顶武圣,还是独尊天子,在天道之下也要身死道消。往前推移几百年,不乏许多旁门修士趁着天下大乱时想要浑水摸鱼,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大楚末年时,后建玄教南下,一位玄教巨擎将中原一座小城的百姓屠戮半数,以无数条鲜活性命炼就一桩异宝,结果引来天道震怒,整个人被九重雷劫轰杀成灰,那件异宝同样未能幸免,在滚滚天雷中被炼化成一块怪铁,无甚特异之处,只是坚硬无比,后来被玄教制成象征着教主身份的玄铁令。   虽然徐北游如今已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放眼天下几无抗手,但诸多前车之鉴在先,他也不敢无视天道,强行用出诸如剑三十四这等杀招,怕是一剑下去灭去数万人,下一刻就要引来九重雷劫。   所以徐北游很是克制,将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大概地仙十二楼左右的境界,甚至连诛仙也不曾动用,力图不要引起天道的反噬弹压。   徐北游也想得很明白,既然他阻挡不了整个魏王大军,那就直接擒贼先擒王,直奔萧瑾而去。至于护卫在萧瑾身边的六面和萧林,必然不敢全力出手,否则仅仅是交手的余波,同样可能引来天道镇压。   这也是大修士不愿轻易涉足战场的缘故,稍有不小心便会引来天道惩罚,哪怕像徐北游这种刻意压制了自身修为,但如果造下杀孽过多,老天爷也会“记账”。日后登仙时引来的天劫自然也会更为严重,当年的上官仙尘便是明证。   正因为如此,道门素来就有逍遥地仙不入俗世的规矩,哪怕当年后建几乎夺得天下,道门大真人也从未在战场上大开杀戒。   萧瑾不再后退,在他不远处那支重骑军已经开始披甲、上马、列阵,铁矛在手,随时准备冲锋。   萧瑾眯起眼眸,看了眼这支“心爱之物”,然后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同时脸庞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霾。只有亲自攒过家当,才知道每一文钱的来之不易,今天徐北游出现在这儿,最起码也要让他损失上百万的银子,不过他也不是斤斤计较的小气之人,损失了也就损失了,哪怕这支精锐骑军搭进去也是无妨,关键是要知道该怎么去止损,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要再在同一道坎上继续跌跟头。   可惜,他现在还没有太好的办法。   萧林轻声说道:“殿下,徐北游还在继续破阵,不出意料是直冲殿下而来,我们是不是继续后撤一些?”   萧瑾淡然道:“孤王不退,孤要见一见这位剑宗宗主,放心,他不敢全力出手。”   萧林沉声道:“如果徐北游突然全力出手,恐怕很难防备。”   萧瑾一手握缰绳,一手拎着马鞭指向徐北游所在方向,缓声道:“当年傅尘身怀三件重器来袭,近在咫尺处又有手持诛仙的大剑仙上官仙尘,萧煜尚且能够不退,孤今日仅仅只是面对一个徐北游,为何要退?孤又岂能输给萧煜?”   萧林还是作最后努力,劝说道:“当年萧煜身怀天子剑和传国玺两件重器,自然可以做到无惧,殿下此时却是不同,并无此等重器在手,不好强行比较。”   萧瑾没有反驳,说道:“可徐北游也比不上当年的傅尘,更比不得上官仙尘。”   他摆了摆手,“孤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萧林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言什么。   另一边,徐北游不再以剑气长掠,而是开始持剑步战。   曾有谪仙人诗云“十步杀一人”,但此时徐北游却是完全反了过来,一步杀十人。   徐北游手中的赤练之剑本就是杀人渴血之剑,此时以徐北游的修为根本不怕赤练反噬,以此剑杀人,每杀一人,剑身便血亮一分,血气更盛一分,及至后来,赤练甚至开始颤鸣不止,仿佛是畅快至极。   徐北游驾驭此剑杀人,堪称是事半功倍,一路行来,伏尸遍地。   这些死人中有普通甲士,也有修为有成的修士,在徐北游面前,他们都被一视同仁,皆是一剑之事。   不过当又一位人仙境界的死士死在赤练剑下之后,徐北游的胸间却是生起一股不忿之意。   剑宗倾颓至此,别说什么地仙境界的高手,就是人仙境界修士,也要极为重视,大名鼎鼎的剑气凌空堂中的十二剑师也不过是人仙境界而已。   正因为剑宗人手贫匮至此,徐北游才不得不用尽心思去招揽冰尘,可就算如此,一个宗门的真正基石还是这些人仙境界和鬼仙境界修士,徐北游甚至可以说出剑宗中每一位人仙修士的姓名和大致经历,反观魏国这边,人仙境界的修士仿佛不要钱一般,在这处阻拦徐北游的战场上,已经有超过两手之数的人仙修士死在徐北游的剑下,已是超出如今剑气凌空堂的人仙修士数量总和。换句话来说,刚才已经有一个剑气凌空堂毁在了徐北游的手中,而萧瑾,甚至都不知道这些死掉的人仙修士姓甚名谁,死了也就死了。   如果不是剑宗倾颓至此,这些出身于魏国的修士们,本该是剑宗的门下弟子,而不是变成萧瑾麾下的鬼王宫死士。   就在此时,大地忽然开始震动,打断了徐北游的思绪。   这不是步卒们一起前行时带来的那种小规模轻微颤动,而是极为沉重马蹄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敲击在心房上。   徐北游站在原地,望向大地震颤传来的方向。   一支骑军出现在徐北游的视野之中。   这是人马皆负甲的铁骑。   也是真正的重骑!   这支被魏王视为是心爱之物的重骑终于开始冲锋,速度由缓及快,且越来越快,裹挟着滚滚烟尘,直奔徐北游而来。   在如今的战场,哪怕有诸般火器,哪怕有各种修士,重骑兵仍旧是可以起到一锤定音作用的无双利器。   这样一支骑军的花费,足以抵得上万余寻常骑兵。   每骑足有三千斤之重,足足上千骑汇聚成的钢铁洪流,在巨大的惯性冲锋之下,哪怕是地仙境界的修士也注定难以从正面力敌。   这才是真正的满万不可敌。   如果徐北游不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仅仅只是一位地仙十二楼的寻常修士,死战不退的结果九成九是被这道铁骑洪流淹没。   与此同时,又有一道身影来到徐北游的身边,与他一起面对这千余重骑。   同样是白发,同样是手持三尺。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一剑摧阵当如何   徐北游没有转身相望,只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剑仙淡然回应道:“为防不测。”   徐北游举目望向那支越来越近的精锐骑军,微笑问道:“那就随我破阵?”   冰尘轻声道:“宗主大可放手施为,不必担心身后。”   徐北游点了点头,不再向前破阵,而是改为横掠而去,直接迎上那支从侧面杀出来的精锐骑军。   转眼之间,第一骑已经来到徐北游面前,还未来得及靠近,就直接被无形剑气从中一分为二,血肉洒落遍地。紧接着是第二骑,被徐北游单手按住马头,徐北游纹丝不动,这名连人带马足有三千斤之重的骑兵却仿佛直直撞在了悬崖峭壁之上,骨肉尽碎,立死当场。   萧瑾这次列阵很有意思,尽可能地使骑兵队伍由宽变窄,从而增加整支队伍的长度,这样可以使所有骑军都有直接冲撞徐北游的机会,如果阵线铺开太宽,那就会使许多边缘位置的骑兵根本触及不到徐北游,不过是徒耗马力,倒不如现在这般“物尽其用”。   此时便是一骑接着一骑,源源不绝,最多不过三骑同时撞向徐北游,摆明了不求杀敌,只是想要尽可能地消耗徐北游的气机,甚至期望于能给这位剑仙造成一点伤势,不管这点伤势多么微不足道,积少成多之下,说不定也能为后来埋下伏笔。   徐北游一步一步向前,凡是向他撞来的骑兵,有的被他一剑从中劈开,有的干脆是被剑气一分为二,皆是无法撼动徐北游分毫。   徐北游向前行出大概百步距离之后,不再以剑锋对敌,而是倒持赤练以剑首向前一撞,好似撞天钟。   冲在最前面的一骑被剑首狠狠撞中,整个胸口直接炸裂开来,同时在他身后的数骑也仿佛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迎面砸中,瞬间连人带马变为一团肉泥。   徐北游不断前行的同时不断以剑首撞天钟,一名名身披重甲的骑兵直接飞起,然后又重重落地,连人带马或是被“撞”死,或是被摔死,无一人能幸免。   负责统领这支重骑兵的将领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这个本不该出现在沙场上的剑宗宗主,狠狠咬牙。这支重骑兵是魏王萧瑾的嫡系亲卫,兵卒是百里挑一,马匹是百里挑一,兵甲还是百里挑一,一起冲锋时,如山洪倾泻,如大江决堤,足可以在正面冲溃一支十倍以上的普通骑兵。   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不能相信,这支所向披靡的重骑军竟是伤不得这位剑宗宗主哪怕一分一毫,直到他现在才恍然明白,为何刚才王上的军令中多了“尽力而为”四字。   以前他每每听到飞剑千里取人头的剑仙传说,只当是家之言,不足为信,就算世上真有剑仙,来到动辄百万人的沙场之上,面对精锐铁骑,也难免要人亡剑折,可他哪里能想到,世上的剑仙竟是如此不讲道理,一人一剑便将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家底斩去大半,如果这位剑仙是那种伤敌一千自损的惨胜也就罢了,他好歹还有个安慰,可人家在轻描淡写之间就把数百铁骑斩于剑下,自己分毫无损,更不见后继无力,那这算什么事?   说到底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还是这种“细水长流”的送死。   更加让人恼火和无奈。   徐北游又是一剑撞飞一骑重骑之后,顺势一靠,以自己肩膀将一名迎面撞来的重骑兵连人带马直接撞飞出去,又生生砸死了其后的两名骑兵。   要知道这可不是平地上静止不动的重骑兵,这是经过蓄势冲锋的重骑兵,在惯性之下,绝不仅仅是三千斤那么简单,却被人一肩撞得倒飞出去,这是多大的气力?   寻常地仙境界的武夫修士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可徐北游做到了。   接下来的骑兵也多是如此,无一幸免。   冰尘自始至终就没看过这支精锐重骑一眼,她的注意力始终都放在萧瑾所在的方向,从这里她可以隐约看到萧瑾的面容,不过她没能从中看到半分惊慌失措,这让她愈发戒备,萧瑾此人,其机心城府如何,早已不必多言,放眼当世,无论是道门掌教还是大齐皇帝,都不敢小觑这位魏王半分,而她之所以要来到此处为徐北游压阵,不为别的,也只因为对手是萧瑾而已。   萧瑾感受到了冰尘的目光注视,却不以为意,反而是高声道:“徐北游,自剑冢岛一别,久违了。说起来还是多亏了你,让孤得以将剑宗的千年积蓄运回魏国,魏国大军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渡海而来,你当记首功。当然,也正是因为你,孤才能有闲情逸致组建如此一支用金银堆出来的精锐重骑,今日孤用他们来做迎接你的待客之礼,你可满意?”   此时重骑兵已经损耗近半,徐北游猛地停下前进步伐。   萧瑾微笑道:“孤王在此,你可敢来杀孤?”   徐北游举起手中赤练,望向萧瑾,一字一句道:“一剑摧阵当如何。”   这一剑不再针对士气尽丧的数百重骑,而是直指正在阵中的萧瑾。   六面和萧林脸色骤变,两人同时向前跨出一步挡在萧瑾身前,眼神异常凝重。   登顶十八楼,方可自称是逍遥地仙,朝游苍梧暮苍海,逍遥于人世间。   一位十八楼剑仙的份量之重,绝不能等同于两位十七楼地仙。   六面双手合十,周身金光璀璨,熠熠生辉,同时显露金刚怒目法相,慑服邪魔外道。   萧林重重一顿手中法杖,有一本厚重典籍凭空生出,自行翻开,书页哗啦作响,然后以萧瑾为中心,出现了一个三尺方圆的蓝色光罩,将萧瑾护于其中。   与此同时,冰尘也大声喝道:“徐北游!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否则引来天道震怒,悔之晚矣!”   徐北游置若罔闻,只是一剑递出。   一道剑气粗如山峰,壮如大江。   剑气所过之处,无人生还。   这座巨大军阵被生生撕裂成两半,在这一线之上,没有断臂残肢,甚至没有尸体和血迹,只有一道长长沟壑。   微风拂过,在这道长长沟壑上,尘埃飘散。   六面的金刚法相上出现无数裂痕,其胸口位置更是被直接洞穿,可以透过其中看到被他挡在身后的萧瑾。   微风过后,六面的金刚法相寸寸碎裂,护在萧瑾身周的蓝色光盾也骤然出现无数细密裂缝,然后化作点点蓝色流萤光点,随风而逝。   不过萧瑾仍是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萧瑾抖了抖大袖,拭去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轻笑道:“好厉害的一剑,不愧是一人一剑就能大败道门的剑宗剑仙,不过你还是留手了,是怕引来天劫?”   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头顶,脸上笑意更重。   不知何时,头顶天空已经是乌云如重墨,其中隐隐有雷霆翻滚。   天劫临头。 第二百九十章 生子当如徐南归   黑云压顶,山雨欲来。   徐北游一剑递出,摧阵破甲,最终还是引来了天劫临头。   徐北游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滚滚乌云,面无表情。   萧瑾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缓声说道:“若是天雷降下,能否伤及你的性命,这个尚不好说,可是这些甲士又是何其无辜?如果他们死在煌煌天威之下,老天爷可是会把这笔帐记在你徐北游的头上。”   话音未落,天空中的黑云已经猛然下坠,一道道水桶粗细的天雷在黑云中翻滚不休,若隐若现。   萧瑾嘴角勾起,既然人力奈何不得你徐北游,那就借上天之手来对付你,有萧玄和萧白的前车之鉴,你徐北游又能如何?   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苍天在上,人力岂可胜天。   屈指算来,大江之畔的上官仙尘以剑问苍天,虽然扛下了九重天劫,但也因此埋下隐患,最终力竭身亡。大齐太祖皇帝萧煜纵横无敌,同样是在大江之畔,先斩傅尘,再战上官仙尘,挟大势而君临天下,可到头来,面对煌煌天道也只能修筑明陵,不得不躲藏在明陵九层深处以假死遁世,苟延残喘二十余载。萧玄,当世武圣,面对并不在巅峰的道门掌教秋叶,占尽上风,几乎将秋叶生生打死,可最后也还是因为天道规矩而功亏一篑,于江都行宫驾崩。萧玄死后,萧白以天子气运明铸不朽金身,暗修天子之剑,同样是举世无敌,也同样是身死道消。   如此四人,哪个不是当世人杰,哪个不是登顶天下之人,可结果却是一模一样。如今徐北游的成就的确很高,位列天机榜三圣,大败道门,可还未真正走到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历代天下第一人都是落得如此下场,徐北游再高,还能高过这四人?   既然高不过去,那就只能按照天道规矩行事。   天雷落下,大劫临头。   徐北游满头雪白发丝被劲风吹拂得飘摇不定,平静道:“你想用天雷来杀我?这种投机取巧的行径,仅仅是吓唬旁人还行,想要伤我,却是可笑。”   萧瑾不曾言语,只是仰头看天,看紫色天雷裹挟浩荡天威落下,直奔不闪不避的新任剑宗宗主。   徐北游同样不复多言,直接以手中赤练迎上天雷,逆流而起,无数剑气随之蜂拥而上,与紫色天雷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他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包天,除了与其自身修为有关,更是因为这次落下的天雷并非萧白等人所面对的九重雷劫。   相较于萧白引下的九重雷劫,这道雷劫对于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地仙而言,警告意味更浓,并非要将徐北游直接从世间铲除。   换而言之,徐北游此次行径刚好处于天道规矩的那条线上,处于两可之间。若是再往前一步,那便是越过雷池,必然要引来天道震怒,若是及时收手,尚有转圜余地,不至于玉石俱焚。   所以此时这道落下的天雷在徐北游看来,不过是徒有其表,不堪一击。而且话又说回来,剑宗中人也从不畏惧天道,天劫临头又如何?不过是试剑问苍天罢了,若是顺从天道,剑宗也不会这么多年来没有飞升证道之人。   这也是剑宗和道门的根本区别之一。   徐北游这一剑,并不属于剑三十六中的某一剑,到了他如今的境界,也不一定非要拘泥于某种剑式,大可信手拈来,自成一家。   这一剑在于“繁茂”二字。   何谓“繁茂”?   在常人看来,这一剑递出之后,只见得剑气蜂拥而起,却不见有更为细微的剑气弥漫于四周,细小而微不可查,密密麻麻不觉,布满世界。   这些剑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终汇聚如雾气。   好大一片剑雾弥漫了整个上空。   紫雷落入雾气之中,其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缓,仿佛陷入泥泞之中,更有无数紫色“流萤”从雷霆上剥落分离开来,然后在无尽剑气中缓缓消散。   徐北游沉声说道:“人生一世,要有所执,心中执念,手中执剑。”   话音落下,剑气愈盛,如雾的剑气近乎凝为实质。   这道天雷彻底烟消云散。   萧瑾的眼皮猛地一跳。   只见这道剑气竟是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反而是逆流而上,直冲头顶酝酿出这道天雷的劫云。   头顶云海翻滚如沸水,激荡不休,隐隐传出雷霆轰鸣之声。   徐北游胆大包天,竟是身形腾空而起,飞掠至云海之中,不管云海之中的景象如何声势骇人,根本不能伤及徐北游分毫,徐北游一挥袖,剑气如大风起,硬生生地就将这片劫云“拨云见日”。   这片象征着天道威严的劫云就此烟消云散。   护在萧瑾身前的萧林和六面瞠目结舌,哪里料到徐北游竟是如此蛮横手段,直接破去劫云,若是让他们来面对刚才的天雷,虽然不会危及性命,但也要郑重以待,难免要伤筋动骨一番,哪里能像徐北游这般轻描淡写,甚至连劫云都一起破去。   萧瑾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有说。   既然徐北游已经如此不讲道理,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徐北游从天上重新落回地面,看了眼头顶重新出现的一片郎朗晴空。天道无情也无私,不会觉得徐北游此举是冒犯之举,既然不曾触犯天道规矩,那边没有天雷落下。   一切都归于风平浪静,不过此时亲眼目睹此场景的十余万大军已是鸦雀无声。   对于寻常人而言,那些神仙再高,也高不过老天爷,如今天上的天雷都被这名剑仙一剑斩断,世上还有谁能阻挡他?凭借他们这些血肉之躯?那些人马俱是披甲的重骑没能挡住,那些连尸骨都没留下来的袍泽们就是前车之鉴!   如何能挡啊。   他们不怕死,可是害怕这种不明不白的死。   整支魏国大军的气势骤然低沉。   一直不曾后退半步的萧瑾一拉手中缰绳,终于转身向后而行。   萧林轻声问道:“殿下?”   萧瑾没有回头,平声静气道:“军心不稳,士气已丧,这场仗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传孤的军令下去,收兵。”   萧林叹息一声,领命而去。   萧瑾一人一骑缓缓离去,徐北游并未追赶,只是站在原地望着萧瑾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铁甲的簇拥中,然后又看着眼前的大军如潮水般向后依次退去。   站在徐北游身后不远处的冰尘轻轻松了一口气。   城内望楼上的禹匡也松了一口气。   城头上,钱牧斋轻轻感叹道:“老夫忽然有些羡慕徐琰和韩瑄两人了。”   赵青问道:“怎么说?”   钱牧斋望着那道独立于城前的身影,感慨道:“生子当如徐南归。” 第二百九十一章 国之柱石有三人   相比于已经狼烟四起,甚至是血腥遍地的江南、东北和西北,作为天下中心的帝都,值此新春到来之际,仍旧保持了表面上的平和,除了米价再次上涨,除了流民变得更多,除了人心更加惶惶,除了又加赋税,其余的似乎与往年没什么两样。   在这个春天,大齐朝廷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原本在洞庭湖大败之后就显得十分危急的江南局势,在小阁老亲赴江南之后,终于稳定下来,虽然还谈不上反攻平叛,但好歹不用担心偌大江南在一朝之间变作他人之物,终究不至于局势糜烂至无法收拾之地步。   值此之际,东北边军在一次大败之后,其攻势也终于弱了下来,驻守山海城的中军左都督赵无极得以在休战之暇奉命返回帝都,面见公主殿下萧知南述职。   如今大都督魏禁已故,大都督之位空悬,虽然赵无极并不是当年的四俊之列,但是按照辈分资历而言,赵无极无疑是接替大都督的最好人选,所以赵无极这次回京,在很多人看来,也刚好是对朝廷的试探,毕竟如今赵无极拥兵而重,外御东北牧氏,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国之柱石,在禹匡大败而威望大损的当下,朝廷甚至有了“江南不可一日无徐南归,西北不可一日无张病虎,直隶不可一日无赵辅机”之说,正如蓝玉在天机榜上将秋叶、完颜北月、徐北游并称为“三圣”,朝野之间也将徐北游、张无病和赵无极视为大齐朝的三大国之柱石,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说法极为推崇三人,几乎将三人推上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辅国高度。   其实庙滩诸公也是心知肚明,徐北游是韩阁老的养子,也是公主殿下的帝婿,张无病又是韩党中人,推崇两人自然在情理之中,至于一向不牵扯进党争中的赵无极,那便是拉拢的意味更浓一些,由此也可以看出韩阁老和公主殿下的态度。   对于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来京,满朝上下本该极为重视。毕竟每逢乱世,文臣必不如武将,尤其是这种手握兵权的一军统帅,甚至可以左右整个天下的走向局势,而文官不管如何位高权重,身在中枢终是一只笼中鸟雀,不得自在,往往又被各种君臣规矩束缚,为了一个身后名声而瞻前顾后,甚至连身家性命也不在自己的手中,说死也就死了,正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们只能如此。可领兵在外的武将就不会这么容易地束手待毙,手握起兵作乱的本钱,有诸如黄袍加身的先例,又无文人的诸多顾虑,清君侧的旗号一打,说反也就反了。   当然,朝廷也不是全无反抗之力,朝廷制衡这些边疆大军的根本就在于粮草辎重,数十万大军不是不吃不喝的天兵天将,若是断了粮草便有不战而败之忧,两方各自互相忌惮,不到真正万不得已的境地,没有武将会轻易反叛。   赵无极这次返京,没有如何兴师动众,仅仅是带了大约十余人左右的亲卫,朝廷这边也没有大张旗鼓地相迎,甚至有些安静得出奇,以至于赵无极一行人穿过大半个直隶州,沿途竟是没有一位官员有幸见到这位三大柱石之一。   当赵无极抵达帝都城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韩瑄和萧知南,而是先去见了如今在朝廷中地位较为尴尬的魏无忌。   两人见面是在魏无忌府邸的后宅,临湖亭台中两人相对而坐,然后又各自默不作声。如今很少人有清楚,两人其实已经相识相交了一甲子,早在魏无忌还叫魏献计的时候,赵无极就已经与他相识,当然,那时候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般若。   早在大郑末年时,白莲教再次席卷天下,张定国和魏献计就是教中骨干,当时萧煜雄踞西北关外而虎视天下域中,效仿大郑朝廷设立暗卫府,又有四名直属于他本人的暗卫,分别是影子、恶虎、伥鬼和般若,其中影子负责情报侦缉之事,恶虎和伥鬼分别负责萧煜和中都的护卫事宜,只有般若身份最为神秘,行踪飘忽不定,后被萧煜派遣前往江南,以赵无极之化名身份加入白莲教,与张定国和魏献计相交甚笃,及至后来,般若更是一手促成了张定国和魏献计两人率部归顺萧煜之事,萧煜又效仿赵无极之名,分别赐名张无病和魏无忌。   从这一点上来说,赵无极和魏无忌本应是关系极为亲厚,不过也正因为当年赵无极的策反之事,使得魏、张二人始终对其心存芥蒂,甚至是难以释怀,以至于多年以来,三人的关系多有反复,忽远忽近,远谈不上什么共进同退。   赵无极捏起手中的茶杯,率先开口道:“这次回京,我不会停留太长时间,之所以先来见你,是想听听你对当下局势的看法。”   魏无忌的神情凝重起来,“是战局?还是朝堂?”   赵无极抿了口茶,将手中茶杯重新放下,说道:“帝都这边已经尘埃落定,我没什么好关心的,东北那边,我自己也心中有数,我想知道你怎么看西北和江南。”   魏无忌略微思量,轻声道:“其实西北那边不足为虑,仅靠张无病一人便可维持,原因也很简单,草原大军不擅攻坚,攻而不克,依赖骑兵克敌,但克而不能守,得而复失,只要朝廷不乱,保证西北粮草不断,看似来势汹汹的草原大军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关键还是在于江南那边,魏王亲领大军溯江而上,占据洞庭,封锁大江,截断漕运,短时间内不见如何,但时日一长,便足以让朝廷于钱粮一事上捉襟见肘。哪怕现在江都未失,整个江南也已经被分割开来,江都成为孤城,禹匡只能退守两襄,哪怕那位小阁老亲赴江南,屡次力挽狂澜,但是放眼整个江南局势,仍是未从根本上扭转,依我看来,接下来的仗还是要围绕江南去打。”   赵无极笑了笑,感慨道:“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这就是徐南归一直在做的事情,事实上,他也做成了一半。若不是他,江都沦陷,继而就是两襄失守,江州和湖州沦陷,整个江南的局势一片糜烂,同时使蜀州成为一块孤地,使西北数州成为一块险地,接下来萧瑾只要能够打通陕中,林寒能够攻克巨鹿,那么这三位藩王的大军便能连成一线,对我大齐朝的其余十州之地形成合围之势,到那时候才是大厦将倾,狂澜既倒,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固守江北之地,苟延残喘而已。”   魏无忌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这是个困局,却不是死局,现在就要徐南归如何去破局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飞霜殿君臣奏对   赵无极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道:“自从端木睿晟和傅中天之事后,殿下和韩阁老还能相信谁?也只能相信徐南归了,无论他能否力挽狂澜,都是如此。”   魏无忌忽然问道:“听说徐南归一人一剑斩敌近千,硬是逼得萧瑾不得不暂时退兵,算是解了禹匡的两襄之围,这事你怎么看?”   赵无极皱眉道:“万人莫敌不假,可却是只此一次,难有下回,你我都是修士,自然知道天道规矩是何等壁垒森严,等闲不可逾越半步,这次徐北游强行出手,想来已经有些坏了规矩,只是还不到引来天罚的程度,所以必然难以如法炮制,如今萧瑾退兵不假,却远未伤筋动骨,只要他略作休整,整顿军心,便可再卷土重来,到那时候,两襄还能如何?”   魏无忌叹息一声,“治标难治本。”   然后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缓缓问道:“你这次返京,可是要谋求大都督的位置?”   赵无极干脆摇头否认道:“如果这个时候去谋求大都督的位置,无疑是携兵自重,甚至是有意施压于朝廷,现在这个时候,韩阁老和公主当然不会说什么,甚至还会将大都督的位置送到我的手中,可一旦战事过去,就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此举为日后埋下祸患伏笔,殊为不智,我不会为之。”   他略微犹豫,轻声说道:“眼下这个时候,大都督可以空悬,也可以有人去做,但绝不能是实权武将来做,只有这样,内阁才能手握军政大权,公主殿下也才会安心。”   魏无忌顿时了然,不过紧接着又是喟叹道:“既然如此,那你不该来见我。”   赵无极笑道:“既然我无意谋求大都督权位,那么见不见你又有何妨?”   魏无忌微微一怔。   赵无极继续说道:“我来见你,其实是表明一种态度,如今大齐朝的武将就剩下这么几人,我,你,还有张无病,咱们三个也该再次联起手来,尤其是我和张无病在外领兵,庙堂之上需要有人替我们说话,毕竟我们是大都督府的武官,总不能听内阁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这样的道理。”   魏无忌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赵无极起身道:“既然你明白了,那我也该入宫觐见咱们的公主殿下了。”   魏无忌随之起身,轻声道:“恕不远送。”   赵无极嗯了一声,大踏步径直离去。   当赵无极来到宫门前时,张百岁已经亲自等在这儿。   赵无极赶忙上前快行几步,就要行礼道:“下官赵无极,见过平安先生……”   “赵都督不必多礼。”张百岁上前一步搀住他,“赵都督一路奔波,辛苦了,公主殿下已经久候多时,随我来吧。”   赵无极应了一声,跟在张百岁身后进了宫门,不过却不是去往未央宫,而是往飞霜殿方向行去。   此时飞霜殿恢复了原来的布局,停放其中的灵柩已经运走,多了许多女官,比起原来徐皇后在世时还要热闹几分。   张百岁领着赵无极来到飞霜殿的正殿,隔着重重纱幔可以隐约看到宝座上坐着一道人影。张百岁走到纱幔前,轻声道:“殿下,赵无极来了。”   赵无极立刻在纱幔前跪了下来:“臣中军左都督赵无极叩见殿下!”   隔着纱幔传来了萧知南的声音,“请赵都督进来吧。”   赵无极一愣,没有挪动脚步。飞霜殿乃是皇后居处,历来都是外臣不得擅入,以往除了太宗文皇帝和高宗肃皇帝,只有作为帝婿的徐北游曾经进到内殿,这时候萧知南请他进去,不禁有些拿捏不定,他先是抬头望向张百岁,接着沉声道:“微臣谨奏殿下,飞霜殿乃是皇后娘娘居处,外臣不敢擅入。”   宝座上的身影缓缓起身,撩起重重纱幔走了出来,“既然赵都督不愿意进来,那本宫出来就是,赵都督是国之栋梁,撑着大齐的江山,本宫不是垂帘的太后,没什么好避讳的。张大伴,搬两个绣墩过来,本宫与赵都督就在这外殿坐一坐。”   张百岁恭敬领命。   不多时,两个小宦官搬来两个绣墩,分别放在萧知南和赵无极的身后。   萧知南率先坐下,伸手做请,“赵都督,请起,入座吧。”   “诺。”赵无极从地上起身,又慢慢坐下。   萧知南轻声道:“这一仗,辛苦赵都督了。”   赵无极恭敬道:“报效朝廷,是臣等的本分,不敢称劳。”   萧知南继续说道:“听说赵都督亲率骑军迂回至东北叛军的侧后,奇袭而至,使得查擎腹背受敌,大败而归,赵都督此战可记大功。”   赵无极郑重道:“上托我大齐列祖列宗眷顾和公主殿下鸿福,下赖将士用命和百姓体恤,又有内阁诸公居中调度,微臣不敢贪功。”   萧知南轻轻说道:“我大齐四都十九州之地,疆域何止百万里,子民又何止百兆千万,祖宗社稷在上,仰赖列位臣工齐心,方能统御天下,牧养万民。可自今年入秋以来,草原从乌斯原渡多伦河犯西北,八月,魏国大军跨海而来,进入大江,封锁漕运,使得齐州缺粮、豫州缺粮,同月中旬,东北牧氏起兵作乱,下旬又有傅中天祸乱朝堂之事。国事艰难至此,还要仰赖赵都督等列位能臣干将,扶起大齐江山。”   赵无极从绣墩上起身,沉声道:“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萧知南紧紧地盯着他,沉默许久之后,才重新缓缓开口道:“战局如此,尤以江南局势为重,倘若江南失守,天下立时大乱,所以本宫想从中军中抽出十万人马,将其调至江南,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东南万无一失,不知禹都督意下如何?”   赵无极沉默不语,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一直没有开口的张百岁忽然插言道:“赵都督,大局为重。”   赵无极沉默片刻后再次跪倒在地,一字一句道:“臣,遵旨。”   萧知南的脸上又有笑意,又谈论几句东北战局之后,赵无极起身告退。   萧知南从绣墩上起身道:“本宫不便相送,大伴替本宫送一送赵都督。”   张百岁恭声领命。   送走赵无极,张百岁回到飞霜殿,此时萧知南又重新回到重重纱帐之后,坐在宝座上闭目养神。   张百岁轻声道:“殿下,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歇息会儿吧。”   “大伴,你觉得赵无极到底是什么人?”萧知南闭着眼睛问道。   张百岁想了想,回答道:“能臣,也能勉强算是忠臣,就算有些许私欲和算计,但也都是人之常情,不好过多苛责什么。”   萧知南嗯了一声,想了想,忽然又问道:“大伴,你说一个大都督换十万人马,值还是不值?”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人腰悬将军印   承平二十四年春,一道由公主殿下萧知南授意、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旨意从帝都城中明发天下。   擢升原中军左都督赵无极为大都督府大都督,正一品衔,总掌天下兵马大权,升授光禄大夫,加授上柱国,挂镇朔大将军印,封陈国公。   以大齐武官官制而言而言,此时赵无极距离位极人臣只剩下一步之遥,其中特进光禄大夫是散阶,大都督是实授,镇朔大将军是所佩将军印,上柱国是勋官,正一品衔是品级,陈国公是爵位。   其中勋级和散阶只是虚职,如蓝玉的太师头衔一般,并无实权。按照大齐律制,官员升迁后,都会初授散阶,正一品初授散阶为光禄大夫,升授为特进光禄大夫,加授为上柱国。赵无极从左都督升任大都督,位列中枢,品序由从一品变为正一品,散阶本应是光禄大夫,而三年初考后,考评优异,方可升授为特进光禄大夫。再六年复考,考评仍是优异,则加授上柱国。这次直接升授特进光禄大夫并加授上柱国,可谓是荣宠至极。   至于挂镇朔大将军印,则是因为大齐律制,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所佩印于朝,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当年魏禁领兵征讨南疆蛮族,便是挂平虏大将军印。   如今赵无极得了无数武人梦寐以求的三大大将军印之一,无论实授、爵位,还是散阶、勋官,皆已经走到了一个武人巅峰,所欠缺的也只剩下一个位列三公的太保,还有就是以武功而异姓封王。   在满朝文武看来,赵无极无疑让人艳羡非常,从五大左都督之一跃居成为与内阁首辅相提并论的武官第一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可唯有赵无极有苦自知,一个大都督的名头,换走了他麾下整整十万兵马,这十万兵马将会调往江南,八成是交到徐北游的手中。   这也就罢了,毕竟他手中还剩下十万兵权,仅仅是抵御东北的牧棠之,也已经足够,但真正让他心中不安的是,这个中军左都督的位置是否会易主于他人,若是在太平年景,一个大都督换中军左都督,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如今却是天下动荡之际,并不直接掌握兵权的大都督在这个时候反而不如直接掌握兵权的五大左都督,虽然他现在挂了镇朔大将军印,但在指挥调度上还是不如中军左都督,这叫县官不如现管,如果朝廷再派下一个与他意见相左的中军左都督,那他还真有可能被丢掉大半军权,毕竟这支中军并非是他一手建立起来,远未到一家之私军的地步,若说私军,那也是萧家的私军。   正因为种种原因,赵无极在领旨之后,迟迟没有离开帝都,直到第二道旨意传出。   第二道旨意除了将十万天子亲军调往江南平叛之外,同时还任命徐北游为中军左都督,授光禄大夫、柱国,挂平虏大将军印,加封晋国公。   当这个消息传遍帝都之后,原本觉得云里雾里的众人这才恍然,归根到底,公主殿下最信任的还是自家夫君,此番旨意布局,还是要让帝婿执掌大权,并且是最为至关重要的兵权,想来这也是韩阁老的意思,而且帝婿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也是有目共睹,满朝上下自然没有异议,即使偶有几个不开眼的想要反对,也都是些小鱼小虾,翻不起什么大浪。   其实说白了,这道旨意中只有中军左都督的官职才是真的,至于其他什么散阶、勋官、爵位,都不算什么,毕竟徐北游已经是超品帝婿,如果公主殿下迈出了那最为关键的一步,那么夫妻两人便是天家,贵不可言。   有这两道旨意在前,接下来的第三道旨意就不那么惹眼,这道旨意加封张无病为楚国公,加授光禄大夫、柱国,挂征虏大将军印。   如此一来,三枚大将军印都已经派发出去,正好应了三大国之柱石的说法。   在第三道旨意下发之后,赵无极终于决定于明日离京,返回山海城。   一夜无月,寅时时分,东边的天际刚刚露出了一线白色,此时还未到开城门的时候,但城门前已经有许多甲士手持火把分成两排,静候而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两顶轿子一前一后朝这边过来。   轿子停下,不等外面的随从掀开轿帘,赵无极已经伸手撩开帘子走出轿子。   所有甲士立时半跪在地,恭敬道:“参见大都督。”   紧接着后头那顶轿子中也走出一人,来到赵无极的身旁。   赵无极抬头向天空望去,东边天际的一线白色开始渐渐变宽,就像一条鱼肚。   然后他的目光慢慢下落,望向面前的高大的城门,喟叹一声。   “公主殿下到底要干什么?”站在赵无极身旁的魏无忌轻声问道:“徐北游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不假,可他却不通兵事,将兵权交到他的手中,恐非明智之举。”   “公主殿下要的是安心,中军又叫天子亲军,本意就是拱卫天子,现在悉数归于我手,我又是常年经营天策府,换成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要分权一二,人之常情。”赵无极接口道:“再者就是,江南那边的战况不容乐观,公主殿下要稳住江南,也在情理之中。”   魏无忌缓缓说道:“道理很大,也很空。”   赵无极转过身望了他一眼,笑道:“对于公主殿下而言,有道理就够了,这个道理经不经得起推敲,不过是细枝末节。至于你说徐北游不通兵事,那也不成问题,大都督府里有的是精通兵事的都督同知和都督佥事,再不济还有江南的禹匡从旁帮衬,你别忘了,徐北游已经挂平虏大将军印,有权节制禹匡。”   魏无忌沉声道:“如果徐北游成功平定江南之乱,携大功归朝,那么公主殿下便能更上一步。”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赵无极忽然压低了声音,“如果不给这十万人,徐北游便难以建功,徐北游不能建功,殿下就走不出那一步,这便是挡了殿下的路,也就是殿下的仇人。”   魏无忌猛然吓了一跳,然后心底瞬间生出深深忌惮。   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弈者通盘无妙手,虽然他名字中原有献计二字,但真论心思谋略之深沉,他远不如这位昔年的兄长赵无极。   赵无极举目向上望去,越过城门,越过城楼,望向城墙外越来越亮的曙色,轻声道:“快卯时了,我该出城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南疆旧事再重提   当朝廷中枢的旨意传至两襄的时候,禹匡专门为徐北游办了一场小宴庆祝,与宴之人不多,除了徐北游和禹匡之外,再就是钱牧斋、赵青、张雨萍、李神通等人,刚好坐满一桌,冰尘因为不喜此等场合,故而未曾赴宴。   虽然此时两襄已经被围城多日,但禹匡作为两襄地位最高之人,想要办一场宴席不算难事,除了一坛刚刚从地窖中取出的三十年陈酿花雕女儿红,还有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在主食上又是糯黍、精面、细荞、糯米等粗细搭配,杂食珍摄,极是讲究。   筷子是洁白的象牙筷,酒杯是大楚官窑青釉,可见华贵。   禹匡作为这场酒宴的本地主人,如何也没有想到徐北游会拔升如此之快,短短几日之间便从一个都督同知的闲职跃升为身佩平虏大将军印的中军左都督,按照大齐律制,如今的徐北游已经手握节制江南大小将领的大权,当然,也包括他这位江南后军左都督在内。   那坛三十年的陈酿此时就放在禹匡的面前,这场酒宴没有侍从,他亲自捧起酒坛,从自己的座位上缓缓起身,笑着开口道:“这坛酒是太平十四年的窖藏,那时候还是太祖皇帝在位,一转眼间三十年匆匆而过,一代新人换旧人,南归不足而立之年却已经佩大将军印,英雄出少年,所以我用这坛酒来敬南归。”   说完,禹匡先给徐北游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再给自己和别人斟酒,却只有八分满。   徐北游伸手捻住酒杯,微笑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徐某谢过禹都督。”   两人互相举杯,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不过两人却是一坐一站,就像如今两人的地位,已经是彻底逆转。   当初禹匡上任江南后军左都督,春风得意,而那时的徐北游还要托庇于他这位江南王,可时至今日,倒是成了禹匡要借徐北游之力守住两襄,在这道旨意下来之后,更是让徐北游成为禹匡的顶头上司,不由让这位四俊中的“飞熊”想起一句被无数人说烂了的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其实话又说回来,哪里用得着三十年,仅仅三年就已经足够了。   这场酒席,有钱牧斋这位满腹经纶的当世大儒,又有赵青这位几经大起大落的老人,再加上为人玲珑的张雨萍和插科打诨的李神通,还算尽兴。   待到尽欢而散,众人起身离去,唯有徐北游和禹匡还留在原处。   禹匡带着酒气,却无酒意,开口道:“南归,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了。”   徐北游轻声道:“禹都督请讲。”   “如今南归你已是身佩平虏大将军印,又是中军左都督,我倚老卖老还能喊你一声南归,若是按照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我应当称呼你一声南帅才是。”禹匡叠手作揖,语气沉重道:“南……帅,看朝廷的意思是要让你来总掌东南大局,我禹匡一介败军之将,自当倾尽全力辅佐,只是如今的江南困局不是十万天子亲军就可以解开,毕竟萧瑾大军元气未失,大江仍旧被魏军封锁,甚至两襄已经岌岌可危,当务之急是要解两襄之围和湖州困局。”   徐北游点了点头,问道:“如何解开这个困局?”   禹匡起身取过一份随军舆图,在徐北游的面前摊开,然后俯身伸手在白帝城的方向轻轻一敲,“关键还是在于蜀州的孙少堂,蜀军若要出蜀,萧瑾拦不住,也没法拦,可蜀军出蜀有一个关键前提,那就是蜀州无恙,都说天下未乱蜀先乱,这次蜀州没有乱,难能可贵,万万不能再让它因为江南而乱。”   徐北游望向地图上的蜀州,“蜀州的祸患在何处?”   禹匡直起身子,说道:“蜀州的祸患有两处,一是由陕入蜀,当年太祖皇帝入蜀便是走了这条路,不过此处有天险剑阁,陕中又有西北前军,可以暂且不提,如今的关键在于第二处,也就是南疆,想必南帅也知道,当年这里的动静闹得很大,逼得文帅不得不亲率蜀州前军征讨南疆蛮族,甚至连先帝也被太宗文皇帝派了过去。”   说到这儿,禹匡有些喟叹,“文帅若不是在征讨南疆时落下了病根,也不会死在萧慎的手里。”   徐北游轻声道:“我记得文帅在归朝之前,已经收复南中七府,迫使反叛的南疆蛮族不得不退入十万大山。”   禹匡摇头道:“南帅已经说了,南疆蛮族只是退入十万大山,而非被文帅悉数剿灭,在南疆还有巫教,巫教还有一位大长老祝九阴,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巫教的支持下,这些蛮族随时都可以死灰复燃,然后重新夺取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的南中七府。”   徐北游缓缓说道:“南中七府的公案,我略知一二。”   禹匡道:“这也是第一次南征时种下的恶果,当年太祖皇帝南征蜀州,设立剑阁行营,由林寒担任行营掌印官,总掌蜀州军政大权。林寒此人,生性残暴贪婪,盘剥无度,屡次借蛮族由头盘剥各大蜀州世家,结果假戏真做,逼得各大蜀州世家暗通蛮族叛乱,夺取蜀州首府锦城。”   “那一次,林寒差点就要身死于锦城的乱军之中,在林寒从锦城逃回剑阁之后,果断兴兵镇压,一日之内重新夺回锦城,群龙无首的叛军仓皇弃城而逃,剑阁行营的大军浩浩荡荡开驻锦城,城内凡与叛军有所勾连者,尽数斩杀,一时间血流成河。继而剑阁大军扫平四府,然后林寒颁下剑阁行营缴逆令。”   “那道缴令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蜀州十六府内,凡参与叛乱者,立斩不赦。凡缉拿逆贼首领者,赏银百两,官升一级。’一时间整个蜀州中揭发、污蔑、攻讦,比比皆是,整个蜀州一派乌烟瘴气。接着,林寒大军又直逼南中。蛮族虽然悍勇,但却不通军阵,十人百人交战,则蛮人胜算较大,可若千人以上,面对战阵森严的剑阁大军,蛮人就再无得胜可能。”   “于是林寒大军一路南下,遇寨即灭,遇蛮即杀,一路行来,剿杀了不下二十个大小南中蛮族部落,经常是大军过后,只剩下不足车轮高的孩子和一群老弱妇孺,成年男子尽数死绝,而敢于反抗的部落下场更是惨烈,常常是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被杀,寨子则被付之一炬。一时间整个南中乃至蜀州都是风声鹤唳,而南中蛮族更是将林寒称作修罗将军。”   禹匡叹气道:“直至多年后,修罗将军四字在南疆仍可止小儿夜啼,可见当时林寒在南中的血腥手段是何等的酷烈深刻。也正因为如此,南中蛮族屡屡反叛,乃至于到了承平年间,危及大半个蜀州,这才让文帅不得不领军亲征。”   徐北游沉默许久,说道:“过些时日,我会去蜀州一行。” 第二百九十五章 白帝城下说短长   南疆这地方,屡屡反叛,确如禹匡所言,有林寒当年血腥镇压的缘故,但究其根本,却不是这等原因,如果南疆蛮族真是顺民,林寒也不会拿此事去要挟蜀州各大世家,如果南疆蛮族真是顺民,各大世家也不会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去勾结蛮族反对林寒,如果南疆蛮族真是顺民,他们就不会与里应外合的蜀州世家一起出兵攻打锦城。   往上追溯千年,南疆等地一向如此,中原王朝强大时,归顺,中原王朝衰弱时,反叛。屡屡归顺又屡屡反叛,郑末齐初之间的几十年中,南疆蛮族有过两次反叛,分别由林寒和魏禁镇压,若是大齐王朝一直太平昌盛,在未来的百余年间,南疆与蜀州都会相安无事,毕竟南疆不是年年闹白灾的草原,还不到生死存亡的地步。   只是如今大齐战乱四起,难保南疆蛮族不会蠢蠢欲动。如果在这个时候蜀军贸然出蜀,造成蜀州内部空虚,那么便给了南疆可乘之机,这份蠢蠢欲动恐怕立时就会变为实实在在的行动。   一旦南疆兵发南中七府,蜀州震动,谁也不敢保证到底会发生什么。正如当年萧煜第一次南征蜀州,再出蜀战于湖州,大军陷于两襄,迟迟不能克敌,致使西北内防空虚,被辽王牧人起和查莽亲率大军攻入西河原腹地,兵临中都城下,若不是萧瑾出使江南,说服陆谦退兵,使蓝玉的江陵行营和林寒的剑阁行营得以陆续回师,今日到底是谁家的天下还真不好说。   这就是孙少堂屯兵于白帝城却迟迟没有出兵的缘故,不是他孙少堂怀有私心,想要保存实力而见死不救,委实是此乃大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得不慎而又慎。   徐北游在与禹匡深谈一番之后,与赵青和钱牧斋一行人离开两襄,往白帝城而去,而冰尘则是留在了襄阳城,准备在事不可为之时,带着应该离开的人离开此地,以她十八楼境界的修为而言,这不算什么难事,也能让徐北游安心。   至于徐北游自己,他自付同样是十八楼的剑仙修为,就算东南巫教的祝九阴仍有巅峰修为,他也不惧分毫。   春风又过玉门关,直入天下大地。   一路上徐北游与大儒钱牧斋交谈颇多,两人谈起了此行的第一站白帝城,徐北游终究是年纪尚轻,读书不多,才疏学浅,谈论起各地风土人情,远不及这等当世大儒,大多数时候只能洗耳恭听。   细细说起来,此城还与当年的公孙氏大有关系。   白帝城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此地原名紫阳城,千余年前,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当年的公孙氏和慕容氏并列齐名,一南一北,南有白帝公孙氏,北有龙城慕容氏,只是后来两家双双势微,不得不离开中原前往魏国,一同前往魏国的叶、张、上官三家也都各有际遇,也都有各自难念的经,此五家一起在魏国扎根,远离中原战乱,传承不绝,被誉为天下五大世家,远胜各大江南世家高阀。   不过如今五家也都已经物是人非,龙城慕容今犹在,不见当年蜀州王。   三天后,一行人由陆路改为乘船临近白帝城。   自十年逐鹿以来,白帝城的战略地位远不如从前,直到江南战事爆发,执掌蜀州军政大权的孙少堂才开始着手重新修缮白帝城,并在此屯兵八万余人,虽然迟迟没有挥师南下,但也在某种程度上震慑了萧瑾,使其有所忌惮。   徐北游走到船板上,心底一片冷然。这两日消息不断传来,有鹰隼传书,也有飞剑传书,谈不上好坏,一个是西北战事,张无病在佩征虏大将军印之后,又与林寒大战一场,仍是不肯退入城内据城而守,势要保住出城而战的野战之权,此一战的结果不甚乐观,双方损伤大概在五五之数,张无病率部退回敦煌成休整。   另外一个是豫州饥荒,有饥民起事,不过旋即被地方三司强自镇压下去,暗卫府派人去查,结果是有白莲教余孽暗中作祟,此白莲教非唐圣月的白莲教,这是拒不归顺而分裂出去的那部分白莲教,在天下乱起的时候,这些白莲教余孽又从西域返回中原,开始肆意妄为。   天下风雨飘摇,各路牛鬼蛇神纷至沓来,如今一肩挑剑宗,一肩扛天下的徐北游,又该如何自处?   说实话,徐北游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而已。   至于接下来会如何,天下会不会大乱,大齐朝廷能不能延续下去,道门和魏王会不会夺得天下,那就只能去听天命了。   渡船距离白帝城越来越近,徐北游已经可以遥遥看到白帝城最高处的永宁宫。   靠近码头,众人下船,于暮色中往白帝城行去,赵青似有心事而走在最后,徐北游和钱牧斋并肩而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钱牧斋眯起眼指了指近在咫尺的白帝城,轻声说道:“这就是白帝城了,当年那位雄踞蜀州的公孙氏家主就是病逝在城内的永安宫中,在这位家主故去之后,公孙氏江河日下,最终不但丢了蜀州,甚至就连中原也难以立足,不得已只能远去魏国。”   徐北游沉沉应了一声。   钱牧斋缓行着继续说道:“公孙氏退出蜀州之后,蜀州群龙无首,直到数百年后蜀州本土豪族唐氏击败端木氏,才成为蜀州的的新主人,再后来端木氏流落中州,到本朝太祖皇帝发迹崛起,唐氏和端木氏又都先后归顺本朝。”   徐北游嗯了一声。   钱牧斋轻轻说道:“蓝相如今就在蜀州,他毕竟是跟随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人,不会坐视自己一手建立起的大齐朝廷……”   老人的话没有继续说完,但是徐北游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徐北游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众老少儒生,又将目光重新转回钱牧斋,语调平淡道:“请钱先生给蓝相带一句话,徐北游会择日亲自登门拜访。”   钱牧斋点了点头。   徐北游冲他拱手一礼,然后望向身后的读书人们,众多读书人面对这位年纪轻轻就已经身佩大将军印的小阁老有几分难言的敬畏。毕竟不是谁都能在这个年纪就能支撑东南半壁,甚至是左右天下大势。   徐北游看着这些或是敬畏或是复杂的眼神和面容,忽然笑道:“公孙氏也好,慕容氏也罢,终究都是过往云烟,士族高阀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要逆势而为只能是自求灭亡,我相信日后的天下会是诸位读书人的天下。”   “今日在白帝城,我们就此别过,不过临别前,我想送诸位一句话。”   “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山高水长,日后江湖再会。” 第二百九十六章 身在局中不自由   徐北游与钱牧斋一行人分开之后,还未进白帝城时,遇到了一拨不自量力的刺杀,然后被徐北游未曾出剑就屠戮殆尽。道门立于世间巍巍数千年,不仅会培养飞升证道的仙人,也会如诸多高阀世家那般豢养心腹死士,即使明知徐北游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仍是在徐北游前往蜀州的必经路上发起了一次刺杀,这次刺杀动用了诸多珍贵无比的奇毒,若是不防之下,就是十六楼境界的大地仙也难逃一劫,当初明尘之所以栽在了萧知南的手中,便是因为遭了奇毒暗算,致使修为大损,最终命丧晚辈萧知南的手中。   不过这次奇毒没能出奇制胜,用毒之人未能近到徐北游身周三丈之内,就已经悉数被徐北游身周环绕的剑气断去生机,无一人得以幸免。   其实就算徐北游中了毒,也不见得会如何,毕竟现在的他远非一个明尘可比,十八楼的通天修为足以让他傲视人间,道门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在接连失利之下,他们已经有些无可奈何,只能用这种明知胜算极小到近乎不可能的手段来搏一把,万一成功了,哪怕只是伤到徐北游,也足以让道门接下来的布局从容许多。   可惜,世上的万一之事从来都是万中无一,道门的这次袭杀只能以失败来收尾。   以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些死士颇有春秋侠义之风,而道门的养士手段也的确不错,只是如今徐北游身处局内,更是站在这些死士和道门的对立面,就不好说是对还是不对。   徐北游蹲下身,扯下一名刺客的面巾,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这名老人已经死去,双眼大大地睁着,望向头顶天空。想来正是因为他年老体衰,不能再有进益可能,所以才会被道门当作弃子。   徐北游谈不上什么恻隐之心,只是随手将他的双眼合上,然后起身往城内走去。   未到城门口,孙少堂已经迎出城来。   这是徐北游第一次见这位前军左都督,孙少堂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声名远播的小阁老。   不过这次初见谈不上愉快,徐北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地伏尸,倒不是有意苛责什么,算是给孙少堂提一个醒,多少有点敲打的意味。   孙少堂面对这位平虏大将军,没有故意拿捏架子,作清高之态,也没有卑躬屈膝,诚惶诚恐,只是以寻常上司下级的相处态度坦然面对,令人将这些尸体处理掉的同时,又向徐北游表明自己失职,请上官降罪。   徐北游名义上有辖制孙少堂的权柄不假,但在这个时候,又是一位手握兵权的大将,不好太过认真,再说徐北游本也无意苛责孙少堂,此事一笔带过之后,两人一起入城。   孙少堂的都督行辕设在白帝城的永安宫中,此地位于白帝城中地势最高的永安山上,在此可以轻易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   来到永安宫的正堂,两人没有过多客套寒暄,孙少堂直接开始为徐北游介绍南疆局势,然后就由徐北游出面亲往南疆,力求解决南疆之事。   南疆问题素来是历代中原王朝的一大难题,无论是那位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千古名相,还是曾经盘踞蜀州的公孙氏和后来的唐氏,都不曾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   对于徐北游而言,他不奢望自己能做到前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就算他一人一剑杀入南疆,杀一个伏尸遍野,杀一个血流成河,那也只是第二个林寒而已,根本于事无补,更何况南疆还有一个巫教,虽然如今的巫教已经大不如从前,但巫教屹立世间时间之长,更甚于道门,历来高人辈出,若是还有第二个祝九阴这样的大高手,加上巫教在南疆经营数千年的地利之便,就算徐北游想要做什么,恐怕也是难如登天。徐北游深信以自己的修为可以从南疆安然脱身,真正的难处在于如何让南疆不参与到这场天下大乱之中,然后使蜀军得以兵发江南,解开大齐朝廷的困局。   徐北游反复思量了几遍,没有什么头绪,哪怕他与孙少堂谈论过个这个问题,仍是没有太好的办法,毕竟两族血仇绵延千年,想要凭借一人之力扭转,就算是佛祖降世,恐怕也没有这么大的神通。   说到底,人心才是这世上最为捉摸不定的东西,任凭神仙佛陀,还是帝王将相,都不能长久把持,更不能逆势而为,这才有了那句人心所向则大势所趋。如果有人能长久抓住人心,这世上就不会王朝更迭,道祖、佛祖、圣人也不用传道于世间。   与孙少堂密谈过后,孙少堂安排徐北游在白帝城都永安宫的一处阁楼中暂住,徐北游推开窗户便可望到城外的浩荡江水,江水清澈,几可见底,不过徐北游没有心思去欣赏眼前的美景,嘴角泛起一抹无奈的苦涩笑意,如今的他多少有了些置身其中而无可奈何的感觉,也有些明白当年师祖上官仙尘明明是天下第一人,却到头来还是不能扭转大势的无奈,可他又不能拖延下去,如今西北战事正酣,江南也是山雨欲来,每一天都在死人,他这个小阁老,这个佩平虏大将军印的中军左都督,不能没有任何作为,仅仅是从江北调来的十万中军还不够,还要这支刚刚经历了南疆战事的蜀军,再加上禹匡的江南后军,三方联起手来,将魏王和他的魏国大军赶出江南,赶下东海,让负担了天下钱粮之重的江南多出几分安稳。   更让徐北游忧虑的是,这次在白帝城遇到的刺杀之事,不大,却能说明很多问题,尤为关键的一点是,以慕容萱为首的道门已经察觉到他的动向和意图,所以这次南疆之行注定不会平静,说不定又是一场面对道门的血战。   徐北游当时在襄阳城外单人破阵,引来天雷示警,如果有其他的办法,他何尝愿意亲身涉险大动干戈来挑战头顶上的天道规矩?可是局势已然如此,单凭一个被打残的江南后军,守不住江南,军国大事和修士求长生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不是他徐北游成了十八楼的剑仙,就能一剑可挡百万师,萧煜当年不过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为何他能横扫六合,独尊八荒?上官仙尘和傅尘这两位举世无敌之人为何还是败在了萧煜的手里?   剑宗一直说天下事不过一剑事,这也仅仅是说说而已。   真能一剑平之?   也许有人能做到,但是现在的徐北游还做不到。   很多事情不是徐北游境界超凡入圣就能改变的,此时徐北游站在窗口,极目望着滚滚江水,半是自嘲半是叹息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南疆大山藏大巫   徐北游在白帝城略作停留之后,与孙少堂作别,没有去锦城,直接往南中七府而去。   南疆这片古老的土地,不管是儒家圣人的教化,还是道家圣人的传道,乃至于日后自西方而来的佛家,都被这儿所拒绝,他们只是艰难地在南疆留下了几个脚印,便匆匆离开。在绝大多数中原人看来,这里就是一个瘴气横生、不通教化的蛮荒之地,自前朝大楚以来,此地便被官员视作畏途,皇帝发作贬谪罪官,不是岭南就是南疆。   南疆地域广阔,号称十万大山,与大郑的数个州都有交界,而与蜀州交界的那片区域被称为南中。南中有许多蛮族生活,最大的一支部落号称十万,一直与蜀州的中原人多有冲突,甚至多次攻打县城,一直让蜀州官府烦不胜烦。   当年西北大军出蜀入湖之时,蜀州唐氏的唐雄反对林寒的横征暴敛,暗通南中蛮族首领凤凰夫人叛乱,凭借唐家在蜀州经营百年的巨大号召力,各地纷纷有人响应,叛乱瞬间蔓延至整个南中七府,甚至使得蜀州首府锦城陷落。   这才有了后来林寒的血腥镇压。   归根结底,南中七府,既是蜀州和南疆的矛盾根本所在,也是历来双方混居所在,双方的血仇都发生在这七府之地,直到前不久的南疆战事,所有蛮族才不得不放弃了南中七府,退入到南疆的十万大山之中。   如今的十万大山中也并不平静,在中原乱起之后,原本已经被魏禁打得元气大伤的众多蛮族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尤其是南疆战事刚刚结束不久,一桩桩血仇还历历在目,群情激奋,暗流涌动,再加上白莲教余孽和道门中人陆续潜入其中,四下煽风点火,使得南疆乱象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连向来神秘的巫教又开始参与其中,朝廷的势力不得不全面撤出南疆,如今的南疆对于朝廷而言,就像被重重迷雾所笼罩,徐北游在这个时候选择进入南疆,不说明智与否,只说形势,委实谈不上乐观二字。   徐北游进入南中七府的境内之后,随处可见战火席卷之后的痕迹,接近十年的来回拉锯大战,使这七府之地沦为一片焦土,十室九空,田地荒芜,一路行来,徐北游双目所见皆是一片萧条荒凉,难以与号称“天府之国”的蜀州联系起来。   过了南中七府,便是进了南疆境内,这里又被称作十万大山之地,顾名思义,一山连着一山,一山接着一山,连绵不绝,其中林木参天,路少人稀,又是瘴气横生,大军难以进驻,历来都是蛮族的天然屏障,每每中原王朝征伐蛮族,只要蛮族退入其中,中军大军便无可奈何,此举与草原各部远赴热海颇有相同之处。   当年林寒之所以能将大军开进十万大山,除了西北军将士精锐善战之外,再有就是当时萧煜麾下有一位巫教长老,名叫紫水阳,熟悉南疆情形和各种巫教秘术。林寒因为蜀乱之事向姐夫萧煜求援,萧煜虽然恼怒林寒擅自行事逼反了蜀州世家,但他也想趁这个机会将蜀州上下清理一遍,以免生出祸患,于是便将紫水阳派到林寒身边。紫水阳出身于东南巫教,对于十万大山可谓轻车熟路,应对瘴气之法更是信手拈来,他写下一张药方,然后让林寒在军营中支起大锅按方熬药,然后将药汁分发给军中将士饮用,每日早晚各一次,日日不停,如此便可视瘴气于无物。   林寒依法行事,然后派遣少量斥候试探,发现果然不怕瘴气,继而在紫水阳的引领下,大军动身,开进南疆。   可惜的是,如今朝廷中再没有紫水阳这样的巫教长老,而这位等同是叛门而出的巫教长老也没有留下传人,否则魏禁大可效仿当年林寒之事,顺势攻入南疆,就不会有今日进退维谷的局面。   当然,瘴气仅仅只是蛮族的天然屏障之一,更为制约大军行动的还有其复杂地势,在此等崎岖山地,不但骑兵无法行动,就连重甲步兵同样难有作为,反倒是南疆蛮族有一种身着藤甲的藤甲兵,攀山越岭如履平地,敏捷如猿猴,在十万大山中如鱼得水。   最后一点,南疆蛮族在退入十万大山之后,就彻底化整为零,以寨子为单位,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十万大山各处,让大军无法与之形成决战之势,正因这个原因,当年林寒攻入南疆灭寨无数,仍是没有真正伤及其根本元气,最终在粮草后援难以为继的情形下不得不退出南疆。   这些蛮族寨子按照位置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最外围是从南中七府退至此地的蛮族,因为与外界有所来往,而被蔑称为熟蛮,中间位置是世代居住在此地的蛮族,从不与中原人有什么往来,如避世之人,则被称作生蛮,而位于最为内层核心地带的就是能够与剑宗和天机阁等宗门并列齐名的巫教。   俗世中有王朝更迭,修士们的各大宗门也是如此,不外乎盛极而衰、分分合合的趋势。曾经盛极一时的玄门因为三大道君不合而演变为今日的道门和剑宗,以至于让西方教后来居上,不过紧接着后者因为教义之争,又是一分为三,分别是留在发源之地的金刚寺,传至草原的摩轮寺,以及盛于中原的佛门禅宗。再有就是圣人传道的儒门,糅合诸家的玄教等等,都曾登临天下,而在道门之前,真正的霸主是巫教。   修士一词,传自上古时代的练气士之说,后来道门独尊,练气士又被称作修道之人,两相结合之后便成了修士,不过当时的巫教并不以修士或练气士自居,而是自称为巫,修为有成者可称大巫,相当于今日的地仙修士,有十二位长老共同掌管巫教,被称之为十二祖巫。   祖巫是尊称,大致是巫教祖师之意,其修为境界大概相当于道门中的神仙境界。据说十二位祖巫可结一恢宏阵势,撼天震地。当时的道祖虽已成就天仙,但只有三位弟子,还未立教,能与巫教抗衡者唯有天下万民共主的东皇,当时东皇麾下有诸多能人异士,丝毫不逊于巫教,而双方的处境则有些类似于今日的大齐和道门,相看两相厌,终是大打出手,据说东皇以全国之力集合了三百六十五名上古练气士布成周天大阵来对抗十二祖巫,最终的结果是双方玉石俱焚,东皇身死,其麾下国度很快四分五裂,而巫教失去十二位祖巫之后,也一蹶不振,再不复当年的鼎盛繁荣,及至后来,儒释道三家崛起,巫教不得不放弃祖庭祁山,迁至十万大山之中。   如今的巫教大长老祝九阴,如果放到巫教鼎盛之时,不过是个大巫身份,可时至今日,道祖和三大道君俱已不在,仅仅一位大巫就能位列天机榜上。   徐北游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他也许要与这位大巫战上一场。 第二百九十八章 梨花寨中蓝梨花   在距离蜀州边境大约百余里的地方,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寨子,不同于西北那些为了抵御草原骑兵而修建的堡寨,这里的寨子由一幢幢吊脚楼构成,寨子外则是依托山势而修筑的层层梯田,绿油油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让人心旷神怡的光芒。   这是与江北、江南、东北、西北截然不同的风光,很难想像,这里会曾经被鲜血彻底染红,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今天这座寨子里来了一个古怪的客人,说古怪,是因为他是个十足的中原人,按照道理,早该被巡逻的藤甲兵砍了脑袋才是,可他不但没有被砍掉脑袋,反而还堂而皇之地来到寨子里,据说是寨主亲自下了命令,不得为难这位客人。   寨子名叫梨花寨,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寨子,大约有十万余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从南中七府迁移过来的的“熟蛮”,大多熟悉中原人的形貌和习性,只有一小部分是“生蛮”和巫教之人,在南疆,巫教修士的地位极高,甚至还要胜过草原上的摩轮寺上师和萨满教的萨满,毕竟上师也好,萨满也罢,说到底他们还是要听从草原汗王的号令,可在南疆,地位最高之人不是蛮王,而是身为巫教大长老的祝九阴。   梨花寨也是如此,地位最高的有两人,分别是寨主和一位长年驻守于此的年迈巫师,平日里由寨主主持寨子里的大小事务,可如果到了寨子生死存亡的时候,还要这位寨子里年纪最大的巫师来抉择。   这与极西之地的圣堂有些类似,各个寨子的寨子要听巫师的,教在王上。这也是道门孜孜以求的目标,使道门凌驾于王权和皇权之上,所以他们才要将天下四分,使得天下之间诸侯割据并立,不管是为了攻伐他人还是以求自保,都要相求于超然于外的道门,如此一来,道门的地位自然节节攀升,甚至几百上千年之后,就连国君的人选都要操控于道门手中。   只是徐北游从不觉得这是顺应大势之举,反倒是觉得此举与复兴豪阀世家一般,都是倒行逆施,就算他们能够侥幸功成,也绝难持久,而徐北游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侥幸二字去掉,绝不能让他们做成此事,所以双方已经是对立而无半分调和余地,只能分出个你死我活。   徐北游行走在寨子中,引来不少目光,这些目光多数是戒备和仇视,不过偶有几个不经世事的孩童,则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他,甚至还有几个开口对他说话,可惜徐北游听不懂这些南疆语言,又没有佛门他心痛的手段,不过想来应该是问他是谁,或者问他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   和煦春风中,徐北游缓缓前行,身后跟着一群孩子,不过很快这些孩子们就被各自的父母拉了回去,不许他们胡闹。   徐北游很快停下脚步。   然后在一队精锐藤甲兵的护卫下,有个腰佩长刀的女子走向徐北游,体态曼妙婀娜,身材高挑,双腿修长,衣着与中原女子服饰截然不同,不但佩戴了许多徐北游叫不出名头的首饰和装饰,而且上身的贴身小衫更是极小,露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   蓝色的衣裤中间平添一抹亮眼的雪白,让徐北游有了片刻的失神。   不是徐北游没见过女子,萧知南、吴虞哪个不是绝顶的美人,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的女子。   女子在距离徐北游还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用略显生疏并带着些许蜀州口音的大齐官话问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徐北游微笑道:“大致能听懂。”   外面的人如何也想不到,这偌大一座梨花寨的寨主,竟然是名年轻女子,徐北游在白帝城时,从孙少堂处只是得知这位寨主名叫蓝梨花,以她的姓氏来看,应算是“熟蛮”,因为按照蛮族传统,父辈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就是儿子的姓氏,如此代代相传,可这名女子却有了中原姓氏,自然不是长年居于十万大山深处的“生蛮”,而应是南中七府的蛮族。   其实徐北游对于这些已经在蜀州生活了上千年的蛮族没什么偏见,更对所谓的“生蛮”和“熟蛮”蔑称很是不以为然,他这次亲赴南疆的目标,更多还是在于那个神秘莫测的巫教,这才是直接引得魏禁亲征南疆的罪魁祸首。   不过想要去巫教,徐北游还需要跟眼前这个女子打打交道。   蓝梨花直接开口道:“既然你听得懂,那我就直接问了,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希望你不要生气,我们不像你们中原人,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徐北游点了点头。   这名看上去不比徐北游年长多少的女子缓缓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你是中原人,你说你要找巫教的长老们,我倒要替长老们问问你,你凭什么去见长老们?”   徐北游笑了笑,没有说话。   女子身为这么大一个寨子的寨主,自然有其可取之处,也不恼怒,只是加重了语气说道:“也许你在中原那边有很高的身份和地位,也或者是某个大宗门中的杰出弟子,是传说中的谪仙大材,但是你不要忘了,这里是南疆,不是中原,你既然来到了南疆,那就要按照南疆的规矩来做事。”   徐北游望着这名女子,忽然想起一事,仍是没有说话。   女子的眼神逐渐冰冷,语气也更为冷淡,“如果你不想按照南疆的规矩来做,那就只能请你离开了。”   徐北游忽然问道:“你听说过东行先生吗?”   蓝梨花猛然一怔。   徐北游继续说道:“我记得在许多年前,南疆这地方出了一位剑仙,被誉为南疆第一高手,世称他为东行先生。”   蓝梨花有些犹疑不定,试探问道:“你认识东行先生?”   在南疆,东行先生名声极大,留有诸多故事,几乎是传说里的人物,在各种传说里,他一人一剑行于十万大山之间,惩奸除恶,让山里的恶人不敢为恶,让山外的中原人不敢入山半步,如果说修罗将军林寒的恶名可以止小儿夜啼,那么东行先生的大名就是反击修罗将军的最好武器。每每有父母拿修罗将军来吓唬不肯入睡的小孩子时,孩童们虽然会乖乖入睡,但还是会说上一句东行先生会打跑修罗将军的话语,然后才会睡去。   蓝梨花自然也知道东行先生的大名。   徐北游轻声道:“其实说起来,东行先生还是我的一位长辈。” 第二百九十九章 山上人看山下人   徐北游第一次听说南疆先生的名号,是在敦煌城外,西北暗卫府都督佥事陆沉携带镇狱血卫而来,被公孙仲谋以剑十四苍雷震破之。   后来公孙仲谋向徐北游详细讲述此剑,如是说道:“剑意引共鸣,以天地为大鼓,以手中青锋为鼓槌,天地之间起鼓声,即是雷声。当年先宗主初出茅庐便以此剑对战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一震五百里,连震四千五百里,大败东行先生,使天下第一次知道了大剑仙之名。”   再后来,赤丙与徐北游相争,赤丙之所以能在十二剑师中出类拔萃,是因为他曾经奉命前往南疆取回一件宗内遗物,期间偶然寻到了曾经的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的遗府,并在那儿得了东行先生的传承。   及至最后,徐北游总掌剑宗大权,对于宗内的诸多秘辛有所了解之后,方知前因后果。当年师祖上官仙尘在其师许麟的授意下,渡过东海登陆中原,欲要灭去龙城,龙城城主龙云青自知难敌上官仙尘,邀请素有南疆第一剑仙之称的好友东行先生前来助阵,两人联手共抗来势汹汹的上官仙尘,结果却是徐北游在梦中所见的景象,那道曾经与万石园龙碑天书并列齐名的巨大龙碑轰然坍塌,龙城倾覆,龙城城主龙云青身死当场,仅存一缕残魂存世,结果却在几十年后被萧煜斩杀,彻底烟消云散。而东行先生,在败于上官仙尘剑下之后,选择奉上官仙尘为主,成为日后上官仙尘麾下六位剑奴之首的大剑奴。   这是剑宗对于天下的剑修的规矩,与我剑宗斗剑,技不如我,可留一命,却要此生此世做我剑宗剑奴,当日冰尘败于徐北游之手,若是按照剑宗规矩来算,她便要做剑奴之属,这也是当日冰尘反问徐北游可是要让她做大剑奴的原因。只是徐北游不敢托大,也没有当年上官仙尘的底气,不但没提剑奴之说,只当是并不存在之事,而且还许诺冰尘为三大长老之首。   除了冰尘之外,东行先生也是一个例外,虽然东行先生有大剑奴之名,但上官仙尘从不将他以奴仆视之,同样许给他长老之位,与萧慎和张重光并列齐名,已然成为剑宗祖师之列,故而徐北游说东行先生是他的一位长辈。   蓝梨花神情凝重地问道:“早在百余年前,东行先生就已经不知所踪,你到底是谁?”   徐北游摇头道:“不是百余年前,而是八十年前才对,如果我没算错的话,那应该是正明二十年,大郑太师张江陵刚好死了十年的时候。”   蓝梨花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凛然,轻声道:“你就是那个剑宗宗主吧?”   徐北游微微一怔,反问道:“你猜出来了?”   蓝梨花神情顿时有些恍惚,“你真是那个剑宗宗主徐北游?”   徐北游不否认道:“你们南疆也知道我?”   蓝梨花轻哼了一声,“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们虽然住在南疆,但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中原那边许多消息都会传到这边。”   她停顿一下,眨了眨一双清澈眼眸,“说是有一位年轻剑仙,大战道门,让道门吃了好大的苦头,还说那人是满头白发,长年背着一个剑匣,你是一头白发不假,剑匣呢?”   徐北游无言以对,以他现在的修为而言,更胜于当年的师尊公孙仲谋,几乎可以与第一次出山时的上官仙尘相媲美,是否还背着那方剑匣已经无关紧要,这次南疆之行颇为仓促,剑匣也就留在了江都。   片刻的沉默之后,蓝梨花平静问道:“其实,东行先生已经死了吧?”   徐北游轻声道:“东行先生是当年剑宗的三大长老之一,十年逐鹿时,大长老萧慎暗通道门玉衡峰峰主玉尘而反叛剑宗,二长老张重光战死于道门天权峰峰主微尘之手,三长老东行先生战死于道门天玑峰峰主溪尘之手。”   蓝梨花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我猜就是这样,谁都希望东行先生是得道成仙,去了天上享福,可实际上就是死了,就像我们那些死在南中七府的同族。”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终有一天会天下太平,两族也可以和平相处,那时候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往来种作,黄发垂髫,可怡然自乐。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的事情……”   蓝梨花脸上的表情渐渐转冷,打断道:“我们这代人该做的事情就是报仇,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中原人,我们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如果不是你们中原人,我们又怎么会背井离乡。”   徐北游没有置气,只是平静说道:“以往千年的恩怨,我们暂且不提,这是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可是在近百年以来,却是你们主动挑衅,你们都说林寒是修罗将军,可如果你们不发兵攻打锦城,林寒又怎么会来镇压你们?这次的南疆战事,若不是你们起兵作乱,要将南中七府的中原人全部赶走,朝廷又怎么会派兵镇压?你说都怪中原人,恐怕是乌鸦落在煤堆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蓝梨花终于动怒,胸口一个明显的上下起伏,刚要说话,徐北游忽然一抖大袖,她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下一刻,一片竹叶划空而过。   如刀切豆腐,没入蓝梨花身后的一名藤甲兵的胸膛之中,那名藤甲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一脸茫然,身死当场。   若不是徐北游的一推,死的人就是蓝梨花了。   蓝莲花不是没有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出身南疆的她距离人仙境界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以她的年龄来说,即便是放在中原的年轻才俊中,依旧拿得出手。   可这一刻,她却感到手脚冰凉,不仅仅是因为那个让她没有半点警觉的暗中出手之人,更让她心惊的还是徐北游的手段,在那一刻,她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就像是被人抓在手中的鸡崽,不但挣脱不开,而且只要轻轻用力,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女子大致清楚中原那边的境界划分,鬼仙境界算是初窥门径,人仙境界是登堂入室,而她则站在了人仙境界的门槛上,她原本认为自己就算对上那些所谓的人仙修士也不遑多让,再给她几十年的时间,哪怕是地仙境界也是轻而易举,说不定都能跟那些传说中的天机榜神仙一较高低。   其实她对天机榜上的历代天下十人和这次的三圣没有什么概念和感触,只是知道这些人很高,如同站在山巅上的神仙,至于山巅到底有多高,那就无法想象了。   直到今天,她才恍然明白,山下之人在山巅之人的眼中,恐怕与蝼蚁无疑。   只是轻轻一脚,便能踩死。 第三百章 有人手中持竹枝   徐北游无疑是立在山巅的极少数人之一,哪怕他是不善于玩弄诸般玄妙神通的剑修,同样可以让寻常人叹为观止,若是换成道门或佛门的十八楼境界高人,还可以用出诸如大梦平生、太虚幻境、掌中佛国等手段,让人见前世今生,置身于幻境之中,在凡俗常人看来,已经是确确实实的神仙手段无疑。   忽然有风拂过,徐北游的一缕白发随风飘荡。   蓝梨花骤然身体绷紧,下意识地握住腰间所佩的长刀,这一次并非她感觉到了什么,而是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仿佛身处生死一线之间。如果用道门修士的说法来形容,那就是金风未动蝉先觉。   下一刻,在远处的一座吊脚楼方向,传来一声极是轻微却又清晰可闻仿佛就在耳边的声音。   蓝梨花猛地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道身影朝着这边飘荡而来,身形飘忽不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形如鬼魅。蓝莲花本以为是刚才刺杀她的刺客在一击不成之后要改为光明正大地行刺,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此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他之所以形如鬼魅,则是因为他胸口上的一根白发,白发极细,几乎难以看到,只是在光线的照射之下,才可以隐约看到一抹银亮,而这根发丝正是徐北游满头白发的其中之一。   在距离两人还有十余丈的地方,这具尸体终于落地,而那根白发则是如有灵性地挣脱开来,然后在蓝梨花的惊讶视线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最终重归于三千白发之中。   蓝莲花将目光转向尸体,用略带些许敬畏的口气问道:“这就是刚才要杀我之人?”   徐北游瞥了眼尸体,“此人对你怀有敌意不假,可刚才出手的却不是他,掷出那片竹叶的另有其人。”   几乎徐北游话音刚落,又是一片竹叶瞬息而至,刹那之间悬停在蓝莲花的额头前方。   竹叶苍翠碧绿,甚至叶尖上还带着一点露水。   然后这点露水落下,滴落在女子的鼻尖上,冰凉一片。   此时竹叶距离蓝梨花的眉心只剩下不到一寸的距离,可这一寸距离却是咫尺天涯,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因为徐北游不让它再进一分,它便只能悬停不动。   徐北游伸出手,“摘”下这片悬停于半空中的竹叶,微微翘起嘴角。   蓝莲花则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她两次游离于生死边缘,这份经历,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更不是谁都能做到无动于衷的。就算是修身养性多年的道门大真人,也未必就能面不改色。   徐北游猛地将手中竹叶掷出,竹叶倏忽而逝。   蓝莲花看不出什么玄妙,可如果冰尘在此,就会看出这其实是一剑。   剑二十六,御微之剑,以小破大,以一点破一面之剑。   这片竹叶横飞过大约十余丈左右便悬停不动,叶尖仿佛刺在了湖面之上,荡漾起层层涟漪,使得周围一切也随之荡漾开来,模糊不清。   蓝梨花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玄奇一幕,然后就见这扇“湖面”被从中破开,就像戏台上的幕布被向两侧徐徐拉开,露出其后的景象。   一名身着白雪墨梅图样的白衣女子凭空出现在蓝梨花的视线之中,在她手中还捏着一支刚刚折下来不久的竹枝。   蓝梨花身为梨花寨子的寨主,心思自然玲珑,顿时想明白前因后果,想来就是这名女子先后出手扔出了两片竹叶,如果不是徐北游将这两片竹叶挡下,那么她已经是一具死尸。   她下意识地往徐北游方向靠近几分,轻声问道:“她是谁?”   徐北游望向这位自己在江南的对手,缓缓说道:“她复姓慕容,单名一个萱字,别看她面容年轻,似乎不比你大上多少,实则已经是将近九十岁的老人,只是因为修为高深,可青春永驻。至于她的身份,那就更了不得,既是魏国慕容氏的当代家主,也是道门掌教秋叶的道侣,被整个道门上下奉为夫人,被偌大的江南士林尊称为慕容先生。”   虽然蓝梨花不懂什么江南士林,也不知道魏国世家,但她却听说过道门的大名,根据巫教的长老所言,道门相当于中原人的巫教,里面有数不清的神仙人物,甚至比巫教还要厉害,眼前这名女子能被道门上下奉为夫人,可见其身份之高。   蓝莲花紧接着又意识到更深层次的原因,顿时满腔怒气。   剑道之争她还是略有耳闻的,这位道门掌教夫人之所以要接连两次出手杀她,无疑是要栽赃给剑宗宗主徐北游,如果她真的死在了这里,那么整个梨花寨必然要为她这位寨主报仇,面对这位已经站在山巅之上的剑宗宗主,到时候恐怕就是血流成河的局面,然后巫教也会被牵扯进来,最后不管谁输谁赢,都是道门坐收渔利。   好一个借刀杀人。   其心可诛的慕容萱根本无视蓝梨花的敌视目光,无视正朝这边赶来的藤甲兵,只是看着徐北游,轻声开口道:“徐北游,这么多年以来,你们剑宗的人还是这么讨厌,上一个让我如此厌憎的剑宗之人名叫张重光,说起来还是我们夫妻二人的长辈,可他却是不顾身份,以大欺小,那时候秋叶初入地仙境界,被他一路追杀到中都城外,险些身死……”   徐北游笑了笑,“那我也把这句话送给慕容夫人,自承平二十年以来,我也很讨厌你们这些道门中人,有些时候,恨不得将你们这些人全都杀掉,尤其是承平二十一年的时候,我不过初入鬼仙境界,孤身一人前往江都,你们道门镇魔殿在沿途布下天罗地网,势要取我性命,这是昨日所种之因,那么我在江南剑斩数位道门大真人便是今日所得之果。”   慕容萱的表情平静,眼神却是渐渐转冷,“早知今日,就该早早将你斩杀在去江南的途中。”   徐北游轻轻呵了一声,伸开手掌五指虚握,手中仿佛是握了一剑。   慕容萱双手负后,手中所持的竹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这次亲赴南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徐北游想要做成的事情做不成,她为此做了很多布局,包括在白帝城外的刺杀,也包括刚才那个被徐北游以一丝白发杀死的死士,都是她的落子之一。徐北游先前以为那些死士是道门所养,着实是有些小觑道门了,道门这样的传世宗门,以求道飞升为根本,求长生在于一个生字,蓄养死士这等行径,则是在于一个死字,道门不会也不屑于为之。   其实这些死士是慕容萱在主事道门之后,借道门的人力物力在暗中蓄养,而这些死士也只听命于她一人,可惜没能派上太大用场,让她不得不亲自出手。   若是正面厮杀,哪怕她高居天机榜之上,仍是没有把握。 第三百零一章 有两人白衣相杀   接下来这场交手,无疑是徐北游攻,慕容萱守。   哪怕此时的徐北游在经过连番苦战之后,不复巅峰之态,仍旧不是慕容萱可以力敌。   不过慕容萱也不是全无胜算,她毕竟是积年地仙,精通秘术无数,又是有备而来,徐北游想要轻易胜过她,无疑是件极难的事情。如两人对弈,棋力雄厚未必就能必胜,若是剑走偏锋且出出其不意,手筋稍弱之人也可以弱胜强。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分出胜负是一回事,分出生死则是另外一回事。   徐北游如同握有无形之剑,举剑前指。   天空中骤然有无数剑影凭空生出,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就像一场从天而降的剑雨。   曾经有老人在巨鹿城中,挥手招来剑影万千,如雨而落。   也曾有年轻人行于草原之上,挥剑泼洒剑雨如泼墨,大袖飘摇,一步一剑一杀人,真是一个恣意风流。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不知甲子之后,是否还有当年的大风流?”   然后他自嘲笑道:“剑道不养生,衰朽惜残年,当年的俊逸公子,也会变成垂垂老朽,真是让人扼腕。”   最后,他想起了道门中人的一句话,风流终究要被雨打风吹去,唯有帝都和玄都屹立世间不倒。   剑影蜂拥而落,纠结汇聚一线如柱,仿若一道接天连地的龙卷倒垂而下。   早在徐北游举起手中无形之剑的时候,慕容萱已经将手中的竹枝丢掷于身前地面。   竹枝落地即是入地三寸,是为生根。   慕容萱一脚跺地,地动山摇,脚下地面蔓延出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痕,然后一指竹枝,轻声道:“起。”   紧接着一棵青竹拔地而起,是为发芽。   青竹如仙人宝树,高耸入云,分枝散叶。   这支竹枝不是凡物,而是道门的一件宝物,正如佛门有宝色花这等天然可作法器之用的异物,道门也有类似之物,众所周知道门九峰景色各殊,都天峰上有天池,玉衡峰上有明月,天权峰上有朝霞,天枢峰上则有万顷竹林,在竹林中有一株当年玉清大道君亲手所植青竹,至今已有数千年,夺天地之灵秀,灵气盎然,传说其根蔓遍布大半个天枢峰,此时慕容萱手中的竹枝便是从这株灵竹上折下,有诸般玄妙作用。   青竹直而不弯,高高立起之后,在慕容萱的头顶支撑起一天苍翠天幕。   几乎就在青竹立起的同时,天上剑影所汇聚的倒挂龙卷已经灌顶落下,气势恢宏摄人,只是这道剑气龙卷落在青竹上时,无一例外地烟消云散,竟是不能撼动分毫。   立在竹下的慕容萱伸手扶住入手冰凉的竹身,口吐道门真言,脚下踏斗步罡。   青竹轻轻摇晃。   落下竹叶无数,漫天飞叶如刀。   一身白袍的徐北游面无表情地身形前掠,两只大袖飘摇,恍若神仙中人,双袖一震,直接震碎数十片射向自身的青叶,直朝慕容萱而去。   慕容萱的神情古井不波,不见她有何动作,原本四散而飞的竹叶齐齐调头指向徐北游。   下一刻,青翠竹叶几乎汇聚成了一条长龙,迫使徐北游不得不停下脚步,伸出双掌动作绵柔如女子,掌心间剑气汇聚,先是一点,然后两点、三点,最后连点成线,一线剑。   徐北游捻住这道细如柳条的一线剑,轻轻一卷,便将竹叶汇聚成的长龙拦腰斩断,然后这一线剑气直指慕容萱,急速延伸。   与此同时,徐北游又是一挥大袖,随之又有许多剑气凭空生出,如果说这一线剑是领头狼王,那么这些剑气便是跟随在狼王身后的群狼,两者聚集在一起,悉数涌向慕容萱。   这位多年以来出手次数屈指可数的慕容夫人大袖一挥,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   然后就见众多剑气进入大袖之后,便如同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这是道门中丝毫不逊于太极金桥和太阴月镜的神通:乾坤袖。   大袖卷乾坤,以衣袖自成一方小千世界,与佛门的掌中佛国有异曲同工之妙。   慕容萱轻轻抖了抖衣袖,散去其中的剑气,然后轻声开口道:“徐北游,你想不出剑就胜过我,很难。”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招,天岚出现在他的掌中,然后他向前踏出一步,一剑带出一道滚如长龙的剑气,直劈慕容萱面门。   慕容萱不闪不避,以一双手掌直接透过剑气,按在天岚的剑锋之上,而她的手掌却是分毫无损。   此为道门的无垢之身,与武夫极致的不漏之身并列齐名。   “青莲开。”   慕容萱轻笑一声,剑身上滚如龙的剑气骤然消散,紧接着有青色剑气生出,如一朵四瓣莲花,含苞待放。   徐北游微微皱眉,右手紧紧握住天岚,左手以指为剑点向,慕容萱的心口。   慕容萱松开握住天岚的手掌,身形飘然而退。   与此同时,一朵青莲傲然绽放,四瓣花瓣便是四道凌厉之极的剑气。   道门绝学,青莲剑气。   徐北游脸色微变,只见他的右手已经完全被蔓延绽放开来青莲剑气所笼罩,整只袖口破碎不堪。   徐北游随手扯去还想要继续往上蔓延的青莲剑气,将天岚刺入身前地面,低头看了袖口,然后将其一点点挽起,轻声道:“长见识了,不知慕容夫人还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最好是道门的金丹玉液,也让我这个龙虎丹道的后进晚辈开开眼界。”   慕容萱笑了笑,中丹田内院中一点金芒升起,周身青气涌动。   两人不约而同地前奔,身形迅速接近,慕容萱身形猛然一转,大袖顺势一扫,直接将徐北游整个人甩飞出去。   徐北游带出一道残影撞在一座吊脚楼上,而这座吊脚楼竟是出人意料的毫发无损,徐北游身形与地面平行,横着“站”在吊脚楼的墙壁上,双膝一屈,在墙面上不轻不重地一踩,使得整座吊脚楼微微摇晃,然后整个人反弹而回。   慕容萱再次迎上,两道白衣影在中途相遇,慕容萱绵柔一掌按在徐北游心口上,而徐北游则以指代剑点在她的眉心正中。   徐北游身形猛地一个摇晃,身形上出现一道道重影。   慕容萱白皙的面皮上涌起一股血红,眉心一点朱红格外刺眼。   白衣相杀。 第三百零二章 杀人也不过一剑   徐北游和慕容萱互相缠斗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在徐北游只是动用了天岚一剑的前提下,慕容萱用出种种秘术,勉强维持住一个不胜不败的局势。   不过在境界修为的差距下,徐北游无疑是占据了此战的主动,他像一个站在河水中的捕鱼人,手里握着锋利的鱼叉,而慕容萱则像水里的游鱼,虽然鱼叉锋利,可以将游鱼直接钉死,但是前提是要刺得中游鱼才行,慕容萱这条游鱼极为狡猾,已经数次躲过徐北游的“鱼叉”,每次都差一点点,可这一点点,便是生死之差。   那颗生根发芽的苍翠青竹,在数百剑气的不断侵袭之下,已经是伤痕累累,摇晃不休,竹枝上的竹叶则已经凋零大半,显得格外凄凉,而徐北游不断化出的剑气却是声势更盛,首尾相交,在徐北游身周如同一河绕城,慕容萱的手段想要近到徐北游的身前三尺,就要先越过这道由剑气汇聚而成的“护城河”。   所以慕容萱一直处于守势,迟迟没能对徐北游造成半分实质性的伤害,她身为当今天下女子第一人,其境界修为可能不如冰尘,但是其博学程度却可直追当年的傅先生傅尘,自然明白久守必失的浅显道理,故而在徐北游又一次出手之后,她双手在胸前以指尖相抵,两只手掌的角度略微向上倾斜,摆出一个“搭桥”的动作。   此桥是天地之桥,也是长生之桥。   道门名曰太极金桥。   既然你以剑气化作护城之河,那我便搭桥渡河。   一座金桥起始于慕容萱的脚下,止步于徐北游的面前,下一刻,慕容萱从桥上横跨而过,瞬间来到徐北游的面前,五指张开,掌心位置有紫色雷光闪烁。   道门天师府秘法,手中握风雷,掌心雷!   不见徐北游有何动作,只见在他面前瞬间浮现出丝丝缕缕如红绳的赤色剑气纠缠不休,剪不断理还乱,在慕容萱的掌中雷霆离手发出之后,便立刻将这道雷霆缠绕住,如同罗网交织纠缠,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然后徐北游十指连弹,十道剑气激射向慕容萱的胸口,虽然慕容萱以乾坤袖勉强收拢了这十道剑气,但却没有上次那般轻描淡写,整只锦绣大修鼓荡不休,甚至是伴随着轻微的布帛撕裂之声,出现许多细微口子。以至于慕容萱不得不连连抖动袖口,卸去这十道剑气的霸道分量,其中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激荡不休。   自交手对战以来占尽先机的徐北游没有太多自得之色,在他的视线中,女子抖完袖口之后就再无其他举动,意味着自己的十道剑气没能伤她分毫,当然,慕容萱也没占着便宜就是了,而且徐北游也远没有达到倾力而为的阶段,他还在等,或者说留手防备,徐北游不相信慕容萱没有其他后手,所以他不敢全力出手,唯恐慕容萱是以自身为饵,引诱他上钩。   慕容萱抖落完袍袖之后,低头望去,原本天衣无缝的雪地墨梅图样已经有所残缺,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无生剑气盘踞其中,如同一条条阴冷毒蛇,伺机而动。无生剑气脱胎于诛仙剑气,落地生根,生根发芽,如附骨之疽,极难挣脱,当年不知有都少道门中人在剑宗的这一手段之下,生不如死。   慕容萱甩去袖上的无生剑气,伸手拔起身旁的青竹,使其重新变回到竹枝的模样,她转头望去,竹枝上不知何时也沾染了丝丝缕缕的剑气,正向她的手掌蔓延。慕容萱握着竹枝的五指微微用力,寄生于竹枝上的剑气便瞬间灰飞烟灭,然后她直接将这支竹枝捏成粉碎,以此为“药饵”写就一张“药方”,这张“药方”便是一道符篆。   道门符篆派的绝学,山河符。   何谓掌中有山河?   慕容萱摊开五指,掌心有符,变成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小型山河,其中可见大河高山,河中有百舸争流,有鱼翔浅底,山上绿意苍翠,流水潺潺,飞鸟走兽不绝。   女子手掌托举山河,所谓纳须弥藏于芥子不外如是。   徐北游曾在巨鹿城见过青叶用出此符来对付秦穆绵,对于此符有所了解,故而也不去主动进入那座由符篆构建的小千世界,而是遥遥出剑,由外破符。   与上次所不同的是,上次徐北游想要破去此符还要拼命动用诛仙,然后配合被困于符篆小千世界内的秦穆绵内外夹击,而这一次,他不用诛仙,也不用什么内外夹击,仅仅是凭借自身的修为,便能破去这道符篆。   不见徐北游有何动作,环绕在他身周的剑气长河已经是主动散去,然后汇聚成一道符。   剑符。   这是剑宗的唯一的符。   其实前面的剑气长河和后头的剑符合起来才算完整一剑,剑十六。   然后就见慕容萱手中山河符内凭空出现了一把锋锐无比的剑。   这一剑斩断大山,斩断河流,使得山岳崩塌,河流破碎,将这个偌大天地搅弄一个天翻地覆,最后还要将这方小千世界一分为二。   一剑。   然后这道山河符便彻底山河崩碎。   慕容萱望着自己手中那道正在逐渐消散的山河符,脸色越发冰冷。   徐北游笑了笑,抬起手臂重新握住天岚,然后在情理之中地再出一剑。   这一剑,如大江奔流,如雷鸣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一道粗如龙柱的浩大剑气直冲慕容萱,而后者则是凭借无垢之身直接伸手按住这道来势汹汹的剑气之上,身形随之向后飘摇退去,绣着墨色莲花的白色绣鞋不断踩在脚下地面上,每落一步,便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如莲花绽放的图案,接连退出七步,便在地面上踩踏出七朵莲花。   此乃与九步九重楼类似的佛门神通,步步生莲。   徐北游不得不感叹一声,这位掌教夫人之博学,几乎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境地,剑修历来是战力最强,可以越境而战,按照常理而言,此时的徐北游也差不多该有十八楼巅峰的战力,可慕容萱仅仅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与徐北游交手无异于差了两层楼的境界,可她竟是凭借着层出不穷的秘法给硬生生地挡了下来,丝毫无愧于天机榜排名第九的名头。   不过如此也有弊端,徐北游是一招鲜吃遍天,翻来覆去就是三十六剑,可慕容萱的秘法却是不行,毕竟秘法在于一个“秘”字,若是一而再再而三,那也就谈不上一个“秘”字,自然就会被徐北游寻出破解之法,然后一剑破之。   如果真被一剑破之,那么杀人也不过一剑而已。 第三百零三章 这就是剑宗宗主   慕容萱退出七步之后便不再后退半分,身形欲倒又不倒,只是在掌间骤然绽开一声雷鸣轰响,然后这道气势浩荡的剑十三便缓缓烟消云散。   徐北游在连番出剑却无功而返之后,似乎是泥菩萨也被激起三分火气,不再留手,直接欺身而进,手中天岚掠出一线之快,浩浩荡荡剑气悉数汇聚在这一线之内,这一线既是剑气,更是生死一线。   当剑修踏足十八楼境界之后,就已经有了破碎虚空的根本,如同武夫打破虚空,以手中三尺强行破开那道天人之隔,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既然手中之剑可以破开小千世界,为何不能破开大千世界?三尺极致,便是以剑破开这方大千世界的重重阻隔。   徐北游这一剑便是如此,已经隐隐有几分剑破虚空的气势,虽然距离真正破开还是差了一线,但是用这一剑破开慕容萱的无垢之身已经是绰绰有余。   道门的无垢之身号称是不染尘埃分毫,无惧红尘万丈侵扰,无惧后天诸般秽气沾染,无惧各种阴毒法术加身,但最怕剑宗这种直来直去的手段,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一个人能够做到百病不侵,可他还是惧怕刀枪剑戟,而徐北游的剑就是刀枪剑戟。   本来按照正常道理而言,想要证得无垢之身,最起码也是十八楼境界的道门大真人才行,慕容萱之所以能以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就证得无垢之身,自然是在秋叶的帮助之下走了许多捷径,那么她的无垢之身也就没有正常无垢之身那般无懈可击。   面对徐北游这一剑,慕容萱脸色骤变,冷喝道:“此时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在梨花寨外的一座深深密林之中,一名金发碧眼的异域之人早已在此久候多时,他身着一袭滚金边的洁白长袍,手中握着一根极尽华美之能事的白金法杖,法杖顶端则是镶嵌了一块足有拳头大小的纯净水晶,其中有光芒闪烁,仿佛是一颗缩小了无数倍的“灼日”。   他将手中法杖往地上重重一顿,水晶中的一轮“灼日”越发明亮,然后无数光芒从水晶中“满溢”出来,沿着法杖缓缓流淌,蔓延至他整个人的身上,仿佛镀上一层光边。   他开始吟诵圣典。   此乃圣堂之圣典。   其声音中正平和,不似道门雷音,不似佛门狮子吼,但声音之宏大,更甚于前两者,响彻于天地之间,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同时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光边,甚至脚下的土地,周围的树木,甚至每一片树叶,每一只蛰虫,都镀上一层洁白炽热的光。   最后,这位自极西之地而来的枢机主教领袖举起手中的法杖。   整个天幕上瞬间染上一层耀眼的光。   然后一道粗如山峰的光柱从天而落。   如果任由这道光柱落下,那么整个梨花寨恐怕都要毁于一旦。   徐北游不想这座寨子被自己牵连,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他现在有兼济他人的本事,当然不会坐视寨子就此被毁,他放弃近在眼前的慕容萱,一剑转为头顶天上。   只见一道剑气长虹逆流而起,其气势丝毫不逊于这道从天而落的巨大光柱。   两者在半空中相遇,然后轰然相撞。   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不见上下左右,不分东西南北。   待到白光散去,徐北游持剑立于半空之中,满头白发随风飘荡,而李冯古则是出现在慕容萱的身侧,依旧优雅从容,周身上下没有半分尘埃污浊,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束最纯洁的光。   他望向身旁这位在东方身份极是尊贵的夫人,缓缓说道:“这就是那位年轻的剑宗宗主?我记得上次君岛之战的时候,他似乎没有出现在万石园中。”   慕容萱面无表情道:“当时他被困在了剑宗秘境之中,君岛之战结束后,他从秘境之中脱困而出,自此之后,便是一飞冲天之势,再无人可挡。”   李冯古点了点头,直言问道:“你我两人联手,能否杀掉他?”   慕容萱脸色略显凝重,缓缓说道:“如果他不动用诛仙,大概能有五五之数,可如果他动用了诛仙,那就难说了。”   李冯古略微感慨道:“上一次在君岛,我没有直接面对你们东方帝国的皇帝陛下,可他的威势让我至今都记忆犹新,那是超出人间的力量,也是不应存于人间的力量,所以他死了,眼前这名年轻人,虽然他距离那位皇帝陛下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段距离不会太长了。”   慕容萱皱了皱眉头,她自己本身就是当世佼佼者之一,可这位极西来客既然能与蓝玉平分秋色,那么其本身境界修为应该还在她之上,他说徐北游距离当日的萧玄已经距离不远,那么也就是说徐北游在连番恶战之后虽然因为伤势的缘故而导致战力有所下降,但其本身境界却更为巩固扎实,不降反升。   愈战愈勇,以战养战。   慕容萱的脑海中顿时浮现起这八个字,这是剑宗中人惯用的手段,当年上官仙尘出山,一战接着一战,一战更甚前一战,以死战苦战砥砺自身修为,最终就是靠着此等手段一步步登上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现在又换成了徐北游。   她的神情愈发显得晦暗。   就在这时,两人的头顶上传下徐北游的声音:“果然不出徐某所料,慕容夫人还是请来了帮手,而且还是这么一位帮手。”   “两位,一位是道门的掌教夫人,曾经在佛门带发修行,一位是西方圣堂的枢机主教,圣堂教义我素有耳闻,都是劝人向善,而道祖佛祖更是有好生之德,故而两位也一定不想因为我们三人交手之故,使得此地血流成河,不如我们再择他地分出胜负,可好?”   慕容萱抬头盯着徐北游许久,然后缓缓说了一个好字。   徐北游的身形一闪而逝。   然后李冯古和慕容萱化作一抹白光紧随而去。   梨花寨渐渐重归平静。   站在原地的蓝梨花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又是抬头看了眼天下,最后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刚才的一幕,如是梦中,现在好似是大梦初醒。   这座在南疆首屈一指的寨子,甚至可以抵御数万官军攻打的寨子,可在那些真正的神仙高人面前,竟是这般不堪一击。   不过好在那些神仙们总算是放过了这里,到别处打架去了。   蓝梨花收回视线,忍不住想起了刚刚还站在自己面前的同龄年轻人。   原来他真是剑宗宗主。   原来这就是剑宗宗主。 第三百零四章 圣堂也不过如此   荒莽南疆,高山密林无数,其中珍奇异兽飞禽更是数不胜数,与神话传说中的上古形貌倒是有几分相似,越往深处而行,人烟愈发稀少,地势愈发起伏不定,毒瘴愈发浓重,而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地的“生蛮”,从不与外界交往。其实“熟蛮”已经与中原人大同小异,中原人也从不将其视作“化外之民”,可“生蛮”那就是中原人口中实实在在的化外之民,民智不开,以狩猎和刀耕火种为生,以部落而居,他们不但敌视中原人,甚至也敌视那些已经与中原人极为类似的“熟蛮”,排外到难以理喻的地步。   此时在一处密林中,一队“生蛮”正在一名巫师的指挥下围剿一只体型庞大的异兽,这只异兽浑身长毛,四蹄分趾,獠牙上勾,双目血红,似是野猪又不是野猪,似是巨象也不是巨象,让人难以叫出名目,咆哮翻腾之间,声势骇人,动辄便是树木倾倒,惊起飞鸟无数。   至于围剿这只异兽的众多蛮族,每人手中持有长矛,一些臂力出众的男子还手持长弓,在背后的箭囊中则放着一支支已经淬毒的羽箭,这种毒是南疆巫教特有的奇毒,见血封喉,乃是猎杀异兽的利器,不过因为其极为珍贵的缘故,不得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   异兽怒吼一声,再次撞断一颗参天巨木,就要用獠牙挑起一名躲闪不及的蛮族士兵时,忽然远方的天空中传来一连串如同闷雷滚走的声音,异兽的动作的骤然停止,身上的长毛猛地竖立,似乎是感觉到了莫大的危险,几乎不顾眼前的敌人,掉头就走,一路上撞断扯断草木无数,竟是硬生生地在这片密林之中开辟出一条通路。   众多蛮族脸色剧变,误以为是遇到了更为恐怖的荒兽出行,所有人同时聚集环绕在巫师身周,而巫师则是迅速从自己身前的背袋中取出一张类似于中原符纸的兽皮准备传信,但其实谁都清楚,如果真遇到了那些隐藏在南疆深处的恐怖荒兽,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甚至就是梨花寨那样的大寨子也无法抵挡,只有巫教的众多长老们出手才行。   就在所有蛮族刚刚列好阵势的时候,一名年轻弓手无意中抬头看到头顶一幕,瞬间瞪大了眼眸,满脸是惊骇恐怖之色。   此时的天幕上,有一名白衣白发的“仙人”凌空虚立,手中则是握着一把长达数里的“巨剑”,这一剑横贯于偌大的天幕之上,就像一道银河。   极目望去,依稀可见剑身周围云气聚散凝实,仿佛形成了一条长长“云径”。   仿佛是连锁反应,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抬头望去,然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感到一阵背后发冷,如果他们没看错的话,这位年轻的“仙人”,应该是中原人的相貌。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然后是不知所措,唯有处在众人中间位置的巫师,脸色略显阴沉,死死盯着那个年轻身影。   只是这位手中持剑的年轻神仙根本无视脚下的一群“蝼蚁”,只是遥遥望向东方,在这个方向有两道白色光华骤然而至,疾风铺面,使得一棵棵参天大树的树冠纷纷向后倒伏,可见这两位来势汹汹的逍遥神仙根本没有丝毫留手,至于误伤殃及无辜与否,身在南疆的他们已经是顾不得了。   在那两道白光靠近之后,这位年轻仙人一剑落下。   然后整座密林都被这一剑撕裂成两半,一道十余里的沟壑出现在密林之中,沟壑所过之处,树木倒伏,泥土翻开,景象十分骇人。   面对这一剑,其中一道白光骤然加速,显露出其中身影,竟是一名金发碧眼的“妖魔”,手中握着一支权杖,横于身前,硬生生地挡下了这一剑,不过坚不可摧的权杖上也随之出现了一道约有寸许之深的深刻剑痕,竟是险些被从中斩断。   与此同时,另外一道白光也缓缓散去,显露出身形,是名绝美女子,伸手生生“扯”出一道紫色雷霆,手腕一抖,直接朝那位白衣白发的年轻仙人丢掷过去。   白发年轻人微微一笑,伸手握有三尺青锋,不退反进,主动迎上。   剑二十七,御天雷一剑。   紫雷在临近年轻人身前大约三十步距离的时候,竟是倒戈相向,随剑而行,直奔自己的原来主人而去。   慕容萱伸手拍掉随剑而来的紫雷,同时伸手按在剑锋之上,不让其继续前行,与此同时白离音再次举起手中法杖,刹那之间大放光明,纯净的白色光芒遍布整个天空,使得下方正抬头望来的蛮族们双眼刺痛,眼前白茫茫一片,泪流不止。   在这片白色光芒之中,有一道由纯粹光芒构成的箭矢射向徐北游的心口位置。   不过是咫尺距离,转瞬而至,好整以暇的徐北游眼睁睁地看着这道光箭射入自己的胸口,静待接下来的诸般变化,西方圣堂的玄妙手段,终于要来了。   李冯古不轻不重地念出一个古怪音节。   下一刻,徐北游的心口位置光芒大作,刺入他胸口的光箭猛地延伸出无数条如同荆棘的光芒,飞速蔓延至全身上下,层层缠绕,疯狂乱舞,而且这些荆棘同时也在试图刺破他的肌肤,钻入他的体内。   如果不是徐北游体内有剑气自生,可以将这些光之荆棘层层绞杀,恐怕还要有荆棘从他的体内生出,然后由他的七窍中一起涌出,内外两相夹击之下,足以让地仙武夫的体魄瞬间崩碎。   不过徐北游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蔓延出来的荆棘,不但毫不畏惧,甚至还犹有闲情逸致地伸手摸了摸这些光之荆棘,嘴角有些莫名笑意。   这就是传闻中西方圣堂的手段?   有点意思。   可是意思不大。   下一刻,徐北游从全身上下激射出无数剑气,这些剑气似虚似实,若有若无,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透衣而过又不伤衣衫分毫,将身上所有的光之荆棘一一斩断,紧接着徐北游深吸一气之后再呼气,吐出一口剑气的同时,使心口处的光箭寸寸碎裂。   极西圣堂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第三百零五章 林中有山上有人   徐北游斩断这些光之荆棘之后,身形前掠。   李冯古显然没有料到徐北游能如此之快地挣脱开重重束缚,不得不向后退出一步,但还是被这一剑正中胸口,整个人如同一座大钟,被鼓槌狠狠撞击,轰然作响。   李冯古整个人身形剧烈摇晃的同时,俊美无暇的面容上竟是出现出丝丝裂痕,如同一道道黑色的细线交织遍布其上。   他稳住身形之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面无表情,望向这个在短短数年时间中便已经在东方声名鹊起的年轻人,这位在西方被誉为下任教宗的枢机主教没有太多情绪,既没有懊恼,更没有因为落入下风而感到丝毫的恼羞成怒。   这也就是三教常常说的修身养气的功夫了。   此番交手,他和慕容萱两人联手对战徐北游,他们两人一个自极西之地而来,身怀东方人从未见过的圣堂手段,另一个是精通佛道两家的慕容夫人,秘法神通层出不穷,许多寻常地仙修士的压箱底保命手段也能信手拈来,道门的太极金桥、太阴月镜、乾坤袖、仙人宝树、青莲剑气、山河符、无垢之身,佛门的步步生莲、掌中佛国、金身法相、佛音狮吼、大慈雷音……无一不是慕容萱精通的,可反观徐北游,来来去去就是一剑,一剑生剑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就是这一剑,让他们两人的诸多手段皆是无功而返,让他不由想起自己以前曾经听到的一个笑话,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如今的徐北游,的确是不在乎如何剑式玄妙,一剑足矣。   一击得手之后,徐北游身形再度消失在此处,化作长虹远遁而去。   慕容萱没有急着去追,而是转头看了眼身旁不远处的李冯古,问道:“阁下情况如何?”   李冯古脸上的裂痕缓缓消失,重新变回原本完美无瑕的面容,他伸手按住胸口上刚刚被“撞”了一剑的部位,然后摇了摇头道:“有劳夫人关心,我无甚大碍,可以继续。”   “那好。”慕容萱点了点头,望向前方瘴气更加深重的莽莽密林,说道:“再往前走就是南疆巫教的地盘了,祝九阴也在那里。祝九阴此人不可小觑,当初魏禁亲率大军征伐南疆,身在大军中的魏禁,有万千血气加诸于身,身佩大将军印,又有一分天子气运在身,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绝顶武夫,正处于巅峰状态,那时候的魏禁足以与完颜北月相媲美,可就是这样的魏禁,还是与占据地利的祝九阴互成重伤,可见这位巫教大长老去了中原未必如何,但在南疆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李冯古点头赞同说道:“如果此时我在圣堂,不会如此狼狈,想来夫人在道门玄都,也是如此。”   慕容萱轻声道:“亚圣有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萧玄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天时,当年我们道门对付剑宗,要等到上官仙尘离开碧游岛之后,是因为地利,如今你我二人身在南疆,没有天时,没有地利,却能求一求人和。”   李冯古笑了笑,“请教夫人一句,人和在于何处?”   慕容萱望向脚下的层层密林,说了四个字:“林中有山。”   ……   梨花寨,徐北游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蓝梨花的身边。   蓝梨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你怎么又回来了?”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怎么,不欢迎我?”   蓝梨花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面对这位动辄可以屠城拔寨的剑仙人物,她纵使不怕也要为寨子着想,所以什么也没敢说。   徐北游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说道:“带我去见你们的巫教长老。”   蓝梨花略微犹豫之后,点了点头。   徐北游整个人的形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状态变化,白发返乌色,相貌也更偏向于蓝梨花这样的“熟蛮”。   然后徐北游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蛮族的长袍披在身上,一边系好衣扣,一边问道:“位置。”   “东南方向八十里,再向北三百二十里。”在蓝梨花说出一个大概方向之后,徐北游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巫教的根本祖庭在祁山,从草原大雪山下的碧罗湖向北,越过整个戈壁后,便是被巫教奉为圣地的巫教祖庭,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巫教祖庭就是整座祁山,而在巫教最鼎盛的时候,祁山方圆千里之内都有数不清的巫教弟子居住,而十二位祖巫就是高居祁山内开辟的巨大石殿之中,既是部落首领,也是近乎于神明,供人朝拜,可以说是半人半神,那时有十二位祖巫坐镇的巫教,是巫教最为鼎盛的时候,也是偌大祁山最为繁华的时候。   那时候在祁山不远处的罗布淖尔还未干涸,是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被巫教弟子尊为圣海。那时候这里也曾经是万家灯火,楼兰城立。只不过随着巫教的衰落,罗布淖尔在其后的岁月中渐渐干枯,祁山渐渐变为一座死山,楼兰古城渐渐变为一座空城。   时至今日,罗布淖尔已经是寸草不生,荒无人烟,只剩下一片广袤的龟裂河床,如今的祁山周围除了茫茫戈壁就是茫茫草原,巫教迁走之后,更是人烟罕至。没有人烟,商队不会来这儿,没有商队,就连马贼也不会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不过倒也不完全是没有人迹,此地还是颇受众多修士青睐,此时祁山已经不再归巫教掌管,反而是变成了一处公共之地,随意可来,随意可走,当年巫教留下的许多护山阵法,经过这么多年的时光消磨,远不如曾经那般无懈可击,如涨潮退潮,有迹可循,许多修士就趁着其中封禁变弱之时,进入巫教祖庭中探幽寻宝,毕竟巫教鼎盛时的积累,十二祖巫的传承,诸大巫的遗留,这是何等的机缘?   尤其是八月十五,被称作巫教祖庭开山的日子,那时候几乎就是一次修士盛会,无数天南海北的修士从四面八方而来,进入到这座祁山祖庭之中,当初的霍溪沉便是从这座祖庭中得了一份机缘,方能成功踏足地仙境界。   至于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田地,还是因为当年的十二祖巫与东皇之争,巫教在与东皇相争失败之后,因情势之迫,不得不放弃祁山,远赴南疆,并在这儿效仿祁山祖庭修建了新的总坛。   这座总坛是仍还是一座山。 第三百零六章 山下有城中有王   都说十万大山,绵延千余里,其中的主峰名为柱神峰,是为巫教总坛所在,在其周围又有最大的蛮族部落,围山而建,已经不能称之为寨子,几乎可以称之为城,有城墙城门,有青石街道,甚至还有一座效仿中原设立的官衙。   整个蛮族最为精锐的战士、法力深厚的巫师、还有绝大部分蛮族贵族和地位最高的蛮王,都在这座城中,在距离柱神峰最近的地方,是蛮王的宫殿,虽然比不了中原皇宫那般金碧辉煌,但是不同于中原的粗犷之气,倒也别有一番风格。   此时这座异族的宫殿中,有一男一女并肩走入,脚步声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入耳。   其中男子一身白袍,金发碧眼,貌如妖魔,在他身旁的女子则要正常许多,典型的中原美人,而且还是绝顶美人,就连守在殿门外的两名蛮族战士也忍不住朝女子望去,然后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自惭形秽的同时又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猥亵之念,结果发现那名绝美女子冷冷地望过来,两人微微一怔,正要收回视线,却为时已晚,他们眼前骤然出现一片难以直视的白亮之光,他们的双眼瞬间被炽热的白光蒸发,变成袅袅青烟,他们的眼窝则变成黑幽幽的两个黑洞,格外渗人。   两名蛮族士兵对此却毫无所觉,不曾惨叫,只是奇怪为何眼前忽然由白变黑。   那名满头金发的男子见此一幕之后,没有说什么,甚至还有些感同身受。他在圣堂的地位与这位慕容夫人在道门的地位相差不多,道门又是被称作东方圣堂,设身处地,如果是他几次付出极大代价布局绞杀那些异教徒而以失败告终,那么他也不会心态平静,这位慕容夫人主持江南局势,原本是稳赢必胜之局,结果横空出世一个徐北游,接连几战之后,道门在江南的高手几乎折损大半,关键还未建功半分,那座相当于圣堂裁判所的镇魔殿更是支离破碎,已经不成建制,这位慕容夫人再怎么修身养性,也难免心态失衡。   不过对于李冯古这个局外人来说,这些也还是小事,真正让李冯古感到好奇的,是慕容萱的惊人天赋,不过是看他出手两次,就能以道门术法模仿出几分圣光威能,虽然仅仅只是形似,但如果放到极西之地,也足以让那些老顽固们大呼窃取神之威能了。而且依照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她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她有意在自己面前露了一手,难道是想要敲打自己?   李冯古嘴角绽起一抹笑意,轻声道:“慕容夫人,好手段。”   慕容萱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些许失态,自嘲一笑,恢复平静道:“主教阁下,徐北游要解开江南困局,必然要从南疆着手,他不会离开南疆,必然会来到这里,我们只要在这里守株待兔,必然可以抓到这位剑宗宗主。”   李冯古笑道:“我不怀疑夫人的判断,我也相信徐北游会来到此地,可这位剑宗宗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代表了大齐朝廷,他不是孤身一人,据我所知,大齐的前任首辅和一位绝顶武夫,此时就在蜀州境内。”   慕容萱点点头,没有否认李冯古的说法,直言道:“正如阁下所言,蓝玉和赵青此时都在蜀州境内,而蜀州距离南疆又是咫尺之邀,我不会没有防备,按照我在蜀州留下的暗子回报,此时赵青已经去面见蓝玉,如果此二人决定驰援徐北游,最快也要数个时辰的时间,而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我们该做的事情。”   李冯古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举目望向面前不远处的一座巨大雕像,这尊雕像身着蛮族男子的传统服饰,头插羽毛,袒胸露腹,手持一把巨斧,传闻这座雕像是蛮族的祖先,也是第一代蛮王,曾经率领蛮族鼎盛一时,也曾逐鹿天下,只是最后败于中原人的始祖,不得不退居南疆一隅之地。   慕容萱也没想着听到李冯古的回应,她对此人并无明确好恶之感,虽然两人都是同一类人,但是因为各自根本所求相差颇大的缘故,并非是同路人,如今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去则散。在她的印象中,李冯古此人除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博学之外,也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城府之人,平心而论,除了萧瑾、完颜北月这等不讲道理的谪仙人之外,她和李冯古这类人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天下的大势也本应由他们来主导。   其实李冯古也有相差不多的观感,当他来到东方后,有两个人让他最为印象深刻,并非是那位道门的掌教,也不是大齐的皇帝陛下,而是那位仿佛看穿了世间所有迷雾的魏王殿下,以及如今正站在他身边的这位慕容夫人。   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位风华绝代的绝美女子时,已经寂然多年的心房竟是猛烈收缩了一下,让他不由回想起了很多年之前的青年时代,那种热情洋溢的和活力充斥的感觉,让他尤为怀念和感慨,时间让他成熟,也带走了他的青春,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眼前的女子,还是喜欢这种年轻的感觉,但是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如果他能像那位剑宗宗主这般年轻,那么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地追求这位美丽的女子。   不过可惜啊,他虽然看上去还是年轻依旧,可内里那颗心脏,早已经衰朽不堪,正如他身边的这名女子,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慕容萱大概不清楚自己曾经让这位极西之地的大人物略有心神失守,自顾说道:“我之所以说祝九阴是我们的人和,是因为在南疆有我们道门的人,按照辈分来算,她与我是同辈人,算是秋叶的师妹,师从败于上官仙尘剑下的大真人无尘。当年的道门七子中,与老掌教关系最为亲近的就是无尘师叔,所以两脉弟子之间也颇为亲厚。三十年前,她离开道门,来到南疆避世清修,与蛮王和祝九阴都有交情,若由她出面牵线搭桥,我有八成把握说服祝九阴。”   如今也算是熟知道门大概过往的李冯古不由好奇问道:“她是谁?”   慕容萱轻声道:“吕心莲。” 第三百零七章 山上有殿内有蛇   在柱神山的半山腰位置,有一座依山势而建的石殿,其中光线幽暗,只有一灯如豆。   在石殿的最深处有一张与整座石殿连为一体的石床,上头半卧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老人不知年纪几许,一头乱糟糟的白发随意披散下来,藏在白发后的眼眶深陷,眼神浑浊且幽深,身上披着各色的兽皮,给人感觉就像一条蛰伏于阴暗中的老蛇,让人感到背后脊梁阵阵发冷。   当那些外乡人在南疆大打出手的时候,他就已经感知到了,就像蛰伏的老蛇抬起了头颅,不断吐出蛇信,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出去见见久违的太阳。   他本身的修为放在天机榜中,其实不吓人,大致相当于道门的地仙十七楼境界而已,不过与身在大军中的魏禁相似,他只要身在南疆,便是坐拥地利之便,战力相当于一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武夫,更甚于寻常的地仙十八楼修士。   早在梨花寨乱起时,他便开始思量局势,不过这时候的他还是颇有闲情逸致,可进可退。不过当那一男一女来到柱神山下的蛮王宫中,另外一位剑修也直奔此地而来的时候,他便再没有半分轻松之态,知道自己多半不能隔岸观火了。   老人面容枯槁,似是刚刚大病一场,手指轻轻敲击身下石床,石殿中再无他人,所以只能喃喃自语道:“按照道理而言,道门和剑宗相斗,无论如何也不该席卷到我巫教的头上才对,就算是殃及池鱼,也该是那些身在中原的宗门首先遭殃,没有第一个就牵扯到南疆的道理。”   老人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几分愁容,有着极长指甲的手指仍旧在敲击着身下的石床,“难道有人在幕后暗中谋划,想要祸水东引?天底下有这个手腕和心机的人,蓝玉算一个,可惜已经不在其位,萧煜和秋叶各算一个,只是这两人志在天下大势,不会用这些诡道邪道,而且萧煜也已经不在人世,秋叶又是重伤闭关,不会是他们两人。此时慕容萱已经亲身下场,不像是幕后之人,再有一个就是萧瑾,不过他不去谋划他的江南和天下,来谋划一个比蜀州还要偏居一地的南疆?都说蜀州出不了一统天下的帝王,那南疆就更不可能了,没有这个道理,更说不通这个道理。不会的……不会的……”   “既然不是慕容萱,也不是萧瑾,难道真的只是适逢其会?天下有巧合不假,可在这个时候,又如此巧合,实在是说不过去,巧合太巧,也就不是巧合了……对,不会是巧合,不是巧合……”   “道门的掌教夫人慕容萱,藏在道门掌教秋叶身后这么多年,在秋叶重伤之后,你终于不得不走到台前来,孤身一人支撑起道门大局,可是没了替你坐镇大局的秋叶,你一个孤弱女子,空有智谋而无足够威望,注定支扶不住道门这根擎天巨柱。”   “来自极西之地的异域人,气息古怪,境界修为比慕容萱还高,差不多可以算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不管是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想来这也就是慕容萱的依仗了,的确不容小觑。”   老人以手指敲击石床的动作猛然一停,锐利如剑的长长指甲几乎在石床上敲击出一个浅坑。   “再有就是……这位剑宗宗主了。不得不说后生可畏啊,不过及冠年纪,就已经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而且战力几乎已是十八楼的巅峰,更甚于当年的魏禁,真是一条好大的过江强龙啊,若是放任不管,说不定真会将南疆闹一个天翻地覆,不可不防,不可不防……”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片刻的沉寂之后,一豆灯火骤然熄灭,老人猛地从石床上起身,抖落身上披着的层层兽皮,身上气机狂乱骇人,满头白发随之肆意飞舞。   他的双眼中透出猩红的光芒,就像那条老蛇终于出洞,开始行于层层密林之中,要巡视这座本就属于自己的领地。   这里是南疆。   他是南疆的主人,被万千蛮族奉若神明的巫教大长老,祝九阴。   柱神山上惊起一片鸦雀,飞上天空,啼鸣不止。   山下的蛮王宫中,两名被毁去双目的蛮族士兵已经被带了下去,一名身着道袍的女子和一名身着蛮族服饰的老人走进殿中。   道袍女子就是慕容萱口中所说的吕心莲。   按照年纪而论,她要比慕容萱稍小一些,她的生身父母都是无尘的亲传弟子,在父母因故双双离世之后,由无尘亲自教养。虽然无尘是她的师祖,但在无尘的晚年时候,都是由吕心莲在身边服侍,算是最后的关门弟子,所以她也是叶字辈之人。   因为无尘早年时曾与萧煜有过传道授业之恩,所以吕心莲和萧煜算是同出一脉,两人关系较为亲厚,不过在萧煜遁世不出,萧玄登基掌权,以至于道门和朝廷关系急转直下之后,吕心莲便与大齐朝廷再无往来,甚至最后生出了避世之心,离开道门前往南疆。   至于吕心莲身旁的老人,自然就是本地的主人,蛮族的蛮王。   当年蛮族的蛮王新丧,由蛮王遗孀凤凰夫人执掌蛮族大权,也正是由凤凰夫人和唐圣月的伯父唐雄联手,一起发动了那场蜀州叛乱,最终引来了林寒的铁血镇压。   而本代蛮王,便是上代蛮王与凤凰夫人的唯一儿子,当年的他还是个孩童,如今则已经是步入迟暮的花甲老人。   吕心莲走到慕容萱的面前,面无表情道:“这位就是蛮王。”   慕容萱微笑道:“有劳了。”   吕心莲只是点点头,然后径直转身离去。   在殿内只剩下三人之后,慕容萱望向这位与中原有着深仇大恨的老人,开门见山道:“我想见大长老祝九阴。”   有些出乎慕容萱的意料之外,这位蛮王竟是直接点头同意道:“可以。”   然后他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慕容萱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迈步前行,李冯古自然紧跟其后,三人离开蛮王宫,往那座被无数蛮族视作圣地的柱神山而去。   与此同时,一对蛮族打扮的年轻男女穿过略显简陋的城门,走进了这座藏于十万大山深处的蛮族之城。 第三百零八章 柱神山上许承诺   这座蛮族的王城不大,更谈不上坚固,可是深藏于十万大山的深处,山高林密,瘴气浓重,完全不用害怕敌人来攻,所以这些城墙更多是象征意义,虽然有门禁护卫,但也谈不上严密二字,轻松入城之后,男子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着,轻声问道:“这就是你们的王城?看上去倒是比外面的寨子更像中原的城池。”   女子笑了笑,不过笑容勉强,“这座城是由大王亲自主持修建,他早年时候曾经生活在南中七府,对于中原人……很熟悉。”   也不知女子有意还是无意,“很熟悉”这三个字被咬得格外重。   徐北游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那位蛮王,凤凰夫人的儿子,当年差一点就死在草原王林寒的手中,按照道理而言,他应该去恨林寒才对,怎么偏偏跟中原朝廷不死不休?”   蓝梨花无言以对。   徐北游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开始仔细感受这座城中的诸般气息。   先前他与慕容萱和李冯古交手,始终没有动用诛仙,虽然占据了上风,但是自身气机损失颇大,也未必能将两人如何,毕竟击败和杀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徐北游想要杀掉各种秘法层出不穷的两人,很难,而江南的局势却是不容丝毫拖延,所以他决定先去巫教祖庭,面见祝九阴,将南疆之事敲定,然后再去好整以暇地对付两人。   徐北游以神念扫过这座蛮族之城,并未发现祝九阴的身影,只有一名初入地仙境界的巫教修士和一名相当于人仙巅峰的蛮族战士,不过那座位于城后的柱神峰上却是有数道强大气息,只是其中布有阵法禁制,可以阻隔徐北游的神念探查,使他难以感知具体的人数和境界高低。   不过徐北游几乎可以肯定,那位巫教的大长老就在这座柱神山上。   跟随在徐北游身旁的蓝梨花忽然问道:“你们剑宗……有没有在这里布置人手?”   徐北游睁开眼睛,回答道:“剑宗不是道门,自家的中盘大龙尚且难以顾忌,哪有这么多功夫在这些边角之地落闲子。”   蓝梨花兴许不忿于徐北游话语中“边角之地”的贬低,忍不住反驳道:“你师父不是号称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公孙仲谋吗?东行先生不也是你们剑宗的人吗?”   “你知道的还不少。”徐北游看了她一眼,说道:“可是据我所知,东行先生并非是所谓的‘生蛮’,而是你这样的‘熟蛮’,并且长年游离于蛮族之外,又不属于巫教之人,想要在巫教的核心之地安插人手,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毕竟道门和大齐朝廷都没做到的事情,剑宗也很难做到,比起这些事情,剑宗更为擅长杀人。”   蓝梨花正要开口说话,徐北游说道:“你该走了,接下来我会去见那位巫教大长老,如果谈不拢,恐怕要牵连到你。”   蓝梨花摇头道:“如果大长老势要彻查,我很难躲过去。”   徐北游平静道:“如今身在南疆,我唯有尽力而为,至于能否成事,还要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果真的牵连到你,那么我只能提前道歉一声。”   ……   柱神山上,在蛮王带领下,慕容萱和李冯古渐渐靠近了那座位于山腰位置的偏殿,在来到殿门前的时候,殿内传出一个苍老声音,“请贵客入殿。”   与此同时,石殿的大门缓缓开启,蛮王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两人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位请进,大长老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慕容萱微微一笑,点头示意之后步入殿内。   此时的石殿内已经不复先前的昏暗,亮起一盏盏灯火,一袭黑袍的老人正站在石殿深处,白发随意披散下来,使得小半面庞轮廓藏于其后,眼神阴鸷冰冷,不过没有明显敌意。   毕竟此时在他眼前的两人不是寻常人等,完全可以视为两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哪怕他有柱神山的地利之便,也没有任何把握能够胜过两人,更何况此时的他也远非巅峰,即使魏禁已经死了,可魏禁留给他的伤势还远未痊愈。   当然,此时的他面对那位年轻剑仙,也没有什么把握,所以他的本意还是想要作壁上观,只是慕容萱请动了吕心莲出面,他不好再装聋作哑,总要给出个说法。再者说,如果因为此事交恶于势大的道门,未免得不偿失,反倒是那位剑宗宗主,与大齐朝廷关系极深,而南疆蛮族又与大齐朝廷势不两立,如果非要亲身入局不可,那么他会选择道门这边。   祝九阴缓缓开口道:“此地是我闭关清修之地,没有桌椅之物,慢待之处,还望两位见谅。”   慕容萱微笑道:“无妨,我们是坐是立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关键在于大长老是否同意我的提议。”   祝九阴定定地望了这位道门掌教夫人一眼,说道:“慕容夫人请讲。”   慕容萱点头道:“那我就直说了,想必大长老应该有所听闻,如今天下战起,魏王、草原汗王、东北牧王三位藩王共同起兵反齐,大齐朝廷已经是风雨飘摇,此乃大势所趋,只是有人不识大势,妄图逆势而为,我此行便是因为此人而来。”   祝九阴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慕容萱继续说道:“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剑宗公孙仲谋的弟子徐北游,如今已经是新任剑宗宗主,更被天机榜评为三圣之列,他此番来到南疆,想要与大长老摒弃前嫌,使南疆蛮族不再侵扰蜀州,好让蜀州大军得以驰援江南。”   祝九阴沉沉一笑,“侵扰蜀州?南中七府本就是我族世世代代的生养之地,是你们中原人夺走了南中七府,我们只是要把自己丢掉的东西拿回来,却被你们说成是侵扰。”   慕容萱没有否认反驳,顺水推舟说道:“既然大长老已经如此说了,那我就代表道门许诺一次,只要大长老能够保证蜀州大军无暇出蜀,那么南中七府就交还给南疆蛮族。”   祝九阴眯起眼,似乎是要隐藏眼中的阴鸷,又似乎是要看穿慕容萱心中所想,缓缓道:“慕容夫人此言算数?”   “当然算数。”慕容萱淡然道:“不妨实言相告,我们道门本就不想再有第二个一统天下的大齐朝廷,必然要有人牵制魏王,使其不能彻底坐大,大长老的南疆无疑是最佳选择。”   祝九阴没有言语。   慕容萱突然笑了,“但是,在此之前,还要请大长老与我们联手,将那位大齐帝婿留在南疆才行,如果此番功成,别说区区南中七府,就是整个蜀州都交给大长老也无不可。”   祝九阴死死盯着面带笑意慕容萱阴许久,然后点了点头。 第三百零九章 请剑后一剑横行   此时正在城中的徐北游突然一抬手,蓝梨花瞬间感觉眼前一片光影闪过,整个人飘飘乎无处着力,待到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一座山峰之上,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而那座蛮王居住的城池则在自己的脚下。   此时的城内,徐北游不再遮掩自己的相貌,乌发重新变为雪白,身上的蛮族服饰自行脱下,露出原本的一袭白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徐北游感受到了一股没有丝毫遮掩的气息,既然她敢在这里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那么多半是局势已定,否则以她的性情,绝不会贸然行事。   徐北游缓缓收回手掌,望去身前不远处。   下一刻,一袭曼妙身影凭空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白衣绣墨梅,正是提前一步见到了祝九阴的道门掌教夫人。   慕容萱出现在徐北游面前之后,没有急着出手,淡笑道:“徐北游,你千方百计想要甩脱我们,无非是想要提早见到祝九阴,好让这位巫教大长老能站在你这边,最不济也要两不相帮,可惜你手中的筹码太少,就算你能提前见到祝九阴,也未必能说动他,更何况你至今也没见到他。”   徐北游的面容还算平静,但是心情有些凝重,明明是他先行一步,结果却是落在了慕容萱的后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慕容萱在此地早有后手布置,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道门家大业大,甚至能与坐拥天下的大齐相提并论,自然不像死中求活的剑宗那般窘迫,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在这些边角之地落下闲子。虽然徐北游不惧一个重伤在身的祝九阴,但如果祝九阴真的倒向了道门这边,那么慕容萱、李冯古和祝九阴三人联手,足以对徐北游形成围杀之势,对于本就在南疆孤立无援的徐北游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徐北游问道:“按照道理而言,南疆蛮族和巫教应该是作壁上观,即便要介入剑宗和道门之争,也该摇摆观望一段时间才是。”   慕容萱微笑道:“你想要说服祝九阴,无非是封官许愿,有八成可能是在南中七府上做些文章,我说得可对?”   “不过我给祝九阴的许诺更大。”不等徐北游回话,慕容萱已经伸出一根手指,继续说道:“一个蜀州,我承诺南疆蛮族会是将来的蜀州之主,而且还承诺道门会帮巫教返回祁山祖庭,将祁山重新收入囊中,最后我还给出一个关于祝九阴个人的承诺,帮他恢复伤势,不留隐患,要知道巫教做不到的事情,不意味着道门做不到,其实对于道门而言,不过是一枚金丹而已,真不算什么难事。”   徐北游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然后在慕容萱的身旁又出现了一袭白袍,正是李冯古,手中握着白金法杖,水晶中的白光如同炽热白焰不断跳跃,脸上神情虽然淡漠,但是那种如临大敌的沉重气态,还是显露无遗。   这位极西之地的圣堂大人物之所以如此郑重其事地慎重以待,是因为徐北游至今还未真正出过一剑。   所谓剑修,手中真正有无一剑,其差距真的很大,尤其是一把能有极大助力的一剑,先前徐北游手握天岚,仅仅是不算累赘而已,徐北游的真正巅峰战力还是在他手握诛仙的时候,手中有无诛仙的徐北游,天差地别。   当初徐北游能连斩数位镇魔殿大执事,正是因为手握诛仙之利,所向披靡。   先前徐北游一直没有动用诛仙,是因为他犹有余力,进退自如,可一旦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他必然会请出诛仙,在玲珑塔不出的当下,谁又能承受诛仙之利?   徐北游伸出手掌,好像虚握了一把无形之剑,轻声开口道:“我在来南疆之前,冰尘曾经劝过我,不要妄用诛仙,因为此剑杀人亦伤己,每用一次都会折损自身寿元,若是能不用便尽量不用,我不惧死却也恋生,自然是从善如流,不过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怕是不用不行了。”   慕容萱衣裙上的墨梅开始不断变化,似是要离衣而去。   与此同时,李冯古也将手中权杖不轻不重地往地上一顿,整座蛮族之城开始闻风而动,无数蛮族兵士从四面八方向此地涌来,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尽头。   徐北游直接了当问道:“祝九阴何在?”   没人回答他的问话。   在黑压压一大片蛮族士兵簇拥下的蛮王来到徐北游身后不远处,冷冷道:“中原人,你们几十年来在南中七府杀了我们多少人?现在才来求和,晚了。”   徐北游根本没有回头去看这位满腔仇恨的蛮族之王,只是轻轻说了两个字,“请剑。”   以徐北游现在的修为而言,天下之间的万千剑器皆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唯有天下攻伐第一的诛仙才要让徐北游用一个“请”字。   数千里之外的江都城中,青锋坊,剑气凌空堂。   正堂中的诸位祖师画像下,立着一方剑匣。   忽然之间,剑匣开始颤动不休,其中有剑鸣阵阵,一位负责值守的剑宗弟子吓得面无人色,不敢自作主张,赶忙去禀告情况,今天刚好在剑气凌空堂中的吴虞快步来到此地,见此情景之后,心底笼上一层阴霾,不过脸上却是不显,略微思量之后,伸手覆在剑匣上,轻声道:“请剑?”   剑匣是死物,自然没有回应,只是其颤抖幅度越来越大,而其中的剑鸣之声也越来越震慑人心。   下一刻,剑匣大开,紫青二色的剑气直冲云霄,激起一片云卷云舒的天地异象,紧接着一道长虹西去数千里。   这一剑速度之快,堪称是惊世骇俗,以至于肉眼都难以看清,在转瞬之间横跨过数州之地,飞越过十万莽莽大山,直奔位于莽荒深处的这座城池。   在慕容萱和李冯古的视线中,一道长虹破空而至,在其后生出一道由冷凝云气而成的白痕,横贯整个天际。   在徐北游握住诛仙之后,满城剑气。   徐北游轻声道:“持三尺青锋……”   他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视线略微偏转向那座柱神山,“当横行天下。” 第三百一十章 一道符含沙射影   “这个天下是萧氏的天下,不是我剑宗的天下,如果交到你们的手中能变得更好,那么我也未必要横加阻拦,毕竟从头到尾,我要做的仅仅只是重振剑宗而已。”   徐北游的嘴角浮起满是讥讽的笑意,视线从柱神山收回,再度望向慕容萱,平淡道:“可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想要天下纷争不休,你们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我徐北游不是圣人,可也不做小人,家国兴亡,我又岂能无责?”   徐北游的视线从慕容萱那张绝美的脸庞上移开,斜斜望向头顶的天空,望着那道被诛仙拖曳出来的长长云径,继续说道:“自始皇帝天下一统之后,天下归于一家便是大势所趋,可你们想要将天下分割开来,西北、东北、江南、江北,再加上一个你刚刚提到的蜀州,使偌大一个天下支离破碎。”   “若真让你们如愿,一个天下变为五国,五国之间互相攻伐不休,不得不依赖道门,使得道门能够以此而超然于俗世之上,可死于战火或是因此而妻离子散的百姓黎民何辜?”   “哪怕五国之间不起战火,你别忘了在北边还有一个后建,当年大一统的大楚尚且敌不过后建而亡于后建铁骑的铁蹄之下,一个四分五裂的中原又如何力敌蛰伏多年的后建?如果真有后建南下的那一天,中原衣冠变胡服,先祖圣人,怕是难以瞑目。”   徐北游收回视线,再次正视慕容萱,“堂堂慕容先生不会不明白这些浅显道理,可你还是如此做了,我差点忘了,慕容氏本就是胡族之一,当年慕容龙城和慕容凤皇所建的大燕与今日的后建又有何异?那么跟你再说这些大话空话,无用也无趣。”   徐北游伸手在诛仙的剑身上一抹,紫青二色大盛,有一抹猩红血芒掠过,“说到底,你们想要我的性命,我又何尝不是?”   慕容萱望着这个已经正式出剑的剑宗宗主,却是对蛮王说道:“你带所有人离开这里,这是大长老的意思。”   被众多蛮族战士簇拥在中间的蛮王略有犹豫,没有过多坚持,带着自己的人向后徐徐退去。   手持诛仙的徐北游无动于衷,任由他带人离开此地,迟迟没有出手的慕容萱似乎要等待整座城池都变为一座空城,好整以暇地解释道:“祝九阴不想伤及自己的族人,你也不想伤及无辜,我们道门同样有好生之德,所以就等上一等。”   徐北游没有出手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所有的蛮族离开此地。   慕容萱也不再说话,任由眼前的道门大敌开始默默积蓄气机,一双狭长的丹凤眸子微微眯起,思绪略微飘散。   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公孙仲谋,也是这般气态,让人谈不上讨厌或者喜欢,因人而异,不过对她而言,多半是不喜欢的,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同样的自以为是,哪怕是已经历经众多风霜的晚年公孙仲谋,在骨子里还是保持了这种自以为是,在龙城时不听她的劝告,一意孤行,终是去了碧游岛,也死在了那里。   那么他的弟子会不会死在南疆?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在蛮王的号令和强制驱赶之下,所有蛮族全部退出了这座位于十万大山深处的蛮族之城,整座城内只剩下徐北游、慕容萱、李冯古三人。   徐北游举起手中的诛仙,瞬间剑气如龙。   与此同时,慕容萱伸出手指开始在面前画符,李冯古手中权杖的杖端上,瞬间升腾起一股白色光焰。   面对徐北游这种几近于人间无敌的十八楼大地仙,哪怕他们此时占据了人数优势,哪怕徐北游此时并非巅峰之态,慕容萱等人仍然不会生出半分小觑轻视之心。   徐北游的身形率先而动,一剑向前递出,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的浩大气势,但也没有轻描淡写到让人误以为是寻常一剑的地步,给人的感觉就是中规中矩,而且试探意味颇多,所以这一剑被李冯古以手中权杖挡下,让慕容萱得以将手中符篆完成并向前推出。   这道符篆乃是符篆派中足以与山河符相提并论的射影符,只见此符飞出之后瞬间一分为二,如同子母之符,母符仍旧是留在了慕容萱的手中,子符却是飘飘摇摇落到徐北游的身上,瞬间消失不见。   慕容萱微微一笑,身形开始向后飘退,同时伸出手指在母符上轻轻一点。   突然,徐北游的胸口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弧度,身形止不住地向后倒退出去,后背直接撞破了这座蛮族之城的城墙,整个人退到了城外。   徐北游咽下一口血,强自压下体内的纷乱气机,算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徐北游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些小觑了这位慕容夫人,让他没想到的是,慕容萱竟然还藏了一手秘术,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道门中的射影之术。   所谓射影之术,乃是厌胜之术的一支,正所谓含沙射影,传说上古时有一种名为蜮的水中异兽,可以藏身于水中含沙喷射人的影子,若被射中,便要生出恶疮,道门以此衍生出一种秘术,便是射影之术,将他人精气神摄于死物之上,毁物即是毁人,由此衍生出许多旁门左道之术,最为有名的就是历代宫廷中屡禁不绝的巫蛊之事,以对头的头发指甲为媒介制成人偶,可使对头行为失措,一病不起,甚至是直接丢掉性命。   此时慕容萱所用的射影符,便是以子符将徐北游与她手中的母符相连,她敲击母符,实则就是越过气机和体魄直接敲击在徐北游的心口上。   防不胜防。   许多不通术法的赳赳武夫纵使战力无敌,但是面对这等鬼蜮手段,仍是不免阴沟里翻船,毕竟不是每个武夫都是圆满无暇的巅峰武圣,更不会有传国玺这等重器护体。过去数千年中,道门能够屹立不倒,而武夫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始终不成气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好在,徐北游并非是不通术法的纯粹武夫,他出自剑宗一脉,本就是道祖三大传承之一的上清派,否则他也不会立刻认出这就是厌胜射影之术。   再有就是,想要依靠此法暗算徐北游,必须是地仙十七楼境界以上的修士出手才行,哪怕是地仙十六楼境界也十分勉强,至于境界更低之人,先不说能否摄到徐北游的精气神,就算侥幸成功,其攻击手段对于徐北游的无上剑体而言,还是不痛不痒。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慕容萱依靠此法可以攻其不备,但如果想要凭借此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建功,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一把剑三尺无敌   刚一出手就占据到优势的慕容萱也知道这一点,没有继续出手,只是淡然道:“徐北游,你想要横行天下,不能算是狂言妄语,可横行天下从来就不是无敌于天下,当年的上官仙尘也曾横行天下,又如何?”   徐北游没有作任何口舌之争,再次举起手中的诛仙。   先前的江都一战,以及大江之畔的一战,徐北游就早早领教了慕容萱的各种秘术,从煌煌赫赫的长生大道,再到鬼蜮难测的旁门左道,应有尽有,先前的一路厮杀,境界低了徐北游一筹的慕容萱每次身陷绝境时,都会用出一种让人很难在短时间内破解的神通秘术,将局势重新扳平,或是缠住徐北游,让他进退维谷,徐北游每次都觉得这应该是慕容萱最后的保命手段,但慕容萱总能在意料之外再给徐北游一个大大的惊喜,使得本已是山重水复的局势变得柳暗花明。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每每与慕容萱交手,哪怕徐北游在境界和战力上都稳胜一筹,可总是难以发挥出十成之力,更不用说曾经越境而战时的十二分力,要知道徐北游以前不管是面对冰尘,还是尘叶,甚至是以一敌众,无一不是酣畅淋漓地尽力而出,唯有面对慕容萱时,处处受挫,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现在仍是如此,徐北游不防之下又被慕容萱的射影符暗算,一开始便落入下风之中。   不过徐北游也不觉得自己就已经没有胜算了,他说过一剑横行天下,那就一定会横行天下。   恰似当年他在小方寨看着那名都尉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而过和陕中府城里的青砖瓦房,他说以后一定要骑大马住高楼,也似他当年离开小方寨时说自己此去定要做人上人,更似他在江南时对萧知南许下一定去帝都娶她的承诺。   当然,还有他曾对师父公孙仲谋说过的重振剑宗,以及对义父韩瑄说过的天下苍生。   为了自己说过的话,吹过的牛皮,尽己所能,奋斗终身。   都说尽人事而听天命,徐北游一直都觉得老天其实很厚待自己,正所谓苦心人天不负,只要他尽了人事,天命从未负他。   那么这一次,想来老天同样不会负他。   此时徐北游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未曾握剑的左手在胸前狠狠一抓,只见他生生从胸膛中扯出一张半是虚幻透明的符篆,然后随手将其捏成粉碎。   与此同时,慕容萱手中的那张母符也随之寸寸碎裂,随风飘散。   射影之术说到底还是暗算他人的手段,若是摆到了明面上,想要建功就已经很难。   徐北游破去射影符之后,再次出剑,身形前掠。   这一次还是李冯古出手阻拦,慕容萱则是退后一步,直接咬破指尖,开始以血画符,颗颗血珠悬而不落,连接成线,交织成符。   这幅发生在咫尺之间的玄妙画面,堪称是鬼斧神工,虽然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绝对让人咋舌,单以符道而论,慕容萱未必就比符篆派魁首青叶差上多少,甚至是犹有胜之。   慕容萱能够执掌道门大权,甚至是做了多年的道门“垂帘太后”,不仅仅是靠着秋叶,她本身同样有独到的过人之处。   下一刻,徐北游一剑逼退李冯古,紧接着又是一剑直接斩在了空处。   天地之间仿佛有瓷器碎裂之声响起。   只见徐北游的手腕上有鲜血流出,滴滴答答落下,而慕容萱身前刚刚画好的血符则是直接炸裂,使得这位掌教夫人不得不再向后退出少许距离。   慕容萱皱起眉头,徐北游的这一剑很快,也很怪,看似是斩在了空处,实则却是正中她这道符的要害节点,有些类似于剑二十五无定式、无定向、无定距的无定一剑和剑二十六以点破面的御微一剑两相结合,既能捕捉到那个一闪而逝的点,又能一击功成,使得她根本无从防备。   虽然徐北游的手腕被符篆的残余气机所伤,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伤,不足为虑。让慕容萱感到恼怒的是,这一剑破去她那道马上完成的符篆,使她在最后关头遭受了整道符篆的气机反噬,此时体内气机紊乱无比,短时间难以出手。   在这个时候,能够抵挡徐北游的只有李冯古,至于祝九阴,注定是要等到徐北游气机衰颓时才会出手,毕竟他们三人联手不是要击退徐北游,而是要将这位剑宗宗主彻底留在南疆。   徐北游一抖手中诛仙。   空荡荡的城池中有微风吹过。   转瞬之间,微风已是化作凌厉剑气,在李冯古的身上留下数道血痕,同时也切断了慕容萱的几缕青丝。   下一刻,徐北游出现在李冯古身前三尺处。   剑仙身前三尺,号称举世无敌。   虽然这句话有些水分,毕竟不是每个剑仙都是上官仙尘,但是对于慕容萱这种偏于术法的修士而言,这句话的确没错,除了武夫之外,跟一名剑仙近身肉搏,怕是嫌命太长。   不过李冯古不同于慕容萱,也不同于萧林,他手中的权杖,本就是圣殿骑士们近身作战时的惯用武器,而他也绝不是慕容萱这等剑走偏锋之人。   李冯古手腕一抖,堪比长枪的权杖刺向徐北游,李冯古单手握住权杖尾端,相当于枪尖的水晶已经是大放光明。   以两人所在之地为圆心,方圆数十里的地面如同地龙翻身,震颤不休,甚至有些地方房屋倒塌,地面上龟裂出一道深深沟壑。   而李冯古手中权杖的顶端,白光爆射,足有车轮大小,如同一轮白色耀日。   眨眼之间,李冯古顺手横扫。   徐北游立剑挡住,然后又是一剑斩落。   李冯古不得不转守为攻,手中权杖横于身前,双手分别握住权杖的两端,握住权杖顶端水晶的右手已经完全被白色光芒吞没。   诛仙就这么直直地斩在权杖上。   天地之间瞬间寂然无声。   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李冯古脚下的大地寸寸碎裂,裂痕向四面八方飞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大地彻底化为粉末,最终形成一个如同碗状的巨大深坑。   诛仙继续下压。   早在第一次交手时,徐北游的一剑就在李冯古的权杖上留下了一道寸许深的伤口,这一次,诛仙仍是斩在了这道旧伤上。   裂痕越来越深。   虽然这支权杖在西方圣堂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否则也不能配上李冯古枢机主教领袖的身份,但是相比起被誉为天下第一攻伐重器的诛仙,还是差上太多。   在一声清脆声响之后,李冯古手中的权杖断成两截,而他整个人也瞬间兵败如山倒,被磅礴的诛仙剑气生生压入地面之下。   很快地面上已经只剩下徐北游凌空举剑下劈的身影。 第三百一十二章 无敌地仙提三尺   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四周的房屋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如同纸糊一般,距离最近的十余座砖石房屋已经有倒塌的迹象,更别提那些竹楼之流,直接就被大风连根拔起。   徐北游脸色平静,望向已经退出近百丈之远的慕容萱,身形向后倒掠百余丈距离后立定,手中诛仙有紫青色剑气缭绕,中间的一道血芒已经隐隐可见。   片刻之后,李冯古的身形从碗状巨坑中缓缓升起,此时这位副教宗身上的纯净白袍破碎不堪,露出白袍下璀璨如钻石的铠甲,不过先前在诛仙剑气的蜂拥压迫之下,铠甲的缝隙间已经微微渗出血丝,不复纯洁无瑕。   李冯古视线所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磨损严重的黑底白纹云履,然后是一袭锦绣白袍,接着是满头白发和一张冷冽面庞,最后是那把凶名赫赫的仙剑诛仙。   当今天下,大修士们都知道剑宗宗主徐北游若是手掌诛仙,除了道门的掌教真人和完颜北月之外,几乎是无人可挡,先前已经有数位道门大真人用自己的性命印证了这一点,只是李冯古因为君岛之战的缘故,数次与徐北游擦肩而过,所以在此之前,他一直对这种说法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直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在同为三圣的另外两人不曾出手的情形下,手持诛仙的徐北游的确是难有敌手。   李冯古缓缓开口道:“这就是诛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虽然他被徐北游一剑斩断了手中的权杖,但并未伤及根本,还有一战之力。   当然,徐北游更是如此。   两人远未倾尽全力,但即便如此,两位十八楼大地仙的交手仍是声势浩大,徐北游仅仅是一剑之后的余波,便毁去了小半个城池。   如果是这一剑直接针对这座蛮族之城,那又会如何?   恐怕会直接将这座城直接夷平,这也是徐北游默许城内所有蛮族全部撤到城外的原因,如果还有人留在城中,恐怕仅仅是交战余波就要死伤惨重。   至于此时的旁观之人,恐怕就只有藏在暗处的祝九阴一人了。   李冯古伸手撕扯掉身上的残余白袍,将白袍下的一身铠甲完全展露出来,光华璀璨,使他整个人煌煌如天神下凡。   原本铠甲较为轻薄,只是护住几个紧要部位,不过在李冯古撕掉白袍之后,铠甲如有活性一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先是由薄变厚,然后缓缓延展,将李冯古的整个身体全部包裹其中,不留丝毫缝隙,最后是开始向上延伸,形成一个附有面罩的头盔。   面容渐渐隐藏在面甲之后的李冯古开口道:“你能斩断我的权杖,不知能否斩开我的圣光铠?这是教宗陛下赐予我的圣物,应该不会比你手中的剑差。”   徐北游没有说话。   不比诛仙差?那又如何。   先前我不曾动用诛仙,你与慕容萱联手,又能奈我何?   徐北游再次出剑。   诛仙还未触及李冯古的圣光铠,后者四周已经激荡起一圈圈涟漪,大小不一,高低不一,甚至余韵不一,就像大雨落大湖。   李冯古没有躲闪,任由层层涟漪在自己身周荡漾开来,举起右手握拳,在自己的胸口位置重重一敲。   一身铠甲刹那间大放光明,只见他全身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白芒,同时还有点点流萤从他的身上不断向外飘洒下来,向四周蔓延。   对于身披圣光铠的李冯古而言,他之所以有信心挡下徐北游,除了自身的境界修为丝毫不逊于徐北游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身上这件圣光铠,是圣堂珍藏的十件圣物之一,曾经是第一任圣殿骑士团团长的心爱之物,与裁判所裁判长手中的审判之矛并列齐名,李冯古在动身前往东方之前,圣堂教宗特意将这件铠甲交到他的手中,让他身披这件铠甲之后,可以无视绝大部分法术,诸如先前慕容萱曾经用过射影之术,如果是用在李冯古的身上,李冯古自信可以毫发无伤。   当初君岛一战,他直面天机阁阁主蓝玉,蓝玉不仅本身境界修为已是天下绝顶,手中更是持有原名为山河图的天机榜,而他之所以能与蓝玉平分秋色,也正是依仗了这件在极西之地被誉为绝对防御的圣光铠。   当时山河图所营造出的一方小千世界,可不是一众十八楼大地仙们临时造就的小千世界可以比拟,几乎与一方洞天秘境无异,十分坚固,蓝玉身为此处洞天的主人,身处其中占尽地利之便,举手唤风雨,呵气成风雷,几乎可以比拟十八楼巅峰的战力,如果没有这身圣光铠,那么李冯古就不仅仅是重伤这么简单,恐怕已经身死于山河图的洞天之中。   由此可见这件圣光铠之坚固,绝非凡物。   诛仙轰然落下,李冯古没有躲避,举起双臂挡在身前。   剑锋抹过臂甲,发出一连串激烈的金石摩擦拉扯之声,刺人耳膜。   李冯古皱了皱眉头,身形不得不向后退去。   他本以为自己用出圣光铠之后就能轻松挡下徐北游的诛仙,最起码也应该是平分秋色的局面,不料仅仅是第一次交手,就被徐北游一剑在臂甲上切割出一道尺余长的裂痕,几乎要将整支臂甲完全破去,这让李冯古不得不收敛去心底的些许小觑心思。   事实上绝不是李冯古实力不济,而是徐北游的实力太过出乎常理之外,毕竟李冯古的境界之高,放在整个极西之地都是名列前茅,绝没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说法。若是换成同为十八楼境界的尘叶,在没有雷池大阵的情形下,还真是无法奈何身披圣光铠的李冯古分毫。   若仅以境界而论,李冯古甚至还略微高出徐北游,无奈境界不等于战力,若说战力,徐北游之外就只剩下道门秋叶和后建完颜北月两人而已。   如今秋叶闭关养伤难出玄都,完颜北月带着慕容玄阴返回后建谋求飞升大道,当下的徐北游便是当之无愧的无敌地仙之姿。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三尺破甲如破竹   既然李冯古托大,徐北游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当空斩下,剑气如瀑布挂当空,李冯古的视线之中只剩下剑气满溢,再无他物。   李冯古深吸一口气,再不敢凭借身上的圣光铠硬接这一剑,只见他整个人在刹那间大放光芒,身形暴涨,变为一个足有三丈之高的“光人”。   他伸出双手,将这片剑气长幕从中生生分开。   下一刻,徐北游一挥大袖。   一把把三尺长剑在他身前依次悬停。   颜色各异,剑气各异,剑意各异。   虽然这十二剑已经被徐北游悉数吸纳剑气神意,不复当年的神异,但是有弊也有利,如今这剑宗十二剑与徐北游共为一体,徐北游心念所至便是飞剑所至,堪称是如臂指使。   已经化身为光人的李冯古看到这一幕,自然知晓徐北游和剑宗十二剑之间的种种传言,以前他对这等凭借外物的手段颇为不屑,如今却是不敢再有此等心思,郑重凝神以对,只是不知道这十二剑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所知的隐秘玄机,据说徐北游曾经不止一次用此十二剑结成剑阵,难道今日还是如此?   徐北游面容平静,视线扫过身前的十二剑,正如李冯古猜测的那般,他就是要用十二剑对敌。   剑宗十二剑铸就一位无敌地仙,这是一直流传在剑宗内部的一句话,可从未有人尝试,直到剑宗已是山穷水尽时,公孙仲谋才真正将这个传说付诸于行,于是就有了今日的徐北游,将十二剑的剑气神意纳入己身,铸就十二剑骨,成就无敌地仙。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十二剑的剑气不存,远无法与诛仙相提并论,故而徐北游已经很少用十二剑对敌,但是十二剑剑意仍存,此时徐北游御出剑宗十二剑,便是要以剑意对敌。   只见十二道剑意冲天而起,紧接着徐北游深深吸气之后从口中吐出一口浩大剑气。   这一口剑气是最为纯粹的剑气,无任何神异,但是分别与十二道剑意相融之后,便有了各自的气象,最后再分别归入十二剑之中,此时的剑宗十二剑一如当年各自的鼎盛之时。   天岚,以应八方之气,可切玉断金,如削土木。   却邪,不逢魑魅,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玄冥,应蟾兔太阴之气,以之指月,太阴为之倒转。   赤练,杀伐无数,血气盈野,惑人心神。   白虹,应金乌太阳之气,以之指日,太阳为之倒转。   五毒,身具五色,以应五毒,奇正难测。   紫电,携带风雷,疾如闪电。   青霜,如晚秋寒霜,意气横锁。   莫名,无常态,无定形,变幻无常。   黄龙,以应天子之气,堂皇王道,沛然莫御。   天问,以剑问天地,以剑问己身,不问前路,莫问后身。   殊归,万般种种,殊途而归。   此时的剑宗十二剑,不仅是徐北游重新将剑气还给了它们,它们同时也汲取了徐北游踏足巅峰之后独属于自己的剑意。   虽然李冯古不懂东方的剑意,但是他曾经与一位极西之地的剑圣有过一番深谈,那位剑圣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李冯古记忆犹新,他说剑不是死的,剑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剑才是最强的剑。   所以此时李冯古不以死物去看这十二剑,而是以看待活人的目光去看,于是他看到了很多让他难以理解的景象。   那是一名名剑士,神态各异,面容各异,装扮各异,岁数各异,或握剑血战,或持剑技击,或以剑分水,或负剑观瀑,或提剑杀人,或持剑屠戮,或横剑静坐,或悬剑望月,或立剑身前,或扛剑高歌,或御剑千里,或携剑横行。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十二剑的历代主人,也就是眼前这位剑宗宗主的历代祖师。   十二人,十二剑,各有各的风采,哪怕是李冯古,也有一瞬间的失神恍惚。   下一刻,徐北游双手猛然往下一压。   李冯古眼前的种种画面骤然破碎,然后迎入他眼帘的是一线剑锋。   李冯古下意识地摆出一个防御姿态。   几乎同时,有十二剑落在他的身上,十二道撞击声几乎是汇聚成一声。   这十二剑看似轻盈,实则却是势大力沉,以至于李冯古的身形瞬间下沉入地下数尺,只剩下上半身露出地面,而他更是强行咽下几乎就要涌出喉咙的鲜血,这才勉强稳住身形不再剧烈颤抖。   不过李冯古到底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绝顶人物,双手撑住地面,硬顶着剑宗十二剑强行站立而起,虽然十二剑的剑势十分宏大骇人,但他在怒哼一声之后,竟然还是身形向前暴掠而出,浑身气势瞬间攀至顶点,一拳狠狠砸向吐出剑气后便显现出虚弱之态的徐北游。   面对李冯古几乎是倾力而为的一拳,徐北游没有半点惊慌失措,不退反进,任由李冯古的一拳砸向他的眉心,手中诛仙毫无凝滞地刺向李冯古的心口。   以攻对攻。   虽然从整体局势来看,李冯古这方足有三人,若是用一人的性命换得徐北游重伤,或者干脆就是同归于尽的下场,无疑是人多的一方赚了,但从实际情况而言,一个志在执掌圣堂乃至于整个极西之地的李冯古又怎么会甘愿在这种地方与人以命换命。   他又不是死士。   所以在这一刹那之间,李冯古还是惜命了,选择转攻为守。身上光芒呈现出一种波光粼粼的景象,整个人仿佛一轮耀日。   这一刻,整座蛮族之城都被这轮耀日所散发出来的白光所吞没,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不过这片白光只是持续了瞬息时间,下一刻,有一线将这道白色光幕从中一分为二。   三尺破甲,势如破竹。   白光散去,诛仙刺穿了李冯古的胸甲,剑尖抵在他的心口上,让他动弹不得。   李冯古显露出本来形貌,身上甲胄已是黯淡无光。   双手握剑的徐北游猛然向前踏出一步,已是强弩之末的诛仙虽然未能刺穿李冯古的胸膛,但却将他整个击飞出去。   轰鸣声中,尘土飞扬。   李冯古的身形穿过整座城池,在地面上生生犁出一条长达数百丈的深沟,最终撞入蛮王宫中。   那座象征着蛮族之王的蛮王宫轰然坍塌。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一剑撞如撞天钟   被蛮王宫废墟埋住的李冯古轰然站起,破开建筑残骸无数,此时这位副教宗的面甲已经在诛仙的剑气之下分为两半,露出其下的苍白面庞,他没有低头去看已经破碎不堪的胸甲,而是死死盯着那位剑宗宗主,伸手按住胸口位置,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十二把三尺长剑正悬于他的头顶,虎视眈眈。   宛若身陷重围的李冯古犹有几分心有余悸,尽管他已经很高估这位剑宗宗主,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小觑了这位剑宗宗主。   不敢再从正面硬抗诛仙的李冯古恼羞成怒道:“还不出手?”   其实早在李冯古开口之前,藏于暗处的祝九阴就已经出手。   几乎就在李冯古开口的同时,一名满头霜雪的老人出现在徐北游的身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徐北游的后心。   手指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雪白之色,没有半分血色,而指甲如一把微缩的利剑,紫黑近墨。   虽然徐北游也有所察觉,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回身横剑身前,但手指落在诛仙的剑身上时,诛仙还是轻轻颤鸣了一声。   徐北游身形向后退出稍许距离,脸色略显凝重,大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南疆的实际统治者,巫教大长老祝九阴。   老人阴鸷笑道:“柱神山方圆百里之内,其实都是一座大阵,此时这座大阵已经被老夫开启,蒙蔽天机,就算是身在蜀州的蓝玉和赵青想要驰援于你,也难以在一时半会儿之间找到此地,换而言之,徐宗主,你只能孤军奋战了。”   老人语气平静,看不出太多起伏,可手中动作却是狠戾无比,在一指之后,又是一挥大袖,泼洒出无数瘴气,汇聚成为一条紫黑色孽龙,朝徐北游滚滚而去。   说起南疆,恐怕中原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瘴气横生之地,也正是这些近乎无穷无尽的瘴气阻挡了中原王朝的历次征伐,祝九阴及他的历代前任,身为南疆的主人,将此地这些天赐之物用作两途,分别是以此构建了那座可以蒙蔽天机和抵御来敌的护教大阵,再就是炼化成这门号称仙人瘴的宝物,似虚似实,剧毒无比,如果说寻常瘴气只是对付寻常人,对于修士和常年生活在瘴气中的蛮族都无甚大用,那么这些被祝九阴凝练之后的仙人瘴,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地仙修士,任凭你是武夫体魄,还是佛门金身,都要被此瘴腐蚀消磨。不过道门的无垢之身虽然最怕诛仙这等利器攻伐,但却丝毫不怕这等毒瘴巫蛊手段,所以祝九阴可以与魏禁打成平手,可如果对上成就了无垢之身的道门大真人,那就难有太大作为。   这也正应了天道循环,一物降一物。   徐北游所在的剑宗和道门同出一脉不假,只是各有所长,剑宗的无上剑体更类似于武夫体魄,与道门的无垢之身相去甚远,最是怕这等污秽手段,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坚石未必能击穿铁器,但是柔水却能使铁器锈蚀,武夫体魄也好,无上剑体也罢,都是铁器,而祝九阴的毒瘴就是腐蚀铁器的水。   徐北游不敢放任毒瘴近身,一剑斩出,将这条长龙从中一分为二。   在诛仙面前,这些瘴气自然是被一斩即散,不过徐北游先前手腕上的伤口却是开始流出漆黑鲜血,甚至手背上的皮肤都呈现出铁青之色,皮肤下的青筋筋络如一条条蜈蚣暴起,不断跳动,骇人无比。   徐北游抖去手腕上的污血,又以气机强压下渗入体内的毒气,虽然于性命无虞,但是道行修为还是受到了影响。   祝九阴再一挥手,将那些被徐北游一剑击散的仙人瘴重新凝聚,只见一道道深紫色的气息绕掌盘旋,不似是夺人性命的毒瘴,倒像是紫色祥云。   有李冯古的前车之鉴,祝九阴不敢正面硬抗这位手持诛仙的剑仙,倒不是说他会被徐北游直接斩杀,但与其冒险,倒不如慢慢耗死这位剑宗宗主,毕竟他祝九阴还要统御南疆,乃至于统御蜀州,甚至是飞升证长生,怎么能身陷险境!   不过他也有一层顾虑,若是徐北游一意要走,在慕容萱和李冯古两人都已经暂时失去战力的情形下,哪怕徐北游身负伤势,哪怕他此时已经开启了柱神峰的护教大阵,仍是没有十足把握将其拦阻下来。   不过好在,徐北游自始至终也没有要逃离的意图,反而将目光转向了重伤的李冯古。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形消失不见。   李冯古也有所察觉,猛然后退。   一声呼啸声音骤然响起,徐北游已经出现在李冯古的身前三尺。   仓促之间,李冯古只能双臂交错,挡在身前。   然后李冯古再一次被诛仙劈入地面。   就在祝九阴出手之后,徐北游就已经有了决断,想要在短时内斩杀占据地利的祝九阴,很难做到,倒不如直接针对已经被自己重伤的李冯古。   李冯古以双臂勉强挡下这一剑之后,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徐北游又是一剑。   李冯古整个人被这一剑撞飞出去,腰部以下的身躯硬生生地在地上犁出一条长达数十丈的深沟。   从始至终,祝九阴都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位巫教大长老好像一下子从局内人变成了局外人,饶有闲情逸致地看着徐北游出手,若不是慕容萱与他相距甚远,说不定还要开口指点江山几句。   所谓的三人联手,别说是固若金汤,说是同床异梦才对。   既然祝九阴不曾出手,慕容萱又无力出手,身着圣光铠的李冯古只能一退再退。   徐北游出剑不停,如重弩激射,势如炸雷,竟是让李冯古没有还手反抗之力。   终于徐北游与李冯古已经是近在咫尺。   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三尺青锋并不适合真正意义上的贴身肉搏,但徐北游的剑,不一样!   剑三十六号称包容天下剑道,又岂是妄言。   徐北游反手持剑,以剑首狠狠撞向李冯古。   剑十四,苍雷震。   一撞如撞天钟,轰然巨响。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半步之遥似天堑   天地之间起雷声。   剑意引共鸣,以天地为大鼓,以手中青锋为鼓槌,天地之间起鼓声,即是雷声!   不知是否巧合,上官仙尘当年迎战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时就是用了此剑,而这一次徐北游身在南疆,还是用了此剑。   如今的徐北游比起当时还未走到自身巅峰的上官仙尘,甚至犹有胜之。   接连两次被徐北游击退的李冯古再次被徐北游一剑撞飞出去,数十栋房屋直接被砸成废墟。   这位在极西之地大放光彩的圣堂大人物,在这个古老的东方之地,被一位东方年轻人打得狼狈至极,身上所穿着的圣光铠破碎不堪,几乎要被彻底摧毁。   不过李冯古毕竟是当世绝顶人物,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他轰然起身,身上光明大作,整个人如同一尊天神,将脚下地面踩踏得支离破碎,余波甚至令周围数里之内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浩大轰鸣。   近乎回光返照的李冯古再也无法保持儒雅风度,怒吼出一声徐北游听不懂的极西语言。   不过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李冯古狠狠一踩地面,身形轰然前奔。   徐北游面无表情,单手握住诛仙剑柄,横剑于身前,诛仙发出一声清越剑鸣,斗志昂扬。   李冯古轰然撞在诛仙上,好像大浪大潮拍击大堤。   徐北游保持横剑的动作,不动如山,李冯古却是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数十丈,双脚在地面上再次划出两道深刻痕迹。   徐北游再次反手倒持诛仙,一剑前撞。   苍雷一震五百里。   徐北游身形瞬间来到李冯古的面前,以诛仙剑首狠狠撞在李冯古的腹部,使后者双脚离地,紧接着又是一撞胸口,将李冯古撞飞出去。   无形雷声瞬间穿透圣光铠,在他体内来回震荡一千里。   李冯古落地之后,体内仍是阵阵沉闷雷声连绵不绝,踉跄向后退去,圣光铠上裂纹遍布,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渗出。   徐北游得势不饶人,向前踏出一步,一步即是百丈,追上李冯古的身形,又是一撞。   两人一进一退。   徐北游一气连续十四撞。   在此期间,李冯古始终未能落地。   直到徐北游的最后一撞,由剑十四变为剑十三。   剑气森寒弥漫,百丈之内如三九。   这一剑的来势之迅猛,让这一刻的李冯古避无可避,以至于他万般算计,到头来悲哀发现,他只能硬接这一剑。   李冯古也十分清楚,以他现在的状态硬接下这一剑,八成可能是死路一条,即便祝九阴和慕容萱能将徐北游杀死在此地,他也难保不会被徐北游拉去陪葬。   可他已经再无其他选择余地。   下一刻,剑气直接将李冯古彻底吞没。   待到剑气消散,李冯古重重落地,一身圣光铠彻底破碎,浑身浴血,无一处完好。   所谓不比诛仙差的圣堂圣物,在这一刻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李冯古这一次仍是试图挣扎着起身,不过终是徒劳,只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望着头顶的晦暗天空,视线被额头上不断流下的鲜血模糊。   原本因为毒瘴大阵开启之后而显得晦暗的天空变成一片血色,李冯古心神黯然,完全没有再与徐北游争锋的想法,原来这看似不远的半步之邀,其实是天堑一般,哪怕三人联手,他仍是无法抗衡徐北游。   刚才的交手中,他可以知道徐北游的所有意图,也明白徐北游的所有想法,甚至是徐北游的每一剑他都能看得见,可他就是躲不开,更挡不住。   那个蓝玉将徐北游排名在所谓的三圣之列,原来没有半点夸大吹嘘。   这一刻,李冯古只想回到极西之地,去做他的枢机大主教领袖,他还有太多的谋划没有施展,他还想着加冕为下任教宗,想要统御整个极西之地,至于那个所谓的东方教区,他此时再无半分多余想法。   这一切就像一个噩梦,更为可悲的是,这个噩梦还迟迟无法醒来。   李冯古又是一次竭力起身而以失败告终之后,脸色颓然,这位副教宗以故乡的语言轻声念叨着什么,缓缓闭上双眼。   如果可以从新来过。   那么他不会选择来东方,更不会与那位魏王联手,参与到东方帝国的内斗之中。   直到此时,他才逐渐理解了那句话,人力有时而穷。   在真正的大势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过渺小了,哪怕这个人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仍是如此。   也直到这一刻,祝九阴才趁此时机悍然出手,双手狠狠拍在徐北游的后心。   紫黑色的气息渗入徐北游的体内,复而从体内向外渗出,如此反复不休,使徐北游的气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浑身气机飘摇不定。   天上悬空的十二剑轰然落下,逼退祝九阴,护在徐北游四周。   祝九阴望着那个已经要拄剑来稳定身形的身影,冷笑道:“一个异域之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你这位撑起大齐朝东南半壁的国之柱石,如果死在这片你们中原人常说的瘴气横生之地,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徐北游一言不发。   逍遥地仙不是长生神仙,更不是与天地同寿的不朽天仙。   徐北游在连番苦战之后,被祝九阴暗算,虽然他早有预料防备,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没有佛门金身或者不漏之身这般体魄,也没有道门的不漏之身,无上剑体擅攻而不擅守,甚至还比不上身披圣光铠的李冯古,硬扛了祝九阴的全力一击,已是毫无疑问的重伤。   祝九阴继续说道:“还有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剑宗,我曾听慕容夫人说起过,不过在我看来,只要你死了,那个看似有中兴之象的剑宗根本经不起半点风浪,只要道门伸手轻轻一推,就要分离崩析。”   他举起双手,雪白的手背上显现出一条条紫黑色的筋脉,如同一条条细蛇不断游动,让人寒毛耸立。   祝九阴将双手交叉于胸前,缓缓说道:“我在之前就已经说过,蓝玉和赵青在短时间内不会来到此地,除了这两人之外,谁还能救你?”   徐北游改为双手扶住诛仙的剑柄,七窍中开始缓缓流血。   一道身着道袍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瞥了他一眼,轻声问道:“萧煜的孙女婿?”   徐北游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来人略微沉默之后,缓缓说道:“我能救你。”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不负道祖不负卿   若是按照祝九阴的性子,能够痛下杀手时,绝不会多说半个字,更不会拖泥带水,他今天之所以一反常态,说到底还是因为对手是徐北游,在天机榜上与秋叶和完颜北月相提并论,在江都大败尘叶和慕容玄阴,在大江之畔阵斩数位大真人,刚刚又在他的面前将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生生打死,这样一位绝顶剑仙,谁敢小觑半分?谁又敢保证他会不会隐藏有其他玉石俱焚的手段?   长生之路处处坎坷,容不得半点轻忽大意,尤其是踏足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地仙十八楼境界之后,更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哪怕祝九阴知道这种概率很小,可还是不敢去冒险,他自忖有经营多年的护教大阵,没人能在短时间内来到此地,有恃无恐,故而不断以言语试探,想要确定徐北游是否真的没有还手之力。   只是祝九阴百密一疏,到头来还是漏算了一人。   一个在他开启护教大阵之前就已经身在城中的人。   吕心莲。   以祝九阴的性情而言,不会轻易与人深交,不过吕心莲是道门的大真人之一,而且在道门中地位颇为超然,祝九阴为此曾经有过一番大致了解,知道吕心莲除了与秋叶、萧煜两人都关系极佳之外,还可以算是天璇峰和丹鼎派的头面人物,在道门中话语分量很重,远远超出在江南避世多年的钟离安宁和因为贺牢山之战而辞去镇魔殿殿主的明尘。正因为如此,祝九阴才会刻意与吕心莲交好,更多还是看重她非同寻常的身份,换成其他一个同境界散修,又岂能让堂堂南疆主人如此折节。   面对吕心莲,祝九阴没有急着开口,更没有急于出手,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徐北游此时已经重伤无疑,再者就是因为他心底也有几分顾忌,毕竟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哪个没有几种最后压箱底的手段?就像慕容萱,各种秘术层出不穷,简直不要钱一般,不是每个人都是徐北游,凭借一剑便能将这些秘法神通悉数破去,换成祝九阴,他就没这个本事,仅仅是一个无垢之身就要让他头疼许久,吕心莲同为道门之人,难保不会有几种保命手段,不可小觑。   在祝九阴看来,道门能够屹立天下数百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历代道门可能没有举世无敌的天下第一人坐镇,但绝对是地仙修士人数最多的宗门。在道门中有一句流传甚广的戏言,“玄都之上,从不存在废材之说”,一则是说道门内没有庸碌之辈,二则就是说道门术法众多,此路不通还有其他长生大道,甚至是旁门左道,总有一条可以走通的道路,不像其他的宗门,此路不通便绝了长生之途,因此,道门中地仙辈出也就在清理中。   由此可见,道门修士最难以常理揣度,不说明面上的积善、丹鼎、符篆、经典、占验五大派系,其他的小派系也是数不胜数,既有震摄妖邪精修雷法的天师,也有养尸炼尸的左道,道路相左甚至是完全对立者不乏其数,而修炼了无垢之身后,一切表象皆是内藏,那就再也无从分辨。虽然祝九阴和吕心莲已经相识多年,但吕心莲从未在他面前出手,所以祝九阴有一种近乎于金风未动蝉先觉的直觉,吕心莲敢出现在这里,不会是无的放矢,说不定就给他带了一个巨大的意外惊喜。   更何况,再有片刻时间,慕容萱便能重新出手,他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贸然出手,若是一个不慎而痛失眼前的大好局势,那可就是放虎遗患了。   祝九阴将目光转向慕容萱。   慕容萱此时已经恢复大半,向前一步,沉声质问道:“吕心莲,你为何出现在此地?又为何要护住这个剑宗余孽?”   挡在徐北游身前的吕心莲没有立刻回答慕容萱的问话,而是对自己身后的徐北游说道:“虽然我能救你,但你要信我才行,如果你不信我,那我也爱莫能助。”   徐北游轻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救我,但以我目前的境地而言,已是不需要再去费心设计什么,所以我相信你。”   吕心莲微微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慕容萱,“慕容慕容,凤入梧桐。这是当年你与秋叶结为道侣时,道门上下所传诵的一句话,当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句戏言,不曾想在多年之后竟是一语成谶,道门这棵梧桐树真的成了凤凰的栖息之巢。”   慕容萱眯起一双丹凤眼眸,“你想说什么?”   吕心莲平静道:“这些年来,你代秋叶执掌道门大权,虽不能说将道门上下弄得乌烟瘴气,但却处处违背老掌教的本意,尤其是近些年来,你们与魏王等人暗中相互勾结,在天下之间妄启兵端,祸乱苍生,哪里还能与积善二字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慕容萱眼神幽深,她这些年来为了道门谋划,尽心竭力,若非如此,以她的根骨资质,也不会仅仅只有地仙十七楼的境界修为,可即便如此,道门中仍旧有为数众多之人对她心怀偏见,真实原因各有不同,但在明面上的原因却是大多如此,而吕心莲就是其中代表人物。   为此,吕心莲离开道门隐居于此,而慕容萱已经懒得辩驳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执着,注定难以妥协。   慕容萱瞥了眼李冯古的尸首,言语中有些落寞,“世上懂我之人几何?知我者,异路也。同路者,不知我也。”   吕心莲冷声道:“这个极西之人知道你?可惜他死了,死在这个地方。萧瑾知道你?可惜他图谋的是整个天下,注定与你不是一路。想来知道你的人,也就只有秋叶而已,你们夫妻二人,亡国还不止,还要亡天下,真是丧心病狂。”   慕容萱闭口不言,没有半分反驳。   吕心莲也没想听慕容萱反驳什么,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终究还是道门中人,所以你请求我的事情,我照做了,如此不负道门。但是当年萧煜同样有恩于我,所以我还要救走他的孙女婿,为他的江山尽上一分力,如此算是不负萧煜。”   慕容萱微微一愣,怔怔无语。   吕心莲有一瞬间的恍惚,心中默念,“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道祖不负卿。” 第三百一十七章 日月同辉祖巫现   此时,一直未曾说话的祝九阴终于缓缓开口道:“看来我今日真是有福气,不但可以亲自手刃一位剑宗宗主,甚至还能再杀一位道门大真人,你说对吧?慕容夫人。”   慕容夫人眼神阴沉,却没有反驳,似是已经默认。   祝九阴仍是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轻声道:“今日之后,恐怕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真是可惜。”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扶着诛仙猛然站直了身体。   不过却是吕心莲率先出手。   她伸出一手,一轮皎皎明月从她掌心冉冉升起,天地之间顿时一片银装素白。   吕心莲五指张开,月辉弥漫,即使此处有祝九阴开启的柱神峰大阵笼罩,也无法掩盖这轮明月的璀璨光华。   祝九阴以仙人瘴挡住射向自身的皎白月光,然后再一挥袖,仙人瘴直接到朝吕心莲倒卷而去。   与此同时,慕容萱手中出现一柄傅尘,轻轻一摆,“无量天尊。”   一朵紫色庆云出现在她头顶,灿若日月星辰,妙不可言,庆云不断变化,幻化亿万灵禽奇兽,凤凰翩然而舞,百鸟朝凤,麒麟摇头摆尾,憨态可掬,神龙现首不见尾,行云布雨,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传说中,道门的飞升仙人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   慕容萱头顶庆云,望向吕心莲,沉声道:“吕心莲,莫要自误!”   吕心莲平心静气道:“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慕容萱,你莫要自误,也莫要误道门。”   慕容萱并不动怒,只是一甩拂尘,拂尘上的银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朝着吕心莲席卷而来。   银丝交织成片,与滚滚瘴气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下一刻,在银丝和瘴气中亮起无数月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彻底破开银丝和瘴气。   祝九阴本以为与慕容萱联手,拦下一个吕心莲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吕心莲就算有什么秘法秘宝又能如何,人力终是有时而穷,哪怕是强如徐北游,在连番苦战之下也终于变为强弩之末,可在这一刻,他却猛然惊觉吕心莲真的不可小觑,而且她也与徐北游不同,她从未想要击败二人,她只是想带着徐北游离开此地而已。   祝九阴颇为无奈,如果一位道门大真人执意想走,哪怕他和慕容萱的境界要高出许多,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   恰如许多修士遇到了强敌,打是肯定打不过,可如果要逃,却未必不能逃掉。   更让他心生忌惮的是,就算此时的徐北游没有一战之力,但是一剑之力还是绰绰有余,对于一位站在人世巅峰且手持诛仙的剑仙而言,一剑足以杀人,这也就意味着哪怕徐北游要逃,在逃命过程中仍有可能冷不丁地回头一剑,这便让追击的人心生顾忌,难以全力而为。   站在吕心莲身后的徐北游的视线中,早已不见吕心莲的身影,只见得一轮明月冉冉而升,仿佛要照破苍穹,映照大地。   身化明月的吕心莲泼洒出无数银色银光,将徐北游也笼罩其中,就要破空而去。   见此情景,祝九阴不敢再有留手,从袖中取出一块墨玉,忍痛捏碎。   片刻后,柱神山顶峰上有十二片厚重的云彩升起,在这十二片云彩之后隐约可见十二道巨大虚影,这些身影形态各异,似是人形又有兽貌,或全身披有金鳞,人面虎身,或背生青色羽翼,鸟面人身,或蟒头人身,身有青色鳞片,或兽头人身,身有火红鳞片,或人身蛇尾,身有九臂,或八首人面,虎身十尾,或全身骨刺,状若巨兽,或人面鸟身,背有四张肉翅,或持蛇踏龙,或擒龙挂蛇,林林总总,与传说中的十二祖巫形貌几乎完全吻合。   在十二道虚影的压迫之下,原本悬于半空的剑宗十二剑哀鸣不止,不得不落回地面,然后又被徐北游收起。   巫教的护教大阵终于显现峥嵘。   此阵以柱神峰为根基,仿照当年的祁山祖庭设立十二祖巫殿,其中每殿自成一方小阵,有众多巫教巫师坐镇,十二殿共同构建这座十二都天大阵。   若是鼎盛时由十二祖巫亲自布下的十二都天大阵,足以与三百六十五星辰周天大阵相媲美,哪怕此时的十二都天大阵残缺不全,也足以让一位十八楼修士望而却步。   与此同时,慕容萱收起手中拂尘,手中又出现一个转经轮,轻轻一晃,经轮转动之间仿佛有万千僧侣齐声念诵大日真经之声传出,而与此同时,虚空中又有佛光化生,一尊光明大佛在赤红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红色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大日如来之相!   大日如来是现在佛释迦佛祖的三身之一,此相一成,顶天立地,身形明明可以一眼望尽,却仿佛要充斥整个天地,而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似是一轮真正的红日。   此时的慕容萱浑身笼罩在赤色佛光中,脚下踩踏玄门祥云,虽然面带浅淡笑意,但双眼却平静如湖水,无喜无悲。宽袍大袖,衣袂飘飘,飘然似仙。   然后她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身后大日如来法相却也做出同样动作,佛掌遮天蔽日,朝徐北游所在位置当头压下。   徐北游顾不得身上伤势,身与剑合,化作长虹一掠而过。   大日如来法相的手掌刚好与徐北游所化长虹擦肩而过,在下方城池中留下一个近百丈的巨大手印痕迹,无数房屋坍塌破碎。   这一掌几乎将小半个蛮族之城夷为平地。   慕容萱正要第二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蓦然出现一轮皎洁明月,与大日如来身后的那轮红日交相辉映。   日月交辉。   祝九阴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景象,收回视线,大笑道:“徐北游,受死!”   天幕上的十二道虚影轰然而动,联手造就出一幕天地异象。   在徐北游的视线中,只见有一线大潮从天而落,比之潮讯时节的大江大潮还要壮阔数倍,其中滚滚而来的紫黑色瘴气仿佛无穷无尽,铺天盖地,似是要将整个大地吞没。   与此同时,吕心莲的声音骤然在徐北游的心中响起,“徐北游,我只能为你争取到一剑的时间,一剑而已。”   徐北游不再去看头顶上日月同辉和一线大潮的壮阔景象,握住诛仙,轻声道:“一剑足矣。” 第三百一十八章 御微一剑破大阵   漆黑色的大潮之下,徐北游显得渺小无比。   不过就在下一刻,在祝九阴的视线中,只见漫天黑潮之下有一道长虹拔地而起,与从上落下的黑色大潮迎面撞上。   黑色大潮不断汹涌下落,势头好似没有止境,却又不沿着徐北游身旁两侧落下,仍旧是保持着一线镜面之态。于是深紫近黑的瘴气越聚越多,就似是大堤拦水,水位在不断高涨。   随着紫黑色瘴气的不断增加,徐北游似是渐渐开始呈现出疲态,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黑潮开始步步紧逼,使得徐北游不得始身形缓缓下落。   祝九阴原本略显凝重的面庞顿时缓和几分,甚至还有了几分浅淡笑意,徐北游如何,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如何,手持诛仙又如何,面对巫教数代人苦心经营的十二都天大阵,还是要低头弯腰。   虽然此时巫教的十二都天大阵比不得当年巫教鼎盛时布于祁山祖庭的那座大阵,但也是方寸之间衍化天地的洞天手段,此时大阵彻底开启,以柱神峰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化作一方与世隔绝的小洞天。   道门典籍中认为天下之间有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福地之说,共是一百零八处,这些洞天福地或是被各大宗门占据,或是成为各大地仙避世隐修之地,其中不乏有天地生成之所在,但更多还是大神通者以无上神通造就,而且绝非一日之功,巫教这座柱神峰大阵,有南疆得天独厚的地利之便,若是再有数百年的精心经营,未必不能成为一座新的大洞天。   剑宗剑冢岛上的那处秘境,只能算是一座小型洞天,可就是这座小洞天,就让萧瑾和徐北游双双束手无策,山河图又为何能成为与玲珑塔和诛仙并列齐名的重器?正是因为其中自成一方洞天,道门的山河符也是因此而来。   祝九阴开启的十二都天大阵,又岂是一张山河符可以比拟?   此时徐北游已是将无上剑体催动到极致,皮肤上呈现出一种类似剑器的金白之色,整个人如同一把锋芒必露的出鞘之剑,可头顶上的瘴气大潮仍旧是如洪水泛滥,没有止境,使他不能前进分毫。   祝九阴所不知道的是,徐北游自平地掠长虹到现在,始终未曾出剑。   祝九阴既是高估了徐北游的伤势,也高估了他自己的手段。   滚滚瘴气之下的徐北游忽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恍惚失神,他在没有出剑的前提下,以体魄和气机为支撑,硬抗至此,已经不负地仙十八楼境界,如果师父还在,应该会笑着痛饮一壶美酒,因为他没有浪费剑宗十二剑,更没有浪费师父的言传身教。   徐北游的一身通天修为,说到底还是在于剑宗根本的剑三十六。   他的最后一剑就在剑三十六中。   剑二十六,御微之剑,以小破大、以一点破一面之剑。   这一剑不见如何剑意纵横,也不见如何剑气冲霄。   一剑轻飘飘摇摇如鸿毛,迎上紫黑色的瘴气大潮。   祝九阴的视线中,只见一线黑色大潮中骤然有一道紫青色剑光逆流而起,硬生生地破开这一线,披风破浪,刺入整个大潮之中。   如果将瘴气大潮比作厚重至极的步兵方阵,那么这一剑如同重骑冲锋,破开防线,长驱直入,将整个阵势从中一分为二。   徐北游在这一剑之间没有换气,而且这也已经是他的最后一气。   随着紫青色剑光不断深入,周围的紫黑之色愈发浓郁,几乎要将这道紫青剑光彻底吞没,剑光愈显黯淡,但却坚不可摧,任凭瘴气大潮如何冲击,始终屹立不倒。   整座十二都天大阵似乎被这道剑光激怒,十二道如同山岳的身影愈发凝实,围绕柱神峰分立,使汹涌的紫黑色瘴气再度高涨数分。   只是天力无穷,而人力有时穷,这座大阵终究还是以人力造就,其中所蕴含的瘴气也并非无穷无尽,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之后终于迎来了尾声。   紫黑色大潮渐渐变为颓势,徐北游大笑着御剑穿过层层瘴气。   骤然潮止,徐北游御剑直入九天之上,高出云海,似入仙界。   云海之上不见乌云密布,不见天色晦暗,只有一片金黄色的日光普照。   徐北游借着剑二十六的余势继续徐徐攀升,立于诛仙剑身,全身上下沐浴金色日光,身上的白金之色渐渐褪去,镀上一层金边,好似重塑金身。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此时徐北游立于云海之上,九天罡风之下,周围是云海翻涌、金黄落日的壮阔景象,他再催动诛仙向上而行,悬停之处,高出绚烂云海,置身其中,宛如身临仙都天庭,此时又临近黄昏,夕阳西下,远处的霞海金黄中带着一片火烧般的残红,无比瑰丽,自上而下看去,令人望而生叹。   看到徐北游破开十二都天大阵登临云海,正在与慕容萱相互对峙的吕心莲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轻笑道:“这次救你,可是害苦了我,最起码要折损十年道行,萧煜,我帮你保下你的孙女婿,也是保下你的东南半壁,你可是欠了我好大一个人情。”   另一边,慕容萱的脸色就显得极为凝重,如果仅仅是徐北游破开了祝九阴的十二都天大阵,这不算什么,但此时徐北游破开大阵,还意味着此地不再是混淆天机所在,对于手持天机榜这等重器的蓝玉而言,此地已经彻底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   吕心莲自然也明白其中原因,看待慕容萱的目光中甚至有了几分怜悯。   慕容萱环顾四周,眼神晦暗,“徐北游的后手无疑是蓝玉和赵青两人,如果尘叶此时也在,又有祝九阴的地利,倒也不是不能一战……”   话音未落,慕容萱已经是收起大日如来法相,足下金光一闪,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此乃道门中号称速度第一的金光遁法。   下一刻,十万大山中响起一连串连绵不绝的雷鸣之声。   一名跋扈武夫以一种极为蛮横之态破开重重密林来到此地。   与此同时,又有一支卷轴凭空出现,缓缓延展开来,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锦绣河山图,一名蓝衫老者从画中迈步走出。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天机难测空余恨   此时的祝九阴再想走,已经为时已晚。   蓝衫老人一挥大袖,那副锦绣山河图随之而动,瞬间延展为近乎千丈之长,围绕着祝九阴结成一个大圆。   在这千丈长卷上,不再是锦绣山河的景象,倒像是一副由天官仙人亲自执笔所画的锦绣画卷。   在这幅画卷上有一个个栩栩如生的身影,有骑龙下山的道门老掌教紫尘,有脚踏万剑出海的上官仙尘,有掐指默算天机的大真人青尘,有投鞭断江的大齐开国皇帝萧煜,有高坐帝宫的大齐太宗皇帝萧玄,有腰间佩剑的大齐高宗皇帝萧白,有手持拐杖的玄教大长老刁殷,有盘坐莲台的佛门上代方丈牧观,有手执玉笏立于庙堂慷慨而言的大郑首辅张江陵,有登高临风的儒门魁首王云,有负笈游学的儒门大先生孙世吾,有身背剑匣行走四方的白发老人公孙仲谋,有拈子落棋枰的傅先生傅尘,有负手御剑而行的萧慎,有脚踏祥云的天尘……   在这幅长卷上足有近百人,是乃百年以来,十八楼境界或是近乎于十八楼境界的当世绝顶之人。   这些人又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已经离世,或是得道飞升天上,或是身死去往九幽,总之已不在这人世之间。   这些人,有的仍旧为当今世人所熟知,诸如大齐的三代皇帝,徐北游的师父公孙仲谋,以及孙世吾、青尘、萧慎等人,而有的人则已经渐渐变为传说中的人物,比如道门的老掌教紫尘,张百岁的传道授业之师天尘,大剑仙上官仙尘,儒门前任魁首王云等人。   这件天下间有数的重器之所以曾被叫作“山河图”,是因为其中自成一方洞天,之所以后来又被改名为“天机榜”,就是因为眼前这一幕的缘故了。   虽然榜上许多人都已经不再是十八楼地仙,或是成为天上神仙,或是干脆身死道消,但在天机榜上,他们还大致保持了当年在人间登上天机榜时的气态,此时一道道虚影依次出现在长卷之上,虽然仅仅是这些上榜之人的幻化虚影,但这个阵仗恐怕已经足以让一般的地仙修士望而却步,堪称是蔚为大观。   蓝玉轻轻弹指,“阴火。”   天机榜开始缓缓转动,玄教大长老刁殷的虚影来到正中位置,手中拐杖一顿,有黑炎自虚无中生出,疯狂跳跃燃烧,朝着祝九阴席卷而去。   祝九阴自恃有十二都天大阵庇护,并不畏惧,头顶上的仙人瘴如流苏垂落,将他护在其中,任凭阴火如何肆虐,不得寸进分毫。而且这位巫教大长老也不甘坐以待毙,挥出一道豪光,长约七寸,有眼有翅,回旋飞出,直落蓝玉头颅。   蓝玉再弹指,道:“玄冰。”   天机榜再次转动,刁殷虚影移开,道门主事峰主天尘大真人虚影变为正中,一拂袍袖,有寒冰自虚无中生出,层层叠叠堆砌,转眼之间,在蓝玉面前已经出现了一座巍峨冰山,而这座冰山还在不断增长扩大,任凭这道豪光钩锋锐无匹,不断切割冰层,在下一刻总有新生玄冰补上原有位置。   “借法之术。”祝九阴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如此以往,蓝玉有天机榜这件重器可以借法,他即使有十二都天大阵支撑,也难免消耗不过。   更何况在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赵青。   也就在这时,蓝玉第三次弹指,“天雷。”   这一次,是道门老掌教紫尘,既是如今天下第一人秋叶的授业之师,也是在上官仙尘剑道未曾圆满之前,让上官仙尘不得不画地为牢二十年的当年第一人。   紫尘的身影与其他人物有些不太一样,身形略显模糊不清,依稀可见身着一身紫色掌教道袍,周身紫气疯狂倾泻,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条长河,然后朝着祝九阴伸手遥遥一拍。   刹那之间,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天雷最是克制阴邪之物。   祝九阴头顶的滚滚瘴气只是略作抵挡,便被滚滚天雷直接穿透。   祝九阴趁着这个空隙,勉强挪移身形,但仍旧是被天雷击中半边身体,瞬间焦黑一片。   这位巫教大长老惊骇欲绝,再也不敢有半分留手,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数百丈。   蓝玉对此早有防备,轻声道:“佛国。”   紫尘的身形缓缓消散,变为牧观的身影,这位佛门上代方丈双手合十,天地之间顿时响起无数禅唱,继而有一座百丈佛陀金身出现在血虹的去路上,伸开一掌,自成佛国,让血虹有了片刻的凝滞停顿。   就在这时,等候多时的赵青终于出手,身形骤然掠至血虹之侧,双手相握成拳,高高抡起,狠狠砸在血虹之上。   无数血光骤然绽放。   轰然巨响,如洪钟大吕。   在赵青的全力一砸之下,血虹彻底破碎,祝九阴的身形再次显现出来,他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更令他恐惧的是,即便是像一条丧家之犬,也未能逃出险境,难道甲子苦功,今日要悉数留在这里不成!?   赵青落回地面,深吸一气,体内血液流淌之声如海潮拍岸。   下一刻,赵青一脚狠狠踩在地面上,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疾射而起,刹那之间来到祝九阴面前,一拳直接砸向祝九阴的面门。   祝九阴被这一拳击退近百丈。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异常鲜红,七窍中血流如注,血色漆黑,满头白发在空中狂乱飘舞!   这一刻,祝九阴心中恨意滔天,恨徐北游、很慕容萱、恨李冯古、恨蓝玉、恨赵青。   恨自己的长生之途已经要近乎断绝。   瞬息之后,赵青紧随而至,身形速度之快,几乎要在身后带出一道道残影。   接下来祝九阴完全陷入到被动挨打的地步,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只见赵青出拳不停,整个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只能看到一片残影上下飘忽。   嘭的一声。   赵青骤然停下已经让人看不清的身形,而祝九阴整个人则被打飞起来。   赵青双手成拳,猛然跃起,又是瞬间来到祝九阴的背后。   大擂鼓式。   双拳如同两支鼓槌一般狠狠砸在祝九阴的身上,轰然作响。   祝九阴整个人直接在半空中炸裂开来,变成一团血雾。   赵青落地之后,面无表情地伸手拭去脸上血迹。   野心勃勃的巫教大长老就这么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想要从独霸南疆变为雄踞蜀州的祝九阴,死不瞑目。   如果可以后悔,他一定不会见慕容萱等人,而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心中恨意达到极致。   他最恨之人不是徐北游,也不是中途插手的吕心莲,甚至不是联手将他置于死地的赵青和蓝玉,而是那个先走一步的慕容夫人慕容萱。 第三百二十章 赵青蓝玉吕心莲   尘埃落定之后,吕心莲身前出现两名男子,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的武夫,一袭蓝衫的老人。   赵青和蓝玉。   赵青摸了摸下巴,玩味笑道:“吕心莲,咱们两人得有一甲子的时间没见面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道姑,如今也是道门的大真人了,物是人非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次摆明阵势与慕容萱对着干,怕是这个大真人名号很难保住了。”   吕心莲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完全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赵青也不以为意,转而向蓝玉投去一个眼神。   虽然从相貌上而言,蓝玉似乎更为年老,可从实际年龄而言,却是赵青更年长一些,蓝玉之所以要保持这种相貌,是因为他在过去的五十年中一直伫立于庙堂之上,既是首辅又是帝师,若是如张雪瑶、慕容萱等人那般保持年轻容颜,不利于维持自身威严,试想百官之首竟是位二十许岁的年轻人,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官,想来都会感觉颇为怪异。   蓝玉性子没有赵青这般跳脱,犹豫了一下,说道:“事到如今,吕真人已是万万不能再回道门,若是不嫌,可以与老夫一道去往蜀州。”   赵青附和道:“蜀州是瑞公经营多年所在,道门的手还伸不到这里,尽可放心。”   吕心莲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叨扰瑞公了。”   蓝玉笑着摆了摆手道:“吕真人客气了,当年吕真人造访帝都时,曾与拙荆相交,这次若能莅临蜀州,拙荆定是欣喜之至。”   蓝玉字瑞玉,故而世人多以瑞公称之,正如以文公称呼表字文壁的韩瑄,他出身于大郑三大高阀之一的蓝氏,其先祖蓝沧海曾经与萧氏先祖萧霖同朝为官,及至蓝玉这代,人丁稀少,算是一脉单传,蓝玉师从上代天机阁阁主傅尘,后辅佐萧煜,萧煜的侍女墨书曾经钟情于蓝玉,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再加上日后张百岁与墨书结为对食之事,故而朝野之间多有外相和内相因为一名女子而不和的传言流传。   萧煜第一次南征蜀州的时候,在林寒之前是由蓝玉出任剑阁行营掌印官,直到西北大军由蜀入湖之后,才由林寒接任剑阁行营掌印官的职位。在蓝玉担任剑阁行营掌印官期间,他结识了一名出身于唐家偏房旁系的豆蔻女子,因为出生在锦城这座锦绣之城,便被父母取了一个锦绣的名字,唤作唐锦绣,也就是今日的蓝夫人。蓝玉之所以与唐圣月的关系极为亲近,除了两人都是师从傅尘的缘故之外,蓝玉这个唐氏女婿的身份也占了极大的分量。说来也是好笑,若是从师承来算,蓝玉是唐圣月的师兄,可如果从亲戚来算,唐圣月却是成了蓝玉的大姨子。   唐氏本就是蜀州豪族,盘踞蜀州多年,根基雄厚,如今内有唐圣月的白莲教,外有蓝玉这位首辅太师和天机阁的从旁帮衬,实力之雄厚,已经不能称之为地头蛇,应该是地头龙才对,休说是蜀州的三司衙门,就是五大禁军中的蜀州前军,也要看其三分脸色。   当然,蓝玉下了大力气去扶持蜀州唐氏,唐家自然会投桃报李,赵青说蓝玉经营蜀州多年,绝不是无的放矢,蓝玉在君岛一战之后退回蜀州养伤,也可见一斑。   蓝玉执政将近一甲子的时光,有蓝家和天机阁的本身底蕴,再加上蜀州唐氏和唐圣月这等外援,哪怕如今已经辞官告老,其根基深厚,也绝非韩瑄和徐北游这对在西北蛰伏了二十年的父子可以比拟。   如果吕心莲决心去蜀州,有蓝玉亲自坐镇此地,除非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亲临,否则没人能动吕心莲分毫。话又说回来,在如今天下大乱之际,一直被说是“天下未乱蜀先乱”的蜀州竟是破天荒地仍旧太平,不得不说蓝玉功不可没,这也是钱牧斋等人要从江州前往蜀州避乱的缘故。   再说吕心莲这边,其实道门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不成文规矩,但凡大真人,只要不是当年青尘的叛教罪过,或是冰尘这般被直接抓住,无论其他什么罪名,只要离开玄都,那么无论是掌教也好,还是主事峰主也罢,都不会不死不休,此举被道门中人戏称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吕心莲作为道门大真人,在没有被慕容萱擒住的情形中下,只要她不主动返回道门,秋叶不能也不会把她如何。   ……   祝九阴身死之后,十二都天大阵无以为继,开始缓缓关闭,十二道如同山岳的身影烟消云散,天空中的瘴气也随之消散不见,原本立于九天之上的徐北游下落回地面。   见到三人之后,徐北游收起诛仙,对三人拱手道谢。   赵青和蓝玉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二人都有各自的诉求,赵青是因为先前徐北游提到过的天子气运,虽然萧玄和萧白父子二人已经身死,但是如今萧知南执掌大权,不是皇帝胜似皇帝,这让原本已经心灰意冷的赵青再次生出希望,当然,要想从萧知南那丫头的手中得到天子气运,自然不能让她的夫君徐北游死在这个地方。   至于蓝玉,先不说他身为前任大齐朝廷首辅的关系,仅仅以目前形势而言,萧瑾若是夺下江南,无论是魏国大军,还是早就蠢蠢欲动的南疆蛮族,两者必然都要进军蜀州,就算蓝玉仅仅是要保住蜀州的基业,也必然要出手相帮徐北游这位东南柱石,唯有吕心莲,她的出手最没有道理,也最是吃力不讨好。   徐北游犹豫了片刻之后,再次道谢,“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吕心莲将双手笼藏于大袖中,冷淡道:“我不是帮你,我只是还萧煜的人情而已。”   徐北游轻声道:“不管前辈出自何意,最终结果都是前辈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所以谢是一定要谢,刚刚我听到前辈说要去蜀州暂住一些时日,蜀地乃是天府之国,自然极好,不过待到日后天下太平,晚辈还是想要邀请前辈去往江都一行,也好让晚辈略尽地主之谊。”   吕心莲沉默无言。 第三百二十一章 蜀州不乱南疆定   徐北游只当吕心莲已经默认,抬起仍旧在微微颤抖的手臂,握而成拳,继续说道:“我曾经见过太祖皇帝一次,那是在梅山帝陵之中,他与我说了许多话语。”   吕心莲犹豫了一下,冷声说道:“他肯定没提起过我,最多提一提秦穆绵,他那个人啊,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不避讳的说,我年少时的确对他有些情愫,他也帮我良多,尤其是师尊坐化时,唯有他不远万里登上都天峰奔丧,又帮我平定了天璇峰的内乱,算是我欠他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放下了,如今帮你一次,就当是两清了。”   徐北游笑道:“从内子那边论起,我该尊称一声皇祖父,前辈是与皇祖父两清了,不是与晚辈两清了。”   吕心莲突然皱眉道:“先前你留了一剑之力,想来如果我不曾出现,就是你用这一剑逃离此地,方才你改为用这一剑破开十二都天大阵,体内气机已经是近乎油尽灯枯,你还在强撑什么?”   徐北游微微一笑,“前辈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没有猜错,其实前辈如今只有地仙十六楼的境界,面对同出道门一脉却要境界高出一筹的慕容夫人,想来前辈应付得颇为吃力,恐怕此时也不好受。”   吕心莲再次陷入沉默。   有些话,吕心莲没有对徐北游这个外人说,其实她也是对如今的这个道门太过失望了,如今的道门,因为首徒之争而使整个道门上下乌烟瘴气,又因为这个所谓天下大计而不择手段,哪里还有半点世外仙家的样子,几乎与庙堂无异。   这样的道门,不是她印象中的道门,也不是她所希望的道门。   所以吕心莲在得知慕容萱的谋划之后,思量了许久,既然徐北游也是道祖传人,与其让这样的道门使天下生灵涂炭,倒不如帮剑宗一把,也是帮大齐朝廷一把。   此时吕心莲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这位剑宗宗主果真实现了今日的“投桃报李”的诺言。道门五大派系中,以积善派最易飞升,不过战力最弱,吕心莲身为积善派中人,机缘巧合之下走到了以婴儿证道的境地,此种抛弃肉身的元婴飞升之法在道门诸般飞升之法中属于最末一等,远比不了肉身成道的绝强战力,又是孤身一人,所以在吕心莲飞升证道的关键时刻,有六位邪道高人联手而来,意欲坏吕心莲的飞升大道,甚至是要将这位十八楼地仙的元婴禁锢为己用,使得吕心莲陷入到生死存亡的关头。   那一次,有一位因为种种缘故迟迟没有飞升的剑仙横空而至,虽然他同样是十八楼境界的地仙,但却有一个最为响亮的名头,天下第一人。   那一次,那位遁世隐居多年的大剑仙以一己之力斩杀六尊魔头,震惊天下,使得原本鼎盛一时的魔道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能与正道争锋。   一饮一啄,有因有果。   ……   徐北游没有再与吕心莲多说什么,来到蓝玉和赵青这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名有老有少的男人,就决定从今之后南疆和蜀州的走向,而这两地的局势,又能间接影响到江南乃至整个天下的大势。   脸色有些苍白的徐北游终于难以硬撑下去,缓缓坐地,重重呼吸,吐出一口紫黑色的雾气。   祝九阴毕竟是巫教的的大长老,就算是身有重伤,其手段也不容小觑,他全力出手之下,徐北游自然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好在徐北游在过去的三年时间中,受伤已经是家常便饭一般,正所谓久病成良医,以体内自生的剑气将毒气绞杀一番之后,心中大致清楚伤势程度,开口道:“蓝先生久居阁揆之位,赵师傅早年也是领兵大将,依照两位之见,如今的南疆局势应该如何处置?”   赵青没有说话,很不见外地望向蓝玉,蓝玉略微沉吟之后,反问道:“南归你身佩平虏大将军印,依你看来,江南战事有多少胜算?”   徐北游也不隐瞒,直言道:“若是萧瑾仍旧心存保留实力之念,那么江南还能再守上一段时日,可如果萧瑾打定主意要倾力一战,那么此时驻守两襄的江南后军残部,就只有战死和撤离江南两条道路可走。实不相瞒,如果蜀州前军还不能驰援江南,就算萧瑾不倾力一战,仅仅只是增加兵力,江南失守也是迟早之事,这也是我从江南来到南疆的目的所在。”   徐北游极少与人说这些机密之言,尤其是这些涉及到天下大势的军国大事,就更是如此,只是蓝玉不是常人,是大齐朝廷的前任首辅,也是蜀州局势的关键人物,既然他开口相问,徐北游没有隐瞒的道理。   蓝雨点了点头,开口说道:“蜀州之所以不能出兵,归根究底在于南疆,当初南疆叛乱之后,太宗文皇帝决意出兵镇压,具体的出兵细节是由老夫和魏禁敲定,所以老夫对于南疆还算熟悉了解。当时南疆一战,南中七府的蛮族大败,不得不退入十万大山之中,已是元气大伤,有一战之力,却是孤注一掷的一战,如今祝九阴已死,巫教也好,蛮族也罢,都是群龙无首,势必要陷入到内乱之中,已经无暇他顾,此时蜀州出兵驰援江南,已经时机成熟。”   徐北游眼神一亮。   蓝玉继续说道:“至于孙少堂那边,他也算是我的半个门生,我去亲自见他一面,与他说明利害,请他出兵。”   徐北游笑道:“如果孙都督要领兵驰援江南,那么还要请蓝先生亲自坐镇蜀州,确保蜀州大局不失。”   蓝玉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转而对一旁的赵青说道:“此时南疆应该还有一个蛮王,是当年凤凰夫人留下的余孽,虽然比不上祝九阴,但也是个祸患。老夫还要赶回蜀州,南归又是元气大伤,所以就要劳烦赵兄一趟。”   赵青笑道:“你是劳心者,我是劳力者,这种脏活累活交给我便是。”   话音未落,赵青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坐在地上的徐北游长长吐出一口气。   南疆已定。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一己之力转乾坤   屈指算来,大齐已经立国五十四年,将近一甲子的时光,而卫国改名为魏国,从黄龙二年开始算起,也已经有五十二年,在过去的五十余年时间之中,魏国虽然在名义上是大齐的藩属国,但实则却是自成小天地,文武百官、六部九卿应有尽有,而魏王更是与帝王无异,恐怕唯一的区别也就是称呼而已,一个是王上,一个是皇上,一字之差而已。   当初陈公鱼在大报恩寺中言称六十年来求白冠,说到底不过“王”上加白即是“皇”。   在洞庭湖水战之后,江南水师的君岛、南湖、铁山三大营悉数陷落,尽归魏国水军之手,战后,萧瑾命人修缮君岛万石园,并将此地作为自己的行宫所在。   万石园中曾经属于大齐皇帝的行宫寝殿,此时虽然没有改姓,但已经换人,当萧瑾驾临君岛之后,与之随行而来的还有魏国的一干勋贵臣子,分散在君岛各处,安静等待魏王殿下的召见,其中亦有高下之分,位尊之人可以愈发靠近魏王行宫,诸如上官郯等手握实权的将领,甚至可以直接宿于万石园中,有宿卫之意,以示亲近。   今时今日,魏王萧瑾在自己的行宫召集群臣议事,又被魏国文武在私下称之为“坐而论道”,盖因与会之人皆可设座,除了萧瑾仍旧如中原帝王那般高高在上且坐北面南之外,其他人的座位并无太过明显的高下之分,与中原大齐朝廷的朝会迥然不同。   这次朝会的范围很小,能够与会之人,除了魏国的众多勋贵高官之外,甚至还包括萧林和孟东翡这等鬼王宫之人,两人分坐在萧瑾的左右位置,似是一文一武。   随着洞庭湖一战的落幕,上官郯跻身为魏国武功第一人,位次与萧瑾之间仅仅隔着一个萧林,不过今天他来到行宫之后,一直沉默不语,正因为他是军权在握之人,才愈发明白如今正面战场上的境况到底如何,也就越发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兄长,上官云。   自从上官锋和上官乱身死之后,曾经位列卫国五大豪阀的上官氏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支撑门户,所以一向并不直接涉足魏国官场的二哥这次也破天荒地来参与议事,更让上官郯心头略有阴霾。   当年的五大卫国高阀,撇去已是明日黄花的张氏和公孙氏不说,如今还剩下三家,叶氏依仗着有一个做道门掌教的祖宗,事事超然,慕容氏则是处处开花,并不局限于魏国一地,所以就算魏王殿下,也不能过于限制慕容氏,反倒是还要多有仰仗。   唯有他们上官氏,在老祖宗上官仙尘身死之后,每每江河日下,事到如今已经不得不绑在魏国这条大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像一场豪赌,赌赢了自然可喜,可如果赌输了?   上官郯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就在此时,坐在最高位置上的萧瑾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想来列位已经知晓,先前的两襄一战,因为剑宗徐北游出手的缘故,我军大败亏输,不得不暂且退兵。可不知诸位是否知晓,在此战之后,徐北游做什么去了?”   行宫中鸦雀无声。   唯有一手创建了鬼王宫的萧林沉声回答道:“启禀殿下,徐北游在两襄一战之后,已经离开两襄,与钱牧斋等人一起经由白帝城去往蜀州,徐北游在途径白帝城时,曾经与蜀州前军左都督孙少堂见面密谈。”   萧瑾点点头,接着说道:“徐北游见过孙少堂之后呢?想来你们是不知道的,那孤就告诉你们,徐北游从蜀州去了南疆,而且还有赵青和蓝玉从旁协助,根据道门那边传回的消息,此时南疆巫教大长老祝九阴和蛮王都已经死于赵青之手,如今整个南疆蛮族群龙无首,再难牵制蜀州前军。”   萧瑾此言一出,一众魏国文武高官脸色明显难看,在座之人都是熟稔军政要务,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萧瑾继续说道:“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蓝玉此时已经前往白帝城,那么蜀州前军出兵驰援江南后军之事,就再无意外。这位剑宗宗主竟然真的依靠一己之力将整个湖州的局势给扭转了大半。”   在座之人的脸色已经不是有些难看那么简单,而是极为凝重了。   上官郯默不作声,洞庭湖一役,江南水师大败亏输,可以说仅剩一个主帅禹匡得以只身突围而出,江南后军损失近半,只能龟缩入素有东南门户之称的两襄城中,如果不是徐北游出人意料之外地驰援两襄,那么两襄此时已经易主。可谁又能限制徐北游?道门的黑衣掌教尘叶率领镇魔殿大执事倾巢而出,又如何?偌大一个镇魔殿被一人一剑杀得支离破碎,甚至连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都归顺了剑宗,曾经威震天下的镇魔殿已经是名存实亡。   萧瑾笑了笑,“剑宗中人,历来信奉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当年的上官仙尘如此,如今的徐北游还是如此。当然,当年同样是在江南,上官仙尘死在了大江之畔,必然会有许多人在心里思量,徐北游会不会同样死在大江之畔?不妨告诉诸位,仅仅是直接死在徐北游手中的高人,就已经有一手之数,李冯古、萧慎、钟离安宁、地藏王、中央鬼帝、阎罗王,境界最低的也是地仙十六楼境界,如果今天徐北游突然出现在这座万石园中,你们如何阻拦?”   行宫中寂静无声,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诛心之问。   萧瑾轻声感慨道:“按照亲疏来算,大郑神宗皇帝是孤的亲舅舅,当年他是如何死的?是死在了孤的兄长手中,那一次,他请来了上官仙尘,可惜萧煜技高一筹,请来了道门的老掌教紫尘,所以说,千万不要小觑这些地仙修士,虽然他们因为天道限制,不能在沙场上轻易出手,但如果学刺客死士,其作用之大,更甚于身陷沙场,若是此时有人能杀掉孤,或是杀掉牧棠之和林寒中的任意一人,恐怕天下局势会立时大变……”   说到这里,萧瑾陷入到沉默之中。   天下间有这个本事的人,屈指可数,可偏偏那个让他头疼无比的徐北游就是其中之一。 第三百二十三章 纸上说兵贵神速   上官郯悄悄叹了口气,然后这位水军大都督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兄长,上官云。   可惜上官云仍旧是面无表情,让上官郯没能看出什么端倪,在这个时候,他又不能直接开口相问,只能静心以待。   上官郯又是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五妹上官秋水的所言,其实道门和魏国本有一个绝好机会杀掉这位剑宗首徒,如果那时还未修为大成的徐北游死在了魏国,没有后来的近乎举世无敌的徐北游,那么今日的江南战事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魏国大军多半已经攻克两襄,将整个湖州纳入囊中。   其实道理很简单,没有徐北游,已经不复往昔的剑宗就不会被整合出如此巨大的力量,甚至因为没了徐北游这条纽带,江都和帝都之间的默契也会大打折扣,那么江都很有可能已经在魏王的谋划下失守陷落,如此一来,江州和湖州尽归魏国,魏国大军有了立足之地,无论是进取湘州,还是进军蜀州,甚至是割据经营,都可以游刃有余。   要说徐北游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撑起了东南半壁,不能说是全对,但也的确有可取之处。当然,那时候陈公鱼之所以要放徐北游一马,是基于两点原因,一则是因为剑宗的千年积蓄,毕竟行军打仗是天下间第一等花钱之事,为何中原王朝坐拥天下却迟迟不能根除草原之患?说到底还是因为花费太多且无利可图,如今魏国想要以蛇吞象之势夺取中原天下,仅凭魏国的几十年经营,还是稍差许多,要靠剑宗的钱财来弥补。至于第二点原因,那就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了,当初陈公鱼设局将徐北游困入剑宗的剑冢岛秘境,按照道理而言,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难以从那方秘境中逃出,可唯独徐北游是个例外,不但从秘境中逃出生天,而且还得了机缘而修为大进,成为让魏国和道门屡屡受挫的人物。   不得不说,时也命也。   萧瑾收起思绪,缓缓说道:“如今这座行宫中,差不多聚集了魏国所有实权人物,若是我们魏国有朝一日能变作大魏,诸位也都是开国之臣,孤作为魏国之主,自是要问计于你们。”   行宫内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恭谨摆出静候旨意的姿态。   萧瑾向后靠在宝座的椅背上,缓缓问道:“如今战局,是先打江州,还是继续攻打湖州?”   所有的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上官郯。   上官郯不得不开口道:“回禀殿下,依微臣之见,如果此时调转兵锋攻打江州,那么我们先前在湖州的战果就会拱手让出大半,而且还会将自己的后背露给两襄的禹匡,若是进攻江州的战事稍有不顺,便有腹背受敌之忧,所以微臣以为,还是应当继续进攻湖州,只要拿下了湖州,已经成为孤地的江州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上官郯此言一出,顿时有不少人出声附和。   萧瑾脸上表情平静,继续问道:“若是继续攻打湖州,应该如何去打?”   上官郯起身来到一幅早就已经悬挂在行宫中的地图前,这幅地图长约一丈三尺,宽约八尺,是一副囊括了整个江南乃至蜀州的战事舆图,江都、江陵、两襄、一直到蜀州白帝城,再加上君岛、铁山、南湖三大营,尽在图上,至于其他州府关隘、山川河流,更是精确到每一条小河、每一个村落的地步,这也是源于魏王萧瑾的亲自提议,让魏国将领知道了原来地图还可以做到如此详尽的地步,使一地巨细尽在眼前,行军作战自然无往不利。先前洞庭湖一战,虽然禹匡是本地作战,但说起手中地图之详尽,远不如上官郯手中的地图,也算是为江南水师的大败埋下了伏笔。不过如此作图也是耗时耗力极大,仅仅是眼前这幅地图,就用了魏国谍子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此时地图上还标记有许多代表了大军动态的线条,其中有数条均是指向两襄。   上官郯提起一根白玉质地的纤细长竿,先是点在两襄上,然后猛然一拉,指向大江上游的白帝城,“若是蜀州大军出蜀入湖,白帝城是重中之重,虽然孙少堂已经在白帝城中屯兵多时,但白帝城中粮草有限,难以驻守太多兵力,想要调动剑阁和锦城的驻军又需要时间,所以蜀州前军的第一波援兵注定不会太多,这也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萧瑾不置可否,示意上官郯继续说下去。   上官郯继续说道:“如此一来,主动就在于我们,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抢在蜀州援军主力赶到两襄之前,全力攻克两襄,不过两襄城高池深,若是久攻不克,难免会陷入被动。至于第二个选择,那就是不去攻城,围而不攻,以两襄为饵,诱使蜀州前军的第一波援军前来,然后集中全力将其一口吃掉。”   听到这里,有一位平日里与上官郯不和的将领忍不住反驳道:“增兵如添油,这是兵家大忌,无论是蓝玉也好,还是孙少堂也罢,都是久经沙场的领兵之人,怎么会犯这样的失误?”   萧瑾看都没有看一眼这名将领,盯着地图缓缓说道:“继续。”   这名将领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去多嘴半句。   上官郯缓缓说道:“正所谓兵贵神速,如果孙少堂不在第一时间驰援两襄,那么我们就一鼓作气全力攻城,只要吃掉了两襄,湖州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那时候孙少堂调集了兵力再去驰援,又能救谁?”   这名武将彻底哑口无言。   上官郯又说道:“还是那句话,兵贵神速,此战的根结就在于一个快字,若是攻城,必然要赶在蜀州援军到来之前攻下两襄,若是打援,则要在两襄和白帝城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将这支援军吃掉,若是陷入到僵持不下的局面之中,局势就会复杂。”   整个行宫中鸦雀无声。   不得不说,上官郯能够坐稳萧瑾麾下武将第一人的位置,不仅仅因为他出身上官世家的缘故,若论真才实学,他也丝毫不逊于禹匡和张无病等人。   萧瑾转头望向一旁的上官云,问道:“如何?”   上官云点了点头,“但凭殿下吩咐。”   萧瑾从宝座上起身,沉声道:“孤已经调遣十万大军由铁山大营出发,加上先前攻打襄阳的十万残兵,共计二十万大军,两襄就有劳上官都督了。”   上官郯脸色郑重,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诺!” 第三百二十四章 鱼和熊掌难兼得   蜀州,天府之国,千里沃野。   有句老话叫做“少不入蜀,老不出蜀”,由此可见一斑。   蜀州首府,锦城,锦绣之城,蓝玉夫人唐锦绣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今日的锦城格外热闹,也许寻常百姓感受不出来,可城中消息灵通的豪阀大族们却是闻风而动,尤其是蜀州第一豪阀唐氏,更是张灯结彩,摆出了大开中门以迎贵客的架势。   原因很简单,这次蜀州来了几位很有份量的大人物,首先是道门大真人吕心莲,然后是前朝曾经总掌北地兵马大权的北地兵马总管赵青,还有儒门大先生钱牧斋,以及久居江都的两位姑奶奶唐圣月和唐悦榕也在近日相继回到锦城,再加上长年居于锦城的太师夫人唐锦绣,堪称是宾客满堂。   当然,其中分量最重的还是那位腰佩平虏大将军印的小阁老徐北游,两襄一战之后,徐北游的名声大振,在朝堂之上,已经逐渐摆脱开韩瑄的羽翼,被誉为撑起东南半壁的国之柱石,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当然,更为重要的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太宗文皇帝和高宗肃皇帝相继驾崩之后,高宗肃皇帝没有子嗣,继承大宝者唯有从旁支的亲王子嗣中挑选,再观除齐王之外的三大亲王,魏王已反,赵王已死,燕王被废,竟是无人能够继承大统,眼看着是公主殿下得掌大权,若不是此时战火连绵,说不定就要效仿当年女帝之事,徐小阁老身为大齐朝的第三位帝婿,这个分量更甚于前两位帝婿。   这么多的大人物集聚一堂,无论是里子还是面子,都有了,身为地主的唐氏自然欣喜之至,如今唐氏家主正是唐圣月的堂弟唐圣云,他亲自邀请了与钱牧斋并称为“钱柳”的儒门大先生柳正清前来作陪,一场大宴之后,宾主尽欢。   当筵席散后,已经夜深,唐府里仍是灯火重重,徐北游避过重重灯火,独自一人来到唐府后宅的一座幽静水榭中,凭栏而望,头顶上是一片星河灿烂,天阶夜色凉如水,让他蓦地想起一句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记得当初跟在萧知南身边有五位侍女,分别是银烛、秋光、画屏、轻罗、流萤,五人的名字便是取自这句诗中,只是自从他和萧知南成亲之后,就很少再见到这五名侍女,也不知道被萧知南给派遣到哪里去了,总之极少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难道是他那位聪慧夫人怕他兔子偷吃窝边草?   徐北游自嘲一笑,知南应该没那么小气才对,她对吴虞都没说什么,没理由会对自己身边的人严防死守。   不多时后,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坐在徐北游身旁不远处的石凳上,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丢给徐北游一个薄薄的信封。   徐北游接过信奉,上头用火漆印了一个古篆的“南”字,心中明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来人正是这座唐府的主人之一唐圣月,她轻声说道:“这是从帝都寄过来的,不过是寄到了江都,在我动身来蜀州之前,张雪瑶特意委托我代为转交给你。”   徐北游嗯了一声,用指甲将信封上的火漆一点点揭去,轻声感慨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有劳唐姨了。”   唐圣月摇了摇头,“举手之劳。”   徐北游拆开信封,从中取出三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簪花小楷的信笺,打眼一看,开头便是“禀夫君”三字,不由会心一笑。   一般而言,对平辈兄弟亲朋,用一个“致”字,对儿子晚辈则用一个“谕”字,唯有对父母师长,才会用一个“禀”字,至于夫妻之间,多半应是一个“与”字,萧知南故意用了一个“禀”字,却是有些调侃意味了。   徐北游往下看去,“吾夫南归如晤,汝近日无恙耶?”   看到“无恙”二字,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小方寨,当年在小方寨中的两位老人,一位老人还在,一位老人已经不在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徐北游举着手中的信纸,迟迟没有往下读去。   唐圣月忽然说道:“还有一封信,是吴虞的,你要不要看?”   徐北游抬起头来,哑然无语。   唐圣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没有急着递给徐北游,轻轻说道:“在你回答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男人嘛,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以你的身份地位而言,就算有几个女子算什么,可有一点,你要想明白,萧知南的身份不同寻常,吴虞也不是那种甘于人下之人。”   徐北游微微皱起眉头,“唐姨想说什么?”   唐圣月缓缓说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些事情,往往都想两全其美,通常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总要二选其一。”   徐北游没有说话。   唐圣月柔声说道:“天下间的男子很多,可是优秀的男子就那么几个,自然会引得很多女子喜欢,当年的萧煜就是一个,林银屏喜欢,秦穆绵也喜欢,不怕你笑话,我也动过些不该有的心思,只是我不像她们两个敢付诸于行。”   徐北游沉默片刻后,重新低头望向手中信笺,开始细细读信,脸上渐渐浮起浅浅笑意。   唐圣月看到眼前这一幕,脸上露出追忆缅怀之色。   那一年,萧煜刚刚从中州赵家的手中夺得了传国玺,不过此时却也是他最孤独的时候,生母身死,发妻林银屏重病,异母兄弟萧瑾暗藏祸心,生父萧烈此时正与庶母颜可卿和异母妹萧茹一家团圆。   破碎的赵家大宅门前,没有人声,没有雷声,只余风雨声,只剩下萧煜独自一人停留在原地,真正是有些孤苦伶仃了。   唐圣月不知道那时的他在想些什么,只记得萧煜轻咳了几声,将一直闷在胸口上的那口淤血吐出去之后,跌坐在雨水中。   唐圣月想起他那时候的样子,抱着玉玺坐在雨中愣愣出神,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很平和,没有阴冷,也没有虚假,是发自内心的笑。   那时候的她只觉得很好奇,这个枭雄式的男子也会有如此的一面?   现在她再回想起来,眼前的徐北游其实很像那时候的萧煜。 第三百二十五章 莫道难消美人恩   徐北游借着月光将手中信笺上的簪花小楷一字一字看过,每个字都是信的主人亲笔所写,每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秀气,一列列,一行行,字字清晰,字字用心,大约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徐北游觉得这些字很可爱,有娇憨之气,想来所谓的见字如面,见字如人,不外如是。   徐北游把三页信笺的内容反复读了几遍,里面没有提及一句国家大事,只是说了很多细碎小事,甚至还有夹杂了一些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用没有烟火气的字来写满是烟火气的事,初看略显聒噪,再看有点意思,最后就满是温情了。   唐圣月轻声开口道:“做个了断吧。”   徐北游嗯了一声,问道:“这是师母的意思?”   唐圣月点点头。   徐北游苦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唐圣月皱了皱眉头,“我和你师母都是过来人,你秦姨更是前车之鉴,难道你想让吴虞成为第二个秦穆绵?”   徐北游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不过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终究是底气不足,什么也没有说。   唐圣月继续说道:“这种事情,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进了青楼就不要再想着立贞洁牌坊,你想要坐享齐人之福,就别说自己是什么痴情种子,你要做那痴情种子,一些事情就当断则断,不要藕断丝连,说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   徐北游呆滞当场。   然后唐圣月将那封属于吴虞的信收回袖中,起身离去。   水榭中只剩下徐北游一人,他抬头望着头顶上的夜空,轻轻叹息一声。   说起来他还真有点想萧知南。   夫妻嘛,相互之间扶持前行,不管以前如何,也不必多费心思去多想未来如何,现在很好就已经足矣。   徐北游盘坐于水榭中,将信笺摊放在腿上,望着夜空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已经成亲的人,再去多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该,不好。若是执意如此,两人皆负,倒不如当断则断,佛门所谓的挥慧剑斩情丝,应该就是如此。徐北游啊徐北游,人贵有自知之明,也贵在知足二字,你本就不是英雄,只是一个乘势而起的幸运儿,当初不过奢望三间瓦房一个媳妇,如今坐拥广厦千万已是幸事,却犹是不知知足,如今竟是宵想起齐人之福了,当真是贪心不足,贪心不足。古往今来,不说史书如何,就是你自己亲眼所见,青尘萧慎等人贪求长生而不得长生,萧玄萧白父子贪求太平而不得太平,如此种种,皆是前车之鉴,自然要引以为鉴。正所谓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   徐北游不停地絮叨着,反省自身,思量过去,却也渐渐地心境平和,甚至还多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韩瑄给他讲过的一个“道理”。   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方是真英雄。   当时徐北游问韩瑄,什么是“常人”?韩瑄回答说,与自己相差无几之人就是常人,所以这句话解释开来,也就是能做到与自己相差无几之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就是英雄。   当然,当时韩瑄之所以说这番话,并非是要教导徐北游什么大道理,仅仅是因为当时年幼的徐北游问了一个刁钻问题,为什么先生是孤身一人呢?于是韩瑄就说了这番“歪理”,大意就说和他差不多的人都娶妻续弦,而他却是在发妻亡故之后绝不续弦,这既是情深,更凸显他是“英雄”。   同时韩瑄还列举了许多例证,比如以寻常百姓而言,按照朝廷律法,男子可以纳妾,可也仅限于有官身之人,寻常百姓只能娶一妻,不能纳妾,如果在这些百姓中,谁能纳妾,那便是了不得的人物。反观与百姓相对的皇帝,为了皇室子孙兴旺,必须要年年选秀选妃,对于皇帝而言,“常人”必然不能是寻常百姓,而是过往的历代帝王,如果有皇帝不选妃,只娶皇后一人,那么这位皇帝自然也是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恰巧前朝大郑的孝宗皇帝还真就只娶了一名皇后,于是韩瑄便以孝宗皇帝为例,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最终让小徐北游明白了一个道理,先生不娶妻,其实是“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   那时候还懵懵懂懂的徐北游便真觉得先生其实也挺“英雄”的。   当然,现在再回想起来,这仅仅只是父子两人之间的小小玩笑,不过用在眼前当下,倒也能说得过去。   徐北游想到这里,忍不住自嘲笑道:“先生啊,说到底咱们父子两个是一个德行。”   如此论来,今日的他算是做了一件“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应该也挺“英雄”的吧?   第二日,天色微亮,徐北游在动身前往湖州之前,将一封连夜写好的家书交到了唐圣月的手中,因为是家书,也就不用飞剑传书这等大张旗鼓的手段,所以请她代为转交过去。   徐北游家书只有薄薄一张纸,字数比不得萧知南的那封家书,上头的字迹更比不上萧知南的簪花小楷,虽然不算丑,但也着实谈不上好看二字,只能勉强说是端正。   不过同样是亲笔所写,同样很是用过心。   与萧知南的调侃一般无二,徐北游在开头也用了一个“禀”字。   禀夫人,近况一二事。   吾妻知南如晤,我得汝之信矣,汝近日无恙耶?汝下嫁于我,乃吾家门大幸。我等狼虎之人谋生在外,虽常忧家,而不能顾家者,实无可奈何之事也,望妻能知我。   我欲明其事,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一毫而莫取。男子坦荡荡,其身正,不令而行。望妻切莫费思,夫必自重。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夫知其义,亦明其理,但使我一息尚存,江南无忧矣。   吾出,异乡为客,遇唐姨圣月,颇言语。   别后,孤身独坐,身处静夜,望月明星繁,忽忆卿,心恻。觉负卿良多,不知所言。   于帝都待吾归家。   夫妇齐眉。   夫徐南归。   承平二十四年三月初三。 第三百二十六章 魏国王太子萧殊   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每每大战之前,庙堂之高也好,江湖之远也罢,都有预感,人心惶惶。   就在承平二十四的春末时节,两襄大战尚未正式拉开序幕,但整个襄阳城中已经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好在两襄毕竟是百战之地,此时的城中还有不少经历过当年逐鹿战事的老人,再加上禹匡亲自坐镇此地,所以此时城中还算稳定,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不过城外已经是风声鹤唳,不同于上一次略带试探性的攻城,这次的攻城虽然没有萧瑾亲临,但人数却是上次的一倍还多,站在城头上一眼望去,乌泱泱、黑压压一片,所谓的十里连营、人山人海,也不过如此了。   按照张无病所倡导的理念,如果仅仅有坚城,那么久守必失,其中区别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大楚末年的襄阳攻防战,守城方是大楚名将吕庭芝,攻城方是后建大将呼延术,两人一攻一守,从咸淳三年开始,中间历经吕庭芝反包围战,李文李焕援襄之战,龙尾洲之战和襄樊之战,终因孤城无援,在咸淳九年,吕庭芝力竭而不得不投降后建,历时六年,以大楚襄阳失陷而告终。   所以张无病在就任西北左军左都督之后,极为重视骑军,认为寨堡再多,中都城池再坚,最终决定战事走向的还是可以城外野战的骑军,如果骑军不能出城,那么一座座寨堡便不过是海中孤岛,只能被草原大军逐一攻破,唯有一支可以出城而战的强大骑军,才能“穿针引线”,将这些犹如一颗颗珠子的寨堡串联起来,变成一张完整的珠帘。   也正因为如此,张无病与林寒、林术父子二人血战、苦战数次之后,哪怕损失颇为惨重,仍是不肯退入城中,只要他的骑军一日不曾退入城中,那么这张珠帘就一日完整,草原大军就进不得西北半步,可如果他转为退入城中据守,那么草原大军完全可以绕过这一座座雄城,挥师南下,由陕州进入中原腹地,完全不必顾及西北大军截断他们的后路,因为此时往南有萧瑾的魏国大军可以接应,往北又有牧棠之的东北大军遥相呼应,林寒的草原大军不会是孤军深入。   为此,内阁曾经措辞了一份语气颇为严厉的急递,命张无病决不可放一骑草原骑兵进入中原,因为朝廷已经无力在西北大军身后再布置第二道防线,西北军务必要争取到半年时间,让朝廷解决江南战事。同时内阁也增发急递给江南的禹匡,让他务必稳住东南局势,等待蜀州援军。   不同于张无病的重担压身,禹匡接到这份内阁急递之后,心中更多是苦笑无言,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江南水师之于江南后军,就相当于西北骑军之于西北左军,洞庭湖一战之后,江南水师尽丧,如今的江南后军已经无力出城而战,只能困守孤城,所谓的稳住东南局势,也不过是内阁诸公给他这位老将留了几分颜面,说白了不过是让他守住两襄而已。   两襄临水,此时城外江面上已经尽是魏国船舰,魏国水军又开始布置木桩铁锁,以铁锁横江,封锁江面,使得两座城池彻底成为孤城。随着魏国大军进一步开进至两襄城外,这也意味着兵力更胜之前的魏国大军,这次必然是孤注一掷,到时候便是要举半国之力攻襄阳一城。   想要守住两襄,很难,但不得不守,因为这是足以关系到天下大势格局的一战。   无论是魏国的领军大将上官郯,还是坐镇两襄的禹匡,两人都认为这是一场不亚于当年大楚和后建襄阳之战的大战,可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是,这场大战的开始竟是如此仓促,甚至对于双方来说,都是那么猝不及防。   萧瑾膝下有一独子,而且还是老来得子,乃是他化身陈公鱼时与孟东翡所生,原是跟随在孟东翡的身边,取名孟随龙,在陈公鱼的身份暴露之后,萧瑾干脆让孟随龙认祖归宗,改姓为萧。   按照辈分而言,萧瑾与萧煜是异母兄弟,他的儿子与萧玄同辈,且应是单字,萧瑾便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者,自然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一言,为他取名为萧殊。   这位身份尊贵的王太子殿下,在还叫孟随龙的时候,就不是个安分的主,曾经只身夜闯江都剑宗,结果被徐北游所擒,最后还是孟东翡亲自出面,才将他从徐北游的手中救了出来,结果他仍是不思悔改,又在九原城寻衅,险些被徐北游捉拿,这次萧瑾出兵江南,他自是不肯落后别人半步,这次瞒着孟东翡偷偷来到两襄前线,聚拢起一支两千余人的骑军,也要过一把一骑当千转战千里的将军瘾头。   此时萧殊身披轻甲,骑乘着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杂毛,耐力极佳,堪称是千金不换,这是当年林寒派人驯服的草原马王,赠给萧瑾之后,又被萧瑾送给了自己的儿子。在他身后是两千军容齐整的骑军,不但不是乌合之众,反而是最为精锐的轻骑,虽然可能比不上西北和草原的精锐轻骑,但在江南这个不以骑兵为长的地方,已经是一等一的精锐,在他身侧还有一名文质彬彬的儒雅男子,蓄有三缕长髯,一袭青衫,在满是铁甲的战场上格外扎眼,此人正是出身剑宗的剑道宗师黄晓,踏足地仙境界多年,曾经是剑宗宗主公孙仲谋的弟子,却因为与道门中人勾结,被公孙仲谋一怒之下逐出师门,勉强算是徐北游的半个师兄,如今是魏王门下的清客,也是萧殊的剑术老师。   先前萧殊率军衔尾追杀一队江南后军的斥候,没有尽全力,而是猫戏老鼠,迟迟不曾赶尽杀绝,因为是一面倒的追杀,故而坐在马上的萧殊悠哉游哉,不曾挽弓,也不曾持矛,只是在身前横了一把带鞘长刀,在距离两襄还有大约十余里距离的时候,他一夹马腹,整个人迅猛冲出,在他身后的整支骑军也迅速加速向前,将这些已经疲惫至极的残兵迅速包围。   高坐马背上的萧殊嗤笑一声,一手按住身前长刀,另外一手缓缓举起。   所有骑军顿时整齐划一地弩箭上弦,伴随着阵阵机括弦簧之声,如雨的弩箭激射而出。   立时有几十名江南骑军的骑兵坠马落地。   然后所有魏国骑军开始抽刀,接下来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就算偶有反抗,也是徒劳。   被魏国上下尊称为“太子爷”的萧殊勒马立定,望向隐隐可见的襄阳城头,再次按住身前的长刀,嘴角翘起。   谁敢横刀立马? 第三百二十七章 江南军统领白玉   萧殊忽然感觉有些意兴阑珊,因为这座雄城很快就会在魏国大军的面前失守,或是变为一座空城,或是变为一堆废墟,因为大齐朝廷绝不会轻易放弃这里,如果禹匡决意死守,那么这座城以及这座城里的人,很难幸存下来。   又在眺望了襄阳城头片刻时间之后,萧殊又感觉有些恼火,就像在心胸间没来由生起一股子邪火,越烧越旺,让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在江都生活了很多年,熟悉江南的土地,但是他不喜欢这里,他更向往大马金刀的西北。   他曾经听父王说起过,在同样的季节,同样是这个料峭春寒还未完全退去的时节,西河原的地面仍旧是冷硬冷硬的,像铁一般,即便是一锄头下去,也只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西北的土地是与温润江南截然不同的苦寒西北。   那里没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只有像刀子一般的塞外西风。   那里没有软绵绵的沃土流水,只有冷硬如铁的沙尘戈壁。   那里没有雍容似天潢贵胄的大江,只有饱经沧桑如百战老兵的青河。   那里没有六朝故都的江都,只有常年征战的中都。   只有在这样的土地上,马蹄才会踩踏出如雷一般的雄浑气势。   如今他这麾下的两千骑兵,如果放到西北的土地上,八千只马蹄踩踏在大地上,便能如同八千道雷声同时响起,足以震天动地。   那才是他想要大展拳脚的地方,那是他的父辈们曾经驰骋过的地方,他觉得血脉中来自父辈的铁马金戈让他心潮难平,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打过江南,然后去西北战场上一显身手。   就在萧殊麾下骑军要将这些江南军残军彻底剿灭之际,有一支属于江南守军的骑军突然出现在萧殊的视线之中,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迅猛奔袭而至。   虽然在江南水师全军覆没之后,江南后军已经失去了在正面战场上与魏国大军一决高下的本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江南后军只能待在城中。如今禹匡手中仍旧还有千余人的斥候队伍和超过六千人的轻骑兵,虽然难以出城而战,但可以作为一支奇兵,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这支横空杀出的骑兵就是江南军已经为数不多的骑兵。   萧殊闻声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面容模糊的女子将领一马当先,隐约可见她身着紫白色棉甲,一头白发被束成马尾,手中握着一张半人高的大弓,弓身上有紫黑色气息缭绕。   女子名为白玉,当年曾经奉江南军右都督柳见之命袭杀徐北游,如今是禹匡麾下的骑兵统领。   双方的距离迅速缩小,以萧殊的目力,已经渐渐能够看清这位女子将领的相貌,肤色雪白,一头与那位剑宗宗主相差无几的白发束成脑后马尾,一双丹凤眼眸中没有女子的脉脉温情,只有久经战阵的杀伐之意。单以相貌而论,这名女子要比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虞美人差上一筹,但论以气态之出众,却丝毫不逊于前者。无论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萧殊右手握住那柄镶嵌了九颗价值连城宝石的长刀,用刀鞘轻轻拍打左手掌心,举目眺望的同时,轻轻念叨了一句,“英姿飒爽犹酣战,知君怜我重肝胆。”   然后萧殊脸五指攥紧刀鞘,转头对身旁的黄晓说道:“待会儿还请先生出手擒住此女,不过要留下她的性命。”   腰间悬有三尺青锋的黄晓轻轻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白玉距离两人已经不过百余丈的距离,身着紫白色棉甲的女子抿起轻薄嘴唇,从背后箭壶中拈起一支特制的漆黑羽箭。   九十丈。   女子开始挽弓,瞄准了萧殊所在的方向,箭头上有肉眼可见的紫红色气机飞快凝聚。   七十丈。   女子心神守一,无我无他。   六十丈。   女子猛地从马背上立起,拉弓如满月,一气呵成。   下一刻,白玉松开手中弓弦,一箭激射而出。   弓箭本就是战场上的杀伐利器,精擅于此道的武道高手,以自身心血淬炼手中之弓,以胸中之气凝练心中之箭,取拳道之破碎,取剑道之杀伐,一箭所出,无他无我。   女子乃是已经将弓道修炼至人仙小圆满境界的武道高手,其箭术也并不花哨,从来不讲究什么散射或是连珠箭,一箭就是一箭,一箭能杀人就不用第二箭,所以她的每一箭都是杀招。   羽箭蕴含霸道无匹的杀伐气息,箭尖将周围天地元气一扫而空,如果说两人之间的距离是一张幕布,那么这一箭就是剪刀,瞬间将这张幕布撕裂成两半。   黄晓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份尊卑,一把将萧殊推落下马。   然后这一箭将萧殊身后的数十名甲士一穿而过,尸体纷纷身死坠马。   若不是黄晓的一推,萧殊已经身死当场。   坐在地上的萧殊没有恼羞成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经历过一番大变之后,他比以前要沉稳许多,并不忙着起身,而是笑道:“先生,记得留她性命,我要将她送给父王,想来父王一定喜欢。”   白玉在一箭无功之后,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再次张弓搭箭,整张长弓上环绕的黑白二色气息大盛,环绕着她整个人盘旋一周,最后再汇聚到箭尖上,似如一轮阴阳双鱼在急速放大。   随着这一箭的蓄势,女子周围的天地元气也开始随之震颤起来,仿佛一锅将要烧开的沸水,翻滚升腾。   下一刻,松弦,箭出。   与此同时,黄晓也已经出剑,半空中骤然响起一道尖锐金石之声,刺人耳膜。   然后两截断箭从空中落下。   虽然黄晓挡下了这一箭,但是萧殊的脸颊上仍是被羽箭带起的气劲划出一道血痕,鲜红刺目。   萧殊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缓缓起身之后,轻轻拭了下脸上的血痕。   白玉毫不犹豫地射出第三箭。   萧殊猛地一撇脑袋,上半身向后仰去。   他的脸上又多出一道血痕,不过这次较之上次,血痕更深,血流不止。   黄晓持剑伫立于萧殊身前,不敢有丝毫异动,在他脚下又多出一支已经断为两截的羽箭。   萧殊捂住脸上的伤口,手掌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眼神阴寒,森然道:“杀了她。” 第三百二十八章 战场上两两相对   “太子爷”有令,焉敢不从。   哪怕黄晓是萧殊名义上的剑术师父,也仍是如此。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出剑,一剑朝已经射出三箭的白玉掠去。   与此同时,有一道身影从白玉身后的军阵中随之冲出。   竟然又是一名女子,而且还是一名与此处战场格格不入的女子,不像白玉那般身着棉甲,而是一身寻常衣裙,姿容并不太出众,却能让人眼前一亮,甚至是记忆犹新。   女子手中同样持有三尺青锋。   从她跟随这支骑军出城开始,就十分引人注目,只不过听说她是剑宗之人后,所有骑军都不敢在多说什么,更不敢再去女子面前口花花几句。   名叫张雨萍的女子以手中三尺挡下了黄晓的一剑。   黄晓身形飘然退后,没有急着再次出手,皱眉道:“张雨萍,怎么是你?”   一向与人为善的张雨萍破天荒地满面寒霜,冷笑道:“黄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自当年一别之后,我们已经几十年没见了吧?没想到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成了魏王门下的走狗。”   黄晓笑了笑,不以为意道:“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了?当年我们一起拜在剑宗的门下,你跟着张雪瑶,我跟着公孙仲谋,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没什么权柄,境界修为也不高,想来这辈子是长生大道无望,甚至整个剑宗上下都没几个人知道你,你到底图个什么?你说我是魏王门下的走狗,你又何尝不是跟着徐北游一起沦为了大齐朝廷的鹰犬?”   黄晓顿了一下,说道:“对了,说到徐北游,这个徐南归,他不是鹰犬,他娶了大齐的公主,看样子是要做大齐的主子,只是不知道他这个主子还能做几天,你跟着他又能有什么下场。”   张雨萍冷冷说道:“不劳你操心,我知道你一直嫉妒徐北游,你恨老宗主不把剑宗十二剑交到你的手中,恨老宗主不把剑三十六传授给你,可你自己扪心自问,你配吗?你配得上剑宗十二剑吗?你配得上剑宗祖师留下来的剑三十六吗?”   黄晓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举起手中的三尺青锋,“张雨萍,当年我是曾经想过娶你的,没想到,今日却要杀你。”   张雨萍冷笑道:“其实说起来,我认识的那个黄晓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站在我面前之人,不过是一具披着黄晓人皮的行尸走肉罢了。”   黄晓微微侧了侧脑袋,反问道:“我是行尸走肉,你又是什么?”   黄晓不再想要说话,轻轻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颤抖不止。   黄晓仍是没有要出手的迹象,轻轻感慨道:“在几十年前,我跟着师父去了一次魏国,也去了一次碧游岛,放眼望去,满目疮痍,遍地都是断壁残垣,当时我和师父说了很多,说有朝一日要把这里重新修整成原来的样子,师父笑着说了个好字。几十年后,师父又去了一次碧游岛,不过带着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徐北游,那一次,他在碧游岛重伤致死,临死前又把一切我想要而求不得的东西都交给了徐北游。”   黄晓的神情复杂,缓缓说道:“剑宗十二剑、剑三十六、诛仙、剑宗,甚至还有你,这些都是我想要的,结果没有一样是我的,时也?命也!”   黄晓长长呼出一口气,吐在手中长剑上,先是酝酿出几缕剑气,然后这几缕剑气在极短时间内迅速变粗,如一道青色长虹。   他低头看了眼这道横于自己身前的长虹,“师父之所以最后将剑宗交给了徐北游,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徐北游的生父是大齐三杰之首的徐琰,姑母是大齐文德顺圣皇后,表兄是大齐高宗肃皇帝萧白,养父是潜龙在野的韩瑄,虽然那时候韩瑄还在西北的小寨子里,但终有一日他会重回庙堂,那么徐北游就是小阁老,如今也已经是了,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娶公主,才能做剑宗和大齐朝廷之间的纽带,才能借大齐朝廷之力实现师父重振剑宗的宿愿,所以只能是他。这些我都一清二楚,哪怕我不曾被逐出师门,也注定不会成为剑宗之主,这就是命。”   张雨萍面无表情,“因为你不想认命,所以你就在暗中勾结道门之人?”   这位魏王客卿自嘲一笑,“我当然不认命,这天下有很多多理所当然之事,比如对徐北游俯首认命,可我做不到。张雨萍,既然你已经认命了,那么我们就不再是一路人,我黄晓今日就让你死在此地,死在我的剑下,也是全了当初的念想。”   “事后,我会亲手砍下你的头颅,带回魏国,葬在碧游岛上。”   ……   另一边,两个少年人迎面遇上。   萧殊,李神通。   论年纪,萧殊可能要稍大一些,但也相当有限。   论性情,两人都是极为跳脱且不守规矩之人,只是李神通更为早熟一些。   两人都曾在江都城中生活多年。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两人都该是一类人,可偏偏这两个同类人,从第一眼就开始互相看不顺眼,而且是极为厌憎的那种。   两人都未曾想到,今天的这次遭遇,竟使得两人在其后多年中,成了一生的宿敌。   在后世那个老人们彻底凋零的世道,一个是鬼王宫宫主,一个是剑宗宗主,两人曾经有过数次轰传天下的交手,结果都是李神通占尽上风,却始终不能留下萧殊,这让李神通深以为恨,大骂萧殊丢尽了这个姓氏的脸面。   在那个很多年后的世道中,因为两大宗主的恩怨宿愿,使得两大宗门也终年死战不休,剑宗胜在人多势众,而鬼王宫则胜在神秘莫测,大体来说,剑宗输少胜多,始终死死压制着鬼王宫,正如剑宗宗主李神通死死压制着鬼王宫宫主萧殊,可鬼王宫也像萧殊那般,败而不亡,每每陷入绝境,又每每能死灰复燃,让剑宗上下头疼无比,甚至戏言说这鬼王宫是属猫的,有九条命,非要把这九条命全部杀死才算完事。   李神通和萧殊两人之间的纠葛,就像曾经的公孙仲谋和秋叶,如同命中宿敌一般,始终纠缠不休,不但影响到了天下间万千修士,而且还由此引出了无数的恩怨情仇。   但是在当下的世道中,李神通还只是徐北游的弟子,剑宗宗主是他的师父徐北游。而萧殊也不是鬼王宫的宫主,真正的鬼王宫宫主是他的父亲萧瑾。   如今的江南,是徐北游和萧瑾的博弈之地,他们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在如今这个天下,还远不到他们说话的时候。 第三百二十九章 九天上以一敌二   曾经在齐王府中蛰伏十几年的禹匡从来都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更不是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之人。   这次江南战起,江南水师全军覆没,湖州半州之地归于他人之手,堂堂江南后军被人生生打成了一支残军,现在只能躲在两襄城中,等着蜀州前军救援,已经是惨到了极点。   要说禹匡没有半点火气,那是骗人,他不但有火气,而且还有怨气,这一切的根源,在于魏国,在于魏王萧瑾,所以在他得到萧瑾儿子萧殊的消息之后,他立刻放出了一只饵,当萧瑾咬饵之后,他又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头上的骑军全都押了上去,如果能用这些骑军换到萧瑾儿子的性命,禹匡认为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不过牵一发而动全身,萧殊作为萧瑾的独生子,魏国的“太子爷”,将来的魏王,甚至可能是以后的皇帝陛下,上官郯绝不敢坐视萧殊死在自己的面前。   在白玉率领五千骑兵赶赴战场之后,上官郯亦是派出一万精锐骑军火速驰援。   在双方主将的预想中,此战本应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攻城之战,一方围城攻城,一方据城而守,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骑军大战,可在萧殊的临时起意之后,敌我双方的布局不得不随之改变,一场并不在预想之中的遭遇战,就这么突兀地发生了,包括禹匡在内,都有一定程度上的措手不及。   至于李神通和张雨萍身在其中,那也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本以为只是一支寻常骑兵,不过是李神通练剑的靶子,哪里想到萧殊会在其中,更不会想到还有一个剑宗弃徒黄晓。   白玉作为骑军统领,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可也为时已晚,此时注定两只骑军会迎面相遇,除非是神仙降世出手颠倒乾坤,否则谁也不能改变结果。   白玉深呼吸一口气,将手中大弓背到背上,抽出腰间佩刀,开始下达命令。   在布置完毕之后,白玉的视线中出现了滚滚烟尘。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这把从父亲手中接过的佩刀,轻声默念道:“男儿至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她虽然是女儿身,但却从小被当作男孩养,那时候的她,不论冬夏寒暑,一次次开弓虚引,满手伤痕。长大后,以女儿之身进入江南军,也算是“子”承父业。   如此种种,让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是还是一名女子。   白玉猛然抬头,洒然一笑。   白玉从未后悔自己所走的路,军中讲究军令如山倒,哪怕是送死,仍要去死,她是军伍中人,早就有了这个觉悟,没什么看不开的。   更何况,此战,保家卫国。   只是她仍有些难言的遗憾,毕竟她还不到三十岁,未曾见识过天下之大,也未曾遇到一个让她倾心之人。   如果她能活下来,战事赢了,她就脱去这身穿了将近十年的紫色棉甲,换上一身正常女子的衣裙,去走一走这个她从未真正走过的锦绣江南。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这辈子都没办法穿上那一身火红嫁衣,戴上那顶满是珠翠的凤冠。   ……   与此同时,一位剑仙双手环胸,怀中抱剑,立于九天之上,头顶是一轮金日,身周是渺渺云气,在她的脚下就是战场。   徐北游在离开湖州之前,曾经委托过她一件事,如果在事不可为时,就带着李神通和张雨萍等人离开湖州,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道门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而是剑宗的三大长老之一,徐北游是剑宗宗主,他的话便是宗主令,她没有不遵守的道理。   因为李神通和张雨萍就在脚下的战场中,所以她出现在了这里。   如今的剑宗,今非昔比,已经初步有了与道门掰一掰手腕的底气。   宗主徐北游惊才绝艳,一人一剑,战绩赫赫,天下瞩目,天机榜上三圣之一的名头,是踩在道门镇魔殿和一位位地仙大修士的尸体上得来的,实至名归,这次又荡平南疆,无疑再一次向全天下证明了这位剑宗宗主到底是何等人物,证长生也许不易,但是断他人的长生却不是什么难事。   张雪瑶,严格来说,在徐北游之前,是她执掌剑宗大权,使得剑宗在江都立足,在当年剑宗倾覆之后,是她和老宗主公孙仲谋一砖一瓦地重建剑宗,虽然境界算不得绝顶,但却是这个世间屈指可数得了剑三十六完整传承之人,慕容玄阴的两次的重伤都与她有着密切关系,是一个很“不讲道理”的人。   秦穆绵,曾经老辈人中仅次于秋叶的天才人物,虽然遭受一系列变故之后,境界多年凝滞不前,但最让人不能小觑的是她身上的复杂关系,实实在在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人不敢小觑半分,哪怕萧煜已经飞升,萧玄已经身死,可世上还有一个三圣之列的完颜北月,秦穆绵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可以请动完颜北月出手之人。   再有就是她冰尘了,她与前三者相比,似乎样样不如,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两个字,境界。   冰尘的境界很高,哪怕在这个各路隐世高人陆续出世的时候,仍是一骑绝尘。   境界很高,又是剑修,冰尘的战力自然很强,让她连续数次登上天机榜,名次始终都在赵青等人之上。   不过冰尘毕竟不是手持诛仙的徐北游,还未强到能够以一敌二也是必胜的程度,故而她此时面对眼前的两人,没有急于出手。   宝竺国金刚寺寺主,六面。   鬼王宫副宫主,萧林。   两人都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可作为一宗之主,也绝不能以寻常十七楼地仙视之,所谓剑修越境而战的道理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并不适用,徐北游之所以能够做到,仅仅依靠剑修二字是不够的,还要再加上一把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诛仙才行。   正如徐北游嘱托冰尘照看李神通,萧殊的小动作可以瞒过孟东翡,却绝对瞒不过萧瑾,萧瑾自然不会让自己的独子身陷险境,特意让身旁的两位逍遥地仙暗中护卫,以防不测。   六面如同一尊金身佛像,双手合十,不曾言语半句。   鹰鼻碧眼的萧林沉声道:“冰尘,自从你叛出道门之后,秋叶就收回了紫薇法剑,没有紫薇法剑的你,想要以一敌二,很难。”   他微微一顿,然后补充道:“哪怕你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修,也是如此。”   冰尘笑了笑,怀中三尺自行出鞘三寸。   不见紫气,却有青气盎然。   没有紫薇,还有青萍。 第三百三十章 上官家主上官云   曾经的卫国五大世家,公孙氏已亡,其余四家中,张氏和慕容氏还是由老辈人执掌,分别是张雪瑶和慕容萱,而叶氏和上官氏则因为种种原因,完成了新老更替,叶氏当家人由老太君叶夏变为叶氏家主叶道奇,上官氏在上官青虹死后,由上官氏五兄弟中的上官云接任家主。   除了上官云之外,上官五兄弟中的另外四人,老大上官锋,奉魏王萧瑾之令,前往梅山明陵,结果陷于其中,被已经成就神仙境界的萧煜轻松擒获,成为陵中之奴。老三上官郯,如今是魏国水军大都督,也是这次攻打两襄的领兵大将。老四上官乱,死于徐北游的手中。老五上官秋水,以女子之身周游天下。   在五人之中,以上官郯最广为人知,以上官锋最为神秘,但这两人都不是上官氏的主心骨,至于上官乱和上官秋水两人,更不用多说,一个是万事不挂心的性子,一个干脆长年不着家,都注定不是能够支撑起上官氏的人选。   唯有那位名声在外却不常常现身的上官氏现任家主上官云,才是上官氏的真正主心骨。之所以说他不常常现身,是因为他长年行踪不定,与慕容萱有几分相似,众所周知,慕容萱一年中有半数时间在道门玄都,另外半年时间中会分别在魏国的慕容氏府邸和辽州龙城的慕容氏祖宅之中,上官云也大致如此,一年中有半数时间都停留在中原,很少出现在魏国,与魏王宫的交集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当上官云出现在君岛万石园时,不仅仅是魏国众多权贵,就是身为亲兄弟的上官郯都倍感诧异。   在君岛万石园议事结束之后,上官云与萧林、六面两人一起来到两襄前线,只是不同于两人出手阻拦冰尘,上官云此时正藏身于那支驰援而来的魏国骑军之中。   此时这位上官氏家主并没有讲究什么羽扇纶巾的儒将风度,与魏国所有将领如出一辙,在军阵中穿着并无明显标志的甲胄,甚至没带任何亲卫扈从,就是孤身一人。   上官云之所以要如此行事,是因为他的目的不在于护卫萧殊,而是在于寻找机会,针对江南军方面的重要将领出手。   事实上,在这个慕容萱都要亲自下场的时候,上官云也是不得不出手,毕竟底蕴深厚如道门,在徐北游的一番“大肆屠戮”之后,也已经伤筋动骨,魏国这边虽然没有太多高手死在徐北游的手中,但是在梅山明陵一战时损失惨重,到了当下局面,就是萧瑾也颇有捉襟见肘之感,不得不将上官云召回。   上官氏五人,上官锋和上官乱俱已离世,上官郯是魏国高官,早已不能脱身,上官云本不该将自己也与魏国彻底绑在一起,只是面对萧瑾的再三命令,甚至是慕容萱的压力,他还是不得不来,不过在临行之前,他已经安排上官秋水带着家族中的几名晚辈离开魏国前往后建,在这个天下乱起的时候,唯独那里还能勉强算是一方净土。   上官云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上去不过不惑年纪的面容还算平静,抬头看了眼头顶天空,蔚蓝一片。   这位上官氏家主在心中告诉自己,魏国未必会败,上官氏也未必会输,只要魏国赢得了天下,那么上官氏便是第一等功臣,满门荣华。   魏国的胜,就从此处两襄战场开始。   上官云收回视线,直接对领兵将领下达指令,让他们务必救出萧殊带领的两千人马,至于能否歼灭江南军的几千兵马,无关紧要,尽力就好。   虽然数千骑军是份不小的战功,但既然上官云下令了,骑军统领自是不敢有半分异议,开始率军冲锋。   上官云驻马而立,任由滚滚骑军从身旁两侧向前冲出。   耐心等待机会的上官云继续眺望战场,然后自言自语道:“今日在来之前,曾经占卜一卦,卦象吉中有凶,希望是我错了。”   上官云再次抬头望向头顶天空,轻声道:“萧煜因为不容于天道,故而只能藏在明陵中苟延残喘,接下来的萧玄和萧白父子,忤逆天道,各自身亡,大齐朝廷先后三代帝王与天道为敌,可见是天要亡大齐,天命如此。”   上官云从马上翻身而下,然后轻轻拍了下马鞍,这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有几分通玄灵犀,而且老马识途,瞬间明白了主人的意图,踏着马蹄,踩出一串小碎步独自返身离去。   上官云徒步而行,身上的甲叶随着行走而哗啦作响。   此地看似是一座战场,实则已经被分割成三座小型战场。   第一座战场,自然就是萧殊率军绞杀那支残兵的所在,而那支残兵说白了不过是禹匡扔出的一只鱼饵。   第二座战场,是白玉所率领骑军和上官云所在骑军的交战之地,这两支骑军占据了战场上最多的人数,可也是这座大战场中的配角。   至于那第三座战场,已经不在地上,而在于天上,那注定是一场地仙大战,在这座战场中,交战三人是主角又不是主角。说他们是主角,是因为他们完全有能力决定这场战事战局的走向,说他们不是主角,则是因为真正的主角还未来到此地。   谁是真正的主角?   狭隘地说,是这场两襄攻防战的主将,上官郯和禹匡。   更广地来说,则是魏国的魏王萧瑾和腰佩平虏大将军印的徐北游。   不说天下大局,只说这座江南战场,在镇魔殿名存实亡之后,萧瑾和徐北游已经成为权势最重的两人,两人的博弈将决定整个江南的归属和天下大势的走向。   上官云缓缓前行,似乎在安静地等待什么。   这时候的上官云不像是一位名士风流的大儒先生,没有什么大袖飘摇,也没有衣衫飘飞,只有一身普通铁甲,就像一名普通甲士,迈开脚步,缓缓前行。   在行走之间,上官云终于锁定了自己的第一个目标。   那名身着紫色棉甲的女子统领。   与此同时,白玉因为多年战阵厮杀而锻炼出的直觉,也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隐隐杀机。   此时白玉已经与魏国的骑军正面接触厮杀,手中佩刀染血。   其实她在连续射出三箭之后,手臂已是开始轻轻颤抖,面对蓄势待发的上官家主,哪怕她是战力最强的武夫一脉,仍是没有丝毫胜算。   不过她没有丝毫退缩。   这名女子依稀想起自己年纪还小的时候,当时还在世的父亲曾经告诉过她,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地仙修士也是如此,对于一个人来说,生死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大事,可在战场上,生死却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座沙场,本就是用无数个生死和尸体堆积出来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 凶吉不定祸福依   就在这场战事因为一个偶然而突如其来地爆发开来时,徐北游还在离开蜀州前往湖州的途中,按照他的预期以及禹匡的军报,这场战事本不该这么早地发生,所以徐北游走得并不太急,不过在得到冰尘的飞剑传信之后,徐北游立刻加快速度,御剑凌空赶往两襄。   因为徐北游有一种预感,道门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虽然道门已经伤筋动骨,但是说起在江南一地高手的数量,朝廷还是比不过道门,先前之所以能够处处压制道门,说到底是因为徐北游一人一剑便让小半个道门都抬不起头来。   徐北游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如果他不在正面战场,那么强弱之势立时就要颠倒过来,仅仅靠冰尘一人,顶不住的。   正因如此,徐北游不能再等蜀州的援军一起前行,他必须独自一人赶往两襄战场,在那里,不仅仅有他的弟子,更关乎到整个天下的大势。至于蜀州援军,就只能委托给稍晚一步前行的赵青了。   这位赵师傅,可不仅仅是一位决定武夫,更是当年的领兵大将,当年大郑北地之败不在于赵青,而在于大势所趋,此番由他领军,孙少堂坐镇白帝城,蓝玉坐镇锦城,徐北游大可放心出手。   襄阳城都督府。   禹匡脸色凝重地看着一封刚刚被送回的战报,沉默不语。   局势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的本意是放一只饵出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这只饵被一口吃下而没能钓起大鱼,却没想到萧瑾竟是将他的两大护卫也派遣到了正面战场上,使得就算冰尘这位十八楼剑仙亲自出手也无法决定局势。   这让禹匡陷入到一种进退维谷的局面之中,他颓然坐在那张独属于主将的虎皮大椅上,重重叹息一声,以手扶额,深感乏力。   若是因为此战而使江南局势生出什么变化,那么就算他能斩杀萧殊,也已经是于事无补,毕竟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要是江南丢了,想要夺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退一步来说,就算江南局势没有影响,如果剑宗中人有什么闪失,身为剑宗宗主又是身佩平虏大将军印的徐北游会如何想?如果徐北游因此而心生芥蒂,那么再加上他先前洞庭湖战败的因由,那么一生仕途怕是就要到此而终了,。   禹匡请苦笑自语道:“几十年的蛰伏,原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襄阳城外,战场之上。   上官云终于出手,直接将偌大战场从中撕裂,近百名铁甲没能挡住这位上官氏家主的亲自出手,就这么被一人破阵。   白玉的最强手段还是在于背后那张大弓,而非手中的佩刀,所以白玉在劈出一刀之后就被上官云一掌拍在胸口,不但使白玉身下的坐骑直接变为一团血雾,而且她本人还不得不向后倒滑出去。   上官云没有像寻常地仙那样身形飘然而动,而是一步一步走到白玉身前,开口道:“真是好一个美人,可惜了。”   白玉半跪于地,胸口不断剧烈起伏,手中佩刀刺入地面,拄刀。   上官云犹有闲情逸致地掐指为自己算了一卦,自语道:“吉中有凶,凶中藏吉,两者转换不定,竟是有了些许转机?。”   他低头望去,“看来老夫没有选错人,更没有杀错人。”   下一刻,上官云抬起手臂,一掌朝白玉的头顶拍下。   白玉奋力拔刀,不是格挡,而是直指上官云的心脏一点。   不料上官云反手一抓,竟是以五指生生握住刀锋,然后轻描淡写地将这柄佩刀从中折断,而手掌却不伤分毫。   白玉心知不妙,果断身形向后倒退而掠。   上官云微笑道:“如果再给你二十年的时间,可能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现在,你没有丝毫胜算。”   上官云向前一步,然后一拳打出。   砰然一声巨响,白玉被打得倒飞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后背重重摔在地面上,身上棉甲破碎不堪,身上不断有鲜血涌出。   上官云深呼一口气,的脸上有一缕缕紫金之气流转,继而整个人身上有丝丝缕缕的紫金之气向上升腾,在这处战场格外耀眼。   白玉挣扎着起身,强行咽下一口血水。   上官云未再出手,只是平静道:“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徐北游很快就要到了,这也就是所谓的吉中有凶,可凶中藏吉,在于何处?”   其实在与徐北游截然相反的方向上,同样有一人正朝此处战场飞掠而至。   来人是一位身着玄黑道袍的中年道人,中途稍稍停驻身形,举目远眺,卓然气态宛若天上仙人,若是仔细看去,在他身周透出熠熠生辉的紫蓝色光芒,星星点点,围绕道人不断盘旋,呈现出星斗成阵之势,玄妙运转,仿佛一副苍穹星图,不断有星生星灭,无数点点莹芒不断流逝飘散。   在江南战事的关键时刻,身为镇魔殿殿主的他却因为道门自身内部的原因,不得不返回道门玄都,去面对众峰主和殿阁之主在玉清殿的当面质询。   好在慕容萱提前给秋叶打了招呼,有秋叶这位掌教真人亲自出面,总算是将玉清殿的反对之声给强行镇压下去,这才让尘叶得以脱身,再度赶赴江南战场。   对此,尘叶深以为恨,如果不是这次玉清殿议事将他召回玄都,那么慕容萱就不会在南疆孤木难支,也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若是能侥幸将徐北游留在南疆,整个江南的局势将会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局面。   可惜啊。   事已至此,多言无益。   尘叶在察觉到那道毫不掩饰自身气息的剑气正朝江南飞速赶来之后,尘叶也立即动身赶往湖州两襄。   话说回来,他这次返回玄都也不完全是浪费时间,除了修缮自己的十八颗雷珠之外,正在养伤中的秋叶更是将都天印交到了他的手中。   如果说玲珑塔和诛仙剑是一对针锋相对的重器,那么都天印和传国玺也是如此,据尘叶所知,此时传国玺并不在徐北游的手中,而是被他留在了帝都萧知南处。   那么如今的尘叶便有自信在正面再与徐北游一较高下。   毕竟道门中的大真人死得有点太多了,虽然还未到动摇道门根基的地步,但也该做出应对了,总不能放任徐北游将道门的中坚柱石杀个干净。   尘叶再次迈开脚步,身形化作长虹拔地而起。   在其身后洒落出一道肉眼可见的五彩痕迹,好似是彩虹挂空。 第三百三十二章 道门面子和里子   很多宗门,比如剑宗,一代人中可能只有一位有望长生的杰出人物,可放在道门之中,却常常有数位,尘字辈中有紫尘、青尘和天尘三人,甚至还要再加上一个破后而立的冰尘,及至如今执掌道门大权的叶字辈人物,比起上辈人略有不如,但也有两位。   叶字辈这代人中,掌教夫人慕容萱天才绝艳,但不能算是纯粹道门出身之人,除此之外的两位雄杰,出身掌教嫡传一脉的秋叶,自拜入道门那天开始,便是举世瞩目的才俊之人,日后道路更是一路坦途,从叶家公子到掌教弟子,从掌教弟子到道门首徒,再从道门首徒到道门掌教,最终与大齐皇帝一起并称为当世二圣,从来都是沐浴在万丈光明中的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身形似有万丈之高。   并非出身于掌教嫡传一脉的尘叶,原本不见如何,对于寻常人而言,自然是根骨资质极佳,可放在才俊辈出的道门就不那么显眼了,只能说是中等偏长,远逊于谪仙大材,只是尘叶除了自身心性颇佳之外,也属于那种机缘极大之人,在艺成之后遇到了自己的“贵人”青尘,当时无尘因为上官仙尘之事而坠境不止,不得不卸任镇魔殿殿主,其后由青尘执掌镇魔殿,大量新人得以进入五殿十二阁之首的镇魔殿,尘叶也是其中之一。接下来在那场波及到整个道门上下的青尘叛宗之事中,整个镇魔殿因为受到青尘牵连而被主事峰主天尘清理,镇魔殿的十位长老悉数离开镇魔殿,老人让位,作为新人的尘叶便有了出头之日,得以成为镇魔殿的上层人物。第三次,还是因为青尘,贺牢山一战,偌大一个镇魔殿被青尘屠戮过半,时任镇魔殿殿主的明尘不得不引咎辞去镇魔殿殿主之位,尘叶顺势升任为镇魔殿殿主,并将镇魔殿上下彻底改制,取消原本的长老位置,又从镇魔井下请出冰尘,彻底稳固了他在道门中的地位,再有数十年的苦心经营,终于有了黑衣掌教之称。   按照道门律制,掌教真人着紫袍,大真人着黑袍,故而众殿阁之主之首的镇魔殿殿主又被称作黑衣掌教,在外人看来是一种赞誉,甚至绝大部分道门中人也是如此认为。可尘叶自己心中明白,为什么镇魔殿殿主如此重要?遍观历代镇魔殿殿主,无尘、青尘、明尘,无一庸人,归根究底,道门的掌教真人和镇魔殿殿主就是道门的一体两面,就像那个看了无数遍的阴阳双鱼,道门掌教真人是阳面,是面子,镇魔殿殿主是阴面,是里子。   道门中,作为面子的掌教真人,必须光芒万丈,容不得半点灰尘。作为里子的镇魔殿殿主,就只能身穿黑衣身在阴暗中,做那些面子不愿做也不能做的脏活累活。   面子与人在紫霄宫坐而论道,可能里子就得将一个人投入镇魔井中。人生在世,心机、手腕、根骨资质,都是其次,有人成了面子,有人成了里子,说到底还是时势使然。   说到道门与大齐朝廷之间的恩怨,与大齐皇帝交手,那是面子该做的事情,里子替代不了,如今在江南战场,这是里子该做的事情,面子同样替代不了,尘叶先前在江南大败,几乎葬送了整个镇魔殿,就等同是流了血,里子却没能兜住,让血流到了面子上,这便是毁门灭派的大事。   他这次再来江南,便要弥补先前的过失,将功补过。   当尘叶不再掩饰自身的气息之后,正在战场中心的上官云松开眉头,终于知道那个凶中藏吉的吉字到底从何而来,原来是这位“去而复返”的黑衣掌教终于再次回到江南,看其气势,更胜此时头顶上的那位十八楼境界剑仙,看来尘叶这次返回道门的收获不小,说不定就是秋叶将道门的两件重宝之一交给了尘叶。   看这架势,尘叶说不定还真有与徐北游正面一战之力,毕竟那位剑宗宗主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接连大战,虽然战果赫赫,但自身损耗也不会太轻,必然会影响到其战力,此时不复巅峰之态的徐北游,对上手持道门重器且以逸待劳的尘叶,胜负还真不好说。   上官云也终于明白魏王将他们三人一口气全部派到此地的用意,绝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萧殊那么简单,倒像是萧瑾以萧殊为饵,钓起了徐北游这条大鱼。   生而知之,算无遗策,从来都不是一句妄言。   如果说上头的六面和萧林是为了牵制冰尘这位十八楼剑仙,那么他上官云此时就不再是为了刺杀什么重要将领,而是见机行事,伺机而动。   这才是萧瑾的真正用意,至于他先前为何不把话说透,想来是因为他也拿不准道门的具体态度。   骤然之间,天地间仿佛响起一连串的闷雷声音,无数云气剧烈爆裂开来,由远及近,正朝此地迅猛而来。   这一刻,上官云的视线中再无大军厮杀,没有重伤垂死的白玉,没有六面、萧林和冰尘,没有萧殊和李神通,没有黄晓和张雨萍,只有那道从天际尽头疾驰而来的剑气长虹。   与此同时,在与其相对应的相反方向,有五色云气骤然升起,弥漫了整个天空。   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战场之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然后两者迅速接近。   剑气长虹横于天地之间,这一剑仿佛是白虹贯日,来势迅猛,更胜于惊雷,光芒夺目,如深夜迅电。   五色云气则是迅速弥漫,浸染了整个天幕,仿佛是在天幕上勾画了一副锦绣画卷,一副天地长卷。   道门有五仙之说,道门纯阳祖师将五仙中的地仙分为巍巍十八楼,而道门老掌教紫尘又将其加以诠释:地仙境界是一幅画,地仙一重楼境界只是看到了这幅画的冰山一角,而地仙十八楼则是已经将这幅画从头到尾全部纳入眼中。   这副天地长卷便是的尘叶的地仙境界。   徐北游的一剑就像一支墨笔缓缓进入画卷之内,在画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   落笔初始痕迹最深,随着行笔而颜色逐渐转淡,最后笔尖上的墨尽,再无痕迹。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方印五方天帝   一剑势尽之后,徐北游显现出身形,手持诛仙,紫青剑气环绕,同时向四周扩散开来,将五色云气不断驱散。   在数十丈之外的一片五色云气中,尘叶也从空中飘摇落地,手中托举着一方四方印玺,四面分别有五方天帝中的东方天帝太昊伏羲,西方天帝少昊金天,南方天帝炎帝神农,北方天地颛顼高阳,印玺上方则是中央天帝黄帝轩辕。   正是道门两大重器之一的都天印。   上官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果然不出自己的意料之外,尘叶携带了一件道门重器,足以与徐北游正面一战。   然后上官云心底略微感慨,他少年时读书,遍观史书,每每有力挽狂澜之人,好像总是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当时他不知何故,后来他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狂澜既倒即是大势所趋,力挽狂澜便是逆大势而为,焉能不败?   如今徐北游这个力挽狂澜之人,终于来了。   尘叶手中都天印自行飞起,天生异象。   印玺上的五方天帝各有一气生出,东方木青之气,西方金白之气,南方炎赤之气,北方水玄之气,中央土黄之气,五道气息汇聚为一,悉数汇入尘叶的体内。   尘叶周身缭绕着几乎要凝为实质的五色气息,熠熠生辉,气机一涨再涨,竟是有直逼地仙十八楼之上的趋势。   尘叶闭上眼睛,整个人沐浴在五色气息之中,似乎沉醉于眼前的高妙境界。   徐北游深呼吸一口气,周身衣衫鼓荡不休,瞬间充斥剑气。   然后他一脚踏出,在地面上踏出一张如蛛网的裂痕之后,迅猛掠向尘叶。   尘叶睁开双眼,手掌翻覆,掌心出有一点星星之火跳跃,乍看似乎尚不如烛火之光,但是在徐北游眼中却是火海漫天。   尘叶屈指一弹,星星之火随之而动。   这粒细小如火星的红点在飞行过程开始飞速膨胀,当它距离徐北游还有三丈距离时,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仿佛夕阳时分的灿烂烧云。   徐北游去势不停。   剑二十一,以实破虚之剑。   手中三尺青锋为实,眼前火海为虚。   一剑掠过,初始不见如何,片刻后,火海被从中劈开,一分为二。   徐北游一脚重重踩踏在地面上,强行止住身形,又是反手一剑席卷,天上瞬间有无数剑气纷纷而落,真正形成剑气如雨的盛况。   尘叶轻笑一声,大袖一挥,以自身的雄浑气机强行挡住磅礴剑气无数。   徐北游面无表情,单手持剑,整个人如一条笔直的线,不像是御剑千里的剑仙,反而像是俗世间与人决斗的剑客,没有太多玄妙不可言的神通手段,只有简单干脆,快若奔雷,势若奔雷,一剑奔雷。   尘叶身形向后倒飞出去,带起一阵大风呼啸,一气退出近百丈后才缓缓稳住身形。   一剑无果,徐北游以剑指朝尘叶遥遥一指。   下一刻,一线白色剑气吐出,威势丝毫不逊于十八楼剑仙的一剑。   尘叶身形急转,飘摇不定,虽然他堪堪躲过了这一剑,但头上道髻还是被剑气余波击散,披头散发。   紧接着,徐北游持剑开始前奔,整个人与手中之剑合二为一,继而化作一道横雷,瞬间掠过两人之间的百丈距离。   若论剑道,已经身殒的上官仙尘是近百年来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最终败亡于天,其本身已然是举世无敌手。而吸纳了剑宗十二剑的徐北游,则无疑是上官仙尘之后的剑道第二人,冰尘虽然也是十八楼剑仙,但其剑三十六并不完整,剑道传承有缺,难以在以精纯著称的剑道一途上与徐北游争锋。   徐北游一剑势如破竹,接连破开大小拦截气机十二道。   不过当剑锋距离尘叶还有三寸时,无论他如何向前,都不能触及尘叶分毫。   此乃咫尺天涯。   尘叶又是一挥袖,有风起,吹动满天云。   若是有人近观,便会发现两人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仿佛是一幅不断被水稀释的水墨画,先是模糊,然后光怪陆离,最后已经是混沌一片。   世人都说神仙可撒豆成兵、点石成金、搬山倒海、飞天遁地、画地为牢、起死回生。   此乃画地为牢。   被囚于牢中的徐北游只要斩杀尘叶,就要先打破囚笼,然后才能触及身在囚牢之外的尘叶。   徐北游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他先是收剑,然后又递剑,不过出剑中途再收剑,如此反复数次,仍旧没有真正递出一剑。   反观尘叶,一挥大袖,以浩瀚修为自成一方小千世界,不见其外的铁骑厮杀,万籁俱静。   当徐北游经过多次尝试之后,终于向前踏出一步,手中诛仙第一次出手,向前掠出。   这一剑,刺穿了囚笼门户,打破了画地为牢。   此时尘叶的双眸之中已经看不到瞳孔,只剩下无尽的深邃星空,其中又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而他双手更是结出一个个繁复难明的指诀。   如同星辰的光点越来越多,白日青天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这本是钟离安宁的绝学,不过尘叶在修为大进之后,同样可以信手拈来。   随着尘叶的驾驭,无数星辰开始不断变化位置,一颗颗星辰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一点即是一星辰,此乃星罗棋布大阵。   道宗的山门大阵足有三万六千点,故被称作周天星辰大阵,可那是借助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布成,而此次尘叶布出的星罗棋布大阵已是单人之力极致的三千六百点。   徐北游出牢笼即入大阵。   此时尘叶所布大阵更胜于当初的钟离安宁。   徐北游伸手在诛仙剑身上抹过,一剑递出。   剑二十六,御微一剑,以小破大,以一点破一面之剑。   一剑极小,一阵极大。   这一刻,大阵之内,有一剑前行,整个大阵似乎不能阻挡这一剑。   尘叶脸色平静,说了一个散字。   大阵轰然散开。   由一阵变为三千六百余点星辰,弥漫在尘叶周围。   御微一剑无功而返。   尘叶又说了一个合字。   大阵瞬间成型。   最后随着尘叶一振双袖,阵内星如雨落。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气不衰再不竭   所谓星辰大阵,本就是以阵中的点点星辰为根基,既然此时星如雨落,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尘叶在自毁大阵。   徐北游没有想到这位黑衣掌教竟是如此果决,不惜自身受到波及反噬,直接毁去整个大阵,就像直接点燃一座火药库房,其威力可想而知。   如果尘叶不这样做,就算此时尘叶的修为比当初钟离安宁更胜一筹,结果也不会相差太远,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尘叶依靠手中的都天印而高出徐北游一个境界之后,重新恢复了身为镇魔殿殿主的从容自在,面对咄咄逼人的徐北游不会再被打得手忙脚乱,如果说以前的徐北游是动辄掀掉棋盘,让他无计可施,那么现在他就有了将徐北游按在棋盘上的实力,只要是在规矩之内相互博弈,他这个浸淫其中多年的老人自然要强于徐北游这个年轻人。   徐北游想要取胜,还是要想法设法掀掉棋盘,如此才能破局而出。   面对从“苍穹”上落下的无数“星辰”,徐北游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指并拢指天,凝气成剑。   瞬间有数百道剑气自徐北游体内激射而出,然后化作一把把几如实物的长剑,剑尖皆是指向天空。   然后徐北游缓缓抬起手掌,所有长剑一起升空,剑剑相连,如同一道大堤,又如同一座长城,阻挡从天而落的千百“星辰”。   摆出这座大阵中的一字剑阵之后,徐北游没有就此坐以待毙,等待星辰落在自己的剑阵长城上,而是握住诛仙,神情毅然。   如果单以相貌而论,徐北游算不上出彩,最多是相貌端正,被人说是中人之姿,可一个男子的整体气度从不以相貌而盖棺定论,若说女子有诸般妆容,什么红妆、晓妆、醉妆、泪妆,或是桃花妆、梅花妆、娇容妆、仙娥妆、血晕妆,更有雅致如凤求凰、远山黛等等,可反观男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其实男子亦有妆容,甚至更甚于女子,那就是身份、地位、修养、权势、学识,正如那位大楚文豪所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寻常男子只要能有其中一样,就能卓然于常人。   如今的徐北游已是五有其三,此时持剑而立,风姿俨然。   徐北游依稀记得有人曾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能力越大则地位越高,地位越高则责任越重,男子因为身上有所背负,心中有所执,方有如此“妆容”。   一个江南压在身上,一个剑宗挂在心中,徐北游有了今日,他想要对今日所得一切做到无愧,那么今日就半步也退不得。   徐北游重重吐出一口气,一步掠出,向那藏身在“星辰”之后若隐若现的尘叶直直而去。   刹那之间,徐北游仿佛身入一片浩瀚星空之中,一颗颗似真似幻的星辰悬浮于他的身形四周,徐北游身形一掠再掠,不断踏足在这些星辰之上,以这些还未落下幻灭的星辰为踏脚石,不断借力,不断前行,同时也是不断蓄势。   伴随着徐北游的不断蓄势,他整个人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脚踏碎一颗“星辰”之后,整个人蓄势达到顶点,身形急坠,就像步步登高攀升至顶峰之后,又从山巅之上一跃而下。   徐北游整个人如同一道撕裂长空的浩荡长虹,撞向尘叶。   尘叶伸出一掌,五指张开,迎向徐北游的一剑。   当徐北游的一剑抵在尘叶的掌心时,原本壮阔如浩瀚星空的大阵在这一瞬间彻底烟消云散。   重见天日。   不见星落如雨,不见剑如长城。   徐北游和尘叶两人的身形再次出现在战场上,此时徐北游手中诛仙通体紫青两色光芒流转,剑脊上有一线赤色光芒掠过。   诛仙被誉为天下第一攻伐重器,号称是非地仙不足以死于此剑之下,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地仙修士亡于此剑,其中所蕴含的血气煞气之盛,哪怕是诛仙这等仙剑之属也无法完全消弭,使得在原本紫青二色的剑身上又平添一抹赤色,平时不见如何,可每每在大战时却会显现出来,让这把仙剑又多出三分摄人杀意。   在这一线血气的侵扰之下,尘叶周身环绕的五色气机渐有飘摇不定之势,他整个人不得不向后退去,而这一退,便是足足退出了百丈之远。   徐北游紧随而至,如影随行,诛仙剑尖始终不离尘叶的掌心分毫。   两人重新站定。   这一刻,徐北游心无半分杂念,将全身气机疯狂注入手中诛仙,然后再汇聚至剑尖的一点之上。   虽然锋锐无匹的诛仙剑尖尚未刺破尘叶的手掌掌心,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只要能破开一点,不管这一点多么微小,徐北游都能借此破开一面,当然,如果徐北游如果破不开这一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便有可能使自己陷入泥潭之中,换句话来说,也就是被尘叶再度困入棋盘之中,再无法掀掉棋盘。   尘叶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讥讽意味,似乎对于徐北游的用意颇为不屑。   徐北游一口气尽而不退,在第二口气时却是出人意料地不减反增,诛仙剑气一涨再涨,映照得尘叶满身紫青之气,又有一线赤红之色将紫青两色从中一分为二,这些诛仙剑气已经凝为实质剑芒,落在身上犹如真实剑器临身,使得尘叶的黑色道袍上响起一连串布帛撕裂之声。   道门大真人的道袍,看似寻常,实则已经是法器之流,不染尘埃,可避水火,而尘叶被誉为黑衣掌教,他身上的这件玄黑道袍更是非同寻常,仅次于秋叶身上的那件掌教紫袍而已,可即便如此,在徐北游一剑之下,道袍上也被生生撕裂出一道裂口。   尘叶脸上很快流露出些许无奈神色,因为看似气势汹汹的一剑在破开自身道袍之后便气势骤减,与此同时,这位年轻的剑宗宗主欺身而进,又是变掌为双指并拢作剑。   以指代剑。   徐北游一指点在尘叶的掌心上,周身气势暴涨,上身稍稍前倾,死死前抵。   两人之间升腾起无数七彩雾气,如同一片七彩烟霞。   尘叶身形倒退,再退三百丈。   徐北游分毫不让,继续前逼,两人一退一进之间,转眼间已经离开正面战场二十余里的距离。   尘叶的道袍上接连响起布帛撕裂之声,显然这件珍贵道袍已经无法抵挡愈演愈烈的狂乱剑气。   两人终于停下脚步。   指尖刺入掌心,一朵血花如同红莲绽放。   徐北游整个身体彻底向前倾斜,势如山崩。   指尖再进三分,几乎要穿透尘叶的整只手掌。 第三百三十五章 杀人诛心言如刀   剑气透过手掌落在尘叶的胸口上,尘叶顿时如遭雷击,但是他头顶上的都天印骤然光芒大放,凭空生出五位天帝的模糊轮廓,同时又有五道气机注入他的体内,使他身周再次有五彩气机周游不休,将这抹剑气完全化解。   尘叶面无表情,用另外一只手叠放在这只被刺穿的手掌手背上。   他整个人在刹那之间如同一座绝壁,任凭巨浪冲击肆虐,自是巍然不动。   哪怕徐北游的剑气浩大已经是隐隐蕴含风雷之声,仍是难以寸进分毫。   一往直前的剑势终于为之一顿。   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在徐北游的前进势头被硬生生地阻止之后,他的气势便开始由盛转衰,而尘叶则是开始寸寸反攻,先是将徐北游的指尖逼退自己的掌心,紧接着掌心处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不过是片刻功夫已经是恢复如初,不见半点伤痕和血迹。   徐北游不得不握住诛仙,身形倒退掠去。   他抬头望去,只见尘叶头顶的都天印上凝聚出五方虚影,分别对应传说中的五方天帝,初始时五道虚影仅仅只有一个轮廓,可此时已经逐渐凝实,清晰可见衣衫细节,只是面容部分还是混沌一片,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五位天帝的阵容。   可仅仅只是如此,就已经让徐北游感受到极大压力,他到了如今的境界,又曾亲自运用过与都天印并列齐名的传国玺,所以徐北游可以断定,此时身怀都天印的尘叶绝不同于先前的尘叶,此时的危险程度,仅次于当初自己还未修为大成时直面尘叶的境地,正如那次魏国之行,若非陈公鱼因为图谋剑宗宝藏而出手,徐北游已经死在了尘叶的手中。   徐北游深呼吸一口气,使起伏不定的心境渐渐趋于平稳,沉声道:“就算道门掌教秋叶未曾受伤,在不动用都天印和玲珑塔的前提下,也不过如此了。”   尘叶对此不置可否,伸出手掌,原本悬于头顶的都天印自行飞至他的掌心上方三寸处悬停不动,都天印生出的五方天帝虚影则缓缓下降,分立于他的身后。   尘叶手托都天印,大喝一声,“徐北游!破!破!破!”   都天印象征着天帝权威,此时尘叶手持都天印,便是口含天宪,可言出法随。   与此同时,徐北游仿佛遭人重击,整个人向后重重倒退三步,每一步都踩踏得地动山摇,最后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苍白一片。   尘叶大袖飘摇,又是喝道:“疾!疾!疾!”   刹时间,徐北游的头顶有雷落下,脚底有火生出,还有无形无质且肉眼难见之风环绕周身。   此乃三灾之术,雷灾不是寻常之雷,乃是天地劫数所降之天雷,前人上官仙尘也好,今人萧白也罢,都是于人世间纵横无敌,又都是因为此灾而陨落。火灾也不是寻常之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行,俱为虚幻。最后的风灾同样不是寻常风,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杨柳风,乃是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   此三灾是天地劫数,专门针对驻世地仙,若有地仙修士不求飞升,又不兵解再修,只是以种种手段延长自身寿元,在世五百年之后,便会被天道视作夺天地之造化玄机之人,再难容于天地之间,遂降下三灾九难以杀之。   此时尘叶以言出法随之术唤出的三灾,虽然比不得天道降下的真正三灾,但也非同小可。   只见大风过后,徐北游的面色晦暗许多,满头白发更显雪白,再不见半分乌青之色,同时他的足下也有黑焰升腾,七窍中不断有黑色烟气向外逸散升腾,甚至双目中还有点点火星飞出,似是体内有熊熊烈火燃烧不休。   至于那道落下的天雷,虽然徐北游已经提前勉强挪移身形,但仍旧是被天雷击中一只胳膊,衣袖尽毁,臂膀焦黑一片。   天地之间相生相克,当初秋叶对战萧玄,萧玄自成天人不漏之身,又有传国玺的人皇之气护体,以十八楼之上的武圣境界,这些手段根本无法伤及他分毫,所以秋叶根本不曾动用都天印,只是动用防御第一的玲珑塔,最后等待天道将萧玄生生压垮。   可徐北游不一样,虽然他没有天道压迫之忧,但此时他既无十八楼之上的境界,无上剑体在防御上也难以媲美天人不漏之身,而且剑修体魄本就不如武修,这些对于萧玄无用的手段,用来对付徐北游,却是恰到好处。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才会在一剑无功之后,就完全陷入到被动挨打的境地之中。   尘叶以先前未曾受伤的手掌托举着都天印,微笑道:“徐北游,以贫道的境界修为只能再用一次言出法随之术,可你还能挡得住吗?”   然后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掌,“若是你还想与贫道近身一战,贫道劝你还是算了,毕竟三尺之内即无敌的说法也不完全是夸大之言,贫道不会再掉以轻心,所以刚才就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你没能把握住。”   徐北游开口问道:“你与我说这些,是想扰乱我的心境?”   尘叶淡然道:“你只猜对了一半,贫道说的这些都是实情,若是你一意要逃,贫道也未必能拦得住你,不过只要你一退,天上的冰尘,地上的剑宗中人,还有这些江南骑兵,可都走不掉了。”   徐北游脸色阴沉。   尘叶眯起双眼,轻声道:“徐北游,你说你要扛起公孙仲谋留给你的剑宗,你要支撑起大齐朝的东南半壁,如果你这次选择逃了,那你还拿什么去扛?又拿什么去撑?”   这位代表了道门阴面的黑衣掌教稍稍停顿,然后自顾自说道:“俗世中有句话,虽然粗俗,但未尝没有道理,做了婊子就不要想着立贞节牌坊,徐宗主,你可是这样的人?”   字字诛心。   正如尘叶自己所说,他没有十足把握留下徐北游,如果徐北游一意要逃,极有可能逃出生天,那么对于整个道门而言,仍旧是心腹大患,所以他便提前以言语堵住徐北游的退路,让他退无可退,只能留在原地与他硬拼。   若是徐北游违心而去?   对于十八楼境界的修士而言,若是丢了自己心中所执,恐怕是要心境大损,再难寸进半步,甚至是跌境不止,坠落云端。   所谓杀人诛心,杀人为下,诛心为上。 第三百三十六章 气运如火都天印   徐北游默不作声,体内剑气流转不休。   尘叶的字字诛心言语,其实并没有太多扰乱他的心境,因为他本也没想过退。   如果他想要退,那他就不会孤身去往江南,而是应该跟随韩瑄直接去帝都做他的小阁老,如果他想要退,当年面对来势汹汹的玄教教主慕容萱、太乙救苦天尊冰尘、昆山张召奴等人,他就该离开江都,如果他想要退,他有无数个选择。平心而论,许多人都是身不由己,甚至是无可奈何,但他徐北游却是个例外,他从来都不是没有选择之人,他有很多选择,可他没退过。   徐北游仿佛已经下定决心,将手中诛仙立于地面,双手按住剑首作拄剑状,缓缓开口道:“刚才大真人说,做了婊子不要再想着立贞节牌坊,徐某深以为然,所以这座贞节牌坊,徐某立定了。”   尘叶眯起眼眸,“哦?那贫道就拭目以待了。”   话音落下,在他身后立着的五位天帝虚影中,其中一道虚影竟是直接迈步走出。   东方天帝,太昊伏羲。   同时都天印上本是死物雕像的东方天帝像也随之活过来一般,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只见东方天帝的身影每走出一步,身形就变大一分,三步之后,已经如神灵一般,由虚凝实,周身上下金光熠熠。   原本正在酣战的黄晓、张雨萍,甚至是萧殊和李神通等人,看到这一幕后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先前不管徐北游和尘叶如何斗法,都是在小千世界之中,外人无从得见,可眼前这一幕却是实实在在的眼前景象,不可相提并论。   只见这座高达二十丈的天帝神像大步朝徐北游走去,每一步落地都使大地轰然作响,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冲向徐北游。   仿佛有一连串雷声响彻战场。   徐北游的视线之中,只见一尊满身青气的高大神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朝他一掌当头覆盖而下。   徐北游原本叠放在诛仙剑首上的双手瞬间改为握住剑柄,举起诛仙向上一指。   仍旧是剑尖抵住掌心,使得这一掌就要触及徐北游的头顶之时,不得不悬空而停。   徐北游用手中诛仙撑住了这一掌之后,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就是剑二十,升龙一剑。   剑气迸发,气贯长虹,剑气内敛而不放,如同蛟龙冲霄而起。   这一剑,直接穿透了天帝神像的手掌,甚至使得整座神像都开始颤抖不休,并且裂开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缝,从其中迸发出无数道刺眼清光,似乎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徐北游再变剑式,由剑二十变为剑二十二。   紫青二色的剑气猛然爆裂开来,如大江决堤,四散流淌,不但冲溃了天地神像,而且还如一条江水朝着尘叶迅猛流淌而去。   尘叶洒然一笑,终于喝出自己的最后一次言出法随:“敕!敕!敕!”   浩荡剑气在尘叶的面前戛然而止,这种停止,不是大江大河撞在堤坝上的不得不停,而是后继无力的自然而停。   与此同时,徐北游的身上好像是如负重山,诛仙的剑身上更是浮现出一个古老篆文,使得诛仙阵阵颤鸣,不得不落地。   按照道理而言,都天印与诛仙是同等重器,都天印本不能镇压诛仙才是,只是两者各有所长,诛仙长于攻伐对敌,最擅长杀人攻坚,而都天印则是长于气运镇压厌胜之道,未必能直接杀人,但却有种种玄妙功用,虽然不能长久镇压诛仙,但是在一时半刻之间让诛仙难以发挥威能,还是可以做到的。   尘叶的脸庞在都天印五色光华映照下熠熠生辉,讥讽道:‘徐北游,你没了诛仙之后,还能如何力敌贫道?”   徐北游身形被压得更低,几乎直不起腰来。   尘叶托举着都天印大步向前,朗声道:“上官仙尘号称举世无敌,转战四方,纵横天下,剑下亡魂无数,虽然他已经死于劫数,可真当你们剑宗就不受半点牵连?当真以为你们剑宗不用为此付出代价?!”   压在徐北游身上的无形压制几乎化作实质,如同一道雪白光柱从天而落,将徐北游身周三丈之地完全笼罩,远远望去,好似是一条从九天之上垂落的浩荡瀑布。   这位黑衣掌教眼神冰冷地望向剑宗宗主,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寒声道:“徐北游!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举世无敌?你当真以为世间无人能够杀你?你当真以为你能在天下间为所欲为?只要你仍旧逆势而为,不用掌教真人出手,自有天道镇压,萧玄和萧白父子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徐北游勉强抬起头来,视线正视尘叶,扯了扯嘴角,讥讽笑道:“到底是谁逆势而为?是谁要将这个天下变得四分五裂,又是谁要让天下苍生饱受战火之苦?!”   尘叶怒哼一声,猛地举起手中的都天印。   在大齐立国之前,道门曾经有过一个由积善派主导的千年大计,何谓千年大计?说白了就是使道门重新登临天下,在种种博弈之后,道门将注押在萧煜的身上,最终随着大齐立国而功成,道门在成为天下第一等宗门的同时,自身气运气数也是水涨船高,在百余年前道门仅仅只有十余位大真人,可如今的道门却足足有三十位真人,这就是明证。   不过按照道理而言,在尘字辈中就有紫尘、青尘、天尘三位有望飞升之人,没有道理到了叶字辈后就只有秋叶和尘叶两人,在气运大涨的叶字辈人中,至少也应当出现三位以上的有望飞升之人,最多甚至可以是五位,积善、丹鼎、符篆、经典、占验五大派系各有一人,可如今却只有积善派的秋叶和尘叶两人,另外四派并无横空出世的十八楼地仙,就像是积善派有意压制另外四派,可不管如何,道门的气运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这些本该属于其他四派的气运,到底去了何处?   现在尘叶就能给出答案。   就在他的手中。   如果把气运看作银钱,那么道门说白了就是没有大肆花销,而是将这笔银钱存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正因为有这笔银钱作为底气,秋叶才能屡次受创之后不断弥补自身道行,哪怕道门在青尘飞升一事中略有折损,仍是不算伤筋动骨。   也正因为如此,道门才有底气推动此次天下大变,尘叶才能站在徐北游面前,并将这位剑宗宗主生生逼入绝境之中。   至于徐北游为何不搬出剑宗的气运。   就连剑宗的立宗根本碧游岛都已经易主,在简文五年之后,剑宗还有什么气运可言? 第三百三十七章 四方天帝如何胜   圜丘坛一战时,传国玺可以帮徐北游一跃成为地仙十八楼境,此时,传国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镇压徐北游和诛仙,归根究底,这两件重器与玲珑塔和诛仙又有不同,它们的强弱与自身关系并不太大,而是取决于自己的主人的强弱。   严格来说,传国玺的主人不是萧玄,都天印的主人也不是秋叶,它们的主人分别是大齐和道门,大齐国运昌隆,传国玺自然能让徐北游一步登天,此时尘叶和都天印能够镇压徐北游和诛仙,与其说后两者输给了前两者,倒不如说是剑宗输给了道门。   事实上剑宗也的确如尘叶所料,此时气运衰微,如风中烛火,徐北游任命三位长老之后,看似是气势大涨,但这也都是假的,正如当年的白莲教,起势于瞬息之间,衰败也是瞬息之间,看似势大无比,道门都不得不暂避锋芒,可前前后后不过是十年的时间,如今的剑宗也是如此,反观道门,屹立数千年而不倒,其底蕴深厚,哪怕如今连连受挫,单以气运而论,仍是完胜剑宗。   现在尘叶以道门气运镇压徐北游,徐北游则只能以自身硬抗。   归根究底,这就像两人做买卖,同样的买卖,同样的手段,不同的是一人家大业大,另外一人家道中落,家道中落之人自然要处处受到限制。   如今的尘叶,有道门积攒的气运在手,就是那个家大业大之人,这也意味着徐北游面对的不仅仅是尘叶一人,而是面对着有道门气运鼎力支持的尘叶。   道门的气运加诸于身,绝不是一句恫言玩笑,当初能够力敌之人,是已经超出地仙十八楼境界的萧煜,以九层陵墓为根本,有大齐为底蕴,这才让都天印铩羽而归,可如今的徐北游,虽然在人间已经是罕有敌手,但仍旧比不上当初的萧煜。   现在摆在徐北游眼前的局面,有三件事必须要做成。   冰尘不能死。   两襄不能失守。   尘叶不能安然无恙离去,即便不能杀掉尘叶,也绝不能让他继续以都天印而为所欲为。   徐北游吐出一口乌血,然后再深吸一口气。   如果没有先前的连番苦战,如果徐北游此时仍是保持了自己的巅峰状态,即使尘叶身怀都天印,即便他能暂时压制诛仙,但也绝不能如此轻易镇压徐北游。   此时徐北游在一气之后,不顾后果,强行将自身拔升至原本的巅峰境界。   在都天印的镇压之下,徐北游一点点直腰而起。   道人眼神中满是怜悯,扯了扯嘴角,嗤笑道:“就算你能摆脱贫道的气运镇压,又能如何?哪怕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修,手中有无诛仙,也是天壤地别。”   直腰而起的徐北游沉声道:“如你所说,你的三次言出法随已经用完,我很好奇你用什么来挡下我的一剑?”   说话间,徐北游虚手一握,天上有滚滚青气落下。   正是被冰尘引来的青萍法剑,虽然冰尘借助青萍之力,但并不动用青萍法剑本身,此时青萍法剑的本体直接出现在徐北游的手中。   此时的青萍自然不是百丈之长,仅仅只有三尺之长,但是萦绕的青气更为浓重,更甚天上冰尘。   尘叶恍然道:“倒是忘了你还有一道法剑青萍,不过此剑被你一分为二,此时你手中的青萍只能算是一半,如何能敌贫道?而且蓝玉和赵青等人此时也不会出现在此地,任凭你机关算尽,手段迭出,到头来仍是一切成空,万事皆休。”   徐北游将青萍横于身前,右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抹而过。   不同于诛仙的紫青剑气,青萍剑如其名,唯有茫茫青色剑气。   徐北游的整只握剑手掌都被青气笼罩其中,沉声道:“难道你能动用紫薇法剑?一手都天印,一手紫薇法剑,自然是天下无敌。”   尘叶轻轻一抖大袖,“杀你何必用紫薇。”   徐北游一“甩”手中青萍,默念一声“请剑”,竟是将茫茫青气全部抖落,显现出一把实质之剑,剑长六寸五分,剑柄玄黑,剑身青色,隐隐有清气缭绕,同时朵朵青色莲花覆绕其上,不断生出幻灭,让人见之忘俗。   在道门玄都的祖师殿中,最高处自然是悬挂道祖画像,在道祖之下则是三位大道君的画像,其中太清大道君手执太乙拂尘,玉清大道君怀抱三宝如意,唯有上清大道君腰间悬剑,同样剑名青萍。   此剑自然已经跟随上清大道君飞升天上,但道祖所留的九大法剑中,青萍法剑便是以此剑为原型,此时徐北游以青萍化青萍,脱去法剑之表,用青萍之实,冥冥之中契合剑宗祖师上清大道君。   尘叶虽然也曾见过上清大道君的画像,认得青萍剑,瞥了眼徐北游手中三尺,此时仿佛真的蕴含了上清大道君的几分真意,青色剑身上隐约有九朵青莲绽放,仙气盎然,但他仍是是泰然自若,因为此时在他身后还有四位天帝法相,哪怕徐北游已经摧去一尊东方天帝,可五方天帝中最尊之人,还是身为中央天帝的黄帝轩辕。   尘叶的身体微微前倾,视线从徐北游手中的青萍离开,眼神中略有惋惜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徐北游能上应天时请下这把祖师之剑,可他也不是全无手段。   刹那之间,尘叶的身影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有四道光柱从天而落,将剩余的四尊天帝虚影笼罩其中,如同天人附体,与先前的东方天帝异象如出一辙,四位天帝虚影变为实体神像,身上分别透出白、赤、玄、黄四色。   虽然此时不是真正天帝降临,但冥冥之中也蕴含有一分天帝神意,立于天地之间,气态威严,众生臣服。   都天印的五方天帝,与道门掌教的一气化三清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四尊天帝神像,便是四位短暂跻身地仙十七楼境界的地仙大修士。   下一刻,处于正中位置的中央天帝双手交叠于小腹处,作拄剑而立之态,同时一把古剑的虚影缓缓浮现,剑分两面,一面有日月星辰,一面有山川草木。   此剑,圣道之剑,甚至更胜于徐北游的青萍。   虽然两者此时都不是本体降临,但此剑仍旧是隐隐压制住了青萍的气息。   手持此剑的中央天帝神像更是隐隐突破了地仙十七楼的大关,踏足到地仙十八楼的境界。   尘叶的身影出现在百丈之外,虽然他此时脸色异常苍白,几乎毫无血色,周身气息更是孱弱不堪,但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快意笑容。   一个没了诛仙的徐北游,一个被气运镇压的徐北游,面对一个地仙十八楼和三个地仙十七楼,如何能够取胜? 第三百三十八章 气运满溢功德池   徐北游有几分喟叹。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尘叶而已,如果是秋叶亲临,身怀都天印和玲珑塔两大重宝,自己岂不是绝无半分幸理?   不过秋叶绝不会轻易离开玄都,因为他的伤势不在于体魄,也不在于神魂,而在于自身道行,关乎到他日后能否顺利飞升,如果他此时不顾伤势离开玄都来到此地,就算能成功击杀徐北游,也是绝了自身日后的大道之途。   与证道长生相比,一个徐北游算什么?剑宗又算什么?甚至江南战事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此时道门也远未到对徐北游束手无策的地步,如果事事都要堂堂一宗之长的掌教真人亲力亲为,那么道门这个天下第一大宗门也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徐北游不由想起一句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要去山外山,先得过了眼前这重山。   尘叶就是这座山。   只见尘叶伸手在身前一抹,都天印旋转不休,除东方天帝的雕像之外,其余四尊天帝的雕像犹如活物,栩栩如生,神态气度各不相同。   这位道门镇魔殿殿主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哪怕他是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地仙修士,借以都天印催动道门气运对敌,仍是倍感吃力。   只不过他根本对此无动于衷,唯有大事可成的满眼快意。   此时情形,正如稚童举起铁锤砸人,稚童固然吃力,可直面铁锤之人,却有性命之忧。   四尊天帝神像大步前行,身形足有十丈之高,如同在世神灵。   四尊神像,或者说四位天帝的在世法相,行走之间,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由远及近,连绵不绝,甚至愈演愈烈,四尊法相的气机连为一体,若不是少了一尊东方天帝的法相,此时已经是布下一座无处可逃的天罗地网。   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两襄城外,就接连看到两幕本不该属于凡俗人世的奇异壮阔景象。身处战场之中的人,白玉也好,张雨萍和李神通也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尊仿佛要顶天立地的法相大步朝那位剑宗宗主走去。   此时上官云已经来到黄晓的身边,两人并肩而立,远远眺望那处波澜壮阔的战场,黄晓忍不住赞叹道:“这就是道门的黑衣掌教的真实实力?”   上官云背负双手,微笑道:“这位黑衣掌教的境界修为高绝于世不假,可也没到能够将名列三圣之一的剑宗宗主压着打的的地步,这差不多算是道门的杀手锏。”   黄晓压下听到“剑宗宗主”四字后的复杂心情,略微好奇地询问道:“杀手锏?上官先生能否为我解惑。”   上官云稍有犹豫,不过看到眼前差不多算是大局已定的大好局面,从那幕玄奇画面中短暂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身边的黄晓,微笑说道:“想必你也知道徐北游的制胜之道,此道有三,分别是地仙十八楼的剑仙修为,完整传承的剑三十六和号称天下第一杀伐重器的诛仙,你是剑宗出身之人,想来比我更明白其中关键。”   黄晓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略微扫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官先生,不过双眼还是远远眺望着那处战场。   上官云将视线移开,再次望向那处“天人交战”的恢宏战场,娓娓道来,“前两者不去说他,毕竟这是共为一体的东西,可诛仙却是外物,从没有剑主与诛仙人剑合一的说法,只要将诛仙暂时封禁,哪怕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也足以将这位三圣之一从云端打落人间,至于如何封禁诛仙,那就说到的道门的气运,不过此乃道门绝密,我也知之不详,只是听王上曾经提起一二,毕竟王上学究天人……”   说到这里,上官云微微停顿,转头朝东方遥遥眺望一眼,笑着继续说道:“王上是生而知之者,能知常人所不知之事,能够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总而言之,王上的意思大概就是道门有很多的气运,这些气运被道门储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只要这些气运仍在,哪怕徐北游像当年青尘那般将整个镇魔殿屠戮殆尽,道门也能很快重组起第二个镇魔殿,虽然道门在近几年来,折损气运颇多,尤其是青尘飞升一事,更是亏得血本无归,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时道门仍有极为可观的气运在身。”   黄晓的脸色越发显得凝重,气运一事,玄而又玄,只是以他目前的境界而言,还无法触及,不得不开口问道:“敢问上官先生,如何看气运多寡?”   上官云笑道:“所谓气运,看不见,摸不着,可又实实在在存在,据说道门玄都的紫霄宫中有一座功德池,乃是当年道祖在紫霄宫讲道时亲自修建,其中不曾蓄水,只有浓郁紫气,道门的掌教真人便是以池中紫气多寡来判定气运多少,我也不知王上是如何知晓,他说功德池的池壁上竖刻有功德池三字,早在百余年前,功德池中的紫气不过刚刚漫过‘池’字,最近百年,道门老掌教紫尘飞升,紫气上涨至‘德’字一半,天尘大真人飞升,紫气漫过‘德’字,再到千年大计功成,池中紫气几乎已经漫过‘功’字的大半。”   “可盛极而衰,先是贺牢山一战,镇魔殿上下被青尘屠戮殆尽,池中紫气下降至‘功’字半数以下,紧接着秋叶和公孙仲谋碧游岛一战,池中紫气再次下降,可最为要命的还是当初梅山明陵一战,道门将宝押在了青尘的手中,最终结果却是青尘飞升失败,萧煜成功飞升,使得道门血血本无归,现在池中紫气仅仅只能漫过一个‘德’字的小半。”   上官云忍不住笑道:“虽说这小半池功德池的气运仍是胜过世间其他宗门,但道门毕竟有过近乎池水满溢的经历,哪里会甘心,所以顺势推动这场天下大变,想要在豪赌之下,再次豪取,说到底,这些世外之人、神仙中人、山上之人,也是人心不足。”   黄晓听得目瞪口呆。   上官云很快收敛笑意,不再继续泄露天机,平淡道:“在来到此地之前,我不知王上为何对我说起这些气运之事,现在我已经明了,原来是道门为了镇压徐北游,不惜从功德池中汲取气运,付出代价之重,难以估量,所以这位剑宗宗主,不得不死。”   也不知是否是物伤其类的缘故,黄晓这个曾经的剑宗中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那萧煜又是如何胜过道门?”   上官云微笑道:“萧煜毕竟是当年人皇,自有大齐气运……”   说到这里,上官云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整个人更是怔怔失神。 第三百三十九章 泥塑木偶一剑破   上官云猛然惊觉,道门气运之雄厚,无论是个人还是某个宗门,都不能与其抗衡,可在这世间,却还有大齐朝廷,仅以气运而论,远未到亡国境地的大齐,更甚于道门。   突然之间,上官云睁大眼睛,脸上神情由怔然变为骇然。   黄晓也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同样惊骇失神,随即眼中惊惧、黯然、神往、落寞、敬佩皆有。   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三尺,忽然记起其实自己也曾是剑宗之人。   三尺青锋,可折不可断!   这一刻,黄晓只觉得心情激荡,胸中有几分不可与外人道的酣畅淋漓。   抛开各自立场和个人情感不谈,徐北游无愧于手中三尺。   只见徐北游面对四尊法相,举起手中青萍前指,重重呼吸一口气。   不退反进。   既然人间无敌,就算手中没有诛仙,这些泥塑木偶又算什么?   在四尊天帝法相的合围之下,哪怕是天机榜三圣之一的徐北游,也无法脱离这张天罗地网。   四尊天帝法相的脸庞此时已经不是混沌模糊,而是清晰可见些许眉目,其中又以中央天帝的法相最为高大威严,坐镇正中,手持圣道之剑轩辕,气势磅礴,虽然因为天道限制,这座法相中仅仅只有真正天帝的一丝神意,但即便如此,此时也丝毫不逊于人世间的地仙十八楼修士。   徐北游在距离四尊天帝法相不足十丈距离的时候,猛然递出一剑。   一股足以让头顶上三位大地仙交手都黯然失色的剑气,肆意宣泄而出,剑气所及之处,大地开裂,沟壑纵横,支离破碎,使得四尊法相不得不停下前行脚步。除了中央天帝的法相双手拄剑可以纹丝不动之外,其余三尊天帝法相虽然没有显现溃散迹象,但也是摇晃不休,好似人立狂风之中,随时都有被大风吹倒之虞。   中央天帝法相猛然举起手中圣剑,头顶隐隐有异象生出,道道玄黄之气如同流苏垂落,天幕上更是五彩缤纷,流光肆意,宛若天上仙界大开天门。   这位五方天帝之首,既成仙道,也成人道,既是天上天帝,也是人间始祖,哪怕尘叶仅仅只是请下一丝神意,以道门气运塑造不朽金身之后,仍是有莫大威能。   然后他一剑斩落,好似劈风破浪,生生斩开了徐北游的剑气。   与此同时,稳定住身形的南方天帝法相面露怒色,大喝一声,如天庭起雷声,震颤人心。   若是寻常人等,在天帝威严之下,早已是被心神俱丧,哪怕是号称逆天而行的证道修士,也是如此。   可徐北游是被誉为近乎于人间无敌的剑仙,此时的他更是不顾后果强行拔升修为,使自身近乎于全盛之态!   他置若罔闻,不再以剑气对敌,手持青萍向前而行,整个人如同一条长虹平地掠起,绕过南方天帝,冲向手托都天印的尘叶。   西方天帝一步踏出,缩地成寸,生生挡住徐北游的去路之后,开口如洪钟大吕,语气不带丝毫感情,漠然道:“不可负隅顽抗!”   六字便如同六道精金剑气,朝着徐北游激射而至。   徐北游将青萍横于身前,骤然连续想起三声金石之音,青萍颤抖不休,剑身上缭绕的青气微微荡漾,九朵青莲骤然凋零绽放。   甚至徐北游的持剑手臂也微不可查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北方天帝抬起手掌。   仿佛有激流瀑布从天而落,落在徐北游的身上。   “瀑布”之下,徐北游不得不单膝跪地,手中死死握住青萍,以一剑支撑起整个身体。   徐北游身上白袍除了一只早已毁于天雷的衣袖之外,其余没有丝毫损坏,只是衣衫下的无上剑体根本无法抵挡这道从天落下的“瀑布”,虽然能勉强撑住一时,没有立刻支离破碎,但也出现摇摇欲坠的迹象,毕竟无上剑体不比不漏之身和佛门金身,善攻而不善守。   仿佛万钧重担压身的徐北游半跪于地,一手握剑拄剑,另外一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不断剧烈呼吸,口中一条白气吞吐不定,如同一条白色巨蟒吐信。   徐北游试图再次起身,好似要背起身上的重担,然后继续前行。   此时已经遥遥可见的尘叶冷笑道:“我道门大兴是大势所趋,你徐北游想要以一己之力阻拦天意大势,真是不自量力!”   虽然他此时因为驾驭都天印的缘故,已经无法出手,但仍不觉得徐北游有丝毫的胜算。   斩开剑气之后就没有其他动作的中央天帝法相缓缓抬起手中圣剑三分,原本就已经承担了万钧之重的徐北游仿佛又被一座山岳重重压身,刚想要起身的他再次单膝跪地,而且还弯腰三分,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甚至他脚下的地面都出现无数如同蛛网状的裂痕,不断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不管是身处局中的尘叶,还是局外观战的上官云和黄晓,此时终于有些如释重负,不过很快又变得脸色凝重。   因为徐北游竟是硬顶着从天而落的“瀑布”和压在身上的“山岳”,再次缓缓起身。   先是抬头,然后是直腰,最终双手拄着手中青萍起身。   徐北游双手拄剑而立,轻声道:“一剑而已。”   这是一剑。   剑三十五,辟地一剑。   轰隆闷响,大地震动。   地面上的细小石子不断跳跃。   一众正在厮杀的骑兵人仰马翻。   丢失了主人的战马惊慌不堪,四散奔逃。   落马坠地的骑兵以为遭遇天灾,不管是身在魏国还是大齐,面面相觑,再无心思厮杀。   无数烟尘升腾而起,遮天蔽日,好像一场土黄色的大雾笼罩世间。   以青萍剑尖落地所在处为圆心,一圈浩大的气机涟漪向着四周扩散开来,覆盖了方圆近百里的范围。   凡是在这个范围之内,整个地面下陷三尺有余。   地面上更是撕裂出一道长有千丈宽有百丈的巨大沟壑。   北方天帝法相正处于这道沟壑之上,直接坠入其中。   南方天帝更是直面剑三十五一剑,早已烟消云散。   从天而落的激流瀑布消散不见,那座肉眼不可见的山岳亦是不见,徐北游再次一掠长虹,冲向拦路的西方天帝法相。   虽然幸免但已经摇摇欲坠的西方天帝法相仍是分毫不让。   被徐北游一剑相撞之后,这尊西方天帝法相的金身上顿时出现无数裂缝,迅速蔓延,裂缝中有金光迸射,片刻之后,整座法相化作点点金沙,缓缓升空,再次归于天上。   三尊天帝法相陨落,只剩下最后一尊中央天帝法相了。 第三百四十章 我扶大厦于将倾   大地支离破碎,战场也是残破不堪。   这场对于交战双方来说都有些猝不及防的遭遇战显然已经无法继续维持下去,可徐北游的战斗仍未停止。   剑三十五,这一剑堪称人间巅峰,丝毫不逊于剑三十六开天一剑。   三尊天帝法相消散之后,剑三十五的余韵也渐渐消失。   春日多大风,有大风起,吹散了弥漫升腾的尘埃,天地之间在这一刻仿佛只剩下呼啸风声。   徐北游的衣衫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只是他的持剑手臂不再颤抖,手中青萍也不再颤抖,剑身上的九朵青莲仿若活物,熠熠生辉。   然后就见战场上的士卒疯狂逃散,因为最后仅存的中央天帝法相开始迈步而行,一步便是十余丈之远,偶有进入到他前行路线上的倒霉鬼,皆是被撞得飞起,就像一颗颗微不足道的拦路小石子。   徐北游转身望向气势汹汹的中央天帝法相,双脚一左一右分别踏地,与此同时,在他身周有一朵又一朵的青莲生出,几乎要凝聚为实质,青莲不断绽放,围绕着徐北游盘旋飞掠,将徐北游衬托得宛若天上仙人,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剑宗和道门本就是一家,俱是道祖传人,只是各自道路不同而已。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天地间仿佛有大风起兮。   然后他向前一步踏出,脚底落下之处,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本就已经下陷三尺的地面上出现一圈不断向四周蔓延开来的裂痕,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   这些裂痕并非因为徐北游的一脚如何之重,而是因为每道裂痕中都藏有一道剑气。   转眼间,裂痕已经蔓延至中央天帝法相的身前,然后一道道剑气从地下直冲而起,交织汇聚,仿佛是一张栅网阻住了这尊天帝法相的去路。   天帝法相始终无动于衷,仍旧继续前行,直接撞破这道阻拦,任由一条条如同渔网细线的剑气附着在身体表面。   下一刻,这尊天帝法相出现在徐北游的身前,手中圣剑高高举起,迅猛斩向眼前这个渺小凡人。   哪怕两人都是地仙十八楼境界,哪怕这尊天帝法相并非真正本尊,但是天帝就是天帝,凡人就是凡人,哪怕这个凡人距离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仍旧是凡人。   轰然一声巨响。   虽然徐北游横剑挡下了这一剑,但他脚下本就已经支离破碎的地面却是不堪重负,瞬间坍塌,使得徐北游和天帝法相一起身形下陷,不过天帝法相毕竟有十余丈之高,仍旧有半个身子高出地面,而徐北游却是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中央天帝法相再次举起手中巨剑,低头俯视。   徐北游站在坑底,将青萍交到左手中,然后甩了甩颤抖不止的右手。   虽然此时天帝法相手中巨剑并非那把圣道之剑的本体,同样是以一缕神意为根本,由道门的气运凝聚而成,但丝毫不容小觑,与法相本身相得益彰,两者相加之下,使得中央天帝法相绝非寻常十八楼境界修士可以比拟,仅以战力而论,几乎能与十八楼境界的武夫相媲美。   哪怕徐北游这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仍是稍感吃力。   徐北游稍微活动右手手腕之后,再次将左手中的青萍交还到右手之中。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形一闪而逝,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竟是在原本站立的位置上留下了一道依稀可见的残影。   手持青萍的徐北游拔地而起,在身后拉出一道道滞留的残影,以至于像是在一瞬间出现了许多个徐北游。   这一次,整个中央天帝法相的身形猛然一个后仰,轰然撞在大坑的坑壁上,尘嚣四起。   战场之上根本没有人能看清这位剑宗宗主是如何出手,只能看到中央天帝法相的身形不断被撞击,不断向后退去,原本下陷大坑的坑壁被直接撞碎,最后这尊十余丈之高的法相竟是被徐北游生生击倒在地,下半身的双腿垂落在下陷的大坑中,上半身则是躺倒在坑外的地面上,呈现出一个反向折腰的诡异景象。   不过这尊法相本就不是活人,而是以气运凝铸的金身,倒也不会如何,重新起身之后仍旧如常。   在两人交手的范围之内,来不及躲避的数百骑军,无论是从属于魏国还是从属于大齐,皆是难以幸免,在双方的交手余波中彻底粉身碎骨。   事实上,如今的徐北游已经是自顾不暇,根本无法顾及他人如何。   在刚才的双方交手中,没有任何华丽繁复的剑式,也没有先前剑十三五那般气势恢宏的绝世一剑,唯有最为简单直白的剑一而已。   所谓剑一,说到底就是直刺而已。   之所以有如此威势,说到底纯粹因为出剑之人是徐北游的缘故。   十八楼境界的地仙,一剑之下,无我无他,一剑之上,天穹之下。   以徐北游如今不顾后果强行攀升至顶峰的境界修为,哪怕不用诛仙,哪怕不用剑三十六,仍旧是毫无悬念的剑仙一剑,几近于地仙十二楼之下不过一剑之事的程度,但不得不说,这尊中央天帝法相也绝非其他四尊天帝法相可以比拟,无论是其手中圣剑之气势磅礴,还是其金身之坚固,都是如此,似乎尘叶在这尊天帝法相中注入的气运几乎相当于其他四尊法相的总和,其不朽金身虽然无法与当日萧煜或是萧白的不朽金身相提并论,但也相去不远,几乎达到了人间极致的境地。   徐北游不是不能摧破这尊不朽金身,只是有些难度,更需要时间。   可在如今的境地之中,徐北游也不敢说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再者说高手之争,毫厘之差,争在瞬息之间,他想要做到这点,真的很难。   徐北游再次深吸一口气,不过这次没有青莲绽放,反倒是原本环绕在身周的青莲略显虚幻,呈现出萎靡不振的“枯萎”之态势。   不过他还有一招后手,先前他以剑气成网拦截中央天帝法相,结果被一撞而破,不过剑气却没有消散,而是附着于中央天帝法相的身周体表。   这就是徐北游的“毫厘”之争。   徐北游伸手往下一按。   附着在天帝法相金身上的剑气瞬间收缩,几乎要“勒”进金身之中。 第三百四十一章 大厦自是荫庇我   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在徐北游和天帝法相交手愈演愈烈而渐渐无法控制局势时,原本正在交战的双方将领便很有默契地开始各自收拢人马,这种时候,立刻撤离这处是非之地才是最紧要的事情,至于在一旁观战,最次也是上官云这等修士才能做的事情,他们这些凡人,还是保命第一。   于是战场出现了十分罕见的一幕,两支骑军以极为迅捷的速度左右分开,一方向东撤离而去,一方向西而行,都顾不得什么阵形阵势,只求速度第一。   再看两位“神仙”正面交手的战场,徐北游在屡遭镇压之后,虽然一度流露出颓势,但在此时又是死灰复燃,出手愈发猛烈,逼得中央天帝的法相不断向后退去,甚至可以说已经陷入到被动挨打的境地,这处原本还算是平坦的平原,更是是变得满目疮痍,支离破碎。   徐北游之所以能强行恢复巅峰境界,根底在于剑宗十二剑,此时就在两襄城中,十二剑自行结成一方剑阵,颤鸣不止,其上仿佛有山岳镇压,使得十二剑无论短长,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弯曲之势。   公孙仲谋曾经说过,以剑宗十二剑铸就十二剑骨,便是无敌地仙之姿。   现在徐北游就是无敌地仙的姿态,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住多久,他现在强行以剑宗十二剑支撑起自己的境界,只要有任何一剑支撑不住而崩断,那他立刻就要跌落到被尘叶以气运镇压的境地之中。   另一边,天帝法相的身上缠绕着一道道细如鱼线的白色剑气,剑气如绳,不断收紧的同时,深深“嵌”入到法相的金身之中,最后使得金身上出现一道道细密伤口,其中有金黄色的鲜血流淌而出。   一尊法相竟有鲜血流淌,可见这尊法相是如何凝实,几乎已经彻底由虚变实。   神道一途,有虚实之分,先是以神像佛像等实物为根本,凝神为虚,其后依靠香火愿力也好,或是依靠气运气数也罢,由虚转实,最终凝铸金身,成就神道坦途。当初的萧煜便是如此,以明陵为实物根本,铸就自己的九层陵墓,这座九层陵墓不但是介于阴阳生死之间,更是介于虚实之间,正是由此才躲过了天道在上,而在萧煜真正铸就不朽金身得证大道之后,这座九层陵墓也就彻底由虚凝实,彻底脱离原本的实物载体明陵,化作一方神域,随着萧煜登天而去。   其实道门道法也是如此,初级道术属阴,与阴神之属有几分类似,介于虚实之间,差不多就是信则灵的地步,被阳刚之物克制,正因为如此,民间才会盛传恶鬼怕恶人,或是黑狗血可以破除道术的说法。   不过到了道门真人的境界之后,所用道术就可以转阴为阳,化幻为真,变虚为实,这也是‘修真’二字的由来。甚至到了大真人境界之后,如慕容萱等人所用神通,金桥也好,月镜也罢,就算是徐北游这等剑仙,也难以分辨虚实,甚至比之实物更为真实。   只是这等道术仍是被至阳至刚的血气克制,天下之间,以武夫一道血气最盛,相传大楚武圣李孝成一喝之下便可以破去道术万千,绝非虚言妄语。君岛一战中的萧玄堪称是武夫极致,身为道门掌教且精通万千道法的秋叶便被其死死克制,这也是武夫战力强横的原因之一,甚至于在萧玄死后,天人不漏之身使他浑身旺盛血气凝而不散,让徐北游等人根本无法携带飞行,只能一步一步运送灵柩返回帝都,正应了道门中“负凡人如负泰山”的话语,其实当时的情形,就算换成可以搬山倒海的真正仙人下凡,背起萧玄的尸体腾云而行,仍是要感到吃力。   说到底,神通也好,道术也罢,还有眼前这尊神道法相,不管如何由阴入阳,也不管如何由虚凝实,其终究还是属‘阴’,属‘虚’,真正的‘实’和‘阳’在于剑仙的剑和武夫的拳头,这也是两者的战力在多年以来始终高出其他修士一筹的根本原因所在。   其中武夫的拳头是‘阳’,阳刚之极致所在,一拳打出,摧山拔岳,鬼神辟易,哪怕是“阴”之极致的天上神灵,也要一拳将你打落人间。   剑仙的剑是“实”之极致,与之相对的“虚”之极致是空,一剑递出,无我无他,无前无后,无上无下,破碎虚空,一剑而已。   五方天帝自然是实,可这些借助天帝神意和道门气运凝铸而成的法相却是虚。   青萍一剑自然是实,可此时徐北游手中的青萍一剑却是虚,真正的青萍剑此时也如五方天帝一般,正在天上,在剑宗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的腰间悬挂。   人世间之剑,唯有诛仙。   徐北游只要能重新拿起诛仙,那么他就有信心摧破这尊地仙十八楼的天帝法相。   归根究底,还是在于那把剑。   世间千剑万剑,都不如这一剑。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不顾气运镇压,强行握住了诛仙一剑。   不过此时的诛仙就像被压在一座山岳之下,不得动弹分毫,想要拿起它,首先要搬走那座山。   暂时被剑气困住的中央天帝法相似是忙着挣脱身上细细密密的“鱼线”,无暇顾及徐北游,而手托都天印的尘叶却是有心无力,只能讥讽开口道:“徐北游,你可听说过一句话?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徐北游平静道:“若是大树因此而动,那便是可敬不自量。”   “若是人人自量而不敢为之,这世上岂不是太过无趣?”   然后他喃喃自语道:“歌者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壮志,都是这样子,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这位被尘叶讥讽为自不量力的“蜉蝣”自嘲一笑,“我是剑客,我不是英雄,但是我想做个英雄。”   天地间原本万籁寂静,在这一刻却轰然震动。   只是这种震动,并非是寻常人可以所见,只有极为擅长望气之道的修士才能听到、看到。   此时在上官云的眼中,一道世人无法看见的气运龙柱破开云霄,从天而降,直接落在徐北游的身上。   然后徐北游在这道气运龙柱的笼罩之下,竟是真的拔剑而起。   这位魏国数一数二的望气大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喃喃自语道:“尔扶大厦于将倾,大厦自然荫庇于你?!” 第三百四十二章 手持双剑一前后   上官云所学颇杂,除了望气之术,他还算是阴阳家的半个传人,此时默默推算,略有所悟,大致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难怪自己先前冥冥之中会得出一个吉中有凶,凶中藏吉的结论,说到底还是气运之事太过玄妙莫测,哪怕其中一方的气运已经被功德池化为实质,也仍是如此。   气运如同头顶天道一般,本是冥冥之中玄而又玄之物,不过正如天道也会因为凡间某人某事而震怒,以至于降下天罚雷劫,从某种意义上来来说,雷劫便是天道在人世间的某种“显圣”,有感于此,道祖以莫大神通修筑功德池,再借以都天印为媒介中枢,使得气运这等玄妙之物由虚化实,可以为己所用。   此番尘叶用气运镇压徐北游,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不仅仅是道门的多年积累,还动用了道祖留下的都天印和功德池,怎么看都能算得上大动干戈了。   可就算如此,还是没能将徐北游置于死地,甚至还让徐北游再一次“死灰复燃”。   上官云皱起眉头,心头更是升起一抹阴霾。   因为不管是他,还是道门,都漏算了一点,按照道理而言,此时剑宗的气运虽然不能算是空白一片,但也好不了多少,这位剑宗宗主想要与道门抗衡气运,无疑是螳臂挡车,上官云不觉得徐北游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与整个道门抗衡,若是此时的徐北游能够迈出那一步,成就地仙十八楼之上的境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这位剑宗宗主本就是借助外力才登顶十八楼地仙境界,就算此生还有机会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也绝不可能是现在,一个及冠之年的天上仙人?就算谪仙人降世也没有这种可能。但是上官云唯独没有想到大齐的气运竟会因为道门气运的缘故而自行反哺于徐北游,而且还真就帮助徐北游抵挡住了道门气运的镇压。   这种事情看似无理,可细细推敲下来,却会发现其实有理,如今大齐和道门呈现出对立之态,双方的气运自然是此消彼长,牵一发而动全身,徐北游被誉为东南柱石,自然与大齐的气运息息相关,甚至是紧密相连,尘叶以道门气运镇压徐北游,自然而然地牵动大齐气运,使得大齐气运在无人御使的情形下却自行反扑,最后的结果便是道门弄巧成拙,变成如今的局面。   当下的尘叶仍旧有一战之力不假,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面对已经重新手握诛仙的徐北游,就算此时他手中还有都天印这件重器,也是胜负难料,不管上官云如何推演,都是一个茫茫不测的结果。   徐北游站起身,右手持诛仙,左手握青萍,两者剑气如风中火焰,飘摇不定又显得格外气势汹汹,似是随时都要脱离剑身的束缚而张狂肆虐。   徐北游双剑在手,虽然经历连番大战之后,已经快要陷入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但此时仍是气势雄壮,无与伦比。   徐北游神情平静,可心中战意却是一再高涨,所谓背水一战不过如此。   手持双剑的徐北游的一步踏出,再次做出当初对战赤丙时的起手姿态,一剑在前,一剑在后。   那一次,是天岚和却邪。   这一次,诛仙在前,青萍在后。   下一刻,徐北游身形前掠,刹那间就冲到了天帝法相的身前,身形拔地而起,然后诛仙当头斩落。   天帝法相抬起手中毫无半点剑芒绽放的圣道之剑挡住诛仙。   虽然整尊法相轰然震动,但他还是左手握拳,试图一拳砸死这个并不体魄见长的剑道修士。   这一拳之大,足有徐北游整个人的大小,不说这一拳中所蕴含的浩大气机,仅仅是这一拳头,就已经让体魄摇摇欲坠的徐北游难以硬接。   不过就在天帝法相的一拳临身之前,在后的青萍一剑已经横掠而至,生生比这一拳快出一筹不止,后发而先至。   这一剑看似是轻描淡写,仿佛除了一个快字,就再无其他玄机,更不足以与天帝法相的这一拳相提并论。   可这一拳却被青萍毫不费力地挡下,然后整座天帝法相轰然向后倒退出去。   徐北游身形如影随形,手中诛仙再斩,始终不让这座天帝法相有真正意义上的喘息机会。   最终,天帝法相退无可退,任由徐北游一剑斩落,同时将手中巨剑横扫向徐北游。   徐北游仍旧是一剑前斩,同时左手青萍一剑竖立于身侧,挡下横扫而来的一剑。   虽然姿势略微有些怪异,但终究是挡下了这一剑,反而天帝法相被徐北游以诛仙正中面门,整个面庞上被撕裂出一道足有丈余之长的裂痕,几乎贯穿了整张面庞,其中有金光四溢。   不过这尊法相本就是更偏向于死物更多,对此并无太多喜怒情绪,神情漠然地再次举起手中巨剑,不过这一次是双手握剑。   高大法相自有神意灵性,此时打定主意,扛下徐北游的一剑两剑甚至数剑,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只要能将这名剑宗宗主的体魄击溃,或者只是重伤,那就大局已定,哪怕就此烟消云散也是无妨,毕竟本就是一尊道门凭借气运生生凝就而成的法相而已,注定难以久留世间,注定要重返天上,无非早晚而已。   在天帝法相前行的同时,徐北游不退反进,骤然加速,与天帝法相擦身而过,不仅堪堪躲过了那把圣道之剑,而且由是一剑斩在法相的胸膛上。   然后徐北游的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距离法相百丈之外的地方,仍旧是双手提剑,衣衫飘摇。   这一剑暗藏玄机,只见天帝法相胸口中剑的位置再次被撕裂出一道长长伤口,其中除了有近乎于实质的金色血液流淌之外,还有紫青两色的剑气疯狂涌动,好似已经扎根于此,不断蔓延。   天帝法相想要伸手扯断这些诛仙剑气,却发现根本撕扯不断,在短短的片刻时间内,诛仙剑气已经如同大树根须蔓延,在法相体内结成一张大网。   这也是诛仙剑气的可怖之处,相较于附着于他人体内的无生剑气,诛仙剑气是直接根植于他人气机之中,想要拔除体内的诛仙剑气,唯一办法就是自行散去气机,根植于体内的诛仙剑气自然也随之消散,这也是当年道门大真人无尘坠境不止的根本原因。   将一位站在云端的地仙打落凡尘,此生再无望长生大道,其实更甚于直接取其性命,正是杀人为下,诛心为上。   此时天帝法相已经再无其他退路,只能与徐北游殊死一搏。   两“人”同时举起手中之剑。   然后同时前冲。 第三百四十三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过是瞬息之间,徐北游与天帝法相已经再次在正面轰然相撞。   然后出现极为怪异的一幕,身形渺小的徐北游继续前奔,而身形巍峨高大的天帝法相却是不住地向后滑行,手中所持之剑上出现一道清晰裂纹,正在缓缓蔓延。   谁也没想到,在如此地步之下,徐北游竟然真得反客为主,再次扭转了局势。   徐北游继续前行,左手中的青萍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青虹,围绕着法相不断出剑。   每一剑都入骨三分。   法相的金身之上出现不计其数的深刻伤口,其中或是金光四溢,或是流淌出金色血液。   这时候,两人周围的大地已经不再是一片坦途平原,而是变得沟壑纵横,斑驳破碎。此时天帝法相又不断向后退去,更是在地面上再次犁出两条既深且长的沟壑。   转眼间他手中圣剑的裂痕已经蔓延至整个剑身。   徐北游又是一剑。   不朽金身远胜于寻常地仙修士的天帝法相手臂弯曲,连带着手中的圣剑,一起再次后退。   不给天帝法相丝毫喘息机会,徐北游的第二剑,无论气机还是剑势都与第一剑如出一辙,直截了当地再次落下。   天帝法相不得不一退再退。   一剑接着一剑不停地落在这把由气运凝铸而成的“圣剑”之上,使得裂痕不断蔓延扩大。   归根究底,此剑不过是一把由气运凝成的“虚”剑,而诛仙却是切切实实的“实”剑。   两者又焉能相提并论。   天帝法相不断后退,手中圣剑上的裂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甚至于法相握剑的双手上也裂开许多细密裂纹,开始流淌出金色血液,沾染在剑柄之上。   徐北游此时根本不讲究什么剑式,就像是幼年时用柴刀劈柴,一剑又一剑,周而复始,没有丝毫花哨可言。   此时的天帝法相就只剩下招架之力,而无反击之功,身形不断后退,这一退,就足足退出去近乎两百张的距离。   在此期间,尘叶也好,上官云也罢,不是不想出手援助,只是在这等局面之下,他们实在是有心无力,根本无法插手,若是强行插手,也不是不行,只是两人要掂量一下要承担多大的代价,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就在两人的犹豫之间,徐北游骤然发力,一跃而起后,由上而下,远比先前要迅猛数倍的一剑当头劈下。   天帝法相手中的圣剑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   这一剑还使得偌大一尊法相生生下陷三尺。   这次不是因为地面破碎,而是因为法相的双脚同样是不堪重负,步了圣剑的后尘,寸寸碎裂,化作点点流光消散无形。   徐北游顺势前掠,以诛仙狠狠撞在法相的额头上,本就站立不稳的巨大法相向后倒仰,轰然倒地,尘嚣四起。   法相双手撑地就要起身。   不过就在这时,徐北游已经从天而落,双手握着诛仙的剑柄,将诛仙狠狠刺入他的心脏位置,并让正要挣扎着起身的法相再次倒地。   躺在地上的巨大法相动弹不得。   徐北游这一剑硬生生地将他钉在了地面上。   这一剑,不仅仅是再次击倒法相,更是击散了法相体内的气机,使得原本聚而不散的气机彻底游散开来,导致整座法相如同洪水冲垮的大堤,彻底土崩瓦解,若非中央天帝的法相比起另外四尊天帝法相更为凝实,有几分不朽金身的神异,否则当下就是步另外四尊法相的后尘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尊法相也已经是摇摇欲坠,烟消云散就在片刻之间。   徐北游低头看着这尊法相。   平心而论,他对五方天帝没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道门请下了五方天帝的法相,他不得不出剑,在如今的情势之下,就算道门请下了上清大道君的法相,他仍是要出剑。   此时这尊中央天帝的法相有一息尚在,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竟是生动几分,安静地望着这个年轻人。   这一刻,整座天地万籁俱寂。   徐北游咽下一口鲜血,缓缓起身,然后拔出诛仙。   这尊天帝法相在拔出剑的那一刻,就开始缓缓消散,最后的点点余光凝聚成一个模糊身影,飘落在地。   徐北游的神情异常凝重。   不过这道身影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挥了挥大袖。   手托都天印的尘叶瞬间消失不见,不知所踪,原本他所立足之地,只剩下涟漪阵阵。   徐北游的身周骤然有大风生出,吹散黄沙烟尘,将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徐北游没有任何动作,如果他猜测不错的话,眼前这道身影应该就是道门请下的中央天帝神意。   虽然不是那位天帝亲自降临,但仅仅是本尊的天帝和始祖双重身份,就足以让人心生敬畏。   天帝未曾开口,只是又伸出手指朝徐北游遥遥一点。   徐北游顿时感觉体内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体魄竟是稳固几分,再没有崩溃之忧。   不过这道身形愈发显得飘摇不定,与此同时,两根布满古朴篆文的金色天柱,穿过云海,缓缓下垂立于人世之间。   天柱之上,天门大开。   显而易见,此乃恭迎天帝才有的异象,这种阵仗,就像是家主回家,府邸大开中门相迎。   紧接着,有五彩云霞组成的天梯延伸而下。   这道身影迈步踏上天梯,开始步步登顶,待到他走入天门之后,天梯、天门、天柱俱是缓缓消散不见,天地之间再度恢复平静。   几乎在同一时间,整座道门玄都轰然震动,天池中破天荒地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祖师殿中,数幅祖师画像飘摇不定,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飘落在地。   紫霄宫虽然未曾受到影响,但是宫内的功德池却是翻滚不休,池中紫气刹那间落至“池”字以下,近百年来,功德池三字第一次同时显露在外。   紫霄宫中的秋叶站在功德池边,望着池中的紫气,脸色凝重,不过最终还是无奈叹息一声,“请神容易送神难。”   请动世间第一的神灵,然后再将其送走,哪怕仅仅是一道神意,哪怕是家大业大的道门,仍是倍感沉重,甚至是伤筋动骨。这次功德池中所损失的气运,一半是损耗在徐北游的身上,另一半则是被那位天帝收走,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徐北游。   片刻之后,满身狼狈的尘叶踉跄走入紫霄宫,跪倒在秋叶面前,缄默不语。   秋叶轻声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是该考虑一下如何在江南收场了。”   尘叶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江南乃是天下钱粮重地,若是轻易放弃,大局上就再难以挽回了。”   秋叶沉默稍许时候,再度叹息一声之后,点头道:“说的是啊,大局为重。” 第三百四十四章 留青山方能再起   虽然因为那位天帝从中“和稀泥”的缘故,尘叶得以离开战场,但毫无疑问,这一战还是以徐北游惨胜的结果而告终,在天门消散之后,六面、萧林、上官云三人相继退去。   当冰尘得以脱身御剑而至,只看到大战之后的年轻宗主正独自坐在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周围是满目疮痍的沟壑纵横,膝上横有一剑。   虽然此时的徐北游一身衣衫破碎不堪,更是满身疲惫,但这种疲惫更多是在连番大战之后精神上的疲惫,他的体魄还算安然无恙,甚至比之先前又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好似是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   冰尘飘落在地,腰间仍旧是那把断贪嗔,只是已经不见青萍法剑的附着加持,她来到徐北游的身边,轻声道:“天帝与地仙,果然是天差地别。”   徐北游点头道:“先前化身法相时,这缕神意似乎极受天道压制,所以才会被我打碎法相,不过在天门大开的前后功夫,似乎因为贯通了天上世界的缘故,天道压制有所松弛,这一缕神意便有了莫大威势……”   冰尘笑问道:“是如何的威势?”   徐北游想了想,回答了八个字,“神威如海,沛然莫御。”   然后他苦笑道:“这还仅仅只是一道神意而已,若是本尊降临,又不知该是怎样的景象。不过这位天帝其实对我无甚敌意,否则也不会出手帮我稳固体魄,想来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法相一碎,便账目两情,与道门再无关系,出手帮了尘叶已是仁至义尽,没有再对我出手也在道理之中。”   对此并无太多兴趣的冰尘毫不犹豫地出言讥讽道:“若是天帝真对你出手,那我现在怕是见不到你,这江南的仗也不要打了,趁早收拾东西,各自逃命去吧。”   徐北游一笑置之,“就算那位真的出手了,我也未必会死,就算我死了,江南这场仗还是要继续打下去,毕竟此战关乎大齐国运,岂能因一人之生死就不打了。”   冰尘没好气道:“你这是跟谁学的?满嘴一套一套的大道理,不像是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倒像是比我还老的老夫子。”   徐北游无言以对,只能无奈一笑。   冰尘伸出手递到徐北游的面前,问道:“回去?”   徐北游愣了一下,伸手握住冰尘的手,被她拉着从地上起身,顺手将诛仙负在身后。   两人并肩而立,抬头望去,此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夕阳西斜,天色染红,天空中残留些许五彩祥云,是天门大开之后的产物,传闻中每逢有修士能够飞升,便会引来天现异象以作祝贺,同时在此处天地之间,还多了一些似乎不属于人世间的气机,十分“新鲜”,与人世间的气机截然不同。   徐北游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这就是天上的仙气?果然让人心旷神怡。”   冰尘背负双手,“仙气不仙气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硬撑下去,怕是要终身无望长生大道。”   徐北游无奈感叹道:“人生在世,看破不说破。你啊,活该没朋友。”   冰尘没好气道:“我求剑道,求长生大道,要什么朋友。”   徐北游终于是忍不住白眼道:“你说我像个老夫子,我看你也不像什么前辈,这性子与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一拼。”   冰尘毫不客气地斜了他一眼。   杀意冷然。   徐北游赶忙摆手道:“我这是夸你呢,夸您老人家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冰尘拉长音调哦了一身。   徐北游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其实我很羡慕你和师母她们,个个都是容颜不老,瞧着最多不超过三十岁的样子,你再看我,说是弱冠之年,可这头白发都像是古稀之年,若是遇到了刚出江湖的愣头青,估计喊你们是仙子姐姐,喊我就是老前辈了。”   冰尘满脸不屑道:“我也是白发,那又如何?再说你一个大男人,又是一宗之宗长,整日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成何体统?”   徐北游顿时哑然,“我何时把整日把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了?”   冰尘显然已经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搭茬,不耐烦道:“你到底走不走?”   “走,当然要走。”   徐北游稍稍停顿了一下,正色沉声说道:“虽然天帝离去之时,出手帮我稳住了体魄伤势,但我此时的境况仍旧不容乐观,恐怕在短时间内很难再次出手。”   冰尘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平淡道:“你不顾伤势强行将自身提升至巅峰修为,以至于伤上加伤,若不是天帝最后出手帮你稳固体魄,这会儿你恐怕连话都说不出来。”   徐北游没有否认,苦笑道:“本就是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拼命好歹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拼命,那就连这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冰尘直接了当问道:“那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境况?不能出手?还是出不了手?”   徐北游道:“真要是到了不得不出手的地步,拼着折损道行体魄,甚至断绝自身长生途,该出手时还是可以出手。”   冰尘皱了皱眉头,“那就是不能出手,可是依照你的性子,真到了事不可为之时,还是要拼着性命强行出手。”   徐北游显然已经考虑这个概率极大的可能,轻声说道:“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真到了那个时候,若是我一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我也未尝不能一死,就怕是死了也白死,倒不如留待有用之身,再图其他。”   冰尘扯了扯嘴角,“这还像句人话,圣人的道理很大,可也要分什么时候,虽千万人吾往矣固然是好,但不是让你白白送死,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青山都不在了,也就别谈什么东山再起了。”   徐北游故作讶然道:“难道萧瑾已经攻破了两襄?咱们还没到谈什么东山再起的地步吧?”   冰尘忍不住拔高嗓音,“你也别忘了,如果你死了,那就真没人能重振剑宗了,难道你指望我们这些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的老弱妇孺去跟道门掰手腕?”   徐北游摇了摇头,眯眼眺望一片愈发灿烂的晚霞,轻声道:“哪能啊。”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天下人人盼太平   徐北游任由徐徐晚风吹拂面庞,拍打了下身上的尘土,“过几天就是两襄战起,我已经是尽力为之,至于能否守住两襄,就要看禹匡的本事,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冰尘笑了笑,面朝着夕阳,忽然伸了个懒腰,将终年藏在宽大道袍下的玲珑身段展现得淋漓尽致,然后带着一分慵懒说道:“你是十八楼剑仙,我也是十八楼剑仙,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济事,还挡不住一个尘叶?”   徐北游沉默片刻,说道:“不仅仅是一个尘叶,还要再上一个慕容萱,甚至是魏王麾下的一干人等,就算剑修战力高绝,以一敌二已是极致,想要以一敌众,无疑是取死之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希望你不要逞强。”   冰尘一笑置之,“彳亍。”   “踟躇?”徐北游一愣,没有听懂。   冰尘白了他一眼,“行吧,你是宗主,你说了算。”   徐北游又是沉默片刻,终于后知后觉,无奈道:“你们是长辈,我是晚辈,长辈的意见,我还是要听的,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可不敢被人说成是独断专行。”   冰尘没有说话,伸手按住徐北游的肩膀,两人化作长虹,朝着两襄的方向呼啸而去。   这场大战,在尘叶以都天印和功德池中的道门气运为本钱请下五方天帝之后,就变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天人之争”,除了直接就身在战场上的上官云之外,其实还有一人遥遥观战,是那位一手策划了如今江南局势的慕容夫人。   她的目的大概与上官云相差不多,都是存了收拾残局的心思,如果徐北游不敌尘叶,或是两败俱伤,那么她便出手拦下徐北游或者直接取走其性命,可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尘叶大败,他们也就不敢再贸然出手,毕竟有诸多前车之鉴在先,徐北游手中的诛仙,绝不是吓唬人的长铁条,而是真正杀人渴饮血的凶器。   冰尘带着徐北游返回襄阳城之后,直接把这位一宗之宗长往剑宗所在的府邸一丢,然后整个人就不知去向。   徐北游只能独自一人回到专门留给他的别院,找了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他躺在上头后,不再硬撑,神情气态瞬间萎靡下去,半死不活。   这让徐北游不由得记起一件往时糗事,那时候他大概七八岁左右,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上窜下跳,半刻也不得安宁,结果就是从丈余高的树上摔了下来,虽然地面不硬,小孩子的筋骨又好,但仍是让他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十天。   现在的他就像那时候的他,动一下都觉得难受。   不过这次没有老父亲韩瑄在一旁伺候,也没有丫头趴在床边问他疼不疼。   韩瑄老了,此时正远在帝都城中,也许起居出行都要靠别人伺候。   丫头走了,换成了萧知南,只是她同样在帝都城中,虽然有满朝文武,但其实也是孤身一人。   就在徐北游神游物外的时候,早先一步回到城中的张雨萍领着李神通来到院中,两人见到徐北游后,都有些由衷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躺在躺椅上的徐北游没有起身,伸手招呼道:“张师姐来了。”   张雨萍这一刻百感交集,上次见面,当时徐北游的满头白发渐有返青之色,甚至在满头白发中已经有了一缕乌发,让她感觉再过不久,也许他就能彻底脱去满头白发,再次变成三千青丝,可今日再见,不但返青之势彻底消失不见,而且那缕仅存的乌发也已经不存。   彻彻底底的白色,没有青,没有灰,没有半点杂色,就是纯粹的白。   可想而知,今日徐北游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李神通蹲在徐北游身边,有些局促不安。   徐北游轻声道:“能跟孟随龙打得有来有回,进步很大,不错。”   李神通破天荒地有些赧颜,然后又是咧嘴一笑。   虽然他胆子大,性子活泛,但终究不是当年生而知之的萧瑾,对于师长天生还是有几分敬畏,平日里调皮捣蛋,似乎不太把师长放在心上,可真正听到了夸奖,又极是得意。   又是聊了片刻之后,张雨萍见徐北游神情疲惫,便拉着李神通主动告退。   院子中只剩下徐北游一人之后,他伸手轻轻拍打着膝盖,轻声喃语道:“太平年,人人庆余年有。烽火月,家家盼满月无。”   ……   江陵府。   此时这座府城已经换了主人,不过不是萧瑾,而是姓了慕容。   慕容氏的主人慕容萱,坐在一座幽静竹林中的石凳上,折了一支竹枝,伸出纤细手指捻动竹枝上的细长竹叶。   慕容萱身边站着秋叶的第十二位弟子齐仙云,不过这段时日里她被慕容萱禁足,不允许她离开府邸半步。   齐仙云望着身旁的女子,不知该如何开口。   虽说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她都将这位女子视作亲生母亲,可当她得知师母其实就是亲母时,却是难以改口,也不知如何改口。   慕容萱凝视着手中迅速枯黄的一片竹叶,一如平常的温婉端庄,柔声道:“云儿,这次为娘叫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玄都,你是不能再回去了,最起码现在不能,为娘也不能,你与为娘都要待在这江南。”   若是撇开各自立场平心而论,这位慕容夫人的嗓音温婉,脸上笑意浅淡而不失端庄,实在是一位很难让人生出厌憎之意的人物。   齐仙云没有说话。   慕容萱伸手轻轻拍了下身旁的石凳。   待到齐仙云坐下之后,她继续说道:“云儿,现在道门内部暗流涌动,虽说已经死了一个乌云叟,但还有那个养不熟的天云,再加上这些年来我们积善派一家独大,惹得另外四派七脉很是不满,所以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屡次发难,就算你爹是掌教真人,也不得不顾忌一二,所以不得不委屈我们母女二人了。”   齐仙云仍旧沉默,过了许久之后,她忽然问道:“为什么?”   慕容萱似乎早就料到齐仙云会有如此一问,脸上浅淡笑意不变,平淡道:“你想知道我们这些年来为什么不认你?”   齐仙云点了点头。   慕容萱反问道:“那你说,这些年来,我和叶秋待你如何?你在我们膝前长大,可曾吃过半分没有爹娘的苦楚?一个父母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齐仙云沉默片刻,仍是点了点头。   慕容萱并不意外,轻叹一声道:“在这一点上,你不如徐北游,他明知道徐家和他的关系,可他却没有回徐家认祖归宗,徐家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分而已,他知道谁才是真正亲近之人。”   齐仙云顿时颓然。   慕容萱放下手中竹枝,轻轻伸手揽住这个近在身前却多年不曾相认的女儿,“我知道你从小羡慕别人有父母的滋味不好受,可为娘和你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齐仙云低声道:“我知道。”   慕容萱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眼神幽深,语气却是古井不波道:“知道就好,千万不要枉费了我们两人的一番苦心啊。”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多事如秋夏未至   如今已是承平二十四年,因为两位先帝接连逝世的缘故,根本没来得及改元,如今又是大位空悬,所以仍旧延用了太宗文皇帝的承平年号。   今年是个难得的好年景,风调雨顺,尤其是入春之后,草原上的白灾趋于缓和,江南等地眼看着又是一个丰年,可惜如今战火已起,不管草原上的白灾如何,草原大军终究是已经挥师南下,不管江南的雨水多足,兵争一起,百姓逃散,田地荒芜,再无丰年。   就在这个春末夏初之际,魏王萧瑾命麾下大将上官郯发动了两襄攻势,双方兵力总计达三十万之众,同时还有投石车、床弩、火炮等近千之数,尤其是攻城一方,足足凑齐了五百架投石车,正所谓攻守利器,皆莫如炮。攻者得炮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炮之术,则可以制敌。当年后建大军攻襄阳,便是以巨石炮齐射,将襄阳的城墙击毁,历时三年的襄阳攻防大战最终在炮声中尘埃落定。   这里的“炮”,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火炮,实则为抛石机,所发射之物为巨石,而不是实心铁弹。当年萧煜的西北大军中就有抛石机,经过艾林楠的改良之后,更为省力的同时,可抛发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抛射距离二百五十步,约有一百三十丈,巨石落地之后,可入地七尺,此等威力,就算是赤丙这等人仙巅峰境界的倾力一击也不过如此。在定鼎一战时,萧煜大军兵分两路,水陆并进,萧煜亲自坐镇大江之畔,魏禁则是独领一军由蜀州进攻两襄,此物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萧煜亲自定名为“中都炮”,艾林楠以异域女子之身得以封爵,也是由此而来。   此时魏国大军所用投石机就是“中都炮”,当年萧瑾就是负责督造“中都炮”之人,又怎么不会这等技艺,早在洞庭湖之战结束之后,他便以三大营为依托,命人加进赶造,这才有了今日五百台抛石机列而成阵的场面,每每齐射,当真是飞石如雨,落石声震百里,入地三尺,这也是萧瑾敢于直接攻城的底气所在。   也就在两襄战起的同时,蜀州前军的第一批援军也已经由白帝城开拔,由赵青亲自领军,驰援两襄。   在大楚末年和大郑末年的两次大战之后,两襄再一次成为决定整个天下走向的关键节点之一,以至于有不少人忧心忡忡,虽说两襄被誉作东南半壁,固若金汤,但前两次可都是以失守而告终,于是就有了两个“末年”的说法,大楚和大郑不得不亡。   难道如今的大齐也要步此二者的后尘不成?   在这个关键时候,身佩平虏大将军印的徐北游,身为江南战事中品级最高的武官,本应坐镇两襄,可就在这个时候,徐北游却秘密离开了襄阳城,不知去向。   对于徐北游而言,他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两军对垒之事,对于已经不能再在战场上肆意出手的徐北游而言,他这个未曾领兵之人并无太大用处,倒不如去更需要他的地方。   ……   无论怎么看,还未入夏时节,江南,乃至于整个天下,就已经是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多事之秋了。   在这个时候,帝都城中迎来了久违的平静,此时一个被百官们暂时忘记的问题又被重新提起,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的大齐朝廷却是没有一个名义上的主人,也就是皇帝。   没有皇帝,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诸事不行,终究要选出一个人来,真正定下君臣名分,哪怕是位女子。   毕竟早有先例在前,既然已经有过一位女帝,而且那位女帝还算得上有为君主,那么再出第二位女帝,又有何妨?更何况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明朗,几位亲王俱是无望大宝,韩瑄和徐北游父子又是一内一外执掌大权,能够接掌大位的只有这位公主殿下,在这一点上,经过几番清洗的文武百官没有任何异议。   既然没有异议,那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接下来就是最常见的戏码,文武百官合辞上表劝进。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距离那把椅子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公主殿下既没有欣然接受,顺势坐上那把椅子,也没有严词拒绝,故作谦让之态,她只是将所有的劝进表留中不发,让朝中百官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难道是公主殿下觉得时机不到?还是说公主殿下另有打算?   除了内阁的几位阁老能够猜测一二,其他人都难以揣度公主殿下的真正想法。   如今萧知南已经很少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飞霜殿中,飞霜殿虽然名为殿,远不如甘泉宫的规模之大,但建筑之初却是仿照了道门的结构,使整座宫殿悬于清池湖水之上,使得池水环绕宫殿,如同护城之河,仅有一条御道可供出入,并无偏殿和门禁,故而此处称飞霜殿,而非是飞霜宫。   此时飞霜殿深处的一座临湖偏殿中,身着素色衣裙的萧知南躺在一张临窗摆放的紫檀木躺椅上,不远处有一案几,上面叠放着层层折子册表,正是满朝文武合辞劝进的上表。   萧知南伸手取过最上面的一份,是一位三朝老臣所做,通篇辞藻华丽,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不过萧知南只是随便扫了几眼之后,便将这份以银丝镶边的华美折子重新合上,放到一旁。   那个位置,对于很多男子来说,是做梦都想坐上去的地方,哪怕是在宝座上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也甘之如饴,比如那位已经被她废去藩王爵位的燕王萧隶。   也有人不惜让苍生涂炭,使万民倒悬,也要坐上那个位置,又比如她那位野心勃勃的叔祖,魏王萧瑾。   但是对于她来说,这个位置就像一块已经被烧红的铁毡,如果贸然坐上去,便是被烧得皮开肉绽的下场。   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读张文正公集时所看到的一句话,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这是当年大郑神宗朝首辅张江陵在晚年时所说的一句话,因为本朝太祖极为推崇这位大郑第一相的缘故,她对这句话印象尤深。   站在火坑里,却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张江陵是在何种情况之下说出这句话的?那时候的他联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太后娘娘,架空了年幼的神宗皇帝,权倾朝野。   名为首辅,实则摄政。   此时正是这位大郑首辅如日中天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如入火聚”。   可为何又说“得清凉门”?   同时代的骨鲠之臣说他是“工与谋国,拙于谋身”。   这位素有“青天”之称的大臣,一生都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这种人按理说应该是善于谋事,而不善于谋身的,但他最后却得了善终,赢得生前身后名,百世受人敬仰。而张江陵从一介平民,最后官至宰辅,集天下大权于一身,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说明张江陵此人是极善于谋身的,但其最后的下场却是截然相反,在他死后,生前功绩被神宗皇帝全部否定,儿子或自杀,或被发配,甚至老家的府邸被当地的官吏带人团团围住,最后十几口家人被活活困死饿死在里面。   能够做到一朝摄政之人,心思是如何缜密聪慧,又岂会看不透如此简单道理?正因为他看透了,才会说出“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的话语。   不过张江陵还说了另外一句话,为他的“工与谋国,拙于谋身”做出了解释。   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萧知南自认比不上这位大郑一相,可此时却已是感同身受。   有些事,只要做了,便再没有半分退路。   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第三百四十七章 西北春风分外寒   如今天下总共发生了三大战事,也就有了三处战场,分别是江南、东北、西北,分别对应所谓“三藩之乱”中的三大藩王,魏王萧瑾、镇北王林寒、辽王牧棠之。   仅以战争之激烈程度而言,无疑以江南战场为最,其次便是西北战场,如果说江南战场是水军和各种攻守利器的巅峰,那么西北战场就是骑军交战的巅峰,后建的铁浮屠早在当年的五王之乱后,就已经被证明是时过境迁的纸老虎和花架子,太平日久,战力废弛,再不复当年攻打大楚书的无敌战力,于是天底下最强的两支骑军就是大齐的西北左军和草原的王帐骑军,此时两大骑军交手,堪称单纯人力的巅峰。   草原王庭举族南下,摆出举国倾力一战的架势,若说换成其他时候,以大齐的国力,以及西北左军在西北多年的经营布置,想要挡住草原攻势并不算难,甚至如魏无忌与张无病所说那般,就是西北军反攻草原也不是不能。   可现在却是不一样,因为魏王、牧王和道门的压力,大齐朝廷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江南战场上,西北左军只能孤军奋战,在如此情形下,不但没有援军,而且还要确保西北不能半分有失,难免要束手束脚,自交战之始,便颇为吃力。   如今西北左军的士气仍在,不过全军在连番苦战之后,却是极为疲惫,不得不暂时退至凉州休整,等待下一次大战的来临。   虽然战事略有不利,但整个中军大帐的气氛还算平和,没有太多悲观,毕竟西北左军和草原骑军做邻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不是初次打交道,甚至在几十年前,双方还曾经并肩而战,双方都是知根知底,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西北军很难出现像江南军那种大败,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乌鞘岭自古便以山势峻拔、地势险要而闻名于世,也是西凉走廊的门户和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大楚朝时,曾在乌鞘岭修筑城墙和烽燧,安门和安远分居岭南和岭北,便是依靠城墙和烽燧相互依托。若取凉州则必先取西凉走廊,若取西凉走廊则必先取乌鞘岭,若取乌鞘岭则必先取安门安远两堡。   从两堡到敦煌一线,注定是双方接下来的主要战场。   当年徐林便是在这里因为两场大战而声名鹊起,先是在大郑神宗年间,以敦煌据城而守,大败与草原各部相互勾结而一起南侵的后建名将呼延灼灼,藉此一战荣升大都督。   十几年后,已经改弦易帜的徐林再次率军兵临城下,不过这次不再是守城,而是攻城。当时敦煌城中还有十万守军,硬是被徐林的八万人马堵在城中,不敢出城迎战,只是死防固守。   同时这还是魏禁的首战,因为西凉走廊已被攻克的缘故,魏禁得以连夜奔袭玉门关并亲自督战,属下众校尉亲身陷阵,此战惨烈无比,激战至次日凌晨,魏禁死伤两千余人,下令休整后,午时时分再度攻城,魏禁心腹校尉亲自领队攻上玉门关城头,力战而亡。魏禁带领督战队立在中军处,无动于衷。一直激战到傍晚时分,魏禁手下校尉已经全部阵亡,魏禁下令擂鼓助阵,当轰隆的擂鼓声响起时,这位日后的大齐第二位大都督亲自率队攻城,在魏禁亲自陷阵之后,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士卒士气大振,竟是一鼓作气攻上了玉门关城头,魏禁浑身浴血,一身刀伤不下十二处,而魏禁的近卫亲兵更是全部阵亡。   一个时辰之后,魏禁大军攻陷了玉门关。   这一战,是大齐先后两任大都督第一次联手作战,就像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新老交替,不过如今二人都已不在人世,物是人非。   张无病登上安门堡的城头,眺望远处一河之隔的秀龙草原,春末的塞外仍是有着极为刺骨的寒意,自草原上吹来的朔风扑面吹来,仿佛是凌厉的刀刃,要在面庞上割出口子。   数位西北左军武官随行其后,俱是沉默不语,如果说徐北游是撑起东南半壁的柱石,那么张无病就是擎起西北天幕的一柱,此时仅仅是看着这个后背略有弯曲的身影,便仿佛能感受到其身上所肩负之重。   张无病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用双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缓缓说道:“江南那边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在那边有结果之前,我们这边仍旧要继续维持与草原的对攻之势,不得有半分差池。”   所有武官仍是沉默不语,不过各自脸上又都有不同程度的诧异。   之所以沉默,是因为这是早已在预料之中的事情。之所以诧异,则是因为这一天来得比预期中更早。   张无病收回视线,重新挺直脊背,仍旧是那个屈指可数的武道大高手。   张无病徐徐说道:“如今江南的局势,自洞庭湖一战之后,禹匡的江南后军就已经被彻底打残,只能龟缩于两襄据城而守,虽说朝廷硬是从赵无极那里要来了十万大军调往江南,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这之前,要看禹匡能否坚持到十万大军抵达湖州。”   “如果禹匡能够撑住,有江北的十万中军,还有蜀州的前军,再加上两襄的江南后军,魏王在江南的败亡之日不远,只要江南战事结束,蜀州前军便能驰援西北,我等便可与草原展开决战之势,一锤定音。”   “可如果撑不住,两襄失陷,使得后来的援军陷入到江南的泥潭之中,那么我们就彻底成了一支孤军,只能由攻转守,坐以待毙。”   所有的武官缄默不语,脸色凝重。   张无病忽然笑了笑,“当然,也不是只有这两条路,我们还能孤注一掷,丢弃中都,丢弃陕州和凉州,二十万铁骑奔赴中原,与江北的中军汇合,这样仍旧可以保住半壁江山,可如此一来,蜀州和江南就完全暴露在草原铁蹄的面前,东南半壁再无幸理。”   张无病转过身来看着这些袍泽属下,平静说道:“我不希望有那一天。”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有不速之客到访   其实在这三条出路之外,还有另外一条出路,那就是投降草原。   上至张无病,下至最底层的士卒,都明白这条所谓的出路,只是没有任何人将其付诸于口,这条路与西北军奔赴中原相比较,不仅仅是将江南和蜀州等半壁江山拱手送给他人,也是将自己置于千古罪人的位置上,张无病不想做这个千古罪人,他更不希望自己手下有这样的罪人。   西北与江南或是帝都之间,不管是地图上的距离,还是实际距离,看起来都很远,可对于骑军而言,其实并不远,如果西北大军投降草原,两大骑军一起奔袭帝都,对于如今内防空虚的中原而言,不过十天时间就能兵临帝都城下,到那时候就不是半壁江山送于他人之手,而是将偌大一个天下全部都拱手相让了。   安门堡的城头上重新归于寂静,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剩下连绵不绝的呼啸风声,风中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张无病站在瑟瑟寒风中,左手按住腰间的刀柄,伸出右手。   不知何时,天空中竟是开始飘落起零零星星的雪花,虽然不大,但与已经杏花微雨的江南相比,天差地别。   与雪花一道而来的还有愈发寒冷的气候,这也说明西河原的局势十分不容乐观,当然,这里的局势并非是指战局,而是说粮食。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论什么名将,行军打仗都离不开一个“粮”字。众所周知,西北是本朝太祖皇帝的龙兴之地,当年太祖皇帝萧煜之所以能雄踞西北而虎视中原,最大的底气就在于西河原,西河原上除了堡寨密布之外,也是西北的重要粮区,当年的徐北游和韩瑄也是这片粮区中的一员,正因如此,使得西北一隅之地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做到自给自足。   不过因为这几年气候异常寒冷的缘故,如今西河原的产粮并不乐观,难以维持西北大军的人马消耗,很大程度上要依赖朝廷调拨粮草,而朝廷又极为依赖江南,所以朝廷不得不先平江南,然后才能顾及西北。   在如今漕运被魏王截断的情形下,西北的军粮日益窘迫,在朝廷难以调拨粮草支援西北的情形下,不管西河原的产粮如何不济,总是好过没有,所以西河原不容有失,而想要保证西河原不失,意味着西北大军就不能借助西河原的寨堡体系防守,只能与草原大军正面野战。   不管怎么说,草原之大,足以与大齐相提并论,西北以一地战一国,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张无病打破沉默,“再有三天的时间,林术的大军就会过来,无论是我们脚下的安门堡,还是身后的玉门关,都可以丢,但是一定要让他付出足够大的代价,确保他们在短时间内无力进攻西河原。”   ……   承平二十四年,春末的最后一点尾巴。   张无病率领的西北大军与林术率领的草原大军在凉州境内展开一场骑军大战,这场没有任何花哨的正面大战勉强算是不分胜负,接下来的数十日内,世上最强的两支骑军又是连续交战,张无病且战且退,林术轻敌冒进,被张无病所伏,大败亏输,使得原本打算直逼陕州的林寒大军不得不向凉州靠拢,以接应林术残军。   在林寒亲率王帐亲卫大军赶到之后,虽然草原大军在兵力中仍旧占据优势,但士气低落,双方陷入对峙境地之中,各自暂时休整,只是张无病和林寒两人心中都十分明白,这次对峙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最多再有三天的时间,双方就会再次交战。   连番苦战的西北军虽然士气高昂,但正如以一敌众的徐北游,极为疲惫,面对人数上占据了绝对优势的草原大军,西北大军的局势仍旧是不容乐观。   玉门关外的主帅大帐,气氛极为凝重,在张无病布置完军令之后,西北军的各大主将纷纷走出大帐,只剩下张无病一人独自坐在案后,以手扶额,轻轻喟叹。   忽然有风起,吹起大帐的门帘。   张无病猛然抬头,脸上露出凝重警惕之色,不过随之就变为错愕。   因为他的面前多了一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之人。   张无病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道:“你不是应该在江南吗?怎么来我这儿了。”   来人答非所问道:“西北这地方,也算是我的老家,要不要陪我一起出去走走?”   张无病沉默着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出了军营,沿着一条被战马踩踏出来的小径缓缓而行。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张无病半蹲下身,捏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没有太多的土腥味,也没有春日的青草味道。   张无病扔掉手中的泥土,轻声道:“早在十年逐鹿的时候,我还是白莲教的人,曾经率军与西北军有过交手,大败亏输,那时候的泥土就是这样,被踩踏得极硬,就像石头一样,那一战给我的印象极深,所以我一度梦寐以求之事就是统领这支大军,现在我已经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还与你一样,身佩大将军印,几乎已经是武官极致。”   徐北游双手笼袖,摇头道:“我与你是不一样的。”   张无病笑了笑,自顾说道:“不过现在这支西北军与当年那支西北军还是有些不太一样,这不好说上任西北军老都督诸葛恭如何,实在是几十年没有打仗,当年那些老人死的死,没死的恐怕也少有能上马而战之人,现在的这支西北军,太年轻了,不管如何操练,哪怕有最好的战马和铁甲,怎么能与整日在马背上的草原大军相比,所以啊,西北的局势很难。”   徐北游的神情凝重起来,轻声道:“我这次来,不是来听你诉苦的。”   张无病出声笑道:“大丈夫立于世间,说到底不过是一死而已,何须与人诉苦。”   徐北游一笑置之,感慨道:“我在来西北之前,曾经跟冰尘说起过,如果我一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我也未尝不能一死,可问题是,一死根本于事无补,我们不是那些文人,舍生求名非是我辈所为。”   张无病闻了闻扑面而来的清风,平静道:“文死谏,武死战。尽人事,听天命。” 第三百四十九章 那么一剑够不够   徐北游深深呼吸一气,似乎想要将胸间的积郁之气全部吐出,沉声说道:“我在江南那边受了很重的伤势,在两襄城中养伤一段时日之后,略有好转,我便决定离开两襄。当时我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往东而行,渡东海,去魏国,另外一条路则是向西而行,来西北。最后我选择了西北,不仅仅因为这里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更因为正在这里奋战的张病虎,是我徐北游的故人。故人故地,岂能不来。”   张无病忽然笑道:“我可是听说了,当你稳定住东南局势之后,谢阁老在庙堂上称赞你徐南归一人便可抵得上十万大军,现如今你这支‘十万大军’来到我这里,想要做点什么?是想像江南战场上那般一剑可挡百万师?还是想要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徐北游摆手道:“一剑可挡百万师?怕是只能在梦里了,上次在两襄城外强行出手,已经引来了天道震怒,降下天劫以示警示,我若再不识好歹地强行出手,怕是要步了几位前人的后尘,在雷劫之下化作灰灰。”   张无病笑道:“那就是要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了。”   徐北游仍旧是摇头道:“若是此时的我没有伤势,仍有巅峰战力,想要做到这一点,不算难。可我现在伤势未愈,虽然可以勉强做到硬冲林寒的中军大帐杀掉这位草原王,但想要再安然无恙地走出来,那就有点难了。”   徐北游的回答显然早在张无病的意料之中,这位西北军都督平静道:“你的目标是草原?如果此时你选择去了魏国,恐怕目标就是东海三十六岛了吧?”   徐北游不置可否道:“我记得当年萧皇和道门秋叶的第一次联手对敌,就是在那座大雪山上,不巧的是,对手刚好是先师和师母。”   张无病恍然道:“原来是摩轮寺。”   天下之间有一江一河,江是穿过了整个江南的大江,河是灌溉江北数州之地的青河,若是从地图上来看,青河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倒“几”字形,它发源于漠北草原深处群山,沿着“几”字的一撇横穿漠北草原,来到大齐境内的西北,转向变成“几”字上面的一横,这一横则一直到中都才开始转向,由东西走向变为南北走向,重新回到漠南草原。   在“几”字第二次转折之地的西侧,是一片连绵至草原深处的巨大山脉。   这道山脉横贯了整个草原,位于西北境内的一段被称为白山,为了区别后建境内的白山,通常将后建的白山称作大白山,而西北的白山则被称作小白山。   在小白山与青河交汇的东方,有座雄城,就是中都,再从中都继续往北,位于草原境内的那段山脉,便是大雪山。   大雪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大湖,名为碧落湖,曾经以碧落湖论道而闻名天下,也是草原上水草最为肥美之地,有数个将近十万人之众的大部落长年驻扎于此,游离于草原王庭之外。   大雪山因为其山腰以上位置终年积雪而得名,其山顶并无建筑人烟,但在其半山腰位置,却有一座雄伟如城的寺庙,即是摩轮寺,每年都会有数以万计的草原信徒前往此地朝圣拜佛,而在朝圣路上则是伏尸遍地。   两人离开小径,坐在一处缓坡上,张无病伸手揪起一截草根,缠绕在自己的尾指上,说道:“江南那边的萧瑾,有他一手建立的鬼王宫和道门鼎力支持,西北这边的林寒,则是有身为佛门分支的大雪山摩轮寺和脱胎于巫教分支的草原萨满教,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选萨满教,而是选择摩轮寺。”   徐北游轻声回答道:“其实很简单,草原萨满教与草原王庭的关系,就像鬼王宫与魏王,或是天机阁与朝廷,双方早已是互为一体,不可分割,可摩轮寺与草原王庭就像道门与魏王,只是因利而合,其内部存在分歧,这才有可乘之机。”   张无病不由想起一事,点头赞同道:“秋叶所在的积善派一家独大日久,早已让其他四派七脉心生不满,此次秋叶一意推动这次天下大乱,若是功成还好,若是不成,怕是秋叶的掌教尊位不保。”   徐北游笑道:“庙大香火盛,可吃香火的菩萨也多,菩萨一多,难免要起争执,摩轮寺内的情况也相差不多,不过具体情况却是刚好与道门反过来,几名长老外结草原王庭和萨满教,联手架空了当代寺主秋思,这才将摩轮寺绑上了草原王庭的大船。”   张无病丢掉手中不断拿捏的草根,脸色变得有些凝重,缓缓道:“早年时秋思与太祖皇帝交好,太祖皇帝支持她重建摩轮寺,也是想要在草原上留下一颗钉子以制衡林寒,只是将近一甲子的时间,大齐和草原承平日久,这颗钉子终究还是被林寒偷偷拔了出来。当然,也怪我们自己,明知道这颗钉子已经松动,却不用锤子敲打几下,而是放任自流,不管不问,今日终于是自食苦果。”   徐北游轻声感慨道:“我这次过去,就是力所能及地敲上几锤子,至于能有几分效果,正如你刚才所说的,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张无病摘下腰间的佩刀,用刀鞘指了指大雪山方向,“草原虽不是国,却胜似国,而摩轮寺在草原上便是一个国中之国,除了寺内蓄养有数万护教僧兵之外,整个草原都知道,碧罗湖畔的那些部落属于摩轮寺的长老,而不属于草原王庭。这次林寒倾巢出动,自然也将这些部落裹挟其中,不过如果你能登山大雪山,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说服那些摩轮寺长老,让他们下一道法旨给那些部落,要他们返回大雪山,就算林寒强留镇压,恐怕也会是一个隐患,更何况摩轮寺的护教僧兵还能直奔金帐王庭,由不得林寒不进退失据。”   徐北游笑了笑,“我曾见过那位摩轮寺寺主,按照她所说,架空她的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善茬,想要说服这些摩轮寺的长老,恐怕要费很多口舌。”   张无病同样是笑道:“如果说服不了,那么一剑够不够?”   徐北游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够了。” 第三百五十章 那年的碧落湖畔   滚滚风沙中,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独自行走在茫茫戈壁之中,显得有些古怪,因为这种地方不仅仅是人迹罕至,就连动物生灵也不算多,会来这地方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得不经过这里的商队,再一种就是磨刀霍霍向商队的马贼。   至于独行客,不说马贼的威胁,仅仅是长达几百里的荒无人烟,运气不好,十天半月看不到半点人烟,就足以让寻常人命丧途中。不过这名独行客显然是个例外,一步之间可以前行数丈之远,整个人仿佛在荒原戈壁上不断“闪烁”,若是有地仙境界的修士在此,就会发觉此人绝不仅仅是寻常修士那么简单,虽然寻常地仙修士也可以用出缩地成寸的手段,但不太可能用来赶路,因为此举消耗气机太过巨大,除非是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自身与天地共鸣,气机近乎于源源不绝,才能有如此底气。   若真是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无论是寻常人眼中的绝境,还是来去如风的马贼,都变成了小孩子的笑话。   徐北游一路行来,看过了很多草原风景,却没有见到商队和马贼,因为草原和中原大战的缘故,西北已经全面封锁,不会再有商队从这边经过,没了商队自然也不会有马贼,他们已经追逐着商队的气息去了靠近后建的方向,在那边还有经过海路来到后建,然后再转道由后建进入草原的商队,现在这片荒原上除了偶尔几个游离在王庭号令之下的偏远部族,再有就是去往那座大雪山的朝圣者,虽然这些朝圣者们大多体魄超出常人,意志更是坚定如铁,但终究是人难与天斗,在这一路上,倒毙的尸体随处可见,有些年岁久远的,已经化成枯骨,有些刚刚死去不久的,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保持着生前的面貌,栩栩如生,仿佛仅仅只是陷入了沉睡。   徐北游对于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径直往这片荒原尽头的大雪山行去。   徐北游昼夜不停,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再到日出,最终在第三个日出的时候,他猛然停下脚步。   因为此时在他的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副极为壮阔的画面。   原本是一片坦途的荒原在尽头,陡然出现一连串起起伏伏的曲线,随着徐北游不断向前,这些曲线也越来越清晰,而且愈发显得高大,曲线上的蓝白之色仿佛要与头顶上的蔚蓝天空连为一体。   那是雪山,大雪山。   距离越来越近,徐北游的视线中出现了更多的事物,就在雪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巨大如海的湖泊,这座湖泊通体碧绿,湖水清澈,仿佛一眼可以望到湖底,远远望去,就像一块绿色的琥珀,镶嵌在草原大地之上。   这就是碧落湖。   曾经让无数年轻才俊向往的碧落湖辩法大会,便坐落在碧落湖的岸边。   当徐北游终于来到这座大湖的面前时,再一次被眼前的近距离美景所震撼。   虽然此时已经是春末时节,但春意却还迟迟没有吹过草原,不过春风早早眷顾了这藏在草原深处的碧罗湖。   万顷碧波随着微风微微荡漾着,湖水晃荡出一圈圈的细微涟漪,仿佛一只盛满了水的大碗,稍微一个摇晃都会使水溢出。   湖畔染上了一层淡淡绿色,细嫩的草芽散发着无尽的生命气息,偶尔会有成群结队的黄羊来这儿饮水,不管多么凛冽的寒风,来到这儿都会变曾最和煦的微风,在一片茫茫的单调白色中,这一点碧绿宛若世外桃源。   在湖水的远处有一座连绵不断且看不到尽头的雪山。在其中最高大的雪山山腰处可以隐约可见一座占据了半个山腰的宏伟寺院。   整座寺院依山而建,群楼重叠,殿宇嵯峨,气势雄伟,有横空出世、气贯苍穹之势,坚实墩厚的花岗石墙体,松茸平展的白玛草墙领,金碧辉煌的金顶,巨大鎏金宝瓶、幢和经幡,交相映辉,在白色的雪山上多出了一抹亮色。   这时候雪山上还有淡淡的晨雾,再加上本就雪白的大雪山、天上的蓝白天幕和缭绕的云雾,使得山腰上的那座金红双色寺庙时隐时现,既像是真假难辨的海市蜃景,又像是居于天上的仙境佛国。   摩轮寺。   这就是被誉为佛门三大祖庭之一的摩轮寺。   将整个脸庞都藏在斗篷兜帽阴影下的徐北游伫立于碧落湖畔,微微仰头,极尽目力眺望着那座一湖之隔的摩轮寺,喃喃感慨道:“这就是摩轮寺?果然不同凡响。”   他曾经去过天机阁,无论是帝都皇城中的天机阁总阁,还是西北大匠造王生所在的那处分阁,都堪称是人力极致的大手笔,不过要是与眼前这座雄伟寺庙比起来,那些大手笔又好像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至于其他的宗门,在徐北游登上剑宗碧游岛时,那里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看不出当年是如何繁荣鼎盛,至于道门玄都以及其他八峰绝顶又是怎样的壮阔,恐怕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见到。   当然,徐北游对于眼前这幕景象略感震撼,却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能让他们敬畏的,恐怕只有头顶上的巍巍天道了。   徐北游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佩剑天岚,然后将视线从摩轮寺上移开,望向另外一个方向。   在那里有一片临湖而建的木质殿阁,其中几座以木桩为支撑,整个悬于湖水之上,构思巧妙,其风格与山上的寺庙迥然不同,倒像是中原那边的建筑。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当年碧落湖辩法大会的旧址。   徐北游的眼神骤然柔和许多。   在甲子之前,曾有一对年轻男女一起来到此地,那时候的他们还不是夫妻,仅仅只是师兄妹。   不过那是个值得让人回味的年景。   那一年,道门首徒秋叶被誉为年轻一辈第一人。   那一年,慕容萱是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   那一年,秦穆绵是惊才绝艳的玄教圣女。   那一年,名声不显的萧煜被被赶出家门,跟随草原公主林银屏来到草原。   那一年,完颜北月和萧瑾这两位日后的南北谪仙人,各自躲在自己父亲的羽翼之下。   那一年,韩瑄是大儒顾恺的门下弟子,蓝玉是天机阁少阁主,魏禁是西北边军中的一个小小的都尉。   那一年,有剑宗双壁之称的公孙仲谋和张雪瑶一起来到碧落湖畔,双剑齐出,让日后被尊位天下二圣的秋叶和萧煜狼狈不堪。 第三百五十一章 异域他乡遇故知   徐北游望着那片建筑沉默许久之后,收回视线,继续举步前行。   不过不是直接去往那座世间数一数二的雄伟寺庙,而是转道去往另外一个方向。   在碧落湖的不远处,有数个巨大的草原部落,统领这些草原部落的人,被各部尊称为布罗毕汗,此称号世代传承,及至如今已有数百年的光景。   说起布罗毕汗,就不得不提起被册封为“镇北王”的草原汗王林氏一族。其实这两个尊号都是由中原朝廷册封,不过不是如今的大齐朝廷,而是前朝大郑,后来的萧煜只是沿袭了大郑的两个册封尊号。   大郑明武二十年,大郑太祖皇帝派遣大都督冯章、傅声、蓝沧海各领一军,共是二十万大军自中都而出,远征草原。   同年,冯章大军绕道小丘岭包围纳哈楚驻地,纳哈楚被迫投降,归顺于大郑朝廷,被封布罗毕汗,等同于郡王爵位,纳哈楚此举使乌伦河以东的草原诸部失去屏障,傅声则趁此时机直逼草原王庭,草原汗王及众台吉不得不远遁碧罗湖。   明武二十一年,蓝沧海率军横穿乌斯原,一直攻至碧罗湖畔,大败草原汗王的亲卫十二部,逼迫草原汗王签订城下之盟,自认归附郑廷,受封镇北王,等同亲王爵。   明武二十二年,傅声在乌伦河北侧靠近大雪山的方向设立朵颜都督府,同时将部分草原部落迁往西北河内州,又将被封为布罗毕汗的纳哈楚所部迁往碧落湖,以此来制衡被封为镇北王的林氏一族。   后来随着郑廷势微,大郑兵力不断收缩,逐渐放弃了朵颜都督府以及秀龙草原和小丘岭等地,草原又重新回到林氏一族的掌握之中,不过在碧落湖畔的纳哈楚所部却是趁机坐大,虽说不能与金帐王庭分庭抗礼,但也自成“藩镇”之势,听调不听宣,一直与林氏王族貌合神离。甚至当初汗王林远死后,王妃红娘子掌权,萧煜也是从布罗毕汗这里打开缺口,最终推翻红娘子,得以借其妻林银屏之手执掌草原,这才有了后来的入主域中,定鼎天下。   现在徐北游就是要去布罗毕汗所在的纳哈楚部。   众所周知,草原王庭是一座由无数帐篷汇聚而成的移动之城,逐水草而居,其中最大的帐篷以金色涂饰,为草原汗王独享,这也就是金帐王庭的由来。不过与王庭不同,布罗毕汗这位草原第二号权势人物的居住之地是一座城池,一座不会移动且有城门和城墙的城池。   这座城池本也鼎鼎有名,乃是由大都督傅声所建立的朵颜都督府,在大郑边军退回到中都之后,这座朵颜都督府逐渐沦为一座无主之城,中原和草原的来往商队多聚集于此,许多草原马贼得了金银之后,也会来这儿消遣一番,商人与强盗和平相处也算是此地一景,当然也不乏在中原招惹仇家而不得不远遁草原的亡命之徒,甚至流亡的修士亦是屡见不鲜,算是一处法外之地,直到布罗毕汗将其收入囊中之后,才略有改观。   此地距离大雪山稍有一段距离,并非距离大雪山最近的地方,不过布罗毕汗有四时捺钵的习惯,逐寒暑而居,秋冬讳寒,春夏避暑,这两年草原上白灾闹得厉害,就连碧落湖一带也颇受影响,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有城墙挡风避寒的朵颜城中。   这一次,徐北游决定隐匿身份,不但没有御剑而行,就连先前缩地成寸的手段都不再用,就像是个朝圣之人,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其实并不能算是雄伟的城池。   不过好在这里已经不是先前的荒原,随着靠近城池,人烟渐渐稠密,中途他遇到了一支从后建那边千里迢迢过来的商队,更巧的是,为首的领头商人竟然还是他的半个旧相识。   当年徐北游在秀龙草原上练剑,在斩杀十二狼盗之后,夜遇大雨,曾经与几名避雨的商人有过一段短暂的萍水相逢,没想到今天竟然又在这里再次相遇。   这让徐北游不由地想起萧知南曾经念叨过的一句话,人世间的每次重逢,总是在不经意之间,人世间的的每次相遇,又都是久别重逢。   徐北游还依稀记得这商人姓张,叫张素恒,在他喊出张素恒的名字之后,张素恒很快想起那个在巨鹿城外遇到的年轻人,不过四年不见,在他模糊印象中略有青涩的年轻人已经变得坚毅成熟,尤其是整个人的气态更是翻天覆地,让他差点没敢认。   不过都说天下间四大喜事,分别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能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异族之地遇到一个当年故人,哪怕两人并无实在交情,也会迅速熟络起来。徐北游问了张素恒近些年来的境况,这个满面风霜的中年汉子连连感叹买卖不好做,如今天下四处战起,让他们也没了活路,西凉走廊走不得,巨鹿城去不得,只能借道后建,虽说挣的银子没少,可这路程却足足翻了几倍,一来一回之间差不多要两年的时间,不说其中凶险,就是赶路辛劳也让人极为受罪。   接下来张素恒也问了徐北游的境况,徐北游含糊其辞,只是说自己如今拜入了一座宗门,算是修士之流,让张素恒连连赞叹前途无量。   在商队入城之前,张素恒又好心说了许多城内的禁忌,比如这座城其实是分为内城和外城的,内城是草原权贵的居住所在,包括那位布罗毕汗,而外城才是他们这些商人贸易的场所,而且无论是内城还是外城,都严禁杀戮,不管在城外是商人还是马贼,都必须遵守这条铁律,若有敢于违反者,巡城骑兵可就地斩杀,没有丝毫手下留情,就算是修士也不能例外。前些年就有几个萨满教的修士在这里闹事,结果引来大队骑兵镇压,虽然这些修士很是有些手段,斩杀了数百骑兵,但还是寡不敌众,被砍下了脑袋,分别挂在四座城门上,现在皮肉都已经风干殆尽,只剩下骷髅,可还是不曾取下,据说因为此事曾经引得萨满教的几位祭祀大动干戈,要来此地兴师问罪,却被几位山上的红衣上师给拦了下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在这座城中,唯一可以例外的就是出身嫡系的草原权贵,以及那些从大雪山上下来的红衣和尚,不过与那些劣迹斑斑的草原权贵相比,这些红衣和尚倒可以算是草原上的活菩萨,很少会与人为难,有时还会出手做些善事。   渐渐临近城门口,徐北游举目望去,在城门的上方,果然悬挂着十几个骷髅,有的年岁已久,朽烂得不成样子,有的才挂上去没多少时候,依稀可以辨认出生前面目。   徐北游不由轻轻一笑,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开眼界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西北塞外朵颜城   过了门禁,进到朵颜城,张素恒事先与徐北游说好,进城之后,他们这些“闲”了一路的商人,就要开始忙碌起来,那些来自江都、魏国、后建的货物卸车入库,手续交接,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毕竟商人就在于一个“信”字,若是有了差错,还不想砸掉招牌,就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他们辛苦一趟,赚几个血汗钱不容易,所以他要亲自安排货物,没办法带他去专门供中原商人入住的客栈下榻。   本来张素恒还略有歉意,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个小兄弟早在四年前就敢孤身一人去巨鹿城,如今又已经成为超乎凡人的修士,哪里还用自己操心。   与张素恒告别之后,徐北游独自一人走在这座城中。   平心而论,如果说雄踞大雪山之上巍峨如城池的摩轮寺还能让他生出几分震撼,眼下这座“小城”实在让他难以提起太多兴趣,尤其在他习惯了江都的繁华和帝都的鼎盛之后,就更是如此。   不过这座小城也给了徐北游一些别样体验,第一印象就是规矩森严,入城时要缴纳一笔入城费用,根据货物和人数而定,大约是十几两银子到一百两银子不等,然后每个人领取一块代表身份的木牌,若是在城内遇到巡城骑兵盘问,便要出示木牌,如果没有木牌证明身份,便要被投入牢中,需要缴纳一笔费用才能放出,同时还要被驱逐出城,不少初来乍到的倒霉鬼就是丢了木牌,不但生意没做成,还差点丢了性命。   徐北游跟着张素恒的商队一起入城,也被分了一个木牌,徐北游本想将银钱给他,可张素恒执意不要,徐北游也没有过多推让,只是说日后若有难处,可去江都荣华坊的公孙府找他,张素恒应下之后,又告诉他,这座朵颜城的外城中商铺林立,不仅有中原和草原的货物,甚至还有极西之地的货物,可以到处走走,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若是相中了什么心仪物事,手头又不宽裕,可以找他来借,他老张虽然谈不上富商,但是百余两银子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徐北游自是笑着答应下来,不过他可没什么去逛店铺的心思,这次他到这里,还是奔着摩轮寺以及挂在其名下的数十万草原部落而来。   自从佛门西来之后,共分三脉,一脉留在起源之地,是为金刚寺一脉,如今已经与魏王萧瑾沆瀣一气。留在中原的一脉,势力最为庞大,与道门并称佛道,几经迁移之后来到东北,一直与东北牧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上代佛门主持牧观就是出自东北牧氏一族,也正因为如此,当初萧煜为争取佛门支持来抗衡与剑宗联手的玄教,不但没有兴兵讨伐东北三州,而且还让萧瑾出使东北和谈,许诺牧氏只要归顺,仍可为异姓王,统御东北三州,于是这才有了今日的大齐辽王。   徐北游每每想到这里,都是感觉一阵头大,日后若要解决东北牧氏的问题,佛门必然是一大阻碍,招惹一个道门已经让他深感力不从心,再加上一个佛门,他就是天下第一人也消受不了这份“福气”。   至于传入草原的一脉,便是如今的摩轮寺,摩轮寺扎根于草原之后,迅速崛起,正如中原佛门能与道门抗衡,摩轮寺也很快与草原萨满教分庭抗礼,正如一位草原权贵酒后戏言,在草原上有三个不落的太阳,中间的太阳是金帐汗王,西边的太阳是大日如来,东边的太阳是长生天,虽是一句酒后戏言,但却将草原上的局势说得极为透彻。摩轮寺和萨满教一东一西,纷争不止且互不相让,草原汗王居中调停,使得两者不得不依附王庭来互相打压对方,不过不同于完全依附于王庭的萨满教,摩轮寺更为势大,这些年来草原上在册或不在册的僧人足有数十万之众,皆在摩轮寺的统领之下,而摩轮寺除了布罗毕汗的纳哈楚部之外,还蓄养有数万僧兵,哪怕亲近大齐朝廷的秋思已经被架空,哪怕林寒亲自驾临摩轮寺,仍是没能将这些僧兵带离摩轮寺。   这是摩轮寺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本,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是棺材本,林寒没能带走的,徐北游想要带走,只会更难。   不过在临来之前,张无病也给他提了一个建议,从萨满教身上着手。   摩轮寺在草原上的首要敌人是依附于王庭的萨满教,而王庭不管如何拉拢摩轮寺,都不可能为了摩轮寺而自断臂膀除掉萨满教,更何况草原汗王还要通过双方的不合从中玩弄帝王权术,所以更为势大的摩轮寺很难完全压死萨满教,甚至很多时候还要被王庭平衡打压。   可徐北游这个局外之人不同,他不必在乎萨满教的死活,甚至在短时间内,也不必在乎草原上的平衡与否,他完全可以用萨满教来做许诺,撬动摩轮寺这块顽固不化的石头。   毕竟中原太远,能否打下中原还是未知之数,更何况中原还有一个根基深厚的佛门,就算林寒侥幸打下了中原,摩轮寺想要在中原与佛门相争,还是太过吃亏,正所谓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与其去奢望不切实际的中原,倒不如着眼于眼前的草原。   徐北游找到了张素恒所说的那家客栈,要了间二楼上房,来到房间后推开窗户,刚好看到窗外的街道上有一队身着皮甲的巡城骑兵驱马行过。   徐北游的眼神幽深。   按照道理而言,徐北游不可能在这座距离中原千里之遥的塞外孤城耗费太多时间,他之所以先来此地而不是直接去摩轮寺,是因为本代布罗毕汗是摩轮寺大长老的侄子,如果能说动这位布罗毕汗,那么他的摩轮寺之行也许会更为顺畅一些,若能再说服摩轮寺反叛草原王庭,那么西北大军就能由守转攻,那么大齐也就少些压力,中原也就能多出几分安稳来。   想到这里,徐北游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他毕竟不是口才无双的萧瑾,能否说服那位布罗毕汗,他没什么把握,他更没有太多的耐性,如今江南大战正酣,西北也是一触即发,东北更是风雨欲来,处处都在死人,他这个平虏大将军就算不能亲自调兵遣将,也不能在这里空耗时日。   徐北游抬头望向天边隐隐可见的大雪山轮廓。   难道真要一路杀过去? 第三百五十三章 强龙过江大草原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徐北游不想如此做。   一则,当年公孙仲谋曾经教导过他,剑术是杀人之术,但剑的真意却不在于杀,正所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若是一味恃力杀人便落了下乘,最终结果便是杀人者恒杀之。   再则,徐北游当时破开尘叶请下的天帝法相,伤势颇重,如果可能,他何必千里迢迢来摩轮寺这边,直接杀入林寒大营,杀掉林寒一了百了,只要林寒一死,诸子争位,林术必然要率大军返回草原,待到草原王位尘埃落定之后,中原这边也差不多战事结束,只凭一个草原再难翻起大浪。   可惜徐北游自家人知自家事,先不说林寒身在大军之中,就说他身边的众多修士高手,未必就比一个镇魔殿差了,他鼎盛之时,自然可以号称十八楼之下不过一剑之敌,不过现在的他还能出几剑?当年上官仙尘说天下事不过一剑之事,这里的“一剑”绝不是指随随便便一剑,而应该是最强一剑,他徐北游若是拼上性命用出剑三十六一剑,除了慕容萱等寥寥几人之外,其他十八楼境界之下的修士,怕是都要身死当场,可这样的一剑,他在短时间内也就只有一剑而已。   至于徐北游为何不像秋叶那般直接用气运疗伤,他又何尝不想尽快恢复伤势?可平心而论,他徐北游只是一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在秋叶这等活了八十余年的老人面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毛头小子,哪怕两人的境界相当,可在其他方面仍是相差甚远,如今的徐北游既不会御使气运之法,更不是天子之尊,而且大齐朝廷中也没有功德池这等玄妙所在,他根本无法动用传国玺中的气运,只能空望宝山而兴叹。   其实这也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不是他徐北游成了世间屈指可数的大地仙大修士,就能把什么东西都纳入自己的囊中,萧白当年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可为何独独只有他能以天子气运瞬间铸就不朽金身?为何只有他能驾驭那把天子之剑?又为何徐北游在给萧知南的信中说什么天下之物各有其主?   说白了,该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秋叶是上至列位祖师下至普通弟子都公认的道门掌教真人,他作为道门之主,用道门的气运合情合理。可徐北游却不是大齐的主人,大齐的主人是大齐皇帝,这不是徐北游境界修为超凡入圣甚至证道长生就能改变的事情,就像公孙仲谋常常唠叨的那两句话,世上最大的两件事,一件是道理,一件是规矩。   凡事都要讲究个规矩,天地间最大的规矩就是天道本身,由不得你不讲规矩。   想到这里,徐北游忍不住自嘲一笑,“如果事情简单,哪里轮得到我来做?”   另一边,张素恒交接了货物,与另外一位同来此地的商人往客栈走去。   这人姓李,叫李顺。他与张素恒出自同一个东家的商号,不过以前张素恒跑巨鹿城那条线,李顺跑后建那条线,这次算是临时搭档,两人都是长年在外谋生之人,人情世故自是熟稔,没有什么合不来的,也算是熟络,就在这空儿闲聊起来,不多时便提到了那个中途加入商队的年轻人。   其实,那年轻人还在商队里的时候,李顺有些话就想对张素恒说,只是没说出口,这会儿倒是可以开口了,“素恒老弟,我觉得这位姓徐的公子可是来头不小,咱老李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看人也算有点门道,先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这么瞟了他一眼,刚好跟他那俩眼珠子给对上了,说来也怪,我当时就觉得两条腿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幸好旁边的伙计扶了我一把,这才没丢人现眼。”   张素恒错愕道:“李老哥说得太过邪性了吧?当初你看见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马贼可都没事,怎么会让人看了一眼就……”   李顺一拍大腿,“这才说啊,这姓徐的……公子肯定不简单,我老李早年也学过些庄稼把式,这些年来也没丢掉,好歹也是有点底气的,可对上那位公子,真的吓人,素恒老弟你得给我透个底,这位到底是什么来头,免得不小心冲撞了神仙。”   张素恒苦笑一声,将当年在巨鹿城外避雨的事情和盘托出。   李顺脸色有些凝重,“乖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徐公子那时候就有不俗的修为,你想想草原的秋雨,那可是能冻死人的,这位徐公子却像没事人一样,如果他那时候就有不俗修为,到了今天,就更深不可测了。我早年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真正的神仙高人,那位高人曾经跟我讲过一些玄妙境界,说真正的高人身上都有一股子势,或是让人心生亲近,或是让人心生惧意,总之是因人而异,今天这位徐公子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剑,出了鞘的那种,冷气森森,寒意逼人,让人望而却步。”   张素恒轻轻皱起眉头,问道:“李老哥的意思是?”   李顺左右张望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知道素恒老弟听没听说过江都徐家?”   张素恒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听说过一点,据说与帝都徐家本是一家,不过却不知因何缘故被过继给了当今的韩阁老,如今人称小阁老,又是公主帝婿,实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李顺轻声道:“我怀疑这位徐公子就是江都徐家的人。”   张素恒震惊道:“徐家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李顺朝着内城方向努了努嘴,“当今中原战事四起,这位徐家公子必然是来这边搬救兵的,就是不知道这位徐公子能有多重的分量了,要是那位小阁老的堂兄弟之流还差不多,可如果只是个远房子弟,怕是进不了布罗毕汗王府的大门。”   张素恒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李老哥,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小阁老亲临此地?”   李顺猛地愣住,好像被这个说法吓住,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那可就真是过江强龙了。”   他伸出一只手掌,低声说道:“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也得看多大的地头蛇,朵颜城,巴掌大小的地方,和江都的一个坊差不多大,能拦得住这样的过江龙?”   张素恒点点头,沉默不语。   不过当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又都觉得有点好笑,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和他们混在一起。   只是两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竟是一语成谶,还真就是一条过江强龙跟随他们的商队来到了这座塞外小城。   一条足以让整个草原都为之震动的过江龙。 第三百五十四章 女子女子说女子   客栈客房中,徐北游将剑宗十二剑中最为玄妙的殊归一剑放在床上的枕头下,它就像船锚,连着这徐北游这艘大船,如果有必要,徐北游可以从方圆百里之内的任何地点回到此处,神不知鬼不觉,当然也包括那座位于内城的王府。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在异地他乡,又是别人的地盘,不管他是不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多一分小心总没什么坏处。   然后徐北游又将莫名一剑放在床上,再一挥袖,莫名剑身上荡漾起层层涟漪,就像湖水上的倒影随着湖面骤起涟漪而不断扭曲,片刻之后整把剑竟是幻化成徐北游的样子,侧卧在床上,仿佛正在休憩。   而徐北游本人,身形开始渐渐变淡,好似一滴浓墨融入了水中,迅速变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布罗毕汗的王府很大却不显空旷,仆役和护卫很多,人气很足。其实这座王府是整座朵颜城中最大的府邸,早在数百年前,就是大郑的朵颜都护府所在,在大郑的最后一任朵颜都护率领边军全面撤离朵颜城之后,这座都护府又有过几位主人,都曾是在此地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不过也都已经是过眼云烟,甚至都未能善终。   那些人差不多都是被人杀死在这座府邸之中,尤其是这座府邸的上一任主人,同时也是这座朵颜城的上任主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夜之间全家上下包括仆役侍女护卫在内的百余人,无论妇孺老幼,竟是被全部杀绝,同时门前的两尊石狮被涂成血色,人头尸体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中,就像一座小小的京观,堪称惨绝人寰。至今仍是一桩悬案,有人说是早年时争夺城主之位的仇家在外得势后回来报复所为,也有人说是草原王庭那边的人下了狠手,不管怎么样,在此之后,再没有人敢于贸然搬入这座宅子,甚至传出了此处府邸乃是凶灵鬼宅的说法,愈演愈烈,让城中之人避之不及,直到信奉佛法的布罗毕汗入驻此城,请摩轮寺的高僧以精深佛法连续超度三天,又将此处宅邸重新修葺,成为他的别居之处,这些年来再没有出现什么诡异怪事。   纳哈楚部盛产美人,早年时曾出过一位阿曼公主,被誉为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当时大郑神宗皇帝为了稳固草原和卫国局势,将张雪瑶册封为清雪公主,将林银屏册封为清月公主,当时的阿曼因为姿容不输林银屏,又被称作“小清月”。   本代布罗毕汗的小女儿便有当年那位阿曼公主的风范,也效仿王庭林氏取了中原姓氏,名叫陈晨,从小便被布罗毕汗视作掌上明珠,随着年龄渐长,本就是美人胚子的陈晨愈发美艳动人,体态婀娜,艳冠草原,她的名声先是传遍了碧落湖畔,然后很快整个草原都知道了她的美丽,被誉为第二个阿曼公主,只是可惜没有生在王庭林氏,否则便是第二个清月公主了。   陈晨与林锦绣打小就关系不错,虽说两家长辈的关系算不上好,但两人却是情同姐妹,闺中密友。林锦绣从帝都返回王庭不久之后,林寒便挥师西北,中原和草原这对因为萧煜和林银屏而结成的亲家,终于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于是她再也不能去帝都见知南表姐和小元婴,甚至不能去中原。   她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还要打仗?为什么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她觉得自己脑子很笨,这个问题,知南表姐明白,自己的父亲林术明白,祖父林寒也明白,老徐……他也应该明白,可唯独她不明白。   心情郁郁的林锦绣决定四处散心,可如今的草原上白灾连绵,哪有什么散心的去处,唯有碧落湖还算是一片白茫茫中的净土,所以她就来到朵颜城见自己的闺中密友陈晨。   此时两名女子就在王府的后府中漫步而行,陈晨轻声说道:“锦绣,你知不知道中原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听父汗提起过,那位大齐公主殿下,也就是你的那位知南表姐,也许再过些时日,就不再是公主殿下了。”   林锦绣惊讶啊了一声,“不是公主殿下,那是什么?大齐可没有成亲之后就废黜公主身份的说法,难道是要做长公主了?”   陈晨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她这个傻妹妹,生在这等王侯之家,怎得如此迟钝。   然后她略微斟酌之后,轻轻说道:“不做公主了,当然是做皇帝呀,这不比长公主更好?中原又不是没出过女皇帝,那位帝婿以后也就不是帝婿了,应该称作帝夫才是。”   林锦绣骤然沉默。   陈晨眯起眼眸笑道:“如果真做成了女皇帝,不管这个女皇帝做得好不好,也不管这个女皇帝到底能做几天,必然都会名垂青史,那可比当年的林皇后还要厉害,咱们女子中能出这样的人物,同样作为女子,不得不佩服。”   林锦绣轻轻叹息一声,小声说道:“做了皇帝又如何,想要坐稳那个位置,男子只要用九分力,女子必须要用十二分力才行,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是女子,想要服众,和男人做得一样还不够,必须要比男人做得更好才行。”   这下却是轮到陈晨有些惊讶,这个傻姐们开窍了?   林锦绣看了她一眼,幽幽叹息道:“以我对知南表姐的了解,她肯定不想坐上那个位置,多半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不得不得这么做。”   陈晨撇嘴道:“其他原因?那就是韩瑄和徐北游父子了。他们父子二人如今掌握中原朝廷的大权,自然不希望另外一个人做皇帝,毕竟做了皇帝之后,谁不想大权独揽?想想大郑的张江陵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皇帝给抄家灭族,所以他们父子二人才会废黜燕王,然后再将你姐姐顺理成章地推上去,毕竟她现在已经嫁给了徐北游,说到底还是一家人,由她来做皇帝,那朝廷大权还是握在他们一家人的手中,说不定啊,萧知南就是个傀儡皇帝,再过几年,朝局稳定之后,她便要让位给徐北游……”   林锦绣猛然出声打断了沉陈晨的话语,“不会的!老徐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徐?”陈晨先是一愣,然后笑意玩味道:“这称呼可不一般。”   林锦绣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她,气咻咻地径直前行。   两人毕竟是多年的好友,陈晨见她生气,赶忙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拐角处,林锦绣猛地停下脚步,追在后面的陈晨躲闪不及,直接撞在她的身上,让她向前微微踉跄。   不过林锦绣全然不在意,只是愣愣地望着前方。 第三百五十五章 登天不过一步遥   陈晨从林锦绣的身后探出脑袋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仿照中原风格的亭子中,有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人她不陌生,正是她的父汗,也就是当代的布罗毕汗,而另外一人,却是个与她年纪仿佛的年轻人,中原人的相貌,身上也穿了一件明显中原风格的锦绣白袍,与一身草原服饰的布罗毕汗截然不同,更为扎眼的是,这名年轻人竟是一头白发,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天气又是添了几分冬日残留的肃杀之气,让人很容易就联想起草原上连绵不绝的白灾。   陈晨与中原的大家闺秀们不同,从小就喜欢骑马打猎,不喜欢胭脂红妆,不喜欢华美衣衫,倒是喜欢名马好马,喜欢宝刀大弓,不像是个女儿家,倒像是个假小子,不过这也符合草原人的性格,这样的公主,才是他们认可的公主。此时她不像中原的大家闺秀那样,见到外人还要避让,反而是从林锦绣身后走出,扯了扯好友的袖口,啧啧称奇道:“锦绣你快看,这位满头白发的年轻才俊是谁?虽说我父汗比不了你爷爷,但在碧落湖这一亩三分地还是说话算数的,可在这人面前还要如此郑重,这是哪路神仙?难不成是你的小叔叔?可也不对啊,就算你爹林术,也不至于让我父汗如此。”   林锦绣神情复杂,苦涩稍多。   亭子中,布罗毕汗孤身一人面对这位不速之客,不是他想要示之以诚,而是因为他明白,如果眼前之人真想要取他性命,就算他把整座朵颜城的护卫都调集到这座亭子外头,也抵挡不了。   因为眼前坐着的年轻人姓徐,是横空出世的新任剑宗宗主,更是在江南以一己之力将道门打得狼狈不堪的十八楼剑仙。   徐北游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上,平静说道:“我曾听内子说起过,草原上的权贵们十有八九都通晓中原语言,而且还有中原姓氏,正如王庭阿木门都一族的姓氏是林,黄汉吉一族是黄,禄时行一族是陆,申东赞一族是申,阁下纳哈楚一族的姓氏是陈,所以我用中原语言说话,阁下应该能听懂吧?”   布罗毕汗轻轻点头,“自从在大郑明武年间受封大郑的册封之后,我们草原各部就各自取中原姓氏,也用中原的语言文字,其中尤以王庭林氏为最,不但用中原文字和姓氏,还取中原女子为妃,比如说大齐林皇后的母妃,便是大郑大都督傅声的后人,甚至到了林远和林寒这两代汗王,俱是以中原名字而名扬天下,草原名字反而是知之甚少。本汗虽然比不上林寒,但也有一个中原名字,你可以叫我陈蒙。”   徐北游点了点头,“我在来之前,曾经听说过,草原上的陈林两家似乎不太和睦,只是林氏依仗有大齐朝廷,处处压制陈氏,不知可有此事?”   布罗毕汗,或者说陈蒙,语气平静答复道:“不知徐宗主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完全是一派胡言,金帐王庭是草原共主,这是无可争议之事,我们纳哈楚部从未有过半分异议。”   徐北游哦了一声,“也就是说纳哈楚部绝对听命于王庭了?”   陈蒙说道:“这是自然,毕竟林寒的镇北王是由朝廷册封,这也是当年萧皇留下的诏令,让草原各部必须听令于林寒,我们纳哈楚部也不例外。”   徐北游面色微沉,稍稍加重语气,“如果大齐朝廷撤去林寒的藩王尊号,纳哈楚部还会不会继续听令于金帐王庭?”   陈蒙不愧是统御一方的诸侯人物,此时面对徐北游竟是丝毫不怕,笑道:“徐宗主都已经说了,这是金帐王庭,在大郑册封镇北王之前,金帐王庭就是草原各部共主,就算没有中原朝廷册封的镇北王,仅仅是金帐王庭的名号,就足以号令草原各部。”   徐北游的笑意中泛出丝丝冷意,轻轻说道:“陈王爷,你我都心知肚明,我这次不远万里来到朵颜城,想听到的绝不是这些话,就算你打心底里不认可我,就算是缓兵之计,你也不该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难道你觉得我是个不会强人所难的人?”   陈蒙稍稍沉默,缓缓说道:“久闻徐宗主的威名,一人一剑之威,堂堂道门不但奈何不得分毫,反而还在徐宗主面前丢盔卸甲,我从不怀疑徐宗主的本事,说句玩笑话,我这颗项上人头,徐宗主想要也不过是一剑的事情。”   徐北游轻声说道:“有些话,从我的嘴里或是你的嘴里说出来,那就不是玩笑话了。”   陈蒙忍不住叹息一声,“我知道徐宗主的意思,可徐宗主也应该知道,布罗毕汗不是大齐皇帝,大齐皇帝可以不顾及道门掌教的想法,但是布罗毕汗却不能不听大雪山的意思,现在徐宗主来见我,我只能说这些。”   徐北游的心情有些凝重,他本以为布罗毕汗与摩轮寺的关系就像朝廷与天机阁的关系,所以才会想着通过布罗毕汗来影响摩轮寺,却没想到摩轮寺对于纳哈楚部的掌控之深远在他的意料之外,听这位布罗毕汗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不敢忤逆分毫,这就让他有些始料不及。   徐北游站起身问道:“那谁说了算?”   陈蒙稍稍犹豫,说道:“在摩轮寺中,除了寺主之外,共有四位长老共同主事,我的伯父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才能坐上布罗毕汗的位置,当初林寒为了让我们纳哈楚部跟随他一起兵发中原,亲自登上摩轮寺,不但将四位长老尊为人间活佛,而且还承诺草原王庭会将摩轮寺视为王庭根本,就是压过萨满教一头也不是不可,将来入主中原之后,还可以帮助摩轮寺打压中原佛门,传承佛法,当时便有两位长老动心。与此同时,林寒还将王帐移驻于碧落湖畔,陈兵山下,摆明了如果摩轮寺不同意便要玉石俱焚的架势,另外两位长老也不得不同意,徐宗主如果想要改变当下局势,必然要说服四位长老才行……”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可那又谈何容易?不说难如登天,可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下一刻,徐北游说了一句让陈蒙彻底无言以对的话语,“所谓登天,对于到了我们这个境界的人来说,其实真不算什么难事,就算是大开天门的登天,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第三百五十六章 山上来人人如山   陈蒙沉默许久,他不认为这位年轻宗主太过狂妄,因为后者已经用很多个血淋淋的事实向世人证明,他有这个底气说这样的话,陈蒙犹豫的是,到底该如何去面对这样一位足以改变整个草原局势的人物,仅仅是敷衍搪塞,已经让对方有所不满,他必须拿出一些实质性的答复,无论是同意还是拒绝。   就在他沉默思量的时候,徐北游已经开口道:“这样吧,毕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我给陈王爷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无论成与不成,都要给我一个答复,如何?”   陈蒙也随之起身,轻声道:“那就请徐宗主稍候一二。”   说罢,这位布罗毕汗匆匆离去。   独自留在亭中的徐北游转头望去,视线落在两名女子的身上。   林锦绣瞬间回神,就要调头离去,不过却被自己的好友死死拉住,陈晨盯着那位陌生客人,轻轻说道:“锦绣,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认识他?”   林锦绣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轻轻咬着嘴唇,愈发沉默不语。   陈晨先是看了眼她的脸色,然后又望向来人,忽然想起什么,“白发?锦绣,他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老徐’吧。”   林锦绣沉默着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徐北游缓缓走出亭台,来到两人面前,望向林锦绣说道:“锦绣,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林锦绣轻轻嗯了一声。   陈晨讶然道:“你真是徐北游?那个娶了萧知南的当朝帝婿,小阁老,还有剑宗宗主?”   徐北游轻轻点头,没有自得,也没有隐瞒。   陈晨胆子也大,面对这位在江南那边“凶名赫赫”的剑宗宗主竟是没有太多畏惧之意,更多还是好奇意味更重一些,“我曾经听说过你的故事,在承平二十年的时候,你还是个不入品流的无名小卒,怎么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就摇身一变成了十八楼境界的剑仙?有什么秘诀,能不能说来听听?”   徐北游平静说道:“自然有是捷径的,但这条捷径的代价,已经无法再去复制,乃是我剑宗先辈祖师们的心血凝铸,换来我今日的立于云端之上。”   陈晨听到这席话后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位剑宗宗主竟是就如此直白承认,她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这个满头白发的同龄之人,穿着一身锦绣白袍,腰间佩剑,不过这身打扮让她有些不以为然,她曾经见过一副从中原流传过来的剑仙图,画中之人正是当年的大剑仙上官仙尘,平心而论,眼前这位的打扮与上官仙尘似乎相差不大,就连头发颜色也是一样,听说中原还有一位剑仙冰尘也是白发,难道想做剑仙必须是一头白发?这个规矩还真是奇怪。   徐北游对于这位草原美人没有太大兴趣,望着林锦绣说道:“锦绣,知南和元婴很想念你,日后若是有机会,不妨去帝都看看她们……”   林锦绣打断徐北游的话语,低声道:“还有日后吗?”   徐北游稍稍沉默,缓声说道:“会有的,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有日后。”   林锦绣又低下头去,叹息道:“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徐北游笑了笑,“多愁善感,这可不像你,当初就算你被无色和尚掳走,也没这个样子。”   林锦绣满面愁容。   徐北游不再打算说什么,准备就此转身离去,结果却被陈晨上前一步拦住了去路。   直到这一刻,徐北游才认真打量了下眼前的女子。只见她双手负于身后,白皙的十指交缠在一起,小巧的下巴微微上扬,带着几分骄傲和俏皮,一双丹凤眸子中波光粼粼,满身都是女子的风流之态。   徐北游不动声色道:“姑娘有何贵干?”   陈晨直接开口问道:“你来朵颜城到底是因为什么?”   徐北游反问道:“难道你不知道?”   陈晨眼珠子一转,略显娇气道:“我知道是一回事,可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徐北游微皱眉头。   下一刻,陈晨轻呼一声,身形竟是不由自主地移动开来,再回神时已经身在先前徐北游和布罗毕汗所在的亭子中,同时林锦绣也在她的身边。   两人抬头望去。   直到此时,她们才恍然意识到,不知何时竟然又多了一人。   刚才就是徐北游察觉到此人的到来,出手将两人挪移开来。   来者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草原僧人,满面红光,皮肤下隐隐有宝光流动,身着一身鲜红僧袍,裸露出一只手臂,胸前悬挂着大如拳头的骨质念珠,细细看去,其实每一颗念珠都是由人头骨以秘法炼成,不过似乎缩小许多,头骨中被填充有许多珍奇材料,使得每颗念珠熠熠生辉。   这是摩轮寺独有的人骨念珠,摩轮寺僧人坐化圆寂后施行天葬,尸体喂食给老鹰,以达到佛祖割股喂鹰的慈悲境界,余下的骨头则用做法器。其每一枚骨珠,都取自一位高僧的头骨。所以眼前这名僧人的一副念珠都需等足一百零八名有鬼仙境界以上修为的高僧圆寂后方能练就,可见其难得。   不过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等宝物也许会让寻常人觉得惊惧骇人,甚至就是寻常地仙修士也会生出高山仰止之心,可对于徐北游来说还真不算什么,道门以浩大气运手笔请下五尊天地法相的都天印,又如何?   但让徐北游略微感到惊讶的是此人已经凝铸的金身,与中原佛门的金身迥然不同,与玄教和金刚寺也有不同。   除去神道一途的不朽金身,天下间有四大金身之说,分别是:金刚寺的不坏金身、玄教的不灭金身、中土佛门的不败金身,以及摩轮寺的不动金身。   四大金身殊途同归,却又各有侧重。佛门的不败金身擅长将金身和法相融为一体,巅峰时可修成百丈金身,本身便是法相。玄教的不灭金身在于气机不绝则金身不灭,无论多重的伤势都能极快复原。金刚寺的金身则号称坚固第一,当初不过是地仙十七楼境界的六面能以金身硬抗徐北游手中诛仙,可见一斑。   至于摩轮寺的不动金身,在于不退二字,金身成时,如山岳大地,不可动摇,不可后退,如果说中土佛门的不败金身侧重于神通,玄教的不灭金身侧重于气机,金刚寺的不坏金身侧重于体魄,那么摩轮寺的不动金身就是侧重于一个“势”字。   此时这名草原僧人身上便有一股子势,如山岳耸立之势。他站在徐北游的面前,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缓缓移来,于巍峨绝顶之处睥睨山下众生。   再观此人境界,大约在地仙十六楼境界之上,想来就应该是摩轮寺的四大长老之一。   先前徐北游猜测布罗毕汗肯定与摩轮寺有隐秘联系手段,所以他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但他没有想到,摩轮寺来人竟是来得如此之快。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剑逾矩问佛理   天下之间,地仙境界修士的数量大概在百人左右,但并非如世人所想那般,越是境界高绝的地仙修士就人数越是稀少,事实上,地仙境界有十八楼之分,除了十二楼、十六楼这等门槛境界中的人数略多,其他每一楼中的修士人数其实都相差无几。   眼前这位摩轮寺长老,就是处在地仙十六楼这个门槛境界中。   不过摩轮寺一脉的修行传承之道,向来与中原佛门迥然有异,甚至就是号称三千大道尽出道门的道门,也难以囊括摩轮寺的修行之道,盖因摩轮寺虽是出自佛门一脉,但传至草原之后又与草原本土的萨满教相互融合,而萨满教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变种,如此种种变化之后,摩轮寺发展出一种独特的灌顶手段,说白了就是将自身修为传承于下代修士,师父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代代传承,使得摩轮寺哪怕在道门大举入侵而衰败之后,仍旧能快速重新崛起,时至今日,兴许比不上中原的儒释道三教或是后建的玄教,但丝毫无愧于九流之列的名头。   眼前之人,在徐北游的感知之中,虽然有近乎于地仙十七楼的境界修为,但其中有一多半却呈现出游离之相,不似道门中人那般圆融如一,也不似武道修士那般无漏无缺,就像当初的他吸纳剑宗十二剑的剑气神意,乃是凭借外力达到现在的境界,想来这就是所谓的传承之功了。   这等修行法门,有违中原佛门视肉身为臭皮囊,追求超脱色空之理,故而只能将一身修为都寄托于色身之中,何谓色身?正所谓具有鼻、目、嘴、等五官及两手、两脚之四肢,圆颅方顶,有形有质之一个人的躯壳,谓之色身,也就是武夫们千锤百炼的体魄。   平心而论,武夫的根本不在于求长生,故而追求体魄并无甚错,可摩轮寺作为佛门分支,却如此注重色身一途,也难怪佛道两家对其颇为轻蔑,更是瞧不上这等“粗鄙之道”。   当年一位道门经典派祖师就曾出言讥讽道:“世间糊涂学人,妄想修真,而又不知穷真。妄想成道,而又不知辨道。不穷真,不辨道,不晓的真道是何事,迷迷昏昏,以此色身为真,怕苦着此身,怕劳着此身,怕饿着此身,怕冻着此身。暖衣美食,保爱此身,自在安稳,将养此身,一切出力好事不做,偏是要命,路上无益有损之事,不惜精神,不省力气,反能做的。认假为真,以虚为实。”   “殊不知此身内外,皆是伤生之物,并无一件益身之物。眼见好色则喜,耳闻恶声则怒,鼻嗅香气则爱,舌甘美味则思。意有所法则欲,身有所触则惧。外而六门,内而六识,内外交攻,斫丧真元。原其故,皆色身所招。若无色身,六门六识之害,从何而生?况天地间万物,凡有形者皆有坏,若爱此色身为假,而不穷性命之真,大限一到,我是谁而身是谁,身与我两不相干。”   最后那位道门祖师又是以此为戒,告诫门下弟子,“吾劝真心学道者,速将色身关口打通,莫被瞒过。视七窍为窟窿,视四肢为木节,视皮肉为脓胞,视五脏为痞块。舍此色身于度外,另寻出个无形之形、无象之象的真身,方能延的性,明的性。益以舍的假,方能求的真。认的假,始能见的真。邪正不并立,善恶不同途也。否则不识其假,便不能脱离真假,不能脱离真假,如何寻见其真?不能寻见其真,如何能修其真?若受色身而不醒悟,妄想明道,难矣。”   正是因为这段论述,彻底将摩轮寺的修为之道打入类似于玄教的左道之列,不成大道,当初徐北游读道典时曾经听师父专门讲过,所以此时格外记忆犹新。   不过色身外力也好,还是无垢真身也罢,对于如今的徐北游而言,都不算什么,哪怕现在的他有伤势在身,仍是如此。   在这尊僧人的身后,还跟随着一人,正是刚刚离去不久的布罗毕汗。   陈蒙向前一步,出声介绍道:“徐宗主,这位就是我的伯父,如今摩轮寺的四位活佛之一,葛增活佛。”   被尊为葛增活佛的中年僧人面对徐北游并无太多尊敬,神情略显倨傲,先是宣了一声佛号,随即开口道:“恰好贫僧云游至此,接到侄儿传信,说是有贵客到访,就是你吗?当年扎西丹增死于中原,就与你有莫大关系,如今你还敢来此,意欲何为?”   这名僧人开口说话之间声音好似洪钟大吕,振聋发聩,不但是近在咫尺的陈蒙有些难以承受,就连远在亭子里的陈晨和林锦绣也是摇摇欲坠。   不得不说,这一手神通足以媲美当年佛门龙王所用的如来正音狮子吼,虽然他说的是草原语言,但是以佛门真言和他心通的神通,直接在人心间响起,不但让人任何人都能听懂,而且还震慑心神,其修为之高,单凭话音,就足以将还未踏足地仙境界的修士的神魂彻底震散。   这位葛增活佛以佛音真言开口说话,敌意十足。   若是放在去年,哪怕徐北游已经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修为,仍旧要忌惮于此人修为的深不可测,不过今非昔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徐北游伤势未愈,仍旧不是一个地仙十六楼就可以随意挑衅的。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天地间骤然一静。   在这一瞬间,云住风停,水波不兴,一片被震落的树叶停在半空之中,空中的飞鸟仍旧保持着振翅之态,陈蒙微微张着嘴巴,而亭中的两名女子仍旧是满脸痛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唯有徐北游和这位葛增活佛算是例外,不过此时葛增脸上满是凝重之色,甚至在凝重之下还有一抹惊恐。   因为有一道无形无质的剑意正抵在他的眉心上,哪怕他已经凝铸摩轮寺的不动金身,仍是不敢有丝毫妄动。   徐北游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成剑指,在自己眼前轻轻抹过,说道:“这一剑,剑二十三。”   葛增活佛那个的瞳孔骤然收缩。   早在百余年前,上代摩轮寺寺主便是在此剑之下神魂俱灭,只剩下一副金刚不坏的皮囊。   那是近千年来剑宗宗主与摩轮寺寺主的唯一一次交手,以摩轮寺惨败而告终。   徐北游轻轻说道:“先师教导我,为人处世唯有两样,讲道理和讲规矩,我来此地,愿意遵从贵地的规矩,也想与诸位耐心讲一讲道理,以求问心无愧。如果诸位不想与我讲道理,那也无妨,毕竟是我做了不速之客在先,主人家当然可以闭门不见。可如果你们既不想讲道理,又要跟我摆弄自己的规矩,就不要怪我不讲道理也不讲规矩了。”   葛增活佛猛地怒喝一声,一个个真言几乎化为实质,一层层涟漪向外荡漾开来,而他整个人身上更是镀上了一层璀璨金色,仿佛是佛陀降世。   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只是以剑指缓缓向前一推,看似是轻描淡写的动作,可葛增活佛的眉心上,却骤然出现一道道如同蛛网的裂痕,裂痕下有金光四溢,片刻之后,更是有金色血液从中流淌开来。 第三百五十八章 姑娘再喊声老徐   徐北游这一剑,没有动用诛仙,甚至没有动用任何一把剑,仅仅是凭借剑意对敌,可即便如此,这一剑也破开了葛增活佛的不动金身。   葛增活佛身上的金色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而徐北游也随之收回前推的剑指。   原本凝滞静止的世界又重新变得活泼生动,云动风吹,落叶缓缓飘落在地,飞鸟振翅高飞,陈蒙惊讶地啊了一声,陈晨和林锦绣的表情则是由痛苦变为茫然。   徐北游散去剑二十三的残余剑意。   葛增活佛伸手抹去眉心上的金黄色鲜血,不怒反笑,先是双手合十冲徐北游施了一礼,然后温颜道:“徐宗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徐北游淡笑道:“阁下能屈能伸,不愧是摩轮寺的四大活佛之一。”   葛增活佛淡笑道:“徐宗主过誉了,这所谓的‘活佛’名号,乃是草原汗王所封,而非贫僧等人自封,如今中原和草原大战已起,双方势不两立,徐宗主是中原的显贵,不必在乎这个草原的封号。”   徐北游道:“阁下一口一个草原和中原,既然徐某人是中原的显贵,那么阁下是否是草原的显贵呢?”   葛增意味深长道:“这就要看徐宗主怎么看了,如果徐宗主认为贫僧是草原上的显贵,那贫僧就是了。”   徐北游笑了笑,“像阁下这样的草原显贵,还有三位。”   葛增哈哈一笑,“如果徐宗主想要见他们,那么贫僧可以代为做主,现在就邀请徐宗主去大雪山上做客。”   徐北游沉默片刻,说了个好字。   葛增向后徐徐退去,每一步都像一座小山重重落在地面上,整座王府仿佛都在颤抖,陈蒙朝徐北游无奈一笑后,也随之离去。   葛增退去之后,陈晨和林锦绣来到徐北游面前,此时的陈晨就有些惊疑不定的意思了,忍不住道:“你真是十八楼的剑仙?”   徐北游先是哑然,然后笑着反问道:“怎么,先前你以为我是假的?还是说你觉得徐北游根本不可能有十八楼的境界修为,以前那些事迹都是谣传?”   陈晨眨了眨眼睛,“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传说都应该分成两种,一种是名副其实,盛名之下无虚士,一种是名不副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现在看来,你应该是属于前一种,名副其实的十八楼大剑仙。”   徐北游无奈一笑,“十八楼不错,可还算不上大剑仙,近百年以来,唯有师祖上官仙尘才能被称为大剑仙。”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锦绣忽然开口问道:“老徐,你真要去大雪山上做客?”   徐北游轻声道:“不得不去。”   她点了点头,不过语气中却是透着担忧,“我曾听爷爷说起过,摩轮寺中有一座大阵,虽然这座大阵可能比不上帝都的大阵,但也不容小觑,你如果贸然前去,恐怕……”   徐北游沿着她的视线,一起望向那座在天边隐隐可见的大雪山,感慨道:“当初你去帝都,我去江都,一路上有无数艰难险阻,虽然现在回头再看,那些所谓的艰难险阻可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那就是足以塌了天的大事,同样有着很多很多的‘恐怕’,可我还是去了江都,于是我有了今天。”   林锦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徐北游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想要天下太平,所以我来了这里,人生在世,想要得到什么,不说失去什么,可总要去做些什么,不管是壮怀激烈,还是微不足道,只要是做了,总比不做要强,至于你说的‘恐怕’二字,我知道后果,但不能因为害怕这个‘恐怕’,就置身事外。”   徐北游顿了一下,柔声问道:“我说的可能有点绕,你能听懂吗?”   林锦绣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徐,你说为什么要打仗啊?本来明明是一家人,为什么非要争一个你死我活?”   徐北游微微一怔,没想到林锦绣会有如此一问,不由得有些怔然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他眼里,林锦绣和萧知南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后者是聪明到了极点的人,什么都明白,什么也都能想得通,她对于这个世界从未产生过疑惑。   可林锦绣不一样,她是一个很天真的家伙,她的世界中非黑即白,当这个世界中出现了黑白交汇的灰色之后,她便产生了疑惑,甚至是难以接受。   如果是萧知南在这儿,可能她会想出一个足以解释当前局势的合理理由,既能解开林锦绣的困惑又能不伤害她,不过徐北游不是萧知南,虽然他经常与人讲道理,但他更为擅长的还是动手解决问题,所以此时他只能无言以对。   林寒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你也没有想明白吗?”   徐北游长叹一口气,轻声道:“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其实很简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说草原的王庭好,还是中原的帝都好?你是愿意一辈子住在王庭的帐篷里,还是愿意住在帝都的宫殿中?你是愿意穿中原的绫罗绸缎,还是愿意穿草原上的兽皮衣料?每逢冬日大雪时,你是愿意在帝都城中围炉温酒赏雪,还是在王庭的帐篷中看着外头的茫茫白灾?”   林锦绣猛然愣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北游继续说道:“也许你会说,有人会选王庭而不是帝都,但那终究只是少数,正如那些中原的读书人,不慕荣利之辈,自然是有的,可更多的人还是为了出仕为官,我并不是说为官有什么不好,只是想告诉你,人人向利,再亲的兄弟俩,也会为了继承家产而心生间隙,更何况中原和草原这对亲家,本就不太和睦,现在你爷爷不想再守着草原的长辈,想要去帝都城住宫殿,锦绣,你懂了吧?”   林锦绣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懂了。”   徐北游又是轻叹一声,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陈晨笑眯眯地看着二人,忽然开口笑道:“真是好一通大道理,我猜徐宗主不会对谁都有这样的耐心,看来锦绣还真没白喊这一声老徐呢。”   徐北游不置可否,说道:“陈姑娘,你是锦绣的好朋友,奉劝你们二人一句,在这乱世之中,我们这些人是不得不身入局中,可你们不一样,若是有可能,不要去参与那些事情,躲得越远越好。”   陈晨的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变得略有凝重,沉声道:“多谢徐宗主的教诲。”   徐北游笑了笑,“教诲谈不上,就一句话,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大。”   说罢,他径自转身离去。   陈晨略微犹豫之后,对男子的背影施了一个万福。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大雪山上寺庙中   在整整十二个时辰之后,跟随葛增活佛离去的布罗毕汗陈蒙终于去而复返,告知徐北游,摩轮寺的四大活佛已经在大雪山上恭候大驾,请徐宗主移驾大雪山。   徐北游没有与林锦绣告别,与陈蒙一起去往大雪山。   此时碧罗湖畔的大雪山上,摩轮寺内一座巨大宫殿中,内有四方古佛,古佛前又各有一张宽大床榻,床榻通体金色,以实心的镶金黄铜铸就,四面刻以相轮、覆盆、仰月、宝珠、花卉、龙图等图案,与中原佛道两家偏爱的蒲团截然不同。   此时有四名红衣僧人分坐其上,其中一名高大僧人正是与徐北游交手而不敌的葛增活佛,不过此时他已经伤势无碍,不但修复了眉心处的伤痕,而且已经重铸金身。   此时一名干枯瘦小的老僧的缓缓开口道:“当年玄教教主秘密造访我摩轮寺,与当代寺主莲花祖师交流金身之法,试图将我摩轮寺的不动金身和玄教的不灭金身两相结合,创出一门九转金身之法,可惜此事不知如何泄漏了风声,引来了道门掌教紫尘和剑宗宗主上官仙尘,两人联手闯入我大雪山的菩萨居处,一番激斗之后,紫尘以三灾业火烧死了玄教教主,使得玄教在其后的几十年中四分五裂,直到慕容玄阴出世才得以重新一统,同时上官仙尘以剑二十三杀害了莲花祖师,这才让道门微尘和溪尘有了可乘之机,在几十年后险些毁我摩轮寺根基,不过好在莲花祖师在身殒之前已经将部分九转金身之法传下,也多是依赖此法,葛增师弟今日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塑金身。”   葛增低首合十道:“也是多仰仗诸位师兄护法相助,葛增方能在短时间内修复金身。”   这时又有一名胖大如小山的僧人开口说道:“葛增师弟与那人交手之后,可有什么收获?”   葛增的神色凝重了几分,缓缓说道:“此人出身于剑宗,不但有十八楼境界的修为,更是继承了剑宗的全部绝学,又是手持诛仙,换句话来说,虽然比不上后来圆满巅峰的上官仙尘,但是与当年杀害莲花祖师时的上官仙尘已是相差无几,而且……”   葛增面露迟疑之色。   最中央位置是一名貌如孩童的僧人,看上去不过才十岁左右,鲜红袈裟披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不过他既然能出现在此地,又隐隐是四人之首,那么应该跟那些返老还童的道门大真人路数相似,仅仅是一副孩童的皮囊,实际上已经不知活了几个甲子,只见他缓缓开口道:“而且什么?葛增师弟尽管言之便是。”   葛增沉声道:“在他出剑的一瞬间,我竟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玄黄之气。”   话音落下,其他三名僧人俱是露出惊异之色,为首的孩童僧人喃喃道:“玄黄加身,自能清心宁神,万法辟易,诸邪不侵,甚至可以消弭天道劫数,历代帝王皆有玄黄护体,这才不至于有修士暗中以厌胜之法谋害帝王。据说那位大齐皇帝萧玄便是将此法运用到了极致,强行以帝王之尊踏足地仙十八楼之上的长生之境,就连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也不是他的敌手,若非因为天道规矩不容这等手段,当今天下又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先前开口的枯瘦老僧接口道:“依照师兄所言,玄黄加身必须是帝王之尊,若是草原汗王或那东海魏王也就罢了,徐北游并非人君之相,何故有玄黄加身护佑?莫不是葛增师弟看错了?还是那人以幻术故布迷阵?”   葛增苦笑道:“我绝无可能看错,至于是否故布迷阵……”   胖大僧人开口道:“若是道门中人,还真有这等可能,可是剑宗中人素不擅长此等手段。”   孩童僧人摇头道:“不是幻术,应该是真的,如今大齐帝位空悬,最有可能登上帝位之人就是那位大齐的齐阳公主,而徐北游又是齐阳公主之夫,夫妻本是一体,再加上他一心一意为大齐效力,合了大齐的人道气运,又不像萧玄那般刻意凝练玄黄之气,并不触犯天道规矩,故而在大齐的气运反哺之下,身具一丝玄黄之气也在情理之中。”   其余三人皆是恍然,朝着老僧合十道:“师兄所言甚是。”   紧接着葛增试探开口问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前的谋划……是否不作数了?”   另外两人也望去那名孩童僧人。   孩童僧人略一沉吟,又是摇头道:“仍旧按照先前谋划行事。”   胖大僧人眉头皱起,忍不住问道:“既然徐北游身居玄黄之气,万法不侵,诸邪不入,那么我们为何还要强留于他?”   孩童僧人轻声说道:“一则是因为徐北游身上的玄黄之气只是一丝,远不到历代帝王的地步。二则是徐北游此来目的,必定是因为西北战事,无非是要让我们摩轮寺出手扰乱草原局势,好迫使林寒退兵,如此一来,不但林寒先前的诸多许诺都无法兑现,反而还会迁怒于我们摩轮寺,这是我们万万不能答应之事。三则,如果放任徐北游离去,他必定会在草原上兴风作浪,若是他心动杀念,想要效仿当年上官仙尘那般出手杀人,你我四人总不能时时刻刻都聚在一起,只要被他找到机会,便是陷入身死绝境,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们先发制人。”   枯瘦老僧点头道:“师兄言之有理。”   葛增和胖大僧人对视一眼之后,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孩童僧人轻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剑宗之人不是那魏王萧瑾,他们不会口绽莲花,只会拔剑杀人,想来那位杀穿了大半个江南的剑宗宗主心中也早有定数才是。”   葛增活佛轻叹一声,道:“正是如此。”   说罢,这位摩轮寺长老从铜床上缓缓起身,面上露出悲悯之色,头顶飞出三枚舍利子,大放光明,滚滚佛光之中隐隐有夜叉、修罗、天龙、天人、迦楼罗等八部天龙,又有三十三伽蓝、十八罗汉、四大菩萨等诸天神佛。   与此同时,那位胖大僧人也从起身下床,这看似寻常的动作,竟是让整张铜床轰然作响,僧人双脚落地时不见如何,可整张铜床却是猛然向上弹起。   若不是此处宫殿的地面被加持了数不清的佛家法咒,恐怕已经是支离破碎。   传闻中摩轮寺有般若龙象大力,与佛门的金刚大力和移山大力不分伯仲,修炼至顶峰之后,有十三龙十三象的移山倒海之力,肉身成就龙象金刚尊者。   这名胖大僧人就是此道佼佼者。 第三百六十章 碧罗湖畔剑仙行   两人相携出殿,准备去迎接那位剑宗宗主。   大殿内只剩下孩童僧人和枯瘦老僧之后,孩童僧人缓缓说道:“两位师弟,一位师弟精通降三世妙法,一位师弟精通般若龙象大力,就算对上道门的列位大真人也丝毫不惧,可是面对这位剑宗宗主,怕是没有太多胜算,你我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枯瘦老僧苦涩道:“自从我被林寒册封活佛并赐予金瓶之后,不仅仅是纳哈楚部,还是其他数部,近万名女子的元阴尽归于我一人,又结合本寺的欢喜如来妙义,可即便如此,仍是未能踏出最后一步,实在是有愧师兄期望。”   孩童僧人摆了摆手,说道:“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次徐北游前来,还是要我等师兄弟四人联手应对才行。”   枯瘦老僧合十点头。   此时在距离大雪山下碧罗湖畔大约百里外的地方,两人并未骑马,而是一人带着另外一人凌空飞渡,朝着大雪山方向飞速接近。   那名带人飞掠的年轻剑客,腰间悬有一剑,不是如雷贯耳的诛仙,而是陪伴他时间最长最久的一剑,天岚。   剑仙风姿。   至于被他带着飞掠前行之人,则是本代布罗毕汗陈蒙,虽说陈蒙也并非常人,可这般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带着前行,还是极为不舒服,只是面对这位近乎世间武力无敌的剑仙,他也只能苦笑无言了。   太阳逐渐升高,终于抵达中天位置之后,洒落下万丈光芒,将天地间照射得明亮无比。   霞光万丈,映照得那名白衣剑仙仿佛身披五彩流华,璀璨无比,在距离碧罗湖还有不过百余丈距离的时候,徐北游停下身形,下落在湖畔的湿地上,陈蒙猛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而徐北游则是抬头看了眼阳光下的大雪山,左手拇指抵住天岚的剑锷,轻轻向前一推。   天岚出鞘一分。   以他立足之处为圆心,剑气如狂风向四周层层扩散开来,吹得陈蒙的衣袍猎猎作响,吹得碧罗湖的湖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   徐北游微微眯眼,有些喟叹。   他已经表明诚意,放走了葛增,可大雪山上的人却似乎不打算回应他的这份诚意,在整整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请他去往大雪山,徐北游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在他看来,这十二个时辰的时间恐怕不仅仅是商讨该不该请他去大雪山,而是着手准备应对他这个不速之客才对。   按照林锦绣所说,这座大雪山上有一座大阵,葛增邀请他登上大雪山,恐怕是打了“请君入瓮”的主意,不过他坦然赴约,又何尝不是恃力欺人?摆明了因为摩轮寺中没有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之人,便光明正大地欺压上门,换成道门、佛门、或是玄教任何一家,徐北游都不敢如此行事。   徐北游望向前方,轻声笑道:“陈王爷,还请退后吧。”   这位在草原俗世中权势仅次于林寒的布罗毕汗苦笑道:“徐宗主这是何意?”   徐北游平淡道:“陈王爷又何必再装糊涂,此次大雪山之行,恐怕不会一帆风顺,若是徐某与四位活佛起了争执,殃及到陈王爷就不好了。”   陈蒙又是苦笑。   只怪先前葛增伯父的敌意太过明显,使得这位剑宗宗主早早生出戒备。   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想到本该身在江南的剑宗宗主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草原?当下情形,几位活佛也只能先用一个“拖”字诀,然后再去准备应对这位剑宗宗主之事。   陈蒙轻声说道:“徐宗主,我再多嘴一句,能不起冲突,还是不要起冲突为好。”   此时徐北游的气势已起,拇指再向前推剑两分,整把天岚已是出鞘三分,浩荡剑气冲霄而起,嗯了一声,道:“这是自然,毕竟以和为贵。”   陈蒙轻叹道:“静候佳音。”   徐北游笑道:“陈王爷,那徐某先行一步。”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一掠而逝。   原本向四周扩散开来的剑气汇聚成一道长虹,横掠过整座碧罗湖。   与此同时,一尊金身大佛带着宏大威严的气势缓缓立起,周身有金光环绕,四周有天女伽蓝相随,梵音阵阵,脑后有一轮背光,其中不断浮现面露嗔怒之色的明王、金刚,又有低眉慈悲的佛陀、菩萨、罗汉、诸天,让人望之便要生出敬畏之心,若是有凡夫俗子在此,恐怕就会将眼前之佛当做是西天极乐世界之佛。   不过那道剑气所化的长虹却是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大佛而去。   几乎就是转眼之间,那抹长虹相距大佛已经不足十里路程。   “徐宗主,请止步。”   骤然之间,有一道宏大佛音响彻于天地之间,仿佛大钟轰然作响,声浪滚滚回荡。   与此同时,人未至至剑气先至。   徐北游按剑前掠,腰间那柄天岚已经出鞘一尺。   若是有剑宗之人在此,就会辨认出徐北游所用一剑,并非是剑三十六中的高绝剑式,仅仅只是拔剑术而已,又有“刹那芳华”的雅名,当初徐北游在对战赤丙时,就曾用过此种手段,只是没有今日这般骇人声势而已,今日徐北游还未完全拔剑,就已经剑气翻滚如雷。   先前徐北游多以诛仙对敌,诛仙的名头太大,而徐北游的对手又太强,以至于会让许多人下意识地忘记这位剑宗宗主也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而且还是地仙中战力最强的剑修,哪怕不用诛仙,剑气之强,剑气之盛,仍是举世无双。   面对如此剑气,那座金身大佛缓缓伸出一只巨大手掌,七色光华流转不休。   一掌凌空拍下。   剑气长虹骤然加速,擦肩而过,堪堪躲过这一记惊天动地的大手印。   与此同时,碧落湖的湖面上蓦然出现一只足有数里方圆的掌印,使得湖水猛然下陷。   这一次真是湖水溢出湖岸。   大佛又是伸出另外一手,与先前拍下的有点一手两两相合,结成手印,顿时佛光大盛,其中化生出无数的佛陀、菩萨、罗汉,个个栩栩如生,个个宝相庄严,开口说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佛音如狮子之吼,震荡心神,又有数不清的佛子的齐齐诵经之声,似是要引人超脱到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伴随着滚滚佛音,佛光普照三界十方。   在无尽佛光之中,一道剑气长虹仍旧是快速前行。   无数剑气在长虹四周不断生出,继而凝聚成一道道如攻城巨弩的弩箭。   “弩箭”一刻不停地激射大佛。   丝毫不逊于两襄城外的攻城大战。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两大活佛迎客礼   剑气所化的“弩箭”落在大佛的身上,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   虽然整尊大佛仍是不曾动摇,但是大佛周身的金光却是迅速黯淡下来,同时那些天女伽蓝也被“弩箭”无情射杀,很快天地间只剩下一尊大佛。   佛门,以铸就金身和法相而著称,犹如最坚固的大盾,而剑宗则是天下间最为锋利的长矛,接下来的一剑,注定会是一场矛盾之争。   长虹来到大佛面前,徐北游以天岚剑首狠狠撞在大佛的心口上,天岚瞬间出鞘二尺。   一道粗如粗如峰峦山根的恐怖剑气直接在大佛的胸口炸开。   无数剑气四散激射,落在碧罗湖上,激起层层大浪水花,落在远处的雪峰,顿时有雪崩坍塌,但更多的剑气还是游走于大佛身上,流转不休,仿佛是用剑气为这尊大佛“重塑金身”。   整尊大佛开始轻轻颤抖,幅度越来越大。   凝聚出这座大佛法相的葛增活佛皱起眉头,心底间更是悸动连连,显然是触动了金风未动蝉先觉的心弦。   下一刻,长虹后退,原本不可动摇半分的大佛开始剧烈晃动,与此同时,他挂在胸前的那串佛骨念珠更是纷纷开裂,每一颗头颅仿佛在放声大笑,又如恶鬼哭嚎。   葛增活佛顿时脸色大变,急忙将双手内外一合结成宝瓶印,催动降三世法身,头顶上悬空的三颗舍利激射出一道佛光,与金色大佛相合,试图将情况稳定下来。   然而在愈来愈盛的剑气面前,本该不可动摇的金身大佛却如风中残烛一般,无论葛增活佛如何灌注佛光都不过是杯水车薪,此时他胸前的那串数珠已经有十余颗人骨爆裂开来,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就在此时,一直旁观的胖大僧人终于出手。   他被林寒尊为金贡活佛,精通金刚伏魔的龙象大力,与道门三大丹田循序渐进的修行方式截然不同,他一心一意修炼自身体魄,也就是佛门中人所说的色身,而且不同于他那个注重采阴的师兄,他的根本在于一个吃字,他曾经一日九餐,一餐一牛,日啖九只牦牛,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又辅以大量的珍贵药物,使他体内气血达到了极为骇人的地步,就是与那些上古传说中的诸多荒兽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这一脉修行方式又与纯粹武夫不同,虽然武夫也是一意精修体魄,但以萧家拳意为例,他们又是专注于体内多如繁星的诸多窍穴,从皮膜到骨髓,搬运气血,凝练洗涤,开启人体无尽秘藏,再与诸天星辰相互感应,最终在窍穴之内凝聚身神,如萧玄、赵青等人,一拳出便是百千身神同时出拳,比之十八楼地仙也毫不逊色,甚至单以战力而论,还犹有胜之。   可金贡活佛却是不然,他只是一意修炼气血,却不凝练窍穴,更谈不上凝聚身神,故而远不如武夫体魄那般无漏无缺,不但有自身气血外溢,而且还使身躯体型异常庞大,几乎是常人的数倍。   只见他一步迈出,竟是展现出一种与体型极为不符的轻灵之态,飘摇而起,出现在那道长虹面前。   长虹似乎想先破去已经摇摇欲坠的大佛,不愿与此人纠缠,方向稍作偏移,就要完全出剑,但身形庞大的金贡活佛也随之横移一步,继续挡住长虹的去路。   都说事不过三,可长虹却是连第二次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在金贡活佛拦路之后,剑气散去,露出其下的身影。   这是金贡活佛第一次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年轻人。   一身锦绣白袍飘摇不定,腰间的三尺青锋只差一丝就要完全出鞘。   不过让金贡尤为记忆深刻的,却是此人的满头白发,虽然白发被束成发髻之后纹丝不乱,但却让他想起了那位传闻中同样是白衣白发的大剑仙上官仙尘。   这便是剑宗的新任宗主徐北游吗?   金贡活佛张口大喝一声,只有一个音节,乃是九字真言中的第一字。   “临!”   同时这位活佛也双手结不动明王印。   佛门以左手为常静,故名为慈悲之手,渡顽愚众生,右手为常动,故名为智慧之手,渡上根利器,称为“悲智双运”渡尽无余凡夫。合此双手即表示断除“贪嗔痴疑慢”之烦恼障惑,是远离身语意之无始无明,其合掌的姿势名为“印”。   佛门有九字真言,又名奥义九字,分别为: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   与之相对应的九个手印,又名奥义九字切,分别为:不动根本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宝瓶印。   此时金贡活佛一字一结印,每一字真言出口皆响如一道雷霆响彻在天地之间,三字之后便如天道震怒一般,巨大的声音直震得漫天云卷云舒,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七字之后,金贡活佛双手结成日轮印,大喝一声,“在!”   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振聋发聩,但却恢宏深远,如有佛说法讲经,又仿佛是万千佛子齐齐诵经顶礼。   不断落在大佛身上的剑气在九字真言之下,渐渐显现出瓦解之势,当金贡活佛喝出最后一个“前”字,并将手印变为宝瓶印之后,所有的剑气瞬间全部破碎,然后大佛的金身上又重新显现出璀璨之色。   九字真言乃是摩轮寺之无上降魔正法,一字一音皆是外引天地巨力,内合人身性命,金贡活佛以自身庞大无比的血气喝出九字真言,此时就是剑气这等死物,也是被其生生“度化”。   紧接的着大佛伸出一掌,单手结印。   手印如山,生生遮住这一片天幕,似要将徐北游镇压在这一座手印所化大山之下。   徐北游不闪不避,只是抬手伸出两指,并拢成剑指。   手印如山,遮住了徐北游头顶的一片天幕,遮挡住了从天上洒落的阳光,在徐北游的下方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相比之下,徐北游像人掌之下的一只蝼蚁,这一指看起来更是可笑。   当这一指点在泰山压顶般的佛掌上时,如蜉蝣撼树,可笑不自量。   然而下一刻,大树却在蜉蝣的撼动下开始摇晃。   这一指撑住了遮天般的巨手。   甚至还要刺破这只挡住头上一片天幕的佛掌!   徐北游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破!”   佛掌顿时支离破碎,然后整只佛掌缓缓消失不见。   万丈光明再次洒落世间。   葛增活佛脸色骤然苍白,低头望去,他的掌心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血洞。   就像被人一指穿透。 第三百六十二章 御万剑一人攻城   动手了?   大殿内的孩童僧人和枯瘦老僧对视一眼。   真的动手了,看来这位剑宗宗主的果决还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没有客套,直接动手了。   两位活佛一起朝殿外望去。   摩轮寺依山而建,其中建筑的位置高度自然也是随着地势层层递增,这座宫殿几乎处于整座寺庙的最高处,两人由此望去,没有任何建筑和墙壁阻拦,可以清楚看到远处那座高大金佛,以及漫天的佛光。   孩童僧人盯着这幕景象,喃喃自语道:“当年祖师曾说,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不见性情,唯留佛性,那时候便成了佛,醒也是佛,睡也是佛,行也是佛,卧也是佛,如此方是人世之佛。”   枯瘦老僧点头笑道:“这的确是祖师当年所言,也唯有祖师才能当得起活佛之称,人世间活着的佛。”   孩童僧人轻声道:“三千世界本无穷,人世称佛又如何?我自叩首佛像之前,日日见佛,月月见佛,睁眼闭眼之间,见得金光如海,佛光漫天,其中都是佛意,可到底什么是佛?”   枯瘦老僧的脸色凝重几分,“师兄,自从你修炼大自在天魔法相化身之法后,性情便有些不同,如今又出此言……”   孩童僧收回视线,摆了摆手,示意枯瘦老僧不要再说下去,不过却没有开口辩驳什么。   有些话,不是他不愿意听,只是说了无益,那就不必说出来,以免徒增烦恼。   这个世道,宗门林立,这些宗门培养出来的修士,同样是不缺,哪怕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也是如此,唯有十八楼境界的修士,方能勉强算是不可或缺。当然,绝大多数宗门并没有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公孙仲谋时代的剑宗如此,摩轮寺也是如此。   孩童僧人叹息一声。   如今的剑宗已经有了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可摩轮寺呢?   他们四人,葛增修习大日如来妙义中的降三世之法,金贡修习伏魔神通和般若龙象大力,他们两人说到底还都是在摩轮寺传承的范畴之内,而他和法号名为萨伽的枯瘦老僧则是剑走偏锋,萨伽修习欢喜妙义,吸纳无数女子元阴,他则是修习当年玄教教主留下的天魔策,试图修成慕容玄阴都未能修成的大自在天魔法相化身之法。   有舍才能有得,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突然之间,孩童僧人的心口猛然一颤,触动心弦。   到了他这个境界的修士,金风未动蝉先觉之事几乎是从无意外。   下一刻,整座摩轮寺轰然震动。   身形枯瘦的萨伽活佛脸色大变,猛然从铜床上起身,来到殿门前。   殿外猛然吹进一阵大风,将萨伽活佛身上的红色僧衣吹得肆意飘拂,而殿门外惊鸿一瞥的一幕场景更是让这位活佛感到惊悚。   葛增活佛请出的那座大佛法相被人一脚踏在头顶,就这么向后倒仰,不断倒退,最终整个后背撞入大雪山中,使得整座大雪山轰然震动,以至于几处雪峰上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雪崩。   萨伽活佛随之抬头望去,看到那人手持三尺青锋立于空中,仍旧保持着一脚踏落的姿势,在他下方的碧罗湖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位置,金贡活佛从水下缓缓升起,如出水沐佛,只是面色苍白,显然在先前的交手中吃了不小的亏。   难道说,两位活佛联手,甚至连那人的诛仙都逼不出来?   这就是十八楼境界剑仙的骇人实力?   震惊之余,萨伽活佛用眼角余光撇向自己的师兄,摩轮寺四大活佛之首的松赞活佛。   然后他隐隐松了一口气。   就算你徐北游是十八楼剑仙,近乎举世无敌,可这里却不是江南,这里是大雪山,是摩轮寺屹立了千年的地方,中原儒门的亚圣曾经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地利和人和都在我手,任你是十八楼的剑仙又如何?   不过紧接着再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徐北游根本不理会葛增活佛和金贡活佛,举起手中的天岚,然后缓缓向前一指。   刹那之间,天际尽头出现一道深深的黑线。   几乎就在同时,正在朵颜城中的林锦绣忽然惊讶出声,抬着头。   在她身旁的陈晨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一片“黑云”从朵颜城上方飞过。   由南往北,向着大雪山方向而去。   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以萨伽活佛的目力,可以看得极为清楚,这道黑线不断接近,很快便布满了整个天幕,黑压压,乌泱泱,遮天蔽日一般。   远远望去,就像从东边的天际尽头,一大片“黑云”正在缓缓压至。   之所以给人缓慢的感觉,当然不是因为这片“黑云”移动速度太慢,而是因为“黑云”太广太阔,从而给人一种慢的感觉。   实则那片黑云迅速掠过天际,距离大雪山也越来越近,不仅仅是萨伽活佛,就是摩轮寺中的僧人都已经看清,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飞剑,是一片黑压压的剑雨。   无数飞剑,排列成阵,呼啸而至。   高悬九天之上的太阳洒下万丈光芒,明亮的光线落在这片剑雨上,使得这片剑雨不再“漆黑”,而是反射出无数光芒,绚烂夺目,每一把飞剑仿佛都是熠熠生辉,仿佛是无数光焰正在天幕上熊熊燃烧。   没有人能够看清,这片光彩绚烂中到底有多少飞剑,所有人只知道,这位剑宗宗主驾驭了不计其数的飞剑。   这些飞剑,正朝着摩轮寺而来,而且它们并非是以剑气凝聚而成,而是实实在在的剑器。   放眼整个草原,甚至是中原,没一个地方会有如此多的剑,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些剑来自东海三十六岛中的剑冢岛,那里是剑宗葬剑之地,其中所藏之剑,又何止百万!   这也大概是近百年来跨越距离最远的一次驾御飞剑,从东海上的剑冢岛,到草原大雪山,其间距离又何止万里?   这一刻,萨伽活佛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甚至整个摩轮寺都是鸦雀无声,无数的飞剑越来越近,其带出的凛冽呼啸之声也愈发清晰,如山呼海啸,响起在所有人的耳中,又是重重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蔚为大观。   摩轮寺中的所有僧侣,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寺中钟声不起,鼓声不作,就连诵经之声也不再响起。   下一刻,剑雨轰然落下。   比之上官仙尘当年驾驭万剑出海还要壮阔。   萨伽活佛看的目瞪口呆,剑宗中人,做事情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他脚下的这座摩轮寺,丝毫不亚于一座雄城。   你徐北游难道真想一人攻城?!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启大阵双日曜空   这一幕,仿佛真是天上仙人降下一场笼罩了摩轮寺了大雨。   数不清的飞剑砸向大雪山上这座如同一座雄城的寺庙,所有的摩轮寺僧人都为这极为霸道的一幕感到震惊。   飞剑落在寺庙中,落在巍峨如城墙的寺庙墙上,或是周围的大雪山上。   寺内寺外,尽是风雷呼啸之声。   所有的摩轮寺僧人都感受到了大雪山的震颤,白色的洪流从山顶激荡而下,整座摩轮寺仿佛在沉闷低吼。   能被剑宗中人葬在剑冢岛上的剑器,或是碧游岛轩辕剑炉中所铸之剑,都不是凡物,其中自有剑气灵性,比起纯粹以剑气凝聚而成的飞剑,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徐北游的驾御之功,几乎每一剑都相当于鬼仙修士的全力一剑。   在剑雨缓缓消散之后,大雪山和摩轮寺被插满了各种长剑,清亮的剑身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此时的摩轮寺像一只身上插满了羽箭的巨兽,正匍匐在大雪山间,痛苦呜咽。   萨伽活佛伸手拍打掉几把射向自己的飞剑之后,脸上仍旧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相信以徐北游的实力驾驭如此多的飞剑不难,但绝不相信徐北游可以将如此多的飞剑从东海搬运到数万里之外的大雪山,这几乎已经是仙人的手笔,就算是当年还未飞升的上清大道君,在与道门决裂时,也是用一方剑匣“驮”着数十万把剑去往东海的。   但是眼前这幕景象由不得萨伽活佛不信,这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在他身后的大殿之内,四大活佛之首的松赞活佛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下铜床,拖曳着宽大的僧袍来到萨伽活佛的身侧,这位隐藏极深的摩轮寺真正话事人平静解释道:“以徐北游刚才直接动手的架势来看,应该是葛增师弟哪里被他看出了破绽,所以他并不相信我们会真心诚意地和他坐下来谈,故而直接先发制人。再者,我们拖延了十二个时辰的时间来做准备,那么这位心中早有成算的剑宗宗主,想来也不会在那里空等十二个时辰,看来这个年轻人的确准备了一个很大的‘惊喜’。”   萨伽活佛灵犀一动,感叹道:“多半是那个剑宗宗主代代相传的剑匣,当年上清大道君就是以此负剑,其中自有须弥芥子之玄妙,否则以公孙仲谋当年的修为,根本没必要时时刻刻都要带着那方剑匣,原本葛增师弟说徐北游没有携带剑匣,可现在看来仍是小觑了这位剑宗宗主的心机,他只要将匣中藏剑的剑匣藏在西北的某地,甚至是朵颜城中,那么他驾御如此多的飞剑就是轻而易举之事。”   貌如孩童的松赞活佛略作思索,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这位摩轮寺上的掌权话事人,千算万算都没能算到那位剑仙竟是这般不讲道理,不曾入寺而是直接在寺外大打出手,让他们先前的许多算计都成了无用之功,如果徐北游不是急于缓解西北局势,那么他真可以选择先杀葛增和金贡中的一人,然后就此离去,等待时机再杀一人,终有一天能将他们四人全部杀绝,那时候的摩轮寺就只能任人鱼肉。   松赞活佛举目望去,在他的视线中,那位剑宗宗主仍是没有请出杀伐第一的仙剑诛仙,只是一身浩大剑气萦绕全身,直冲霄汉,当下的几位师弟根本不是对手,就算再加上一个修得大自在天天魔化身法相的自己,恐怕也未必可以力敌。   松赞活佛缓缓开口道:“请两位师弟回来吧,面对此人,非我四人联手不可,没必要再继续试探下去了。”   萨伽活佛以神念给外面的葛增活佛和金贡活佛传讯之后,苦涩开口道:“师兄,是否要准备启用大阵?”   他同样清楚此时的局势,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面对这位杀穿了江南和南疆的剑宗宗主,就算他们四人联手,最多也不过是不胜不败的局面,所以想要真正胜过甚至是杀死这个年轻人,不能仅靠他们四人之力。   说话之间,两位活佛已经返回宫殿,不过相较于先前,此时的两人却是狼狈太多,葛增活佛气机衰弱的同时,右手手掌被整个刺穿,此时仍是血流不止,而金贡活佛则是面无血色,皮肤近乎透明,几乎可以看到其下的血肉和筋络松赞活佛轻声道:“我有一种直觉,今日一战,可能会一波三折,也可能会大起大落,几位师弟要有足够准备,现在我打算开启大阵,还请三位师弟助我。”   另外三人同时脸色一肃,沉声道:“谨遵师兄法旨。”   说罢,松赞活佛向前迈出一步,缓缓抬起双臂,双掌猛然合十。   一轮轮佛光自他脑后升起,伴随着佛音袅袅,金光刺眼。   虽然他修炼的是大自在天天魔法相化身之法,但是佛魔本一线,此时用出佛法,仍是倍显佛陀妙义,使得刹那变永恒,芥子纳须弥,天下之大,处处皆是极乐佛国,方寸之间,也可自成一片佛土。   另外三尊活佛也随之双手合十。   在一瞬之间,殿内的四方巨大古佛活了过来,或拈花,或合十,或结宝瓶印,或结无畏印,刹时间,大放光明。   佛光普照。   而在殿内还有八根巨柱,柱上分别缠绕一条天龙,此时也如有灵性地脱离巨柱游动开来,围绕古佛盘旋。   天龙护法。   四僧、四佛、八龙,一起诵经。   浩瀚无垠之佛光,仿佛要普照四方十地,,一阵阵梵言禅唱,透过虚空,震撼大千世界。   一点点金色的佛光,汇聚成一轮,光芒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无边佛光之中,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在摩轮寺的上方浮现。   此乃摩轮寺的根本妙法。   西方教一脉自宝竺国兴起,在玄门两分内斗时传入中土,甚至曾一度取代道门成为中途第一大宗门,随后三分。其中以中土佛门为尊,而佛门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根本经典,也就是金刚经。摩轮寺则是以《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为根本经典,亦称《毗卢遮那成佛经》,而大毗卢遮其实就是中原信众所说的大日如来,毗卢遮那成佛经即是大日经。   此时摩轮寺的四大活佛以大日经根本妙法催动摩轮寺的镇寺重器大日印轮,便造就了双日当空的奇异景象。   大日印轮所化之红日,有形而无质,寻常人难以动用,可一朝显化实质之后,镇压九天十地,丝毫不逊于道门连通三十三天的玲珑塔。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四佛捧日放光明   以这轮红日为中心,在其四周隐隐生出四尊大佛虚影,不过这四尊大佛与中原佛陀之像却又不同,每尊都是身生六臂,或是手持金刚杵,或是手持七色幡旗,或是手指黄金宝幢,或是手持转经轮,分立于大日四方位置,就像是四尊佛陀共同托举起一轮红日。   仿佛是受其感染,天地间隐隐回荡起阵阵真言念诵之声,使整座摩轮寺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镶边,庄严无量。   四尊佛陀分别位居四方,其中东方佛陀男生女相,脸孔俊美如女子,线条柔和,泛着白玉般的光泽,衣着同样不同于中原佛门,倒像是宝竺国的装扮,头戴如塔之孔雀宝冠,上身披绫罗,下身着长裙,双手结成宝瓶印。   西方佛陀身材胖大,面方大耳,土黄色的僧衣敞开,袒露出肚子,不过又不似东来佛祖那般跌坐,更不曾有半分慈眉善目,神情肃穆,双手结大金刚轮印。   南方佛陀又瘦又高,脸庞狭长,面带枯槁之色,一双眉毛极长,几乎要垂落到双膝位置,身着大红色的僧衣,外披紫色袈裟,露出半边臂膀,结无畏印。   北方佛陀身材高大,更甚于寺庙中的天王金刚,面相凶恶,露出嗔怒之色,身上所着也并非袈裟僧衣,而是类似于宝甲之物,结不动明王印。   虽然摩轮寺比不得执天下修士之牛耳的道门,甚至还曾两次遭厄于道门之手,但其传承之深远,却是更甚于天机阁、白莲教之流,正如道门内有积善、经典、丹鼎、符篆、占验五派之分,摩轮寺中也有五大派系,分别是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格鲁派、雍仲派,又因为五派僧人的衣着颜色不一,被中原修士以衣着颜色分别称作红教、白教、花教、黄教、黑教,如今摩轮寺中的四大活佛就分别是其中四大派系的首领人物,分别是黑教雍仲派的松赞活佛,白教噶举派的葛增活佛,花教萨迦派的萨伽活佛,黄教格鲁派的金贡活佛,以及红教宁玛派的寺主秋思。   五大派系在草原上都是举足轻重,修行又各有其独到之处,因此彼此之间在平日里多有芥蒂冲突,甚至是教义之争,可如今却是全部联合起来,上次联合还是他们共同架空了出身红教的寺主秋思,由此可见,他们对于徐北游的到来是何等重视,几乎到了将其视之为可以动摇四派根基的地步。   四尊古佛一起催动手中的法器,红日开始冉冉上升,一时间天地色变,云卷风怒,声势骇人。   两轮太阳悬于天幕,使得天地间一片白亮,再无一处阴影藏身之处,处处光明,处处是佛国净土。   面对如此威势,徐北游也终于显露出几分凝重之色。   这便是摩轮寺的重器,大日印轮,并不逊于道祖传下的三大重器。   相传佛祖有三身,也是寺庙大雄宝殿中供奉三尊佛祖像的由来,三尊佛像并称为三身佛,其中的中尊为法身佛,是佛之本身,即大日如来,左尊为报身佛,名卢舍那佛,右尊为应身佛,也就是佛祖在人间的显化之身,名释迦佛。   佛祖也传下了三件重器,对应三身佛,分别是应身佛的七宝莲台,报身佛的紫金刚铃和法身佛的大日印轮。佛门三分时,中土佛门得了七宝莲台,宝竺国金刚寺得了紫金刚铃,大雪山摩轮寺得了大日印轮,当年中原佛门最为鼎盛时,几乎与道门不相上下,唯独缺了一件重器,仅仅有一件七宝莲台的佛门方丈如何也比不过手持玲珑塔和都天印的道门掌教,这才使得佛门始终弱于道门一头。   平心而论,若将道祖所传的三大重器排名,对应太清大道君的玲珑塔居首,对应玉清大道君的都天印其次,对于上清大道君的诛仙居于末尾,不过有舍也有得,玲珑塔的威力最大,可对于驾驭之人修为的要求也是最高,十八楼地仙驾驭起来都倍感吃力,反而是诛仙对于修为的要求最低,只要达到地仙十二楼修为便可勉强驾驭,甚至如徐北游这等有特殊机缘之人,在地仙八重楼时都能使诛仙出鞘。   同理,佛门三大重器中,以大日印轮居首,可想要驱动大日印轮,非十八楼境界地仙不可,不管是当年紫尘和上官仙尘联手袭击菩萨居处,还是后来道门攻破摩轮寺山门,摩轮寺中都无人动用大日印轮,使得这件佛门重器等同于无。后来的秋思也是如此,以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动用大日印轮,只能被四位活佛架空,反倒是四位活佛执掌摩轮寺后,想出一套以四人之力催动大日印轮的法门,这才有了现在的眼前一幕。   徐北游望向天空,那一轮红日越升越高,普照十地八方。   徐北游将手中的天岚收起,重新张开手掌五指,一把拖曳着紫青之气的仙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   几乎就在同时,在这轮“红日”之中,缓缓出现一道身影,内着红色僧衣,外披黑色袈裟,却是一副孩童相貌,正是四大活佛之首的松赞活佛,声音宏大开口道:“徐宗主,你若现在退去,为时未晚,贫僧可以既往不咎。”   徐北游手握诛仙,抬头望着这个“孩童”,笑道:“若是要退,徐某又何必来?”   松赞活佛本也没想着凭借一句话就能吓退这位剑宗宗主,闻言只是摇头,然后道:“既然徐宗主执迷不悟,那就休怪贫僧不留情面了,到时玉石俱碎,悔之晚矣。”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举起诛仙,伸手在剑身上轻轻一抹。   自那只夏蝉观剑再到如今亲手握剑,十几年的记忆画面如走马观花在眼前一一掠过。   他整个人的气势的骤然一变。   只见徐北游身上那丝玄黄之气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缭绕全身。   松赞活佛的脸色凝重几分,破天荒地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敬佩,如果是一个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能有这份心怀天下的胸襟,那不奇怪,可这样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也隐隐有了此等心境气概,那就只能说是时势造英雄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这位剑宗宗主先前在江南连番大战中受创不浅,但是却在最后与尘叶的一战中引来大齐气运反哺,摇摇欲坠的境界竟是因祸得福,恢复大半。   徐北游神情肃穆,举剑向上一指。   几乎就在同时,天空如同炸开一个窟窿。   一道如同山岳的紫雷轰然坠落!   直直降临砸在松赞活佛的头顶,其势如九天银河倒挂,飞流直下三千丈。   剑二十七,御天雷一剑。 第三百六十五章 人间之佛结法相   “徐宗主又何苦如此?”   松赞活佛面带悲悯神色,宝相庄严。   下一刻,他的头顶光芒大盛,生出一圈圈背光,就如一轮小型的太阳,而他本人则端坐于大日印轮正中位置,手结无畏印,几如在世佛陀。   这道道门意味十足的紫雷轰然落在佛光之上,激起无数涟漪,无数紫色电芒游散激射,震荡得金色佛光上下起伏不定,最终紫雷绚烂碎裂开来,变成漫天流华,缓缓消散,而佛光仅仅是黯淡许多,仍旧普照天空大地。   徐北游略微惊讶地咦了一声。   仅仅是这一手的威势,就足以证明松赞活佛的境界犹在金贡活佛和葛增活佛之上,应该是四大活佛中的第一人,其本身境界大概距离地仙十八楼境界只有一步之遥,虽然比不得当年公孙仲谋或是慕容萱的地仙十七楼,但在集合了其他三位活佛之力动用大日印轮之后,已经直达十八楼境界巅峰,就算仅以战力而论,也丝毫不逊于手持诛仙的徐北游,甚至犹有胜之。   携带着大日印轮的无上威势,松赞活佛手印由无畏印变为大金刚轮印,在其身后生出一尊大日如来法相。   大日印轮,顾名思义,本应由出身于红教的秋思执掌最为妥当,因为秋思本身修习大日如来佛祖法相修持妙义,与大日印轮最为契合,而出身黑教的松赞活佛却是修习大自在天魔法相化身之法,甚至与大日印轮隐隐敌对,不过好在大自在天魔法相化身之法最擅伪装模仿,又有其他三位活佛和四佛八龙大阵之力相助,将他身上的天魔之力遮掩过去,倒也能勉强驾驭大日印轮。   就在松赞活佛以印轮结成法相的那一刻,天地间先是骤然一暗,原本悬于空中的真正太阳仿佛被乌云遮蔽,又像是遭遇日食,迅速黯淡下去,紧接着松赞活佛身后的大日印轮和大日如来法相光芒大盛,再次照亮世间,仿佛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此谓之无量光。   然后松赞活佛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向徐北游重重拍落。   其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也做出相同的动作。   手印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几乎要凝聚出太阳真火。   手印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伴随着漫天似真似假的太阳真火,仿若是火海烧天,格外震撼心神。   徐北游轻笑一声,“当年道门说剑宗,一味追求剑器杀人之利,重杀戮攻伐,轻长生真意,不过是争斗之法,恰巧佛门也曾说过类似话语,说你们摩轮寺一贯讲究降魔神通和方便法门,禅意却是落了下乘,沦为争斗攻伐之法,那今日就看一看,到底是我玄门剑宗长于攻伐争斗,还是你佛门密宗的降魔神通更为厉害。”   下一刻,满身玄黄之气的徐北游持剑冲霄而起。   当大日如来法相的手掌触及诛仙剑尖,如同人掌落在钢针的针尖上,就算人掌再大,终究血肉之躯,被钢针的针尖刺破皮膜,刺入血肉,深可刺骨。   诛仙的剑身没入佛掌之中,但在徐北游的头顶处,却是有无数由虚凝实的太阳真火落下,仿佛是一场流星火雨。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徐北游的发髻被真火击散,满头白发披散下来,然而每一根白发又都化作一剑,一剑便击散一朵太阳真火。   虽然徐北游勉强挡住了这记手印,但下坠仍是大势所趋,近乎于无穷无尽的太阳真火不断凝虚为实,不断自上而下地层层下压,仿佛是一片火幕。   如此相持于大半炷香的时间之后,诛仙的剑尖已经自佛掌的手背刺出,但是积蓄的太阳真火也已经达到极致,使得徐北游不堪重负。   下一刻,徐北游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随剑而行,向上生生穿过这只佛掌,浑身浴火。   然后就见松赞活佛以大日印轮显化出的佛掌开始片片崩碎分解,整只佛掌如是梦幻泡影,迅速变淡、消逝,紧接着裂痕迅速蔓延至松赞活佛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上,这尊号称不为外物所坏的金刚法相竟是没有丝毫抵御之力,如同砂砾堆砌成的佛像,海浪一来便濒临崩碎。   如此一来,与大日如来法相共为一体的松赞活佛自然也难以幸免,虽然其本身已经凝铸不动金身,但仍是难免皮肉被太阳真火反噬烧灼,皮膜骨肉呈现出一片焦黑之色,也幸而他身具不动金身和天魔法相之功,否则此时已经是重伤。   松赞活佛即惊且怒,同时又有几分惊疑不定,摩轮寺修持之法,实与中原佛门诸宗大有异处,摩轮寺修士很少走到对应道门地仙十八楼境界的罗汉果位,大多在初入地仙境界时便将修为保留在舍利中,从头开始,当年的摩轮寺寺主莲花祖师便是有九颗舍利,相互累积之下,几乎可以比拟道门修士初入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可惜她在想要更进一步以驾驭大日印轮时遇到了手持诛仙的上官仙尘,虽然那时的上官仙尘还谈不上举世无敌,但也不是莲花祖师可以匹敌,一剑之下,百年苦功俱成虚幻。   似松赞活佛这般,已经修成八颗舍利,距离当年莲花祖师九颗舍利的绝顶修为只剩下一步之遥,只是如果他继续走莲花祖师的老路,那么九颗舍利便是极致,所以他才会像当年的莲花祖师那般求变,意图借助邪魔外道之法,成就十颗舍利的根本大圆满境界,也就是道门的十八楼之上证道长生之境。   此时他借助其他三位活佛和大日印轮之力,距离那十颗舍利圆满的境界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仍旧是被此子一剑摧破,莫非他已经踏出那一步?   怎么可能?!   松赞活佛心中惊疑不定,手上动作却是不停,迅速由大金刚轮印变为不动明王印,身后重新凝聚成一尊不动明王法相。一时间佛光普照,有无数细小的金色莲花生出,继而汇作一处,变为一个巨大的金色莲花,而这金色莲花上缓缓显化出一尊一头八臂的不动明王像,右手拿剑,左手握罗索,盘坐于金莲之上。   诸佛菩萨的造像大致有二种类型,一是安详相,一是忿怒相。   先前的大日如来便是安详相,而此时的明王则是忿怒相。   明王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五大明王,而不动明王居于五大明王中心位置,亦即居于首位,另四尊明王围绕在他身边,他是明王之中最重要的尊格,被称为不动尊或无动尊,与观世音菩萨和地藏菩萨并列。   只见不动明王相上升起起一道道金色佛光,只是这佛光中没有半分慈悲,只有包含着佛陀怒火的冷酷。   与此同时,徐北游也现出身来,摇身一晃,抖落身上附着的太阳真火,因为有玄黄之气护身的缘故,竟是毫发无伤。   反观狼狈不堪的松赞活佛,高下立判。 第三百六十六章 佛母孔雀大明王   在徐北游一剑刺破佛掌之后,大日如来法相寸寸碎裂,其中凝聚之物却不是金光血肉,而是近乎无穷的太阳真火,从天空中滚滚落下,而其下落方向正是摩轮寺。   就算摩轮寺经过千年修持,佛家法咒几乎已经浸透它的每一寸角落,当年道门大举来袭时的三味真火都未能烧毁摩轮寺,可大摩轮寺立足所在的大雪山却没有佛家法咒庇护,若是任由太阳真火落下,使得大雪山的冰雪融化,纵使摩轮寺雄伟如城,也要被呼啸而来的雪崩洪流所淹没,寺内僧人怕是要死伤过半。   如此一来,就算没有徐北游这个在旁虎视眈眈的外敌,摩轮寺也要元气大伤,重蹈当年被道门攻破山门的覆辙。   松赞活佛不得不出手。   只见不动明王尊现身之后,双手一撑,竟是将从天而落的层层太阳真火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   万千太阳真火重新升空之后,化作无数璀璨金光,消散于天地只见。   徐北游兴许是忙于拍落身上的星星之火,又或许是不忍看到寺内僧人因自己而亡,总之是没有出手阻拦。   在将太阳真火化解之后,松赞活佛缓缓开口道:“徐宗主,虽然你有玄黄之气护身,但此地却不是大齐中原,不会再有大齐气运反哺于你,待到你身上的玄黄之气消耗殆尽,到时只凭自身体魄,既比不得武夫的强横体魄,也不在金身之列,纵使你是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也难免有所损伤,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我们双方各退一步,正如你们中原人所说的那般,退一步则海阔天空,不知徐宗主意下如何?”   其实相斗到如此地步,摩轮寺几乎是被人堵在家门口,仅次于当年被道门攻破山门,而且先前徐北游搬运来无数飞剑倾泻在摩轮寺中,虽然没能彻底毁去摩轮寺,但也让这座千年宝刹受损严重,对于一个宗门而言,已经是丢尽了脸面,在如此情形之下还要主动求和,堪称是奇耻大辱。   不过对于松赞活佛的说法,徐北游却是不置可否,“徐某的来意,已经悉数说与布罗毕汗,想必松赞活佛也已经知晓,所以只要松赞活佛答应徐某的条件,徐某不但立刻退走,还愿意向四位活佛赔礼,不知松赞活佛意下如何?”   松赞活佛的脸色微沉,开口说道:“徐宗主是要强逼我摩轮寺定下城下之盟了?”   徐北游笑了笑,手持诛仙身形上升,居高临下道:“说到底,还是四位活佛放不下林寒的许诺,不想与徐某谈,或是自恃神通修为,不愿与徐某谈,其实都无妨的,只要徐某的剑能摧破这些泥塑木偶,那么四位活佛不谈也得谈。”   松赞活佛先是面色微沉,随即恢复古井无波,他毕竟修持多年,早已将自身心境打磨得近乎完美无瑕,这等话语还无法动摇他的心境,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徐北游说的就是实话,只是实话不好听而已。   徐北游再度举起诛仙,轻轻一抹。   松赞活佛身后的不动明王尊法相顿时连连巨震,周身光华更是明灭不定,转眼间已经是有溃散之势。   松赞活佛见此情景,不得不再次变化手印,由不动明王印变为宝瓶印,身后的不动明王法相也随之变为一尊孔雀佛母法相,只见其头戴孔雀宝冠,身披七色羽织,赤着四臂,戴有手镯臂环,右边第一手执开敷莲华,第二手持俱缘果,左边第一手当心掌持吉祥果,第二手执三、五茎孔雀尾。下着白色长裙,赤脚,脚腕上戴有脚玲,身上宝珠璎珞环绕,花蔓庄严,身后一轮如同孔雀开屏的如意七色背光,立在一只金色孔雀王的背上。   孔雀佛母又名孔雀大明王、佛母孔雀大明王,简称孔雀明王,在密宗的一众明王中,多显忿怒之相,唯有此明王和蔼可亲,面目慈善,以孔雀为坐骑。有传言说,上官玄鸟凤凰生有孔雀和大鹏,孔雀好吃人,曾经将佛祖一口吞下,佛祖不想从孔雀便门而出,以免污秽金身,所以破背而出,出来后欲杀之,但有诸佛菩萨相劝,说佛祖从孔雀体内而出,若杀孔雀便等若杀母,故而佛祖封孔雀为佛母孔雀大明王。   只见孔雀大明王法相轻轻一挥手中孔雀尾,五道各呈黑、青、红、黄、白五色的光华破空而至,分别对应摩轮寺的五大传承。   五色佛光当头落下,徐北游立时感觉手中诛仙竟是有脱手而去的趋势,不由脸色一凝,五指紧紧抓住诛仙剑柄,身形急掠,强行破开这道五色佛光,向后退出数百丈的距离。   刚才的一幕,让徐北游破天荒地生出几分后怕之感,因为那道五色佛光当真是无物不刷,就连诛仙也不能例外,若不是他的境界修为丝毫不弱于松赞活佛,及时后撤脱离开来,再加上诛仙本身也非凡物,换成当年还是地仙十六楼境界的徐北游,恐怕已经被收走诛仙。   松赞活佛轻轻叹息一声,略微感到可惜。   这道五色佛光乃是孔雀大明王的无上神通,与道门的乾坤袖有几分相通之处,无物不收,修炼到极致之后,不但可以化作五色祥云护佑自身,还能强行收取他人宝物,甚至还能将敌人本身也禁锢其中,当年孔雀吞食佛祖金身便是由此而来,只是孔雀法力道行远逊于佛祖,被佛祖脱出,反将其制服。   这也是松赞活佛的顾虑所在,此等神通虽然厉害,但十分惧怕遇到比自己境界更高之人,很容易反受其制,若是他以此神通去刷秋叶的玲珑塔,十成十的可能是被秋叶收入玲珑塔中,如今看来,徐北游虽然不及秋叶的境界道行,但也不是五色佛光可以轻易拿捏,先前他没有防备之下,还有几分成功可能,可如今他已经有了戒备,怕是再难建功。   徐北游看了眼笑容和善的孔雀大明王法相,轻声说道:“好神通,好手段,倒是徐某小觑天下英雄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大自在天魔化身   徐北游手腕一抖,诛仙一化为八,尽数悬于身前。剑气之盛,使大半个天幕都笼罩了一层蒙蒙紫青之气。   太乙分光剑。   紧接着徐北游长袖一挥,八柄难辨真假的诛仙皆是剑尖上抬,直指松赞活佛。   松赞活佛见状心头一震,他身负百年苦修,早已修成天眼通,勘破一切虚妄外相,顿时感觉到这八把“诛仙”中蕴含的绝大殊怖,足以彻底破去他的不动金身,故而不敢有丝毫大意,双袖一抖,五色气机自身体周遭百千穴窍中涌出,如五条滚滚游龙,在他身周蜿蜒盘旋。   徐北游双手往下一按,八柄“诛仙”结成雷池阵势,同时刺向松赞活佛,大有要一举击杀的架势。   不见松赞活佛如何动作,身后的孔雀大明王法相伸出双手,分别以第一手中的莲花和第二手中的俱缘果托住两剑,两柄“诛仙”顿时化作两股磅礴剑气,四溢纷飞。   毁去两剑的松赞活佛面无表情,只有真正的诛仙上才能破去他的金身,而此时混杂着真正诛仙的另外六剑已然迫近他的身周三尺之内。   孔雀大明王法相再次横臂伸手,以第四手中的孔雀尾将两剑扫落,同时又以第三手中的吉祥果将一剑逼退。   松赞活佛双手结印,再将一柄长剑黏在掌心。   只剩下最后两剑,其中必然有一剑是真正的诛仙。   徐北游轻喝一声,双袖猎猎作响,向前一推,双剑化作两道流华交缠扭曲在一起,向前激射而出,如双龙逐珠。   孔雀大明王法相瞬间出现在松赞活佛的面前。   轰隆一声巨响,两剑落在法相上,天地间荡漾出一圈浩大气机,无数逸散剑气疯狂溅射,落在大雪山上,激荡起无数烟尘。   待到烟尘散尽之后,孔雀大明王法相已经荡然无存。   有紫青两色剑气又在徐北游的面前汇聚,重新化作诛仙。   徐北游没有握住诛仙,而是向前一指,刹时间声势大振。   只见诛仙化作一线,剑气亦是化作一线,这一线接天连地,似乎要从大雪山中一分为二,而在这一剑下首当其冲的松赞活佛更是被一剑穿心,胸口血肉模糊。   剑二十六御微一剑,以点破面,生生穿透了松赞活佛的不动金身。   没料到徐北游如有如此一剑的松赞活佛胸口僧衣袈裟尽碎,周身气机紊乱,甚至整捧起红日的四尊佛陀虚影也开始飘摇不定。   松赞活佛艰难转头,脸上神情晦暗复杂,长长叹息一声,“如是我闻……”   诛仙倒飞而回,徐北游伸手接住诛仙之后,神色凝重无比,全身上下的剑气蓄势待发。   只见此时的松赞活佛身上涌现出一股诡异气机,非黑非白,幽冥晦暗,似要湮灭无量佛光。   松赞活佛长诵一声佛号,双手合十,掌间有黑色气息盘旋缭绕。   他本不想如此,只是形势急转直下,仓促之间竟是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之中。先前徐北游的一剑,直接刺穿了他的心室,在短时间内,他的境界修为难免要呈现出直线下降的趋势,若再不舍身一搏,那可就真的只有束手待毙一途可走了。   松赞活佛双手上的黑气愈发浓郁,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凸起在不断游走,看起来极为骇人。   在徐北游伸手接住诛仙的一瞬,松赞活佛双手大拇指压住住四个指头的最末端,三、四、五指压下,二个指头略微弯曲,扣在大拇指的弯曲处,左手平行的放在腰部,然后又以瑜伽密乘,身形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分别按在自己的小腹处的下丹田和胸口的中丹田上。   刹那之间,冥冥天外似乎有什么不可知的存在降临,茫茫如铺天盖地的黑气将他笼罩其中,大有天魔降世的气派。   不过片刻功夫,黑气越来越浓,如有实质的开始堆叠,不一会儿已经变为一道气柱直通苍穹,而且这黑气极为诡异,剑气难伤分毫,徐北游连续几道试探的剑气都如石沉大海,且不说这道气柱到底有什么玄机,在卖相上已经是十足的摄人心魄。   徐北游心中暗暗讶异,摩轮寺传承久远,秘法众多庞杂,若是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徐北游丝毫不感奇怪,只是这一次却大为不寻常,对于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徐北游而言,原先见识了摩轮寺的种种法相神通,虽然很是玄妙,但却还不是这般无迹可寻,可这些无法辨别的黑气就另当别论了。除了能勉强辨识出是玄教的法门外,就再无其他头绪。   徐北游忽然想起一事,萧知南曾对他提起过,萧煜当年曾经修炼过一门名为天魔策的法门,很是诡秘难测,只是后患极大,后来萧煜不得不放弃帝位退入明陵之中,这也是原因之一。   徐北游紧紧握住手中诛仙,汹涌紫气不断注入其中,三尺青锋上足足生出六尺剑芒,号称天下第一攻伐重器的诛仙也终于彻底显露峥嵘,其上散发出的剑气也将徐北游整个人包裹其中。   而在此时此刻,松赞活佛的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仿佛是进入了传说中的西天极乐世界,又仿佛是置身于波旬的大自在天。   一阵振聋发聩的巨大呼吸声音从四周传来,似乎是有大风吹过草原、席卷大地、拂过雪山,磅礴而浩大。   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痛苦感觉,瞬间涌入松赞活佛的意识,仿佛是俗世中抽筋剥骨的凌迟刑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在他的身上。若是正常情况下,一般人恐怕早已昏厥过去,但是此时他的头脑却偏偏时时时刻保持着清晰的思路,清醒地体会着这钻骨敲髓的痛苦折磨。   片刻之后,松赞活佛深吸一口气,将剩余的黑气全部吸入体内,那双原本略显阴气的双眸中已经没半分眼白,只剩下一双漆黑如夜的瞳子,身下生出层层黑焰,周身有黑雾翻滚,这些黑雾似有灵性,如一尾尾黑蛇在皮肤上不断进出,整个人竟然有了魔头出世的意味。   此时正在摩轮寺大殿中的其余三尊活佛见此情景之后,均是面露悲戚之色,萨伽活佛双掌合十,低声道:“师兄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此乃玄教天魔策中的第一秘法,大自在天魔法相化身之法。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一念成佛一念魔   在这个时候,徐北游忽然记起了当年萧瑾踏上碧游岛游说剑宗诸人的一席话。   那时候的萧瑾还未归顺萧煜,他以大郑朝廷使者的身份登上碧游岛,先是游说东行先生、张重光、萧慎三位剑宗长老,然后又面见上官仙尘陈述厉害,最终促成了上官仙尘北上后建联手玄教共抗道门之事。因为以上原因,萧瑾所说的话也被记述到了剑宗宗主上官仙尘的本纪之中。   其中有几句话,在徐北游看来,很有意思。   “起初他们在江南布下一张大网,我没有援手,因为那儿是江南世族的地方。”   “接着他们插手草原,我没有援手,因为那是草原蛮子的地方。”   “后来他们将摩轮寺灭门,我没有援手,因为摩轮寺的僧侣们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此后他们扶持萧煜进军西北攻占中都,我没有援手,因为我的根基并不在此。”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能为我援手了。”   这里的这个“我”,是指剑宗,而这个“他们”,是指道门。   后来他又对剑宗中人如是说道:诸公,我大郑神宗皇帝欲拒道门未果而莫名崩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又有道门及萧煜之流窃踞西北而虎视中原,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虽有仙公以一己之力独抗群道,然敌众我寡,独木难支,洪流之下,柱石不可久存。诚宜摒弃前嫌,合纵诸家,共抗道门。此乃生死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今至贵地,惶恐难言,还望诸公切勿介怀。   如今的情形又与当年何其相似。   道门还是那个对剑宗除之后快的道门,萧瑾也仍旧是与萧煜做对到底的萧瑾,剑宗也还是与朝廷站在一起的剑宗。   唯一的不同,仅仅是大郑变成了大齐而已。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第一次,紫尘和上官仙尘联手,击杀了玄教的上代教主和摩轮寺寺主莲花祖师,第二次,是道门攻破了摩轮寺的山门,强行抹去摩轮寺这个变数。那么这一次,则换成他徐北游来动手。   徐北游缓缓回神,向前踏出一步,蓦然手中剑气颤鸣不止,与天地共鸣,激荡出一圈圈紫青色的剑气涟漪。   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   剑气磅礴如潮,所过之处,无量佛光悉数湮灭!   但就在剑气近身到松赞活佛身前三尺后,却骤然消散无踪。   只见松赞活佛只是伸出一手,五指间黑雾翻滚涌出,就使诛仙的紫青剑气不得近身分毫,然后他五指猛然用力一握,黑气大盛,瞬间将紫青剑气彻底消散无形。   松赞活佛单手扶住额头,闭上眼睛,轻声自语道:“竟然是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不过如今贫僧大概还要比你高出一重境界,虽说在这世间只有一炷香的逍遥光景,不过也应该足够了。”   徐北游脸色凝重,略有迟疑道:“你是谁?”   松赞活佛大笑道:“我是松赞,因为此身是松赞。我又不是松赞,因为‘我’乃域外客。”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脸色越发凝重。   世间素有域外天魔之说,无论佛道,皆有经典记载,在佛家典籍中,说天魔是佛祖对头,时常阻人成道,甚至是诱使罗汉菩萨坠入无底深渊。在道家典籍中,则说天魔乃是天上之魔,有天仙境界,开辟一界,自成一界之主,与道祖的三十三天和佛祖的西天极乐世界分庭抗礼。玄教所奉之祖即是天魔,故而在当年后建铁骑入侵大楚时,又被世人称作魔教。   若是他猜测不错,刚才松赞活佛的一番举动,应该是请下了域外天魔的一丝神念化身,与当日尘叶请下天帝法相如出一辙。   只是尘叶请下天帝法相所用的是道门气运,不知松赞活佛请下这道天魔神念又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毕竟就算萧煜堂堂天子之尊,仍是被其所困,如附骨之疽,挣脱不开,甩脱不掉,直到证道飞升才算真正解脱。   按照道门典籍记载,诸如已经飞升的道门老掌教紫尘、大齐太祖皇帝萧煜等人,都只能算是神仙境界,地仙十八楼,神仙九重天,在神仙境界之上还有天仙境界,那才真正是神威无量,有通天彻地之能,按照道门纯阳祖师所言,共有五位天仙教主,分别是道门道祖、佛门佛祖、儒门至圣先师、玄教天魔,以及中央天帝,按照排位来说,天魔尚在天帝之上,而且天帝降临时是以气运凝聚法相为寄身所在,此时天魔降临却是有松赞活佛这尊十七楼境界地仙的皮囊,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就在此时,松赞活佛再次双掌合十,笑道:“不疯魔,不成佛。”   在他身后骤然升起一尊数十丈高的漆黑法相,学着松赞活佛的动作,同样双手合十,紧接着金光大放,有金莲升起,这尊天魔法相竟是跌坐金色莲台上,身上黑色飞快褪去,变成了一尊巨大的金色佛像。   金色佛像伸出一只巨大手掌,猛然下压,遮天蔽日,仿佛是无限之大,让人有天崩坍陷之感。   不过佛掌却是未曾直接拍下,而是在掌心之间,大方光明。   只见光明之中生出无数伽蓝、天女、罗汉、天王、金刚、菩萨、佛陀,或立、或坐、或站,齐声诵经,梵音宏大,佛音阵阵,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万字符,金光璀璨。不过在恍惚之间,又哪是另外一番景象,哪有佛陀菩萨,分明是一只只妖魔,或兽面人身,或背生双翼,或人首蛇身,或头顶长角,或青面獠牙,或牛头、鹿头、羊头、兔头等,林林总总,竟也学得佛陀菩萨,身披袈裟,坐立于莲台之上,装模作样地诵经,只是其所诵之经,非是金刚经、大日经、般若心经,亦非过去庄严劫经、现在贤劫经、未来星宿劫经,而是一种从未听闻过的经,晦涩难懂,而且经文中也再无半分慈悲渡人济世的意味,唯有数不清说不尽的杀伐和欲念,此时再看佛国,其中黑焰漫天,阴风怒号,哪里是佛国,分明是一座人间地狱。   徐北游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已经有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蔓延上松赞活佛的身体,交错编织出一件漆黑的华丽长袍,样式古朴,甚至还在他的头顶凝结出一顶漆黑冠冕。   与此同时,原本宝相庄严的金佛也变得浑身漆黑,面庞上浮现出一个狰狞的可怖神情,似要择人欲噬,座下金莲上更是燃起熊熊黑焰。   魔焰滔天。 第三百六十九章 长生一剑挂长虹   佛掌反转,轰然下压,被气机锁定的徐北游不避不退,手中诛仙高举,直指佛掌掌心。   能否一剑破开掌中佛国,总要试试才知道。   当徐北游手中的诛仙触及佛掌的掌心,刹那间再变,不见黑焰滔天,不见阴风怒号,更不见无数身披袈裟僧衣的妖魔,仍旧是金光璀璨,仍旧是梵音渺渺,其中只有无数佛子、金刚、罗汉、菩萨。   大佛法相重新化作金身,面目慈悲。   松赞活佛同样是身披袈裟僧衣,不见黑袍黑冠。   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佛魔一线。   诛仙没能完全穿透“佛掌”,在刺进一尺之后,就再难寸进分毫。   松赞活佛漆黑幽深的双瞳中升起两团不断跳跃燃烧的黑色火焰,高高举起双手,如同与人较力一般缓缓地向下落去。   随着松赞活佛的双手不断下落,“佛掌”不断下坠挤压,从徐北游的视线望去,已经尽是黑色火焰,将偌大一个天幕燃烧得支离破碎,原本沉积于天幕之上的云朵更是被燃烧殆尽。   松赞活佛浑身充斥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双眸中的火焰更是要跃出眼眶之外,无数的黑气从其周身百窍升腾,然后逸散开来,让他看起来已经逐渐脱离“人”的定义,低声喃语道:“摩醯首罗天之陀罗尼能如其胜妙之意。”   这句话乃是用宝竺国的梵语说出,声调如情人之间极乐时的低吟私语,撩人心魄,惑人心神。即使是以徐北游如今十八楼的修为,也有一刹那的恍惚。   这一抹致命恍惚,让徐北游的剑势出现了一丝不可弥补的破绽,佛掌顺势压下,一时间当真是大难临头。   摩轮寺内供奉有四尊大佛和八条绕柱天龙的大殿中,殿内的三位活佛见到这一幕后,并未有太多喜色,倒是脸色凝重。   萨伽活佛的视线中,象征着松赞活佛的那座古佛佛像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微难见的裂纹,而且这些裂纹还在不断蔓延,如同一道道诡异的纹络。   萨伽活佛重重叹息一声,“师兄入魔已深,怕是难以回头了。”   站在萨伽活佛身后不远处的金贡活佛轻声问道:“此番事了之后,师兄闭关参悟大日如来妙义,借助大日印轮之力,能否破去魔障?”   萨伽活佛摇头惋惜道:“不可能,师兄动用大自在天魔法相化身之法请下天魔神念,魔根深种,就算有大日印轮也难以根除,更何况天魔之躯本就与大日印轮相互冲突,甚至还有可能引出太阳真火,万劫不复。”   葛增活佛望着殿外情景,缓缓问道:“先不说这些日后之事,就说眼前之事,师兄付出如此代价之后,能否彻底斩杀徐北游?”   萨伽活佛淡然道:“若是徐北游在最开始时便逃离此地,刚刚请下天魔神念的师兄想要拦住他,很难。但是他没有选择逃走,而是要正面相抗,此时师兄再想要留下他,已经不难,我们三人也早作准备,届时助师兄一臂之力,为这局势添一把火,最好是一气烧死这位剑宗宗主。”   另外两位活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之后,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逼退徐北游,而是要彻底以绝后患了。   萨伽活佛猛地转头,望向殿外。   另外两位活佛也随之望去,脸上难掩惊骇之意。   三人几乎在同时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   松赞活佛下压的佛掌在这股剑意的气机牵引之下,竟是随之凝滞一顿。   虽然随后佛掌已是瞬间挣脱开这股气机牵引,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徐北游已经一剑掠空挂长虹。   徐北游一剑递出,漫天黑炎中应是被斩出一条“通路”。   随后长虹去势不减,其剑气凌然,其势摧枯拉朽,直奔巨大的魔佛法相。   魔佛法相双掌在胸前合十,打定主意要正面硬抗徐北游的一剑。   持剑长掠的徐北游闭目默念道:“止戈。”   有一丈剑芒在长虹前端骤然绽开。   下一刻,紫青长虹虹将魔佛法相穿心而过。   魔佛法相轰然震动。   与此同时,在松赞活佛的胸口上也出现了一个相同的伤口,黑色的鲜血不断涌出。   徐北游沉声道:“枯心!”   一道紫青二色的剑芒在魔佛法相的胸口凭空生出,然后轰然炸裂开来,无数黑炎四散而飞,火雨漫天。   松赞活佛的胸口同样炸出一阵漆黑血雾。   无数黑炎在天幕上蔓延成一片火海,魔佛法相沉寂片刻后,其表面骤然出现无数道细微裂纹,无数黑炎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徐北游一剑斩落,大喝道:“寂灭!”   轰隆一声,巨大的魔佛法相轰然坍塌,无数黑炎流淌开来,声势骇人,当空落下。   不过没了魔佛法相的支撑,这漫天黑炎也就成了无根之木,在半空中呈现出消散之势。   天地复归清明,再无天魔佛陀,唯有一名老僧。   浑身浴血的松赞活佛不见丝毫惊慌之色,笑着吸了一口气,将天地间还未彻底消散的黑炎吸入自己的体内,开始修复身躯。   手持诛仙的徐北游出现在他身前不远处,平静道:“天魔化身?”   松赞活佛呵呵笑道:“自然只是化身,若真是天魔本尊,你又岂有幸理?哪怕你成就道门的神仙境界,同样如此。”   徐北游点头道:“确实,天魔非是人间应有的存在。”   松赞活佛笑道:“天魔本体自然是无法降临人世,不过却可以将自身意念投映人世修士,一如佛祖显圣、谪仙降世,贫僧修持大自在天魔法相化身之法多年,便是为了此刻。”   这时候的松赞活佛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松赞还是天魔。   徐北游脸色凝重,虽然他不太清楚何谓佛祖显圣,但是作为与道门同根同源的剑宗中人,却是明白何谓谪仙降世,与谪仙大材不同,谪仙降世其实是天上仙人以大神通斩出的身外化身,仙人本尊即是分身,可以感知分身的一切,而分身却不是仙人本尊,待到分身了却俗世尘缘,修炼有成,重返天上之后,则会带着这一世的修为与仙人本尊合二为一,乃是一门神奇无比的仙人修炼之法。   如此看来,此等天魔降世之法虽然不用损耗气运,可难免要沦为天魔傀儡,待到超脱之日,便是被天魔吞噬为食之时,正因为如此,当年的萧煜才会大费周章地重修神道一途,虽然徐北游已是十八楼境界,但仍是没有太多胜算。   说话间,松赞活佛的体表上生出一层类似甲壳的物体,很快将他整个人完全覆盖,仿若是一身漆黑铠甲,肩头、手肘、膝盖、膝盖处皆有狰狞倒刺生出,骇人无比。   他平静道:“一炷香的功夫已经过去一半,贫僧的逍遥光景不多了,若是被你毁去这尊宿体,下次想要再找到这么好的宿体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所以……”   “贫僧得罪了。”   话音未落,徐北游如遭重击,身形巨震,向后一气倒掠近千丈。 第三百七十章 一剑四相血染裳   仅仅是一记最普通的大手印而已。   可就是这一记大手印,不但让徐北游这位十八楼剑仙向后退去一千丈,而且还在他的胸口生出一团熊熊燃烧的太阳真火,若不是他及时以剑气“灭火”,恐怕会生生烧穿他的胸口,同时将他的中单田内院气府付之一炬。   徐北游没有想到,在魔佛法相破碎之后,松赞活佛仍旧有如此之大的“余力”。   他曾见识过萧煜和青尘这两位飞升之人的巅峰之战,也曾见识过秋叶以十八楼之上的境界修为钉杀师父公孙仲谋,此时他隐隐发现,披挂上那件诡异“铠甲”之后,松赞活佛的境界已经与当年碧游岛莲花峰上的秋叶相差仿佛。   这是什么样的境界?   按照他自己所说的,这是比徐北游还要高出一筹的境界。   这是十八楼之上的境界。   此时的松赞活佛不再是孩童形貌,甚至已经不似人形,他站在徐北游面前,明明不过是寻常人大小,可却给徐北游一种好似是山岳之高的感觉,充塞天地之间,使他的视线之中只能容得下此一人,甚至不能一窥全貌,只能望其项背。   此乃无量神通。   无量光,无量寿。   松赞活佛低头“俯视”徐北游,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仿佛就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地仙境界十八楼,初入地仙境界无疑是第一道门槛,只有踏足地仙境界,才能延寿二百载,在世人眼中不是仙来也是仙,地仙十二楼是第二门槛,迈过了这道门槛才能算是大修士,有辟谷不食、青春永驻等诸多世人眼中的神仙神通。第三道门槛是地仙十六楼境界,迈过之后才能被称作大地仙,谓之地仙大成。第四道门槛是地仙十八楼境界,能走到这一步之人,无一不是有大根骨或大机缘之人,也都是飞升有望之人。   至于最后一道门槛,则是十八楼之上,这道门槛比之前四道门槛加起来还要高,门槛内和门槛外几乎是两个世界,只要走到了门内世界,证道飞升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以称之为在世仙人。   此时松赞活佛已经十八楼之上,徐北游却只是十八楼境界,一字之差,如何能胜?   松赞活佛似笑非笑道:“在几十年前,我曾降临在一个名为萧煜的宿体之上,可惜他自斩心魔,以神道之法飞升世外,让我功亏一篑。如今这世上,大概有两名将要飞升之人,只是一人重伤在身,道行有损,另外一人一心分二,心境有缺,虽然两人境界高于你,但实际上与你在仿佛之间,只是可惜……”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神情依然似笑非笑,“可惜我既无伤势,也无心境之缺。”   下一刻,被天魔附身的松赞活佛已经来到徐北游的面前,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狠狠砸在徐北游的额头上。   与此同时,徐北游一剑直撞松赞活佛的心口。   徐北游的头颅猛然后仰,晃动激荡不休,身形保持着向后倾斜的姿势悬停,堪堪止住向下的颓势。松赞活佛却是没有倒退,只是在胸腹之间响起一声犹如大钟翁鸣的声音,仿佛他整个人便是一尊不动之钟,徐北游的一剑只是撞钟之锤,除了能够敲响钟声,便再无他用。   紧接着,松赞活佛转身一肘,将徐北游狠狠打飞出去,同时肘上利刃也在他的面庞上留下一道深深伤口,血肉模糊。   没有什么玄妙神通,就是简简单单的技击之术,就像武夫交手,大道至简。   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记肘击,让徐北游毫无反抗之力,被打得眼前隐隐有火链金星闪烁,胸间隐隐有无名之火生出,脑中有刹那间的浑噩之感,让他不由想起小时候与人打架时被人狠狠一拳打在脑门上的感觉。   徐北游晃了晃头,大概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天魔降下神念虽然厉害,但也没有直接登上十八楼之上的道理,真正支撑松赞活佛高绝境界的是那方大日印轮,大日印轮在佛家三大重器中排名居首,非十八楼境界不能催动,天魔神念催动大日印轮中的无量神威,以此强行踏足十八楼之上。   就在这时,松赞活佛瞬间来到徐北游的面前,狠狠一脚踏下。   徐北游从空中轰然坠落在碧落湖畔。   此时的松赞活佛周身各个窍穴中竟是有身神亮起,只是这些身神并非是松赞活佛的相貌,与寻常武夫更是迥然不同,而是一名名披发黑衣之人盘坐入定,双手合十,诡异十足。   真正的天魔自然是无形无相,想来这是天魔的降世显化之相。   徐北游扶着诛仙缓缓起身,盯着周身光辉熠熠的松赞活佛,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迟迟没有下死手,其实是在忌惮我手中的诛仙吧?”   松赞活佛没有说话,衣衫缓缓摇曳飘动,带动空中浮现出一圈圈玄妙的气机涟漪。   徐北游继续说道:“所谓诛仙,即是诛杀仙人之意。”   “蝼蚁。”   天地间的气机骤然一凝,荡漾出的层层涟漪戛然而止,松赞活佛脸上的表情充满了讥讽鄙夷的意味。   徐北游顿时心脏被鼓槌重重敲击,胸口处凸显出一个明显的下陷弧度,但是神情还算平静,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典籍中曾有记载,天魔有千面,此时在我面前的你应该只是其中一面,不知真正的天上天魔到底是如何,可既然能与道祖并列齐名,想来在天上也是绝对的大人物,差不多相当于人间一门宗长的存在,你这样的大人物,有必要跟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如此心机算计吗?”   松赞活佛望向徐北游手中的诛仙,呵呵一笑,“上次见它,还是在数千年前。此剑有四名,一曰诛仙剑,二曰戮仙剑,三曰陷仙剑,四曰绝仙剑。此剑倒悬门上,发雷震动,剑光一晃,任从他是万劫神仙,难逃此难。昔曾有赞,赞此剑曰: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弭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徐北游下意识地握紧手中诛仙。   松赞活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若是此剑在上清的手中,用出四般变化,布成剑阵,就是我本尊遇上,也要忌惮三分,当年上清能以一己之力让太清和玉清联手都无可奈何,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惜此剑落于你的手中,只有最浅显的诛仙一相,说到底不过一个‘利’字,可谓是明珠暗投。”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有女子净如菩萨   上官仙尘死得太过仓促,以至于剑宗在眨眼间分离崩析,许多诸如剑冢岛秘境的秘辛更是被埋在了尘埃中。公孙仲谋同样是死得太过突然,太多东西来不及交代,使得徐北游对于剑宗的种种秘辛根本一无所知,甚至还不如陈公鱼这个外人。   也正因为如此,徐北游竟是不知道诛仙还有四重变化,诛仙只是最初之相,其后还有另外三种变化,按照方才天魔借松赞活佛之口所说,分别是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他眼下所用诛仙,无非一个利字,而戮仙的一个“亡”字,陷仙的红光,完全不知从何而起,至于最终变化无穷的绝仙,更是大概要到神仙境界方能动用。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历来只有剑宗宗主方能执掌诛仙,就算精通剑三十六的张雪瑶,也只是勉强动用诛仙而已,绝谈不上其后的戮仙、陷仙、绝仙等变化。   就在徐北游心生恍惚的片刻之间,已经面目全非的松赞活佛忽然大笑出声:“先前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留有一重戮仙或陷仙的变化,准备在最后时刻取我性命,不过现在看来,却是我想多了。”   “那么你也该死了。”   松赞活佛轻轻伸出一指。   刹时间,天昏地暗,乌云密布,天地之间充斥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让人仿佛是陷身于沼泽泥泞之中,喘不过气来。   诡异的是,没有半分风声,更没有雷声。   整个天地寂静一片。   忽然,叮咚一声。   好似水滴落在寂静水面上,格外清晰。   下一刻,天空中骤然出现一颗球形天雷,朝着徐北游立足之地轰然落下。   几乎就在同时,徐北游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异彩。   然后就见他伸手在诛仙的剑身上轻轻一抹,整个剑身不见紫气,不见红光,只剩下茫茫青气。   紧接着,他举剑指向落下的天雷。   剑三十,无量一剑。   即是无量,便没有止境。   无穷无尽的剑气汇成一条长河,逆流而起!   只见这道如同球形的天雷甚至没有触及地面,就被浩荡剑气生生托起,一点点重返天上。   天空中又是一番风起云涌。   见此情景,松赞活佛心中一动,忍不住赞道:“原来如此。”   然后他缓缓问道:“是该称呼你徐北游,还是上官仙尘?”   一双眼眸只剩下眼白的持剑剑仙淡然回应道:“徐北游就行。”   松赞活佛望着这双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古怪眼眸,有些喟叹道:“刚刚说你不通四剑变化,现在你就用出戮仙一剑,真是被打脸面,是我失算了,不过身在此方天地,处处受天道压制,有所疏漏之处也在情理之中。可惜我在人间只有一炷香的风光,这个规矩实在有些无趣。”   此时松赞活佛的脸上表情竟是生出几分和善之意,问道:“就此别过,日后天上再见?”   徐北游一双全白眼眸渐渐黯淡下去,手中戮仙又重现变回到诛仙模样。   天魔微微一笑,身上的甲刺消散不见,重新恢复成松赞活佛的模样。   徐北游半跪于地,握住胸口,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抬头望去。   映入视线的是松赞活佛,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脸上笑意玩味。   徐北游心神巨震。   下一刻,就见松赞活佛伸手一挥。   拨云见日。   拨开头顶的层层乌云之后,不是一片蔚蓝天幕,也不是一轮耀日当空,竟是不知何故变为一片漆黑夜幕,其上是一轮明月皎皎高悬。   脸色苍白的徐北游望着他,沉声道:“你……”   松赞活佛脸上的神情骤然大变,再不见半分和善之色,唯有一片狰狞可怖,猖狂大笑道:“我在人世间只有一炷香的逍遥光景不假,不过却是因人而异,当年的萧煜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我自然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可如今这幅皮囊却足有地仙十七楼的境界,我其实足足有三炷香的逍遥光景。”   松赞活佛俯视着徐北游,“难道你师父没告诉过你,天魔的话语,一个字也信不得吗?”   徐北游捂住胸口,强咽下一口已经涌到喉间的鲜血,心中并无太多涟漪。   其实就算天魔不耍这个花招,他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每一次祖师现世之后,诛仙剑内残留的那缕神念便会弱上一分,这一次之后已经近乎于无,根本无法驻留太长时间,只是天魔谨慎,不愿与这位曾经纵横无敌的大剑仙正面敌对而已。   松赞活佛缓缓开口,声音恢弘至极,如洪钟大吕回荡天地:“徐北游!”   与之同时,一道光柱不知从几万里之遥的明月轰然降临世间。   将徐北游笼罩其中,使其动弹不得。   但哪怕这种近乎于天道针对的恐怖手段,依旧没有敢于直接针对徐北游手中的诛仙。   可是徐北游本人却是被这道光柱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身上背着一座大山,随时都可能被生生压死。   也就在此时,摩轮寺的一座孤零零大殿中走出一名女子,肌肤胜雪,身着一袭雪白僧衣,头上的三千烦恼丝被束成一个高高发髻,周身上下不然纤毫尘埃,一张仿若寺庙中飞天伽蓝的绝美面孔,面容端庄,带有三分慈悲之色,眉心处一点朱砂红,如画龙点睛,使她整个人再多一分仙佛之气,仿佛一尊观自在菩萨,超然世外。   眼前这位几如女菩萨的女子,便是此地的真正主人,曾经有过一大串大齐朝廷册封的头衔,上师、法王、菩萨、活佛、明王等等。   抛开这些繁杂名头,她名为秋思。   曾在多年前,与道门的秋叶、中原佛门的秋月并列齐名,被人称作三秋。   她抬头望向头顶这幕改换天时的奇异景象,有了片刻茫然失神,然后回过神来继续往那座摩轮寺中的大殿走去。   在那座大殿中,有八根天龙缠绕的巨柱,有四尊分居四方的古佛,还有三位被林寒册封为活佛的摩轮寺长老。   女子缓缓而行,惹来摩轮寺中许多僧人的惊骇眼神。   她对此熟视无睹,径直走进那座大殿中。   然后在萨伽活佛、金贡活佛和葛增活佛三人的震惊视线中,对着相争松赞活佛的古佛合十一拜。   原本就已经有无数裂缝生出的佛像顿时轰然破碎。   在烟尘之中,女子直起身来,清冷道:“你们四人平日里联手欺压于我,可现在松赞无暇他顾,而你们三人又将修为悉数汇聚于大日印轮之中,更遑论金贡和葛增在先前与徐北游争斗时已是元气大伤,今日你们如挡我?”   三位活佛皆是脸色凝重。   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向自己眉心处的一点朱砂。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一刀通九幽黄泉   这次徐北游对摩轮寺出手,既是临时起意,也可以勉强算是他和张无病的既定方略,根本目的在于缓和西北战局,进而缓解整个天下中原的危局,所以归根结底,这一战的目的不在于徐北游能否灭掉摩轮寺,而是迫使摩轮寺撤回纳哈楚所部的兵力,同时最好派出寺中僧兵奇袭林寒王庭,使林寒顾此失彼,如此一来,徐北游的任务就算完成。   可事到如今,摩轮寺的根本实力大大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虽然比不上道门和佛门,但是在动用大日印轮,甚至是松赞活佛不惜代价请下了域外天魔之后,徐北游就完全落入到下风之中。   徐北游的失算之处在于,他既低估了摩轮寺四位活佛的实力,也低估了他们的决心,没想到四人竟是宁愿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不愿屈从于徐北游。   事到如今,徐北游已经是进退两难。   不过他没有太多畏惧之念,自从老泰山萧玄死后,他就习惯了以一己之力扛起所有的重担,甚至是将上百万人的生死全部系于一身,这份沉重,让徐北游迅速成长,实在不像是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   此时正被凶猛镇压的徐北游忽然笑了笑,艰难抬头望向摩轮寺内的方向,如今会走到这一步,想来那四位活佛也是始料不及,恐怕他们也要失算了。   此时摩轮寺内的大殿中风雷大作,秋思以一敌三,其实说是三人,金贡活佛和葛增活佛在与徐北游交手后,就已经受创不浅,紧接着又是联手启动了这座四佛八龙大阵,一身气机近乎枯竭,此时真正能对秋思构成威胁的,唯有萨伽活佛一人而已。   此时整个局势系于萨伽活佛一人之身,他自是用出拼命的手段,只见他的肉身在眨眼之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饱满起来,不再干枯瘦弱,同时身躯开始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地发出一连串噼啪声响,仿若返老还童一般,一身骨骼血肉如老树逢春,开始逆向生长。   不过瞬息之间,枯瘦老僧已经变为一名容颜俊美的年轻僧人。   道门中素有“真人不露相”之说,萨伽活佛就是如此,平日里并不以真实面貌示人,直到此时此刻才唤出自己的真身。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女子凭空出现,妩媚多姿,半裸着身子,身上只穿了一层近乎于无的薄纱,脖子上带有骷髅数珠,手腕和脚腕上戴有铃铛。   秋思见此一幕并不惊讶,淡然道:“原来是你的双修明妃,不知你的大欢喜禅又有多少长进?这些年来你依仗林寒的权势,将草原上无数女子的元阴吸纳于己身之中,可笑你还是无法踏足地仙十七楼境界。”   萨伽活佛面无表情,只是皱了皱眉头,看见殿外天空中的光柱仿若连接天地的一线,分明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不再有所犹豫,身下凭空生出一方金莲,盘膝坐于莲上,那名明妃则是坐到他的身上,贴面合抱。   只见萨伽活佛先是头顶上显现一顶法冠,手中再持金刚杵,以示菩提教化,女子明妃手中分别握住佛经和元宝,以示融合迦南。   此时二者,即是摩轮寺密宗的大欢喜禅。   秋思微一顿足,将整个大殿踩踏得山摇地动,整个人借势而起,直奔萨伽活佛而去。   萨伽活佛抬手一掷,金刚杵上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金色,佛光流转,直直飞向秋思,使得她的身上也被映照出一层淡淡暗金。   两者在半空中轰然相撞,各自微微一滞。   萨伽活佛双掌合在胸前,结不动明王印。   “临!”在结成手印的同时,一句真言也随之响起。   金光乍现,一道精纯璀璨的佛光从明妃手中佛经和元宝飞出,径直落入金刚杵中,原本淡淡的金色瞬间变得威势大盛,杵身上的佛光流转越来越快,甚至可以清晰可见一朵朵金莲在周围绽放。   萨伽活佛依旧面无表情,手中手印不变,一字一句开口道:“嗡、班、扎、尔、萨。”   一时佛光普照,金刚杵周围所有小号金色莲华汇作一处,变为一个巨大的金色莲花,而这金色莲花上缓缓显化出一尊一头八臂的不动明王像,右手拿剑,左手握罗索,身前同样有一尊妖艳明妃,双手环抱明王脖子,两人一起盘坐于金莲之上。   无数佛光落下,秋思丝毫不为所动,面容如月冷清,一双黑眸如霜微寒,没有半分情绪。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奇异匕首。   “通灵赋神,碧落九幽。”女子轻启檀口,只见她手中匕首随声而变,变为一把刀刃约有三尺长的长刀。   与草原上的弯刀不同,长刀的锋刃极长,刀身细且薄,轻轻一挥间,无数佛光瞬间被分为两半。   而几乎同时,秋思的境界修为暴涨。   地仙修士的破境有时很容易,看一幕风景或是听到一句话便可水到渠成,有时候很难,计算一辈子卡在某个境界的门槛上也不稀奇。   秋思的破境非常简单,只是取出那把名为通幽的长刀,她便暂时成为十七楼境界的大地仙。   细长的刀身上暴起一股森冷气机,夹杂着令人心悸的骇人气息。   秋思双眼紧闭,白色僧衣无风自动,脸色骤然苍白,几乎没有血色,清晰可见其下的血管筋络,不过她的表情仍旧是一片平静,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身上的变化,更不在意面前的恐怖明王。   可萨伽活佛的脸色却愈发凝重,他望着瞬间破境的秋思,既惊且怒,“萨满教的通幽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秋思没有开口回答,猛然睁开双眼,眼底冰冷一片,两只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握住刻着花鸟鱼虫的刀柄,对着身前的明王不动尊一刀劈出。   通幽的刀身上掠过一道晦暗的光芒,一闪即逝,随后刀锋光华全隐,变得毫无半点锋锐危险可言。   但萨伽活佛的心底却猛地一颤,这一刻仿佛置身水底,无法呼吸。   下一刻,秋思一刀毫不留情的朝着明王不动尊的头颅当头斩落。   这一刀没有风雷之势,却有毫不掩饰的杀人之念。 第三百七十三章 佛祖显圣直身起   草原萨满教虽然没有大齐传国玺、道门都天印或是摩轮寺大日印轮这等重器,但作为上古巫教的重要传承分支,又是立足草原千余年之久,还能与佛家三大分支之一的摩轮寺分庭抗礼,其底蕴同样深厚。这件名为通幽的长刀,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器,就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会动心,它曾经是一位巫教上古大巫的武器,那位大巫战死之后,流传后世,几经辗转传承之后,归于草原萨满教之手,后被当代萨满教大祭司黑水万赠予草原公主林银屏,自此之后便不再现世。   萨伽活佛本以为通幽已经跟随那位大齐太后一起飞升天上,却不曾想竟是被萧煜送给了秋思。   凛冽刀光摧枯拉朽,好似隔开薄纱一般无声无息地连续破开层层佛光,依旧去势不衰,使得不动明王法相轰然震动。   秋思原本如月如霜般的清丽脸庞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周身上下不断向外逸散着血红色的雾气,汇聚入她手中的长刀。   通幽贪婪地吞噬着这些血气,又不断地化为气机回馈给此时的主人秋思。   这是秋思第二次动用通幽。   第一次,是她在多年前对上草原萨满教的大祭司。   第二次,就是此时面对萨伽活佛。   以寿命换取境界,以杀养杀,完完全全的邪道左道。   秋思又是一刀劈在不动明王相上,法相又是一阵摇晃,表面更是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萨伽活佛大为惊骇,他心知自己凝聚的不动明王尊不同于寻常法相,乃是结合明妃两人之力,论起实际战力,要胜过绝大多数与他相同境界的活佛,甚至毫不逊色于松赞活佛借助大日印轮所凝聚的不动明王法相,可对上秋思之后竟是占不到半分便宜,甚至还隐隐被压制在下风。   就在这时,秋思一脚前踏,又是一刀斩下。   狠狠斩在不动明王尊的额头上。   法相剧烈震动。   一刀劈下,势如开山。   虽然其中反震反噬之力让秋思握刀双手的手心血肉磨尽,甚至是白骨触及刀柄,但这尊号称不动的不动明王法相也被逼迫得步步退让,震颤不休。   秋思周身笼罩环绕的血气越来越多,将她的白衣彻底染红。   一轮仿若弧月的刀光将不动明王法相斩成两半!   整座大殿轰然震动。   萨伽活佛一咬牙,伸手按住头顶法冠,紧接着以宏大声音开始念动始于佛家的六字真言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   随着真言法音,立时间,在萨伽活佛面前又出现一尊身体呈青黑色的法相,面生三目,脖生鬃毛,头戴五面骷髅冠,项挂头骨念珠,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   此乃大黑天神,有名大暗黑天,乃是摩轮寺密宗诸多护法神之首,也是萨伽活佛最后的保命手段。   这尊大黑天神法相现世之后,整座大殿内顿时黑暗一片,浓郁到近乎实质,让人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水中,行动不便,并生出一股窒息之感。   大黑天神法相圆睁三目,刹时间又在这片黑暗中生出无数只眼睛,影影绰绰,一起死死盯着秋思,同时再泼洒出碗中人血,顿时在黑暗中生出深沉寂灭之感,湮灭一切声色佛法。   秋思手持着通幽仰头望向这尊大黑天神,面无表情。   此时她的心田之间只回荡着一个“杀”字。   没有任何言语,秋思直接挥刀斩向这尊大黑天神,晦暗和杀戮的气息从通幽上蔓延开来,直接了当地表达出杀戮的渴望。   长刀出鞘当饮血。   萨伽活佛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可以清晰感受到秋思和其手中长刀散发出的决然杀意。   如果仅仅只是秋思,绝对没有这种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杀气,可当年手持通幽的大巫却是屠戮生灵无数,这一刻,秋思已经与手中通幽连为一体,她便是一把刀,一把为杀戮而生的刀。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刀没有什么意识,更不会畏惧,哪怕是真佛,也要一刀斩之,更何况只是一个假的法相?   一刀横跨空间,撕裂开黑暗,斩破那些影影绰绰的眼眸,最终落在巨大的大黑天神法相之上。   看起来略有滑稽,就像一颗茅草划过一个成年人的身体。   但正是这把如同一颗茅草的长刀,在大黑天神法相上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然后裂痕迅速蔓延,如同一张不断编织的蛛网,从落刀之处蔓延至整个法相。   秋思继续持刀而起,踩踏在法相的身上,使得法相轰然震颤。   她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身后随风摆荡,只见她步步登高,几步之间已经来到大黑天神法相的头顶。   然后一刀再落。   刀锋之下,那尊巨大法相的所有裂纹连成一片,其下迸发出无数金光,最终轰然破碎。   萨伽活佛的脸色骤然苍白,神情大骇,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已经有一把长刀横掠而过,带起他和明妃的头颅。   萨伽活佛已死,再无人能够阻挡秋思。   秋思收起手中通幽,顾不得自身伤势,强行诵出一声真言佛号,身后顿时冉冉升起一轮红日,红日中又隐隐有一尊佛陀端坐其中,通体琉璃之色,以双手各作金刚拳,左手食指直竖,以右手的小指缠握住左手食指,而左手食指端支拄著右拇指,结智拳印,含理智不二、生佛一如、迷悟一体之深义。   刹时间,在秋思面前生出一面缩小了无数倍的大日印轮虚影。   按照摩轮寺法统传承而言,身为继莲花祖师之后的下一任寺主秋思,无疑是大日印轮名正言顺的执掌之人,只是秋思修为不够,无法催动,才被四尊活佛联手夺去大日印轮。   此时秋思暂时踏足地仙十七楼境界,又有此地的四佛八龙大阵为助力,已经可以初步执掌大日印轮的资格。   秋思双手合十。   骤然间,天地起异象。   非是法相,而是一尊佛祖虚影出现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雄踞整个天幕,仿佛无量之大。   其脑后的一轮红日好似是真正的太阳,遮掩了天魔召唤出的明月,重新照亮了整个天空。   此乃佛祖显圣。   这一刻,被天魔附体的松赞活佛惊怒交加,气急败坏地望向那座佛陀虚影,大怒道:“又是你这秃驴坏我好事!”   佛祖虚影未曾回答,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朝前。   无畏印。   原本就隐隐排斥天魔之力的大日印轮在这一刻彻底摆脱了松赞活佛的掌控。   没了大日印轮的支撑,先前还仿若天上神魔的“松赞活佛”一下子身形飘摇不定,十八楼之上的境界更是难以维持,层层跌境。   再有片刻功夫,松赞活佛那双漆黑的眼眸逐渐黯淡下去,全身气机如一线长虹向天上飘摇而去。   最后时刻,他艰难转头望去。   那道巨大光柱镇压之下。   有一人扶剑直身而起! 第三百七十四章 摩轮寺已成定局   大地晃动,一道与光柱等粗的浩大剑气逆势而起,将这道已无后续的光柱一寸一寸逼回天上。   云殊雾散。   咔嚓一声轻响,松赞活佛的金身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正如徐北游在江都城外第一次强入地仙十八楼境界一般,付出的代价是整整一甲子的寿命,那头白发便是明证。松赞活佛请下天魔降世同样如此,其代价之大,竟是直接崩碎金身。   只见其金身上的裂纹迅速蔓延,连接成片,伴随着连绵不绝的咔嚓声响,寸寸碎裂,最终化作无数金沙随风而逝。   天地重归寂静。   再无天魔佛陀,万丈日光终于再次普照大地。   徐北游勉强扶剑而立,阳光洒落在身上,整个人仿佛金身佛陀一般熠熠生辉,倒是少了几分狼狈。只是此时他有苦自知,虽然这次大战的结果可以勉强算是有惊无险,甚至徐北游还颇有收获,领悟了诛仙的第二重戮仙变化,但是其损耗同样巨大,不说气机损耗,仅是体魄上的伤势,就让他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扯动着整个五脏六腑,痛入骨髓。   不过习惯成自然,徐北游自接过剑宗的担子以来,经历过的大战、苦战、生死之战,一双手也数不过来,对于这样的痛楚,已是近乎于麻木。最初的时候真是生不如死,以双手抓地,几乎要将指甲掀翻,后来仅仅只是面色狰狞,及至如今,就连脸上表情都不会有太多的变化。   大概因为这次的痛楚远胜以往的缘故,徐北游在微微皱眉之后,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分狰狞之色,他干脆改为盘膝而坐,将诛仙横于膝上,双手轻轻抚过剑身,氤氲上一层淡淡青色。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遍地起红光,绝仙血染大罗裳。   直到此时徐北游才恍然明白,为何先前他打入青叶体内的诛仙剑气,可以被明尘轻易化解,而当年师祖上官仙尘打入无尘体内的剑气,就连当时境界尚且高出上官仙尘一筹的道门老掌教紫尘都束手无策。徐北游和上官仙尘的境界修为差距只是其一,真正的原因在于戮仙与诛仙之别,此时徐北游再用戮仙坏人修为根基,他有信心,就算是秋叶也束手无策。   上官仙尘留给徐北游最宝贵的财富,不是诛仙,也不是剑三十六,而是他对于诛仙和剑三十六的明悟福泽,其珍贵之处,堪称是万金难买。为什么修行路上除了讲究法侣财地还讲究一个明师?正是因为有师父的经验传授,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完颜北月和秋叶能有今日成就,除了他们本身资质出众之外,与他们的师承也大有关系,若是两人是散修之属,绝不可能在今日有如此成就。当然,徐北游也有师父,只是公孙仲谋走得太早,很多东西言传不如身教,一味自己摸索,耗时耗力还在其次,误入歧途才是最大的弊端,上官仙尘的传承则很好弥补了这一点,就如诛仙的四重变化,若让徐北游独自一人摸索,可能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彻底掌握,哪怕是上官仙尘的天纵之资,也是在花甲之年才完全参透其中玄妙,而徐北游得了上官仙尘的传承之后,有望在十年之内掌握除绝仙之外的另外三重变化。   这可以算是解决摩轮寺四大活佛之外的最大的收获,日后再与道门交战,想必徐北游会轻松很多。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了结摩轮寺之事,迫使纳哈楚部撤兵,甚至是由摩轮寺派遣僧兵奇袭草原王庭。无论成与不成,都会动摇林寒的军心,也足够让张无病做上许多文章,徐北游所做的一切也就值了,接下来,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情,他在养伤之后,将会奔赴下一个战场。   调息片刻之后,徐北游蹒跚起身,朝布罗毕汗陈蒙所在的方向走去。   在他的感知中,这位布罗毕汗很聪明,在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远离了战场,没有被余波殃及,但也没有真的走远,仍是在远处旁观局势。   徐北游没有掉以轻心,摩轮寺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还不得而知,秋思到底是成功镇压了三位活佛,还是陷入到两败俱伤的境地之中,对于现在的徐北游而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此时陈蒙已经可以隐隐看到徐北游的身影。   先前黑白交替和日月转换的诡异天象,还有各大法相的相继现世,陈蒙看的一清二楚,自古以来以成败论英雄,成王败寇,请出数尊法相的松赞活佛已经灰飞烟灭,而那位剑宗宗主却是活着走来,摩轮寺的结局已成定局。   那么他应该做的事情,也显而易见。   陈蒙站在原地未动,看着渐行渐近的徐北游,主动开口道:“徐宗主胜了,可要入寺?”   徐北游望向这位一直在从旁观望的布罗毕汗,平静道:“四位活佛能扶持你登上布罗毕汗的大位,我不是摩轮寺的活佛,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能做到的事情,陈王爷是聪明人,应该心里明白。”   陈蒙不动声色,似乎早有预料。   徐北游转头望向大雪山上的摩轮寺,有一袭白衣从山上飘然而至,不过片刻时间,已经来到徐北游身旁不远处。   女子长发披散而落,脸上表情如身后的高远雪山一般漠然,手中提着一颗人头,径直丢到陈蒙的面前。   陈蒙低头望去,轻叹一声。   两位活佛,竟是都未能留得全尸。   徐北游见到这一幕后,如释重负,继续说道:“看来秋思前辈已经肃清寺内叛逆,那徐某也就放心了。”   这尊无数草原人眼中的女菩萨皱了皱妩媚眉头,神情有些复杂,缓缓开口道:“这一次,还真是要多谢你了。”   徐北游笑道:“说到底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再者说,秋思前辈是秦姨的朋友,如今秦姨已经是我剑宗长老,那么前辈就是我剑宗的朋友,朋友之间,不必言谢。”   秋思略微垂首沉思,眉头逐渐舒展。   她作为红教活佛,精通术演天算,在她眼中,常人不可见的气运一事,却是清晰可见,各大宗门对于世俗王朝或是扶持或是依附,自然也各有谋划盘算,这场涉及到摩轮寺的大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与其中,只有到了徐北游这个境界,已经不再讲究个人的气数,而是涉及到整个天下的气运,才有资格入局。   只是她没有料到,徐北游竟是能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局势,迫使四位活佛不得不倾力一战而无法顾及到她,这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能够顺势而为,重新夺回摩轮寺。   秋思举步走到陈蒙的面前。   这位精明的布罗毕汗又是叹了一口气,横臂胸前,以草原人的礼节弯腰行礼,恭敬道:“参见活佛。” 第三百七十五章 新一代的大剑仙   布罗毕汗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么摩轮寺这边的局势便彻底定下,无论是剩余的那两尊活佛,还是远在西北征战的林寒,都已经决定不了局势走向。哪怕林寒现在就班师回援,陈兵碧罗湖畔也是徒劳。正如徐北游与张无病事前所谋划的,这次摩轮寺之行的根本目的就是在于缓解西北局势,如果林寒主动撤兵,倒是省却徐北游的一番后续手脚。   徐北游不怕林寒回师草原,怕的是林寒彻底孤注一掷,将自己的一生荣华都押在西北一战之上,这样反而会弄巧成拙,使张无病的压力倍增。当然,如果张无病能顶住初期的压力,内忧外患的林寒后继乏力,西北大军甚至还能顺势反攻,那么草原在百年之内就再无战事了。   不过徐北游此行之前已经与张无病有过一番面谈,其后果张无病也应该早有预料准备才是,而且徐北游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接下来的局势发展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徐北游收起思绪,重新将视线转向大雪山山腰位置的摩轮寺,笑问道:“前辈不请我入寺一叙?”   秋思有了片刻的犹疑,然后轻轻点头。   按照道理而言,以一己之力面对天魔降世的徐北游应该是元气大伤才对,就算重伤垂死也在意料之中,可此时的徐北游却是一片平静,甚至还隐隐有几分气势攀升至巅峰的架势,尤其是他手中的诛仙,未曾如何激发催动,就已经隐隐有剑气冲霄激荡天幕的迹象,使得头顶一片天幕仿佛被蛟龙翻江倒海的海面。   秋思忍不住心中喟叹,那名一直死死压制着她的松赞,竟然就这么死了。当年道门攻破摩轮寺山门,寺内僧人死伤惨重,除了她当时不在寺中得以幸免之外,还有五名弟子在寺内一位长老的拼死护送下得以逃往中土佛门,多年之后,秋思在大齐朝廷的支持下重建摩轮寺,那五名僧人也从佛门重返摩轮寺。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一人早早死于意外,其余四人成为现在的四大活佛,秋思一人孤木难支,逐渐被四人联手压制,在萧煜飞升之前,秋思还有几分明面上的尊荣,可萧煜飞升之后,就连这点明面上的尊荣也荡然无存,她在实质上被四人架空软禁。   她本以为此生就是如此,却没想到四人败得如此突然,就像当年道门攻破摩轮寺,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秋思收拢思绪,转头望向陈蒙,淡然道:“你先返回朵颜城,其他事宜,我会让葛增亲自对你详述。”   陈蒙恭敬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徐北游和秋思并肩往大雪山方向走去。   草原万里,看久了难免枯燥,可此时从碧落湖到大雪山的这片草原,却是一片触目惊心,不包括碧罗湖范围,近乎方圆百里的地面,被先前的大战撕裂出无数沟壑,最为正中的位置,更是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百丈大坑。   秋思微微驻足,轻叹道:“这个地方,秋叶来过,萧煜来过,公孙仲谋也来过,那时候的他们都是和你差不多年纪,可他们三人加起来也没弄出如此之大的声势。”   徐北游收起手中诛仙,望向那个大坑,微笑道:“我今日之成就,其实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秋思笑了笑,不置可否。   徐北游问道:“寺内的情形如何了?”   秋思回答道:“萨伽如你所见,被我斩杀,至于金贡和葛增,已经被我暂时囚禁起来,相信他们会看清形势,做出悔过之举,助我重掌摩轮寺。”   徐北游点了点头。   秋思又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虽然我先前被他们四人架空,但对于你的事情还是略有耳闻,了不起啊,先是一人一剑独战帝都,挫败魏王和道门的谋划,又孤身一人赴江南闯南疆,斩杀镇魔殿数位大执事和巫教大长老祝九阴,再转战江南,最终一路杀到了这大雪山下,斩杀松赞活佛,当年的上官仙尘也不过如此。”   徐北游没有自得之色,只是苦笑自嘲道:“与师祖相差无几?一人即是半个剑宗?”   秋思没有否认,点头道:“你和上官仙尘一样,太独了,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身上,这样不好。当年道门老掌教被迫提前飞升,又有青尘叛宗之事,道门还是那个道门。可反观剑宗,上官仙尘身死,萧慎叛宗,立时间分离崩析,这两个结果之间,恐怕不仅仅是宗门实力底蕴的差距。”   徐北游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秋思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去哪,东北?江南?”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道:“都不是,我学不来三过家门而不入,所以我想先回帝都一趟,看看老爷子和萧知南。”   秋思听到这个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后,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是该回去看一看,你现在就像一张弓,如果一直紧紧绷着弓弦,是会被绷断的。”   徐北游感叹道:“不是我想如此,而是时势逼得我不得不如此。”   秋思轻声感慨道:“实不相瞒,松赞请下天魔的那一刻,我都已经做好为你收尸的准备,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你尸骨无存。要知道,上一个请下天魔降世的人是萧煜,他以此法斩杀了你们剑宗的两大剑仙。”   徐北游平静道:“我也几乎以为我要死了,可是就差了那么一线,这一线之差,便是生死之别,在我看来,与人交手,说什么境界高低和战力强弱,都不如直接分出生死,一生一死,高低乃见。”   秋思惊讶地哦了一声,有些好奇地问道:“所以你能屡屡越境而战?”   徐北游平淡道:“不然呢?看到别人的境界比自己高就坐以待毙?这就像我小时候和别的寨子的孩子打架,力气大固然能够占些优势,但也不是说力气大就能稳赢不输。”   秋思由衷笑道:“当年秦穆绵也说过类似的话语,可惜,她没能走到你这般高度,也就没有你这份举世无敌的心态了。”   徐北游点头道:“确实,如果秦姨能有秋叶的境界修为,恐怕如今的天下局势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不过以她的性子,恐怕真有可能杀进帝都城中,与我那位老泰山的母后分出个高下。”   秋思洒然一笑,“这像她的性子,不过她真有了这份心态,恐怕也不会再执着于萧煜,说到底,能走到你们这个地步的人,哪个不是心智如磐石之辈。”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大雪山的脚下。   徐北游停下脚步,“我赶着回帝都见内子和老爷子,就不上去了,草原的事情还要拜托前辈。”   秋思双掌合十,既是应下,也是跟这位年轻剑宗宗主别过。   一道长虹拔地而起。   秋思站在原地。   她说徐北游有了举世无敌的心态,徐北游没有否认。   因此,秋思此刻是目送着新一代的大剑仙离去。 第三百七十六章 顺河而下至燕州   徐北游御剑而起,凌空而行,过碧罗湖,过乌斯原,过多伦河,进入秀龙草原大约数十里的距离后,有湿润水汽扑面而来,只见一条大河东流而去,浪涌翻腾,水汽弥漫。   这便是青河,它会从这儿一路去往中原,最终在齐州境内奔流入海。   徐北游落在青河边上,望着大河滔滔,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说剑气如长河,剑气如大河,这次亲眼见大河,别有一番感触,倒不是说要观河悟道,只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自从离开帝都之后,转眼已经快有小半年的时间过去,在这段时间里,他始于青河之畔,斩杀拦路的钟离安宁,渡河过江,败尘叶和慕容玄阴,解江都危局,先至湖州,一人一剑逼退魏王大军,又于归途中,一人屠戮镇魔殿,然后是入蜀之行,去南疆,杀李冯古,与赵青、蓝玉等人联手斩杀祝九阴,再回湖州两襄,于城外败退尘叶,最终远赴草原大雪山,镇压四位摩轮寺活佛,助秋思重掌摩轮寺。   他在离开帝都时曾经说过,登临心系天下事,脚踏中原路不平。如今回首再看,也算是一语成谶,他一路行来又何止万里,几乎是不眠不休,无论是体魄还是精神,都倍感疲倦,只是因为天下大势苍生让他又不敢有半分喘息,他本想在摩轮寺将歇一段时间,不过又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先回帝都。   这里是一片荒野之地,百里不见人烟,徐北游孤零零地坐在河岸上,摊开双手,修长且苍白。   这双手,没有道门大真人的晶莹玉润之感,因为它们在过去的时间里,不断受伤又不断血肉再生,就像冰尘被斩断的手臂,终究是少了点岁月的积淀,与整体略不协调。   不过在道门中人看来,这双手可谓是沾满了血腥,不知多少同门死在了这双手中。当然,如果认真数起来,还是能数清的,不过凡是能死在这双手下的道门中人,无一不是声名赫赫的大真人,无一不是在道门中备受尊崇之人,所以这双手的主人在道门中可谓是凶名卓著,在许多年轻道门弟子的眼中,徐北游这个名字无异于绝世魔头。   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读书练剑的少年郎,现在既成了大齐的擎天巨柱,也成了道门的绝世凶擘。   都说世事无常,果真如此。   此时距离徐北游所在之地大概六七百里之遥的燕州境内,恰逢有一桩修士盛事。   自从燕州首屈一指的人物张召奴客死他乡江都之后,曾经直逼“九流”的昆山分离崩析,当时还未继承大统的齐王萧白不顾燕王萧隶的数次警告,趁机派出大批手下进入燕州推波助澜,将昆山的根基彻底毁去,使得燕州修士呈现出一盘散沙的态势。再加上燕州主人燕王萧隶后来因为与道门傅中天合谋之事,已经被萧知南废黜燕王爵位,被囚禁于帝都城中,使得燕州的各个宗门彻底呈现出一片混乱凋敝之象。   这个格局一直持续到剑宗的到来,终于开始发生转变。   天下之间都知道三教九流百家的说法,三教是庞然大物,如道门之流甚至可以敌国,九流亦是一方霸主,每逢天下大乱时,扶王从龙,藏于幕后搅动天下大势,至于百家,难免有些凄惨,要么沦为大宗门的附庸,要么干脆就是权贵们一手扶持起来的傀儡,至于两者都不靠的,就只能艰难生存。   当年鼎盛一时的剑宗因为宗主上官仙尘身死和长老萧慎叛宗而倾覆,分裂出许多小宗门,燕州的楚氏剑庐就是其中之一。在明面上看起来,当初昆山宗主张召奴之所以会远赴江都,正是因为楚氏剑庐不甘被昆山吞没而去江都向剑宗求援的缘故,但所有人心中都很清楚,楚氏剑庐只是个引子,就算没有楚氏剑庐,张召奴仍旧会去江都,张召奴身死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徐北游,谁敢去找徐北游的麻烦?   柿子捡软的捏,既然不敢找徐北游的麻烦,那么楚氏剑庐就成了替罪羊。所以楚氏剑庐的下场很是凄惨,在张召奴身死之后,被昆山满门杀绝,庐主楚天阔当场身死,被割下头颅拿去祭奠张召奴。只有一位外出办事的老人侥幸逃过一劫,老人闻听楚氏剑庐的惨剧之后,深感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后来转念一想,干脆是一咬牙往江都而去。   这名老人姓焦,行三,叫焦三,来到江都后,先是被徐北游召见,又在徐北游授意之下,被剑宗藏匿保护起来。待到徐北游就任剑宗宗主,冰尘、张雪瑶、秦穆绵三人成为三大长老,此时的剑宗不再拘泥于江都一隅,应萧知南之邀,秦穆绵亲自带着焦三来到燕州,以楚氏剑庐的名义,正式介入燕州修士的内务之中。   秦穆绵抵达燕州之后,行雷霆手段,在此地暗卫府的暗中协助之下,将当年屠戮楚氏剑庐的几名罪魁祸首一举诛杀,震慑燕州。不过燕州境内的几大地头蛇也趁此机会联起手来,想要与这条过江强龙掰一掰手腕,甚至还召开了一个所谓的英雄大会,在两名地仙修士的主持下,与燕州境内的各个宗门领袖定下了要驱逐剑宗的基调,一时间可谓是群情激奋,势要将这伙外来客赶回江都去。   在此期间,又有许多打着混水摸鱼注意的散修掺合其中,虽说如今的剑宗不比前几年的颓势,有了重现当年鼎盛气象的迹象,但说到底剑宗的根基还是在江南江都,如今那边有与剑宗互为千年宿敌的道门正在虎视眈眈,剑宗不可能将太多精力放在燕州这边。   至于那位新任剑宗宗主,如果说刚刚被天机榜列入“三圣”之列的时候,还会有些许质疑声音,但是在徐北游以一己之力几乎扭转江南战局之后,再无质疑之声,甚至有极少人认为,徐北游的战力已经高居“三圣”之首,就连保持天下第一人名头多年的秋叶也不是其对手。类似种种言论早已疯传天下,这些燕州修士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当明白那位剑宗宗主的可怖之处,可还是那句话,这样的大人物要在江南与道门死战,怎么可能来燕州?   既然不能来,他们又何惧之有。既然当年的张召奴可以死在江都,那么如今的秦穆绵又如何不能被赶出燕州?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这场燕州的风波越来愈大,足有近千人之多,可谓是鱼龙混杂,动静之大,不但使燕州的暗卫府和驻军如临大敌,就连帝都城中的萧知南都给惊动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山下的修士江湖   关于此事,徐北游其实并不知情。在萧知南与剑宗议定此事的时候,他刚刚从南疆返回蜀州,心思全在两襄战局那边,正因为如此,几名女子觉得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情也不必惊动徐北游,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就算徐北游知晓了,也根本无暇顾及,此事又是妻子和几位长辈一起敲定的,他更不好多说什么。   之所以要如此行事,与如今愈演愈烈的战局无关,仅仅是萧知南的一点私心,如今的剑宗不比前几年,已经不再是一个江都就能满足的,所以萧知南想要将燕州这片无主之地送与剑宗,如果说大齐朝廷是她的,那么剑宗就是徐北游的,既然徐北游为大齐朝廷做了如此之多,那她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徐北游这位宗主不在的情形下,自然是以三位长老为首,当时冰尘正在两襄城中,张雪瑶要坐镇江都,再加上秦穆绵是与大齐朝廷来往最多之人,所以此事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秦穆绵的身上。   在秦穆绵动身前往燕州的时候,徐北游刚好离开两襄前往西北。   当徐北游沿着青河进入燕州境内之后,顿时有些目瞪口呆,因为此时的境况让他想起了盗匪横行的湖州,又有些像当初的巨鹿城,因为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他就见到四起修士厮杀之事,少则四五人,多则上百人,正邪佛道散人皆有。   就拿他此时正在旁观的这场修士争斗来说,其中有身高八尺的赳赳武夫,一身肌肉虬结,双拳握起之后几乎有砂锅大小,让人望而生畏。有手持木剑符篆的道人,未必是出身于道门,虽然一身符篆道法缺失颇多,但用来对敌仍是威力颇大,尤其是一手天雷符,声势骇人。有鬼道修士,脸色苍白无比,毫无血色,整个人裹在一件黑袍中,精通驭鬼驱尸之法,鬼气森森,阴风怒吼。还有剑修剑客,虽然做不到千里取人头,但是以气驭剑,出手之间,剑光煌煌,剑气森森。   更多的还是各路散人,各色打扮,各色兵刃,就连手段神通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分不清到底是出身哪家,就比如刚才徐北游所见,那人明明是一身儒生打扮,可出手的时候,却是双手合拢两根食指并拢在一起,连续跺脚三次,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摆出了请神的架势,让人忍俊不禁。   徐北游成名太早,起势太快,及至后来,如同山顶之上的仙人,高来高去,所接触之人,不管朋友还是对手,哪个不是地仙境界,哪个没有几分神通手段,都是有名有姓的宗师人物,对于底层的江湖反倒是接触不多,今天一下见到这么多普通修士,对于徐北游而言,倒真是大开眼界了。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没有过多出手干预,只是静静旁观,就像在看一部话本,别有一番趣味。   当然,在这些修士的眼中,徐北游也不甚起眼,一身锦绣白袍,料子是不错,可多有破损之处,又没有什么表明身份标志的物件,应该不会是名门大派的弟子,要知道无论道门也好,还是剑宗也罢,其嫡系弟子都会有证明身份标识之物,或是玉佩或是发簪,难以仿制,一般散修见到之后便会礼让三分,算是大宗门给在外行走的弟子一件护身符。   如今的徐北游身上没有这等物事,自然要被人看轻,至于那一头白发,这些大小修士中,赤发、绿发、紫发都有,更遑论是白发了,再者说了,你光有白发也不成,还得背着剑匣才能与那位剑宗宗主的身份给对应起来。   巧的是,这次徐北游还真就没背负剑匣,剑匣被他留在了中都城的行宫中。   不过对于这些底层修士来说,就算徐北游背着剑匣,他们也不认为这个远远旁观的家伙会是剑宗宗主,那样的神仙人物来看他们打架,吃饱了撑的?比如道门的掌教真人秋叶,几十年不离玄都半步,或是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在大梁城画地为牢,一心参悟长生大道,这才是真正的神仙高人风范。   徐北游安静望着眼前的这场修士争斗,思绪渐渐飘远,感慨良多。   从摩轮寺到燕州的这段路程中,他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书,其中详述了如今的两襄局势,上官郯意图对蜀州援军动手,却没想到是赵青亲自领军,赵青亲身陷阵,率军破开重围,成功与两襄的禹匡会师,与此同时,魏无忌率领的十万中军也终于开进湖州境内,不得已之下,上官郯只能收缩兵力,双方形成对峙之势。   先前徐北游在西北见到张无病的时候,两人曾经聊起过江南战局,张无病说江南战事其实是一场快慢之争,魏王萧瑾要打快,在大齐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彻底将其打懵,乱拳打死老师傅,朝廷则要打慢,撑过萧瑾的三板斧后,稳住阵脚,稳扎稳打,凭借其远胜于魏国的深厚底蕴,自然胜券在握。现在江南的局势已经缓和下来,由快转慢,一直紧绷着的徐北游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突然他被打断思绪。   只见一个仿佛是大鸟的身影从高空中迅猛扑下,双袖展开如同蝠翼,以势如破竹的嚣张气焰迅猛掠向战局,仅仅是一个停顿就将那名雄壮武夫击飞,然后继续长掠飞上天空,如同炸雷的声音连绵响起,“就凭你们这些土鸡瓦狗也敢来燕州撒野,老夫可是这燕州地面上的老祖宗,别说是你们,就算是秦穆绵亲自来此,老夫也丝毫不惧,今日老夫就让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知道知道,什么叫自不量力,什么叫以卵击石!”   这道苍老嗓音话音未落,其身影已经一闪而逝,竟是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道缓缓消散的残影。   可见此人的修为境界之高。   当然,这个“高”字也仅仅只是针对这些正在厮杀的修士而言。   此时战局的正中位置,正是那名以气御剑的剑客,修为不俗,只是因为以一敌众,所以才厮杀得难舍难分。   下一刻,一道长虹从天而落,快若迅电奔雷,刹那之间来到剑客面前。   双掌拍向剑客心口。   交战双方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动作,生怕被殃及池鱼。   与此同时,那道苍老声音再度响起,“张召奴是死了不假,可燕州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来指手画脚,老夫这次应两位盟主之邀重出江湖,就是想要领教一下你们剑宗的高招,你们剑宗说天下事不过一剑事,老夫偏要看看传说中的剑三十六是否能杀得老夫这尊神仙?” 第三百七十八章 老蛤蟆吞天吐日   那名久经厮杀的剑客怒喝一声,双手握剑,身随剑走,快步前冲,不见任何复杂动作,干净利落地一剑朝那身影迅猛当头划下。   从天空上掠下的身影一闪而逝,眨眼之间与剑客擦身而过,不但一掌拍在后者的胸膛上,还一掌托住了剑客用尽全力劈下的一剑,然后再去屈指一弹,将其生生震退数十丈的距离。   剑客止住踉跄后退的身形后抬头望去,看到先前说话的老人已经落地,大袖如蝠翼层层叠叠垂落,双手交叉笼藏于袖中,笑道:“有点门道,可惜还是太年轻,遇上了老夫,算你倒霉。”   剑客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脸色凝重。   出场方式极为霸气的老人环顾四周,大笑道:“老夫这次重出江湖,至今还未曾一败,难道你们剑宗除了那位横行于世的年轻宗主,就再没有第二个能拿得出手的高手了?若真是如此,老夫还是劝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免得丢人现眼!”   这位出身于剑气凌空堂的剑客吐出一口血水,眼神冰冷,抖了抖被老人震得发麻的手腕,寒声问道:“阁下当真要与我剑宗为敌?”   老人轻蔑笑道:“剑宗?真是好大的名头啊,放在六十年前,有一位大剑仙上官仙尘坐镇,雄踞东海三十六岛,当真是无人敢于小觑半分,可如今的剑宗,配吗?”   在老者说出这句话后,整个场上局势骤然剑拔弩张,原本已经停手的双方又变得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准备再次大打出手。   老人紧接着又是说道:“不过剑宗徐宗主的大名,老夫还是略有所知,不得不说,英雄出少年,对于这位徐宗主,老夫也是佩服的,看在徐宗主的面子上,老夫可以留你一命,你回去带句话给秦穆绵,燕州不是你们该来的东西,只要她带着剑宗离开燕州,两位盟主同样是看在徐宗主的面子上,可以对此既往不咎。”   徐北游闻听此言之后,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原来他的面子已经这么大了?   年轻剑客脸色铁青一片,只是碍于不敌此人,只能紧紧握住手中长剑,手背上青筋暴起。   老人哈哈笑道:“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那老夫就取下你的头颅,挂在燕州首府的城头上,以儆效尤!”   年轻剑客横剑身前,脸色决然,已经是心存死志。   老人突然转头望向正在远远旁观的那名白袍年轻人,开口说道:“你也是剑宗之人?还是哪个山野老林里跑出来的散修?小子,老夫瞧着你有些投缘顺眼,送你一句忠告,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滚远一点,免得被殃及池鱼。”   徐北游笑了笑,“的确是金玉良言。”   老人眯起眼眸,玩味说道:“你小子似乎有点不同寻常啊,老夫问你,你出身于何门何派,师承何人?”   徐北游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物,不过尺余之长,通体白玉铸成,正是曾被他留在朵颜城客房中以防万一的殊归一剑,只是殊归实在不像是杀人利器,倒像是显贵人家喜欢拿在手中时时把玩的古董玉器。   老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也不管眼前被他重伤的剑宗剑客,盯着这个年轻人,缓缓道:“你是剑宗中人?你是谁的弟子?张雪瑶?秦穆绵?还是徐北游?”   徐北游反问道:“阁下如此大的口气,又是何方高人?”   老人嘿然道:“如今的江湖真是越来越不济了,竟然连老夫的名头都没听说过,不过也怪不得你们,当年老夫纵横江湖的时候,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没出娘胎呢,再加上这些年来老夫又是一意修身养性,淡出江湖,你们没听说过老夫的名头也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恍然地哦了一声,“还望阁下不吝指教。”   老人嘴角动了动,冰冷道:“既然你小子问了,老夫也不妨告诉你,当年老夫纵横江湖的时候,曾受邀参加碧罗湖辩法大会,那才是真正的英才辈出,有咱们大齐朝的太祖皇帝萧明光,有道门的掌教真人秋叶,有佛门的秋叶禅师,有玄教的秦穆绵和莫风,对了,还有你们剑宗的公孙仲谋和张雪瑶,说起来公孙仲谋和张雪瑶这对剑宗双壁,还是有那么一点本事的,可再看他们的后人,也就是出了个谪仙大材徐北游,否则真是不成样子。”   老人说完之后,明显有几分自得之色,显然在他看来,能与如此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起共襄盛举,那么他本人自然也是极为了不起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老人话音落下之后,周围无论敌我双方,脸上都流露出几分敬畏神色,毕竟这些大人物,哪个不是如雷贯耳?在他们这些山下泥泞里打滚的底层修士看来,都是毫无疑问的天上神仙,几个初入江湖不久的年轻修士甚至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联想到老人先前的骇人威势,顿时觉得这位老前辈气势好强烈,身形好高大,仿佛是神天神凡一般,阳光落在这老人的身上,都像佛陀身后的背光,一时间似乎变得刺眼起来。   其他人不说,就说老人最先提到的两人,萧煜是何许人也?秋叶又是何许人也?一个是天下共主,一个是天下第一人,两人站在一起,并称天下二圣!   不过徐北游说出一句话之后,老人的脸色却是骤然变化,“原来老前辈还有这般经历,不过家师却是从未对我提起过。”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沉声问道“还未请教尊师大名?”   徐北游答非所问道:“当年的碧罗湖辩法大会,的确是一桩盛事,可说到底还是年轻一辈的事情,能去参加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是在那一届的碧罗湖辩法大会之后,草原大汗林远身故,萧皇入主草原,由此引起种种变故,最终道门大举入侵大雪山摩轮寺,并攻破摩轮寺山门。至此,碧罗湖辩法大会成为过往,距今已有一甲子的年景,所以不为后人所知,阁下说自己是参加过辩法大会的数百人之一,我倒是不知道有可以何自得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另外,据我所知,剑宗宗主徐北游也不是什么谪仙大材。”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井底蛙坐井观天   原本对这老人生出无限敬佩敬仰之情的修士们,听完徐北游的一席话之后,差点忍不住跳脚骂娘。   年轻一辈的修士?   数百人参加?   那真是我上我也行。   徐北游又慢悠悠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碧罗湖辩法大会,当时还是玄教圣女的秦穆绵并未参加,也许是你记错了,也许你根本就是道听途说,我也犯不着跟你计较这些,但你刚才说什么秦穆绵在此也不能把你如何,这可就是你自己想不开了,看你岁数也不小了,难道还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如果秦穆绵真的在这儿,你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老人面陈似水,重重冷哼一声。   徐北游的脸上没有笑意,平静说道:“刚才我提到了家师,其实有些不对,我应该称呼先师才是,他老人家已经仙逝,我为亲者讳,不敢直呼其名,只能说先师复姓公孙。”   剑宗之人,先师复姓公孙。   这位口气顶天大的老者心头巨震。   这已经不是暗示什么,而是公然昭示了。   徐北游大概是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轻轻一抬手,然后所有人很快都呆若木鸡,首当其冲的老者更是大惊失色,因为原本被徐北游握在手中的短小玉剑眨眼之间已经来到的眼前,剑尖几乎是紧贴着他的眉心,而他对于眼前之人如何出剑却是一无所觉。   殊归微微颤鸣,似乎随时都会刺穿老人的眉心,甚至他已经能隐隐感觉到眉心处一点被剑气激起的凉意。   老人在这一刻几乎是肝胆欲裂,以他的修为境界,此刻竟是没有丝毫信心能从这柄短剑面前脱身,忍不住道:“剑宗御剑术!”   御剑和驭剑,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先前那位剑宗剑客,其实是驭剑术,只是这些散修见识短浅,才会误以为是御剑术,两者差别在于,驭剑术是以气机驾驭飞剑,匠气十足,难免留有痕迹,而御剑术则是以心意御剑,不带丝毫烟火气,也最难让人防备,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那些山野散修不识货,可这个老家伙却是识货得很,能有这一手御剑术,最低也是人仙境界的修为,众所周知,剑修与人争斗,历来是可以越境而战,同境界更是无敌,先前那名剑客不过是初入鬼仙境界,他凭借人仙巅峰的境界自然可以轻易取胜,可对上眼前这个最起码也是人仙境界的年轻剑修,可就没有半分胜算了。   老人赶忙开口道:“这位少侠,这位小剑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动手,以免伤了和气,毕竟咱们能有今日的修为境界都很是不易,自然是要以和为贵……”   徐北游没有说话,殊归一掠而过,瞬间刺穿这名老人的头颅。   不过紧接着徐北游就轻咦了一声,略有几分惊奇。   只见那名老人被殊归刺穿之后,身体就开始急剧缩水,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人皮和那件广袖如蝠翼的袍子,两者一起飘飘摇摇落地,只是在人皮的额头眉心和后脑位置多出两个破洞,就像口袋上多了个两个洞,口袋里的米面全部溜走,最后只剩下一只破口袋。   在人皮的数百丈距离之外,一个浑身上下露出血肉经络的身影正在亡命逃窜。   不得不说,这门保命脱身之法,的确很是诡异玄奇,竟是真得将自己的人皮完全“脱”下,若是换成同境界的修士,根本无从防备,就算是初入地仙境界的修士,一个不防之下,也会被他逃脱,可徐北游毕竟是十八楼境界的修士,号称十八楼之下不过是一剑之事,若真让这样一个角色从他手中逃脱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不用徐北游如何动作,殊归一闪而逝。   正在疯狂逃窜的老人感受到身后迅速迫近的凌冽剑气,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刚刚重出江湖不久,本不过是想要在这些晚辈后生面前吹嘘一番,摆一摆老前辈的架子,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招惹上这么一位人物,再联想这年轻人的一头白发,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不敢承认罢了,若这位就是那个一人一剑把江南搅了个天翻地覆的大剑仙,那他岂有幸理?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这时候已经顾不得什么前辈气度,一边狂奔一边大声喊道:“大剑仙,您是天上的人物,又何必跟小老儿这个地上的蝼蚁一般见识,小老儿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老儿这一回吧,您要是不解气,小老儿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话音未落,殊归骤然加快速度,瞬间穿过老人的身体,自他的后心刺入,然后从他的胸口飞出,好像是怕这家伙还没死绝,如有灵性的殊归又是来回不断穿梭刺入,直到确定这名老者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之后,殊归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回到徐北游身边,微微颤鸣,如小鸟依人,又像是向主人邀功。   从头至尾,徐北游没有动用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机,都是殊归自行其是,哪怕此剑是剑宗十二剑中看起来最为“和善”的一剑,可不管怎么说,它总归是剑,剑乃杀人器,真要比起杀人,殊归未必就比屠戮成性的赤练差上多说,只不过赤练是生冷不忌,地仙人畜皆可杀,而殊归像个千金大小姐,难免挑剔一些,只对人仙境界以上的修士才略感兴趣。这名老者刚好是人仙巅峰的境界,勉强可以入殊归的眼。   徐北游以心意收回殊归,瞥了眼尸体,然后将视线转向那些散修。   原本正与剑宗弟子对峙的散修们个个如遭重击,好像被一股看不到的磅礴剑气撞在身上,修为低的直接浑身绽开鲜血,当场毙命,倒在血泊之中。几个鬼仙境界的修士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也是不断向后退去,口吐鲜血不止,只恨师父没多教几手保命逃命的手段,顾不得擦拭从七窍源源不断淌出的猩红鲜血,屁滚尿流地四散而逃,只想着距离这个横空出世的诡异年轻人越远越好。   徐北游冲那个其实比他还要大上许多岁数的中年剑客招了招手。   原本还有几分不敢置信的剑客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心情。   满头白发又是如此年轻,还有这份剑仙修为。   即使放眼整个天下,也是独此一人。   除了剑宗宗主,还能是谁?   他跑到徐北游的面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剑气凌空堂御甲剑师麾下剑士参见宗主!” 第三百八十章 再回首览众山小   徐北游摆了摆手,示意这名剑气凌空堂剑士不用多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剑客恭敬回答道:“回禀宗主,弟子白沐。”   徐北游点点头,又问道:“秦长老带着你们剑气凌空堂来燕州做什么?”   白沐瞪大眼睛,惊讶道:“难道宗主不知道?”   徐北游道:“我刚从大雪山摩轮寺回来,这次只是路过燕州去往帝都,宗内的许多事情确不知情。”   白沐犹豫了一下,说道:“回禀宗主,此中详情,弟子也知之不多,只知道是夫人与三位长老议定了此事,由秦长老亲自领队,整个剑气凌空堂尽至燕州,至于另外两位长老,张长老坐镇江都,至于大长老,这时候应该还在两襄滞留。”   正如道门上下称呼慕容萱为夫人,而不是慕容先生,剑宗称呼萧知南也不是公主殿下,尤其是在徐北游升座宗主之后,全宗上下基本统一了口径,皆称夫人。   此时其余剑宗弟子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两人干脆来到不远处的一片林荫处,徐北游坐在一块光滑青石上,白沐还是有些拘束,束手而立,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敬畏。   徐北游见他神情疲惫,身上还有伤势,身形略微摇晃,屈指为他打入一道气机,白沐脸色立时好上许多,受宠若惊地谢过宗主之后,畏惧稍少,敬意更多,顺势跟徐北游说起了这次剑宗北上的事情,脸庞上洋溢出作为剑宗之人的与有荣焉。   他既是御甲剑师麾下剑士,御甲也是他的授业之师,在师父的一众嫡传弟子中,他算是佼佼者,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便已经踏足鬼仙境界,有望在不惑之年晋升为人仙境界,抛开那些不讲道理的谪仙大材不谈,这种人才是一个宗门的基石。这次赶赴燕州之行,他得以独领一队人,这也算是师父的栽培,不过若不是刚好遇到徐北游,怕是要在那个不知名姓的老人手里栽上一个大跟头,甚至是性命难保。   说过了自己的事情,白沐又开始为徐北游介绍如今燕州的情形,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上次是燕州的张召奴跑到江都剑宗的地盘上扮演过江龙,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次变成了剑宗以猛龙过江的姿态来到燕州,自然也激起了本地地头蛇的反抗。   其中主要是两大宗门,一个是缺月门,这个宗门上至门主下至外门弟子,都是以女子居多,也算是燕州境内的一大奇葩,其宗主练飞月,不知年岁几何,仅从外貌而言,几如二八女子,地仙境界的修为,放在燕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当年张召奴在世时,虽然行事霸道,但也曾将几人奉为昆山的座上宾,练飞月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另外一个宗门,与缺月门相比,就难免鱼龙混杂,其宗主名为沈庚,原本是帝都城中的高手,虽然只是一介散修,但在种种机缘之下也踏足地仙境界,手中又有两件前人遗留下来的异宝,战力很是不俗,后来投奔当时还是齐王的萧白门下,想做从龙之臣,被萧白派往燕州,在昆山四分五裂之后,他趁势拉拢许多张昆山的门人,自立为昆山之主,打定主意想要取代张召奴当年的位置。可惜天不遂人愿,先是他的大靠山高宗肃皇帝萧白归天,接下里又是公主萧知南掌权,要将燕州送给自家夫君,他当然不肯徒为他人做嫁衣,眼看着大齐朝廷四面皆敌而暂时无力插手燕州事宜,他联合了几大同样不甘本地势力,势要将打算摘桃子的剑宗赶出燕州,那个所谓的燕州英雄大会便是由他出头倡导。   先前那名老者口中所说的“两位盟主”,就是指缺月门的练飞月和这个昆山之主沈庚。两人曾经联手与秦穆绵交手一次,没占着什么便宜,不过仗着此地人多势众,又有地利之便,也没太多损失,勉强算是不分胜负。   徐北游耐心听完白沐说完,大概明白了如今燕州的局势。   说实话,放在两年前,他还会把这件事情当做头等大事去做,说些不外乎什么剑宗前途未来的话语,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说他心气高了也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也罢,总之是徐北游觉得这等事情不算小事,可也算不上让他去兴师动众的大事,对于他而言,道门、摩轮寺才能算是大事,至于这些不入流的小宗门,地仙修士也好,一州之地也罢,其实真不算什么。   这就像当初在小方寨,徐北游看到一名都尉带着人马招摇而过,便觉得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如今回头再看,五军左都督如何?大都督又如何?说得再不客气些,内阁首辅如何?那是自家老爷子,抛开萧煜不谈,三代大齐皇帝又如何?无非是老泰山、大舅哥和自家媳妇。   所以啊,人还是得往高处走,走着走着,不小心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就已经是一览众山小了。   不过适逢其会,既然遇上了,徐北游也不介意出手一把,毕竟这也是自家事,更是自家媳妇的一番好意。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在这家里,媳妇就是天啊。   徐北游笑了笑,示意白沐继续说下去。   白沐说道:“除了燕州这些本土宗门之外,还有其他大宗门也在插手,只是他们没有我们剑宗这般名正言顺,只能偷偷摸摸地来,多是派遣自己门中的杰出弟子,按照秦长老的说法,应该也有历练的意思,有佛门的金蝉,玄教的颜如玉,有新近拜入了鬼王宫门下的赵廷湖,道门倒是没派人过来,对了,青鸾郡主也来了燕州,似乎是夫人拜托秦长老将她带回去,所以长老给我们下令,见到郡主后一定要及时上报。”   萧元婴?   徐北游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扎着两个包子头身穿青鸾大袄的小丫头形象。   说起来,这家伙如今已经是他的小姨子,从徐北游初见她时,就不是个安分的主,满世界乱跑,这次从帝都偷偷溜出来跑到燕州,也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以手扶额,“正好我要去帝都,这事就交给我吧。”   白沐应下后,继续说道:“宗主如今已经位居‘三圣’之列,超乎凡俗之上,道门的齐仙云也境界大涨,所以颜如玉、金蝉、赵廷湖和青鸾郡主就被并称为四小谪仙,最低也是人仙巅峰境界,据说那赵廷湖拜入鬼王宫之后,已经有地仙三重楼的境界,实在不容小觑。”   赵廷湖?   徐北游微微一愣。   一段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不然的记忆被他翻了出来,那个带着紫电并挟持了吴虞和李神通来挑衅自己的赵廷湖。   卧虎赵廷湖。 第三百八十一章 燕赵地乱象将起   说起赵廷湖,徐北游没有太多的想法。说是朋友,无稽之谈。说是敌人,论谋略心机,远比不上萧慎、萧瑾、尘叶、慕容萱这些老辈人,论神通手段,又比不上巫教的祝九阴和摩轮寺的松赞活佛,在徐北游看来,他们两人其实是同一类人,都是有机缘在身之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徐北游的机缘更大一些。   在徐北游为数不多的印象中,这位卧虎赵廷湖,同样是出身微末,只是一身所学极为庞杂,有前人遗留,有各种秘籍,还有八位师父和四位老丈人,甚至道门、佛门、剑宗、玄教、儒门、天机阁、巫教、暗卫府的法门,他都有所涉猎。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傅先生遗留的万竹园之中,不但得了傅先生的诸多遗留,而且还白得了一个媳妇,实在让人艳羡。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片曾经与君岛万石园并列齐名的万竹园其实是有主之地。傅先生在世时,也是所学庞杂,不但是出身道门,而且还身兼天机阁阁主和白莲教教主两职,后来他分别收了两个徒弟,蓝玉得了他的天机阁,唐圣月得了他的白莲教,所以两人虽然不是同门同派,但仍是按照入门先后以师兄师妹相称。后来蓝玉又娶了唐圣月的堂妹唐锦绣,两人的关系更是越发亲厚。   定鼎一战之后,傅先生身死,白莲教大败,正所谓成王败寇,白莲教如剑宗那般倾覆已成定局,幸而有当时贵为大齐朝廷二号人物的蓝玉多有出手相助,帮助唐圣月重整白莲教,所以唐圣月投桃报李,在两人“分家”时,便将这片傅先生在生前的居住之地转送给了蓝玉,只是蓝玉久在帝都为相,不曾前去,直到君岛之战,蓝玉觅地修养疗伤,也是打算颐养天年,这才去了这处万亩竹林。   真正主人回家了,鸠占鹊巢的赵廷湖自然只能灰溜溜地滚蛋。按照先前白沐所说,这家伙竟是不知怎么拜入了鬼王宫的门下,而且还颇受重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是地仙三重楼的境界,无论是放到哪个门派,都是未来的扛鼎人物,毕竟像徐北游这种个例,终究还是极少数,并且难以复制。   就拿徐北游眼前的白沐来说,三十岁入鬼仙境界,四十岁入地仙境界,如果运气好,再有些机缘,可能在花甲之年迈过地仙境界的门槛,至于门槛之后的十八楼之高,那就是有心无力了,而赵廷湖的花甲之年?最少也在地仙十二楼境界之上,甚至地仙十六楼的境界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差距。   不得不说,徐北游已经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有些晦气,但又不得不想的问题。   在碧罗湖之畔,秋思说他一人即是半个剑宗,听着很霸气,可如果他不在人世了呢?飞升也好,身死也罢,总之是不在人世了,那剑宗该怎么办?   如今的徐北游高居“三圣”之列,若是单打独斗,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敢说有十成把握可以杀他,可摩轮寺一战已经说明,哪个宗门都有其底蕴,若不是秋思最后关头“反水”,徐北游恐怕就要栽在大雪山下,更何况这还仅仅只是摩轮寺而已,若是换成底蕴更为深厚的中途佛门呢?徐北游岂不是有死无生。   所以徐北游不得不年纪轻轻就开始考虑身后之事,虽然现在剑宗有三大长老,就算他不在了,也能勉强支撑,但三名女子毕竟都是上了岁数的,接下来呢?只有吴虞和李神通,反观剑宗的敌人,一个萧殊,一个赵廷湖,都是有望在未来支撑门户的扛鼎人物,更何况还有一个有望成为下一个天下第一人的齐仙云。   徐北游此时在想,要不要提前把一些苗头扼杀在萌芽中?就像当年的萧煜,如果他狠心一些,不顾什么青史名声,也不顾什么兄弟之情,直接将萧瑾杀死,那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了。   虽说如今的徐北游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心想做人上人的年轻人,但他还是剑宗宗主,必然要为剑宗的日后考虑,更何况萧煜和萧瑾是兄弟,萧煜愿意以德报怨,容忍这个异母弟弟,他和赵廷湖可不是兄弟,反倒是先前还有过一段仇怨。   徐北游轻声低语道:“萧元婴,赵廷湖。”   一个是要带回帝都的,一个是要斩草除根的。   比起杀穿南疆或是攻打摩轮寺,真是简单太多了白沐没有听到徐北游的轻声自语,轻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还请宗主示下。”   徐北游从青石上起身,“你们原来应该怎样就继续怎样,秦长老在哪?”   白沐回答道:“回禀宗主,秦长老曾经传下命令,要我们在三天后到百里之外的十八里镇汇合。”   徐北游嗯了一声,没有多想什么,区区两名地仙修士,想来还不至于让秦穆绵束手无策才是,毕竟这位秦姨当年也是仅次于秋叶的人物,就算后来有点不思进取,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随意挑衅的。所以燕州这地方,用不着他过多操心,他只要把小姨子带回帝都,顺手再把那个曾经跟自己齐名的卧虎除掉,此行圆满。   下一刻,徐北游整个人化作长虹拔地而起,直接往那个小镇而去。   百里的距离,对于化虹而行的徐北游而言,不过是片刻之间,很快那座小镇便出现在徐北游的视线中。   一座本该是烟火袅袅的镇子,不过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此时这里却再无半点往日里的平静,反而是血腥遍地。   在这片血腥之上,还有许多人正在厮杀,有远道而来的剑宗弟子,也有燕州本地的地头蛇。   众多剑宗弟子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因为秦穆绵的命令就是让众多剑宗弟子在此集合,不过如今看来,却是出了一些意外,大批燕州本地修士也被吸引过来,或者是早就埋伏在此地,双方自然而然地展开了厮杀,而且看这架势,两边还不断有援军赶到,竟是要在这里形成一锤定音的决战之势。   不过双方的地仙修士都还未赶到这里,最起码徐北游没有见到秦穆绵的踪迹,也没有感知到任何地仙修士的踪迹。   徐北游想了想,伸出五指虚握一下。   然后在他的手中出现一剑,剑身如血,氤氲着一股几乎化解不开的血煞之气。   不是先前的殊归,而是杀意最重的赤练。   也是最不挑食的一剑。 第三百八十二章 久不饮血今开锋   徐北游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也没用所谓的剑仙神通,只是手提赤练朝镇子走去,一步一剑杀一人。   就像小湖小泊里来了一条走江大蛟,张口一吞,便吃掉满湖鱼虾。   当徐北游步入小镇之后,原本还与剑宗弟子们势均力敌的江湖散修已经是溃不成军,纷纷逃离此地,只恨得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一场厮杀大战,就此落下帷幕。   不过对于徐北游而言,却发现许多其他意味,似乎这燕州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平静,表面上偶有波澜,实则已经是暗流汹涌。   秦穆绵去哪了?   以她的性子,不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无动于衷。   既然十八里镇都出了如此大的事情,那是不是意味着秦穆绵本人遭遇了更大的麻烦?   毕竟当初慕容玄阴都能在江都撞了个头破血流,剑宗在别人的地盘上遭遇挫折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徐北游突然看到远处一个背负剑匣的瘦弱身影,犹豫了一下,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那个身影似乎是灵犀所致,立刻停下脚步,然后就看到徐北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原本还有几分冷面美人风范的女子立刻破功,下意识地双手捏住衣角,双眼微红地喊道:“公子。”   徐北游为世人所知的名头很多,诸如徐公子、徐宗主、小阁老、帝婿、平虏大将军等等,亲近之人则多会称呼他的表字南归,唯一坚持称呼公子的只有宋官官。   当年徐北游还一文不名时,就连剑气凌空堂的绝大部分剑师都不愿认他这个少主,唯有在剑气凌空堂中排名最末的宋官官愿意称呼他一声公子,主仆两人也算是曾经生死与共,所以徐北游在发迹得势之后,宋官官在剑宗中的地位水涨船高,不但掌有剑气凌空堂的实权,而且还得了上官青虹的传承,被剑宗中人视为有望在几十年后接替三大长老位置之一的人选。   这次燕州之行,宋官官身为剑气凌空堂中的话事人之一,自然责无旁贷地随行,这次在十八里镇汇合,也是由她率先抵达,只是没有想到竟然有大批燕州修士在此埋伏,双方激战,她身先士卒,此时几乎是浑身浴血,不说身上衣衫和手中三尺,就是脸上也沾染了些许血迹,与杀人不沾血的徐北游自然是天上地下。   徐北游帮她轻轻抹去粘在脸颊血迹上的一缕发丝,问道:“没事吧?”   宋官官的脸色微红,赧颜道:“没事,不过都是些乌合之众。”   徐北游稍稍环顾四周,入眼尽是鲜血伏尸,摇头道:“恐怕不是乌合之众那么简单,燕州虽然谈不上天子脚下,但也距离帝都不远,这些人明知道剑宗入主燕州是萧知南的意思,还敢如此行事,恐怕背后没有那么简单。”   宋官官脸色微变,“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徐北游点了点头,“一个沈庚,一个练飞月,敢跟堂堂太妃掰手腕?就算他们能联手击败秦姨,那又能如何?不说我这个剑宗宗主,咱们剑宗可还是有一位大长老冰尘,同样是十八楼境界剑仙,就算我在江南脱不开身,只要冰尘亲临燕州,就凭两个地仙修士,无疑是自寻死路。”   宋官官乃是聪慧之人,立刻明白徐北游话中所指,“公子是说有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而且这个撑腰之人完全有底气面对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剑仙,难道是道门吗?”   徐北游轻声道:“不怕十八楼剑仙的宗门不少,三教九流都可以做到,可那都是在自己地盘上,能在别人地盘上还有如此底气的,无非是道门、佛门、儒门、玄教。儒门历经大变,八大先生面不和心更不和,几乎是一盘散沙,玄教因为教主慕容玄阴之故,也不比往昔,这两家基本可以排除,剩下的无非的佛道两家,道门如今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江南,若有什么对付十八楼境界的手段,早该用到我的身上,没有道理会舍近求远,千里迢迢地跑到燕州来耍弄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   徐北游轻轻叹息一声,“那就只有一个佛门了。”   其实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天下宗门并非一味关起门来求长生,毕竟真正能够证道长生的不过寥寥数人,诸如秋叶或者完颜北月,所以才会一人枯坐玄都,另外一人在大梁城画地为牢,等闲不会现世。至于其他人,既然求不得长生,更难以证道飞升,那就只能在俗世中打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看似超然世外的宗门也不能免俗,所以才会有了当年扶龙大郑的剑宗和从龙萧煜的道门。如今亦是如此,道门为自身之谋求,与魏王萧瑾合谋,萨满教随林寒出征,剑宗同样是为了自身利益,站在了大齐朝廷这一边。   位居东北三州的佛门,历来就与牧氏交好,上代佛门方丈牧观更是出身于牧氏,如今东北牧氏连同萧瑾、林寒一起起兵反齐,扶持牧氏多年的佛门没有道理无动于衷。   也只有佛门才会给沈庚、练飞月二人如此大的底气,就是明知如今的剑宗有两位十八楼剑仙也丝毫不惧。   宋官官忧心忡忡道:“如果真是佛门,那事情就复杂了。毕竟佛门和道门齐名,道门这段时间里折损严重,数位大真人被公子斩于剑下,已经是伤筋动骨,反倒是佛门在这段时间中一直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就算先前比不上号称三十位大真人的道门,此时也已经相差无多,更何况佛道联手也不是常事,当年如日中天的玄教就是惨败于佛道联手,如今我们剑宗已经对上道门,若是再招惹佛门,就算剑宗今非昔比,恐怕也要步当年玄教的后尘。”   徐北游笑着打断她道:“那也未必,道门想要一个千秋万代,做了这么多年老二的佛门肯定不会甘心,所以他们不会助道门一臂之力,我们也不必担心,至于这燕赵之地,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佛门抢不走也夺不去。”   宋官官重重嗯了一声。   徐北游将赤练剑交到她的手中,“此剑已经被我降服,不会伤到你,你拿着此剑,就是对上地仙修士也有一战之力。”   宋官官接过赤练,问道:“公子你呢?”   徐北游笑道:“别忘了公子我还有诛仙。”   然后他又是看了眼周围的伏尸,缓缓说道:“另外,别那么心慈手软,江南和西北处处打仗,处处死人,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却还在这里搅风搅雨,何必手下容情?”   “派人把这些人的头颅砍下,然后挂起来。”   “剑宗的剑已经多年不饮血,也该让世人见识一下。”   “今日就当作开锋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谁能主燕州沉浮   在距离十八里镇大概有三百余里的地方,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小山,山腰处有一座不被朝廷所承认的淫祠,里头供奉的不是哪路神仙,也不是任何一尊佛陀菩萨,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山神姥姥,庙中塑像是老妇相貌,不见慈眉善目,但是眉宇间多有阴沉,尤其是嘴角下吊,尤添几分煞气。   一名白衣僧人盘坐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他身后就是供桌,香炉中竟是还燃上了三炷香,烟雾袅袅。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嘴唇紧紧抿起的女子,发髻上斜插着一支金钗。   地位与道门镇魔殿殿主相当的佛门八部之主缓缓开口道:“没想到秦施主竟是先入玄教,再入道门,最终归于剑宗,岂不闻三姓家奴之说?”   女子并未动怒,只是平淡道:“和尚你是想说三姓奴终是死于大耳贼之手?”   中原佛门所塑佛像,多是身黄金色、顶有肉髻、双耳垂肩,故而女子才会有如此一说。   和尚伸出手掌平摊在膝盖上,笑道:“不敢有此一言,只是适逢其会,有感而发。”   女子冷笑一声,“真是好一个适逢其会,我说区区两个地仙修士,怎么敢忤逆剑宗,原来是有你们这些秃驴在背后挑弄是非,如今你现身见我,到底何意?”   僧人轻笑道:“只是想请贵宗退出燕州。”   女子冷冷道:“真是好大的口气,道门想要让剑宗退出剑门,结果却是自己折戟沉沙,如今的剑宗已经不是过去的剑宗,和尚,你真当自己在当初帮了我们剑宗一把,这会儿就可以肆无忌惮张口了?别忘了,那些所谓的香火钱,你可一分都没少拿。”   白衣僧人脸上神情不变,轻声道:“贫僧自然不敢作如是想,毕竟当初帮助剑宗斩杀张召奴的是慕容玄阴而非贫僧,慕容玄阴还是老宗主公孙仲谋的故友,又曾在碧游岛莲花峰一战时救下贵宗宗主性命,可到头来还是遭了毒手,慕容玄阴都是如此下场,贫僧怎敢妄自尊大。”   “毒手?”秦穆绵眯起一双丹凤眸子,一字一句道:“慕容玄阴有恩于南归不假,可南归也将整整半条海路交到他的手中,已是两清,若不是慕容玄阴贪得无厌,二度入江都,对我们三人苦苦相逼,南归又岂会对他出手,难道南归是在大白山青冥宫中伤得他慕容玄阴?”   佛门龙王平静道:“慕容玄阴因为被徐南归重伤之故,被完颜北月所擒,如今已经是性命难保,难道他徐南归可以无动于衷?”   秦穆绵脸上冷笑更甚,“你们这些和尚最是喜欢往别人的头上扣高帽子,以便显得你们冠冕堂皇,你们今日说徐南归如何不堪,无非是想要说自己占据大义,拿下燕州也是情理之中了?”   佛门龙王微笑不语。   秦穆绵深吸一口气,忽然一笑道:“说吧,你主动现身来见我,到底打了什么主意,是想把我杀了?”   佛门龙王缓缓摇头道:“秦施主是剑宗的长老,又与大齐朝廷有着莫大干系,若是贫僧真杀了施主,先不说违背佛祖教诲,就是徐南归夫妇二人也不会放过贫僧,所以贫僧只是想请施主去往佛门做客十年。”   ……   如今的帝都城又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华贵,百官上朝,环佩叮当。   下朝之后,被无数京官私底下称之为“小朝会”的议事所在,却是从甘泉宫转移到了飞霜殿。   只因为此地是公主殿下居住所在。   如今的公主殿下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等着嫁人的可怜女子,而是不是皇帝胜似皇帝的大齐之主,在两位阁老的鼎力支持之下,再无疑问。   此时的飞霜殿内殿中,萧知南不再像在未央宫中那般立于龙椅前,而是直接坐在主座上,坐北朝南,如同多年之前的那位女子皇帝。   殿内并不见首辅韩瑄的身影,除了兼掌暗卫府的次辅谢苏卿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之外,还有大姑姑墨书、执掌牡丹的女官银烛、司礼监首席秉笔张保、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知锦、暗卫府都督佥事陈陌灵,以及刚刚从西北返回帝都不久的天机阁大匠造王生。   再除此之外,还有大小四品以上官员数十人,虽然比不上大朝会时的数百人,但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小朝会”了,而且与会之人无一不是“公主党”。   萧知南先是环顾四周一遍,然后轻轻开口道:“本宫刚刚收到西北张都督传来的战报,草原大军发生内乱,张都督趁此时机出兵,大败林寒,林寒不得不率军退出凉州,如今正驻扎于小丘陵一带,换句话来说,西北战局已经暂时无忧。”   “草原大军之所以发生内乱,是因为纳哈楚部的布罗毕汗下令撤兵,而布罗毕汗之所以下令撤兵,则是因为摩轮寺寺主秋思的法旨。”   “秋思,想必在座诸位都很熟悉,也是当年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老人,只是后来被摩轮寺的四大活佛架空,所以摩轮寺以及纳哈楚部才会倒向林寒,如今秋思为何能发号施令?因为有人替她除去了摩轮寺的四位活佛。”   “本宫也没什么好避讳的,那个人就是本宫的帝婿,徐南归。”   “有句话叫做举贤不避亲,当初本宫和韩阁老推举帝婿挂平虏大将军印,朝野之间不乏有人颇多微辞,觉得帝婿他不会领兵打仗,本宫让他挂大将军印是以一己之私拿国家大事为儿戏,本宫听说还有人想要上这飞霜殿外来一出‘遏金门’?只是被张大伴派人给拦住了,幸而也是被拦住了。”   “可如今又如何?”   “帝婿自挂平虏大将军印以来,解江都、两襄之围,深入南疆不毛,北去草原雪山,阵斩地仙修士近乎双手之数,让我大齐将士和黎民百姓少死几许?”   说到这里,她再度环顾殿内群臣。   “此事换成另外任何一人,有谁能做到?”   “都说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虽然本宫与帝婿是夫妻,但本宫依然认为帝婿是有大功之人,诸公以为然否?”   殿内先是沉寂,然后谢苏卿起身沉声道:“微臣以为然也。”   然后张百岁也起身道:“谢阁老所言极是。”   “微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随即又有人不断起身,一声一声,绵延不绝。   坐北面南的女子嘴角绽起一抹浅淡笑意,伸出双手示意众人落座之后,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宫想要赏帝婿一些东西,不过分吧?”   “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自燕王被贬为庶人之后,燕州的封地已经被朝廷收回。”   “本宫打算将燕州作为帝婿的封地,诸公以为如何?”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七里镇内行尸现   在距离十八里镇大约十余里的地方,还有一座七里镇,之所以如此命名,还是因为赵青的缘故,当年他出任大郑最后一任北地兵马总管,囤积大军于此,曾经修建驿路,十里一驿,分别是七里驿和十八里驿,后来战事完毕,大齐立国,这两处驿站被裁撤,分别有两拨流民被安置于此,渐而发展为镇,也就是今日的七里镇和十八里镇。   相较于血流成河的十八里镇,如今的七里镇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镇子死寂一片,不闻半分人声,不见半分人烟。   骤然之间,整个小镇中刮起一阵森森阴风,风声仿佛阴狱鬼吼,使得整个小镇中阴森诡异,继而又有浓浓雾气生出,配合着将暗的天色,影影绰绰,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薄雾中传出一阵似是脚步声的摩擦声响。嗒,沙沙沙,嗒,沙沙沙,在死寂一片的小镇中格外清晰刺耳,紧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雾气中,不过这道身影行走之间却是颇为怪异,很慢,一步一拖,仿佛是瘸了一条腿。   离得近了,就会发现此人的步伐很是奇怪,先是右脚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然后左腿拖在地上慢慢跟上,继而右脚再迈出一步,左腿再拖着慢慢跟上,如此循环往复,一步一步向前。   夜渐深,一轮明月高悬,月光洒落下来,驱散了稍许雾气,落在此人的身上,也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其皮肤呈现出一种灰败之色,没有丝毫血色,甚至已经浮现出些许尸斑,有一只眼珠从眼眶中滚落,空洞洞的眼窝中有一缕猩红。   看其身上衣着,应该是镇子里的居民,此时却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半分神志,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下一刻,这具行尸走肉猛地抬起头来向上望去。   虽然他已经没了神志,但是本能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只见一轮皎皎明月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娇小身影,在洁白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然后这道娇小身影从明月中一坠而下。   她划破夜空,仿佛是一轮天外陨石,又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轰然撞击在小镇中。   整座七里镇剧烈摇晃,伴随着一声巨大声响,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四周的建筑房屋仿佛是风中稻草,摇摇欲坠,墙体上出现无数裂缝,甚至有几栋房屋更是扭曲出一个诡异弧度,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在这道身影的落脚之处,出现了一个等人之深的大坑,足有十余丈之宽,而那具首当其冲的行尸走肉,其实是被一只锦靴踏在了头顶上,然后整个人寸寸碎裂,变成一团血泥,最后整个人在磅礴气机和巨大冲力的摩擦冲刷之下,彻底化为无形。   一个身着青鸾大袄的小丫头从比她还高的坑底走出,将靴底在地面上刮了刮,好似是气恼被先前的污秽之物弄脏了自己的锦靴。   不过未等小姑娘再有什么动作,先前被她冲散了稍许的雾气再次汇聚起来,其中响起阵阵低沉嘶吼之声,同时还有点点红芒亮起,其中仿佛有无数鬼怪野兽正在虎视眈眈。   小丫头撇了撇嘴,颇为不屑道:“赵廷湖,你弄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吓唬谁呢?”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从黑雾中跃出,同样是那种怪异的走路方式,只是速度快了极多,一跃数丈,伸手朝小姑娘当头抓下。   在月光之下,可见这只手掌通体漆黑,比起常人之手似乎肿胀了数倍,黑色的指甲足有尺余之长,散发着幽幽光泽。   “装神弄鬼!”小丫头随意地挥出一拳,小巧如白玉的拳头直接将这道身影的头颅打爆。   可剩下的无头尸体却丝毫不受影响,其头颅位置生出一团滚滚黑气,依稀凝聚成一张人脸模样。   小丫头微皱眉头,向前踏出一步,改拳为肘,狠狠撞在无头尸体的胸口上,只见一股黑色雾气从这具尸体的百骸九窍中逸散开来,然后这具尸体仿佛被瞬间抽干,慢慢塌陷下去,无论是筋肉骨骼,还是五脏六腑,全都化作浓水流淌而出,最后只剩下一副人皮。   天地之间有阴邪之物,最怕四种修士,一是道门修士,以真火雷法等至阳法术克制,二是佛门修士,金刚佛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三是剑修,都说鬼怕恶人,剑修重杀伐,血煞之气同样克制鬼魅之道,四是武夫,一身横练体魄,血气旺盛至极,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靠近,就是厉鬼恶鬼,也能一喝而散。   这也是自古女子武夫稀少的缘故,因为女子本身属阴,在体魄上天生不如男子,若是走武夫一道,难免事倍功半。   不过这个孤身至此的小丫头可以算是一个例外,因为她是萧元婴,实实在在的谪仙大材,仅以资质而论,唯有道门齐仙云能与她相提并论,最新的一次天机榜点评,认为两人有望在未来接替秋叶和完颜北月的位置,可见一斑。   此时萧元婴不再抑制一身滚滚血气,在这片鬼气森森的小镇中,仿佛是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不但使剩余的阴森鬼物难以近身,而且还逼退滚滚黑雾,显露出原本被黑雾所遮掩的街道。   不知何时,小镇上家家户户的门扉俱已打开,一道道身影从中走出,都是面目灰白,双眼无神,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与原本就在街道上的众多行尸汇聚成队,一起朝萧元婴走来。   萧元婴的脸上闪过一抹怒气。   这些所谓的行尸走肉分明就是七里镇中的百姓,可此时却被人以邪法抽去体内血肉精气,炼制成这些行尸走肉,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乃是修士大忌,若是发生在太平时节,朝廷的暗卫府也好,道门的镇魔殿也罢,都要追查到底,将敢于犯忌之人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未等萧元婴有所动作,走在最前方的一名行尸忽然“肿胀”起来,整个身子仿佛是被充了气一般,顷刻间已经是膨胀如球。   下一刻,轰然爆裂开来,无数乌黑腥臭的浓水四散溅射,铺天盖地。   与此同时,仿佛是连锁反应,其他行尸也一个接一个地膨胀、炸裂。   一时间声如连绵炸雷,浓水如雨。   虽然如今的萧元婴已经踏足地仙境界,又是战力高绝的武夫,但此时面对这些诡异手段,仍是不敢轻举妄动,脚下轻轻一点,身形向后飘摇退去。   不过这些浓水却是有灵性一般,落地之后汇聚成一条条“黑蛇”,紧追不舍。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镇子深处笼罩的阴影中缓缓走出,冷笑道:“萧元婴,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闯。” 第三百八十五章 萧元婴和赵廷湖   此人正是先前萧元婴口中所说的赵廷湖。   他在拜入鬼王宫萧林门下之后,习得诸多秘法,借助萧林亲自主持的一种极西仪式之后,修为境界大涨,如今已经是地仙三重楼境界,几乎可以媲美齐仙云。   如果说齐仙云和萧元婴是资质极佳的典型,那么赵廷湖就是大机缘在身的绝佳例子,抛开徐北游这个个例不谈,赵廷湖的机缘之好,简直是令人发指,差不多是出门就能捡到一本秘籍的地步。他一路走来,除了在徐北游手中小小吃亏一次,其他时候都是顺风顺水。   而且与徐北游不同,徐北游继承了剑宗十二剑,意味着他要背负起剑宗的重担,娶了萧知南,又要兼顾大齐朝廷,一刻也不敢松懈,赵廷湖则不然,身上没有任何担子,不必去担负什么,众美相伴,快意行事,优哉游哉,人间潇洒不过如此。   这次燕州之行,是赵廷湖主动请缨。因为他喜欢乱世乱地,越是混乱的地方,他越是容易浑水摸鱼,就像这次拜入鬼王宫,若非江南大乱,他怎么会遇到萧林,又怎么会被这位当世大高手赏识,然后一举登堂入室?   上得山来见云开,如今赵廷湖算是真正开了眼界,什么鬼仙境界和人仙境界,无非是初窥长生门径,唯有地仙境界才能算是登堂入室。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刚入燕州境内,就遇到了萧元婴,两人一路缠斗至此,虽说他的境界略微高于萧元婴,但无奈萧元婴是战力更胜一筹的武夫,又是大齐郡主,不知会有什么防身宝物,使他颇为忌惮,只能且战且退。   平心而论,赵廷湖是那种极为讨女子喜欢的男子,嗓音温润,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此时从阴影中走出,嘴角噙笑,一袭广袖大袍,行走时大袖飘摇的神仙架子,落在寻常女子的眼中,便是十足十的风流不羁。   只不过此时赵廷湖的脸上笑意并非是那种极为勾人的温柔笑意,而是不加丝毫掩饰的冷笑。   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女子,哪怕是互为敌对,他也不会如此自毁斯文,只是萧元婴这丫头实在是个例外,在赵廷湖看来,这小丫头虽然是个美人胚子,但是还没长开,身材扁扁平平不说,脾气还是又臭又硬,几乎是软硬不吃,先前毫不留情地一拳砸在他的心口上,更是让他倍感火气。   逼不得已之下,他遁入这座镇子,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布下一座囊括了整座镇子的阵法,这座阵法并非是用来御敌的杀阵,也不是遮挡迷惑的幻阵,而是一座炼阵,他将这座镇子里的数百男女老幼生生炼化成了先前所见的行尸走肉,然后再依仗这些行尸,打算在此地与阴魂不散的萧元婴分出一个胜负。   此乃鬼王宫秘术,鬼王宫之所以被称之为鬼王宫,除了萧瑾假借当年鬼王的名头之外,其中传承的诸多秘术也的确当得起一个“鬼”字。   就在此时,一道黑蛇激射而起,萧元婴直接干脆地挥出一拳,将这条黑蛇打碎成无数逸散黑气,不过紧接着跃起的黑蛇绵绵不绝,足有数百之多,任凭萧元婴如何挥拳,都是杀之不尽,而逸散开来的黑气在片刻之后又会重新凝聚,形成新的黑蛇。虽说黑气在这个过程中亦有稍许损耗,但是萧元婴在这等阴气极重之地,血气消耗更快,如此相持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她已经双颊通红,额头和鼻尖上渗出点点汗珠,头顶上更是有丝丝白气升腾。   萧家拳意修炼到极致,便可凝就当日萧玄的天人不漏之身,所谓不漏,在于无缺无漏之意,无论是体内精血还是气机,都不会有丝毫外泄,萧元婴走的是萧家拳意的路子,在踏入地仙境界之后,体魄小成,伤不流血,热不流汗,此时被开始汗气蒸腾,则说明她已经无法做到无缺无漏,显现颓势。   事到如今,萧元婴只能选择放手一搏,否则就只能是坐以待毙,只见她猛地向前一步踏出,将整条街道震得猛然一晃,然后直接干脆了当地摆出一个萧家拳意的起手式。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无数黑气在这一刻骤然凝滞。   武道一途虽然被天上神仙视为小道,比不上道门五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去说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的战力,武道还是要比五仙之道强上一些的,同境界之中,其他修士与武夫斗力,生死往往只在一个胜负手之间。   何故?归根究底无非是体魄二字。   若是以求长生的角度来说,体魄的确是可有可无之物,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妨碍追求大道,但是以与人斗力的角度来说,体魄就是至关重要的根本所在了,许多人轻视体魄修为,视其为愚顽蠢笨之道,然而就是这等愚顽之道,让武修能屡屡能够完成越境而战的壮举。   萧元婴没有动用自身气机,只是单凭自身体魄,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擂动重鼓,声音回荡不休,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好似有一条孽龙藏于她的背后翻滚。   紧接着,萧元婴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开始重重走拳,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周围的滚滚黑气,使其飘摇不定。只见她一人出拳如同万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万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千军万马,拳势笼罩了整个院子,拳意直逼赵廷湖。   赵廷湖脸色凝重几分,却仍有闲情逸致,不急不缓道:“好一个五方帝拳。”   话音未来,萧元婴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拳势如雷。   精致如白玉雕琢而成的小巧拳头轰鸣而至,瞬间破开重重黑气,占据了赵廷湖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赵廷湖丝毫不惧,只是一挥大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无形“帷幕”,萧元婴的这一拳便是重重落在这道“幕布”之上,拳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她的一拳彻底化解开来。   此乃赵廷湖从傅先生处得来的一件防身异宝,名为无相烟罗,有质无形,用来对付像剪刀一般的剑修可能有所欠缺,可用来对付像锤头一般的武夫,却有奇效。   赵廷湖嘴角翘起,刚要展露出胜券在握的倨傲,不过紧接着就是脸色骤变。   萧元婴大喝一声,“斑斓!”   从赵廷湖的身后跃出一道白影,却是一只通体如雪的白猫,一双瞳子金光熠熠,朝着赵廷湖一爪拍下。 第三百八十六章 通灵白猫唤斑斓   猫爪其实不大,毛茸茸,肉嘟嘟,五个小肉球,五道尖锐“倒钩”从爪缝中伸展出来,在月光之下闪烁着犹如金属光泽的森冷寒光。   在赵廷湖的视线中,这只还没有常人手掌大的猫爪越来越大,在其之后,则是一双金瞳熠熠生辉,蕴含有惑神乱神之术,吸引了他所有的心神,也遮蔽了他所有的视线,使他的视线中再也容不下他物。   嗤的一声,仿佛布帛撕裂。   这记猫爪撕开了挡在赵廷湖身前的无相烟罗,狠狠拍在他的脸上。   直到这一刻,赵廷湖的眼前世界才又重新恢复了正常。   他伸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抹,入眼鲜红一片。   被许多女子爱慕的俊美脸颊上多出三道鲜红抓痕血迹,格外刺目。   然后就见那道白影一个跳跃,后腿借力一蹬,跃至萧元婴的头顶,蹲坐在两个包子头之间,轻轻舔舐着自己的右爪。   赵廷湖感觉到自己被猫爪抓过的地方,火辣辣一般疼痛,其中又有丝丝痒意,钻骨入髓,显然不是简简单单一记抓伤那么简单,怒极反笑道:“没想到萧知南竟是把她的宝贝灵猫交给了你,不知道她有没有把大齐传国玺也一起给你?”   白猫似是能听懂人言,抬了抬眼皮,瞥了赵廷湖一眼,金色的眼瞳中泛起一抹猫儿特有的阴冷。   这只猫儿明明是一只通体没有半分杂色的白猫,却偏偏取了一个斑斓猛虎的名字,若是说起岁数,它比起赵廷湖和萧元婴的年岁还要大,已经活了一个甲子,按照猫的十二年等同人的一甲子来算,它已经活过了五个甲子,算是名副其实的老人,甚至比当初的萧慎还要高寿。   它之所以有如此神异,还要追溯到当年的偷吃金丹之事,当时萧煜重伤,正值与道门交好之际,秋叶亲自登门送来道门上品金丹,结果却被它偷食,惹得林银屏一怒之下就要将其打杀,还是萧煜开口求情,这才放过了它。后来它成为萧玄的幼时玩伴,林银屏走后又被托付给萧羽衣,大凡活久成精,斑斓便极通灵性,会自行择主,兴许是因为习惯使然,它对萧家男子并不如何亲近,反而是追随萧家的历代女主人,从林银屏到萧羽衣再到徐皇后,最终传到了萧知南的手中,与萧元婴也极为熟悉。   大凡天下修士,修行岁月越长则修为越高,猫儿也是如此,斑斓偷食道门金丹,有了长寿一甲子的际遇,在这六十年的时间中,常伴帝王身侧,受天子气运之滋养,已经不比传说中的灵兽差上多少,神奇无比,有诸多神通,当初萧知南孤身一人游历四方,除了萧元婴之外,怀中的斑斓也是一大保障,再者徐北游降服黄龙一剑,同样是多亏斑斓助力。   先前赵廷湖说萧知南把斑斓交给了萧元婴,其实不对,这次是萧元婴和斑斓两“小贼”一起合谋从帝都城中偷溜出来,也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待在帝都城的时间长了,想要出来转转而已。   赵廷湖抹去脸上的血迹,沉声说道:“你以为用一只猫儿就能破了我的无相烟罗?既称无相,自然无形无相,聚散有数。”   说话之间,被斑斓生生撕破的帷幕已经复原如初,虽然仍是肉眼难见,但到了地仙境界之后,早已不仅仅是以肉眼视物,萧元婴心知他所言不虚,没有轻举妄动,凝神以待。   与此同时,她头顶上的斑斓也将后背弓起,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赵廷湖冷哼一声,“自寻死路,怪不得旁人。”   萧元婴神色陡变,双臂伸直握拳,然后猛地向上立起。与此同时,赵廷湖一挥袖,数条黑蛇凝聚纠缠在一起,仿若一条阴曹地狱中鞭挞鬼魅的黑色巨鞭,黑气缭绕,长鞭直接将脚下街道撕裂切割,如刀切豆腐一般,激射萧元婴。   被誉为有望成为第二个完颜北月的萧元婴,大步踏前,以一种蛮横不讲道理的姿态破开身前的游散黑气,然后双拳齐出,直撞那条由无数黑色气息的长鞭,使其震荡不休,无数黑气翻滚。   赵廷湖双指并拢为剑指,在双眼前轻轻抹过,滚滚黑气迅速聚集合拢,黑色长鞭如灵蛇一般收缩退回,然后再重重落下,一鞭之下,将无数房屋直接拦腰斩断,整条长街更是被从中撕裂出一条深深沟壑。   下一刻萧元婴直接双手扯住长鞭,双脚一前一后扎马立定,然后猛然往后一拉。   整条黑色长鞭猛然绷直,“鞭身”上更是有无数黑色气息升腾,颤抖不止,似乎随时都会被萧元婴生生扯断。   赵廷湖笑道:“只凭蛮力,不过莽夫所为。”   说话之间,他再一挥袖,又有黑色气息凝聚成数条长鞭,分别缠住萧元婴的手腕和脚腕。   赵廷湖轻描淡写地伸手往后一拉,四条长鞭直接将萧元婴整个人生生拉起。   然后他再一挥手,原本被萧元婴扯住的长鞭已经挣脱开来,席卷而至,直接缠绕住萧元婴的白皙脖颈子。   白色的脖子和手腕,黑色的长鞭,两者交映,格外刺目。   赵廷湖望向被生生拉成一个“大”字的萧元婴,嘿然笑道:“可惜还未长成,算不得美人。”   萧元婴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开这些以生灵精气炼制而成的诡异黑气。   就在此时,斑斓一跃而起,喵叫一声,两只金瞳中的金光大盛,几若实质。   赵廷湖冷哼一声,这次他有了防备,便不会再轻易中招,区区一只畜生,即便是久在帝王之侧,也终究还是畜生,难道还能有什么天大的神通不成?   只见他不去看斑斓的双目,而是背身一转。   此时有月光洒下,三者皆有淡淡影子,原本也应随赵廷湖动作而变化的影子竟是在这一刻脱离开来,仿佛变为一个独立个体,朝着斑斓的影子伸手一抓。   斑斓顿时一声惨叫,被当空击落。   此乃脱胎于道门射影之术的鬼王宫秘术,诡异难防,就算是同境界修士也是殊难防备,更何况是一只猫儿。   赵廷湖重新转过身来,抬手捏住斑斓的后颈皮毛,将它高高拎将起来,轻声赞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猫。”   斑斓似乎已经认命,耷拉下眼皮,半死不活。   赵廷湖又将视线转向被五条黑索悬空吊起的萧元婴,淡笑道:“青鸾郡主,你说我是把你吊死好呢?还是把你五马分尸更好?”   他稍稍一顿,语气玩味道:“亦或是将你圈养起来,做我的小媳妇?一位谪仙大材的小媳妇,恐怕就是徐北游都没有这个福气。” 第三百八十七章 剑仙翻手间破阵   萧元婴啐了一声,狠狠道:“畜生不如。”   赵廷湖闻言之后不怒反笑,“小小丫头懂得什么?男子吃女子,相貌身段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身份,所以萧知南和齐仙云才算是天下间第一等的女子。”   虽然萧知南年纪还小,但毕竟是生在帝王家,此时听出话语中的猥亵之意,脸色冰冷,厉声道:“赵廷湖,你以邪法残害生灵,必遭天谴!”   赵廷湖重新恢复先前的风流气度,慢条斯理道:“徐北游在两襄城外屠戮生灵何止几百,他都没有遭受天谴,我不过炼了几百条性命,哪里又会遭受天谴?倒是你们萧家,还能逍遥几天?若真到了国破家亡的那一天,别说你一个青鸾郡主,就算是贵为公主的萧知南又如何?还不是亡国之奴,要作他人妇。”   正当赵廷湖以为自己已经掌控全局的时候,一个平淡声音骤然响起,“就算大齐真的亡了,萧知南还有徐北游,再者说,有徐北游在,大齐也亡不了。”   “至于徐北游屠戮生灵之事,已是遭过天谴,只是他依仗境界修为,侥幸无事而已。”   赵廷湖顿时浑身冰冷,后背汗毛竖立,如坠冰窖。   这个声音,他终生难忘。   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唯一让他吃亏受挫的同辈之人,而且这个同辈之人还将他越拉越远,拍马难及。   娶了公主的堂堂帝婿,腰佩平虏大将军印,天机榜登顶三圣之列,一人一剑便让偌大道门不得不低眉。   赵廷湖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在这条已经支离破碎的长街尽头,出现一名不速之客,白袍白发,未曾负剑,也没有背着剑匣,就这么直直走来。   赵廷湖死死盯着来人,目不转睛。牙齿上下轻轻打磕,然后被他紧紧咬住牙关。   还能有谁?   只能是徐北游。   如果说先前叫他徐公子时,无非是公孙仲谋如何,韩瑄如何,亦或者是徐琰和萧知南如何,大多是羡慕他的出身背景,难逃诽议,偶有赞誉也大多流于表面,说到底还是羡慕和嫉妒。可在徐北游真正接任剑宗宗主大位之后,对于他的评价就截然不同了,一人一剑改变江南战局,挫败道门,这已经不是一个家世出身就能梗概,天下世家宗门子弟无数,谪仙大材有齐仙云和萧元婴,大机缘之人有赵廷湖,又有谁能走到徐北游这一步的?   不管赵廷湖在心底多么不愿意承认,他在心底都有那么几分佩服,就算给他一身十八楼剑仙的修为境界,他自认单枪匹马对上道门的尘叶和慕容萱,那就是九死一生。要知道十八楼境界交手,有时候拼得就是一念一气,这口气绷住了,便能求得一线生机。   徐北游在赵廷湖的注视下,徐徐走到后者面前,不见他有如何动作,束缚住萧元婴的五条黑色长索仿佛被利器斩断,继而缓缓消散。   小丫头终于得以落地,死死盯着赵廷湖。   徐北游再一伸手,原本被赵廷湖拎在手中的斑斓便到了他的手中。   这一刻,赵廷湖心生绝望。   在徐北游现身的那一刻,他就将自己的所有防身手段都用了出来,可在徐北游真正出手之后,这些手段无论是秘术也好,还是无相烟罗这等法宝也罢,竟是不能阻拦分毫。   换而言之,徐北游想要取他的性命,真是探囊取物一般。   面对这个曾经的平起平坐之人,赵廷湖破天荒地生出莫大惧意,正如寻常百姓指点江山,仿佛帝王将相也不过如此,可真正帝王将相来到面前,恐怕还是腿软更多一些。   他即惊且俱开口道:“徐北游!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徐北游却不理会,伸手轻轻抚过怀中的白猫,悠悠道:“斑斓,你上次帮我降服了黄龙,这次换成我来救你,这叫什么?这叫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脱离了险境的斑斓很人性地翻了个白眼。   徐北游一笑置之,将视线转向赵廷湖。   这位曾经的“卧虎”不敢有半分异动,生怕被一剑斩杀。   事实上也确如他所料,只要他流露出一丝一毫想逃的意思,徐北游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斩杀于此,甚至不用出剑。   至于现在,徐北游还想从赵廷湖的口中听到一些有关鬼王宫的事情,毕竟这个由萧瑾一手建立扶持起来的宗门,也算是大齐的心腹大患,如今的赵廷湖被鬼王宫看重,应该知道些东西。   就在这时,萧元婴忽然向前一步,小脸上满是杀气煞气,一字一句说道:“姐夫,这个人交给我。”   徐北游有些惊奇。   放在平日里,萧元婴这丫头是死活不肯主动喊他姐夫的,称呼多种多样,有直呼其名的徐北游,或是跟着萧知南称呼南归,甚至还会学着林锦绣喊一声老徐,若是心情不好,便干脆叫姓徐的。为此,萧知南说过许多次,可这小丫头还是不乐意喊徐北游姐夫,总觉得如此便是低了一头,徐北游不想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便随她乱叫了。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那就是小丫头有求于徐北游的时候,多半不会拿捏架子,乐意喊一声姐夫。人性也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要得到,徐北游还就乐得见这个小姨子喊自己姐夫,只要不是太大的难题,他都会答应下来,让小丫头屡试不爽。   这一次,也不是例外。   徐北游手掌轻轻翻覆,无数细如牛毛的剑气向四周蜂拥激射,将黑气一一斩杀,不过是片刻功夫,笼罩在小镇中的黑雾便荡然无存。   赵廷湖看得瞠目结舌,哪里料到十八楼剑仙如此霸道,仅仅一剑便轻而易举地破去了他苦心孤诣早就的阵法。这座借助数百生灵精气才辛苦布成的炼阵,不仅是其中耗费的气力差点把他的修为榨干,而且其中折损的阴德更是让他心头滴血。   如今这世道,正如徐北游所说。   苍天在上。   苍天有眼。   做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日后必遭劫数,能耐大的可以活,能耐不济的就只能死了。   赵廷湖如何能不心疼!   徐北游平淡开口道:“既然元婴想要亲自杀你,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从元婴手中逃出生天,那我便不计较今天的事情,不过事先说好,你若是敢伤到元婴,我会亲自取你性命。”   赵廷湖瞳孔猛然收缩,身体纹丝不动。   徐北游抱着斑斓转过身离去,“你若执意等死,那我也不强求。”   赵廷湖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地向后后掠撤退。   与此同时,萧元婴也毫不客气地开始追杀。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一人一猫相顾言   赵廷湖一路急掠,身后是气势汹汹的萧元婴。   在急掠过程中,赵廷湖的无相烟罗上忽然出现一道从上往下的清晰裂痕,仿佛是被人一剑从中劈开,渐渐开始溃散,而且没有丝毫要重新聚合的迹象,这就意味着这件号称无形无相的护身宝物已经近乎彻底报废。但这并不是最让赵廷湖感到胆战心惊的,在这件无相烟罗碎裂之后,他身上的其他宝物竟然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碎裂,然后一件又一件地失去灵性,足以让无数修士艳羡不已的雄厚家当,就这么付之东流。   赵廷湖清晰感知到与自己心神相连的诸多宝物不断消失,甚至已经影响到他本身的修为境界,但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本无力阻挡。赵廷湖即惊且俱,同时又觉得匪夷所思,如果说一直环绕在他身周的无相烟罗在不知不觉间被破去还在情理之中,可那些还未出手的宝物却也是如此下场,那就说不过去了,哪怕出手之人是十八楼境界的徐北游,也不该如此骇人才是。   难道说徐北游的最后一剑,不仅仅是破去了他的炼阵,还将他身上的诸多宝物也一起破去?这就像一名寻常剑客与人交手,打落对方手中的兵器并不奇怪,但在不伤及对手分毫的情形下,将其身上的衣服斩成碎片,那就十分骇人了。   赵廷湖心底不由升起一股巨大后怕之意,先前那些蜂拥而至的剑气从他身旁经过,仿佛是清风拂过,却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形下破去他的全部宝物,换句话来说,如果徐北游想要杀他,他岂不是连挣扎逃命的可能都没有?生死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让赵廷湖在这一刻几乎要心神大乱。   就在此时,萧元婴已经来到他的身后,毫不留情的一拳狠狠落在他的后背上。   赵廷湖脸色骤然苍白,喷出一口鲜血。此刻他不敢再有迟疑犹豫,一咬牙,在险境之中,直接抖落身上诸多已经彻底无用的法宝,然后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数百丈,在萧元婴第二拳到来之前,壮士断腕,瞬间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   萧元婴也不气恼,仍旧奋力急追,毕竟这种秘术手段不能持久,若是赵廷湖没有其他手段,被她再次追上也是迟早的事情。   另外一边,徐北游随手将怀里的斑斓放到自己的肩头上,不过没有真的离去,而是循着萧元婴离去的方向缓缓跟上。   不管怎么说,赵廷湖都是一位地仙三重楼的修士,而且还是有大机缘在身之人,就算他已经提前用剑气将赵廷湖的一身宝物全部毁去,其本身精通的各种秘法也是个不小的隐患。徐北游不敢真让萧元婴去独自面对,毕竟她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再怎么谪仙大材,再怎么惊才绝艳,在与人厮杀的经验上,还是比不过赵廷湖这等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修士。   若是让小姨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情,那他可就真没有脸皮回帝都去见萧知南了。   都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家之人都保不住,还谈什么保住大齐的江山。   被整个皇室戏称为斑斓大人的白猫赖洋洋地靠在徐北游的侧脸上,四腿蹲立,摇摇晃晃却怎么也不会掉下来,甚至犹有闲情逸致地闭目假眠,半睡半醒之间,还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下徐北游的耳朵。   远远望去,白猫就像一团飘飘摇摇的雪,离得近了,不见方才的阴沉高冷,反而是有些憨态可掬。   徐北游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斑斓大人,笑道:“斑斓,无论是年龄还是辈分,你都能算是我的长辈,你说如今的天下,你喜欢吗?”   斑斓抬起自己的右爪,轻轻舔舐,高冷如故,对于徐北游的逗弄无动于衷。   徐北游收回手指,轻轻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果说知南做了大齐的皇帝,你会不会很高兴?”   虽然斑斓不会口吐人言,但在这一刻它却猛然停下了舔舐爪子的动作。   既然斑斓大人注定无法开口说话,徐北游便自问自答道:“如果她不做,总要有别人去做,无非是灵武郡王和梁武郡王两家,灵武郡王萧摩诃是个合适人选,可惜垂垂老矣,其子萧世略难堪大用,梁武郡王萧去疾这些年来自污声名,根基浅薄,更无威望,虽然年岁不幼,但实则与幼主无异,若是太平年景,还能勉力为之,如今乱世,又岂能幼主临朝。”   “所以啊,只能她去做,平心而论,我不觉得做皇帝是什么好差事,仅以我自己而言,一个剑宗就已经让我如负重山,一个天下该是何等之难,又是女子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斑斓,你怎么看?”   白猫轻轻喵了一声。   ……   赵廷湖不是第一次如此狼狈,但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就像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这么多年攒下的家当,一朝成空,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就差那么一点,他的一切就要成为过眼云烟。   在踏足地仙境界之后,赵廷湖第一次感觉自己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当年还是一文不名时的情形,被人追杀得像惊弓之鸟,只是以前的他每每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绝境之中,总是能够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但能摆脱追杀,而且还能得到一份不小的机缘,境界大涨,甚至是反杀追兵。   只是今天,他还能重复以前之事吗?   赵廷湖心中没有太多把握,不说那个已经踏足十八楼境界的徐北游,仅仅是萧元婴,其谪仙大材的根骨资质,说明她也是有大气运在身之人,而且还是那种注定要在人世间大放光彩的那种。气运和运气,不过是前后顺序之差,跟这样的人比拼运气,赵廷湖打心底里没有把握。   不过相比于萧元婴,他更恨那个仿佛是猫戏老鼠的徐北游,两人年龄仿佛,一开始也都是毫不起眼的小卒子,甚至在几年前两人还曾齐名,一个幼麒,一个卧虎。   可凭什么徐北游能一飞冲天,如今高居地仙十八楼境界,被天机榜列位“三圣”,成为一宗之主。   他却只能寄人篱下,如今不过才地仙三重楼的境界,被徐北游玩弄于鼓掌之间,只能做一条狼狈不堪的落水狗。   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   这一刻,赵廷湖满目狰狞。 第三百八十九章 金丹玉液终成血   燕州毗邻草原,过西岭口之后继续往北,便是秀龙草原,这一带多是荒凉戈壁,所以人烟稀少,忽然有一道血色长虹当空掠过,翩若惊鸿。   血色长虹一路飞掠,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环绕在赵廷湖身周的血气渐渐消散,他的激荡心情也已经渐渐趋于平稳。   此时他已经离开七里镇将近百里之远,落在茫茫戈壁上,确定萧元婴暂时还未追上之后,他以遁术开辟出一个三丈见方的地下坑洞,进入其中盘膝而坐。   赵廷湖先是搬运气机一个周天之后,平复了体内因为动用秘术而近乎“沸腾”的气血,然后从大袖中取出两个玉葫芦。   两个玉葫芦不过寸许之高,一青一紫,并非是什么珍奇异宝,仅仅是以玉石雕成,便于存放丹药,所以能在徐北游的剑气之下得以幸存。   赵廷湖先是以两指轻轻捏住紫色葫芦,打开后,其中有一枚异香扑鼻的淡金色丹丸,然后又打开青色葫芦,其中却不是丹药,而是无色无味的酒液。   最后他又取出一只白玉酒杯,先用青色葫芦往玉杯中倒了大约三分之二的无色酒液,然后以两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丹丸,轻轻放入盛有酒液的玉杯之中,丹丸遇水即溶,紧接着原本无色的酒液随之变成淡金颜色。   这枚一看就品相不俗的丹药,便是大名鼎鼎的道门金丹,传言道门金丹有九转之说,最好品相的金丹被称作九转金丹,由道祖亲手炼制,服下炼化之后便可霞举飞升,羽化登仙,实至名归的仙丹。稍次一层为八转金丹,由太清大道君炼就,食之可得长生,又被称作不死药。再次便是七转金丹,由玉清大道君炼成,可活死人,肉白骨,又称还魂丹。   此三种金丹,人世间已经不见,就算是道门,也只剩下半颗七转金丹,至于人间修士开炉炼丹,最多不过是六转金丹,当年败于上官仙尘之手的无尘便曾炼出过一颗,有拔升境界和稳固伤势的奇效,同样是万金难求之物。赵廷湖手中的这颗金丹当然不会是六转金丹,不过也是一枚五转金丹,至于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酒液,则是鼎鼎大名的长生酒,道门典籍有言“嗅一口能顶得上老参三片,尝一口可续命延寿”,虽然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一斑,配上金丹之后,便是道门中所谓的金丹玉液。   赵廷湖深吸一口气,先是默运道门中名目相同的金丹玉液功夫,舌下生液,倒咽玉液长生酒。然后他一手握住玉杯,另一手伸出一指,用指尖从玉杯中蘸出一点酒液,然后催动气机化开指尖酒液,化作点点雾气,最后屈指一弹,雾气便洒落在自己身上。   如此循环往复,赵廷湖弹指三十有六,一杯长生酒见底。   此种施药之法比起直接吞服更见成效,但颇为损耗精力,连续施为之下,即便是以赵廷湖地仙境界的修为,亦是感觉头昏脑胀,气机紊乱。不过这一番用功之后,他的伤势已经将近痊愈,而且因为秘术而耗费的气机也已经恢复大半,毕竟那颗丹药是一枚号称万金富贵也难求的五转金丹,就是机缘无数的赵廷湖,也仅此一枚而已,其中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正当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打算闭目凝神片刻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道稚嫩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   话音未落,赵廷湖头顶用来掩饰的土层已经被人破开。   然后一双青色锦靴进入到赵廷湖的视线之中。   赵廷湖心神大震,毫不犹豫地破土而出,打算继续逃窜。   在先前的两次交手中,如果不用炼阵,赵廷湖完全不是萧元婴的对手,他只是后天诸多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如今的境界修为,而萧元婴却是谪仙大材,先天如此,完美无缺,两者在资质根骨上差了不止一筹。平心而论,就算徐北游没有毁去赵廷湖身上的诸多法宝,也不曾提前放言让赵廷湖不可伤萧元婴分毫,两人倾力交手,胜负恐怕也在五五之间。   故而此时的赵廷湖一意避战也在情理之中。   在一处相距两人不算太远的废弃烽燧上,徐北游显出身形,坐在城垛上,清风拂面。满头霜雪的徐北游将同样雪白的斑斓放在双腿上,伸手轻轻抚摸毛茸茸的头顶和后颈,轻声道:“小元婴要杀人了。”   斑斓眯起眼眸,瞳孔迅速变小。   远处戈壁。   萧元婴干脆利落的一拳砸向赵廷湖。   仿佛是无声之处起惊雷。   赵廷湖运转气机,身形迅速前奔,双脚几乎已经离开地面,竟是比萧元婴的拳头还要快上许多。   此时的赵廷湖不见颓丧气态,再无先前仿佛是丧家之犬的狼狈。   一拳落空的萧元婴同时前冲,速度更甚于赵廷湖。   两人相距不过丈余距离的时候,已经逃无可逃的赵廷湖猛地转身,面目狰狞,以手为刀,横腰而斩。   事到如今,徐北游的一句话怎么能吓住他,若是徐北游要他的性命,他便对徐北游出手!   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他赵廷湖的性格。   不过赵廷湖终究还是低估了萧元婴的武夫战力,也高估了自己的近身肉搏。   萧元婴轻描淡写地挡下这记手刀,然后一拳变掌,同样是以手刀之势横掠而至。   已经没了诸多护身宝物的赵廷湖被这一刀给击退,脖子上出现一道深刻血槽。   不等赵廷湖缓过气来,萧元婴一脚狠狠踩在地面上,踏出无数裂痕之后,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疾射而起,刹那之间来到赵廷湖面前,洁白如玉的拳头直接砸向他的面门。   赵廷湖又被这一拳击退近百丈。   萧元婴紧随而至,身形速度之快,几乎要在身后带出一道道残影。   接下来,赵廷湖完全陷入了到被动挨打的地步,只见萧元婴出拳不停,整个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只能看到一片连绵残影上下飘忽。   砰的一声。   萧元婴骤然停下已经让人看不清的身形。   赵廷湖整个人被高高打飞起来。   然后萧元婴双手成拳,猛然跃起。   大擂鼓式。   双拳如同两支鼓槌狠狠砸在赵廷湖的身上,轰然作响。   与赵青锤杀祝九阴如出一辙。   已经再无其他保命手段的赵廷湖整个人在半空中炸裂开来。   无数血雾洒落。   青鸾大袄染红血。 第三百九十章 打得过才能留情   萧元婴杀掉赵廷湖之后,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现在的小丫头实在谈不上“小美人”,原本还算洁净的青鸾大袄已经满是血污,一张小脸更是“惨不忍睹”,被溅了一脸血之后,又被她用袖子一抹,那副“动人”景象,可想而知。   徐北游带着斑斓找到小丫头之后,轻轻地倒吸一口气,强自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他在心底忍不住安慰自己,毕竟还是小孩子,就算出身萧室宗亲,家教极好,也免不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平日里定是被人伺候惯了,眼前这一幕也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脸上表情依旧,从袖中抽出一条随身携带的白绢,弯腰伸手拉过小丫头,然后用手绢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迹。   小丫头乖乖地束手而立,任凭徐北游施为。   斑斓又跳到萧元婴的头上,两只白白的前爪分别按在小丫头的两个包子头上,左顾右盼,尽显“大人”风范。   徐北游轻声问道:“出气了没有?”   萧元婴低垂下眼睑,“不是我要出气,是这个人该死。”   徐北游帮她仔细擦净脸庞,直起腰来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说的对,就算他不是鬼王宫中人,就算他不是我们大齐的敌人,单说他用炼阵将整整一个镇子彻底炼化的行事,也的确该死。”   刚刚亲手用“大擂鼓式”锤杀了的小丫头,轻轻点头。   斑斓喵了一声,从萧元婴的头顶重新跳回徐北游的肩头。   徐北游继续说道:“你姐发话了,要我把你们两只小贼带回去。现在你的气也消了,赵廷湖也杀了,该和我回帝都了吧?”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然后果断摇头。   徐北游没有太多意外,只是轻轻扶额,“正好我在燕州还有未完之事,那你就跟着我吧,不过我们提前说好,不许乱跑,否则我立刻把你送回帝都。”   小丫头脸上顿时有了光彩,重重点头道:“好。”   直到两人达成约定,极富先见之明的斑斓才又从徐北游的肩头上跳下,跃入萧知南的怀中。   相较于男子,它还是更习惯女子。   接着徐北游带着一人一猫御剑飞起,不是寻常意义的地仙修士御空飞行,而是高入九天,破开层层云朵,凌空于云海之上,恰逢此时有一轮红日高悬,放眼望去一片金光绚烂,因为九天之上猛烈罡风的缘故,徐北游把萧元婴拥在怀中,小丫头怀中抱猫,一人一猫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景,满眼惊奇震撼。   如此飞行片刻之后,徐北游又稍稍降低御剑高度,来到云海之下,身周可见振翅而飞的苍鹰大雁,引得白猫斑斓蠢蠢欲动,似乎想要抓住一只打打牙祭,只是忌惮于此时身处万丈高空,迟迟不敢付诸于行。此时高度下降,罡风不再猛烈,小丫头干脆是骑在徐北游的脖子上,波澜又坐在小丫头的头顶上,若是此时有其他地仙修士同样凌空飞行而过,恐怕要为眼前这一幕感到震惊。   徐北游对于这个小姨子如此亲昵,没有丝毫男女之情,毕竟萧元婴只是个半大孩子,他还没禽兽到如此程度,更多还是因为当年他落魄不堪时,这个小丫头与他曾经有过一段共患难的经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所以徐北游亲近小丫头,不仅仅是因为萧知南的缘故,而萧元婴之所以不喜欢喊徐北游姐夫,也是因为两人之间除了亲戚关系,更多还有点贫贱之交的意思。   三人一路疾行,萧元婴忽然开口道:“徐北游。”   徐北游叹了口气,得,又从姐夫变成徐北游了,看来女人无论大小,翻脸不认账的手段都是无师自通的。   徐北游轻声问道:“怎么了?”   萧元婴缓缓说道:“我刚刚记起来,在我和斑斓大人刚到燕州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和尚。”   徐北游脸色一凝,沉声问道:“什么和尚?”   萧元婴皱了皱眉头,说道:“看起来年纪不很老,身着一身白色僧衣,袈裟也是白色的。”   徐北游喃喃自语道:“自佛门上代老方丈牧观虹化之后,暗卫府曾经对佛门内部有一个重新排位,分别按照境界、战力、地位、资历、出身等五大门类来对佛门中人进行评定,新任佛门方丈秋月禅师高居榜首素无疑问,接下来便是号称八部之主的八部众龙王,然后才是六位首座紧随其后,如果我猜不错,你所见之人,应该就是这位佛门龙王。”   正如道门有七峰、五殿、十二阁之说,在佛门有三院三堂之说,每一院或者每一堂都设有一位首座,地位大致与道门的峰主相当,不过佛门体系没有道门那般复杂,这三院三堂既类似于道门诸峰,又兼有五殿十二阁的传法、戒律等职能,三院三堂中既有传承千年之久的老面孔,也有近百年来新设所在,比如其中的达摩堂、戒律院、罗汉堂便是老面孔,而菩萨院、大日院、讲经堂便是最近几百年来陆续新设的所在。   不算那些隐藏高手,仅是六位首座和方丈,就胜过大雪山摩轮寺的四位活佛。   徐北游略微停顿,继续说道:“早年时,我在张病虎的牵线搭桥之下,曾与此人有过一些交集,也勉强算是有些香火情分,可如今看来,各为其主,那些香火情分却是微不足道了。”   萧元婴也不知听懂没有,双手揪着徐北游的两缕白发,含糊不清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也听过,是姐姐说的,她说朝廷有两大隐患,一明一暗,道门在明,佛门在暗,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   徐北游笑了笑,“这个比喻却是有点意思,道门将赌注押在了萧瑾的身上,佛门便将赌注押在东北牧氏身上,道门在明面上大打出手,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佛门和牧氏不声不响,想要等着坐收渔利。”   小丫头又是竭力想了想,接着说道:“姐姐还说佛门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可又不能真得彻底撕破面皮,把他们完全逼到道门那边。”   徐北游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万事留一线吗。”   小丫头把下巴搁在徐北游的头顶上,“姐姐说的这些,我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跟别人打架,先要打得过人家,然后才能手下留情。” 第三百九十一章 冬未至却已落雪   当萧瑾在江南战场上陷入颓势的时候,慕容萱悄无声息地来到位于辽州龙城的慕容氏祖宅,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荡漾起几圈涟漪之后,再无声息。   辽王府中,牧棠之穿过那条大名鼎鼎的黑廊,负手立在清涟居的门前。   不多时,王府管事快步来到牧棠之的身后不远处,轻声道:“王爷。”   牧棠之没有转身,“我就不见那位慕容夫人了,请佛门的圆月禅师代我出面吧。”   这位管事应诺一声。   然后他在离去前,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黑廊和清涟居。   当年魏王萧瑾代表萧煜来到东北劝降老王爷牧人起,曾经走过这条黑廊。   还未曾升座道门掌教的秋叶也曾走过这条路。   如今的佛门方丈秋月禅师走过。   蓝玉和魏禁亦是走过。   最近一次走过这条长廊的人,是徐北游。   当时他还在想,走过这条长廊的人无一不是有能力搅动天下大势的大人物,这个年轻人也走过了,那么他在日后是否也能走到这些前人的高度?   他如何也没有料到,不过短短数年光景,那个年轻人已经走到如此高度,甚至逼得那位眼高于顶的慕容夫人不得不亲赴辽州求援。   待到这名王府大管事离去,牧棠之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天空怔怔出神。不多会儿后,有零零星星的雪粒随着朔风降临人间,然后渐渐地变大,变成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   下雪了。   雪中夹杂着彻骨的寒意。   对于许多一辈子都未曾踏足北地的江南人士来说,很难想象雪花大如席是一个什么样子,那是一觉醒来大雪封门,也是半夜酣睡压塌房顶,雪可没膝,在东北、后建、西北,都已经是寻常景象。这场不期而至的落雪越下越大,似乎要有“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拳”的气魄。   雪花落在牧棠之的身上,飞雪压肩。   这位东北牧王回过神来,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轻声自语道:“不求瑞雪兆丰年,只求雪大不要压死人就好。”   不得不说,今年的气候有些反常,江南那边还在落于,东北却已经落雪,再加上草原那边的白灾,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入夜,辽王府中灯火通明。   王府大堂,更是一片灯火辉煌,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烛不知点了多少,竟是让室内没有半分阴暗,几如白昼一般。筵席仿照古制一人一桌,年纪轻轻的辽王高坐主位,独自一人坐北望南,其下是一众文臣武将,个个衣着光鲜,文左武右,然后一起起身向主位上的年轻人敬酒行礼,竟是有了一方小朝廷的森严气象。   牧棠之挥手示意免礼,笑道:“今夜宴饮,诸位不必拘礼,都坐吧。”   众人应诺后分而落座,随侍在侧的王府大管事对一旁的亲近心腹眼神示意,心腹向后徐徐退去。片刻后,有侍女鱼贯而入,每位侍女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或是美酒,或是佳肴。   此次宴饮,主要还是招待不远万里来到此地的林寒三子林宗,如今他便坐在牧棠之的左边最靠前的位置,待到上菜完毕,牧棠之拿起一双镶着象牙的银制筷子,夹了一只蟹黄饺,对林宗说道:“林兄吃惯了草原上的牛羊,也不妨来尝尝北地的美食,这几道菜虽然比不了帝都皇宫里的御宴,但正所谓秋风起吃蟹肥,味道上也还说得过去。”   林宗夹了几只蟹黄饺送入嘴中,笑道:“味道果然不同寻常。”   言罢,他又给自己斟满酒杯,一口饮尽,“不过相比于吃食,还是这酒喝着舒坦,烧心烧肺,全身都暖和。”   牧棠之笑了笑,说道:“辽东和草原都是极寒之地,自当以烈酒御寒。”   林宗再次斟满手中的酒杯,举杯道:“王爷,林宗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说罢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杯底朝下以示酒干,“王爷请。”   牧棠之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的牧棠之以手肘抵住扶手,相比起林宗的端正坐姿,略显随意轻佻,问道:“草原上的白灾有多严重?”   林宗闻言放下手中酒杯,叹息道:“牛羊损失惨重,许多大部落还好些,只要熬着到了热海就好,可有些小部落没到热海就没了,草原上的雪能压死人也能埋死人,现在只能等西北战事的结果,兴许会好些。”   说到这里,林宗摸了摸自己稀疏的胡子,问道:“不知王爷这边战事如何?可需草原发兵?”   牧棠之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现在还无必要。若是有必要,本王自会向林兄开口。”   林宗呵呵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牧棠之笑了笑,不再继续深谈,转而谈些风花雪月之事。   夜宴结束后已经将近子时,林宗不胜酒力,被几名侍从搀扶着林宗去清涟居休息。同样是满身酒气的牧棠之却是毫无醉意,带着已经成为他侧妃的冯氏登上王府中的一座望楼。   望楼大约有七层之高,立于其上可以俯瞰整个王府。   牧棠之披黑裘,冯氏披白裘,两人并肩站在望楼顶层俯瞰已是玉树银装的王府,牧棠之双手扶着栏杆,沉默不语,冯氏没有出声,妩媚天然。   牧棠之忽然笑道:“如今咱们已经是奇货可居,江南的萧瑾要求我,西北的林寒也要求我,当日起兵之时,这两位恐怕不曾想到过今日的光景。”   冯氏虽然不曾插手政务,但是耳闻目染之下,还是知道几分,此时便有些由衷的高兴,柔声道:“王爷是心怀天下的人,这天下也终将是王爷的。”   牧棠之伸手将女子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江山好,美人亦好,本王从来都是两者全要。”   女子依偎着男子,满心欣喜。   牧棠之环视一周,心中说不清是豪情还是野心,颇有些指点江山意味地说道:“如今大势主动在于我手,终有一天,我要这万里江山尽俯首。”   牧棠之微微一顿,然后柔声道:“待到那一天,我便将江南的八百里洞庭送与你。”   女子嘴角微微一翘。 第三百九十二章 烈水河畔一白衣   在萧元婴与赵廷湖纠缠不休的同时,另外两人也同样大打出手。   同样是一走一追,只是比起初入地仙境界的前两者,后两者却是积年地仙,交手时的威势手段要比前者高出太多,同时两者的奔行挪移速度也是极快,在萧元婴和赵廷湖还未离开七里镇时,两人已经来到燕州边境的烈水河之畔。   这条东西走向的大河发源于草原漠北的热海,冬日非严寒而不封冻,每逢冬日清晨,水汽遇冷气而凝结成雾,故又称热海。大郑朝时,此地曾经建造有皇家园林,大郑皇帝在此接见草原王公。大齐立国之后,废弃此地所建园林,大齐太祖皇帝萧煜在位时,每逢夏日,都会携皇后和百官诸公移驾至中都行宫避暑,同时草原镇北王林寒也会率领各部台吉前往拜见。只是萧玄即位之后,双方关系恶化,再加上草原白灾严重,此举逐渐废弛。   佛门龙王来到烈水河畔,白色袈裟,白色僧衣,白色僧鞋,面如冠玉,若不是少了三千烦恼丝,当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可也正因为如此,少了三分万丈红尘中的风流意味,却多了三分超然世外的仙佛气,让人见之忘俗。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上哪有超然世外之人,哪怕是枯坐玄都多年的道门掌教秋叶,还是因为公孙仲谋破例离开玄都踏足碧游岛上,在大梁城画地为牢多年的完颜北月,也是因为慕容玄阴的缘故,来到圜丘坛为萧玄保驾护航。   甚至于钟离安宁、明尘、青尘、萧慎这些看似已经归隐多年的老辈修士,同样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重新出世,然后又一一死在晚辈们的手中。   佛门龙王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拍打在自己的脸上,然后猛地抬头,微微一笑。   在河岸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袭紫衣。说起这件紫衣,他并不陌生,因为这件名为紫云烟罗衣的宝物,其实还与佛门颇有渊源,只是佛门最终没能守住它,遗失之后,几经辗转落入了秦穆绵的手中。   若不是这件号称诸法不侵的紫云烟罗衣,秦穆绵也不能在他的手中坚持如此之久。   白衣僧人缓缓起身,微笑道:“贫僧无意伤到秦施主,还望秦施主不要让贫僧为难。”   对面的女子嗤笑一声,“有道门的前车之鉴在先,你们佛门不想直接招惹徐北游,可你们又不甘心一直作壁上观,想要火中取粟,所以就想把我拿下,好让徐北游投鼠忌器。”   龙王仍是笑道:“秦施主多虑了。”   秦穆绵冷哼一声,“是否多虑,你自己心里清楚。”   知道多言无益,白衣僧人摇头叹息一声。   下一刻,看似年轻的僧人双手一分,残留在掌心的河水化作一道水剑,凌厉前刺,同时脚下一点,掠向河面。   秦穆绵轻轻抬起一臂,一袭大袖遮住半边面庞,龙王的水剑猛然撞在大袖上,然后便是以卵击石般,直接碎裂成漫天水花,紧接着她再一甩袖,直接拍在紧随而至的龙王身上。   两人一触即散,佛门龙王虽然已经凝铸金身,但仍旧是被这一掌击退,身形飘然退回南岸,同时还重重退出三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震荡得河水大浪翻涌,不过秦穆绵也不好受,虽然站在原地未动,但是身上的紫衣鼓荡不休,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的第一次交手,就足以让初入地仙境界的修士叹为观止。   白衣僧人轻轻吸了一口气之后,毫不犹豫地重新前掠,同时右手结成无畏印,气势如虹。   当年的秦穆绵身为玄教圣女,又被人称作魔女,今天则是注定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毕竟在境界修为上弱于龙王不止一筹,哪怕身披紫云烟罗衣,仍是如此。只见白衣龙王一掌向前平推而出,整条河水顿时一滞。   直面其锋芒的秦穆绵不断向后倒滑出去,身周出现一圈圈气机涟漪,直到佛门龙王一气衰竭之后,秦穆绵倒退的速度才略微缓解,她伸手轻轻一拍腰间的碧玉葫芦,葫芦口开,从中激射出无数细如牛毛的金色甲虫,与剑仙的牛毛剑气有几分相似,嗡嗡作响之间,好似一条金色洪流,汹涌而至。   佛门龙王渡河之后,立定不动,双手合十,面露宝相庄严,周身上下更是镀上一层金边,仿佛是寺庙中的金身塑像,于金色大潮之中如中流砥柱,屹立不倒。   然后佛门龙王双手一环,无数金色甲虫顿时如百流归海一般向他的双手见汇聚而去,最终所有的金色甲虫被龙王凝聚在双手之间,变成一个不断旋转的金色圆球。   按照道理而言,纵使这些金色甲虫极为细小,也不应是双手之间的方寸大小便能容纳的,可此时眼前景象就是如此,那只有一个可能,以芥子纳须弥。   此乃掌中佛国。   秦穆绵皱了皱眉头。   佛门龙王立在原地不动,以单手作托举之状,直视秦穆绵,轻笑道:“若是面对四十年前的秦施主,贫僧万万不敢如此,只是秦施主荒废修为多年,此时境界却是不如贫僧,纵使有些许手段,也难以弥补。其实贫僧与那位剑宗宗主有几分相似之处,境界未必多高,但是与人交手却是有几分心得,不敢说什么同境之中无敌手,旱逢敌手还是有的,所以贫僧最后劝秦施主一次,莫要再负隅顽抗,彻底伤了和气。”   秦穆绵只是报以一声毫不掩饰的讥讽冷笑。   龙王轻描淡写地将掌间金球捏碎,摇头笑道:“既然秦施主不听劝,那就别怪贫僧无礼了,距此不远处是当年大郑皇室兴建的避暑之地,我们不妨在那里分出一个胜负。当然,如果秦施主能再往北去千余里,逃入后建境内,那么贫僧自然止步。”   秦穆绵冷冷道:“你不止步也不行,你以为你是能与完颜玄阴相提并论的徐南归?”   在她身后浮现出两道血色雷光,化作双翼,轻轻一扇,带起无双雷光闪烁。   龙王微微一笑,“完颜北月也好,徐北游也罢,贫僧都不敢招惹,只是可惜他们都不在此地,秦施主只能徒呼奈何。” 第三百九十三章 一大一小一只猫   龙王收敛脸上笑意,“世人只知道贫僧只有地仙十六楼的境界,与道门的镇魔殿殿主尘叶相去甚远,只是无人知晓贫僧其实是修一个禅,我佛门素有闭口禅和闭目禅,贫僧不闭口也闭目,唯独只求一个嗔字,佛祖固然警戒弟子要斩却贪嗔痴三毒,可佛门也要有护法金刚以嗔怒之相震慑邪魔外道。”   一直都是面带微笑神色的龙王终于面露嗔怒之色。   奉大日如来教令,示现忿怒形降伏一切恶魔之大威势明王。   秦穆绵脸上神情骤然平静下来,肃穆一片,“我年轻时与人争斗,无惧生死,无谓胜负,只求克敌,今日就算九死一生又如何?”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双翼轻轻扇动,整个人迅速后掠,倏忽而逝,只留下一道道血色残影。   秦穆绵所学极为庞杂,身兼玄教和道门之长,此法是玄教秘术血祭雷光,顾名思义,燃烧自身精血来化作雷光,而雷光又能幻化双翼,攻守双全。   祭出此法之后,秦穆绵的面容因为骤然损失精血的缘故而略显苍白,不过其飞掠速度却是比化作血虹的赵廷湖还要快上数倍,待到她再次现身时,已经身在大郑皇室行宫之中。   此地又名离宫,位于烈水河北岸一带的狭长谷底中,整体淡雅朴素,取江南和塞北两处风光,占地达九千亩之多,其中除了重重宫殿之外,有山、有湖、有林,甚至还有一片小型草原,比之大齐皇室避暑的中都行宫,不知奢华凡几。   此时秦穆绵就在其中的一方大湖之畔,身后是一片波光粼粼,倒影出重重宫殿和起伏山峦,随水波而微微荡漾。   见此一幕,她不由略微恍惚,正如佛门龙王所言,以她的根骨资质,本不该是如此境界修为,她本是有望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之人,只是当年与林银屏相争失败之后,心灰意冷,荒废时日颇多,修行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至于她如今的修为不上不下,甚至还比不得当年被废去全部修为的冰尘。   如果她当年没有因为萧煜之事而荒废自身修为,今日就不该是这个光景,她甚至有可能在完颜北月飞升之后重新接掌玄教,成为与道门掌教、佛门方丈平起平坐的一教之主,再进一步,身兼两家之长的她也不是没有飞升的可能,若是再有机缘,证道长生,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只是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此生已是如此,哪还有重来的机会。   片刻之后,白衣龙王出现在秦穆绵的视线之中。   修士之间,境界对战力有一定影响,但绝非境界越高就必然是战力越强,境界高只是说明距离证道长生更近,而战力强弱则要考虑到法宝、体魄、秘术,甚至是与人交手的经验。   战力强于境界之人,徐北游和赵青都可以算是。   徐北游数次以一敌多,赵青以十七楼境界压制十八楼境界的尘叶,皆是明证。   只是世上少有人知,佛门龙王也是战力远胜过境界之人。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修的是一个嗔字,与斩却贪嗔痴的佛门根本教义相互违背,所以他的境界并不高,可他又是以嗔怒震慑无数邪魔外道的护法金刚明王,所以他的战力极强。   他的地仙十六楼的境界,未必就比地仙十七楼差了。   更何况他随时都可以踏足地仙十七楼境界。   下一刻,白衣龙王身形急掠,五指伸张,毫无玄妙的一掌拍出。   如来佛五指,掌间有佛国。   只见这一掌迎风而涨,短短几息之间已然有五十丈大小,其势翻天覆地。   风起云涌,天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   秦穆绵怒哼一声,狠狠一跺脚。   在其身后有一道巨大的水龙卷直冲而起。   一天一地,一上一下,两两相撞之后,消散于无形。   紧接着秦穆绵同样是伸开五指,脸色越发苍白,掌心有血色雷霆生出,身周有电蛇相随,整个人瞬间欺近僧人身前。   然后一掌拍下。   其中蕴含的雷霆与道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如出一辙,但是少了几分中正平和,多了几分杀伐暴戾。   龙王任由秦穆绵一掌按在自己的头顶上,身形不动分毫。   这一刻,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女子的双眼中有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有滚动游走的赤色雷霆,而僧人的双眼中则是一片浩瀚星空,星辰幻灭。   任凭火焰汹涌,雷霆凌厉,却是奈何不得浩大星空。   与此同时,龙王通体鎏金四溢,任由无数雷霆游走,打在金身之上,激起无数火花四溅,却不能伤其分毫。   两大对敌手段都被轻描淡写挡下,秦穆绵毫不迟疑地身形向后暴退。   宝相庄严的龙王左手作拈花状,向前平推而出。   秦穆绵身形骤然向后飘退近百丈,原本她所在的位置出现无数气机涟漪,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   已经显现金身的龙王再次以佛国神通合拢双掌,试图将秦穆绵擒拿,秦穆绵挥袖泼洒出十道血色雷光,在身前结成一张雷电大网。   龙王被雷光稍稍阻拦,动作略一迟缓,秦穆绵趁此时机再次扇动背后双翼,身形一闪而逝。   等她站定,已经在三百丈开外。   不过此时的秦穆绵狼狈之极,脸上不见血色,甚至在鼻孔和耳孔中已经有乌黑血迹渗出,若是再继续如此下去,怕是就要七窍流血。   龙王没有急于追赶,站在原地深吸一气,以鲸吞之势吸纳方圆百里的天地元气,只见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出现层层气机涟漪,然后形成一个由天地元气构成的巨大漩涡。   在一呼一吸之间,他整个身体彻底变为最纯粹的金色,几乎与佛门祖庭中那尊由纯金铸造的璀璨佛像一般无二。   龙王缓缓抬起一只手掌,五根手指仿佛是五座高耸山峰,让人窒息。   如来佛五指,五指即五岳。   秦穆绵的脸色异常凝重,没有丝毫把握能够挡下接下来的一掌。   不过就在此时,天地间骤然一静,然后天空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声。   龙王和秦穆绵几乎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道长虹就像天外流星,拖着长且迤逦的尾痕,横掠过天际,轰然落在湖水之中。   整个大湖剧烈摇晃,炸起无数水花,如千层白雪,然后仿佛是一场倾盆大雨当头落下,水汽水雾弥漫。   待到水雾散去,显现出一大一小一猫三道身影,其中大的身影缓缓前行,来到龙王不远处停下脚步,讥笑道:“佛门龙王,你也做起这等要挟他人的勾当,跟女人孩子较劲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冲我来,别那么下作。” 第三百九十四章 勿要言不念旧谊   原本想要避开这位不速之客的龙王不由轻叹一声。   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   来人风尘仆仆,一身锦绣白袍上不但已经破损颇为严重,而且还残留着些许细微痕迹,让龙王生出几分似曾相识之感,若是他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与中原佛门同出一脉的草原密宗手笔,既然此人能出现在这里,那么摩轮寺那边的结果也可想而知。   年轻少侠行走江湖,家中长辈多半会千叮咛万嘱咐,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可眼前这位“少侠”却是不按常理,朋友交了多少尚不好说,这冤家仇人可是有点遍布天下的意味了,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是,如此之多的冤家,竟是拿此人没有丝毫办法,只能任由他一人一剑杀个通透。   再看朋友,因利而聚,因利而散。   道门和摩轮寺也就罢了,毕竟早有宿怨在前,可佛门和玄教却是他在江都一战中的盟友,一人帮他平了紫荣观,一人帮他杀了张召奴,可到头来,杀了张召奴的玄教教主慕容玄阴已经栽在了他的剑下,现在又轮到了自己这位佛门龙王。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的他哪里是什么江湖中人,他一直都是庙堂中人,早已是神仙中人。这种人怎么会跟你讲究所谓的江湖规矩。   佛门龙王不再面露嗔怒之色,而是笑了笑,笑意中略带苦涩。摩轮寺的四位长老,虽然妄自尊称人世之佛而为中原佛门所不齿,但四人也的确是各有神通,尤其是为首的黑教松赞,一身大自在天魔法相化身之法,就是他也多有忌惮,若是四人联手之力,哪怕不用摩轮寺的四佛八龙大阵,他也万不是对手。   不管这个白头年轻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胜过摩轮寺,总之是赢了,如果再算上他先前的煊赫战绩,龙王忍不住唏嘘感慨,如果此人身上有伤还好,胜负未必悬殊,可若是此人没有伤势,或者伤势不重,那么自己恐怕没有半点胜算。   龙王以立起单掌结成无畏印,蓄势待发,身周气机汹涌如海,宝相庄严,对来人笑道:“徐公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自魏国春香城一别之后,徐公子大名传遍天下,历经帝都、江都、两襄、南疆数次大战,一人一剑威震天下,倒是教贫僧好生佩服……”   不等龙王把话说完,一股浩大剑意冲霄而起,不见来人如何动作,剑意已经完全压过龙王的浩大气机,及至后来,剑意几乎已经化作实质,使得僧人的白色僧衣猎猎作响,似要彻底撕裂开来。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湖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地面上更是有一道道裂痕,如一条游蛇蜿蜒前行,一直蔓延到龙王的脚下才戛然而止。   白衣龙王低头望去,洁白无尘的僧鞋上被切割开一道细微伤口,片刻后竟是有鲜血渗出,染红了他脚下的地面。   佛门龙王修炼有移山大力神通,正如大力金刚神通的命门在于右手掌心,移山大力神通的命门则是在于右脚的大脚趾,这并非是什么隐秘之事,但在龙王凝铸金身和修成移山大力神通之后,历经百战,所受伤势不在少数,可从未被伤到过此处。   没想到今天成了一个例外。   龙王抬头望向白头年轻人,摇头叹息道:“好厉害的一剑,贫僧佩服。只是徐公子先前历经大战,损耗颇大,就算徐公子能胜过贫僧,想来也是要付出些许代价,又是何苦。”   来人自然是如今天下剑道已经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徐北游,带着萧元婴和斑斓大人一路急掠,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此地,生怕被佛门中抢先一步,掳走了秦穆绵。   就算掳人不成,伤及秦穆绵性命,于人于事于情于理,甚至于剑宗大业,都无可弥补。   这也是徐北游的不自在之处,委实是因为身上背负极多极重,如果将这些比作一大家子,徐北游身为家里的顶梁柱,老弱妇孺都要一肩挑之,终是难得自在。   终于是得以喘息的秦穆绵开口道:“和尚,刚才对上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硬气得很,可怎么遇到当家男人之后,口气就软了?莫不是佛门中人都是些欺软怕硬之辈。”   龙王微笑摇头道:“秦施主言重了,贫僧怎敢如此行事。”   徐北游缓缓道:“龙王,你有今日这身境界修为殊为不易,徐某今日不想与你纠缠,你若就此退去,徐某念在你我先前的香火情分上,刚才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可如果你觉得徐某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想要趁此时机与徐某为难,休怪徐某送你一剑。”   龙王不置可否,仍是手结无畏印,身形不动分毫。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既然龙王执意如此,那就休怪徐某出剑无情,只是顾事未可知,有如一剑之后,不慎伤了龙王,苍天为证,日月可昭,勿在背后与他人言,谓徐北游不念旧谊……”   话音未落,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剑意骤然消散不见,不见徐北游有任何动作,只是无数剑意凝为实质一剑,一掠而去。   结成无畏印的佛门龙王被一剑穿胸而过。   一剑之后,原本外貌看似与徐北游相差无几的佛门龙王,在眨眼之间苍老十余岁。   徐北游脸上的神情无喜无悲,平静道:“下一剑,我不会容情。”   龙王仍是不退,看了眼负手而立的徐北游,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徐北游越是处处退让,他反而越是觉得徐北游是外强中干,所以他还想再赌上一次。   就赌徐北游在连番大战之后,此时没有一战之力。   鼎盛时期的徐北游自然是近乎举世无敌,单打独斗旱逢敌手,可如果是一个强弩之末的徐北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他未尝不能试着出手一次,说不定会是一桩天大的“功德”。   他自幼拜入佛门,除了潜心精研佛法和修炼神通两不误,一有空闲,他便会离开佛门祖庭,只身游历天下,这几乎成了佛门上下皆知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最喜看高手交手,也喜欢与人交手,甚至有了一个“斗僧”的绰号,之后他接任佛门龙王之位,又被许多好事之人称作“斗佛”,与武修打过,也与剑修战过,战力丝毫不逊于两者。   若是此时的徐北游没有巅峰战力,那么他有信心与徐北游一战。   龙王缓缓将无畏印变为单掌竖立于胸前,然后另外一掌缓缓贴上,做出僧人双手合十之状。   仿佛是一尊佛陀出现在天地之间。 第三百九十五章 西方有丈六之佛   徐北游看到这一幕,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秦穆绵和萧元婴暂且离开此地。   秦穆绵看着徐北游的背影,带着萧元婴向后退去,同时也是轻轻叹息一声。   如今的徐北游比起当年初到江都时,要成熟太多,相貌倒是没有怎么变,只是最大的变化,整个人的气态少了几分身为晚辈的恭敬和惶恐,多了几分身为上位者的霸道和独断。   正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人一剑杀穿了江南,重现了上官仙尘之后以一己之力大破一方豪强宗门的壮举。   徐北游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作剑指。   徐北游望向那尊已经散发出璀璨金光的佛门龙王。   龙王凝神以待。   剑指向前一点。   一道剑意横贯天地之间。   徐北游与龙王之间,尽是茫茫剑意,再无半分他物。   此中意气,一剑杀佛。   剑意之后又有剑气生出,滚滚前行,如奔雷炸响,有万千骑兵踩踏大地之势。   这一剑,直指那尊身如在世佛陀的龙王!   龙王的不败金身轰然震动,金光四散流溢,忽明忽暗。   徐北游一步向前踏出,鞋底在地面上踩踏出无数龟裂痕迹,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以指代剑,点向龙王的面门。   龙王不得不双手改结不动明王印,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记指剑,整个人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百丈。   徐北游紧随而至,出指没有丝毫停顿,无数剑气瞬间将僧人彻底淹没。   一味被动挨打的龙王猛然顿足,双脚立于大地之上,强行止住退势,继而在他的脚下出现无数细密如蛛网状的裂痕,通过这些裂痕,将徐北游的剑势扩散至整个地面。   此时已经退到一座宫殿外廊中的两人一猫,发现廊外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微微跳动,似如地动之先兆。   徐北游始终出剑不停,虽然没能立刻破去龙王的不败金身,但也不是做无用之功,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在龙王的金身之上留有无数细微剑气,每一道剑气中又蕴含有沉重剑意,积少成多之下,犹如一座重山压在龙王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前后后半炷香的时间,徐北游以指代剑出剑一千有余,白衣僧人身上便留下了千余道细微难见的牛毛剑气,使得整个人被层层剑气笼罩,如负重山。   看到这一幕,远远观战的秦穆绵难掩讶异之意,缓缓说道:“南归这是要杀人诛心啊,若是他直接动用诛仙,是成是败不过一剑之事,可南归非但没有动用诛仙,甚至连剑都未曾出过,剑仙徒手败敌,这让佛门中人情何以堪?”   萧元婴闻言之后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如炸雷般的巨响,龙王被徐北游一指点中膻中,身形还曾触及地面,身上所携带的沉重剑意骤然爆发开来,将地面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龙王整个人直接坠入坑底。   这一指几乎是徐北游的全力一剑,剑气浩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徐北游抬头望天,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他伸出手掌,掌中终于出现一剑,只见他做出一个横剑而斩的动作,在龙王将要站起之际,直接将大湖不远处的一座山峰拦腰斩断。   徐北游轻声笑道:“都说仙人可移山倒海,虽然徐某不是仙人,但徐某今日却要以一己之力强行搬山。”   他手中的天岚一闪而逝,其后又依次出现十剑,除了暂时还在宋官官手中的赤练一剑,十一剑一起组成一方剑阵,硬生生地被斩断山峰的上半段向上托起。   山峰投下的巨大阴影仿佛要遮天蔽日。   徐北游驾驭飞剑,直接将山峰砸向龙王。   既然你这位佛门龙王修炼有佛门的移山大力神通,那么我便直接以山石镇压,看你能否移开这座货真价实的镇压之山。   显而易见,徐北游是要以此生生压过佛门龙王一头,我徐北游一剑斩山,再移山而来,你若是连这座山都移不开,催不破,何谈跟我分出一个胜负!?   既然你绰号“斗佛”,那便是与武夫一般,极为看重胜负,若是你敌不过我,哪怕这次不死,日后再遇到我时,心境上也会有难以弥补的破绽,一日胜不过我,便一日不能弥补,日日月月年年敌不过我,坏了心境,怕是在境界修为上再难向前咫尺。   杀人尚在其次,诛心为上。   一座山峰轰然压下,彻底将龙王镇压其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足足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徐北游收回十剑,只留天岚倒持于手中。   短暂的沉寂之后,山崖骤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龙王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随之一起站起的,还有一尊数十丈高的佛陀法相。   正是这尊法相破碎了山崖,一颗菩提子悬于龙王头顶三尺处,洒落琉璃之光。   一轮七彩背光于龙王脑后绽放,大放光明,普照四方。   当年佛祖留下了三颗菩提,一颗落入青尘手中,一颗便是在这位佛门八部之主的手中。   巨大佛陀法相足有百丈之高,丝毫不逊于先前松赞活佛请下的诸多法相。   徐北游抬头观佛,脸上神情既无敬畏,也无蔑视,而是视之无物。   佛门有副偈子,本应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徐北游伸出手掌,再次握住天岚,轻轻笑道:“一剑之后,有无皆同,尽是土鸡瓦狗。”   当徐北游一剑斩出,剑气滚滚,剑气冲霄。   刹那之间,似有无数护法金刚瞋目欲裂,大喝大胆。   徐北游无动于衷,一剑斩落。   浩荡剑光掠过天地之间,然后一闪而逝。   佛陀法相骤然模糊,寸寸碎裂,所谓三尺气概,剑仙风流,不过如此。   龙王面容肃穆,双手合十,声音低沉宏大地缓缓开口,“我见世尊。”   然后跌坐于地,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此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破碎的法相化作一道金砂汇聚的长河环绕盘旋于龙王身周,然后自头顶灌注入其体内。   龙王身形暴涨至丈六高度,皮肤迅速染上了一层金黄色泽。   西方有佛,其形丈六而金黄色。 第三百九十六章 千剑归一破佛国   在佛门神通之中,金身是金身,法相是法相。   金身是修炼自身体魄根本,法相在观想之法中的身外所化之相,一者为本,一者为用,两者并不相同,更难以相通。   只是佛门算一个例外,其不败金身不同于金刚寺的不坏金身、摩轮寺的不动金身、玄教的不灭金身,却是与神道的不朽金身有几分相通之处,可以将观想所化法相注入自身体内,以法相铸就金身,自身就是法相,佛门以此号称独尊不败,是为佛祖正统传人,视其他两脉金刚寺和摩轮寺,犹如道门视同出一脉的剑宗,都是旁门偏支。   龙王显现出丈六金身,只是轻轻一晃身形,便将附着在体表的无数剑意悉数抖落,一时间炸雷声音不绝于耳。   徐北游仍旧保持着抬头观佛的姿势,平淡道:“装神弄鬼。”   身高丈六的龙王低头俯瞰徐北游,满面金光看不清神情,伸出一手,声音低沉道:“不愧是让道门束手无策的徐宗主,竟是一剑就逼出了贫僧的丈六金身。”   下一刻,他的手掌翻覆,一方天地为之翻覆。   在神话传说中,佛祖曾经在翻手之间,以绝大神通镇压了一位妖族大圣,五指化作山岳,镇压五百年。   此时龙王就是要以此种神通强行镇压徐北游。   立于天地之间的徐北游也随之翻覆,全身气血逆行。   片刻之后,他的无上剑体发出咔咔声响,似乎正在被一方无形“磨盘”不断碾压。   武夫的体魄攻守兼备,佛门的金身偏重防守,道门的无垢之躯另有玄妙之处,尤其是佛门金身,凝练到极致之后,甚至可以让寻常法宝都望尘莫及,可剑宗的无上剑体却是更为侧重于进攻,先前徐北游以指代剑,便可以算是无上剑体的神通,只是有得就有失,无上剑体并不擅守,正如剑修手中的三尺青锋,两面双刃,伤人亦可伤己。   如果此时面对龙王的是一名十八楼境界武夫,大可让龙王放手施为,凭借雄浑体魄,根本不惧分毫。反观徐北游,虽然战力不输同境界武夫,但是胜在杀力更强,弱于雄浑体魄,所以只能选择破阵而出。   两方看不见的巨大“磨盘”来回绞杀,徐北游凝神屏息,尽量不让自己的气机溃散消逝,这让他想起了幼年时独自一人走过高高山岗时的情景,大风呼啸,仿佛站都站不稳当,随时都有可能被吹落山崖。   此时在大千世界中已经不见徐北游的身形。   只见得龙王双手结成宝瓶印,手印之间,一片光明祥和之意,其中有一上一下两个佛家“万”字,只是一个正向而转,一个逆向而转,仿佛两方巨大磨轮,而在两个“万”字之间,则是一道被缩小了无数倍的身影,模糊不清。   徐北游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两个巨大“万”字之间的一抹无根浮萍,飘忽不定。   只是他仍旧不曾出剑,似乎是举棋不定。   直到过了大半柱香的功夫后,徐北游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剑递出。   三尺看似落在空处,却响起一声似是布帛撕裂声音,以青锋落处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连绵不绝。   相比于气势宏大的两个“万”字,这一剑简直渺小到了极点,于掌中佛国中,仿佛是沧海一粟,但在这一剑递出之后,原本正反方向旋转不休的两个“万”字骤然凝滞。   下一刻,就见龙王以绝大神通化出的掌中佛国瞬间崩碎瓦解,两个巨大的“万”字炸裂粉碎,如梦幻泡影般消逝不见。   徐北游一剑摧破天地牢笼,身形一闪即逝。   下一刻,一声洪钟大吕声音响起,巍然不动的丈六金身猛然摇晃,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深深剑痕。   紧接着以这道剑痕为中心,又有无数裂痕迅速蔓延开来,遍布这尊丈六金身之上,号称不为一切烦恼、内魔、外物所坏的丈六金身,竟然不能抵御,支离破碎,渐显崩溃之相。   就在此时,虚空中又有无量佛光化生,一颗菩提出现在佛光之中。   龙王面无表情,沉声道:“在世之尊,普照十地八方。”   只见他双掌再次合十,身后背光大盛,如阳光普照大地,无所不容,无所不覆。   原本呈现出溃散之势的金身瞬间焕然一新。   局势再变。   龙王用出丈六金身之后,就再也没有移动分毫,不移不动,一举一动都慢到了极致。   徐北游脱离这方天地牢笼之后,身形如电,一举一动都快到了极致。   一静一动,一快一慢。   在围绕丈六金身不断游走之间,徐北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龙王,你就此退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龙王的神色凝重,双手结不动明王印,整个人与脚下大地连为一体,如同一尊大佛立于天地之间。   徐北游重重说了一个好字。   然后龙王就看到无数个“徐北游”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徐北游的出手实在太快了,以至于站立不动的龙王只看到了徐北游移形换位之间滞留出的无数残影。   残影越来越多,每道残影都是一剑,每一剑都落在金身之上。   高大金身岿然不动。   片刻之后,龙王身前三尺之内,出现了足有数十尊徐北游身影,姿态各有不同,但却完整展现出徐北游的出剑姿态。   继而在三丈之内,又连绵不绝地浮现出百余身影。   龙王似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只是维持双手结印姿态。   此消彼长,徐北游愈来愈快,身影越来愈多,在方圆百丈之内,密密麻麻,尽是徐北游的身影,不知数目几何。   一味被动防守的龙王仍是伫立不动,凭借丈六金身,不见丝毫颓败迹象。   最终,所有的残影合为一人,万象归一。   徐北游一剑点在丈六金身的额头上,整座天地顿时为之一滞。   因为徐北游先前出手太过迅捷凶猛,以至于不闻半分剑声,在这一剑之后,终于骤然炸起一声迟到许久的轰然巨响。   然后就见一直巍然不动的丈六金身猛然后仰,双脚立足地面,整个身体倾斜着向后倒滑退去。   在龙王的眉心位置,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其中金光迸射,然后以小洞为中心,不断有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很快整个金身上下都布满了细细密密如蛛网的裂纹。   龙王的丈六金身支离破碎,原本紧密合十结成不动明王印的双手已然露出一丝缝隙。   “破!”   徐北游轻轻说出一个字。   片刻安静之后,便是一连串碎裂声音响起,不绝于耳。   只见龙王的丈六金身开始不断碎裂,金身碎片化作点点金色之砂随风而散。 第三百九十七章 御剑千里还帝都   一剑破去丈六金身之后,徐北游没有急着继续出手,负手而立,不急不慢说道:“丈六金身已经被我破去,不知龙王还有何等神通?若是有,尽管出手便是。”   金身散去,露出龙王的本来面目,他望向一直悬停在自己头顶的菩提子,沉默不语。   从头至尾,徐北游始终没有动用诛仙。   这次破开金身,徐北游足足用了数千剑,可如果用出诛仙,破去他的丈六金身又要几剑?   恐怕是一剑足矣。   龙王轻轻叹息一声,主动落下悬于头顶的菩提,将其握在掌心,无奈道:“贫僧败于徐宗主剑下,心服口服,愿听发落。”   徐北游平淡道:“若是旁人,徐某与也就顺势一剑杀之,可龙王当年毕竟与我有香火情分,又有助我平定江都之谊,徐某不会杀你,可时势如此,徐某和龙王各为其主,也不会放龙王就此离去,所以还请龙王随徐某赶赴帝都做客,也好让徐某略尽地主之谊,以全当初的情谊。”   龙王轻叹道:“敢不从命。”   徐北游伸出一指,指尖处生出青色剑气,点在龙王的膻中位置,将这道诛仙剑气打入龙王体内之后,他裹挟起龙王化虹而起,瞬间来到萧元婴和秦穆绵的面前。   秦穆绵见到徐北游后,略微苦笑道:“这次真是多亏南归,若非你及时赶到,恐怕此时我已经被龙王‘请’去佛门了。”   徐北游摇头道:“秦姨言重了,也见外了。秦姨是为剑宗之事,也是因为知南相邀,这才来到燕州,既然秦姨在燕州遇到了意外,北游责无旁贷。不是北游夸口,燕州不是道门玄都,北游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没人能奈何得我。”   提到燕州,秦穆绵刚想开口说起她这次燕州之行的事情,徐北游已经开口打断道:“秦姨,我这次从西北赶回来,本意是先回帝都一趟,见一见知南和老爷子,然后再作打算。只是没想到燕州又出了这档子事情,好在是有惊无险,不过我窃以为眼下不宜妄开争端,还不是与佛门计较的时候,所以到此为止,不知秦姨可有异议?”   听到徐北游的话语,秦穆绵略微沉默,然后摇了摇头。   徐北游眼神坚毅,“当然,这笔帐我不会忘,待到诸般事了,我也会与佛门好好计较一番。”   秦穆绵看了龙王一眼,缓缓道:“南归,听秦姨一句劝,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之事不过是时势使然,毕竟我们没损失什么,反倒是佛门折损了一位龙王,还是见好就收。”   徐北游摇头道:“秦姨的话没错,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以前何曾招惹佛门?如今我们想要息事宁人,怕是佛门还不愿意答应。”   对于徐北游的一番话语,已经沦为阶下之囚的龙王完全充耳不闻。   秦穆绵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徐北游,轻声问道:“你要回帝都?”   徐北游嗯了一声,“秦姨要不要一起回帝都?”   秦穆绵轻轻摇头道:“我就不回去了,人都不在了,我还去做什么?若是再触景生情,徒增烦恼。再者说了,燕州的事情还没有了结,那个练飞月和沈庚,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单凭官官一人,应付不来的,我还是要坐镇燕州,所以就不回去了。”   徐北游没有急着说话,瞥了眼正抱着斑斓大人的萧元婴,发现小丫头正在走神,收回视线后,点头道:“既然秦姨已经如此说了,北游自是不好强求,不回便不回罢。”   秦穆绵向后退出一步,上下打量了徐北游一眼,笑着打趣道:“南归,如今你越来越像一个老夫子,老气横秋,老腔老调,真不像一个刚刚及冠不久的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岂不是要变成个道学先生,看到不合礼法之事,便要一剑斩之,像你秦姨这种生平最是不拘礼法的女子,怕是要第一个殒命于的你的剑下。”   徐北游摸了摸额头,无奈道:“秦姨说笑了。”   秦穆绵突然问道:“摩轮寺真被你一人破去了?”   徐北游也不知道秦姨如何得知的秘闻,想来是从些许蛛丝马迹中推测踹的,干脆点头承认道:“四位活佛配合上摩轮寺的四佛八龙大阵,很是不俗,差点就要败于他们的手中,幸而有秋思前辈在关键时刻出手,败退四活佛联手,其中松赞活佛和萨伽活佛已经身死,另外两位活佛归顺,如今的摩轮寺已是由秋思前辈执掌。”   秦穆绵忍不住赞叹道:“秋思能够遇到你,真是她的运气。若不是你,她这辈子都别想再重掌摩轮寺。”   徐北游微微一笑。   秦穆绵笑道:“都说小别胜新婚,你和知南新婚不久,却总是聚少离多,这次回帝都也是应当之事,莫要管我了,赶紧去吧。”   徐北游嗯了一声。   这次他还是以一己之力带起两人一猫,御剑掠长虹。   飞上天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元婴忽然开口道:“徐北游,我听说你在江都还有个相好的。”   正在御剑的徐北游险些一头栽下去,瞪大了眼睛,“谁跟你说的?”   萧元婴一脸认真道:“很多人都这么说,帝都城里的人都知道,说你在江都城里金屋藏娇,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徐北游破天荒地气急败坏道:“怎能如此污人清白!”   萧元婴点头道:“我也听说了,那位姑娘还是个黄花大姑娘,你一个有妇之夫,却跟人家粘连不清,的确是污人清白。”   徐北游差点一口老血喷出,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终于明白为何萧知南的家书中多有提及此事,为何又惹得唐圣月亲自来跟自己说起此事。   徐北游咬牙切齿道:“到底是哪个混账王八蛋在造谣生事?”   萧元婴仿佛自言自语道:“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又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说空穴不来风……”   然后她将怀里斑斓举至眼前,“斑斓大人,你说是不是?”   斑斓喵叫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徐北游苦笑无言。   萧元婴举起自己的小拳头,在徐北游眼前晃了晃,“徐南归,我现在打不过你,可如果你敢欺负姐姐,可别怪我以后对你不客气。”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临近家乡情又怯   诗仙有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白帝,即是蜀州白帝城。江陵,则是湖州江陵府。两者之间,相距一千二百余里,即便是顺江而下,可中间要经过七百里三峡,哪怕是昼夜不停,也要三天的时间,想要一日而还,乃是略有夸大之词。   不过也有人说,诗仙也是剑仙,以御剑之术驾船而行,故而能在一天之内朝发白帝暮江陵,由此可见,剑仙御剑速度之快,也的确可以做到朝游沧海暮苍梧的逍遥境界。   如今徐北游从燕州的大郑避暑行宫返回帝都,哪里需要一天,半天也用不上,当雄伟帝都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徐北游的视线中时,徐北游忽然有了几分近乡情怯的心绪一闪而逝。   也许是先前萧知南一番话语的缘故,徐北游此刻心中所想的,正是自己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萧知南。   平心而论,夫妻两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如书中的才子佳人那般海枯石烂,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若硬要说有,那就是在江南谢园定下的帝都之约。   虽然徐北游最终如期赴约,也喜结良缘,但造就这个结果的,却不是一对年轻男女如何,而是韩瑄与当时尚且在世的太宗文皇帝萧玄议定此事,至多再加上萧羽衣暗中助力,以及过世的公孙仲谋留下的几分前人荫泽。   在外人看来,两人结为夫妻,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双方长辈为了联手对付屹立庙堂五十载的蓝玉而促成的一桩联姻。   事实上,当时徐北游也有点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情势更多一些,还是因为更喜欢萧知南一些,毫无疑问,萧知南是一位好妻子,一位让他挑不出半分差错的妻子,两人在共渡难关之后,称得上琴瑟和谐,以至于今日,徐北游已经很少再去想这个已经不是问题的问题。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忽然又浮上心头,徐北游不禁有些感慨。   感慨两人一路走来之不易,也感慨世事变幻之莫测,当初在丹霞寨初见到骑着飒露紫的那个女子时,又何曾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与此人共度余生。   他不由想起了在蜀州做客时曾经与蓝玉的一番对话,说的不是什么天下大势,而是说了些男女之间的情事。   蓝玉为相将近一甲子,又是前辈长辈,当然不会说些乌七八糟的荤话,只是着重说了一个“情”字,都说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终。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与这个人是好是坏并无绝对关系。   蓝玉拿他自己举例,当年的唐锦绣,有很多缺点,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反观墨书,很好,真的很好,若问墨书有什么优点,蓝玉可以说出很多,人前落落大方,人后温柔体贴,处事精明干练,为人大度,又被萧煜和林银屏夫妇极为看重,委以重任,数不胜数,若问墨书有什么缺点,蓝玉答不出来,非要硬说有什么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她不是唐锦绣。   纵有千般好,只因你不是他。   所以哪怕当年萧煜和林银屏都希望他娶了墨书,可他最终还是娶了唐锦绣。   这便是一个“情”字的无解之处了。   徐北游回想起自己所遇到的众多女子,似乎未曾有哪个女子真正让他动情,知云也好,吴虞也罢,都是蜻蜓点水一般,点到即止,浅尝辄止。太多的国仇家恨,让徐北游过早走出了年轻人的范畴,仿佛是一眨眼之间,他已是成家立业之人,家国全都压在身上,身后是妇孺老幼,那些年轻男女之间的情事,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再也不属于他了。   至于萧知南,她是最适合徐北游的人,也是徐北游最在意的人,是将来白头到老、共度一生之人,却未必是那个“只因你不是他”之人。   这便是人生的遗憾之处了。   既是徐北游的遗憾,也是萧知南的遗憾。   在这世上,本就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那个真正放之不下的人,可人生在世,也不全是为了一个“情”字而活,除此之外,还有责任担当,还有家国的“义”字。两人白头,未必要选那个所爱之人,倒不如选那个对的人。   也或许在多年之后,蓦然回首,原来那个对的人,正是放不下的人。   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徐北游想到这里,不由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声贪心不足,有了萧知南这样的妻子还不知珍惜,却又想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人心不足。   人心不足啊。   徐北游自嘲一笑,收拢心头纷杂思绪,御剑落下,带着萧元婴和斑斓大人,从正阳门而入,来到帝都城中。   帝都城中还是依旧,哪怕江南境内血流漂杵,哪怕西北境内马蹄轰鸣,哪怕东北境内已是白雪皑皑,仍是不妨碍这里的繁华鼎盛。   刚刚溜出帝都没有多久又被抓回来的萧元婴闷闷不乐。   小锦靴狠狠踩踏在脚下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似乎想要把这条长街踏碎。   她自小就长在这里,对于她而言,这座城就是个大笼子,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可惜,出去很难,进来更难。   重新回到了笼子里,小丫头难免兴致不高,就连趴在他头上的斑斓大人也是如此,半耷拉着眼皮,对于周围都是兴趣缺缺。   一座大笼子,谁爱待在里面!   “姐夫,见到姐姐,你就帮我说两句好话,让我出城吧,在城里好无聊啊。”   “这不是刚刚还要揍我的元婴女侠吗?堂堂女侠还用得着我这个姓徐的帮你说话?”   “……姓徐的,别给脸不要脸!”   “萧女侠这是在威胁我了?那好,待会儿见了你姐姐,我定要好好说上几句‘好话’!我倒要看看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到底站在谁这边。”   “……”   “再者说了,我难得回帝都一趟,我可不想再去四处寻你,萧女侠,你就让我安稳休息几天成不?”   “徐!南!归!”   “你要干嘛?萧仙子,元婴女侠,我可是有伤在身,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才不是什么君子,我是女子,你们男人不是总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吗?今天我就让你见识下女子的厉害!”   “你这丫头还真动手啊……女侠手下留情,留情,徐某人知罪了。”   “那你给不给我说好话?”   “说!一定说。”   “这还差不多。”   斑斓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略微抬起眼皮。   打打闹闹之间,那座巍峨皇城已经近在眼前。 第三百九十九章 水榭中一钱之约   皇城内外,便是两重天地。   以大齐门为分界线,门外是各大衙门所在的千步廊。门内中轴线上是承天门,过承天门是未央门,再过未央门是未央宫,未央宫之后是甘泉门,甘泉门之后是甘泉宫,再过甘泉宫后,即是飞霜殿。   如今萧知南便居住在飞霜殿中。   不过这地方徐北游只来过寥寥几次,那时候的主人还是徐皇后。徐北游离开帝都时,萧知南尚且住在她自己的公主府或者他的帝婿府中,搬入飞霜殿已经是在徐北游前往江都之后的事情了。   萧知南之所以要搬入飞霜殿,并非是她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主,哪怕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君主,所以历代群臣都要扶持傀儡之主,傅中天掌权之后扶持燕王萧霖也是同样的道理。如今萧隶已经被废,大齐再无实质上的一国之主,萧知南在此时搬入禁宫之中,说到底是在向群臣表明态度,安抚人心。   现在满朝上下都已经默认,待到朝廷平定天下之日,便是公主殿下荣登大宝之时。   这次徐北游返京,没有惊动任何人,所以当他出现在大齐门外时,竟是无人认出他来,虽然徐北游的名气极大,什么天机榜三圣之一,什么剑宗宗主,又或是小阁老和徐公子,可真正能够一睹其真容的,终究还是极少数人,在这极少数人中,又有诸如镇魔殿列位大执事等人,直接亡于徐北游的剑下,所以徐北游对于世间寻常人而言,与秋叶和完颜北月等人无异,真佛近在眼前也不识。   反倒是萧元婴,在帝都城中名气极大,更是无人不识,不仅仅因为她是当今摄政公主殿下最喜爱的妹妹,又或是最年轻的谪仙大材,只是她的小丫头形貌,只此一家,就像身着龙袍的皇帝,想要不认得也不行。   宿卫在大齐门前的众多禁卫齐齐单膝跪地行礼,“参见青鸾郡主。”   小丫头有点爱搭不理。   穿官服的,披铠甲的,在帝都城里最是不缺,谁乐意搭理?   正当一众甲士面面相觑,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正巧有位宫内大宦官出宫,区区宦官,当然不能从堂堂大齐门出入,就是萧元婴和徐北游也不行,只是侧门相距此地不远,难免要从大齐门前路过,刚好撞上了这一幕。   巧了,除了那个白色僧衣的和尚不认识,剩下的他都认识。   那小丫头,是公主殿下最为宠爱的青鸾郡主。   那通体雪白的猫儿,是公主殿下的从小就带在身边的灵猫,内官中鼎鼎有名的斑斓大人。   至于那满头白发之人,这不是小阁老吗。   不过小阁老不是远在江南吗?今个儿怎么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位惯是会看人眼色的大宦赶忙下轿,来到三人面前,拜倒在地,“奴婢参见小阁老和青鸾郡主。”   徐北游瞥了眼这位身着浅黑色斗牛服的宦官,倒还真不能算是个小人物,虽然比不上张百岁、张保、陈知锦这些司礼监大宦官,但那也是二十四衙门中的二十四位太监之一。   徐北游微笑道:“请起吧,公主呢?”   这位在宫内也是号人物的大宦满面谄媚,嗓音尖细道:“回禀小阁老,殿下如今应该正在飞霜殿中,可是要奴婢带路?”   徐北游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去请谢阁老到飞霜殿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   如果换成别人如此颐气指使,这位掌印太监哪怕是明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也要生出几分轻视,更不敢真去请谢阁老,毕竟这是犯了大忌的事情,谢阁老那边要不高兴,公主殿下更是如此,但既然是小阁老这么说,大宦官还真就不怕什么。   大齐继承了前朝大郑的宦官制度,那么宦官也算是半个官场之人,也讲究一个公门修行,更讲究官场规矩,严格来说,徐北游身佩平虏大将军印,与谢苏卿俱是一品之列,直接传唤一位当朝次辅,哪怕是当朝首辅,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可不就是犯了官场大忌。   如此浅显道理,人人都懂。只是徐北游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乃是当朝帝婿,公主殿下的夫君,若是将公主殿下看作皇帝,帝婿可不就是皇后了吗,亦或者帝婿干脆自己登上帝位,不管怎样,有了君臣之分,便是合情合理。   大宦低眉道:“诺。”   他再一抬头的时候,徐北游一行三人已经消失不见。   皇城大阵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待到徐北游再次现身时,已经是在飞霜殿外。   下一刻,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出现在徐北游,单膝跪地。   正是出身于天策府的影子,如今已经是萧知南的贴身护卫。   徐北游问道:“公主在吗?”   影子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帝婿,殿下此时正在后殿水榭。”   徐北游嗯了一声,“候在此地,我去见她。”   影子拱手向后徐徐退下。   飞霜殿四周皆水,在殿后位置有座延伸至湖水中的水榭,平日里四周无人,万籁寂静。   正如徐北游好不容易从频繁战事中脱身而出,身着素雅宫装的年轻女子今日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独身来到这处水榭之中,脱去了鞋袜,赤脚站在水榭中,脚下是刚刚用净水清洗未干的檀木地板,眼前是一片静谧湖景。   女子怔怔出神,神游万里。   身虽得闲,心却不得闲。   她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比如已经不在世上的父母兄长,比如日渐病重的姑姑萧羽衣,比如日渐老迈的公爹韩瑄,又比如偷溜出帝都的妹妹萧元婴,还有那个远赴江南的丈夫,徐南归。   至于庙堂之上的事情,虽然比起以往冷清了许多,但是当她每天站在那张椅子前面的时候,却可以清晰感觉到,百官们看待她的眼神中,再没有先前对于女子的不屑,而是多了几分当年他们看待父兄时的敬畏。   她对此没有欣喜若狂,反倒是有些理解当年父兄二人为何要如此选择,哪怕最终杀身成仁。   她也有些理解自己的丈夫,当年为何要孤身一人赶赴江都。   她摊开掌心,掌心放着一枚黄龙铜钱,皱了皱眉头。   你在江南对我说,你会来帝都找我。   后来你果然来了,没有失约。   你离开帝都时,对我说一定会回来。   想来也不会失约吧? 第四百章 小别之后胜新婚   来到飞霜殿,这里都是跟随萧知南多年的老人,无一不认得徐北游和萧元婴,今日刚好是秋光在此当值,已经是迎了上来,“帝婿,您回来了。”   徐北游笑了笑,指着身后的一小一猫,“不单单是我回来了,还把这两小贼一并带回来了。”   萧元婴轻哼一声,斑斓也是颇为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徐北游对此一笑置之。   秋光忍住笑意,“帝婿,奴婢这就为您向公主殿下通报。”   “不必了。”徐北游摆了摆手,转头对萧元婴道:“元婴,你和秋光在此地陪着龙王,我进去见你姐姐。”   萧元婴点了点头。   徐北游径直往殿内走去。   当他终于出现在水榭外的时候,萧知南这才恍然感知到他的到来。   她猛地转过身来,望着他,嘴唇微动。   过了片刻,她脸上洋溢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柔声道:“回来啦。”   徐北游同样是笑道:“回来了。”   两人微笑着互相对视。   接着,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萧知南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敛去脸上笑意,然后又忍不住弯起嘴角。   最后,两人一起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重逢后,两人久久无言以对。   可无言却是胜过千言万语。   许久之后,徐北游缓缓开口道:“我这次走了几个月?大概有小半年了吧。”   萧知南轻声道:“五个月零十二天。”   徐北游沉默片刻,感慨道:“真是时光如流水。”   萧知南轻叹一声,“是啊,转眼间又是一年的时间,”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还未干透的地面,以及萧知南的赤脚,也脱去了满是干涸泥泞的靴子,赤脚走进水榭之中。   夫妻两人一起依栏而坐,外头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徐北游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碧波荡漾,感慨道:“江南好,我在最是人间好时节的时候去了江南,又在这个萧瑟秋风起的时节回到帝都,春去秋来,这承平二十四年也快要过去了。”   萧知南的双手半掩在宽大袖口中,却是温柔望着徐北游的侧脸,柔声说道:“你还记得承平二十年的时候吗?初春时节,咱们两个在丹霞寨第一次见面,待到秋天的时候,又在牧棠之的辽王府第二次见面,那时候我请你吃了顿螃蟹,还定下了个十局之约。”   想起当初的事情,徐北游心底温暖一片,“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年的秋蟹真肥,是我第一次吃螃蟹,你还跟我说,秋风起,蟹脚痒,菊黄蟹肥秋正浓。到了秋天,不吃螃蟹是一大遗憾,那些螃蟹虽说是辽王府自养的,比不了江南苏州那边,但也别有一番风味。接着你又拿出一套蟹八件,轻敲慢剥,看得我是叹为观止。”   徐北游忍不住笑道:“当时在我看来,可真是厉害极了,吃个螃蟹也有这么多说法,不愧是天底下最顶尖的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孩子。”   萧知南轻轻锤了他一拳。   徐北游顺势握住她的手掌,将妻子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说道:“那时候牧棠之对我旁敲侧击,问我如果有意思,他想做一次牵线之人。”   萧知南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徐北游望向妻子,笑道:“我对他说,这等贵女,不敢奢求。”   萧知南抽回手掌,轻哼了一声,“不敢奢求你还去江南见我?”   徐北游当然不会傻到说出“就算没有你,我也必然要去江南了结师父遗愿”的话语,这时候既然无话可说,那就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但最好的办法,还是将她的心思转开,不要去纠结这些事情。   当下他便向后靠在栏杆上,轻轻闷哼了一声。   萧知南果然对他十分关心,赶忙低声问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徐北游一本正经道:“还好,不过是些许小伤,不算什么。”   接着他又趁势伸手握住妻子的柔荑,萧知南想要挣脱,但徐北游抓得紧,她又怕徐北游伤势在身,不敢动用修为,只得任由他握着。   徐北游轻轻说道:“我本不想回帝都,而是直接去碧游岛一行,不过想到你和老爷子,还是觉得先回帝都看看你们,圣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样的心境,我学不来。”   “所以我就回来了,巧的是刚到燕州,就遇上了元婴和斑斓,又牵扯出佛门之事,我不得不去燕州边境的避暑行宫走上一趟,这才回来得稍晚了些。”   萧知南这才想起萧元婴等人,赶忙起身道:“元婴也回来。”   徐北游一把又把她按下,然后蹲下身,亲手为她穿上绣鞋。   萧知南安静坐着,看着丈夫的举动,满眼温柔,不过注意到他的满头白发时,又不由在心底轻轻叹息。   两人穿好鞋子之后,并肩携手走出水榭,此处距离前殿还有很长距离,走了一段路,徐北游只是微笑,不住瞧身边之人,萧知南感受到他的目光,笑嗔道:“看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见我。”   徐北游笑道:“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却是瞧不够的。”   萧知南佯怒道:“不过一百六十二天没见,你就学的油嘴滑舌,是不是在外头沾花惹草了?”   徐北游微微一怔,忽地心中莫名一软,百炼钢都要化作绕指柔。   一百六十二天,他都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日子,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一天也不错。   让徐北游有些无言愧疚。   见徐北游怔然出神,萧知南不由问道:“又怎么了?”   徐北游回过神来,又是盯着知南,笑了笑,神色颇为古怪道:“忽然想起一句话语,叫做小别胜新婚。”   萧知南微微一愣,忽然想起了当初的新婚之夜,顿时明白了徐北游的用意,他心中想的是洞房花烛夜,却又盯着自己猛看,其用心居心,实不可问,虽然两人早已结为夫妻,但还是红晕满面,轻啐一声,抬手欲打。   徐北游侧身避开,笑道:“妻子打丈夫,可是悍妇行径!”   萧知南大怒,顾不得平日里的温婉仪态,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你说谁是悍妇?”   徐北游讨饶道:“秋光和元婴可都在外头等着呢,待会儿谢阁老也要过来,你可不能没了公主殿下的体统。”   萧知南见他这个故意伏低做小的样子,终于是忍不住扑哧一笑。   现在的她,很开心。   前所未有的开心。 第四百零一章 夫妻二人殿中言   两人来到前殿,见到萧知南之后,萧元婴再也没了先前面对徐北游的蛮横,乖巧温顺,束手而立,小脑袋更是耷拉着,就像只斗败的小公鸡。   斑斓大人轻踩着脚步,来到萧知南脚下,略有谄媚嫌疑地用小脑袋蹭了蹭主人,转眼之间,已经背弃了刚才还患难与共的“袍泽”萧元婴。   此时萧知南已经没了刚才与徐北游在一起时的小女儿神态,不仅颇有一国摄政公主的威严,更有长姐如母的风范,仅仅是用目光一扫,萧元婴这个敢跟徐北游没大没小的丫头便成了大家闺秀,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徐北游幸灾乐祸地用目光偷偷挑衅,小丫头敢怒不敢言,只敢趁着姐姐不注意,偷偷举起小拳头对徐北游示威。   萧知南也没在乎小丫头的小伎俩,与徐北游分别坐在主位上,不多时后,外头有人通禀,内阁次辅谢苏卿到了。   徐北游刚才已经跟萧知南说起过,她也没觉得如何意外,吩咐道:“去请谢阁老进来。”   秋光应诺而去。   片刻后,身着一品公服的谢苏卿步入殿内,刚要行礼,萧知南已经抬手示意道:“谢叔叔,这儿不是未央宫,也不是大朝会,就不必多礼了。   然后她又对身旁侍立的秋光吩咐道:“给谢阁老赐座。”   “端进来吧!”秋思向隔门外轻声喊道。   一个当值的女官端着个一尺见方的镂空檀木绣墩进来,摆在谢苏卿的身后。   谢苏卿却是仍旧坚持着行礼完毕,然后才坐到谢思搬来的绣墩上。   这就是君臣有别,当日萧知南还是一个无望继承大统的公主时,自然可以叫他一声谢叔叔,他也可以坦然受之,不过今非昔比,如今的萧知南已经距离大统之位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不是帝王胜似帝王,君臣规矩,萧知南可以不怪,但谢苏卿不能不讲。   萧知南看了徐北游一眼,夫妻二人之间自有灵犀,徐北游轻咳一声,缓缓开口道:“这次请谢阁老过来,是我的意思,还望谢阁老不要怪罪北游无状。”   谢苏卿立刻站起,“南归言重了,江南战事凭借你一人之力撑起,你是撑着咱们大齐朝的国之栋梁,既是有事相商,何来无状之说。”   这时候萧知南开口道:“谢叔叔不必如此拘礼,请坐吧。”   谢苏卿轻轻应诺一声,这才又坐下了。   “谢阁老,如今是由您来执掌暗卫府吧?”徐北游望向谢苏卿。   “正是。”谢苏卿欠了欠身子。   徐北游指了指一直双手合十静默不语的龙王,说道:“我来给谢阁老介绍,这位是佛门的八部之主,龙部之王,大名鼎鼎的佛门龙王,在燕州境内时,我与龙王做过一场,得以请到龙王来帝都做客,想要请谢阁老好好安顿一番。”   谢苏卿闻琴音而知雅意,立时道:“请帝婿放心,暗卫府在城内有一座别院,乃是修建于前朝大郑太祖皇帝年间,至今已有三百年,其中颇有些精心布置,最是合适,谢某定当将此事安排妥当,不出半分纰漏。”   徐北游点了点头,望向一直缄默不语的龙王,问道:“不知龙王意下如何?”   龙王双掌合十,微微一笑道:“客随主便,一切都听从徐宗主安排。”   徐北游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龙王移步,跟随谢阁老去吧。”   在此期间,萧知南没有说半句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徐北游安排,没有半分不愉之色。   谢苏卿又从绣墩上站起,对龙王略一拱手道:“龙王,请。”   龙王合十还礼,“请谢阁老带路。”   待到两人离去之后,殿内只剩下一家人。   徐北游不再说话,大有一家之主风范的萧知南扫了一眼萧元婴,“元婴。”   萧元婴乖乖地走上前来。   萧知南稍稍拔高了音调:“我上次就跟你说过,如今不比太平年节,没事不要离开帝都,更不要到处乱跑,你可倒好,趁着我一时没留神,便带着斑斓一起跑出京去,若是你有个闪失意外,让我如何对你故去的父母以及父皇母后交代?”   萧元婴低垂着眼帘,闷声闷气道:“元婴知错了,还请皇姐责罚。”   萧知南沉声道:“姑姑这段时间病情反复,身体欠佳,我忙于国事,无暇抽身,罚你代我去姑姑跟前侍疾。”   萧元婴应诺一声,带着老大不情愿跟随秋光退出殿外,临走前还因为徐北游食言没有帮她说好话而耿耿于怀,又是举起小拳头狠狠示威一下。   徐北游一笑置之。   待到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之后,萧知南抱起斑斓,轻轻抚过它的雪白皮毛,轻声问道:“你这次回来,打算待上几天?”   徐北游没有立刻回答,看了眼妻子略带希翼复杂的眼神,略有迟疑地开口道:“尽量多待上几天吧,如果东北佛门不生出事端,我打算在来年开春的时候去一趟碧游岛,毕竟现在的剑宗已经不比以往,虽说还不能直接打上道门玄都,但是也该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魏国……”   他轻笑一声,“如今魏王大军主力悉数陷于江南,他无暇顾及东南三十六岛,更何况,那三十六岛上还残留着我们剑宗的诸多禁止,也不是他想要收入囊中就能收入囊中的,所以此事你大可不必忧心。”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徐北游到底想要什么,他走到如今这一步,人间的权势已经很难再让他为之所动,更多还是执念和牵绊,正如秋叶这位即将飞升之人,仅以权势而论,他是否是天下最为尊贵之人,早已是无关紧要之事,可他还是花费如此大的力气来布局,甚至不惜挑起一场天下大乱,更多还是为道门计,为妻女计。   徐北游大致也是如此,他的执念在于师父公孙仲谋的临终遗愿,当时公孙仲谋只口不提报仇二字,只说希望徐北游能复兴剑宗,如今徐北游已经有这个能力去做,那他必然会去做,甚至是不惜代价。   他先是已经在江都合并剑宗,继而委任三大宗主,剑宗架构初显,如今燕州等地也成为剑宗的囊中之物,可不管江都也好,还是燕州也罢,说到底都是客居他乡,剑宗真正的家乡还是碧游岛。   所以他必然要回到碧游岛。 第四百零二章 苍苍者化而为白   徐北游从飞霜殿出来之后,与萧知南一起出宫去了韩瑄府上。   这几天韩瑄病了,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年纪大了之后,又要操劳国事,难免有些头疼脑热,精力不济,萧知南特意让他在家中养病,所以韩瑄在这几日里除了大朝会之外,未再参加大朝会后的小朝会,就连内阁也去得少了。   当夫妻二人来到内室时,韩瑄正闭着眼躺在一张紫檀躺椅上,额头上敷着一块冰巾。   管事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揭开韩瑄额上的冰巾,轻声禀报道:“阁老,大公子和公主殿下来了。”   韩瑄慢慢睁开眼,望向站在门口的夫妻二人,脸上多了些笑意喜色,手一伸,“是南归和知南啊,快进来坐吧。”   徐北游没有急着挪步,仍是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深揖下去。   韩瑄从躺椅上缓缓坐起身来,“南归,你这是做什么,你在江南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很好,真的很好。”   徐北游直起身来走到韩瑄身旁,又扶着他缓缓躺下。   不过片刻时间,他的额头上又是渗出点点汗珠。   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只金盆,盆里镇着一块方冰,方冰已经融化小半,便是一金盆冰水,冰水中浸着几条冰巾。   徐北游伸手一摸韩瑄的额头,起身从金盆中取过两条冰巾,绞干之后,重新叠好,先是帮韩瑄把脸上的汗水擦净,然后再将另一条干净的冰巾敷在韩瑄的额头上。   蓝玉可以执掌庙堂五十载,除了几十年来遍植党羽之外,他本身的高绝境界修为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地仙修士能有二百载寿元,甚至有善于养生长寿之人,可达三百年之久。八十岁,对于韩瑄而言,已是人生迟暮,可对于蓝玉而言,却还是正值壮年,年富力强。   其实当年韩瑄本有一份机缘,只是他不愿为之,对于生死一事,他看的很淡,更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人生枯荣,天道循环之理。   只是这中力不从心之感,却是让他很是无奈。   韩瑄沉沉叹息一声。   承平二十二年腊月三十,蓝玉和萧玄在圜丘坛上说定了致仕之事,承平二十三年,蓝玉告老还乡,韩瑄接任了内阁首辅,将四都一十九州的大权总揽手中。   初始还不觉如何,毕竟萧玄本身就是年富力强的有为君主,内阁首辅关键还是在于一个“辅”字,蓝玉正是因为太过势大,才会被萧玄所忌,借魏王等人谋划圜丘坛之事,将他逼下首辅宝座,萧玄再立首辅,绝不是要首辅总揽大权,只是辅佐他处理朝政而已,所以韩瑄是最合适的人选,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足以胜任,哪怕他已经年迈体弱,也并不影响。   可萧玄死后,萧白继位,一意玄修,凝铸不朽金身,致使朝政荒废,韩瑄此时便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再到萧知南上台摄政,她虽然有意振兴朝政,但毕竟是初次掌权,多有生疏之处,还是要韩瑄从旁拾遗补缺,而他自今年开春以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然各种丹药吃了不少,但这段日子还是愈发感到精力不济,进了六月之后,东南西北各地的战事同时发作,江南萧瑾进逼两襄,东北牧棠之进犯山海城,西北林寒攻入西凉境内,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身为首辅阁揆,如何能不忧心,忧劳之下,病情更重,丹药吃得更多。   所谓丹药,虽然有愈病延寿的功效,但也有诸多副作用,哪怕寒冬腊月也会身体发热,如今已经是秋日,可韩瑄还是不停流汗,这也是许多服药过多的名士的通病,要靠吃冰来散气,只是韩瑄上了年纪,肠胃又是不好,不敢吃冰,只能反时令而行,穿着一袭薄衫,敷上冰巾,然后再打开窗户通风。   徐北游将那条冰巾敷上去之后,韩瑄顿时感觉那股恼人的烦热之意清减许多,只是后背仍旧是锋芒在背一般,让人不得安宁,已经雪白的眉头不由锁闭几分。   他抬手挥了挥,示意侯在身侧的管事退下,房间内只剩下三人,这一刻,没什么君臣之分,真的只是一家人而已。   徐北游侍奉在韩瑄身侧,心情略有郁郁。   生老病死,此乃天道循环之理,纵使他有地仙十八楼境界,也无法忤逆天道行事,真正能逆天改命的是天上神仙,比如太清大道君和玉清大道君的金丹,一个能活死人生白骨,一个能延续寿命,都是真正的仙人神通。   至于人间,纵使有几种所谓的延寿续命之法,也多是采补血祭等旁门左道之法,不仅遗患极大,而且还损阴德、遭天厌。   徐北游是剑宗中人,擅长杀人,不擅长救人。真正精通救人的是道门,可道门却已经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大敌。   纵使徐北游能一人一剑压服镇魔殿和摩轮寺,现在也只能是徒呼奈何。   萧知南对徐北游用了个眼色,起身道:“爹,你和南归也小半年没见了,我先去姑姑府上一趟,你们父子两个多说会儿话。”   韩瑄缓缓点头道:“南归,你代我送送知南。”   徐北游嗯了一身,起身送着萧知南来到府门外,萧知南临上凤辇之前,又是嘱托徐北游几句,让他多陪陪老爷子。   徐北游明白妻子的好意,点头应了,目送着她登上凤辇远去之后,才转身回到府里。   回到内室,韩瑄仍是躺在椅上,虚望着上方,“南归,你这次回来,要在帝都待几日啊?”   徐北游坐到旁边的绣墩上,摇头道:“不好说,若是无事,我会多留些时日,可如果有其他意外生出……”   韩瑄低下头来,望着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徐北游,脸上倍显老人迟暮的无奈和怅然,轻轻叹息道:“真是苦了你了,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却要把这么大的担子扛在肩上。”   徐北游摇了摇头,笑道:“哪有什么苦不苦,我乐在其中呢。”   韩瑄笑了笑,又显现出一个老人阅尽世事的洒脱,悠悠道:“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父子间有了瞬间的沉默。   然后韩瑄继续说道:“为父是老了,都说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前几日,知南就召集了个小朝会,她打算封你作燕王,这是策划于密室,接下来就要传令于天下,她特地来问为父是什么意思,现在为父来问你是什么意思?”   徐北游顿时怔然愣住,过了片刻功夫,才缓缓回过神来,轻声道:“儿子……如今走到了这个地步,做不做这个异姓王,已经是无关紧要,可要为知南计,也要为父亲计,甚至是为子孙后代计……”   韩瑄轻声打断他,“那就做吧。” 第四百零三章 幽牢中再见龙王   韩瑄的病需要静养,不过是小半天的功夫,他便有些精力不济,昏昏睡去,徐北游便起身离开了这座首辅府邸。   对于徐北游而言,如今的帝都城,熟面孔越来越少,有的人已经死了,诸如魏禁、端木睿晟,有的人逃了,再比如傅中天之流,更多的人,则是离开帝都赶赴各地。   他没有去萧羽衣的府上见萧知南,而是先去拜访了谢苏卿,然后在谢苏卿的引领下,来到佛门龙王被囚之地。   在暗卫府白虎堂的不远处,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府邸,早在大楚年间的时候,这里曾经是座书院,被一位儒门大先生经营多年,后建攻入城中之后,将此城当作自己的“大都”,因为玄教此时正与儒门大战,故而这座书院被强行毁去,待到大郑立国之后,“大都”变为东都,此地被天机阁改建为七星塔,有种种玄妙。大郑末年时,傅先生曾经借此塔与萧煜斗法,此塔因此而被毁去,不过地基仍在,地下的根本大阵还在,天机阁以此为根本,将此地改建为一座牢狱,其中有种种玄妙,虽然比不上道门的镇魔井,不能够锁住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地仙,但是十八楼境界之下的地仙,还是很难挣脱这座牢笼的囚禁,几乎不可能逃出去。   徐北游和谢苏卿来到这座看似只是寻常府邸的暗卫幽牢,果然是守卫森严,哪怕是掌管暗卫府的谢苏卿亲至,也仍是要出示白虎令,方能进入其中。   进来府邸,与寻常府邸格局相差无几,来过正堂之中,竟是与暗卫府的白虎堂布局极为相似,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是一只吊睛猛虎浮雕,白底黑纹,正中地面上同样是一只猛虎浮雕,不过却是白纹黑底,一黑一白,两只白虎相互凝视。   谢苏卿从袖中取出一把玄黑色的钥匙,交给守卫在此的暗卫甲士,吩咐道:“打开幽牢。”   守卫在此的暗卫甲士首领同样取出一把钥匙,两把钥匙合二为一,然后嵌入墙壁上白虎浮雕的口中位置,只见得地面上的黑色猛虎开始疯狂旋转,最后化作一道虚影从地面上猛然跃起,消失不见。   再望去时,地面上原本有白虎浮雕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幽深洞口,其中有层层阶梯直通地下深处。   谢苏卿轻声道:“龙王就在其中。”   徐北游点了点头,迈步走入其中。   整条通道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散发着幽幽荧光,让人在黑暗中也可视物,沿着层层台阶往下,很快便见在黑暗中出现一盏寒灯,寒灯高悬,下方是一扇黑色门户,周围环绕着点点雾气。   徐北游直接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片阴暗的世界,浓重的阴气回荡在其中,偶有几点火光,也不是正常意义上的橘色或者红色,而是让人心生战栗的诡异碧绿和苍白蓝色,使得此地生出许多诡异沉重的意味。   这里是暗卫府的幽牢,不过却让徐北游想起了梅山明陵中的九层陵墓,同样是阴气浓重,不似人间,也难怪可以镇压地仙修士。在这等环境之下,人间修士的气机会受到极大的压制,除非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有通天之能,否则绝难逃出。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能力逃出此地的十八楼境界大地仙,又怎么会被人生擒,道门的镇魔井倒是可以镇压十八楼地仙,可这些年来,却是没有哪怕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地仙被镇压入其中,就算是冰尘,那也是在镇魔井中晋升为十八楼境界,在被镇压入其中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是一名寻常的地仙修士而已。   徐北游沉默地行走在其中,一身剑气劈风斩浪,破开重重阴气,没有走多久,便见到了那位被亲手送入此地的佛门龙王。   此时龙王正盘膝坐在一张石床上,手中还有一卷佛经,周围摆放着七盏明灯,呈七星之势,火焰幽幽,将他的脸色映照得明暗不定。   徐北游在三丈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开口道:“龙王,徐某来见你了。”   龙王没有起身,语气温和道:“徐宗主,是有事吗?”   徐北游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龙王丝毫不觉意外,平静道:“徐宗主请讲。”   徐北游一手负于身后,轻轻说道:“佛门这次突然出手,在我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原因复杂,我就不多说了,想必龙王比谁都要明白,但我想知道,佛门到底想要做什么,或者说,佛门到底想要什么?”   龙王放下手中的佛经,心平气和道:“徐宗主是剑宗宗主,那么徐宗主也应该明白,我们这些宗门立于世间,不可能真正做到超然世外,必然要入世,只是有明有暗,程度上各有不同,你们剑宗和道门如今已经是明着入世,几乎是完全身陷其中,而我们佛门则是暗中入世,也仅仅只是浅尝辄止而已。”   徐北游收敛了原本挂在脸上的轻淡笑意,问道:“龙王,牧棠之已经揭竿而起,你们佛门是要决心站在他们那一边了?”   龙王摇头道:“佛门是佛门,牧王是牧王。”   徐北游故作讶异地哦了一声,继续问道:“难道不是佛门与牧氏世代交好吗?”   龙王仍是摇头道:“佛门与牧氏之间有香火情分不假,但绝不足以让佛门与牧氏共存共亡,哪怕老方丈在世,也是如此。”   徐北游皱眉问道:“那么你们佛门到底想要干什么?”   龙王道:“我们只是想要改变一些现状,比如说,这个世间需要有佛门的声音。”   对话到了这里,徐北游的脸上又重新有了些许笑意,“阻挡佛门声音的,从来都不是剑宗,更不是大齐朝廷。”   龙王笑了笑,“的确如此,哪怕是上官仙尘在世时的鼎盛剑宗,与我佛门同样是井水不犯河水。”   徐北游哂笑一声,然后突然笑容消散,重重说道:“真是怪哉!既然我剑宗与佛门一直都是秋毫无犯,那为何佛门反而要对我剑宗出手?难道真当我剑宗是人人都能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龙王凝视着这个年轻人,轻声道:“不敢。”   徐北游向前走近一步,“当真不敢?佛门号称天下第二大宗门,仅次于道门,而剑宗哪怕是九流之首,也不过是排名第五的宗门,远逊于道门、佛门、儒门、玄教四家,佛门有什么不敢的!”   龙王略微沉默,轻轻说道:“佛门若真与剑宗为敌,实则是帮了道门的大忙,所以贫僧只是想请秦施主去佛门做客,而非是要杀了秦施主。”   幽牢深深,陷入寂静。   过了许久,徐北游开口道:“我想与秋月禅师谈一谈。” 第四百零四章 佛门盂兰盆节会   听到徐北游的话语,龙王并不感觉意外,缓缓说道:“如今天下,剑宗与道门已成势不两立的水火之势,可佛门却未涉足争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佛门还是中立之势,若是剑宗宗主能够大驾光临,想来方丈定是乐意之至。”   徐北游轻声道:“还望龙王不吝赐教。”   龙王没有藏着掖着,特不像有些老僧那般爱打机锋,直言道:“如今已经进了七月,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不过这是道门的说法,我们佛门称之为盂兰盆节,每逢盂兰盆节,我佛门都要举行法会,邀请各大宗门,共襄盛举。”   中元节又称鬼节,每逢七月十五,过了午时时分后,便要以香火纸钱贡品祭祀先人,申时之后,各地寺庙则会举行浩大的盂兰盆节法会,分别完成净坛烧经和上兰盆供两个仪式,然后再是众僧受食,大快朵颐。   对于真正的大修士和大宗门而言,天下有几桩盛事,巨鹿城的互市还算不上什么,分别是摩轮寺的碧罗湖辩法大会,道门的玄都论道,以及佛门祖庭的盂兰盆节法会。   如今碧罗湖辩法大会已经成为过往云烟,剩下的就是道门玄都论道和佛门祖庭盂兰盆节法会,只是玄都论道举办并无定时,而且如今道门树敌众多,又深陷于江南战场,更是无暇兼顾此事。反倒是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不管世间天翻地覆,仍是保证一年一度,届时三教九流的宗主和各路散仙都会受到邀请,哪怕平日里不共戴天的仇人,在这一日也会卖一个面子给佛门,共聚一堂。   盂兰盆会之所以能够成为修士盛事之一,关键便是在此,许多平日里不方便见面的大人物,会借着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会面,或策划于密室,或握手言和,历年以来,不乏有许多结下恩怨之人在佛门的居中调停之下化干戈为玉帛。   也正因为如此,佛门在天下修士之间确立了自己仅次于道门的地位。   如果道门作为执牛耳之人,为天下修士订立下一个又一个的规矩,那么佛门便是“法理不外乎人情”,看似是对道门所定种种规矩的查漏补缺,其实又何尝不是面对道门时更为隐蔽的抗衡手段,比起剑宗的正面厮杀敌对,更显高明。   徐北游对此也有所耳闻,不过并无太深了解,听到龙王如此说之后,微微皱眉,“龙王是想让我去参加盂兰盆节法会?”   龙王点头道:“然也。”   徐北游略微沉吟道:“道门会不会派人参加?”   龙王微笑道:“既然是天下无数修士的盛事,道门作为如今执天下修士牛耳的宗门,自然会派人参加,不过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从未亲至,在过去多年中,多半是慕容夫人或者镇魔殿殿主尘叶代为参加。”   徐北游又问道:“那么剑宗呢?”   龙王回答道:“上官宗主在世时,一般会派剑皇张重光代为参加,公孙宗主在世时,每年都会亲自参加,不过公孙宗主故去之后,剑宗便再无人参加了。”   徐北游思索片刻,再问道:“除了各大宗门,朝廷呢?”   龙王知无不言,“除去各大宗门,大齐朝廷、魏国、草原王庭、后建、宝竺、牧王也都会派人参加,在往年时候,朝廷这边都是由蓝相参加,他身兼二职,既是内阁首揆,又是天机阁阁主,有些时候,蓝相无暇分身,便是由天机阁大匠造王生和原暗卫府都督傅中天代为前往。”   龙王微微一顿,深深看了徐北游一眼,“贫僧依稀记得,在承平元年的时候,魏王殿下和草原汗王都是亲自驾临。若是公主殿下想去见识一下,佛门也是乐意之至。”   徐北游脸色微沉,盯着龙王,缓缓说道:“其心可诛。”   龙王摇头笑道:“徐宗主过虑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王朝兴衰,可佛门始终只有一个,这盂兰盆节法会的声誉和规矩,是佛门用了千余年时间积累下来的,没人敢肆意毁坏,若是有人敢不遵守这个规矩,那便是与我佛门为敌,也是与所有与会之人为敌,必当共诛之。”   徐北游愣了一下,陷入沉思之中。   龙王轻声笑道:“正所谓合纵连横,魏王萧瑾联合草原汗王林寒和东北牧王,以合纵之势对抗实力最强的大齐,那么公主殿下定要以连横之道破解之,身在帝都城中,可是用不出连横之道的。”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如今早已不是春秋,唯有天下大一统之势,何来合纵连横之策。”   龙王摇头笑道:“此言差矣,如今魏国、草原、后建、东北,自成一方小朝廷,不是一国胜似一国,所谓合纵之道,目的在于联合弱国抵抗强国,以防止强国兼并,而连横的目的则在于侍奉强国为靠山从而进攻其他弱国,破坏合纵,以便分化孤立,各个击破。如今魏王、林寒、牧棠之等人便是弱国,大齐则是被孤立的强国,如何不是合纵连横?”   徐北游虽然并不沾手政事,但是久在韩瑄和萧知南身侧,耳濡目染之下,也略知一二,听完龙王的一番话之后,有些讶异,“没想到龙王也精通这些。”   龙王笑道:“其实世外宗门与世内庙堂,本没有什么区别,都挣脱不开争名夺利四字。”   徐北游没有否认,“阁下看得透彻。”   龙王缓缓说道:“不敢说透彻二字,只是一个宗门,有人成了面子,有人成了里子,贫僧就是佛门的里子,做的就是见不得人之事,对于这些事情,自然有几分见解。”   徐北游想了想,回复道:“此事我还要与知南商议一番,然后再给龙王一个答复。”   不曾想龙王却是摇头道:“徐宗主不必再来见我了,想来佛门的请柬不日便会送到你和公主殿下的手中,去或不去,已经与贫僧无关了。”   “无关?”徐北游略微疑惑道。   龙王坦然道:“贫僧方才已经说过,有人是面子,有人是里子,这等盂兰盆节盛事,是面子上的事情,贫僧只是里子。换而言之,盂兰盆节法会是秋月师兄的事情,与贫僧是否陷于徐宗主之手,并无紧要关系,徐宗主放心便是。”   “懂了。”徐北游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此地。 第四百零五章 定不负螓首蛾眉   徐北游离开幽牢之后,独自一人返回自己的府邸,也就是那座新婚时修建的帝婿府,兴许是夫妻之间心有灵犀的缘故,这时候萧知南也刚好乘着凤辇从萧羽衣的大长公主府回来,下辇之后,夫妻二人并肩来到正堂。   徐北游问道:“姑姑的病怎样了?”   萧知南难掩几分忧色,“姑姑本就身体不好,虽然这些年来深居简出养病,但却不见好转,如今年纪大了,旧疾反复发作,实在是大伤元气,这一次的病情来势汹汹,怕是不好熬过去。”   徐北游幽幽叹息一声,“老爷子那边也是差不多的境况,天年将尽,人力终有尽时。”   萧知南伸手握住徐北游的手掌,轻声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世间不乏有延寿续命的天材地宝,父皇生前常常说一句话,我大齐坐拥天下,待到战事完毕,以大齐坐拥天下之人力物力,搜寻天材地宝并非难事,那么爹和姑姑的病,也定能好转一些。”   徐北游知道妻子的安慰之意,也不想让她忧心,轻轻拍了拍下她的手背,轻声道:“这是自然,你放心便是。”   接着徐北游又与萧知南说了自己今日去幽牢的经过,询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萧知南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徐北游知道妻子聪慧更甚于自己,夫妻两人相处多半都是一人劳心一人出力,所以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萧知南轻轻说道:“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我素有所闻,也的确如龙王所说,是个各方豪强借机会晤的绝佳所在,当年父皇初登帝位,萧瑾和林寒便趁此时机在盂兰盆节法会上会面,如果你想见佛门的秋月禅师,这次就在眼前的盂兰盆节发挥的确是个绝佳机会。”   徐北游缓缓说道:“佛门做了这么多年的千年老二,放眼天下,最想取代道门地位的正是佛门,在这等境况下,佛门是决计不愿为道门做嫁衣的。如今我们剑宗与道门敌对,那么佛门便不会与剑宗彻底撕破脸皮,甚至还会助剑宗一臂之力,若是运筹得当,剑宗也未尝不能与佛门联手,一明一暗共抗道门。至于秦姨之事,应该是佛门的一次试探行为。”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徐北游继续说道:“说起来也该是如此,佛门沉寂多年,看着道门在天下之间呼风唤雨,我就不信佛门没有半分艳羡,如今道门又想让自己江山永固,佛门如何能够甘心,必然会有动作。”   萧知南收拢思绪,轻轻说道:“这次的盂兰盆节法会,我与你一起去。”   萧知南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却极为坚定,甚至还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虽然放在执掌庙堂的公主殿下身上,这不算什么,可在她与徐北游单独相处的时间里,却是极为罕见的。   徐北游微微一愣,刚想要开口说话,萧知南已经提前开口道:“我不是一时冲动。”   徐北游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相劝。   从他去江都到他返回帝都,一路杀来,从来都是一人一剑,他早已经习惯了单打独斗,如今却要再多上一个人,而且还是他的结发妻子,难免心中略有犹豫。   萧知南自然看出他的心中所想,伸出洁白的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轻笑道:“你少瞧不起人了,我好歹也是地仙十二楼境界的修为,还有传国玺和天子剑防身护体,虽然比不上你这位大剑仙,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再者说了,这次蓝相应该也会以天机阁阁主的身份参加,难道你们两个天机榜的大高手加起来,还护不住我这个小女子?”   徐北游又是一愣,接着不由摇头失笑。   说起来,他还真是小瞧了萧知南。   在明陵一战之后,萧知南得了一分天大的机缘,一跃成为地仙十二楼的境界,已然是迈过地仙境界的一大门槛,算是登堂入室。而且不要小看了这十二楼的境界,若是抛开徐北游这些十八楼地仙不谈,无论放在哪里都能算是一方宗师人物,更何况她手中还有堪与都天印媲美的传国玺,以及不逊于诛仙的天子剑,再加上她执掌大齐国运,受大齐气运庇护,可以勉强动用这两件重器,真要是动起手来,诸如松赞活佛之流,单打独斗之下,未必就是她的对手。   毕竟天底下最简单的越境而战,不是什么剑修武夫,也不是什么神通术法,而是法宝压制,徐北游为何能以一敌众?他手中的诛仙功不可没。寻常十八楼地仙能有一件重器便是天大的幸事,像萧知南这种手握两件重器的豪富之人,也就道门掌教秋叶能够媲美,打起架来,简直不要太欺负人。   更不用说,还有徐北游这个天机榜三圣之列的大剑仙亲自为她保驾护航。   想要留下二人,哪怕是抛开佛门的干预,也必然要秋叶亲自出手才行,可此时的秋叶偏偏正在弥补道行,根本不会离开玄都。   萧知南这个看似有些冒险的决定,细细想来,竟是无甚纰漏之处。   不过徐北游还是略有所迟疑,问道:“那朝堂这边?”   萧知南笑道:“去一次佛门祖庭,来回不过十余日的功夫,朝堂上有张大伴和谢叔叔主事,又有爹他老人家坐镇,不会有事的。”   话已至此,徐北游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点头答应。   见徐北游松口,萧知南脸上有了些许由衷的笑意,轻轻挽住徐北游的胳膊,略歪螓首,靠在他的肩上,蛾眉弯弯,不见平日里摄政长公主的威严风范,就是个与丈夫共处一室的小女子而已。   她这次提出与徐北游一道去参加盂兰盆节法会,其实也是存了些私心,两人自从成亲以来,总是聚少离多,这次徐北游刚回来没有多久,便又要匆匆离去,于是她便动了些心思,说服徐北游带她一起去盂兰盆节法会,也好让两人多些相处时光。   夫妻两人相互依偎,凝眸相对。   这一刻,徐北游福灵心至,忽地明白了妻子的心意,心底一片柔软暖意,不由伸过手去,搂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念念道:“知南,我必不负你。” 第四百零六章 有蛟龙处斩蛟龙   道门,玄都。   今日是道门七峰齐上都天峰的日子,也是玉清殿议事的日子。   众位峰主和殿阁之主俱已落座,唯有最上首须弥座处的位置仍是被万重纱幔遮挡,其下空荡荡一片,镇魔殿殿主尘叶,坐在最靠近须弥座的位置上。   此时的玉清殿中一片寂静,唯有两人的争辩之声回荡其中。   一人是当今最有希望继承道门掌教大位的白云子,另外一人则是逐渐失宠却有各大峰主鼎力支持的天云。   天云慷慨激昂道:“先是江都一战,慕容玄阴重伤,被完颜北月擒拿,然后是江南一战,损兵折将,偌大一个镇魔殿几乎全军覆没,乌云师弟身死,凌云等诸位师弟被擒。又有南疆一战,祝九阴和李冯古两位十八楼地仙身死,再有摩轮寺一战,松赞、萨伽两大长老身死,葛增、金贡两人降敌,反观剑宗徐北游呢?竟是毫发无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多少人手去填这个无底之洞,难道我们这一战还要打下去不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天云,接着又望向白云子。   发难了!   白云子早有预料,平静开口道:“剑宗与道门千年血仇,难道因为剑宗势大张狂,那些血仇便可不计较了?你既是道门弟子,又是师尊首徒,败于剑宗之手,师尊不曾责怪,可你却在玉清殿上大放狂言,扰乱人心,耽误宗门的大事,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天云毫不相让道:“无非是一死罢了,我身死无妨,可道祖留下的道门基业却不能毁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莽夫所为,智者不为!”   “天云,你放肆!”白云子伸手狠狠一拍身前条案桌面。   天云冷笑一声,“白云子,道门是道祖的道门,不是一家一姓的道门,更不是哪个人的道门,这玉清殿议事乃是玉清祖师亲自定下的规矩,既然是议事,那就要让人说话。”   白云子肃冷道:“我给你提个醒,议事就议事,不要攀扯其他捕风捉影之事,我道门到底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只有掌教真人说了才算,希望你心中明白。”   天云大笑一声,“那我也给你提个醒,列位祖师在上,玉清祖师在上,道祖在上,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尘叶始终默不作声,闭起双眼,双手分别搁在膝上捏起法指,置身事外。   其他列位道门大佬同样是不敢贸然开口吭声。   都说笑里藏刀,袖里藏刀,言语如刀,白云子森然一笑,亮出了这把无形之刀,“我就知道你们想要把事情牵扯到掌教真人的身上!”   整个玉清殿中静寂一片,针落可闻。   天云冷笑不止,“我说的是道门列位祖师在天有灵,没有说掌教真人如何。白云子,你想要杀人,直接动手便是,用不着欲加之罪。”   “谁要杀人?”白云子死死盯着天云,“贫道与你讲道理,你却说贫道想要杀人,倒是不知道谁在欲加之罪。”   天云朗声道:“你白云子口口声声说掌教真人如何,可师尊一意玄修,根本无暇顾及宗门之事,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整日围绕在师尊之侧,假借掌教之名而把持宗内大权,祸乱道门。”   白云子的神情冰冷一片,望向闭目不语的尘叶,“尘叶师叔,藏在我道门中的贼子已经自己跳出来了,除了在此大放厥言的天云,还有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   偌大的玉清殿内虽然是寂静一片,但仿佛已经是响起无数雷声,让诸位道门大真人心底猛然一颤。   这就是彻底撕破面皮,要置人于死地了。   天云没有急着接话,而是望向万重纱幔。   就在此时,纱幔中传出一道平淡嗓音,“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   随着吟诗的声音,原本万重纱幔下空无一人的须弥座上,有一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八卦双鱼坐台,此时蒲团上缓缓出现一道盘坐身影,依稀可见以玉簪束成道髻,身形略显清瘦,身着一袭紫色道袍,乌须垂在胸前。   这一次的玉清殿内可就真的是寂静无声了,包括白云子和天云两人在内,所有人都安静起身,以示对此人的恭敬之意。   原本垂落遮蔽在须弥座周围的万丈纱幔仿佛被一双双无形之手层层撩起,显现出端坐于须弥座上之人的形貌,正是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   秋叶缓缓起身,沿着须弥座的台阶缓缓走下,负手而立,漠然地扫视过殿内众人,继续吟道:“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待他吟完,白云子带头道:“弟子参见师尊。”   殿内众人整齐附和道:“参见掌教真人。”   秋叶负手而立,目光望向同样已经起身的尘叶,“尘叶师弟,白云子说道门中的贼子已经跳了出来,你说哪些人是我道门的贼子?”   尘叶微微躬身,轻声回答道:“回禀掌教师兄,这里都是我道门弟子,都是为我道门计,没有什么道门的贼子。”   秋叶的脸色略微舒展,“道祖说坐而论道,当年道祖传道紫霄宫,弟子们也是坐着,没有站着或是跪着的道理,坐下,都坐下。”   所有人恭声应诺,纷纷落座。   白云子脸色重新恢复淡然,天云虽然还是硬挺着,但脸色却是微微发白,不敢与秋叶的目光有丝毫接触。   秋叶笑道:“我刚才念的是纯阳祖师的无名绝句,我在年轻时,最喜欢这一句‘有蛟龙处斩蛟龙’,剑宗就是一条海中恶蛟,翻江倒海,可我道门却是斩龙之人。”   天云鼓起了勇气,望向秋叶,“若是师尊下山,自然能斩得徐北游这条恶蛟,可师尊飞升在即,不能轻易离开玄都,任由这条恶蛟在山下翻江倒海,于我道门弟子实在不利。”   秋叶叹了口气,“你刚才也说了,我已经是飞升在即,若是我飞升之后,你们又该如何面对徐北游?难道是龟缩在这玄都之上,甚至是被人家打上门来?”   天云不知该如何回答,讷讷无言。   秋叶一挥大袖,望向尘叶道:“佛门盂兰盆节法会在即,还需要师弟代我走上一趟。”   尘叶起身,沉声应道:“谨遵掌教师兄之命。” 第四百零七章 两人共骑快哉风   随着七月十五的日子逐渐临近,徐北游和萧知南夫妻两人也开始着手准备动身事宜。   徐北游曾问萧知南是否要带银烛和秋光她们一起过去,毕竟如今的萧知南已经贵为堂堂摄政长公主殿下,没有点必要的排场,似乎有些说不大过去。   不过萧知南却说不用,能让堂堂剑宗宗主亲自陪着,那便是天底下最大的排场。   徐北游没有多想,其实萧知南却是有些私心,两人从相识到成亲,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这次一起去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算是难得的独处机会,她自然不愿再有其他人来打扰他们二人,哪怕是跟随在她身边多年的五位女官,同样不行。   她已经想好了,这次去参加盂兰盆节法会,就只有她和徐北游两个人,再多半个人都不行。   佛门祖庭远在东北境内,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若是寻常人想要参加盂兰盆节法会,多半要在六月末就要动身,可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一起先去,就大可不必,在法会开始的前几天再动身也不迟。   当然,佛门祖庭举办的盂兰盆节法会,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加的,必须要有佛门发出的请柬才行,这一次,徐北游是以剑宗的名义过去,他身为剑宗宗主,自然有这个资格,而且还是极为尊贵之人,也就是萧知南说的一方豪强霸主。   萧知南则是以大齐朝廷的名义过去,虽然仍是公主的头衔,但是以她如今的身份而言,不是帝王胜似帝王,不次于徐北游,甚至还犹有胜之。   两人都是走遍天下之人,徐北游不必多说了,说是南征北战都不为过,就连十万大山中的南疆和草原深处的大雪山畔都已经去过。萧知南早年也是走过天下游历各地的人物,两人就是在萧知南游历西北的过程中结缘。   结缘之后的相识,正是东北三州之地。   这次两人共赴佛门参加盂兰盆节法会,也算是故地重游。   萧知南安排好帝都城内的各种事宜之后,与徐北游在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帝都,没人送别,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两人上路之后,没有直接高来高去地御剑而行,就像一对寻常夫妻,乘着一辆马车沿着官道缓行,徐北游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驾车,徐北游坐在车厢中,从里面探出头来,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轻说道:“我在很多年之前,就想着有这样一天,可以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徐北游歪了歪头,让两人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   萧知南没有躲闪,甚至还轻轻蹭了一下,柔声说道:“当然,关键还是身边那个人,如果没有你,如果我被嫁给了端木玉,如今不知该是怎样的光景,也许我这下辈子就注定只能在深深宫苑中做一个怨妇了。”   徐北游柔声道:“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你叫知南,我叫南归,先是向北而游,然后是知南而归,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萧知南双手从后面环住徐北游,脸上全是笑意,“南归。”   “嗯?”徐北游轻轻答应了一声。   “我就是喊你一声。”萧知南柔柔说道。   徐北游脸上也多了些由衷的笑意,柔声问道:“你冷不冷?”   萧知南伸手在他的头顶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你傻了吗,我可不是以前那个弱女子了,如今也是地仙十二楼境界的大修士,怎么还会怕寒暑之变?说起来我的几件上好的貂裘是要永远都放在衣柜中了。”   徐北游微微侧身,一把揽住她的纤细腰肢,萧知南不防之下,微微惊呼一声,已经是被徐北游拉到他旁边的位置上了。   徐北游歉意道:“以前答应过你,要和你看遍这万里河山,饱览天下分光,只是成亲以来,却是忙于各种繁杂事务之中,如同身陷泥潭,有些对不住你。”   萧知南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夫妻之间哪有什么对不住的说法,更何况这也不怪你。再者说了,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时间,等到日后天下太平了,你带着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去看魏国的碧波白浪,看后建的白山黑水,看草原的星垂野阔,看南疆的莽荒密林,看北都的白雪皑皑,江都的月涌江流,看西北的长河落日,最后再去碧游岛上,在那里种上一片小竹林,用我们自己种的竹子搭起一座小竹楼,在竹楼中听潮起潮落。”   徐北游重重嗯了一声,认真道:“会的,一定会的。”   她靠在他的温暖怀抱中,不说话。   两人相互依偎着,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过了片刻时间,萧知南开口问道:“南归,你在想什么?”   徐北游轻笑道:“我在想日后我们若是有了孩子,应该取个什么名字,我叫北游,你叫知南,要不叫徐南北?”   萧知南闻言之后,脸色微红,不过毕竟已经成为夫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笑道:“你叫徐北游,儿子叫徐南北,你们两个岂不是成了兄弟,乱了辈分?若是让爹知道了,怕是要说你读书不精,不学无术了。”   徐北游望着萧知南如白玉般的精致脸庞,思绪缓缓飘远,畅想着日后天下太平,两人有了孩子,稚童绕膝而行,这该是怎样的美妙光景。   忽然,有一阵瑟瑟秋风吹起,吹动了两人的衣衫和发丝,徐北游收回思绪,忽然伸手抱着萧知南起身,直接越到正在拉车的骏马背上,以剑气断去骏马与马车的连接。   萧知南坐在徐北游的身前,半依在他的怀中,两人共乘一骑。   徐北游上身微微前倾,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我小时候看江湖少侠和女侠出行,可都是这样骑马的,今天我们也来一次。”   萧知南笑着嗯了一声。   徐北游年一夹马腹,策马狂奔。   此时正值四下无人,萧知南也不顾什么公主殿下的姿容仪态,张开双手,任由清风扑面。”   一点浩然气。   千里快哉风。 第四百零八章 佛门留字六十八   说起佛门和道门,不得不提起一个特殊人物,那就是如今的道门掌教夫人慕容萱。   她出身于与叶氏并列齐名的慕容氏,在秋叶被道门老掌教紫尘收为弟子之后,她也被父亲慕容渊送入佛门,以女子之身带发修行。严格来说,她其实是佛门弟子,她与如今的佛门方丈秋月之间的关系,类似于秦穆绵与完颜北月,都是师姐和师弟的关系。   当初慕容萱与秋叶结为道侣,佛门是“娘家”,道门是“夫家”,两人的亲事甚至间接促成了佛道两家又一次联手,在定鼎一战时,道门战于剑宗,佛门力敌玄教,终是有了如今大齐的万里江山。   正因为如此,每次佛门盂兰盆节法会,大多都是慕容萱亲自前来,多少有点“回娘家”的意思。   只是今年算是个例外,道门来人不是素有“太上掌教”之称的慕容萱,而是道门的第二号人物尘叶,让许多人嗅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佛门祖庭坐落于东北三州境内,东北三州分别是幽州、辽州、锦州,其中辽州距离后建最近,北都便是建于此州之中,而锦州稍远,却是东北兵力马政根本之所在,至于幽州,则是东北三州之中最为繁华所在,是为三州中的赋税重地。   在幽州与辽州交界的地带,这儿群山连绵,多是常青林木,山上是皑皑积雪,山下却是翠绿一片。不同于西北的黄沙戈壁,这儿最为显著的是雪,厚厚的雪,白得让人生出眼晕之感,尤其是山林之间,积雪足有一尺之厚,马车根本无法通行,想要上山只能徒步而行,行走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山高林密,绿色的树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能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望到远处积满白雪的山头。   由此一路向北走出百余里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北方的山林间,突兀出现了一座如同鹤立鸡群的高大山脉,在日光照耀之下,洁白的山体上隐约可见一片金碧辉煌。   这便是佛门祖庭。   盂兰盆节是大节日,为了迎接承平二十四年的盂兰盆节,佛门祖庭的僧人不论地位辈分,人人都在为盂兰盆节做准备,便是一院首座和各大长老也不例外。   从这一点上来说,佛门不像道门,虽然讲究规矩,但远谈不上规矩森严,更不至于像庙堂一般等级分明,这里比起高高在上的玄都,更像是一处世外之地。   临近盂兰盆节,来自天南海北的修士开始陆续到来,在登山的石径上,来客络绎不绝,打扮各异,口音各异,习俗各异,而且没有哪个是身无半分修为的普通人,就算是有,那也是身份贵不可言的大人物,身旁有高明护卫随行,足可见佛门盂兰盆节法会的盛况。   佛门的山门坐落于半山腰位置,过了山门,是一条长达十里的神道,尽头是一座雄伟如城的佛寺,比起大雪山上的摩轮寺毫不逊色。   在神道和佛寺周围的山崖绝壁上被挖出了大大小小无数个佛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按照位置排列成一个十字的五尊大佛和六位菩萨。   最左边的是东方药师王佛,身旁雕刻有日光普照菩萨和月光普照菩萨,乃是东方净琉璃世界的东方三圣。   最右边的是阿弥陀佛,佛门弟子认为,阿弥陀佛主要是以其愿力引渡众生到极乐世界,脱离苦难的轮回,故亦号接引佛、无量光、无量寿佛,道门称其为接引道人,在接引佛身旁又有大勇大势至菩萨和大悲观世音菩萨,此乃西方极乐世界的西方三圣。   最上方的是过去佛燃灯古佛,最下方的是第五佛弥勒菩萨,又称东来佛祖,因为弥勒佛是未来佛,弥勒时代还未来到,所以此时还在兜率院内为菩萨,故而也称弥勒菩萨。   位于十字中间的便是掌管现在中央婆娑世界的第四佛,释迦摩尼佛,所谓我佛如来,便是这位佛祖,在其身旁是大智文殊菩萨和大行普贤菩萨,又被道门成为文殊广法天尊和普贤真人,此乃中央婆娑世界的三圣。   此五尊大佛合起来即是横竖三世佛。   在五佛和六位菩萨周围,还有各异佛像。   有佛持无畏印,有佛持内狮子印,有佛持外狮子印,有佛持内狮子印。   有菩萨持宝瓶印,有菩萨持内缚印,有菩萨持外缚印。   有五大明王手结不动明王印。   在崖壁左侧,有天女飞天,在崖壁右侧,有护法伽蓝。   左下方有诸罗汉,右下方有金刚天王。   诸佛之下,则是八部天龙,对应佛门的八部众。   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崖壁石刻。除去那个由佛门二代主持亲自书就的巨大“佛”字,有“我见如来”、“如是我闻”等数十石刻,密密麻麻,多是历年参加盂兰盆节法会的大修士、大地仙,兴起书就。其中又以大齐太祖皇帝萧煜留下的石刻字数最多,最是引人瞩目。   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共是六十八个字,铁钩银划,丰腴瑰丽,似是天人妙手偶得之,意境深远,韵气悠长。   在登山的人流中,有一对夫妻模样的年轻男女,男子不觉如何,只是一头白发略显刺眼,可女子就不一样了,哪怕是荆钗布裙也难掩那份国色姿容,举止之间更是显现其仪态端庄,绝非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八成是哪个世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只是不知为何,下嫁给了一个穷小子,在外人看来,那便是一枝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神道上的其他男子,看向那个白头小子时,多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嫉妒。   都说巧妇常伴拙汉眠,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夫妻两人停驻脚步,遥遥眺望太祖皇帝留下的石刻,女子将其中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丈夫听得聚精会神,落在旁人的眼中,难免要坐实了种种猜测,女子是才女不假,必然是书香门第出身,可惜嫁了个不学无术的男人,实在是可惜。   正巧此时还有一行人登山,男女老幼皆有,刚好听到了女子的言谈,为首的老人停驻脚步,若有所思。 第四百零九章 缘是长辈故人至   当年太祖皇帝萧煜可谓是所学庞杂,不但与道门大真人无尘有过师徒之谊,与当年佛门大日院首座也是如此,他在第一次前往佛门时,遍览佛经,尤为喜爱这两句话,分别出自《妙法莲华经》和《华严经》,所以他在第二次造访佛门时,应佛门方丈牧观之邀,留下了这幅六十八字石刻。   在黄龙五年的时候,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以化身远游至此,未入山门,却在这条石刻下留有“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三世一切佛,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二十八个字。似是对萧皇石刻的回应。   此中缘由,佛门并未对外人提起,故而此后的来客只道这幅石刻是一位无名神仙所留,真正详情,所知之人却是寥寥无几。   女子还打趣说,佛门立教上千年,能有资格在崖壁上刻字之人,无一不是人世间最顶尖的人物,堂堂道门掌教也不过才二十八个字,能一气留下六十八个字的,只此一家。   语气间多有引以为豪之意。   男子似乎有些不服气,说道:“若是佛门应允,我便刻上百字又如何?”   听到这里,老人不由摇头一笑。   这座无名之山因为佛门祖庭的缘故,素有小须弥之称,其山崖峭壁经过佛门千余年的佛光浸染,早已是金刚不坏,即便是地仙境界修士,想要在上头留下些许痕迹,也是千难万难。萧皇一气留下六十八个字的时候,正是他力挫大剑仙上官仙尘赢下定鼎一战的巅峰时期,当之无愧的举世无敌,换成其他人,就算佛门应允,能刻下一个字已是侥幸。   所以在老人看来,这年轻人的话语实在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年轻人嘛,有志气是好事,哪怕是心大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对夫妻见到老人驻足旁观,没有一走了之,仍旧自行其是,尤其是那名男子,竟是没有如老人意料那般露出尴尬窘迫之色,好像他刚才的话语并非胡吹大气,而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老人心底生出几分好奇,不由主动上前攀谈。   年轻夫妻介绍时自称姓徐,是西北人士,而妻子却是姓萧,娘家在帝都,的确是大户人家出身。老人说自己姓王,如今已经是百岁高龄,照他自己所言,年少时在江南求学,青年时在天下各处游学,年老时在江北、西北等地讲学,不曾出仕,身无半分官身,文章倒是做了不少,可惜于民生无益,于天下无益,他这次做客佛门,参加盂兰盆节法会,也是带着众多弟子见见世面。   在老人的邀请下,年轻夫妻干脆与老人一行人结伴而行,老人颇为健谈,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一路上谈及道德文章,那年轻男子倒没如何,可那名萧姓女子却是不同凡响,虽然没有什么惊人之语,但每每应答都能让人挑不出半分差错,引得老人连连感叹,若非女子之身,必是状元之才。   老人的一众弟子年龄悬殊极大,年长之人已经是花甲年纪,年幼之人却还是少年稚童,这些弟子对于那个出身西北的年轻人并不待见,说起来这也是读书人的通病,江南文林看不起江北,江北又看不起西北和东北,至于西北和东北,在江南士林的眼中,便是大马金刀的武夫之地,和一个“文”字根本不沾边。   可那个萧姓女子就不一样了,虽然读书人叫嚣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真正遇到了才女,还是要倾心几分,君不见秋台中的花魁,哪个不是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自诩名士风流的名士们掏出银子。   眼前这个女子既然姓萧,多半与大齐皇室有着不浅的关系,又是这般才情相貌,岂是那些花魁能比较的,正因为如此,几名读书人的惋惜之意更甚,再看待那个抱得美人归的年轻男子,愈发不顺眼了。   那年轻人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自然也不是傻子,对于几名读书人的隐隐敌意,自是有所察觉,只是不以为意,落在老人的眼中,不免对其高看几分,年纪轻轻,能有这份心胸,倒是比起读了多少书更为罕见。   毕竟书是死的,只要肯读,就一定能读进去,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可心胸却是天生的,极难改变。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神道中段位置的一座迎客亭前,进到亭中略作停驻,从这里望去,萧煜的六十八个字便近在咫尺一般,透过袅袅云雾,似乎触手可及。   老人最小的弟子趴在凉亭的栏杆上,望着石刻,又转过头来问道:“师父,师兄说这些字是用手指刻上去的,是真的吗?”   老人来到孩子身旁,伸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望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六十八个大字,轻声感慨道:“不是手指,是剑,天子剑。”   孩子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天子剑是什么剑?有诛仙厉害吗?”   老人捋着雪白胡须微笑道:“天子剑,顾名思义,就是天子的佩剑,为师中年时曾经与那位萧皇有过些许交集,只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可是我的一个不记名弟子却是与他极为投缘,最终投效到他的麾下,功成名就。”   孩子两只眼睛亮闪闪的,“那人也是我的师兄吗?”   老人摇头道:“谈不上,他当年只是在为师的书院中读书,未曾行过拜师大礼,就像当年的萧明光与道门大真人无尘有过师徒之谊,却不能说萧煜是道门中人。”   孩子大失所望,“师父,那人是谁啊?”   老人颇为唏嘘道:“他姓韩,单名一个瑄字,表字文壁。在庙堂之上几经沉浮,如今贵为大齐朝廷的内阁首辅,不过听说他这些日子重病在身,卧床不起,有传言说他怕是要天年将尽了。”   一名已有甲子高龄的弟子闻言后说道:“文公能教出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又能与瑞公相争多年,可见其手腕高明,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天年将尽,多半是无稽之谈。”   老人点了点头。   那个一直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年轻人,愈发沉默不语。   他妻子侧过脑袋轻声问道:“真是老爷子?”   徐北游握住萧知南的柔柔手掌,道破天机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应该是老爷子当年在西湘书院求学时的山主,也是儒门老辈四大先生之一的王恺之。”   王恺之的大名,萧知南自然是知道的,说起来他也算是萧煜的长辈,甚至当年两人还有过一段无伤大雅的小小恩怨。   只是她没想到世界如此之小,竟然在这里见到了这位儒门大先生。 第四百一十章 百金购得一胭脂   就在这时,王恺之忽然道:“自本朝太宗文皇帝之后,徐家和萧家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众所周知,如今徐氏乃是当之无愧的后族,连出两代皇后,分别是太宗文皇帝的德顺圣皇后,以及高宗肃皇帝的贞献皇后,及至长公主萧知南训政掌权,其帝婿徐北游亦是出身徐氏。”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对夫妻二人笑道:“徐氏祖籍中都,直到大齐立国才迁入帝都,萧氏则是在大郑明武年间就已经扎根于帝都,你们两人一个姓徐,一个姓萧,祖籍又分别是西北和帝都,恐怕不是寻常世家那么简单。”   徐北游没有说话,萧知南开口接话道:“老先生慧眼如炬。”   老人摇头笑道:“什么慧眼如炬,不过是你们小两口不愿欺瞒我这个老朽罢了。”   闲聊过后,一行人重新沿着神道向上而行,再走出四五里的距离之后,佛门祖庭的寺门已经隐隐可见,寺门巍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金色瓦顶。   此时整个寺门已经张灯结彩,在寺门前的最后一段神道上,每隔上十步便有一位知客僧人,既是验看请柬,也是为来客们引路,毕竟佛门祖庭千年积累,其占地之大,建筑之多,殿宇之繁,空间之广,都丝毫不逊色于历经后建、大郑、大齐三代王朝才建成的帝都皇宫,再加上这里又是修士重地,隐秘禁止无数,若是没有人引路,来客或是误入禁地,或是触犯禁制,那便是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说到验看请柬,佛门的请柬可是不简单,正所谓请柬者,释庄重之礼也。请柬原名请简,纪事以简。   简,片窄长,大多竹木制。佛门延续古制,请柬仍旧以竹木制成,分为上、中、下三等。   第三等请柬,以上好榆木制成,以银线镶边嵌字,仅能代表一人,绝大部分赴会之人,诸如各路散仙人物,都是这等请柬。   第二等请柬,以上等紫檀木制成,以金线镶边嵌字,可带随从十人。能得到这等请柬的多是一方名宿,比如身为儒门大先生的王恺之,他收到的便是第二等请柬,所以他带了十名弟子到此赴会。   至于第一等请柬,以金丝楠木制成,由佛门方丈亲自挥毫书就,可带随从百余人。能收到第一等请柬的,非是一宗之主不可,而且必须是三教九流这个层次的宗门才行,除此之外,再有就是大齐朝廷、魏国、草原、牧王府、后建朝廷也会收到一封第一等的请柬。   这次徐北游和萧知南收到的都是第一等请柬,不过两人却是没有带半个随从,孤身前来,委实不像是手持第一等请柬的佛门贵客,倒像是只有第三等请柬的寻常人物,来凑个热闹而已。   在徐北游和萧知南离开帝都不久,朝廷便已经公布消息,此次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徐北游会取代当年蓝玉的位置,以剑宗宗主和帝婿小阁老的双重身份参加,而对于萧知南的行踪,却是只字不提,以至于世人还都以为已经由公主殿下晋升为摄政长公主的萧知南还留在帝都城中。   此消息一经流传开来,立时便掀起极大波澜,当今天下,可以说盛名无过于徐北游。虽说天机榜三圣并列齐名不假,但另外两圣却是等闲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一个长年枯坐玄都,一个长年在大梁城中。唯有徐北游不一样,他不但入世,而且还会掀起天大的动静,大有当年上官仙尘的风采,其大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正因为如此,这次盂兰盆节法会,很多人都在期待这位新晋大剑仙,到底会以何种姿态抵达佛门,是脚踏万剑?还是长虹贯日?   只是没有人想到,徐北游会以这种姿态来到佛门,而且身边还带着一位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公主殿下。   到了这里,再往前便是佛门祖庭,各人有各人的去处,王恺之一行人多半要去儒门那边与老友汇合,而徐北游和萧知南作为“世家子弟”,按照道理要与其他世家子弟“抱团”,所以一行人在此地极为默契地分道扬镳,王恺之一行人在一名知客僧人的引路下径直入寺,而徐北游和萧知南却是不忙于入寺,而是沿着山路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盂兰盆节法会盛名在外,除了收到邀请之人,还有许多不请自来之人,再加上一些小门小户,就只收到了一封第三等请柬,可又想要带着弟子见见世面,就只好将弟子留在门外,如此林林总总的原因,使得在寺门外汇聚了熙熙攘攘的一大帮人,佛门也不好直接赶人,只能派了僧人维持秩序,如此一来,不少修士干脆效仿巨鹿城互市,在此摆起摊子,反正就在佛门的眼皮子底下,又是高人齐聚的日子,也不怕有恶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来二去,使得这里就像是俗世中的庙会,好不热闹,被许多修士戏称作天下第一等庙会。   徐北游对此没有太深感触,可萧知南自小生在深宫之中,对于这等烟火气十足的场合却是颇感兴趣,按照她的说法,她早就对于这里的“庙会”久仰大名了,据说有许多珍惜罕见的小玩意,而且价钱公道,对于寻常修士而言,这里远胜过讲究规矩的盂兰盆节法会。   大概是被勾起了当年情怀,萧知南拉着徐北游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这里虽是佛门清静地,但并不缺少女子修士,这些女子修士多半会售卖些胭脂水粉等女子之物,不比山下俗世中的俗物,能在此地售卖的都有其独到之处,滋润容颜真不是一句空话,很受富贵女子的欢迎。   萧知南自然也不例外,破天荒地跟徐北游说起了许多女儿家的闺房话,诸如女子妆容、穿着、首饰,什么淡妆浓妆桃花妆,什么十八种花瓣制成的胭脂,听得徐北游这个只会握剑的武夫一个头两个大,却又不能露出不耐烦之色,只能耐心陪着她一一听来,一一看去。   逛了小半天的功夫,徐北游看着她挑挑捡捡,却又不买,不由问道:“你喜欢哪个?还是都不喜欢?”   萧知南笑道:“买东西,在于一个‘逛’字,未必就是要买的。”   徐北游愕然道:“过眼瘾?”   萧知南笑而不语。   徐北游试探问道:“心疼银钱?我这里倒是还有些。”   萧知南仍是摇头。   徐北游无奈,只能随她去了。   两者沿着摊位兜兜转转,萧知南其实也看中了几样胭脂,只是价钱极贵,让她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没舍得一掷千金。   逛到最后,萧知南只买了一盒胭脂,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花了她一百两金子。 第四百一十一章 笑问夫君美不美   这一百两金子,并非是大齐国库的银钱,甚至不是大齐三代帝王代代承继的内库银钱,而是她这些年积攒的私房钱,当年她做公主时,与亲王等制,一年的年俸也不过一万两银子,扣除众多花销,也就攒下了十万两银子左右,委实不算太多。   在这一点上,坐拥江都无数产业的徐北游,自然要阔气许多。徐北游本想替萧知南付钱,只是萧知南执意不肯,徐北游这才作罢。   两人避开喧闹人群,来到一处僻静处,这里恰好有一个人造泉眼,被雕刻成龙头模样,从龙头嘴中有涓涓清水流淌而出,在其下的石质小池中汇聚成一面“水镜”。   萧知南坐在水池边的青石上,层层裙摆铺展开来,将裙下的绣鞋完全遮挡,她把胭脂盒子托在掌心,又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用簪尖挑了一点胭脂,然后对着水镜,动作轻柔仔细地将胭脂抹过脸颊。   徐北游就坐在萧知南的旁边,手肘抵住膝盖,手掌撑着下巴,安静地望着妻子。   没有女子不爱美,萧知南亦是如此。   除了蜀锦之外,她还喜好湖绸苏缎,除了针工局所制的公主礼服,其他便服从外衫到罗裙,再到绣鞋,皆是由号称江都第一绸缎庄的天衣坊所制,一身细小挂件,又是从帝都城中的如宝斋购得,至于冬装貂裘,则多半是选北都的素雪庄。   如今徐北游所穿的锦绣白袍,也是由萧知南亲自购置。   说起这些,萧知南兴致颇浓,在涂抹胭脂的时候,与徐北游说起了容秀斋的胭脂,然后又从胭脂谈到了衣着,诸如青衣坊的披纱、碧泉庄的绣鞋,听得徐北游是满心茫然,这些店铺是干嘛的,他从名字上能略知一二,可是谈到女儿家的衣服绣鞋,挂件装饰,他就有些抓瞎了。   好在萧知南没有让他发表见解的意思,只是纯粹的把他当作一个听众,似乎是要把这么多天积攒下来的话语,一口气都说出来。   徐北游只要听着便是。   其实认真说起来,这些所谓的闺房私密话,她还是第一次对人说起,从小到大,她哪里有过什么闺中密友,如今的她又是万人之上的高位,就更不可能有了。   这些话也只能对自己的丈夫谈起了片刻后,萧知南将胭脂涂抹均匀,脸色红润许多,抬起头来,望向自家夫君问道:“好看吗?”   徐北游改为双手撑着膝盖,定定地望着她,笑着点头,“好看。”   萧知南翘起一根手指,用指尖和指肚轻轻抹过两颊,刮下点点嫣红,“哪里好看?”   徐北游顿时语塞。   萧知南故意叹息一声,“没诚意。”   徐北游干笑一声,是真的不知该如何答话了。   萧知南站起身,主动挽起徐北游的手,微笑道:“逗你的,我们入寺吧。”   ……   徐北游亮明身份之后,与萧知南进到佛门祖庭之中。   萧知南并未表明真实身份,而是以徐北游随从的身份与他一道进入,按照规矩,遇到徐北游这等贵客,必然要有一位佛门长老亲自作陪,不过被徐北游婉拒,同时他也恳请佛门不要太过张扬,他只想在盂兰盆节法会开始之前,在佛门祖庭四处走一走。   佛门自然无不应允。   在进入寺内之后不久,徐北游和萧知南竟是又跟王恺之相遇了,倒也谈不上缘分,只是这佛门祖庭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有名的几处盛景人人皆知,入寺之后难免要走上一遭,能够遇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王恺之先前已经把话点透,自然不会把夫妻二人当作寻常世家子弟,不过他他身为儒门八位大先生之一,虽然无望儒门魁首之位,但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和资历,也足以让他不必过于深究,一切平常待之即可。   这次再度相遇之后,王恺之少了许多交浅言深的顾忌,没再谈及佛门的种种典故,而是说起了如今的天下大势,老人难免忧心忡忡道:“如今的三藩之乱,魏王、镇北王、辽王,一个在江南,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从三面进攻朝廷,若说当今朝廷昏庸无道,那也就罢了,好歹算是师出有名,可无论是太宗文皇帝,还是高宗肃皇帝,以及如今的摄政长公主,都不是无德之人,都是贤良之人,可即便如此,这些藩王们还是反了,为了那把椅子,为了一个天下独尊,不惜天下大乱,不惜生灵涂炭。”   老人略微停顿,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道:“这些人又有何等德行可为天下共主?”   徐北游轻声道:“时势造英雄,可他们却想要英雄造时势,注定做不了英雄,更造不了时势。”   老人叹息一声,语气中仍是带有恨然道:“他们是成是败,且不去说,可既然他们已经反了,那么苍生受苦就已经是不可改变之事,就算他们这些人最后身败名裂,也是于事无补。”   徐北游和萧知南都没有说话,不过两人的眉宇间却多了几分郁气和杀意。   老人略微惊讶地看了这对年轻夫妻一眼,陷入思量。   徐北游深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其实造就如今局面的,除了三王之外,还有一个罪魁祸首在幕后推波助澜。”   老人略微迟疑了一下,“徐公子可是在说道门?”   徐北游点头道:“自然就是道门,自承平二十三年的圜丘坛之变,到如今的两襄大战,无一处没有道门的痕迹,说句不敬的话语,若不是因为道门,太宗文皇帝和高宗肃皇帝又怎么会相继驾崩。”   王恺之脸色凝重,身旁那些弟子再看向徐北游的目光,明显已经大是不同,再不见先前的轻蔑之色。   萧知南神情黯然,不发一言。   徐北游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掌,以示安慰。   萧知南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望向王恺之,一语道破天机,“三王之乱,在于魏王,欲平魏王,先灭道门。”   王恺之恍若失神,久久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老人轻轻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望向徐北游,“今日为何没有带剑来?我那小徒弟总说想要见一见传说中的诛仙,我的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天厌民弃当死矣   老人在说这话的时候,有意避开了自己的一众弟子,显然不想让他们知晓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的真实身份。   徐北游笑了笑,“剑是凶器,这次即是登门做客,身怀利器而招摇过市,总归是不太好。”   老人轻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能手持佛门第一等请柬的,哪个不是心藏杀机,哪个不是身怀利器。”   徐北游不置可否,问道:“老先生是如何猜出徐某身份的?”   王恺之平静道:“萧徐两家之中,年轻一辈的子弟确实不少,就算是结成夫妻也在情理之中,可敢于说出‘平魏王,灭道门’这样话语的,那就是凤毛麟角了,再加上你这一头白发,老夫只能往那个方向去猜,那么你们夫妻二人的身份,也就顺理成章地水落石出。”   徐北游下意识地以手指缠绕起一缕白发,自嘲道:“看来还是要找个机会将这一头白发变回黑发才成。”   王恺之轻叹一声,“听闻道门大真人很快就会抵达,同行的还有魏王使者,你要心中有数。”   徐北游淡然笑道:“多谢老先生提醒,徐某心中自有计较。”   老人将目光转向萧知南,语气明显柔和许多,“自摄政长公主总揽朝政以来,所作所为,老夫素有耳闻,若公主殿下是男儿身,必是一代明君。”   萧知南会心一笑,“老先生这是看不起女儿家了。”   老人大摇其头,“老朽不敢,毕竟有先例在前,明空女帝,统御万里河山,谁敢说女子不如男?”   萧知南轻声道:“可上下几千年,到头来也只出了一位女帝而已。”   老人深深望了萧知南一眼,沉声道:“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定,日后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呢?”   然后他略一拱手道:“老朽告辞。”   萧知南笑道:“待到盂兰盆节法会开始,再与老先生相会。”   王恺之率先转身离去,一众弟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明显感觉出师父的态度与先前有些不同,几名上了年岁的弟子在跟随师父离去时,也不忘朝两人拱手示意。   待到王恺之一行人离去,只剩下夫妇二人,徐北游打趣道:“这些儒门出身的文人,总是绕不开那个君臣之别,跟我说话的时候,明显带着一股子不畏权贵的味道,可再跟你这位摄政长公主说话的时候,就带出文臣见君王的恭敬意味了,也幸亏你不是男儿之身,不然的话……”   不等他把话说完,萧知南已经轻轻锤了他一拳,“没有你这样的,在背后奚落别人。”   徐北游顺势握住她的拳头,笑道:“没有取笑老先生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萧知南在人前被他握住手掌,有些害羞,却没有抽回去的意思,任由他牵手缓行,轻声道:“儒门八位大先生,四位年轻大先生,陈公鱼、叶道奇、李清羽、谢苏卿,已有三人归于魏王。四位年长大先生,孙世吾、柳正清、钱牧斋、王恺之,除去大先生孙世吾已经过世,其余的三位大先生中,柳正清归隐,钱牧斋迁居蜀州,再有就是这位西湘书院的山主了,若是能将这三位大先生全部收入朝廷麾下,再加上谢叔叔和生前就反对魏王的孙老先生,朝廷在儒门之事上就能彻底胜过魏王。”   徐北游点头道:“大先生柳正清如何,我不清楚,不过大先生钱牧斋与赵师傅和蓝相爷交好,有他们两人出面,说动他应该不成问题。至于这位王老先生,在八位大先生中年长仅次于已经过世的孙老先生,既然老爷子与他相识,可以请老爷子出面。”   萧知南眨了眨眼睛,“可我想要试一试。”   徐北游打趣道:“堂堂摄政长公主礼贤下士,的确很有诚意。”   萧知南啐了一口,“要不换你这位剑宗宗主去三顾茅庐?”   徐北游摇头道:“还是你出面更好,这等文人名士最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修士,他们信奉的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今天下能有几个帝王家?魏王也好,朝廷也罢,说到底还是姓萧嘛。”   提到魏王萧瑾,萧知南眼神幽深,轻叹道:“早些年的时候,朝廷与道门的关系还不这么僵硬,青尘大真人与秋叶也未重归于好,父皇曾经与青尘大真人有过一次隐秘会面,父皇将傅先生留下的一份手稿交给了青尘大真人,青尘大真人以这份手稿为依据,推测出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就有萧瑾的来历。”   徐北游惊奇道:“还有这回事?”   萧知南详细介绍道:“青尘大真人泄露天机,说我萧家历经两朝,前朝之勋贵,本朝之天家,自武祖皇帝之后,不算女子,注定是男丁代代单传的格局,除非是一人身死,方能有另外一人‘递补’,所以在皇祖父那一辈,本不该有萧瑾此人出世。”   徐北游轻声道:“我曾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有人说萧瑾并非是谪仙降世,而是天外来客。”   萧知南点点头,又道出一桩皇室秘辛,“萧瑾少年时曾亲口言道,说太祖皇帝本该败在徐林的铁骑之下,最终自焚于金帐王庭的一把大火,而最终夺取天下的也并非我大齐萧氏,而是东北牧氏,可天数有变,太祖皇帝不但没死在草原上,反而是打败了徐林,入主中都,继而虎视中原,最终夺得了这万里江山。”   徐北游顿时从中听出些许别样意味,“若是真如萧瑾所言,萧皇死在了金帐王庭,那么萧瑾便是‘递补’之人,只是萧皇没死,可萧瑾这个‘递补’之人还是出世了,这便与青尘大真人所言有所出入,要么是青尘大真人说错了,要么是萧瑾其本身就是不合规矩。”   萧知南轻声道:“因为以上种种缘由,父皇曾经有过一番猜测,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就算是堂皇天道也并非完美无缺,萧瑾此人就是天道缺漏之下的一个变数,而这次天下大乱,也正是祸起于萧瑾,所以我认为,想要平定天下之乱,必先除去萧瑾。”   徐北游转头望去,目光穿过层层寺墙和白云薄雾,一直望去东海魏国的方向,缓缓说道:“道祖云,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又云,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萧瑾逆势而为,逆天而行,民厌之,天弃之,当死矣。”   他稍稍加重了语气,沉声道:“徐北游愿为苍天苍生手中之剑,替天行道,吊民伐罪。” 第四百一十三章 小女子与佛说法   照理来说,这次盂兰盆节法会,应该有许多徐北游和萧知南的旧相识,可这一路行来,除了一个新近结识的王恺之以外,却是再也没有遇到半个熟人。   乍看之下,有些在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佛门祖庭之内与祖庭之外,虽然仅仅只是一墙之隔,但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而整个佛门祖庭,同样有内外之别,此时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还在偌大一个佛门祖庭的外围部分,此地多是手持第三等请柬的散修人物,真正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早已是进入到这次盂兰盆节法会的核心位置,自然不能与两人见面。   夫妻两人在连续逛了几处知名景点之后,便开始向寺庙内里走去,到了这儿,便不能再随意走动,只能由知客僧人引领,负责给徐北游和萧知南引路的,是一名年轻僧人,剑眉星目,肤白皓齿,竟有几分女相,不过却是没有半分女气,身着一袭僧袍,比起被徐北游囚禁的龙王还要俊逸几分。   此时正值秋日,徐徐秋风吹过,带起他身上的僧袍,又给他增添了一分出尘之意。   年轻人引着夫妻两人,走入佛门深处,少了外头众人的喧嚣,顿时有了清静之意,一路行来,处处古迹,哪怕是一棵树木,也最少有上百年的历史,让徐北游好生佩服,感叹不愧是千年古刹。   放眼如今天下宗门,徐北游去过天机阁的总阁,不过是一桩不起眼的二层小楼,真正的震撼之处在于地下深处的宏伟大阵,他也曾去过剑宗三十六岛,只是可惜已经变为断壁残垣,再难见到当年的鼎盛气象,至于道门玄都和玄教大白山青冥宫,他还未曾见识过,今日来到佛门祖庭,方见千年宗门的深厚底蕴和宏大气派。   年轻僧人不急不缓地在头前引路,同时也为夫妻二人一一介绍,引经据典,如数家珍。   徐北游见这僧人有几分不凡之处,便主动开口攀谈了几句,然后不知不觉间便提及了当年萧皇留在此地的那六十八字偈语,以及秋叶的二十八字回应。   年轻僧人微笑解释道:“当年道门掌教真人留下的偈语,其实并非是出自掌教真人之口,而是出自我佛门上代大日院首座,当时萧皇与大日院首座互打机锋,慕容夫人就在身侧,想来是慕容夫人将此事告知了道门掌教,这才有了日后掌教真人在寺外崖壁上题刻回应之事。”   萧知南笑了笑,接过话头说道:“这番陈年旧事,可是少有人知晓了,这位长老能知晓此事,想来是寺中的不凡人物。”   年轻僧人摆手道:“不敢当不凡二字,不过是一普通佛门弟子耳,若是女施主礼佛敬法,不嫌弃贫僧佛法不精,倒是不妨听听贫僧与二位施主说些佛祖言语。”   萧知南看了徐北游一眼,见他并无异议,点头道:“有劳长老不吝指教。”   年轻僧人引着二人来到一颗数百年的大树的树荫之下,指着树下的两块光滑圆石,道:“还请两位施主坐下说话。”   待到夫妻两人坐下之后,年轻僧人席地而坐,洁白僧袍不沾半分尘埃,刚好与两人遥遥相对,他先是仔细打量了徐北游,然后开口赞道:“这位公子之气象,蔚为大观,剑意之高,剑气之盛,剑道之圆满,实乃贫僧平生罕见。”   被一语道破天机的徐北游并不以为意,毕竟他来到佛门时已经出示请柬,也不是什么秘密,故而他脸色如常道:“我未曾出剑,长老又如何知晓我手中三尺到底如何?若是听闻外头传言,恐怕未足为凭。”   年轻僧人笑了笑:“语出如重山,未尝不足凭。正所谓天下剑修出剑宗,而道门又是与剑宗同出一脉,同根同源,素闻道门有金丹玉液长生酒的玄妙功夫,大成之时被誉作金龙锁玉柱,此法流传甚广,衍化成道门的无垢之身,萧氏武夫的不漏之身,以及剑宗的无上剑体,贫僧观施主体魄,发肤是剑,十指是剑,四肢是剑,整个人都是剑,又处处藏剑,喉间藏剑,瞳中藏剑,耳中藏剑,汗毛中亦有剑气氤氲,想来已经将无上剑体修至大成,如何不能说是剑道圆满?”   徐北游的脸色骤然凝重起来,沉声道:“倒是在下有眼无珠,不识活佛在眼前。”   僧人双手合十,低首道:“破得三毒,方可成佛,贫僧不敢妄自称佛。”   徐北游转头望了萧知南一眼。   萧知南微微点头,然后对年轻僧人道:“长老对外子知之甚详,想来不是寻常佛门弟子,那么也定然知晓我夫妻二人此番前来所求,小女子冒昧问上一句,不知佛门可否为我夫妻大开方便之门?”   年轻僧人望向萧知南,答道:“若是有缘,咫尺之遥,若是无缘,便是天涯海角。既然两位施主是来求缘法,何不问问自己有缘无缘?”   萧知南正色说道:“善缘是缘,恶缘也是缘。”   年轻僧人哑然失笑,“萧夫人这句话,令祖当年造访佛门时也曾说过。”   萧知南微微皱眉,“那不知家祖与佛门是善缘还是恶缘?”   年轻僧人摇头道:“佛曰,不可说。”   萧知南脸色微沉“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长老身在沙门,早应是了世间一切相的痕迹,如此诳语,可对得起本心?”   年轻僧人继续双手合十,道:“佛门弟子以慈悲为怀,以出世为修行,不着尘相,两位施主是俗世之人,又何必以俗事搅扰佛门清静?”   萧知南摇头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既无挂碍,出世可入世,俗事何能使长老着尘世相?俗人又有何德何能,敢搅扰佛门清静?长老怕是言重了。”   年轻僧人沉默了半晌,然后轻声道:“此值天降劫难,两位俱是劫中人,是身有大因果之人,我佛门若是贸然沾惹因果,便再不能得清净自在,且众比丘还有血刃截割之厄。”   萧知南沉默良久,沉声道:“无人无我观自在,非空非色见如来。”   僧人合十低眉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萧知南叹息一声,终于闭口不言。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徐北游从圆石上起身,拱手一礼,“还未请教长老法号。”   年轻僧人深深看了徐北游一眼,诵了一声佛号,合十行礼道:“贫僧法号,上秋下月,见过剑宗宗主。”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七月秋日天欲雪   徐北游与萧知南互相对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遮掩不住的惊讶。   两人如何也没有想到,堂堂佛门方丈,足以与道门掌教相提并论的当世绝顶人物,本该端坐在七宝莲台上的佛门方丈,竟然在这个时间,以这种身份,出现在他们夫妻二人的眼前。   似是看出徐北游和萧知南的震惊,完全就是一副青年人相貌的秋月微笑道:“既然徐宗主和公主殿下能以寻常散修的姿态来到我佛门祖庭,赶赴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法会,那贫僧又为何不能以知客僧人的身份来见两位施主?佛祖可从没说过方丈主持就不能做知客僧人的话语。”   萧知南开口道:“禅师此言差矣,我夫妻二人并非刻意欺瞒身份,只是想要沿途看一看山水风景,若是亮明身份,难免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可禅师却不一样,此地乃是佛门净地,禅师又是此地主人,更是我们两人的前辈,此番隐匿身份,却是有不够光明正大之嫌。”   秋月笑道:“公主殿下此言中肯,可如果贫僧不如此行事,而是在盂兰盆节法会上再见两位施主,那就只能看两位施主的礼数如何,却是见不到两位施主的真性情了。”   徐北游道:“不过三言两语,禅师就能看到我夫妻二人的真性情如何?”   秋月微微一笑,说道:“若说贫僧将两位施主的为人性情看了个通透,那自是狂言妄语,不过管中窥豹,却也可见一斑。”   然后他又望向萧知南道:“贫僧久不入世,对于人间之事知之不多,近来听闻些许关于公主殿下的流言蜚语,颇有偏颇贬损之意,贫僧今日亲眼所见,委实有些替公主殿下感到不平。”   萧知南微笑摇头道:“禅师过奖了,知南愧不敢当。”   秋月笑而不语。   先前他与这位摄政长公主殿下打机锋,一开始萧知南以金刚经中语句诘问他为何谎言托赖,他回答说自己实有苦衷,萧知南继续以般若波罗蜜心经中的语句问他有什么苦衷,他的回答是,佛门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参与到天下大势之中,若是贸然参与进去,佛门弟子怕是会有杀身之祸。   至于最后的一句话,是萧知南说了一副偈子,颇有些讥讽之意,而秋月也是以偈语反驳,正所谓心中有佛,处处皆佛,若是心中无佛,如何去庙中拜佛也是枉然。   虽然萧氏女子自林银屏起就有崇佛礼佛的传统,但萧知南能在这个年纪便有如此佛学造诣,也是殊为惊人,仅以佛经熟稔程度而言,哪怕比之当年的慕容萱,也毫不逊色,甚至还犹有过之。   他早就听闻说,徐北游和萧知南这对年轻夫妻,是一人劳心,一人出力。劳心者,执掌庙堂,统御文武百官,俨然是第二位女子皇帝。劳力者,一人一剑,杀遍天下南北,俨然是又一位大剑仙。一男一女,一文一武,当真是人间绝配。   他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   秋月开口问道:“两位施主可要继续入寺?此地距离大雄宝殿还有大概二三里的路程。”   寻常寺庙,进得山门之后,过一道石级,进寺门,过前院,经前殿,如此便来到大雄宝殿之前。可堂堂佛门祖庭,徐北游和萧知南过了山门之后,已经走了十几里的路程,可还有二三里的距离才能抵达大雄宝殿,可见佛门祖庭是如何雄伟壮阔。   萧知南又与徐北游对视一眼,回答道:“有劳禅师了,不过我夫妻二人还想在寺内转转,见识下佛门圣地。”   秋月似乎早有预料,微笑道:“先前贫僧听弟子来报,说剑宗宗主已经抵达寺内,贫僧这才赶来见一见两位施主,如今贫僧已经见到两位施主,得愿以偿,自不该再叨扰两位施主,请两位施主放心,贫僧已经吩咐下去,除了存放历代祖师舍利的塔林之外,两位施主可在寺内随意游览,若是两位施主不嫌,也可去藏经阁中读一读本寺佛经,想来会有所裨益。”   徐北游拱手称谢道:“晚辈谢过禅师美意。”   秋月合十还礼之后,飘然而去。   待到只剩下夫妻两人之后,两人又分别坐回到树荫下的圆石上,徐北游问道:“知南,依你看来,这位佛门方丈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知南轻声道:“虽然秋月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参与到天下大势中,但是看得出来,他还是明显偏向于我们这边的。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如今的佛门已经是天下第二大宗门,没必要再去与道门联手共抗强敌,它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一直压在它头顶上的道门。反之亦然,道门真正独霸天下之后,第一个下手对付的人,不会是剑宗,而是佛门,因为只有佛门才是真正可以威胁到道门霸主地位的对手,佛道两家终有一战,以合纵连横之道而言,秋月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剑宗,他还要借助剑宗这把利剑去对付道门,所以我认为,他这次亲自前来,其实是在表明态度。”   徐北游点头道:“看来是因为先前的龙王之事了,秋月觉得自己理亏在先,所以才会如此大方,又是屈尊降贵亲自前来,又是大开藏经阁的方便之门,还对被我囚禁在帝都的龙王只字不提,可谓是给足了诚意。”   萧知南展演一笑,“既然人家如此有诚意,那你赏不赏脸?”   徐北游朗声笑道:“自然不能辜负了前辈高人的好意,要去大名鼎鼎的佛门藏经阁走上一遭的。”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朔风从山门处直卷而来,吹得两人身后的古树摇摇晃晃,吹得寺内的旗幡帐幔飘摇不定。   徐北游抬头望去,只见天上此时已经铅云密布,眼看着竟是个晚来天欲雪的光景。   萧知南站在他的身边,惊讶地啊了一声,“这是……要下雪了?”   徐北游点头道:“天象无常,今年格外透着一股子邪性,草原上六月飞雪也就罢了,毕竟那里连续几年都在闹白灾,可这关外东北也是如此,中秋节还没过,却已经下起了大雪,真是看不透老天爷到底在想什么。”   萧知南笑着打趣道:“你要是知道老天爷想什么,那你不就是参透天机玄妙之人了?怕不是要立地飞升,证道长生,去往天上做仙人了。”   就在这时,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树上、地上、殿宇的瓦檐上,又迅速融化。   萧知南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单薄衣裙,感叹道:“我应该带件裘子过来的。” 第四百一十五章 白雪纷纷缘何起   佛门自然有护山大阵,可以让片雪不得落,不过佛门却极少如此去做,哪怕是盂兰盆节法会召开在即,也仍是如此。   不过片刻功夫,风雪愈来愈大,给这座延续千年的佛门祖庭披上了一层白装。   此时无论寺内寺外,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修士,没有哪个是怕雪的,更没有哪个是怕冷的,所以今日的佛门没有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而变得沉寂,仍旧是人声鼎沸。   雪景,在于动静二字,雪落为动,万物为静,动静相合,实乃天下第一等美景,故而历代文人雅士,都喜爱沐雪出行,踏雪而游,最不济也是观雪饮酒,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此时佛门祖庭的深处,仍是人烟稀少,落雪积了薄薄一层,人走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然后又很快被不断落下的雪花淹没。   王恺之带着弟子走在这片茫茫白雪中,一名弟子开口道:“真是咄咄怪事,不过七月中旬,就已经大雪满天,真不知道等到寒冬腊月之后,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另一名弟子道:“我先前听人提起过,说草原上雪大压死人,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景象,如今真是开了眼界。”   年纪最小的那名弟子拉了拉王恺之的袍袖,问道:“师父,不是冬天才会下雪吗,为什么现在就下雪了呀?”   王恺之低头看了眼这个最小的徒弟,心中微微苦笑,他这个小徒弟自小聪慧异常,三岁启蒙,四岁背诵四书五经,五岁便能提笔写诗,天资纵横,就是有一点让人很是无奈,总爱刨根问底,而且还是一问到底,不问个明白誓不罢休,与先贤所说的“不求甚解”大相径庭。   如此一来,倒是难为了他这个师父,为了回答小徒弟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近乎百岁的老人还要挑灯夜读,正应了圣人那句学而不倦。   王恺之正要开口回答,忽然响起一个粗横嗓音,“小子,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现在就下雪。”   师徒闻声望去,只见一行人正朝他们迎面走来,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高大,打扮不似中原人,佩戴各类装饰,倒像是后建那边打扮,整个人往一行人面前一站,就像是一头巨熊,以至于让站在他身边的女子显得格外娇小柔弱。   事实上,这名女子并不娇小,更不柔弱,她是典型的北地女子,身材高挑,看起来年岁不大,额头上缀着一件中原这边并不常见的额饰,同样是后建装束,腰间歪歪斜斜挂有一柄嵌满宝石的华贵弯刀。见多识广的王恺之一眼就看出这女子的装束应是后建国的一位女子郡主,身份尊贵。   除了这对男女之外,在他们身后还跟随着四名扈从身份的人物。   王恺之的脸色略有凝重,什么身份的女子,竟然能带着四名人仙境界的高手担任随从护卫,放在大齐朝,也就堂堂摄政长公主萧知南有这个殊荣。   那大汉先是将王恺之一行人打量一遍,然后盯着王恺之最小的弟子,嘿嘿笑道:“因为你们中原皇帝不修德行,以至于苍天震怒,这才在秋日降下大雪,以示警戒之意。”   小孩子虽然有些害怕眼前这个一只手就能捏死自己的家伙,但仍是毫不退缩道:“我大齐历代皇帝都是有道明君,你胡说!”   “我胡说?”高大汉子嘿然一声,“如果是我胡说,那为何会有七月大雪?为何大齐两代帝王接连暴毙?对了,如今还剩下个什么公主,小小女子,也要面南背北哩,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那就是牝鸡司晨,乱了伦理纲常,所以才会引得苍天震怒,降下大雪。”   沉默不语的王恺之微微皱起眉头,这个看似粗糙的汉子,倒是个外粗内细之人,所说之话不但不是无的放矢,而且还句句切中要害,其实这也是天下士林对大齐朝廷的诽议疑虑,再加上萧瑾等三位藩王的兴风作浪,倒真让人觉得大齐朝廷已是风雨飘摇,气数将尽。   王恺之最小的弟子虽然自幼聪颖异常,但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抬头望向在自己看来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师父。   王恺之将小徒弟拉到身后,缓缓开口道:“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那名大汉嘿然开口道:“我姓完颜,叫做完颜宗必。”   然后他伸手一指身旁的女子,“这是我妹子,完颜玉妃。”   被几名赳赳武夫环绕如众星拱月的倨傲女子,闻言之后轻轻撇嘴,似有不屑之意。   王恺之平静道:“原来是完颜郡主。”   在后建国内,有很多郡主,可是能被单独冠以完颜二字的,唯有一名郡主,那就是被国主完颜北月视为掌上明珠的完颜玉妃。说是郡主,其实与公主无异。   完颜玉妃这才开口道:“完颜玉妃见过王大先生。”   众所周知,玄教与儒门之间,可谓是“大有渊源”,早在大楚年间,世上唯有儒释道三教,儒教更是位居三教之首,号称七十二贤人,弟子为官三千。后来及至大楚末年,后建和玄教兴起,玄教跟随后建铁骑的脚步攻入中原,后建铁骑踏破了万里山河,踏破了大楚的繁华烟云,而玄教也随之击败儒门,踩在儒门的头上荣登三教之列。   虽然后来玄教败于佛道两家联手,但儒门和玄教两家的仇怨也就此结下,至今不曾化解。   完颜宗必和完颜玉妃都是玄教出身,自然不会与这位儒门大先生有什么好脸色。   完颜兄妹二人如此,王恺之及众弟子们亦然。   一时间竟是有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而在不远处的一条落雪小径上,一对年轻夫妻正牵手并行,细细望去,两人踩在铺满白雪的小径上,竟是没有留下半个脚印,衣衫不沾片雪,徐徐行于漫天落雪之中,仿若神仙中人。   忽然,夫妻二人停下脚步。   男子开口道:“我先前说咱们与这位老先生有缘,却没想到会是这般有缘。”   女子道:“其实不用管的,这里是佛门净地,谁也不敢在这个地方大打出手,否则便是不卖佛门的面子,就是儒门魁首和玄教教主也没这个胆子,否则被群起而攻之,佛门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胜之理,不过我们既然遇上了,倒不妨相帮一把,算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她娓娓道来,声音轻柔,吐属优雅,虽然话语中藏有几分狡黠算计之意,但并不惹人厌憎,反而要教人生出几分佩服。   男子说了个好字。   说罢,夫妻两人继续前行。 第四百一十六章 新人老人踏脚石   这里双方对峙,自然引起了佛门知客僧人的注意,一名佛门小僧急匆匆地朝这边飞奔跑来,刚好与那对夫妻擦肩而过,眼角余光瞥见一头白发,这就让小和尚有点奇怪,难道是哪个隐世不出的老前辈?他下意识地回头再看,顿时吓了一跳,这次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个绝美的女子,女子之美,他不知该怎么形容,只是在他的脑海中跳出一个念头,天上的仙子天女怎样美丽,谁也没见过,但他觉得应该像眼前的这名女子,才名不虚传。   小和尚只觉得心跳加速,脸色火辣辣一片,仿佛有火焰正在灼烧一般,再不敢去看女子,也不敢去看与女子同行的早生华发的年轻男子,转过头继续向前跑去。   不过跑了几步,小和尚似乎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鼓足勇气转身,对那夫妻二人双手合十行礼,略带颤声道:“两位施主,小僧有礼了。”   年轻夫妻停下脚步,女子开口问道:“这位小师傅,有事?”   小和尚这次正面见到这位“女菩萨”,完全不敢直视,赶忙低头道:“两位施主,容小僧多嘴唐突,前头有几位客人起了冲突,小僧已经通知寺中师长,寺内师长很快就会赶到,还请两位施主暂且止步。”   白发男子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女子轻声笑道:“无妨,那里有我们的几个朋友,正好可以说和一下,还请小师傅放心。”   小和尚虽然长年都在寺中,但却不傻,闻听此言,心中暗道:“既然是朋友,哪里会是说和,恐怕是助拳还差不多。”嘴上却是说道:“女施主,且听小僧一言,这里是佛门净地,不许斗殴滋事,还望两位施主暂等一二,待到寺内师长到来之后……”   未等他把话说完,那位高不可攀的女子已经绕过他继续迈步前行,而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拦路,小和尚不是完全不通俗务之人,否则他也不能被委任为知客僧人,此时他心知肚明,两人之间,看似不过几步之遥,实则天壤之别,犹如身在高楼之上仰望夜空寒星,手可摘星辰是假,遥不可及才是真。   在如今萧氏宗族,若说萧羽衣那辈人还受过些苦楚,毕竟经历过那段十年逐鹿的乱世。可萧知南出生时,天下大定三十年,太平盛世,她是堂堂公主之尊,自小钟鸣鼎食,又因为是家中独女的缘故,备受父兄宠溺,若是再加上太后林银屏,她可谓是受尽三代帝王的宠爱,享尽尊荣,心气之高,可想而知。   当初她愿意与一文不名的徐北游平等而交,是因为这个年轻人与其他人不一样,值得让她如此去做,两人成亲后,她又顾及到徐北游的感受和面子,从不在他面前摆出任何架子,但不意味着她这位公主殿下对任何人都是好说话的绵软性子。   更何况如今她已是总揽庙堂大权,每天跪在她脚下的人不知几何,求她的人更是不知凡几,面对这个小和尚,她愿意停步一次,是因为她自小养出的涵养和礼数,不意味着还会有第二次。   从某种程度而言,她已经给了这个小和尚天大的面子,至于这个小和尚能否领会,或是能否领情,萧知南其实根本无所谓,她也的确有资格不在乎。   作为大齐萧氏的当家人,只要大齐朝廷还存在一天,她就是天下间最顶尖的权势人物之一,真正让她在意的,可能是道门,也可能是佛门,亦或者是朝中的功勋老臣,但让她最在乎的,绝对是身旁的这位夫君。   ……   自从承平二十三年之后,天下渐显乱象,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天下间不断有老辈人死去,也不断有年轻人出头,在这些年轻人中,尤以那位剑宗宗主最为耀眼夺目,也正是因为这位无形中承前启后的大剑仙的出世,老辈人之凋零变得更为显而易见。   按照道门的辈分来算,最老一辈的青尘、明尘、钟离安宁等尘字辈中人已经死伤殆尽,次一辈的叶字辈中人也渐显颓势老态,不断有人身死或是归隐。这两辈人的凋零,带来的最直观结果就是,云字辈中人强势崛起,无论是道门中的天云和白云子,还是剑宗的徐北游,都可以算是此辈中人。   如今天下,可谓是新人新气象,只是不管是如何气象,只要已经步入寒冬的老辈人还未完全凋零,还有秋叶和完颜北月这等人物镇压世间,那么年轻人的新春就迟迟无法到来,这天下还是老辈人的天下。   所以有句话说得好,老人死守着规矩,占着位子,新人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在乱世来临之后,因为有徐北游的前车之鉴在先,许多年轻人也纷纷效仿,行以下克上之举,意图踩着老辈人上位。   完颜宗必和完颜玉妃就是抱着如此想法之人,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遇上王恺之一行人,看似是偶然,实则却是两人精心谋划后的必然。   天下间的大宗门,被称作三教九流,只是时至今日,九流已不再是九个宗门,大概还剩下七个,而三教却是多出一个,分别是儒、释、道,再加上玄教。而在世人看来,玄教和儒门又比道门和佛门差上一档,盖因两家,一家群龙无首,没有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儒门魁首,另外一家青黄不接,在前任五大长老相继离世之后,只有一个慕容玄阴支撑门户,致使堂堂玄教教主不得不事事亲为。   反观道门和佛门,不但麾下地仙修士众多,又有镇魔殿和八部众,凡事都可让手下之人去办,而两位宗主只消在宗内安坐不动即可,比起玄教高出何止一筹。   先前倒是还有个剑宗与玄教作伴,都是大哥不笑二哥,可在冰尘加入剑宗之后,剑仙一下子变成坐拥两位十八楼地仙的宗门,在顶尖高手的数量上,仅次于道门而已。   再加上前不久的江都一战,慕容玄阴败于剑宗宗主徐北游之手,继而被完颜北月所擒,虽说完颜北月也算是玄教中人,但不知哪天就要证道飞升,待到他也离世之后,玄教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在此之前,玄教中要有人能站出来,就像剑宗的徐北游一样,接过宗门的重担。   所以出身于玄教的完颜兄妹便将目光落在了同样境况凄惨的儒门身上,儒门八位大先生,其中修为最高的孙世吾已经身死,而谢苏卿与叶道奇等人又因为各自立场而反目,使本就是一盘散沙的儒门愈加四分五裂,真是应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句话。   既然读书人内讧,那么儒门自是不足为惧,就算不好招惹那些已经有了明确靠山的大先生,可在其余几位大先生中,却是可以好好掂量一番,尤其是大先生王恺之,修为境界很是寻常,不过是依仗着辈分资历,才能窃据大先生高位。   在他们兄妹看来,算是再好不过的踏脚石。 第四百一十七章 十二生肖饮雪刀   杀人,这是佛门的地盘,他们不敢。   可如果是点到即止,完颜宗必觉得自己可以一试。   但凡大世家,能像萧家这种一夫一妻的,还是少数。其实萧家这种家风也不过三代人而已,追溯到武祖皇帝萧烈那代人,萧烈可谓是风流成性,除萧煜的生母方璇之外,还有萧瑾的生母大郑陵安公主秦婼、因病早亡的汝宁大长公主萧茹的生母颜可卿、牡丹花主,甚至是出身于道门的冰尘,只是到了萧煜这一代,因为种种原因,他只明媒正娶了林银屏一人,秦穆绵虽有太妃名号,但并无夫妻之实,再到萧玄那一代,青尘大真人给出代代单传的谶语,本就不好女色的萧玄干脆效仿父亲萧煜,只娶了一名皇后,及至后来,竟是成了萧氏不成文的规矩,哪怕到了徐北游和萧知南这里,两人也是干干净净的夫妻二人而已,根本没有其他世家中的肮脏腌臜事。   除了萧氏这个异数,其他世家,无论是魏国的叶氏、慕容氏,还是江南的谢氏、李氏,以至于草原的林氏和后建的完颜氏,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哪个不是老夫少妻。说到底,无非三方面原因,联姻、好色、生子。   完颜氏兄妹就是如此,完颜宗必和完颜玉妃虽是同父,却非同母,两人之间的年龄足足差了二十年,几乎已经不能算是同代之人,所以在天机榜的年轻俊秀榜单上,并未有完颜宗必的名字,可若以修为而论,他要远胜于齐仙云和萧元婴这些“小家伙”。   作为一名正值壮年的修士,同时又是出身于后建国姓完颜氏的顶尖权贵,他的修道之路可谓是顺风顺水,早在不惑之年就已经踏足地仙境界,丝毫不逊于当时还未成为大齐皇帝的萧白,但对于一个志在天下的权贵子弟而言,所谓“道途”,也不过是点缀而已,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的名声并不算大,甚至可以算得上籍籍无名,仅以名气而言,远比不上此时站在他身旁的妹子。   不过名气不代表实力。   或者说,不能完全代表实力。   有的人,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就比如那位新晋的剑宗宗主,足以震动天下的名声完全是靠着一人一剑拼杀出来的,用一个又一个老辈人的尸骨堆积出来的,当之无愧。   有的人,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就比如那位江南道门之主杜海潺,曾经依仗着祖上基业,倒也像个人物,可到头来却是被人赶出江都,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还有就是王恺之,在完颜宗必看来,也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他有把握一刀砍下此人的头颅。只不过这里是佛门的地盘,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不好做得太过,只要一刀败敌即可,在这个天下英豪荟聚的盂兰盆节法会上,闯出偌大名气,日后再入主玄教,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完颜宗必眯起眼睛,死死盯着白发白须的王恺之,手掌掌心轻轻扣在腰间长刀的刀首上,整个人蓄势待发。   不过就在他马上就要出刀的时候,一对夫妻骤然闯入此方“小天地”,打破了两人的对峙。   两方人,两种反应。   王恺之的弟子们大多是暗自松了一口气,稍稍心安几分,毕竟是相识之人,就算不能雪中送碳,也不会雪上加霜。   完颜兄妹这边,就是心思各异了。   完颜宗必有些恼怒于这个搅局之人,不过当他看到来人是个极美女子之后,一时间脸色古怪,下意识地忽略了她身旁的男子,竟是不合时宜地生出许多觊觎心思。   不过不同于兄长的色字障目,完颜玉妃没有把视线放在那个同龄女子的身上,而是落到了她身旁的白发男子身上。   她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位早生华发的大剑仙。   至于他身旁的女子,完颜玉妃在江都的时候,曾经与吴虞打过交道,认得吴虞,却是第一次见这位相貌与虞美人不相上下的女子,那么其身份也可想而知,应该就是徐北游明媒正娶的正宫夫人,也就是那位权势一时无两的公主殿下了。   完颜玉妃不知为何,对这对夫妻十分厌憎。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也许是徐北游在江都击败了慕容玄阴,也许是徐北游杀了她的半个授业之师玉观音,也许是萧知南与她同为女子,年龄又是相差不大的情形下,成就却远高于她。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迅速压下心头的厌憎情绪,尽量使自己能心平气和,毕竟她此时面对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剑仙,若是稍稍露出一点端倪,无非是两种结果,一种对方不屑于她计较,算是幸事,一种便是随手给她点教训,至于这个教训到底多重,那可就是谁也不清楚了,就算要了性命也不算什么怪事。   就在完颜玉妃心思几转的时候,萧知南望向完颜宗必腰间的佩刀,缓缓说道:“若是我没认错的话,这是只有后建皇室子弟才有资格佩戴的饮雪刀,在当今后建国主即位之后,总共铸造有十二把,以合十二生肖之数,其中后建国主自留了‘虎’、‘羊’、‘狗’三刀,又将‘龙’刀赠予大齐皇帝,将‘马’刀赠予草原汗王林寒,将‘蛇’刀赠予魏王萧瑾,将‘猴’刀赠予牧王牧棠之,整个后建也只剩下五把而已,阁下能悬佩十二把饮雪刀中的‘牛’刀,想来是后建宗室中极为尊贵之人。”   完颜宗必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收起先前的轻视,淡笑道:“姑娘好眼力,能认出饮雪刀不稀奇,可是能分辨出每把饮雪刀的细微区别,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女子微微一笑,“之所以知晓此刀的来历,只不过是因为家父早年时曾经收藏一柄,家父不擅用刀,便将其束之高阁,倒是便宜了我,幼时常常拿来玩耍,有一次还差点被其中刀气所伤。”   完颜宗必脸色略显凝重,根据此女子所说,其父不擅用刀,便可排除惯会用刀的林寒,而牧王的年纪尚轻,也不足以做她的父亲,那就只有魏王和大齐朝廷了。   他沉声道:“姑娘可是姓萧?正如姑娘先前所说,这饮雪刀总共被国主送出四把,分别是龙、蛇、马、猴四刀,不知姑娘所看的是哪一把?”   萧知南微笑道:“是十二刀中铸造最为精美上乘的‘龙’刀。”   与此同时,完颜玉妃也开口道:“她是萧知南!”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在这一刻,完颜宗必还是脸色大变。 第四百一十八章 有人出刀如芳华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萧知南三个字可能有些陌生,毕竟是公主殿下的闺名,百姓知道公主殿下和皇帝陛下,却未必知道公主和皇帝的名字。但是对于完颜宗必等人来说,这个名字却是再熟悉不过,尤其在女子正式执掌大齐庙堂之后,就更是如此。   完颜宗必脸上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僵硬,然后又渐渐柔和下来,不见方才的片刻阴鸷暴戾,仿佛只是一个了无心机的豪爽汉子。   他大笑着冲女子拱手行礼,朗声道:“原来齐阳长公主殿下驾临,完颜宗必有礼了。”   萧知南本身并不可怕,真正让人忌惮的是她的地位、身份、权势,哪怕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一样能让无数武夫修士跪倒在她的面前,甚至是移山倒海的十八楼地仙,也难免沦为其裙下之臣,那位剑宗宗主不就是个例子?   所以完颜宗必面对这位大齐公主时,很是用了些心思。   萧知南开门见山问道:“不知阁下与后建国主是何关系?”   完颜宗必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国主正是在下叔祖。”   萧知南没有太多意外,了然道:“自从当年大梁城之盟后,大齐皇帝与后建国主就以兄弟相称,后世以世以齿论,如此算来,阁下与本宫倒是同辈之人。”   完颜宗必哈哈一笑,“公主殿下说的是,更何况当年大齐太祖皇帝还将崇宁大长公主嫁于国主,我们两家更是亲上加亲,已是一家人。”   萧知南不置可否道:“承平二十二年腊月三十,圜丘坛之变,鬼王宫和道门大举来袭,完颜国主主动离开画地为牢数十年的大梁城,亲自驾临帝都城外圜丘坛,助父皇击退强敌,这份情义,本宫是记在心里的。”   完颜宗必仍是笑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萧知南轻笑一声,话锋骤然一转,“不过方才有人说什么七月落雪乃是大齐皇帝不修德行之故,还说什么大齐连续两代先帝归天便是明证,本宫同样是记在心中的。”   完颜宗必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僵。   完颜玉妃欲言又止,想要开口辩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萧知南又是一笑,微微加重了嗓音道:“如此污蔑家父家兄的言语,本宫也是定然不会轻饶,除非……”   此时的萧知南,腰背挺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由上而下的凛然气态。   不同于冷美人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气态,萧知南更像是高高立在空中,俯瞰地上之人,使人生出难以触及之感。   完颜宗必低下头去。   若是只有萧知南一人,他恐怕已经生出诸多不堪付诸于口的觊觎心思,毕竟男子吃到最后,吃的还是女子的身份,尤其这种凛然不可侵犯姿态的贵重女子,更是能让诸多男子生出征服心思,只是此时此刻,他不敢有丝毫想法,或者说强压下了心底那个遏制不住的念头,唯恐露出半分端倪,被女子身旁的白发男子察觉。   完颜玉妃轻轻开口道:“还请公主殿下赐教。”   萧知南缓缓说道:“如果只是无心之言,那么看在完颜国主的面子上,只要亲赴帝都太庙负荆请罪,本宫便可以不计较此事,如若不然……”   完颜玉妃脸色凝重,问道:“不然如何?”   萧知南盯着这位后建的虹光郡主,直到让这位虹光郡主有些如芒在背的时候,忽然一笑,“不然怎么样,本宫也没有想好,毕竟后建国主是本宫的姑祖父,而且如今的大齐朝廷,也不比当年,东南有魏王,西北有草原,东北有牧王,自顾不暇,仔细一想,本宫还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闻听此言,完颜玉妃没有感到半点可笑,反而是通体生寒。   完颜宗必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这位年轻公主,或者说首次正眼看待这个年轻女子,眼神清澈,不夹杂任何其他情绪,不过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萧知南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轻笑道:“完颜兄台似是对本宫的话语有所异议?本宫不管是在帝都的未央宫中,还是在此时的这佛门净地,都能容得下别人开口说话,阁下不妨现在就说出来,也好求同存异。”   完颜宗必摇了摇头,脸上不见阴鸷暴戾,也不见毫无心机的豪爽姿态,在萧知南的长久凝视下,他终于收敛起那副仿佛是莽夫愣头青的滑稽做派,嘿然一笑,自负且城府,笑意中透出几分森然阴沉。   直到这一刻,那些已经沦为看客的儒门中人才意识到,这个看似是个粗人的后建蛮子,竟是个真正心有山川之险的人物。不过仔细一想,这才合情合理,毕竟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在完颜北月百年之后,执掌后建完颜氏的门户。   完颜宗必缓缓说道:“公主殿下所言,自然是金口玉言,又是君无戏言,在下岂敢有异议?只是……”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只是完颜宗必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公主殿下,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萧知南平静道:“但问无妨。”   完颜宗必瞥了眼身旁的完颜玉妃,兄妹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之后,这才问道:“如果是宗必说错了话,不管有心还是无心,自当受罚,可如果宗必没有说错话,那该不该罚?”   萧知南道:“无错自然不当罚。”   完颜宗必点了点头,继续道:“既然如此,那么殿下的意思就是宗必错了,宗必想要请教殿下,宗必错在何处?这七月大雪到底是缘何而起?”   古往今来,凡是天现异象,或地震,或山崩,或洪水,或日食,或瘟疫,或白灾,都可归咎为帝王无德所致,多半要宰辅辞官“顶罪”,已成惯例。   当年大郑宪宗皇帝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要废黜太子,结果泰山地震山崩,泰山乃是历代帝王封禅之地,天下间非议四起,都说此乃上天警示,宪宗皇帝心中恐惧,于是下令不准再议废太子之事。   此次七月大雪,若是放在太平时节,也多半要引起一场庙堂震动,首辅要辞官,皇帝要下罪己诏。只是如今乱世,饿殍遍野,大军压境,朝廷已经无力再去计较此事,可即便如此,士林之间还是掀起了好大的争议。   萧知南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瞥了眼完颜玉妃,微笑道:“此乃上天对于三大乱臣贼子之警示。”   完颜宗必大笑出声,眼神凛然,“真是好一个乱臣贼子!”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北游忽然向前一步。   与此同时,完颜宗必已经拔刀暴起。   刹那之间,风雷之声大作。   一刀光华璀璨流泻。   刹那芳华。 第四百一十九章 萤火与皓月争辉   似乎根本没有人料到此人会暴起出刀,以至于完颜宗必出刀之后,连王恺之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形势变化未免太快,也太过出人意料之外,让人有点反应不过来。   谁也未曾想到,在明知道萧知南的身份之后,完颜宗必仍是悍然出手。   这一刀,气势凌厉至极,也快到了极致,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当下这场不期而至的猛烈风雪。   风如刀,雪如刀,割耳削腮。   落雪、积雪随刀而行。   一刀席卷千层雪。   乱雪迷人眼。   放眼望去,一刀之下,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不可否认,这一刀的确很是惊艳,惊艳到让人生出一种此乃人间美景的错觉。   不过美景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事实上,完颜宗必从拔刀到出刀,堪称是一气呵成,拔刀时无声无息,不显锋芒,出刀时却是锋芒毕露,几乎在瞬间绽放开来,让人难以预料,更是防不胜防。   就像无声之中平地起惊雷。   天空中正在飘落的雪花都有了片刻的凝滞。   这一刻,萧知南还保持着先前的姿态,脸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刀中的汹涌杀机,或者说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清亮如水的刀身上倒映出她的绝美容颜,也照亮了她的脸庞,无形中为她增添了几分光彩。   完颜宗必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在前掠过程中,阴森眼神在萧知南身上游曳而过,如同虎豹捕食猎物。   这次双方不期而遇,照理说萧知南已经直接亮明自家身份,又是在佛门的地盘上,更是在无数高人齐至的盂兰盆节法会的时候,无论怎么看,都不该大打出手才对,就算是要强行出手,也该是更为强势的大齐方面出手,怎么也轮不到理亏又弱势的完颜兄妹这边率先发难。   但不管怎么说,完颜宗必明知在别人的地盘上,又是直面有天机榜三圣之一的徐北游亲自护卫的萧知南,仍旧敢于悍然出手,就凭这份胆识气魄,就无愧于完颜这个姓氏。   不过他注定要无功而返,虽然场中其他人会反应不过来,但绝对不包括徐北游这位大剑仙。   待到众人回神之后,没有看到白亮雪刀染红血的凄惨景象,只见这位出身后建皇族的大汉双手紧握“牛”字饮雪刀,上身微微前倾,保持着一刀前刺的姿势,整个人身上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壮烈气势,就像正在沙场上奋勇冲杀的百战老卒。   与之相对,是不知何时悄然向前踏出一步的大剑仙。   徐北游仅仅伸出一指,轻描淡写,指尖刚好抵住了饮雪刀的刀尖。   然后这看似摧枯拉朽的一刀,便再也不能前进推进分毫距离。   片刻之后,雪花重新簌簌落下。   天地间有大风骤然掠过,吹起层层雪,落雪表面光滑如镜,萧知南和完颜玉妃两名女子的青丝也随之向后猛然飘拂飞扬,起伏不定。   递出生平最为巅峰的一刀之后,完颜宗必的脸色骤然苍白,毫无血色,而一刀无功之后,更是脸色灰败,面露绝望之色。   这一刀,是他以自身地仙十二楼的境界出刀,一刀之间,连破三境,已经跨过了地仙十五楼境界的门槛,而且关键不在于破敌,而是在于无声无息地瞬间杀人,如果是直接对已经人间巅峰的徐北游出刀,自然是个天大的笑话,可是出其不意地袭杀一位没有防备的大齐公主,他认为还是有五成把握。   结果却是被人轻易看穿,然后轻而易举地挡下。   徒劳无功。   完颜玉妃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踉跄向前,想要问一问兄长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在王恺之等人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异变再生。   看似因为不敢置信而踉跄向前的完颜玉妃暴起发难。   出手对象仍旧是萧知南。   两者不过咫尺之遥。   眼看着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就要香消玉殒,甚至于王恺之已经生出些许绝望之意,毕竟这个女子已经不仅仅是大齐公主那么简单,不是帝王胜似帝王,若是她死在了此地,天晓得会发生多大的变故。   不过紧接着再次出乎王恺之的意料之外,在他印象中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萧知南,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飘然而退,堪堪躲过了完颜玉妃的毒辣一指。   这一刻,不仅仅是王恺之,就是完颜玉妃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完颜玉妃的一指,虽然比不上完颜宗必的一刀,但同样是杀机重重,先前兄妹两人对视一眼,便是完颜宗必在谨慎之下,要妹妹再补上一记后手,毕竟他们面对的人是堂堂大剑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小心总是没有坏处。   事实上也果真如完颜宗必所担心那般,他的一刀被徐北游挡下,万幸还有他妹妹的出手补救,不求伤人,只要制住了萧知南,便有了回旋余地。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一直被认为身无半分修为的公主殿下,不但身怀修为,而且境界相当不低,最起码不在完颜玉妃之下。   萧知南躲过完颜玉妃的一指之后,眼神依旧平和,没有遭遇行刺之后的恼羞成怒,她的视线落在完颜玉妃的脸上,轻轻笑道:“玉妃妹妹,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完颜玉妃竭力压下心头的惊骇,却又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正所谓一击不中当远遁千里,可在一位飞剑千里落人头的大剑仙面前,就算真能远遁千里,又能如何?   萧知南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抬起手臂,从宽大袖口中露出一截凝雪皓腕,同样是一指点出,没有丝毫烟火气。   完颜玉妃瞬间如遭雷击,伸手捂住胸口,向后连退三步,嘴角渗出血丝。   王恺之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脸匪夷所思,完颜玉妃是人仙境界的修为,萧知南一指便能让她重伤,那最起码也是地仙境界以上的修为,而且分明没有用出全力,最多只是略施惩戒,从这点上来看,萧知南的境界何止是不弱于完颜玉妃,简直是有点骇人了,差不多与完颜宗必相当。   与此同时,徐北游也屈指一弹,完颜宗必再也握不住手中白刃,身形踉跄后退,这柄“牛”刀也就落到了徐北游的手中。   徐北游伸手在刀身上一抹,这把象征着后建皇室威严的长刀寸寸碎裂,随风消散。   止住退势的完颜宗必强自站直了身子,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朗声道:“好一个大剑仙,完颜宗必今日心服口服。”   然后他又将视线转向萧知南,“方才公主殿下说我妹子好心机,好手段,可在我看来,公主殿下才是好城府,好心机,好手段,竟是悄无声息地踏足地仙十二楼境界,我妹子那点手段,与公主殿下一比,当真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贻笑大方。” 第四二十章 今非昔比重如山   一直都像个跟班随从的徐北游在向前踏出一步之后,萧知南自然而然地向后退出一小步,如此一来,夫妻二人之间的位置互换,其中主次也随之变换。   都说男主外女主内,虽说萧知南如今的身份非比寻常,但她仍旧愿意站在自家夫君的身后。   徐北游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淡笑道:“我有些好奇,完颜氏与萧氏素来交好,你既然是完颜氏的嫡系子弟,为何要对我们夫妻两人出手?如果仅仅是因为我们夫妻二人‘欺人太甚’,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完颜宗必的脸色阴晴不定,略微犹豫了一下,开口反问道:“为何徐宗主会如此笃定,我今日所行之事不是出自国主授意?”   徐北游直言道:“虽然我与完颜国主只有过两面之缘,但依我所见,完颜国主并非是喜欢玩弄小聪明之人,国主他是有大智慧之人。”   完颜宗必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外人面前诋毁完颜北月,只能点了点头。   徐北游嘴角翘起,“如果完颜国主真得对大齐朝廷有什么想法,那么他绝不会轻易启衅,不动则已,一动即是雷霆万钧之势,一击制敌,而不是像你这般,只会打草惊蛇,所以我断定你们兄妹两人只是临时起意。”   完颜宗必神情一滞,然后抱拳沉声道:“徐宗主好思谋,完颜宗必这次真的是心服口服。”   徐北游淡然一笑,话锋陡然一转,“可如果没有我们夫妻二人,你们又要与儒门的王老先生如何?”   完颜宗必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道:“这次与儒门的王老先生狭路相逢,自然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不是,不敢相瞒徐宗主,完颜宗必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哪里敢在佛门净地闹事,不过是仰慕王老先生的威名,实在忍不住想要出刀一试,若是能胜,便能扬名一番,于是出此下策,以言相激,万没有伤人之意,只会点到即止,还望徐宗主和王老先生明鉴。”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倒是让人难以分辨真假。   王恺之对此不置可否。   徐北游轻笑道:“因为想要扬名,所以徐某夫妻二人现身之后,你就把这一刀送给了公主殿下?”   完颜宗必诚恳道:“这次贸然对公主殿下出刀,绝无其他心思,只是我误以为公主殿下要把我逼至绝路,不得不斗胆出刀,以期挟制公主殿下,让徐宗主有所顾忌,毕竟徐宗主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三圣,如果对徐宗主出刀,无疑是贻笑大方。”   说到这里,完颜宗必自嘲一笑,“当然,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公主殿下竟也是一位地仙十二楼境界的大修士,丝毫不逊于我,在我出刀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了笑话。”   说罢,他一正神色,沉声道:“所以还望公主殿下和徐宗主大人大量,海涵完颜宗必的这点小心思,如果徐宗主不愿海涵,也请徐宗主不要为难我那妹子,她不过是听我指使行事,本身并无不敬心思。”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真是好一个兄妹情深,不过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故作姿态,到底如何,我心中自有评断。”   性命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完颜宗必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萧知南轻声道:“佛门的人也该到了。”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他们早就到了,只是等在一旁而已,算是给咱们一个面子。”   闻听此言,完颜玉妃死死咬住嘴唇,渐渐渗出鲜红血迹。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是一座大山压在了她的心上。   兄妹二人之所以敢于“斗胆”对萧知南出手,还有一大原因,那就是他们身在佛门净地,若是事情闹大了,自然会有佛门中人出面,在佛门的地盘上,就算是徐北游这条过江强龙也不得不收敛几分,那么他们便不会丢掉性命。   毕竟佛门是天下第二大宗门,仅次于道门,又有佛门的护山大阵,不是一个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地仙就能独闯的,试想一个摩轮寺就能让徐北游狼狈不堪,底蕴远胜摩轮寺的中原佛门,更是可想而知,甚至天下三圣联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在这个盂兰盆节法会开始的前夕,他们两人最大的护身符不是远在后建的完颜北月,而是本地主人佛门。   可徐北游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碎了他们的护身符,让他们好似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没有半分抵御防备。这句看似无意的话语,何尝不是这个年纪轻轻便已经登顶人间极致的剑宗宗主,在向他们兄妹两人彰显他在修行界中的巨大威望?   当然,还有那位公主殿下,坐拥大齐朝廷,其滔天权势也足以让佛门斟酌思量。   至于他们两人,在完颜北月并不在场的情形下,凭什么让佛门为了他们二人去得罪徐北游和萧知南这对足以影响到天下大势的夫妇?   完颜玉妃扯了扯嘴角,欲笑不能。   犹记得当年第一次与徐北游见面,是她第一次乘船到江都,当时徐北游站在港口的炮台上,她在船上,两人隔着重重雨幕互相对视一眼。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昨日之事一般,可此时她别说再去对视,仅仅是站在这个同龄人的面前,都感到些许窒息之感。   她心中十分清楚,这种压迫,并非是因为权势和地位,单纯就是个体上的威压,就像三岁婴孩站在壮硕大汉面前,又像兔子面对苍鹰,牛羊面对猛虎。   这还仅仅只是徐北游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些许威势,若是直面一位动用十成修为的大剑仙,那该是怎样的感受?她不敢想象。   这一刻,不管多么不愿意,她都不得不承认,徐北游不愧是与后建国主完颜北月齐名的三圣,不愧是让道门束手无策的大剑仙。   就在这时,佛门中人终于姗姗来迟。   来人是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僧人,首先对徐北游行礼道:“佛门大梵天见过徐宗主。”   然后他再对萧知南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萧知南微笑道:“原来是天部来人。”   大梵天双手合十,说道:“方才有寺中弟子来报,说此地起了冲突,贫僧特来调解一二。”   萧知南轻声道:“不过是些许误会,已经没事了,有劳大和尚跑上一趟。”   大梵天望了完颜氏兄妹一眼,欲言又止。   萧知南稍稍加重了嗓音,“本宫已经见过秋月禅师。”   大梵天神色一肃,对王恺之稍稍致意之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此地。 第四百二十一章 宝殿内汇聚一堂   大梵天退去之后,完颜宗必的脸色变幻不定,在几番犹疑之后,他一咬牙,单膝跪地,横臂胸前,对萧知南低头弯腰道:“方才完颜宗必有所冒犯之处,还请公主殿下责罚。”   这位出身后建完颜氏的贵胄子弟,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既然佛门已经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那么他就只能靠自己了。   对于风骨和面子这种东西,完颜宗必看得极淡,如果下跪就能解决问题,那么他不介意跪一跪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女子。   萧知南平淡道:“阁下不必如此,请起吧。”   完颜宗必起身后,扶起神情落寞黯然皆有的完颜玉妃,来到萧知南和徐北游面前,恭敬而立。   王恺之冲着夫妻二人拱手致谢道:“这次谢过徐宗主,也谢过公主殿下。”   跟随他身后的一众弟子也随之行礼,齐声道:“谢过徐宗主,谢过公主殿下。”   徐北游淡笑着摆手道:“王老先生言重了。”   王恺之微微摇头,不再多言。   正所谓大恩不言谢,今日之事,算他欠了徐北游夫妻两人一个不小的人情。先前若是被完颜宗必得手,他这位儒门大先生可就要颜面扫地了,孰轻孰重,他自然知晓。   徐北游对王恺之说道:“王老先生,法会快要开始了,我们先去正殿那边。”   王恺之轻轻点头。   徐北游和萧知南率先迈动脚步,完颜宗必和王恺之一行人也只能紧随其后。   原本来时只有两人,可到了现在,却是浩浩荡荡近二十人,倒也是不小的声势。   走出不远,便见到大梵天驻足而立,徐北游拱手道了一声有劳,大梵天双手合十还礼,诵了一声佛号之后,临时充作知客僧人,在头前引路。   此时仍旧有飘飘洒洒的雪花落下,整个佛寺都被风雪所弥漫,远处的宏伟正殿在风雪上若隐若现,乍一望去,虽然大殿仅仅只有一层,但足有十余丈之高,占地数十亩,黑红二色的色调,沉重且肃穆,高大外壁上整整齐齐地悬挂着数百个大红灯笼,随风摇摆。   在大殿之外,还有一条人工开凿出的长河,如同一条护城河将整座大殿环绕起来,河水清澈见底,水面漂浮着无数莲花灯,形如盛开莲花,花蕊处点有明灯,此时天色昏暗,无数莲花灯随着河水缓缓飘荡,星星点点,若是换成晚上,便好似一条坠落人间的银河,当真是绝美之景。   河上跨有一座十八孔拱桥,雕栏玉砌,两侧扶手栏杆上悬有宫灯,此时已经被点亮,散发出晕红的光泽。   走在桥上,除了大梵天之外,所有人都惊叹于这幅美景,不同于道门玄都的鬼斧神工,佛门的匠心独具在于“精巧”二字,处处见细节,处处见心思。   过桥之后,可见一条笔直通路直达大殿正门,其尽头之殿门巍峨雄伟,足有近十人之高,巨大的门扉重达千钧,若想关门开门,非数百人一起用力不可。   进入殿门之后,门洞长达二十余丈,四周是高有数十丈的巨柱,空隙之间立有佛门护法天王金刚雕像,近乎二十丈之高,常人行走期间,仿佛蝼蚁一般。   穿过门洞,便是来到大雄宝殿的前殿,与寻常佛寺大雄宝殿的布局大不相同,迎面便是一道与大殿等高的影壁,宽有四十余丈,上面篆刻有一个大大的“禅”字,仅仅是“禅”字的一点都要比人大出许多,在影壁四周,仍是一根根巨大支柱,三四人难以合抱。   一行人停步在这座影壁之前,无不震撼赞叹。   萧知南无意中抬头望去,只见在离地数十丈的穹顶之上,竟然还缀着一盏盏金灯,不知数目几何,放眼望去,只见无数金灯连接成片,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当真是金光如海,佛法无边。   这等景象,如何能不赞叹。   这等宏伟建筑,不知要多少年的积累才能修建完成。   在众人从惊叹中恢复过来之后,大梵天继续开始引路,绕过影壁,终于抵达大殿正中位置。   大殿之宽广,几乎可以媲美寻常瓮城大小,可供上万人同处其中,最中心位置是一座莲池,三亩见方,其中蓄有玉质净水,灵气盎然,水中生有大大小小金莲,在众多金莲的最中心位置,是一座巨大的金色莲台,其上端坐有一尊大佛,一手指天,一手指天,寓意“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便是佛门所供奉的佛祖像了。   此时殿中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绝大部分都是僧人,但也有其他装扮之人,诸如衣衫飘飘的儒生、星冠羽衣的道士、装扮朴素的武夫,锦衣华服的勋贵,形形色色,不一而同。   其中还有许多是徐北游的熟识之人。   如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天机阁阁主蓝玉、摩轮寺长老葛增,江陵李氏的家主李清羽,魏国叶氏的家主叶道奇,上官氏的家主上官云,蜀州唐氏的家主唐圣云等等。   有敌有友,汇聚一堂。   其中一位被众星捧月的僧人,正是秋月禅师。   其周身有十二色佛光环绕,身着白色僧衣,面白如玉,俊秀宛若女子,又满面慈悲之色,双目清澈无物,不染尘埃。   此时的秋月与先前徐北游见到的秋月,又有所不同,尤其是气度仪态,更为契合佛门方丈的身份。   在当今道门掌教秋叶不出的情形下,仅以威望地位而言,秋月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就算是完颜北月也要稍逊一筹。毕竟完颜北月很少参与天下修士宗门之间的是是非非,任凭你好坏善恶,都与我无关,更像一个隐士。而秋月却是大不相同,他常常入世,为人化解恩怨,居中调停,不少地仙修士受其恩惠,竭力传诵其功绩,日复一日,又有偌大一个佛门为依仗,其威望自然极高。   当徐北游一行人进到大殿中的时候,整个大殿骤然一肃。   秋月第一个望来。   原本还有些不明就里之人也随着秋月的视线望去。   大殿内愈发安静,几乎是针落可闻。   只见那白发年轻人独自迈步上前,拱手抱拳,“剑宗徐北游,见过诸位。” 第四百二十二章 公主言三位掌教   莲池被开凿成莲花形状,共有十二片花瓣,其周围边缘上点满了足有少儿手腕粗细的蜡烛,烛光灼灼,与头顶的万千金灯相互映衬,将整个大殿照得纤毫毕现,不见半分阴影,同时无数烛光映落在水面和金莲上,映出略显朦胧之态的氤氲金光,又最终都汇聚于佛像之上,使其金身璀璨,愈发显得宝相庄严。   秋月就站在莲池之前,转过身来,背对着高大佛像,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久闻剑宗宗主的威名,今日得见,果真是器宇不凡,至于徐宗主身旁的女施主,恕老衲眼生,无缘识荆。”   秋月先前已经与他们两人见面,此时却是故意装作第一次见面,徐北游和萧知南自然也不会拆穿他,反而还要配合他把这出戏演下去,于是萧知南向前一步,与徐北游并肩而立,没有行女子的万福礼,而是也像徐北游那般,双手抱拳行礼,“齐阳萧知南,见过诸位。”   摄政长公主的大的名头当真响亮至极,哪怕众人先前已有猜测,待到萧知南亲口承认身份之后,仍有数人轻轻“咦”了一声。   显然是没想到萧知南真的会出现在此地。   秋月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齐阳长公主殿下,先前寺中弟子向老衲禀报,说是剑宗宗主到访,所以徐宗主的到来,老衲并不意外,可没想到长公主殿下竟是一并前来,长公主殿下年纪轻轻便能执掌一国朝政,实乃人中龙凤,此番亲自参加盂兰盆节法会,让老衲受宠若惊。”   按照大齐律制,除特例之外,宗室爵位按代递减,男子宗室有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男七等爵位,女子宗室分别对应为为公主、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其中公主对应亲王爵位,又有三种称呼,分别是皇帝之女称公主,皇帝之姐妹称长公主,皇帝之姑母称大长公主,自萧白登基称帝之后,萧知南便不再是公主,而应称之为长公主,故而秋月此时称呼她为长公主,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萧知南笑道:“方丈大师过誉了,本宫不过仰赖父兄与夫君威名,又有韩阁老和群臣鼎力扶持,方能勉力为之,不敢当龙凤之名,倒是方丈大师德高望重,当真是教本宫久仰大名。”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开口道:“倒是不知长公主殿下屈尊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萧知南循着闻声朝说话之人望去,是个身着玄黑道袍的道人,气度不凡,她心中有了几分思量,不过还是明知故问道:“本宫久在帝都,居于深宫内院,并不常在天下间行走,倒是不认得这位真人是?”   秋月笑着开口道:“待老衲替长公主殿下引荐,这位乃是道门镇魔殿殿主,叶字辈的大真人,道号上尘下叶。”   萧知南故作恍然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黑衣掌教。”   尘叶冷然道:“所谓黑衣掌教,不过是天下同道抬爱,可道门掌教唯有一人,那便是秋叶师兄,贫道万不敢当这‘掌教’二字。”   萧知南轻笑道:“大真人此言差矣,虽然本宫深居帝都皇宫,但也有所耳闻,说道门其实有三位掌教,其中第一位掌教,自然是天下第一人,道门名副其实的掌教真人秋叶。第二位掌教,则是阁下这位黑衣掌教,只因你执掌镇魔殿,还分了慎刑司的权柄,权势极大,不仅仅是道门外的‘邪魔外道’怕你,就连道门中的弟子也怕你,同时你又是叶字辈中的杰出人物,威望极高,不是掌教而胜似掌教,因为道门大真人穿玄黑道袍,故称作黑衣掌教。”   萧知南顿了一下,望向尘叶,只见他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萧知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至于这第三位掌教,也不是旁人,正是道门掌教真人的道侣,慕容夫人。所谓慕容夫人,乃是道门弟子之称呼,放在天下士林之间,则多称呼其为慕容先生,盖因她出身豪阀世族慕容氏,又是精通三教义理的人物,故有此称……”   未等她把话说完,尘叶已经重重冷哼一声,强行打断。   而且这一哼声,更是犹若实质,阵阵涟漪回荡在大殿之中,使得佛前烛火有了片刻的明暗不定。   不过萧知南也不是孤身一人,甚至不用徐北游出手,蓝玉已然开口道:“大真人,凡事都要听得别人说话,你是道门中的大真人,自当有心胸格局,有容人之量,就算你是长辈,长公主也绝非寻常晚辈,哪里好强行打断她的话语。”   说话之间,气机涟漪消失不见,那些烛火也不再闪烁跳跃。   若论天下间的名望,蓝玉还要比尘叶高上一筹,几乎可以与秋月、完颜北月比肩,不说天机阁如何,就说他为政为相将近一甲子的时间,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果他出身儒门,已然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儒门魁首之位,其威望地位可想而知。事实上,在萧煜放弃帝位之后,朝廷中能与秋叶平等对话的,并非深藏不露的萧玄,而是老而弥坚的蓝玉,哪怕如今蓝玉已经放弃相位,尘叶也远不如蓝玉。   所以在蓝玉开口之后,尘叶不好贸然反驳,只能暂且缄默。   萧知南冲这位蓝老相爷微微颔首致意后,环视四周,继续说道:“想来诸位都清楚,道门掌教真人在二十余年前体悟天道,距离证道飞升只剩一步之遥,故而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枯坐玄都紫霄宫中,一心一意感悟天道。有诗为证:修道归真气十载,玄都坐悟长生功。都天山上罡风重,紫霄宫中道行隆。睥睨上品地仙位,策勉人间遍芙蓉。这才有了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之称,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殿内众人纷纷应是。   萧知南微笑道:“可也正因为如此,这才有了所谓的第三个掌教,正所谓一人难做两用,掌教真人要闭关体悟天道,便难以执掌道门事务,于是他把将大权分别交给两人,其中一人就是方才已经说到的黑衣掌教,尘叶大真人,让他执掌镇魔殿,以武力镇压内外,先前已经提过,此时不再赘言。而另外一位则正是他的道侣,慕容夫人。在这几十年里,慕容夫人藏身于幕后,执掌道门掌教大权,犹如太后垂帘,皇后听证,又因掌教真人对其所作所为不加约束,听之任之,愈发助长其气焰,使其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以至于闹出了什么将天下分作四份的痴妄言语,使得外人误以为慕容夫人尚在掌教真人之上,故而被人称作太上掌教。”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三问真人乱何起   萧知南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中针落可闻,不管是不是道门中人,都不敢在此事上妄加置评,就连李清羽这等慕容萱的心腹之人,也因为事涉道门的缘故,同样不好开口说话。   此时能说话的,唯有代表道门,也代表道门掌教真人的尘叶。   尘叶面沉如水,缓缓道:“长公主此言,是从何人之处听来?我倒要好好请教一番,竟将这无端之事编得如此巧妙,莫不成乃是家中的高人。”   萧知南笑道:“此事是否无端,大真人心知肚明。至于此事是从何人之处听来,却是不能告知大真人,毕竟世人皆知,大真人执掌镇魔殿,杀人拿人的功夫,丝毫不逊于朝廷的暗卫府,甚至犹有胜之,虽说大真人口口声声说着‘请教’二字,可又有谁能保证,大真人不会直接杀人去了?”   萧知南直言信不过堂堂道门黑衣掌教,无疑是打脸至极,不过在她说出太上掌教之事后,便已经和道门近乎于撕破面皮,倒也不显如何。   尘叶不愧是道门中的第二号人物,修身养气的功夫还是有的,也不动怒,只是冷冷道:“怕是长公主说不出来吧?或者说,长公主就是那个编造此事的家高人,若真是如此,贫道还真就不能把长公主如何,毕竟长公主身旁之人乃是剑宗宗主,放眼天下,除了掌教师兄之外,还无人敢说能稳胜过他。”   萧知南淡笑道:“说到外子,本宫记起一事,外子曾言,当日两襄城外,大真人还与外子做过一场,不知是胜是败?”   尘叶丝毫不为所动道:“我们说的是长公主此言是从何处听来,与当日的两襄大战并无干系,还望长公主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   “谁说没有干系?”萧知南笑道:“外子亲眼看到是大真人请下了五尊天帝法相,要与外子分出个胜负,大真人只需回答本宫,可有此事?”   不等尘叶开口回答,秋叶已然开口道:“据老衲所知,想要请下五尊天帝法相,非道门重器都天印不可。”   尘叶脸色微变,冷哼一声,道:“就算真有此事,那又如何?”   萧知南笑道:“既然大真人承认了此事,那就好办了,本宫要问大真人一问,你身为道门中人,为何出现在两襄城外?”   尘叶心中一猛然惊,已经想到萧知南的用意,不过却是为时已晚,此时进退维谷,不得不答,“难道朝廷不许我道门中人去两襄城外?”   萧知南摇头道:“朝廷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是堂堂镇魔殿主,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两襄城外,却是有些不妥。此值魏王叛军攻打两襄之际,外子身挂平虏大将军印,总理江南军政要务,出现在两襄合情合理,可偏偏这个时候,大真人也出现在了两襄城外,难不成大真人也挂了什么军职在身吗?就怕不是朝廷的军职,而是乱臣贼子的平虏大将军印吧。”   尘叶怒喝道:“一派胡言!贫道在两襄城外与剑宗宗主决一胜负,只是因为道门与剑宗的过往恩怨,与魏王和朝廷一概无关。”   萧知南没有继续穷追猛打,转而言道:“就当大真人所说为真,本宫还有一问,当日魏王阴谋夺取江都,先是阴使属下奸细混入江都城内,又派大军兵围江都,再请玄教教主慕容玄阴二入江都,想要里应外合之下,夺取江都,若非外子及时赶到,江都恐已易主。只是不知为何,镇魔殿殿主也会出现在江都城中?难道也是为了剑宗的恩怨不成?那倒真是奇了,为何每每大真人想要了结剑道两家恩怨的时候,总会赶在魏王发兵之时,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秋叶双手合十笑道:“长公主殿下所言有理,尘叶道兄还要给出个说法才行。”   他稍稍一顿,然后莫名说道:“今日与会之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抛开各家弟子不谈,年纪最轻的徐宗主也早已是及冠之年。”   尘叶深深望了眼这位言笑晏晏的佛门方丈,心中有了几分明悟,这个看似不偏不倚的佛门方丈怕是已经偏向朝廷那边,否则不会句句言语都切中他的要害之处,就拿刚才这番话语来说,分明就是在说此地没有三岁孩童,如果他执意要说是巧合,那么就是只有三岁孩童才会相信,在场之人自然不会相信。   秋月以佛门方丈的身份说出此言,自然不会有人反驳。   直到这一刻,尘叶才恍然发现,他此时最大的对手,不是他先前处心积虑防备的徐北游,也不是开口一次之后就不再言语的蓝玉,而是这个笑意晏晏的年轻女子,以及明面上恪守中立的本地主人。   不过再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如今道门势大,佛门必然不甘心长久屈居道门之下,肯定要生出许多事端,暗中亲近朝廷抗衡道门更是理所当然之事。   尘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收敛思绪,缓缓说道:“长公主说贫道曾经出现在江都城中,可有证据?若是仅仅凭借徐宗主的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   萧知南微笑道:“自然有的。”   然后她转过身来,望向身后的高大男子,轻声道:“完颜兄台。”   完颜宗必下意识地望了眼那个一直漠然旁观的年轻白发男子,深吸一口气,上前先是拱手团团行礼,然后沉声道:“在下完颜宗必,后建国主乃是在下叔祖,当日叔祖也曾出现在江都城外,擒拿了慕容教主,叔祖与教主之间的关系,想必在座素有所知,依照叔祖所言,当日尘叶大真人的确在江都城中。”   萧知南重新望向尘叶,“大真人,你方才说外子只是一面之词,如今完颜兄台亲口所言,可就不是一面之词了。”   尘叶沉默不语。   萧知南继续说道:“既然大真人不愿开口,那么本宫就当大真人默认了此事,那么本宫就有了第三问,为何堂堂道门大真人要任凭魏王驱使?难道大真人忘记了,这大齐的江山是由太祖皇帝开创不假,可也包含了老掌教紫尘和主事峰主天尘的心血!”   先前萧知南娓娓道来,不疾不徐,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可到了这一句,却是骤然加重嗓音,仿佛平地起惊雷,让殿内众人尽皆默然。   萧知南向前迈出一步,终于展露出身为一国摄政的威严,沉声道:“尘叶!道门助力魏王叛军,你还有何话说?如今魏王在东南,草原王在西北,又有东北牧王,朝廷只剩下江北一隅之地,岂不是正应了天下四分的说法?!”   “到底是谁胡言乱语?”   “到底是谁狼子野心?”   “天地可鉴,日月可昭,使黎民遭难,使苍生涂炭,使百姓倒悬,又到底是何人所为!?” 第四百二十四章 言语交锋如刀剑   言如刀,语如剑。   在此时此刻,萧知南的一番言语丝毫不亚于徐北游驾驭万剑一人攻城,甚至还有犹有胜之。   最起码尘叶已经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秋月似是刚刚知道此事,讶然问道:“尘叶道友,当真有此事不成?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魔道行径!”   何谓之一个“魔”字?   杀戮无辜是魔。   暴虐无亲是魔。   愎狠无礼是魔。   扶邪违正是魔。   败乱忘德是魔。   残义损善是魔。   逆天虐民是魔。   正因为如此,当年玄教跟随后建铁骑南下,使神州陆沉,使苍生涂炭,便被中原各大宗门称作魔教,可从始至终,玄教中人从不会、也不敢以魔教自称。   后来触犯了众怒的玄教也终于引得群起而攻之,不但有佛道两家联手,还有白莲教、剑宗等各大宗门纷纷入世,捞取功德。   此乃大势所趋。   于是盛极一时的玄教也不得不败,元气大伤地退回后建,至今都未能恢复当年的鼎盛之态。   一个“魔”字,委实太大,任凭是道门也不敢戴在头上。   若是坐实了魔的名头,便是与天下苍生为敌,人人得而诛之,天厌之,人弃之。   哪怕是天下之大,也再无寸许立锥之地。   就在此时,李清羽开口道:“方丈大师未免言重了,道门传承千年,向来都是清静有德之地,此乃天下共识,又怎么会与一个‘魔’字有所沾染,这其中恐怕会有什么误会。”   秋月微笑道:“李大先生所言甚是,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萧知南笑道:“那就请李大先生说一说,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本宫倒要聆听阁下的高论。”   李清羽缓缓道:“长公主殿下心思深远,能谋善断,很让李某人佩服。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道义不存,有豺狼横行于世,生灵为之涂炭,长公主殿下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以举王旗,起王师,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还天下一个郎朗乾坤,自然也是才高志大,极是了不起。只是长公主殿下以巧言诡辩,欲将祸乱天下的罪名强加于道门,却不是明君行径,教人十分不佩服。”   萧知南淡笑道:“李先生倒是好记性,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刚才有几句话,应该是出自当年太祖皇帝起兵时所作的檄文。”   李清羽点头道:“然也。”   萧知南道:“当年太祖皇帝在位时,麾下大军,西起于青河,中至白山,北尽后建,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无敌不摧,以此图功,无功不克。然今日,国势倾颓,国事艰难至此,知南不才,因文武群臣之殷殷期望,顺天下民众之切切推心,故而暂任摄政之位,以是训政。本宫欲要除弊兴邦,如良医治病救人,须要行望、闻、问、切之法,找出根源方能对症下药。又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得徐徐图之……”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向殿内四周环顾之后,方才继续说道:“今方天下之变,有魏王萧瑾趁势而动,罔顾太祖皇帝之恩,交结妖人,拥兵自重,后恃有众以要君,凭陵跋扈,志骄气盈,无复尊主庇民之意,忘祖宗之根基,不尊王化,反为生民之巨害,今萧瑾悍然兴兵于江、湖二州,无君无父,视朝廷于无物,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凡有忠义者未有闻之而不痛减者也。此为病一。”   “又有草原林寒于西北称乱,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府五千余里,所过之境,无论世家大小,无论士绅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世族贵胄,破家抄财,以至于西北数州之士绅纷纷逃亡,林寒自处於安富尊荣。自大楚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林寒以草原外夷之兵,乱天下、人伦、君臣、朝纲,大逆不道也。此乃病二。”   “事有轻重缓急,病亦有大小之分,本宫窃以为,西北林寒尚且只是疥癣之疾,东南萧瑾才是膏肓重病,尤其是交接妖人一项……”   未等她把话说完,李清羽已是骤然拔高了嗓音,打断道:“长公主殿下此言差矣,据在下所知,所谓的妖人,不过是魏王麾下的鬼王宫修士,鬼王宫是否算是妖人,尚无定论,就算是妖人,也与道门无关。莫不是因为帝婿是剑宗宗主,而剑宗与道门又有宿怨,长公主殿下恨屋及乌,这才将罪名强加到了道门的头上。”   萧知南不恼不怒,平声静气道:“照李先生所言,魏王麾下修士仅仅是一个鬼王宫,难道区区一个鬼王宫便能挡得住帝婿和蓝老相爷的联手?刚才你也说了,本宫的帝婿乃是堂堂剑宗宗主,千里之外去人头颅也不过等闲,若真是只有一个鬼王宫,又如何能挡得住帝婿?怕是魏王的首级早已被传首九边。”   李清羽皱眉道:“长公主殿下怕是有些夸口了,纵使帝婿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剑仙,可想要在万军丛中取人首级,也不是一件易事。”   萧知南笑着问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不相信帝婿有这个本事了?”   李清羽平静道:“自古以来,军中就有专门对付大修士大地仙的种种手段,如朝廷的雷霆弩车和神威大将军炮便是如此。虽然徐宗主的修为很高,已然是超凡入圣,但也不至于高到万军之中杀人如探囊取物的地步。在下以为,如果徐宗主真想玉石俱焚,杀掉魏王应该不难,难只难在他如何全身而退,稍有不慎,便会葬身于重重大军围困之中,想来长公主殿下应该舍不得帝婿去做这样的事情,而且帝婿还要留着有用之身重振剑宗,也不会做这样的兑子之举。既然帝婿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那又何来拦不住之说。”   萧知南笑道:“说来说去,李先生还是觉得外子没有这般手段,久闻李大先生也是儒门中的高人,不但位居八位大先生之列,而且还得了上代儒门魁首张载的传承,修为精深,境界高绝,不如就由李大先生亲自领教一下外子的手段,看看本宫到底有没有夸大其词,不知李大先生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清羽的身上,使他如芒在背。   蓝玉更是笑着开口道:“李大先生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别人也肯定做不到,却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先贤有言,绝知此事要躬行,说得再多,不如亲身一试,长公主殿下此法甚好。”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一指一剑定对错   李清羽自然不会同意,沉声道:“蓝老相爷却是在消遣李某了,蓝老相爷乃是天机阁阁主,执掌天机榜,更是天机榜的排榜之人,自然知道天机榜上的十人三圣之说,徐宗主与道门掌教真人、后建完颜国主并列为三圣,境界高绝,修为深不可测,几近于人间巅峰,李某自认才疏学浅,境界低微,又岂敢在徐宗主面前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文人斗智不斗力,不管怎么说,我李清羽也是儒门中人,更是儒门的八位大先生之一,怎能在佛门净地行莽夫行径?再者说了,道理说不通便要动手较量,这与那些地痞无赖何异?   这后一句话语,李清羽藏在腹中,并未立刻说出口,不过若是蓝玉和萧知南苦苦相逼,那他便要不留情面了,毕竟此地是佛门祖庭,此时是佛门盛会,他若不愿,徐北游还能在天下群雄面前强自出手不成?   若徐北游真敢如此,那丢的可就不是徐北游一人的脸面,而是连带着朝廷和剑宗的脸面,一起丢掉了。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徐北游终于开口道:“李大先生,你说徐某修为高绝,此话不假,无论是分出胜负,还是分出生死,李大先生都必然是有败无胜,有死无生,这种比试,不比也罢。”   李清羽微微诧异,不明白徐北游为何忽然向着自己说话。   徐北游微微一笑,紧接着说道:“那我们不妨换一种比法,李先生以为如何?”   李清羽打定主意绝不松口,故作淡然道:“若是徐宗主要比诗词歌赋,或是文章道理,李某人自然奉陪到底,可如果徐宗主想要恃力欺人,那李某绝难从命。”   徐北游笑道:“诗词歌赋和文章道理,徐某不说一窍不通,但也的确不算纯熟,顶多算是略知一二,而且此道也不适于此时此地此事,这样罢,徐某不恃力为胜,李大先生也不必高挂免战牌,只要李大先生能接下徐某一剑,那就算是李大先生胜了,徐某输了。”   李清羽怫然冷笑道:“世人皆知,贵宗素有‘天下事不过一剑之事’的说法,贵宗祖师上官仙尘又曾言‘身前三尺即无敌’,而徐宗主更是被人誉作‘十八楼之下皆是一剑’,李某自认没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修为,徐宗主如今却要让李某接下一剑,怕是要取了李某的性命。若是徐宗主想要杀人,明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   徐北游正色道:“徐某可以对今日在场的诸位同道保证,无论胜败,绝不会伤及李大先生的性命,至于李大先生所言的一剑之事,徐某也可以许诺,不动用诛仙,也不动用剑宗十二剑中的任何一剑,甚至可以不用我剑宗绝学剑三十六,仅仅是以指代剑,以自身气机对敌,李大先生以为如何?”   李清羽沉默不语。   徐北游轻笑道:“徐某已经退让至此,若是李大先生还不敢一试,又怎好说徐某不能在万军丛中取他人首级?”   秋月双手合十道:“徐宗主此言有理,老衲以为徐施主此法可行,既能分出胜负,又能点到为止,不伤人命,已是再好不过了。”   李清羽脸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道:“李某倘若败了,便要承认长公主殿下所言有理,是也不是?”   徐北游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是徐某败了,也愿赌服输,承认内子所言有差,与内子一起向道门和李大先生赔礼谢罪。”   李清羽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尘叶。   尘叶微不可查地轻轻颔首,并以神念之法直接在李清羽的心田中响起声音,“徐北游先前与贫道在两襄城外大战,已是元气大伤,其后他又去了草原摩轮寺,一人鏖战摩轮寺四大活佛,虽然勉强胜之,但也是惨胜,此时他不复巅峰之态,又不用诛仙和剑三十六,无异于自断双臂,再承诺不能伤你性命,更是自缚双脚,你此战胜算极大。”   闻听尘叶此言,李清羽心中大定,望向秋月,拱手道:“方丈大师乃是此地主人,便要请方丈大师代为仲裁胜负。”   虽然他明知道秋月是偏向于朝廷,但毕竟是在无数名宿修士面前,秋月顾忌到自身和佛门的声望清誉,必然要做到绝对公正。   秋月合十称是。   徐北游抖了抖袍袖,与萧知南交换一个眼神之后,迈步向前,微笑道:“李大先生,真丈夫也。”   李清羽冷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是李某人挡下了徐宗主的一记指剑,那徐宗主便要和长公主殿下一起向道门赔礼。”   徐北游点头笑道:“这是自然。”   尘叶听到徐北游当着众人之面再次确认之后,终于是面露欣然之色。   众人闻听此言之后,也纷纷向后退去,为两人空出殿中位置的战场。   李清羽拱手道:“在下修为荒疏,不是徐宗主的对手,只是徐宗主一意邀战,只好拿几根骨头来硬挨徐宗主的一剑,还望徐宗主手下留情。”   徐北游衣衫悄不可见地微微一荡,向前踏出一步,轻声道“李大先生,小心了!”   只见徐北游身形飘然而动,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迅疾,同时轻飘飘地点出一指,这一指看似寻常,但未到中途,已然是生出重重幻影,登时一指化两指,两指化四指,四指化八指,八指化十六指……   尘叶见此情景,下意识地脱口道:“太乙分光剑!”   所谓太乙分光剑,乃是道门绝学,与剑三十六中的剑九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此时徐北游用出太乙分光剑,却是不能说他违背先前的承诺。   就在这顷刻之间,徐北游已经由十六指化作三十二指,进而再化作六十四指,似虚似实,虚实难辨。   李清羽凝神静息,将自身气势攀升至巅峰。   太乙分光剑,又称错影分光剑,在于一个虚实不定,真中有假,假中藏真,真真假假,真可作假,假亦可真,难以界定。   此时徐北游以一指化作六十四指,可能六十四指皆为真,也可能六十四指中只有一指为真,,每一指都在不断变幻方位,莫测莫定,已然向着一百零八指的趋势发展开来,放眼望去,竟是漫天指影,根本看不到徐北游的真身所在。   李清羽心中明白,若是自己应对不当,被徐北游一指点在身上,那么八成就要输掉此战。   只是他万万输不得,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终是想当然耳,这位剑宗宗主不复巅峰之态不假,可那也是对于尘叶这样的同境界高手而言,对于他而言,却是无甚差别。   此时想要再去反悔,已是不能,李清羽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一指。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徐北游果真没有以力压人,而是用了取巧手段,那他也未尝没有取胜之机。 第四百二十六章 李氏家主好算计   在一瞬之间,李清羽心思百转。   当年他与徐北游第一次相见,还是在湖州江陵府的李家大宅。   那时候他与谢苏卿交好,徐北游因为萧知南的关系,也与谢苏卿交好,故而两人联手,将李紫剑从李家家主的位置上赶了下去。   那时候的徐北游,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仅仅算是在天下之间崭露头角。   可那时候的李清羽,却是志得意满。   若是没有此后的种种变故,他也许会像曾经的好友谢苏卿那般,先在士林间养望,然后学而优则仕,或为一部侍郎,或为一地封疆,最终在十几年后,忝居内阁宰辅之列,如此一生,也算是功成名就。   只是谁也没想到,堂堂大齐皇帝会在江都行宫猝然驾崩,紧接着就是三藩起兵作乱,刹时间天下大乱,偌大一个朝廷竟是在转瞬间就变得风雨飘摇。   在这个时候,他和谢苏卿产生了最大的分歧,后者选择了大齐朝廷,尽他和萧玄的君臣之情,也尽朋友之义,而李清羽自认他与大齐朝廷之间无情也无义,于是接受了慕容萱的招揽。   至此,他和徐北游之间,已是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及至后来,更是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水火之势。   既然如此,徐北游不会有所留手,他更不会有所留手。   李清羽双脚立定,打定主意要以不变应万变,当初在两襄城外,有佛掌托佛寺从汉水出世,为求机缘,面对同样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青尘大真人,他都敢出手,没有到了今日面对一个束手束脚的徐北游,反而不敢出手的道理。   何况徐北游已经承诺不会伤及他的性命,有秋月和众多名宿在场,就算是徐北游也不敢自打脸面,这便是他最大的退路,尽可放手一搏,只要接下了徐北游这一指,那么这次的盂兰盆节法会便算是完美落幕,萧知南和徐北游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李清羽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   宽阔的佛殿中平地生风,汇聚于李清羽的头顶,形成一个仿佛漏斗一样的漆黑漩涡。   其中又有雷霆缭绕,不断从天幕上落下,轰然炸裂,愈演愈烈。   徐北游对无动于衷,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六十四指演化为一百零八指。   既然徐北游不做阻拦,李清羽便彻底放手施为,只见他气势暴涨,一身衣衫飘摇不定,伸出双手在胸前缓缓合十,缓缓道:“佛魔一线!”   一道足有二十丈之高的黑影从他身后升起,黑影脸上面容不断变化,或慈悲,或瞠目,或庄严,或平静,或嗔怒,不一而是。   以李清羽立足之处为中心,头顶黑色漩涡不断下压,继而有无数黑色气息如同飞舞的冤魂一般瞬间弥漫整个佛殿。   莲池上的烛火摇曳不定,甚至于穹顶上的万盏金灯也开始摇摇晃晃。   端坐的佛祖金身愈发金光璀璨,原本闭着的双眼竟是有了要睁开的迹象。   秋月合十低眉,轻诵一声佛号。   佛音浩大,响彻整个大殿。   烛火不再摇曳,金灯不再摇晃,佛像缓缓恢复平静。   秋月轻声开口道:“竟是玄教的天魔相,不过天魔素来以宿主为食,宿主修为越高,天魔神通也就越大,李大先生修行此法,就不怕有朝一日被天魔反噬自身?”   李清羽闭口不言,只是专心将所有的黑色气息汇聚入自己的体内。   当日李清羽曾在清闲居中对李紫剑用出此等手段,使满府之人血肉消融,尽皆变为干尸,使得大地开裂,草木干枯,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使得原本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清闲居变为一方死地,只剩下几位地仙境界的修士还能安然无恙。   汲取了满府之人的生灵之气后,他在瞬间恢复青春,斑白的两鬓渐显乌青之色,血肉皮肤如枯木逢春,欣欣向荣,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虽然他今日没有吸取生灵之气,但却汲取了这座千年佛殿中弥漫的佛家气息。   佛魔本一线,于是此刻他周身金光熠熠,好似是一尊金身罗汉。   取他人之法为己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便是天魔相的玄妙所在。   下一刻,徐北游的指影已经近身到前,如狂风骤雨一般落在李清羽的金身之上。   激起无数涟漪。   可李清羽整个人却是岿然不动。   既然能接下徐北游的一指便算是胜了,那么他又何必去管徐北游如何,不想如何反击,只想如何防守,于是他就想出了这个化佛门金身为己用的取巧法子,毕竟天下修士之间,除去武夫的横练体魄不谈,以佛门金身最为坚固,此地又是佛门祖庭的主殿,其中弥漫的佛家气息几若实质,他汲取这些佛家气息,便等同是占据了地利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他之所以能用出这个法子,也是在心中算计好了的。他若汲取殿内的佛家气息,必定会招来殿内的禁制反击,秋月若不出手,殿内的重重禁制便足以重伤于他,那么这次比试便能顺理成章地取消不比,就算徐北游胜了,也是胜之不武。秋月若是出手,那他便可光明正大地汲取殿内佛家气息,瞬间铸就金身,如此一来,无论秋月怎么做,他都是稳赚不亏。   不得不说,李清羽能算计李紫剑夺得李家的家主之位,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就在李清羽觉得自己已经有八成胜算的时候,心田中骤然响起一道仿若炸雷的声音,“李清羽!”   这一次却不是徐北游开口说话,而是正在旁观的尘叶。   李清羽在刹那之间有了片刻的心神失守,茫然失措。   也许是当局者迷的缘故,他竟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尘叶又是在他的心田中开口道:“快退!”   李清羽下意识地就想要向后退去,不过却是为时已晚。   在李清羽的视野中,一个黑点骤然出现,无声无息,悄然而至。   然后这个黑点迅速变大,瞬间吸引了他所有的视线,他甚至可以清晰看到这个黑点上的纹路。   这是一根手指的指尖。   先前的一百零八指都是幌子,这一指才是徐北游的一剑。   这简简单单的一指,来势之凶猛,超乎李清羽的想想太多,以至于李清羽在此时此刻万般算计,仍是想不出破解之法。   这便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威势?   不等他再想太多,一直不见身形的徐北游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与他相距不过三尺之邀。   这一刻,李清羽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两句自己刚刚说过不久的话语。   十八楼之下皆是一剑之敌。   身前三尺即是举世无敌。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一指之后复一指   先前李清羽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其根本目的是拒绝徐北游的邀战,对于这两句话的真伪,还是将信将疑。   甚至还有几分藏在心底深处的不屑。   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之事。   剑宗的山门都丢了,还一剑之事?怕是千剑万剑都解决不了吧!   不过到了此时此刻,李清羽才恍然发现,这两句话,原来是真的。   李清羽想要抽身后退,可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陷入沼泽一般,难以移动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北游的一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眉心上。   这一瞬间,佛教祖庭上下的数百晨钟轰然作响。   李清羽的金身轰然破碎。   就在此时,尘叶上前一步,一掌拍向李清羽的后心,口中却道:“徐北游,休伤李大先生的性命!”   徐北游笑道:“我看还是大真人莫要杀人灭口才是。”   电光火石之间,两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同时出手,兔起鹘落,徐北游的一指点在尘叶的掌心上,剑气透掌而过,不过他也不好受,整根食指近乎寸寸碎裂。   这样的伤势,对于两位已经可以血肉衍生的十八楼地仙而言,委实不算什么,两人动作不停,竟是如江湖武夫一般,斗起拳脚功夫。   道门素有金龙锁玉柱的上乘功夫,若论拳脚,未必就比寻常武夫差了,而剑宗中人本就是以剑术为基本,修成无上剑体之后,身体发肤无不可为剑,更是无惧贴身肉搏。   此时两人交手,丝毫不逊于顶尖武夫技击。   两人此番可谓是第三次交手,这次交手,又是在天下顶尖人物面前一决雌雄,再也没有方才那么多的讲究,只是顾忌到此地乃是佛门祖庭,不好用出都天印和诛仙这等重器,这才选择了拳脚技击之术。   尘叶出手阴狠,忽掌忽指忽拳,极尽变化之能事,而徐北游则是以手刀代剑,剑气横生,锐不可当。   两人越斗越快,以至于满场之间,尽是两人留下的道道残影。   修士一向鄙视武夫,正如读书的秀才瞧不上当兵吃饷的行伍中人,故而修士之间的争斗极少有徒手搏击之举,今日两位堂堂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竟是如此相斗,不亚于两位内阁阁老竟是撸起袖子大打出手,委实谈不上好看二字。   毕竟到了这个境界的修士,哪个不是几近于神仙中人,既然是神仙,便要有神仙的风度,或是立于云端之上,挥袖风雨来,拂袖山岳倾,或是手持三尺,一剑劈开万重山,哪有如此行事的。   可事实上就是如此,两位大地仙真就这般大打出手。   场间众多名宿脸色古怪,欲言又止,只盼本地主人秋月禅师能够出面制止,只是秋月好似无动于衷,只是静观两人交手。   就在这片刻之间,徐北游毕竟是与人相斗经验更为丰富,尤其是这种近身肉搏,很快便将尘叶逼退到莲池之畔,徐北游一掌接着一掌地劈下,势如开山一般,威力惊人。   尘叶全然落于下风之中,双手出招愈显凝滞,显然只能守而不攻。   不过忽然之间,局势又是迅速变化,只见徐北游劈出一记手刀,光华璀璨绚烂,仿佛是沧海升明月。   尘叶一掌拍碎这道“月光”,化掌为拳,破开这道凌厉剑芒之后,复而为指,直接点向徐北游的眉心。   徐北游的另一手刀在千钧一发之际姗姗来迟,直刺尘叶的胸口,显然是要行以伤换伤的兑子之举。   尘叶没有丝毫犹豫,一指点在了徐北游的额头眉心,任由徐北游的手刀刺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一刻,两人都是大为惊异。   尘叶惊异于自己的一指点在徐北游的眉心上,如同长剑刺在铁石之上,不得入其分毫。   徐北游则是讶异于自己的手刀在距离尘叶心口三寸处,再也不得前进分毫,就像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以柔克刚,刺不破,撞不开。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向后退去。   整个大殿以特殊材质的金刚石材质筑造而成,世人谓之“金刚不坏”之殿,曾有剑修以利剑砍下都不曾砍出痕迹,此时尘叶双脚立于地面,竟是在号称金刚不坏的地面上踩踏出两个清晰脚印,虽然只是卸去力道的无奈之举,也分外显现这位大真人超然入圣的莫大神通。   反观徐北游,双脚根本没有触及地面,而是如翩然蝴蝶一般,围绕那面刻有一个“禅”字的巨大影壁环绕一周,然后身形以比退去时更快的速度扑向尘叶。   尘叶不闪不避,举起双手,两只手掌上绽放出无数紫色雷光,将他的脸庞映照得一片紫意盎然。   待到徐北游来到他的面前,他伸手一抓,无数雷霆交织密布,瞬间形成一张天罗地网,朝着徐北游当头笼罩而下。   徐北游一气呵成劈出数十记手刀,剑气四溢,如狂风乱舞,又如大雨泼洒,瞬间将这张罗网劈成粉碎。   如此一来,徐北游终于双脚落地,不过紧接着就再度跃起,身形围绕尘叶翩然而动,手刀不停。   尘叶转为守势,心中默念数字。   在旁观众人看来,只见一团白影翻滚在尘叶的四面八方,已经渐渐看不清这位道门大真人的身影。   当尘叶默念到九字的时候,终于出手。   徐北游一记手刀斩落,尘叶顺势以中指弹向他的手腕,徐北游反手抓住尘叶的手掌,大开中门,任由尘叶一掌如炸雷拍在自己胸口上,另一只手掌携带着锋锐剑芒狠狠斩落,就要让这位黑衣掌教断去一臂。   下一刻,徐北游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中,双脚触地,一口气向后倒滑出去近百丈,一直到后背撞在巨大影壁上才堪堪停下。   偌大一座影壁固然是巍然不动,但在徐北游后背所撞的地方,却是出现了细微裂痕。   另一边,尘叶倒是没有被徐北游斩去一臂,可神态也不太好,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徐北游,身子微微摇晃,手足不动,仿佛中了魇镇之术一般。   随行而来的镇魔殿大执事酆都大帝急忙上前扶住殿主,只觉得殿主身上如有芒刺一般,竟是让他隐隐胜出疼痛之感。   就像是无数牛毛剑气刺在身上,让他大为惊异。   酆都大帝赶忙以道门秘法为殿主缓解伤势。   片刻之后,尘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脸色铁青。   在最后关头,徐北游临时变招,他在不防之下,竟是被一指狠狠点在下丹田位置上,徐北游便顺势将一股气机强行注入到他的下丹田气海之中。   徐北游对正关切望向自己的萧知南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从影壁上直起身,笑问道:“大真人,徐某的诛仙剑气,滋味如何?” 第四百二十八章 一口剑气分胜负   尘叶嘿然一声,强自压下体内的肆虐剑气,冷冷道:“很好,倒是我没有预料防备,着了徐宗主的道。”   徐北游开始迈步前行,重新回到他最初站立的位置,道:“先前徐某与李大先生赌斗,李大先生的金身已是被徐某人破去,也就是输了,可大真人似有不服,又强自出手,徐某一并接着便是,如今胜负已分,大真人可还有话说?”   尘叶一挥袍袖,自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宗师气度,坦然道:“不错,是贫道输了。”   方才两人交手,徐北游出人意料地变招,将自身体内的一口诛仙剑气凝聚于食指之上,拼着硬挨尘叶的一掌,同时一指点在尘叶的下丹田位置,顺势将指尖上的诛仙剑气注入其气海之中,顷刻之间,诛仙剑气落地生根,继而迅速蔓延开来,仿佛是无数荆棘藤曼,深深扎根气海之中,若要强行拔出诛仙剑气,难免要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累整个气海也要大受损害,这也是当年无尘大真人坠境不止的根本缘由。   一瞬之间,尘叶的下丹田受制,诛仙剑气又从下丹田气海向着中单田内院蔓延开来,上丹田紫府固然能幸免于难,可紫府毕竟只是神魂寄居所在,与体魄关联不大,中下两大丹田同时被制,也使得尘叶身形随之受制,显露败象。   若说分出生死,仅仅凭借一口诛仙剑气,尚且言之尚早。   可若说分出胜负,已然分明。   尘叶知道徐北游虽然得胜,但也已经大大折损体内气机,再加上他体内尚未完全痊愈的旧伤,一时三刻之间,绝难复原如初。此时两人若再次交手,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只是此时此刻,尘叶也是有苦自知,诛仙剑气虽然对于战力并无太多限制折损,但却是一大隐患,若是不能及时抑制镇压,使其迅速蔓延至全身各处,那便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高人也束手无策,到那时候,若是狠心拔除体内的诛仙剑气,难免要境界大跌,可如果不拔除剑气,便要日日夜夜受剑气“凌迟”之苦,几十年之后,剑气渐消,可体内筋络也要大半受损,沦为半个废人。   其实就在当下,尘叶已然觉得自己的下丹田气海中,仿佛又数十把小剑在胡乱攒刺,他几乎动用了全身的气机,才勉强将这股诛仙剑气封锁压制在下丹田和中单田两处,使其没有彻底蔓延开来,形成不可挽回之局面。   若是此时再强行动手,牵扯体内气机,使得体内的诛仙剑气有了可乘之机,恐怕他也要步当年无尘师叔的后尘。这对于刚刚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并未太长时间且志在证道飞升的尘叶而言,无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就在此时,徐北游继续开口道:“既然大真人已经认输,那李大先生认不认输?”   说话之间,他将视线转向脸色苍白的李清羽。   殿内其他之人也随之望去,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李清羽的身上。   今日之事,徐北游无疑是赚了脸面,再一次在天下群豪面前证明了自己盛名之下无虚士,尘叶略微丢了些脸面,不过输得并不难看,也无人敢于小觑这位黑衣掌教,还算是可以接受,唯有李清羽,被徐北游轻描淡写地一指点破金身,连虽败犹荣都算不上,若是在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输给堂堂三圣之列的剑宗宗主,也不算丢人之事,可今日却是在众多大修士名宿面前,无疑被狠狠落了脸面。   不过有句话说得很对,面子是别人给的,脸却是自己丢的,若非他依依不饶,也不会引来徐北游的主动邀战,哪里会有当下的窘境。   李清羽脸色变幻不定,到头来还是没有那个胆量在天下群豪面前食言而肥,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道:“是在下输了,多蒙徐宗主手下留情,在下也谢过徐宗主。”   徐北游微微点头,负手而立,环顾四周道:“既然李大先生已经认输,再加上徐某与尘叶大真人的一战,想来已经足以说明徐某的手段如何,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有李清羽的前车之鉴,又有尘叶的明证,在场众人自然没人敢去触这位风头无量的剑宗宗主的霉头,纷纷称是。   秋月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得人群中有人出声喝道:“且慢!”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人群分开,有一黑衣阴鸷老者踱步而出,鹰鼻碧眼,不似是中原人形貌。   秋月沉声问道:“不知阁下是?”   来人冲着秋月拱手行礼道:“在下鬼王宫萧林,见过佛门方丈大师。”   秋月合十还礼道:“原来是鬼王宫宫主驾到,老衲有失远迎。”   萧林嘿然道:“在下是随着上官家主一道来的,未曾报上名号,方丈大师不知在下,也在情理之中,今日在下这半个不速之客现身,万万不敢当方丈大师如此。”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徐北游,高声道:“方才长公主有言,说单凭我鬼王宫,拦不住徐宗主,今日萧林却是想要向徐宗主讨教一下,免得天下同道都以为我鬼王宫中尽是些臭鱼烂虾,竟然连徐宗主一人一剑都拦不下。”   徐北游默然不语。   正如尘叶所料,他为了胜过尘叶,的确是耗费了不少力气,几乎将体内气机倾泻而空,尘叶动弹不得,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在此时对上诡异难测的萧林,在不动用诛仙的前提下,恐怕是胜负难料,就算是赢了,也可能是颇为狼狈。   萧林见徐北游并不说话,又道:“听闻如今剑宗已是大胜往昔,在宗主之下还有三大长老,其中的大长老亦是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若是两位剑仙联手,我们鬼王宫这等小门小户,岂不是被人随手灭去?”   萧林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讥讽意味,徐北游正要开口,蓝玉却是已经走出人群,接话道:“徐宗主刚刚与尘叶大真人战过一场,难免气息不济,毕竟尘叶大真人乃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境界修为深不可测,徐宗主想要胜过他,必然是要费上好大气力,此时萧宫主再出手邀战,岂不是有乘人之危之嫌?”   萧林冷笑道:“徐宗主乃是蓝阁主亲自派排名列出的天机榜三圣之一,既然敢夸口不将我鬼王宫放在眼中,自然也不会在意这区区小伤才是。”   话音未落,萧林已然出手。   只见黑气森然,凝聚成一把黑色巨剑,直朝徐北游激射而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再续当初恩仇事   漆黑的巨剑,金色的佛光。   两相交织。   同样是黑气森然,萧林比之李清羽要更为纯粹,更没有汲取殿内的佛家气机,显然只是单纯气机偏阴,并无诸多诡异骇人之处。   蓝玉面沉如水,仅仅是伸出一手,五指如钩。   然后这位长年位居天机榜前五之列的蓝老相爷徒手生生抓住了黑色巨剑的剑锋,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   黑色巨剑的剑锋与蓝玉的手掌摩擦出一连串刺人耳膜的声响。   然后蓝玉再一用力,直接将巨剑捏得寸寸碎裂,重新化作黑气。   不过他也甩了甩手掌,掌心有血丝渗出。   萧林的脸色凝重几分。   单纯以境界修为而论,蓝玉无疑在他之上,若是蓝玉执意阻拦,他恐怕很难讨到好去。   蓝玉缓缓说道:“萧林,莫要得寸进尺,难道真要逼老夫出手,与你分出个胜负?”   萧林神情冷漠,稍稍后撤一步,开口道:“蓝玉,你我也算是旧相识了,早在前朝简文年间的时候就已经相识,同在大齐太祖皇帝麾下效力,细细算来,已有一甲子的时光。”   蓝玉平淡道:“正是因为这份当年情谊,老夫才好言相劝于你,莫要自取其辱。”   萧林的脸色骤然阴沉几分。   就在此时,徐北游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复而再深深吸了一口新气,整个人的精神顿时大不相同。   刚才蓝玉出手一阻,却是给徐北游争取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高手相争,原本就是只差一线,徐北游得此余暇,强自提起一口气,一呼一吸之间,体内气机去旧生新,流转千里,虽然比不上巅峰鼎盛之时,但却已经有了一战之力。   徐北游向前一步,道:“有劳蓝老相爷为徐某人说上一句公道话,不过徐某现在已经无甚大碍,既然这位萧宫主执意要讨教一二,那徐某也不好太过谦让,以免让人觉得徐某畏敌怯战。”   萧林冷冷道:“如此甚好。”   徐北游轻声开口道:“承平二十二年,帝都城内有端木睿晟、傅中天之流暗中作乱,内子不慎被这些人所伤,无奈只能前往齐州避祸,途中曾遇人阻拦截杀,若不是有赵青赵师傅及时出手相救,后果难料,不知萧宫主可是知道此事?”   萧林面无表情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徐北游平静道:“若是知道,便请萧宫主实言相告,若是不知道……”   萧林扯了扯嘴角。   徐北游嗓音轻柔道:“那徐某便一剑把你杀了,好教你知道徐某的手段。”   徐北游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可在场之人哪个不是统御一方的首领人物,都是久经世事的人精,已是从这只言片语中咂摸出味道,那个截杀长公主的人,多半就是这位鬼王宫宫主了,而萧林不曾辩驳,也似是默认了此事。   毕竟是各为其主,不涉及大义名分,双方都是心知肚明,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秋月忽然开口道:“不可,此乃我佛门境地,又是盂兰盆节,不可杀人。”   徐北游笑道:“这是自然,今日是在佛门的地盘上,方丈大师是主人,我徐北游是客人,客随主便,当然不能杀人,不过离开此地之后,便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秋月叹息一声,不再言语,只是双手合十,轻诵佛号。   萧林怒哼一声,手中出现一本厚重典籍,无风自动,书页哗哗作响地翻动之间,有无数诡异字符从书页中“跳”将出来,按照固定的阵列盘旋升起,布满整个大殿。   一时间黑气滚滚,虽然有无数蜡烛和万千金灯,仍是给人以昏天地暗之感。   徐北游眉头微皱,然后一振大袖。   在一片黑气森然之中,有清气自生,继而一朵青色莲花在徐北游脚底缓缓绽放开来,任凭黑气如何肆意弥漫,却不可侵犯莲花半分。徐北游立于莲花之上,不断挥动大袖,清气化煞为剑气,朝着四周扫荡而出,将万千铭文击散。   萧林手中的厚重典籍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在这一击之下落入下风,不过紧接着好似受到了莫大刺激,离开萧林的掌握,自行升空,翻页速度蓦然变快,近乎实质的字符如溃堤之水一般涌出,除了殿内众人的立足之地,整个佛殿在几息之内就被这些黑色字符完全充斥。   原本巍然不动的青色莲花在顷刻间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徐北游身形向上缓缓升起,立于虚空,大袖飘摇。   以他为中心,一圈青色涟漪扩散开来,然后化作层层叠叠的青色剑气,势如破竹地破开如潮水一般的字符,逼近至萧林身前。   萧林伸出双手虚按,以两只肉掌挡住那片连绵不绝的剑气。   层层叠叠的剑气不断撞击在他的掌心上,如同一条大江撞在了崖壁之上,当头的剑气如江水一般粉身碎骨,但其后的剑气仍旧是源源不绝。   萧林的双手上青筋暴起,衣衫飞舞,身形缓缓向后退去,如同正与一条蛟龙角力。   剑气仿佛无穷无尽,依旧凭借着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萧林双手先是鲜血淋漓,继而血肉模糊。   身上的黑色长袍更是被划出道道裂痕。   萧林双臂猛然向外一分,周身环绕的黑色气机立时层层叠叠地绽放开来,只见他整个人身形暴涨至三丈之高,似是天神下凡,双手作分江之势,将汹涌剑气生生分成两股,从他的身边激流而过。   不过此举对于萧林损耗极大,他整个人顿时显现出气机飘摇不定之势。   徐北游面无表情,两指比作剑指,画了一个圆。   圆分黑白两仪。   然后被萧林分成两股的剑气开始变阵。   所有剑气凝结成一个巨大的半月,将原本无处不在的黑色字符尽数驱散。   徐北游朝着萧林遥遥一指,半月剑气随之而动。   黑色的厚重典籍重新落入萧林的手中,萧林也是果决之人,直接伸手从典籍上撕下十余张书页,然后随手一撒。   书页飘摇飞出,化作一道道高大壁垒挡在他的身前。   剑气摧枯拉朽,层层壁垒顿时支离破碎。   不过这也为萧林争取一线喘息之机,他心知自己因为蓝玉所阻的缘故,没能在第一时间出手,此时万难再去胜过徐北游,而徐北游此时杀机已现,此地不宜久留,当走为上策。   趁此时机,萧林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长虹,就要往殿外掠去。   徐北游岂会放他轻易离去,不顾体内伤势,强行递出一剑。   这一剑中,流露出的杀心杀意之大,让萧林震骇得肝胆欲裂。   剑光一闪而逝。   一剑将萧林穿心而过,萧林顾不得体魄伤势,一咬牙,强行催动修为气机,如同瞬间挪移,一气掠出大雄宝殿,直往山外远遁而去。 第四百三十章 小死而人事不知   严格来说,这是一场车轮战,从李清羽开始,到萧林结束,终是以李清羽和尘叶认输,萧林狼狈遁走为结果而告一段落。   此事之后,萧知南自是不会放过机会,痛打落水狗,打定主意要将道门与魏王勾结而祸乱天下的罪名彻底坐实。   对此,尘叶和李清羽等人不发一言,不辩解,不反驳,直接拂袖而去,竟是不再参加这次的盂兰盆节法会。   秋月始终都是不闻不问,既不挽留,也没有开口送客,竟是听之任之的态度,让这次来参加的盂兰盆节法会的天下群豪们,嗅到了许多很不一样的意味。   佛门两家的关系竟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吗?   刚才的一番言语交锋之中,虽然佛门的方丈大师在明面上是不偏不倚的做派,可实际上却是偏向于朝廷和剑宗这边的,若不是他几次在关键时候开口,那位长公主殿下也不至于如此简单地就把道门逼入无可辩驳的境地之中。   由此看来,道门和佛门这对曾经并称为天下修士泰山北斗的两大宗门,如今已经是貌合神离。   接下来道门黑衣掌教拂袖而去的举动,也就在情理之中。   至于佛门方丈大师不挽留也不送客的态度,无疑给这个猜测增加了一个最好的注解。   许多关心天下大势的有心人已经开始在心底里思量,若是佛门有变,愿意联手剑宗共抗道门,那么东北牧王和朝廷之间是否也有了缓和的余地?三位起兵的藩王之间,又是否已经生出间隙?   可话又说回来,剑宗宗主徐北游和齐廷的摄政长公主萧知南结为夫妇,夫妻本是一体,自然剑宗与齐廷也成了一体,可佛门和牧王之间,是否也能如此亲密无间?自从上代佛门方丈大师牧观离世之后,佛门与东北牧氏之间还剩下几分香火情分?如今的佛门又是否有能力改变牧王的决定?   这便是外人不能知道的了。   不得不说,如今的局势乱象横生,真是一团乱麻。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却是要反过来才是,只有那些身在局中的大人物们才看的清楚,反倒是他们这些身在局外的旁观者,却是看的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秋月宣布准备开始盂兰盆节法会,顿时众多佛门有德高僧鱼贯进入大殿之内,手持诸般法器,开始法会。   徐北游轻轻吐出一口气,竟是生出一股莫大的倦意,仿佛少年时一天一宿不曾入睡的感觉,思绪恍惚迟钝,眼前阵阵发黑,只想着就此一头睡去。   睡是小死,死是大睡。   若大睡不醒,便是死了。   不过徐北游知道自己不是要死了,而是先前接连三战,体内气机损耗太过严重,尤其是第二战对阵尘叶时,将一口精纯至极的诛仙剑气强行渡入尘叶体内,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接着又为了对战萧林,再强提一口新气换旧气,近乎于不惜代价地透支体内气机,以至于牵动了先前数场大战遗留下来的伤势,此时伤势发作,又加上体内气机空虚,无法压制的缘故。   徐北游纵有十八楼境界的地仙之姿,终究不是证得了长生的天上神仙,内外交困之下,与重病的凡人也相差不多,此时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稳站住,没有流露出半点端倪。   好在与他朝夕相处的萧知南瞧出几分不对,主动来到他的身边,不着痕迹地搀扶住他,外人看来就像是夫妻之间略显亲密,在场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觉得如何,最多不过会心一笑。   待到法会开始,由秋月主持的盂兰盆节法会便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趁此时机,萧知南搀着徐北游退出人群,往殿外而去。   徐北游坚持着走出大殿之后,来到一处僻静处,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耳畔隐隐听得萧知南的话语声,却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两眼合上,沉沉睡去。   小死而人事不知。   ……   萧林从未如此狼狈不堪,哪怕上一次面对赵青时,也未像今日这般,被人一剑刺穿了胸膛,透心之凉。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到了他如今的修为境界,哪怕是心脏破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大可用血肉衍生之法,再造一颗心脏,当初冰尘在江都城外被徐北游斩去一臂,便是如此。   真正让萧林感到心惊的是,伴随着这一剑,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正在他的胸膛里落地生根。诛仙剑气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不说多年之前的道门镇魔殿尘叶,就说近在眼前的尘叶,他被徐北游强行渡入一口诛仙剑气之后的境况如何,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堂堂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竟是也要全力镇压,甚至动弹不得分毫,更别提在十八楼之下的众多修士,正因为见识了诛仙剑气的蛮横霸道,还未踏足十八楼境界的萧林才会感到忧心忡忡。   萧林一路出了佛门祖庭的山门之后,没敢直接往南而去,而是反其道行之,顺着山势继续北上,以防有人在中途埋伏拦截。   待他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山高林密之处后,缓缓落下身形,颓然坐在地上。   萧林环顾四周,倒是没有落雪,周围一片枯枝败叶,不知多少年未曾有人来到此处,积攒的厚厚枯叶,竟是足以没过脚面。   自李冯古意外身死南疆之后,心中就憋着一口滔天怨气的萧林忍不住狠狠挥掌,将一棵棵参天大树拦腰斩断,树木轰然倒地,尘埃四起,同时也在这片密林中惊起飞鸟无数。   萧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神渐趋平稳,他先是警惕地扫视周围,又以神念感知,最后还不放心,强压着体内伤势,在这片密林中四处飞掠,直到他确定方才的一番动作没有暴露行迹之后,这才稍稍放心,寻到一处隐蔽位置,盘膝而坐,默默运转体内气机,以期尽快镇压体内正暴躁不安的诛仙剑气。   正当他进入到入定状态之时,忽然有一道嗓音在他身前不远处响起。   这道嗓音不轻不重,带着些许戏谑意味,可在于萧林的耳中,却是不亚于一道惊雷。   萧林猛然睁眼。   然后他瞧见了一双黑色的官靴,以及黑色的袍角。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一树梨花压海棠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北游渐渐感觉到一股温暖之意萦绕在身上,慢慢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白云铜的炉子,炉子里烧的是寸许长的银炭,燃烧之时,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所以温暖如春。   徐北游记得宫里常用这种法子,无论是甘泉宫,还是飞霜殿,都有不少。   这是在宫里吗?   不对啊。   难道是在做梦么?   徐北游脑海中还是混混沌沌,又将双眼闭上,忽然听见萧知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醒啦?”   徐北游再度睁眼,这次就不是什么白云铜炉了,而是萧知南的面容。只见知南一双妙目正凝实着自己,满脸是毫不遮掩的欢喜之色。   徐北游下意识地便要起身,却被萧知南伸手轻轻按住,“刚才蓝老相爷来过了,说你是用力过度的缘故,还是再歇息一会儿。”   这会儿的功夫,徐北游渐渐回神,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环顾四周,却是在一间厢房之中,布置淡雅,不见奢华,却极见底蕴和精巧心思,再加上入鼻有淡淡的檀香味,想来这里应该是佛门的客房。此时房中放置有一尊铜炉,正是徐北游先前看到的白云铜炉,透过炉子外罩的众多孔洞,隐约可见炉中火光跳跃。正是因为这炉子的缘故,虽然外头已经是大雪纷飞,但房内仍是温暖如春。   徐北游轻轻吐了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萧知南轻轻扁嘴道:“三个时辰吧,你说你也是,明明蓝老相爷已经拦下了萧林,你还这么拼命做什么,就显得你是大剑仙,就显得你厉害了。”   徐北游无奈摇头道:“不一样啊,我若不出手啊,便是露怯,便吓不住尘叶这只老乌龟。”   萧知南仍是道:“区区一个尘叶算得了什么,能跟你比吗?死了一个尘叶,道门也不会罢手,不死一个尘叶,道门也不会夺了这个天下,可如果没了你,朝廷……我们这个家,可就真的大厦将倾了,他怎么能跟你比!”   说话之间,她的脸上已是露出气恼之色,显然是动了真怒。   徐北游赶忙举手投降道:“好好好,我的公主殿下,徐北游知错了,不该逞英雄,下次再也不敢了。”   萧知南横了他一眼,哼道:“这还差不多。”   徐北游双手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上,然后伸出手掌轻轻撩起她的一缕垂落发丝。   两人目光接触,萧知南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下意识地低垂眼睑,不过紧接着便又抬起目光,勇敢地与徐北游对视,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不远处白云铜炉里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徐北游心中略微一荡,伸出手去握住她的纤柔手掌,叹了口气,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萧知南柔声问道:“今天算是我们打了场胜仗,你怎么又叹气了?”   徐北游凝视着她的双目,轻声道:“只是忽然有些感伤,从承平二十年到承平二十四年,不过五年的时间,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好似过了五十年似的。”   萧知南故意打趣道:“的确是五十年了,你看你都白发苍苍了,我还是貌美如花呢。”   徐北游笑道:“好啊,当初成亲时约好的白头偕老,你却偷偷变了卦。”   然后他伸出一手抚在萧知南吹弹可破的腮颊上,故作轻佻的登徒子之态,“不过这小娘子的脸蛋就是水嫩,不像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倒像是十七八的小姑娘。”   萧知南拍打掉他的手掌,佯怒道:“你才老呢,我看你是八十岁的老头子,暮气沉沉。”   徐北游笑道:“有首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对了,还有一首诗,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萧知南脸上微微一红,啐道:“谁要跟你鸳鸯被里成双夜?谁要跟你一树梨花压海棠?”   徐北游故作讶异道:“奇了怪了,我这清白身子可都给了你,你难道要不认账不成?”   萧知南抬手欲打,“油腔滑调!轻薄!登徒子!”   徐北游伸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腕,“都已经是夫妻了,何来轻薄一说?再者说了,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真要对你轻薄了,不然岂不是白白背了这个罪名。”   说着徐北游便伸出双手,欲行不轨。   原本坐在床榻边上的萧知南赶忙起身,向后退出几步,脸色微沉,“南归,这里可是佛门净地!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   徐北游一本正经道:“我就是想帮你整理下衣襟,你看,都皱了。”   萧知南低头一看,果然有些凌乱褶皱,应该是她刚才趴在床边时弄皱的。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忽然想起初识徐北游之时,他对自己惊为天人,可不敢像今日这般肆意调戏自己。   那时候的他,谨守着规矩,木木的,又带着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傲气,不卑是有了,至于不亢嘛,却是有待商酌。   毕竟那时候的萧知南是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而徐北游却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卒子,两人的地位不敢说天壤之别,也是相差极大,就是在两人成亲之后,之间也始终有一层隔膜,这层隔膜不是来自于萧知南,而是来自于徐北游,他多少有点把萧知南供起来做一尊女菩萨的意思,说话极为客气且留有余地,总得来说就是四个字,相敬如宾。   只是如今的徐北游功成名就,与萧知南地位相当,自然而然地少了几分相敬如宾的隔膜和疏离,多了几分年轻男女该有的亲密,更像是一对正常的夫妻。   徐北游轻轻地笑问道:“公主殿下?”   萧知南瞬间回神,自顾整理了下胸前的衣襟,板着脸说道:“做什么?”   徐北游问道:“外头是什么情形?”   萧知南正色道:“盂兰盆节的法会已经结束,不过佛门还会有许多后续,所以众多来客还未散去,大多已在寺内住下。”   徐北游哦了一声,陷入沉思。   赶走了道门,无疑让这场盂兰盆节法会少了许多变数,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与秋月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夫妻间举案齐眉   萧知南自然知晓他的意思,笑着说道:“若他不想与我们谈,又何必费如此大的力气,毕竟是堂堂佛门方丈,统御世间万千僧侣,几乎就是人间之佛,朝廷的皇帝也好,道门的掌教也罢,都不足以让他去刻意迎合。”   徐北游打趣道:“朝廷的皇帝不行,可朝廷的长公主殿下就不一样了,未必不行。”   萧知南明知他在故意打趣自己,也不恼怒,只是抿嘴一笑。   然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极为有意思之事,忍不住笑出声来。   都说穷养儿富养女,她与萧白不同,萧白少年时还要跟随大都督魏禁去南疆累积军功,一步一步地从郡王到亲王,她从出生落地开始,便是被封为公主,身份地位尊荣至极,谁也不敢违拗于她半分,待到年纪渐长,她知晓了权势的厉害,更是颐气指使,要如何便如何,再无人敢于忤逆她,再加上她素来端庄守礼,自矜自重,哪怕是端木玉这等家世极高的贵公子,与她交谈时也要带着三分小心和恭敬,至于像这般说笑,更是想也不要想。此时她和徐北游互相打趣调笑,当真是人生少有之乐事。   片刻后,萧知南将目光视线转向那尊还在熊熊燃烧的白云铜炉子,“咱们这次来佛门祖庭,不知是对是错,佛门所谋甚大,虽说比不上道门那般丧心病狂,但也不是能轻易应允之事,我就担心前有狼后有虎,一个不慎之下,便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徐北游轻声安慰她道:“自太祖皇帝立国大齐以来,道门兴盛了多少年?在这将近一甲子的时间里,道门可谓是目无余子,素无对手,这才生出了如此大逆心思,竟是妄想起改朝换代之事,可佛门又岂能与道门相比,在这甲子之间,佛门一向都是第二人的角色,他们现在想的不是什么改朝换代,而是将道门取而代之,所以他们才会想要借朝廷的力,至于佛门是否会成为第二个道门,那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有道门的前车之鉴,绝不至于到今日这般地步。”   萧知南轻声叹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徐北游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这段日子着实有些忧思过重了。”   萧知南摇头道:“思虑确实不少,不过万幸有你,还谈不上一个‘忧’字。”   徐北游笑道:“那可真是善莫大焉。”   “不过。”萧知南话锋一转,“你也别总说我,你想想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你身上的杀气是不是有点过重了?”   徐北游微微一怔,摇头道:“知南,你不必说得这么委婉,当初先生告诫我说,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我如今执掌诛仙,又有十八楼境界的剑仙修为,几乎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所以这不是什么杀气,其实是一口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暴虐之气,而且相当不少。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克制,绝不会对你发作。”   萧知南笑道:“承蒙大剑仙另眼相看,小女子先行谢过了。”   两人笑闹一阵之后,徐北游感觉思绪清晰许多,再也没有先前的疲惫乏累之感。   萧知南看他脸色好转,略有惊奇地问道:“自从踏足地仙境界之后,便有种种玄妙,辟谷不食,餐风饮露,黑夜视物,寒暑不侵,返老还童,青春永驻,不眠不休,可你今天睡上一觉就能养伤,这是什么缘由?”   徐北游解释道:“这不是地仙境界的神异,而是道门的丹道之法,当年道门丹鼎派中有一位名为扶摇子的祖师,又称清虚大真人,他曾留有《胎息诀》和《指玄篇》两大法门,被人誉为大梦千秋,小死大睡之法,后来天尘大真人整理万卷道藏,以太上丹经为根本,创出龙虎丹道,其中也包括了扶摇子的法门。剑宗与道门本是一家,我的筑基法门便是龙虎丹道,后来又从张病虎处学得了指玄功,到了地仙十八楼境界之后,一法通而万法通,自然也精通了这门大梦千秋的手段,用来对敌破境未必如何,可用来养伤却是一等一之事。”   萧知南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张大伴是龙虎丹道的传人,我回帝都之后,也让他教我。”   先前徐北游之所以昏沉睡去,根本原因在于体内气机匮乏,龙虎丹道自行运转,使他生出困倦之意,以便尽快入梦,此时已经醒来,也就说明体内气机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所以他在短暂休憩之后,便从床榻上起身,与萧知南一道离开客房,此时大雪未停,外头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两人携手走在雪地上,踩踏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留下一串脚印。   萧知南披了一件宝蓝色的大氅,将兜帽戴上之后,雪白色的大毛边将她的脸庞团团包裹起来,少了几分明媚强势,多了几分娇小可爱,反观徐北游,还是先前的一袭白袍,此时被白雪落在身上,白雪白袍难以辨认,却是变得臃肿起来。   两人不急于去秋月的方丈室,而是缓行赏景。   所谓方丈,原为道门固有的称谓,在道门中,讲究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方丈本是道门十方丛林之主的称谓,后来因剑道之争致使道门两分,上清一派的剑宗自称宗主,玉清一派的道门自称掌教大真人,再加上佛门西来,借用了方丈的称呼,久而久之,世人只知佛门方丈,却不知道门方丈之说。   至于佛门为何借用方丈之称,佛门又有说法,据说佛门的第一代方丈所居石室,四方各有一丈,丈室之名,始基于此,代代相传,故而后世历代的佛门佛头首领都以方丈为名,其所居之处也仍是四方各有一丈。   四方各有一丈,委实不算大了,最起码无法跟甘泉宫和紫霄宫相比。   这等地方,苦修意味更重,夫妻两人不急于去“见识”一番,但是佛门祖庭的雪中之景,却是难得一见,若不趁此时机看上一看,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大雪纷纷。   夫妻携手。   一时无人开口,无人作声。   两人无言,只是牵手并肩而走。   雪落,齐眉。 第四百三十三章 牧氏查氏旧时怨   距离佛门祖庭数百里外的一处山坳中。   山高林密,人迹罕至。   于是一具无头尸体也就不怎么起眼,在这等地方,怕是很难等到收尸之人了。   在无头尸体的不远处,站着一名身着玄黑蟒袍的身影。   曾有诗云,“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说的就是权贵之人的官服以朱紫两色为贵,虽说本朝延续了这等传统,但最为尊崇之色却是玄黑之色,以黑色取代了前朝皇帝所用的金黄之色,故而文武百官中,以大红官袍为贵不假,可若是更为显贵的蟒袍,还是以黑色为尊。   暗卫府被称作天子近卫,五大禁军之首的中军被称为天子亲军,两者便有资格用上黑色,前者是黑色锦服,后者是黑色玄甲,以此显示天子恩宠和地位尊崇。   当今天下,抛开萧姓宗室之人,有资格身着黑色蟒袍的,无一不是一品勋贵之列。一品之间有正从之分,从一品的高官,虽然不多,但好歹还是有两手之数,可正一品就是屈指可数了,比如说被加封为三公之首的太师蓝玉,当今内阁首揆韩瑄,已经身故的大都督魏禁等等。   以上几人中,魏禁已经过世,蓝玉正在佛门祖庭中,韩瑄年老体弱,已经很难离开帝都,三人都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那么此人的身份便不言而喻,正是接替了魏禁大都督之职的新任大都督赵无极。   此时赵无极满手血腥,猩红的血液沿着他的掌纹缓缓流动,最后化作一个个血珠,从他的手背上不断滴落。   被他托举在掌心上的人头,死不瞑目,不断有鲜血从脖子断裂的位置流淌出来。   又有一名高大身影从层层密林中走出,一路走来,树木倒伏无数,仿佛是直接在这片人迹罕至之地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通路,与无声无息来到此地的赵无极堪称是天壤之别。   赵无极对于来人无动于衷,仍是盯着手中的人头,自言自语道:“不得不说,蓝老相爷还是妙算无双,不对,应该是手段通天才对,天机榜,天机榜,竟是真能预测天机,成功找到了你这只老鼠的行踪,让人佩服。”   “天底下的地仙十六楼境界高手屈指可数,你这样的十六楼境界就更少了,如果你一意逃命保命,就算是小阁老想要杀你,也要花费好大的手脚,可你万万没想到会死在我的手里吧?我猜你死的时候心里肯定很是憋屈。”   “这一刀,是我跟张病虎学的,传自当年慕容燕的天刀,号称陆地天人也可一刀斩之,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用出这样的一刀,毕竟我为了这一刀,足足藏刀鞘中一年之久,将精气神悉数灌注入这一刀中,藏而不出,本是打算用作最后的保命手段,所以死在这一刀之下,你也该瞑目了。”   看着赵无极跟一颗头颅喃喃自语,来人终于是忍不住主动开口道:“听说当年十年逐鹿的时候,太祖皇帝曾经派你到白莲教潜藏,我先前还不信,可看你这个神神叨叨的样子,应该是确有其事了。”   赵无极嘿然道:“太祖皇帝?你家主公又要做大齐朝的异姓王了?”   来人正是跟随牧棠之反叛大齐朝廷的右军左都督查擎,他微微皱眉道:“牧棠之是牧棠之,我是我,不可一概而论。”   赵无极终于舍得从萧林的头颅上移开视线,望向这位素有冢蟒之称的东北大军实权人物,“当年老牧王牧人起膝下无子,只有一位独生女儿牧楚儿,他在归顺我大齐太祖皇帝之后,蒙太祖皇帝恩典,沿袭了前朝大郑加封于他的辽王爵位,东北大军被改编为我大齐的右军,后来,他将女儿嫁给了时任右军左都督的查莽,诞下一子,取名牧棠之,继承辽王之位。”   赵无极微微一顿,继续说道:“你姓查,与当年的查莽又是什么关系?”   查擎死死盯着赵无极,拳头缓缓握起。   赵无极不以为意道:“别吓我,我不是吓大的。都说病虎、冢蟒、人猫、飞熊是为当年的四大名将,可若是以年龄而论,你这位冢蟒却是最小的,以病虎张无病最为年长,而我又比张无病还要年长稍许,知道一些陈年旧事,也在情理之中。”   查擎冷哼了一声,缓缓道:“在表面上,我与牧棠之是堂兄弟,所以无论是朝廷还是他这位辽王殿下,都会放心用我,可实际上,我与他应该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赵无极并不意外,静待下文。   查擎既然打开了话头,也就不再避讳什么,坦然道:“当年查莽在迎娶牧楚儿之前,已有妻室,夫妻二人育有一子,不过为了迎娶辽王的郡主,他不惜将妻儿一起送给了自己的本家兄弟,然后自己去做了牧王爷的乘龙快婿,诞下一子,继承辽王王位,也就是牧棠之。”   早已是见惯了世间百态的赵无极连半点恻隐怜悯都欠奉,直接问道:“你恨那个抛弃了你们母子二人的父亲?”   查擎面无表情道:“赵无极,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又是如此地位,还谈什么爱恨,无非功利二字而已。”   赵无极点头赞同道:“有理,那我换个问法,你想要什么?”   查擎沉声道:“最近从江南那边传过来一句话,叫做‘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没那么大的野心,不敢宵想皇帝尊位,可我也不想再做牧家的奴才。”   “懂了。”赵无极嘿然一笑,“一个异姓王的王位,世袭罔替,对吧?”   查擎平静道:“牧棠之正在做一统天下的春秋大梦,竟是连佛门方丈的话语都当作耳旁风,可如今的佛门方丈却已经不是当年出身于牧氏的牧观,而是秋月禅师,既然牧氏不听话,那么秋月禅师也不介意换一个人选,毕竟他们都是出家人,对于这些俗世富贵,并不是那么看重。”   闻听此言,赵无极的脸色终于凝重几分,“如此说来,这是秋月禅师的意思了。”   查擎平淡道:“凭什么东北牧氏能做辽王,东北查氏就做不得?细数起来,牧氏扎根东北三州不过百余年的时间,如何能将三州之地视为自家私产?如今德行将尽,也该易主了。”   赵无极皱眉道:“此事不是我可以做主的。”   查擎一字一句道:“若是不出意外,此时秋月禅师已经邀见长公主殿下和徐宗主,亲自面谈此事。”   赵无极心中大定,继而忍不住感慨道:“可怜牧棠之还想着与萧瑾、林寒等人鼎足而立,殊不知自家已经是危如累卵,实在可笑,可叹,可怜。”   查擎冷笑不语。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大剑仙阴险算计   尘叶身为道门镇魔殿殿主,仅次于掌教真人秋叶的道门二号人物,被世间无数修士尊称为黑衣掌教,自然不是萧林这种“孤魂野鬼”可以比拟,虽然也离开了佛门祖庭,但不是萧林那般化作长虹狼狈逃窜,而是带着众多随从,光明正大地从山门离去,下山之后,一行人径直前往辽州的临海港口,在那里停留有道门的“白龙大舟”,他们会乘船沿海南下,虽然比不上地仙大真人御风而行的速度,但也不遑多让了。   尘叶带着李清羽等人以御风之术来到港口,随即登上白龙大船,就这样离开佛门的地盘,驶往东海。   只要到了东海,便是魏王和魏国的地盘。再往南走,过剑宗三十六岛,出东海入南海,进入天南之地的范围,那便是道门的地盘。待到进入南海之后,按照寻常船只的行进速度,大概再有三天的路程,便可抵达一座专属于道门的港口,名为临仙府。   临仙府,顾名思义,有临近仙家之意,这儿也是道门的根本重地之一,其意义之重更甚于曾经的江都道术坊。传闻当年道祖立教时,先在都天峰上建造紫霄宫,随后就在此地建了这座清虚宫,以供那些无法登上都天峰的来客停留休息之用。再到后来,道祖于都天峰紫宵宫中讲道,许多人慕名而来,有缘者登山听道,无缘又不愿离去者,就在清虚宫周围结庐而居,就此安顿下来。继而道门昌盛,门下弟子激增,其家人也随之迁移而来,同样在此安居,遂成今日之临仙府。   因为众多道门弟子的家人都在此处安居的缘故,千年传承累积下来,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与道门有或多或少的关系。若是将玄都九峰比作帝都,临仙府便是直隶,其地位不言而喻。   尘叶登上返回临仙府的白龙大舟之后,立刻来到一处僻静船舱,由李清羽护法,服下一颗五品金丹,整个心神沉入潜龙默渊的假死状态之中,开始闭关。   先前在佛门祖庭的大雄宝殿一战,他被徐北游强行渡入一口诛仙剑气,此时的徐北游可不是当初在巨鹿城中面对青叶的徐北游一,以地仙十八楼境界炼化出的一口诛仙剑气,实在是非同小可。   虽然徐北游没有直接动用诛仙,但也要尘叶动用全身气机才勉强将这口诛仙剑气压制在中单田和下丹田之中。   尘叶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佛门祖庭,当然不是“一怒之下”这么简单的原因,更多原因还是在于佛门,此时秋月态度骤然变化,明显偏向于朝廷和徐北游这边,如今的佛门已成为道门的是非之地,他被徐北游的诛仙剑气所伤,实在不能在佛门祖庭继续久留,离开佛门祖庭也是不得以之事。   在这段时间里,尘叶一直强自压制体内诛仙剑气,登上白龙大舟之后,终于镇压不住,诛仙剑气发作起来,如万千剑龙在他体内的小天地中翻江倒海,肆意横行,竟是使得他的下丹田和中单田略有损伤,同时也让他苦不堪言,不得不服下那枚用作续命保命的五品金丹,靠着金丹的药力,才勉强压制住愈演愈烈如插柳成荫的诛仙剑气。   不过尘叶也是颇为庆幸,当年的尘叶师叔之所以会坠境不止,有一点十分关键的原因,当时的上官仙尘虽然是首次入世,但已然是地仙十七楼的境界修为,手持诛仙的情形下,战力更是堪比地仙十八楼境界,在如此境况下,无尘打不过上官仙尘,境界修为上也多有不如,又是面对诛仙本尊,故而在诛仙剑气入体之后,根本无从抵御,只能眼看着剑气遍植体内,最终虽然由老掌教紫尘出手替他拔除了体内已经落地生根的诛仙剑气,但也随之境界大跌,从云端跌落尘埃,此生再未回到巅峰,只能在百岁之年,寿尽坐化而亡。   对于寿元可达两百年之久的地仙大修士而言,这已经可以算是英年早逝,而无尘当年又是精于丹道养生的丹鼎派魁首人物,就是如萧慎那般活到三百岁以上也没有太大问题。由此,更是令人感到惋惜。   可今日却是不同,虽说徐北游的战力远胜于尘叶,但论起境界修为,两人同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说到底还是在伯仲之间,这次交手,在徐北游未曾动用诛仙和剑三十六的前提下,几乎就是两人纯粹的修为之争,在境界相当的情况下,尘叶还能勉力压制体内诛仙剑气,不至于出现当初尘叶的情况,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此时的他哪怕已经服下金丹,金丹药力也只能帮他压制体内的诛仙剑气,而他要运转全部气机镇压诛仙剑气,以免诛仙剑气扩散蔓延开来,便再无余力化解诛仙剑气,想要彻底化解这口诛仙剑气,就只能等到他返回玄都,由掌教师兄亲自出手了。   原本已经有扩散至四肢百骸迹象的诛仙剑气又被他一丝丝地聚拢起来,重新镇压入中下两大丹田之中,而尘叶本人的体魄则彻底僵硬。   只因为徐北游的这口诛仙剑气是由自己炼化的缘故,与纯粹的诛仙剑气还稍有不同,其中蕴含有无生剑气的特性,属阴,剑气蕴含的阴寒之意远比冰雪更为寒冷,诛仙剑气爆发开来之后,这股阴寒之意也随之扩散,纵使尘叶能重新收拢镇压诛仙剑气,也再无余力去化解这些阴寒之气,此时尘叶只有五脏六腑还存有几分暖意,其他包括血液在内,都已经近乎凝结,短短片刻之间,玄黑色的道袍之下,肌肤已是冷若寒冰。   尘叶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像,唯有意识尚存,动弹不得分毫。   就在此时,正在为他护法的李清羽忽然惨叫一声,跌倒在地,目呲欲裂,额头上青筋暴起,满面狰狞之色,同时在他的肌肤下,好像有条条小蛇在疯狂游动。   尘叶虽然不能动弹,但仍旧能以神念感知外物,立时明白这是诛仙剑气发作的迹象,而且比起当年大真人无尘发作时的景象更为凄惨,无尘好歹只是被诛仙剑气扎根体内,犹如慢刀子割肉,而李清羽是却是仿佛被无数水蛭钻入体内,顷刻间便会被夺走性命,更为严重。   只见李清羽的眉心位置不断跳动,似乎随时都会从内里破裂开来。   濒死的李清羽已经站不起身,只能用双手在地面上爬行,艰难抬头望向一动不动的尘叶,凄厉道:“大真人救我!”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大真人见死不救   徐北游和萧知南并肩走在茫茫落雪之中,萧知南挽着徐北游的手臂,忽然问道:“你对李清羽是不是做了手脚?”   徐北游微微惊讶,没有否认,“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萧知南皱了皱娇俏鼻子,“我好歹也有地仙十二楼的境界,周围又都是你们这些高人,难道这点见识都没有?”   徐北游笑道:“还真就没有,我这一指隐藏极深,恐怕就是尘叶也未能立时发觉。”   “哟哟哟。”萧知南故意揶揄道:“不愧是堂堂大剑仙,这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竟然连道门的黑衣掌教也不放在眼中了,那我这个修为平平的小女子,就更不入大剑仙的法眼了。”   “没有之事。”徐北游笑着摇头道:“只是我在这一指上的确是用了些心思,毕竟这里是佛门,又是召开盂兰盆节法会的关键时候,佛门千余年的规矩不能坏,李清羽不能死在佛门祖庭之中,于是我在与他交手时多费了些心思,借着一指点破他金身的空当,也在他的体内埋下一道剑气。”   萧知南问道:“你打算用这道剑气要挟李清羽?让他弃暗投明?”   徐北游还是摇头道:“先不说李清羽是否会因为一道剑气而乖乖就范,就说这道剑气,因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李清羽体内,所以剑气的分量注定不会太重,远不能与我注入尘叶体内的那口诛仙剑气相比,也不能与我牵连太深,这样会使尘叶有所察觉,这就像咱们两人对弈落子,我在边角之地放下一颗闲子,我也不知道这颗闲子会什么时候有用,换而言之,那道剑气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作,我自己也拿不准,要挟就无从谈起了。”   萧知南忽然觉得有些微凉之意,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又问道:“这道剑气能杀掉李清羽吗?”   徐北游沉吟道:“不好说,若是早早发作,被尘叶发现,那么以尘叶的境界修为,帮李清羽压制这道剑气不是什么难事,待到他们返回南边,又有慕容萱等高人,自然可以化解我这道剑气。”   说到这里,徐北游微微一顿,嘿然道:“可如果李清羽体内剑气发作之时,恰好尘叶也在竭力化解我的那口诛仙剑气,自顾不暇,那么李清羽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毕竟这道剑气说白了是我的暗算之举,在毫无防备之下,这位刚刚被我破去金身的儒门大先生未必就能抵挡下来。”   对于徐北游此举,萧知南并不反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诚然,此等暗算之举绝对不算英雄所为,也不是光明正大的好汉行径,甚至与徐北游如今的宗师身份也大不相符。可还有一句话,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正是朝廷与道门魏王等人大打出手的时候,每天都在死人,这是什么?这不是寻常的结怨,也不是单纯的意气之争,而是关乎到整个天下兴亡、关乎到无数人生死的斗争。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且没有退路的斗争,哪里容得下半分妇人之仁。   当死则死,这四个字,既是对自己而言,也是对敌人而言。   李清羽作为李氏的家主,慕容萱的心腹,在湖州一战中出力极大,导致湖州三大重镇之一的江陵府轻易陷落,无论是按照朝廷的规矩法度,还是单纯从道理上而言,他都是该死之人。   按照朝廷的法度而言,他参与叛乱,乃是谋逆大罪,甚至可以株连九族。   按照道理而言,他是儒门的大先生,儒门圣人夫子说的就是忠孝礼义,何谓忠?忠君。他罔顾君父朝廷,更是没有半分道理。   当真是死有余辜。   所以萧知南很理解徐北游的所作所为。   也许不光彩,但绝对正确。   两人继续缓行,萧知南好奇问道:“你是怎么把那道剑气送进李清羽体内的?”   徐北游故意卖关子道:“你不妨猜一猜。”   萧知南略微思量,道:“你把剑气藏在食指之中,当你一指点在李清羽的眉心处时,趁机将这道剑气送入其中?”   徐北游摇头道:“虽然这个法子也算可行,但终究还是有些托大,容易被人察觉,若是被尘叶看出端倪,我再与尘叶交手时,就不好故技重施了。”   萧知南轻轻拍了他一下,佯怒道:“我猜不出来,快说,不说就打死你。”   徐北游解释道:“我们剑宗一直都说万事不过一剑之事,这倒不是故意夸大其词,而是说所有的手段都在这一剑之中,胜负也就在这一剑之中,若是这一剑打不过,那后头也就很难赢了。我与李清羽定下赌约,以一指代一剑,即使不用诛仙和剑三十六,李清羽也注定有败无胜,我自是可以轻松一指败他,可我为何还要故意用太乙分光剑幻化出一百零八道指影?”   萧知南本就是聪慧之人,此时一经徐北游提点,立时明白其中关键诀窍,惊讶道:“你是说你把剑气藏在那一百零八道指影之中了?”   徐北游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将剑气化整为零,又以太乙分光剑化作一百零八道指影,紧接着在点破李清羽金身的时候,这一百零八道剑气便会无声无息地自他眉心位置潜入他的体内,当时李清羽被我一指点破金身,气机大乱,心神被夺,根本不能发现,而尘叶又是一意对我出手,将注意力都放在我的身上,也很难发现。剑气入体之后,先是蛰伏,继而化零为整,那时大概就是李清羽的死期了。”   ……   白龙大舟的船舱内,因为尘叶吩咐众人不得靠近的缘故,所以仍旧只有两人。   此时的李清羽已经是浑身浴血,十指抓在船舱的地板上,生生划出道道沟壑,他的神情狰狞僵硬,双目通红,满是血丝,再也没有平日里的大先生风姿。   可谓是凄惨至极了。   他一点一点地向尘叶爬去,身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无奈这时候的尘叶自顾不暇,整个人已是动弹不得,又哪里能来救他。   当然,以尘叶的境界修为,若非要去救,也不是不能,只是如此一来,他压制体内诛仙剑气的种种手段便全都前功尽弃,他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李清羽,而将自己置于当年尘叶的境地之中?   最终,李清羽爬到了尘叶的面前,颤抖着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掌,狠狠抓住尘叶的云履,在上面留下一个猩红刺目的掌印。   不知过了多久,船舱内重新恢复寂静。   这位李大先生满是不甘地气断死绝,死后仍不瞑目,满是血丝的双眼大大圆睁,死死盯着一动不动的尘叶。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徐北游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手脚。   他还有太多谋划没有施展,他还想着做从龙之人,想着要将江左谢氏取而代之。   如果可以后悔。   李清羽一定不会与徐北游交手。   至于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不是恨徐北游的阴险算计,而是恨尘叶的见死不救。 第四百三十六章 大雪时节又逢君   大雪越落越大,竟是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夫妻两人在积雪上踩踏出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所覆盖。   就在这个大雪天气,也许是有意,也或许是无意,有人不期而遇。   来人是一名披着黑色大氅的年轻男子,相貌俊美,略带几分阴柔之气,想来若是作红妆打扮,比寻常女子还要美上几分,不过此时他却是身着黑色蟒袍,头戴金冠,英武十足,只是眉宇间始终郁结有一股淡淡阴郁之气,挥之不去,不似长寿人主之相。   徐北游略一犹豫,停下脚步,拱手道:“牧兄,久违了。”   黑色大氅落白雪,来人正是东北牧氏的当家之人,有牧王之称的东北辽王牧棠之。   牧棠之也随即拱手还礼道:“徐贤弟,的确是久违了。”   两人的语气都极为平静,半点也不像你死我活的敌人,倒像是久别重逢的友人。   挽着徐北游胳膊的萧知南不知痕迹地松开徐北游,轻声道:“你们叙旧,我去那边的亭子里坐会儿。”   徐北游点了点头。   萧知南与牧棠之互相微微点头示意之后,擦肩而过。   披着宝蓝色大氅的萧知南在大雪飘摇之中,独自走向不远处的一座亭台。   其实认真说起来,牧棠之幼时曾被皇帝陛下接入宫中教养,他是与萧白一起长大的,所以他与萧知南相识极早,交情也相当不浅,当初萧知南游历东北三州,就是借住在牧棠之的王府中,由此便可见一斑。   反观他和徐北游之间的关系,说到底不过是当初公孙仲谋造访牧王府时的一面之缘,着实谈不上深交。   可今日却是萧知南主动避开,让徐北游和牧棠之两人详谈。   这就很有意思了。   徐北游和牧棠之对面而立,任由纷纷大雪不断落下。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谁也不曾开口,只能听见大雪纷纷而落的细微声音。   最终还是牧棠之主动开口道:“古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与徐兄弟别过已有三年的时间,又何止是刮目相看,徐兄弟二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天下知,如今威动天下,无论是剑宗宗主也好,还是朝廷中的平虏大将军、小阁老也罢,常人能有其一已是天大幸事,徐兄弟却能身兼数职,实在让人佩服。”   徐北游平静道:“剑宗宗主之位,是先师的遗愿,所谓的小阁老,是家父的期望,至于身挂平虏大将军印,则是知南的一番好意了,其实与徐某人并没有太大干系。”   “这话说得太过谦虚。”牧棠之微笑道:“有句话叫做烂泥扶不上墙,若非徐兄弟本就是天下间一等一的英雄人物,纵使公孙先生、韩阁老和齐阳有心扶持,也坐不稳这等位置。”   徐北游笑了笑,不置可否道:“牧兄此番也是来参加盂兰盆节法会的?”   牧棠之毫不掩饰道:“参加盂兰盆节法会只是其一,愚兄也想趁此时机,见一见各路高人,顺带再拜访下佛门的方丈大师,只是没想到徐兄弟也会来参加盂兰盆节法会,先前见识了徐兄弟大展神威,不愧是天下三圣之一。”   “牧兄过誉了。”徐北游摆摆手,道:“说起来,三年不见,牧兄也是大变模样,只是反出了朝廷,你我如今可不再是一家人了。”   牧棠之脸色不变,淡然道:“愚兄之所以要跟随萧瑾、林寒起事,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近二十年来,朝廷不断削我手中权柄,而我则是一退再退,让我交出幽州和锦州,我交了,让我交出东北三州的赋税大权,我也交了,可到最后,朝廷竟是要我交出最后的兵权,要知道这东北大军乃是我牧氏数代人苦心经营的结果,也是我牧氏在这世间安身立命的本钱,若是将它也拿了去,便是要断我牧氏的根,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朝廷的削藩意图昭然若揭,我牧氏便不得不反了。”   徐北游沉声道:“当年定鼎一战在即,太祖皇帝与江南陆谦形成决战之势,无暇顾及东北牧氏,于是封官许愿,使牧氏一族成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世袭罔替。可太祖皇帝却从未许诺过东北大权要世世代代都掌握在牧氏的手中,如今朝廷不是要废黜牧氏的藩王封号,而是要收回这些权力,在徐某看来,其实并无不妥之处。”   “一个空头藩王?”牧棠之眼神幽深,阴沉道:“那我牧氏当初又何必归顺大齐!”   徐北游平声静气道:“事已过去一甲子,再言何益?”   牧棠之忽然一笑,“徐兄弟说得是啊,这些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的确没有再说的必要了,不过刚才徐兄弟提到了定鼎一战,愚兄倒是有句话要说,当年贵宗的上官祖师之所以会身死道消,与大齐的太祖皇帝萧煜有着莫大干系,如今徐兄弟不但娶了萧煜的孙女,而且还豁出性命为大齐四下奔波,若是大剑仙在天有灵,不知会做何想?”   徐北游稍稍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这位上官师祖,我素来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先师是师祖的弟子,我与知南的亲事,先师在世时就已有端倪,后由家父代为牵线,可以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丝毫不妥之处。再者说了,徐某这一身剑三十六的修为,却是传承自师祖的遗赠,想来是师祖已经认可了我这个不肖后辈。”   牧棠之轻声问道:“何以见得?”   徐北游坦然道:“牧兄,你觉得当初一个还未踏足地仙境界的无名小子,又是如何能一剑斩掉道门太乙救苦天尊的手臂?”   牧棠之默然无语。   徐北游抬头朝萧知南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她独自一人倚在亭台的柱上,娇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   似是感受到徐北游的视线,她顿时收敛了脸上所有的忧虑,抬起头冲徐北游展颜一笑。   牧棠之也发觉了徐北游的视线,不过没有转身,仍是望着徐北游,“徐兄弟可是要去见方丈大师?”   徐北游收回视线,“牧兄何必明知故问。”   牧棠之轻轻叹息一声,几番犹豫之后,缓缓说道:“如果……如果说,有朝一日,牧某身遭不幸,还望徐兄弟能留情一二,让这牧氏,不至于绝了后去。”   徐北游略微惊异道:“既然牧兄明白这是一条死路,又为何不及早回头?”   牧棠之摇头道:“此非死路,却是无法回头的不归之路,向死而生,总归还有一线生机,再者说……”   他微微一顿,脸上不再有阴郁之色,满是大丈夫的豪情壮志,一字一句道:“大丈夫必有所为。”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大丈夫必有所为   说到这里,两人再无多余之话可说。   牧棠之做了二十几年的辽王,早已不算是幼主,自然有其独道之处,对于东北三州底下的暗流涌动,不是一无所知。   上次秋月亲自手书一封亲笔信给他,让他及时罢手,与朝廷握手言和,当时三王形势正好,兵锋正盛,牧棠之又哪里肯听,先是拖延,后来在佛门的再三催促之下,干脆直接回绝了佛门。   此事之后,佛门未再如何,牧棠之也未放在心上,只当佛门里的老和尚拜佛拜多了,又想竖起慈悲为怀的名节牌坊,只是未曾料到,形势突然急转直下,如今先是萧瑾在江南受挫,迟迟不能攻下两襄,紧接着又是林寒因为摩轮寺的缘故,陷入到进退维谷的地步,他的处境便有些尴尬。   不过此时的牧棠之仍未觉得自己会败,反而因为萧瑾和林寒的相继求援,野心更大,加之龙王被擒之事,让他觉得佛门还是站在自己这边,所以才会在冯氏面前夸口出万里河山之事。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佛门却是在这段时间中暗暗生出许多变化,以至于整个东北局势都出现了暗潮汹涌之势,直到此时,他才惊觉到佛门这个巨大变数,完全可以影响到整个东北三州的局势,甚至他这位执掌东北三州的辽王殿下,也是如此。   于此,他心底生出许多难与人言的不安和恐惧。   牧棠之这次来参加盂兰盆节法会,虽然口头上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是顺带拜见佛门的方丈大师,但在实际上,他的根本目的就是来见秋月,想要亲自确认秋月和佛门的态度,只是未能得偿所愿,在方丈室的门前止步。   这也是牧棠之明言相问徐北游和萧知南是否去见佛门方丈的原因,因为这条道路便是直通方丈室,而他则是刚刚从方丈室那边回来。   此时此刻,牧棠之面上不显,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却是越来越重,甚至生出一丝恐惧,于是便对徐北游说出这么一番话。   徐北游虽然没有明确应允,但却微微点头,牧棠之心底略定,同时心中又难免自嘲。   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堵死退路的,有朝廷,有道门,有萧瑾和林寒,有一直被看作是牧氏最大靠山的佛门,除此之外,还有牧棠之他本人。   牧棠之堵死了自己的大半退路,因为他不甘心,事情还没到最后,谁也不好去说一线之后到底是输是赢,更何况他牧棠之不甘心做一辈子的无权藩王,宁可轰轰烈烈地去死,以藩王的身份战死战场,也不愿苟且偷生,再去向萧知南摇尾乞怜。   这也是他为何主动与徐北游说话,却没有与萧知南说话的原因。   对于有些人来说,面子,或者说尊严,大于天。   不巧,牧棠之便是这样的人。   就在此时,萧知南从亭中起身,向这边走来。   这一次她主动对牧棠之开口道:“牧棠之,萧白死了,你也要步他的后尘吗?”   牧棠之笑了笑,脸上不见丝毫阴郁之气,“是死是生,言之尚早。”   萧知南轻轻叹息一声,“你和萧白一样,都是死也不服输的性子。”   牧棠之一笑置之。   两人此时已是敌对,萧知南也不再多言。   牧棠之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大氅,踏着白雪,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寺外方向行去。   他要下山了。   回辽王府去。   待到牧棠之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落雪之中,萧知南幽幽开口道:“若是抛开家国不谈,我对他是没有什么厌憎之意的,从小便是他和萧白带着我玩,虽然萧白与他不和,但我却拿他当作半个兄长,如今走到这般田地,也是我不愿看到的。”   徐北游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怪就怪他姓牧不姓萧,若是他姓萧,也许就不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萧知南苦笑一声,“那也未必,若是他也姓萧,他和萧白便要因为皇位生出许多龃龉,同样不好,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天下,因为那个位子。”   徐北游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生在世,又有谁是真正可以随心所欲的。   道门掌教不行,大齐皇帝也不行。   另一边,牧棠之独自一人走在佛门祖庭中,周围尽是白雪。   谁都不知道,清高自负如牧棠之,这辈子真正视为知己之人,不是左膀右臂的查擎,也不是那个枕边人,更不是萧知南和徐北游夫妇。   而是那个已经躺进了棺材里的萧白。   一个注定在史册上不会有太好名声的大齐皇帝。   若是大齐在萧知南的手中亡了,史书也许不会把一个女子当作亡国之君,那便只能是萧白了。   当年在帝都,牧棠之作为一个外乡人,虽然贵为藩王,不必担心被人欺辱,但却没有什么朋友,算来算去,只有萧白这一个同龄人,两人都是极贵之人,又是同龄男子,便常常互不相让,各耍手段,甚至在萧玄面前互相攻讦,无论大事小事,总是要分出个胜负不可。   在外人眼中,这便是这两人天性不合,注定是一对宿敌冤家。   可只有身在居中的两人才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   两人自然是敌非友,因为身居高位之人,不需要朋友,可作为势均力敌的对手,却是惺惺相惜。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很对,所以牧棠之对于萧白的感情很是复杂,爱恨皆有。   当萧白的死讯传来,牧棠之都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只是觉得世上又少了个懂自己之人。   牧棠之踱步极其缓慢。   每一步都落脚极深,在白雪中踩出一个又一个的深深脚印,他抬起头遥望向帝都方向,嘴唇抿起。   “这世上没了你,很无趣啊。”   其实他和萧白都是同一类人。   自负且独。   正如当初萧白铸就不朽金身,明知难容于天道,可萧白还是去做了,妄图凭借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也正如此时的牧棠之,明知佛门不支持他,可他还是不愿意退让,依然想着向死而生,从九死之中,求得一线生机。   走出佛门祖庭的山门,牧棠之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深深凝视一眼之后,迈步离去。 第四百三十八章 再见当年小和尚   作别了牧棠之,夫妻二人继续前行,很快便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方丈室。   所谓方丈室,说白了便是方丈居室,依循前例,方方正正,四边各一丈,实在不算太大。尤其在一众高大殿宇之间,更是毫不起眼,让人很难相信这便是统御佛门的方丈大师所在。   此时的方丈室前,立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身着白色僧衣,很是有出尘之气。   刚才就是他,挡住了堂堂辽王的去路,使得牧棠之悻悻而回。   徐北游停下脚步,望着这个小和尚许久,心情蓦然好上许多,对身旁的萧知南轻声道:“似乎还是个熟人。”   接着,徐北游示意萧知南暂且在原地等候片刻,他独自一人上前,来到小和尚的面前。   徐北游与这小和尚有过一面之缘,当年跟随师父游历塞外西北的时候,他和知云一起去千佛窟,在那里遇到了还未还俗的病虎张无病,那时候的张无病已经在佛门中失势,由堂堂龙部之主的位置被排挤到西北的千佛窟中做监事僧人,由此便有了徐北游和张无病的第一次见面。   徐北游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张无病腰间别了把戒刀,一手举着火把,另外一只手便是牵着这个小和尚。只是几年时间没见,这个小和尚长大不少,又换了打扮,差点让徐北游没敢认,看了许久之后,徐北游这才敢确认眼前这个小和尚就是当初跟在张无病身边的那个小和尚。   只是这个小和尚怎么成了秋月的贴身近侍?   还是说当初他本就是秋月安插在张无病身边的一颗暗子?   徐北游收敛思绪,笑问道:“小和尚?你还记不记得我?”   小和尚早已看到徐北游,只是如今的徐北游与当初大不相同,又是一头白发,让他根本没往那方面联想,此时听到徐北游的话语,又是打量了许久,迟疑道:“这位施主,我们曾经见过?”   徐北游笑道:“当然见过,在承平二十年的时候,西凉州,千佛窟。”   小和尚微微一愣,猛地想起什么,惊喜道:“你是徐北游!?”   徐北游微笑道:“你倒是还记得我的名字,可我却不知道你的法号是什么。”   小和尚顿时想起自己的职责,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毕恭毕敬道:“小僧还没有被授予法号,仍是用俗家姓名,姓张,双名木暮。”   “张木木?”徐北游有点好笑道:“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双木为林,为何不直接叫张林?‘木木’二字感觉略显随意啊。”   “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张木暮似乎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认真解释道:“不是两个木字,而是浮石沉木的‘木’和日暮途远的‘暮’。”   就在这时,萧知南也走了过来,微笑道:“木之为言触也,阳气动跃,触地而出也。暮为晚也,两者结合在一起,张病虎可能是希望你大器晚成吧。”   张木暮望向这个说话的漂亮女子,禅心不定,竟是不敢直视,脸色微红地低下头去,羞怯问道:“这位女施主,你也认识我师父吗?”   “这个自然认得。”萧知南道:“而且还很是熟悉。”   听到这话,小和尚不自觉地对这位漂亮女子生出几分亲近之意,不过还是朝徐北游这边靠了靠,小声问道:“徐北……施主,这位女施主与你是什么关系?”   徐北游也学他压低了声音,“内子。”   小和尚一愣,“啥是内子?”   徐北游哭笑不得,“就是老婆的意思。”   当年大楚驸马都尉王晋卿曾有过一句诗,“老婆心急凭相劝”,由此“老婆”二字变得天下皆知,代指结发之妻。   小和尚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顿时懂了。   然后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当初跟在你身边的知云呢?怎么换人啦?”   虽然小和尚已经和萧知南拉开一段距离,又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萧知南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地仙十二楼大修士,这番言语必然已经被听在了耳朵里。   只是萧知南何等心思缜密,又怎么会在人前让丈夫尴尬,只是装作没听见一般,负手望着远处的雪景。   徐北游轻轻咳了一声,道:“知云师妹拜了道门的掌教真人为师,与我已不是一路之人。”   “掌教大真人!”张木暮被吓了一跳,声音也不自觉高了几分,“那可真是极好的前程,知云还是有福气的。”   这下萧知南已经不能再装什么也听见的样子,转过头来,先是剐了徐北游一眼,这才道:“这位小师傅,我夫妻二人此番前来拜见方丈大师,还要劳烦小师傅通传一二。”   小和尚这才想起自己的本来职责,赶忙向萧知南告罪一声,然后往身后的方丈室行去。   不多时,张木暮去而复返,对着两人合十行礼道:“方丈请二位施主入内一叙。”   夫妻二人在小和尚带领下,来到方丈室的门前,只是一扇普通石门,远不能与大雄宝殿那两扇高大数十丈的门扉相比,小和尚没有入内,只是请两位贵客进入其中。   进得方丈室中,果然是名副其实,只有方丈大小,其中密不透风,唯有三面石壁和入口处的石门,面南背北的位置上摆放着一个蒲团,上面盘坐着一名看似年轻实则已经是杖朝之年的僧人,其周围摆放着许多蜡烛,将此地照得通明透彻,在其身前还有两个蒲团,应该是留给来客之用了。   秋月见到两人,伸出手掌作请,“长公主殿下,徐宗主,请坐。”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分而落座。   虽说自从椅子由西域传至中原之后,“胡坐”已经逐渐取代“正坐”,但此时夫妻二人为表庄重,还是未曾盘坐,而是依循古礼,以正坐之姿态,跪坐于蒲团上。   秋月先向两人合十行礼,道:“这次徐宗主和长公主殿下亲赴盂兰盆节法会,秋月谢过。”   萧知南腰背挺直,双手置于膝上,缓缓开口道:“外子先前请了佛门的龙王去帝都做客,本宫也当向方丈大师表示歉意。” 第四百三十九章 和尚说大小佛法   秋月笑了笑,“此事是佛门不对在先,原本老衲只是想让龙王将秦施主请到佛门来,以礼相待,以此为契机,使徐宗主赶赴佛门一行,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不过好在徐宗主终究还是来了佛门。”   徐北游闻言后顿时恍然,难怪当初他去见龙王时,龙王竟是如此干脆地建议他来参加盂兰盆节法会,没想到这本就是佛门的用意所在。   秋月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老衲年轻时,曾因为某事前往帝都,又因为此事与同样赶赴而来的秋叶道兄产生冲突,如今的老衲不是秋叶道兄的对手,那时候的老衲同样不是秋叶道兄的对手,于是老衲便以一朵宝色花为代价,请动当时同样身在帝都的秦施主,与老衲联手共抗秋叶道兄。”   萧知南道:“是瞑瞳之事吧,当年皇祖父曾留下过只言片语。”   秋月笑着点头道:“是了,当年之事说到底就是河蚌相争,渔翁得利,萧皇帝便是那位得利的渔翁,我们佛门和道门争了半天,最后却是空手而回。”   萧知南微微一笑,“方丈大师此言差矣,佛门是空手而归不假,可道门却并非如此,秋叶正是因为此事与皇祖结下了善缘,这才有了后来的联手之事。”   秋月手指作拈花状,微笑道:“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正所谓一步慢则步步慢,在那场十年逐鹿中,我佛门便是这般输给了道门。”   当年一场波及到整个天下的十年逐鹿,其中多少权谋较量,多少明争暗斗,当然不会是秋月这般一句话就能概括过去,只是此时秋月如此说,萧知南自然不会反驳,只是点头称是。   秋月继续言道:“老衲今日请两位过来,既是说佛法,也不是说佛法。”   徐北游问道:“大师此言何解?”   秋月微笑道:“剑宗与道门同是出自道祖,那么徐宗主也应当知晓,道门中有五派之分,分别为积善、占验、经典、丹鼎、符篆,其中丹鼎和符篆两派虽然势大,但却是居于五派末尾,积善派虽然人丁单薄,但都是不世出的杰出人物,向来都是居于五派之首,历代道门掌教真人,无一不是出自此派,徐宗主可知其中缘由?”   徐北游摇头不知。   秋月道:“盖因积善之道,是为兼顾天下的大道,而丹鼎和符篆之道,不过是精修自身的小道,两者孰高孰低,自是分明。”   徐北游问道:“敢问方丈大师,大道和小道又有何区别?”   秋月虽然是佛门中人,但佛门与道门相交多年,互相之间知之甚深,此时说起道门秘辛也是如数家珍,“道门有五仙之说,徐宗主可是知晓?”   徐北游道:“这是自然,当年先师曾经教导于我,鬼仙境界仅仅是修持之人,人仙也不过是修真之士,只有地仙境界才算真正迈入了一个仙字的门槛,地仙十八楼便如登天阶梯,登顶之后便是走完了长生之路,不过却没走完登天之途,想要登天,还要再依次攀升完九重天,方能见得九天之上的无边玄妙,成就不死不灭不衰不朽手掌造化之功的无上天仙。所谓太上道祖,所谓无量光寿佛祖,所谓域外天魔,皆是如此。”   徐北游微微一顿,“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修道一途就像跟老天爷做买卖,鬼仙只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人仙不过有个固定摊位的小贩,地仙才算有了家正经店面,店面大小因修为高低而异,不过这三者说到底都要看天道脸色行事,只有成为神仙境界,如同一方富商,才勉强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至于天仙境界,那已经是富可敌国的巨贾,留下的道统和徒子徒孙便如麾下连南通北的马队船队,即便是家中闭门坐,也有万金滚滚来,几乎可与天道平起平坐。”   秋月抚掌道:“公孙宗主可谓是一语中的,天仙与神仙的根本之别,在于一个道统之功,纵观天仙者,无一不是一方教主。这便是积善派与丹鼎派的区别,丹鼎派精研再深,不过是一个神仙境界的道果,可积善派却能直指天仙,乃是天仙大道。”   徐北游再问道:“不知这与方丈大师要说的佛法有何干系?”   秋月缓缓道:“道门有道祖传道,佛门亦有佛祖传法,道门有五派之分,有大小之分,我佛门之佛法亦有大乘与小乘之别,所谓小乘佛法,又称阿罗汉法,因小乘佛法只能自度,而不能度人,故名‘小’,又因小乘之‘极果’未到‘究竟,亦名‘小’,换而言之,小乘佛法只可成就罗汉果位。而大乘佛法却是不然,大乘佛法讲究普渡众生,运载无量众生到达菩提涅槃之彼岸,故名‘大’,若有人能见道而净心,则可发大菩提心,立下宏大誓愿,要救渡众生脱离苦海,便能成就菩萨果位,宏愿越大,则神通越大,若再能将立下的宏大誓愿完成,便可成就佛陀果位,丝毫不逊于道门的天仙境界。”   萧知南承袭萧氏女子礼佛的传统,自幼研习佛经,对此并不陌生,开口道:“观自在菩萨是七佛之师,只因宏大誓愿未成,故而迟迟不曾成佛,若论神通,丝毫不逊于寻常佛陀。地藏王菩萨许下宏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故而也未能成佛,此二位菩萨,不是佛陀果位胜似佛陀果位。”   秋月点头赞同道:“长公主殿下所言甚是。”   萧知南又道:“方丈大师贵为佛门佛头,乃是与道门道首秋叶不相上下的人物,想来研习的是大乘佛法了。”   秋月双手合十,赞道:“长公主殿下慧根慧眼,乃是有大智慧之人,若是入得佛门修行,有望证得菩萨果。”   萧知南下意识地看了身旁的徐北游一眼,笑着摇头道:“知南身在万丈红尘之中,挣脱不得,怕是要辜负大师的美意了。”   秋月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出世入世,家门空门,不过一念之间,无甚区别。长公主殿下若是心中有佛,便是身在帝都城的未央宫中,也可成就菩萨果,正如徐宗主秉持利器,屠戮无数,可心中有道,也未尝不能证得神仙道。”   萧知南微微一怔,再度望向徐北游。   只见徐北游无喜无悲,沉声道:“大师好境界,怕是距离所谓地仙十八楼之上的境界,已然不远矣。” 第四百四十章 杀一独夫救千万   方丈室内陷入到一片静默之中,过了许久,秋月这才缓缓开口道:“一线之隔。”   徐北游好奇问道:“既然只有一线之隔,那么方丈大师为何迟迟不曾踏出这一步。”   秋月微微眯起俊秀的眼眸,似乎陷入沉思,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生死之间是一线之隔,阴阳之间是一线之隔,善恶之间是一线之隔,对错之间还是一线之隔,甚至于天地之间,其实也是一线之隔,而这一线,便是人间。”   徐北游微微一怔,缓缓说道:“天,何其之高。地,何其之厚。人间,又是何其广阔,这样的一线,似乎也太大了些。”   秋月轻声叹息道:“徐宗主说的是,老衲如今就滞留于人间之中,这一线,说大极大,说小极小,却是让老衲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进退维谷。不瞒徐宗主,老衲早在十年前便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十年以前是如此,可十年以后仍是如此,就如后建的那位完颜国主,天纵之资,谪仙之材,比起老衲更早走到这一步,可他想要跨过这一线的时候,却是被玄阴所误,以至于拖延到今日,幸而有徐宗主横空出世,才看到一线转机,正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老衲才迟迟不曾迈出这一步。”   徐北游问道:“若论资质根骨,秋叶与完颜北月应该只在伯仲之间,可为何秋叶能踏足十八楼之上?”   秋月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秋叶道兄是道门的掌教真人,是天下道门之主,在他身后有道门的无量财力,还有历代道门先辈们遗留下的庞大气运庇佑。”   徐北游感慨道:“当年先师曾对我言道,修道一途,最是讲究财、侣、法、地、宝,其中以一个财字排在最前头,今日又听方丈大师所言,先师诚不欺我。”   秋月闻听此言,不由微微一笑,说道:“事已至此,老衲便与徐宗主说明白了,当年道门施行千年大计,以扶持萧齐立国为根本要义,当时促成此事的有关键三人,分别是道门上代掌教真人紫尘,上代主事峰主天尘,以及当时还是道门首徒的秋叶,如今紫尘和天尘俱已飞升,按照道理而言,秋叶也应飞升,故而有一份天大的功德护体,在这一点上,老衲却是不能与秋叶道兄相比。”   徐北游缓缓说道:“其实方丈大师也有自己的优势,那便是这些年来居于佛门清静地,不曾去俗世中沾染因果。反观秋叶,先是在碧游岛莲花峰上与先师一战,折损道行,继而是梅山明陵一战,与太祖皇帝隔空交手,再次被折损气运,最后是君岛一战,被太宗文皇帝以武圣之姿重创体魄,若不是如方丈大师所言,他还有一份当年的扶龙开国功德,此时已然是飞升无望。”   秋月闻听此言,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微微蹙眉,却没有反驳什么。   徐北游轻轻说道:“徐某不才,若是有朝一日能与道门掌教真人交手,虽然不敢言胜,但却有把握让掌教真人付出许多代价,只是不知那时候的掌教真人,还能否飞升?方丈大师,以为如何?”   秋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双手合十,诵了一声“善哉”。   片刻的静默之后,萧知南把话题拉回正途,道:“先前方丈大师说佛法有大小之分,小乘佛法只是度化自己,只有大乘佛法才是普渡众生,不知大师口中的大乘佛法在于何处?”   秋月伸手一指夫妻二人,笑道:“正是在于贤伉俪二人手中。”   萧知南道:“佛有三宝,佛、法、僧,佛法不依外物,我夫妻二人手中,有金银,有权势,有生杀大权,有天下苍生,唯独没有方丈大师所说的佛法。”   秋月摇头道:“正如长公主殿下所言,佛法不依外物,不在经书,而在人心之间,只要佛法存,佛便存,佛存则僧存,长公主说手中握有天下苍生,这便是老衲所言的佛法。”   “苍生即是佛法。”萧知南笑了笑,“还请大师赐教。”   秋月不急不缓道:“今天下大乱,刀兵四起,战火绵延,是以百姓有倒悬之苦,苍生有涂炭之难。大乘佛法说一个度人,老衲以为度人不在嘴上,而应用在实处,有人说度人是将人送往西天极乐世界,老衲却以为此乃狂言妄语,当年的摩轮寺寺主,活佛转世数百年,九世修为加诸一身,尚且不能前往西天极乐世界,寻常凡人,既无功德在身,也无境界修为,又如何能去?故而度人应是在于人间俗世,百姓常有言道,救苦救难的佛祖菩萨,可谓是一语中的,所谓度人,正是在于‘救苦救难’四字,长公主殿下亦是学佛参佛之人,不知以为然否?”   萧知南点头道:“方丈大师的‘救苦救难’四字,可谓是道尽了天下苍生所愿,知南亦有解救天下苍生之念,希望能够救民于水火之中,解百姓于倒悬,无奈势单力薄,纵使有南归倾力相助,仍是希望渺茫,不能平息刀兵战火之乱,使得豺狼恶獠横行于世,甚是惭愧。”   秋月摆手道:“此事却是不能责怪长公主殿下,毕竟人力有时而穷,纵使是天上的神仙,也难以做到随心所欲。而且此事并非仓促之间就能做成,长公主殿下多做一分便有多一分的好处,亦是造福苍生。”   萧知南学着秋月的样子双手合十,“方丈大师过誉了,知南愧不敢当。”   秋月抚掌道:“长公主不必过谦,先前老衲说要将佛法落在实处,便是要落在长公主和徐宗主的手中,为的是平定天下之乱,使天下重归太平,如此一来,再无豺狼虎豹横行于世,百姓可安居乐业,功德无量。”   萧知南心中明了,知道秋月终于点了正题,不过还是明知故问道:“大师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秋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径。老衲愿襄助长公主殿下,求得天下太平,佛法昌盛,佛运昌隆。”   萧知南心中知晓,所谓天下太平是假,佛法昌盛和佛运昌隆才是真,于是她故作犹豫迟疑,未曾直接开口回答。   这位权倾东北三州之地的佛门方丈也不着急,而是不急不缓地说道:“长公主,老衲可以向你许诺,以三月为期,山海城下必不见狼烟刀兵。”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东海之上起波澜   东海之上,分明是青天白日,无风无雨,海面上却是大浪滔天。   虽说浩浩沧海,初见惊艳,久处乏味,喜怒无常如婴孩,犹甚盛夏之雨,但像今日这般情况,还是闻所未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有神仙高人动用绝大神通造就了如此异象,所谓呼风唤雨也不过如此。   在如此境况之下,哪怕是号称无惧风雨的道门白龙大舟也不得不停船不行,因为在它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被人用剑生生划出一道两百余丈的深深沟壑,海水倒泄,仿若一道深不可见其底的万丈深渊。   当世之间能有这个境界修为的,不多,用剑的就更少了,不过两人而已,如今徐北游还在佛门祖庭做客,万不可能出现在此地,那么来人的身份便不言而喻,正是新任剑宗大长老冰尘。   同样是满头白发,所不同的是徐北游穿的是锦绣白袍,典型的俗家装扮,而冰尘却是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满头白丝挽成道髻,以一支木簪别住,是出家的打扮。   冰尘凌空而立,手中持剑,冷然道:“尘叶何在?”   声音不大,却声传千里之外。   而且随着冰尘的喝问,天生异象。   原本波涛汹涌的海浪竟是诡异地静止不动,保持着起起伏伏的各异之态,浮于海面上的白龙大舟也随之静止,不见先前的起伏之态。   船上之人自然听到了这番言语,尤其是这副奇异景象,使得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上官云走出船舱,强压住心头震撼,沉声问道:“来人果真是冰尘?”   跟随尘叶一道前来的青叶略一迟疑,点头道:“应该是冰尘师叔不假。”   上官云皱起眉头,略带迟疑道:“按情理而言,冰尘远在两襄之地,本不该出现在此地才是,难道她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青叶缓缓摇头道:“她走的是剑修一脉,杀力极大,战力极高,唯独不精通术算一道,也算是有得也有失,想来是另有高人在幕后算计。”   上官云脸色阴沉,默默掐指盘算。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尘叶仍是未曾露面,冰尘见状也不废话,冷哼一声,身形化作长虹,直逼而下。   白龙大舟上众人的视线中,有一抹巨大流萤飞掠而至。   上官云和青叶不约而同地向前一步,各出手段。   下一刻,冰尘直接一剑递出,剑身上光华流溢,剑气如同浩荡大江迅猛前行。   瞬间破去上官云的神通和青叶的符阵,就在此时,一直闭关不出的尘叶终于显化出身形,挥出大袖,将冰尘的剑气化为无形。   不过紧接着冰尘又是一剑掠至,由上而下,剑势磅礴浩大,虽然未曾触及白龙大舟分毫,但将浮在海面上的大舟往海水中压低尺余,极为骇人。   尘叶屈指一弹,刚好点在剑锋之上。   冰尘立于半空之上,纹丝不动,尘叶的的身形却是飘摇而退,重新落回到甲板上。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虽然两人都是地仙十八楼的绝顶境界,但尘叶却是有伤在身,此时不过勉强镇压了体内的诛仙剑气,难以动用全部修为,而冰尘又是以战力著称的剑修,不敌也在情理之中。   尘叶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些清淡的冷意,不再犹豫,猛然间肩膀一抖,双袖往上一抬。   只见白龙大舟的上空突然出现一方印玺,四四方方,上方雕刻有中央天帝之像,其余四面刻有东、南、西、北四方天帝,下方则是有都天二字。   道门重器,都天印。   尘叶双手向上,作托举重物状,重重向上一抬。   随着这位黑衣掌教的动作,都天印径直飞向冰尘。   尘叶嘴角翘起,略带冷意。   虽然在两襄一战时,此印消耗极大,但你冰尘也不是手握诛仙的徐北游,又如何抵御道门的磅礴气运之力?   我道门雄踞世间又何止千年?   你冰尘本就是道门中人,如今叛出道门归顺剑宗,心中可是有愧?若是心中有愧,在道门伟力面前,又何谈抵御二字?   尘叶脚下的甲板地面大概是不堪重负,开始出现道道裂痕,崩裂声刺破耳膜。   面对径直而来的都天印,冰尘扯了扯嘴角。   都天印厉害不假,可我冰尘也不是等闲就能打发的人物,而你尘叶又有重伤在身,一身神通十不存一,就算执掌都天印,又能发挥出几分神通?又能坚持几刻?   当年冰尘被天尘大真人镇压入镇魔井中,在那等暗无天日的地方破后而立,舍去了学自道门的一身修为,改学萧慎所传授的剑宗剑三十六,终有今日的十八楼剑仙境界。   只是无奈剑三十六有缺,使得她只能止步于剑三十四,以至于后来数次与徐北游斗剑,都难求一胜,直到她归顺剑宗之后,徐北游将剑三十六的后两剑悉数传授,她这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时她虽然还未完全悟透剑三十五辟地一剑和剑三十六开天一剑,但以十八楼境界的雄厚底蕴,已经可以分别用出半剑。   先前海面上的滔天巨浪和巨大沟壑,便是辟地一剑。   现在面对都天印,她还有半剑。   一剑开天。   只见以冰尘为中心,百里之内的海面,全部被浩大剑意所笼罩,竟是不生一丝波澜,平整如同镜面。   天地骤然一暗,不见骄阳明日。   短暂的寂静无声后,天地间响起一片清晰的碎裂的声音,平整如镜面的海面骤然下沉。   到了冰尘这等境界,既不会一味的地动山摇,天生异象,也不会一味的返璞归真,不见烟火,而是达到一种圆满契合状态,一举一动一念之间,是扬是抑,随心而为。   一瞬之间,都天印剧烈颤鸣,颤抖不止。   尘叶的双手上顿时出现雷电交加的骇人画面,这位黑衣掌教猛然跺脚,竭力试图止住都天印的迅猛去势。   只是可惜徒劳无功,都天印好似受到莫大创伤,竟是不顾尘叶的“苦苦挽留”,径自脱离了他的掌控,往道门玄都方向而去。   尘叶满脸错愕,继而既惊且惧,“怎会如此!?”   刚刚递出了半剑剑三十六的冰尘又是一剑斩出。   站在白龙大舟甲板上的尘叶一闪而逝,任由这一剑直直斩向白龙大舟,脚下的甲板早已是破碎不堪。   一剑之下。   整艘白龙大舟被一斩为二!   这一剑的余韵去势不止,还将大舟之下的海面也一分为二。   上官云和青叶面面相觑,视线交错后,几乎同时激射远遁。 第四百四十二章 女子白发如飞剑   冰尘一剑之后,冷笑道:“想走?”   不见冰尘如何动作,她的发髻自行散开,万千银白发丝激射而出,又何止百丈千丈?   青叶身为符篆派的顶尖人物,以一气乾坤符飞快挪移身形,几个闪烁呼吸之间,遁出十余里的距离,堪堪躲过白色发丝的追杀,可上官云却没有这般好运,被一缕白发缠绕住脚腕,白发堪比利剑,瞬间勒入血肉,除非是立刻壮士断腕,否则万没有可能挣脱开来,上官云终究不是可以血肉再生的大地仙,就在这稍一犹豫的瞬间,又有几缕白发追上,瞬间刺穿了上官云的手腕。   上官云喟叹一声,心知难逃一劫,干脆大袖一挥,以揽雀尾之势将所有白发都抱在怀中,任由一根一根白发刺穿他的胸腹。   事已至此,再去怨恨已是于事无补,他不愿坐以待毙,就尽其所能地做些事情,拖延冰尘一息片刻的时间,毕竟一人身死总是好过全军覆没。   上官云的嘴角不断有鲜血溢出,青叶回头望去,刚好看到这一幕,蓦然升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前不久,李清羽死了,死在徐北游的暗算之下,如今上官云也要死了,死在曾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冰尘手中。   将来呢?   是不是就该轮到他这位道门大真人了?   青叶的脸上忍不住露出戚戚之色。   此次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佛门盂兰盆节法会,怎么就沦落到如此惨淡境地?   再一细想,从这场不义之战起始,一直追溯到那场圜丘坛之变,已经死了多少人了?死的人哪个不是地仙境界大修士,哪个不是寻常人眼中的高人神仙?可他们还是都死了,死得悄无声息你,远谈不上慷慨壮烈二字。也正因为死了如此多的人,那个姓徐的年轻人才能踩着这么前辈的尸骨登顶天下。   到了此时此刻,青叶忍不住扪心自问,“为了所谓的千秋万代,死上如此多的人,真的值吗?”   就在此时,上官云的身后忽然出现一面等人高的镜子。   正是道门秘术太阴月镜,当日江都一战时,慕容萱便是以此法从徐北游的剑下救走了尘叶。   一股无形之力拖曳着上官云往镜中而去。   冰尘见此情景,冷笑不止,一手扯过自己的白发,连同被白发束缚的上官云一同后拽,任由镜面上生出阵阵涟漪,竟是又将上官云又从镜面中拉了出来。   镜中传出一声幽幽叹息,“冰尘师叔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冰尘冷然道:“各为其主,自当尽人事。”   两人说话之间,镜面上浮现出一个女子身影,正是被徐北游称作道门“太上掌教”的慕容萱。   慕容萱沉声道:“冰尘,莫要自误。”   冰尘举起手中三尺,指向镜中倒影,缓声说道:“慕容萱,到底是谁在自误?出现今日之果,是谁种下的昨日之因?”   慕容萱双手交叠笼于大袖之中,神态端庄,平静道:“佛家讲因果业力,所以逆来顺受,儒家讲事在人为,所以坚信人定胜天,我道家修道,顺其自然,一切都是顺势而为,何来因果?”   冰尘一剑在手,整个人蓄势待发,体内气机滚滚如大江东去,又似是惊涛拍岸,一身剑意虽然被她暂且压抑,但仍是直冲霄汉,她一字一句道:“慕容萱,道门走到今日这一步,秋叶固然是难辞其咎,可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天理公道自在人心,我不想与你争论什么,至于你日后会怎样,我也不想关心,只是今日你若要插手,那就休怪我刺你一剑,慕容萱,劝你一句,你这太阴月镜固然玄奇,可我也不是徐北游,他年纪稍轻,见识少些,不知道这门秘法的关键之处,让你屡屡得手,可我却是不然,一剑破去你的月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话音未落,冰尘蓄势的磅礴剑意骤然消散,不见冰尘如何动作,手中一剑指出,在这海面之上掀起万重巨浪,海水激荡不休,幸而没有船只从此经过,否则定是以为有海啸发生。   这一剑,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上官云的头颅不说,还狠狠刺在太阴月镜之上,使得月镜的镜面上荡漾起无数涟漪。   整面月镜忽明忽暗,渐有飘摇不定之势。   与此同时,上官云这位上官氏家主,堂堂的地仙境界大修士,猛然一个后仰,眉心上出现一点猩红,不仅仅是头颅,就连上丹田紫府也被这一剑中蕴含的磅礴剑意毁去,身死魂灭,可以说死得不能再死,这一刻,镜中的慕容萱终于有了无法掩饰的怒意,怒极而笑道:“冰尘,当真以为道门奈何不得你?”   冰尘再次举剑,懒得跟这个藏头露尾的慕容夫人废话,就要一剑斩去这面月镜。   若是这面月镜真被冰尘一剑破去,那么与之性命相连的慕容萱必然会遭受重创,如今上官云已经身死,再去维持月镜已经无甚意义,她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还是忍下那口恶气,不再望向冰尘,干脆是大袖一挥,主动散去月镜。   只见这面镜子越来越淡,最终化作点点流萤完全消逝。   冰尘也不去纠缠慕容萱,甚至也不曾去追杀青叶,而是闭目感受尘叶的所在,如今尘叶失去了都天印,体内又有徐北游留下的一口诛仙剑气,既不是冰尘的对手,也走不远,只要被冰尘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接下来便是一场猫鼠游戏。   至于冰尘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其实也原因也很简单,随着慕容萱和尘叶先后离开湖州,道门在湖州的布置所剩无几,再加上赵青和魏无忌先后抵达湖州,冰尘已经不必继续坐镇湖州,于是她在返回江都与张雪瑶商议之后,决定北上佛门。   冰尘此来的目的,本就是这位曾经在镇魔殿的老上司,至于青叶和上官云,不过是顺手为之,能杀便杀,不能杀也无甚所谓。   约莫小半炷香的时间后,披散着白发的女子猛地睁开双眼,冷笑道:“找到你了!”   她松开手掌,手中三尺如闻敕令,先于主人一步,一闪而逝。 第四百四十三章 藏经阁中阅金经   道门和佛门有诸多不同,道门中的三大辈分,尘、叶、云,都是在道号的后一字,而佛门却是刚好反过来,辈分都在法号的前一字,故而才有了秋叶和秋月的“二秋”之说,实则秋叶是道门的叶字辈,秋月是佛门的秋字辈。   叶字辈之下是云字辈,虽然剑宗并不取道号,但若按照辈分论叙,上官仙尘拜入剑宗后改名仙尘,名中有尘,无疑是尘字辈,公孙仲谋与秋叶同辈,是叶字辈,徐北游应是云字辈。   佛门这边,秋字辈之后便是水字辈,若是张木暮取法号,也应当是水字辈中的弟子。   水觉是藏经阁中一名不起眼的普通弟子,自小就被师父带入佛门受戒,这二十年来一直在藏经阁中负责典籍整理。   虽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到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普通佛门弟子,但他偶尔也会妄想,在这藏经阁中会不会隐藏着一位看起来平凡到了极点,其实是比方丈大师还要高的绝世高人?他或许只是一个扫地的老僧,也或许是个在经书夹缝中悟出佛法真滴的普通僧人,若是能被这样的绝世高人收为弟子,传授无上神功,怕是他也可以像寺中的长老们一样,披上一身朱紫袈裟,甚至是在方丈大师百年之后,成为真正的佛门之主。   不得不说,他想的很美,可惜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妄念。他走遍了藏经阁,可是没有发现一个绝世高人,即便是有,恐怕也看不上他。   虽然这个本就不切实际的妄想如镜花水月般破灭了,但却让他在藏经阁的各个角落里见到了不少佛门大人物们的身影。   而那些身影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方丈大师来的很少,更多时候是由他身边那个叫张木暮的小和尚来把书借走。   偶尔见到几位长老,披着象征其无上威严的朱紫袈裟,在诸位长老平静走过时,身上如山岳的威势,让低头合十行礼的水觉甚至没有抬头直视的勇气。   当然,最值得一提的还是那位让水觉最为心生向往的龙王大人,佛门中最年轻的长老,也是统御八部众的八部之主,仅次于方丈大师,水觉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做梦,在梦中自己变成了龙王大人。   今天轮到水觉在当值,他所负责的地方所放典籍多是金刚经、法华经等普通经文,并没有什么修行法门、神通秘法、前辈感悟,甚至奇闻秩事、诸般游记也不多见,故而除去和他一样普通的年轻弟子,鲜少有人前来。   不过水觉很庆幸自己被分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来的人少就意味着清静,同时也意味着他可以偷空读一点书。   水觉悄无声息地走过一排排书架,沿着已经有千年岁月的楼梯登上二楼,循着熟悉的路径来到一座高大书架前,就在他在刚抽出一本地藏菩萨心咒,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与他仿佛年纪的年轻人正在他身后不远处。   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   这名年轻人明显不是佛门中人,因为他有一头很扎眼的白发,他此时正在翻看一本经书,神情专注,兴许是感受到了水觉的目光,年轻人抬起头来,对着水觉淡淡一笑,继而重新低下头去。   虽然是笑,却淡漠而疏离。这幅神态让水觉想起了那些威严的长老们。   水觉表情僵硬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飞快的掠过年轻人手中所捧典籍的封面。   金刚经。   水觉心中有些了然。   如今正是举行盂兰盆节法会的时候,这段时间里大小宗门云集佛门,虽然这里算是禁地,但有几个例外也实属正常就在水觉打算拿着手中经书离开,找个安静地方好好读书的时候,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一名披着宝蓝色大氅的女子走上二楼,正要下楼的水觉刚好与这名女子走了一个对面,刹那间,水觉只觉得自己脑海间一片空白。   虽然水觉久在佛门,但这几日也见过许多美貌女子,不说远了,就是那后建玄教来人,就有一大群莺莺燕燕。   他所见过的女子,或妖娆、或婉约、或清冷,但从未让他的心境起过太大波澜。   兴许是平日里读书多的缘故,读书养气,水觉虽然也有爱美人之心,但大多都是过而无痕。直到今日,水觉才深切体味到书中所写的惊为天人的四字含义。   女子的气态,就像是天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纯净皎洁,让人自惭形秽,又让人遥不可及。   在这一瞬间,在水觉的心底生出这样一个想法,若是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一生,就是给个佛门方丈也不换。   “这位师傅,你见过一个白发之人吗?”女子开口问道,脸上没有太多笑意,只是如水无波般平静,礼貌且淡雅。   水觉僵硬地点头,手指微不可见的颤抖着,指向自己身后。   那名白发年轻人正拿着手中的金刚经朝这边望来。   他合上手中的经书,淡笑道:“你怎么来了?”   同样是笑,这一次的笑多了很多真诚意味。   女子可爱地皱了皱鼻子,反问道:“怎么,我不能来吗?”   这一刻,水觉感觉整个藏经阁的二层楼都变得明媚起来,春暖花开一般,好像在这大雪天气中吹来了一阵和煦的春风,春风过后,心田中百媚自生。   水觉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两人轻声细语,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地藏菩萨心咒,沿着楼梯缓缓下楼。   有时候,情字刚起,转瞬间便已是破碎不堪,只剩下一道深刻痕迹,留于心底。   走下楼梯的水觉,难掩脸上落寞神色,抬起头茫然四顾。   接着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一楼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身披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   当水觉看到这一袭白衣,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有些结巴,“方……方丈。”   一袭月白僧衣的秋月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这时楼上的白发男子与那名让水觉魂不守舍的女子也沿着楼梯走了下来。   秋月向那位白发男子合十行礼,男子随之还礼。   水觉脸上的神色由惊讶逐渐变为震惊,最后变为不敢置信,难道说方丈是在专门等待这名年轻人?   那名年轻人拿着手中那本金刚经,似是准备离去。   水觉下意识的开口阻拦道:“若要借阅,还请留下阁下的姓名和宗门师承……”   秋月微微皱了下眉头。   白发男子倒是不以为意,微笑道:“徐北游,剑宗之人。”   三人并行离去。   刚刚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水觉先是被吓得脸色发白,然后又看了眼那名女子的背影,复而想起徐北游三字,终是低下头去。   一字刚起,转瞬即死。 第四百四十四章 金经之中藏机缘   徐北游转头看了眼那个难以掩饰落寞的背影,没有说话。   他和萧知南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还是因为秋月先前许下的承诺,请他到佛门藏经阁中寻觅一份机缘。说到佛门的藏经阁,乃是与道门道藏殿齐名的所在,被称作天下万千修士最为向往的两大圣地,徐北游至今还记得当年他跟随张雪瑶去往东湖别院的藏书楼,张雪瑶从中找出了《凝炼八脉十二经锻体成剑无上脱胎换骨之法》,也就是他后来所修炼的无上剑体,虽说剑三十六才是剑宗的根本法门,但他跟随公孙仲谋所学的四九白金剑气、无生剑气、乃至于龙虎丹道,也都是如无上剑体一般,出自这座藏书楼。   正因为如此,徐北游对于藏书楼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号称藏有万卷道藏的道门道藏殿怕是今生无缘得见了,可与道门道藏殿并列齐名的佛门藏经阁就摆在眼前,却是没有不去一看的道理。   徐北游欣然应下秋月之邀,来到藏经阁。   这一待便是整整三天三夜。   佛门的藏经阁看似只有三层之高,实则如道门的镇魔井一般,有须弥芥子之玄妙,其中别有洞天,实则足有十八楼,无形中对应了道门的地仙十八楼之说。   至于为何佛门的藏经阁要与道门的五仙相互呼应,这就是一段谁也说不清的公案了,纵观过往历史,不乏三教合一的杰出人物,如当年道门的无尘大真人,便是此道高人,被道门老掌教紫尘誉为一手持佛一手持道,由此可见,佛道两家互相影响极深,就像玄武的龟蛇纠缠,混淆不清,最终成了谁也梳理不清的乱麻。   若是以佛家的天眼通来看这座藏经阁,就会发现这座藏经阁其实是一座十八层的宝塔,各大长老的亲传弟子要在四楼止步,其余僧人按照等级不同,分别停留在十楼之下,十楼之上,只有六位首座、八部之主和方丈才等进入,最高处的十八楼,没有方丈许可,任何人不得入内。只有底下三层可以对普通弟子和外客开放,不过这三层中已经包含了整座藏经阁九成的经书,足以让寻常修士一辈子都受用不尽。   不过对于徐北游这等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而言,寻常神通法门已是无用,秋月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开放了整个十八层藏经阁,让他在其中寻找一份机缘。   有了秋月这位佛门方丈的首肯,徐北游得以进入其后的十五层禁地,他首先便是来到最高处的十八层中,结果此处并无经书文字,唯有一尊大佛,是西方接引佛的坐佛像,低眉慈悲,据说此佛乃是由净土宗的开派祖师亲手所造,大佛面相慈悲,轮廓柔和,一手放于膝上,一手作拈花状。   徐北游在佛前静坐了半日的时间,抬头看佛,最终从中悟出了一个诵佛的法门,正如摩轮寺的“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轮咒,这座佛便是一部经,六字“南无阿弥陀佛”经,徐北游小时候听到有善男信女念经,就是这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认为,诵经就是念“南无阿弥陀佛”,后来他读了些佛法,方才知晓它是佛门分支净土宗的诵佛法门,因为简单,所以流传极广,无论男女老幼,识字不识字都可以修持。   徐北游从这尊佛中悟出的法门,对于佛门弟子而言,乃是一条“终南捷径”,说是大造化也不为过,只需长诵这六字经文,念不动,心不乱,可往生弥勒净土,可谓是方便法门,若是落到随便一个佛门弟子的手中,就如那位负责整理典籍的水觉,可以在短短数年时间中就能踏足地仙境界,甚至能在知天命的年纪踏足地仙十二楼境界之上。   只是对于徐北游而言,却无甚用处,因为他不信佛,也不修佛,法门虽好,但不是他的机缘。   于是徐北游反其道而行之,来到第一层中,翻遍经书无数,仍未找到他要找的机缘,不得已他再次返回十七楼,由上而下,三天里不眠不休,翻阅佛经无数,也就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方有这个底气,不但不眠不休,还能一目十行,甚至是过目不忘。   当然,即便如此,徐北游也不可能将藏经阁中的所有经书都翻看一遍,他更多时候只是一扫而过,最终在藏经阁第二层的角落中,寻到了这本金刚经。   虽然徐北游说不出原因,但这本金刚经却是给他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于是他取走了这部金刚经,作为自己的最终机缘。   三人出了藏经阁之后,踏着白雪缓行,秋月看了眼徐北游手中的金刚经,称赞道:“徐宗主慧眼,竟是能找出这本金刚经。”   徐北游没有急于翻开手中这卷金刚经,问道:“方丈大师此话怎讲?”   秋月道:“想来徐宗主应该知晓四大金身之说,分别是宝竺国金刚寺的不坏金身,草原摩轮寺的不动金身,我中原佛门的不败金身,以及后建玄教的不灭金身。”   徐北游点了点头。   秋月继续说道:“这四种金身其实分别源自四大佛法,分别是金刚寺的金刚经,摩轮寺的大日经,中原佛门的心经,玄教的未来星宿劫经。除了未来星宿劫经之外,其他三经很是常见,流传甚广,可除了佛门弟子,却甚少有其他修士可以悟出金身的神通,其根本缘由,在于这些经文都是后人抄写,不见佛祖真意。”   徐北游疑问道:“方丈大师不是说佛法不在外物,佛法不依文字吗?”   秋月微笑道:“佛法不需要依存文字外物不假,可神通需要,所以想要悟出佛门金身的神通,便要佛祖亲笔所写的经文,待到从中悟出了神通之后,再由师父传给徒弟,如此代代相传。”   他一指徐北游手中的金刚经,道:“此经便是当年佛祖亲笔所书的金刚经,虽然我中原佛门以金刚经为尊,但佛祖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却是留在了佛门起源之地金刚寺。”   徐北游惊异道:“那又如何会在佛门的藏经阁中?”   秋月轻轻叹息一声,“虽然宝竺国是我佛门起源之地,但在近几百年以来,宝竺国的婆罗门教愈发兴盛,使得金刚寺愈发势微,于是金刚寺渐入歧途,只重神通,罔顾佛法,当年金刚寺上代主持八目圆寂之后,六面与七耳争夺主持之位,虽然七耳失败,失去了金刚寺的重器紫金刚铃,但却将这部金刚经带了出来,几经辗转之后,被老衲得到,放入藏经阁中。” 第四百四十五章 传法般若金刚经   当年大齐的太祖皇帝所学之庞杂,恐怕当世再无出其左右者,道门、佛门、儒门、玄教、巫教、武道、剑宗,皆有所涉猎,最终归于神道一途,铸就不朽金身,携带九层陵墓,霞举飞升。   与萧煜相比,徐北游所学可谓极为专精,除了龙虎丹道、太乙分光剑、指玄功等寥寥几种神通之外,其他神通法门都是出自剑宗,更何况剑宗和道门本就是同根同源,他的一身修为终究还是在道祖所传的框架之内。   徐北游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佛门中寻求机缘,而这份天大的机缘已然在他的手中。   这本金刚经,竟是佛祖亲笔所书,传闻当年太祖皇帝萧煜曾经有幸得了一篇道门庄祖亲笔的南华经,便有极大裨益,如今换成佛祖亲笔的佛门根本之法,哪怕他已经走到近乎人间极致,仍是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动。   那是剑客看到精妙剑法、儒生看到微言大义、将领看到稀世兵书,书家看到绝世字帖的感觉。   至于秋月是如何将这卷本该属于金刚寺的金刚经收入佛门藏经阁,又为何将其放在藏经阁的二层楼,秋月没有说,徐北游也没有问。   好似这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双方都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秋月继续说道:“正如道门的根本在于一部道祖三千言《道德经》,上清派的根本在于《上清大洞真经》,华严宗的根本在于《华严经》,摩轮寺根本在于《大日经》,佛门禅宗的根本则是在于《金刚经》。”   “佛祖传经三藏十二部,那真是浩如烟海。”   “自佛门六祖以降,至大楚年间,高人大师辈出,真正折服了儒门的士大夫,脱去略带贬义色彩的‘西方教’称呼,被称为‘释教’,与儒道两家相互融会渗透,终成儒、释、道三教鼎足而立的格局。”   “在此过程中,金刚经被确立为佛门根本,溯其根本,出自于三藏十二部的般若部,佛法的根本,是以般若而得解脱。佛法有所谓六度,六波罗蜜,度也是渡,波罗蜜是到彼岸的意思。六度就是六种到达彼岸的方法,分别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但这六种方法,皆是以般若为根本基础,所以,佛家以般若为万法之母,金刚经是为中原佛门的立教根本。”   “只是千余年来,金刚经流传极为广泛,无数人持诵,但金刚经为佛为大根器人所说,故而绝大部分人很难真正懂得金刚经的真意。”   说到这里,秋月望向徐北游,微笑道:“老衲以为徐宗主便是大根器之人,所以愿将这本金刚经交予徐宗主手中。”   徐北游愣住,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方丈大师好意,徐某愧领,只是徐某既为剑宗弟子,却是不好改投他门,更不好再拜师父。”   秋月摆手道:“徐宗主想多了,让一位剑宗宗主拜入佛门门下,老衲还不敢做如此想,至于让徐宗主拜老衲为师,更是无稽之谈。此经是佛祖传下,佛祖本意在于传法世间,普渡世人,使天下间人人皆可成佛,老衲今日将这本佛祖亲自手书的金刚经交由徐宗主之手,便等同于佛祖亲自布道传法,这也是老衲不亲自向徐宗主传授的缘故,若是徐宗主悟得出,便是佛祖之功,与老衲和佛门并无干系。”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手中略微泛黄的金刚经,迟迟没有说话。   秋月道:“金刚经只有五千一百七十五字,般若妙义却尽在其中,非同小可。老衲与徐宗主如今也算是知交,恕老衲直言,徐宗主剑道虽精,但于体魄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再加上几番大战下来,体魄已经是伤痕累累,几乎不堪重负。”   徐北游点头道:“方丈大师所言即是,徐某所修炼的无上剑体善攻而不善守,几场苦战下来,损伤颇多,恢复极慢,往往是体魄还未复原,又要一场大战,以至于伤上加伤,难以挽回。”   秋月缓声道:“天下间最是精妙的体魄修炼之法,无非是道门的无垢之身,萧氏的不漏之体,再加上我佛门的四大金身,各有玄妙,并无孰高孰低之分。徐宗主的无上剑体虽然精妙,但在根本上,却是比以上几种体魄略微低上一筹,毕竟剑宗讲究以攻代守,志不在此。只是如今徐宗主要与道门为敌,甚至终有一日要与道门的掌教大真人做过一场,难道徐宗主就要拖着这幅病躯去与秋叶道兄交手吗?”   闻听此言,徐北游终于不再犹豫,诚心道:“蒙方丈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   秋月微笑道:“佛祖的佛法,博大精深,每日参详有每日的不同之处,每人参详有每人的各异之处,老衲不敢说指点二字,只是与徐宗主共同参详这卷金刚经,若是徐宗主不嫌老衲多事,也可由老衲试着解释一二,权当是抛砖引玉,探幽发微。”   徐北游与萧知南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已然明了。   秋月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为佛门要靠剑宗挑落道门的位置。换而言之,徐北游与秋叶的一战是重中之重,只是平心而论,如今的徐北游并非是秋叶的对手,哪怕徐北游已经登顶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又有天下第一攻伐重器诛仙,也仍是如此。只因为秋叶是十八楼之上的境界,玄妙莫测,与地仙十八楼境界相较,犹如地仙境界和人仙境界的差别,不管剑仙如何善战,也难以弥补其中的巨大差距。   至于秋叶身上的伤势,先不说是否影响秋叶的根本战力,难道徐北游身上就没有伤势了?经过了连番大战之后,徐北游固然是真正确立了天下无人不知的盛名,但付出的代价也同样巨大,正如秋月所说那般,几乎是不堪重负,甚至不用与秋叶交手,再经历一两场大战便会走到难以挽回的境地之中。   若是徐北游难敌秋叶,秋月和佛门就很难有其他动作,事关佛门大计,秋月宁可将佛祖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双手奉上,也要助徐北游一臂之力。   至于所谓的机缘,说白了不过是粉饰一二,保留几分佛门应有的矜持。   不过秋月的一番话也可谓是直戳心窝,挠到了徐北游心底的最痒处,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于是徐北游收回视线,对秋月作揖一礼,沉声道:“那徐某就却之不恭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谁人不是笼中雀   承平二十四年七月末,就在江南地界上两襄战事正酣的时候,剑宗的人都很忙,冰尘盯上了尘叶,不死不休,张雪瑶坐镇江都,主持大局,秦穆绵远赴燕州,着手布置经营北地数州,而身为宗主的徐北游则是滞留于佛门祖庭,仿佛真的成了避世的苦行僧,每日里研习那卷由佛祖亲笔手书的金刚经。   与此同时,一直仿佛是局外之人的佛门终于有了动作,不过这个动作却不是针对剑宗或者朝廷,也不是针对始终压过佛门一头的道门,而是直指近百年来与佛门唇齿相依的东北牧氏。   当然,此事是在绝对隐秘的情形下进行,知情人不过两手之数,其中就包括佛门的方丈秋月,两位首座,以及八部众天部帝释天、大梵天和阿修罗部阿修罗。   都说天下有三大阴私机构,让人闻风丧胆,分别是朝廷的暗卫府,道门的镇魔殿,以及佛门的八部众。至于剑宗的剑气凌空堂,在覆灭于萧慎之手后,还难以与这三家相提并论。   如今的情形,镇魔殿在江南大战之后,精锐高手损伤殆尽,第一高手冰尘又改投剑宗麾下,只剩下镇魔殿殿主尘叶和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可谓是名存实亡。朝廷的暗卫府也好不上多少,原本的三大堂官,端木睿晟因为涉及谋反之事,被徐北游斩于剑下,傅中天事败逃亡,只剩下一个魏无忌,还被调入禁军之中,再加上开战以来,各大分府人手折损严重,同样是元气大伤。   唯有佛门的八部众,虽然龙王被囚,但整体战力保持完整。   按照佛门的说法,既要有菩萨低眉慈悲广布佛法,也要有金刚护法怒目怖畏,佛门的方丈大师和诸位首座自然是低眉慈悲,那么八部众便是金刚怒目。   这种时候,这种事情,自然是由八部众出手。   所谓八部众,是以佛经中的八部天龙为代指,以天、龙二部为尊,如今既是龙部之主又是八部之主的龙王不在,便由天部之主帝释天顶替而上,代为发号施令。   其实历来也都是如此,由天部的帝释天任八部之主,总揽全局,由大梵天任天部之主,各司其职,只是本代龙王太过耀眼,这才强行压过了帝释天一头,成为八部之主。   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的事情,自是由秋月或者两位首座出面,比如说与大齐朝廷交涉,便是秋月亲自出面,至于查擎那边,则是有大日院的首座出面,还有后建那边,是由罗汉堂首座亲自前往大梁城,拜见了后建国主完颜北月。佛门这番动作,不疾不徐,就像在编织一张大网,然后慢慢收缩,使得网中之人如笼中之鸟,逃脱不掉,挣脱不开。   待到各方再无异议,佛门的大网织成,接下来就是收网的时候。   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虽然佛门的动作已经很是隐蔽,但还是流露出些许蛛丝马迹,许多嗅觉敏锐之人,已然早早离开,生怕被殃及池鱼。   对于这些“小虫儿”,佛门自是不在意,他们是否飞出罗网,都是无关紧要之事,更加无关大局走向,只有那只网中的鸟儿,才算关键。   只要抓住了这只鸟儿,东北三州大局已定。   ……   因为徐北游滞留于佛门祖庭的缘故,萧知南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返回帝都,于是便由出身于天策府的影子来回奔波于佛门祖庭和帝都两地,负责传递消息。   此时萧知南正盘坐在一座偏殿里,借着殿内的烛火仔细手中的信笺,背后是一尊三面尊者像。   过了许久,她从信笺上收回视线,望着身前的影子问道:“本宫要你们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身材玲珑却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回禀公主殿下,这几天属下走了许多地方,在佛门阿修罗的协助下,又派了好些人在查,这件事情已经查出眉目了。”   萧知南问道:“什么眉目?”   影子回答道:“尘叶一行人下山之后,通过辽王府的安排,登船离去,不过随行之人只有李清羽、上官云和青叶三人,镇魔殿的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却是没有登船。”   萧知南问道:“酆都大帝去了哪里?”   影子略微犹疑后答道:“虽然属下没有找到他的确切踪迹,但是根据属下的推测,他应该是去了辽王的府上。”   “辽王府?”盘坐在蒲团上的萧知南微微一震。   影子低头道:“正是。牧棠之与佛门离心之后,似乎与道门有些牵连不清。”   “好!”萧知南双掌轻轻一拍,“佛门的方丈大师,想要借剑宗的剑去斩道门,自己好坐收渔人之利,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一次,是道门的人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佛门却是不出手也不行了,只有两个人手上沾了血腥,那才是一路人。”   影子没有说话,很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萧知南继续说道:“至于是辽王主动勾结道门,还是道门来勾搭牧棠之,现在还有待斟酌,不过已经无关大局,接下来你去见赵无极,传本宫的旨意,告诉他,准备反攻事宜,这东北三州,总归要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才算安心,只要他能顺利拿下东北三州,事后一个异姓王的位子少不了他的。”   影子郑重应诺。   萧知南将手中的信笺化作飞灰飘散,拍了拍手上的残留灰烬,说道:“你去吧,不过要小心些,虽说东北三州是佛门的地盘,但此时局势未定,一旦离开佛门祖庭,就不好说了。”   影子恭敬一礼,说道:“属下明白。”   说完,整个人炸裂成一团阴影,消散无踪。   萧知南从蒲团上起身,想要向外走去,却又忽然停下脚步,下意识地转身望向身后的尊者像,轻声自语道:“牧棠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稍稍沉默,然后呼出一口气道:“笼中鸟雀,困兽犹斗。”   萧知南忽然想起什么,自嘲笑了笑,“谁又不是身在樊笼中呢?” 第四百四十七章 菩提院中听佛法   从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法会来到佛门祖庭,到如今已是七月末,徐北游和萧知南已经在佛门滞留了足有半月的时间,外面的形势一日一变,徐北游多少有些坐不住,这几天一直在心底里思量着,是否将佛门之事暂且放下,先送萧知南返回帝都,毕竟在哪里参悟佛经都是参悟,可萧知南这位摄政长公主还是待在帝都城中更为妥当。   徐北游曾对萧知南提起过此事,只是萧知南拒绝了这个提议,她说如今的帝都城中有韩瑄和谢苏卿坐镇,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反而是徐北游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不容拖延的地步,她可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哪天被别人地取了项上人头,所以徐北游养伤才是第一要务。   另外,萧知南也有些不好对人说出口的女子小心思,她也想趁着这个时候多陪在徐北游的身边,毕竟夫妻二人聚少离多,现在一别,再次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既然萧知南都如此说了,徐北游自然是从善如流,每日里除了向秋月讨教佛法妙义之外,也会与其他六位首座切磋境界修为,这倒不能说徐北游占佛门的便宜,毕竟他乃是地仙十八楼境界,又是剑宗宗主,也算一代宗师人物,相互印证之下,只能说是各有裨益收获。   今日,徐北游便要听菩提院首座讲经。   菩提院所在是一座清幽古殿,今日没有半个佛门弟子,唯有菩提院首座和徐北游两人。   两人相对而坐,菩提院首座瞧着不过不惑年纪,气态儒雅,不像是佛门中人,倒像是俗世私塾中的教书先生,他在身前放了一部经书,手掌按在经书的封面上,缓缓说道:“当年摩轮寺寺主秋思曾在寺中暂住,结合摩轮寺的大日经和本寺的金刚经,与方丈师兄一同整理出了这本金刚界仪轨。”   “所谓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化身,法身佛者,阿弥陀佛是也,报身佛者,金刚萨垛佛是也,化身佛者,毗卢遮那佛是也,佛祖释迦,毗卢遮那佛之化身也,即大日如来。故而这大日经便是密宗之根本经义,徐宗主若是想求神通,可以选这本金刚界仪轨,若是想求禅,却是要在大日经和金刚经中找寻。”   徐北游未置可否。   菩提院首座继续说道:“什么是佛法?说的简单些,佛法就是佛祖说过的话。”   “佛是什么?不是高坐神坛的泥塑木偶,而是心中有佛,人间处处生佛,故而佛不在西天,却在心间。   “禅宗便将这尊心中之佛归结为一个禅字,正所谓闭口是禅,面壁是禅,求索是禅,棒喝是禅,欢喜是禅,不动也是禅。”   “佛祖说的话中自然也会有禅。”   这些话初听之时大有深意,不过细思之后,却发现空洞乏味,有套话之嫌。   菩提院首座不管徐北游做何感想,翻开身前的金刚界仪轨,开始正式讲经。   “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住如来加持广大金刚法界宫,一切持金刚者皆悉集会。如来信解游戏神变生大楼阁宝王,高无中边,诸大妙宝王,种种间饰,菩萨之身为师子座。”   徐北游脸上的表情骤然凝重,望向菩提院首座。   因为菩提院首座未曾张口,声音已然印入徐北游的心间。   如果徐北游没有猜错,这应当是佛门六大神通中的他心通。   既然他心通手段都已经用上,这次的讲经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相传当年佛祖讲法,有地涌金莲,有天花乱坠,有幸闻得佛法,顿悟者不知凡几。   “白佛言:‘世尊!云何如来、应供、正遍知得一切智智?为无量众生广演分布,随种种趣、种种性欲、种种方便道,宣说一切智智?或声闻乘道,或缘觉乘道,或大乘道,或五通智道,或愿生天,或生人中及龙、夜叉、乾闼婆,乃至说生摩侯罗伽法?’”   老僧仍旧没有张口,而是以他心通的手段,将自身对于经文的感悟直接印入徐北游心间,尤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部分,更是能保留老僧的六分感悟。   徐北游放开识海,闭目静心感受。   此时在徐北游的紫府识海中,有一尊身形模糊的佛陀,带有佛光万丈,有说法声音回荡不休,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饶是徐北游境界高于菩提院首座,见到如此景象,也是心湖起波澜。   然后便是不断声音在徐北游的心田中响起。   “佛有六神通,谓之神足通、他心通、天眼通、天耳通、宿命痛,漏尽通。神足通,即自由无碍,随心所欲现身之能力。天眼通,能见众生生死苦乐之相,及见世间一切种种形色,无有障碍。天耳通,能闻众生苦乐忧喜之语言,及世间种种之音声。他心通,能知众生心中所思之事。宿命通,能知及六道众生之百千万世宿命及所作之事。漏尽通,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而得漏尽神通之力。”   “所谓六神通,非是佛祖所传,乃是由道门庄祖首创,庄祖于《人间世》有言,‘夫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后传至宝竺,化为己用,成了如今的六神通。”   “正所谓佛本是道,佛门有欢喜禅,道门有房中术,佛门有他心通,道门有读心术,佛门可察宿命轮回,道门有卜算窥天机。”   “故而道门亦有六神通,如意、天眼、广闻、读心、兵解、漏尽,道门之漏尽通,谓之长生不死,逍遥世间,亦作神仙之属,如今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便是已得漏尽神通。”   徐北游神情专注。   一本金刚界仪轨,逐字逐句,菩提院首座娓娓道来,其中又夹杂诸般道经佛法,乃至是玄教和儒门的道理教义,徐北游识海中的佛陀也越发清晰。   最终光芒万丈,佛光如海,照亮他的整个心田徐北游一开始还略有几分轻视之意,在菩提院首座讲完之后,他已然是收起了所有的轻视,诚心待之,然后又诚心谢之。   临走的时候,菩提院首座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串菩提数珠,为徐北游戴到手腕上。   菩提子已经是褪去原本的金黄之色,变为纯白之色,没有丝毫杂质,可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无疑是传承了上千年的珍贵之物。   徐北游戴着这串数珠离开菩提院,然后凝视着这串珍贵至极的菩提子,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若是铸就佛法金身,然后再以一剑斩之,摧破这尊金身,那自己便是不破不立,破后而立,以剑斩自身,剑道修为将更上一重楼,几乎可以比拟当年的师祖上官仙尘。 第四百四十八章 辽王府中辽王言   天底下共有两座辽王府,一座是位于辽州朝阳府内,此乃牧氏受封于大齐之后修建,可以看作是“新宅”,而另外一座则是位于北都城内,此乃牧氏在大郑年间所建,原是北都大都督府,后在牧人起封王后,改建为王府,可以看作“祖宅”。   论起用心精巧,居住舒适,富丽堂皇,自然是“新宅”更胜一筹,可要说起防卫森严,“新宅”就远不如“祖宅”了,毕竟“祖宅”是由牧氏数代人精心修建而成,其中的种种玄妙之处,远非如今的辽王府可以比拟。   牧棠之离开佛门祖庭之后,没有返回位于辽州的王府,而是径自去了北都,来到这座久不曾踏足的老宅。   与帝都、江都、中都并列齐名为“四都”的北都城,刚刚经历了一场落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只不过如今的天下动乱局势实在让人提心吊胆,至于落雪与否,又是否在冬日落雪,雪势大小,都成了无关痛痒的小事。   雪后初晴,太阳高高悬挂在高旷的天空上,阳光洒落在白雪上,格外刺眼。   在一片白雪中,一袭黑色蟒袍则是格外醒目。   亲王爵位并无明确高下之分,但还是能从蟒袍的颜色上分辨一二,大齐以黑色为尊,在诸多藩王中,能有身着黑色蟒袍这等殊荣的,寥寥无几,诸如萧去疾这等无权的郡王,甚至蟒袍都不是正色,故而萧去疾曾言,自己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换上一袭黑色蟒袍,由此可见,这等黑色蟒袍是何等尊贵。   平心而论,大齐朝廷对待牧棠之不薄,异姓封王,还是一字亲王,而非两字郡王,当年牧人起被大郑朝廷封为异姓王,也不过是东平郡王而已。又是黑色蟒袍,堪与当年的齐王萧白相提并论,至于就藩之地,更是沃土千里的东北三州,比之苦寒西北,或是瘴气横生的南疆,无疑要好上太多。   可朝廷想要从牧棠之手中拿回兵权的时候,牧棠之却是毫不犹豫地反了,在牧棠之看来,自己若被收走了兵权,便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就是这个藩王的名头,哪天朝廷想要收去,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他不得不反。   在大齐朝廷看来,将兵权放在一名异姓藩王手中,有着太多变数,朝廷不可能将东北边陲的安危寄托于简单的忠君二字,就算牧棠之忠于朝廷,那他的儿子、孙子呢?也能忠于朝廷吗?与其如此,倒不如朝廷主动消除这个变数,所以削藩也就成了势在必行之事。   此事无法去说谁对谁错,只是站在大齐朝廷的立场来看,这位异姓藩王无疑是个恩将仇报之人。   面带郁结之气的年轻藩王独自走在洁白的积雪上,在身后留下一行清晰脚印。   时下有些体味到当年张江陵所言“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意味的牧棠之,其实并没有太多仓皇失措,也没有什么戾气,甚至除了已经习惯成自然的浓重郁气,没有半分将要大祸临头的绝望颓丧神色。   牧棠之神情平静,似乎在思考什么,每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便是最被他宠爱的冯氏也不敢来打搅半分。   在远处,王府的首领太监和冯氏毕恭毕敬地站着,冯氏虽然不是名正言顺的王妃,但却是这座府邸的半个女主人,位置稍稍靠前一些。   冯氏只是个妇道人家,不过这些年来跟随在牧棠之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也不是寻常深宅妇人可以比拟,对于军政之事,乃至于整个天下大势,还是知晓一二。   如今王府内外的气氛,透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的气氛,让人心生惶恐的同时,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与前些日子牧棠之满腔壮志时的情景,截然不同。   冯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可以肯定,必然发生了什么。   是大齐朝廷那边要打过来了?还是别的地方生出了变数?   似乎王爷从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回来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是佛门!?   就在冯氏同样陷入沉思的时候,稍稍落后她一个身位的首领太监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袖,她这才猛然回神,发现牧棠之正朝他们二人走来。   冯氏赶忙迎上前去,笑道:“爷。”   牧棠之微微点头,看向首领太监问道:“林宗已经到了?”   首领太监垂手答道:“回禀王爷,林小王爷已经在府中住下,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牧棠之沉吟不语。   首领太监继续说道:“至于那位道门大真人,奴婢不好擅自安排,还要请王爷示下。”   面色略显苍白的牧棠之嗯了一声,从地上抓起一把白雪,握成一个雪球,感受着掌心中的刺骨凉意,吩咐道:“和林宗一样就行。”   首领太监恭敬应诺。   牧棠之突然笑道:“不过都是冢中枯骨,将死之人,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首领太监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要将两位贵客说成是将死之人,但多年的服侍经验,让他极为明智地选择不开口,只当从未听过这句话。   牧棠之感慨道:“纵观百年之内,道门的三代掌权之人,紫尘、天尘、秋叶,无疑是道门老掌教紫尘的格局最大,手段最高,谋划最好,甚至可以说,道门能有今日,要归功于紫尘的数十年谋划隐忍,是紫尘一手奠定了当年道门千年大计的基础,这才有了日后秋叶挥霍的本钱。接下来的主事峰主天尘,在位时间最短,算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之人,格局不如紫尘,但胜在行事果决,先是一力平定了青尘叛乱,又带领道门助萧煜胜了定鼎一战,最终还扶持秋叶登上道门掌教的大位,总得来说,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就算有株连太过等瑕疵之处,也是瑕不掩瑜,功大于过。”   牧棠之脸上露出几分讥讽之色,“然后便是如今的道门掌教秋叶了,才分最高可本事最小,当年若不是有紫尘的遗命和天尘的庇护,他怎么斗得过青尘,又怎么坐得稳道门掌教的大位,早就沦为青尘的傀儡,哪里会有今日的风光。”   牧棠之叹了口气,“若是紫尘在位,道门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本王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冲着满脸惊愕茫然的冯氏惨然一笑,自嘲道:“不过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本王也不会束手待毙就是,都说九死一生,不管怎么凶险,总是比十死无生好上一些。”   首领太监默不作声。   冯氏微微张开嘴巴,满脸震惊。   牧棠之深深呼出一口气,对她柔声道:“今晚会有一场盛宴,到时你也来。”   冯氏有些木然呆滞地点了点头。   牧棠之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冯氏和一直沉默不言的首领太监一起退下。   牧棠之独自站在原地,猛然捏碎了手中的雪球。 第四百四十九章 似是乱世似太平   从明日当空到日头西斜,再到残阳如血,最后到了一轮明月高悬。   今夜的北都城辽王府中,亮如白昼,宾朋满座。   辽王牧棠之大摆宴席,宴请贵客,能应邀前来之人,非富即贵,而且不是寻常富贵,其身份都殊不寻常。其中有道门镇魔殿的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在第一大执事冰尘叛逃和第三大执事地藏王身死之后,酆都大帝便是名副其实的镇魔殿二号人物,仅次于身为镇魔殿殿主的黑衣掌教尘叶。也有草原王林寒的三子林宗,虽说比不上更受林寒宠爱的四子林术,但在林寒的一众儿子中,也是颇受重用,此番受林寒之命秘密出使东北面见牧棠之,就可见一斑。还有就是代表魏王萧瑾的使者楚铜城,比起另外两人,自然不算出名,可却是跟随萧瑾多年的心腹嫡系,此番前来东北,没有与尘叶等人同行,而是从陆路涉险而来,所以晚到了几天。   除了这三位分别代表了魏王、草原王、道门的使者之外,东北本地三州的权势人物也都相继出现,已然有了几分小朝廷的森严气度,几位文武勋贵相较起前两年在大齐治下任封疆大吏时的谨小慎微,现在尽显中枢阁臣的风范,虽说手中权势没有变化多少,但终究是身份地位变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已经能与享受冰敬碳敬的阁老都督们平起平坐了。   只是可惜,身为东北军功第一人的查擎没有出现,据说是因为山海城那边出了些变故,大齐朝廷新任大都督赵无极亲领大军出城求战,大名鼎鼎的冢蟒不得不去坐镇指挥,不过以赵无极现在手中的兵力来看,注定掀不起什么大浪,说不定此事还会成为东北大军攻破山海城的契机所在。   正因为如此,出席宴会的众人也不担心战事不顺,个个满面春风,就是许多因为先前牧王与佛门不和的传言而疑神疑鬼的权贵们,看到今日这般情景,也放下心来。   在作为本地主人的牧棠之现身之后,整个夜宴正式开始,作为此次宴饮的主人,牧棠之高居主座,在所有宾客都入席落座之后,他起身举起手中的白玉酒杯,朗声道:“今日是本王三十岁生辰,承蒙诸位赏光前来,蓬荜生辉,本王先饮此杯,敬诸位!”   说罢,牧棠之双手持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口朝下,以示先干为敬。   诸多宾客纷纷起身,同样是举起酒杯,“敬殿下!”   哪怕是酆都大帝这等身份特殊之人,也破了素不饮酒的惯例,同样举杯。只不过这位道门大真人只是浅尝辄止,很快就放下手中酒杯,瞥了眼牧棠之身边有些心神不宁的冯氏,皱了皱眉头。   林宗饮完杯中之酒后放下酒杯,环顾四周,心思复杂。   在他来到东北三州的这段时间中,他逐渐嗅出许多不一样的味道,东北三州远非他先前所想的那么简单。因为在牧棠之身后还有一座巍然佛门,那是能与道门相提并论的存在,远非摩轮寺和草原巫教可比,牧棠之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受佛门的态度所左右。   说到摩轮寺,林宗的嘴角泛起苦笑,自从那位徐宗主帮助秋思重掌摩轮寺之后,草原大军可谓是后院起火,以布罗毕汗为首的纳哈楚部已经与金帐王庭成水火之势,致使西北战事不顺,让张无病有了大大的喘息之机。   这些修士宗门,无力真正掌控天下,却又不断地逐鹿天下,扶龙从龙,当年的道门如此,如今的佛门和摩轮寺又何尝不是如此?   相对声名不显的楚铜城就坐在林宗身边,是个蓄有三缕长髯的文人名士,面容俊美,气度不凡,因为都是分桌而食的缘故,这位魏王使者放下酒杯之后,已经开始品尝秋蟹,修长食指灵巧非凡,剥壳的手法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再加上那份不顾他人目光的名士洒脱风度,甚是赏心悦目。   在侍女为牧棠之斟满第二杯酒后,牧棠之再度举杯,继续道:“都说三十而立,本王如今也是而立之年,成家立业,所以再次敬诸君,满饮此杯!”   “立业”二字被牧棠之咬得颇重。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正在吃蟹的楚铜城顾不得手上油腻,直接抓起刚刚被侍女斟满的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连饮两杯酒之后的楚铜城有了些许微醺之意,在辉煌灯火的映照下,脸色微红,他抬头看了眼最上方的牧棠之,其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之下,竟是有些恍惚重影。   楚铜城捻动酒杯,嘴角微微翘起。   当年他跟随师父学习纵横之术,学成之后,外出游历多年,潦倒而归,随后刻苦攻读阴符经,后又游走于各路权贵之间,终是被魏王萧瑾赏识,收入门下为幕僚清客,这次更是被委任以出使东北的重任。   此时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使我有神都二亩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既然萧氏正统看不上他的纵横之术,那么他便卖与同样是出身萧氏的魏王。   当年的纵横先辈曾经身佩六国相印,使得强秦十五年不能出函谷关半步,如今他若是能以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劝说东北牧王倾力出关,帮助魏王夺取天下,那他也当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时的辽王府大堂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好像如今不是处处死人的乱世,而是一个天下太平的盛世。   楚铜城举杯饮酒,以袖遮面,当真是名士风流。   他身上那份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意味更是难以掩饰。   在楚铜城抬头望向牧棠之的时候,其实牧棠之也在低头望向他。   因为这个人与满堂宾客实在太不一样了,比起心思重重的酆都大帝,以及满腹忧愁的林寒,楚铜城却是志得意满,好像来到了东北,能坐在这里饮酒,就已经大业已成。   竟是有几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意思。   牧棠之初时有几分不解,不过现在已是明白。   想来那位魏王殿下已经看出了他的困局,所以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他能破去眼前困局,那么留下的就是上官云,如果他破不去,那么留下的便是这位楚铜城楚先生了。   至于道门那边也相差不多,一个尘叶和一个酆都大帝的份量,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只是道门做得没有萧瑾那般果决,到底还是存了几分侥幸,留下了一位分量不轻的大真人,而不是一个心比天高的酒囊饭袋。   牧棠之猛然举杯,仰头喝尽一杯酒。   这便是穷途末路吗? 第四百五十章 一刀斩落逆贼头   都说钟鸣鼎食之家,可世间真正配得上这四个字的世家,屈指可数,东北牧氏就是其中之一。   今夜的筵席,并不是时下流行的圆桌共餐,而是颇具古风的分餐,一人一案几,跪坐于软垫之上,案几两旁分别有侍女持白玉酒壶斟酒,持象牙长箸奉菜,宽袍大袖,打扮宛若江南仕女,头上束以朱玉宝带,每每斟酒奉菜,一手轻撩大袖,宛若红袖添香,说不出的雅气,不似是侍女,倒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酒至一半,筵席两旁有众乐师奏乐,有白衣舞姬鱼贯入场,个个身段婀娜,内衬白色长裙,外罩白色轻纱,行走之间,群纱飘荡,如云如雾,又有暗香盈袖,香风阵阵。   灯火辉煌,美人轻舞,觥筹交错,当真是人间仙境一般。   牧王府的舞姬,可谓是一绝,精通六代舞,分别是《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菠》、《大武》,又称六乐,当初公孙仲谋和徐北游师徒二人造访辽王府时,牧棠之就曾让舞姬以《云门》助兴,今日改换成《大韶》,钟、磐、琴、瑟、管、笙、箫、鼗、鼓、柷、敔、镛等乐器齐鸣,舞姬如翩然飞鸟,犹如百鸟朝凤。   至于谁是凤凰,自然是此次宴会的主人。   整个大堂之内灯火辉煌,无数婴儿手臂粗细的红烛点满了所有烛台,而立之年的辽王牧棠之高坐主位,虽然身旁还有冯氏相陪,但却像孑然一身一般,孤零零地独自面南背北。   饮得美酒,观得此舞,又是作为堂堂东北牧王的座上宾,正志得意满的楚铜城不由高声叫好,顿时引起其他来客的附和,变成了满堂喝彩。   一曲舞毕,众舞姬正要退场,不过就在此时,一名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缓缓走进大堂,刚好与退场的白衣舞姬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堂内的众多来客随之望去,不由纷纷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那位东北小朝廷的“大都督”不是因为战事吃紧的缘故不能前来吗?怎么又忽然出现在此地了?   “本该”坐镇山海城一线的冢蟒查擎披坚执锐,腰间挎刀,满身风霜肃杀,的确是像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   坐在主位上的牧棠之放下手中酒杯,没有起身,神情安然平静,如老友见面,平淡道:“你来了。”   查擎没有说话,只是停下脚步,伸手按在腰间的刀首上。   这柄刀,是十二把饮雪刀中的猴刀。   当年完颜北月将十二把饮雪刀中的龙刀、蛇刀、马刀、猴刀分别赠予大齐皇帝、魏国魏王、草原汗王以及东北牧王。因为牧棠之并不用刀的缘故,又将此刀转赠于手握东北兵权的冢蟒查擎。   正因为如此,这把刀对于两人的意义,很不一般。   牧棠之的视线随之下移,落在这把猴刀上面,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复杂神情。   查擎一手按住刀首,一手缓缓抬起。   骤然之间,殿外传来雄浑粗壮的脚步声,甲胄哗啦之声,刀斧碰撞之声,战靴踩踏之声,连绵一片,不绝于耳。   紧接着,又有火把亮起,一个接着一个,如火龙一般,将外头映照得影影绰绰一片。   应盛情之邀而来的满堂宾客见此情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个个脸色苍白,不乏两股战战之人,因为是跪坐的缘故,竟是连坐都坐不稳了。   这一刻,不闻人声,不闻乐起,大堂里一片沉寂。   查擎环顾四周,望向这满堂的宾客们,缓缓开口道:“诸位也许有人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颁下旨意,由大都督赵无极亲自领兵,兵发辽州、幽州、锦州、北都,平定叛乱。”   “朝廷”二字被查擎咬得极重,在座之人无不是人精角色,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道理,这位东北辽王的左膀右臂,不称呼“萧齐”而称呼“朝廷”,俨然已经以朝廷的臣子自居,心中顿时冰凉一片。   尽管一早就有风闻,只是牧氏在东北经营多年,在没有真正确认之前,绝大部分人还是心存犹疑,或是心存侥幸,现在听到查擎这番话语,当真不啻惊雷乍响,让他们的心房猛地颤抖,几乎要停止跳动,吓死过去。   此时堂中,除了寥寥几人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是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皆有。   查擎一字一句道:“奉摄政长公主殿下均旨,奉旨,奉旨,奉旨!”   “反王棠之,奉太宗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却不思报效,拥兵自重,要挟朝廷。凡有不从,便兴兵作乱,如此天下安得太平?百姓安得安宁?国安得不乱?天人灾警安得不迭至?”   接连四问,铿锵有力,如无声之处起惊雷,使得殿内众人愈发惶恐,仿佛头顶上的天都要塌了。   查擎继续朗声道:“上谕!今兴朝廷天兵,平定牧氏叛贼,其得棠之首级者,封伯爵,赏银百万。至于东北三州一都各级文武官员,平时依附牧氏者,也望尔等幡然悔悟,为时未晚,若能反戈一击,朝廷亦会酌情恩宽!”   堂内一片沉默。   查擎再次环视四周,缓缓说道:“若有执迷不悟者,仍是负隅顽抗,皆以反贼论处,杀无赦。”   一个杀气凛然的杀字,让堂内众人猛地一个激灵,继而后背升起一股凉气,通过尾椎骨直透后脑,头皮发麻。   已经被悬赏人头的辽王牧棠之面无表情,林宗满面愁容,酆都大帝皱起眉头,唯有楚铜城还是神情自若。   然后这位魏王谋士缓缓起身,明知故问道:“堂下何人?竟敢在此口出狂言妄语!”   身披左都督制式铠甲的查擎手掌下滑,由刀首滑至刀柄,冷然道:“本督是大齐右军左都督查擎,奉旨讨贼!”   “讨贼”二字如洪钟大吕,在大堂内不断回荡,震人耳膜。   查擎握住刀柄的右手五指依次抬起又依次落下,握紧了刀柄之后,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楚铜城一抖大袖,朗声道:“我乃魏王特使,姓楚,上铜下城。”   查擎扯了扯嘴角,“我道是何等人物,原来是个魏王叛贼。”   楚铜城勃然大怒,正要开口痛斥,查擎已经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气势凌厉,抽刀而出。   有璀璨白光一闪而过。   刹那芳华。   下一刻,人头落地。 第四百五十一章 有三人先后而至   已经失去了头颅的无头尸体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地,骨碌碌地一直滚到查擎的面前。   堂内响起无数酒杯落地摔碎的清脆声音,格外刺耳。   查擎举起手中长刀,清亮如雪的刀身在煌煌灯火之下格外明亮,猩红的血水竟是难以在刀锋上停留半分,一个个血珠从刀锋上滚落在地,没有在长刀上留下半点痕迹。   查擎一脚踩在楚铜城的头颅上,旁若无人地缓缓收刀入鞘。   然后他的视线再次扫过堂内。   堂内中人在查擎的威严目光下,仿佛僵住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查擎从袖中抽出一本卷宗,沉声道:“这是朝廷定下的反贼名单,本督不是滥杀之人,可如果凭借这份名单拿人,在座的诸位,恐怕有八成都要往那断头台上走一遭啊。”   堂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查擎用这份卷宗轻轻拍打掌心,笑道:“所以,诸位为了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还是要及早迷途知返,倒戈一击。”   “可如果有谁执迷不悟,执意要与本督做对,与朝廷做对。”查擎猛地将脚下的人头生生踩碎,寒声道:“那么休怪本督不讲情面,满门上下,一个都别想跑。”   话音落下,楚铜城的尸体轰然倒地。   查擎缓缓前行,留下一串血脚印,“本督说到做到。”   随着查擎的前行,不断有人起身,然后摘下头冠,面色灰败地跪倒在地。   直到查擎来到道门大真人酆都大帝的面前,这个趋势才戛然而止。   查擎停下脚步,缓缓说道:“朝廷的十万大军,东北的二十万大军,已经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很快就会兵临辽州朝阳府城下。”   酆都大帝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查擎的倒戈一击和赵无极的骤然发难,显然大大出乎了这位道门大真人的意料之外。   林宗强压下心中的惊恐,努力开始权衡利弊,力图在这等绝境之中,寻出一条出路。   过了许久,酆都大帝缓缓开口问道:“你所欲何为?”   查擎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料到酆都大帝会有如此一问,略微思量片刻后,微笑道:“本督身为朝廷臣子,受顾命于未央,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掊之土未干,弱质女子何托?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酆都大帝讥讽一笑。   查擎也不以为意,洒然一笑。   就在此时,有人未至声先至,嗓音清冷。   “太祖皇帝曾言,试问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本督要说,这天下乃是大齐之天下,萧氏之天下,从来都不是牧氏之天下。”   与此同时,堂外的重重兵甲从中分开一条通路,又有一位身着铠甲的男子通过这条通路走进大堂之内,堂内不乏识货之人,此人的铠甲虽然与查擎的铠甲有六七分相似,但在细节上却又不同,更显尊荣,气势凛然。   来人望向酆都大帝,淡笑道:“陈焕之,别来无恙啊?当年你担任补天阙的执事客卿,被卷入到青尘的叛宗大案之中,本是要被株连,不过幸有尘叶死保于你,你这才得以隐姓埋名,成了今日的镇魔殿第二大执事,可真是久违了。”   被喝破真实身份的酆都大帝脸色大变。   他的真实身份哪怕放在道门之中,也是一等一的绝密之事,所知之人不会超过一手之数。当年他与尘叶并列齐名,又是至交好友,本有望成为一脉峰主,只是因为青尘的叛宗之事,掌权的主事峰主天尘大真人为要尽快稳定局势,行大肆株连之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陈焕之不幸被卷入其中,若非尘叶舍命相救,帮他瞒天过海逃得一命,那么他此时已经是冢中枯骨。”   至于来人为何会知道此事,因为他曾是萧煜的四大亲卫之首般若,昔日的天策府掌印都督,如今大齐朝廷的大都督,挂镇朔大将军印,赵无极。   查擎和赵无极并肩出现在此地,那么先前查擎所说的大军北上之事,绝不会是无的放矢。   只是牧棠之仍旧无动于衷。   因为此地是北都,是牧氏经营多年的辽王府“祖宅”,如果仅仅是这两人和堂外的那些甲士,牧棠之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困兽犹斗,也能殊死一搏。   这个时候,骤然响起一声佛号。   有朵朵莲花凭空绽放,有人踩踏莲花而至,一步一生莲。   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辽王府宾客听到这声佛号之后,骤然生出希望,因为众所周知,佛门才是东北牧氏的最大依仗,不过紧接着又重回绝望之中。   因为来人并非站在牧棠之这边。   酆都大帝面如死灰。   比起赵无极,这位最后出现的白衣僧人,更让这位道门大真人感到绝望。   佛门八部之主,龙王。   如果仅是查擎和赵无极两人,哪怕两人都是武夫出身,战力高强,在酆都大帝一意要走的情形下,也很难留下他,可一旦有佛门龙王出手,那么他就很难逃出生天了,说不定就要被留在这座北都城中。   牧棠之平静开口问道:“龙王,如果本王记得不错,你应该是被徐南归请去帝都做客才是。”   一袭白色僧衣的龙王双手合十,答道:“既然是做客,那么终究还是要回来的,就在昨日,贫僧已经从帝都返回东北。”   牧棠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堂内之人闻听此言,心中再是明白不过,这分明就是佛门与朝廷已经联手,那位纵横无敌的大剑仙将佛门龙王从帝都城中放出,由他来做此事。   换而言之,如今的佛门已经不是牧氏的靠山石,而是牧氏的催命符了。   如此一来,查擎的反叛就显得合情合理,再无疑问。   既然佛门已经表明态度,查擎也弃暗投明,那么牧氏还能如何翻盘?   怎么看,都已经是死局,必输之定局。   龙王长长诵了一声佛号,抬起头与那位居高临下的牧王坦然对视。   最终牧棠之叹息一声,面露颓然之色。   事到如今,他已经有些动摇,是否还有必要再去殊死一搏?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牧棠之将死之际,是否也要行一次善举? 第四百五十二章 最后再送一厚礼   也许真是人之将死的缘故,牧棠之有了几分释然,常年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郁之气也清减许多。   牧棠之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冯氏,此时冯氏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身躯微微颤抖。   他面露温柔之色,伸手握住冯氏的手掌,轻轻地在她的掌心上捏了捏,以作安慰之意。   待到冯氏的脸色略微好转,牧棠之自斟一杯酒,端杯起身,环顾堂间众人,轻声道:“诸位,事已至此,本王再敬诸位一杯,然后诸位就自谋出路去吧。”   这一次,没有人饮酒,更没有人再去回敬牧棠之。   牧棠之自嘲一笑,以袖掩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将手中的玉质酒杯随手扔在地上,拉起身旁的冯氏,两人一起往后堂而去。   查擎、赵无极、龙王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之后,查擎按住腰间长刀,沉声道:“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赵无极不置可否,望向白衣僧人,“龙王的意思呢?”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道:“善哉,毕竟查都督与牧王相交共事多年,如此也好。”   赵无极笑道:“既然如此,本督也无话可说,还望查都督不要让长公主殿下、帝婿和方丈大师失望才是。”   查擎脸色不变,点头道:“这是自然。”   赵无极侧过身子,让开道路。   查擎若无旁人地径直前行,往后堂而去。   偌大一个后堂,只有两个王府的宦官守在门口,微微弯着身子恭敬而立,查擎来到后堂门口,不禁停下了脚步。   说是门口,其实并不准确,此时并无门禁,可以清楚看到后堂中的景象,在最深处面南背北的位置有一方宝座,与帝都未央宫中的龙椅有几分相似,只是规格上略有降低,上头铺着一张白底黑纹的完整虎皮,让人很容易联想起虎皮大椅的说法。   此时牧棠之正端坐于这方王座上,冯氏侍立于一旁。   守在门口的一个王府宦官恭敬道:“查都督请进吧。”   查擎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按住腰间长刀的刀首,面无表情道:“先去通禀。”   王府宦官诧异道:“殿下已经知道都督来了……”   查擎脸色微沉,“通禀!”   那宦官吓了一跳,慌忙进了内堂,跪在厚厚地衣上,大声禀报道:“殿下,查擎查都督到了!”   牧棠之双手分别放置于王座的扶手上,沉声道:“让他进来。”   宦官赶忙起身,又来到查擎的面前,“查都督,殿下请您进去。”   查擎这才大步走进内堂,瞥了眼那两名宦官,加重语气,“出去。”   “诺。”两名宦官对视一眼,赶忙退下。   查擎转过头来,发现牧棠之正双眼灼灼地望着他。   “时势如此,身不由己。”查擎两眼微微低垂。   “是啊,身不由已。”牧棠之仍然望着他。   查擎按在刀首上的手掌缓缓滑落至刀柄位置,向前而行,一直来到牧棠之的身前三尺处。   忽然牧棠之伸出一只手掌,查擎愣了一下,见牧棠之一直望着自己,便也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两只手掌手握,一如当年雄心勃勃的君臣二人。   只是到了今日,两人也终是陌路。   牧棠之紧紧握着查擎的手掌,缓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真要殊死一搏,还是有一战之力。”   查擎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牧棠之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可是这一战之力,说到底不过是再多死几条人命,想要翻盘,已是不可能。若说东山再起,那也是无稽之谈,我东北牧氏能有今日,是三代人的辛苦经营,趁势而起,如今一朝毁于我手,想要再现当年的辉煌,又是谈何容易。”   他稍稍一顿,继续说道:“我这次之所以会败,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在于我自己,是我看不清形势,妄自尊大,使得佛门离心。还有我识人不明,直到无可挽回的境地时,才恍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孤家寡人,查擎,你作为我的左膀右臂,能将我完全瞒过去,你的心机城府不可谓不深。”   查擎眼睑低垂。   牧棠之问道:“我是怎么处置?是被押往帝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凌迟处死,以儆效尤。还是由你立刻将我处死,不留后患,以免夜长梦多。”   查擎沉声道:“如果按照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她还想再见你一面,待到见过之后,再做决定。”   牧棠之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萧知南竟然还愿意见他,随即失笑道:“这丫头瞧着是个冷酷心肠之人,可到了最后,还是会心存几分善念,就凭她这样的心性,又如何坐得稳皇帝尊位?”   查擎平静道:“长公主殿下宅心仁厚,有仁君气象,实乃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牧棠之不置可否道:“既然你说这是她的想法,那么就是还有其他人的意思了,都说说吧。”   查擎道:“按照佛门方丈大师的意思,毕竟佛门与牧氏之间还有当年前辈先人积攒下的香火情分,佛门也不想看着牧氏后人落得一个身死下场,所以方丈大师想要请殿下放弃牧王称号,然后就在佛门祖庭隐居,从此牧氏与萧氏化敌为友,只须殿下不离开佛门祖庭一步,方丈大师担保无人敢来向殿下招惹是非,殿下从此乐享清净,萧氏执掌江山,皆大欢喜。”   这番话虽然说得含蓄,但是说白了,就是要将牧棠之囚禁在佛门祖庭之中,从此不见天日,对于牧棠之这样的志大枭雄而言,当真不如死了干净。   牧棠之直接问道:“还有最后一人,如果我猜不错的话,应该就是徐南归了。”   查擎点头道:“正是,小阁老的意思……是要让在下直接杀掉殿下,用小阁老的话来说,既然长公主殿下不忍下手,那就由他来做这个恶人,毕竟牧氏在东北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若是牧棠之不死,终究是个祸患,还是要及早除去,以绝后患。”   查擎话语说得很慢,声音低沉,透出一股子肃杀之气,立在一旁的冯氏终究是个弱质女流,闻听此言之后已经是脸色雪白一片,身形摇摇欲坠。   牧棠之却是笑道:“好一个徐南归,不愧是一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人物,行事果决,杀伐果断,也就是有他保着萧知南,那丫头才能坐稳萧白留下的皇帝尊位。”   查擎没有说话。   牧棠之望向查擎腰间的饮雪刀,笑问道:“这把刀是我送给你,现在可否让我再瞧上一瞧?”   查擎面无表情地抽出饮雪刀,将其交到牧棠之的手中。   牧棠之接刀之后,屈指一弹,在刀身上震荡出涟漪阵阵,感慨道:“当年完颜北月送出四把饮雪刀,持有龙刀的萧玄第一个走了,接下来就是我这把猴刀,不知蛇刀和马刀,能否笑到最后?”   说话间,牧棠之毫无征兆地一刀刺入身旁的冯氏胸膛,看着心爱女子猛地睁大了双眼望着自己,她双手下意识地握住刀刃,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最后满是不敢置信地倒地死去。   牧棠之将杀人不沾血的白刃从冯氏胸膛抽出,又横于自己的脖子之上,脸上神情豁达无比,大笑道:“查擎,你我相交一场,我最后送你一件厚礼,带上牧棠之的人头,去见徐南归,去做那大齐的功臣名将。” 第四百五十三章 江北从此无大战   今日是徐北游和萧知南在佛门祖庭停留的最后一日,他们已经决定,明日就动身启程返回帝都,毕竟出来的日子已经很长,尤其是萧知南,身为摄政长公主,有训政监国之职,不好离开帝都太长时间。   再者就是,佛门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再在这里停留已无太大意义,在这段时间里,徐北游分别听过了方丈秋月和六大首座的讲经,自有一番裨益,至于接下来如何再更上一层楼,那便是他自己的事情,是否再留在佛门之中,已经无甚紧要。   此时佛门祖庭的待客精舍之中,空空荡荡,只有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两人都盘坐在蒲团上,中间是一张从里透出红色的紫檀小方桌,桌上摆有碟盘碗筷,都是大楚官窑烧制的极品,尤其是两只瓷碗,都是开片的蓝青瓷,薄如宣纸,乍看是一片青色,细看又从中透出淡淡蓝色,放在寻常世家之中,怕是要当作珍奇古董供奉起来,哪里会直接用来盛饭,那筷子虽然平常一些,可也是上好象牙制成,泛出如黄金般的色泽,筷头镶银,皇宫大内也不过如此,由此可见佛门的底蕴之深,要远胜那些不过百余年传承的所谓世家。   萧知南吃饭很静,细嚼慢咽,筷子和碗碟不会碰撞半分,其间没有半分声响,优雅端庄。   反观徐北游,谈不上失礼,却与一个雅字无缘,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徐北游自小在寨子中长大,坐在门槛上吃饭的经历也是有过,自然没有养成这等习惯,连带着萧知南也破了前二十年里雷打不动的铁律规矩。   一如往常,还是由徐北游主动开口,笑言道:“细细算来,我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这般正经吃饭了,酒倒是喝了不少,今日在佛门吃一顿素斋,也算是沾沾佛祖的慈悲佛气,消一消身上的杀孽。”   萧知南闻言放下手中饭碗,虽然她破了自己食不言的规矩,但还是不会在咀嚼的时候开口说话,直到把嘴里的米粒全都咽下之后,才道:“这是黄粱米,穗大毛长,谷米俱粗于白粱,而收子少,不耐水旱。食之香美,逾于诸粱,人号为竹根黄,可以算是一味药材,被佛门拿来之后,又佐以佛门祖庭的山泉之水清洗和雪山之水浸泡,中和其中躁气,再入锅蒸熟,以檀香木为柴,不生烟火气的同时,使得香气浸入米粒之中,仅仅是这两碗饭,放在外头,千两白银也难求。”   徐北游用筷子夹起几颗晶莹剔透的米粒,啧啧道:“仅是米饭就如此花费,那么这些素菜就更不用说了,你我二人一顿饭岂不是要吃上万两银子?”   萧知南将一口米饭送入嘴里,慢慢咀嚼了好一阵子才咽下去。   此刻她在心里忽然有些明白当年父皇为何要与道门过不去了。承平二十一年的时候,青河大水,一口气淹了五个县,灾民几十万,可朝廷竟然没有银子赈灾,还要让萧白去江都筹措钱粮。虽说朝廷每年都有千万赋税,可朝廷花钱的地方更多,军饷军械、兵器甲胄、军粮马匹、城池河堤、赈灾放粮、百官俸禄、皇室开销等等,哪个不要银钱。   朝廷无钱,百姓也无钱,若是赶上灾年,卖儿卖女、背井离乡者,比比皆是。   百姓无余粮,国库无盈余,钱都上哪儿了?   今日看来,一个佛门祖庭,近万僧侣,不事生产,却还能如此奢华,仅仅是一顿餐饭,加上碗筷碟盘,怕是要有十几万两银子,以小观大,整个佛门又是如何豪富,恐怕坐拥东北三州近百年的牧氏也不能望其项背。   就更不用说比佛门更胜一筹的道门了。   这些宗门立于世间,更甚于那些豪阀世家,不说道门佛门两家,就是已经远不如往昔的剑宗,在江南亦是坐拥亿万家产。   当初父皇若是放任道门继续势大扩张,富可敌国可就真不是一句恭维之言了。   想到这儿,萧知南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宗门的人数不过是万民百姓的九牛一毛,手中财富,却能胜过万民百姓,这到底是谁之过?是朝廷之过?是宗门之过?是传道的道祖佛祖之过?还是上天之过?   萧知南不敢再想下去,她的父兄已经死在了一个“天”字上头,她不愿也不敢重蹈覆辙。   就在此时,精舍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继而有人轻叩门扉,道:“长公主殿下和徐宗主可在?”   徐北游放下手中碗筷,从蒲团上起身,问道:“是谁?”   外面来人恭敬答道:“启禀徐宗主,查擎查都督已经抵达寺中,想要求见长公主殿下和徐宗主。”   徐北游转头望向萧知南。   恰好萧知南也朝徐北游望来。   两人对视,沉默无语。   门外的人静静候着,不敢多言。   过了片刻,徐北游开口道:“你请查都督过来吧。”   门外之人应诺一声之后,立刻转身离去。   不多时,查擎推门而入,先将怀中的木盒放置一旁,然后跪地叩首道:“罪臣查擎叩见摄政长公主,叩见小阁老。”   此时萧知南也已经从蒲团上起身,来到精舍面南背北位置上的椅子坐下,抬手虚扶道:“查都督请起。”   查擎应诺一声,缓缓起身,然后低头弯腰,双手捧起木盒。   徐北游上前接过查擎手中的木盒,温言道:“此番平定东北三州一都之地,查都督是大功之臣,还请入座。”   查擎谢过之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徐北游将木盒递到萧知南的面前。   萧知南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望向查擎,语气中微微带了几分颤抖,明知故问道:“这是何物?”   查擎立刻起身答道:“回禀长公主殿下,盒中所装的是……牧棠之的人头。”   查擎是心思缜密之人,知道牧棠之自幼与萧氏兄妹关系亲厚,所以此时并未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反王”,免得开罪正是触景伤情的萧知南,也并未以辽王称呼,以免显得他还在追念旧主,为小阁老忌惮,而是以牧棠之称呼,不偏不倚,都不得罪。   萧知南闻听此言之后,脸上终于露出几分伤感戚容,没有去接这个木盒。   既然她不想看,徐北游就代其劳,推开木盒的匣盖,一颗栩栩如生的人头正卧于其中,正是曾经在东北三州之地呼风唤雨的辽王牧棠之,只见他双目紧闭,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似是在笑,整颗人头已经被处置过,所以并不见半分血腥之气。   徐北游凝实许久,轻轻叹息一声,“牧兄,又见面了。”   盒中人头自然不会回话。   然后他合上匣盖,又将木盒交还到查擎的手中,“有劳查都督了,还请查都督将牧王尸首收敛厚葬,不要伤及牧氏的家人。”   查擎接过木盒,重重应诺一声,然后徐徐退下。   待到查擎离去之后,萧知南幽幽道:“江北从此无大战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大真人为何不逃   承平二十四年深秋的这一天,注定是个载入史册的日子,也许在后世之人看来,正是这一天,成为了整个天下大势的重要转折。   在查擎去后堂见牧棠之的时候,大堂还剩下四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分别是赵无极、龙王、酆都大帝、林宗。   赵无极和龙王隐隐成掎角之势,将酆都大帝的退路完全封死。   这位真名为陈焕之的镇魔殿第二大执事坦然坐在案后,看着眼前分别代表了大齐朝廷和佛门的两人,并无惧色。   酆都大帝,或者说陈焕之眯起眼眸,纹丝不动,似乎并不打算暴起逃亡。   这次他奉镇魔殿殿主尘叶之命来到辽王府与牧棠之会晤,虽说早已料到此行不会顺利,但万万没想到局势竟是会恶化到如此地步,尤其是牧棠之这位辽王殿下,按照道理而言,牧氏在东北三州一都之地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就算大齐朝廷和佛门联手,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才是,可牧棠之却是自毁城池,让他这位道门大真人陷入到孤军奋战的凶险境地之中。   此时陈焕之的心中,已是将这位不争气的牧王恨到了极点。   你牧棠之心知大势已去,难以挽回,若是最后再殊死一搏,彻底惹恼了大齐朝廷和佛门,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还要连累其他牧氏族人,于是你便想要做好人,以自己一人的身死,换取大齐朝廷和佛门的网开一面,好让东北牧氏不至于就此绝后,可你想过没有,因为你的这个决定,还有其他人要因此而死。   陈焕之心知肚明,牧棠之肯定想过,也很清楚其结果,可牧棠之还是这么做了,分明就是把他们这些曾经的盟友也一并当作礼物送给了大齐。   这让陈焕之如何不恼怒。   当堂间包括林宗在内的众多宾客被甲士陆续带走之后,赵无极这才上前一步,明知故问道:“陈大真人,还不逃?”   陈焕之笑了笑,反问道:“为何要逃?”   赵无极故作讶然道:“难道陈大真人要学小阁老,一人一剑便是举世无敌?只是道门大真人常有,小阁老却是不常有,放眼如今的天下,能有这份底气的,也唯有小阁老一人而已。”   陈焕之双手分别按在身前的案几上,默不作声。   赵无极好似刚刚想起什么,故作恍然道:“我倒是忘了,大名鼎鼎的道门镇魔殿便是覆灭在小阁老的手中,只剩下你这位第二大执事仓皇而逃,对于小阁老的厉害之处,你这个亲历之人,自然是再熟悉不过,又哪里用得着我来多嘴。”   陈焕之按在案几上的手掌微微用力,青铜案几上出现了几分微不可见的裂痕。   赵无极按住腰间的长刀,想起自己一刀斩杀萧林时的刹那风华,有几分惋惜,那一刀惊艳是惊艳,却也耗去了他太多的精气神,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相同的一刀,他微笑道:“不过你放心便是,今天你的对手不是我。”   说话之间,身着白色僧衣的龙王向前一步,双手合十道:“大真人的对手是贫僧,还望大真人不吝赐教。”   下一刻,酆都大帝的身形变得缥缈不定,口中诵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说话之间,他的身形彻底模糊,似在此界,又似不在此界,似有似无,似虚似幻。   似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善哉!”龙王只是简单诵了一声佛号,然后缓缓伸出右手,五指伸张,有金色佛光从他的掌间流溢开来,如光华水波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荡漾。   一时间整座大堂那都是金色一片,佛光如海。   整座大堂瞬间被镀上一层金光,仿若黄金铸就,原本要随风而去的陈焕之仿佛被丢进牢笼之中,竟是逃不出去,不得已又重新显现出原本的身形。   既然逃不走,他干脆便彻底放手一搏,毕竟赵无极没有出手的意思,而且佛门龙王也不是徐北游,你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我也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陈焕之一声冷笑,大袖一甩,从中发出四道剑气,如同一朵青莲骤然绽放,然后急速放大,在有车盖大小之后,骤然爆裂开来,一时间青色剑气弥漫,飞快穿梭交织,将金色的佛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幸而此时堂内除了赵无极之外再无他人,否则这道青莲剑气挥散开来之后,必然会是个血流成河的惨淡场面。   龙王不敢大意,一双呈现出金黄之色的手掌向前一推,大堂中蓦然出现一双巨大手掌,仿佛是两面巨盾,将近乎无穷的青莲剑气悉数挡下。   陈焕之出手不留手,丝毫不惧,瞬间缩地成寸,掠至龙王身前,一掌按在龙王的胸口上,掌心处有雷光疯狂涌动。   掌心雷。   只见龙王的胸口被印了一掌后,身形飘然而退,同时伸出右手,在指尖上有一朵白色莲花骤然绽放。   转眼之间,白色莲花光芒大放,变为磨盘大小,旋转着向上飞起,如一顶白色华盖,向下洒落流华无数,将龙王的身形完全遮掩起来。   陈焕之皱了皱眉头,身形凌空而起,虚立在半空之中,手中结了一个未见于道典记载的晦涩手决。   只见他的两只大袖无风自动,袖口猛然大张,然后有无数符纸从中奔涌而出,组成一个个小型符阵,然后这些小型符阵又组成一个大型阵势,气度森严。   酆都大帝双手往前一推,吐出一个“去”字。   符阵破空而至。   龙王头顶的那朵巨大白莲再度扩大,足有三亩大小,花瓣更是尽数绽放,露出一方璀璨莲台。   有一尊佛陀法相缓缓浮现,盘坐于莲台之上,脑后有五彩光华自生,宝相庄严。   身为佛门的八部之主,龙王虽然未能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但也不是寻常地仙十六楼境界的修士可以比拟,他此时请出佛陀法相,已然是不弱于摩轮寺四位活佛的绝顶手段。   符阵轰然落下。   龙王与佛陀法相均是纹丝不动,任由符阵落下,但下一幕却是符阵破碎不堪,而法相只是微微晃动。   龙王是微笑道:“这就是道门的玄妙手段?若是还有其他神通,大真人莫要客气,大可放手施为。”   陈焕之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第四百五十五章 这一刀是为天刀   陈焕之话音未落,他头顶上的屋顶竟是寸寸碎裂,露出悬挂着一轮皎皎明月的晴朗夜空,随着“剑落”两字响起,有淡淡赤光缓缓散落。   紧接着,一柄无双巨剑从天而落,将这座用作宴饮宾客的大堂从中一分为二。   陈焕之的身形随之上升,虚立于夜空之上,一身玄黑道袍随风飘荡,所谓仙人风姿,不过如此了。   与此同时,陈焕之的嗓音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在夜色中荡起层层回音,“我道门九大法剑之南漓,可杀得你这位佛门龙王否?”   然后他也不等龙王答话,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为剑指,猛然向下一斩。   南漓法剑轰然下落,径直斩在端坐于莲台上的佛陀法相上。   龙王的面容脸色微微发白,头顶上的佛陀法相出现了几道细小裂痕。   陈焕之冷笑一声,再结剑诀。一瞬间,南漓剑上红芒大盛,如烈火焚天,佛陀法相上的裂纹急速扩大,最终寸寸碎裂。   法相崩溃,龙王不得已展开自己的不败金身。   只见他整个人在刹那间绽放出金色光芒,似是一尊金身罗汉。   只可惜他的丈六金身被徐北游一剑破去,在短时间内还难以复原如初,否则此时也不必怕仅在九大法剑中排名居末的南漓法剑。   龙王运转起移山大力,以不败金身的肩背生生扛起下落的南漓法剑,两者僵持不下。   陈焕之深吸一口气,不惜折损道行,咬破舌尖,将舌尖处素有“真阳涎”之称的精血喷出,南漓法剑的百丈剑身上瞬间烈焰大盛,似是炎龙降世,焚灭万物。   真火炼真金。   以肩背生生扛住百丈法剑的龙王瞬间变成一个火人。   他奋力伸出双手,合十于胸前,犹如罗汉听佛陀讲法。   在熊熊火焰之下,不断有金光射出,驱散火焰,而龙王也仿佛是浴火重生一般,一瞬间重塑金身,金色更为鲜亮,不见丝毫破败。   与此同时,梵音阵阵不绝于耳。有天女散花,伽蓝诵经,飞天当空而舞。   龙王缓缓开口道:“大真人果然好神通,好手段,只是想要凭此杀掉贫僧,还是有些太过想当然耳。”   “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大真人赠与贫僧一剑,那贫僧也当还礼于大真人。”   话音未落,龙王手中结出大金刚轮印,将莲台和法相的碎片全部化入自身,与自身合一,刹那之间,他整个人仿佛化作顶天立地的法相,脑后升起一轮七彩背光,如山如岳。   这便是佛门不败金身的真正妙义所在,正所谓有金刚心,自证金身,己入佛身,佛入己身,即证金刚身。将法相化入自身成就法身,以金刚为喻,其体坚固,犹如金刚宝石,不为一切烦恼、一切内魔、一切外物所坏,坚不可破,故曰不败。   战局形势瞬间生出变化,先前还如一条火龙成燎天之势的南漓法剑一下子萎靡起来,剑身上的火焰时亮时暗,飘摇不定。   仿佛有百丈之高的龙王五指虚张,掌中便是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佛国。   然后他手掌翻覆,仿佛是神话传说中的佛祖镇压妖族大圣,五指化作五岳轰然倒落,使得周围虚空中泛起一阵阵涟漪。   一瞬之间,此方天地变得模糊不清,似是已经脱离大千世界,来到一方小千世界之中。   陈焕之终于流露出惊惶神色,即惊且俱道:“龙王,你如何用出本该十八楼境界才能用出的神通?!”   龙王并不答话,只是出掌不停,六道掌印同时轰出,分别打在此方天地的上、下、东、南、西、北六个方位,分别在这六个方位留下六个巨大掌印,凝而不散,似是生根发芽,又似铁钉般深深锲入到虚空之中,将其中的陈焕之完全禁锢,逃无可逃。   龙王的身形也开始飘摇不定,不过紧接着就有一颗菩提自行飞出,大放光芒,帮助他稳住身形。   陈焕之见此一幕,终于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捏碎藏在袖中已久的一道紫金色符篆。   这道符转乃是道门中屈指可数的天字号符篆,用来对敌保命皆可,只因其中蕴含有一股道门先辈祖师留下的纯阳紫气,这紫气乃是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纯净无暇,炼制此符的前辈祖师每日都要登上天下第一峰都天峰采集一缕,以独特手法炼化其中的太阳火气,去芜存菁,只留下纯紫的一丝,如此经历三年之久,方能炼成这样一道符篆。   若以此符与人对敌,自是比不得雷符凌厉,但用来攀升境界,却是再好不过。   此时陈焕之捏碎这道符篆,可助他在短时间内突破现在的境界,好去争夺九死一生中的最后一线生机。   瞬间,一股紫气洪流将陈焕之笼罩其中。   在这紫气之中,陈焕之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逆生长,待到紫气散去,他已经由一个中年男子变为垂髫孩童,不过他自身的境界却在一路突破,不但破开了地仙十六楼境界的门槛,成功迈入地仙十七楼的境界,而且已经是才入十七楼境界,便几近十七楼境界境界巅峰。   化为孩童的陈焕之身高不过三尺,周身却是紫气缭绕,双手奋力向上一抬,沉声道:“起!”   他的一身境界修为仿佛不要钱一般泼洒出去,使得整座辽王府地动山摇,甚至整座北都城都在微微摇晃。   仿佛铁钉长纤般深深锲入到虚空之中的六大掌印,在这股近乎恐怖的伟力之下,也开始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   此时龙王已经无力再去加固这六道掌印,只能眼看着陈焕之就要将六道掌印拔出,然后逃出生天。   就在此时,有一刀凭空出现在被六方掌印强行禁锢的小千世界之中,仿佛根本没有受到半分凝滞阻碍,然后这一刀无声无息地来到陈焕之的身侧。   正值角力斗法最为关键时刻的陈焕之根本无从抵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刀将自己拦腰斩断。   出刀之人正是先前说自己已经再无出刀之力的赵无极。   这一刀,名为天刀。 第四百五十六章 青冥宫中论短长   对于东北的一番变故,除了佛门、牧氏和大齐朝廷等局中当事人之外,最快得到消息的不是远在东南的道门和远在江南的魏王,而是近在咫尺的后建,这也要归功于完颜宗必和完颜玉妃这对兄妹,两人在盂兰盆节法会结束之后就立刻匆匆返回后建,将佛门祖庭内发生的变故如数告知了完颜北月。   然后在短短不到十天的时间里,整个东北三州翻天覆地,盘踞东北百余年的牧氏就此覆灭,使得后建朝堂震动。   如今的后建,又有了黄龙十年时的中兴态势。当年完颜北月在萧煜的扶持下,击败背后有玄教五大长老支持的完颜氏五王,登上后建国主之位,迎娶萧玥,与大齐缔结兄弟之盟。在完颜北月修为登顶之后,又顺势入主玄教,慑服五大长老,成为玄教教主,政教共为一体,大有重现当年覆灭大楚时鼎盛气象。   只是后来完颜北月因为谋求飞升,阴差阳错之下,分化出慕容玄阴这尊身外化身,完颜北月因此元气大伤,不得不在大梁城中画地为牢几十年,慕容玄阴趁机窃取了玄教教主之位,致使后建与玄教再次分离,且龃龉不断。   直到慕容玄阴在江都城中败于徐北游的剑下,完颜北月趁此时机擒拿慕容玄阴,这才得以再次入主玄教,如今的完颜北月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权势,已经走到了此生的巅峰。   在东北之变的消息传到后建朝廷之前,完颜北月其实已经通过玄教的隐秘渠道提前知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后建大臣或是玄教长老,而是召见了完颜宗必和完颜玉妃兄妹二人。   完颜北月心中早有定数,在他离世之后,无论飞升也好,还是身死也罢,没有人能同时执掌后建和玄教两个庞然大物,最好的结果是将其分而治之,后建这边有完颜宗必,至于玄教那边,他打算让完颜玉妃接手,兄妹二人既可以互相制约,也可以互相借力。这样一来,不会生出太大变数,后建始终都会牢牢掌握在完颜氏的手中。   大白山青冥宫中,因为整座宫殿不曾开窗的缘故,显得极其阴暗,不得不在殿内升起数十个熊熊燃烧的青铜火盆,将殿内人影映照得跳跃不定,脸庞更是明暗不定。   完颜北月坐在大殿深处的石质宝座上,独自面南背北。在他身前恭敬站着完颜宗必和完颜玉妃兄妹二人。   完颜北月看着身前这两个子侄晚辈,不疾不徐开口道:“这次佛门盂兰盆节法会,包括萧瑾和秋叶在内,都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都低估了佛门的出手之果决,一步算错则满盘皆输,你们两个怎么看?”   完颜宗必沉声道:“就在前不久,佛门和剑宗因为燕州之事而闹得满城风雨,佛门龙王为此还被徐北游囚禁,此事刚进七月就已经传遍了天下,谁都以为佛门与剑宗要势如水火,最起码也是个老死不相来往的结果,可谁也没有料到,徐北游竟是主动去了佛门祖庭,而佛门也投桃报李,以极低的姿态与剑宗和朝廷达成和解,然后双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出霹雳手段,不但除去了东北辽王牧棠之,而且还使道门、魏国、草原等多方人受损,这回交手,无疑是大齐朝廷胜了。”   完颜北月微微点头,又将视线转向完颜玉妃。   完颜玉妃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如今形势逐渐明朗,辽王牧棠之身死之后,东北三州一都之地必然会出现短暂的‘无主’时期,如此大的一个地方,纵使是东北牧氏,也是几代人辛苦经营方能掌握在手中,推翻牧氏的首功之臣查擎,还无力立刻接掌东北三州,而且大齐朝廷也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东北牧氏,所以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东北三州一都之地将会是大齐朝廷与查擎共治的景象,待到天下大定,查擎自然就是朝廷的一方封疆大吏,然后将东北三州一都的大权逐渐归还于大齐朝廷,大齐朝廷再投桃报李,使查氏一门尊享绵延富贵。如此一来,大齐得大利,查擎得小利,皆大欢喜。”   完颜北月笑了笑,“你们两个的说法,都不算错,可我却觉得,这次获利最大的不是大齐朝廷,因为对于大齐朝廷而言,东北三州本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就算牧氏不反,通过蓝玉的削藩之策,也早晚会使东北三州变为大齐的东北三州。这次东北之变,不过是重新回到了正轨上,在我看来,真正的得利之人是佛门。”   完颜玉妃好奇问道:“佛门放弃了一个扶持多年的牧氏,甚至把东北的地盘都让了出去,能够不亏已是侥幸,如何谈得上得利?”   完颜北月笑道:“这便是秋月的格局所在了,佛门看似舍弃了东北牧氏,实则却是舍小谋大,毕竟过去这么多年来,佛门坐拥东北三州且扶持东北牧氏,又如何了?反而是被这副家当困在了一隅之地。十年逐鹿时,牧人起和查莽亲率大军攻入西河原,兵临中都城下,可谓是距离功成只剩下半步之遥,结果却是大败亏输。那次在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的情形下都没能打赢,以后大势不在,就更不可能赢了,与其抱残守缺,倒不如不破不立。”   完颜玉妃不是愚笨之人,立时恍然道:“叔祖的意思是,佛门打算用一个东北来换取偌大的天下,与其割据一方,倒不如化整为零,看似没有寸土,实则处处皆在。”   完颜北月玩味道:“这便是道门的境界了,自从道门帮助大齐立国之后,你可曾看到道门扶持何人?又或是占据何地?都没有。哪怕是帮助魏王起事,也仅在于打击大齐,而非是扶持魏王。道门除了玄都九峰,以及临仙府、道术坊等寥寥几地,从不像我们玄教占据后建,也不像佛门占据东北,摩轮寺占据草原,金刚寺占据宝竺国,以及当年剑宗占据魏国,他们什么都没有,可他们偏偏就是天下第一号宗门,过去佛门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处处被道门压过一头,现在他们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却是要借大齐之手与道门一争短长了。”   完颜玉妃沉默片刻之后赞叹道:“看来这位秋月方丈也不是外界所传的那般与世无争。”   完颜北月笑道:“天机榜三圣十人,死了的也好,没死的也罢,用力也好,用智也罢,哪个是寻常人物?” 第四百五十七章 莲花峰下藏玄机   就在完颜北月在青冥宫中指点江山的时候,与他分属同辈人的尘叶却是没有这么自在,他在一路逃遁之后,也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故意为之,竟是来到了剑宗三十六岛的范围之内。   剑宗三十六岛,自从道门将长年驻守于此的大真人撤离之后,这里就彻底成了一片荒芜之地。没有了炉火千年不熄的上千剑炉,没有了人人佩剑的剑宗弟子,没有了双剑合璧的神仙眷侣,没有了船帆蔽日的繁华盛景,更没有了睥睨天下的白发剑仙,没有巍巍乎千百剑来的剑宗三十六岛,毫无出奇之处,从一座人人向往的修士圣地,变为一座座最寻常不过的荒芜岛屿,正是应了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剑宗三十六岛,以碧游岛居首,碧游岛又以莲花峰为主。   莲花峰上有剑气凌空堂旧址,可惜经过秋叶与公孙仲谋的一战之后,已经是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废墟。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这片废墟之中,正是被冰尘苦苦追杀的尘叶。   尘叶环顾四周,意态萧索,与周围的环境却是极为应景。下一刻,他的身形消失不见,出现在莲花峰边缘处的位置,身后便是云雾弥漫的万丈深渊。   当初秋叶便是从这儿一步踏上莲花峰,硬接了公孙仲谋的剑三十六。   也不知是否巧合,又是莲花峰,又是这个位置,又是剑道之争。   当然,又是一剑东来。   尘叶张开双手,一身黑色广袖道袍猎猎作响,原本湛蓝无云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黑云如墨。   下一刻,在黑云中有二十八点光亮依次浮现,好似夜空星辰。   雷池大阵,乃是道门极为有名的法门,上代掌教真人紫尘,大真人微尘,本代掌教秋叶都极为精通此法。   短短片刻的时间中,天雷滚滚,压城欲摧。   又是雷池大阵,自然又是剑三十六。   一剑以悍然无匹的霸道姿态径直撞入雷池之中。   虽然冰尘所行剑道是仙道剑,但并不意味着她就不会霸道剑。   剑三十,无量一剑。   没有止境,是为无量。   这一剑,没有什么机巧玄妙,只有无穷无尽的剑气。   在这一剑面前,滚滚黑色云海瞬间退散,显露出原本隐藏其后的一颗颗几乎有人头大小的紫色雷珠,东西南北各七宿,共二十八宿,共同构建雷池大阵。   一剑入阵,两两相撞。   二十八颗雷珠震颤不休。   雷池之间一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剑气,气势壮阔。   所谓不敢越雷池一步,当年秋叶凭借自身境界高出公孙仲谋,以雷池强行化去公孙仲谋的剑气,可冰尘的境界却丝毫不弱于尘叶,若论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时间,甚至还要早于尘叶。   只见一道剑光冲天而起,顿时冲散紫雷无数。   手持断贪嗔的冰尘终于显出身形,大袖飘摇,白发飞舞,任由脚下紫色雷电如大潮拍岸,整个人巍然不动,似是立于一座紫色巨浪的潮头之上。   女子举剑指向尘叶,手中三尺青锋微微颤鸣如寒蝉凄切,女子整个人更是气势凌厉,本身便如同世间最为锋芒必露的三尺青锋。   一人一剑,从东海的北端边境一直追到了南端边境的剑宗三十六岛,几乎横跨整个东海,最终还是让她追上了。   冰尘心知肚明,这也是多亏了徐北游那口诛仙剑气的缘故,若是换成全盛时期的尘叶,朝游沧海暮苍梧的逍遥地仙又岂是浪得虚名,便是再横跨一个南海也未必就会力竭而衰。此时多半是因为尘叶损耗气机过深,触动了体内被他苦苦压制的诛仙剑气,这才不得不在剑宗三十六岛上停留一次,争取片刻“喘息”之机。   果不其然,在这一剑之后,尘叶根本没有想要继续交手的意图,果断收起二十八颗雷珠,向后倒退一步,整个人立时坠入万丈深渊,不见了踪影。   冰尘身形掠至莲花峰的边缘,向下望去,只见云雾茫茫,看不分明,她心知尘叶绝不是跳崖轻生,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若是被活活摔死,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不由冷哼一声,“尘叶,你逃不掉,有本事你就这么一路逃回道门玄都,我倒要看看,除了秋叶,还有谁敢中途救你!”   话音未落,冰尘也从山崖边缘向外一跃而出,向下落去。   山崖极高,崖下是常年无人踏足的幽谷,哪怕是剑宗鼎盛时,此处也罕有人至,两者之间弥漫了白色的云雾。   冰尘的下落速度极快,瞬间穿透这些云雾,以至于滚滚云气中出现了一个来不及合拢的洞口,直到许久之后,才缓缓恢复原状。   在冰尘落地的时候,仿佛是一把无双利剑从天而落,伴随着一声巨响,地面轰然颤抖,烟尘四起。   冰尘挥散云雾,从被她生生砸出的大坑中走出,已然身在谷底。这里虽然没有云雾,却生出了充斥着浓郁湿气的瘴气,她环顾四周,周围没有什么藤蔓草木,更没有什么野兽蛇虫,除了些许断剑和残骸,出乎意料的干净,平坦一片,似是被人精心修整过一般。   至于那几具残骸,应该是当年萧慎屠戮剑气凌空堂时从上方落下的。   冰尘向前走出几步,发现在不远处有两个脚印,显然尘叶从如此高的地方急坠而下,也不能完全化去身上所携带的巨力,仍是在这儿留下两个脚印,不过话又说回来,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却仅仅是留下两个脚印,已然是通天之能。   只是不见尘叶的其他踪迹。   冰尘略作思量后,面无表情地挥剑一斩。   剑气冲霄而起,不但将谷底的浓郁瘴气一扫而空,还将上方弥漫的云气撕碎,就像一团团被翻开的棉絮。   然后她一步踏出,瞬间来到幽谷的尽头。   幽谷的尽头竟是一座道观。   说是道观,也许有些勉强,因为比起江都道术坊中的紫荣观,梅山上的青景观,或是中都的崇龙观,这座只有前后三间房的道观实在有些过于简陋了,可它悬挂着的牌匾上,又明明白白写着囚牛观三个黑底金字。   冰尘停下脚步,微微蹙眉。   她身为曾经的道门中人,从未听说过名为囚牛的道观,而且看这座道观,已经有上百年的岁月痕迹,不像是近几十年才修建的,若是上推百余年,正是剑宗鼎盛的年代,可这座道观的位置委实是太过奇特,竟是在碧游岛莲花峰下的幽谷之中。   要知道当年的莲花峰可是剑宗宗主和剑气凌空堂所在,是谁在剑气凌空堂之下修建了一座道观? 第四百五十八章 道观之内藏大阵   剑宗与道门本是一家,同是信奉道祖,严格来说,若是由剑宗中人修建了这座道观,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为何要建在如此位置,让人很是费解,因为在这不见天日的深谷之中,要么是避世清修所在,要么是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地。   冰尘更偏向于后一种结果,这里是一处故意不让他人知晓的隐秘之地,只不过其中到底想要隐藏什么,还要她亲自走进去一探究竟。   关于剑宗秘境之事,冰尘曾经听徐北游提起过,虽然徐北游说得不甚详细,但也让冰尘知晓,秘境入口应是在当年上官仙尘闭关的剑冢岛内,而非碧游岛上,既然这里不是剑宗秘境的入口,冰尘自付有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为,不必害怕什么。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缓步向前走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尘叶逃往此处,那就说明此地必有不同寻常的玄妙之处,即使她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不能有丝毫马虎大意,以免落入到尘叶的设计圈套之中。   冰尘一步一步地接近这座名为“囚牛”的简陋道观,什么也未曾发生,直到她走进道观,才蓦然一惊。   从道观外面来看,整座道观简陋不堪,其内只有一座道祖像而已,可真正走进来却才发现,其实是两重天地,道观之内是一方小千世界,别有洞天。   这方小千世界足有方圆数百丈之大,就像一座极大的大殿,那座刚刚还近在眼前的道祖像,此时已经是远在天边,距离冰尘所在的位置足有百丈之远。   冰尘回头向身后看去,进来时的门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面墙壁。   待到她再回过头来时,道祖像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是消失不见的尘叶。   大殿中难分南北,不过若是以道祖像面南背北来算,冰尘在大殿的最南端,尘叶在大殿的最北端。   以冰尘如今堪称恐怖的眼力竟然也无法看清尘叶的面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他盘坐在道祖像的稍微靠后位置,黑色广袖道袍无风而动。   冰尘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步踏出。   然后她面露惊异之色。   她本想一步跨越这数百丈的距离,可她在踏出一步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这座看似空空荡荡的大殿其实是一座大阵,让她根本无法做到一步百丈。   所以冰尘的一步最终落在了空处,仅仅就是向前走出了一步的距离而已。   当她的脚底落在地面上,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   冰尘环顾四周,看到周围出现一个个模糊人影,都是看不清面容,甚至身形也是若隐若现的飘摇之态,唯一相同之处,便是所有人手中都持有三尺青锋。   下一刻骤然生出无数变化,有人持剑前指,有人持剑画圆,有人持剑以剑气结成一张罗网。   冰尘心头一震,这三式分明就是剑三十六中的剑一纵九死不悔、剑二处方圆不动和剑三覆天网不漏。   紧接着有人一剑穿心,有人持剑不动,有人御剑而行,有人一剑化虹,有人一剑开山,有人一剑化作千万剑影。   有人开始滚剑走剑,如同滚雪球一般,每走一剑,便多一剑的剑气,剑气复剑气,层层叠加,最后“滚”到极致,好似大雪崩,蔚为壮观。   有人将手中之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似真似假,真假难辨。   有人挥剑如泼墨,剑气如如东海大潮,一浪叠一浪,千叠之浪,绵绵不绝。   冰尘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惊讶,这分明就是剑三十六无疑,短短片刻之间,已然演化到剑十二的地步。   很快就有人一剑如大江东去,剑气磅礴,有瞬间决堤之势。   又有人剑意引共鸣,以天地为大鼓,以手中青锋为鼓槌,天地之间起鼓声,即是雷声,一震五百里,连续十四震,滚滚雷声连绵不绝。   剑十三。   剑十四。   冰尘深吸一口气,代替那第第十五人,运转起剑十五。剑道一途,除去剑术、剑气、剑意,还有剑心一说,四者之中,剑心通明为重,剑意精纯次之,剑气磅礴再次之,剑术精湛最是微不足道,若剑心蒙尘便要境界止步不前,故而剑宗祖师留下剑十五一剑,取佛家拂拭明镜台之意,此剑用出,冰尘剑心清澈,净如琉璃。   顿时不见前十四剑。   冰尘继续前行。   有人影结出一方剑印,两条剑气首尾相接,围着他盘旋环绕,周围出现一道道剑状符篆,密密麻麻。前半剑为剑印,后半剑为剑符,两者合一,即是剑十六,符印封镇一剑。   这道剑符朝着冰尘当头落下。   紧接着又有人一剑递出,剑气弥漫,方圆百丈皆剑气,以冰尘立足处为圆心,无数剑气流转,如大江环城,构成一座逃无可逃的剑气牢笼。   最后一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屈指一弹,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则有一道剑气,足足八百道剑气层层蜂拥激射。   三道剑式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冰尘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冰尘脸色如常,举起手中青锋以同样的剑式一一挡下。   在这方小天地之中,这些似虚似幻的人影,所用的剑式分明就是剑宗的无上绝学剑三十六,而且不是徒有其形,就是实实在在剑意剑气俱佳的剑三十六。   从剑一到剑十八,让冰尘自己亲自用来,也不过如此了,那就说明当初布置此方大阵之人,是一位境界不弱于冰尘的十八楼剑仙。   这里的每一剑都臻至化境巅峰,想来是当年那位剑宗先辈布阵之时,用完一剑便立刻休息,待到状态恢复之后再用第二剑,如此一来,每一剑都是全力一剑,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剑三十六的威力是由弱到强,前三十剑,冰尘丝毫不惧,可是最后六剑,尤其是剑三十六和剑三十五两剑,又该如何应付?   随着冰尘的继续前行,又有两道人影出现,飘飘渺渺,两剑缠缠绵绵,两股剑气相互纠缠,蜿蜒如双龙戏珠,环绕成龙卷。   同时又有剑气迸发,气贯长虹,剑气如同蛟龙冲霄而起。   一时间剑气如潮,剑气如海。   在大潮之中,一道圆月剑光升起,如沧海明月。   面对这样的阵仗,哪怕是冰尘也不得不全力以赴,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吃力。   如弱质女子沿着陡峭山道步步登山。   只是冰尘有些好奇,尘叶是如何跨越这座大阵的?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处处是剑三十六   就在冰尘略微分神之际,剑二十二终于是“姗姗来迟”。   一剑轻描淡写地往下一压,瞬间倾泻出茫茫多的剑气,剑气压人却不伤人,就像成百上千的利剑,不以剑锋斩人刺人,仅仅是压在身上,其重量就足以将人彻底压垮。   冰尘顿时如负重山,步履维艰。   大殿那边尽头,尘叶始终稳坐在道祖像的旁边,见到冰尘此时的狼狈姿态,终于是微笑着开口道:“冰尘,你叛出道门归入剑宗,自诩为剑宗中人,今日被这座剑宗大阵所阻,不知有何感想?”   冰尘抬头望向尘叶,面无表情道:“尘叶,你将我引入这座阵中,却不敢出手,想来你也不能掌控此阵,不过是寻到了其中取巧之处,将我引入其中拖延时间罢了,我倒要看看,首先来到此地的是徐北游,还是秋叶?”   尘叶也不意外,一笑道:“你猜的不错,当年剑宗覆灭之后,我奉明尘师叔之命在碧游岛上搜寻剑宗宝藏,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此地,误入其中,险些身死其中,后来幸得天尘师叔相救,当时天尘师叔已是近乎飞升的十八楼之上境界,可还是未能完全破去此阵,不过天尘师叔毕竟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虽然未能破阵,但在这座大阵中开辟出一道‘终南捷径’,也就是你所说的取巧之处了。”   尘叶话音未落,所有剑气在这一瞬间尽数收敛,没有剑气,只有充斥整座大阵的剑意,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似乎世间唯一存在的便是这一剑,也仅仅是这一剑。   大阵中的一切尽失颜色,变成一片黑白之色。   冰尘不敢有丝毫大意,同样是用出剑二十三。   剑二十三对剑二十三。   幸而冰尘是精通剑三十六的剑仙,无须思索破解之法,只需用同样的剑式应对即可。   换成其他同等境界的大地仙,即便是强如天尘,面对囊括剑宗剑道所有玄机的剑三十六,也很难将此阵破去,若是换成其他剑宗中人,除徐北游之外,又无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修为,即使用出同样的剑三十六剑式,也不敌阵中的十八楼剑仙境界。   放眼如今天下,唯有徐北游和冰尘两人有望破去这座大阵。   待到剑二十三烟消云散,尘叶再度开口道:“不得不说,布下这座大阵的前辈实是学究天人,融汇道门和剑宗两家之长,除了你所见的剑三十六之外,阵内藏先天之密,生死机关,外按九宫八卦,连环进退,井井有条,内按三才,藏天地之妙,中有惑仙丹,闭仙诀,能失地仙之神,消地仙之魂,陷地仙之形,损地仙之气,丧地仙之原本,损地仙之肢体。地仙入此而成凡,地仙之下入此而即绝,曲尽造化之奇,抉尽神仙之秘,任你是十八楼地仙,遭此也难逃脱。”   已经走到剑二十四的冰尘冷然道:“若是当年布阵之人在此,说出此言,我自是相信,可如今布阵之人早已离世,仅仅是一座无人住持的大阵,想要做到‘诛仙’,还是言过其实,最多不过是将我困在此处。”   尘叶笑而不语。   冰尘冷笑道:“尘叶,你是镇魔殿主不假,可这些年养尊处优,真正与人敌对交手,你不如我。”   尘叶坦然道:“冰尘师叔所言极是,只是我本也没想过能杀掉师叔,只是借着此阵,争取到片刻喘息之机而已。”   就在此时,穹顶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有一剑横向而行,雷垂直而落,剑出亦是雷至,两者相交之处,便是冰尘立足所在。   冰尘同样递出剑二十七。   整座大阵之内,瞬间白茫茫一片,此方天地间只剩下两道通天光柱。   尘叶不再去看那边的战局,缓缓闭上双眼,专心压制体内的诛仙剑气。   这座大阵,越到后面就越发难走,虽然冰尘在不长的时间里就已经走到了剑二十七的位置,可是最后几剑却如天堑一般,难以跨越。   尘叶这个不通剑三十六之人都能看明白,冰尘自然也十分清楚,她决定不再按部就班,改为主动出手。   只见冰尘张口一吐,口中四九白金剑气如一道银河挂于大阵之上。   就在此时,大阵自行运转,已经到了剑二十八。   十二道剑气冲天而起,十二剑气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大阵上空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   一人一剑结剑阵,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   剑二十九对上剑二十八。   十二道剑气巨柱之间有一柄柄完全由剑气组成的长剑缓缓浮现,栩栩如生,数量足足近千,交织成一张巨网,剑尖全部指向已经进入阵中的冰尘。   整座大阵在这一刻万籁寂静,无数剑气翻滚,支离破碎。   冰尘的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仙人。   她举起一只手臂。   剑二十九的剑气翻滚如蛟龙。   然后冰尘的手臂向前重重落下。   刹那之间,如龙出水,翻江倒海。   剑二十八的关键之处在于一人一剑结成剑阵,如今剑阵并无人主持,只是按照固有轨迹自行运转,若是对上并不精通剑三十六人的其他人还好,此时对上同样精通于冰尘,却是处处破绽,只见剑二十九的剑气如入无人之境,不过片刻时间便使剑二十八的剑阵变得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在剑二十八的剑阵烟消云散之后,自行变为剑二十九,冰尘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手中断贪嗔举起,轻念了一个“起”。   又是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   剑二十八!   冰尘再举手臂。   这次剑阵内的剑气不见先前的凝滞,竟是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   剑意凛然,剑气凛然,杀意凛然。   这一刻,尘叶不得不再次睁开双眼,望向生出诸多变化的大阵。   冰尘的手段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如冰尘所说,这座大阵再怎么厉害,终究无人主持,只是死物。剑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座大阵能否拦住冰尘的脚步,犹未可知。 第四百六十章 两襄城内共三人   如今的两襄城内,可谓是人才济济,除了已经坐镇此地多日的禹匡之外,又多了率领蜀州援军赶到此地的赵青和率领十万天子亲军自江北而来的魏无忌,三人都是旧相识,其中以赵青最为年长,魏无忌次之,禹匡再次之。此时名义上总掌江南军务的徐北游并不在两襄城内,为避免令出多门,三人在商议之后,决定以最为年长的赵青为尊,禹匡与魏无忌为辅。   毕竟细细论起来,赵青是前朝大郑的北地兵马总管,曾经领兵数十万,又是地仙十七楼境界的赳赳武夫,登顶天机榜十人之列,更是大齐皇室几代人的传功师傅,资历情分深厚,于情于理都足以升任,而且飞熊禹匡和人猫魏无忌素来齐名,谁也不好压过谁一头去,所以由赵青来暂领江南军务最为合适。   正因为有了赵青坐镇两襄,冰尘才能放心离去。   在此之前,两人有过一次照面。说起来两人也是老相识了,早在甲子之前就曾见过,那时候赵青跟随武祖皇帝萧烈修习拳意武道,冰尘又与萧烈有过一段纠缠不清的孽缘,从这点上论起,他还得喊冰尘一声师娘。   不过一甲子的时间匆匆而过,冰尘历经几起几落,从天枢峰峰主到镇魔井下的囚徒,再到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最后归于剑宗,成为剑宗三大长老之首,当年的那些女子情事已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赵青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资历浅薄的年轻人,而是足以与冰尘平起平坐的一方豪强人物,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当年之事,就是平等论交。   两人在这次短暂的见面之后,还曾经有过一番私下切磋,虽然未尽全力,只是点到为止,但也能看出些许端倪,都说剑修是众多修士中唯一能与武夫媲美战力之人,两人的这番交手也算是印证了这一点,在冰尘不动用剑三十六最后几剑的前提下,两人还能勉强不分胜负,可如果冰尘全力出手,弱上一个境界的赵青就不是对手了。   可冰尘如此境界修为,还是败在了徐北游的手上,这让赵青很好奇徐北游如今的境界到底有多高,上次在南疆见徐北游出手时,他已经接连经历了几场大战,元气大伤,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以剑十四生生震死了同境界的李冯古,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久战疲惫之师,倒像是愈挫愈勇的百战之师。   难不成那个姓徐的年轻人真有可能去和秋叶一较高下?   要知道秋叶可是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足足站了半甲子的时间,历经大风大浪无数,仍是屹立不倒,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公孙仲谋如何?同样是以一己之力屠戮了镇魔殿的青尘如何?与秋叶并称为天下二圣的萧玄又如何?   哪个不是名震天下的人物,可到头来还是那位掌教真人笑到了最后。   就算徐北游已经很不寻常,真能打破那些前车之鉴?   不过不管怎么说,哪怕自负倨傲如赵青,对于徐北游,仍然有几分不得不承认的佩服和敬畏,不说当今天下的年轻一辈,就说已经步入壮年的“云”字辈人物,这位剑宗宗主仍旧是一骑绝尘,让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云字辈中年纪最大的天云等人,已经是半百年纪,但还是要依仗叶字辈的老人从旁扶持。原本与徐北游齐名的谪仙大材齐仙云,在一连串受挫之后,名声大损,销声匿迹,最有可能成为下任道门掌教真人的白云子也无甚出彩之处,至于其他的云字辈中人就更不用多说了。   反观徐北游,杀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不下十人,重整剑宗,力挫道门,稳定东南半壁江山。   就算许多老辈人也难以与其相提并论。   每每想到这里,赵青就会觉得,也许这个年轻人真能做到一众前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只是赵青很想知道,就算徐北游真正有了足以挑战秋叶的境界修为之后,又该如何挑战秋叶,难道要一路杀上道门玄都?那无疑是痴人说梦之事,就算是天上仙人也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如果秋叶执意不离玄都半步,那徐北游又当如何?   赵青想了几种办法,觉得似有可能,又觉很难作为,干脆也不再想,毕竟这是剑宗的事情,剑宗与道门之间那本糊涂账,算了千余年都算不清,在他看来,也很难在这几代人手中算明白,纵使徐北游有通天之能,最后的结果也多半是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今日战事稍歇,赵青不用亲自登上城头督战,算是难得有几分闲暇时光,此时独坐室内,安然闭目,静息养神,不像是出手时跋扈霸道至极的武夫,倒像是个一意修身养性的文人书生。   不多时,禹匡和魏无忌联袂而至,赵青没有睁眼,仍是半倚在躺椅上。   两人站住立定,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   魏无忌轻声唤道:“赵师傅……”   赵青仍旧闭着眼睛,抬了抬正搭在扶手上的手掌,“坐吧。”   两人轻轻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又是一齐望向赵青,仍是由魏无忌开口道:“赵师傅倒是好雅兴,不练拳,改成坐而悟道了吗?”   赵青平淡道:“有事就说事。”   魏无忌轻咳了一声,望向禹匡。   禹匡稍稍清了下嗓子,道:“魏王那边派人过来了。”   “劝降?”赵青这才睁开眼睛,不掩饰讥讽道:“现在再来劝降,凭什么?”   禹匡笑道:“倒也不能说是劝降,只能勉强算是游说。”   赵青望向他,没有说话。   禹匡沉声道:“魏王指名道姓想要与赵师傅见上一面,一叙旧谊。”   赵青冷笑道:“赵某人与他有何旧谊可言?难道他萧怀瑜要把老夫当作当年陆谦,也要在老夫面前一鼓唇舌?”   魏无忌双手撑膝,笑道:“当年萧瑾奉太祖皇帝之命,出使江南游说陆谦,在万石园中说动陆谦退兵,使得蓝相得以班师,这才有了牧人起的西河原大败,说起这位魏王的三寸不烂之舌,的确不可小觑。”   赵青略微思量之后,问道:“你们说老夫见还是不见?”   禹匡和魏无忌再次对视一眼,魏无忌轻声道:“是否要问下朝廷的意思?”   赵青又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四百六十一章 汉水畔一人两言   禹匡和魏无忌的目光又是互相对视。   禹匡缓缓道:“请示朝廷固然是万全之策,可一来一回,却是要费上许多功夫,就怕魏王那边不会等我们这么长的时间,正所谓将在外有所不受,见一见魏王其实也无甚大碍。”   “我觉得也是。”魏无忌接口道:“若是魏王有议和之心,也是一件大事,宜早不宜晚,去见一见也在情理之中。”   “那咱们三人一起去见。”赵青这才睁开了眼,直起身来,“我们三人不过是临时共事,不存在结党勾结之嫌,这次一起去见魏王,就算是互相做个见证,日后朝廷追问起来,也算是对朝廷有个交代。”   禹匡点头道:“赵师傅所言乃是老成持重之言,我们三人一起去见他,不怕萧瑾玩什么花样,更不怕朝廷疑心。”   赵青问道:“萧瑾那边说了没有,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魏无忌道:“他说地点就在两襄城外,至于时间嘛,则由我们来定。”   赵青终于从躺椅上起身,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也不必挑时候了,现在就行。”   ……   两襄城外,滚滚汉水东流而去,一袭黑色蟒袍的萧瑾负手站在岸边的崖石上临江而望。   很快有属下来报,将赵青的回复禀报给他。   此时站在萧瑾身后不远处的六面缓缓开口道:“一切都如殿下所料,殿下神算。”   萧瑾抖了抖两只大袖,笑道:“人间万事多如牛毛,看似纷纷扰扰,实则有迹可循,归根究底在于人心二字,只要通晓人心,以人心推人事,便可做到八九不离十,孤虽然与赵青并无甚交情可言,但毕竟在几十年就已经相识,对于此人的性情还是有几分了解,能猜出他的选择,不足为奇。”   六面轻轻点头,复归于沉默之中。   萧瑾又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不过这次却不是问身后的六面,而是第面前的水中相问。   此时的江面尚算平静,清晰倒映出萧瑾的身影,在萧瑾开口相问之后,江面上的倒影骤然模糊起来,片刻之后,水中倒影虽然还与萧瑾有几分形似,但是衣着、表情、神态却已经大不相同,然后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道倒影竟是脱离了江面,由虚化实,从江水中缓缓立起,变为真人悬于江面之上,与萧瑾相对而立。   不同于萧瑾的蟒袍,来人一袭儒衫,长袖飘摇,名士风流,正是陈公鱼。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类似于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既是一人,又不是一人,玄而又玄。   陈公鱼缓缓开口道:“局势很乱,也很艰难。佛门的出手着实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虽然在明面上,秋月没有直接出手,但实则极为袒护徐北游,在盂兰盆节法会前夕帮助徐北游促成了一次名为切磋的出手,先是尘叶被徐北游打入一口诛仙剑气,接着萧林想趁着徐北游气力不济强行出手,却被徐北游反手重伤,逃遁之后不知所踪,八成可能已经死在别人的手中,回不来了。”   萧瑾轻声感慨道:“细细算来,萧林跟随我也有几十年的光景了,没想到在李冯古身死之后,他也紧随而去。”   陈公鱼没有理会萧瑾的感慨,继续说道:“尘叶见此情景之后,不敢再在佛门停留,当即带人离开佛门,从辽州乘船而走,临走前留下了陈焕之,让他秘密会晤牧棠之。”   萧瑾平淡道:“然后他们还是没有逃得出去。”   陈公鱼点头道:“在进入东海边境的时候,剑宗冰尘突然出现,一人一剑拦路,尘叶因为身中徐北游诛仙剑气的缘故,不敌逃遁,慕容萱虽然想要出手相救,但她也不愿拼尽全力,终究不敌冰尘这位十八楼剑仙,最后是上官云当场身死,青叶狼狈而逃。”   萧瑾问道:“尘叶呢?”   陈公鱼道:“被冰尘一路衔尾追杀,不知能否逃回临仙府。”   萧瑾伸手以中指按住自己的眉心位置,食指在额头上轻轻敲击,一双剑眉微挑,“那还真是损失惨重,一个萧林,一个上官云,对于我们来说,已然算是伤筋动骨。”   虽然明明是足以让人勃然大怒或是撕心裂肺的损失,但萧瑾仍旧是云淡风轻,大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味,仿佛根本不曾放在心上,单论这份养气功夫,就足以让许多名士大儒或是高僧真人自愧不如。   陈公鱼在这一点上就远不如萧瑾,忽然笑道:“我们损失惨重,道门也不好过,损失了一位第二大执事,如此一来,镇魔殿可就真是名存实亡了。”   萧瑾停下动作,收回手掌,平静道:“牧王那边也出变故了。”   是肯定而非疑问。   陈公鱼点头道:“大齐将你、林寒、牧棠之并称三藩,将我们这次起兵称作三藩之乱,可谁又能想到,堂堂的三大藩王之一,竟是在朝夕之间便被人家翻手覆灭。”   萧瑾闭上眼睛,以手扶额,“牧氏亡了?大齐没有这个本事,唯一的可能是佛门出手了,或者说是佛门与大齐联手了,甚至还要加上一个众叛亲离才行,毕竟牧氏扎根东北多年,根基深厚,不是那么容易杀的。”   陈公鱼叹息一声,“佛门龙王、大齐赵无极、东北查擎,三人联手逼宫,牧棠之心知大势已去,自刎而死,人头被送往徐北游处,当时正在牧王府中的陈焕之和楚铜城当场身死,林宗被赵无极押往帝都,也怕是难逃一死祭旗的下场。”   萧瑾终于沉沉叹息一声,再不见先前的平静之态。   损失一个萧林,损失一个上官云,他都可以不在乎,因为这些修士之流不是最后一锤定音的关键所在,可少了一个东北牧棠之,那么整个天下大势就都不一样了。如此一来,大齐朝廷再无后顾之忧,更不用怕腹背受敌,可以集中精力平定江南,那么接下来他在江南战场上就会变得步履维艰,若是林寒迟迟不能攻下西北,与他会师,可以预见,这场席卷天下的三藩之乱将会以彻底失败而落下帷幕。   至于他的下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退回到魏国,凭借着茫茫东海为屏障阻隔,苟延残喘,聊度余生。若是再坏一些,牧棠之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想到这里,萧瑾第一次感觉到局势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就在这时,有三名武夫从襄阳城中走出,没有随从,也不曾骑马,徒步而行,步子与寻常人无异,正朝着这边缓缓走来。   萧瑾随之转头望去,轻声道:“虽说谁胜谁负,言之尚早,但也该未雨绸缪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夫妻二人同生死   七月一过,进入八月,中秋节便已经不远了。   在幽州边境地带,有两千余铁骑护送着一驾由六匹骏马一起拉动的豪奢马车从北往南而行,整驾马车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其中分出内外隔间,有桌椅床榻、屏风火炉,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不同于来时的轻车简从,徐北游和萧知南这次自佛门祖庭返回帝都,可谓是光明正大,声势亦是不小,毕竟东北三州不再是他人之地,而是自家之地,也就没必要太过遮遮掩掩。   偌大的车厢内,只有夫妻二人,此时萧知南正坐在书案后头,凝视着桌上的几方印玺,正所谓天子六玺,分别是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皆是玉螭虎纽,以武都紫泥封之,再加上传国玺,合称为七玺。   除传国玺之外,凡封诸王公侯及百官用皇帝行玺,凡赐诸王公侯及百官书旨用皇帝之玺,凡兴兵征战用皇帝信玺,征召大臣用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务用天子之玺,事天地鬼神用天子信玺。   单纯以权柄而论,自然是皇帝信玺为重,几乎是天下间权柄最重的物事,无论兵部也好,还是大都督府也罢,只要涉及征调兵事,都需要盖上此方大印。   不过以蕴含气运而言,却是以敬天祭天所用的天子信玺为最,在前朝大郑时,世宗皇帝一意玄修,满朝文武为了迎合皇帝,每每有所谓祥瑞现世,便要齐上贺表,而贵为群臣百官之首的首辅阁揆,还要撰写青词。以紫金钵盂盛放朱砂,加上票拟所用的“枢笔”,在各种珍贵树叶秘制的青纸上,用最顶尖的馆阁体写下鲜红的祭天骈文。   这便是青词。   待到青词写好,焚祭上苍之前,便要在青词上盖上天子信玺,以示人间天子之诚意。   大郑世宗皇帝共是在位四十五年,在这四十五年中,天子信玺被动用次数极多,在世宗驾崩之后,神宗继位,从神宗到哀宗,再到大齐太祖、太宗、高宗,共是五代帝王,除去日常祭天之外,再未过多动用此印。   萧知南这次出行,共是带了三方印玺,分别是代表调兵权柄的皇帝信玺,代表天地鬼神的天子信玺,以及“七玺”之首的传国玺。   这也代表了萧知南如今独掌权柄的超然地位,不是天子皇帝却执掌天子皇帝之印玺,执掌一国权柄,丝毫无愧于不是天子胜似天子的说法。   徐北游落座在萧知南的对面,两只手分别提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自斟自饮,丝毫没有与萧知南共同分享的意思。   在他此生的前二十年中,滴酒不沾,不过在授业之师公孙仲谋身死之后,他便多了饮酒的习惯,只是饮酒却不酗酒,萧知南便听之任之,随他去了。   徐北游自顾自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轻轻吐出一口浓而不浊的酒气,细细感受火辣酒液一路向下如铁骑以摧枯拉朽之势驰骋,烧心烧肺,然后才开口说道:“你盯着这三块大印快有小半个时辰了,难道是想看出花来不成?”   萧知南把视线从大印上收回,缓缓道:“虽然我在梅山帝陵中侥幸得了皇祖母赠予我的一番机缘,得以跻身于地仙修士之列,但实际上我对修行求长生一途并不精通,也无意于此,所以这方被誉作能与道门都天印相提并论的传国玺,落在我的手中无异于明珠暗投,所以我一直在想,是否要给它换个主人,也好物尽其用。”   徐北游放下手中的酒杯,忍不住开口道:“道门的都天印,秋叶可以用,尘叶也可以用,我徐北游却不能用。剑宗的诛仙剑,师母可以用,我徐北游可以用,道门中人却不能用,至于这方传国玺,太宗文皇帝可以用,高宗肃皇帝可以用,你也可以用,我却不能用。”   萧知南伸手按住传国玺上的九龙枢纽,说道:“你真当我半分不懂?还拿虚言诳我,道门的玲珑塔和你的诛仙剑,的确如你所言,除了在无主的时候能被他人暂时借用,其他时候旁人不能动用半分,朝廷的天子剑也是如此,可都天印和传国玺却非如此,既然秋叶能将都天印借给尘叶,那我如何不能把传国玺也借给你?”   徐北游又端起酒杯,略有尴尬道:“既然你知道,那还说什么并不精通,我要是知道你也懂这个,就不去多费口舌了。”   萧知南白了他一眼:“这不是自谦嘛,难道要我在你这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面前说自己很懂?这是不是有点班门弄斧之嫌。”   徐北游笑了笑,轻声道:“的确,你可以把传国玺‘借’给我,就像当初圜丘坛之变时,太宗文皇帝用传国玺帮我直接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是一样的道理,可我始终心存顾虑,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之后,贸然动用天子气运,是否会招来不测之祸。”   萧知南问道:“为何秋叶屡屡动用都天印却安然无恙?”   徐北游放下酒杯,解释道:“那是因为道门掌教本就是求长生之人,是否动用都天印,都是符合天道之举。可俗世帝王却非如此,纵观史册,从未有百年帝王,在位最长的帝王也不过一甲子的光景而已,更无帝王能在皇帝尊位上求得长生,无论是寻求长生不老药的祖龙始皇,还是一意玄修的大郑世宗,都是如此,就算是本朝太祖皇帝,也是在放弃帝位之后才能侥幸飞升,这便是人间从无百年帝王的规矩。”   说到这里,徐北游怕引起萧知南的伤心事,略作停顿,见她脸色无恙之后,才继续说道:“地仙十八楼,最多只能算是半仙,寿命犹有尽时,可十八楼之上,距离证得大长生的神仙境界只剩下半步之遥,可以算是证得小长生,太宗文皇……老泰山和大舅哥强行踏足十八楼之上,这便触发了天道规矩,由此引来天罚,终是玉石俱焚……”   萧知南平淡道:“人间从无百年帝王,那我问你,你是帝王吗?”   徐北游猛然愣住。   萧知南将传国玺向前轻轻一推,推至徐北游的面前,继续道:“既然你不是人间帝王,那我将这方传国玺再借给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徐北游怔然无言,然后轻叹一声。   他又怎么不明白萧知南的用意,萧知南明知他和秋叶之间迟早会有一战,所以才会想要将传国玺‘借’给他,毕竟秋叶手握道门两大重器,而他却只有诛仙一剑,若真要交手,徐北游也不得不借用这方传国玺。   只是若有不慎,导致气运反噬,徐北游固然会败,萧知南这个传国玺的主人也逃不过去。   难不成真要夫妻二人同生共死? 第四百六十三章 痛苦来自于无能   就在中原局势风起云涌的时候,与中原相隔一片茫茫东海的魏国却成了难得的净土,虽然因为魏王大军战事胶着的缘故,此时国内徭役赋税繁重,但总要好过中原、江南、西北等地死于战祸的无辜百姓。   相比起普通的魏国百姓,世代享受尊荣的几大魏国世家更是一如往常,当初十年逐鹿时,他们就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慕容世家的一处别院乃是临海而筑,站在窗口便可眺望不远处的碧海蓝天,别院外是一处柔软的白色沙滩,步入深秋之后,每每有海风吹来,凉意沁人。   拂晓时分,两名年轻女子从那座仿照江南风格修建的黑瓦白墙宅邸中走出,并肩走在这处沙滩上,其中那名年纪稍小的女子身上穿了件水合道袍,头戴芙蓉冠,十足十的女冠打扮。而年纪稍长的女子却是穿了件襦裙,一头三千青丝未曾束成发髻,只是一根丝带简单束起,绕过脖子垂在胸前。   女子姿容谈不上如何惊艳,可身上的气态却是有出尘之意,让人见之忘俗,她借着淡淡晨光望向深蓝色天幕下的沉沉海面,不见海鸟,不见白帆,更不见一轮红日。   如今已经逐渐在道门站稳了脚跟的年轻女子轻轻开口道:“我来之前曾经听妙云师姐说起过宗内情形,似乎东北那边的局势并不乐观,尘叶师叔一行人也杳无音信,天云师兄借此频频发难,白云子师兄应付艰难,几位峰主也颇有异议,用妙云师姐的话来说,就是暗流涌动,师尊虽然是掌教真人,但也难以弹压。”   面无表情的年长女子无动于衷。   年轻女子偷偷地望了眼身旁师姐的脸色,然后小心翼翼道:“妙云师姐还说了,佛门已经倒向朝廷和剑宗,有了佛门的助力之后,咱们道门再想要凭借高手数量去强行压人,那就很难了,以后的日子怕是没有以前那般好过了。”   年长女子正是跟随慕容萱暂时隐居在魏国的齐仙云,她轻轻叹息一声,道:“镇魔殿的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死了,尘叶师叔被冰尘追杀,不知所踪,现在的局势又岂是一个难字可以道尽?我昨天听夫人……听母亲提起过,魏王要与与赵青秘密会面,怕是已经开始谋求后路了。”   知云被齐仙云的话语吓了一跳,“这么说来,岂不是……岂不是……”   齐仙云接口道:“岂不是要大厦将倾?”   知云点了点头。   齐仙云摇头道:“有掌教真人亲自坐镇,咱们道门的大厦倒不了,最多不过是放弃中原和江南,退回到临仙府去,难道那些人还敢追杀到玄都吗?”   知云松了一口气,不过紧接着又是皱起眉头,“若是这样,那青景观、崇龙观、太清宫岂不是都要像紫荣观一样,变成别人的囊中之物了吗。”   齐仙云淡然道:“如果真的打输了,又想要全身而退,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能行?就像当年的剑宗,输了定鼎一战之后,可是把全部家当都赔了进去,不但宗主和两位长老悉数战死,就连经营了上千年之久的三十六岛和卫国也变成了他人之物,几近覆灭。”   知云鼓足勇气,转过头望着脸色平静的师姐,轻声问道:“那个人呢?”   齐仙云也望向她:“你是说徐北游?”   知云点点头,小声道:“剑宗到底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公孙宗主是个极好的人,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死在了崇龙观,还有就是他,当初也是他出手救我,虽然没能救下来,但终归还是救了。”   知云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若蚊蝇一般,头也不知何时低垂了下去。   齐仙云看到她这个样子,又是长叹一声,多少有点怒其不争的意味,“徐北游,天底下还有比他过得更好的人吗?别人现在都说他一剑定江南,一剑平草原,这是多大的名头,就算当年的公孙仲谋也比不得这位徒弟,他的名声已然是直追上官仙尘,甚至有人已经将他称呼为大剑仙。你也知道,他娶了那位大齐的公主殿下,我曾经与这位公主殿下在崂顶太清宫见过一面,的确不是寻常人物,如今她已是摄政长公主,在他们父子两人的扶持下,独揽朝政,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当然,她也是投桃报李,不但让徐北游挂平虏大将军印,还将他封为异姓王,这又是何等的尊荣。”   对于齐仙云的一番言辞,知云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   齐仙云倒是罕见地动了几分怒气,冷声道:“他过得很好,你还挂念他作甚?他在和那位公主美人卿卿我我的时候,可曾记得你半分?”   知云抬起头望着齐仙云,认真说道:“不是这样的,他喜欢谁,他和谁在一起,那是他的事情,我喜欢谁,我想念谁,这是我的事情。不能因为我喜欢他,他便要喜欢我,没有这样的道理。再者说了,那位公主殿下也一定是极为喜欢他的,他又怎么能辜负公主殿下呢?亚圣曾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便是了。”   齐仙云气笑道:“你这丫头,平时呆呆傻傻的,到了这时候却是道理一套套的,也不知跟谁学的。”   知云又是低下头去,低声说道:“是师父说的,不是掌教真人,是我以前的师父,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人生在世不顺心之事有十之八九,若是再事事强求顺心,那不顺心变成了十成十,所以有些时候,不要过于苛求,他还说,人生的苦其实都是来自于无能为力这个四个字,我一直都知道的,他当初为什么要娶公主殿下,不是因为公主殿下美貌,而是因为公主殿下可以帮他复兴剑宗,而我呢,却是道门中人,我的师父掌教真人打死了他的师父公孙宗主,他不恨我就已经是万幸了,怎么还会跟我在一起?这便是求不得了。”   知云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心不是铁做的,都是肉长的,他是个极好的人,既然娶了公主殿下,定会好好待她,想来公主殿下也是极好的人,自然也会好好对他,时日一久,无情也变有情了,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夫妻两人琴瑟相合,我又何必再去搅扰?这便是放不下,待到我哪天想开了,也就放下了。”   这一刻的知云不像是平日里怯生生的小道姑,倒像是个历经世事的女子,缓缓说道:“话又说回来,那位吴虞吴姑娘岂不是更可怜,她生得比我美貌,便是与那位公主殿下相比也是不分伯仲,可惜造化弄人,流水无情,误了自身。”   听到她的这些话语,齐仙云的一腔怒意缓缓消散,忽然想起沦为阶下之囚的凌云,不由生出几分担忧。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种事上,其实还不如知云看得透彻。   知云说的没错,人啊,所有的痛苦其实都来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罢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且看他想要什么   姐妹两人并肩坐在海滩上的一块巨大礁石上,望着深蓝色天幕渐渐明亮,在海天一线交接的地方,先是泛起鱼肚白,然后有明亮的光芒从海平线下射出,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海面,使得海水不再黑沉沉一片,海天一色。   最终,一轮红日缓缓跃出海面,将天地间照耀得一片光明。   知云转过头看着陷入沉思的齐仙云,轻声问道:“仙云师姐,你在想凌云师兄?”   齐仙云一怔,然后脸上蓦地升起一团可疑红晕,下意识地撇过头去,没有说话。   知云坐在礁石的边缘,将双腿悬出礁石,悠悠荡荡,轻声说道:“凌云师兄的确是极好的人,和他一样,是那种从一而终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变了,更不会改了。反倒是有些男人,说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说什么不愿辜负美人,他们啊,因为有别的女子喜欢他们,他们便打着不愿辜负这个女子的旗号,理所当然又光明正大地去辜负自己的妻子,这样的男人看似多情实则无情,最是可恨。”   知云将视线转向面前的蔚蓝大海,明明是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小女子,却又满是老气横秋,“有些人,就是当了青楼里的妓女还要立贞洁牌坊,心里想的是齐人之福和大被同眠,表面上却又说什么不愿辜负和最难消受,显得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倒像是女子强逼着他不得不花心,他们要女人大度,可谁要与他的女人有所沾染,却又要杀人家全家。两套规矩,两套道理,一套给自己用的,一套是给别人用的,你说怪也不怪?”   突然一个轻柔嗓音在两人的身后响起,“这话说得不错,两套规矩道理,区别对待,眼睛总是盯在别人的身上,却不知道低头看一看自己,到头来是乌鸦落在煤堆上,看得见别人黑,却看不见自己黑。”   小道姑猛地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美貌妇人之后,立刻从礁石上起身。这名女子明明已经是八十岁的高龄,但仅从外貌看来,却不过是三十许岁的年纪,又何止是风韵犹存,仍是风华绝代,尤其是一身气态,既有道家的出尘,又有佛家的慈悲,甚至还有几分儒家的书卷气掺杂其中,三家的优点完美地融合在她的身上,当真是钟灵毓秀一般的人物,让人很难不生起羡慕嫉妒之心,上苍为何会如此偏爱这名女子,甲子之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人,甲子之后,与萧知南、吴虞这些后辈们站在一起,也是毫不逊色。   知云毕恭毕敬道:“见过夫人。”   齐仙云也随之起身,没有太过亲昵也不疏远,平淡道:“母亲。”   听到“母亲”这个称呼,妇人的脸上闪过一抹淡淡复杂神色,不过更多还是欣慰,微笑道:“你们两个小姐妹说什么呢?”   知云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捏着衣角,没了方才的老气横秋,真正有了些小姑娘被长辈窥见心事的羞怯。   齐仙云倒还是神色如常,并无太多异样。   慕容萱调侃道:“莫不成是男人?不过少女思春,人之常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知云的脑袋垂得更低,愈发不敢说话。   齐仙云也有点吃不消了,不得不转开话题道:“母亲怎么来了?”   慕容萱说道:“我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又没有什么头绪,心中烦闷,所以出来走走。”   齐仙云轻声问道:“母亲是在为宗内的事情而担忧?”   慕容萱摇头道:“宗门里的事情自有秋叶坐镇,天云他们还掀不起什么风浪,不劳我去忧心,真正让我担忧的萧瑾和林寒两人。”   齐仙云疑惑道:“萧瑾和林寒,两人各自拥兵数十万,俱是一方豪强,并无宗门掣肘,绝不会走上牧氏的老路,而且经此一事之后,他们早已是与朝廷势不两立,难不成还能投降朝廷不成?”   慕容萱轻笑道:“这世上之事,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一个‘利’字,有人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话不能算错,说开了,说白了,这世上的人和这世上的事,都是因利而聚,也都是因利而散,萧瑾和林寒之所以与大齐反目,是因为一个利字,萧瑾想要做皇帝,林寒不想再待在苦寒草原,同理,只要这个利字够大,萧瑾和林寒重归于大齐,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说到这里,慕容萱有几分感慨,“我们这些修士又何尝不是如此,以自身的境界修为当作本钱,就像读书人以满腹学识为本钱,或是货与帝王家,或是以小博大,所求什么?还不是一个利字。”   齐仙云仍是有几分疑惑,“即便如此,可他们造下了如此大的祸事,大齐朝廷还能容得下他们?”   慕容萱笑道:“这就要看双方的博弈了,要考虑到各自的处境,毕竟除了一个‘利’字之外,还有一个‘害’字,就拿现在的战事来说,一场大战最是耗费银钱,就算大齐不想容他们,自家的钱粮还能否继续支撑这场大战?若是支撑不起,容不下也得容,先稳住了局势,再说以后之事。其实双方都是如此,之所以是和,说到底是双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为稳妥之计,不得不和。”   齐仙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慕容萱又是一笑道:“当然,我说这么多,也不是断定了萧瑾和林寒要生出二心,只是如今的局势变幻莫测,不可不察,更是不可不防。”   齐仙云又问道:“那……徐北游?”   慕容萱叹息一声,感慨道:“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看似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死在大风大浪中的年轻人,非但没有被淹死在江湖之中,反倒是成长为今日的心腹大患,且看吧,这次东北之事后,徐北游还会有其他动作,他是不会就此收手的。”   慕容萱负手而立,望向一海之隔的中原方向,轻声道:“日后你自己独当一面,遇到这些事情要多去问个为什么,毕竟这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利字当头,多想想他们想要什么,也就大致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做,想明白了这些,就算不主动算计别人,也不会让人欺瞒了去。”   齐仙云喃喃道:“想要什么……徐北游想要重振剑宗,想要帮助大齐朝廷平定天下……” 第四百六十五章 请长公主以训政   八月初三,徐北游和萧知南在阔别帝都将近半月的时间后,终于重返帝都。   这一次回来,气象完全不同,整个朝廷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喜庆气氛,一扫先前的压抑沉闷,竟是有了几分奋发向上的意味。   毕竟东北的消息已经早早传了回来,东北三州一都之地的叛乱已经平息,东北右军左都督查擎倒戈一击,反王牧棠之授首,东北大局已定,而江南那边的局势,在几路援军陆续驰援两襄之后,魏国大军久攻不下,不得不息兵罢战,也算是大体稳定下来,再加上西北的林寒迟迟未曾攻入陕州,只是占据了西凉的大半,如今的天下大势,不敢说高枕无忧,但终归不像以前那段时日,仿佛整个朝廷都已经风雨飘摇。   这一日,在帝都正阳门外,百官出迎,列起了庞大的恭迎队列,人人公服,威严气派,再加上两旁驻军和闻声而来的百姓,可谓是旌旗猎猎,人头攒攒。   有病在身的韩瑄站在官员队列的正中,身着一品公服,威严肃穆,却又难掩老态,谢苏卿站在他的身旁,半是搀扶于他,两人两边是六部九卿和各大衙门的官员,以及大都督府的将领。   因为几位都督并不在京的缘故,再加上上任大都督魏禁新丧不久,新任大都督赵无极又远在东北,此时的文武官员并不算是泾渭分明。   忽然,驿路上传来了震动有序的轰然踩踏之声,由远及近,由小及大,不多时后,驿路尽头隐隐出现了一支蜿蜒若长龙般的骑队。   前军八百铁骑,人人皆持铁枪,披玄甲,举黑色龙旗。中军八百骑,仍旧是身着玄甲,不过人人身披黑色滚白边大氅,盔帽上饰有长长璎珞,持盾扶弓。后军八百骑,与前军无异,只是并未持矛,而是马侧挂斩马长刀。   在骑队正中的中军位置,是一辆六匹骏马拖动的巨大马车,宛若一座宫殿,顶为云盖,梨木为壁,金箔贴花,最上方处镶嵌有一颗人头大小的火红宝石,四角雕有金凤,凤喙中衔有宫铃,行进之间叮当作响。   所有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来了。”谢苏卿在韩瑄耳边轻呼了一声。   韩瑄挺直了腰杆,也轻轻挣脱开谢苏卿的搀扶,沉声吩咐道:“鸣炮,奏乐。”   立刻有司礼监宦官用尖细嗓音大声传令:“鸣炮!奏乐!”   司礼宦官一个一个如临大敌,依次扯开嗓门大喊:“鸣炮!奏乐!”   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   上百杆列成两排的铳炮按照先后时序,喷出了一团团连续的火光,紧接着又有神威大将军炮轰鸣作响,虽然未曾填充火雷子,但仍旧是声震天地。   数十面大鼓同时擂动,长号呜咽齐鸣,唢呐笙笛奏响。   骑队越发接近,马蹄声也越发清晰,沉重的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滚滚不休的雷霆之声。   骑队近了,除了百官阵列外,闻讯之后自发前来的百姓们骤然发出了一阵阵由衷的欢呼声。   在距离城门不远处,整支骑队缓缓停下,被重重铁骑如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的马车也随之停下,韩瑄和谢苏卿领着一应官员迎了上去。   韩瑄率先拱手作揖道:“万世之功!恭迎长公主殿下还京。”   谢苏卿则是领着百官齐齐跪地,齐声道:“万民之福,朝廷之福,天下之福。恭迎长公主殿下还京!”   所有骑兵依次翻身下马,然后单膝跪地,同时高呼道:“恭迎长公主殿下还京。”   声震天地。   身着公主大礼服的萧知南缓缓走出车厢,站在车厢前的台阶上,双手略微张开,沐浴山呼。   ……   在萧知南还京之后,凭借着平定东北的巨大功勋,正式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也扫平了最后的反对声音。   次日,朝廷拟定诏书,明发天下。   在皇室天家祭祖的太庙中,由司礼监掌印张百岁亲自在文武群臣面前宣读旨意。   “……先帝骤崩,归于五行,致使奸佞之辈汹汹当道,今有长公主殿下攘除奸佞,功莫大焉,又内外文武群臣合词劝进,故请长公主以训政……”   此诏书宣读之后,萧知南在萧玄和萧白两代皇帝的灵前,手托诏书,诚心祭拜,“知南无能,本不应担此大任,然上有先帝封授,下有群臣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就任摄政之位。深思托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惟吾大齐,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以正朝纲,方不负先帝所托。”   殿内殿外群臣跪地,齐声高呼道:“拜见摄政长公主殿下。”   接着萧知南以摄政身份颁布诏令,册封三位异姓王,分别是北平郡王赵无极,东平郡王查擎,以及将身为帝婿的徐北游册封为南平郡王。   对此,满朝上下都是心知肚明,前两位异姓王,是因为东北战局的缘故,封赏功臣,也是安定人心。四位并无封地的平郡王,分别是东平郡王、西平郡王、南平郡王、北平郡王,赵无极和查擎加在一起,刚好是东北二字,而东平郡王又是当年牧人起在被册封为辽王之前的封号,大有深意,至于西平郡王,则是当年太祖皇帝的封王称号,注定不会授人,至于南平郡王,则是说徐北游稳定江南局势之功,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也有人已经想到了更深一层的含义,长公主殿下这是要为日后的登基铺路了,若是她登基为帝,注定不能有皇后之说,而帝婿又不是寻常人等,总不能以帝夫称之,多半是要以王爵待之,如今先册封郡王,日后再晋为亲王,顺理成章之事。   都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先前萧知南虽然已经手掌大权,但毕竟没有正名,朝野上下仍有诽议,就是百姓之间也多有流言,毕竟国不可一日无主,皇帝之位长久空悬,终究不是正途,而萧知南之所以迟迟不曾登上帝位,则与她的女子身份有关,这两点让她处处束手,而今天这一刻,算是为她正名,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被拥立为当朝摄政,总揽军政大权,定下君臣名分,成为实质上的大齐之主,距离那方空悬帝位也仅仅只剩下半步之遥。   纵观天下,现在只剩下江南和西北还有战火硝烟升起,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待到战火平息,天下太平之时,便是第二位女子皇帝登基之时。   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第四百六十六章 梅山之上青景观   就在帝都城内册封异姓郡王的时候,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徐北游却并不在帝都城内。   一个南平郡王,对于如今的徐北游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就算是更高一级的亲王也是如此,当年那个一心想做人上人的年轻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摆脱了自己的桎梏。   不过若是有封地的实权藩王,徐北游还是极为乐意,萧知南曾经与他密言,待到有朝一日平定魏国叛乱,他便可以继承魏国之地,不是寻常藩王,而是与完颜北月一般,直接是一国之主,虽然是大齐的藩属之国,但可以自行其是,不受大齐朝廷的制约。   其实最早的时候,萧知南本是想要将燕州当作徐北游日后的封地,不过却被徐北游拒绝,因为在他看来,不管他身上有多少头衔身份,平虏大将军也好,小阁老也罢,亦或是帝婿、亲王,都抵不过一个剑宗宗主,他的根还是在剑宗,他的根本目的也是重振剑宗。   所谓不忘初心。   徐北游的初心是什么,是继承师父公孙仲谋的遗志,发扬光大师父传下的剑宗,若非如此,当初他就不会选择孤身一人前往江都,也不会与萧知南产生如此深的交集。   虽然现在夫妻两人琴瑟和谐,但不可否认的是,徐北游最早与萧知南成亲的目的,是借朝廷之力重振剑宗。当然,萧知南也好,萧玄和韩瑄也罢,各人都有各人的打算和思量,也都有各自的目的,所谓婚姻大事,绝不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更不会是你情我愿就足够的。也难怪千百年来都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放在小门小户,是两家人的事情。放在高阀世家,是两个门阀的事情,放在皇室天家,便是国事。   所以在绝大部分时候,婚姻大事都不是年轻小夫妻可以左右的。   至于婚后的感情如何,是相濡以沫,还是相敬如宾,亦或是相敬如冰、相敬如兵,就要看夫妻二人之间相处如何,经营如何。   毫无疑问,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是相处极好、经营极佳的一对夫妻,并不像其他联姻夫妻那般成为一对怨偶,倒也是难得之事,更为难得的是后来夫妻两人共同患难,相互扶持,真正做到相濡以沫,无愧于“知南而归”的天作之合。”   今日萧知南至太庙祭祖,徐北游没有跟随,其实也是有意为之,如今已经有人说他一剑定江南,一剑平草原,换句话来说,那便是功高震主,虽然夫妻两人之间并无芥蒂,但徐北游却不想让百官看轻了萧知南,所以有意淡化出朝局,降低自己的影响以提升萧知南的君王威严,说到底,他志不在庙堂之高,而在于江湖之远,在于那个远在天南之地的巍巍玄都。   现在徐北游再回想起来,小时候的人上人之志,更多是一种穷苦怕了的心态,如今的他不敢说自己视功名富贵为粪土,但也的确没有当初那份执念了。   对于现如今的徐北游而言,庙堂之高固然可喜,但却远不如江湖之远的逍遥。   今日徐北游独自一人离开帝都,来到梅山,沿着山路缓缓登山。   这里是大齐历代帝王的帝陵所在,平日里有守陵军重重护卫,等闲之人不得入内,不过徐北游身份特殊,既是手握大权的国之柱石,也有萧家女婿这等身份,自然不在等闲之列,再者说了,他想要去往何处,除了几大宗门的山门之外,又有谁能阻他。   不多时的功夫,徐北游已然来到半山腰处,这里有一座道观,本来只是道门无尘大真人在被上官仙尘所伤之后的隐居所在,后经道门数次扩建修整之后,已经颇见规模,与江都道术坊的紫荣观、中都的崇龙观、齐州琅琊府的太清宫,并称为道门四大道观。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除了太清宫还算是安然无恙之外,崇龙观经过西北暗卫府的一番谋划之后,已经名存实亡,紫荣观更是随着道术坊一起消失,至于这座青景观,在梅山一战之后,就已经被朝廷收入囊中,后来萧知南派天机阁之人将此地重新修缮,送与徐北游,作为他的闭关清修之所。   不过徐北游倒是还不曾来过,直到今天为止,这是他第一次登上梅山来到青景观。   徐北游推门而入,观内是寻常道观的布局,并未有太多奇特之处,他先是在正殿的道祖像前上了三炷香,然后绕过道祖像,来到观内后殿。   后殿中有一巨大铜炉,等人之高,青铜之色,炉身上篆刻有众多道门符篆云纹,炉内淡青色火焰终年不熄,其中有雷劫木燃烧,化作青烟升腾,有滋养神魂之奇效。   徐北游盘膝坐在铜炉前的蒲团上,闭目凝神。   这次佛门之行的收获之大,远不是一部金刚经那么简单,关键在于秋月将佛门不败金身和金刚寺不坏金身的妙义都借着这部金刚经送到了徐北游的手中。   至于佛门为何会有如此大手笔,盖因如今佛门的底蕴远不止于此,除了玄教的不灭金身,四大金身已有其三。这也在情理之中,金刚寺内斗,作为镇寺之宝的佛祖手书金刚经都流落到了佛门手中,那么不坏金身之秘被佛门窥破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至于摩轮寺的不动金身,那就更是显而易见,当初摩轮寺覆灭于道门之手,四大活佛和秋思都曾投奔同出一脉的佛门,寄人篱下,由此佛门也顺势得了摩轮寺的不动金身。   唯有玄教,本身并不逊色于佛门,又有完颜北月一代雄主,使得佛门实在没有机会取得四大金身中最后的不灭金身。   这一次,佛门希翼通过徐北游之手击败道门,可谓是下了血本,先后送出不败金身和不坏金身,本来还要将不动金身一并送出,只是时间颇为紧迫,徐北游不打算在佛门继续停留,这才作罢。不过摩轮寺寺主秋思还欠了徐北游一份天大的人情,他大可从秋思那边再取得不动金身。   如此一来,徐北游便拥有三大金身之法,若是再能从完颜北月的手中得到不灭金身之法,四大金身齐聚,弥补体魄之不足,徐北游再一剑破去金身,破后而立,那便真有了与秋叶正面一战的实力。   不过在此之前,徐北游还要先将已经学得的不败金身和不坏金身彻底化为己用,同时以两大金身修补自己体魄伤势,恢复巅峰战力。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大梁天海两京城   天南之地有巍然道门立世,东海之上有剑宗三十六岛,极西之地有传说中的圣堂,极北之处则只有苦寒之地,冰雪漫天,风霜蔽日,除了某些天生于此的异兽,以及部分苦修修士会踏足此地之外,再无其他生灵踪迹。   极北之地以外是一片冰洋,又称北海,海上有大块浮冰甚至是冰山,当年还是太乙救苦天尊身份的冰尘变曾经在其中一座冰山上闭关多年。   在徐北游于梅山青景观中闭关之际,有一人横穿了极北苦寒之地,渡过北海,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避开中原,也避开了草原和东海,悄无声息地来到东北以北的后建。   后建并非是草原的纯粹游牧体系,而是半牧半农耕体系,在体制上更偏向于中原,将地域以州郡划分,一郡有郡守,一州有州牧,若逢战时,再于州牧之上临时增设镇守经略节度大使,简称节度使,总揽军、政、民、财大权,几乎是割据一地。同时以大梁城为都城,以天海城为陪都,共将全国分为七州两都之地。   而后建之所以会施行两京制度,就不得不提起几十年前的那场五王之乱。   早些年的时候,因为皇帝年幼的缘故,后建皇室势微,五大藩王盘踞各地,各任一州节度使,对大梁城虎视眈眈,若是哪位藩王实力雄厚,便可入主大梁城把持朝政,不过入主大梁城者也会遭到另外四王的共同抵制,多半不能长久,故而后建朝堂便形成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怪诞景象。一直到大将军慕容燕强势崛起,出任京畿节度使,五王才不得不走向联合,有了所谓的五王议政。   再后来,有了大将军慕容燕扶持的后建小皇帝急于抓权,欲要将五王置于死地,以召集五王议事之名,意图以修士刺客将五王诛杀于密室之中,只不过消息不慎走漏,被五王得知,于是后建五王在合议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起兵攻入皇宫,由五王之首的完颜德亲自给小皇帝灌下了一杯毒酒,由此拉开了所谓后建五王之乱的帷幕。   当时大将军慕容燕并不在大梁城中,闻此噩耗之时,五王已经彻底联手,大军压境,同时其背后又有玄教五大长老支持,慕容燕孤木难支,只得退往巨鹿城,并通过巨鹿城城主萧政向当时刚刚大败牧人起的萧煜求援。   萧煜在与麾下重臣商议之后,决定与慕容燕结盟,帮助慕容燕平定后建五王之乱。这一战,萧瑾共派出两名大将,分别是因为铁血镇压南疆蛮族而有修罗将军之称的林寒和南征蜀州时以偷越阴平一战而声名鹊起的魏禁,两人分兵两路,加上慕容燕大军,三路大军齐发,在短短数日之内便已经攻入后建境内,使得高州和朝州大部失守,如此战果让大部分后建贵族对完颜氏五王失望,纷纷举家离开大梁城,前往更为靠近大白山的天海城躲避战祸。   而这一战的最终结果,则是缔结了大名鼎鼎的大梁城之盟,后建五王让出大权,由慕容燕之子完颜北月继任后建皇帝之位,在萧煜立国大齐之后,完颜北月又自降为后建国主。   大梁城盟约规定,完颜北月与萧煜结为兄弟之盟,完颜北月年幼,称萧煜为兄,后世仍以世以齿论。后建五王撤兵,退至天海城。萧煜亦从朝州、高州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双方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不得再有侵犯草原之事。后建须向萧煜大军提供平乱调停之军费,黄金十万两,银一千一百二十万两,粮食五十万石,绢二十万匹,至巨鹿城交割。后建不得入关南下,却可在必要时助萧煜牵制东北牧人起大军。双方于边境互市贸易。后建五王须每年向皇帝完颜北月进贡银万两,绢万匹,以示臣服。盟约缔结后,不得再起战端,如有违反者,必群起讨之。李诩、孙平、谢仙、冯义等四位后建玄教长老以及所有后建权贵作为见证。   大梁城之盟缔结之后,后建五王悉数退入天海城内,由此使得天海城一跃成为不次于大梁城的繁华所在,正如大齐之江都,在完颜北月取得玄教教主之位后,便顺理成章地将其册封为陪都。   在过去几十年中,完颜北月一直在大梁城中画地为牢,如今已经再无制约的他,主动离开大梁城,率领后建文武百官,驾临于陪都天海城中,而他本人更是登上了天海城外的大白山,时隔数十年后,再次进入大白山之巅的青冥宫,重新夺回本就属于他的玄教教主之位。   不过完颜北月并不喜欢略显阴沉森然的青冥宫,很快又离开青冥宫,返回到天海城中。   此次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叛出了大齐朝廷的傅中天,他之所以花费了如此大的周章才来到后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面见完颜北月。   为了使得此行绝对隐秘,早在数月之前他就已经动身,即便是以他的境界修为赶路,也是花费如此之长的时间才赶到后建,委实是一路上艰难险阻实在太多,换成初入地仙境界的修士,恐怕已经被活活冻死在北海的极寒风雪之中。   不过这一路艰难也终是没有白费,让他成功瞒天过海,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情形下,成功抵达后建天海城。   如今世人皆知天机榜三圣之说,分别是道门的掌教真人秋叶,剑宗宗主徐北游,以及后建国主完颜北月,这三人不但修为境界高绝,同时也都是手握大权之人,尤其是后建国主完颜北月,手中握有数十万后建大军,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着左右天下大势的底气和实力。   这也是为何大齐明明与后建有着大梁城之盟,却又不敢请后建出兵援助的缘故,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把后建大军请进中原容易,可如果平叛之后,后建大军反客为主,那又该如何是好?所以无论局势如何江南,大齐朝堂上下始终没有出现过要请后建援兵的声音。   曾经也是大齐公卿之一的傅中天对此心知肚明,故而他这次后建之行,便是要说服完颜北月兴兵南下,为中原这个已经略显颓势的火堆,再添上一根新柴。 第四百六十八章 君是东家臣掌柜   当年萧煜和蓝玉这对君臣之间,曾经有过一个诙谐说法,为君者不过是东家,为相者则是掌柜的,朝廷便是一桩买卖。   傅中天心知肚明,完颜北月虽然在个人情感上更偏向于大齐朝廷,但他作为后建国主,却不能完全依照自身情感行事,如今后建作壁上观,又何尝不是在待价而沽?   既然你待价而沽,那我便主动登门,谈一谈价钱。   傅中天来到天海城之后,没有刻意隐藏身份,随意选了座规模极大的客栈落脚,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单独占了一张桌子,要了一壶酒和一壶茶。   傅中天自斟自饮,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并不急着去见那位名列天机榜三圣的老人。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窗外街道上响起了如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马蹄重重踩踏在地面轰然作响,好似地震。   临窗几桌客人闻声都纷纷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难得一见的铁浮屠出动,那可是国主的近卫亲军,一直是后建众多大军中第一等的战力,战力堪称举世无敌,当年中原的大楚王朝就是在铁浮屠的铁蹄之下覆灭,故而铁浮屠又有满万不可敌的说法。   一时间街道上铁甲森严,骑队好像没有一个尽头,看这架势竟是不止几十铁骑,足有数百骑之多,没多久就占据了整条主道,每一位铁浮屠甲士都是列阵而立,为首的那位统领更是常年跟在国主身边的近卫之一,在后建朝野之间炙手可热。   片刻后,有两顶轿子在铁骑的护送下缓缓行来,如果所猜不错,应该是玄教中的高手。   今天这排场,不可谓不大,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同寻常,难道天底下还有人敢在天海城中造次不成?要知道国主如今可是正在天海城中,谁人不知,国主不仅仅是后建第一人,就是放眼整个天下之间,也是少有敌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国主御前放肆?嫌自己活得太长了不成?   不过食客们也心知此地已经变成了是非之地,不敢再过多停留,纷纷逃下楼去。   唯有傅中天仍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为首的铁骑统领翻身下马,来到两顶轿子之前,恭敬道:“那人便在这座酒楼之上。”   轿夫轻轻压轿,从轿子中走出一名头戴帷帽的婀娜女子,帷帽垂着白纱,女子亦是白衣白鞋,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一袭白衣无疑是将女子的气态和身姿衬托到了极致。   同时从另外一顶轿子中走出一名神态平和的中年男子,衣着朴素却不显寒酸,处处显露精致细节,虽然中原王朝素来都是嘲笑后建无文脉,更无文风和文气,不过这名出身后建的中年男子却是满身书卷气,丝毫不逊于江南豪阀出身的大儒名士。   中年男子领着白衣女子缓步走入客栈,此时客栈内的食客已经逃散一空,整个酒楼中空空荡荡,两人径直登上二楼,来到傅中天的面前。   傅中天抬起头来,视线先是在白衣女子的身上一扫而过,然后便落在这名中年男子的身上。   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能第一眼便确认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中年男人自顾自地坐在傅中天对面的位置上,笑眯眯道:“傅大人,对了,现在你已经不是大齐朝廷的人,那应该叫你傅大真人,你这次来我们后建,有何贵干?”   傅中天脸色不变,缓缓说道:“我这次是代表掌教真人前来,想要求见完颜国主。”   中年男子对此似有预料,问道:“那么如此说来,傅大真人是来做说客的了?”   傅中天没有过多掩饰,轻轻点头。   中年男子微笑道:“国主他老人家,从来都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年是大齐的太祖皇帝帮助国主平定了五王之乱,两国结为兄弟之盟,后来大齐的崇宁大长公主又与国主结为秦晋之好,也就是我们后建的王后娘娘,这么多年来,国主与王后娘娘琴瑟相合,感情极佳,想来国主不会做出让王后娘娘伤心的事情,所以在下想要奉劝阁下一句,这个说客不是那么好当的,还是知难而退为好,以免碰壁,碰扁了自己的鼻子。”   傅中天猛然抬头,手中酒杯中荡漾出层层涟漪,渐渐涟漪越来越大,化作一道小小的水龙卷,在酒杯中旋转不休,似是随时都会离杯而起。   中年男子对此无动于衷,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平静道:“说客就在于一张嘴皮子,关键在于说,如果事事都要动手,那也不用说了。正是因为打不过,或者不好动手,所以才要来做说客,如果阁下是想着示威,那我看也没有必要去见国主他老人家,我会安排铁骑将阁下礼送出境,如果阁下是想要用这等手段试探在下的底线,在下还要奉劝阁下一句,此举无甚意义,毕竟在下左右不了国主的意思,在下如何去想,对于阁下的来意根本无关紧要。”   傅中天的两指顿时离开酒杯,原本酒杯之中藏龙卷的异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不见他如何动作,先是一只酒杯自行飞至他的面前,紧接着又有一把酒壶紧随而至,自行为他斟满一杯水酒。   从始至终,他没有做任何动作,放在寻常百姓眼中,切切实实的仙人神通无异。   傅中天望着这个深藏不露的玄教高手,淡然问道:“阁下应该不是普通的玄教中人吧?”   中年男子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在下在玄教中任职,如今暂代教主处理教中俗务。”   傅中天顿时有几分恍然之色,缓缓说道:“久闻玄教自慕容玄阴掌权之后,便彻底改制,自教主以下,由原本的五大长老变为两教十二堂,分别是两位副教主和十二位堂主,十二位堂主中,有十人都是女子,只有两人是男子,可这两人又都是垂暮之年。至于两位副教主,一位是前代五大长老之一的李诩,另一位则是玄教教主慕容玄阴的亲传弟子,李诩乃是与家父同辈的前辈人物,如今已是有两个古稀的年纪,应该不会是阁下,那么想来阁下就是玄教的宋青婴副教主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承上启下宋青婴   被傅中天一语道破身份的中年男子笑了笑,示意身旁那位十二位堂主之一的白衣女子暂且退下,笑道:“想不到我不过是用了个御物的小手段,就被傅大真人窥破蛛丝马迹,猜出了我的身份。”   傅中天轻声道:“尘叶师兄与我闲聊时,曾经多次提起过宋先生,说宋先生是当今天下最有可能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数人之一。”   中年男子一笑置之。   宋青婴,这个名字不管是放在中原还是后建,都谈不上响亮二字。不说与徐北游这等天机榜三圣相比,就是与天机榜十人相比,也毫不出色,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晓此人的存在,至于底层修士,只知道玄教的一位副教主乃是玄教教主慕容玄阴的亲传弟子,至于这位副教主姓甚名谁,又是什么境界,又有何等神通,则是一概不知了。   这倒不能怪慕容玄阴压着他这位亲传弟子,委实是宋青婴本人生性谦和,并不喜欢争名,年轻时曾经游历天下,不曾出手行侠仗义,也不曾依仗着修为欺凌他人,更多时候就像是一个看客,不着痕迹而来,又不着痕迹而去,比起他的同辈之人,实在是太不起眼。   待到修为有成之后,宋青婴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大白山青冥宫中,帮助慕容玄阴处理玄教的教务,这才让慕容玄阴得以在世间各地游荡。   在玄教之中,宋青婴可谓是大权在握,不过他很多时候却是藏于幕后,将功劳归于师长或是其他人,有些类似于道门的“太上掌教”慕容萱,以至于许多底层的玄教弟子,知道十二位堂主之首的玉观音,知道备受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喜爱的郡主完颜玉妃,却唯独不知道藏身于幕后翻云覆雨的宋青婴。   在慕容玄阴大势已去之后,完颜北月入主玄教,原本属于慕容玄阴的众多心腹惶惶不可终日,都以为要天翻地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千古不变之理,当年道门的天尘大真人就曾行过大肆株连之事,使得道门占验派近乎灭绝,而慕容玄阴得了玄教教主之位后,首先便是废黜了五大长老之位。如今换成完颜教主,怕不是要也要株连改制,兴起一番好大的风雨。   作为慕容玄阴亲传弟子的宋青婴更是首当其冲,无论怎么看,他都要被牵连其中,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废去副教主之位,而最坏的结果则是直接被完颜北月杀掉,从此世间再无宋青婴此人。   当时玄教上下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宋青婴,不管是为他捏了一把汗,还是等着看他的笑话,总之没有人看好他,可这位平日里性情谦和的副教主在单独与完颜北月面谈一次之后,形势陡然而转,完颜北月非但没有行大肆株连之事,而且也没有对玄教上下有太多动作,仍是让宋青婴任副教主,总揽教务。   唯一的变动就是由宋青婴的弟子完颜玉妃接替了原本属于玉观音的职位,如此一来,玄教上下的脉络便十分清晰,老教主在人间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多则二十年,少则一两年,谁也说不准哪天就要破空飞升而去,待到老教主飞升之后,便是这位副教主顺理成章地接过教主大位,再然后便是完颜玉妃,比起道门那边争夺首徒大位的乱象,可谓是传承有序。   至于完颜北月为何会留下宋青婴,傅中天曾经和尘叶有过一番推测,如今的玄教,早已不是当年以一己之力抗衡佛道两家联手的玄教,尤其是上代教主身亡于紫尘和上官仙尘的联手算计之后,整个玄教便四分五裂,五大长老之间互相攻讦不休,甚至各自扶持了一位后建藩王,使得后建和玄教在几十年的时间中不断内耗。   直到慕容燕横空出世,这才使五大长老以及后建五王联起手来,及至后来,虽然完颜北月扫平五王,也统一了玄教,但此时的玄教已经是元气大伤,按照完颜北月的设想,在其后的几十年中,玄教都应该是休养生息,不去参与各大宗门之间的争斗,无奈人算不如天算,一个慕容玄阴横空出世,不但让完颜北月自囚于大梁城中,也完全打乱了他的布置谋划。   慕容玄阴窃取玄教教主之位后,不但与道门牵扯不清,还与萧瑾、林寒等人合谋一处,这些年来虽然得利不少,但损失也是不少。如今的玄教已经渐有青黄不接的苗头,在与道门“云”字辈同辈的这辈人中,唯有一个宋青婴还算出类拔萃,有望在完颜北月飞升之后支撑起玄教的大局。当年天尘敢于大肆株连,是因为道门底蕴雄厚,就是打杀几个,也仍旧有日后三十位大真人的盛况,而玄教却是不然,若是将承上启下的宋青婴除去了,老的老,小的小,在其后的几十年中,谁来支撑大局?   难道要靠完颜玉妃这个小女子?   要知道如今世间只有一个徐北游,即便是惊才绝艳如齐仙云,又如何?有秋叶和慕容萱的双双庇护,还是数次遭险,如今更是满身狼藉,难以在道门立足。   要真是把完颜玉妃强行推上玄教教主的位置,完颜北月在世时还好,一旦不在,不说外敌来犯,就是玄教中人,也会不服,必然会生出许多事端,到时候恐怕又是当初“五王之乱”的光景。   凡事不能只看眼前,只图一时之快,要为长远计,也要为后来计,所以完颜北月不管对宋青婴观感如何,他身为玄教教主,为玄教计,也不得不留下宋青婴,还要委以重任。   至于宋青婴本人如何,正如傅中天所说,是当今世上最有可能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几人之一。虽然他现在只有大概地仙十五楼的境界,但是潜力之高,眼界格局之高,在玄教中可谓是仅次于完颜北月,甚至被完颜北月视作有望在二十年中登顶十八楼的三人之一,其他另外两人分别是谪仙大材齐仙云,以及已经在地仙十七楼境界中困了几十年的武道大宗师赵青。   虽然齐仙云与宋青婴同辈,但年龄相差巨大,所以三人刚好是三代人,一老一少再加上宋青婴这个正值壮年的承上启下之人。 第四百七十章 崇宁宫中一书信   一番互相试探之后,宋青婴与傅中天相携离开此地,在重重铁骑的护卫下,来到天海城的行宫,这里本来是后建五王之一完颜靖的府邸,在完颜靖死后,他的后人被完颜北月借故削去头上爵位,这座王府也被收归公有,后几经扩建改建,变为完颜北月的行宫。只是完颜北月在过去几十年中从未来过此地,如今还是第一次驾临这座行宫。   傅中天对于那位后建国主将见面地点放在这里,其实也有几分好奇,按照他原本的猜测,完颜北月更大可能是在大白山上的青冥宫中见他,那里更为隐蔽,也更为符合完颜北月玄教教主的身份,不过作为当今世间能与道门掌教真人平起平坐的寥寥几人之一,既然完颜北月已经如此安排,作为客人的傅中天也只能客随主便,事实上他预料中最为糟糕的局面,极有可能是完颜北月根本不愿意见他,让人将他礼送出境,现在完颜北月肯见他,就已经算是个不错的开头,只要愿意见,那就有的谈。   负责护送的铁浮屠统领在行宫的宫门外便已经止步,后在宋青婴的引领下,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到行宫,来到一处大殿前。   宋青婴停下脚步,换上了一副肃穆谨敬的面容,望向傅中天,轻声道:“虽然国主下令让我把傅大真人请来,但国主到底见不见你,还要看国主的意思,还望傅大真人担待。”   傅中天笑道:“虽然完颜国主与我是同辈之人,但按照年岁来说,却是前辈,我心中有数。”   “如此就好。”宋青婴笑了笑,登上台阶,“崇宁宫”几个苍劲浑圆的楷书以及匾额左侧下方“完颜北月书”五个工楷的小字都清晰可见。   傅中天见此情景不由心中一突,身为曾经的大齐暗卫府都督,他自然知道“崇宁”二字到底代表了什么,那是大齐太祖皇帝萧煜之妹的封号。按照亲戚来算,他的生母玉尘大真人与林银屏的生母是嫡亲姐妹,所以林银屏是他的表姐,而萧煜则是他的表姐夫,萧煜有两个妹妹,分别是萧玥和萧茹,在大齐立国之后,分别被封为崇宁长公主和汝宁长公主,他也可以称呼为姐。后来萧玄继位,长公主变为大长公主,其中汝宁大长公主萧茹因病早逝,剩下的崇宁大长公主萧玥便成为如今萧室中辈分最高之人,同时她也是后建的王后,如今完颜北月以她的封号命名行宫,并亲自题写匾额,夫妻两人的感情可想而知。   来到殿门前,此处并无侍奉的宦官宫女之流,宋青婴亲自伸手按在门上,先是将两扇巨大门扉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慢慢往里前推,两扇门没有半点声响地慢慢移开了。   这里面大确实大,却不像寻常大殿的布局。   房子的正中设的不是须弥座,更不见龙椅王座,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中堂,上面写着八个篆字大字:“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幅中堂与殿外匾额上的“崇宁宫”三个大字如出一辙,想来也是完颜北月的手笔。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还有四尊大白云铜的四脚鼎炉,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青烟袅袅,与巨大八卦炉中的紫烟相互交融,使得这里愈发不像是一位君王的行宫,倒像是修道练气之士的精舍。   宋青婴停下脚步,对身旁跟随着的白衣女子用了个眼色,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清丽如一轮新月的容颜,满头青丝束成发髻,此时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地往大殿东侧行去,那里有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是后殿,也就是完颜北月平日里闭关清修的精舍。   不多时之后,传来一阵并不掩饰的脚步声,一名高大威严的老人缓缓步入大殿,身后跟随着那名白衣女子,此时的白衣女子再无先前的傲气,眼观鼻鼻观心,毕恭毕敬。   老人径直走到那把紫檀座椅上坐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望向这位不远万里悄然来到后建的道门大真人。   傅中天不知为何,与老人的目光略一接触之后,从心底由内而外地生出一股寒意,仿佛是有一股宛若实质的凉气从他的尾椎沿着脊椎一路向上,最终在后脑处彻底爆发开来,如芒在背,头皮发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哪怕面对徐北游或是掌教真人时,也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秋叶对他并无敌意,道门的功法境界也是以平和为主,也许是徐北游战力虽强,但终究在境界修为上不如另外二圣,也许徐北游和秋叶两人并不直接掌握人间俗世大权的缘故,远不如老人几十年下来积攒的威严。   傅中天轻轻呼吸一口气,迅速压下心头的这股寒意,尽量让自己保持心境平和,毕竟在完颜北月这等“在世仙人”面前,一旦心神被夺,那可就再难挽回,接下来再想去谈,难上加难。   宋青婴上前一步,恭敬道:“启禀国主,您要见的傅大真人已经被青婴请来了。”   傅中天也随之向前一步,恭敬行礼道:“道门傅中天见过完颜国主。”   完颜北月点点头,算是应下。   傅中天退回原位,不以为意。众所周知,这位完颜国主本身性情冷漠,若是换成与他性情截然相反的慕容玄阴,绝不会让人如此难以接亲近。   片刻的沉默之后,完颜北月缓缓开口道:“请坐吧。”   白衣女子立刻脚步轻灵地为傅中天搬来一个绣墩,放在傅中天的身后。   傅中天谢过之后,缓缓入座。   白衣女子退至一旁,与宋青婴一左一右,站在完颜北月的身旁两侧。   完颜北月与傅中天相对而坐,为他介绍了两人,宋青婴不用多言,这名白衣女子则是玄教十二堂中的白月堂之主池青奴,都是完颜北月的心腹肱骨之人,傅中天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傅中天略微犹豫,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密封着火漆的信封,上镌“真人秋叶”四个篆字。   傅中天将信封双手呈上,“此乃掌教真人的亲笔书信,请完颜国主过目。” 第四百七十一章 金角银边草肚皮   帝都,飞霜殿。   萧知南坐在殿内的鸳鸯富贵榻上,手肘轻轻搁在炕桌上,手中正翻看一本奏折,忽然道:“大郑简文三年,八月。完颜北月在后建大梁城正式举行祭天登基大典,本宫记得是由老郡王萧疏兼任后建礼部尚书,奏请即位之后,完颜北月直接入宫城,先在中圣殿升座,接受百官朝贺,然后又在翊靖卫的簇拥下前往太圣殿,在太圣殿由礼部尚书宣读登基诏书后,再次接受百官朝贺,正式升座帝位,接下来按照礼制前往城外天坛进行祭天大典,先是念诵祷祝词,然后以三足酒樽向上苍敬酒,由此来结束整个祭天大典。”   “长公主殿下所言不错。”坐在下手位置的谢苏卿接话道:“次年,后建改元黄武,屈指算来,今年已经是后建的黄武五十八年。”   萧知南合上手中的奏疏,感慨道:“差不多一甲子的光阴啊。”   谢苏卿点头道:“正是。”   萧知南幽幽叹息一声,不知是在感慨后建国运,还是感伤父兄的早早离世。   然后她从榻上缓缓起身,一边在殿内来回踱步,一边轻声说道:“棋盘上的拼杀,古往今来的国手皆言金角银边草肚皮,落子在角上最高,边上其次,腹中最低。下在角上可谓金子一样贵重,因为角上不仅得空多,而且易守难攻,先占据的一方可以以逸待劳,边上便次一等,如银子一般,中腹更次了,便是像茅草一样不值钱。谢阁老是此道好手,应该知道本宫的意思。”   谢苏卿略微思量,沉声道:“如果以天下为棋盘,中原便是中腹,无甚可谋,江南、西北、东北是边上,已经落子,争夺激烈。要说到边角,无非是魏国、宝竺国、后建、草原。”   萧知南停下脚步,站在鸳鸯富贵榻的边上,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笃笃作响,叹息道:“是啊,这四个边角才是重中之重,好在宝竺国那边有高山阻隔,再加上宝竺国内部也是内乱不断,无力落子。如此便只剩下三个角,草原本身已经入局,再加上先前南归的一通搅局,也不足为虑,至于魏国,难以落子是其一,已经入局是其二,就算强行落子,也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折腾不起大风浪的。”   此时在飞霜殿的东侧墙上,正挂着一张天下形势舆图,谢苏卿下意识地转头望去,目光落在东北三州以北的位置上,轻声道:“那就只剩下后建一个角了。”   萧知南也随之望去,目光幽深,“一甲子的光阴,偏安一隅,这是一块空白地,处处可落子。”   谢苏卿微微蹙眉,“长公主殿下想要在后建那边做些文章?虽然后建国主完颜北月是我大齐的帝婿,后建又与我大齐是兄弟之盟,可也难保没有狼子野心,尤其是在我大齐内乱四起的时候,若是让他们也进到如今的乱局中来,恐怕是要请神容易送神难。”   萧知南收回目光,沉声道:“话是如此没错,可这棋盘上也不止是我们一家,我们不在这里落子,怕是别人就要落子,角上最是易守难攻,可以逸待劳,到时候后建铁骑南下,威胁我东北之地,乃至于燕州一线,到那个时候又该如何?”   谢苏卿的脸色凝重,思量片刻之后,忽然问道:“帝婿如何了?”   萧知南脸色不变,平淡道:“还在闭关,不过出关也就这几日的功夫了。”   谢苏卿试探问道:“待到帝婿出关之后,是否可以请帝婿走一趟后建?若是由帝婿亲自与完颜国主面谈,也许还有其他转机可能。”   萧知南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殿内陷入到沉默之中。   片刻后,萧知南轻轻开口道:“好了,谢阁老你先去吧。”   “微臣告退。”谢苏卿恭敬应诺一声,徐徐退出殿外。   萧知南重新坐回到鸳鸯富贵榻上,以手肘支在炕桌上,以手撑额。   ……   一道光华横掠过皇城大阵,无视让世间顶尖修士都要谈之色变的皇城大阵,径直落在飞霜殿前。   守在殿内前的宦官立时拜倒在地,口呼:“见过郡王殿下。”   来人未曾理会他们,径直步入殿内,行走在大殿光滑明亮可见人影的漆黑地面上,大袖飘摇而动,宛如神仙中人。   如有清风吹过,将殿内两侧挽起的帷帐随风而动,正坐在鸳鸯富贵榻上的萧知南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来人之后,脸上绽放出一个温婉的笑意,明媚的眼眸透出几分旁人再难见到的柔媚。   她从榻上起身,迎上前来,笑问道:“这次闭关有什么收获?”   来人正是刚刚从梅山青景观中出关的徐北游,这次闭关的时间之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是应了一法通则万法通的那句话,不过一旬的功夫,他便已经初步融汇了两大金身的玄妙之处,毕竟他的伤势在于体魄,养伤不必太慢,若是秋叶那般道行折损,可就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了,哪怕是道门掌教之尊,坐拥金山银山一般的天材地宝,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恢复。   徐北游只是简单答了两个字,“尚可。”   说话间,他伸手扶住萧知南的纤手,两人一左一右又坐到榻上,这才继续说道:“体魄上的伤势已经大致复原,甚至还有所精进,只是佛门金身毕竟与我剑宗的剑道有所不同,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有些许瑕疵之处,不过影响不大,你也不必忧心。我想着今个儿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便出关了,与你和老爷子一起过节。”   萧知南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然后自己又捧起一杯茶,轻啜一口,道:“也好,我昨夜就告诉了御厨,叫他们做了几样月饼,咱们一起尝尝。”   徐北游嗯了一声,目光却是落在了那张天下大势的舆图上,轻轻说道:“后建。”   萧知南略微惊讶地啊了一声。   徐北游收回视线,感慨道:“江北、江南,蜀州、南疆,西北、草原,东北、魏国,还剩下一个后建,总是要走上一遭。” 第四百七十二章 父子师徒中秋节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正午时分,略显人气冷清的韩府中终于又见到了小阁老。   徐北游和萧知南本打算到老爷子的府邸过节,毕竟老爷子正在生病,身子大不如以前,不好太过折腾,只是被韩瑄一通训斥,说了一大堆诸如君臣有别、礼不可废的话语,最终由老爷子拍板决定,去飞霜殿过节。   不过徐北游却也觉得不必太早动身,待到傍晚时分再去也不迟,所以在下午的这段时间里,他就专心陪着韩瑄,父子两人也不怎么说话,就是在府中漫步,徐北游偶尔会说起他前段时间的见闻,比如南疆的祝九阴,草原的四大活佛,以及东北的秋月和已经身死的牧棠之。   韩瑄比起前几年,明显老了几分,眼神也浑浊许多,举止之间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老态和疲态,这让徐北游心情复杂,生老病死是天道规矩,任你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仙,还是人间富贵至极的帝王,都不能违背。   走到一株正凌寒傲放的菊花前,韩瑄忽然停下脚步,轻轻捶着后腰:“三百六十五步竟然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北游笑道:“散步本就不在于一个快字,三百六十五正合周天之数,不快不慢,刚刚好。”   “南归。”韩瑄用满是老人斑的手掌握住徐北游的手掌,流露出几分难得的温情,“你就不要安慰我了,自家人知自家事,什么周天之数,老了就是老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就是走不动了。”   “父亲……”徐北游还想解释。   “南归,你是个难得的厚道又不迂腐之人。”韩瑄打断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继续说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想要坚持自己的道,知易行难。一个人坚持一天不难,坚持一年不难,那么十年百年呢?想要坚持一辈子更是难上加难,你这些年来,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徐北游稍稍沉默,然后发自真心道:“杀人不难,止杀却难。逍遥不难,难的是扛起一座大山。如今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有君王,下有群臣,身上背着朝廷,父亲最难。”   听到这番话,哪怕是久经世事沉浮的韩瑄,也有些难言的感动,他转过头望着徐北游的面庞,“南归,要到申时才要进宫,咱们去那边的亭子里坐一坐,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是。”徐北游应了一声,扶着韩瑄走到亭子中坐下。   “你也坐。”坐下后的韩瑄伸了下手,徐北游先微微欠身,然后才坐到韩瑄的对面位置,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   韩瑄望着徐北游问道:“南归,我问你个问题,你要实话答我。”   徐北游点头道:“父亲但问就是,北游不会有半句虚言。”   “好。”韩瑄嗯了一声,盯着徐北游的双眼,缓缓问道:“南归,你说这世上何人最亲?”   徐北游微微一怔,只觉得答案千头万绪,没敢贸然回答,思量片刻之后才回答道:“父母子女最亲。”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韩瑄却是摇头道:“这话对也不对,对于子女而言,自是如此,可对于父母而言,却是未必。”   徐北游更是摸不准老爷子的心思,不由问道:“还请父亲教诲。”   韩瑄缓缓道:“《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按理说,人生在世,难报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作如是想?十个儿子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恩养也就成了当然。”   徐北游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答话。毕竟他与韩瑄之间就是父子,韩瑄是父,他是子,按照韩瑄所言,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他该如何回答?更为微妙的是,徐北游并非亲子,这番话似是在说他,又似不是,让他彻彻底底摸不准头脑。   徐北游没有出声,静静地望着韩瑄,静待下言。   韩瑄继续说道:“南归,你知道当初我为何养你却又不让你认我为父,而是称之为先生,以师徒论之?”   徐北游摇头不知。   韩瑄笑了笑,略带自嘲道:“这便是我的私心了,刚才我问你什么人最亲,你说是父子,可是有些时候,最亲之人不是父子,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所以当初我与你不做父子,而是做了师徒。”   徐北游怔住许久,然后才轻轻叹息一声,“确实是这个道理,我与生父之间……”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陷入了沉默。   如此许久,韩瑄眯起眼看了眼亭子外的日头,说道:“时辰快到了,我们也该进宫了。”   入夜之后,飞霜殿中比起平日多了几分人气,萧知南把萧元婴和萧羽衣也接进宫来,心血来潮之下,姑侄三人决定要亲自下厨,银烛、秋光、轻罗等女子倒是没了用武之地,只是最后的结果难免有些不尽如人意,萧元婴这丫头就不多说了,年纪又小,又是长年习武,萧知南也是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女,好在还有一个早已嫁作人妇多年的萧羽衣,虽然做出的饭菜色香不佳,但是这个味道,还能勉强入口,否则这顿团圆饭是真的没法吃了。   徐北游倒是无甚所谓,就是生吃几块石头也不算什么,不过韩瑄却是上了年纪,肠胃可经不起这番折腾。   饭后,一家人坐在飞霜殿外的露台上,吃月饼赏月,其乐融融。直到亥时时分,由萧羽衣和萧元婴陪着韩瑄,徐北游和萧知南去了趟太庙,回来之后,已经近乎夜半时分,萧知南还要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便由徐北游护送着老爷子出宫回府。   夫妻两人已经商议定好,这几日里徐北游就安心陪着老爷子。   自从进入承平二十四年以后,韩瑄似乎已经连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样的话语都不去说了,此时坐在马车上,更是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态,可又因为人老觉少的缘故,迟迟不曾睡去,只是依着车厢的厢壁,怔然出神。   回到韩府之后,韩瑄执意让徐北游先去休息,徐北游拗不过他,只能先行离去,韩瑄由侍女搀扶着慢慢走回卧房。   韩瑄一生清苦,素来不喜暖床之事,所以在熄灯之后,空空荡荡的卧房内就只剩下他一人。   老人躺在床上,并无睡意,睁大双眼望着头顶幔帐,喃喃自语道:“既是师徒又是父子,南归你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为父也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雪中酌酒道辛苦   今年天象异常,不过深秋时节,东北三州就已经大雪漫天,在东北三州以北的九州之地,就更是如此。   从北都出关之后,天色骤然一变,暮色沉沉,又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这塞外的大雪,比起西北还要大上几分,路上的积雪足有三尺厚,马跑不起来,也难走车,便是行人,一脚下去也要整条腿都陷进去,只能走雪橇。   从巨鹿城再往北走,便是后建的朝州,平日里商队来往频繁,只是这场大雪一落,商路堵塞,使得众多商队都滞留在巨鹿城中,徐北游是在八月十八从帝都出发,御剑飞天而行,八月十九就到了巨鹿城,在这里见到了灵武郡王萧摩诃。   徐北游上次见到萧摩诃,还是萧玄在世的时候,徐北游大婚,诸王齐聚,不过如今却是物是人非,赵王萧奇身死,齐王萧白登基称帝后又骤然驾崩,燕王萧隶被废,数来数去,只剩下灵武郡王萧摩诃和梁武郡王萧去疾。   相较起萧去疾,徐北游和萧摩诃又有些其他情分,当初公孙仲谋带着他游历西北的时候,就曾专门去拜访过萧摩诃,总得来说,徐北游和萧摩诃共有三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时,徐北游还是个无名小卒,甚至连剑宗少主都算不上,第二次见面时,徐北游已然坐稳了剑宗首徒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成为大齐朝廷的第三位帝婿,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徐北游还只是一个后进晚辈,只是到了如今的第三次见面,徐北游已然是名满天下,成为天下间排的上号的绝顶人物。   这一次,萧摩诃亲自相迎,把临时到访的徐北游奉为座上宾,于情于理也都该如此。恰巧灵武郡王府名下有个极大的酿酒坊,因为是常年往草原和后建贩酒的,所以出好酒,也出以数量取胜的粗劣烧酒,兴起之下,萧摩诃便邀请徐北游去这个酿酒庄子上走一走,在这里选了一壶窖藏二十年的美酒,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谈起了后建的情况。   说起这个,萧摩诃略带着几分唏嘘,“今年天时异常,六月飞雪,就拿我这个酿酒的庄子来说,往年要在后建往返六次,可今年却因为大雪阻路的缘故,只是往返了三次,比起往年足足少了一半,好在今年天气也冷,留在巨鹿城中的商队也多,喝酒御寒的人多,这酒还不至于卖不出去。”   徐北游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说道:“老王爷的意思是,这关外的雪是格外大了。”   萧摩诃也是喝了一口酒,不由苦笑道:“不说别的,最近从草原或是后建那边逃荒过来的牧民可是不少,城里的米价已经涨了三成,就算熬到来年开春回暖,这些没了牲畜的牧民靠什么活着?没有钱粮换酒御寒还是小事,就怕他们吃不上饭,铤而走险,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时候内有反贼,外有后建草原,咱们大齐应当如何?”   如今的积雪三尺,绝非诗词中的夸大之言,其实别说积雪三尺,就是积雪一尺半,对于以放牧为生的牧民而言,都是要命的天灾。雪厚,将牧草都深埋了,就算牲畜没有被冻死,也会无草可吃,活活饿死也不算稀奇。   萧摩诃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叹息道:“正所谓屋漏连逢隔夜雨,中原的局势我曾有所听闻,多仰仗南归你,稳定江南局势,拖住了魏王,又远赴草原,使纳哈楚部的布罗毕汗撤兵,又拖住了林寒的草原大军,眼看着平定了东北的牧王,这局势有了好转,可后建却又落起大雪,若是后建也学着草原发兵,可是要前功尽弃。”   徐北游叹息道:“事缓则圆,若来年开春真能回暖,草原也好,后建也罢,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就怕来年也是今年这般光景,那才是将人逼向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萧摩诃放下手中的酒杯,点头赞同道:“南归此言直指要害,毕竟咱们大齐朝廷和后建是兄弟之盟,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又是咱们大齐的帝婿,如今崇宁大长公主尚还在世,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后建应当不会轻易发兵启衅。只要来年不是这般天寒地冻,那咱们大齐就能顺利渡过这次难关。”   徐北游点了点头。   萧摩诃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感慨说道:“年轻的时候,跟随家父读书,读《左传》,上头有句话,叫做‘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咱们大齐夺天下,便是占了天时之利,连续几年天降大雪,气候严寒,使得庄稼颗粒无收,流民遍地,这才使得大郑朝廷人心尽失,有了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的功勋,时至今日,同样是天降大雪,同样是气候严寒,难不成真要应了这句话不成?”   说到这里,萧摩诃的嗓音中已然是多了几分颤抖。   徐北游以两指捏住酒杯,缓缓转动,没有作声。   天道运转,难不成真是天要亡大齐?还是说大齐连续两代帝王的逆天行事,这才引来了天道震怒,降下惩罚?   若真是如此,道门倒还真是顺应天意,替天行道了。   徐北游不是精通占验之道可以窥测天机天意的青尘,他看不透,也猜不透,只能凭借着自己手中的三尺青锋,用心去做,尽力为之。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徐北游小口啜酒,将杯中的酒慢慢喝干,萧摩诃小心试探问道:“南归你此行是要去往后建亲自面见那位完颜国主?”   徐北游没有藏着掖着,坦然承认道:“这位完颜国主性情冷漠,又在大梁城中画地为牢几十年,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毕竟是事在人为,不管他如何想,我总要走上一趟后建,与他见上一面,谈上一谈。”   萧摩诃略一犹豫,道:“我痴长你几十岁,忍不住奉劝你一句,虽然你和完颜北月都是名列天机榜三圣之人,但他毕竟是修炼了几十年的前辈,再加上后建又是他的地盘,所以无论谈得拢或是谈不拢,都要以和为贵,能不动手尽量不要动手。”   徐北游笑了笑,郑重点头道:“老王爷所言,北游记下了。”   萧摩诃突然起身,抱拳拱手,肃容正色道:“天下大势,一国国运,都压在南归你一个人的身上,辛苦,辛苦了。”   徐北游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分内之事。”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后建九帝二百年   在巨鹿城短暂停留之后,徐北游继续北行,三尺之深的积雪拦得住无数商队,却拦不住徐北游这位大剑仙,很快他便一路北上进入后建朝州境内。   此时的朝州,与辽州无异,同样是大雪漫天,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中秋八月,倒像是寒冬腊月。   徐北游这次后建之行,自然也是知晓了完颜北月并不在大梁城中的消息,他本想直接去往天海城面见完颜北月,不过在与萧摩诃深谈一番之后,却改变了决定,打算先在后建境内走一走,看看如今的后建到底是怎样的境况,是否真如萧摩诃所预料的那般,也好让他在见到完颜北月之后,知道应该如何开口,言之有物。   后建兴起于大楚年间,初时与草原各部大同小异,由后建太祖皇帝正式建国,定都大梁城,以汗王称呼。直到后建太宗皇帝率军南下中原,灭掉大楚,开始效仿中原王朝制度,这才正式于江北帝都登基改汗称帝。   后建鼎盛一时,几乎夺得大楚的天下,却未能长久,先是江都一战大败而归,紧接着又是大郑太祖皇帝率大军兴师北伐,后建大军在久战疲敝之下一败再败,退至帝都城中,后建太宗皇帝郁郁而终。   当时位于帝都城中的众将领拥立其子继位,是为后建世宗皇帝,仓促即位的世宗皇帝面对来势汹汹的大郑大军,不得已放弃帝都,退出中原,甚至连侵占多年的东北三州之地也不得不放弃,只余如今的九州之地。   虽然如此,但后建所承袭的中原体制却是传承下来,又因为后建本是游牧之族,为了将游牧和农耕分开,历代后建皇帝主张因俗而制,形成“南北两院”的格局,也是世人所知的南院大王和北院大王。   徐北游在离开帝都前往后建之前,曾经专门读过有关后建庙堂体制的卷宗典籍,说到后建的庙堂格局,除了南北两院大王之外,还不得不提到后建的后族。   众所周知,如今的萧氏分为嫡庶两支,早在大楚年间时,世代扎根于帝都城内的萧氏就已经是显赫一时的大族,后来后建大军攻克帝都,萧氏由此分为两支,一支跟随众多世家衣冠南渡,前往江都,后来又从龙于大郑太祖皇帝,重新杀回帝都,成为大郑的开国功臣,也就是萧煜这一支,被称为嫡宗。而另外一支萧氏则是被裹挟着去了大梁城,并在大梁城中落地生根,也就是萧政、萧殊、萧摩诃这一支,被称作庶宗。   到后建穆宗帝在位时,后建萧氏已经成为后建大族,穆宗皇帝病逝之后,已经是后建重臣的萧氏家主萧思温秘不发丧,扶持后建景宗皇帝登上帝位,景宗皇帝投桃报李,封萧思温为北院大王,并将其女萧绰召入宫中,先封贵妃,三月后封为皇后,后建萧氏由此一跃成为后建后族。   帝后两人感情甚笃,在萧思温死后,景宗皇帝体弱,逐渐将大权交于萧绰手中,随着时间推移,后建一切政务都由皇后萧绰独断,景宗皇帝只听通报,从不干预,甚至还传谕史馆学士,此后凡记录皇后之言,亦称上谕,并着为定式,将妻子的地位升到与自己等同的程度。   后来景宗帝病逝于出猎途中,留下遗诏,梁王嗣位,军国大事听命于皇后。圣宗继位之后,尊萧绰为皇太后,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萧太后,由萧太后摄政。   自景宗始,直至道宗为止,也就是死于五王之乱的小皇帝,后建皇后始终出自于后建萧氏,萧氏成为当之无愧的后建后族,仅次于皇族完颜氏。   待到后建道宗皇帝继位,幼主孤弱,尊生母萧南仙为太后,由萧南仙之弟萧政出任北院大王,总揽朝政。后来,萧南仙骤然暴猝于深宫之中,随即以完颜德为首的五王起兵,驱逐萧政,萧政带着儿子萧殊和孙子萧摩诃逃至巨鹿城,投奔当时已经雄踞西北的萧煜。至此,两家萧氏重新归为一统。   再后来,便是那场世人皆知的北伐后建,萧煜联手慕容燕平定五王之乱,扶持完颜北月登上帝位,结成兄弟之盟,并将自己的妹妹崇宁大长公主萧玥嫁于完颜北月,由此,萧氏再一次成为后建的后族。   从这一点上来说,萧氏和完颜氏的关系不可谓不深,渊源不可谓不远,情分不可谓不厚,再加上完颜北月和萧玥夫妻关系极佳,所以徐北游这次的后建之行,倒也不是全无把握。   此时徐北游已经来到朝州府,城内足有几十万人,就算是放在中原,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如今的府城之中,所谓的农耕与游牧之分已经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多是混居聚居,几代人通婚下来,早已难分彼此,徐北游挑了一家居于闹市之中的客栈,掌柜和伙计祖上都是中原人士,与当初的后建萧氏一般,被后建大军裹挟着来到后建,便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已经有了数代人的光景。   徐北游白天在城内走动,看各行各业,看贩夫走卒,也看达官贵人,如今后建的情形到底如何,这场大雪是否会把后建逼入到草原那般绝境之中,不在于庙堂权贵的几句言语,而在于民间市井的诸多细微之处,就像萧摩诃的酿酒庄子,通过贩酒买卖的好坏,就能推断出种种近况,所谓一叶知秋,不过如此。   待到夜幕降临,徐北游这才回到客栈,这次“走访”,收获颇多,感触也颇多,这场大雪对于后建的影响,必然是有的,万幸还不至于像草原白灾那般严重,关键在于草原是纯粹的游牧之族,而后建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已经变为半是农耕半是游牧,又无战乱之祸,总是有些收成,虽然此时民间的日子已经很是难捱,但还不至于发展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远谈不上民怨沸腾,这让徐北游稍稍心安几分,大势尚有转圜余地。   毕竟民心多变,都说人心似水,涟漪反复,还有后半句话,叫做民动如烟,若是不能安住百姓的心,看似温顺的百姓也是说变就变。   徐北游并无睡意,恰好下了多日的大雪在今天下午停了,他干脆推开窗户,眺望一轮新月。   也就在此时,他意外发现了两个久违不见的熟悉身影。 第四百七十五章 心弦断数珠亦断   夜幕之上,一轮皎洁圆月高悬当空,洒落无数静谧银白。   此时客栈外的长街上,一片素白之色,分不清到底是月光还是积雪,有两道身影在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过。透过浓郁的夜色,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一名僧人,只穿了一身单薄僧衣行于刺骨寒风之中,跟在后头的却是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身着一袭红衣,行进之间,薄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将凹凸有致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虽然看不太清面容,但想来必是人间绝色。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走在前面的年轻僧人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容坚毅方正,神情平和慈悲,他望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子,蹙眉道:“女施主,你又何苦纠缠贫僧?”   那红衣女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红衣红裙红绣鞋,眉眼如黛,青丝如瀑,她就站在僧人的不远处,嗓音清冷道:“和尚,你为何要躲我?”   僧人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顿时寒风不起,如水波不兴。   女子见僧人不说话,又说道:“帝都一别之后,你便处处躲我,这次你来后建,却是被我撞到,我问你,你来后建做什么?”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道:“此乃师长之命,小僧不便告知。”   女子不怒反笑,“和尚,你别忘了这是哪里,这是后建,是我玄教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上,就不怕我为难于你?”   和尚没有作声,仍旧是双手合十,摇头叹息。   女子似乎也习惯了眼前之人的这般模样,不以为意地自顾自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慕容教主在江都那边败给了剑宗宗主徐北游,然后被完颜教主所擒,如今的玄教,头顶上的天已经变了,再没有慕容教主,只有完颜教主……”   僧人面无表情。   女子继续说道:“不过无论怎么变,师尊都必然是下一代教主,而师尊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完颜玉妃,再有一个就是我了,早些时候,慕容教主还在位的时候,完颜玉妃志在后建庙堂,师尊也是更为属意于我,只是完颜教主重新执掌玄教大权之后,便有意让出身于完颜氏的完颜玉妃在师尊之后接掌玄教。”   僧人轻轻说道:“这是玄教之事,小僧是佛门中人,女施主又何必与小僧说这些?”   红衣如火的女子笑嘻嘻伸出一根纤细青葱手指,轻轻点了下自己的腮颊,笑道:“你可真是个木头,以后怎么执掌佛门?”   僧人的神色终于微变,怫然道:“小僧何时说过要执掌佛门了?师祖在世,而且宗内又有那么多师叔师伯,又哪里轮到小僧来妄谈执掌佛门。”   女子笑而不语,艳若桃花。   和尚这才猛然惊觉,眼前这女子分明就是在揶揄自己,顿感窘迫,脸色微红。   女子将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近年轻僧人的身前,不知何时,寒风又起,吹拂起她的几缕青丝,贴在脸颊上。   她缓缓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这片寒冷中的静谧,不是闭目养神,只是在回忆前不久的那番师徒对话。   后建玄教素有圣女之说,萧煜的庶母颜可卿、如今归于剑宗的秦穆绵便是先后两任圣女,自秦穆绵叛出玄教之后,又有几代圣女,不过都不甚出彩,直到她们这一代,按例也要选出一名圣女,本来圣女人选还在她和完颜玉妃两可之间,只是随着完颜北月掌权,完颜玉妃被内定为玄教接班人已成定局,那么成为圣女的人选自然就只剩下她。   圣女,听着光鲜,地位也算尊崇,仅次于教主,高于十二堂之上,甚至可以与两位副教主及众长老平起平坐,只是空有名位却无实权,而且圣女所受约束也是颇多,别的不说,仅仅是不得婚嫁一条,便让许多女子望而却步。现在想来,当年颜可卿和秦穆绵两代圣女先后叛出玄教,也并非没有因由。   可是话又说回来,当年两代圣女叛出玄教,玄教之所以不曾追究,说到底还是两名女子各有依仗,颜可卿嫁给了大齐的武祖皇帝萧烈,生下了后来的汝宁大长公主萧茹,母凭女贵,便是萧煜也承认了她的庶母身份。秦穆绵既是道门老掌教紫尘的半个弟子,又与萧煜纠缠不清,所以玄教都不能过多追究。   可如今的她又能依仗谁呢?   依仗眼前这个呆子木头吗?   女子苦笑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眼眶微红。   年轻僧人有点搞不懂女子为何会忽然垂泪,只是没来由感到心头一阵烦躁,禅心不定。   女子正要开口说话,猛然转过头去,神情复杂。   几乎就在同时,年轻僧人也心生感应,举目望去,如临大敌。   片刻之后,一道身影出现在两人不远处的一处檐角上,来人是名中年男子,身着一袭青衫,迎风而立,大袖飘摇。   这名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背负着双手,视线先是扫过年轻僧人,然后落在红衣女子的身上,缓缓开口道:“如玉,这就是你看中的那个和尚?是块良材美玉,可想要发光成名,最起码也要等到二十年之后。”   姓颜名如玉的女子嘴唇微颤,“师父……”   听到师父二字,年轻僧人顿时恍然,知道了眼前之人的身份,然后便是有些头皮发麻。   来人正是玄教的副教主,慕容玄阴的亲传弟子,被完颜北月视为有望在二十年内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的玄教宋青婴。   也就是颜如玉的授业之师。   面对这位虽然未曾登上天机榜却是天下间有数的宗师人物,年轻僧人的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捏住手腕数珠中的一颗菩提子,哪怕明知道没有什么胜算,仍是郑重以待。   一路从天海城赶到此地的宋青婴却是一笑,“小和尚,我与你的师父算是旧相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主动离去,割舍了这段尘缘,就当是我欠你一份人情,如何?”   于情于理都该一口答应下来的年轻僧人,在这一刻却是再难做到心如止水,反而是陷入到天人交战之中。   忽然,一颗泪珠儿从红衣女子的脸颊上滑落,她望着和尚凄然一笑,“我这次来见你,本是想……本是想与你一起走的。”   一声轻响,好似是心弦绷断。   不知何故,僧人失手捏碎了那颗菩提子,手腕上缠绕着的数珠散落一地。 第四百七十六章 长街上师徒父女   年轻僧人怔怔低头望去,手腕上由金刚菩提子串成的数珠已经彻底绷断,一颗颗菩提子掉落在地,在他脚下的地面上滚动着,甚是轻微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却是格外清晰。   他沉默片刻之后,缓缓抬起头,望向立在檐角上的中年男子,脸上的神情格外坚毅。   宋青婴背负双手,轻笑一声,“天机阁的蓝先生作有天机榜,除了世人皆知的主榜之外,还有一个副榜,上面所列的都是各路年轻才俊,宋某修为浅薄,在年轻时未能登上副榜,现在也未能登上主榜,甚是惭愧呐。”   他微微一顿,继续说道:“反倒是小和尚你,年纪轻轻就已经登上天机榜的副榜,曾经与剑宗的徐北游、道门的齐仙云等人并列齐名,却是比我强出太多,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想来也一定能登上天机榜的正榜,是否能登顶三圣之列尚不好说,可一个天下十人总归还是有的。”   年轻僧人沉声道:“宋先生过誉。”   “过誉?”宋青婴微笑道:“算不得过誉,我之所以说这番话,就是要告诉你,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可谓是前程远大,万不要为了眼前的一时意气,自毁前程,有些话本不该我来说,不过既然说到了这里,那就一并说了罢,在你年轻的时候,许多视若珍宝的东西,未必就是值得,待你年长之后,经历的世情多了,回头再看,其实也不过尔尔。”   年轻僧人缓缓说道:“小僧离开宗门时,师父曾经再三叮嘱,若是小僧有幸见到玄教的宋先生,定要以礼相待,聆听宋先生的教诲,方才宋先生所说的话语,小僧已经记在心中了。”   宋青婴眯起眼,笑道:“记下了就好,不过记下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小和尚,我已经把话说到如此地步,想必你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年轻僧人没有答话,只是双脚立定于原地,仿佛是老树生根,一动不动。   宋青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冷淡道:“看来你是不愿听劝了。”   年轻僧人双掌合十,低头道:“宋先生教诲,小僧铭记于心,只是小僧有小僧的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望宋先生见谅。”   宋青婴说了一个好字。   下一刻,他的身影骤然消失不见,然后出现在年轻僧人身前三尺处,只是一指,便轻描淡写地点在僧人的眉心处。   刹那之间,僧人的身形巨震,一袭僧衣更是鼓荡不休。   宋青婴面无表情道:“金蝉,你是佛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我看在秋月禅师的面子上,对你礼让三分,可不代表你就能不把我放在眼中,你可知道,我这一指再前进一分,你便要立时身死当场?!”   金蝉面容坚毅,不言语,也不退缩。   宋青婴冷哼一声,指尖气机喷吐,便要将这个年轻晚辈的头颅直接炸碎,至于佛门那边,也不会为了一个晚辈与玄教真正撕破脸皮,只要做出相应补偿,此事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齐仙云那般,有一个做道门掌教的生身父亲。   就在这个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颜如玉骤然出现在金蝉的身后,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背后生出血色雷光结成的双翼,轻轻扇动之间,在师父就要一指点碎心上人的脑袋之前,向后急掠,转瞬间拉开有近百丈的距离,在这条长街上留下一道道残影。   颜如玉又气又恼地看了眼这个呆子,没想到他竟是真要跟师父拼命,他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可师父却已经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其中差距,又何止是云泥之别?这样正面硬顶岂不是白白送死!再者说了,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只要留待有用之身,便还有以后,若是身死道消,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想到这儿,她恨不得把这个榆木脑袋的家伙扔下自生自灭算了,可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那颗冷硬惯了的心肠顿时柔软下来,心底生出无限柔情,连带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一指落空的宋青婴毫不动怒,若他真是下了必杀之心要杀那个小和尚,凭借颜如玉的境界修为如何能在他手底下救人?他只是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得罪佛门,毕竟佛门还是势大,又不像道门那般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若是两家生出龃龉,难免要坏了完颜教主定下的韬晦之策。   佛门不可怕,因为他身后有玄教作为依仗,真正让他生出忌惮之心的,是那位重新执掌玄教的老人。   宋青婴没有继续出手,甚至没有主动追击,只是重新背负起双手,对金蝉说道:“再一再二无再三,我一再留手,你莫要不识好歹,逼着我痛下杀手。”   然后他又将视线转向颜如玉,声音稍缓,“当年颜、秦两位圣女之所以能够离开玄教,是因为有人替他们说话,就拿秦师叔来说,堂堂萧皇亲自开口说情,欲要了断此事,就算是教主他老人家,也不好在此事上说个不字,可是你却没有秦师叔的福分,那就要乖乖认命,跟我返回青冥宫,成为本代圣女。”   颜如玉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没有像金蝉那般开口反驳,低下头去,似是已经认命。   刚才受创不浅的金蝉却是又上前一步,沉声道:“宋先生,既然颜姑娘不愿,你又何必苦苦为难?毕竟她也是你的弟子,为何非要逼着她去做那个圣女?”   宋青婴终于是动怒几分,脸色微沉,冷哼道:“她是我的弟子,这是我玄教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了?你以为你是谁?是一剑纵横无敌的徐北游,还是手掌一国权柄的萧知南?”   都说佛门中人善辩,可金蝉却是个例外,否则他也不会被颜如玉称作是呆子了,此时被宋青婴一番诘问,不知该如何接口,讷讷无言。   颜如玉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授业之师,也是被自己从小就视作父亲的男人,又望向那个呆子,凄然一笑,嗓音中带了几分哽咽,轻声道:“师父,我跟你回去……”   宋青婴脸色稍缓,重新恢复平静。   以他的养气功夫,本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动气,只是颜如玉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亦徒亦女,几乎是当成半个女儿看待,如今她却为了一个佛门的小和尚再三忤逆于他,还当着他的面维护此人,他又如何不怒?   不过此时颜如玉已经服软,他也不再计较,此事就算到此为止。 第四百七十七章 来人剑宗徐北游   就在这等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苦时候,响起了一个略显不合时宜的声音,“阁下就是玄教副教主宋青婴?久闻大名,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得见。”   这个声音不卑不亢,没有那种见到传说中人物的仰慕和激动,倒像是见到身份相差无多的同辈人时的问候语气。   关键是这个声音听着很是年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   宋青婴愣了一下,虽然天下之间不乏永固青春的地仙修士,但大多都是女子修士,而且就算是女子修士,也不会真把自己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大多还是如慕容萱、张雪瑶那般,保持在三十岁上下的形貌,既不会显老,又便于维持自身的威严,至于男子修士,最少也是四十不惑的外貌,唯一的例外就是佛门秋月,只是他曾见过秋月,此时说话之人绝不会秋月。   难不成是哪个多年隐世不出的世外人物?   宋青婴不是那种长年闭关遁世的痴人,也不是无依无靠的散仙人物,他虽然轻易不会离开后建,但他有偌大一个玄教作为依托,对于世间有数的高手,还是能做到心中有数,细细想来,也没有合适人选。   更令宋青婴感到不安的是,他在那人开口说话之后,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外泄气机,丝丝缕缕,好似是蜘蛛结网,以他本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在他身周布下一张天罗地网,试图找出开口说话之人的藏身所在。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一番手段竟是无功而返,那么此人的境界怕是要高出他一筹,如今他已经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那么比他还高,也就只有地仙十七楼和地仙十八楼两重境界了。   无论是哪个境界,都是当世之间屈指可数的绝顶人物,让他不敢有半分轻忽之心。   宋青婴轻轻吸了一口气,一身青衫无风自动,原本外泄的气机开始“扎根”,将小半个城池都囊括进去。   如此一来,就算他找不出那人的藏身所在,可如果那人想要偷袭于他,也是决然不可能之事,哪怕来人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   正当宋青婴心神急转的时候,刚刚开口说话之人不但没有偷袭出手,甚至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意图,直接现身。   就这般直接出现在街道上,好似是凭空出现,刚好站在了宋青婴和一对年轻男女的中间,将他们从中隔开。   宋青婴的脸色愈发凝重,直到来人现身的那一瞬间,他布下的一张气机大网才有了瞬间的触动,虽说这张大网与他的心弦紧密相连,可平心而论,如果来人要对他出手,他未必能在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   不过接下来当他看清来人的相貌之后,尤其是那一头白发,却是猛地想起一人。   剑宗宗主徐北游。   在当世之间有数的高人之中,也只有这位剑宗宗主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了,也唯有这个年轻人,能有如此骇人的手段。   想到这儿,宋青婴原本悬着的心顿时放下许多,毕竟按照他和国主的推测,大齐来人有八成可能是这位剑宗宗主,而且算算时日,也该到了。   宋青婴放下原本的戒备姿态,主动散去那些气机罗网,拱手问道:“来人可是剑宗徐宗主?”   方才就在客栈中看了一出好戏的徐北游没有隐瞒身份,点头承认道:“我是徐北游。”   闻听此言,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颜如玉顿时又生出希望。   颜如玉虽然听过不少关于这位徐宗主的传闻,但对于他的印象,大多还是停留在那次帝都之行。那一次,徐北游一人战八人,自然是出了好的风头,不过对于颜如玉来说,也仅是如此而已,毕竟他们也只是所谓的年轻俊彦而已,真正放到天下间的最顶尖修士之中,真不算什么,正如宋青婴先前所说,想要发光成名,最起码也要等到二十年之后。   不过徐北游却是一个例外,这个人在前二十年中,籍籍无名,不管是道门佛门,还是玄教儒门,甚至是剑宗中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年轻人,可是在这个年轻人正式踏足江湖之后,便如同池中金鳞越过龙门,一遇风云便化龙,不讲道理地一骑绝尘。他们这些年龄相差无多之人,起先还能望其项背,再到后来,已然是连脚底都望不到了。每每听到他的传闻,总是哪个老前辈又死在了他的手中,这个人踩着无数前辈的尸骨,登临琼楼最高层。   宋青婴脸上重新了几分笑意,拱手朗声道:“玄教宋青婴见过徐宗主。”   徐北游随之还了一礼,两人平辈论交。   虽然徐北游和齐仙云与颜如玉等人在年龄上相差无几,但在辈分上,却是高出一辈,按照辈分来算,慕容玄阴与公孙仲谋同辈,那么徐北游自然与宋青婴是同辈中人。   然后徐北游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身后二人,笑问道:“宋先生这是在处理家事?”   有了徐北游这个外人在,而且又是与佛门交好的外人,宋青婴自然不能再像先前那般随意行事,只是道:“倒也谈不上家事,只是一些误会罢了。”   徐北游点了点头,“既然宋先生说是误会,那自然是误会,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徐某今天遇上了,便斗胆做一回说和之人,当着徐某的面,把这个误会说和开来,不知道宋先生意下如何?”   宋青婴没有拒绝,但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略微迟疑道:“这样……恐怕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徐北游反问道:“难道宋先生觉得徐北游做不得这个中人,还是说,宋先生嫌弃徐某人多事了。”   徐北游的语气不重,甚至还有几分玩笑语气,可宋青婴却是不敢当作玩笑,只能道:“宋某怎敢嫌弃徐宗主?对了,不知徐宗主怎会来朝州?”   徐北游笑道:“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公事嘛,是应内子之托,面见完颜公主,递交国书,至于私事,却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代内子看望崇宁大长公主。”   宋青婴立时笑道:“此时国主和王后俱在天海城中,恰好宋某也要返回天海城,不如徐宗主就与宋某同行?至于这误会嘛,也可到了天海城再说。”   徐北游不置可否。   他不说话,这位被誉为有望在二十年内踏足地仙十八楼的玄教副教主也不敢随意动作。   毕竟有望踏足十八楼和已经登顶十八楼,还是有着莫大的差别,更何况,如今死在徐北游手中的十八楼大地仙,又何曾少了?   颜如玉望着一头白发的年轻男人,眼神有些许恍惚,又有些黯然。   若是身旁的呆子能有这等境界修为,那么今日也不会是这样的后果。 第四百七十八章 念起旧情旧故人   沉默许久之后,徐北游缓缓点了下头,道:“如此也好,毕竟完颜国主此时也在天海城中,由他做主裁定,自是公道不过,那就等着到了天海城再说。”   宋青婴稍稍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如此,不知徐宗主在本地是否还有其他事宜,若是没有,可否现在就动身?”   徐北游瞥了眼身后的两人,说道:“能在此地遇到两位故人,徐某还有几句话想说,不知宋先生……”   宋青婴点头笑道:“人之常情,徐宗主请便。”   说罢,他向后退出一段距离,以示不会打扰三人。   “谢过宋先生。”徐北游拱手致谢,然后转身朝颜如玉和金蝉走去。   这还是颜如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徐北游,眨了眨眼睛。平心而论,单纯以相貌而论,在她见过的许多男子之中,算不得太过出彩,可男子素来是以气度为重,眼前这位剑宗宗主年少得志,却又不同于寻常意义的少年帝王,他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走到今日的地位,更显沉稳凝练,只是不知为何,颜如玉还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股沉沉暮气,使其不像是个年轻人,倒像是个经历了许多世事世情的中年人。   正如他不过及冠之年,便已经是满头白发。   然后她看到这位剑宗宗主停下脚步,伸手朝着身边的金蝉伸手一点,竟是有点点金色佛光洒落,笼罩在金蝉的额头上,氤氲一片,先前宋青婴给他造成的伤势开始迅速恢复愈合。   先前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的金蝉,直到此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颜如玉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扶住。   这便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神通?还是真如师父所说的那般,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为何他明明是剑宗中人,却精通佛门的手段?   一时间,在颜如玉眼中,徐北游变得愈发神秘莫测起来。   徐北游并不介意在宋青婴面前泄漏这点不痛不痒的根脚,毕竟他这次来后建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试图从完颜北月的手中学得不灭金身之法,他从佛门处学得金身之法的事情,很难瞒过完颜北月,与其藏着掖着却被人家看破,倒不如干脆大大方方地直接承认。   徐北游看向颜如玉,淡笑道:“帝都一别之后,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你们两人,不过仔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你是玄教中人,自然会出现在后建境内,只是我没想到,你们两人会走到这一步,竟是变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女子先是小心翼翼看了眼徐北游,又将视线转向远处负手而立的师父,这才如释重负,扶着金蝉缓缓盘膝而坐,动作轻柔,然后她重新站起身来,低敛眼眸,眼中渐渐有水气生出,她本就是生得绝美之人,此时梨花带雨,愈发是我见犹怜。   不过如今的徐北游可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这些年来可谓是见过了“大世面”,无论是慕容萱、秦穆绵、张雪瑶、秋思这些老辈美人,还是萧知南、吴虞、齐仙云这些同辈美人,都是有所交集,有恩有怨,皆是不浅,再也不是看到女人落泪就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了。   他只是静静望着颜如玉,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颜如玉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冲着徐北游深深施了一个万福,“让徐宗主见笑了,也多谢徐宗主为我二人开口求情,此中大恩,我二人必是铭记心中,没齿难忘。”   徐北游摆了摆手道:“我替你们说话,只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我也不要你们报恩,只是今日见到你们,忽然有些感慨,若是当年我没有这份机缘,做不得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剑仙,甚至如今还不能踏足地仙境界,是否也会像你们今日这般,只能徒劳挣扎。”   他自嘲一笑,“如果真到了那般境地,我可要比你们凄惨多了,毕竟我的老泰山,是堂堂大齐太宗文皇帝。”   颜如玉没有说话,低头望向已经昏睡过去的金蝉。   正如徐北游所说,如果金蝉不是今日这般“稚嫩”,而是已经走到了他师父水慧禅师那般地位,贵为佛门的戒律院首座,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宗门地位,都能与她的师父宋青婴平起平坐,那么今日之事就必然不是如此结果,双方大可坐下来谈一谈。   徐北游又是屈指一弹,将一道剑符打在金蝉的眉心上,助他稳定神魂,轻声问道:“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现在就此离去,从此逍遥世间,我不会拦你们,有我在,宋先生也不好出手阻拦,不过他有八成可能会派遣玄教高手尾随追击,而且佛门那边也不会收留庇护你们。第二个选择,则是跟我一起去天海城,我会向完颜国主说情,但不会过于强求,一切但凭完颜国主做主。”   颜如玉没有急着回答,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在回答徐宗主之前,我能否问徐宗主一个问题?”   徐北游点头道:“请讲。”   颜如玉说道:“虽然徐宗主刚刚说了很多,但我觉得这不是你出手相助的根本原因,我想知道徐宗主到底为什么帮我们?”   徐北游略微惊异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真正原因?”   颜如玉俏皮一笑,“女人的直觉。”   徐北游先是一怔,然后哑然失笑。   他转头眺望向远方,有些感慨,略带自嘲说道:“想必颜姑娘知道我的身世,我是个从小就没见过爹娘的孩子,虽说当日在梅山帝陵中侥幸见过生父一面,但毕竟已经阴阳两隔。不过我又是个幸运之人,为父为母,我之父,有养父和师父,我之母,有师母和秦姨,其实也不比旁人少上什么,所以我从未怨天尤人。”   徐北游的表情柔和许多,亦是柔声说道:“原本我没打算出手的,只是瞧见你用出了血祭雷光的手段,让我一下想起了秦姨,她曾经是玄教的圣女,后来叛出玄教,不过因为长辈们之间的恩怨,终是没能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这些年来孤身一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说起你也算是她的后辈,所以我忽然觉得,有些时候遇到这种事情,可以管一管,免得再让旁人走了她的老路。”   徐北游转头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是贪图什么,虽然我不算是什么好人善人,但也谈不上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偶尔动了一个善念,想要帮你们一把。要说什么真正的理由,说白了不外乎是,触景生情和由此及彼。”   颜如玉凝视着她,眼神清澈。   徐北游看了眼宋青婴,“选一个吧,再拖下去,尊师可要不耐烦了。”   女子嗯了一声,嫣然一笑道:“我相信徐公子,我决定跟着徐公子去天海城。”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临近后建天海城   徐北游正要去向宋青婴知会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最近后建境内可有异常?就像今日这种大雪,可需要朝廷赈灾?”   颜如玉微微一愣,没想到徐北游会问起这般不着边际之事,再加上她也不是后建朝廷中人,平日并不十分关注这等民生之事,努力思量了片刻之后,才略有迟疑说道:“虽然这场大雪很是凶猛,但前些年的年景还好,再加上国主主政清明,并不征收苛税,所以家家户户还有余粮才是,我并未听说哪里生出民乱。”   徐北游松了口气,事情总算没有到最坏的地步,看来后建国内还算太平,不至于像草原那般,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人只要没有走到绝路上,只要还有退路,就不至于背水一战。想来完颜北月也不是萧瑾那般志在天下之人,一个快要飞升离世之人,应该不会再在这些世俗功名上动太多心思。   徐北游想了想,又问道:“除我之外,可还有其他人拜访完颜国主?”   颜如玉轻声道:“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全然知晓,不过就在前不久,天海城中曾经出动了铁浮屠围了一家客栈,那次是由师父和池师叔亲自前去处置的,具体详情我不太清楚。”   徐北游嗯了一声,“看来是有人先我一步去见完颜国主了,如果我所猜不猜,金蝉和尚之所以会来后建,也是奉了师长的命令吧?”   颜如玉点了点头。   徐北游轻声自语道:“我很好奇,到底是谁去见了完颜国主,不会是佛门,那就只有两种可能,道门的人,或是魏王的人,无论是那种可能,对我来说都不算是好消息。”   不等颜如玉开口,徐北游已经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身朝宋青婴那边走去。   颜如玉下意识地好奇问道:“徐公子,你也是来说服国主出兵中原的吗?”   徐北游脚步稍停,瞥了她一眼,摇头笑道:“中原之事中原了,如今东北已定,草原和魏王渐显颓势,何须向后建借兵?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在后建身上动心思而已。”   颜如玉嗯了一声。   徐北游说道:“如今天下,遍地战火,后建算是一方难得的净土,若是有可能,你还是留在后建为好,这里有一位名列天机榜三圣的完颜国主坐镇,没人敢于造次,最起码在他飞升之前,都是如此,等到他飞升离世了,这天下也差不多太平了,到时候你们二人去帝都,或是去江都,都是可以的。”   颜如玉半抱半扶起金蝉,眼神复杂,郑重道:“谢过徐公子教诲。”   徐北游一笑置之,大步向前行去。   ……   如今天下,其实还是有所谓的正邪之辨。   何谓正?道门为正。   道门是为天下修士之执牛耳者多年,为天下修士订立规矩,自然为正。   与道门敌对之人,或是不服从道门之人,便是邪。   若是抛开上层大人物们的利益之争,单纯只从一个寻常道门弟子的角度来看,道门敢为天下先,为天下苍生,扶持魏王义军,反抗无道朝廷,匡扶天下正道。   道门的各位大真人们,自然都是正直前辈,而与道门大真人做对的那些人,则是邪魔外道,就算是朝廷,也是昏庸无道。其中尤以剑宗宗主为甚,这个剑宗宗主可谓是天下第一号大魔头,不但残害多位道门前辈,而且还甘为朝廷的走狗鹰犬,大肆杀戮无辜,死在他手中的义军将士不知凡几,正因为他,才使得这生灵涂炭,百姓倒悬。   佛门,本因佛道两家多次联手的缘故,也能被归于正道之列,可是在东北之变后,佛门便成了道貌岸然的假慈悲,满寺僧人都是一肚子男盗女娼,为了荣华富贵,竟然投靠朝廷,联手剑宗的魔头暗害数位正道前辈,实在是自甘堕落,罪不可赦。   正如当年玄教李诩与青尘论道时所说之言,善我者善,恶我者恶,这便是善恶正邪之道。   说到玄教,其实在道门等一干正道的眼中,也不甚太好,一是因为当年大楚覆灭之事,二是因为玄教的许多功法神通也的确有违人伦常理,不为世俗所接受,故而也曾被称作魔教。   只是事到如今,堂堂正道魁首的道门,竟是屈尊来到魔教的地盘,请求魔教助道门一臂之力,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于徐北游去见完颜北月,倒是不会如何,毕竟“魔头”见“魔头”,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徐北游这次前往天海城,因为恰好遇到宋青婴的缘故,没能继续隐匿身份,一行人刚刚进入到天海城的京畿境内,就已经有大队骑兵严阵以待,倒不是要对徐北游动手,而是列成仪仗,欢迎徐北游这位刚刚被册封的大齐南平郡王。   毕竟于情于理,大齐萧氏和后建完颜氏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么多年的萧氏后族,哪个完颜氏宗室没有几分萧氏血脉?   不过在完颜北月这里还有几点例外,他身上有萧氏血脉不假,可其父却是出身于慕容氏的慕容燕,虽然慕容燕只是庶子,曾经被其兄长,也就是慕容萱之父慕容渊赶出慕容氏的家门,但也不好说完颜北月对于慕容氏没有丝毫感情,更何况他的妹妹完颜英祝还嫁给了萧瑾,到底是妻子萧玥重要,还是妹妹完颜英祝重要,亦或是都不重要,这就不是外人可以揣测的了。   临近天海城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骑军越来越多,马蹄轰隆,尘土飞扬,跟随完颜北月来到天海城以及本就扎根于天海城的诸多后建权贵,自然也能猜出几分内幕,能让玄教的副教主宋青婴亲自作陪,又是数千铁骑专门开路护送,这必然是来了什么大人物,随便一个人都能猜出来。   至于到底是哪家的大人物,其实也不难猜,能让国主主动下令摆出如此阵势相迎的,即便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是屈指可数,可如今最有可能来到后建的,唯有一人而已。   那就是刚刚联手佛门平定了东北三州的剑宗大剑仙,那位大齐朝廷的帝婿大人。 第四百八十章 三爻占验一乾卦   当这些煌煌仪仗进入天海城的时候,路旁忽然有一名道装打扮的年轻男子冲出,当街拦路,手中长剑直指马车,大声喝道:“剑宗魔头,杀戮无辜,忤逆天道,安敢有颜面来我后建境内?”   只是不等这位到门弟子把话说完,负责护卫的铁浮屠将领已经一骑出阵,手中铁枪前指,一提缰绳,开始缓缓冲锋。   马蹄踩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铁骑越来越快,当真是势若雷霆一般,这名道门弟子终究不是哪怕苍天在上也敢毅然出拳的武道大宗师,不敢正面抵挡,在千钧一发之际以一个来驴打滚的姿态堪堪躲过,狼狈不堪。   这名身为纯粹武夫的铁骑统领勒缰停马,以手中铁枪指向这名道门弟子,肃然喝道:“国主旨意,贵客驾临,任何人不得阻挠冲撞,违者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原本还蠢蠢欲动几名道门弟子立时不敢再多言半句,只能拉起同伴,灰溜溜地退出围观人群。   他们原本想着,这里是天海城,又在后建国主的脚下,就算是这位威名赫赫的剑宗宗主,也不敢过于放肆行事,他们便想趁着这个机会,给这位志得意满的剑宗宗主几分不痛快,可哪成想,竟是后建国主亲自发话,他们自然也就不敢再去造次。   从始至终,被铁骑重重护卫着的马车都对此无动于衷,没有半分动静。   马车中,坐在车厢内的颜如玉拉开窗帘的一丝缝隙,瞥了眼外头的情形。   然后她又将窗帘拉上,回头看了眼仍是昏睡不醒的金蝉。   此时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人,不见那位天机榜三圣之一的剑宗宗主,也不见与之作陪的宋青婴。   在入城之前,徐北游就和宋青婴离开了仪仗,在宋青婴的引领下,来到天海城中,径直往城内正中位置的行宫而去。   期间偶有一队队宿卫行宫的铁浮屠策马而过,比起战场上的铁骑,这些充当完颜北月亲卫的铁浮屠,盔帽上缀着雉鸡翎,身披绣金大氅,腰佩斩马长刀,更显雄壮威武。   越是接近完颜北月的行宫,负责宿卫的铁浮屠重骑便越是数量众多,气度森严,不过有宋青婴亲自领路,无人敢于拦路,甚至没人敢于多嘴问上一句,很快便来到完颜北月所在的崇宁宫。   崇宁宫中仍是一如既往的布置,巨大立柱,四方铜炉,三脚大鼎,紫色和青色的烟雾升腾,弥漫于整个室内。   最上首的位置,还是那把独属于完颜北月的紫檀椅子,不过今天却有例外,在这把紫檀椅子下首的西边位置,临时增设了一把样式一模一样的紫檀椅子,两把紫檀椅子并无高下之分,只有主客之分。   这份待遇,比起傅中天来见完颜北月时的情景,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宋青婴伸手作请,“徐宗主请入座。”   徐北游也不客气,径直坐在那把下首位置的紫檀椅子上,背靠椅背,双手分别放置于扶手上,不显拘谨,也没有轻佻之态。   宋青婴缓缓开口道:“国主正在闭关,还要请徐宗主稍后一二。”   “无妨,客随主便。”徐北游的视线转向那副由完颜北月亲笔手书的中堂。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宋青婴也随之望去,轻声问道:“徐宗主也喜欢读道祖三千言?”   徐北游收回视线道:“徐某身为道祖传人,自然熟读道祖三千言,不敢说倒背如流,背诵无碍还是有的。”   宋青婴笑道:“其实道门也好,剑宗也罢,再加上我们一个玄教,都可以算是道祖传人,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咱们这些人就是个大家族,本是同根同源的一家,不过各自的祖辈们闹意气,在老祖宗离世之后,便各自分家,有人散尽家财,有人另立门户,有人继承了老祖宗留下的家当,可不管怎么分家,老祖宗还是那个老祖宗,徐宗主以为然否?”   徐北游点了点头,“以为然。”   宋青婴继续说道:“今日的天下,剑道之争,亦或是徐宗主今日来见教主,其实还是道祖弟子的内斗。”   徐北游问道:“宋先生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宋青婴平淡道:“祸起萧墙,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徐北游心头微微一动,“可是道门之人先于徐某一步见过完颜国主了?”   宋青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透,能听得出弦外之音,便是才情,听不出话音,那也怨不得旁人。   徐北游脸色略显沉重,“谢过宋先生此番言语。”   方才宋青婴的这些话看似有些不着边际,是在说道祖的弟子传人,实则却是在说道门、剑宗、玄教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三家各自的处境和当下的天下形势。   更多的言语,宋青婴没有继续说下去,再说就是多余了。至于接下来徐北游如何去做,那是他的事情。   宋青婴点到即止,不再开口,徐北游也闭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徐北游是坐于西侧,正对东面,在这个方向有一条连接大殿的长廊,挂满了帷幔,其尽头则是一间精舍静室,那里便是完颜北月的闭关所在。   若是走进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道祖牌位,在道祖牌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坐台,坐台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可仔细一看,这幅天昏地暗的景象又是在于一“人”的手掌之中,描述的乃是域外天魔。   道祖在上,天魔在下,人在中间,这便是玄教的教义根本所在。   此时的精舍中唯有完颜北月一人,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寒风裹挟着几片雪花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坐台上的完颜北月缓缓睁开眼睛,伸手以食指接了片雪花,雪花落而不融。   老人凝视着这片雪花,轻轻吐出一口白气,白气笔直如剑,不摇不散,如一条白色长龙,落在这片雪花上,瞬间使得这片雪花化作澄澈冰晶。   老人屈指一弹,将这片冰晶直接崩碎,点点碎屑散落在他面前的地衣之上。   老人抬眼望去,可见三道短短横线。   一道横线是一爻,三爻为乾。   这些碎屑竟是刚好拼凑出一个乾位的卦象。 第四百八十一章 三千言中言三德   老人望向这个卦位,伸手从窗外再摄过一片薄薄雪花,如法炮制,又是一指弹碎。   他再度望去,又是三道横线,三爻。   三爻加上三爻便是六爻,这便是乾卦。   老人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乾为天,刚健中正。象征龙,又象征阳和健,表明兴盛强健。乾卦根据万物变通之道理,以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如意。   儒门圣人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年纪越长,便愈发知晓头顶巍巍天道的玄妙难测,到了他如今的境界,距离跨过天门也不过一步之遥,感受愈深,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老人一挥大袖,有风自起,吹散了他面前的六爻,然后从阴阳坐台上缓缓起身,走下坐台,迎着窗外吹来的寒风,身上印着九龙暗花的锦衣华服随着大风轻轻起伏,摇摆不定。   老人在精舍中来回踱步,自从那个年轻晚辈踏进天海城的那一刻起,老人便知道他已经来了,而那个年轻人也知道老人就在这座精舍之中,现在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条长廊和一道并不算厚的门扉,对于他们这等境界的人来说,完全可以说是咫尺之遥。   老人来回踱步几次之后,猛地停下脚步,两教刚好踩在坐台下的阴阳双鱼上,一脚在阴,一脚在阳,阳极阴生,阴极阳生。   精舍之外的大殿中,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徐北游缓缓睁开双眼,有意无意地望向精舍方向。   片刻之后,精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从中走出,缓步走过挂满帷帐的长廊,进到大殿之中。   徐北游从椅上起身,拱手道:“晚辈徐北游见过完颜前辈。”   完颜北月一直走到自己的紫檀椅子前,这才伸手道:“徐宗主请坐。”   两人分而落座,宋青婴侍立于完颜北月的身侧。   就在这一瞬之间,这位玄教副教主感到一股心魄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威压,这股威压是由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融汇而成。一种如西岳,在于一个险字,如利剑指苍天。一种如东岳,在于一个雄字,傲立于天地之间。   这并非是两人有意为之,而是两人气机的自行其是。   不过好在这股威压只是持续了极短的时间,短短片刻之后便消失不见,让宋青婴好似卸下了背上的千斤重担。这位有望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的玄教宋先生,直到这一刻才切切实实感知到天机榜三圣中的那个圣字,到底有多重的分量,这位声名赫赫的剑宗宗主,哪怕是放在同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中,也是一等一的人物,甚至已经窥视到了十八楼之上的那道门槛。   这场短暂的气机交锋之后,大殿内重归于平静。   徐北游缓缓开口道:“当日圜丘坛之变,晚辈曾有幸目睹国主雄姿,不曾想一别经年,直到今日才与国主再次相见。”   完颜北月深深看了眼徐北游。   那次圜丘坛之变,这个年轻人借助传国玺和萧玄之力,强行踏足地仙十八楼的境界,先斗青尘,再战冰尘,自然出彩,他自然也有印象,可如果仅限于此,那也不过是他这近百年生涯中一名无关轻重的过客。毕竟借助外力登顶地仙十八楼境界,终究是空中楼阁,可谓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自然入不得完颜北月这等货真价实十八楼大地仙的法眼。   不过今非昔比,徐北游不再是当初那个要借助传国玺才能登顶十八楼境界的年轻人,而是已经能与他平起平坐之人,又是不同。   如公孙仲谋一般都是白发老人形象的完颜北月没有急着答话,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有一只通体毛色淡青、双眉洁白的猫儿从门口跑进大殿,也不怕生人,径自跃入完颜北月的怀中。   从古时起,就有宫中之人养猫的惯例,即宫猫。到了大郑年间,养宫猫已是登峰造极,专门设有猫房,按照《内府衙门职掌》记载,猫房有近侍三四人,专饲御前有名分之猫,凡圣心所钟爱者,亦加升管事职衔。   到了大齐年间,依循前朝旧例,亦有宫猫之说。最为著名的便是萧瑾所养的雪儿和萧知南所养的斑斓,斑斓侍奉三代帝后,劳苦功高,作为“三朝元老”,特被加了职衔,故称斑斓大人。   萧玥嫁到后建之后,也将这个习惯带到了后建宫廷,这只猫儿便是由萧玥所养,因为双眉洁白,被取名为霜眉。   起先的时候,完颜北月对于这只猫儿并不在意,只是时日一久,完颜北月发现霜眉性情温顺,尤其善解人意,每逢完颜北月起身或外出,它必在前当向导,完颜北月入寝,它也不离左右,每每等到主人醒来方会离去,因此完颜北月在大梁城中画地为牢的几十年里,对它愈发喜爱,不惜花费灵丹妙药无数,为它延续寿命,直到今日。   完颜北月将霜眉抱在怀中,轻轻抚过它的脊背,道:“按照交情来算,我与你的师父公孙仲谋是同辈之人,按照亲疏来算,我是萧玄的姑丈,萧玄又是你的岳父,也算得上亲戚二字,于情于理,我都能担当你这位剑宗宗主的‘前辈’二字。你此番前来,除了代表齐阳看望萧玥,还有何事?”   徐北游双手按在双膝上,答道:“有公事,也有私事。”   完颜北月摸了摸霜眉的脑袋,问道:“何谓公事,又何谓私事。”   徐北游平淡道:“所谓公事,自然就是国事,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祀之一事,轮不到我来说,可我毕竟还是挂了平虏大将军印,所以能与国主说的,就只有戎之一字了。”   老人望向徐北游,“所谓戎之一字,对于后建而言,不外乎出兵和不出兵两个选择,大齐朝廷不会希望我出兵,那你来找我谈,就只有劝我不出兵这一条了。”   徐北游点头道:“完颜国主明见。”   完颜北月听到怀中的霜眉喵叫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手掌覆在它的脑袋上,缓缓道:“道祖有言,吾有三德。”   “曰慈。”   “曰俭。”   “曰不敢为天下先。” 第四百八十二章 争与不争唯不争   不敢为天下先。   六个字,振聋发聩。   虽然完颜北月在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并未动用一丝一毫的修为,只是稍稍加重了语气,但在宋青婴感觉来,却仿佛有惊雷在耳畔炸响,又好似有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过大殿。   这是老人在后建几十年来的积威所致。   宋青婴不禁屏息凝神,整个大殿沉寂一片。   与老人一般同样是满头白发的徐北游面容平静,缓缓说道:“道祖三千言,又曰道德经,原文分上下两篇,上篇《德经》,下篇《道经》,后经南华真人修订,改为上篇讲道,下篇说德,共分八十一章,方才完颜国主所说的不敢为天下先,是第六十七章 中的话语,晚辈窃以为,这句话是说顺大势而行,顺其自然之意。”   完颜北月不置可否,只是伸出手掌在怀中霜眉的背脊上轻轻抚摸,在万籁俱静的大殿中,只有殿外传来的风雪之声,格外清晰。   徐北游继续说道:“道祖的道德经,通篇都在说‘不争’二字,这是圣人的境界,而我们都不是圣人,远没有达到‘不争’的境界。就拿晚辈自己的际遇而言,我必须能胜过秋叶,方能选择报师仇或是不报师仇,如果我不杀他,可以说不想报仇而非不能报仇,可我现在还无法胜过秋叶,那便是不能报仇而非不想报仇。所以很多时候,不是不争,而是没有能力去争,想要做到道祖那般不争的境界,首先要有争且能胜的境界,故而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完颜北月正在抚摸怀中霜眉的动作稍稍一顿,缓缓道:“你在这个年纪,能有这份见解,的确是难能可贵。”   徐北游笑道:“方才完颜国主说不敢为天下先,晚辈是否可以理解为,完颜国主欲秉持道祖的不争之道?”   完颜北月将怀中的霜眉放到一旁,平静说道:“方才你已经说了,不争的前提是能争且能争胜,现在老夫是否有资格说这‘不争’二字,尚不好说。”   徐北游的身子微微前倾,“总不能让大齐和后建先打上一仗,毕竟是军国大事,不能儿戏,不知完颜国主的意思是?”   完颜北月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宋青婴弯腰抱起旁边的霜眉,徐徐退出崇宁宫。   在宋青婴退出崇宁宫的那一刻,不见完颜北月有任何动作,这座崇宁宫便成了一方独立世间的小千世界。   仙人手笔,不过如此。   徐北游面对眼前的这个老人,终于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那是他在中都崇龙观面对暗卫高手时的感觉,也是他在江都荣华坊面对赤丙时的感觉,更是他在南疆面对李冯古和祝九阴联手的感觉。   徐北游心知肚明,如果自己没有在佛门祖庭得到秋月的倾囊相授,没能恢复自身体魄的伤势,那么两人一旦要分出生死,自己必输无疑,且必死无疑,可现在他已经将体魄上的伤势修复,重回巅峰之境,再来面对这位同为天下三圣之列的老人,胜负大概会有五五之数。   当然,前提是完颜北月手中没有与诛仙可以相提并论的重器。   就像两人相斗,虽然其中一人身体强壮,但另外一人手中却有一把锋锐难当的匕首,真要动起手来,胜负难料。   诛仙就是那把匕首。   徐北游缓缓道:“若论境界修为,晚辈不是前辈的对手,真要一斗,必然要动用诛仙,只是这一方小千世界,未必就能抵住诛仙之利。若不是不慎将这座崇宁宫损毁一二,晚辈怕是难以面对崇宁大长公主。”   完颜北月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从檀木椅子上缓缓起身。   随着老人的起身,仿佛是一座高山骤然出现在天地之间,威逼压迫众生,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这才开口道:“无妨,这里虽然名为崇宁宫,但萧玥却不怎么喜欢这里,就算是被毁了,她也不会太过在意,你大可放手施为。”   徐北游也从自己的椅子上起身,说道:“就算前辈如此说了,徐某身为客人,也总是不美。”   完颜北月对此不置可否,转而走到椅子后的三脚大鼎旁边,伸手按在大鼎的边缘,略有感慨道:“剑宗三代宗主,其中以上官仙尘最为声名赫赫,只是上官仙尘最为鼎盛时,我不过是个无关轻重的完颜氏宗室,上有道宗皇帝在位,下有五王干政,所以上官仙尘到底如何,我无缘得见,也没什么交集。再到公孙仲谋接任宗主之位时,我已然自囚于大梁城中,仍是无缘得见,好在我于这人间的最后一段时日,还能见到你这位剑宗宗主。”   徐北游开口道:“我与玄教,却是颇有渊源,起始于慕容教主,当日碧游岛莲花峰一战,先师败于秋叶之手,旁侧有九大地仙观战,当时我便在剑气凌空堂之中,宛若蝼蚁一般,若非慕容教主出手,恐怕今日也就没有徐北游这个人了。”   他微微一顿,又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完颜国主也在那观战九人之列。”   完颜北月没有否认,只是微微点头。   徐北游微笑道:“我还记得完颜国主以神魂出窍,那一拳的风采,真可谓是天下无双。”   完颜北月负手而立,坦然道:“那一拳,差点打死慕容玄阴,如果能打死慕容玄阴,那么你也就一并死在了碧游岛上。”   徐北游第一次流露出几分由衷笑意,“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感谢慕容教主的,所以在此后的几番争斗中,我是一退再退,以全当日恩情。”   完颜北月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道:“老夫久闻剑宗的诛仙大名,所谓诛仙,诛杀仙人之意,老夫今日便想要领教一下,诛仙能否诛了我这个谪仙人。”   老人猛地加重了语气,“诛仙何在?也好让老夫开开眼界!”   徐北游渐渐收敛了笑意,骤然多出几分肃杀气,道:“诚如完颜国主所愿。”   话音未落,有一剑在徐北游的身侧缓缓现世,剑尖指地,剑首朝上,仿若是从天而落,直接凿穿了这方小千世界。   一瞬之间,紫青之气大盛。   徐北游以掌心抵在诛仙的剑首上,五指渐次合拢。   完颜北月也终于不再将双手负在身后,垂在身旁两侧,握成拳头。   崇宁宫外,抱着霜眉的宋青婴屏息凝神。   宫中的两人,三圣之二。   若是他们两人执意出手,除非是另外一圣秋叶驾临此地,否则任何人都难以插手。 第四百八十三章 完颜北月字玄阴   崇宁宫中,两人相对而立。   一人扶着诛仙,一人扶着三脚大鼎。   “你走的是剑宗剑道,以剑三十六为根本,一化万象,可我与你的道却是不同,我是千机归一。我最早的时候,是跟随家父学武,走武夫一途,后来在秦师姐的牵线搭桥之下,得以拜入玄教,当时玄教并无教主在位,唯有五大长老共同署理教务,因为我资质卓越,也就是所谓的谪仙人之姿,五大长老都想将我收入门下,互相争执不下,最后决定五人共同授艺,我也得以遍览玄教诸般所学。”   完颜北月将目光从诛仙转向徐北游,“你是萧煜的孙女婿,应该知道他的当年之事,当年他与我一般,都是博采众家之长,自成一家。可到头来,萧煜不得不废去一身修为,转走神道一途。我呢,一分为二,本尊继承了武道一途,分化出去的慕容玄阴继承了玄教一途,从十八楼之上的境界跌落,变为两个十八楼境界,所以在这些年来,我处心积虑之事,便是收复慕容玄阴,重新归一。”   徐北游看着完颜北月,开口问道:“完颜前辈可曾归一?”   完颜北月盯着徐北游的眼睛,反问道:“你不会自己看吗?”   徐北游其实一直都在看,也在猜测,猜测如今的完颜北月是否已经与慕容玄阴重归一体,若是已经重归一体,那么此时的完颜北月便是当之无愧的十八楼之上,单纯以境界而论,甚至还要胜过道行境界有损的秋叶。   完颜北月又是武夫出身,战力强横无比,徐北游唯一的取胜之处,便是在于手中的诛仙。   徐北游盯着完颜北月许久之后才缓缓收回视线,道:“晚辈猜测完颜前辈还未两者归一。”   完颜北月从三脚大鼎的外壁上收回手掌,掌间有丝丝缕缕的紫气缭绕,淡笑道:“徐宗主好眼力,不愧是被道门掌教视作心腹大患的剑宗宗主。”   这是完颜北月第一次称呼徐北游为宗主,而且还是与道门掌教相提并论。   徐北游没有开口接话。   完颜北月再度望向诛仙,感慨道:“好重的杀气,好大的杀意。”   徐北游轻声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如今徐某手持利器时久,难以把持也在情理之中。”   完颜北月眯起眼来,抬起一拳。   “今日这一战,与大齐朝廷和后建朝廷无关,甚至与天下大势无关,只是与你我之间有关,仅此而已。”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徐宗主,你争或不争,尽管出手便是,且让老夫见识下,何谓剑宗三十六,又何谓剑剑不相同。”   ……   崇宁宫外,一袭白衣的池青奴也来到此地,站在宋青婴的身侧。   此时的崇宁宫已经成为一方彻底独立的小千世界,就算是以两人的境界修为,也难以窥得其中半分。   宋青婴将怀中的霜眉交到池青奴的手中,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池青奴答道:“是娘娘那边听说了徐宗主前来之事,派我来问一问国主,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宋青婴嗯了一声,“咱们这位娘娘,虽然这些年来深居简出,但是一直与大齐那边的永嘉大长公主有书信往来,永嘉大长公主与齐阳长公主关系甚笃,连带着娘娘对齐阳长公主的观感也是极佳,徐宗主是齐阳长公主之夫,娘娘会在意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池青奴望着紧闭的崇宁宫门扉,问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好向娘娘回话。”   宋青婴轻声道:“什么情况?你问我,我又问谁去?我只能告诉你,国主和徐宗主都在里头。”   虽然先前已经有所猜测,但是听到宋青婴亲口说出之后,池青奴还是脸色微变,“难不成已经打起来了?”   宋青婴叹息一声,“八九不离十,除非你能请动道门掌教真人秋叶到此,否则谁也拦不住。好在两人都未动杀心,应该只是点到即止。”   池青奴喃喃道:“此事若是传到了娘娘的耳朵中,不管谁输谁赢,那都是家无宁日了,不对,应该是国无宁日才对。”   宋青婴听到此言之后,脸色也不由微微一僵。   众所周知,大齐的太祖皇帝萧煜是个“惧内”之人,终其一生只娶了一妻,哪怕是秦穆绵也未能在萧煜生前迈进萧家的大门,由此林银屏也被称作是天下第一妒妇。可在后建,还有一个极少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堂堂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其实也算半个“惧内”之人。   若论修为境界,那位崇宁大长公主与完颜北月相比,只能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夫妻之道,从来就不是谁的力气更大便说话声音更大。完颜北月对于萧玥,可称得上是宠溺二字,两人自婚后便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当年完颜北月也是如慕容玄阴一般,男生女相,乃是世间一等一的美姿容,或者可以说,慕容玄阴的相貌本就是完颜北月年轻时的相貌,可完颜北月之所以会以老人相貌示于世人,除了他本身并不在意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妻子的缘故,妻子日渐苍老,韶华不在,他便也随之容颜苍老,如此才算是般配,也免得妻子见之感怀伤心。   正因为萧玥的地位在后建很是特殊,再加上在许多事情上,完颜北月都会妥协迁就,所以才会让池青奴和宋青婴感到忧心。   那位徐宗主不管怎么说,都是娘娘的娘家晚辈,今日之事若是被娘娘知晓了,难免要“大动干戈”,国主他老人家不怕,毕竟这么多年来也习惯了,可他们这些人就难免不会被殃及池鱼了。   每每念及于此,宋青婴都会生出哭笑不得之感。   堂堂后建国主,威震天下的天机榜三圣,竟是个惧内之人?难怪当年与大齐太祖皇帝萧煜结成了兄弟之盟,真是难兄难弟。   宋青婴长叹一声,望向池青奴,唤了一声:“青奴。”   池青奴啊了一声,“师兄。”   宋青婴一字一句道:“此事今天就我们两人知晓,绝不能传扬出去半分,尤其是不能传到娘娘的耳朵里去。”   池青奴脸色多了几分郑重,“这是自然。” 第四百八十四章 此生未败真无敌   崇宁殿中,徐北游不再以掌心抵住诛仙的剑首,而是改为握住诛仙剑柄,不过仍旧保持剑尖点地的姿态。   完颜北月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感慨道:“你的师祖上官仙尘,在道门老掌教紫尘飞升之后,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结果却是不得善终,何故?一是时势使然,再者就是一意恃力而为。这个世道,拳头大就是道理不假,可也不是仅凭拳头就能凌驾于一切之上,除了拳头,除了武力,还有庙堂江湖,还有人情世故。”   老人先是抬头看了眼头顶,复而看了眼脚下,“天高地厚。威势再高,高不过天。德行再厚,厚不过地。人处于天地之间,总要有几分敬畏之心,若是没了敬畏之心,不敬天地,藐视上苍,上官仙尘是前车之鉴,萧玄和萧白父子二人也是前车之鉴……”   徐北游望向老人,道:“不可无有敬畏之心,但也不可敬畏太过,若是矫枉过正,便再也难见苍天之上。”   完颜北月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人定胜天?或者以人力逆苍天?这样的心态,是我四十岁前的心态。”   徐北游反问道:“这便是人越老便胆子越小的道理?”   完颜北月不置可否,只是道:“和年纪无关,只是与自身经历有关罢了,你这一路走来,看似艰辛,实则顺遂,待到你真正遭遇了大坎坷和大挫折之后……”   就在此时,徐北游终于做出一个拔剑的姿态,诛仙本无剑鞘,可此剑一起,便由剑尖指地变为剑尖直指完颜北月。   刹那之间,剑气汇聚成一线,直逼老人的面门。   这道剑气看似只是一条简单直线,可若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这道剑气其实是无数细如牛毛的细微剑气汇聚在一起,就像搓线为绳,一剑即是数百剑。   两人之间的距离,说是转瞬之间都算是长了,几乎剑气刚刚激发,便已经来到了完颜北月的面前,根本来不及躲闪。   事实上,老人也没想要躲,任由这道试探意味居多的剑气在他身前炸裂开来。   一瞬间,剑气化作无数牛毛剑气。   好似世间万事,纷纷扰扰。   完颜北月轻描淡写地伸手一拂,仿佛是拍打胸前衣衫上的尘埃。   所有的牛毛剑气被一扫而空,消散无踪。   完颜北月淡笑道:“我不是慕容玄阴,虽然名头很大,但出手的机会不多,与人交手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几次,不过我从未输过。”   徐北游举起诛仙,横剑于身前,“我与人交手的次数不少,有胜有败,倒是比不得完颜国主。”   完颜北月向前踏出一步,一手仍旧成拳,缩在腰间,一手五指自然舒张,向前伸出。   在老人的几十年过往生涯中,未尝一败。   这双手,便是天下第一手。   就像当年的上官仙尘,举世无敌之后,便是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   下一刻,完颜北月将缩在腰间的一拳直接轰出。   如果说刚才的老人仅仅是一座伫立于天地之间的雄伟高山,那么现在这一拳便是山崩地裂之势。   有大风吹起,完颜北月身上所着的九龙帝袍随之鼓荡不休。   徐北游的衣衫和白发也随之向后飘荡。   握住诛仙剑柄的徐北游瞳孔微缩。   这一拳看似没有什么大意味,可当初在南疆境内,赵青打杀祝九阴的全力一拳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样才合理,毕竟赵青仅仅是天下十人之一,可完颜北月却是三圣之列,比不过才是奇怪。   徐北游以右手握住诛仙剑柄,左手贴住诛仙剑身,将诛仙横于身前,硬生生挡下了这一拳。   无坚不摧的诛仙竟是被这一拳砸出一个微微弯曲的弧度。   徐北游姿势不变,整个人却是向后退去,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出两道约有寸许之深的沟壑。   挥出这一拳后的完颜北月,不再如高山,毕竟高山再高,也只是死物,此时此刻的完颜北月就像一尊从天而降的神灵,面对不过半丈之外持剑而立的徐北游,面容肃穆,眼神漠然。   虽然两人此时平等对立,但老人却像是苍天在上,俯瞰众生。   在此之前,两人坐而论道,老人虽是威严深重,但这满身的威严更多是来自于人间帝王的身份,倒不像是一位高居天机榜三圣之列的在世仙人,直到此时真正出手之后,他才将一身帝王气抖落,变为一名纯粹的绝顶武夫。   一拳之下,举之无上,运之无前。   这就像当年身怀传国玺又手持天子剑的萧煜,此剑在手,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哪怕是号称精通三教义理的傅尘又如何?仍旧是一剑斩之。   又比如面对九重雷劫天罚的上官仙尘,以剑问苍天,最终以剑三十六开天一剑破去天劫,又是何等豪情豪气。   还有当初铁了心要打杀秋叶的萧玄,也有这份底气。   眼前这位距离飞升只剩下半步之遥的后建国主,正是如此。   完颜北月再度将拳头撤回,原本向前踏出的一步也随之撤回,轻轻呼吸吐纳一次,顿时有一股粗壮的白色气息自他口中吐出,如同一条环绕盘旋的白龙。   与此同时,徐北游将横于身前的诛仙举过头顶,然后一剑斩落。   老人仍旧缩拳在腹,只是将五指伸张的手掌举起,轻描淡写地以掌心生生托住了斩落的诛仙剑锋。   诛仙又是何等锐利,哪怕是完颜北月,也被剑锋瞬间破开手掌上的气机,又在掌心上撕裂开一道长长血痕,但不等鲜血流淌,便已然恢复常态,不过短短片刻之间,诛仙连续三十六次破开完颜北月的掌心,又是三十六次愈合如初,诛仙始终没能彻底切开完颜北月的手掌,甚至就连让无数地仙修士闻风丧胆的诛仙剑气,都没能往其中渗入一丝一毫。   这已经不仅仅是武夫的横练体魄,而是四大金身中的不灭金身,恐怕就连慕容玄阴的不灭金身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唯有将不败金身和不坏金身圆满契合的佛门方丈秋月才能媲美。   完颜北月的视线也一直停留在诛仙之上,在他看来,如果抛开不灭金身不谈,只说这幅武夫体魄,哪怕无法媲美萧玄的天人不漏之身,但也相去不远了,没想到仍是被诛仙破开,还是要靠不灭金身才能化解这一剑。   待到这一剑变为强弩之末,完颜北月用起全身气机,向上一顶。   徐北游身形向后飘摇退去,一直退到殿门处,方才停下脚步。 第四百八十五章 又何谈斩断宝塔   徐北游落地之后,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圈裂纹,手中诛仙所蕴含的诛仙剑气呈现出倒灌之势,通过他的手掌和手臂涌回内院和丹田,致使他的脸庞上浮现出紫青两色交替,熠熠生辉。   徐北游吐出一口浊气,七窍之中竟是有源源不断的紫青色气息飘逝而出,如一条条倒垂的细小蛟龙。   徐北游再深吸一口气,将这一条条“蛟龙”全部纳回体内。   完颜北月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重新变回最原本的拳架子。   仿佛只是这一副拳架,便可破去徐北游的三十六剑。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脚下,然后向前踏出两步,原本在他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两个脚印,哪怕这里已经是一方独立世外的小千世界,仍是不能卸去全部力道,脚印深有三寸有余,鞋底上的花纹上都清晰可见。   完颜北月又是一拳轰出,直直逼向徐北游胸口。   这一拳,比起之前一拳,少了许多横压天下的的霸道意味,却多了几分悠远深藏的仙道意境。   后建有白山黑水,山为高,阳也,水为深,阴也,山水相合,阴阳相济,便是至理。   这一拳距离徐北游还有大概尺余距离,便骤然凝滞不动,徐北游看似没有被这一拳打中,可发髻头冠却是骤然碎裂,满头白发无风自动,飘摇不定。   这一拳,不在于体魄,而在于神魂。   一拳得中的完颜北月顺势再向前推出一掌,与这一拳恰恰相反,不在于神魂,而在于体魄。   一掌之下,徐北游整个人的衣袍鼓荡不休,身形激烈震荡。   徐北游仍是紧紧握住手中诛仙,岿然不动。   完颜北月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明白徐北游为何宁愿硬挨上一拳一掌,仍是在蓄养剑意。   难不成他伤势未愈?还是就这点本事?   不过紧接着完颜北月便已经释然。   因为徐北游在他收拳归掌的时候,顺势一剑上撩。   整个小千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凝滞静止,哪怕是漂浮在空气中的粒粒灰尘,也是如此。   纤毫毕现。   这一剑仿佛是世间唯一的一剑。   完颜北月第一次同时双手齐出,交叉于胸前,仿佛要挡下什么。   下一刻,他的两只大袖发出一阵布帛撕扯碎裂之声,同时他交叉在胸前的两条手臂也出现了一个血洞,似是被一剑贯穿。   完颜北月忍不住赞道:“好一个剑二十三,不愧是剑三十六中最为玄妙一剑。”   方才这一剑,完颜北月没能挡下,也没能破去,而是硬受了这一剑,不过却不能说完颜北月输了,这就像世俗江湖中的寻常武夫争斗,任凭你招式再精妙,可遇到了一身横练功夫的对手,也难有作为。   今日两人一战,是一场境界高远的意气之争,所以并未有搬山倒海的骇人威势,唯有一来一回的攻守二字而已。   完颜北月深知两人之间的胜负,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诛仙一剑。没了诛仙的徐北游难以破开完颜北月的强横体魄,自然有败无胜,可手中有诛仙的徐北游,便是有了无数的可能,便是将完颜北月置于死地,也不是不可能。   完颜北月抬起手臂,在身前随手一抹。   仿佛是在身前展开了一张天地画卷。   或者说,这方小千世界本就是一幅画,此时的徐北游和完颜北月俱是画中之人。   当年道门老掌教紫尘曾经说过,地仙境界是一幅画,初入地仙境界只是看到了这幅画的冰山一角,唯有十八楼之上的境界方能将这幅画全部纳入眼中。   此时完颜北月展开的这幅无形长卷,便是他的地仙境界。   至于徐北游,虽然他的战力的确强横,但说到境界,终究不如秋叶和完颜北月二人。   展开长卷之后的完颜北月神态闲适,仍是有余力开口道:“放眼天下百年,在我的心目中,紫尘和上官仙尘,这两人在各自巅峰时,都是毫无疑问的举世无敌,只是紫尘在世时,上官仙尘尚未达到自己的真正巅峰,待到上官仙尘举世无敌,紫尘已经飞升离世,所以也难以分出两人到底孰高孰低。至于其后的天尘、萧煜、秋叶等人,却要稍逊一筹,与我在伯仲之间,当然,前提是秋叶没有折损道行,我也已经与慕容玄阴合二为一,这样我们才能与另外两人去相提并论。”   “至于萧玄,还有你徐北游,终究还是差了些,毕竟你走的是借助外力入道的速成之法,隐患颇多,遗祸甚深,不过若是再给你一甲子的时光,你也未必不能走到当年上官仙尘的那一步,到那时候,秋叶和我已经不在人世,宋青婴和赵青此生多半就要止步于地仙十八楼,有望登顶十八楼之上的齐仙云和萧元婴之流又尚未圆满,这天下之大,谁能与你争锋?”   徐北游迟迟没有说话。   这位仿佛天人之姿的后建国主也不以为意,两只碎裂的大袖飘摇不定。   整个小千世界为之一静。   然后他缓缓手掌翻覆。   这一刻,他便是这方世界的主人。   所以天翻地覆。   身在此中的徐北游整个人也随之翻覆了。   头朝下,脚朝上。   或者在徐北游看来,地在上,天在下。   这并非是哪家的秘法神通,而是纯粹以境界压人的手段,当初紫尘对上官仙尘用过,秋叶也对萧玄用过。   今日,完颜北月又对徐北游用出。   完颜北月伸出手,弯曲食指,朝着徐北游的额头轻轻虚弹了一下。   徐北游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掠去,整个人直接撞入一面墙壁之中。   轰隆声中,烟尘大作,整座崇宁宫,整个小千世界,都在震颤不休。   完颜北月改为负手而立,望向那个被生生嵌入墙壁中的年轻剑仙,手中仍是死死握住诛仙。   人在剑在,剑毁人亡。   老人缓缓说道:“如果今天你面对的不是我完颜北月,而是道门秋叶,你当如何?”   徐北游咽下一口浊血,没有说话。   老人继续说道:“当日萧玄之所以能硬扛下秋叶的手段,是因为他有天人不漏之身,无缺无漏,可你又能凭借什么?是善攻不善守的无上剑体,还是这半吊子的佛门金身?”   完颜北月猛然拔高了声音,“你手中的诛仙连老夫的不灭金身都难以摧破,又何谈去斩断秋叶的玲珑宝塔?!” 第四百八十六章 何谓剑宗三十六   三句诘问,句句都问在徐北游的心坎上。   徐北游此时没有半分怒意,反而生出一种本就应当如此的感觉。   不同于先前的与他人生死之斗,今日他与完颜北月交手,完全是一场意气之争,从头至尾,完颜北月都不曾咄咄逼人,倒像是师父与弟子交手,为弟子“喂招”。   不过此时完颜北月也带给了徐北游前所未有的压力,到了徐北游这个境界,已经可以说是“几与天公试比高”,自有三分峥嵘气度,又岂是那么容易压服的,可偏偏面对完颜北月,生出了仰天之高的感觉,这也说明,如今的完颜北月极有可能不亚于巅峰时的秋叶,或是梅山帝陵一战时的萧煜,不是几与天公试比高,而是已经与天齐高了。   不过与天齐高又如何?   师父公孙仲谋在碧游岛莲花峰上,面对已是天下第一人的秋叶,不曾避战,仍是决然出剑。   老泰山萧玄在君岛万石园中,明知巍巍天道在上,仍是肩扛天道,悍然出拳。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有几位长辈们珠玉在前,徐北游自然也当如此。   此时此刻,徐北游已然心中明白,虽然他先前已经十分高估这位天下第二人,但实际上还低估了,这位完颜国主的境界之高,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之外。   也许以他今日的境界,哪怕他手中持有诛仙,面对此时的完颜北月仍是没有太多胜算,可这本就是他来到后建的目的之一。   崇宁宫中,徐北游将自己的身体从墙壁中“拔”出来,双脚重新沾地,开口道:“若是硬要出手,应该还是能够破去的,毕竟剑三十六不是止步于剑二十三,后面还有十三剑。”   “至于秋叶手中所持的道门重器玲珑塔,的确诚如完颜前辈所言,晚辈还是奈何不得。”   完颜北月低头看了眼先前被剑二十三一剑贯穿的双臂,此时早已是恢复如初,抬起头来加重语气道:“秋叶不容小觑,毕竟稳坐天下第一人的宝座几十年,就算是在梅山帝陵中铸就了不朽金身的萧煜,也不敢说能稳胜手持两大道门重器的秋叶。”   “你不要觉得秋叶在君岛一战时险些被萧玄打死,便觉得秋叶也不过如此,那一战是天时地利人和。秋叶历经碧游岛和梅山两战,都天印受损,其自身境界道行也是受损,这是天时。君岛万石园中有那块压制秋叶和道门气运的龙碑天书,周围八百里洞庭尽在朝廷掌握之中,这是地利。当时处于巅峰状态的萧玄,不仅是天子之尊,更是绝顶武夫,孤注一掷之下,正如当年定鼎一战时的萧煜,是当之无愧的举世无敌,此乃人和。三者齐聚之下,秋叶之败也就在情理之中,否则以萧玄之城府隐忍,也不会贸然出手。”   说话之间,完颜北月身前的画卷上生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飞出画卷之后,体态和气势一同迅速增长,瞬间从三寸之长变为三十丈之长。   传说真龙能幽能明,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天地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此时出现的金龙,虽然不是实实在在的真龙,但已经有几分真龙意味。它环绕殿内四根巨大支柱盘旋游动,没有急于对徐北游出手,而是以两颗偌大龙眼,冷冷注视着徐北游。   就像伺机而动的冷酷猎手。   完颜北月抬起一只手掌,掌间仍旧有紫气缭绕。到了他如今的境界,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就算不出拳,仅仅是凭借驾驭气运等手段,放眼如今世间,也仅次于道门掌教秋叶一人而已。   这条金龙,便是他以后建的气运凝聚,当年他继承后建皇帝之位,祭天祷祝,向上苍祭酒,当时境界不过寻常的完颜北月便已经能感受到有人道气运附着在自己身上,似是与冥冥中的天意相关,难以言说。从那时候起,他便已经与后建国运有了某种程度上的联系,虽然还远无法达到密不可分的程度,但对于当时境界已经是人仙境界巅峰的完颜北月来说,这一丝联系便足以让他迈出最后一步,成就地仙境界。   转眼间一甲子的时间匆匆而过,如今的完颜北月已是十八楼之上,他与后建气运之间的联系,几乎同为一体,在他身后的那座三足大鼎,虽然比不得都天印的玄妙,但也是一件难得的宝物,与道门的都天印和大齐的传国玺有异曲同工之妙。既然尘叶能借助都天印和道门气运请下五尊天帝法相降世,那么他用后建气运显化为一条金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徐北游低头瞥了眼手中的诛仙,轻轻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紫府识海之中仿佛出现了三十六把接天连地的巨剑,每一把巨剑中都蕴含有举世无双的剑意。   然后睁开眼,徐北游开始持剑前行。   每一步都会在身后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仿佛是踏在水面之上,步步生莲。   完颜北月的嘴角微微翘起,“佛道归一?”   徐北游在距离完颜北月还有大约三丈距离的地方脚下脚步,身后生出的一连串涟漪久久不曾消散,好似是莲池中的莲花朵朵绽放。   完颜北月见到这一幕,淡笑道:“这倒是出乎老夫的意料之外,没想到秋叶竟是这般舍得,就连佛门的根本妙义也传授给你,不过他也未必是居于好心,毕竟这所谓的佛门妙义,又何尝不是在你的心中筑起一座樊笼,又为你的手中青锋加上一把剑鞘,如今你与佛门尚属同盟,万事好说,可有朝一日你们反目为仇,那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徐北游默不作声,体内剑气流转越来越快,好似千里飞剑。   他知道完颜北月所说确为实情,所以他才要在日后一剑斩破金身。   完颜北月摆出一个不动如山的防守架势,整个人立于此方天地间,便是天下第一山。   徐北游一往无前。   身后凭空生出一把把长剑,一道道剑气,一股股冲天剑意。   其中有天岚、却邪、莫名、紫电、青霜、黄龙、五毒、赤练、玄冥、白虹、天问、殊归等十二剑,还有惊鲵、断水、竹节等二十四把已经不存于世的长剑。   剑宗三十六剑。   除徐北游所持有十二剑外,在过往多年之间,还有二十四剑因为诸般原因而陆续毁去。   剑毁气犹存! 第四百八十七章 蜉蝣撼树不自量   先前完颜北月曾问徐北游,何谓剑宗三十六,又何谓剑剑不相同。   现在徐北游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就是剑宗三十六,这便是剑剑不相同。   剑三十六和剑宗三十六剑是两回事,又是一回事,每一把剑分别对应剑三十六中的一剑,虽然在过去多年中陆续有剑毁去,甚至在徐北游铸就十二剑骨之后,仅存的十二剑也等于是毁去,但剑毁之后,剑气仍在,剑意犹存。   如果说先前完颜北月看待徐北游,还是一个长辈在看待一个后进晚辈,哪怕这个晚辈进境极快,甚至已经到了与他齐名的地步,可两者之间终究还是有着高下之分,那么此刻面对徐北游身后的三十六剑,这位天下第二人,终于流露出几分如临大敌的郑重神色。   尘叶可以用道门气运,完颜北月可以用后建的气运,那么徐北游身为剑宗宗主,也可以用剑宗的气运。   更何况如今的徐北游作为大齐王朝的帝婿、异姓王、国之柱石,与大齐王朝的兴衰存亡更是牵连极重,又有大齐的气运加身,两者兼备,未必就比完颜北月这位后建国主差了。   此时崇宁宫中金龙直面三十六剑,张牙舞爪,张须怒目。   在崇宁宫的小千世界中,仿佛真有龙吟之声响起。   与此同时,三十六剑齐齐颤鸣,震颤不休,剑鸣之声丝毫不逊龙吟,甚至还能分庭抗礼。   完颜北月沉声道:“徐北游,如今剑宗不比道门的家大业大,你若是以剑宗气运对敌,剑宗那点家底,顶不住你几次出手。”   徐北游没有开口答话,只是伸手举剑向前而行。   三十六剑依次激射而出。   不过这三十六剑却不是刺向金龙,而是转向完颜北月。   至于金龙,则是由徐北游亲自应对,只见他双手持剑,高高跃起,剑身之上生出巨大剑芒,如彗星扫尾。   剑三十二,斩龙一剑。   这一剑本就是为了斩杀真龙!   剑芒与金龙轰然撞在一起,顿时生出无数气机涟漪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   徐北游的袖口也随之寸寸碎裂。   金龙被诛仙切割出一条缝隙,但与其庞大身躯相较,还远远算不上将其完全斩断。   无数金色气机疯狂萦绕诛仙,诛仙声声颤鸣。   另外一边,整整三十六剑首尾相接,以一线之势迅猛来到完颜北月的面前。   老人举起双手,左手交叠于右手的手背之上,以右手的掌心迎向这三十六剑。   剑气如长河大江,奔流而至。   老人如高山峭壁,巍然不动。   大江拍岸,激起千层雪。   老人便是以如此简单的动作姿势,生生抵住了剑气磅礴的三十六剑,任由无数剑气在自己的掌心处炸裂开来。   紧接着,完颜北月仿佛是与一条真正的大江角力,以人力强行逆转天时,推着三十六剑,开始向前而行。   两相角力之下,老人前行的脚步虽然缓慢,但始终没有停下。   甚至老人仍有余力开口说道:“这三十六剑的剑意虽重,但有形无实,不过是凭借一股意气而已,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口气能有几许之长?”   话音落下,老人又是猛然向前迈出一步,顿时使得三十六剑的剑气飘摇不定,甚至是隐隐摇晃,呈现出虚幻溃散之势。   不过老人也不是全然无恙,在他的掌心位置,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清晰裂缝,在那裂缝之间,不见血色,却是绽放出无数刺眼金光。   这三十六剑,不管是否存世,都不是真正的本体在此,而是由徐北游借助剑宗气运,强自化形而成,从根本上来说,这些剑的确是靠着一口意气支撑而已,若是意气消散,他们自然也是随之消散。   完颜北月的苍老脸庞在剑气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再次开口道:“徐北游,仅凭剑宗的气数,如何与老夫的后建相提并论?”   徐北游以手中诛仙继续下压,势要将剑下金龙一分为二。   完颜北月大踏步向前,继续道:“就算你能斩断这条金龙,又如何摧破老夫的不灭金身。”   一剑接着一剑在老人的手心处不断炸裂崩碎。   老人又是踏前一步,与徐北游的距离已经极为接近,大声喝道:“秋叶的玲珑塔号称天下第一防御至宝,上接道祖所开辟的三十三重天,就算你的诛仙是天下第一重器,就算真能诛杀仙人,又能奈秋叶何?”   金龙的身躯缓缓伸展开来,身形剧烈震动。   徐北游的斩龙一剑斩入三尺之后开始停滞不前。   剑身上笼罩的剑芒摇晃不定。   与此同时,徐北游握剑的双手血肉模糊,掌心已经显露出森森白骨。   金龙骤然怒吼一声,激起无数金色气机反震。   继双手之后,徐北游的双臂也开始依次炸裂,血肉模糊。   不过徐北游始终不退半步。   就在此时,完颜北月将抵在右手手背上的左手收回,然后右手猛然握拳。   一瞬之间,整个崇宁宫都震荡不休,三十六剑悉数寸寸碎裂。   老人没有趁机对徐北游出手,只是淡然道:“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徐北游,就算你能剑斩十八楼境界的地仙修士,可真正对上了十八楼之上的修士,不过是撼动大树的蜉蝣而已。”   这不是徐北游第一次感受到境界压制,却是他在踏足地仙十八楼之后第一次感觉到境界之差。   以前他遇到境界高出自己之人,自恃剑修战力强横,往往可越境而战,今日遇到完颜北月,又是身在后建,等于是被完颜北月以地利之便抵消了手中诛仙的优势,而两人所走道路都是战力极强,单纯以境界而论,徐北游的确不是完颜北月的对手。   不过徐北游却不觉得自己必输无疑,最起码现在的他,尚有一战之力!   徐北游满头白发乱舞,周身上下光芒大放,手中诛仙剑有紫青两色气龙纠缠盘旋,剑身中间有一线赤红之色。   自古就有念头通畅顺达的说法,世人皆以为纵横天下的徐北游会是念头顺畅之人,殊不知徐北游心有大不平。   当年他初出茅庐,亲眼目睹的碧游岛莲花峰一战,便是他心头上的一块巨石,一日不曾将这块巨石推掉,便一日不曾真正畅快。   唯有胜过秋叶,光复剑宗,方能打破胸中块垒,一扫心中不平抑郁之气。   他缓缓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气,心中无声默念,“一度得生,浮生无常,终须尽!”   诛仙剑身之上,剑芒再起。   刹那之间,金龙被徐北游一剑斩断。 第四百八十八章 老人有一座法相   这场本该点到即止的神仙打架,已经逐渐脱离了掌控,动静不可谓不大,雷声大雨点也大,整个崇宁宫内外,除了守在门口的宋青婴和池青奴,无论是宿卫宫廷的后建高手,还是从青冥宫而来的玄教高人,几乎都感知到了那股仿佛要刺破苍穹的冲天剑意,但是无一例外,没有任何人敢于去一探究竟。   这倒不是宿卫宫廷的众人贪生畏死,而是完颜北月早有旨意传下,除了宋青婴等寥寥几人之外,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之所以如此,除了完颜北月不愿以势压人的原因之外,再有就是两位当世绝顶修士交手,哪怕是在一方小千世界之中,也难以确保余波不会伤及他人,拿徐北游的剑三十二斩龙一剑来说,就算仅仅只是逸散出些许剑气余韵,也足以让寻常修士血流成河。   真正的顶尖修士相斗,除非是境界相差不多之人,否则都会是殃及池鱼的结果,此时谁敢贸然靠近,别说是护卫完颜北月,说不定还要完颜北月反过来出手救人。   哪怕是寻常人眼中的真正高人,如同宋青婴和池青奴两人,在此等威势之下,也不得不向后退去。   池青奴的脸上还有着几分心悸,对身旁的宋青婴轻声道:“这便是十八楼剑仙的一剑之威?哪怕是国主亲手构建的小千世界都不能尽数挡住,而且这还是余波而已,若是从正面去面对那位剑宗宗主的一剑,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   宋青婴犹豫了一下,抬头望向从崇宁宫中冲霄而起的剑气余韵,神情凝重。   池青奴也随之抬头望去,却是有些不知所以然,试探问道:“师兄?”   宋青婴收回视线,略有迟疑道:“没想到两人……竟是……”   “到底怎么了?”池青奴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骇然道:“难道是两败俱伤了?”   宋青婴摇了摇头,缓缓道:“这倒是没有,只是国主和那位剑宗宗主都动用了气运对敌的手段,这可就不是点到即止那么简单了,甚至已经超出了意气之争的范畴。”   池青奴惊讶道:“难不成两人打出了真火,若真是如此,谁又能拦住他们。”   宋青婴凝重道:“按照道理而言,应该不会,但也不会排除这个可能,毕竟都是吃五谷长大的凡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仙人,有几分火气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就算是天上的仙人,也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   抱着霜眉的池青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轻声道:“若是真打起来,崇宁宫毁去事小,引得大齐和后建交恶才是事关重大。”   这位后建玄教的第二号人物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要劳烦你走上一躺,去请娘娘过来一趟,也只有娘娘才能劝住国主了。”   池青奴点了点头,迅速转身离去。   宋青婴站在原地负手而立,仍旧是望着崇宁宫,长长叹息一声。   ……   崇宁宫中,完颜北月负手而立,周身有金色气息缭绕升腾。   与完颜北月对峙的徐北游,手持诛仙,紫青两色的剑气如护城之河,围绕着他缓缓流转。   哪怕是金龙被徐北游一剑斩断,完颜北月仍旧是泰然自若,双手负于身后,平淡开口道:“好一个剑三十二,在这一剑之后还有四剑。”   话音落下,徐北游并未用出剑三十二之后的任何一剑,而是用出了剑二十五,无定式、无定向、无定距的无定一剑,身形瞬间出现在完颜北月的身侧,身形拧转,一剑横斩而出。   这一剑让人无从防备,只有到了近在眼前时方能猛然惊醒察觉。   完颜北月横臂一指。   徐北游蕴含无尽剑气的一剑就这么戛然而止,被老人的一指抵住,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两人之间,有无数气机轰然碰撞,电闪雷鸣,仿佛是一方不得越过半步的森然雷池。   徐北游的剑势再转,变为剑二十七,御天雷一剑。   这方小千世界中瞬间生出一股强横雷气,汇聚成流,如一条雷霆长河,奔流而至。   一手负于身后的完颜北月似乎不想以自身的体魄去直接迎接这记天雷一剑,皱了下眉头,负于身后的手掌猛然握拳,原本缭绕于掌间的紫气,化成一道烟罗,笼罩于完颜北月的身周三尺。   紫雷轰然落入烟罗之中,起先还是势如破竹,片刻之后便开始显现颓势,最后完全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终是烟消云散。   单手持有诛仙的徐北游脸色如常,只是张口一吐,中四九白金剑气如一道银河挂于九天之上。   剑二十九。   抵消了御天雷一剑的烟罗顿时被从中一分为二。   完颜北月不得不向后稍稍退出一步,将原本负于身后的那只手掌伸出,将这道剑气生生捏碎,气势摄人。   两人之间又是雷声阵阵,似是两支骑军正面交锋,马蹄声踩踏大地,好似雷声。   片刻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各自退让一步,这一次变为完颜北月主动出手,五指伸张,周围虚空中泛起一阵阵涟漪,似是要打破这方小千世界,在这一掌落下之后,一片虚空轰然坍塌,隐约可见崇宁宫外的景象。   与此同时,徐北游不退反进,向完颜北月扑杀而去。   剑掌相交,一道气机涟漪以两人交手处猛然扩散开来,虚空寸寸碎裂。   完颜北月再也无法完美维系这方小千世界,周围景象开始不断扭曲,崇宁宫外的景象不断一闪而逝。   完颜北月由衷笑道:“不错不错,竟是能将老夫逼到如此境地。”   话音落下,在完颜北月的身后骤然升起一尊法相,先是出现一个淡淡轮廓,然后轮廓渐渐凝实,高有十丈有余,巍然而立,与整座崇宁宫的穹顶齐平。   不同于佛门的诸多法相,这座法相非佛非菩萨,亦不是金刚罗汉之流,这座法相身着九龙帝袍,头戴十二旒平天帝冠,面容俊美,依稀与完颜北月的相貌有九分神似,又与慕容玄阴有九分形似,若是所猜不错,这应该是完颜北月年轻时的容貌。   白发苍苍的完颜北月立于法相之前,淡笑道:“秋叶有一气化三清,老夫也有一座法相。” 第四百八十九章 我则有一剑戮仙   徐北游望着这座法相,深深吸了一口气,改为双手拄剑。   既然完颜北月将这座法相与秋叶的一气化三清相提并论,那么必然不是徐北游以前所见的几大法相可以比拟,恐怕就算是佛门龙王的法相,在这座法相面前也不过是土鸡瓦狗一般。   面对这座法相,就算徐北游从佛门中学得了类似的法相手段,但毕竟时日尚短,而且他也不精于此道,与其强行拿出来献丑,倒不如专注于自己所精通的剑道一途。   徐北游轻声喝道:“起!”   在他身后又出现一剑,造型样式与诛仙一般无二,只是颜色稍有不同。   此剑名为戮仙。   也是诛仙的第二重变化。   正所谓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妙无穷,大罗神仙血染裳。   诛仙剑在于一个利字,无坚不摧。   戮仙剑则更进一步,却是要杀人了。   完颜北月笑道:“诛仙四剑,布成剑阵,休说是人间修士,便是道门五仙中的天仙境界也要避让三分,没想到老夫在人间的有生之年,竟是还能见到除诛仙之外的其他三剑之一,徐南归,你可真是给了老夫一个大大的惊喜。”   完颜北月的笑意更深,“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血染神仙裳,老夫今日便要试一试,你这戮仙能否让老夫血染衣裳。”   立在完颜北月身后的巨大法相轰然踏出一步,仿佛是一座大山当头压下,让人窒息。   徐北游身后的戮仙一剑随之而动,一剑冲天。   完颜北月收敛笑意,淡然道:“当年上官仙尘举世无敌时,可用出诛仙的四重变化,以四剑强行镇压道门重器玲珑塔,你如今不过刚刚参透了第二重变化,距离当年的上官仙尘还差得远。”   话音未落,法相十指交错握成一拳,重重砸下,拳头周围不断出现道道如同梁柱的粗壮气机,其掠过之处,出现一阵阵涟漪,再次显现崇宁宫外的景象,不过这次更为清晰,甚至连宋青婴脸上的细微神情都清晰可见。   当双拳狠狠砸在戮仙剑上之后,顿时出现无数裂纹。   悬空的戮仙一剑仅仅是轻轻晃动,其蕴含的剑气剑意仍旧是浩大冲云霄。   这是两人自交手开始,徐北游第一次占到上风,殊为不易。   不过完颜北月也始终其实气势未减,本身体魄更是安然无恙,显然远未伤到根本。   接下来的一幕,正是证明了这一点。   巨大法相竟是直接震碎了已经满是裂纹的双手,然后又以源源不断的金色气机再次生出一双别无二样的手掌,金光璀璨。   徐北游以右手持诛仙剑,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并为剑指,指向悬于空中的戮仙一剑。   戮仙顿时酣畅作响,剑气振荡四方。   这一次,他不奢求能胜过完颜北月,只求能逼出完颜北月的十成出手,放手一搏,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又何谈去与秋叶一较高下,乃至于分出生死。   完颜北月道:“老夫不妨明言,这座法相,乃是老夫以后建气运所凝铸,此时身处后建,气机近乎是源源不绝,凭借你自身的气数,乃至于整个剑宗的气数,都难以抵御。只是老夫想不明白,你为何不去用大齐的气运?毕竟你与萧知南已是夫妻,夫妻本一体,以她如今的地位,你完全可以借用,是不愿而非不能?”   徐北游没有作声,只是专心运转体内气机。   在这等紧要关头,徐北游心头骤然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感觉,胜负一线之间,不知为何却想起了过去的种种。   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着实不短了,在这四年之间,有许多人来了又去,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还在。   当初那个让生出高不可攀之心的绝美女子,如今已经与他结发为夫妻。   徐北游此刻回想起来,在不知不觉间,两人竟是已经相识了四个春秋。从丹霞寨的初逢,到辽王府的相识,再到后来的江南相见,最后是帝都之约,结为夫妻。西北的风沙,东北的白雪,江南的言语,帝都的烟花,一切如走马观花自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虽然很多人都说他娶萧知南是为了重振剑宗,甚至韩瑄等人也是如此认为,但是没有人想过,他也只是个及冠年纪的年轻人而已,男欢女爱本就是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从头至尾,他从没想过要主动从萧知南的身上得到什么,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大齐朝廷应该给他的功劳封赏才对。   就像那方传国玺,若非萧知南执意要借,让徐北游难以拒绝,否则他绝不会主动开口。   完颜北月凝视着徐北游的双眼,缓缓道:“不借也罢,那老夫也不用后建的气运欺压于你,单纯凭借自身的境界修为,与你分出一个胜负。”   徐北游缓缓道:“戮仙一剑,晚辈掌握尚不纯熟,驾驭之道算不到精通,完颜前辈小心。”   完颜北月哈哈笑道:“你尽管放手施为便是,仅仅是戮仙一剑,还杀不死老夫,顶多是折损些道行,不妨事的。”   徐北游点了点头,摆出一个略显奇怪的姿势,只见他向前踏出一步,同时另外一条腿向后又撤出一步,双膝微微弯曲,使得身形下坠,右手中的诛仙负于身后,以左手剑指径直指向完颜北月。   戮仙一剑应声而动。   几乎就在同时,不见完颜北月有如何动作,巨大法相却是开始向前大步前行,举起双拳,作大擂鼓式。   在巨大法相面前,戮仙一剑显得甚是渺小,可这一剑却是没有半分凝滞地穿过法相的雄浑拳势,狠狠刺在法相的眉心位置上。   刹那间,天地为之一静。   剑落之处,有无数裂纹迅速蔓延开来,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紧接着,法相开始剧烈颤抖,眉心处的裂痕开始迅速蔓延,转眼间已尽遍布整个脸庞。   与此同时,与法相心神相连的完颜北月,其眉心位置也出现了一点刺目猩红。   下一刻,徐北游整个人一剑前掠。   将法相从中一分为二。   完颜北月面无表情,可周身气机却是渐有飘摇之势。   两人交手以来,完颜北月第一次嗅到了生死的味道。 第四百九十章 剑气可入骨三分   崇宁宫中地动不休,小千世界再也难以维持,终于是寸寸碎裂。   戮仙一剑指向完颜北月。   老人依旧是气定神闲,周身气机在短暂的飘摇不定之后,重新恢复雄浑如初。   身前那座被他请出的法相哪怕是被一分为二,仍旧是凝而不散,宛若实质。   老人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戮仙一剑,然后又将视线转向面前手持诛仙的徐北游,赞叹道:“诛仙不愧是与玲珑塔齐名的重器,四重变化,仅仅是第二重变化,便让老夫有顾此失彼之感,若是你能完全精通四重变化,镇魔降妖不过等闲,就算诛杀天上仙人,也不过一念之间。”   戮仙轻微颤鸣,淡青色的剑身上剑气凛然。   诛仙四剑,样式模样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各自颜色,诛仙是为紫青赤三色,戮仙为青色,陷仙为红色,绝仙为紫色,且各有玄妙,戮仙一剑的玄妙之处便是在于剑气,如果当日在佛门祖庭,徐北游往尘叶体内注入的不是诛仙剑气,而是戮仙剑气,那么尘叶将会陷入到更为艰难的境地之中,虽然不至于当场身死,但想要强行压制,却是痴人说梦。   完颜北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眉心上,那点猩红之色瞬间复原如初,继续说道:“世间剑修不在少数,可归根究底,还是要以你们剑宗为根本,剑宗以剑宗宗主为首,而剑宗宗主的三成本事要在这把诛仙上。”   徐北游握紧诛仙的剑柄,轻轻叹息一声。   诛仙四重变化,他现在只是掌握了前两重变化,其后的陷仙和绝仙两重变化,还未能窥得门径,换而言之,戮仙一剑已经是他最后的手段,若是这一剑还奈何不得完颜北月,那么此战已经分出胜负。   戮仙剑身上的剑气愈发浓郁,丝毫不逊于当日徐北游请下的青萍剑。   不过徐北游迟迟没有出剑。   完颜北月也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摆手道:“打到这里,便已经差不多了,若是再打下去,便不是分出胜负,而是要分出生死了。”   徐北游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戮仙一剑。   在他双脚的立足之地,没了小千世界的庇护之后,崇宁宫的青玉地面已经寸寸碎裂如同蛛网蔓延。   事实上,现在的徐北游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就像一个稚童举着一把成年人才能挥舞的长剑,仅仅是举起就已经花费了所有的力气,再想要轻轻放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完颜北月似是看出了徐北游的窘迫境地,不由摇头一笑,“也罢,就让老夫再来帮你一把,你尽管落剑,想来这一剑还斩不死老夫。”   两鬓雪白发丝飘拂不定的徐北游略有迟疑犹豫之色,老人顿时眼神冷冽,加重语气道:“让你落剑你便落剑,若是你这一剑能杀死老夫,那你现在大可去挑战秋叶。”   徐北游微微一怔,随即不再犹豫,沉声道:“那就请老前辈小心了。”   完颜北月脸色淡然道:“尽管出手,啰嗦作甚?”   徐北游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开始专心驾驭戮仙一剑。   片刻之后,老人猛地抬起双臂,大喝道:“落剑!”   话音落下,悬浮在半空中的戮仙一剑应声而动,没有想象中山摇地动的骇人景象,只有一片青气茫茫,似是清晨时山间的薄雾,随风而动,日出而散。   但完颜北月在这一刻,脸色却是变得极为凝重,因为这片看似无甚出奇之处的青色薄雾,重伤一名地仙十六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也不过在转瞬之间。   当这片雾气与完颜北月的双掌相触,哪怕是直面诛仙剑锋也能转瞬复原的手掌瞬间开始渗出血丝,而且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   这便是戮仙剑气的霸道所在。   完颜北月的脸庞被近在咫尺的戮仙剑气映照得青莹莹一片,不过脸色仍是十分平静,哪怕这些如青色雾气的剑气看上去马上就要将他淹没,可事实上却是不能再向前寸进分毫。   这一步之遥,即是天壤之别。   老人看了眼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掌,伤口处不见半分血色,更不见血液流淌,就连原本游走在血肉经络之间的金色气机,也是被一扫而空。   完颜北月忍不住道:“好一个戮仙剑气,当真是不死不休,竟是连老夫的武夫体魄和不灭金身都抵挡不住,若有可能,老夫倒真想领教一下陷仙和绝仙的两剑玄妙变化,不过老夫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这份殊荣,便由秋叶去享受吧。”   下一刻,完颜北月的双掌上生出无数细小的金色蛟龙急速游走,原本被戮仙剑气所伤的双手瞬间如琉璃金刚,光芒璀璨。   与此同时,完颜北月的眉心位置凭空出现一只金色竖眼,竖眼半闭半合,在其缝隙间,金光四溢。   随着竖眼不断睁开,金光越来越盛,几乎与青色剑气形成分庭抗礼之势,而完颜北月的七窍中也不断有鲜血流出,周身血气弥漫。   徐北游看到这一幕,忽然想起一幕场景,当初在碧游岛莲花峰上,慕容玄阴也是在眉心处张开一只竖眼,然后带着他从秋叶面前脱身而去,今日完颜北月所用手段与慕容玄阴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不同的,只是完颜北月的竖眼为金,而慕容玄阴的竖眼则为赤。   虽然是徐北游亲手击败了慕容玄阴,但在这一刻,他心底还是生出几分悲戚,既然完颜北月已经掌握了慕容玄阴的保命手段,那么慕容玄阴看来是真的不存于世了。   就在此时,始终与戮仙心神相连的年轻人,眉心处骤然渗出一缕猩红血丝。   只见完颜北月周身悉数被金光所覆盖笼罩,整个人就像镀上了一层金边,然后猛然跃起,双拳以大擂鼓式,狠狠砸在戮仙的剑身上。   戮仙顿时颤鸣不止,剑身颤抖,剑气震荡,青色雾气中荡漾出一层层涟漪。   青色的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减少,不过片刻时间,崇宁宫中已经恢复如初。   说来也是奇怪,如此凌厉的剑气,竟是没有伤及到宫中的一丝一毫。   可完颜北月那双比起金刚还要坚固的手掌,此时却是已经没有半分血肉,只剩下如同白玉的手骨,上面同样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微剑痕,入骨三分。 第四百九十一章 一个仙字皆定数   完颜北月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扯了扯嘴角。   欲笑而不能。   他如何也没有料到,在他双手接触到戮仙剑锋的那一刻,不但环绕在双手周围的无数细微蛟龙被一扫而空,就连护体的气机和血肉也没能坚持太久,若不是他及时收手,恐怕此时这双手掌已经荡然无存。   若真是如此,那他就只能像冰尘那样,以血肉衍生之法,重塑躯体。   最终完颜北月还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剑宗的诛仙,好生霸道。   若是当年剑宗没有遭逢大变,公孙仲谋今日还在世,精通四重变化之后,就算比不上秋叶的超然境界,但战力之强,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前三之列。   已是精疲力尽的徐北游坐倒在地,双手撑在膝盖上,不断吐纳呼吸。   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一举一动无不契合修行,根本不用刻意去打坐运气,便可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平日里的闭关,多半是为了修炼神通,或是调养受损伤势,甚至是以活死人之态来减少寿元损耗,极少有人是为了单纯积攒气机而去闭关的。   此时徐北游以丹诀去刻意吐纳气机,便说明他体内气机已经到了近乎匮乏的地步,单单靠自身自主吞吐元气已经无法恢复。   完颜北月将白骨森森的双手负于身后,手骨间有点点金色流萤盘旋环绕,飞快修补伤势,开口道:“过去几十年中,蓝玉作了几次天机榜,都是藏着掖着,实在让人不能信服,唯有这次的天机榜,倒还算得上‘不错’二字。放眼如今天下,除了老夫和秋叶这两个即将飞升之人,以你战力最高,蓝玉将你与我们二人并列,名副其实。”   徐北游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对于老人这番难得的赞誉,无力回应。   完颜北月继续说道:“说起来,这天道规矩的确有些无趣,谁能飞升,谁不能飞升,似乎都已早早定下,早在甲子之前,我和秋叶两人,一个被称作谪仙人,一个被称作谪仙大材,都离不开一个仙字,似乎举世公认,只有我们两人是有望飞升之人。可事实也的确如此,甲子之后,十八楼之上,唯有我们两人而已。”   说到这里,老人顿了一下,望向徐北游,“道门对此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做‘定数’,如今你徐北游却是有望打破了这个‘定数’,你以微末出身,一介中人之姿,走到了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距离证道得长生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已,至于你能否打破这个‘定数’,就要看你能否将秋叶取而代之了。”   狼狈至极的徐北游略微恢复体内气机之后,缓缓开口问道:“完颜国主是要我将秋叶留在人间,然后取代他飞升之人的位置?”   完颜北月摇头道:“不是我要你将秋叶留下,而是你自己的本意如此。”   徐北游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完颜北月道:“俗世中有句话,叫做‘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正如许多名士不贪财却贪名,修士不贪财却贪命,这个命便是证道飞升,阻人证道飞升,那是十辈子都化解不了的仇怨,即使抛开你们两人之间的杀师大仇不谈,仅仅是大道之争,也是不死不休。”   然后老人伸出已经重新生出皮肤血肉的右手,指了指自己,“至于老夫,却是要先于秋叶一步离开这人世间,秋叶羡慕不来,谁让他在碧游岛上对公孙仲谋出手,又在梅山与马上飞升的萧煜隔空斗法,都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秋叶虽不中,亦不远矣。”   徐北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从地上起身,心悦诚服地对面前老人作揖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   然后老人招了招手,崇宁宫的大门自行打开。   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宋青婴快步走入宫内,轻声问道:“国主有何吩咐?”   完颜北月瞥了他一眼,平淡道:“青奴那丫头,已经将方才的事情都告诉王后了吧?”   宋青婴低头道:“是属下无状,还请国主责罚。”   完颜北月摆了摆手,“罢了,你先去告诉王后,我要闭关,待会儿再领徐宗主去见她。”   宋青婴恭敬应下。   待到宋青婴退下之后,完颜北月低声感慨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和萧煜为君、为父、为夫,可惜都在第三点上做得不算太好。”   深知两人往事的徐北游低下头去,努力不让自己嘴角上扬,可满脑子都是“夫纲不振”四个大字。   完颜北月看了他一眼,想起了风评甚佳的萧知南,都说那位大齐的公主殿下是温婉贤淑之人,名声要远远好过她的祖母和姑祖母,从这点上来说,眼前这小子的福气却是比他们二人要好上一些。   想到这里,老人不由冷哼一声。   听到这声冷哼,徐北游赶忙收敛了脸上刚刚浮现的些许笑意,抬起头来,肃容正色,满脸深以为然的的神情。   这时候的完颜北月多了几分人气,更像是一个活人,与先前仿若天人的气态迥然不同,他轻轻捻起一缕不知何时已经披散开来的白发,说道:“萧煜走神道的路子得证道飞升,以他经营多年的九层明陵筑就神国根基,犹如道祖开辟三十三天的手段,等同是一方长久存世的小千世界,所以能带人飞升,可我走的路数与他却是不同,只能一人飞升。在我离世之后,萧玥若是有什么难处,还要你们夫妻二人出手帮衬。”   徐北游正色道:“崇宁大长公主本就是我们的长辈,就算国主不说,我们夫妻也当尽后辈之责。”   完颜北月笑了笑,“你不要嘴上答应得痛快,以萧玥如今的地位权势,等闲小事不会劳烦你们出手,可一旦要你们出手,必然就是当年五王之乱那样的大麻烦。”   徐北游洒然笑道:“这几年来,大小麻烦对于晚辈而言,多如牛毛,晚辈手中但有一剑,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二字。”   完颜北月不置可否,轻声道:“这话,等到你胜了秋叶再说。” 第四百九十二章 见崇宁大长公主   完颜北月似乎是真的怕了那位崇宁大长公主,交代好一应事宜之后,便沿着与崇宁宫相连接的那条长廊返回到自己的精舍之中,重新开始闭关。   偌大的崇宁宫中,一时间只剩下徐北游一人。   当宋青婴重新返回崇宁宫,只看到这位年轻的剑宗宗主正独坐在他先前的位置上,而那把剑气纵横无敌的诛仙却不知道到何处去了,想来是被这位徐宗主以须弥芥子之法收了起来。   徐北游因为方才一番激战的缘故,双袖破损严重,干脆将外面的鹤氅除去,只着内袍。   所谓鹤氅,起始于道门,最早时的确是“神仙道士衣”,以鹤羽织成的披风,又称羽衣,不过到了大郑年间,为士大夫所钟爱后,逐渐演变为大袖、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不缘边,中间以带子相系。这等衣物在寻常百姓人家并不常见,可在富贵人家却是必备衣物。   徐北游早年时并不穿着此类衣物,只是自从与萧知南成亲之后,不得不“入乡随俗”,这次前往后建,恰逢大雪,哪怕他早已是寒暑不侵,仍是穿了一件鹤氅,算是应景。   此时只穿了内袍的徐北游虽然满脸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但精神气色尚可,最起码不曾伤及体魄,只是气机损耗略微严重。   宋青婴入殿之后,身后还跟着池青奴,这位玄教的一堂之主手中捧着一件叠好的崭新鹤氅,颜色、样式与徐北游先前所穿的那件都相差无几,让徐北游不得不赞叹宋青婴的心细如发,仅仅是在与完颜北月应答对话的片刻空隙,也能留意到如此细微之事,难怪玄教在改朝换代之后,他仍是手握玄教大权,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宋青婴在距离徐北游还有大概三尺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没有说话,跟随在他身后的池青奴徐徐前行,将手中的鹤氅递到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没有推辞,微微一笑,算是应下。   下一刻,不见徐北游有如何动作,被池青奴捧在手中的折叠鹤氅自行飞起延展开来,然后飘荡至徐北游的身后,待到徐北游伸开双手,鹤氅竟是自行穿到他的身上,仿佛有仆从在两旁为他服侍穿衣。   最后,鹤氅的两根系带还自行打了个结。   看到这一幕,宋青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   驾驭器物,对于地仙境界的修士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可前提是所驾驭之物必须与自身心神相通,且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气机炼化,如此方可。若是想要驾驭一件无甚灵气的死物,还要做到如此细致入微的程度,那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穿好鹤氅之后,徐北游对这两位玄教高手致谢道:“有劳宋先生,有劳池姑娘。”   以徐北游的眼力,自然可以瞧出池青奴此时元阴未失,还是处子之身,虽然她的年龄要比他大上许多,但两人属于同辈之人,这声姑娘还是没有喊错。   池青奴退回到宋青婴的身后,浅浅一笑:“徐宗主客气了。”   宋青婴开口道:“徐宗主,娘娘想要见你,还请徐宗主移步。”   徐北游道:“有劳宋先生引路。”   在宋青婴的引领下,徐北游离开崇宁宫,往这片浩大宫殿的更深处行去。与前半段的古板不同,愈是行进到这座行宫深处,周围的景致变得愈发活泼起来,一路上奇山碧水,相映成趣,亭台楼阁,巧置其间,流水缭绕,绿树常青,待到行至萧玥所居的月祝宫时,更是让徐北游生出几分叹为观止的心思。   月祝宫与帝都的飞霜殿如出一辙,都是居于湖上,不过月祝宫周围环绕的湖泊足有方圆十余里之大,湖上建有三座巨大假山,高出水面百余尺,相隔三百步,山上错落有致的亭台月观,内置机关,或升或降,时隐时现,有若神变。   其北面是一条蜿蜒盘亘的大水龙,名为龙鳞渠,依地形高低而曲折跌宕,流入湖中,遂与南部连为一体,有十六宫院面渠而建,其内殿堂楼阁,构造精巧,其外流水潺潺,有飞桥静卧其上。   在宋青婴的引领下,一行三人过桥百步,沿着一条曲折小径,穿过重重由无数奇花异草组成的“丛林”,终于来到月祝宫的殿门外。   宋青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徐北游道:“里头多是女眷,我就不进去了,接下来便由青奴为徐宗主领路。”   徐北游拱手谢过。   待到宋青婴离去之后,池青奴伸手道:“徐宗主请随我来。”   徐北游随着她进到殿内,果真如宋青婴所言,殿内尽是侍女,没有男子,这让他不由想起了第一次去见飞霜殿中见岳母时的情景,不由好生感慨。   殿内布局与崇宁宫相差不多,只是没了大鼎和铜炉,此时生起了、地龙,使得殿内温暖如春,坐在上首位置的是一个徐娘半老的丰韵妇人,想来便是崇宁大长公主萧玥了。   池青奴退至一旁。   徐北游上前恭敬行礼。   不过未等徐北游行礼完毕,妇人已经主动起身,挥手示意周围的侍女退下,然后走到徐北游的面前,左瞧瞧右看看,笑道:“早就听说知南那丫头找了个如意郎君,却是一直无缘得见,这次终于见到真人了,当真是人中龙凤,不得不说,知南是个有福气的,先是被我那个嫂子宠溺,又能遇到你这个良人,不知要比羽衣好上多少,真是要羡煞旁人。”   徐北游略微有局促,因为萧玥是他妻族这边名副其实的长辈,比起徐皇后和萧羽衣都要高上一辈,算是徐北游的祖母辈了,跟这种亲戚长辈相处,对于徐北游来说是可谓极为陌生。   似乎瞧出徐北游的局促,萧玥向后稍稍退出几步,笑眯眯道:“按照完颜玄阴那边的辈分来算,我只能算是你的婶子,可按照娘家的辈分来算,我却实打实高出你两个辈分,是你的姑祖母,其中亲疏远近,当然还是知南这边更亲近一些,你说是也不是?”   徐北游只能点头道:“姑祖母。”   萧玥脸上明显多了几分由衷笑意,拉着徐北游的手,来到偏殿的一处坐榻前。两人隔着一张炕桌分而落座,萧玥收敛了脸上的几许笑意,轻声说道:“大齐的事情,我都听下面的人说了,算是福祸并至。我那位兄长能够飞升,是福,可我那侄子和侄孙不幸身死,却是祸事。天意如此,时也命也。”   徐北游默不作声。   萧玥轻叹一声,伸手覆在徐北游的手背上,柔声道:“你们夫妻二人,年纪轻轻便要扛起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承担起这份天大的家业,真是苦了你们了,尤其是你,这几年南奔北走,就没个停歇的时候,也真是委屈你了。”   徐北游抿起嘴唇,摇了摇头。 第四百九十三章 月祝宫中相顾言   待到徐北游离开月祝宫的时候,已经天色黯淡,两人谈了很多。大多数时候,都是萧玥在说,徐北游在听,而且所说之事也大多都是些家长里短,就像寻常人家里上了年纪的长辈,唠叨一些,只要晚辈们肯听,便已经老怀甚慰。   萧玥虽然看着年轻,但那都是丹药之功,她实则已经是八十高龄之人,也实属是老人了。   一老一少,还算是相谈甚欢,徐北游倒是没有看出这位崇宁大长公主哪里让人畏惧,以至于上至完颜北月,下至宋青婴和池青奴,都畏惧如虎,唯有在走的时候,徐北游顺口提了下金蝉和颜如玉的事情,萧玥一口应下之后,吩咐池青奴去请两人进宫时的颐气神态,才让徐北游咂摸出几分别样意味。   萧家出来的女子,都不简单呐。   在徐北游离去后不久,池青奴便将颜如玉和金蝉两人“请”到了月祝宫。   萧玥没有见金蝉,只是见了颜如玉一人。   颜如玉身为玄教中人,自然早就听闻了这位王后娘娘的威名,此时见到这位让堂堂天下第二人避让三分的娘娘,浑身不自在,打心眼里畏惧,毕恭毕敬地立在萧玥面前,大气也不敢多喘。   萧玥本来就算是玄教的半个主人,地位与道门的慕容萱相当,又同为女子,由她来处置颜如玉之事,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此时萧玥坐在一面玉质珠帘之后,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神念,让颜如玉根本看不清这位王后娘娘的面容,愈发觉得天威难测,心中再添几分惶恐。   萧玥示意身旁的池青奴撩起一线珠帘,微微侧头,透过缝隙望向外头站着的颜如玉,开口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颜如玉低敛眉眼,默不作声。   萧玥收回视线,淡然道:“这种事情,本不该我来管,我也没想管,毕竟这世上的苦命人千千万万,就算是我想要管,也管不过来。”   扑通一声,颜如玉跪倒在地,凄然道:“求娘娘开恩。”   萧玥笑了笑,坐正了身形,缓缓说道:“一国有一国的规矩,一家也有一家的规矩,若是事事开恩,那便是坏了规矩,以后还怎么服众?所以规矩轻易坏不得,恩也轻易开不得。”   说到这里,萧玥微微一顿。   跪在地上的颜如玉也不言语,只是狠狠地把头磕在地上,声音沉闷,也不知磕了多少下,只听砰砰地响着,只见青玉铺就的地砖上有了裂纹,裂痕上又有了血迹。   萧玥就端坐在珠帘后,平静地望着她,直到地面上有了一滩血迹之后,才轻轻开口道:“行了。”   殿内磕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颜如玉终于是抬起头来,满脸鲜血,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凄然决绝道:“求娘娘开恩。”   此时的萧玥没有与徐北游相处时的和蔼可亲,倒更像是天人之姿的完颜北月,平静中透出漠然,淡淡道:“若是放在平常时候,就算你把自己的脑袋磕成了血葫芦,把这座月祝宫磕倒了,规矩也不能破,这个恩我也不会开,不过算你这个小女子幸运,有贵人替你开口说话,那人既是我的晚辈,又是个身份极为特殊之人,我不好回绝,就只好应允了你这回。”   颜如玉五体投地,也不知是喜是悲,哽咽道:“谢过娘娘。”   萧玥略微加重了语气,冷然道:“你记着,仅此一回,再也没有下回了。”   不等颜如玉回话,她已是摆手道:“好了,你去吧。”   颜如玉从地上爬起,朝着珠帘后的萧玥施了个万福之后,也不擦拭脸上的血迹,徐徐向后退出月祝宫。   一件要让颜如玉去以死抗争的大事,在萧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语之间,便算是揭过。   不得不说,许多在寻常人看来是天塌下来的风波,在一些人那边,不过是挥手就散。   待到颜如玉退出月祝宫后,一直守在旁边的池青奴向前几步,看了眼那滩血迹,轻声说道:“娘娘,若是颜如玉不做圣女,日后便再也不能与完颜玉妃相提并论,更无可能去制衡完颜玉妃。”   坐在宝座上的萧玥神态闲适,轻声笑道:“完颜玉妃日后如何,能否执掌玄教,我不关心,我不是地仙修士,活不了那么长,顶多再有十二年的光阴,那时候应该是青婴在位,还轮不到完颜玉妃那个小丫头来指手画脚,所以你的这个问题,不该来问我,而应该去问青婴才对。”   池青奴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蹲下身去将那摊血迹拭去,又将浸透了血迹的白帕重新揣回袖中,这才说道:“国主常说,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人心如此,女子的心思就更是反复无常,今日娘娘为颜如玉法外开恩,日后她未必会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上。”   萧玥淡然道:“青奴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老实人,可颜如玉却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以后八成还会再生出是非,到那时候,没有徐南归为她说情,不用宋青婴出手,仅凭你池青奴,还拿捏不得?”   池青奴点了点头。   萧玥望着身前的珠帘,轻声感慨道:“说到底,只要完颜北月一日在世,这后建也好,玄教也罢,就一日也不会生出乱子,若是完颜北月走了,可就难说了。”   池青奴顿时屏住了呼吸。   萧玥望向池青奴,有了几分感伤,“完颜北月这次为何如此礼遇徐南归?甚至不惜亲自出手指点?说到底,他这是开始着手布局安排身后之事了,他现在帮上徐北游一把,徐北游便欠了一个人情,再加上两家之间的亲戚关系,若是日后有什么事,徐北游也不会袖手旁观。”   池青奴愈发不敢言语。   要知道宋青婴也好,完颜宗必也罢,可都不是萧玥的亲子,此时他们都是恭恭敬敬,恨不得将萧玥当作亲娘对待,可等到完颜北月离世之后,谁还能保证两人不会翻脸?   萧玥的这番话,又何尝不是在说给她听?   敲山震虎啊。   这位崇宁大长公主,生于帝王之家,有一个贵为开国皇帝的兄长,有一个封疆魏王的弟弟,有一个垂帘听证的嫂子,又岂会是心思简单之人?否则她也不能在后建执掌权位如此多年。   宫外,离开月祝宫的徐北游又遇到了宋青婴。   宋青婴这次是奉完颜北月之命,请徐北游去见一个老相识。 第四百九十四章 高下十重摘星楼   完颜北月的这座行宫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 分是以崇宁宫为主,完颜北月会在这儿接见文武百官或是其他来客,同时也是完颜北月的闭关清修之所,所以这部分的建筑布局以中庸为主,与世间绝大部分宫殿并无二致,也就是徐北游所说的“刻板”。 第二部 分以月祝宫为主,是萧玥的居所,也可以视为“后宫”,这里极少有男子,多以女眷为主,其中亭台楼阁、湖水山峦、桥梁宫殿、珍奇花草应有尽有,更为“活泼”。   至于第三部 分,占地面积最小,唯有一楼而已,却是一方禁地,没有完颜北月的准许,任何热不得入内。   这座楼高有七层,名为“摘星”。   平心而论,在当今世间,高楼不过三层,七层之楼,的确当得起“摘星”二字。   这座行宫,在完颜北月接手之前,就已经被那位完颜王爷祖辈几代人不断扩建,占地二百余亩,这才有了那座几乎可以称之为海子的大湖,这座楼当时只有三层,与湖泊遥遥相望,命名为“观海”,在完颜北月入主此地后,将此楼扩建为七层之高,改名为摘星楼。   之所以此地会成为禁地,是因为其中有无数珍稀典籍,堪称是藏书万卷,有道门的丹诀、剑门的剑谱、佛门的法相、巫教的巫术、金刚寺的金身、儒门的浩然、摩轮寺的灌顶、天机阁的机关,虽然未能触及各大宗门的根本要义,但胜在包罗万象。这些典籍都是完颜北月几十年中派人四下搜罗而来,或是他以神魂出窍之法亲自出手得来,他自从在几十年前飞升失败之后,便一直在思索弥补之法,尤其是在自囚于大梁城中的漫长岁月中,唯有寂寞和枯燥相伴,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去钻研百家之长,将各大宗门融汇于己身,以求触类旁通。   虽然如今的完颜北月已经不再需要这些典籍,但这座楼阁无论放到哪里,都足以让无数人心动,玄教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已将其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完颜北月也默认如此,自从三年前,他就已经安排人开始复刻楼内秘籍,分批运至大白山青冥宫中,算是分别留给后建皇室和玄教的“遗物”。   一路上,宋青婴给徐北游介绍沿途风景,走得并不算快,等他们到了气象巍峨的摘星楼下,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整座阁楼升起火把,灯火通明,抬头望去,层层飞檐,四面开窗,四望如一。   宋青婴笑道:“这座摘星楼,对外宣称七层之高,实则在地下还有三层,加起来共是十楼,其中上六楼存放国主这些年来搜罗的诸般典籍,第七楼为国主的书房静室,并未摆放任何物品。下三层除了存放些许珍本、孤本、善本之外,还有镇压某些身份特殊之人的作用,今日国主请徐宗主见的那位旧相识,便被镇压在最底一层之中。”   徐北游点了点头。   宋青婴推门而入,徐北游紧随其后。   其中第一楼虽然摆放书籍,但最中间的位置还是布置成大厅的样式,面门墙壁上以白玉浮雕了一副天王怒目图,可见天王脚踏祥云,成金鸡独立之状,身披宝甲,头戴宝冠,肩披彩带,一手比作剑指,一手掌托宝塔,眉心处又生出一只竖眼,三只眼睛同时怒目而视,威严自生。   徐北游先是抬头望着天王的竖眼,又将视线移到他手中的宝塔上,仔细打量,这座宝塔却是有些眼熟,与他们此时所在的摘星楼似有几分相似。   宋青婴轻声开口奥:“徐宗主慧眼,一眼便看出了玄妙所在。塔与楼,除去供奉佛陀之外,根本区别在于能否住人,住人为楼,无人为塔,这座摘星楼若是缩减几分,称之为塔也不为过,这位天王手中所托举着的,正是这座摘星楼。”   说罢,宋青婴伸手一指,隔空以指力点在天王相眉心处的竖眼上。   只见这幅天王怒目图顿时开始变幻起来,原本指天的剑指变为指向手中宝塔,而眉心处的第三只竖眼则自行闭合。   紧接着,天王怒目图前的地面向两侧自行分开,如一道开在地面上的“躺倒”门户,其内是层层往下台阶。   宋青婴轻声道:“徐宗主请随我来。”   他率先走入其中,徐北游也紧随其后。   台阶两侧的墙壁上镶嵌有诸多夜明珠,散发着幽幽荧光,使得此地并不阴沉黑暗,这让徐北游不由想起了天机阁下的皇城大阵,还有他囚禁龙王所用的那座幽牢。   想到这儿,徐北游忍不住自嘲一笑。   天底下果真是没有新鲜事。   很快,两人走出通道,来到地下一层,又由地下一层来到地下二层,再由地下二层来到此行的终点,地下三层,也就是摘星楼的第十楼。   宋青婴在第九楼的楼梯口处便已经止步,只让徐北游独自一人沿着台阶来到第十楼。   第十楼的四周墙壁不知是以何种材料筑成,竟是如夜明珠一般散发着幽幽光泽,使得整个楼层中并无黑暗。   借着这些光泽放眼望去,整个楼层空空荡荡,唯有在正中心位置有一个蒲团,上面端坐一人,正背对着徐北游。   徐北游中微微一动,缓步上前,可以清晰看到那人身上并无锁链束缚之物,此时正在翻看一本书册,专注入神,对于徐北游的到来,一无所觉。   感受不到此人的任何气机流转,徐北游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也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来到其身后。   那人仍是没有察觉到徐北游的到来,一目十行,翻书极快,寂静的第十楼中只听见他一页一页的不断翻书声。   徐北游伸头瞥了眼,瞧见了书上的内容,却不是什么高深的修行法门,而是一本世俗中的话本,他还有些印象,说的是一个小子为振兴宗门而艰难拼搏,最终迎娶公主的俗套故事。   徐北游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完颜北月让他来这里见一个故人,一个看这种俗套话本的故人? 第四百九十五章 第十楼中见故人   偌大的一个第十楼中,只有徐北游和这个翻书人,一个心思几转,一个不知所谓。   最终还是徐北游按耐不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在下徐北游,不知阁下是……”   正在翻看话本的这人猛地一颤,停下了手中正在翻书的动作。   徐北游想了想,觉得终于摸着了头脑,轻声道:“我应完颜国主之邀,来此地与阁下相见,若是阁下不嫌,可否能转过身来?或是我去阁下面前也可,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那人没有任何回应。   徐北游只当是他默认,举步向前,来到此人的面前。   然后徐北游猛然愣住。   这人的身份,在情理之中,却在徐北游的意料之外。   完颜北月说的没错,此人的确是徐北游的故交。   两人最早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承平二十年的碧游岛莲花峰上,在公孙仲谋败于秋叶之手后,正是此人将当时修为尚浅的徐北游救走。   承平二十一年,此人曾经意图入主江都,无奈败于三名女子联手之下。   承平二十二年,徐北游面对来势汹汹的张召奴,以半条海路的代价,请动此人出手,在江都城外的长乐亭中,诛杀张召奴。   承平二十三年,圜丘坛之变,此人曾经袭杀萧玄,无果。   承平二十五年,江都之变,此人与尘叶联手,结果却是败于修为大成的徐北游的剑下。   徐北游望着眼前之人,嘴唇微动,缓缓道:“慕容先生,久违了。”   此人正是慕容玄阴,徐北游本以为他已经与完颜北月归为一体,却没想到完颜北月将他囚禁在了此地,不过与徐北游印象中的慕容玄阴相较,此时的慕容玄阴却是变化太多。   在徐北游的印象中,慕容玄阴是当之无愧的谪仙风范,一身锦绣白衣飘然若仙,风姿卓越,目若寒星,面如冠玉,眉宇间有五分勃勃英气,又有五分妖冶妩媚,三千青丝如瀑,一直垂落腰间。绝世独立,不似凡俗人物,像是从天上坠落凡尘的谪仙人,若真有倾国之人,也不过如此。用师父公孙仲谋的话来说,那就是“尘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二者于一身,男身女相,欢喜无量。”   反观如今的慕容玄阴,面容枯槁,神色憔悴,虽说有几分病中美人的美态,但一身磅礴如海的十八楼境界气机却是荡然无存,换而言之,此时的慕容玄阴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而已,也难怪徐北游在刚刚没能认出这位故人。   慕容玄阴合上手中的话本,冷淡道:“我有今日,还是拜你所赐。”   徐北游默然。   虽然不知是何缘故,完颜北月没有将慕容玄阴从这个世上抹去,但就慕容玄阴当下的处境而言,倒还不如死了,就像立于云端的仙人跌落在烂泥之中,其中落差,又何止是云泥之别。   两人沉默良久,徐北游缓缓开口道:“先生当日对北游曾有救命大恩,是北游对不起先生,可若是让北游再选一次,北游还是会如此选择,只因江都之事非是北游一人之私事,甚至不是剑宗一家之事,而是关乎到天下苍生的国之大事,容不得北游有丝毫留手。”   慕容玄阴伸手按在手中书本的封皮上,默然不语。   过了许久,慕容玄阴轻声开口道:“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多言无益。徐小子,你知道完颜北月为什么留我一命吗?”   徐北游摇头道:“不知。”   慕容玄阴眯起眼,“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一种仙人神通。飞升上界的仙人,在某种特定情形下,会以绝大神通斩出一尊身外化身,将其投入人世间。仙人会根据情况,为这尊身外化身灌输部分记忆,或是干脆虚构记忆,总之,仙人可以知道身外化身的所见所闻,身外化身却不知仙人的存在,然后入世历劫,待到修为有成之后,身外化身便会明悟自身来之所来,也会知道去之所去,最终回归仙人本尊,仙人的境界修为便会相应拔高,此法名为‘合道’,乃是天上仙人独有的修行手段。”   徐北游脸色凝重,点头道:“有所耳闻。”   慕容玄阴忽地走火入魔一般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伸手一指自己,“我就是那尊身外化身。完颜北月号称谪仙人降世,自是精通这门神仙手段,只是他当时境界修为不够,这才让我脱离了他的掌控,成为一个独立之人。很多人都觉得完颜北月失去了慕容玄阴便不再是完整的完颜北月,实际上完颜北月是慕容玄阴,慕容玄阴却不是完颜北月,失去了慕容玄阴,他也不过是折损了些境界修为,他还是那个完颜北月。这些年来,他一指试图将我捉住,使我回归本尊,好让他境界大涨,达到飞升证道之境。这次借助你手,他终于得逞,将我捉住之后,汲取了我全部修为,功成圆满,证道飞升指日可待。”   说到这里,慕容玄阴已是有了几分痴狂之态。   徐北游只能默然。   片刻后,慕容玄阴重新恢复平静,“至于完颜北月为何不将我这个身外化身收回本尊,则是因为我慕容玄阴本就是一个意外之物,他担心将我收回之后,会留有遗患,以他的性子,宁可修为有缺,也不愿有超出自己掌控的‘万一’存在,所以我才能留得一命,也正因为如此,本该‘合道’之后便立即飞升的完颜北月,因为没有将我彻底收回本尊的缘故,还要在人间再滞留一段时间。”   徐北游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我可以去求完颜国主,请他将慕容先生从此地放出去。”   慕容玄阴哂笑道:“放我出去?我还能做什么?找个地方了却残生?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玄教教主,我待在这里,还能保全性命,还能有几分清静,可我一旦离开了这里,我昔日的仇人,甚至是故交、弟子、属下,他们都不会放过我,已成废人的我,顷刻间便会有杀身之祸,甚至是生不如死。”   徐北游沉声道:“完颜国主终究是要飞升之人,若是他飞升之后,先生又当如何自处?可若是先生愿意随我离开,但凭我徐北游手中一剑,可保先生余生无忧。” 第四百九十六章 以身为舟渡苦海   “保我无忧?”慕容玄阴闻言之后放声而笑,“徐小子,我承认你现在很厉害,就算我还有当年的巅峰修为,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可你现在的处境,远谈不上太平二字,你要面对的是堂堂道门掌教真人,稳居天机榜榜首几十年的天下第一人,你又有几成胜算?”   徐北游坦然道:“即便秋叶道行有损,如今的我对上他,胜算也不会超过三成。”   “那就是了。”慕容玄阴指着徐北游道:“你自身尚且难保,又何谈保我平安?”   徐北游笑了笑,“如果我说就凭我手中三尺,你必然不信,那我也跟你交个底,秋叶飞升在即,未必敢轻易离开玄都,只要他不离开玄都,这天下又有谁能奈我何?萧瑾也好,林寒也罢,终究都是冢中枯骨,早晚被我一剑斩之,”   慕容玄阴啧啧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徐北游不以为意,平淡道:“既然慕容先生不信,那就且看以后如何吧。”   慕容玄阴将双手置于膝上,缓缓说道:“你这次来见完颜北月,是干什么来了?是做说客,意在后建,还是另有所图?”   徐北游直言道:“两者皆有。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完颜国主,前不久时,我在佛门见了秋月禅师,禅师赠予我两大法门,分别是佛门的不败金身和金刚寺的不坏金身,我返回帝都之后,又向摩轮寺寺主秋思去信一封,秋思前辈不日就会亲自往帝都一行,如此一来,四大金身已有其三,我这次后建之行,便是想要将四大金身凑齐。”   慕容玄阴恍然道:“原来你是想要玄教的不灭金身。”   徐北游点头道:“正是。”   慕容玄阴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不灭金身,完颜北月有,我也有,我现在的这幅身躯,便是一副臻至圆满的不灭金身,只是如今的我身无半分气机,这副号称‘气机不绝则身躯不灭’的不灭金身便也没了用武之地。”   徐北游默然不语。   慕容玄阴笑道:“以完颜北月的才智,必然知晓你的来意,他却让你来见我,其用意可见一斑。”   徐北游试探问道:“完颜国主是想请慕容先生将不灭金身传授于我?”   慕容玄阴点头道:“我和完颜北月毕竟是同出一体,他的心思想法,我还是能猜测出几分的。他想让我传授你不灭金身之法,然后以你的性情,必然要将我救出此地,如此以恩报恩,恩怨两清,我有归宿,你也不虚此行。”   徐北游问道:“既然慕容先生已经明白,不知慕容先生是否愿意传授?”   慕容玄阴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顺遂完颜北月的心意?”   徐北游轻声道:“身处人世之间,可以跟任何人过去,但千万不要和自己过去,慕容先生置一时之气,纵使能让完颜国主有稍稍的不痛快,可也仅限于此了,于先生己身又有何异?”   慕容玄阴冷笑更甚,“那我问你,如今已成一个废人的我,活着或是死了,还有区别吗?”   徐北游轻声道:“人间修士自踏足地仙境界那一刻起,打通天地之桥,有天地元气灌注体内,脱胎换骨,如人新生,故而地仙修士有寿元二百载,慕容先生如今虽然气机不存,境界不再,但寿元无损,人生七十古来稀,按此来算,慕容先生尚未走完一半,又何必如此消极悲观。”   慕容玄阴默然不语。   徐北游继续说道:“我曾听先师说起过道门天尘大真人的典故,他早年时资质卓绝,与我家上官师祖并称于世,不过我家师祖是一路坦途,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而这位天尘大真人却是路途坎坷,最后得了善终。当上官师祖第一次渡海登岸而大杀四方时,天尘大真人因为研习丹道而走火入魔,境界修为大坠,从地仙境界直接跌落至鬼仙境界,凄惨不堪。”   慕容萱说道:“这段旧事,我当然知道。天尘坠境之后,离开道门玄都,游历世间四方,终是在二十年后重回地仙境界,接着返回道门玄都,镇压青尘叛乱,执掌道门大权,然后又用十年,终是在道门玄都飞升台上证道飞升。”   说到这里,慕容玄阴顿了下,望向徐北游,一字一句道:“徐小子,你是让我学天尘。”   徐北游平静道:“儒门圣人有言,择其善者而从之,虽然我与道门之人势不两立,但学一学这位道门主事峰主,也无甚不好。”   慕容玄阴笑道:“徐小子,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一点吗?便是这个能屈能伸,我就学不来,哪怕是已经沦为别人的阶下之囚,还是端着这副不可一世的臭架子,可谁又在乎?不过是徒惹笑料罢了。”   徐北游却是摇头道:“此乃风骨。”   慕容玄阴的笑意更甚,摆手道:“你就不要奉承我了,什么风骨,不卑不亢方是君子风骨,一味慷慨激昂,反而是落入了下乘,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徐北游仍是摇头不认可,不过却没有再出言驳斥。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慕容玄阴缓缓开口道:“你当真想学玄教的不灭金身?”   徐北游回答道:“为了先师遗愿,也为了恩仇大义,我不得不学。”   慕容玄阴缓缓道:“以身为舟,横渡苦海,登临彼岸,不死不灭。这是天魔策中开篇明义的一句话,立意不深,却是不灭金身的根本要义。”   徐北游没有开口说话。   到了他这个境界,号称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很多时候都是“一点即通”,此时慕容玄阴是否有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体内是否有足以催动不灭金身的通玄气机,都无关紧要,只要他将不灭金身的所有要义交予徐北游,已经有了两大金身为基础的徐北游,不过需要些许时日的水磨工夫,便能融会贯通。   慕容玄阴深深看了徐北游一眼,“既然你想要不灭金身,那我就给你不灭金身。”   徐北游双手交叠,恭敬一礼,“谢过慕容先生。” 第四百九十七章 此即是不灭金身   有三人穿过一片崇宁宫后的芬芳草地,来到一座临湖亭台附近,三人中唯一的女子坐在亭台中,似是稍作歇息,另外两人停下脚步,并肩站在湖畔,眺望波光粼粼的湖色。   两人年纪相差仿佛,都是不惑年纪的相貌,且都是清雅儒士的装扮,在这等北国之地,却是少见。   亭中的女子今日没有戴帷帽,露出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容颜,此时斜依亭柱,侧头眺望湖光,夕阳落在身上,人与景色一体,美的让人惊心动魄。   其中一名男子回头望了一眼,转过头来对身旁的男子轻声说道:“宋兄,听说你不日便要迎娶池仙子?”   他们三人正是玄教副教主宋青婴、道门大真人傅中天和玄教堂主池青奴。   宋青婴下意识地抹过唇边胡须,轻笑道:“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三十岁便应成家立业,我早已过了不惑之年,都已快是知天命的年纪,如今方才成家,真是汗颜。”   傅中天又下意识地又转头望向池青奴,犹豫了一下,放低嗓音道:“成家立业,说到底还是为了延续香火,可我辈修士,越是修为越高,诞下子嗣也就越发艰难,诸如公孙仲谋与张雪瑶,完颜国主与王后娘娘,蓝玉夫妻,萧白夫妻二人等等,俱是无子无嗣,再比如掌教真人与夫人,萧煜夫妇,乃至于家父家母,也不过育有一子而已。”   宋青婴笑道:“傅兄此言却是正理,修士本就求长生,若能求得长生,还要子嗣作甚?所以距离长生越近,诞下子嗣也就越发艰难,在下不才,虽然有地仙十六楼境界,但也难以奢求证道长生,所以还是想着有子嗣传承香火,不知傅兄有何教我?”   傅中天轻声说道:“掌教真人在地仙十八楼境界的时候,与夫人生下了谪仙大材齐仙云,傅某也是家父和家母的老来得子,这其中便是我道门秘术的功劳了。”   宋青婴拱手笑道:“宋某可是要仰仗傅兄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青婴双手负后,向南远眺。   傅中天轻声道:“这几日我在宫中有所耳闻,那位剑宗的大剑仙,似乎也来到崇宁宫中了?”   宋青婴点了点头,道:“正是。”   傅中天皱起眉头,问道:“那国主的意思是?”   宋青婴转头望着傅中天,笑而不语。   就在此时,异象突起。   傅中天猛然瞪大眼睛,刹那间已经是在手中出现一柄雪亮长刃,身形前掠,与满面笑意的宋青婴擦肩而过,斩向那名疾驰而来的女子。   傅中天的这一刀无声无息,却气势磅礴,如同海上生出一轮明月浮现于身前。   只见原本正在亭中赏景的池青奴不知何时已经出手,一双白色大袖鼓荡不休,她伸出双指,抵住了傅中天的那一刀罡气。   一袭白衣的绝美女子一退十余丈,重新落回到亭台之中,这才抵消了那道雄浑无匹的刀气。   白衣女子的指尖渗出一滴鲜红血液,不过转瞬恢复,不过一身白衣却是鼓荡不休,猎猎作响。   很快就要披上一身鲜红嫁衣的池青奴脸色凝重,傅中天不愧是以一己之力就将帝都城内搅得天翻地覆的上任暗卫府府主,一身修为相当不俗,若不是方才他忌惮身旁的宋青婴,这一刀绝不会如此轻描淡写。   挥出一刀之后的傅中天,顾不得乘胜追击,向身旁那名轻易儒士厉声道:“宋青婴,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青婴脸色平静,淡然道:“傅兄是聪明人,又怎么会猜不到?”   傅中天握紧刀柄,眯眼沉声道:“你们这是要杀人灭口了?”   宋青婴不疾不徐地说道:“不知傅兄是否听说过投名状的说法,其大意是说,一人要入伙绿林好汉,为防止是官府的奸细,便要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头领便无疑心,这边便谓之投名状。”   傅中天的脸色愈发阴沉,缓缓说道:“你要将傅某这颗项上人头,作为献给徐北游的见面之礼?”   宋青婴微笑着点头道:“然也。”   傅中天讥讽道:“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亦或者说,是要完颜国主亲自动手?若是如此,那傅某也无话可说。”   宋青婴轻笑道:“要杀你,还用不着国主亲自动手,国主曾经说过,在今后的二十年间,世间当有三人能够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第一个是你们道门的谪仙大材齐仙云,第二个是滞留地仙十七楼境界多年的武道大宗师赵青,至于第三个嘛,便是不才在下。所以国主他老人家说了,只要你能有本事从我的手中逃出去,那便是你的造化,他老人不会再为难于你,也不会与你计较。”   傅中天冷笑道:“境界高,不代表杀人的本事也高,既然完颜国主不会出手,那我倒要好好领教下宋先生的绝学。”   宋青婴没有继续作声,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神情冷漠。   在他身周有青气自生,升腾而起。   傅中天手持刻满符篆的长刀,荧光流转。   下一刻,傅中天以道门缩地成寸的神通,转瞬之间就出现在宋青婴的面前,高高跃起,一刀直直斩落。   大袖飘摇,风雷之势。   宋青婴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   傅中天蕴含雷霆万钧的一刀就这么被一根手指所阻,凝滞不前。   两人之间,仿佛隔了南疆的十万大山,难以逾越。   傅中天瞬间收刀,然后复而出刀。   宋青婴视野所及,如同银河落下九天,皆是汹涌磅礴的滚落的刀气,对其扑面而来。   宋青婴神情恬淡,单手负后,不退反进,另外一手径直伸出,以手掌生生破开刀身上的刀芒,轻描淡写地按住傅中天手中那柄锋锐无匹的符刃,五指和掌间顿时被刀锋割裂,绽放开朵朵血花,不过未等伤口鲜血流淌,便已经恢复如常。   这便是玄教的不灭金身。   气机不绝,则身躯不灭。 第四百九十八章 此身如玉如琉璃   天下修士大致可以分为四类,分别是:炼气、炼神、炼体、外物。   所谓炼气,便是以修炼自身气机为主,曾经死在慕容玄阴手中的张召奴便是此中佼佼者,一身气机磅礴浩大,与天地相通之后,以自身气机牵动天地元气,可搬山倒海,呼风唤雨。   炼神,便是修炼神魂,已经身故的剑宗长老上官青虹是此道佼佼者,他所修炼的未央剑经在意不在气,与人交战时,以神魂相斗,防不胜防,杀人无形,徐北游在境界未曾大成时,击杀玄教玉观音所用的长生剑,也是此道神通。   炼体,首推四大金身,一身体魄堪比金刚,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历劫不灭,再有就是武夫的横练体魄,不逊于四大金身,武修之所以战力强横,不得不归功于他们的绝强体魄,虽然不易于飞升,但与人争斗时,却是占尽便宜。   至于外物,只是泛称,泛指所有依仗外物的修士,诸如道门的符篆派,丹鼎派中的外丹派,白莲教的请神之法,甚至于剑宗剑修、凝聚香火愿力的摩轮寺四大分支、天机阁机关术等等,都可以算是外物之道。   不过到了地仙境界之后,这四个分类便不再那么泾渭分明,诸如精于炼气的道门修士,也会修炼无垢之身,一身横练体魄的武夫也会有一身雄浑气机,佛门更是将四者融汇于一体,故而难以区分,只能说各有侧重不同。   当年的剑道之争,道门一脉便是看不起剑宗将一身境界修为都放在手中三尺之上,重外而轻内,不过剑宗修士踏足地仙境界之后,剑道会逐渐转变为重剑意轻而剑术。剑意高低,不在于日积月累,而是类似于佛门的顿悟,一朝顿悟,或是心中有大不平、大意气,剑意便可直上十八楼,剑修往往可以凭此用出远超自身当前境界的一剑,这也是剑修常常能够越境而战的缘由所在。   先前徐北游与完颜北月一战,由于不是生死之战,只是平常交手,无不平更无意气,反倒是让徐北游束手束脚,难以发挥出剑修越境而战的优势。所以如今的天机榜三圣之间互相交手,若是生死之战,徐北游尚有三成胜算,可如果不涉及到生死而是点到即止,徐北游对上另外两人,几乎是半成胜算也无。   且不去说稳坐天下第一人宝座长达几十年之久的秋叶,只说完颜北月这个一直屈居次席的天下第二人,除了并不过于依仗外物之外,无论炼气还是炼神,他都是世间巅峰,尤其是一身体魄,将顶尖的武夫体魄和四大金身中的不灭金身融汇一体,几乎不逊于萧玄的天人不漏之身。   单以纯粹战力而言,完颜北月还要胜过秋叶,只是秋叶手中有玲珑塔和都天印这两大道门重器,所以才能反压过完颜北月一头。   对于完颜北月的印象,世人第一反应多半都是他的后建国主身份,其实完颜北月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完颜皇室,他的身世还要追溯到慕容氏上辈人的兄弟阋墙,慕容萱的祖父育有两子,长子是嫡妻所出的慕容渊,也就是慕容萱的生父,次子的生母甚至算不上偏房妾室,只能算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外宅,在慕容氏老家主故去之后,嫡长子慕容渊顺理成章地接任慕容家主,次子的处境愈发艰难,他不堪受辱,逃出慕容氏,孤身一人远赴后建,这个慕容氏的弃子,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后建大将军慕容燕,然后他又生了一个名震天下的儿子,即是今日的完颜北月。   也正因为如此,后来的慕容玄阴以完颜北月的表字玄阴为名,又以慕容为姓氏。   慕容燕抵达后建之后,结识了四处游历的萧烈,两人同游后建,分别有了一段姻缘,已经娶妻生子的萧烈沾惹上了当时的玄教圣女颜可卿,生下一个女儿,便是日后的汝宁大长公主萧茹,慕容燕则是与一名出身后建宗室的女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生下了一个儿子,跟随母姓,便是完颜北月。   所以完颜北月最早只是一位普通宗室,根本不可能继承皇位,即便后来后建道宗皇帝为了拉拢慕容燕,将完颜北月称作皇叔,也仍是如此。   只是谁也未曾想到,完颜北月生父好友的儿子萧煜,竟是异军突起,帮助完颜北月从完颜氏五王的手中夺得了后建皇帝之位,再加上后来的大梁城之盟和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两家关系之亲近,可称得上“世交”二字。   世交,世交,世代之交,傅中天在不是大势所趋的前提下,妄图说动完颜北月背弃大齐萧氏,还是有些太过想当然了。   至于这段关于身世来由的记忆,慕容玄阴自然也有,所以慕容玄阴一直都明白,完颜北月是必然会站在萧氏这一边的。   此时在摘星楼的第十楼中,慕容玄阴被徐北游注入一口气机之后,已经沉寂多日的不灭金身重新开始运转,脸色不再憔悴苍白,有了几分晶莹玉润之意。   慕容玄阴吐出一口浊气,忽然开口道:“我和完颜北月,其实都是同一种性情,那就是所谓的仙人心态,天下分合,与我何干?苍生涂炭,我又何忧?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逝者如斯,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所以我从不放在心上。”   “正因为如此,大齐也好,道门和魏王也罢,对我来说都是可帮可不帮,至于我为何最终选择了与道门联手,除了许多其他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完颜北月,既然完颜北月决意帮助大齐萧氏,那我偏要与他背道而驰不可。”   “只有这样,我才能有胜过完颜北月的机会,你试想,如果道门打败了大齐朝廷,萧瑾成功入主帝都,与大齐萧氏一荣俱荣的完颜北月便也难以逍遥事外,而且还未汲取我一身境界修为的完颜北月也远谈不上飞升二字,到那时我借助道门和萧瑾之力,未尝不能反客为主,成为世间唯一的谪仙人完颜北月。”   徐北游平静问道:“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话?”   慕容玄阴淡然道:“如今我已是一败涂地,这些谋划俱已成空,说与不说都无甚差别,与其埋在肚子里,倒不如一吐为快。而且一直以来,你徐小子都是一个极合我胃口的人,所以今天我把这些话说给你。至于你想不想听,我也不在乎,想听就听,不想听便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徐北游笑了笑,“就冲慕容先生将不灭金身的根本要义悉数传授于我的情面,徐某也会将今日这番话牢牢记在心中。”   说话之间,徐北游裸露在衣衫外的皮肤,已是晶莹如玉,净如琉璃。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夫妻二人赠一礼   待到徐北游从摘星楼中出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还是宋青婴守在门口等候,不过比起来时的只有一人,今日在宋青婴的身后又多出了一个池青奴,手中捧着木匣,上面有种种符篆封禁,不知其中到底放了何物。   双方互相见礼之后,宋青婴微笑着开口问询道:“想来徐宗主已是得偿所愿了?”   徐北游点了点头,望了眼这位玄教副教主,虽然他不精通望气之术,但以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还是看出些许端倪,这位在玄教中仅次于完颜北月的宋先生,身上竟是有着极为不轻的伤势。   这倒是奇了,在这座有堂堂天下第二人亲自坐镇的天海城中,竟然还有人能伤到宋青婴,亦或者说,这伤势根本就是完颜北月留下的,只是完颜北月又是因为何等缘由,要对自己的心腹肱骨下如此重手?   徐北游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绪。   不过如今的徐北游不再是初出茅庐时的愣头青,执掌剑宗,又身处庙堂之上,自是也养出几分城府,心底几番思量,面上却是不显,状若随意地问道:“我在摘星楼中的这几天里,外头可曾有什么事情发生?”   宋青婴仍是笑吟吟道:“若说事情,那还真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徐北游目光一凝,问道:“我观宋先生身上带有伤势,哪怕已经以丹药强行压制,仍是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复原,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宋青婴微微一怔,随即赞道:“徐宗主好眼力,宋某已是用了教内最上等的疗伤丹药,却仍瞒不过徐宗主的慧眼,实不相瞒,宋某身上的伤势,乃是一位与宋某境界相当的高手所留,险些便要了宋某的性命,万幸宋某修炼本教的不灭金身还算是小有成就,这才能死里逃生,侥幸胜过了那名高手,不过宋某的不灭金身却也被毁去七七八八,想要重新补齐,哪怕有玄教的众多天材地宝,也着实要花费一番功夫。”   刚刚在慕容玄阴的指点下练成了不灭金身的徐北游,自然知道不灭金身的玄妙之处,所谓气机不绝则身躯不灭,绝非是虚言妄语,如今宋青婴已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一身气机是何等磅礴,他的对手却能将他的不灭金身毁去大半,说明两人几乎是激战到油尽灯枯的地步,致使宋青婴体内气机入不敷出,难以维持,这才被毁去了不灭金身。   当世之间能有这份境界修为,虽然不少,但在被徐北游屠戮一通之后,剩下的也不过是双手之数。   会是何人?   徐北游陷入沉思。   “徐宗主?”   宋青婴见徐北游思索出神,便轻轻唤了一声。   徐北游顿时回神,问道:“倒是不知是哪路高人,竟然能将宋先生逼迫到如此境地。”   宋青婴微笑不语,只是以眼神示意身旁的池青奴。   池青奴上前一步,轻声道:“这是我家国主送给徐宗主的一份礼物,请徐宗主笑纳。”   徐北游稍稍犹豫,还是从池青奴的手中接过了这方木匣,上头所封禁的符篆,乃是从道门符篆中演变过来的玄教符篆,谈不上如何玄妙,其功效也只是镇压和封禁气息而已,徐北游随手一抹便将其除去,然后缓缓推开木匣的匣盖。   里面卧着一颗栩栩如生的人头,只是此时脸色雪白,双目紧闭。   徐北游猛地怔住,虽然这颗人头已经披头散发,但他仍旧是一眼认出了其生前身份。   正是那位曾经出任朝廷暗卫府左都督的傅中天,也正是此人一手主导了帝都之变,囚禁百官,自任摄政,意图扶持燕王萧隶登位,在事败之后,又迅速逃出帝都,销声匿迹,使得徐北游始终未能寻找到他的踪迹。   徐北游还记得在圜丘坛之变时,此人曾以小天人五衰的神通迎战道门符篆派大真人青叶,那时谁又能想到他会是道门中人,不得不感叹此人心机城府之深。也或者说,圜丘坛之变时,大齐朝廷仍是如日中天,哪怕萧玄身死,也无法动摇国之根本,所以傅中天还是忠于大齐的,只是到了萧白身死之后,国无一主,风雨飘摇,此时傅中天便生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心思,这就是人心似水多涟漪的道理了。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现在都已经无从印证了。   徐北游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会在此时此地见到傅中天的人头。   那么宋青婴所说的高手,想来就是傅中天了,也唯有他的小天人五衰神通,才能给修成不灭金身的宋青婴造成如此之重的伤势。   宋青婴以拳掩嘴轻轻咳嗽一声后,说道:“早在徐宗主还未赶到天海城时,此人便从极北之地瞒天过海来到后建,意图面见国主,竟是痴心妄想要说服国主出兵中原,国主自是不会答应,于是便派了宋某和池师妹,一起取下了此人的人头,以此作为礼物,赠予徐宗主。”   徐北游捧着木匣沉默许久,然后将匣盖徐徐推起合上,眼神略微复杂,叹息道:“国主有心了,宋先生有劳了。”   宋青婴笑道:“不敢称劳,这位傅中天傅大真人,不愧是国主同辈之人,最后关头,我与他陷入僵持境地,若不是我身边还有池师妹,由她出手斩落了傅中天的人头,那么死的人便是我了。”   徐北游望向池青奴,微笑道:“多谢池姑娘。”   池青奴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宋青婴从袖中取出一封请柬,双手递上,说道:“宋某今日前来,也是想请徐宗主不吝赏光,参加宋某的喜宴。”   徐北游接过请柬,略一翻看,然后惊讶望向二人,道:“原来二位要喜结良缘了。”   他随即将请柬收入袖中,拱手道:“那徐某要提前恭祝二位了,看来以后不能再喊池姑娘,要称呼嫂夫人了。”   池青奴脸色还算平静,但毕竟女子面薄,此时听到堂堂剑宗宗主的一句“嫂夫人”后,脸上顿时有了几分红晕,微微低下头去。   宋青婴却是洒然,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国主他老人家请徐宗主在出关之后,去崇宁宫一趟,有事相谈。”   徐北游点了点头,“我这便去见完颜国主。” 第五百章 山上山下圣贤人   徐北游独自来往崇宁宫行去,虽然一路上九曲十八廊,但好在徐北游记忆力惊人,只走过一次便已经熟记于心,不用管事带路,就到了完颜北月所在的崇宁宫,崇宁宫门前守着的两名小宦官见到徐北游后,显然是早已经得了完颜北月的吩咐,立时推开了崇宁宫的高大殿门,请这位贵客入内。   徐北游迈过门槛进入殿内,两名小宦官又将殿门缓缓合上,徐北游四顾望去,属于完颜北月的那把紫檀大椅上空无一人,整个殿内只有一方三足大鼎和四只白云铜炉,烟雾如云袅袅。   徐北游将视线转向那条挂满了纱幔的长廊,在长廊的尽头便是完颜北月精心潜修的精舍所在。   就在此时,里面传来了完颜北月的声音,“进来吧。”   徐北游微微一愣,按照不成文的惯例,修士们的闭关所在乃是最为私密的场所,平时除了道侣和护法之人能够进去,就是寻常弟子也不能轻易入内,这时候完颜北月请他进入自己的精舍,这倒是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   不过徐北游也只是略微犹豫,便迈步走进那条挂满纱幔的长廊,一直来到其尽头处的精舍门前,推门而入。   精舍中,完颜北月仍旧盘坐在平日里的坐台上,头上道祖,脚下天魔,自己身处其中。   在距离坐台大概三尺的位置专门摆有一个蒲团,这便是留给徐北游的位置了。   徐北游盘腿坐在蒲团上,开口道:“多谢完颜国主成全。”   “不灭金身的要义是慕容玄阴传授给你的,又是你说动了慕容玄阴,这是你自己的本事,与我何干,又何必谢我。”完颜北月的声音十分平和。   徐北游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国主给了我去见慕容先生的机会,无论如何,国主都当得徐某这一谢。”   完颜北月眯起眼睛,说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你,那时候的你还不是什么剑宗宗主,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如今几年过去了,你成了继上官仙尘之后的大剑仙,身份地位变了,心性也跟着变了不少。”   徐北游问道:“不知国主此言何解?”   完颜北月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以家国为重,敢为天下先,这都是你的长处,我就不多说了,可太过世故圆滑,学会了虚与委蛇那一套,年纪轻轻便暮气沉沉,像个老夫子,没有半点年轻人的朝气和意气,也着实让人不喜。”   徐北游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正如国主方才所说,晚辈每每想起自己身上肩负着的重担,再想要快意行事,便很难了。就像一片羽毛,无事一身轻的时候,可以随风飘荡,逍遥自在,可身上压上一块石头之后,便再也飞不起来了。”   完颜北月淡然道:“做山下的俗人难,做山上的仙人难,其实都不难。儒门有句话,叫做山上和山下,世内和世外,从无相通,若能相通,便是圣贤。我年轻时初听这句话,只觉得不屑一顾,可待到年老时再去回味,却又觉得有些道理。”   徐北游双手分置于双膝之上,静待下文。   完颜北月盯着徐北游,缓缓说道:“驰得尘俗之肩,方可挑圣贤之担。不做山下蝇营狗苟的俗人,不做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仙人,做一个山上和山下相通的圣贤之人,这才难。”   徐北游沉默了许久,摇头道:“完颜国主过誉了,其实我从不是什么仙人,更不是什么圣贤之人,只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俗人。”   完颜北月紧紧地盯着他,好久才收回目光,轻笑一声:“好一个俗人呐,若世上人人都是你这样的俗人,那这个天下哪里还有所谓仙人的半分立锥之地。”   徐北游沉默不语。   完颜北月摇了摇头,道:“与你说这些话却是有些早了,毕竟如今的你尚不足而立之年,不管你的境界修为如何高绝,终究还是个年轻人,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境也在情理之中,那便不说这些了,说一说四大金身,如何?”   徐北游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   完颜北月缓缓道:“道门的道藏悟真篇中曾言,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何谓火中金莲?便是消得内院霜雪,才为火内栽莲。”   所谓火里种金莲,所“种”之地,便是下丹田气海。   内院,则是中单田气府。   徐北游闻言之后,细细品味,默然不语。   完颜北月继续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不是天地无情,而是说天地至公,天地本无心,世人却给天地强加了一个心,以雷霆视为天地怒火,以大雪视为天地冷漠,以和风细雨视为天地仁慈,以凄风苦雨视为天地悲切。”   完颜北月话音落下时,崇宁宫外骤然一暗,在这个落雪的天气,竟是有无数雨丝落下,打在重重宫殿的金玉瓦上,发出啪啦啦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雨水沿着飞檐汇聚一线淅沥沥落下。   风是雨的头,在雨落时,风也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精舍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顿时便有湿润的水汽随风扑进精舍之中。   完颜北月的衣袍被风吹得飘摇摆动,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就像这雨,本无甚感情,不过是世人把对这雨的感怀强加了到了天地身上,所谓以己心拟天心不外如是。自己心意是己心,以己心拟天心是什么,说白了就是让天地元气按照自己的意思变化。”   徐北游转头望向外面的如帘雨幕,道:“此时此地本无雨是天心,完颜国主以神通聚了一方雨云强行落雨,呼风唤雨不过如是,这便是以己心拟天心。”   完颜北月沉声道:“己心何在?紫府便是。你想要将四大金身熔铸于一炉,不同于武夫的横练体魄,根本不在于体魄窍穴本身,而是在于其内的三大丹田,道门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之说,四大金身说白了便是以神御气,以气返精。”   完颜北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天魔策中又有言,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其气,气平则外横不侵。你可是懂了?”   徐北游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完颜北月不复多言,又闭上了眼,开始玄修打坐。 第五百零一章 求取三支姻缘签   浩浩帝都,百万之众。   偌大的一个帝都城,上到天子王公,下到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如此更是少不了行走江湖的术士之流,这些术士多是打着道门的旗号,披上一身道袍就敢自称自都天峰玄都而来的道门真人,平日里做些看相解签、调和风水、驱邪超度的活计,虽然其中不乏真正的占验派高人,就如当年的青尘大真人便曾是其中一员,但绝大部分人还是没什么道行修为,不过凭借一张伶俐巧嘴蒙混过关,与坑蒙拐骗不过一线之隔,被人称作“蓝道”。   只是自从朝廷与道门反目之后,这城中的道人就骤然少了许多,不少以往冒充道门真人的江湖术士,干脆是一狠心一咬牙,将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剃掉,道袍换袈裟,摇身一变就成了托钵化缘的佛门高人。   今日,在一处人来人往的路口处,便有如此一个不太寻常的人物,说他不寻常,是因为在这等时候,此人竟还是一身道人打扮,看道袍样式也是不俗,只是有些破旧,这道人看上去大概有花甲年纪,留着两撇山羊胡,此时老道人正坐在一块脏兮兮的布帛上,上头画着太极八卦,左手持幡,幡上写着大大的算命二字,迎风招展,右手拿铜铃,身前摆着一方签筒,着实看不出几分高人气度。   虽然没有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官差来捉拿老道人,但寻常百姓兴许是怕沾染道门干系的缘故,很少有人敢来求签,所以老道人的生意很是惨淡,老道人百无聊赖,干脆是眯起眼睛,晒着午后的暖阳,昏昏欲睡。   就在此时,有一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让老道人猛地一个激灵,生怕遇到那种不讲道理的官宦子弟,直接纵马将他的摊子给踩踏了,其实摊子没了也是小事,关键是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番折腾,说不定被撞之后还要被骂上一句没长眼睛,那又是何苦来哉。   待到老道人睁开眼睛之后,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站着两名牵马而行的女子,虽说这两名女子都是披着斗篷,看不清姿容如何,但两人所牵着的马匹却是让老道人狠狠震惊了一把。   老道人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如今又身在帝都这等世间第一等富贵之地,眼界自是不俗,那匹白马,应该是出自草原的乌骓,价值万金,而另外一匹则更是了不得,呈现出燕紫之色,竟是与传说中的飒露紫十分相像。   马匹尚且如此,这些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   老道人咂摸了一下嘴巴,有点心惊,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贵人了,而且还是那种贵不可言的贵人,遇到这种贵人,运气好,便能发上一笔横财,可若是运气不好,挨顿打都是轻的。   老道人略微迟疑后,试探问道:“两位姑娘,可是要求签?”   其中那位牵着飒露紫的女子轻声道:“我这位妹妹想要问一下姻缘。”   老道人立时将视线转向那位牵着白马的女子,这位女子同样是披着一袭白色斗篷,将面庞深深藏在兜帽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和一个洁白精致的下巴和一双紧紧抿起的嘴唇。   老道人轻轻咳了一声,道:“那便请姑娘抽签吧。”   白马白斗篷的女子望着签筒,迟迟没有动作。   “这……”老道人又望向先前开口说话的女子。   这女子披着一件滚金边的宝蓝色斗篷,比起一身白衣如雪的女子,更显威严富贵气态,让老道人认定了是主事之人。   她望了眼老道人,平静说道:“我这妹妹脸皮薄,也罢,我先抽上一只签。”   老道人赶忙道:“请。”   女子从斗篷中伸出一只手臂,握住那只装有一百零八支姻缘签的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轻轻晃动。   老道人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看到她润如羊脂美玉的手腕上,戴着一串俗称紫眼睛的紫翡数珠。   老道人的心肝又是不自觉地颤抖一下。   这等珍稀之物,他也就是听说过而已,今天还真让他给遇上了。   这到底是哪家的贵人,未免也太贵了些。   一支签跳出竹筒。   老道人放眼望去,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他顿时大喜过望,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恭喜姑娘,这是签王!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   “倒还算准。”女子轻轻一笑,伸手捻住这支签王,将它丢回签筒。   在她身旁的白衣女子在几经犹豫之后,终于伸手握住签筒。   老道人望着女子手中上下晃动的签筒,心底百思几转,先前那位女子八成是已有良配,自是无须再觅良缘,所以抽中了签王也不见如何喜色,反倒是这位白衣女子,八成还未婚配,所以这次的解签,还是以这位白衣女子为主。   若是能求得一个好签,这些贵人自然欢喜,那便少不了他的赏钱。   只是,当那名女子的签摔出签筒之后,老道人顿时便心底冰凉一片。   “遇人不淑矣。”   白衣女子捻起这支签,缓缓道:“这是第几签?”   老人心灰意冷,这签不用解签,就是表面的意思。   他迟疑了片刻,方道:“这是第三五签,下签,所谓……所谓今之所逢遇耶,伊人是害人之人也。明知不可交,宜速止之,另择佳偶去可也。”   披着宝蓝色斗篷的女子轻叹一声,将这支签拿过,重新丢回签筒中,道:“此签不准,再抽一次。”   白衣女子犹豫了一下,复而拿起签筒,开始摇晃。   片刻后,再出一签。   老道人望去,在心底轻轻哀叹一声,道:“第五八签,中签,帷旧婚姌,其能降以相从乎?这是说一人……不自量力,妄图高攀,即使得以攀高,事亦不得以称心者。既然如此,不如降落以求,可做为鸡头,不做牛尾。不如是否。枝头凤凰。尔不能见其外表断其幸也。须知其内容方可知也。”   宝蓝色斗篷的女子还要说话,白色斗篷的女子已是摇头道:“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就这样吧。”   前者点了点头,丢给老道人一只钱囊后,两人翻身上马,就此远去。   老道人大喜过望,瞪大了眼睛,只顾着打开手中钱囊去数银子,却没发现自己的签筒中少了三支姻缘签。 第五百零二章 萧知南和虞美人   两名纵马女子一路前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从外城到了内城,又到了皇城脚下。   皇宫重地,任何人不得纵马,唯有年高德重的老臣,会被皇帝赏赐乘双人抬舆,所以两名女子还未到达宫门,便已经翻身下马,沿着御道牵马而行。   此时已经夜色渐浓,那名披着蓝色斗篷的女子牵着飒露紫,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斗,忍不住感慨道:“自从家父和家兄故去之后,我已是很久没有骑马了,一则因为没有时间,二则因为没有必要,三则,毕竟我是一介女子之身,若是光明正大地骑马出行,总会被一些老夫子所诟病,被说成是有失庄重。”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望向稍稍落后自己一个身位的白衣女子,微笑道:“这次倒是托妹妹的福,让我有再次纵马飞驰的机会。”   白衣女子沉默着,许久后方才轻声开口道:“御剑于九天之上的感觉,不是比骑马更好吗?”   蓝色斗篷的女子稍稍沉默,缓缓说道:“这是两回事,我想骑马的原因不在于骑马这件事本身,而是在于其延伸之故,往小了说,是不想被这座深宫束缚,甚至不想被这座城池所束缚,往大了说,便是想甩脱身上的这些规矩教条,求一个此心自在。”   白衣女子嗓音微涩道:“殿下鞭辟入里,吴虞受教了。”   两名女子正是萧知南和吴虞,这次吴虞奉张雪瑶之命秘密前往帝都面见徐北游,只是路上因为其他事情有所耽搁,待她抵达帝都时,徐北游已经离开帝都远赴后建,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吴虞的身份很是特殊,其他人不敢擅自处理,再加上韩瑄正在病中,便将此消息禀报给了萧知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萧知南竟是孤身一人出城迎接远道而来的吴虞,这才有了两人骑马并行入京。   如今的萧知南不是帝王胜似帝王,能与帝王并肩者,少之又少,这就难免让人想起一个典故,当年萧煜联手道门秋叶,布下大阵,改变天时,在冬日降下大雨,持续十余日,使得青河之水暴涨溢岸,终是水淹徐林二十三万大军,此战导致徐林不得不投降归顺于萧煜,并使得萧煜得以入主中都。在进入中都城时,萧煜曾经邀请秋叶与他骑马并行入城,以示两者的亲近关系。   可谁又曾想到,多年前曾经并肩同行的两人最后还是反目,其多年的交情也在梅山明陵的一次隔空交手之后,彻底走到了终点。   吴虞出身世代官宦门第,自是精通这些典故,深知无情最是帝王家的道理,即便撇开徐北游的关系不谈,她对于萧知南也有一种近乎于本能的戒备,所以萧知南称呼她为妹妹,她却尊称萧知南为殿下,也始终不曾真正并肩而行,总是稍稍落后一个身位。   萧知南对此都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她已经展现出诚意,别人不领情,她也不好强逼着人家去认可,那倒是让吴虞把心中的猜疑给坐实了。   关于吴虞,她早有耳闻,毕竟两人经常被相提并论,她不想知道也不行。江都不比帝都,那儿多是浪荡江湖的修士,他们可不管什么避讳不避讳的,以前是大齐的齐阳公主一枝独秀,在吴虞代替徐北游主事剑宗而声名鹊起之后,便干脆将两人并列为北萧南吴,直到萧知南成为训政长公主之后,这种说法才有所收敛。   这次见面之后,萧知南不得不承认,仅以容貌而论,这位江都的“虞美人”的确不逊于她这位大齐的公主殿下,当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儿,也难怪会传出那么多流言蜚语,平心而论,这样一个美人放在身边,哪个男人不动心?更何况这个美人也是芳心暗许几分,那就更是难以消受美人恩了。   萧知南不由想起了那些随着徐北游名动天下而一道甚器尘上的各种流言。   实话实说,这些流言着实不怎么好听,大多都是猜测徐北游与吴虞的关系。   有人信誓旦旦,说吴虞早已被徐北游近水楼台先得月,帝都有正宫娘娘,江都有外宅娇娘,两地相隔何止千里,自是不必担忧后宅不宁,此间乐趣,自是不足外人道也,唯有那位大剑仙才能体味。   也有人说徐北游金屋藏娇,其实那位公主殿下是个名副其实的妒妇,不许徐宗主纳妾,可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徐北游便借着宗门之便将这位国色天香的师妹收入囊中,掩人耳目。   这些流言让萧知南好气又好笑,合着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徐北游偷了腥,就她这个手握暗卫府这等监听探查利器的摄政长公主还被蒙在鼓里?   这算什么?众人皆醒我独醉?   总得来说,没人相信徐北游会守着这么一位美人而不去监守自盗,以至于张雪瑶这位长辈也怕吴虞走上了当年秦穆绵的老路,专门请唐圣月去跟徐北游谈过此事,徐北游为此还专程写了一封信向萧知南表明心意,这才有了“男子坦荡荡”、“望妻切莫费思,夫必自重”的话语。   可这些留言,始终不曾停息,倒是有了越描越黑的趋势。   萧知南这次亲自来见吴虞,何尝不是想要将这些误会化去?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两支姻缘签竟是如此不吉利,却是让她有了借机示威的嫌疑。   这个插曲着实出乎萧知南的意料之中,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不过此时细想起来,吴虞遇到徐北游,也的确可以算是“遇人不淑”。   如果徐北游不必担负起剑宗的重任,也没有一个身为庙堂重臣的义父,只是一个逍遥世间的浪子,那么他必然不可能与萧知南发生什么交集,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可以算是吴虞的良人,在没有萧知南的前提下,两人未尝不能成为一对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徐北游必然要肩负起剑宗的重任,韩瑄重返庙堂也是大势所趋,那么他与萧知南产生交集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有句老话,既生瑜何生亮,有了萧知南之后,徐北游便只能“辜负”吴虞。   从这一点上来说,徐北游的确非是良人,也就是那支姻缘签上所说的遇人不淑矣。 第五百零三章 叶家公子叶澜依   萧知南走在前面,从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两支姻缘签,以她如今的境界的修为,想要瞒过吴虞和那名老道人,着实不算什么难事。   第一支便是她自己所抽的签王,夫复何求的神仙美眷,抽中此签时,萧知南虽然面上不显,但心底还是欣喜非常,所以将这支签拿了过来,打算当作一个小小的纪念,将其与她这些年陆续积攒下来的一些小玩意放在一起,这些小玩意远谈不上贵重二字,不过是一小堆黄龙铜钱、一只破旧钱囊、一块缺了角的玉佩、一把没有刀鞘的弯刀、一朵已经风干的小花、一本前朝的帝鉴图说,一只绣着牡丹图样的香囊,一把带着干涸血迹的匕首,甚至还有徐北游寄给她的那封家书,其中钱囊和铜钱的故事,萧知南曾经在鸡鸣寺中对徐北游提起过,其他也都相差不多,都是有着过往故事的物件,被萧知南视若珍宝,等闲不会轻易示人,只是偶尔会自己会翻看一二。   在萧知南取走这支姻缘签的时候,她心中一动,又顺带将吴虞抽中的另外两支签也一并拿了过来,姻缘签这种东西,第一次才算灵验,第二次便不灵了,所以她将吴虞第二次所抽的那支签毁去,只剩下“遇人不淑矣”的签。   这第二支签,萧知南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还给吴虞,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那她便自己留下来,与那支签王放在一起。   看着手中的两支签,萧知南忽然想起母亲在世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的女人,哪有真大度的,无非是逼着自己不得不大度罢了。   萧知南将这两支签收起,轻轻叹息一声。   不得不承认,母亲说的话对极了,这世上能像皇祖母那样敢爱敢恨的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数女子哪怕心中不喜,在这个礼教森严的世道,也会逼着自己大度起来,此时的她和吴虞亦是不能免俗,两人就算谈不上相看两相厌,但也绝不会有一见如故之感,却又不能在面上显露出来,还要称呼一声姐妹,真是何苦来哉。   很快,两人从大齐门的侧门穿过,临近承天门。   守在承天门前的重重甲士早已得了张百岁的吩咐,单膝跪在御道两侧,开门恭迎长公主殿下。   吴虞有些受宠若惊,停下脚步望向萧知南,略有迟疑道:“殿下,是否太过隆重了?”   萧知南只是轻轻摇头道:“不打紧的。”   吴虞轻轻呼吸一口气,随着萧知南缓缓前行。   两人过了承天门,来到真正意义上的皇宫大内,很快就有侍从宦官来为二人牵马,又有双人抬舆,一前一后载着两人前往飞霜殿。   皇城禁地,不得飞腾奔行,不得纵马,这是萧煜在世时定下的铁律,除了徐北游曾经在无意中有过违反,其他人都严守此律。   来到飞霜殿的殿门前,两人除去了身上披着的斗篷,交予两旁的侍女,步入殿内,温暖如春。   萧知南挥手示意今日当值的银烛暂且退下,分而落座之后,不再刻意熟络客套,恢复了平日里的长公主威严,缓缓说道:“南归去了后建,怕是还要有些日子才能回来,吴姑娘有什么要紧事情,说与我听也是一样的。”   听到萧知南称呼她吴姑娘而不是妹妹,吴虞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略微自在几分,答道:“回禀殿下,因为此事关乎魏王和道门,事关重大,所以师母才让我亲自赶赴帝都面见宗主师兄,既然宗主不在,那我便将此事告知殿下,请殿下日后再转告宗主。”   萧知南点了点头。   吴虞略微斟酌言辞之后,轻声道:“根据我剑宗埋在道门中的暗子来报,自萧林的死讯传来之后,魏王便频频密会道门中人,已知的有天璇峰峰主、天玑峰峰主、摇光峰峰主,还有药师殿殿主、慎刑司掌司等人,具体内容上不可得知,不过根据师母推断,魏王和道门很可能要行背水一战之举。”   萧知南的目光骤然一凝,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吴虞说道:“师母她老人家早年时曾与道门的掌教真人有些渊源,再加上张氏和叶氏当年也曾有过姻亲关系,其中脉络错综复杂,所以师母得以将一枚暗子安插在玄都之中,如今身在道门白云子之侧,位虽不高,但却十分紧要,这些消息便是由他传出来的。在苍云的身份暴露之后,此人的身份就只有我和师母二人知晓,就连青莲师妹也不曾告知,师母考虑到其隐蔽安危的关系,故而让我亲自往帝都一行。”   萧知南的脸色愈发凝重,轻声问道:“能否告知我那名暗子的身份?”   吴虞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嗓音,“此人出身叶氏,本名叶澜依,不过因为是偏房庶出的缘故,素来为叶夏和叶道奇不喜,在叶氏被处处排挤,过得很不如意,师母早年返回魏国时偶然结识了他,曾经出手接济于他,并暗中助力将他送入道门,所以他感怀于师母大恩,任凭师母驱使。因为他出身于叶氏的缘故,道门中从未疑心于他,先是将他安排在镇魔殿中,化名叶罪,任七十二执事之一,后又被白云子看中,收为弟子,得以进入天师府中任小天师,并重新恢复叶澜依的本名。”   萧知南闻言后陷入沉思之中。   夫妻本是一体,所以徐北游有什么事情也不瞒着她,她记得徐北游曾经说起过叶罪此人,当初便是此人负责追查崇龙观和知云之事,还曾在巨鹿城城外和宋官官起过冲突。   对了,还有剑宗十二剑中的莫名剑也是从此人手中得来,相较于其他几剑的千难万难,莫名一剑的得手委实有些太过容易,当时不觉如何,现在再去细细回想,却是颇有些玩味之处。   过了许久之后,萧知南才回过神来,轻声赞道:“张师母果真是好手段,竟然在道门中埋下如此深的一颗钉子。” 第五百零四章 萧怀瑜行险一搏   江南水乡,多湖泊河流,不利于大队骑军的纵横驰骋,更利于依靠雄城设防,再加上将天下从中一分为二的天险大江,故而历史上不乏划江而治的例子,当年已显颓势日久的大楚,也正是因为此等原因,才能在后建的铁蹄之下苟延残喘,得以在其后十余年的时间中偏安一隅。   江南的要害有两处,一处便是占据了大江海口位置的江都,再有一处便是湖州境内的两襄,两襄素有天下之腰膂的说法,占据襄阳,进可虎视江南,退可以此为屯兵所在,阻断江南和蜀州的联系,真正使江都成为一块孤地。   按照萧瑾最早的谋划,便是在洞庭湖一战之后,顺势攻下两襄,只是萧瑾未曾想到,徐北游近乎凭借着一己之力,将他的大军脚步生生拖住,最终拖到了蜀州和江北的两路援军赶到两襄,如此一来,魏国大军想要速战速决的想法已经彻底破灭,甚至想要攻下两襄也成了奢望。   当年后建铁骑之所以能攻下两襄,是因为当时的后建已经坐拥整个江北,再加上后建本土九州之地和东北三州之地,人力物力更甚于偏安一隅的大楚,可如今的魏国却是不能与当年的后建相比,按照萧瑾的设想,魏国应是与当年的后建一般,先是占据半壁江山,然后以这半壁江山为根基,再徐徐图之。当年的后建占据江北,现在的魏国欲要占据江南,都是此理,只是在江南未能攻下的前提下,地狭民少的魏国如何也比不得坐拥天下的大齐。   如果魏国大军执意攻城,陷入到两方攻防的泥潭之中,就成了双方比拼家底的角力境地,从这一点上而言,魏国没有丝毫胜算,就算萧瑾侥幸攻下了两襄,面对已经解决了东北牧氏的大齐,各路大军必然会纷然踏至,到那时候,还能有几分胜算?   萧瑾作为曾经在十年逐鹿中大放异彩的老辈统帅,又岂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现在的他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趁着大齐的各路大军还未赶到江南时,率军退出江南,退回魏国,凭借东海天险,仍旧是割据一方,以图后来。   第二个选择,便是彻底放手一搏。   如果选择第一个,可以说成是留待青山有柴烧,可如果仅是如此,萧瑾又何必发动这场让无数生灵为之涂炭的不义之战?所以他选择第二个选择。   其实早在东北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便已经做出了决定,在这段时间中,他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是暗中联络道门,阴蓄实力,只待最后一搏。   在萧瑾的强令之下,原本驻扎于江州一带的魏国大军逐渐放弃江州,进入湖州境内,与围困两襄的魏国主力回合,如此一来,魏王萧瑾便等同是自断退路,犹如当年霸王的背水一战。   在承平二十四年的初冬之际,一支大军离开湖州两襄一带,一路西进。这是一支典型的魏国大军建制,分为“车”和“队”,车营及辎重营是“车”,马营和步营是“队”,无论将领还是士兵,皆是身披铁甲,而且不同于大齐的常规军制,在兵器配备上,以火器为主,尤其以鸟铳和火炮为重。其中辎重营近乎半数之人装备有火器,若是有人想要奇袭辎重营,哪怕是来去如风的轻骑军,面对结成车阵之后的辎重营,同样讨不得好去,除非是号称战力第一的重骑军,在悍不畏死的冲锋之下,方有可能破开堪称铁桶阵的车阵。   可话又说回来,在江南水乡之地,重骑军根本无法施展开来,所以这种车阵在于江南水乡之地,被说成是无敌也不为过。   这支大概万余人的大军,由萧瑾心腹上官郯亲自统领,乃是整支魏国大军的精锐核心,算是萧瑾的最后的压箱底本钱,哪怕是攻打两襄这种关键战事,萧瑾都未曾将其放到战场,而是让他们一直停留在江州境内,直到此时此刻,才被萧瑾调到湖州境内。   既然是压箱底的本钱,除了说明萧瑾已经走到绝境之外,也说明萧瑾绝不会让这支精锐之师做无用之功,必然有大谋求。不过这也毫不奇怪,毕竟好钢用在刀刃上,萧瑾想要走出绝境,只能行险一搏。   披坚执锐的上官郯骑在一匹出自草原的“天马”之上,前些时日还是志得意满的上官氏三家主此时眼神深沉,甚至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阴沉意味。   上官氏五兄弟,撇开上官秋水这个女子不去说,老大上官锋、老二上官云、老三上官郯、老四上官乱,大哥上官锋死在了梅山明陵之中,四弟上官乱死在了徐北游的剑下,如今二哥上官云也未能幸免,又在从东北返回江南的途中,死于冰尘之手,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上官郯,不知何时何日也会如他的三个兄弟一般,说死便死了。   这让上官郯不禁扪心自问,当初上官氏选择依附魏王萧瑾的决定,真的对吗?现在上官氏几乎要因萧瑾而亡,这又让上官郯如何不会感到悲愤?   只是这条路没有回头二字,要么半途而死,要么一直走到尽头,上官郯早已是没有退路。   就在此时,上官郯忽然勒马驻足,眯眼望向前方的一处山谷。   紧随在他身侧的一名老者好奇问道:“将军,这条山谷已经被我们搜查过了,上方两侧并未发现伏兵,应该不会有问题,将军在担心什么?”   这名在军中略显鹤立鸡群的文衫老者乃是鬼王宫中人,这次大批鬼王宫修士随军而行,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充当斥候之责。   上官郯略微犹豫了一下,皱眉道:“有些太过于平静了。”   文衫老者微微一笑,道:“王上这次派兵入蜀本就是出人意料之外,禹匡等人又龟缩在两襄城中,消息闭塞,来不及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就凭两襄城中的兵力,固守城池尚可,可想要跟我们出城野战,又哪里会是我们的对手。”   上官郯叹了口气,仍是忧心忡忡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第五百零五章 辰酉谷入蜀奇谋   上官郯远远眺望着这条幽深山谷。   此地名为辰酉谷,长达百余里,乃是连接湖州和蜀州的要道所在,只是地形狭窄,并不适宜大队军伍通过,不过此番萧瑾决意效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机谋,绕过两襄直接进军蜀州,一举拿下白帝城和锦城,扭转整个江南的颓势,此计之关键在于兵贵神速,故而上官郯想要赶在大齐反应过来之前进入蜀州,就不得不从这条捷径通过。   上官郯缓缓说道:“如今战事胶着,随着东北牧王败亡,江北大势已定,这就让大齐朝廷得以腾出手来,将原本屯兵于山海城一带的大军调往江南,所以江南战事不能再久拖下去,此番王上决意行破釜沉舟之举,撇开湖州,直取兵力空虚的蜀州,意图与西北的草原大军会师。可自古以来,蜀州都是易守难攻之地,如此一来,胜负关键便在于入蜀二字,辰酉谷乃是湖蜀两地之要道,长达百里,历史上多次有兵家想要偷渡此地,但却从来没有人成功,当年恒术率军攻打盘踞蜀州的公孙氏,也曾像我们这般偷渡辰酉谷,结果还未出谷,便中了公孙氏大军的埋伏,我怕就怕这次会重蹈前人的覆辙……”   那名文衫老者赶忙打断上官郯的晦气言语,“将军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言语,毕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上官郯自嘲一笑,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尽数收敛,沉声道:“如今禹匡和魏无忌俱在两襄,禹匡还好,毕竟他长年居于江北齐州,来江南任职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功夫,可魏无忌却不一样,他本就是湖州之人,当年的红巾军太湖起事,也是由他一手主导,对于湖州的地形地势,可谓是了如指掌,这次他亲领十万援军入湖,决不可小觑半分。”   上官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道:“传我的命令,以马队为先导,以车队殿后,全军徐徐进入辰酉谷中,若是稍有异样,马队务必以最快速度冲锋,保证后方车队可以展开阵形。”   文衫老者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重重应诺一声。   这位魏国大将又是轻轻叹息一声,他之所以忧虑重重,不是担心山谷上方埋藏有伏兵,而是担心在辰酉谷的尽头处藏有伏兵,待到他全军进入辰酉谷之后,再有人从后方入谷,以前后夹击之势,将他这支精锐大军彻底堵死在辰酉谷之中,虽说他的车阵堪称无敌,但无奈在山谷之内,根本无法布展开来,甚至大齐大军只要占据住两侧谷口,然后再派人占据山谷上方两侧,形成居高临下之势,到那时候,被困于山谷内的魏国大军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虽说上官郯在临行之前曾经与萧瑾有过一场秘密议事,在这场议事中,上官郯也向萧瑾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一旦事败,这万余精锐全军覆没事小,还在湖州境内的魏国大军完全陷入被动之中事大,将满盘胜负全部押在这一役之间,是否太过冒险。但是萧瑾认为,此次兵发蜀州的前提便已是行险,在于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对方早已有了防备,无论是否走辰酉谷,都已是同样的结局。萧瑾正是在赌,赌蓝玉、魏无忌、禹匡、孙少堂等,无人能够想到萧瑾会孤注一掷,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蜀州。   在过去多年之中,萧瑾对于自己的评价都是“用兵唯有谨慎二字”,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真正的行险之人是魏禁和查莽,一人曾经偷越阴平,拿下蜀州,一人曾亲率精锐攻入西河原,兵临中都城下,可反观萧瑾,多是留守一地,不曾有失,给人以谨慎印象,也在于情理之中。   平心而论,谁又能想到谨慎了一辈子的萧瑾,会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在还有退路的前提之下,选择行险一搏?   上官郯想不到,那么蓝玉等人就更想不到。   上官郯自言自语道:“只要能够顺利通过辰酉谷,便可兵临白帝城下,再配合道门的倾力相助,到那时候,任你孙少堂有什么本事,也无力扭转大局,然后再以白帝城为支撑,我魏国大军便可源源不断进入蜀州,任你蓝玉是天机榜上的神仙,又如何能拦得住这几十万大军?”   ……   事实上,的确没有人能够想到萧瑾会行险一搏。   蓝玉、禹匡、孙少堂、魏无忌这些深处前线的重臣将领没有想到,身处中枢的萧知南、韩瑄、张百岁、谢苏卿等人同样是没有想到。   可正如上官郯所言,凡事就怕万一二字。   在苍云之事后,白云子令慎刑司严查道门内部,也着实将许多朝廷和剑宗埋在道门中的钉子拔出,可白云子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直跟随在他身旁的那位嫡传弟子,与掌教秋叶大有渊源的叶家公子叶澜依,竟然会是张雪瑶的人。   这可谓是卧榻之侧,犹有他人酣睡入眠。   萧瑾因为需要道门从旁助力的缘故,不得不将自己的谋划告知了白云子,虽然白云子未曾将此事直接告知于叶澜依,但也并未避讳叶澜依,在叶澜依的有心之下,大概猜测出部分事情真相,并将此事以隐秘渠道传递到了张雪瑶的手中,这才有了张雪瑶派遣吴虞亲自赴京面见萧知南之事。   至于吴虞为何说要面见徐北游,不过是面对萧知南时掩饰自己窘迫的话语罢了。   萧知南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刻以十二道飞剑传书传令于坐镇锦城的蓝玉、驻守白帝城的孙少堂、驻守襄阳的禹匡以及驻守襄樊的魏无忌四人。   四人俱是沙场老将,禹匡和魏无忌不必多说,都是大齐四大名将之一,孙少堂也是由魏禁亲自调教出来的将领,参加了当年整个南疆战事,而蓝玉更是跟随萧煜打江山的首功之臣,凌烟阁上第一人,整个十年逐鹿中都有他的身影。   虽然萧知南并不知道萧瑾的鱼死网破之举到底是什么,但四人在接到飞剑传书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辰酉谷这个关键之地。 第五百零六章 无论生死战必胜   大江之所以被称为天险,便是因为其江面广阔,大军很难在极短时间内迅速通过,而在过江的过程中又很难有还手之力,容易被守在另一岸的敌军半渡而击,进退不得,首尾难顾,故而成为庇护广阔江南的天险。   其实因地而异,并非是江河之地如此,如今这条连接了湖州和蜀州两地的辰酉谷,也可以称为半渡而击之地。   在辰酉谷的另一侧,一名年轻将领勒马而停,在他身后的三千轻骑也随之停下脚步,其动作起伏如出一辙,让人不得不感慨这支骑军的精锐战力。   在上官郯从辰酉谷的另一侧眺望时,他也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辰酉谷出口,在他身后的三千精锐之师,从将领到底层兵士,人人都是风尘仆仆,人和坐下马匹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之态,不过好在这次是一人双骑,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中,从南中赶到此地。   这次奔袭辰酉谷,是坐镇蜀州的蓝玉亲自定下的方略,至于为何如此,就不得不提到前不久的朝廷改制。在如今的境地之下,各地的三司衙门已经近乎瘫痪,镇守各地的五大禁军除了西北左军之外,随着战局变化也再难维持完整建制,除了已经被彻底打残的江南后军,还有南疆前军的驰援江南,天子中军一分为二。如此一来,便容易形成指挥不明、令出多门的情形,为应对如此境况,就在前不久,朝廷已经正式颁下诏令,效仿当年太祖皇帝的旧制,重新设立三大行营,虽说江陵已经沦落他手,剑阁和陕中也不再是当年的必争之地,但仍是启用江陵行营、剑阁行营、陕州行营等当年旧称,行营设立掌印官一职,总揽一地军政大权。   掌印官虽无品级,也无官衔,但以手中握有的实权来说,已是远远超出了五大左都督,三司衙门更是远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几乎与一地藩王无异,为避免战后形成藩镇割据之格局,三大掌印官的人选必须是慎之又慎。   经过萧知南与内阁、六部九卿、大都督府合议,这次三位掌印官的人选分别是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剑阁行营掌印官蓝玉,以及陕中行营掌印官张无病。说来也巧,上次设立三大行营,还是十年逐鹿的时候,当时的三大掌印官分别是江陵行营掌印官蓝玉、剑阁行营掌印官林寒,以及陕中行营掌印官萧瑾,如今物是人非,当年的三大掌印官除了蓝玉之外,其他两人已是走到大齐的对立面上,而这次重新设立行营的根本缘由,也正是因为这两位曾经的行营掌印官。   因为三大行营之故,已经致仕的蓝玉在名义上又有了节制蜀州境内所有大军之权,此次蓝玉在军令中措辞极为严厉,严令他在此地阻截意图入蜀的上官郯大军,配合江陵行营的另外一支骑军,务必将上官郯大军悉数歼灭于此。   这让他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的确是重了几分,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平心而论,他不是什么好人,自小便是乖戾性子,所以才会被家中长辈丢进边军,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南疆等地厮混,从最小的校尉一直做到如今领兵三千人的统领,死在他手中的南疆蛮族,足足有四百二十一人,有普通的南疆蛮族士兵,也不乏巫教修士之流。   在南疆那边,他可谓是凶名卓著。   从军以来,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开战,打仗,然后杀人。   这次蓝玉会对他委以重任,也是看中了他这股狠劲。   能被三朝老臣、先帝帝师、开国功臣第一人的蓝老相爷青眼,就算是他闵淳,也倍感荣幸,平心而论,若论带兵打仗的本事,除了已经身故的大都督魏禁,他便是最佩服这位蓝老相爷。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蓝老相爷失望才是。   闵淳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的佩刀,在他离京之前,徐仪和魏元仪这两个好友来为他送行,魏元仪将这把大都督生前的佩刀送给了他,希望他能建功立业,也希望他能带着这把佩刀安然返回帝都。   这把刀,算不得什么神兵利器,只是陪在大都督身边多年,是个“老物件”。   想到那个亦师亦长的老人。   闵淳笑了笑。   既然他老人家的东西,他就更不敢辱没了老人家的威名。   当然,还有元仪那个丫头。   魏元仪是魏禁的孙女,闵淳是闵行的孙子,徐仪是徐林的重孙。   当年魏禁跟随叔父魏迟来到中都,魏迟是徐林的幕僚,闵行是徐林的属下,魏、徐、闵三家,从那代人算起,便是世交,到了他们这代人,三人更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是闵淳好武,去了南疆,徐仪好文,留在了帝都。既然她喜欢徐仪,那他也没有眼红的道理,无非是默默祝福这对发小就是了。   除了刀,再有就是他身后的三千精锐,都是从南疆那边调过来的精锐之师,因为南疆多山林的缘故,骑兵难以发挥,所以骑兵数量很少,仅有这三千骑,且都是清一色的轻骑,不过都是曾经上马杀人的老兵,就像一把刀,磨刃开锋只是第一步,杀人饮血之后才算是一把真正的刀。   这次他把三千骑一股脑地带出来,又带了大都督的佩刀,“双刀”在手,万没有不杀人的道理。   闵淳缓缓抬起一只手臂,开始传达军令。   原本正在休息的骑兵默默地换乘体力更好的备用战马,开始结阵。   闵淳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谷地。   虽然在他身后的是一支轻骑军,难以发挥出重骑军那般所向无敌的威势,但如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上官郯大军的前锋也必然是一支轻骑军才对,辰酉谷长达百里,只要不让上官郯大军出谷,那便是一场无法避让的纯粹骑兵交锋。   这让闵淳想起四个字。   狭路相逢。   闵淳修长的五指慢慢合拢,握住刀柄,然后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   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芒。   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相信他手中的刀,也相信他身下的战马,更相信背后的袍泽。   此战,无论生死,必胜! 第五百零七章 此一战必不能败   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情形下,身为剑阁行营掌印官而总掌蜀州和南疆大权的蓝玉,自然不会待在剑阁,也不会是锦城,而是来到距离战场最近的白帝城。   时至今日,韩瑄已是垂垂老矣,天年将尽,最近几年更是逐渐显现出油尽灯枯之态,可蓝玉却仍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无论精力还是身体,都看不出半点苍老之态。   他来到白帝城之后,首先见了坐镇此地的孙少堂,然后在孙少堂的陪同之下,两人来到一座由道观临时开辟出的大殿中,在这儿刚刚由随军的天机阁匠造亲自完成了一座沙盘,其中有山川河流、城池村镇,栩栩如生,使得辰酉谷的地势一览无余。   蓝玉之所以能为五十年的首辅,靠的不仅仅是开国第一功臣的功劳和帝师的情分,在他背后的天机阁也是功不可没,天机阁除了精通机关、兵器之外,还精于城池建造和制造各种行军之物,沙盘自是也不在话下,如今这座由天机阁匠造亲自筑造的沙盘上,精细准确到近乎完美的地步,将整条辰酉谷分为十二段,每段十里,以旗帜分别标注,一目了然。   风尘仆仆来到此地的蓝玉连热茶也不曾喝上一口,直接让孙少堂讲述了整个局势发展,然后望着辰酉谷,默然良久。   与此同时,距离白帝城千里之外的君岛万石园中,一身黑色蟒衣的萧瑾同样也望着地图上的辰酉谷一线,自言自语说道:“入蜀之路有六,辰酉谷便是其中之一,历朝历代,不乏有人想要从此地谋划入蜀事宜,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时至今日,竟是还未有一人能够成功。”   蓝玉上身微微前倾,凝视着沙盘上栩栩如生的辰酉谷,缓缓开口道:“此战发起以前,对于将萧瑾的魏国大军悉数留下,我尚不敢做这种预计把握。对于魏国大军的去向,也一直是压在我心头上的一块巨石。现在看来,正是萧瑾的破釜沉舟,妄图从辰酉谷一线入蜀,然后由蜀州与西北的林寒大军会师,辰酉谷的一战才显得如此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瑾一抖两只宽大绣龙袍袖,脸色阴沉道:“当年萧煜亲领大军,南征蜀州,由蜀入湖,致使陕州兵力空虚,被牧人起和查莽趁虚而入,使得西北基业险些葬送。可到头来,也正是因为这次行险一搏,才得以重创牧人起的东北大军,真正奠定了日后的王业之基。”   蓝玉缓缓直起身来,环顾四周,沉声道:“当年我曾对太祖皇帝说过,南征蜀州慢不得,兵贵神速,我又曾对摄政长公主说过,这次的三藩战事快不得,步步为营。现在看来,此言无错。萧瑾想要速战速决,我们偏要与其背道而驰,将其拖入到比拼家底的泥潭境地之中,我大齐坐拥天下,魏国地狭民贫,如何能比?”   萧瑾忍不住扪心自问:“前人其事不成,难道我就不能为之?仿佛这道辰酉谷,对于我来说就注定了凶多吉少,甲子之前,正是我前往江南,说服陆谦退兵,才得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才有了大齐日后的万里江山,这才有了我日后的封王魏国。甲子之后,这里竟至于一变而为我的葬身之地了吗?!”   蓝玉沉声道:“眼前这一战,简单言之,就是萧瑾在赌。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声,将全部身家都押上去,正是因为如此,这一战必不能败。胜了,萧瑾则成困兽犹斗,可一旦败了,蜀州、西北,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形势便又要变得复杂了。”   萧瑾自嘲一笑,然后眼神坚毅,沉声道:“无论怎么讲,这盘棋的先手在我。”   蓝玉伸手在沙盘上的辰酉谷位置重重敲击数次,一字一句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可我们这次就是要后发制人,让萧瑾在此折戟沉沙。”   ……   在上官郯的大军进入辰酉谷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又有一支骑军来到辰酉谷的入口处。   这便是剑阁行营和江陵行营的最终决定,由闽淳率军由蜀州一端进入辰酉谷中,阻住上官郯大军的脚步,然后再由江陵行营这边的人马,长途奔袭,最终赶在上官郯击溃闽淳所部之前,在上官郯大军的尾部狠狠插上一刀,使其首尾不能兼顾,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这次江陵行营的掌印官人选之所以选定了魏无忌而不是禹匡,除了禹匡的战败之罪,还有就是魏无忌除了领兵打仗之外,还曾辗转于六部之中,乃是像蓝玉那般出将入相的人物,考虑到江南那边是钱粮重地,必然不能让纯粹的武夫将领去处置,所在萧知南在几经斟酌之后,还是决定任命魏无忌为江陵行营掌印官。   这次魏无忌派出的领兵人选,乃是出自江南后军之人,与闽淳不同,此人不仅不是出身名门,而且还是一名女子。   女子姓白名玉,擅用弓弩。   此时白玉骑在一匹“胭脂”马上,身上仍是披着那身紫色棉甲,满头白发被束成一个高高马尾。   她望着辰酉谷的谷口,先将那张名为阴阳破势的黑白大弓负于身后,然后将一张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具覆在自己的脸上,最后又将马尾解开,白发披散垂落。   此时那名英姿飒爽的女子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夜叉将。   此战,并非想象中那般容易。   在仓促之间,两大行营也不能在萧瑾的眼皮子底下抽调出太多的兵力,一前一后共是六千骑,已是所有能够投入战场的兵力。   而她所率领的三千骑,面对的正是负责殿后的辎重营,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车营。   此战极难,就像一锅夹生饭,可夹生就夹生,也要把它吃下去!   白玉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以两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抹,刀身清亮如水,映出一副青面獠牙的骇人面容。   女子藏在面具下的面容上扬起一个浅淡笑意,然后猛地举刀前指。   白玉几乎与山谷另一端的闵淳同时下令,且如出一辙。   冲锋!   骑兵踩踏大地,如山崩,如地动。   此战,无论生死,必不能败! 第五百零八章 骑兵如潮相对撞   辰酉谷并非是笔直一线,中间略微稍许弯曲弧度,弧度不大,可经过百余里的延伸之后,这个弧度便有些大了,使得进出两个谷口遥遥不得相望,即便是行进在谷中,也难以一眼望到头去。   所以当闵淳的三千骑冲入辰酉谷时,行进在谷中的上官郯先锋骑军只闻马蹄之声,却未见骑军身影。不过很快,最前方的先锋前军仅用眼力就可以看到来势汹汹闵淳骑军。   几乎就在同时,闵淳三千骑的弓弩箭雨,上官郯骑军的三眼铳,一齐发射,箭矢弹丸如雨,双方顿时就有几十骑被射中落马,但双方骑军总体上仍是势头不减。   大地在马蹄锤击下震颤不止,烟尘升腾四起。   两线潮头向前以迅雷之势推进,然后如潮汛时的磅礴潮水一般轰然撞击在一起,仿佛是大潮拍岸,席卷起千层白浪。   双方初次接触,便都是入骨三分。   一名蜀军骑兵和一名魏国骑兵几乎同时将长矛刺透了对方胸甲,战马继续前冲,长矛穿心而过,两人分别将对方捅了个对穿。   有两名骑兵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蜀军骑兵一刀砍去那魏国的骑兵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甚至肠子都要随之流淌出来,只是他浑不在意,一手捂住小腹,双腿一夹马腹,继续策马沉默前冲。   有两骑连人带马对撞在一起,两匹战马当场跪地栽倒,而它们背上的两名骑军也被掀飞出去,重重落地,一人当场身亡,另外一人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滚滚马蹄踩踏而死。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蜀军战骑一矛刺落对手,然后弃矛拔刀,一刀削掉了另一名敌人的整只肩头,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一骑魏国骑军呼啸而至,以手中已经发射过的三眼铳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   当冲锋渐渐陷入颓势之后,两军开始互为绞杀,闵淳一马当先,无人是他的一刀之敌,使得他如入无人之境,在魏国的骑军中不是没有专门对付修士将领的高手,此时便有十余名鬼王宫修士隐藏在军阵之中,个个都有鬼仙境界,领头之人更有人仙境界,精于刺杀之术,寻常人仙巅峰境界的高手也不是他们的一合之敌,只可惜遇上了已经踏足地仙境界的闵淳,只要敢对闵淳出手,便是被一刀斩落人头的下场,无一例外。   不要觉得地仙修士是街边的大白菜,要多少有多少,当今世上的地仙修士不过百人,哪怕是堂堂道门也不过才三十余人。纵观这几年,死在徐北游手中的地仙修士便有十余人之多,再加上那些避世之人,真正能出现在沙场上的地仙修士,可谓是少之又少,能出现在此地的,更是屈指可数。   此时闵淳无视一名魏国骑军的长矛,一刀砍下一名魏国都尉的头颅,任由鲜血泼洒,长矛刺中闵淳心口,那名魏国骑军心中震骇,这名大齐将领分明只是批了一身寻常甲胄,可不论他如何用力,手中长矛都不得入肉分毫。   闵淳一刀之后,不等这名甲士脱手弃矛,又是一刀横斩,直接将这名骑兵甲士从腰间一分为二,鲜血秽物洒落一地,下半身仍旧是端坐在马上,上本上却已经向后飘落,跌落在地,还未死绝,以双手向前爬行,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血迹。   闵淳坐下的骏马长嘶一声,整个人立而起,两只前蹄狠狠踩落,将此人的双臂和头颅直接踩碎,死得不能再死。   两军形成绞杀之势后,死人越来越多,双方尸体连同战马一并倒地,人与马的尸体重重叠加,鲜血流淌,使得原本就不甚平坦的谷内地面愈发难行,骑兵已是无法上马冲锋,此时不乏下马步战之人,对于握有火器之利的魏国大军,自然是占据优势,可也正是这些尸体堆积形成的天然屏障,严重拖延了魏国大军的前行脚步,让魏国大军的前行愈发艰难。   因为山谷狭长的缘故,前锋已经开战时,位居中军位置的上官郯还只走到辰酉谷的一半位置,不过很快就有一骑疾驰而来,翻身滚落下马,单膝跪地,禀报道:“前方二十里处,有骑军杀入谷中,已与我军先锋展开交战。”   终于来了!   上官郯的眼神中浮现出阴霾,长呼出一口气,握拳抬起一臂,沉声道:“除辎重营殿后之外,其余各部放弃一切辎重,全力向前,务必冲出辰酉谷。”   放弃辎重,意味着他们即便冲出了辰酉谷,也失去了攻打白帝城的资本,可如果不放弃辎重,那他们很可能就被人家生生堵死在辰酉谷中。   上官郯领兵多年,乃是果决之人,在瞬间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彻底背水一战。至于身后的可能来敌,上官郯也已经考虑到了,不过他并不过于担心,这支魏国精锐,真正的核心战力不在于先头的数千先锋骑兵,而在于最后的辎重营,辎重营名为辎重,其实是掩人耳目之词,其中并无粮草,唯有整支大军的半数火器,结成车阵之后,辅以火炮和鸟铳,只要不是人马披甲的重骑兵,都可一战。   当年萧煜听从萧瑾的建议,建立火器营,以应对江南各州的红巾军残部,当时红巾军只剩下最精锐的马队,经过近十年的转战厮杀之后,战力丝毫不弱于当时的西北铁骑,虽然只有八千余人,却曾正面突破萧煜收拢的陆谦残部三万余人,其战力可见一斑。   黄龙二年,火器营组建完成,由萧瑾心腹石勒率领,进入湘州平乱。遭遇红巾军伏击之后,石勒结成车阵,固守待援,以不过三千余兵力,面对八千精锐骑军,以车阵为掩护,以火铳三叠阵还击,坚守三天三夜,自身不过损伤一千余人,却杀敌近四千余人,成功坚守至援军赶到,成功一举歼灭红巾军,扫平江南境内持续了近十年之久的红巾之乱。   此时的魏国大军中的辎重营,便是以当年的火器营为根本,重新整编而成,战力更甚于当年。   这也是上官郯冲出辰酉谷的底气所在。 第五百零九章 车营对阵三千骑   上官郯作为上官氏的现任家主,作为上官家唯一的领兵之人,同时也是魏国大军中的砥柱人物,他与他的其他三名兄弟截然不同,上官郯自幼便不在乎虚无缥缈的飞升长生之事,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便立志要做李孝成第二人,不是向往李孝成的盖世武力,而是钦佩李孝成差一点便能挽救大楚江山的运筹帷幄。   当年李孝成之所以功败垂成,说到底也不在于人力,只能说天数如此,人力有时而穷。   很快,在他身后又有一名出身于鬼王宫的斥候疾驰而来,满身鲜血,后背更是被一支羽箭射穿了心口,几乎是硬吊着一口气才能坚持来到此地。   这名濒死的鬼王宫修士七窍已经渗出血丝,伏在马背上艰难抬头,竭力说道:“启禀将军,后方山谷入口处,有一支大约三千余人的骑兵正朝我军疾驰而来。”   说完便气绝身亡。   虽然早有预料,但上官郯的脸色还是再度阴沉几分。   竟是被他一语成谶,真成了进退不得的维谷境地。   在他身旁的那名文衫老者缓缓开口道:“将军,看来是走漏风声了,只是不知是大齐那边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是我们这边出了内鬼。”   上官郯摇头道:“现在再去追究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当务之急是冲出辰酉谷。”   文衫老者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头顶,因为深处谷地的缘故,头顶上只有一线窄窄的天空,若是此时上方两侧出现伏兵,甚至不用箭雨炮矢,只是推下巨石,便足以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文衫老者心口一颤,望向身后的狭窄来路,喃喃道:“若是我们被堵在了辰酉谷中,便等同是王上也被堵在了湖州境内,待到大齐的江北大军渡江而至,我魏国大势去矣。”   上官郯深呼吸一口气,道:“这个道理,我跟王上讲过不止一次,可王上执意要孤注一掷,最终将这条辰酉谷定为整个江南大局的胜负手所在。”   上官郯猛然拔出腰间白刃,脸色狰狞笑道:“不过现在谈及胜负,还为时尚早,只要我们能成功冲出辰酉谷,这场豪赌我们便至少赢了一半,至少保留了王上率领大军入蜀的希望,只要大军入蜀,那大势犹有可为。”   上官郯开始沉声下令:“传我的军令,亲卫营、铳骑营,随我一同冲阵!”   两营的将领立时领命。   文衫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将军要统领全局,还望三思而行。”   上官郯轻声道:“已经到了生死一线之间,哪里还用三思。”   ……   辰酉谷中,面带夜叉面具的白玉一马当先。   在她身后,同样是三千精锐骑军奔驰如雷。   按照当初的既定计划,此时负责拦截的闵淳已经与上官郯的先锋部队交手,就像两人正面交手,而白玉要做的便是在上官郯的背后狠狠插上一刀,将他捅一个透心凉。   临近辰酉谷的中段位置,上官郯大军中负责殿后的辎重营已经结成车阵,法度森严,在车阵之后便是当年大破红巾军的火铳三叠阵,当初徐北游主事江都的时候,也曾效仿魏国火铳军,打造了一支五千余人的私军,可那些仓促成军的私军,打击海上寇匪还行,真正与这些萧瑾精心打造的精锐之师相比起来,就很是不够看了。   白玉出身大齐官军,对于这等车阵和火器当然不算陌生,面对此等阵势,要么以神威大将军炮覆盖轰击,直接将车阵和车阵后的敌军全部毁去,要么以人命冲破鸟铳、三眼铳、虎蹲炮组成的火力交织大网,一口气冲开车阵,此战方有取胜可能,若是心生犹豫,只有两个结果,或是枉送性命,或是贻误战机。   已经能清晰看到魏国车阵的白玉猛然勒马而停。   她眯眼望着对面那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魏字大旗,握拳抬起一臂。   全军肃然。   这些从军多年的江南精锐老卒们下意识夹紧马腹,屏住呼吸。   当白玉猛地挥手落下之时,三千骑军阵列如同一线潮开始前冲。   三千骑兵冒着火器弹丸、铁砂碎片展开了一场好似是自杀式的冲锋。   早在白玉骑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魏国辎重营的将领就已经近乎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虎蹲炮,准备!”   在他的喝令之下,魏国大军的二十门虎蹲炮一齐黑压压地调起炮口。   待到白玉骑兵开始冲锋时,随着一声“放”字,一声声巨雷在平地炸起,辎重营的车阵中升腾起一股股浓厚烟雾,伴随着炮击和火箭,骑兵的行进路线上也被炸起无数烟雾,同时有数十骑兵直接连人带马被铁砂和弹丸打成了筛子,血肉模糊。   一瞬之间整个辰酉谷都是昏天地暗。   不过很快烟雾中又浮现出隐隐约约的影子,然后伴随着猛烈的马蹄声,一骑骑冲破烟雾,仍旧奋勇向前。   一轮炮击之后,立时有魏国士兵解开水袋,倾倒在虎蹲炮的炮管上为其降温,只见清水刚一落在炮管上,便立刻伴随着呲呲声响化作白色雾气袅袅升腾,同时手持鸟铳魏国士兵从车阵的缝隙之间伸出枪管,点燃引信,分三批次向外射击。   在百步之内,火器弹丸更甚于弓弩,铁甲亦难抵挡。   在密集炮矢之下,不断有骑兵坠马落地,可后续骑兵却仿佛是源源不断一般,在那名夜叉将的带领下,悍不畏死地冲至车阵之前。   先前双方均是沉默,唯有火铳发射之声,火炮轰鸣之声,马蹄踩踏之声,甚至是尸体从马背上重重落地之声,唯独没有厮杀之声,没有呐喊之声。   一直到要马上要接触车阵时,这支骑军才骤然爆发出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呼啸声。   无数呼啸声音最终汇成一个字。   “杀!”   文人读史,总觉得史书中的杀声震天、蹄声如雷是夸大之言。可只有真正亲临其境,才会明白这八个字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这样的以人力构建出的壮观景象,甚至不亚于某种程度上的天地之威。   此时那名为首的夜叉江陵已经身中炮矢弹丸十余记,可仍旧不退分毫,第一个跃过了车阵壁垒,顺势从背后取下长弓,在半空中弯弓如满月,未曾搭箭,而是以自身武道拳意为箭,一箭正中目瞪口呆的辎重营将领眉心位置。   紧接着,白玉在心底默念一声至死亦是心如铁,不顾双手鲜血淋漓,再次拉弓如满月,一气呵成,又是连珠三箭破空而去。   一箭射落了魏国大旗,一箭射死了辎重营副将,还有一箭则是直接将射穿了一尊正要发射的虎蹲炮,使得这尊虎蹲炮直接炸膛,轰然巨响。   这样的战事,无论谁胜谁负,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一战,堪称惨烈。   从清晨时分上官郯率军进入辰酉谷中,到大约午时时分的两军接触,然后一直厮杀到了午后。   当厮杀声渐渐弱下去的时候,只剩下遍地残尸,血流如河。   此战被誉为“凛凛有生气”、“江南用兵以来第一血战”。 第五百一十章 完颜老子徐小子   江南战事又起,三大行营的确立,让徐北游这位名义上的平虏大将军没了用武之地,不过如此也好,他正好可以再在后建停留几天,不急于返回帝都,更不急于再前往江南。   承平二十四年,十月。从深秋步入初冬之后,虽然不曾继续落雪,但天气却愈发寒冷,再加上后建远处极北位置,就更是天寒地冻,说是滴水成冰也丝毫不算夸张。   在这个酷寒天气之中,天海城中却有一桩温暖人心的喜事,其中当事人不是旁人,正是玄教的副教主宋青婴和十二堂堂主之一的池青奴,两人在完颜北月的做主之下,决意结为道侣。   所谓道侣,原是道门之语,本意是一起修行修炼的伙伴,不过后来却渐渐演变为修道两人结为情侣之意,等同于俗世中的夫妻。其中极为有名的道侣,有秋叶和慕容萱,以及公孙仲谋和张雪瑶等等。   正因如此,结成道侣的仪式便成了头等大事,如寻常人家成婚一般,要大办宴席,大宴宾朋。以这次“新人”的身份,能被发出请帖的,无一不是地位显赫之人,且都以此为荣。徐北游作为当今世间修士中的顶尖人物,又是剑宗宗主和大齐帝婿,很早就收到了宋青婴亲自送上的请帖,宋青婴毕竟是完颜北月极为器重的玄教权势人物,承了完颜北月好大人情的徐北游,自然不能扫了完颜北月和宋青婴的颜面。   人有高下之分,这是谁也不能否认之事。   这场喜宴也是如此,身份最为尊贵的完颜北月等人,当然不能与寻常宾客同席而坐,甚至不能与其同室而居,故而最终是徐北游、完颜北月、萧玥、慕容玄阴等寥寥几人一席,独居一室之内。   两名新人在外面敬酒,室内的气氛却多少有些不自在,毕竟是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这二人同居一室,两人同出一体,又敌对多年,其中的恩恩怨怨,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此时相对而坐,有些尴尬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徐北游这个外人还好,最为尴尬的还是萧玥,她是当今世上为数不多曾经见过完颜北月年轻相貌之人,慕容玄阴的相貌与年轻时的完颜北月相差无二,这就像是一老一少两名夫君同时站在自己的面前,其中滋味,可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除此之外,今日喜宴的酒食不可谓不用心,今日因为完颜北月和徐北游两人联袂而至的缘故,宋青婴和池青奴极为重视,夫妻两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传自道门的素云宴,其中所用的珍稀食材,许多是世间闻所未闻之物,唯有各大宗门才有专门培育之法,还有部分多食材干脆就是以药材来替代,也就是财大气粗的玄教,才敢如此行事,换做是寻常门户,这一顿素云宴就要吃去一半家底。   素云宴起的名字也颇为有趣,分别是灵丹入鼎、长养圣胎、七返还丹、潜龙默渊、黄芽玉英、九转还丹、勿忘勿助,再加上两个汤菜饮刀圭和长生酒,共凑够七菜两汤,“七菜”都是出自道藏中的典故,“两汤”则都是实有其物,长生酒不必多说,既是修行法门,也是道门妙药,卧虎赵廷湖面对萧元婴时就曾凭借此物续命,饮刀圭更是大名鼎鼎,葛祖曾在《抱朴子》中有言,服之三刀圭,三尸九虫皆即消坏,百病皆愈也。   徐北游见气氛凝滞,便主动给盛了两碗“长生酒”,当然,此“长生酒”非是赵廷湖手中能活死人的长生酒,而是冰糖燕窝粥,然后将这两碗冰糖燕窝粥分别送到完颜北月和慕容玄阴的面前,笑道:“北游这次后建之行,可以说是不虚此行,说到底还是要仰赖两位前辈的不吝相助,所以北游借这次喜事,敬二位。”   完颜北月先是望向眼观鼻鼻观心的慕容玄阴,然后又看了眼满脸诚恳笑意的徐北游,伸手端起已经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那碗冰糖燕窝粥。   慕容玄阴见此情景,也随即端起位于自己面前的那一碗。   完颜北月轻呷了一口,缓缓说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你与我年轻时的性子极为相似,为人偏执,当年你为了对付我,可以与萧瑾、林寒搅在一起,那时候我便已经明白,不管你以后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惊喜’,我都不会意外,所以我才要将你囚禁在摘星楼中。”   慕容玄阴将自己的那碗冰糖燕窝粥一饮而尽,冷笑不语。   完颜北月继续说道:“其实遍观后建和玄教上下,你无论资历、能力都丝毫不逊色于我,只是性子太过执拗,就算我将玄教和后建都交到你的手中,怕是只能鼎盛一时,非是长远之道。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做的也不算太好,我的眼中只有修行大道,虽然性子还算坚韧,但却弱于权谋,失于变通。而宋青婴又少了大气,今生成就有限。还有池青奴等人,独挡一面已是极致,想要总掌全局却是力有不逮,不提也罢。至于那些年轻一辈的弟子,也许会有未来的扛鼎之人,但还是太过年轻,若是再有甲子的时间,当能顺利接过衣钵,执掌门户,不过在如此长的时间中,玄教整体却是要呈现出青黄不接之势。”   慕容玄阴默然不语。   作为曾经的玄教教主,完颜北月所说的这些,他又如何不懂,只是当初为了与完颜北月相斗,无暇也不愿去深思罢了。   完颜北月轻轻叹息一声:“如果你能与我一心,在我踏出最后一步之后,这偌大的玄教,也不是不能交到你的手中。”   慕容玄阴面无表情道:“事到如今,多言无益,如今的我已是一个废人,能否有重回巅峰的那一天,恐怕要看缘分,我已经不再强求。得也罢,不得也罢,终究是命数,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说这话时,慕容玄阴的表情中看不出半分对完颜北月的不满怨恨之意。   只是当今这世上,最了解慕容玄阴之人就是完颜北月,老人不置可否道:“前不久,南归问我,能否将你带走,去帝都也好,去江都也罢,亦或是未来有可能的碧游岛,总之是离开后建,给你一个安稳所在,我当时没有立刻答复他,今日将你从摘星楼中请出来,我且问你,你是否愿意?”   “若是愿意,你便随徐南归离去。若是不愿,便继续留在此地,我日后也会对你有所安排。”   慕容玄阴先是望向完颜北月,继而转头望向徐北游,沉默良久之后,轻声开口道:“完颜老子和徐小子,小的总比老的强。” 第五百一十一章 承平二十四年冬   白帝城中,蓝玉端坐在主位上,死死盯着身前的沙盘,面色凝重。   就在此时,外头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孙少堂大步走进这处议事所在,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蓝玉见此情景,心中稍松一口气,问道:“辰酉谷战事的军情?”   孙少堂将一份刚刚送到的军情双手递上,蓝玉接过一看,感慨道:“不容易啊,这下老夫终于可以如释重负了。”   关于这次战事的安排,名义上是剑阁行营和江陵行营两大行营磋商之后的结果,但在战场上最是忌讳犹豫寡断和令出多门,所在实际上是蓝玉一手安排,毕竟论起资历威权,便是韩瑄都不及他,魏无忌当然也不会忤逆这位老太师的意思。   可以说此次辰酉谷一战便是蓝玉的布置手笔,尤其是急调南中境内的闵淳驰援,和最后敲定六千人的数目,都让蓝玉承受了不小的压力,一旦战事不利,直接影响便是情势急转直下,从围困萧瑾变为被萧瑾反将一军,哪怕是蓝玉在过去甲子之间积攒下来的巨大威望,也要有所折损,在接下来的战事之中,也难以再去主导三大行营的整体走向,而且这些还都是小节,真正有碍大局的是,萧瑾会以蜀州为跳板,顺势进入西北境内,使得西北局势彻底糜烂不堪,同时也注定豫州等地陷入到危殆境地之中若真是到了如此境地,个人威望已经不算什么,大齐的整个天下都要受到影响。   孙少堂也是松了一口气,笑道:“仰赖老太师运筹帷幄,再加上诸位同僚的实心用事,最艰难的那段时候总算是熬过去了。前些日子,洞庭湖水战大败,两襄告急,南疆不稳,再加上西北那边的战局,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蓝玉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你手下的那个闵淳,还有禹匡手下的那个白玉,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可堪大用的人才,竟然真就挡住了上官郯这名沙场宿将,将他逼在辰酉谷中,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死守,只待矢尽粮绝,便是死期。”   孙少堂点头赞同道:“两人拼命打出的好局势,不能轻易浪费,接下来还要收拾残局,以防萧瑾那边狗急跳墙。”   蓝玉想了想,沉吟道:“萧瑾必然会狗急跳墙,不过不会再在辰酉谷上多做文章,毕竟此地路途狭窄,纵使他有百万大军,也不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去,那么接下来,他能做文章的地方就只有两处,一则是继续攻打两襄,二则是退回江州去。”   孙少堂试探问道:“萧瑾会退回去?”   蓝玉反问道:“事到如今,他还退得了吗?”   ……   承平二十四年,还有可能就会是承平年号的最后一年,待到来年,便要改元,所以在这最后一年的最后一个节气中,承平二十四年似乎并不甘心就如此轻易地离去,总想要留下点什么,好让以后的来人能在史册中见到它。故而这个承平二十四年的初冬时节,尤为多事。   首先便是大齐朝廷重新设立三大行营之事,这件事直接造就的后果,便是使得地方上有了割据一方的可能,所以朝廷的本意是要在尽可能快的前提下,解决掉江南战事,然后撤销行营,重新恢复地方衙门的三司建制。   在这等情形之下,大齐朝廷下令,由灵武郡王萧摩诃和梁武郡王萧去疾分别率领三万大军南下,这六万人马,是从赵无极手下的十万天子亲军中分出来的,本来应该是由赵无极亲自领军,不过帝都尚需大军拱卫,再加上刚刚收复东北三州之地,那边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等着他这位镇朔大将军亲自处理,所以在赵无极无暇分身的情形下,萧知南终于想起了萧氏的宗亲们,都说大齐是萧家的,如今大齐已在危急存亡的关头,你们身为萧氏之人,总不能作壁上观,于是老将萧摩诃和小将萧去疾也终于得以执掌兵权,独领一军。   这次驰援江南,总得来说是以萧摩诃这个长辈为主,萧去疾这个晚辈为辅,两人兵分两路,一路从齐州出发,途径徽州,一路从燕州出发,途径豫州,最终汇合,进入江州境内,配合湖州境内的大军,彻底阻断萧瑾大军的退路。   从整体上来看,朝廷一扫洞庭湖大败之后的颓势,已经从三面对萧瑾大军形成合围之势,只留了湘州方向的一道口子,可如果萧瑾决意套入湘州,那便是彻底陷入死地之中,既不能与林寒大军会师,又不能退回魏国,身在异地他乡,没有分毫根基,只能如当年的红巾军一般,慢慢等死罢了。   第二件大事,便是萧知南亲自赦免了牧氏一族,摆出了对东北战事既往不咎的态度,另外一边,又开始追封死于战事中的所有文臣武将,皆是破格美谥,对于其家族更是多加安抚,再加上愈发清晰明朗的战局走向,使得原本人心浮动的朝廷彻底稳定下来,再没有先前那般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气氛。   再有就是辰酉谷一役,名门之后的闵淳与一名原本籍籍无名的白姓武将,一举将上官郯率领的魏国精锐生生堵在了辰酉谷中,上官郯曾经多次舍命突围,但都无果,最终在坚守七天七夜之后,不见援兵,粮食、箭矢、火药、炮矢、弹丸悉数耗尽的情形之下,全军覆灭,为首之主将上官郯,在道门高手接应和鬼王宫高手的护卫下拼死突围,不过还是死于天机阁四位大匠造的联手埋伏,上官郯和一应高手葬身火海之中,尸骨无存。   此战成功将萧瑾的入蜀之路彻底堵死。   与此同时,在西北,张无病率领西北大军与林寒、林术父子二人在经过一系列的小规模战事之后,逐渐形成了决战之势。   这一战,将会决定接下来的西北局势走向,甚至是草原和大半个中原的局势,所以这一战,必然是真正的血战。   哪怕战场远在万里之外,远在后建的徐北游,也嗅到了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道。 第五百一十二章 活着才能得逍遥   当辰酉谷的消息传来时,整个万石园都变得静悄悄的,来往之人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动点什么。   偌大一个万石园,偌大一个君岛,都寂然一片,甚至因为进入冬季枯水期的缘故,就连碧波拍岸之声也不闻半分。   好静,静得人反而耳鸣。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都如明镜一般,这是怕触了王上的眉头。万余精锐折在辰酉谷,甚至是军中大将上官郯身死,这都是小事,真正的大事在于,如此一场惨败,真正断绝了大军的“去路”,而“来路”也已经被断,如今却是陷入到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之中。   如此境地,如此情形,王上再好的养气功夫,也要心生恼怒。   此时偌大一座温体斋中,一身漆黑蟒袍的萧瑾独自坐在书案后面的紫檀大椅上,正在闭目养神,他的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上,两只绣满龙蟒纹路的大袖柔顺地垂落下来,同时也遮住了他的手背,只露出雪白修长的十指。   这里本是萧玄的书房,也就是民间所谓的“御书房”,因为需要君臣奏对的缘故,所以修建的极为宽敞,足以容纳几十人而不显拥挤。在当初君岛一战时,这里侥幸躲过一劫,未受太多损坏,待到萧瑾占据君岛,此地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书房。   现在这间“御书房”中唯有萧瑾一人,显得有些空空荡荡,让人心里发慌。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响起一声不算刺耳的“吱呀”开门声,声音着实不大,可在寂静一片的当下,就显得有些刺耳了。   萧瑾没有睁眼,仍是合着眼睑,“什么事?”   来人正是服侍萧瑾多年的那位大宦官,在魏国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大齐朝廷的司礼监掌印张百岁,此刻他上身微微前倾着,双手中托着一封信,轻声道:“回禀王上,道门的白云子大天师遣人送来了一封信。”   “白云子的信?”萧瑾终于是睁开双眼,嘴角微微上扯,透出一股子讥讽意味,“秋叶不愧是快要飞升的仙人,竟是不愿意搭理我这个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的俗人了?还是说,他打算传位给白云子,让他来做下一任道门掌教?”   大宦官闻言之后,身子立时伏得更低。   他跟随萧瑾多年,自然明白主子的脾性,虽然这时候面上不显,但心中多半已是恼了,恼怒于那位道门掌教真人在如此关头竟是不曾写下一封亲笔信,反而是让自己的弟子代为说话——毕竟这里头差着辈分呢,而且白云子的地位也有些不够,除非他是道门首徒,是板上钉钉下任道门掌教才行。   过了片刻之后,萧瑾的声音再度传来,“念。”   这位大宦立时直起身来,将手中那封还封着火漆的密信拆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笔极为工整的楷书,板板正正,恭恭敬敬,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修仙求道之人所写,这让大宦想起了那位曾经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天师,实在不像是仙风道骨的道家之人,倒像是满腹经纶的儒家志士,那种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家士子。   然后他开始不紧不慢地诵读起来。   这都是跟着萧瑾磨练出来的,他这位主子,生平最讨厌急躁二字,哪怕是天大的事情,也要讲究一个不疾不徐,所以底下的人也都是如此,遇到再大的事情,不能急,字句要说清楚。   “从黄龙二年魏王殿下封王就藩,到太平十年大齐太祖皇帝萧煜退位,共是二十八年,在这二十八年之间,魏王殿下处心积虑,落子无数,堪称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终是在承平初年,上演了那场京城大变,只可惜棋差一招,被林太后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化解,终是无功而返。”   大宦稍稍抬头看了眼萧瑾的表情,见他并无不虞之色,便又立刻低下头去,继续读道:“在此期间,道门并未有插手之意,只是听之任之。再由承平元年到承平二十年,共二十年之间,魏王殿下广开商路以积攒银钱,甚至不惜蓄养海贼水匪,又大力铸造火器,修建船只,编练军队,同时暗中联络草原、玄教等地,志在天下,所图所谋,不可谓不大。又因萧玄即位之后,对我道门逼迫之甚,与日俱增,故而在不得已之下,道门遂始与殿下相交,可追本溯源,也不过是互为助力,只求自保。”   “好一个只求自保。”萧瑾面无表情道:“其心可诛。”   大宦被王上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有些头皮发麻,但王上没有喊停,他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读下去,“当年紫尘掌教真人、天尘大真人、秋叶掌教真人,三人助力萧煜共建大齐江山,倘使大齐朝廷不与道门生出间隙,使两者安然处之,何以有今日之祸事耶?正如当日大齐太祖皇帝所言,世外归于道门,世内归于朝廷,两者共治天下,安会至于如此境地?然大齐毕竟坐拥天下,民心所在,天命所归,虽有祸事劫数,但仍是大势所趋,必然能渡过难关,天下承平。故魏王殿下今日之处境皆意料中事,天意如此,人力难以违抗,诚劝魏王殿下,为魏王谋身计,为大齐谋国计,为天下苍生计,魏王殿下应当早日收兵罢手,退回魏国,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魏王殿下执迷不悟,仍旧宵想皇帝尊位,天意昭昭,大势滚滚,怕是难有善终之时……”   读到这里,这位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大宦已是声音发颤,两页薄薄信纸竟是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的双手微微颤抖。   萧瑾双手扶住扶手,从椅上缓缓起身,脸上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晦暗如深,让人看不清其内心真实所想。   萧瑾绕过书案,来到大宦的面前,从他手中取过这两页信纸,扫了一眼之后,道:“道门不会来救我们了。”   “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它便往哪边倒。这风,便是所谓的大势,道门就是这芦苇。如今道门看出局势艰难,便想着抽身而退,这就是真正的以求自保了。”   说到这里,萧瑾骤然冷笑起来,“只是他们也不想想,大齐朝廷可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你想打就打,想不打就不打,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算我倒了,也不过是先行一步,俟你们道门于九泉之下罢了。”   这位曾经的大齐诸王第一人眼神愈发阴冷,语气森寒道:“再者说了,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死了的人,只能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唯有活着的人,才能飞升仙都佛国,逍遥长生。” 第五百一十三章 双手握一言为定   辰酉谷外,两队人马已经会师。   虽然已经击败了上官郯的大军,但六千精锐铁骑的损失也不可谓不惨重,从主将到最底层的普通士兵,几乎是人人带伤,战死之数近乎达五千人之巨,如今两队人加起来也不过才一千人左右。   白玉那边还好些,虽然面对车营的时候,死伤惨重,但是攻下之后便好了许多,毕竟是从后方包抄。可闵淳却是从正面直接面对上官郯大军,而且上官郯还曾亲率两营试图突围,这让闵淳的骑兵承受了极大压力,险些崩溃,若不是闵淳始终身先士卒,恐怕早已是兵败如山倒,而闵淳更是数次遭遇险境,在生死边缘走了两三个来回,若不是白玉及时杀穿了上官郯的后军,恐怕闵淳此时已经身死。   现在闵淳所部还剩下大概三百余人左右,正聚在一处休憩,浑身浴血的闵淳躺在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沐浴着从叶缝间透下的点点金斑,闭着双眼,昏昏欲睡。   这一战,赢得可谓是极为侥幸,若不是最后关头有天机阁修士赶到,从辰酉谷上方攻击,使得上官郯大军的军心溃散,最终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否则便要被他们冲出辰酉谷,甚至是满盘皆输。   不过好在是打赢了。   这让闵淳在心底长长松了一口气,不去说什么天下大势,只说眼前,他终究是没有辜负了蓝老相爷的重托,也没有让九泉之下的大都督和先祖失望。   只是有点可惜,此时无人能听他好好吹嘘一番,以前那个听自己说起边关战事就会拍手叫好的丫头,怕是在不久之后就要嫁作人妇了吧。   就在闵淳正迷迷糊糊想着乱七八糟心事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他猛地睁开双眼,从大青石上坐起身来,看到喊自己之人正是自己的亲卫,一个糙汉子,满脸胡子拉碴,一身在沙场上滚打出来的一品境界修为,就算是遇到鬼仙境界也有一战之力,打仗从不怕死,这次跟着他过来,也着实砍了不少人头,不过身上的伤势也不轻,怕是没个一年半载还修养不过来。   军队之中,可不是翰林院,没那么多礼数规矩,这种生死相托的袍泽之间,就更是如此,此时闵淳也不讲究世家公子那一套,直接了当地就是一脚,只是用了巧劲,不伤人,然后笑骂道:“鬼叫什么,没看到老子正在睡觉?”   那糙汉子也不以为意,拍了拍身上的脚印,说道:“将军,白将军过来看您了。”   “白将军?”闵淳闻言一愣,疑惑道:“哪个白将军?”   亲卫道:“就是江陵行营的白将军,前不久才跟咱们一起阻击上官郯……”   不等他把话说完,闵淳已然是回过神来,猛地从大青石上跳下,果不其然,看到在不远处,一道窈窕身影正茕茕而立。   闵淳立时挥手示意满脸坏笑的亲卫退下,顺带也不忘再赏他一脚,然后略微整理了一下衣着,这才走上前去。   女子仍是穿着那件紫色棉甲,不过此时已是多有破损之处,也沾染了不少血迹,那个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夜叉面具被挂在腰间,再有就是那张名为阴阳破势的大弓,被女子负在背后,格外显眼刺目,更让闵淳印象深刻,他还记得,就是这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用这把弓一箭射穿了上官郯的肩头。   最让闵淳眼前一亮的是,女子将原本披散开来的满头白发草草扎了一个马尾,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上,显得英姿飒爽的同时,又有几分女子的娇柔。女子的相貌兴许不算是顶尖,可这份气态,却是举世罕有,这让见惯了所谓大家闺秀的闵淳,竟是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和局促。   见到闵淳过来,白玉也主动上前一步,微笑道:“闵淳?”   这要是在帝都,直呼其名而不称字,几乎与骂人无异,可放在此时此地,闵淳却觉得就该如此,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点头道:“我是闵淳,你就是将军吧?先前你带着夜叉面具,我差点没敢认你,真是没想到白将军会是一位如此……”   白玉好奇问道:“如此什么?”   闵淳笑道:“如此美丽的女子。”   白云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同样是忍不住笑道:“闵将军过奖了。”   闵淳摇头道:“哪里过奖了,这本就是闵淳的肺腑之言。还有,咱们先前共阻上官郯,有袍泽之义,你也不要叫我什么闵将军,显得生分,叫我莫知便是,这是我的字,取自‘至于道者,精微淳粹,而莫知’。”   若是寻常酸腐儒生在白玉面前卖弄学识,自然入不得女子之眼,可闵淳却不一样,先前在战场之上奋勇当先,还救过她一次,白玉对他印象本就极好,此时闵淳再展露几分世家公子的底蕴,那便是文武两全,可谓是好上加好,其中意味大不相同。   此时白玉脸上破天荒地有了几分红晕,她本就是肌肤雪白之人,此时平添一分淡淡微红,愈发显得光彩动人,让闵淳一时却是有了几分痴态。   白云见他如此看着自己,心中羞意更甚,开口道:“那你也不要叫我白将军了,我没有字,叫我白玉就好。”   闵淳猛地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方才孟浪了,笑着转开话题道:“女儿家本就无字,要不怎么会说‘待字闺中’?要等到出嫁那一天,才能取字的,可我们男子就不一样,及冠成人,无论婚嫁与否,都可以取字。”   白云笑道:“这里头的学问可真不小,可惜我从小练武,没有学过。”   闵淳笑眯眯道:“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的。”   白玉摇头道:“我这次过来,是想向你道谢,多谢你在战场上救了我一命。”   闵淳摘下腰间的酒囊,道:“你我本就是袍泽,何来谢不谢的?这本就是应当之事。”   说话间,他将手中的酒囊递到白玉的手中,“送你的。”   白玉没有故作谦让之态,接过酒囊,饮了一口。   闵淳忽然说道:“哪一天不打仗了,我去找你。”   白玉微微一愣,然后摇头道:“我的家乡是个穷乡僻壤,你去了会不习惯的。”   闵淳望着她的双眼,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会去找你的。”   白玉也望着他,轻声道:“既然你一定要来,那么一顿饱饭和一壶好酒还是有的。”   闵淳伸出手,“那就说定了。”   白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与他握住,“一言为定。” 第五百一十四章 星星之火可燎原   后建的冬夜格外寒冷,比帝都要寒,比西北要冷,甚至还要甚于白雪皑皑的东北三州,就更不用说气候温暖宜人的江南了。   有人说江南的冷是湿冷,江北以及更北的地方是干冷。湿冷好似是钻心入髓的毒虫,要钻到人的骨子里,很难抵御,只不过湿冷再冷,多半冻不死人,北方的寒冷,却是可以取人性命的。   其实乡野之间还好,可以打柴取暖,可在城镇中的居民,若是没有银钱买碳买柴,这个冬天就难熬了。   就在这样一个滴水成冰的寒夜中,两道身影不畏严寒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随着距离那些灯火通明的酒楼越来越远,街道也就越发阴沉,好在今夜无云,一轮皎月高高挂在天空上,在街道上洒下一片静谧银白,同时也将两人的背影拖曳得老长。   若在一个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这俩人实在有些怪异,那个满头白发的其实还好,除了满头白发有些扎眼,身上所着的鹤氅,也算是对应时节,可另外一人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在这等寒风呼啸的冬夜里,竟是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袍子,还是那种广袖白袍,交领处开得极大,几乎可以看到胸膛,实在是四面漏风,让人看着就冷。   好在两人手中各自拎着一壶酒,正所谓水越喝越寒,酒越喝越暖,酒是冬日御寒必备之物,两人在这时候喝酒,终于不再显得那么突兀。   身着白袍之人,披散着一头黑发,面如冠玉,目如寒星,男身女相,真如从天上坠落人间的谪仙人一般,行走在长长街道上,就像是在一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随意涂鸦之作中,忽然出现了一名画功精湛的仕女人物,十分突兀不搭。   他拎着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然后用大袖一擦嘴角的酒渍,对身旁之人道:“徐小子,当初正是因为你将我重伤,这才让完颜北月有了可乘之机,从这一点上来说,完颜北月欠你一个人情。而完颜北月这次之所以对你倾囊相授,说白了还是希望你能在他飞升之后,对萧玥等人庇佑照拂一二,这是两件事,算下来还是完颜北月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甚至能够以此请他出手相帮一次,可你却把这个万金难求的人情用在了让我脱困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上,值得吗?我都替你不值,你说你到底图个什么?”   两人正是刚刚离开崇宁宫的徐北游和慕容玄阴,徐北游也喝了一口酒,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值不值?无非是愿不愿意罢了,有道是有钱难买我高兴,这是完颜北月欠我的人情,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我乐意,不劳你费心。”   慕容玄阴气笑道:“好你个徐小子,不是当年在江都戏楼求我的时候了,说话可真是硬气。”   虽然慕容玄阴与完颜北月年轻时的相貌极为相似,但气态却是天壤之别,慕容玄阴再怎么样,说话语气也是带了三分轻柔,远不像完颜北月那般中气十足,此时这番话便是如此,讥讽之意没有多少,倒是有几分自怨自艾的幽怨,让徐北游有一丝不寒而栗之感。   徐北游故作沉吟道:“不知慕容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话。”   慕容玄阴问道:“什么话?”   徐北游轻声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慕容玄阴先是一怔,然后伸手捏了捏徐北游的耳垂,轻声笑道:“原来已经三十年了吗?我记得才不过三年啊。”   慕容玄阴不愧是名中有“阴”字,这一刻竟是有几分女子的柔媚之态,摄人心魄。   这样的“绝世尤物”,可是比同等相貌的女子还要稀少,当初慕容玄阴说如今的他若是落入到一些昔日对头的手中,恐怕会生不如死,也绝不是无的放矢。   徐北游一脸无奈,只得伸手轻轻拍掉慕容玄阴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   慕容玄阴收回手掌,负在身后,又把脸庞贴近了徐北游,吐气如兰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徐北游轻咳一声,脚步不动,身形却直直向后退出几分,无奈道:“慕容先生请自重。”   慕容玄阴大笑一声,对于自己轻易逼退了一位大剑仙,颇为自得。   徐北游与慕容玄阴相隔开一段距离之后,不敢再与他并肩,远远说道:“说正经事,我这次后建之行,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也做了,所以现在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慕容玄阴眯起一双丹凤长眸,斜斜瞥了徐北游一眼。所谓不该做的事情,自然就是救他这个废人从摘星楼中脱困,这点话外之音,他还是能听出来的,只不过他也不是小孩子,不会说出“谁要你救我脱困”这类话语就是了。   徐北游对于慕容玄阴的目光视线恍若未觉,继续说道:“算算时间,秋思上师也该到帝都了,我这时候赶回去,将最后的不动金身补齐,如此四大金身归一,不敢说超凡入圣,但也是古今罕见的壮举了。”   慕容玄阴不置可否道:“的确是壮举,大有当年萧煜的风采,不过你也别忘了,萧煜为什么会毁去自己一身修为,然后转走神道一途,要知道所谓的三教合一,都是骗人的,若真是能够合一,那么紫尘、上官仙尘、天尘、青尘,乃至于后来的秋叶、完颜北月等人,他们怎么不走这条路?所以我好心奉劝你一句,莫要因小失大,也莫要舍本遂末。”   徐北游眼神坚毅道:“这是自然,所以我才要一剑摧破金身,求一个不破不立。”   “有志气。”慕容玄阴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   然后他忽然问道:“事先说好,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一直很好奇,当年公孙仲谋为什么会选中了你,将最后的本钱都押在你的身上,虽说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就是这么一回事,难道他就不怕输光了最后的老本?”   徐北游笑了笑,“你问我师父当年为何会选中了我,我无法答你,可依照我的猜测,应该是师父已经走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只能将剑宗交到我的手中,如今也证明师父他老人家的确是慧眼如炬,挑中了我这个中兴之主,说不定就能完成他老人家未尽的遗志。”   对于徐北游的一番自吹自擂,慕容玄阴送了他一记白眼和一声轻哼。   徐北游也不以为意,轻声自语道:“有些人,放在万里晴空的盛世,也许只是一朵不足为道的细微火苗,可放在漆黑一片的乱世,也许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师父,你说得真好。”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天下二圣居二都   帝都城,经过先前的一场“闹剧”,让堂堂帝都的威严尽失,又有三方来敌,大有风雨飘摇之势,哪里还会有曾经的凛然不可侵犯之态。   不过随着平定燕王和傅中天之乱,长公主训政监国,再加上东北叛乱的平定,江南乱军的颓势尽显,使得帝都城在短时间内又恢复了早昔的威严,无论是身处其中,还是将要步入城内,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威压,仿佛这座城是活的,雄立于天地之间,俯瞰着芸芸众生,让人望向它时,便会生出自我渺小之感。   辰时时分,帝都的九道城门同时洞开,此时在正阳门外已经等满了赶早入城的百姓客商,挑担、推车、提筐、赶车,应有尽有,待到城门打开之后,也不敢争抢,自觉排成队伍,缓缓入城,毕竟如今不算太平年景,帝都又是天子脚下,故而城门盘查颇为严苛,若有不守规矩之人,一律不得入城,甚至还要吃上几天牢饭。   在这些等着入城的人群中,有一名女子格外醒目,她穿了一身朴素白衣,像僧衣又不是僧衣,像道袍又不是道袍,似乎不是中原的装束,头上三千青丝被结成发髻,样式也颇为奇怪,非是已婚妇人,也不是待嫁少女,更不是道门的道姑,让人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也猜不出根脚。   等到女子入城的时候,守门的甲士不由多看了一眼,当他看到女子身上还斜斜背着一个小包袱时,皱了皱眉头,然后用刀鞘指了指包袱。   女子不紧不慢地解开身后的包袱,里面竟是一个转经轮,这等物事在中原并不常见,可在草原西域那边却是平常之物,无论是寺庙之中,还是信徒的家中,都有此物。   城门守卫甲士也算是见惯了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和物,自然认得这件物事,没有过于为难女子,让开道路。   女子慢悠悠地进了城,四下张望,似乎第一次来到这座天下第一雄城。   事实上,这的确是她第一次来到帝都,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她一直停留在大雪山上,哪怕她曾经因为道门的缘故而流落中原,又与这座雄城曾经的主人相交甚笃,但她仍是在那人登基之前,就返回了草原,所以一直与此城无缘。   若不是那个年轻晚辈竭力邀请,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里。   这名女子正是应徐北游之邀来到帝都的秋思,她这次是孤身一人离开摩轮寺来到此地,同时也没有大张旗鼓,堪称悄无声息。   至于她身后的那个包袱里的转经轮,则是整个摩轮寺中仅次于大日印轮的宝物,每每有信徒前往摩轮寺朝圣,都会试图转动这个转经轮,千百年下来,竟是凝聚了大半个草原的佛家愿力,当年道门攻打摩轮寺,也曾想将其夺去,不过却被傅先生傅尘黄雀在后,待到傅尘身死于萧煜的天子剑下之后,此物便落到了萧煜的手中。最终,萧煜又将其归还给了秋思。   这次秋思将它带出来,自然是为了助徐北游一臂之力,在还徐北游人情的同时,也算是补上萧煜当年归还此物的情分。   秋思缓缓走在将帝都一分为二的中轴大道上,此刻她可以隐隐感觉到,先前一直笼罩着这座雄城的磅礴剑意已经淡了许多,想来那位剑宗宗主还未回到帝都城中。   ……   自从道门帮助萧氏夺得天下之后,在天下二圣的同时还有天下二都的说法,一者是皇帝陛下所居的帝都,另一者便是掌教真人所在的玄都。   所谓玄都,位于道门九峰之首的都天峰之上,其中除三清殿、紫霄宫、祖师殿之外,还有五殿十二阁,因为都天峰乃是天下第一峰,号称是人间最接近天上之所在,故而玄都又有天上白玉京之说。   近百年来,玄都最为鼎盛之时,号称坐拥三十位大真人。在道门,唯有地仙修士才有资格获取大真人名号,道门坐拥三十位大真人便意味着道门足足有三十位地仙境界修士,要知道普天之下的地仙修士总数也不过才百余人左右,道门一家便占去十分之三,再加上大齐朝廷,两者便足足占去了半数还多。   只是如今道门,如今玄都,不复当年盛况,将近十位大真人的身死,哪怕是道门,也要伤筋动骨,元气大伤,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位一人便支撑起一个剑宗的剑宗宗主。以至于徐北游这三个字,在如今的道门,几乎成了一个不可轻易付诸于口的禁忌。   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最起码争斗也少了许多,原本为了一个首徒大位,是三家鼎立之势,可随着乌云叟身死,他那一派人马自是烟消云散,又因为齐仙云之事,天云犯了掌教真人的忌讳,虽说有一干峰主宿老支持,但还是江河日下,最后剩下的白云子,便成了接任掌教的最佳人选。   如今的白云子,可谓是春风得意,不但平时可以代替师尊发号施令,而且这次与魏国之事,师尊也交由他全权处置,更是让他有了几分“太子监国”的感觉,愈发坚信掌教大位将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齐仙云如何?已是坏了名声,各大峰主和殿阁之主不支持你,再去争夺掌教之位,只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尘叶又如何?镇魔殿被那位剑宗宗主屠戮殆尽,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更是直接叛出道门投奔剑宗,他这个镇魔殿殿主难辞其咎,能够保住如今地位已是侥幸,再想要更进一步,像当年的天尘师叔祖那样做独揽道门大权的主事峰主,是想都不要想,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还真要谢谢那位剑宗宗主。   至于大师兄天云,已然失却“圣心”,更是不足道哉。   每每想到这里,哪怕是以白云子的修身养气功夫,也会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今日,一身大真人装束的白云子依循常例,双手捧着一叠厚厚文书来到紫霄宫的殿门前,在守门的小道童通传之后,这才缓缓步入紫霄宫中,一直走到尽头处,将手中文书放在旁边靠墙的一条横案上,然后朝着空无一人的坐台恭敬行礼道:“师尊。”   秋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尘叶那边可有消息了?”   白云子微微低头,低垂着眼睑,望向自己探出玄黑道袍的云履,回答道:“根据魏国那边传回的消息,似乎是在东海三十六岛一带,夫人为此专门飞剑传书一封,请师尊定夺。”   秋叶的声音陷入沉默,许久之后说道:“派杜海潺过去,务必要找到尘叶所在。”   白云子恭敬应了一声,“谨遵师尊法旨。” 第五百一十六章 女子间相顾而言   道门的大真人也分三六九等,其中最不值钱的大真人,就是空有一个大真人尊号,没有任何修饰前缀,这样的大真人即没有实权,地位也不算高,充其量只是比道门散人稍微好一点,一般在七十岁后才勉强踏足地仙境界者便会被授予此等大真人尊号,多有安慰之意。   再高一点的大真人,会有二字前缀,在七十岁之前踏足地仙境界便会被授予此等尊号,隐含勉励之意。   再往上,因为资历、功勋、地位等缘故,还有四字前缀、六字前缀、八字前缀、十字前缀等,不过因为称呼繁琐的缘故,一般都以其中二字为简称,或是在其道号之后加缀大真人三字。   杜海潺,江南道门之主,曾经执掌江都道术坊紫荣观,继承了杜氏一门的尊号,经过历代前人叠加累积之后,足有十四字前缀之多,哪怕是放在道门之中,也算是显赫无比的一方诸侯了。   不过在江都之变之后,紫荣观被毁,道术坊易主,杜海潺仓皇逃出江都,蛰伏于湖州境内,成为了一个天大的笑柄,被徐北游讥讽为“主事数十年,年年失地,尊号十几字,字字欺天”。   当时因为秋叶和尘叶相继闭关,三大弟子争夺首徒之位,使得三大派系内斗不休,而慕容萱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道门掌教,此时也无力掌握局势,只能暂时作壁上观,故而道门对于道术坊失守一事,近乎是不管不问的态度,让剑宗轻易占据了江都。   待到道门终于结束内斗,回过神来,徐北游已经整合剑宗,重设三大长老,此时的剑宗势大难制,哪怕是道门,也很难夺回江都的道术坊,如此一来,杜海潺便成了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单凭他自己的力量,想要夺回祖宗基业,无疑是痴人说梦,他只能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玄都之上,所以在这段时间以来,杜海潺再也没了以前“听调不听宣”的封疆骄横之态,可谓是温顺如家猫,对于秋叶的法旨,他自无不从,与前来传旨的镇魔殿楚江王,以及他的江南道门残部,一道离开江南,先是前往魏国,面见那位被誉为太上掌教的夫人。   如今的魏国,因为魏王萧瑾将国内大半兵力全部带走的缘故,再加上魏国大军在江南的战事进展不利,如今的魏国境内也是暗流涌动,明面上还是由那座魏王宫执掌全局,但实际上魏王宫已经失去了对于几大世家的掌控,萧瑾曾说道门是墙头芦苇,可这世上最为摇摆之人,还是那些世家高阀。   所谓世家,便是世代传承之家,王朝更迭,我自不变,想要做到这一点,自然要风往哪吹便往哪倒。   说到魏国的世家,就不得不提到当年的五大世家,不过时至今日,所谓的五大世家已成过眼云烟,早在几十年前,公孙氏和张氏就已经随着卫国和剑宗一同消亡,如今依附萧瑾的上官氏也颓势尽显,唯有叶氏和慕容氏屹立不倒。   严格来说,这两家还是姻亲之家,本该同气连枝,只是因为秋叶的妹妹叶夏与嫂子慕容萱不和,所以这些年来明争暗斗不断,直到叶道奇在慕容萱的扶持下从叶夏手中夺权,这才算是握手言和,不过叶家也随之失去了与慕容氏鼎足而立的底气,只能依附于愈发强势的慕容氏。   换而言之,如今魏国的真正掌权之人,不是魏王宫中的王后完颜英祝,而是慕容氏的家主慕容萱。   ……   慕容氏祖宅。   这里并非外人想象的那般富丽堂皇,与寻常世家相差不多,唯有在细节处见精心雕琢,除此之外,便是府中栽了极多的紫竹。远远望去,倒像是无数亭台楼阁隐藏在竹林之中,风波一起,竹海随风而动,方可窥得其中一角,而身处其中,听万千竹叶沙沙作响,林海听涛,实乃天下间一大雅事。   在层层叠叠的府邸正中,便是家主居处,其中又以书房为重,入得其中,乍一看之下,布置只能说是淡雅脱俗,可细细再看,就能瞧出不凡了。无论是书案、挂画、地毯、座椅,还是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或是案头的清供之物,无一不是大有来历之物,千金难求。   此时所谓豪门巨室,不过如此。   此时,书房内有两名女子,其中一人坐在紫檀书案之后,身上既有儒家的书卷气,也有道家的出尘气,还有佛家的慈悲气,正是此地主人慕容萱。   而在客座上坐着的另一名女子,看上去大概四十许岁的年纪,黑衣大袖,满头青丝以玉簪和步摇束住,姿容不凡,气态端庄。   慕容萱随手把玩着一只镂空的和阗玉圆球,微笑道:“虽说两家离这不远,可你着实是稀客。”   女子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你这里我不能来?细细算起来,我还该称呼你一声堂姐。”   慕容萱放下手中的圆球,摇头道:“不是不能来,而是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来。”   女子反问道:“那该什么时候来?”   慕容萱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我知道你的来意,可这事是秋叶亲自定下的,说到底,道门还是他当家,他才是掌教真人,我说了不算。”   女子沉默片刻,轻声开口道:“可秋叶会听你的。”   慕容萱轻笑一声,摇头道:“那你也太高估我了,也太低估秋叶,他这些年来是不想处理这些俗务,所以才将道门的大权交到了我的手中,可如今是什么时候?他这位掌教真人又怎么能继续置身事外?再者说了,江南摆明了已是死局,我也不会去劝他。”   女子脸上露出几分凄然彷徨之色。   慕容萱望着她,轻叹一声,道:“萧瑾这些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亏你还这么替他着想,你与其来求我,倒不如去求你那位兄长,他可是堂堂后建国主,又是玄教教主,若是他肯帮忙,那局势便又不一样。”   女子正是完颜北月的胞妹,萧瑾的发妻,完颜英祝。   完颜英祝幽幽道:“既然我嫁给了他,是结发夫妻,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方才你让我去求兄长,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兄长一向不喜萧瑾,又与大齐朝廷来往甚密,怎么会助他?再者说了,还有嫂子……”   慕容萱轻声笑道:“那你想过没有,就算你帮萧瑾保住了魏国基业,将来继承魏国大统的,可是那个孟姓女子的儿子。”   见完颜英祝脸色茫然,慕容萱在心底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据我所知,萧瑾已经让那个女子的儿子认祖归宗,并取名萧殊,这就是定下了名分。”   完颜英祝脸色骤然苍白,显然她先前并不知道此事,以至于嘴唇微微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虽说那个名叫孟东翡的女子从未在魏王宫中出现,但宫里上下还是多少有些传闻,完颜英祝也曾有所耳闻,只是没有往心里去。   可她却是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家,早已是支离破碎,如今看来,她这个没有子嗣的发妻,倒是成了多余之人。   完颜英祝猛地摇晃一下,心气全无,原本想好说服慕容萱的说辞全都抛到脑后,脚步踉跄地转身离去。   慕容萱仍是坐在书案后,未曾起身,只是不知何时,一扇扇窗户自行开启,可以看到外面的青翠竹林。   八面来风,吹动慕容萱的鬓角,她伸手一撩发丝,长长叹息一声。 第五百一十七章 囚牛观中再交手   碧游岛,莲花峰下,囚牛观。   自东北之事后,尘叶被冰尘追杀,一路逃至此地,尘叶借助观内由剑宗前人布下的大阵,硬是阻住气势汹汹的冰尘,然后在此地压制体内的诛仙剑气。   正所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外头已是过去数月的光景,但在此地却不过两三日一般,在此期间,冰尘止步于剑三十三,再也不得寸进半步,而尘叶也趁此勉强压制住了体内的诛仙剑气,大概恢复了巅峰时的八成修为。   尘叶虽然在徐北游的手中一败再败,但不可否认,他的境界修为之高绝,哪怕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是屈指可数,秋叶对他评价极高,认为他有望在百年之内成功飞升,所以在此时对上冰尘,他并不认为自己真就是陷入绝境了。   虽然现在他的只有巅峰时的八成修为,但冰尘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座大阵中的剑三十六,每一剑都是臻至圆满之境界,而冰尘却是一路连战不休,此时也是气机大损,不复巅峰之态。   而且他也不是剑修武夫,所谓心境破绽,对于一味清修的道佛儒三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他们归根结底求的还是超脱二字,只要没有太多争胜之心,哪怕败上百次千次又如何?可剑修和武修却是不同,他们讲究的是以战磨砺自身境界,以人为磨刀石,最终将自身境界趋于圆满,使他人成为自己的踏脚石,登高望远,再上一重楼。虽然这等修士的战力要强出同境修行者,但也有隐忧,若是败了或者不战而退,都会给自己的心境留下破绽,如同道家的看不开,佛家的放不下,境界再难前进一步。   所以先前的战败,并未让尘叶道心蒙尘,因为尘叶争的不是一时胜负,而是天道大势。   尘叶从道祖像旁缓缓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虽然冰尘止步于剑三十三,但这座大阵本就不是拒敌之阵,冰尘走到这里,已经与他不过数尺之隔,完全可以出手。   冰尘手持断贪嗔,一身剑意开始节节攀升。   尘叶感受到冰尘的气势如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平心而论,他极不喜欢与剑宗之人交手,除了因为剑修战力强横的缘故,还因为他们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换命手段,越境而战只是等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出一个要命的“惊喜”,让喜欢算计在心的尘叶很难做到了然于心。   尤其是在他与公孙仲谋和徐北游师徒两人交手之后,就更坚定了如此想法。   不过对于冰尘,尘叶倒是可以稍微松上一口气,不管冰尘境界如何高绝,手中终究是没有那把号称可以诛杀仙人的仙剑,这便不会让尘叶生出生死在于一线之间的大恐惧之感。   就在此时,蓄意完毕的冰尘终于悍然出剑,一剑如横雷。   一人一剑之威,便是一道天雷。   剑二十七,御天雷一剑。   尘叶向前踏出一步,站在道祖像前,轻描淡写地一拂大袖。   袖里藏乾坤,大袖有千钧之重。   袖剑相交,大袖出现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   尘叶的袖口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然后整只袖子一点点粉碎。   断贪嗔的剑尖刺在尘叶的眉心上,血光四射。   下一刻,尘叶的眉心处绽裂出一条血痕,骇人无比。   不过与此同时,二十八颗雷珠也从已经碎裂的袖口依次飞出,随着尘叶身形猛然上掠,在天空中布出一方雷池。   雷电森然,云雾缭绕。   断贪嗔的去势不止,气势如虹。   浩荡剑光与雷池相撞,炸开一道璀璨光彩。   雷池只是微微震荡,剑光没入其中不可见。   站在原地不动的冰尘默念道:“海潮生明月。”   剑势再起,雷池如如东海大潮,在大潮之中,一道圆月剑光升起,如沧海明月。   二十八颗布阵雷珠剧烈震荡,摇晃不安。   尘叶摊开五指,一方小印旋转着飞起,一印落下,砸烂了剑光。   冰尘伸出剑指轻轻一抹,平波入旧年。   陷入雷池之中的断贪嗔随之一剑横斩。   雷池在刹那间凝滞。   这一剑已经有剑二十三的几分神韵。   冰尘本尊立于原地不动,一道似虚似幻的冰尘身影出现在雷池之中,伸手握住断贪嗔,于刹那间跨过偌大雷池,来到尘叶面前,一剑递出。   这一剑没有半点声响发出,可这此方小天地之间却仿佛有大风吹起,呼啸不止。   尘叶的道袍和发丝瞬间向后飘拂,猎猎作响。   这一刻,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退,只能硬抗。   尘叶一手负后,另外那只完好的大袖轻轻抖袖,在断贪嗔距离自己还有半尺之邀的时候,剑身上猛然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紫色气机,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使得这一剑的前进愈发艰难缓慢。   立于原地的冰尘重重冷哼一声,振臂出袖,以剑指遥遥点向断贪嗔。   刹那之间,断贪嗔剑鸣之声大作,瞬间将密密麻麻缠绕于剑身之上的紫色“藤蔓”震碎为齑粉,然后一剑刺在尘叶的胸膛上,使他轰然撞在身后的道祖像上,声响好似天崩地裂,使得整座小天地都在微微颤动。   不过看似占尽先机的冰尘脸上并没有太多自得之色,在她的视线中,那位道门黑衣掌教仍是衣衫完整,身上的玄黑道袍未曾有半点损伤,要知道他方才硬抗了自己的剑二十四一剑,这边意味着自己的一剑根本没能破开此人的护体气机。当然,冰尘也远没有到倾力而为的地步,双方还都是颇为谨慎,既然没有一击制胜的把握,那就互相试探,就如同世俗中的拳师交手,常常是互相绕来绕去兜圈子,不敢轻易出手,其实两位十八楼大地仙的斗剑斗法也是如此,双方都在等,等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绽之时,再行雷霆一击。之时以两人的高绝境界,仅仅是试探之举,也足以让寻常修士视为惊世骇俗的神通手段了。   尘叶悠悠吐出一口浊气,一气呈一线,徐徐升天。   冰尘面无表情,抬起手臂,原本握剑的冰尘虚影消失不见,断贪嗔重新回到她的手中,以另外一手的两指在剑身上轻轻抹过,然后一剑前指。   剑气迸发,气贯长虹。   一抹雄壮如蛟龙的剑气直冲尘叶面门。   后者五指伸张,二十八颗雷珠骤然缩小,竟是在他的手掌周围结成一座微小雷池,挡住气势汹汹的剑气,任由无数剑气在他的掌心炸开,绚烂无比。 第五百一十八章 寒冬风雪夜归人   今年的天时气候异常,草原、东北、后建等地早早落雪,气候严寒,可帝都城却是一反常态,虽然气候仍旧酷寒,但入冬之后便再未落雪,让不少心系天下国事的有识之士忍不住在心底嘀咕念叨,这雪落得太多,成了白灾,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可如果一冬无雪,明年准定是虫蝗大作,饥馑临头,人心于是惶惶,民间传言如风,用老百姓的话来说,便是老天爷要收人了。   如果一个处理不慎,引起民变,那可是泼天的祸事。毕竟如今的朝廷不比前几年,若是放在前几年,有些饥民也无妨,派个户部主事郎中,由当地县令协同赈灾就是了,可如今的朝廷刚刚经历了三藩大乱,纵使想要赈灾,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里没有钱粮,这可不是满腔书生意气就能解决的问题,自古以来,只有架起锅来煮白米,没有架起锅来煮道理的。正如当年的大郑第一相张江陵所言,圣人的书和道理,都是给人看的,给人读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承平二十四年,腊月初一,傍晚时分,天色终于阴沉下来,这让心心念念盼望着落雪的满城文武,终于松了一口气,祈盼着不要是一场空欢喜才好。   大概酉时三刻的时候,该掌灯了,两名宦官抬着一个木质方台,上头摆放着密密麻麻早已点好的灯烛,每到一处,便将灯笼、宫灯、佛龛中已经燃尽的蜡烛取出,然后将方台上正燃着的新蜡烛再换进去,此时天色已暗,大齐又崇尚玄色,使得人影幢幢,看不真切,不过若是登高而望,便会看到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渐渐粘连成一片片连绵红云,映衬着漆黑深沉的天空,仿佛是朝廷官员身着的公服,上黑下红,黑衣红裳。   两名在宫中辈分极低的小宦官终于换完灯烛之后,两人将那木质方台还了回去,走在回去的道路上,其中一人不断搓手,往手心呵气,低声抱怨道:“贼老天,贼冷贼冷的,咱们这些在宫里的,蒙公主殿下的恩典,能有件棉衣穿,宫外的百姓,这个冬天可就难过了。”   两人都是因为家中生计艰难,这才早早断了子孙根,入宫当差,谋求一个活路,另外一人听到他的这番言语之后,自是感同身受,面有戚戚之色。   他也往自己被冻得有些麻木的双手上呵了一口热气,正要开口话说,鼻尖处猛地一凉。   他整个人随之僵住,过了许久之后,用僵硬的手指在自己的鼻尖上轻轻一抹,然后抬头望去。   玄黑色的夜空中,一片一片鹅毛般的雪花从天上落了下来。   “下雪了!”小宦官以独有的尖细嗓音喊了一声,嗓音里满是惊喜。   “是啊,下雪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从不远处随之响起,让两名小宦官猛地一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盏大红灯笼的偏殿宫檐下,立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刚才开口说话之人,便是其中的男子。   两名小宦官见这两人气态不凡,一时不敢说话了。   就在此时,男子身旁的“女子”将一只手掌伸出屋檐外,接了一片纷纷飘落的雪花,又抬头看了眼上方的夜空,轻笑道:“凡事两面,就拿这下雪一事来说,放在帝都,是天大的好事,可放在关外等地,那就是要人命的坏事了。”   此人的嗓音轻柔平和,却又不完全像是女子嗓音,让两名小宦官不由疑惑起来。   难道这人不是女子?亦或者也是宫中宦官?   就在两人彷徨之际,一个苍老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慕容先生此言在理。”   两名小宦官再一次随声望去,只见一名老人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玄黑色袍角上的立卧五江水清晰可见。   蟒衣,自古便是象龙之服,与九五之尊所御龙袍相肖,但减一爪。与龙袍一般绣“江牙海水”。龙蟒有弯立水、直立水、立卧三江水、立卧五江水、全卧水五种姿势,哪一级该用哪一种姿势又有严格规定,又以全卧水最尊,誉为团龙。   这名老人的蟒袍规格竟是仅次于亲王。   两名小宦官自然也是懂规矩的,咽了咽口水,扑通跪了下来,“参见老祖宗。”   老人正是被外朝称为内相、被内廷称为老祖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统领大内十万宦官,权势滔天。   老人挥了挥袖子,示意两名小宦官退下,然后望向两人,缓缓开口道:“没想到,竟是能在此时此地见到慕容先生。”   这两人正是刚刚从后建返回帝都的徐北游和慕容玄阴,后者没有答话,却是徐北游开口道:“此事内情复杂,又牵涉到完颜国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还是容后再说吧。”   既然徐北游亲自开口,张百岁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毕竟今非昔比,虽说年轻人还是年轻人,但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雏鸟,而是一方豪雄了,剑宗宗主、大剑仙、小阁老、帝婿、天机榜三圣,无论是哪个名头,都足以让他给上这个面子。   张百岁习惯性地垂着双手,轻声道:“摩轮寺的秋思已经于昨日入宫,公主殿下也等候帝婿多时了,请帝婿和慕容先生随我来吧。”   徐北游和慕容玄阴跟随张百岁一路行去,却不是前往飞霜殿,而是往甘泉宫方向行去。在徐北游从青景观出关之后,朝廷便将萧白的灵柩移至青景观中,只待陵寝修建完毕,便立时下葬。如此一来,工部也得以抓紧修缮甘泉宫,如今已经将熛阙、前熛阙、应门、前殿、紫殿、泰时殿、明光宫等部分修缮完毕,还剩下通天台、通仙台、望风台、益寿馆、延寿馆、居室、竹宫、招仙阁、高光宫、通灵台等部分,萧知南对此不甚为意,已经于一旬之前正是搬入甘泉宫中。   此时甘泉宫中也缀着大红灯笼,不过数量不多,远远谈不上灯火通明,只是将宫殿的轮廓隐约勾勒出来,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仿佛是一只匍匐的巨兽,正在静静地舔舐伤口。   徐北游在应门处停驻脚步,抬头望去。不由回想起上次来这儿的情景,那还是义父韩瑄带着自己行纳采之礼。   那一日,这座甘泉宫中,共是十人。   萧玄、萧白、萧隶、牧棠之、萧奇、萧摩诃、萧去疾、韩瑄、徐北游、张百岁。 第五百一十九章 当年十人今何在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一年,竟是承平年号中最后的太平年景,那场纳采家宴,也是成了此十人的最后一次相聚。   在此之后,十人分道扬镳,甚至是阴阳相隔。   大齐太宗文皇帝萧玄,君岛一战之后,驾崩于江都行宫之中。   大齐高宗肃皇帝萧白,宫变之后,因为天劫之故,崩于帝都甘泉宫中。   燕王萧隶,被萧知南废去亲王爵位,收回燕州封地,贬为庶人,囚禁于宗人府中。   辽王牧棠之,起兵反齐,大势去后,在北都王府中,自尽身亡,其后头颅又被斩下。   赵王萧奇,在端木睿晟政变之际,被端木睿晟派遣暗卫府死士刺客,刺杀于自己的王府之中。   灵武郡王萧摩诃,梁武郡王萧去疾,两人如今已经领兵南下。   韩瑄,位居内阁首辅之位,总揽朝政大权,只是如今年老多病,天年将尽。   至于徐北游和张百岁,此时就站在甘泉宫的应门之前。   细细算来,十人之中已经有四人身故,一人被囚,竟是只剩下半数之人。   徐北游摇了摇头,挥散脑中的纷杂思绪,迈步走入其中。   此时萧知南已经从侍女那里听说了徐北游回来的消息,主动从明光宫中迎出来,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夫妻二人也没有如何腻歪,只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然后萧知南望向徐北游身后的慕容玄阴,淡淡一笑,“慕容先生。”   慕容玄阴没有太多寄人篱下的觉悟,眯起一双狭长丹凤眸,笑道:“公主殿下,我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在承平二十二年最后一天的圜丘坛。”   萧知南道:“当日慕容先生乘风雪而来,风采无双,今日再见,先生风采依旧。”   慕容玄阴摆了摆手道:“我如今是怎样的处境情形,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不劳公主殿下吹捧,听说秋思已经来了,还是正事要紧。”   萧知南温婉一笑,将视线转向徐北游。   徐北游点了点头,“我先去见秋思上师,你代我招待慕容先生,当年在碧游岛的莲花峰上,若不是慕容先生出手,也就没有今日的徐北游了。”   “这个我晓得。”萧知南笑着应道:“你放心便是。”   徐北游不再耽搁,在银烛的引领下,往明光宫走去。   论境界修为,秋思必然比不过已是地仙十八楼巅峰境界的徐北游,不过弟子不必不如师,正如圣人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徐北游问道于秋思,便是此理。   秋思被萧知南安排在一座偏殿中,此时四下无人,就连银烛也早早就在殿外停驻了脚步,待到徐北游进入其中之后,便会由张百岁这位“大内第一高手”亲自护法。   当徐北游走进偏殿见到秋思时,只见后者正盘坐于一方蒲团上,手中持转经轮,显然是早已等候多时。   秋思抬头看了徐北游一眼,开门见山道:“我手中的这个转经轮,乃是摩轮寺至宝,内含须弥芥子小世界,有经文十万八千言,真言九九八十一万言,每转动一周,便等同是殊无量之佛子诵经。”   不见秋思有何动作,转经轮已经开始自行缓缓转动,转动之间有光明自生。   摩轮寺所拜之佛为大日如来,乃是佛祖三身之一,其威能光明普照,智慧佛性之光普照三界十方,照彻一切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故而在顷刻间,殿内已经是光明大放,有天女虚影现身,清唱经文,有伽蓝出世,口诵真言,有不可见之佛陀说法,地涌金莲,天花乱坠。   秋思作拈花而笑之状,同时加快转动着转经轮,经文真言之声越来越盛,到最后,竟是由虚转实,一个个金色的铭文出现在虚空之中,随着转经轮的转动,无数字符按照固定的阵列盘旋升起,如同一条长长的圆柱形通道。   秋思继续说道:“当年此宝落入傅尘手中,傅尘天纵之才,以道家之手段,将此宝重新炼制,有种种不可思议之神通。定鼎一战时,傅尘以此对战萧煜,曾使得萧煜大梦平生。后来萧煜将此宝归还摩轮寺,曾经对我说起过,他在梦中看到了日后之事,他看到了自己驾崩于未央宫中,看到了萧玄继位,看到了蓝韩党争,看到了林银屏垂帘听政,甚至还看到了公孙仲谋背着剑匣来到西北,在一个握着夏蝉的孩童面前,大开剑匣,一剑出世……”   徐北游脸色古怪。   秋思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当时也只是将信将疑,却不曾想,这些事情在其后的几十年中一一应验,甚至我觉得萧煜之所以会在太平二十年诈死遁世,放弃一身通天修为而转修神道,也是受了这个梦的影响。”   徐北游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腰间的剑柄,不过却是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是很久未曾在腰间佩剑了。   秋思晃了晃手中的转经轮,荡漾起一层层金色涟漪,说道:“这门大梦平生的神通就在其中,当年萧煜的情形与你何其相似,今日你要融汇四大金身于一炉,不妨效仿萧煜,去梦中寻。”   徐北游有些犹豫,问道:“摩轮寺的不动金身也在其中?”   秋思点了点头,“这本就是摩轮寺的至宝,除了摩轮寺的不动金身,还有大日法相、般若龙象、舍利灌顶、大欢喜禅等神通,只要你能参悟,尽可学去。”   徐北游笑了笑,“修行之道,贵精不贵多,我只要一门不动金身即可。”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学着佛家之人双手合十道:“如此就有劳上师了。”   秋思面无表情,更未开口,只是举起手中转经轮。   佛音大盛。   几乎笼罩了整个皇城。   除去徐北游和秋思,就连张百岁和萧知南都骤起眉头,境界修为更低一些的萧元婴、陈知锦等人,更是要运转起全身气机,才能勉强抵御这股仿佛无处不在的佛音梵唱,而地仙境界之下的大小修士,则是直接面露恍惚茫然之色,仿佛不知身在何方。   倒是如今身无半分修为的慕容玄阴,丝毫不为所动。   他望向佛音传出的方向,喃喃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就在他话语落时,偏殿内的徐北游竟是真的缓缓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第五百二十章 梦中之人身是客   一顶八抬大轿沿着御道往承天门而去,所过之处,行人避让,无一人胆敢稍加阻滞。   自大郑以来,文官更偏爱轿子,逐渐放弃马车,所谓轿子,二人抬者为肩舆,四人抬者为软轿,所谓八抬大轿,严格来说就是指前四后四的八人所抬之轿。不过在大齐之后,对于轿子使用有着极其明确的限制,承平七年令,“文武官员例应乘轿者,以四人舁之。违例乘轿者及擅用八人者,奏闻。”   依照此制度,这顶八人大轿必然逾制,轻则被御使参奏,重则要被朝廷问罪,可来人仍旧如此,而且还是直接往皇城方向行去,这恐怕就不是不合礼制,八成是被皇帝赏了京中乘坐八人大轿的特殊恩典。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轿中之人乃是当今太子的老师,内阁首揆韩方,而他这次前往皇城,是因为一件足以牵动天下大势的大事——御宇天下十三年的皇帝陛下病重垂危。   正当轿子来到承天门前的御道时,恰好有一人也往承天门而去,此时承天门的城门尚未开启,可那人却从高大的城门中一穿而过,既没有在城门上撞出一个大洞,其本身也安然无恙,甚至周围的宿卫甲士也对此人视而不见,就这么让他进了皇城重地。   唯有那座皇城大阵似乎察觉到什么,荡漾出一圈微不可见的气机涟漪,不过转瞬即逝。   此人入城之后,毫无阻碍地一路前行,穿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未央宫,一直来到皇帝寝宫所在的甘泉宫,他在甘泉宫的应门处驻足,看到一名名甲士如临大敌,然后又有被宫女和宦官簇拥着的肩舆驶过,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是个三十许岁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到十岁大的孩子。   这名年轻男子就站在应门前,一头白发刺目无比,可从头到尾,没有人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严格来说,他的确不存在。   他本就不是此时之人。   不过他在走过看过许多地方之后,已经可以知晓一二。   这里还是大齐的天下,还是那座帝都城,也还是那座皇城,只是里面的人变了许多。   如今的甘泉宫中,没有萧煜,没有萧玄,没有萧白,也没有萧知南,没有任何一个他所知道的萧姓皇族。   此时躺在甘泉宫中奄奄一息的老人,叫萧载厚,取载厚以德之意,是当今大齐皇帝,年号天弘。   今年是天弘十三年。   不过此时的天下大势,却比大齐承平二十三年的时候还要糟糕。虽然在承平二十三年的时候,爆发了魏王萧瑾、镇北王林寒、辽王牧棠之的三藩之乱,但那时候的大齐朝廷也正值鼎盛,有平叛的本钱,可如今的大齐朝廷,却是从根子上烂掉了,正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此时奢靡贪腐之风愈盛,盛而骄、富而奢,骄必怠、奢必贪,贪必腐、腐必败,衰亡之势初见端倪,已经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   可就在这个时候,海上寇匪频频袭扰江南沿海,东南民乱愈演愈烈,各地大小起事不断,再加上南疆御土蛮,西北御草原,东北抵后建,还有几个省的灾荒,让朝廷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就拿今年来说,正月,草原骑军从河西走廊渡冰河犯陕州。二月,大易府百万军民缺粮。三月,齐州兰陵府饥荒。四月,直隶州又饥荒。五月,陕州又饥荒。六月,南疆土司内乱。闰六月,湘州流民叛乱北上攻江州,南疆蛮族叛乱犯湖州边界。七月,齐州境内青河决堤,死伤无算,流民遍地。   国事艰难至此,本就身体不好的大齐皇帝萧载厚终于是病倒了,而且还一病不起,进入腊月之后,病情加重,眼看着山陵崩就在这几日的功夫,回天乏术。   在如此境况之下,倘若帝都朝堂再出变故,牵涉到内阁六部九司和大都督府,那么立时就会天下大乱。   在这个时候,新皇继位登基,就成了头等大事。   刚才进去那个妇人,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不过不是元后,而是第二任皇后。元后是她的姐姐,膝下无子且早逝,她在姐姐死后,在家族的安排下也嫁给了皇帝,成为萧载厚的第二任皇后,并成功诞下一名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出身于后族徐家。因为大齐历代皇后多是出自徐家,那么历代太后也大多是徐家女子,于是便生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皇帝可以迎娶其他的妃子,但是皇后的人选,必须出自徐氏,所以她才能在姐姐之后,成为第二任皇后。   年少白头的男子轻轻叹息一声,重新迈步,穿过应门,轻车熟路地往明光宫方向行去。   大齐的太祖皇帝萧煜,表字明光,这座宫殿以明光为名,自然就是历代大齐皇帝的居处。   此时的明光宫中,满是阴郁晦暗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齐崇尚黑色,所以这里的布置也都是以黑色为主,以金色和深红为辅,黑色的帐幔下是一张黑色的大床,盘龙绕柱,肃穆庄严。   此时在床上的,是一名看上去不过花甲年纪的老人,脸色十分灰暗,已经不能从床上起身。而守在床前的,不是内阁首辅,不是皇后娘娘,不是大内首宦,也不是嫔妃群臣,而是一个白发白须的道人,身着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   不过道人此时却是面带疲惫之色,脸色苍白,同时也在沉沉叹息。   显然是道人一直在用通天修为吊住皇帝的最后一口气,可终究是天命难违,此时他也是无力回天。   白发年轻人先一步来到这里后不久,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首辅大人,都陆续来到此地。   人一多,殿中的人气多了几分,老皇帝好似被这人气一激,回光返照似的,有了几分精神,竭力振作着开始交代事。   到了这里,年轻人的眼前骤然模糊起来,听不真切,看不分明。他心中明白,这应该是涉及到日后天下大势的关键,天道不会让他再看下去,也不会让他再听下去。   他干脆返身出了明光宫,来到甘泉宫的前殿,有许多六部九卿的堂官守在这里,自从皇帝病重以后,天崩地坼也就是顷刻间事,他们便一直轮番守候在这里,有好些时日了。   年轻人进来时,一阵寒风夹杂着好些雪花吹了进来,群臣都被吹得一哆嗦,望向昏昏暗暗的门外——不知何时竟是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风越吹越狠,雪越下越大。   不知过了多久,北风呼啸中传来了苍凉钟声。   殿内所有的人都倏地站起身,然后一窝蜂向门外奔去。   殿内只剩下那个年轻人,他知道,这是老皇帝驾崩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师徒之后复师徒   帝都落白雪,似乎是要为这座雄城披上一身缟素。很快,城内之人尽缟素。   不过这一切都与那年轻人都无关了,他已经动身往东而行,离开皇城,出帝都,经直隶州,从渤海府出海,横渡东海。   在他行进的同时,时间也飞快地流逝,当他来到魏国时,已是来到大齐嘉宁元年。   魏国作为孤悬海外的一块“飞地”,中原王朝很难做到百分百掌握,已经经历了几个主人,最早的主人是魏国张氏,以张氏为首,与叶、公孙、上官、慕容四家共治,不过随着大齐立国,魏国的主人又变成了大齐太祖皇帝的异母兄弟萧瑾,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魏王。   不过多年过去,魏王也好,五大世家也罢,都已成了过眼云烟。如今的魏国,在名义上仍是受朝廷节制,设有三司衙门,又有掌印官坐镇,可魏国上下都心知肚明,哪怕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满堂公卿,都清楚如今真正能决定魏国局势的,还是要取决于三大世家。   何谓三大世家?张氏,李氏,秦氏。   三家呈三足鼎立之势,相互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不乏内斗,若有外敌,便会一致对外。   不过凡事都有一个强弱主从之分,如今的三家之中,以李家为首,只因李家老祖宗一身修为强横无比,在壮年时,一人一剑横行天下,无一抗手。到知天命年纪时,一身剑道修为愈发圆满无暇,远赴后建,登上大白山青冥宫,挑战玄教教主,大胜而归,真正铸就自己天下第一人的威名。再到甲子之年,六十大寿,天下群豪来贺,其声望达到顶峰,在寿宴之上,有人赞誉他可称剑仙,他却直言,“吾非仙,乃神也。”自此之后,剑神之名,传遍天下。   当年轻人来到李家大宅时,正巧见到了那位李剑神。   此时这位剑神已是活了许多岁月的老人,不过从相貌上来看,大概只有知天命年纪的样子,气态古板,不怒而威。   除了老人之外,还有一个大概十几岁的孩子,手里握着一把长剑,站在老人面前,毕恭毕敬,聆听教诲。   老人坐在一把紫檀圈椅上,双手分别按着双膝,支撑起整个上身,有统兵武将的虎踞之风,沉声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少年人恭敬答道:“是剑。”   “剑是什么?”老人又问道。   少年愣住了,下意识地低头望向手中三尺,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人猛地拔高了声音,“剑是凶器。”   少年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长剑。   “我再问你。”老人死死盯着身前少年,“凶器是什么?”   少年战战兢兢地答道:“凶器就是杀人之器。”   老人对于少年的回答还算满意,稍稍放缓了声调,道:“剑是凶器,是杀人之器,那么剑术就是杀人之术,剑道就是杀人之道。”   说话之间,老人从椅上起身,伸出单手,五指伸张,掌心朝下。   有一柄巨剑缓缓现世。   老人没有立即握住这柄天下闻名的霜天晓角,可仅仅是一剑现世,其蕴含的剑意剑气,已是直冲九霄射斗牛。   剑气激荡,风云色变,以至于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是传说中域外天魔的眼眸,正透过重重天幕,俯瞰人间。   老人负手而立,巨剑微微颤鸣,一缕一缕赤红色的剑气不断从巨剑的剑身上渗出,将老人、少年、乃至于整个院落都映照得血红一片。   这一刻,整个李家都屏息凝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祖宗出剑了,与此同时,每个李家之人的心中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   这就是李家的擎天巨柱,这就是当世剑神。   好在老人只是唤出自己的佩剑让少年感受其中剑意,并非是要对谁出剑,所以很快,这股冲天剑意就消失不见,整个李家又重新回归到平静之中。   刚刚见识了这一幕的少年,瞪大了眼睛,激动得满脸通红,死死握着手中的三尺青锋,仿佛握住了这一把剑,便是握住一条通天之阶,终有一天,他也能像眼前的老人这般,像历代祖师那般,一人一剑,纵横无敌。   只是少年人不知道,一位年轻祖师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们。   过了许久,少年嗓音仍是发颤地问道:“师父,我日后能否像你一样?”   老人望着他,“你不要问我,要问你自己。”   少年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道:“问自己?”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年纪更小的稚童跌跌撞撞地走进这个院落,小脸皱着,紧紧抿着小嘴,显然被刚才的一幕吓得不轻,但却没有哭出声来,甚至眼泪也没有落下半滴,同时肩上还扛着一把比他还高的长剑,又显得有些滑稽。   老人转头望向稚童,脸上的威严表情稍缓,柔和些许。   稚童却是望着少年,然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想长大,像师兄一样大。”   老人笑问道:“长大之后做什么?”   孩童仰起头来,望着老人,一字一句道:“师父说剑的真意在于杀,可是师祖却曾说过,剑的真意在于救人,我长大之后,想要用手中之剑,救天下受苦之人。”   老人闻言之后,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救人?就凭你这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小家伙?”   稚童满脸认真,重重点头,“救人!凭我,也凭我手中的剑!”   老人只当是稚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言语,没有当真,也没有往心里去,于是便笑着没有说话。   剑的真意在于救人?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两个小家伙的师祖,也就是老人的师父,一人一剑杀穿了大半个天下,多少成名高人死在其剑下,结仇无数,可那又如何?还不是逍遥自在,无人能奈何分毫,甚至许多人连怨憎念头都不敢生出,只是庆幸没有死在其剑下。   这样的人,这样的剑,怎么会用剑救人?   这句话,不过是句戏言,顶多是句场面话,当不得真的。   老人正想要转身离去,忽然似有所觉,猛地握住巨剑剑柄,转头望去。   在这一瞬间,犹若实质的剑意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横掠过整个李家大宅。   不过什么都没有。   老人的眼底掠过一丝茫然,当今天下,理应没有人能逃过他的剑意才对,难道是他感觉错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将四溢磅礴的剑意悉数收敛。   可是老人却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而在他一直望着的那个方向,立着一个满头霜雪的年轻身影。   他能看到老人,老人却看不到他。   就在老人望向他的同时,他也望向了老人。   这一刻,师徒相隔百年对视。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世间已无徐北游   老皇帝驾崩的消息,像风一样轰传天下。接下来便是太子登基,继承大统,尊生母为皇太后,改年号嘉宁。   又因新皇年幼,无法亲自处理朝政,故而由首辅韩方为首的内阁四大臣为顾命大臣,又有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共同掌控朝局。   只是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曾经的天下,随着老皇帝驾崩,幼主在位,牝鸡司晨,此时的天下大势就像是风暴来临之前的海面,表面上波澜不兴,实则已经是暗流汹涌。   正所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明眼人都清楚,如今的天下,早已是人心摇动,只差一声平地惊雷,揭掉这个所谓太平世道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便是真正的乱世来临。   这个道理,所谓的明眼人明白,身在局中的天潢贵胄和衮衮诸公,也明白。   关键在于,谁是那道惊雷。   谁是斩破大齐王朝最后太平假象的利剑。   这把剑,又会握在谁的手中。   不过这些都与神游于此世之间的徐北游无关,他就是一个过客,只能看,不能说,更不能做些什么。   他离开魏国之后,顺着东海南下,在江都登岸。   此时的江都,是仅次于帝都的第二大城,也整个江南乃至东南的重心所在,正所谓江都平则江南平,江南平则天下平。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江都在天下之间的重要位置。   如今的江都,同样是大不一样,现在坐镇此地的是一位掌印官,拥有节制江南数州之地的大权,其下辖区处江都之外,还包括江州、湖州、南州、齐州等地。   按照大齐律制,行营掌印官并非常设官职,因事而设,事毕即撤,始于当年的大齐太祖皇帝南征蜀州时设立的三大行营掌印官,有节制地方三司和禁军都督之权,总揽地方政务和军伍大权,大齐立国之后,行营掌印官被悉数裁撤,待到承平年间的三藩之乱时,复又重新设立,战后再废。   在其后的百年之间,大齐朝廷共是陆陆续续设立掌印官近十人,所属行营也不再局限于最早的江陵、剑阁、陕中等三大行营,待到天弘年间,各地民乱四起,又有海上寇匪、西北草原、南疆土蛮、东北后建等强敌虎视眈眈,故而天弘帝萧载厚设立江都行营掌印官、北都行营掌印官、中都行营掌印官、锦城行营掌印官等四大掌印官,又以江都行营掌印官最为权重,地位最高,放眼整个朝局,也是举足轻重,其人选更是入则为朝廷显官,出则为一方军政之首,时人称之为“文帅第一重任”。   如今的江都行营掌印官姓吴,名叫吴诰,出身于齐州吴氏,乃是世代官宦人家,其曾祖官至东阁大学士,拜相入阁,其祖父官至江州布政使,其父历任工部尚书、礼部尚书、左都御史等职,其叔伯兄弟也都有大小官职在身,在他这一辈中,以他官职最高,坐镇江南,封疆大吏。   值此新君登基之际,江南却再起民乱,使得这位坐镇江南的江都行营掌印官焦头烂额,在官邸召集属下,堂议平叛之事。   因为这次民乱涉及到江都行营和锦城行营两大行营之故,所以这次出现了两种声音,一派以湖州布政使为首,他主张与锦城行营共同协商解决此事,毕竟大家都是给朝廷当差,不必分出太多彼此。另一派则是以江州布政使为首,因为齐州已经在天弘十二年的时候被移出江都行营的统辖范围,所以他认为不必与锦城行营知会,直接由江都行营一力解决此次民乱,然后再上书参奏锦城行营失责,最好是将这个在四大行营中排名末尾的锦城行营撤销,将蜀州划归江都行营的统辖范围之内,以补充失去齐州的空缺。   两派人争执不下,一派人斥责对方不以国事为重,另一派人则反驳说这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必然不能有令出多门之事。能在江州这处富饶之地为官,不会是寻常人物,此时的江州布政使姓便是姓魏,莱国公的后人,而湖州布政使则是复姓诸葛,鄂国公的后人,都是世代公卿的人家。两人官职相当,家世也相当,于是更加互不相让,使得气氛降至冰点。   此时的大堂之中,挂有一张整个东南半壁的形势舆图,代替了原本的麒麟图样,在舆图上用朱笔画出一条条象征着进军攻势的线条,然后又将南州重重圈出。   吴诰坐在正中的大案后,毕竟是为官多年之人,养气功夫了得,这种时候竟是闭上双眼养神,对眼前的一副乱象不闻不问。   在大案左右两侧是两排座椅,上头所坐之人,尽是玄袍青袍——大齐朝廷崇尚黑色,故而三品以上的高官可以着玄色公服,六品以上可以着青色公服。   江都行营掌印官作为统领江南数州之地的封疆大吏,自然是一品之列,仅次于中枢阁臣,除此之外,各州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等也都是从二品、正三品的大员,再往下便是各府的知府、守备等等,四品到五品之间。若是有刺客能将大堂内的几十号人全部刺杀,整个江南立时就会大乱,然后便是整个天下随之大乱。   徐北游坐在右侧最末尾的一把闲置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大堂内的众人百态。   可堂内众人却都没有看到这个年轻人的身影,在他们的眼中,那里只有一把恰好无人去坐的空置椅子而已,没有丝毫出奇之处。   徐北游望着这位正在闭目养神的掌印官正脸,清逸风流,虽然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但仍是难得的美男子,让徐北游不由想起了那个与这位封疆大吏同姓的女子。   如果他没记错,吴虞的父亲,便是在齐州为官。   他这次来江都,本是想寻找剑宗的痕迹,只可惜物是人非,未曾寻到。   承平二十四年的帝都甘泉宫中,徐北游在秋思的转经轮下大梦平生,先是出现在天弘十三年的帝都甘泉宫,然后又一路游荡至此地,可从头到尾,他只能是一个身在局外的过客看客,无法影响到局内之人。   上一个有如此神奇经历之人,还是大齐太祖皇帝萧煜,根据萧煜本人留下的只言片段推断,他其实是附身于甲子之年后的萧煜身上,见其所见,感其所感,根本无法像如今徐北游这般自由行动,由此徐北游生出一个大胆想法,自己之所以像一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是否因为此时的人世间,已无徐北游? 第五百二十三章 昆仑九峰天上楼   天上白玉京,十二阁五殿。   五色云间鹤,飞鸣天上来。   剑非万人敌,道传四海间。   天南之地有九峰,其中一峰形如三尺,名为剑峰,另外七峰与天上七星遥遥相对,故而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为名,最后一峰,被八峰环绕其中,且远远高出其他诸峰,如鹤立鸡群,是为天下第一峰,名为都天,被誉为最接近苍天之处。有道祖在此建宫传道,名紫霄宫,又于峰顶霞举飞升,其时有紫气东来三万丈,其飞升之地被后人誉为飞升台。   后来其传人以紫霄宫和飞升台为中心,修筑五殿十二阁,又扩展至其他八峰,逐渐成为世间第一大宗门,由此都天峰被誉为天上白玉京,又称玄都。   最早的剑宗,或者说上清一脉,不是在东海碧游岛,而是在九峰中的剑峰之上,自剑道之争之后,玉清一脉在上清一脉的帮助之下大胜上清一脉,上清一脉在上清大道君的率领下,毅然反出玄都,放弃根基所在的剑峰,不远万里来到东海之上的碧游岛,在此重整旗鼓,也就是后来的剑宗。   可不管日后的剑宗的如何,也不管日后的碧游岛和剑宗三十六岛如何,剑峰始终是剑修一脉的起始所在。在定鼎一战之后,上官仙尘身死,剑宗长老萧慎反叛,归顺道门,他的职位便是剑峰峰主,不过这只是一个虚名,实际上的剑峰,早在千余年前就已经成为一片荒芜之地,甚至成为道门历代大阵人的葬身所在,故而又称葬峰。   徐北游在离开江都之后,继续向西向南,往昆仑方向行去。   昆仑,自古有万山之祖的美誉,更被天下望气之士视作龙脉之祖。昆仑西起天南之地,横贯西域、漠北、热海、蜀州,止于青河发源之地。   出西凉后,往西而行万里,是东昆仑。道门祖庭所在的天南之地,是西昆仑,寻常人等想要从江南去往道门,须得先去东昆仑,再去西昆仑,期间距离又何止万里。   不过徐北游乘风而行,逢山过山,遇水过水,自是千里快哉风。   西凉的清晨,空气中充满了冷冽的寒意,一名地仙修士正在采集日月精华炼气,忽然有一阵清风吹动衣襟,好有人掠过,可当他定神四顾,哪里有半个其他人影,一时间只觉得阴气森森,心中不安,不敢在此久留,化作长虹一掠而去。   一袭白衣掠过荒漠戈壁,在一座岩壁上略微停留辨认方向,然后继续前行,其身形若风,一闪而逝。渐渐地,荒漠戈壁渐少,高低起伏的山脉却是多了起来,白衣仍旧是身形如鸿鹄,脚下踏风,见山跃山,见水涉水,除了偶尔止步辨认方向外,没有半分停留。   从青晨到黄昏,足足走了数千里,起初还能见到几个采玉人,再到后来,就已经是不见半点人迹,而且气温骤降,已有初冬的感觉。   入夜时分,徐北游停在一面峭壁上,日行五千里,休说是神骏之脚力,就算是号称朝游沧海暮苍梧的地仙修士,也要气机枯竭,疲态尽显,可如今的徐北游却没有此等忧虑,不是因为他的境界修为如何高绝,而是此时的他无形无质,根本不在乎气机体魄。   月明星稀之下,徐北游的身形从峭壁上消失不见,继续前行,身形所过之处,不论是坚硬如岩石,还是轻软如积雪,都不见半点足迹,如清风入夜,穿林翻山,逐渐进入雪山之中。   茫茫雪山不见尽头,徐北游行于其间,何其渺小,行了数日数夜,九座相拥而立的山峰骤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尽头,与周围的雪峰相比,宛若鹤立鸡群一般。而被其余八座簇拥在中间位置的山峰还要更高一重,其上有肉眼可见的大阵笼罩,在周围形成一层淡淡的温晕,正是素有天上白玉京之称的都天峰。   离的再近些,可以看到九座山峰间有索桥相连,各座山峰及山腰上更有连绵的建筑,周围云气缭绕,这些殿阁似隐似现,真如一座悬浮于九天之上的煌煌天宫。   这是徐北游第一次见到道门的根本所在,真正见识了巍巍玄都的真容之后,他的心底亦是感慨良多,他去过佛门,也去过摩轮寺,见识过大隐于朝的天机阁以及海外三十六岛的剑宗,但与道门的山门相比,还是相差了太多,哪怕是佛门的祖寺如同一座雄城,剑宗的三十六岛隐于浪涛之间,但终究还是在凡间,又如何比得了在“天上”的白玉京!?   千百年来,这里出过数百位逍遥地仙,而在此地得道的飞升仙人,也不乏十指之数。千年积攒下来的威严,让徐北游有些沉重,甚至生出渺小之感。地仙十八楼境界如何?十八楼之上又如何?这儿从不缺地仙修士,更不缺惊采绝艳之辈,哪怕是剑宗的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一剑力压二十四位大真人,也只是反出道门而已,更未能将道门如何,直到徐北游接掌剑宗,都是如此。   徐北游所需要面对的道门之中,有一位十八楼之上的半步仙人。   一位道门祖师曾经说过,如若不得神仙位,不如长生做地仙。   虽说秋叶已显飞升之相,但若是他狠下心来,拼得每百年一次雷刑加身,留在世间做一个长生地仙,也无不可。到那时,世间还有谁能奈何得这位在世仙人?   只是秋叶能否舍得放弃飞升之果,去做一个滞留凡间且永无飞升之望的地仙,这是谁也不敢说的事情。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徐北游的这次大梦之行。   距离道门九峰越来越近,徐北游不敢有丝毫托大,从空中落下,决定从剑峰山脚处上山。   剑峰毕竟是荒废日久,一条登山之阶也是处处可见残破,梦中神游至此的徐北游沿着山路徐徐登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是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任何阵法阻拦,也没有遇到半个人影,就这么平铺直叙地来到山顶。   剑峰如剑,其山巅处算是名副其实的方寸之地,只能建造有一座殿宇,迎风凌空,本是一等一的观景之地,不过在剑峰败落之后,便罕有人至。   当徐北游进到这座殿宇时,发现其中摆满了道门大真人的排位,不下百人。   大厅中央是一个极大的阴阳双鱼图,两侧放置着一个个以供跪拜的蒲团,与莲花峰上的剑气凌空堂格局有些相似。   下一刻,徐北游骤然停下脚步,脸色凝重。   因为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竟是凭空出现了一道身影,背对着门口,在徐北游望向这道身影的时候,这人竟是也随之回过头来,直直望向徐北游。   不同于先前李姓老人的那种似有所觉,此人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徐北游。   在这一瞬间,徐北游竟是生出了被人一眼看透的感觉。 第五百二十四章 生前人言身后事   这一双眼睛,广阔如天地,其中有日升月落,有星辰幻灭,深邃如宇宙,仿佛要将眼中的一切都吸纳进去。   徐北游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视线从中拔出来,然后望向此人。   只见此人大概不惑年纪的中年相貌,黑发黑须,身着一袭玄色道袍,就这么看着徐北游。在这座剑峰之巅的大殿中,若是还有其他人,八成会觉得此人正在出神发怔,可徐北游的心中很明白,此人的的确确看到了自己的存在。   徐北游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能看到自己,毕竟严格来说,此时的徐北游并不存在,甚至这个世界也应该是虚幻才对。   盘坐在蒲团上的中年道人双手捏成法指,微笑道:“贫道终是见到了上清传人。”   “不知阁下是?”徐北游下意识地开口说话,转瞬就想起他此时应该不能出声才是,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嗓音竟是在这方大殿之中清晰地响了起来。   徐北游猛地回头。   不知何时,在他身后已经不是殿外广场,更不见登上剑峰之巅的山路,只有白茫茫一片,当徐北游再转过头来望向中年道人时,道人继续说道:“贫道并非本尊,只是一缕神念分身,屈指算来,已经在此地等候了两千余年,只为了等一个有缘之人,可惜玉清后人将此地封锁,贫道始终无法遇到有缘人,也就只能滞留此地。”   中年道人微笑道:“当年上清与玉清相斗,上清一脉人多势众,本是占据了上风,只是本该恪守中立位置的太清一脉倒戈向玉清一脉,两脉联手之下,强弱之势立时颠倒,最终胜负逆转,上清一脉大败亏输,不得不离开西昆仑,远赴东海。”   徐北游强压下心头震惊,试探问道:“阁下是我上清一脉的前辈?”   中年道人点头道:“吾之本尊的确是上清之人。”   徐北游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上清一派,又被世人称作剑宗,自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以来,已有十六代宗主,五百年以降,共有五代宗主,分别是第十二代宗主无衍子,第十三代宗主许麟,第十四代宗主上官仙尘,第十五代宗主公孙仲谋,晚辈徐北游不才,是为第十六代剑宗宗主。”   中年道人问道:“那么第十七代宗主呢?”   徐北游愕然道:“晚辈继承宗主之位尚不足一年,门下弟子也只有一人,且未及冠,无论德行、威望、修为皆不足担当宗主大位,又如何有第十七代宗主之说?”   中年道人摇头道:“此时非彼时,此时世间已无徐北游,既无徐北游,便是没有第十六代宗主,如何不能有第十七代宗主之说?”   徐北游猜不透眼前之人的想法,只能如实回答道:“此乃身后之事,晚辈是生前之人,自是不知身后事,不知前辈所言的第十七代宗主到底是何人。”   中年道人点出天机却不一言说透,“当年道祖曾言,上清止于十六,玉清止于十五,太清止于十四。”   徐北游震惊道:“若是晚辈所记不错,如今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正是第十五代掌教,若依照前辈所言,岂不是道祖所传玄门便要就此消亡?”   中年道人道:“当年的玉清、上清之争,归根究底,在于‘正统’二字,两脉都想以道祖正统自居,互不相让,于是争执不休,甚至是大打出手,玉清一脉在打败驱逐上清一脉之后,以道祖正统自居,无人敢于反对。”   徐北游顿时有些恍然,道:“道祖传道,本应是一家,因三位大道君之故,一分为三,若是上清止于十六,玉清止于十五,太清止于十四,便是三脉重新归一之时,不知晚辈所言可对?”   中年道人微微抚须,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徐北游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心情复杂无比。自他从师父的手中接过剑宗衣钵,便立志要重振剑宗,复仇道门,可如今却有人对他说,剑宗会亡,道门也会亡,那岂不是两者同归于尽的下场?若真是如此,他当下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似是看出了徐北游心中所想,道人复而又道:“你也不必担忧,三脉恩怨纠缠达两千年之久,想要重归一家又岂是一朝一夕之功,没有上清之主,没有玉清之主,并不意味着上清和玉清两脉就此不存,两脉仍旧会雄立世间,想要真正做到三脉归一,还要等到一百九十年之后……”   道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徐北游听得满头雾水,不得不追问道:“那时会怎样?”   道人摇头道:“若是你能活到那个时候,自然就会知晓,若是你活不到那个时候,不管你是飞升离世,还是化作一抔黄土,都已经是你的身后之事,与你无干。”   徐北游对于道人的说法并不认可,洒然笑道:“不管身后百年、数百年之后如何,人活一世,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总是要后人谋划几分,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既然知道了,总要在尽可能的情形下尽力而为,如此才算是问心无愧。”   中年道人对于徐北游的话语不置可否,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只是说道:“人力有时而穷,哪怕是天上的仙人,也是如此,你若是事事如此,只会让自己身负千钧重担,终是难求逍遥自在。”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晚辈刚才一直在想,前辈到底是哪位祖师,竟然能知晓这等天机。”   中年道人笑而不语。   徐北游再试探问道:“前辈是否知晓晚辈来此的目的?”   中年道人淡然道:“无非是寻觅一份机缘,以求成就所谓的佛家金身。”   徐北游气息一凝。   中年道人轻轻弹指,轻声笑道:“道之大,远非道祖一家之道,修道也是如此,大可不必拘泥于一家之中,也可博采众家之长,求同存异,触类旁通。”   然后道人望向徐北游,问道:“你可知道贫道之本尊是谁?”   徐北游面露迟疑之色,皱眉道:“晚辈却是不知,晚辈先前以为前辈是上清大道君,可现在听到前辈一番话语之后,又不敢确定了。”   中年道人淡淡一笑,身周开始有光华涌出。   片刻之后,光华散去,道人已是大不一样,脑后生出功德之光,身着淡青道袍,怀中抱有一剑。   那一剑,徐北游十分眼熟,因为就在前不久,他还曾请下此剑,用以对战尘叶的五方天帝法相。   道人淡笑道:“贫道上清。”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上清仙人大道君   一时之间,殿内尽是玉晨清气和庆云紫烟,恍若仙境一般。   见此情景,徐北游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俯下身去,欲对这位开派祖师行参拜大礼,不曾想却是拜不下去,徐北游愕然,抬头望向这位祖师。   上清大道君一手抱剑青萍,另一手轻摆,道:“仙人求长生,不必拘泥这些凡人俗礼。另外我也并非上清本尊,只是其留在人世间的一缕神念化身,得以与你相隔百余年相见,实属不易,你也大可不必如此。”   徐北游点了点头,不再刻意如何。   上清大道君道:“师尊飞升之后,我师兄弟三人亦是飞升,如今已是超脱神仙之上,有天仙业位,当年本尊之所以将我留在此地,便是因为本尊算准了上清一脉留在人间的传承会有断绝之忧,故而留下我,让我以助后人一臂之力,得以渡过难关。”   徐北游恭敬道:“如今弟子确有一大敌,是为玉清第十五代掌教,若论两脉辈分,应算是弟子的师伯,其修为境界已然超出地仙境界,距离飞升长生的神仙境界也不过半步之遥,弟子难以胜过,故而只能在旁处寻求战胜之法,这才有了弟子借助摩轮寺转经轮大梦神游之事,弟子在此已经见过许多人许多事,有大齐朝廷,有上清剑宗,也有玉清道门,可仍未找到想要找到之机缘。”   上清大道君道:“佛祖有丈六金身,传至后世,却被一分为四,名曰不动、不灭、不坏、不败,我观汝之体魄,已得不灭、不坏、不败,尚缺不动,你若在此地寻不到,多半会去往佛家三处找寻,只是那三处也未必能够寻到,那么你此行便是徒劳无功。”   徐北游诚恳道:“弟子恳请祖师教我。”   上清大道君摇头道:“过去之事不可变,未来之事不可定,这是天道至理,如今你我所在,皆是不定,我又如何能够教你?”   徐北游没有如何失望,只是低头陷入沉思。   上清大道君不疾不徐道:“我要寻一个与我有缘的后世传人,你便是那个后世传人,虽然我不能教你寻找那份机缘,不过我却可以传授你一项本门之法。”   徐北游猛地抬头。   上清大道君道:“想必你也知晓,当年道祖分宝,太清得了玲珑塔,玉清得了都天印,上清得了诛仙剑,此三件重宝未被带到三十三天之中,而是被留在了人间,其中又各有运用之法,都天印和玲珑塔且不去说,只说我上清一脉的诛仙剑,便有四重变化,分别是诛仙、戮仙、陷仙、绝仙。此四种变化本应由历代上清之主代代相传,只是到了你这一代,因为种种缘故,未能传承下去,如今你修为已到,我便传你诛仙的运用之法。”   虽然不能行礼,但徐北游仍是正色沉声道:“弟子谢祖师。”   上清大道君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怀中抱着的青萍剑朝徐北游的手中随手一掷。   徐北游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接,却不曾想,青萍竟是直接飞向他的眉心,一闪而逝,消失不见。   徐北游伸手去摸自己的眉心,同时耳边想起上清大道君的声音,“贫道尘缘已了,自当回归天上本尊,徐北游,日后你好自为之。”   徐北游抬头望去,大殿之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道人,也不见功德之光和清气紫烟,仍是那个人迹罕至的大殿和大殿中供奉着的数百大真人牌位。   徐北游再回头望去,身后也不再是白茫茫一片,可以清晰看到殿外广场和他来时的登山之阶。   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中之梦。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到方才祖师曾经坐过的那个蒲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之后,这才反身离开此地。   经过剑峰之事后,徐北游心里存了几分敬畏忌惮,于是他也不敢贸然前往玉清一脉所在的玄都,下来剑峰之后,他决定回到东昆仑,再由东昆仑去往大雪山摩轮寺。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徐北游见来到了摩轮寺,此时的摩轮寺比起秋思时代的摩轮寺更为兴盛,彻底压倒了先前一直分庭抗礼的草原萨满教,使得萨满教近乎绝迹,而以摩轮寺为尊的红、白、黄、花、黑五教,占据了漠南和漠北两大草原,对世人宣称其镇压大雪山下的十万妖魔,信徒无数,每年都有不远万里前往大雪山朝圣之人,此等威势,就算是草原王公也要在其面前俯首退让。   只是很可惜,徐北游在这儿见到了繁华,见到了鼎盛,见到了万千信众,见到了巍峨佛寺,见到了雄伟佛像,见到了无数的转经轮,却唯独没有见到佛法。   没有见到佛法,自然也没能见到最后的机缘。   既然没有见到机缘,徐北游又离开摩轮寺,一路北上,前往东北三州,寻找佛门。   可惜他又大失所望。   如果说摩轮寺虽然没了佛法,但还有无数信徒,还是一处无可置疑的佛家胜地,那么位于东北境内的佛门却是彻底凋敝了,寺庙还有,僧人还有,却远不能与当年相比,就像是俗世中的那个大齐朝廷,内阁还有,萧姓宗室还有,却已经不是徐北游所熟知的大齐朝廷了。   这时候的佛门,就像是苟延残喘的大齐朝廷,不知何时就会被人夺去性命,亦或是不用他人出手,便已经自生自灭。   这样的地方,自然也没有徐北游要找寻的机缘。   难道真要去宝竺国的金刚寺去寻?   徐北游有些犹豫不定,虽然他不知道他可以在这方世界中停留多久,但他可以肯定,绝非长久,宝竺国远在十万里之外,一来一去之间,耗费时间极多,而且金刚寺早已凋零式微多年,若是扑了个空,难免有浪费时间之嫌。   就在徐北游拿不定主意之际,他忽然心头一动。   然后他猛然拔高身形,整个化作一道光华直冲天际,最终高出云海,立于九天之上,俯瞰天下。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中州神都如星辰   当年萧煜曾对左右亲近之人说起过他的梦中所见,他曾飞入九天之上,看到天地之间有十二道凌厉剑气,转而再望向梅山方向,有一道气运支柱冲天而起,接天连地,然后才在西北之地见到了那场夏蝉之缘。   不过徐北游如今所见,却又不同。   在他的视线之中,可见东海,可见南海,可见北海,可见西海。四海之内,云遮雾绕,却又有几处格外明亮,这几处分别是居中之帝都,东南之江都,西北之中都,东北之北都,以及后建之大梁天海,草原之金帐王庭,魏国之东都。   除此之外,另有陕州、蜀州、燕州、辽州、锦州、幽州、齐州、直隶州、徽州、豫州、江州、湖州、湘州、南州、桂州等大小十五州,漠南漠北两大草原,十万里南疆,海外魏国,西域各国,后建数州,以及极西之地之国,此谓之天下。   这些其实都无甚特别出奇之处,真正让徐北游感到惊奇的,是中原神都之所在,竟是格外明亮。   天上仙人俯瞰世间众生,犹如凡世之人仰望夏日夜空,星辰点点,有明有暗,黯淡者几不可见,明亮者几可与皓月争辉,此时的神都便是如此。   豫州,又称中州,乃是古中原所在之地,大楚之前,豫州与陕州同是天下中心所在,其首府更是号称天下之中,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世间各大宗门与此亦是渊源颇深,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当真是圣贤云集,故而以神都为名。又因牡丹闻名于世,被赞誉为“千年神都,牡丹花城”。   只是到了后来,古中原之地日渐衰弱,不复当年之兴盛,历代王朝中心或是往南,或是往北,不复定都于此,神都也就无法与日渐兴盛的江都等地媲美。待到大齐立国之后,确立四都,分别是定都所在之帝都,太祖皇帝龙兴所在之中都,天下钱粮重地之江都,辖制东北且兼具抵御后建职责之北都,已是将曾经鼎盛一时的神都排除在外。   只是在如今的徐北游眼中,神都之光华,已然超过东都、中都、北都等所在,仅次于江都和帝都。而神都又是佛家首传之地,当年佛家西来,便是在神都修建了第一座寺庙,素有佛家之“祖庭”和“佛源”之说,徐北游遍寻天下,不见那份佛家机缘,可如果说那份机缘就在佛家起始之源头处,倒也说得过去。   徐北游心念一动,身形开始向下急坠,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长虹,横跨整个天幕,往中州神都方向而去。   徐北游曾有过两次神都之行,第一次神都之行太过匆匆,刚进城中不久,便遇到了暗卫府都督佥事羊师何缉拿陆谦后人余孽之事,他不幸被牵扯其中,若不是唐圣月在关键时候出手相救,徐北游的这次神都之行可谓是凶吉难料,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徐北游只是在神都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就已经被唐圣月带到了徽州。   至于徐北游第二次再到神都时,已是在他从江都北上帝都的途中,他这次特意拜访了封王就藩于此地的梁武郡王萧去疾,但还是来去匆匆,对于这座千年古都而言,只是窥得冰山一角,其中到底还有何等玄妙,就不是徐北游能够彻底知晓的了。   当徐北游来到神都上空时,却是吃了一惊。他兴许不是精通阵法之道的行家里手,却也绝非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望着眼前这座陌生的雄城,感到甚是不可思议,此时的神都非但没有他在承平年间所见时的颓败,反而比起以往更为雄壮三分,无论是内外城墙,还是城外护城河,都经过重新修筑,更令徐北游感到震惊的是,竟然有人在修补城内本已经残破不堪的大阵,虽然距离彻底完工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比起上次徐北游去神都时所见,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徐北游曾经接触过帝都的皇城大阵,也曾与负责修缮维护此阵的蓝玉有过交谈,深知其中花费之巨,一座已经毁坏大半的神都大阵,想要重新修补完整,哪怕已经有了原本的基础,其花费也足以让一座纤绵世家掏空家底,其幕后所谋划之人的所图之大,由此可见端倪。   背后主谋,到底意图何为?徐北游蓦地升起一股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不过他也明白此时不过是一片虚幻,所谓的一探究竟,不过是做无用之功罢了,所以徐北游压下心头的冲动,徐徐降落至神都城中。   然后在这一瞬间,时间再度开始飞快流逝,周围的一切飞快掠过,让人目不暇接。   待到时间重新恢复正常时,徐北游已经不知自己是在哪年哪月,不过他见到了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故人。   孟随龙。   或者说,萧殊。   魏王萧瑾的老来得子,魏国的王太子。   虽然如今的萧殊已经不是徐北游所见时的少年模样,但徐北游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与相貌装扮无关,甚至与修为境界也无关,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过此时的萧殊却并非王侯做派,身披黑色斗篷,以兜帽遮脸,行踪诡秘,行走于城内四处,最终来到位于城池正中的一座的府邸前。   这里曾经是前朝皇宫,到了大齐时,则是梁武郡王一脉的王府,而在王府的不远处,便是那座象征着佛门起源祖庭所在的寺庙。   萧殊在梁武郡王府的门前略微停驻之后,转身进了那座寺庙。   徐北游也紧随其后,无声无息地进入其中。   就在徐北游踏进寺庙的一瞬间,时间流逝再次变化,顿时不见萧殊的身影,只见一人负手而立。   徐北游望向这位不速之客,是个身着白色儒衫的中年儒士,头戴乌纱高冠,脚踏鞋尖上翘的云履,宽袍大袖,衣袂飘飘,既有仙人之风,又有儒士之骨。 第五百二十七章 又见旧时旧人物   徐北游倒是没有如何震惊,毕竟他已经见过了上清大道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非眼前之人是玉清大道君,或是道祖、佛祖这等人物,否则都可以平常心视之。   在徐北游望向此人时,此人也望向了徐北游,身上虽然没有上清大道君的功德宝光,但在一瞬之间却有白色虹光环绕周身,结成一尊无上玄妙的无上宝瓶之身,与萧氏的天人不漏之身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此一来,他整个人立于大殿之中,便仿佛是一轮皎皎满月降临人世之间,普照十地八方。   徐北游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如临大敌,眼前之人的这份气势,虽然不如完颜北月那般雄壮刚烈,但是却幽深绵长,如果说阴极阳生的完颜北月是夏日惊雷,那么此人便是春夜喜雨,有强弱之分,但无高下之判。   徐北游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中年儒生,在其手中竟也有一个转经轮,与秋思手中的转经轮一般无二,此时缓缓转动,梵音隐隐。   他这次之所以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大梦平生”,不只是学得摩轮寺的不动金身那么简单,如果要学不动金身,秋思就可以教他,完全不必多此一举,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还试图寻找一份机缘,将四大金身完全融汇于一炉,虽然他在先前遇到了上清大道君,是意外之喜,但他现在还未找到那份机缘。   不过现在徐北游有了一种直觉,他要找寻的机缘,说不定就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若论境界修为,眼前之人不算太高,远不能与玄妙无边的上清大道君相比,但也不算太低,最起码还是比徐北游高出那么一点,如今跟徐北游对视,嘴角勾起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玩味笑意,然后从宽大袍袖中伸出手掌,在身前一抹。   如同一幅由仙人执笔的锦绣画卷在徐北游的面前缓缓延展开来。   在画卷之上出现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飘渺身影,有骑龙下山的紫衣道人,有乘剑出海的白发剑仙,有指点江山的庙堂公卿,有满身金黄的佛门僧人,有与萧玄几分相似的持剑男子,有神情阴鸷的玄衣老者,有负手而立的道门真人……   这幅长卷之上,共有十人,不过都是已经不在人世之人。   在这十人之中,有些人徐北游认得,有些人徐北游不认得,但凭借着猜测,也能大致猜出其身份,就好比说那位乘剑出海的白发剑仙,正是徐北游的师祖上官仙尘,他不止一次在梦境识海中见到这位祖师,那么紫衣乘龙的道人,自然就是道门老掌教紫尘,还有那位与萧玄有几分相似的持剑男子,正是与徐北游在梅山帝陵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萧煜,一袭青衣的游方道人,则是与徐北游亦敌亦友的青尘。   至于剩下的三名儒释道三教人物,其身份也不难猜,应该是过去百年中的杰出人物,分别是儒门张载、佛门牧观、道门天尘,再有就是那位阴鸷老者,有八成可能是出身于玄教的大长老刁殷。   中年儒生展现出这一手神通之后,缓缓开口道:“此物是天下重器之一,与都天印、传国玺齐名,可映照天下豪杰,凡是登榜之人,会与此榜有冥冥之中的气运相连,持榜之人,便可以借法之术,借用榜上之人的神通对敌。”   徐北游轻声道:“天机榜。”   中年儒生笑道:“好眼力。”   徐北游平静道:“我见过。”   来历不明的儒生淡然一笑,“是在蓝玉的手中的见过?”   徐北游点了点头。   中年儒生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也是,如今天机榜应该在我那徒儿的手中,至于我手中的这个,不过是老黄历了,骗人的东西罢了。”   话音未落,展开在中年儒生面前的长卷竟是烟消云散,长卷上的人物也随之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徐北游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傅先生?”   “好见识。”中年儒生点了点头,道:“我是傅尘。”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却并不感到如何奇怪。   毕竟师祖上官仙尘都能在诛仙之中留下一缕神念,并在江都城外借他之手大败冰尘,那么曾经与师祖上官仙尘并列齐名的傅先生傅尘在这方转经轮中留有后手,也不足为奇。   傅尘望向徐北游,继续说道:“当年定鼎一战,萧烈、萧慎两人联手谋划,迫使上官仙尘全力出手,由此牵动天道气机,降下九重雷劫。而我则是对上了手持天子之剑的萧煜,平心而论,当时的萧煜,战力之高,就算是上官仙尘也不敢说稳胜,我这个不擅斗力之人,就更难以抵挡,无奈只能智取,便用了这大梦平生之法,只求将萧煜困在梦境之中一时半刻,待到上官仙尘挡下雷劫,再作计较。”   徐北游接口道:“可先生没有料到,萧皇却是因祸得福,不但破开了梦境,而且境界大涨,竟是直接一剑将先生斩死。”   傅尘轻轻叹息一声,“是啊,萧煜一剑斩掉了我的肉身体魄,让我这位傅先生身死道消,又一剑逼死了刚刚渡劫成功而元气大伤的上官仙尘。”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玩味笑道:“你身为剑宗传人,如今却帮着萧煜的后人,恐怕不妥吧?”   徐北游轻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剑宗大业,不因一人而存,也不因一人而亡,徐某今日所作所为,亦是为弥补师祖当初之过。”   “有见解。”傅尘点头赞同,没有反驳。这也是他第三次赞赏徐北游,让徐北游不由生出几分警惕之意。   似是看出了徐北游心中所想,傅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缓缓说道:“如今的我,不过是一缕残魂神念,既兴不起风,更翻不起浪,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问道:“敢问先生今日见我,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傅尘微笑道:“只是有一份机缘,想要送到你的手中。”   不等徐北游开口,他已是摆手道:“你也不必疑心,我有两名传人弟子,大徒弟蓝玉,早年与我反目,投靠了萧煜,不过他也是为了保存天机阁一脉,所以我不怪他。二徒弟唐圣月,资质天分远不如蓝玉,不过胜在一个淳字,始终不曾背弃我这个授业之师,继承了我的白莲道统,如今他们两人都与你有着不浅的渊源,我这个做师父的,将这份机缘送给你,也等同是送给了他们,还望你这位剑宗宗主,能在日后对他们多多照拂。”   说话之间,傅尘摊开右手,掌心处有一团白色光华徐徐升起,如海上生明月。 第五百二十八章 四身归一合宝瓶   徐北游没有急着伸手去接过这份“机缘”,只是定定地望着这位甲子之前在世间呼风唤雨的傅先生。   傅尘对于徐北游的视线无动于衷,轻声笑道:“在甲子之前的世道之中,入我眼者唯有两人,一者紫尘,一者上官仙尘,再加上我这个自负之人,总共是三人。在我们三人之中,紫尘这个天命所归之人是智谋武力俱佳,我和上官仙尘则要稍稍次之,上官仙尘恃力而为,我精于机谋算计,徐小友信不过我,倒也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平静道:“傅先生言重了,徐某没有要质疑傅先生的意思,只是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而已。”   傅尘笑道:“好一个无功不受禄,不过徐小友也应知道,人情世故须得做在前头,若是事到临头再去抱佛脚,为时晚矣。我今日便是如此,所以徐小友无须多虑。”   徐北游伸出手掌,向前轻轻一抓。   原本悬在傅尘掌心位置的“明月”被徐北游直接抓取到手中,光华四射。   在这光华之下,徐北游的手掌和袍袖变得近乎透明,清晰可见其中的筋络骨骼。   徐北游的手掌纹丝不动。   傅尘收回手掌,微笑道:“佛门的四大金身,本是一体,只是因为各自传承不同,理解不同,逐渐一分为四,遂成为今日的不败金身、不灭金身、不动金身、不灭金身,你想要将四大金身融汇一炉,想法没错,做法也不算错。只是须得注意一点,你不是佛家弟子,一身修为也与佛门无关,归根究底你还是道家传承,想要成就佛家的金身,很难。”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问道:“佛门本代龙王,修成了丈六金身,大齐萧皇,也有不朽金身,不知其中有何区别?”   傅尘淡笑道:“你能想到将佛门的四大金身重新归一,难道佛门中人就想不到?依照此看来,那位佛门龙王已是初步将四身合一,又因为他是佛家弟子,便是佛祖的丈六金身。至于萧煜的不朽金身,却是神道一途的极致,虽然名中也有金身二字,但与佛门的关系不大,倒是与道门的紫金身颇有渊源,其中玄妙,非是一时半刻可以说尽。”   当今世上,慕容世家高居族评第一位,可在百年之前,在这个位置上的乃是江南豪族傅氏,傅尘便是出身傅氏,少年时拜入道门,在当年赫赫有名中的道门九子中居于第九位,他名字中的那个“尘”字也是由此而来,后来他又出走道门,陆续得了天机阁和白莲教的道统,乃是天下间为数不多的精通三教义理之人。论境界,徐北游和傅尘还算是在伯仲之间,可论见识博学,徐北游就拍马难及了。   傅尘继续说道:“佛门有四身,不再赘言。道门有三身,曰上清剑体,曰玉清无垢,曰太清紫金,你是道家传承,却要学佛家金身,所谓佛本是道,吾有一身,以道为根,以佛为骨,曰大宝瓶身,以你上清剑体为根基,辅以佛家四身,成就此身之后,不逊于天人不漏之身。此身,蓝玉不愿学,唐圣月不能学,你徐北游可愿学?”   徐北游有些犹疑不定,迟疑问道:“此身在我手中?”   这位手持转经轮的傅先生轻轻点头,“正是。”   徐北游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握着的白色光华缓缓按入胸口位置。   一瞬之间,徐北游的心口上有一轮“明月”徐徐升起,大方光华。   无数的白色光华从徐北游体内不断生出,使得他仿佛是一尊通体透彻的“光人”。   与此同时,傅尘的身形开始变得虚幻,仿佛在送出那团白色光华之后,便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气力,现在随时都会随风散去。   不过傅尘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悲戚之色,毕竟早在甲子之前,他就已经死在了萧煜的天子剑下,如今的他不过是一缕神念残魂,凭借转经轮中无数愿力勉强滞留人间,就算今日不曾烟消云散,也终有一日会彻底消失,与其苟活,倒不如事尽而亡。   就在此时,徐北游的体内生出种种变化。   下丹田气海处仿佛是一座大湖,蓦然间怒放出无数白色莲花,铺满绵延了整个“湖面”,不似人间俗物,随着“湖面”上生出的点点涟漪,摇曳生姿。   中单田气府仿佛是一片星辰如海的夜空,一轮皎洁明月正在缓缓升起,大方光华,照彻天上底下。   至于上丹田紫府,则是更高于夜空的九天之上,在这儿有形态各异的三十六柄巨剑,在三十六剑之上,是一把通体青色的三尺青锋。   见此情景之后,傅尘松开手中紧握着的转经轮,任由其自行飞起悬空,双手负后,如得解脱。   转经轮徐徐飞出这座佛殿,飞入神都上空,变得越来越大,足有山岳大小。   傅尘放声大笑。   “戴博冠,行路难。”   “诵黄庭,寒秋蝉。”   “道人数落叶,儒生踏青山。”   “履尘缘,空磋叹。”   “大罗天,三十三。”   “为求长生路,难求一世全。”   “追星赶月,风冷雪寒。”   “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一匹老马踱天涯,孑然一身冷和暖。”   “人生不过尺余长,旧人已去新人安。”   “一度得生,浮生无常,终须尽!”   这段临终遗言,不拘泥于格律,让人无法去说好坏,只是其中意味,却让徐北游感同深受。   满身莲华的徐北游望向傅尘,轻轻拱手作揖。   此时傅尘的身形越来越淡,只余一抹虚影。   与此同时,高悬天空的巨大转经轮开始自行旋转,筒壁内的无数经文化作犹如实质的诵经之声响彻于天地之间。   传说,转动此经纶,可抵得万千佛子一起诵经。   在这万千佛声之中,傅尘的身形终于是彻底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转经轮中涌出无数经文,汇聚成一条金色长河,如同银河落下九天,从上而下涌入徐北游的体内。   徐北游在一瞬之间学得不动金身,又将四大金身合为一体,铸就大宝瓶身。 第五百二十九章 大梦平生我自知   转经轮的诵佛梵音自是声势浩荡,可惜除徐北游之外,再无人能看到那些有关气运流转的更大气象。   徐北游寻得了此行要找的机缘,便竭力想要从这个光怪陆离梦中醒来。   这门“大梦平生”的神通,出自于傅尘之手,不过傅尘也未曾想到此法竟是如此玄妙,竟是近乎超出人间的范畴,已经近乎于天上仙人的手笔。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何谓宇宙?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   天仙神游,非是在天地之间,而是在宇宙之间,是因为比神仙多了一个古今未来。   徐北游如今身在梦境之中,恰似天仙手笔,出入无门,除非秋思主动从外面撤去玄通,否则此时此地的徐北游很难醒来。   帝都城偏殿中,状若神游出窍的徐北游如同陷入深沉睡眠中的将死之人。   秋思仍是盘坐于徐北游的对面,手持转经轮,闭目不语。   萧知南和张百岁坐在不远处,既是等待徐北游醒来,也是亲自为徐北游护法。   不断有宦官将最新的朝本奏章送至殿外,再经由张百岁取来转交至萧知南的手中,由萧知南这位训政长公主决定是否批红。   国之大事,使得初掌权柄的萧知南不敢有半分松懈,毕竟男子做皇帝,尚且要战战兢兢,用出十分之力,那么女子想要做皇帝,就必然要付出十二分之力才行。   此时萧知南正在翻看一份有关江南局势的军报,在灵武郡王萧摩诃和梁武郡王萧去疾率领八万大军进入江州境内之后,驻守于两襄城内的近十五万大军也终于离开固守了将近半年有余的雄城,出城而战,向魏国大军进逼,意图与江州大军形成前后包夹之势。   虽然此时魏国的水陆大军还有三十二万之众,但龟缩在湖州一隅,又因为久攻两襄不下和上官郯身死的缘故,士气不振,如今四面皆敌,已无当初的锐气,不过江南乃是朝廷的钱粮重地,也是鱼米之乡,想要彻底拖垮魏国大军,显然不甚现实,就算侥幸可行,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两败俱伤结局,所以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和灵武郡王萧摩诃都认为此时已经到了可以决战的时候。   虽说有所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但这等大事,牵涉国本,事关整个天下大势,又没有魏禁这等身佩大将军印的主将,几名领兵将领各自为战,令出多门,是否要展开决战,还是要朝廷来拿主意。   朝廷,往大了说,是内阁六部和大都督府,是满堂公卿,可往小了说,就是萧知南本人。   这个决心,要萧知南亲自来下。   萧知南放下手中的奏折,用双手轻轻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江南要打大仗,必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坐镇那边,而且这个人还要有足够的威望,能够压得下那些大小将领。”   身为内相的张百岁略微沉吟,缓缓说道:“若说人选,禹匡本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洞庭湖大败之后,其威望大损、魏无忌也是差不多的处境,因为事涉燕王谋反之事,虽然被殿下准许将功折罪,但还是半个戴罪之身,再加上萧去疾和萧摩诃这两名郡王,江南大军的形势不可谓不复杂,除非是蓝老相爷亲自赶赴两襄坐镇……”   萧知南轻声道:“蓝相还要坐镇蜀州,毕竟如今的蜀州也不容有失。”   张百岁立时知道公主殿下这是不愿意让蓝玉一家独大,毕竟如今蓝玉已经总掌蜀地大权,若是再将江南的兵权也收入囊中,那可以说东南半壁尽在其手中,就是与朝廷划江而治、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   萧知南有提防心思,并不是说她对蓝玉有猜忌之心,此事无关乎对错,只关乎帝王心思,这样的权柄,不可轻易地放在“人心”二字上头,人心易变,经不起太多考验,所以无论是哪个帝王都不能将如此权柄轻易交付出去,萧知南有了这样的心思,说明她已经逐渐成为一位成熟的君王。   张百岁也是久在公门中修行的人物,知道自己方才想差了一步,虽然不会被长公主殿下怪罪,但也不会再去贸然开口,只得道:“若是文帅还在世就好了,有文帅坐镇,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威望资历,都是足够,只是可惜……”   魏禁,字文则,因为长年领兵为帅,故称文帅,与时人称蓝玉为瑞公,称韩瑄为文公,是同样的道理。   萧知南忽然说道:“你说让南归去总掌江南战事如何?”   “这……”张百岁迟疑着没有开口,同时将视线转向仍未醒来的徐北游身上。   萧知南也随之望去,不过仍是继续说道:“南归他佩有平虏大将军印,位列本朝三位大将军之一,本就是名正言顺,先前的江南战局也是靠他一己之力才能勉力维持,再加上他平定燕王之乱的功勋和帝婿身份,无论是朝廷这边,还是江南那边,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话虽如此。”张百岁斟酌着说道:“可帝婿如今还未醒来,而且我们也不知帝婿到底何时醒来,可江南那边的战事局势却是瞬息万变,拖延不得,将帅人选必须早早定下,若是帝婿他迟迟不曾醒来,那恐怕有些不妥。”   “这是自然。”萧知南想了想,说道:“再等一天,若是一天之后,南归他还不能醒来,那本宫就下旨让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总掌江南大军的军权。”   张百岁不再说话。   萧知南又拿起另外一份军情急报,忽然听到秋思惊讶出声。   她和张百岁一起望去,顿时释然,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只见沉睡多时的徐北游已经缓缓睁开双眼,在他体内,有一团白色光华,正在一点点地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徐北游缓缓起身,白色光华瞬间遍及他全身上下,散发出无量光芒,无数流萤倾泻,使得徐北游不似凡俗之人,倒像是天上仙人。   张百岁心中震撼,老人虽然不知道徐北游现在的这幅体魄到底有何玄妙,但他有一种直觉,丝毫不逊于当日在君岛时萧玄的天人不漏之身。   相较于张百岁的震撼,萧知南则更多是欢喜。   因为徐北游醒来,便意味着徐北游无恙,江南也无恙。 第五百三十章 步步登山莫抬头   徐北游在梦中得到了傅先生傅尘遗留下的机缘,将四身归纳为一,成就能与天人不漏之身相媲美的大宝瓶身,圆满无缺,净如琉璃。   平心而论,大宝瓶身虽然玄妙无比,但也就是与丈六金身在伯仲之间的地步,如果放在佛门龙王的身上,只能是让体魄更为坚固,不惧世间术法和刀兵,可要说佛门龙王想以此成为天下无敌之人,还是尚有不足。只是相同的法门和神通,还要看谁来用,如果放在徐北游的身上,那便大不相同,因为剑修本就是杀力第一,再加上徐北游手中还有号称攻伐第一的重器诛仙,这就让徐北游得以攻守兼备,若是此时的徐北游再与完颜北月交手,胜负殊为难料。   徐北游从大梦之中回神以后,先是郑重谢过了耗神严重的秋思,以及为他护法的张百岁,然后和萧知南一起走出偏殿。   两人并肩而行,徐北游听萧知南讲述了江南的战事局势,沉思片刻之后,轻声道:“此事事关重大,的确不宜拖延,是该有个决断了。”   萧知南转头望着身边的徐北游,愧疚道:“这几年,都是你在东奔西走,萧家欠你良多。”   徐北游摇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说男主外女主内,我身为家里的男丁,这都是应该做的事情,哪有什么欠不欠的。”   随后徐北游忽然想起一事,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问道:“老爷子的情况如何?”   萧知南的表情微微一僵,然后摇了摇头。   徐北游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头望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知南握住他的手掌,柔声安慰道:“我已经让张大伴将宫里珍藏的几颗金丹送了过去,总之先熬过这个冬天,待到来年开春转暖,应该会有好转。”   徐北游低头望着妻子,轻声叹道:“先前你谢我在外东奔西走,现在就要轮到我谢你在内辛苦持家。”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没有急着回去,继续沿着高高的宫墙前行,徐北游抬头望着深沉的夜空,继续说道:“二十及冠,行成人冠礼,三十而立,成家和立业,我是承平二十年的时候及冠,至今已是过去了将近五年的时间,距离而立之年也不算远了。说到成家,我能娶到你,此生无憾。至于立业,不但守住了师父交到我手中的剑宗,而且还有望重复当年鼎盛时的荣光,只要再能夺回东海三十六岛,那么我每年去拜祭师父时,便真正问心无愧了。”   从头至尾,徐北游都没有如何自得之色,只是平铺直叙,仿佛这些都是他应做之事,并无太多可以称道之处。   徐北游伸出手掌,按在冰冷的宫墙上,轻声说道:“可我不想止步仅此,除了振兴剑宗之外,我还想报师仇。我也不不怕你笑话,在最早的时候,面对偌大一个道门,我也没有太多这样的念头,更多想的还是如何保住性命,套用先贤的话来说,那便是苟全性命于世。毕竟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自负之人,像萧瑾、完颜北月这类人,他们自出生起,就觉得自己必然不同于旁人,心比天高,哪怕现在做不到,日后也必然能做到,从不会在心底里把自己看轻了,这也是我羡慕他们的地方。”   萧知南说道:“他们那样的人,心比天高不假,可也怕命比纸薄,若是一路顺遂还好,可如果中途摔了跟头,就很难再爬起来。”   徐北游笑了笑,不置可否,“我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也不曾想着一抬眼就看到了山巅云顶,我更像是一个登山之人,就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步一步往上走,苦也好,累也罢,可偶尔一个回头,看到身后那条已经走过的漫长道路,便觉得心底充实。若是真正到了哪一天,忽然抬头时,发现曾经遥不可及的山巅已经近在眼前,就更是不虚此行。”   萧知南轻声道:“现在的你,已经看到山巅了。”   徐北游把按在墙壁上的手掌收回,说道:“对于我而言,山巅从不是登顶什么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也不是飞升证道求长生,山巅只有两个,一个是重振剑宗,这个已经说的够多,我今日就不再赘言,另外一个便是报得师仇。刚才我已经说过,最早的时候,我也不敢去空想有朝一日将堂堂的道门掌教真人如何,就像我在登山之始,不会眺望山巅,都太过不切实际,可事情也要一步一步做,等到快要登上山巅的时候,眺望山巅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萧知南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秋叶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有着太多的复杂意味,她的父亲便是因为此人而亡,虽然她也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杀掉此人,算是替父亲报仇,但她更多还是希望丈夫不要重蹈父亲的覆辙。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不想也不能再失去一个丈夫。   徐北游握起拳头,“有些事情,以前的徐北游不敢想也不能想,可现在却是必须想,不得不想。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去一趟魏国,既是收回碧游岛,也是与道门了结一些事情,这场持续了上千年的宿怨,不会在我的手中完结,但最起码要告一段落了。”   萧知南嗓音微微颤抖,问道:“什么时候?”   徐北游深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萧瑾和林寒败亡之后。”   萧知南知道他心意已决,没有徒劳相劝,只能听天由命。   徐北游沉默了片刻时间,说道:“我本想再去看老爷子一眼,不过转念一想,见了也是让他为我徒增担心,倒不如不见了,待到来年诸般事了,再去见他老人家吧。知南,这段时间便要你多费心了。”   萧知南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也要小心,别忘了还有一大家子都在等着你呢。”   徐北游应了一声,开始迈步前行。   萧知南没有继续跟随,而是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只见徐北游的前行速度越来越快,最终一跃而起,在夜空明月之下,化作一道白虹,冲霄而起。   萧知南紧紧扣住缠绕掌间的紫翡数珠,有些隐隐不安。 第五百三十一章 凛冬已至水成冰   这是近千年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风雪如怒,就连几座赫赫有名的不冻港也已经冰封。   在这个冬天,本该是终年不冻的大江也如青河那般结冰了,一条冰河必然不能作为阻挡大军的天堑,也正因为如此,魏国的战船被封在了洞庭湖中,再也无法横江拦截,让萧摩诃和萧去疾的大军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渡过了这条曾经让无数铁骑止步的大江,得以来到江州境内,断掉魏国大军的退路。   萧瑾曾与完颜北月被誉为世间南北两大谪仙人,尤其精通卜算之道,料事如神,对于这等天时变化不会不知道,只是他本以为在入冬之前就能解决江南战事,到那时候,大齐自顾不暇,大江冰封与否,都不足为道,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战事局势在几番变化之后,竟是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一条冰封大江,竟是成了他的索命索,将他逼到了绝境之中。   与此同时,道门已经彻底放弃了萧瑾,而是将最后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林寒的身上,毕竟林寒那边的战事,虽然惨烈,但还没到萧瑾这般近乎死局的地步,依靠着人数上的优势,使得孤军奋战的张无病不得不采取退守之势,若是孤注一掷,未尝不能有所作为。   也正因为这等原因,蓝玉不能轻易离开蜀州,蜀州大军也不能全部出蜀,在必要的时候,蜀军还要通过剑阁前往陕州,驰援张无病。   至于东北那边,在辽王牧棠之身死之后,查擎一跃成为三州的实权人物,仅次于朝廷派过去的赵无极,不过查擎也心知肚明,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不过是时势使然,除了朝廷之外,还有佛门,故而不敢有丝毫骄纵之态,配合赵无极逐步接管东北三州之地,力求不出现半点乱子。   现在天底下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江南,这里的战事形势将会决定接下来的天下大势,如今魏王身陷死地,不过困兽之斗,犹有一战之力,朝廷想要拿下魏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过明眼人也都知道,到了如此地步,有资格在棋盘上落子的棋手已经越来越少,牧棠之死了,萧瑾身陷危局,只剩下朝廷和道门两家,而朝廷又从劣势逐渐转为优势,接下来就看朝廷能否稳住,再将优势转换为胜势,反观道门,一步错则步步皆错,如今竟是有了风雨飘摇的感觉,如今已经不敢再去奢求赢棋,能够维持住和棋的局面,便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说到江南的战事,从头来看,最早的时候是魏国大举来侵,以举国之力对上禹匡的江南一军,以一地战一国,自然是大败亏输,洞庭湖一败之后,江南后军大势尽丧,禹匡只能收拢余部,死守两襄。   待到徐北游出任平虏大将军,先解两襄之围,后搬蜀州援兵,再加上魏无忌率领的十万天子中军赶到,终于是将江南的局势稳定,使得萧瑾速战速决的意图彻底破灭,由此将江南局势拖入到双方互不相让的角力泥潭之中。   再接下来,便是东北的牧棠之败亡,使得朝廷又有余力将原本屯守于山海城内的八万大军调往江南,在此情形之下,萧瑾意图行险一搏,由湖入蜀,与林寒大军形成会师之势,无奈此事泄漏了风声,被蓝玉成功阻止,使得魏国大军陷入到如今的局面之中。   到了这一步后,江南境内云集的各路将领也都可以松上一口气,毕竟此战之过,不在于萧瑾谋划不利,而在于天下人心,这也难免让人想起那句时不利兮奈若何。   魏无忌离开中军帅帐,来到大营之外,踏着落满白霜的山路,登上一座名为寒山的山岗,远远眺望着视线尽头隐约可见的旌旗,缓缓说道:“不能再前进了。”   在他身旁之人,正是与他齐名的禹匡。如今的大齐四大名将,冢蟒查擎在东北,病虎张无病在西北,而人猫魏无忌和飞熊禹匡却都在江南,由此也可以看出江南的形势是何等重要。   禹匡沉默了片刻,说道:“再有一天的行程,便是魏军的前沿阵地,若是贸然进军,使得两军遭遇开战,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先不说结果如何,总归是在朝廷那里落人话柄,若是吃了败仗,就更是丢掉身家性命的天大罪过。”   魏无忌平静道:“这都是后话了,说句不好听的晦气言语,此战若是败了,大齐朝说不定也就没了,也就没有日后了。”   禹匡轻叹一声。   魏无忌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眼脚下的一颗枯草,没来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用鞋尖将那根枯草彻底碾碎,这才接着说道:“朝廷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长公主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才会慎之又慎,毕竟如今是我们占着上风,就算是贻误战机,也好过贸然出击而大败亏输的局面。”   禹匡缓缓说道:“当年我们四人共同担任太祖皇帝的亲卫,早年时又都是领军将领,故而有了四大名将的说法,可自从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后,我们几人的道路又有不同,张无病因为蓝韩党争的缘故,被太后娘娘罢去了官职,去做了和尚,查擎跟随牧氏远赴东北,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几年,而我则是选择跟随在高宗肃皇帝身边,做一个从龙之人。说到底,我们三人都是久不在庙堂之人,唯有你一直留在那座帝都城中,你是最清楚庙堂形势的,依照你看来,长公主殿下会让谁来做总掌江南全局之人?”   魏无忌似乎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道:“首先,可以肯定,绝不会蓝老相爷,第一,他离不开蜀州,第二,他若掌握了江南军权,便是半壁江山尽在手中,长公主不会轻易这么做。其次,也不会是我,我的威望不足,也不是长公主的心腹。最后,更不会是你这个败军之将。所以,结果已经很明显了,长公主真正相信且愿意托付重任的,只有一个人。”   禹匡叹了口气,“徐北游啊。” 第五百三十二章 江南钱粮和庙堂   魏无忌没有说话,但禹匡知道自己猜对了。早在徐北游第一次挂平虏大将军印时,公主殿下的用意就已经可见几分端倪,无非是三点原因。第一,徐北游有这个能力,当初也的确是依靠着徐北游的一己之力,才能稳定住江南局势,当之无愧。第二,徐北游是长公主殿下最为亲近信任之人,说到底还是枕边人,旁人无法比拟。至于第三点,其中思虑就更为深远,因为长公主殿下和帝婿是一家人的缘故,如果这份泼天军功落到帝婿的手中,无论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如果落到外人的手中,说不得要给出一个异姓王的名号,又要成为朝廷的隐患,所以由徐北游出任江南大军的掌权人,最为合情合理。   两人之间一片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唯有凛冽寒风吹过的声音,气温也好,气氛也好,都变得寒冷起来。   过了许久,魏无忌缓缓开口道:“你我都清楚,朝廷已经近乎掏空了家底,上至长公主殿下,下至寻常百姓,都是紧衣缩食,就指望着我们能尽快平定江南,以江南这等钱粮重地的财力来缓解朝廷的国库亏空,然后再全力支持西北战事,平定草原,甚至是一路打到金帐王庭去。在如此情形下,我们这边每多拖延一日,朝廷便要多花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若是放在太平年景,还不算什么,可放在当下,便如钝刀子割肉一般,吃不消的。”   禹匡轻叹一声,说道:“一场短时间的战事,兴许要看将领的领兵才能,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将领的作用就没有那么大了,说到底还是比拼家底,谁的钱粮多,谁能拖得更久,这才是制胜根本,这也是朝廷急于解决江南战事的缘故,说到底还是钱粮二字。”   魏无忌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握住不断从指缝间寒风,感慨道:“正因为长公主殿下和朝廷诸公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对徐北游委以重任,江陵相公曾经说过,用人是办大事的第一要义,只要用对人了,事情便成了一半。”   禹匡笑道:“看来我们要准备迎接徐大将军了。”   魏无忌将五指握成拳头,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压下心头那口并不强烈的郁郁之气,笑了笑,“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的大齐朝廷有主也无主,说有主,是因为有长公主殿下训政,是实质上的主人。说无主,则是因为皇帝之位空悬,没有名义上的主人。所以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次战事结束之后,长公主殿下便会借着战事所带来的巨大威望,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二位女子皇帝,也是我大齐朝的第一位女子皇帝。”   禹匡神情有些复杂。   因为他是大齐高宗肃皇帝萧白的潜邸旧人,也是从龙之人,他以大齐四大名将之尊,屈身于齐王府中,担任一个不过从三品的王府都统,图的是什么?还不是日后萧白登基,他以潜邸旧臣的身份好更进一步。事实上也是如此,在萧白被立为太子之后,他就出任五大左都督中的后军都督,那么待到萧白登基,他极有可能成为继魏禁之后的第三任大都督人选。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想到徐萧白会骤然驾崩,满朝文武勋贵经过几番动荡之后,宗室亲王更是凋零殆尽。由此,韩瑄掌握了朝廷大权,原本无关轻重的萧知南在韩瑄的鼎力扶持之下,掌握训政大权,此后韩瑄的身体又每况愈下,逐渐淡出庙堂,两人之间竟是没有产生任何冲突,以极为平滑的态势,完成了最高权力的顺利交接。   这一连串让人目不暇接的峰回路转,这让禹匡不得不在心底感叹,果真是时也命也。   禹匡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如果魏王主动出击,而此时大将军又未曾赶到江南,我们该如何应对?”   魏无忌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那就只能应战。”   ……   蜀州剑阁,蓝玉从行营行辕中缓步走出,在院子中负手而立。   望着地面上的一层薄薄落雪,,他忽然惊觉,原来已经年关将近,然后又想起一桩往年趣事。   那时候大齐还未夺得天下,甚至还未入关,数十万铁骑盘踞于西北境内,围绕中都,虎视中原。那时候的萧煜和林银屏两人,年轻气盛,平心而论,萧煜不是惧内之人,可林银屏也不是那种相夫教子的温婉性子,所以两人常常因为许多琐事而争吵不休,最严重的一次,也恰好是年节时候,萧煜刚刚从湖州返回中都,身心俱疲,而林银屏也已怀有身孕,脾气焦躁,两人不知何事争吵起来,大概是因为为女则弱,为母则强的缘故,在这场夫妻争斗中,林银屏竟是越战越勇,竟是不落下风,萧煜又不肯服软,致使大半个中都也不安宁,最后还是萧瑾和萧玥一起出面,萧瑾劝兄长,萧玥劝嫂子,这才将两人劝下,让蓝玉至今都记忆犹新。   更为让他捧腹的是,萧瑾在事后说了一句,“大过年的,贱人就是矫情”,让他终生难忘。   就在这个时候,蓝玉猛然抬头望去。   他的神情还算平静,可眼底却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   一袭青衣凭空出现在剑阁行营的上空,正俯视蓝玉。   蓝玉缓缓道:“贵客远道而来,蓝玉有失远迎。”   一袭青衣的青年道人淡然道:“不告而来,是为不速之客,何谓失迎?”   蓝玉笑了笑,“那掌教大真人来此,又有何贵干?”   青衣道人正是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不过不是本尊亲至,而是三尊身外化身之一,他眼神淡漠,“蓝玉,你本已经被萧玄革去内阁首辅之职,便与大齐朝廷再无干系,你又何必再来趟大齐的浑水?”   蓝玉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老夫虽然已经不是大齐的内阁首辅,可还是大齐的太师,位列三公之首,如何能说老夫与大齐再无干系?再者说了,萧玄始终都是老夫的学生,而他的死,你难辞其咎。”   老人平静道:“所以不管你今日的来意是什么,老夫都想要劝你一句,莫再执迷不悟。” 第五百三十三章 天厌之苍生弃之   面对蓝玉话语中隐隐包含的威胁意味,秋叶仍是无动于衷,淡然说道:“是萧玄大逆不道,天道容不下他,若是你想把账算在贫道的头上,贫道也无话可说。”   秋叶无疑是人世间境界最高之人,若不是因为道门俗事之累,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可以霞举飞升,成为一位证得大长生的天上仙人,从此逍遥天外,远离凡尘。所以从这点上来说,秋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要高出只是吸纳慕容玄阴修为而未曾与慕容玄阴归为一体的完颜北月,更是远远高出尚且不如完颜北月的徐北游,哪怕徐北游如今已经成就大宝瓶身,也是如此。   不过蓝玉也有自己的底气,眼前的秋叶毕竟不是秋叶本尊亲至,只是秋叶三尊身外化身之一,除了其性情与秋叶本尊大不相同之外,道法神通也不相同,未必就有秋叶万法皆通的手段,还不至于让蓝玉如何畏惧。   蓝玉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双手负后,望着头顶的云卷云舒,顺着刚才被打断的思路,开始继续追忆往事。   历朝历代的开国君臣,在最早的草创阶段,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君臣之分,老弟兄之间吆五喝六、勾肩搭背都是寻常之事,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到了夺得天下之后,这样就是不合时宜了,到那时候就要开始讲究礼法,讲究规矩,这才真正有了君臣之分。何谓君?天下臣民的君父,如此便再没有兄弟朋友之说——君王不需要兄弟,也不需要朋友。   所以称帝与否,可以作为一道分水岭。   其实大齐也是如此,在萧煜还没有入关之前,他的封号并非是齐王,而是西北王——这并非是大郑朝廷的正式封号,而是属于自立为王性质,大齐朝廷对于萧煜的正式封号从始至终只有两个,一个早期的西平郡王,一个是萧煜入京摄政之后的齐王。   早在西平郡王时期,整个西北政权上下远没有日后那般泾渭分明,虽然是以萧煜为首,但还有一个三驾马车的说法,这三驾马车分别指的是萧煜、蓝玉和秋叶。   正是因为三人的联手协作,才能大败徐林的二十三万征讨大军,迫使徐林投降,使得萧煜得以入主西北,逼着大郑朝廷不得不捏着鼻子封他为西平郡王。   从这一点上来说,蓝玉和秋叶也是有香火情分的。他和秋叶就像萧煜的左右双手,左膀右臂,共同扶持着萧煜一步步登顶。直到青尘叛宗,秋叶继承道门掌教大位之后,这才有了与萧煜平起平坐的资格,也逐渐与另外两人分道扬镳,变成了萧煜为君,总揽全局,蓝玉为相,独木支撑起大齐朝廷的格局。   再说萧玄,玄之一字,本就有道门别称玄门之意,由此可见萧煜对于秋叶和道门的情感如何,甚至萧煜当初还生出过让萧玄拜秋叶为师的念头。   本该情同手足的三人,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是当初谁也无法预料到的。   想到这里,蓝玉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似是感受到了蓝玉的情绪,秋叶也没有要悍然出手的意图。   此时一座行辕庭院,自成一方小千世界,以秋叶通天彻地的仙人修为,要在短时间内开辟建造出一方永久的小洞天,也许有些力有不逮,但要说只是临时造就一方隔绝其他修士感应的画地为牢小世界,则是信手拈来。   蓝玉身处其中,不见丝毫惊慌失措,轻声自语道:“十年逐鹿时,我勉强算是个谋士,以我那时候的境界修为,面对如日中天的剑宗,面对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大郑朝廷,根本是杯水车薪。可你就不一样了,你是无可置疑的谪仙大材,又是道门掌教的嫡传弟子,背靠着道门,你才是萧煜的最大依仗,若不是你,也不会有今日的大齐朝,若没有你,恐怕就真如萧瑾所说,萧煜只能在草原王庭生起一把大火,自焚而死。”   秋叶冷漠寂然,并不说话。   蓝玉也不以为意,抬头望向天空,继续说道:“大齐能够夺得天下,有你的一份功劳,这是谁也抹除不掉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道门和朝廷有所摩擦,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家大业大,自己人尚且要窝里斗,更何况这两大家子。只是那些小辈们去斗一斗,都是台面底下的事情,无伤大雅,只要我们这些老人能够稳住大局,哪怕萧玄有些想法,也注定难以付诸于行,那么大齐和道门注定会相安无事。”   蓝玉顿了一下,望向秋叶,一字一句道:“可偏偏最该稳住大局的你没有稳住大局,反而是听之任之,甚至是推波助澜,正因为你对慕容萱的放任,让她与萧瑾串联一气,有了圜丘坛之变。”   “老夫先前不止一次说过,道门不会与大齐为敌,可圜丘坛之变却像是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老夫的脸上,让老夫颜面尽失,也让老夫哑口无言,更让萧玄握住了老夫的口实,逼得老夫不得不引咎辞去内阁首辅之位。”   “你方才说老夫已经不是大齐的内阁首辅,所以与大齐再无干系,可到底是谁让老夫丢了这个首辅位子?不是萧煜,不是萧玄,也不是韩瑄和徐北游父子,恰恰是你这位道门掌教真人。”   蓝玉毫不客气地伸手指了指秋叶,笑意略带讥讽,“其实老夫丢了首辅的位子不算什么,毕竟老夫已经做了整整五十年的大齐首辅,再加上先前的逐鹿十年,便是一甲子,早就做够了。只是大齐立国至今才多少年?说是老夫一手把大齐带大也毫不为过,所以老夫不愿也不忍看着你们毁了它,所以老夫才要重新出山,帮着大齐渡过难关。”   秋叶终于平静开口道:“帝王将相也好,皇图霸业也罢,终究是一抔黄土。”   一直平心静气的蓝玉听到这句话后,好似被触及逆鳞,破天荒勃然大怒,指着秋叶厉声道:“那些死于战火的黎民百姓也是黄土?今日遭难的生灵也是一场空?天下有此祸事,你难逃其咎,如今的你,还妄想飞升?天厌之!还想着道门千秋万代?苍生弃之!” 第五百三十四章 手中无剑袖藏术   道人眯起眼眸,杀机暗生,那身青衣道袍无风而动,如微风过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   在天空中,有云卷云舒,继而庭中的一株凌寒腊梅,又花开花谢。   蓝玉淡然一笑。   秋叶也随之一笑,杀机散去,重新恢复平静,“蓝玉,你这三言两语,也想坏贫道的百年心境?”   蓝玉坦然道:“太清修心,上清修力,玉清修身,你秋叶兼具太清和玉清两家之长,就算最是擅长坏人心境的玄教高手也不能奈你分毫,我蓝玉还不至于认为自己的几句话语就能坏你心境,不过这几句话却是我的肺腑之言,如今的秋叶,还是当年跟我谈天道大势的秋叶吗?那个孤身一人仗剑行侠的秋叶哪儿去了!”   蓝玉深深望着秋叶,沉声道:“我听说你将自己的佩剑传给了自己的弟子凌云,可见如今的秋叶,手中已无行侠之剑,袖里尽是些法力诈术,那个也曾脚踏人间路不平的秋叶,可是已经死了?”   秋叶眼神淡漠如冬日的天空,对此没有回答半句言语。   天地间寂然无声,可蓝玉耳边却隐隐有炸雷之声响起,回荡不休。   秋叶眼神平静地望向这位崇尚法家霸术可根子上还是儒家王道的大齐前任首辅,淡然道:“蓝玉,你知道在贫道看来,你为何会输给韩瑄吗?”   蓝玉平静道:“愿闻其详。”   秋叶不紧不慢道:“韩瑄韩文壁,儒门子弟出身,书生治世,有两大贪,一者贪财,一者贪名。可韩瑄既不贪财,也不贪名,正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是个无欲之人,任你是东海之水,也拍不倒他这座孤峭山壁,只要他能立在世间,哪怕你能将他淹没一时,可东海之水终究还是有退潮的那一天,待到海水退去之时,便是他东山再起之时。”   蓝玉轻声道:“你是说我并非是无欲之人了?我不否认,这世间的儒家弟子,自有浩然之气,可在浩然之气之外,也少不了许多蝇营狗苟之事,人性如此,古今皆然。”   秋叶淡然一笑,伸出手掌,有清风绕掌,旋转不休。   蓝玉问道:“你这次不远万里来蜀州见我,恐怕不是叙旧这么简单吧?”   秋叶忽然笑了笑,笑意中带了些许自嘲意味,“刚才你说贫道袖中尽是些法力诈术,贫道也不否认,贫道不妨直言,贫道这次来蜀州,便是想要劝你离开蜀州,不要再趟这滩浑水,到时候,你或是避世隐居,或是作壁上观,都可以。”   蓝玉大笑道:“秋叶,是你太高看自己,还是太小觑老夫?”   秋叶不再说话,只是猛地握拳。   在他掌教环绕的清风化作一道弯月状的锋刃,如新月悬空。   道门九峰,除去最为正统的都天峰和已经废弃的剑峰,其余七峰分别以七星为名,七峰又各有一门玄奇神通,是为各脉峰主独有之术,而掌教真人则可以七术皆通,此时秋叶所用之术,即是七峰神通中的天璇峰神通。   秋叶振臂出袖,双手向前一推。   不闻丝毫声响,只见这道“弦月”以一线之势撕裂两人之间的空间。   蓝玉不躲不避,身周有一副长卷的虚影的缓缓浮现,以蓝玉为中心,环绕成圈。   不过不等两者相触,有人以强横霸道之势硬生生地破开这方小千世界,刚好处在两人中间。   来人面朝蓝玉,背对秋叶,竟是丝毫不将那道迅猛而至的“弦月”放在眼中。   蓝玉神情复杂,只见那道锋锐无匹不逊剑宗剑气的清风刀刃狠狠落在来人的背上,然后轰然破碎消散,竟是没能伤其分毫。   来人正是本该去往江南却先到了蜀州的徐北游。   秋叶造就的一方小千世界,有蒙蔽天机的玄妙作用,而徐北游又不精于占验之道,本该无法侦测此间之事,不过当蓝玉以言语相激时,虽然不能坏掉秋叶的心境,但却让秋叶在一瞬之间心生杀意,正所谓仙人动怒则天地色变,在这一瞬间,仿佛是在徐北游的新湖中闪过一抹迅电,徐北游不是愚笨之人,当世之间,能让他心生感应者,无非两人,一者完颜北月,再者就是秋叶,完颜北月必然不会出现在此地,那么就只有秋叶了。   秋叶望向蓝玉,“你方才用言语激我,原来是在等他来。只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就不怕误了性命?”   蓝玉一笑置之。   徐北游转过身来,望向高高在上的秋叶,开口道:“掌教真人,虽然你我有过几次相遇,但无论是梅山明陵,还是碧游岛莲花峰上,我都只是一个局外看客,你未必能记得我,严格来说,你我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数年前的碣石之畔,那时候我和先师正要动身前往魏国,掌教真人乘舟而来,当真是仙人风采,让徐某终身难忘。”   徐北游稍稍放轻了语调,“当时掌教真人还曾吟诗一首,徐某现在仍是记忆犹新。”   然后他仿照当年秋叶的语气吟诵道:“贫道乃是昆仑客,卫国海畔有旧宅。修道岁月七十载,枯坐玄都甲子年。未曾飞升天门闭,只因身处俗世间。道门秋叶今到此,了却前尘过往缘。”   秋叶始终都是无喜无悲,无动于衷。   徐北游继续说道:“当日掌教真人口口声声要了却前尘过往缘,那么今日徐某要问上一句,掌教真人可曾了却?若是已经了却,为何还要滞留于这人世间?若是没有了却,那可就轮到徐某来为先师讨回一个公道了。”   秋叶终于是开口道:“什么公道?”   徐北游没有答话,只是伸出手掌,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指下浮现一柄青色剑气汇聚而成的三尺青锋,形如诛仙却又不是诛仙本尊。   此时在徐北游面前的不过是秋叶三大分身之一,若是杀一个分身还要动用诛仙,那么徐北游也不要谈什么为先师报仇的话语了。   只要秋叶不用玲珑塔,那他就不用诛仙,他倒要看看,自己赤手空拳,能否杀得秋叶分身? 第五百三十五章 初试牛刀露锋芒   秋叶望着徐北游手中的一剑,淡然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公道。”   徐北游握住剑柄,道:“若没有它,你们这些人会跟我讲公道二字吗?”   说罢,他闭上眼睛,举起手中之剑,握剑的右手回拉后撤,使得剑身与他的双眉处于相同高度。   风起云涌,地面上的碎石、落雪、枯草落叶竟是自行飞起。   秋叶到底是一教之尊,修道多年,气度心胸自是不凡,此时仍是开口赞道:“好一剑。”   徐北游轻声道:“那就请掌教真人细观,且看徐某这一剑到底如何!”   话音落下,徐北游递剑而出,没有半点花哨的一剑直刺,也是曾被剑宗宗主上官仙尘誉为“一往无前,九死无悔”的一剑。   秋叶神情平静,一袖挥出。   从这一袖之中,飞出无数狂风,风吹如刀,割耳削腮,切金断玉,只是还未近到徐北游的身前,就已经被他手中一剑所蕴含的剑气绞成粉碎。   一袖狂风似是无穷无尽,足足用了三刻钟才倾泻殆尽,而徐北游的剑一剑势也终于被消磨殆尽,止步于秋叶身前的三丈处。   徐北游微微皱眉,手中青锋猛然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弧,一道相当于地仙一剑的圆弧形剑气出现,接着是两道、三道、十道、千百道。   密密麻麻的剑气铺天盖地,声势浩大。   秋叶仍是不惊不惧,先前他对蓝玉出手,乃是用了天璇峰的神通,可一峰之主的独有之术又岂是寻常?方才不过是初露锋芒,到了现在才算是锋芒毕露。   只见秋叶虚立空中踏罡步斗,以右手食指在身前画出一个玄奥符篆,诵道:“天璇巨风高万仞。”   有风自天外来,自天璇峰而来。   接着天风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   淡青色的风刀同样铺天盖地,比起徐北游的剑气分毫不差。   风刃对剑气。   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和风刃溃散,一直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两者才都完全消失不见。   此剑之后,徐北游未再趁势强攻,而是静待秋叶礼尚往来。   秋叶淡笑道:“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请剑宗宗主接贫道一剑。”   道门和剑宗俱是出自道祖传道,剑宗用剑,道门也用剑。只是道门的剑重道而轻术,重外在之法而轻于剑器本身,所以秋叶的这一剑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三尺青峰,而是一道天雷。   道门以雷法为尊,这道天雷便是一把天地所持的利剑,专杀忤逆天道之人,严格来说,上官仙尘、萧玄、萧白等人,都是死于其下。   徐北游横剑身前以待。   秋叶脚下踏罡步斗变幻,指向头顶天空,再诵道:“天枢神雷彻九霄。”   天地色变,有昏暗云雾自天外而来,自天枢峰而来。   转瞬之间,乌云蔽日,天昏地暗。   秋叶仿若是天师飞升,周身云雾缭绕直冲天际,不见本人,只见云雾翻滚,雷电森然。   下一刻,一道晴天霹雳炸响,一道足有两人合抱粗细的紫色天雷落下,似是划开天际的一把长剑。   以天雷为剑,一雷便是一剑。   不愧是天下第一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   秋叶动用了两次道术,第一次化风为万刃,第二次以天雷为剑。   不过徐北游也毫不示弱,直接起剑冲天雷,剑气缭绕,与森森雷霆轰然相撞,炸出漫天流萤,继而又有剑气冲霄起,在头顶密布的乌云中,硬生生地炸开一个缺口。   一时之间,天幕隆隆下坠,仿佛天塌,其中雷电蜿蜒,剑气横生,已经不再是“一剑”的光景。   旁观的蓝玉望着这幅雷狱森林的场景,轻声道:“难。”   不过他很快就笑道:“不过秋叶更难。”   这句话才刚说完,一道白虹破开这片雷狱森林,从天而落,大地随之震动。   满身白虹缭绕的徐北游仿佛是天人降世,以举世无敌之姿态,重回人间。   更为玄奇的是,在白发年轻人的身周还有无数紫色雷电缭绕,只是不能伤及分毫,就连附着于体表之上,也成奢望。   就连身上黑色玄袍都未被伤及分毫的徐北游随手将这些雷霆扯掉,神情冷漠,抬头问道:“堂堂道门掌教真人,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这些在寻常地仙修士看来无异于通天彻地的神通,对于已经铸就大宝瓶身的徐北游而言,不过尔尔。   放眼当今世间,就算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无人能够匹敌,唯有十八楼之上,方是他的对手。   何况此时的秋叶只是一尊分身,虽然有十八楼的境界,但却比不得十八楼之上的本尊。   随着徐北游的话音落下,天空中的云雾缭绕和雷电森然景象也随之缓缓散去,重新显露出秋叶的身影,此时这位掌教真人仍是云淡风轻,不过其气机衰弱之严重,却是肉眼可见,显然在刚才的交手之中,损耗惨重。   徐北游冷笑道:“那就是技止于此了。”   秋叶伸出手指,又在身前画出一个符篆,轻声诵道:“天权玄冥荡九幽。”   无数阴气从四面八方骤然生出,汇聚如海,继而又好似大江大潮,奔流而出,朝着徐北游席卷而去。   不过徐北游却是视若无睹,径自持剑前行。   一剑劈风破浪,逆流而上。   这道阴气大潮被从中生生一分为二。   那些对于寻常地仙修士而言,如同附骨之疽的阴气,似水过瓷瓶,竟是沾不得徐北游体魄分毫,更谈不上渗入体内,腐坏体魄。   然后徐北游手中三尺一闪而逝。   下一刻,秋叶的胸口上出现一剑,将他穿心大半,不过秋叶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双手握住剑身,使其不能完全穿心而过,脚步在虚空中踩踏出点点涟漪,向后倒掠而去。   不过徐北游出手太快了,未等秋叶将这一剑的余势完全化去,徐北游已经来到秋叶的身前,伸手握住三尺的剑柄,向前重重一推。   剑身尽数没入其胸口之中。   秋叶顿时气机溃散,如同兵败山倒,再也没有抵抗还手之力。   不过徐北游还不肯就此罢手,去势不停,撞破这座小千世界,一直将这尊秋叶分身钉死在了剑阁的城头之上。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山之后又一山   物分五行,神分五种,丹生其中,仙佛无宗。   所谓五行,即是金、木、水、火、土,不复多言。至于五神,则是指阴神、阳神、元神、玉神、圣神,此五神又与道门的五仙相互对应。   其中对应鬼仙境界的阴神,是修炼壮大神魂,一念清静,出幽入冥,乃曰鬼仙,可如果仅仅是修炼到此等境界的话,终究只能沦为鬼道之流,求阴中超脱,神象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虽不入轮回,但也难求长生证道,止于投胎就舍而已,故而鬼仙在五仙之中排名最低,阴神在五神之中排名最末。   更高一层的是阳神,对应人仙境界,已经初入长生大道,虽然仍旧不得长生,但筋骨强健,且有种种神异之处,远胜于常人,而且比起只能在夜间出游的阴神,阳神可以在白日出游,不惧天风日光,所以要高出鬼仙。   然后就是元神,对应地仙境界,如果说人仙境界在长生路上仅仅是初窥门径,那么地仙境界就是登堂入室,不但有呼风唤雨、飞天遁地、占卜祸福、结阵成牢、辟谷不食等种种神通之外,而且寿元暴涨,从人生百年变为二百载到三百载不等,又被称作证得小长生,此时的修士得以打开上丹田紫府,将神魂凝聚成婴儿,又称元婴,不但可以神游出窍,而且还能以元婴动用种种术法,甚至是驾驭法宝御敌,玄妙无穷。待到地仙十八楼境界时,元婴已与本尊同等大小,可称元神。   至于比起地仙境界更高的神仙境界,被誉作证道得大长生,除非是天人五衰,寿元近乎无穷无尽,在此等境界之中,元神化作玉神,彻底由虚转实,几乎与真人无异,由此演变出种种秘法,诸如仙人的身外化身入世历劫之法,道门的一气化三清之法,斩三尸拔九虫之法,严格意义上来说,慕容玄阴也是一尊玉神。   此时这尊秋叶,说到底也只是秋叶的玉神之一,所以不能真的被徐北游挂在城头之上,在被徐北游一剑穿心而过之后,整个人便呈现出溃散之势,身形渐渐模糊,飘摇不定,当徐北游将三尺剑气从他的胸口中拔出,便彻底烟消云散。   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身形后掠,从城头又退回到蓝玉的行辕之中。   此时蓝玉望向北方,轻声叹息道:“秋叶不再是当初那个心系天下的秋叶,如今的他,更像是庙宇中供奉的一尊尊泥塑木偶,了无生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人之隔吗?”   徐北游散去手中的三尺剑气,皱眉道:“当年我初见这位掌教真人时,尚且还有三分人气,可今日再见,至多还剩下一分人气,人之性情,怎会变化如此之大?”   蓝玉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想来这世上应该没人能够暗算这位道门掌教,他之所以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之故。”   徐北游忽然想起自己在梦中剑峰上见到的上清大道君,心中一凛,轻声道:“那也未必。”   蓝玉只当是年轻人不服气这位天下第一人,并未深思。   徐北游转头朝西昆仑的方向望去,在那里有道门九峰,他曾在梦中踏足,却从未在现世去过,不知如今的剑峰之上,是否还有那位大道君?   蓝玉顺着徐北游的视线也随之望去,“你的心神不宁,而且气机也隐隐有凝滞之感,难道刚才的一番交手,留下了隐患?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刚才的秋叶仅仅是三尊身外化身之一,不提秋叶本尊如何,像这样的化身还有两尊,以你目前的境界去与重回巅峰的秋叶交手,恐怕胜算极低,九死一生。”   徐北游收回视线,叹了口气,“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尊身外化身不过地仙十八楼的境界,甚至破不开我的大宝瓶身,更奈何不得我。”   蓝玉的眼神一凝,略微迟疑后问道:“大宝瓶身?”   徐北游点头道:“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我得以见到傅先生的一缕残魂,在傅先生的指点下,将四大金身化而为一,铸就了堪与天人不漏之身和丈六金身媲美的大宝瓶身。”   蓝玉的神情顿时变得似喜似悲,复杂莫名,喃喃道:“当年我与先师意见不合,最终分道扬镳,我选择依附萧煜,而先师则是选择扶持陆谦,最终定鼎一战时,萧煜怕我为难,将我留在帝都,美其名曰坐镇后方,后来先师噩耗传来,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没有尽到本分。”   徐北游默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才由蓝玉打破这片沉默,道:“时也命也,多言无益。不知先师临走前,可曾交代什么?”   徐北游道:“傅先生除了让徐某帮衬蓝相和唐姨之外,只是留下了一段不成格律的词句,并未交代什么。”   说罢,徐北游将那段勉强可以称之为词的篇章背诵给蓝玉。   蓝玉听完之后,沉默良久,不发一言。   徐北游继续说道:“我从帝都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了公主的旨意,蓝相应该知道,内阁票拟,经由司礼监批红,盖上了玉玺,那便是诏命,所以我不能在此久留,还要赶往江南,以期尽早平定江南之乱。”   蓝玉回过神来,点头道:“南归说的是,天下大势,江南为重,只要平定了江南,钱粮二字就有了着落,那么天下太平便指日可待。”   徐北游眯眼仰起头,寒风吹乱这位年轻人的鬓角发丝。   就像是终于快要走到山顶,他此时的心情,既有兴奋,又有几分忐忑不安,因为一山更比一山高,翻过了这座山,还有一座大山在等着他,等到什么时候山外无山,那也就是他的脚下一片坦途之时。   蓝玉忽然想起一事,轻声问道:“我听孙少堂说,如今内阁的日常事务都是由谢苏卿操持,文壁他已是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徐北游点了点头,默然无声。   蓝玉伸手抓住徐北游的手背,“早去早回,保重。” 第五百三十七章 最好时节是太平   大齐承平二十四年,腊月。   灵武郡王萧摩诃所率之部,于江都城外二百里处,与魏国先锋大军相遇,两军激战一日一夜,未分胜负,形成对峙之势,随后梁武郡王萧去疾所部火速驰援,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和后军左都督禹匡兵分两路,趁势压上,同时向江州方向移动,意图与两位郡王会师,对魏国大军形成合围,由此形成决战之势。   魏王萧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以江陵府为依托,直接派兵拦截禹匡所部,若是禹匡执意不退,那么就会在大决战之前首先展开一场小规模的局部决战,甚至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大齐大军在未形成合围之势的时候就提前展开决战,禹匡不得已之下只能暂缓进军,毕竟江南不是西北,水网密布,丘陵起伏,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反而是配备火器的魏国大军更为适合此种地形作战,禹匡也没有十足的取胜把握,只能暂且停手。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双方进入一种短暂且诡异的对峙中,双方都很清楚,这种对峙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最多几日的功夫,双方就会展开最后的决战,虽然不能说是一锤定音,但也会决定日后天下大势的大半走向。   当然在此期间,双方也不是完全休兵罢战,大军休整,可小规模数百人的争锋,可还是在暗地里进行着,双方的斥候部队和精锐骑兵都损失惨重。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相比起马上就要到来的动辄万余人的恢宏厮杀,这时候的小打小闹实在是波澜不惊,甚至是不值一提。   白玉站在军营外,身背长弓,看着满身鲜血的骑兵成队回营,脸上的表情如同她腰间悬挂着的夜叉面具,同样的冷酷漠然,如秋末寒霜,如初冬落雪。   身为魏无忌麾下的骑兵统领,在辰酉谷一战之后,白玉麾下本就不多的骑兵已经折损大半,再经过这几天的厮杀之后,更是所剩无几,如今的她倒是成了个光杆将军,再没有可调之兵,又因为此地并不利于骑兵发挥的缘故,魏无忌没有给她补充兵力,而是给了她一个行营参议的空名,说白了就是在中军大营中帮着出谋划策,让她心中多了好些难以付诸于口的烦闷。   倒是闵淳这个家伙,毕竟是从蜀州那边过来的客军,魏无忌竟是又给他调拨了大概千余人的兵力,其中多半都是白玉原来的部下,每日在外与魏国的斥候厮杀,让白玉每次看到这个家伙,都想狠狠踢他一脚,以解心头的怨气。   只是平日里对人都是淡漠疏离的白玉为何会独独对闵淳怀有“怨气”,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说闵淳闵淳就到,正当白玉在心底“怨气”横生的时候,在这队骑兵的最后,一道身影缓缓出现,身披甲胄,腰间佩刀,不过脸上却戴了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粗劣面具,歪歪扭扭不说,两只眼睛都不是一般大,与白玉腰间那个做工精细的夜叉面具比较起来,实在是天壤之别。   能在军中如此特殊的,自然只有屡立战功的闵淳了。   闵淳策马来到白玉的面前,摘下脸上的青铜面具,笑道:“玉儿,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   虽然白玉不止一次对闵淳说过,不要叫她玉儿,可以称呼她的全名白玉,也可以称呼为白统领,但闵淳却是装傻充愣,每次都是诚心认错,然后屡教不改,白玉拿他没什么办法,最后也就听之任之了。   白玉瞥了他手中的面具,嘴唇微动,吐出一个字,“丑!”   声音不大,可还是清晰落到了闵淳的耳中。   闵淳眨了眨眼睛,“玉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可是我找军中工匠专门打造的,虽说那个老工匠打了一辈子的刀,不太会造这个,但这都是细枝末节,不要在意,你看你戴着一个夜叉面具,被人叫做夜叉将,那我就戴个修罗面具,说不定还能把草原王林寒的修罗将军名号给抢过来。”   白玉撇了撇嘴,故作不屑,自然也没有回答闵淳的问题。   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傻傻地站在这里,一直等到天色昏暗,等到这个烦人的家伙平安回来。   闵淳没有戳破女子的心思,翻身下马,牵着战马与女子一道往大营中行去,自然而然。   两人并肩而行,闵淳问道:“你这几日都在中军帅帐里头,掌印官说什么时候开战了吗?”   白玉摇了摇头。   闵淳叹了口气,“掌印官大人这是在等啊。”   白玉问道:“等什么?”   闵淳道:“当然是等朝廷派来的大将军,只要大将军一到,接掌大权,到时候是胜是败,自然都有高个子顶着,咱们这些矮个子,跟在后头就行。”   说到大将军,白玉猛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让她觉得很不真实的人。   她第一次见那人时,那人差点命丧于她的弓箭之下,两人一路纠缠厮杀,最后以她落败而告终。   再见那人时,他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大剑仙,在两襄城外,纵横无敌。   白玉很难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融合在一起,所在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就变得极为不真实,仿佛是蒙了一层雾气,如镜中花,水中月,看不真切。   这样的人,是怎样从一个无名之徒,一跃成为关系到整个天下大势的大人物的?   让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白玉想起的人自然是徐北游,那个身佩平虏大将军印的当朝帝婿,也是一剑横天下的剑宗宗主。   正是这样一个人,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又让人不得不心生佩服崇敬。   闵淳低头望着战靴前端的铁质牙头,缓缓说道:“我听说朝廷已经颁下诏命,由徐南归总掌江南军权,东北战事能够顺利结束,这位大将军功不可没,若是他这次平定江南,那可真就是功比天高,一个异姓王的封赏是跑不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怎么赏,不过是左手交到右手罢了,还不都是自家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驻足而立,喃喃道:“太平时节,总想着打仗,上马割人头才觉得痛快,可真正打起大仗,见惯了死人,见惯了种种人间惨剧,这才猛然惊醒,原来人间最好是太平。” 第五百三十八章 平虏大将军南归   对于闵淳和白玉之间的微妙情愫,素来以见微知著而为人称道的人猫都已看在眼里,对于这些年轻人的小打小闹,看似年轻实则已经不年轻的魏无忌虽然没有点破,但心底里还是乐见其成。   当年龄相仿的两人并肩走进帅帐,坐在主位上的魏无忌只是抬了抬眼皮,丝毫没有讶异。   白玉早早从军,军规典章已经近乎融到了骨子里,此时恭敬而立,身形笔直,虽然女子的美好曲线被隐藏在甲胄之中,但仍是让人赏心悦目。   可闵淳却是大不相同,虽然他也是长年厮混于军伍之中,但身上那股子散漫之气仍是没有被磨去,反而愈发严重,世家公子的从容和老兵油子的油滑,两种气质交融在一起,使他在不杀人的时候,身上的气度也决不同于帝都城里那些借着家世和裙带关系而身居高位的公子哥,这是一种出身世代簪缨之家和久经沙场混合起来的冷静与自信,守礼却又玩世不恭。魏禁在生前的时候,更为属意这半个忘年之交,一心想把孙女魏元仪许配给他,无奈青涩女子不识世事,又因为闵淳不常伴身边的缘故,最终还是选择了满身书生气的徐仪。   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老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闵淳这才遇到了同样是身在军中的白玉,而且话又说回来,魏元仪虽然出身于将门,但自小就是养在深闺之中,养尊处优,未必就是闵淳的同路之人,反而同样境况的徐仪,倒是更为合适,说不定傻人有傻福,这又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   闵淳毫不客气地坐在魏无忌的案前,大大咧咧问道:“掌印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我可是听说了,禹都督和灵武郡王那边,想要会师也就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情,只要形成合围之势,那便是决战之势,如今咱们士气高涨,士气低迷的魏国大军凭什么胜我们?”   魏无忌头也不抬,平静道:“首先,你这个一咬牙和一跺脚,可能就是数以千计的人命,未免也太轻描淡写了。其次,我只是两襄行营的掌印官,不是江南大军的大将军,就算形成决战之势,也不是我可以一言而决的。”   闵淳微笑道:“这便是了,既然我们这群帮厨都把食材准备好了,那么咱们的掌勺大厨什么时候生火起灶?按照道理而言,徐北游也该到了,莫不是又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   魏无忌终于是抬起头来,训斥道:“当朝平虏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呼的?”   闵淳缩了缩脖子,转而说道:“我这不是心系战事嘛。”   魏无忌继续盯着地图,说道:“你若是真的心系战事,那就和白玉换一换,你来我的帅帐里做个参议知事,让白玉去替你去领兵杀敌。”   闵淳干笑一声,“掌印大人当我没说便是。”   正当闵淳想要起身离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竟是站不起来,在他的肩膀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手掌,仿佛是一座大山。   他随即听到身后响起一道不算陌生的嗓音,“我还没进门,就听到你闵莫知在背后编排我。”   闵淳虽然不能回头,但却能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魏无忌,此时魏无忌已经从主位上起身,双手相叠,上身略微前倾,拱手行礼道:“卑职见过大将军。”   闵淳知道身后来人是谁了,顿时道:“徐大将军,卑职哪敢在背后编排你,还请手下留情。”   话音落下,闵淳只觉得肩头上一松,仿佛是拨开云雾重见日,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立刻起身,同样是拱手行礼道:“卑职见过大将军。”   来人正是一路从蜀州赶到此地的徐北游,他从闵淳的肩头上收回手掌之后,不疾不徐地走到魏无忌已经主动让开的帅帐主位上,坦然入座。   徐北游伸出双手,向下虚压一下,道:“诸位都请入座吧。”   闵淳心知肚明,自己和白玉虽然是徐北游的旧识,但还不足以让这位总掌江南大权的大将军如何放在眼中,当下真正让他看重的,还是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   果不其然,徐北游望向魏无忌,问道:“关于江南的军情战况,我已经有所知晓,依魏掌印之见,当下应该如何?”   魏无忌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略有犹豫迟疑。   徐北游轻笑道:“不必顾虑,尽管直言便是。”   魏无忌略微沉吟之后,缓缓开口道:“那卑职就冒昧了,依照卑职之见,当务之急是与江州的两位郡王会师一处,对魏国大军形成决战之势。”   徐北游微笑道:“可大军至今还未会师一处,这又是何故?”   魏无忌表情微微一僵,硬着头皮回答道:“只因此战非同小可,若是强行会师,极有可能与魏国大军提前展开决战,其中干系重大,委实不是卑职可以轻易决断。”   徐北游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两眼深深地望着他:“你这是怕担当干系了?”   魏无忌立刻低下头去,“卑职不敢。”   徐北游收回视线,道:“敢不敢我也不会让你置身局外。魏人猫,你这个人有两点我还是知道的,一是见微知著,心细如发,二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这次的江南大军,有后军,有前军,还有从江北过来的天子中军,领兵将领中除了你和禹匡这两位当世名将之外,还有两位宗室勋贵,可谓是五花八门,鱼龙混杂,就冲着这么多的人马,没有你眼下也无人镇得住。”   魏无忌赶忙起身道:“大将军谬赞,卑职愧不敢当。”   徐北游伸手虚压一下,示意他坐下,又道:“眼下的江南战事少不了你魏无忌,毕竟我这个平虏大将军,仗剑杀人还算凑合,真要说起排兵布阵,那可就是门外汉了,所以接下来的战事指挥,还要靠你。”   魏无忌没有入座,仍是站着,沉声道:“诺。”   徐北游叹了口气,起身环顾四周,道:“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可是朝廷也难,所以我们就都勉为其难,尽心王事吧。”   闵淳和白这时也都起身道:“诺。”   徐北游又望向了魏无忌,“你怕担干系,怕朝廷事后问责,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就是来担当干系的,打败了,罪过是我的,打胜了,功劳是你们的。”   说罢,徐北游往账外走去,“江陵相公说过,用人是办大事的第一要义,我既然用你,便不疑你,主帅将军,各司其职,你们尽管放开手脚,该做什么都做什么去。”   魏无忌、闵淳和白玉同时抱拳行礼道:“诺!”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大战起时大风起   先前的连番战事,大多发生在湖州境界,对于江州而言,虽然近在咫尺,但终究不是在自己的家中,所以还勉强算得上太平,可这次发生在江州和湖州交界处的这场大战,终于是打破了江州将近一甲子的太平。   随着魏无忌的一声令下,禹匡所部正式与魏国大军交战,几次交手下来,魏军不敌,魏国大将黄晓不得不率领近十万大军按照顺序交替掩护向涿鹿方向撤退,不过在洞庭湖一战中大败的禹匡眼里,这可是一块已经流着油的肥肉,绝不能放过。   这次黄晓率军撤出信安府,只要越过已经结冰的东江大运河,背靠涿鹿,想要再吞下这块肥肉,可就难了,说不定还要被崩下几颗牙来,所以禹匡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全军上下除三天份额的干粮之外,放弃一切辎重,全力追击,势要全歼黄晓大军,活捉黄晓。   一时间,数万大军趁势追击,士气愈发高涨,骑兵在前,步兵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如山崩海啸一般,甚至使得大军拉伸出一条极长的阵线,这种全然不计阵形的追击,换成任何一个时候,都必然被视作兵家大忌,领兵将领甚至要被弹劾将国之大事视作儿戏,可禹匡之所以能够名列四大名将之一,就在于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打,战场之上的战机稍纵即逝,绝不能墨守成规。   此时整个追击大军的阵形已经完全混乱,可全军上下都是士气高涨,从将军到普通士兵,心里都清楚,都明白,也都有底,只要追,追上就打,打就肯定能胜,那便是泼天的军功。   都说兵败如山倒,可兵胜也如山崩海啸一般,不可阻挡。   黄晓此番并非溃败,而是撤退,他也深知撤退必须有序的道理,若是一窝蜂地退,那就由撤退变为溃退,到那时候可就真的是一溃千里,兵败如山倒,再也无法收拾,所以他特意留下了两个配备足额满编火器火炮的精锐车营作为殿后掩护,只是这两个车营刚刚摆开阵势,便正面遭遇了禹匡亲自率领的精锐亲军,被一冲而溃,紧接着跟随其后的大批步军赶到,两个精锐车营在无险可依的情形下,立时灰飞烟灭。   不过禹匡的胃口可不是两个小小车营就能填饱的,亲自率领三千精锐骑兵死死咬住黄晓大军的尾巴,换在别的时候,禹匡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以区区三千人攻打十万人,不过此时却是不同,在禹匡身后还有将近十万人的大齐大军陆续赶到,若是黄晓敢停下脚步转身还击,立刻便会被尾随而至的大齐大军追上。   在此情形之下,黄晓不得不行壮士断腕之策,分出两万人交由自己的心腹田愤统领,为大军断后,田愤率军驻守于姚湾镇,使得禹匡的追击脚步终于是不得不停下,双方在此激战一天一夜有余,几乎将这个不大的镇子夷为平地,最后田愤据不投降,横刀自刎而亡,他的残余兵力顷刻间土崩瓦解,等同是黄晓被砍断了一条臂膀。   不过黄晓也终于是借着这个机会,进入涿鹿城中,固守待援。   围绕着涿鹿城,大齐和魏国双方将近六十万的兵力展开激战,在魏王萧瑾的严令之下,魏国的几路大军红眼一般,不计一切代价地向涿鹿城方向靠拢,意图将黄晓大军救出重围,不过在这个过程之中,禹匡大军也终于和萧摩诃、萧去疾大军成功会师,两路大军并肩作战,共同阻击魏国的各路援军。   出乎先前的所有意料之外,这场大战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展开,并围绕着黄晓大军和涿鹿城形成了决战之势,而且双方攻守互易,魏国大军奋力向前,想要向涿鹿城靠拢,而大齐大军死死守住,半步不让,就是要将魏国大军分割成两半,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待到魏无忌大军赶到之后,毕其功于一役。   双方激战数日光景,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对方,不过双方的统帅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萧瑾认为,既然从正面强攻收效甚微,那么便效仿当年魏禁偷越阴平之事,从侧面迂回,说不定会有奇效,若是能绕过禹匡大军,在其侧面狠插一刀,配合着涿鹿城中的黄晓大军,阻断其退路,使其腹背受敌,不战自溃。   与此同时,徐北游虽然不擅长兵事,但魏无忌却是沙场宿将,当年他领兵时,便是以捉摸不定而著称,此时他也想到了侧面迂回的想法,若是萧瑾也想到了,那无非是当作先手防御,不亏什么,可如果萧瑾没有想到,那便是赚大了,说不定可以一战定乾坤。   战场上的情形瞬息万变,此时,双方的传令骑兵甚至都已经跟不上趟了,魏王萧瑾和大齐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都在紧盯着地图,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放在了同一个地点上面。   彭老镇。   无论是在地图上,还是放眼整个江南,这都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方,位于涿鹿城东南方向的三十里处,可谁也没又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注定要名垂史册,竟是决定了整个天下大势的走向。   ……   江陵府,萧瑾缓缓步入李家大宅的正堂,此时堂中已经坐满了魏国的将领,不过比起前些时候,还是少了许多人,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比如上官郯,还有些人则是已经上了战场,又比如黄晓。   总之,老面孔越来越少,老人越来越少。   这让一向处变不惊的萧瑾终于在心底生出一股淡淡的悲哀之意。   难道他谋划了大半辈子的基业,终于要走到尽头了吗?   难道就算萧煜已经不在人世,可还是他笑到了最后吗?   难道这就是天命?   萧瑾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拳头狠狠握紧。   他从来都不信天命,从他来到这个世上,从萧煜没有死在草原而是入主西北中都的时候,他就已经不信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如此惨淡收场。   所以他要拼死一搏,搏出一个峰回路转,搏出一个拨云见日。   最不济,就是死,他也要从大齐的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来。 第五百四十章 人生行路大不易   在正堂之外,伫立着金刚寺的六面。   金刚寺乃是佛门发源之地,当年宝竺国王子放弃皇位而寻求解脱之道,最终在菩提树下觉悟四圣谛而成圣人,称佛陀,是为现在之佛,中央婆娑世界之主,万佛之祖,也就是佛门常说的如来。又因为佛祖出身于释迦族,是为释迦族的圣人,所以佛教又被称作释教,与道教、儒教并称为儒释道三教。   只是在佛教东船中土之后,位于宝竺国内的沙门便开始衰微,为首的金刚寺更是首当其冲,被愈发兴盛的婆罗门教各种打压,使得金刚寺上下已然有了离开宝竺远赴中土的念头。   金刚寺上代主持八目尚在时,金刚寺还能勉励维持,至于是否抛弃多年基业远赴中土,也是争论不休,可待到八目圆寂之后,其弟子六面与七耳争夺主持之位,可金刚寺又没有道门那般家大业大的雄厚本钱,所以两派人争斗不休,使得本就已经处境艰难的金刚寺更是雪上加霜。   最后七耳失败,由六面继承主持之位,执掌金刚寺的重器紫金刚铃,可七耳却带着佛祖亲笔的金刚经远赴中土来,几经辗转之后,将其献于佛门,以期求得中原佛门的庇护。   到了这等境地,金刚寺实际上已经分裂,六面虽然得到了主持之位,但也只是一场惨胜,金刚寺只剩下一个烂摊子,内部糜烂不堪,外部强敌窥伺,内忧外患,实是不堪。   正因为如此,六面才真正动了将金刚寺迁往中土的念头和决心,因为佛门在中原经营多年,摩轮寺也在草原经营多年,使得中土信佛礼佛之人数量众多,若是金刚寺也能在此立足,凭借着佛家起源的名头,必然能在此中兴,就算压过中原佛门禅宗,也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   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问题,那便是中原佛门在中土经营多年,早已将其视为自家之后宅园地,现在金刚寺这个“远亲”想要来分一杯羹,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要么是寄人篱下,成为佛门的附庸,要么那便是化作仇人,刀兵相向。   六面不想寄人篱下做他人的附庸,可若是刀兵相向,早已势颓多年的金刚寺又不是正值鼎盛的佛门的对手,六面苦思之下,便想到了王权二字。   当初摩轮寺为何能够与佛门分庭抗礼,雄踞草原?正是因为摩轮寺到了草原王庭的主持,而道门又如何能有今日之昌盛,也正是他们当年扶持萧煜登位,大齐朝廷又予以回报支持道门,对于宗门而言,世俗王权至关重要,两者相存相依,相辅相成。   如今中原的天下由大齐朝廷执掌,当年大齐立国之时,中原佛门也是出了力气,老方丈牧观率领佛门三大士帮助大齐的太祖皇帝萧煜抵挡住了玄教五老,有这份香火情在,大齐朝廷必不可能帮助金刚寺去对付佛门,所以六面才将目光转向了与大齐朝廷隐隐对立的魏国魏王。   所以魏王反齐,寄托的早已不再是他一人的心血,其中有金刚寺,有极西之地的圣堂,有道门,也正因为如此,这次反齐,才会如此如此声势浩大,让坐拥天下的大齐朝廷险些为此而倾覆。   现在魏王陷入困境之中,随着李冯古和萧林的身死,极西圣堂已是断了联系,客大欺店的道门又趁势抽身而退,只剩下金刚寺还守在魏王身边,不是金刚寺不想退,而是如今的金刚寺与魏王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此时的六面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塑像。   守在外面的甲士们看着这位人间佛陀,眼睛里满是敬畏。在普通凡人看来,这位自宝竺国而来的僧人,根本就是在世活佛,如今他们只要看到他还守在王上的身边,便觉得这天不会塌下来,就算天真要塌下来了,也是由高个子顶着。   至于谁是高个子,当然是正堂中的王上,以及眼前这位在世之佛了。   只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无论是魏王萧瑾,还是金刚寺主持六面,此时心底都已是惶然。   且不去说萧瑾如何,只说六面,作为当世登上天机榜的十三人之一,其境界修为不可谓不高,若是作为一名散修,自然可以逍遥自在,天下分合,我有何忧?可是他却不能如此,因为他是金刚寺的主持,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偌大的金刚寺,他又怎么能够一走了之?他要为金刚寺的未来谋划,上不辜负师长,下要庇佑弟子,何其艰难。   有一句话,叫做京城居大不易,可世上之事,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容易的,若是有人觉得容易,那必然是有人替他分担了那份不易。   金刚寺的弟子们,还能在宝竺国中生存,是因为有六面在上面替他们遮风挡雨,风雨都被挡住,自然不会感受到这份艰难,可谁又能替六面来遮风挡雨?   既然是挡雨,那就总要有人淋在雨中,没有人能为六面遮风挡雨,他只能依靠自己。   同理,徐北游也是如此。   在他尚为弱小之时,有公孙仲谋、韩瑄、张雪瑶、上官青虹等人来为他遮风挡雨,可这些人不在之后,或是已经不能再为他遮风挡雨时,就轮到徐北游为其他人遮风挡雨了。   六面望着北面的方向,眼神平静。   在那个方向,正有一场大战正在发生。   一场决定了大齐、魏国和金刚寺未来走势的大战。   而他却不能参与到那场大战之中。   说到底,两军交战,真正拥有改变战局能力的大修士们很难参与到战局之中,这既是不成文的规矩,也是无奈的现实。   正如上次的徐北游出手,就引来了天劫刑罚,不过这倒还是其次,毕竟不是每个大修士都能有徐北游的境界修为,能够引动天劫,真正更多不讲规矩的修士,还是死在了其他的高人手中,这也是宗门和俗世王权得以相互依存的原因之一。   对于六面而言,禹匡和魏无忌不算什么,两人虽然也是地仙境界,但还不足以与他这位地仙十七楼境界的天机榜十人相提并论,真正让他忌惮的是,那位被萧廷皇室尊为赵师傅的武道大宗师,赵青。   两人同是地仙十七楼境界,可赵青却是号称战力最强的赳赳武夫。 第五百四十一章 两人兵临江城外   当初徐北游搬蜀州援兵入湖,由蓝玉坐镇锦城,前军左都督孙少堂坐镇白帝城,由赵青亲自率领蜀州大军驰援两襄。在魏无忌也率军入湖之后,蓝玉逐渐淡出两襄,将兵权交由魏无忌的手中。   很多人都不清楚,赵青如今身在何处,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其实他一直就在两襄,在魏无忌率军出城之后,赵青就负责镇守两襄,而在徐北游到任之后,他便离开两襄,跟随在徐北游的身边。   此时徐北游已经将指挥大全交予魏无忌,而他和赵青则是来到了距离江陵城不足百余里的地方。   这里可以说是魏军的心腹之地,可对于两位超然于世的大修士而言,却是闲庭信步,退一步来说,就算萧瑾在此摆下了重重大军,两人真要强行破阵,也非不能。   放眼当今天下,又有哪支军伍能够挡住一位绝顶剑修和一位绝顶武夫的联手破阵?恐怕要几十万重装骑兵拼死冲锋才行。   可就算是全天下的重装骑兵加起来,也没有几十万之多。   所以,天下无人可挡。   就算是城高池深的江陵府,也是如此,若是两人打定了主意想要独力攻城,江陵顷刻可破。   只是两人不愿罢了。   今日的徐北游没有身披那身专门为他定制的大将军甲胄,只是穿了一身锦衣,头戴高冠,宽袍大袖,行走之间衣袂飘飘,风姿飘摇,尽显名士风流之态,又在腰间佩有一把古剑,大有古时之风。   行走在他身旁的赵青没有这般“招摇”,穿了一身布衣,短打扮,袖子、领口、衣襟都扎紧了,透着一股干练劲,再加上新近又得了天子气数的滋补,返老还童几分,瞧着倒像是徐北游这位“世家公子”的常随。   徐北游停下脚步,远远眺望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江陵城,缓缓说道:“江陵好,当年大郑第一相张江陵便是以此城为名。”   赵青眯起双眼,陷入追忆之中,缓缓说道:“若是我记得不错,张江陵死的那年,刚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那位张首辅死的可是惨啊,在世之时,几可为当朝摄政,百官俯首,皇帝畏惧,可人一死,便被皇帝抄家灭族,长子被逼自杀,十几口人被生生饿死在府邸之中,然后那个文忠的谥号和太师封号也被剥夺,就差开棺戮尸,挫骨扬灰,也就是萧煜崇尚张江陵,恰逢改朝换代,为了贬抑前朝,这才将他的谥号改为文正,有了今日的死后哀荣。”   徐北游笑了笑,“赵师傅这是在提醒我不要走上张江陵的老路?不至于如此吧。”   赵师傅嘿然一声,不再说话。   徐北游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计较,转而说道:“赵师傅当年也是领兵之人,不知今日是否还想得一份天大的军功,甚至是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赵青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可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到徐北游的几句话语,并未出现太多心神激荡,反而多出几分怕被算计的小心谨慎,字斟句酌道:“老夫年事已高,心力不足,除了想着能在有生之年去求一求飞升大道,再无他念,所以大将军的军功,还是留给那些年轻人吧。”   看着不上当的赵青,徐北游哑然道:“赵师傅此言差矣,赵师傅修炼五方帝拳,少不了天子之气,可这天子之气,又少不了朝廷,正是因为赵师傅这些年来孜孜不倦地守护朝廷,才能不断地从朝廷手中得到这天子之气,时至今日,正是朝廷艰难之时,难道赵师傅不愿出手助朝廷渡过难关?”   赵青转过头来望着徐北游,面无表情。   徐北游也望着他,满脸诚恳诚意。   两相无言良久,最终还是赵青退让一步,板着脸道:“大将军有何吩咐,直说便是,赵青必当尽力而为。”   “赵师傅言重了。”徐北游摆手笑道:“以赵师傅之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赵青下意识地眯起眼,问道:“老夫久不领兵,若是镇守一地还好,可若是指挥这样千军万马的大战,恐怕力有不逮,毕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老夫疏于战阵,还是交由魏无忌这些后辈们去做为好。”   徐北游淡笑道:“沙场上的建树,也未必要在帅帐里运筹帷幄千里之外,阵前斩将夺旗难道就不是有建树?”   赵青的目光一凝,“如此说来,大将军是想要让老夫杀人了,不知是让老夫斩哪个将?又夺哪个旗?”   徐北游说道:“既然已经到了江陵城外,那么要斩之人,自然是魏王萧瑾,萧瑾此人,历经三朝,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这次之所以会有三藩之乱,也完全是因为萧瑾领头之故,所以萧瑾不除,后患无穷,甚至就算我们平定了这次的三藩之乱,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四藩之乱、五藩之乱。可若是除掉了萧瑾,那便胜过十万大军,不但再无后顾之忧,而且如今的魏国大军也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赵青曾经与萧瑾共事,自然清楚萧瑾的重要意义,知道徐北游所言不错,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深知萧瑾的厉害之处,这些年来深藏不露,且长于机谋,后手众多,若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形,赵青万不想与萧瑾交手,哪怕他在天机榜上的排名还要高过萧瑾,也仍是如此。   见赵青面露迟疑之色,徐北游摆了摆手,笑道:“赵师傅多虑了,斩杀萧瑾这种大事,自然由我亲自出手才是妥当,毕竟魏王不比常人,乃是曾与后建国主完颜北月齐名的谪仙人,无论有多少玄奇手段都不足为奇,所以还是由我亲自出手才更为妥当。”   赵青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那大将军又要老夫做什么呢?”   徐北游伸手指了指江陵城,“在魏王萧瑾身边,有一位来自宝竺国金刚寺的僧人,法号六面,据说已经修成不坏金身,有地仙十七楼的境界修为,徐某想请赵师傅出手,将此人拿下。”   赵青闻言笑道:“老夫还道是谁,原来是此人,佛门金身用来挨打,还算不错,可用来打人,那就如挠痒痒一般,老夫对上此人,保准让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大将军尽可放手施为,不必担心有人打搅。”   徐北游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五指依次落下,握住了腰间三尺的剑柄。   虽两人,但却是兵临城下。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一人破阵再攻城   当两人出现在江陵城外数里距离的时候,城头上负责值守的鬼王宫修士终于发现了两人。   一时之间,满城上下如临大敌。   面对这看似有些可笑滑稽的两人攻城,负责镇守城头的魏军将领深知那道城门注定难以阻挡两人的脚步,一边让人去传信给城内的王上之后,一边下令打开城门,让城内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五千精骑出城迎战,马蹄声如滚雷地动。   徐北游和赵青两人,仍旧是不紧不慢地前行,就挡在骑军冲锋的必经之路上。   与此同时,在骑兵抵达之前,城头上的雷霆床弩已经射出一枝枝凌厉破空而去的巨大箭矢,威力丝毫不逊于地仙修士的全力一击,先于五千精骑一步,朝那两位大敌激射而去。   在赵青的视野之中,十余个黑点瞬息而至,轻笑道:“拾天机阁的牙慧,不足为道。”   他向前踏出一步,挡在徐北游的身前,连续出拳,其动作竟是比激射而至的弩箭还要迅捷,以至于出现无数重叠残影,让人目不暇接,无法分辨谁真谁假。   第一枝箭矢与赵青的拳头正面相撞,气势如虹的箭矢如同以卵击石,瞬间崩碎,化作齑粉。第二枝箭矢则是被赵青一肘侧击箭矢的中断,直接将这枝粗如枪矛的箭矢从中折为两段。第三枝箭矢被赵青以肩膀撞偏移出去。第四枝弩箭撞在赵青的额头上,赵青岿然不动,弩箭却是骤然悬停,继而寸寸碎裂。接下来是第五枝、第六枝……   最后,赵青伸出双臂,五指如钩,将两枝从他身旁掠过的弩箭生生握住,号称可以诛杀地仙修士的箭矢携带着巨大惯性,与老武夫的手掌激烈摩擦,不但发出一阵长而尖锐的刺耳声音,还迸射出金石撞击才会产生的电光火花,不过赵青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动半步,不动如山,在擒下两枝弩箭之后,又左右反手掷出。   伴随着呼啸声音,弩箭以比来势更为恐怖的去势朝着城头呼啸而去,不但将两架雷霆床弩彻底击毁,其携带威势的余波扩散开来之后,数十名弩手当场被逸散气机拦腰斩断,惨不堪言。   就在赵青“还礼”的空当,终于有几枝漏网之鱼得以越过赵青这座大山,直逼徐北游。   徐北游仍是一手扶剑,身周却是有剑气自生,如有人持剑前劈,灵性无比,将一枝直冲面门的弩箭从箭镞到箭尾从中一分为二,然后紧贴着他的双肩肩头向身后徒劳飞去,颓然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之上,一左一右,就像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二人。   紧接着便是第二轮雷霆弩车的齐射,伴随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尖锐声响,又是十几个黑点起于城头之上,又好似是黑云压城。   徐北游微微侧首,似是在聆听风声和呼啸之声,继而扶剑的右手食指在剑首上轻轻一叩,来势凶猛的弩箭在半空之中骤然凝滞不前。   徐北游再一叩指。   那一拨骤然悬停在半空中的灭神箭矢顿时全部爆裂开来,然后笔直坠落大地,好似是一只只惊弓之鸟。   面无表情的徐北游抬头望去,两轮弩车激射之后,五千精骑已经近在眼前,而他之所以主动去接下第二轮箭雨,正是因为赵青已经正面对上这蹄声如雷的五千骑。   此时双方已经不过百余步的距离,魏军骑卒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位登顶武道的大宗师,也看得到稍稍落后于他的年轻人,正是以一己之力让偌大一个道门都畏之如虎的剑宗宗主。   自始至终,这位年少白头的大剑仙始终未曾出剑半分。   他们想要威胁到这位大剑仙,首先越过赵青这座大山。   说到沙场骑军与世外修士交手,最怕的不是道门中人,因为他们体魄脆弱,在铁骑洪流之中,护体气机会被迅速消耗。也不是佛门中人,虽然他们体魄坚固无比,但杀力不强,很容易陷入到被重重围困的境地之中。甚至不是剑修,因为剑修的杀力虽强,但与道门同出一脉,体魄同样是其弱势所在,最多是形成两败俱伤的局面。   真正让沙场骑军感到棘手的,是体魄强横又杀力仅次于剑修的赳赳武夫,平心而论,武夫对待这种骑兵,并不依赖体内气机,仅仅是依靠体魄便能将其打杀,其体魄之强横,又仅次于乌龟壳一般的佛门修士,不惧骑兵冲锋,在双方都是死战不退的前提下,除非是对上成建制的重骑兵,或是万数以上的大队骑兵,否则都会是一边倒的屠杀。   当今天下,萧元婴尚且年幼,萧玄已经身死,堪称武道第一人的,非是赵青莫属。   所以此时此刻,这些骑兵们几乎已经是人人视死如归,心生死志。   赵青除了武道大宗师的身份之外,他还曾是大郑朝廷的兵马总管,总掌北地军政大权,沙场上的厮杀见得多了,根本没有半分犹豫,迎着疾驰而来的五千骑兵,大踏步向前,脚步声好似擂鼓之声,响彻于天地之间。   赵青手无寸铁,仅凭一双拳头,单人凿阵!   只见蓄势待发的赵青一步前掠,刹那之间横跨过百步距离,一拳砸在当先一骑的马头之上,直接砸得那匹健壮战马前蹄下跪,马背上骑卒身体前扑落地。赵青顺势肩头一撞,以一记贴山而靠的凶猛姿态撞向第二骑,直接撞得那一骑及其身后的一列骑兵人仰马翻。他又是双臂一横,生生拦住两匹从他身侧冲过的骏马,然后双手刺入其体内,连人带马高高举起,再猛然丢掷出去,砸得四周骑军阵形大乱。   没有任何神通,也没有任何玄妙,甚至没有动用丝毫气机,赵青就是凭借着自己的强横体魄,屹立于铁骑洪流之中,在看似轻描淡写的随手之间,近百骑兵人仰马翻,当真是摧枯拉朽之势。   这个性情古怪且难以捉摸的老人,是被完颜北月视为最有可能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三人之首,而且他还是战力最强的武夫,只要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几乎就是地仙之中第一人。   即便此时的赵青还未踏出那一步,可他的出拳已经到了近乎浑然天成的地步,每次看似漫不经心或是随心所欲的出拳,都会将一骑击飞身死,然后以此来牵动破坏整个骑兵阵形。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原本还阵形森严的五千骑兵已经是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身无半分血迹的赵青悠然向前行去,宛若闲庭信步。   城门大开的江陵城就在眼前。 第五百四十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见此一幕,城头上的魏军江陵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肝胆欲裂,急令守军将士将城门关闭。   赵青望着缓缓闭合的城门,咧嘴一笑。   下一刻,他的身形猛然拔地而起,如横雷一般掠过数百丈的距离,以肩膀狠狠撞在城门之上。   自古形容武夫蛮横,有这么一句话,叫做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当初君岛一战时,地仙十七楼境界的赵青对上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尘叶,越境而战,一脚将尘叶踏入洞庭湖之中。   那是跺地,这次是晃膀。   天摇地动。   整座城池仿佛都摇晃战栗了一下。   城墙的缝隙间,无数粉尘簌簌落下。   城外护城河的水面上,炸起无数巨大水花,激荡不休。   城门后的士兵甲士直接被透门而过的劲力生生震死,没有半个幸存活口。   片刻后,两扇巨大城门向后轰然倒下。   一人破阵之后再一人攻城。   就在此时,萧瑾也从李家大宅的正堂中走出,听到城门处传来的轰然巨响之后,神情古井不波。   站在他身旁的六面望向城门方向,轻声道:“魏王殿下,此人就交由我来对付吧?”   萧瑾已经是身材修长之人,可比起身旁这位僧人,还是矮了一头,所以他很少会去看着六面说话,以免形成仰视局面,这次也是如此,他仍旧望着城门口的方向,点头道:“你且拖住赵青便是。”   萧瑾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赵青也好,六面也罢,两人之间的胜负无关大局,真正决定局势走向的还是赵青身后的那个年轻人,以及他这个正在六面身旁的魏王殿下。所以六面只需要拖住赵青,让他不要搅局,剩下的事情交由萧瑾来做。   六面双手合十,并无异议。   若说赵青这位跋扈武夫的强横之处,早在君岛一战的时候,就已经由尘叶亲身尝试过,堂堂十八楼境界的道门大地仙竟是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虽说赵青也不能真的杀死尘叶,但终究是尘叶面上无光,两人的胜负大概在于五五之间,若是让赵青迈出那一步,同样成为地仙十八楼境界,再对上尘叶,那他可就是九死一生了。   六面虽然与赵青同境,但没有丝毫把握能够胜过把握,只是佛门修士与人争胜,并不是非胜即败,更多的时候还是求一个不胜不败,这也是佛家不败金身的由来,并非是说纵横无敌,仅仅就是字面上的不败含义而已。   萧瑾轻声提醒道:“赵青此人,乃是修炼萧家拳意的大成之人,五方帝拳精研之深,也仅次于天命在身的萧玄,你小心些,不去与他贴身肉搏是最好。”   六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逐渐泛起金黄之色,宛若寺庙中的佛像金身,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殿下,贫僧先行一步。”   萧瑾面色凝重点头道:“我就在此等待徐北游入城,而你务必不能使赵青进城。”   六面诵了一声佛号,整个人化作一道粗壮金虹,向城门方向一掠而逝。   与此同时,天空中也渲染上一抹璀璨金黄之色。   蔚为大观。   这道金虹以浩大威严之势,直撞赵青。   赵青好似早就知道,在撞开城门之后,便未再前进一步,就站在幽深城门洞的中间位置,静待来人。   当那抹金虹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赵青轻轻吐出一口气,握紧双拳在胸前重重对撞一击。   整座江陵城的上空仿佛响起一声天钟巨响。   以赵青为圆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迅猛扩散开来。   一瞬之间,整座城楼摇摇欲坠。   城外的护城河之水更是在浩大气机之下,直接蒸发,露出干涸的河床。   与此同时,漫天金光化作一尊佛陀虚影,伴随着大钟撞击轰鸣声,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如山岳倾倒。   在五指之下,整座城楼瞬间坍塌,化作废墟,将赵青深埋其下。   六面显现出身形,气势雄壮如人间佛陀,双手合十,沿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长街大步前行,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下一刻,城楼废墟轰然炸裂,一道身影从中跃出。   赵青抖落满身灰尘,扭了扭脖子,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一条脊柱更是如孽龙一般剧烈扭动。   赵青淡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金刚寺的主持,一出手便是佛祖的镇压神通,要迫使老夫用些真本事了。”   只见老人毫不保留地开启全身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全身窍穴光芒大放,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于是就有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此即是不漏之身。   六面平淡道:“萧家拳意,不漏之身,果然玄妙,只是还少了天人二字,算不得圆满。”   赵青冷笑一声,“杀鸡焉用牛刀!”   下一刻,赵青悍然入城。   只见赵青在身后拉出一连串的残影,在眨眼间越过长街,一拳砸向六面。   赵青一拳挥出,便是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整条长街上的青石板轰然碎裂,如遭地震。   六面缓缓竖起左掌在胸口,右手随之贴上,双手合十状,做立佛之状。   这一刻,他便是寺庙中供奉的佛祖立像。   赵青这一拳轰然落在上面,巨大余波扩散,长街两侧顿时房倒屋塌,整条长街更是无数条龟裂出尺余宽、丈余深的巨大裂缝。   在这位赳赳武夫面前,似乎整座城池都是纸糊一般,经不起几下拳打脚踢。   首当其冲的六面被这一拳狠狠砸入地下,只剩下上身还能高出地面。   不过赵青也被其中所蕴含的巨大反震之力震退回城外。   六面微微一笑,不见他任何动作,脚下大地轰然向上升起,他又重新浮出地面。   赵青扯了扯嘴角,随手一张派出。   大半个还未完全破碎的城门楼阁竟是被他直接打飞起来,轰然砸向六面。 第五百四十四章 一拳之下无不坏   已经展开金身的六面不闪不避,不移不动,任由城楼轰然砸在自己的身上。   六面的金身毫发无伤,而整个城门楼却如以卵击石一般,轰然炸裂开来,一时间飞石如雨。   紧接着,一道身影飞快穿过,朝着六面连续轰出数十拳。   六面还是双掌合十,任凭赵青出拳不停,仍旧巍然不动。   江陵城中响起一阵好似闷雷的剧烈声响。   以两人为圆心,地面寸寸碎裂,无数乱石向外迅猛飞散激射。   赵青身为当之无愧的武道第一高手,无论体魄境界还是与人交手对敌经验,都可谓当世顶尖,仅次于秋叶、完颜北月、徐北游等寥寥几人而已,此时对上六面,攻势如火,已是占据了上风。   这位一身布衣的武道大宗师气势不断攀升,似是要以雄壮如山的浩大拳意将六面生生压垮。   六面闭目合十,口中不断念念有词。这位以体魄坚固而著称的佛道修士,虽然在历届天机榜中榜上有名,但都名次较低,常常在第八第九左右,缘于六面是公认的善守不善攻,与横空出世的徐北游完全是两个极端,当初在大江之上,他能以自身体魄硬抗徐北游的诛仙一剑,其守势之强,可见一斑。   足足百拳之后,赵青向后稍稍退出,攻势暂时告一段落。   论及攻势,无疑是以剑修和武修为最,只是两者之间又有不同,剑修的攻势在于“快”、“奇”两字,就像沙场上的毕其功于一役,能够一剑摧破就绝不会多用两剑,这才有了所谓“天下事不过一剑之事”的说法,而武夫的攻势则在于“缓”和“稳”两个字,像沙场上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所以剑修杀人,在于一瞬之间,生死乃见。武夫杀人却是先徐徐图之,最后才是一锤定音。   两者之间大有不同。   若是徐北游在此,一剑之后,能否摧破金身已是可见结果,可换成赵青,还为时尚早。   只见百拳之后,在六面的身上也随之多了百余拳印,每一个拳印都是一道拳意,层层叠加之后,其气机之大,足以压垮一位道门大真人的体魄。   好在六面是体魄坚固的佛门修士,虽然身上已经如负重山,但仍旧举重若轻,不见丝毫吃力。话又说回来,若是道门大真人对战赵青,不会也不敢这般站着不动,让赵青猛捶百余拳。   六面诵了一声佛号,缓缓睁开双眼,望向赵青这位武道大宗师,用并不纯熟的中原官话说道:“久闻大齐朝廷的皇城中有两位守城之人,一位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张百岁,另外一位就是素有‘赵师傅’之称的阁下了。”   “阁下依附于大齐朝廷,贫僧相助魏王,说到底还是各为其主,本无深仇大恨,阁下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赵青默不作声,然后握起双拳,神情漠然。   徐北游曾经在私下间对萧知南点评平生所见的高人,其中以秋叶最有神仙风度,以慕容玄阴最为难测,以完颜北月最为霸道,以萧玄最是王道,以秋月最为圆滑,以公孙仲谋最为平易近人,以青尘最为深藏不露,以萧慎最为阴险城府。   以赵青最为跋扈霸道。   在徐北游的记忆之中,赵青的寥寥几次出手,无一不是蛮横到了极点,论霸道,稍逊于完颜北月,论跋扈,当世无人能及。   跋扈相较于霸道,除了独断专行之外,又多了几分不讲道理的意味。   赵青与完颜北月的不同,正是在于这几分不讲道理之中。   我哪管你有没有苦衷?既然徐北游让我来打死你,那我便打死你。   至于其他,与我何干?   下一刻,赵青脚尖一点,身形前掠,如同一抹璀璨长虹直撞六面的胸口。   六面知道多言无用,没有躲避,单手结成无畏印挡在身前。   赵青的一拳狠狠落在无畏印之上,荡漾出无数气机涟漪,向上散于九天,如雷霆滚滚炸响,向下融入地面,似是地龙翻身。   一直岿然不动的六面终于是身形后退,双脚在地面上生生犁出两道深深沟壑。   待到止住颓势,六面轻微地皱了下眉头,他先前打定主意要拖住赵青,而不是与赵青分出胜负,因为他的体魄是四大金身中最为坚固的不坏金身,不同于其他三大金身的各有玄妙,不坏金身就在于坚固二字,刀兵不入,术法难侵,就算号称天下第一攻伐重器的诛仙也能硬抗而下。虽然不坏金身难以与天人不漏之身或是大宝瓶身、丈六金身相媲美,但凡事在于一个“精”字,如今六面已经将不坏金身臻至圆满境界,就算徐北游的诛仙也未能一剑摧破,更遑论是赵青的拳头。   这是他的底气所在,不过赵青的拳头之重,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势大力沉,就像是铁匠手中的铁锤,而他的不坏金身则是铁毡上的胚子,再怎么坚硬,也终有变形破碎的时候。   只是未等六面有所行动,赵青得势不饶人,又是当空一拳落下,恰如天外陨石坠落大地,发出一阵呼啸声响,隐隐裹挟着风火之势,重重砸在六面的头顶天灵。   这一拳没有任何玄妙之处,唯有四字,势大力沉。   在这一拳之间,六面自认毫无还手之力,也无可能去以伤换伤,只能是拼命死守。   六面体内气机急速流转,一身璀璨金光趋于黯淡,转为暗金色泽,就像寺庙中的新铸佛像在经过数百年的香火熏染之后,散发出暗沉色泽。   与此同时,他的双脚也深深陷入到地面之中,仿佛是落地生根,与大地连为一体。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此乃地藏王菩萨的妙义。   一拳落下,六面的身形瞬间下沉,半截身躯都陷入地面,一直没到胸口位置。   武夫之道,一拳之上,破碎虚空,一拳之下,见神不坏。   满头发丝胡乱飞舞的赵青神情冰冷漠然,一拳之后去势不停。   在拳头落处的位置,出现了丝丝裂痕,然后这些裂痕开始向下蔓延,很快便使得六面的面容支离破碎,骇人无比。   六面散去无畏印,双手勉强结成不动明王印,还想要重新凝聚金身,只是气机牵动之下,他的嘴角开始缓缓渗出血丝。 第五百四十五章 宝剑开锋饮热血   就在六面与赵青激斗的时候,城外已经被老人打得胆寒的残余骑兵呈现出一种诡谲的静止局面,一动不动。   一名宽袍大袖的徐北游行走其中,如闲庭信步。   他的腰间悬着一柄长剑,不是诛仙,不是天岚,不是殊归、天问、黄龙、紫电、青霜、赤练、五毒、莫名、玄冥、白虹、却邪中的任何一剑,而是不见经传的一剑。   严格来说,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一剑,仅仅只是一把剑胚。   在很早的时候,他的授业恩师,也就是剑宗的上任宗主公孙仲谋,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杀人饮血剑开锋,说的是剑宗铸剑一道,首先是以火淬刃,以金石磨刃,是为第一次开锋,然后是剑锋杀人饮血,是为第二次开锋,经此两次开锋之后,这把剑才算是真正的剑,否则都是剑胚。   当初陈公鱼为了诱使徐北游寻找剑宗千年宝藏,曾经在碧游岛上布置假象,使得徐北游从中得到了一口通体生光的剑胚,其材质竟是丝毫不逊于剑宗十二剑,只是还未开锋,更未曾杀人。   徐北游在铸就大宝瓶身之后,便亲手为其进行第一次开锋,然后佩戴在身上,准备第二次开锋。   此剑无名,剑成之日已经无从考据,不过开锋之时,却正值天下大乱之际,徐北游遂是为其取名为烟云乱。   在五千骑兵之后,又有近万步卒涌入战场,他们亦是驻扎于江陵城内,只是赵青和六面的交手已经将城门毁去,他们不得不从其他方向的城门出城,故而来得晚了一些,没能形成骑兵步兵相互依托的攻势局面。   此时徐北游面对黑压压的人海,仍旧是扶剑而行,未曾拔剑半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哪怕是堂堂道门掌教的三大分身也未能让徐北游拔剑,又何况这些寻常甲士兵卒?   只见他信步而行,周围不断有剑气从地下凭空生出,好似是喷泉爆发,而且不同于先前的玄妙灵动,这次的剑气光明正大,法度森严,如同精锐大军,而剑气之盛,茂如密林,遮天蔽日。   方圆百丈之内,密密麻麻,尽是不断从地下喷涌而起的浩荡剑气。   数十名举着盾牌的披甲之士直接被这凌厉至极的剑气由下往上贯穿,鲜血四溅,场面血腥至极。   可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被剑气所伤的步卒,真的只是被伤到而已,虽然难免手足残缺而失去行动能力,但好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若是步卒们避开这些不断喷涌的剑气,这些剑气更不会去刻意伤人,毕竟天道在上,徐北游在两襄城外已经引下过一次天罚雷刑,他不想再有第二次。   要知道天罚之狠厉,已经有上官仙尘、萧玄、萧白三人以身试法,这三人无一不是当世绝顶之人,也无一不是徐北游的亲近之人,可最终都无一不是身死道消,让徐北游感慨莫名。   前人之鉴不远,他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这一次,徐北游不杀一人入城。   从这一点上来说,徐北游对于自身剑气的掌控,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境界,大有返璞归真的意味,比起一味蛮横跋扈的赵青,又是高出不止一筹。   就在此时,从步卒方阵之中,猛然跃出一道道身影,纷纷从军阵的缝隙之间向前冲出,既有魏军的随军修士,也有被萧瑾招募至门下的门客之流,更多的还是出身自鬼王宫的修士。   足足百余人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然后快速结成阵势,以人成阵,意图拼死阻住徐北游的去路。   徐北游按剑停下脚步,望向站在最前方位置的领头之人,淡笑道:“原来是位老相识。”   这位潜伏在步卒之中的披甲人,摘下遮挡住面容的头盔,正是鬼王宫四大冥君之一的孔逸箫,当年四大冥君奉萧瑾之命,潜伏于中原各地,秘密谋划,无论是张召奴入江都,还是李清羽与李紫剑之争,乃至于后来的圜丘坛之变,端木睿晟之叛,都有他们的身影,不过其中的两人,徐经纬和骆难行已经陆续死在徐北游的剑下,如今只剩下孔逸箫和孟东翡两人。   若是再加上伤于徐北游而死于赵无极的萧林,可以说鬼王宫的大半精锐都折损于徐北游之手。   世人都说剑宗宗主徐北游一人一剑便让道门的镇魔殿支离破碎,可少有人知,鬼王宫也是相差不多的下场。   徐北游平淡道:“徐某今日前来,只杀魏王一人,其余人等,若是就此离去,徐某可以网开一面。”   孔逸箫低头望着身上所披的魏军甲胄,神色复杂,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抬头后眼神坚毅,沉声道:“徐宗主,你若是要入城,凭借我们这些人,当然拦不住你,可魏王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们绝不会退让半步。”   徐北游点了点头,道:“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凭你这句话,今日我可以破例多杀一人,用你的血,来为我的佩剑开锋。”   孔逸箫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周身气机反常地内敛至极,好似是道门大真人的返璞归真,一身气机化作金丹。   徐北游终于第一次拔剑。   仅仅是拔剑出鞘三分,就已经剑气流溢如清风吹过江陵城外。   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丝丝凉意,然后心底也会随之升起一股寒意——与神通术法无关,这是身体受到致命威胁之后的本能反应。   若是徐北游愿意,一剑屠戮万人,也非是不能之事。   只是不愿。   孔逸箫作为首当其冲之人,感受最为强烈,故而已是萌生死志,视死如归。   他是个儒生,虽然不是儒门中人,不曾养浩然正气,但却读过亚圣的微言大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今的徐北游,又何止千万人?   可他仍旧往矣。   下一刻,不见徐北游如何出剑,只听得一声清澈响亮的出鞘之音。   然后徐北游已然来到孔逸箫的身前,手中的烟云乱刺入孔逸箫的腹部,透体而出。   雪亮的剑锋上顿时有鲜血缓缓滴落。   孔逸箫的周身气机根本没能抵挡分毫,瞬间溃散。   这已不是高下立判,而是天壤之别。   孔逸箫嘴角渗出血丝,艰难而笑,嘴唇微动,似是在喃喃而语。   徐北游面无表情,缓缓抽剑,斜指地面,剑尖上不断有鲜血滑落,滴滴答答,汇聚如微小湖泊。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一剑一线穿城过   孔逸箫的尸体向后砰然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徐北游将烟云乱高高举起,迎着日光凝神望去。   杀人饮血之后,这已经是一把名副其实的长剑,剑锋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明亮璀璨的光泽,其中杀气隐现,剑身又有剑气隐隐,让持剑之人可以感受到阵阵寒意沁入肌肤,这把剑就像一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虽然已经到了女子熟透的年纪,但因为还未嫁人的缘故,犹有几分青涩,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汇在一起,让人大开眼界。   显而易见,这是一把毫不逊色剑宗十二剑的剑器。一直以来,徐北游都有一个想法,剑宗十二剑因为他的缘故而不能继续传承于后人之手,所以他想要弥补一二,若说重新铸就十二剑,徐北游没这个本事,毕竟铸剑之后还要养剑,剑宗十二剑各有玄妙,也并非是出自同一位祖师之手,徐北游纵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养剑一把而已,恰好他的手中有烟云乱这把还未开锋的绝佳剑胚,正好被徐北游拿来养剑。这次用孔逸箫的一腔热血开锋,算是有了一个极佳的开头。   徐北游将手中的烟云乱又重新收入鞘中,闭上眼睛,聆听天地之间的声音。   大风吹拂,衣袖飘摇,如仙人临风。   这一刻,有无数声音随着风声涌入他的耳中。   急促马蹄声,雄壮擂鼓声,痛苦嘶吼声,沉重喘息声,濒死呻吟声。   再往深处,他甚至可以听到城中人心惶惶之声,窃窃私语之声,祈求神佛之声,只是唯独不见魏王萧瑾的声音。   徐北游摇了摇头,似是挥散耳畔的无数声音,然后睁开双眼,视线越过面前的重重人群,望向江陵城。   他此行的目标唯有萧瑾一人,无意与其他人多做纠缠。   既然你们结阵阻我入城,我便一剑破阵。   徐北游大踏步前行,一瞬之间,风声大作,然后无数清风凝聚成三尺青锋,悬于徐北游的身侧。   徐北游轻声说了个“去”字。   三尺风剑应声而动。   只见风剑每行一尺,剑气便长一丈,不过短短一瞬间之后,出现了一道长达数千丈的一线剑气。   这一线剑气以一线之势,将拦在徐北游必经之路的百人阵势从中一分为二,且去势不停,直直穿过江陵城。   这一线穿过已成废墟的外城城门,在满地废墟上切割出一线微不可查的细细缝隙,又将瓮城的地面切割出一线,然后透过内城两扇城门间的缝隙,不伤及城门分毫,将城门后的巨大门闩从中一分为二,一路穿过墙壁房屋无数,最终来到李家大宅,击穿了李家大宅的宅门,在萧瑾身前的三尺处才堪堪停下。   萧瑾低头望着那纤细一线,不足一指之粗,可却将铺就地面的青石板轻易切割开来,裂口处平整光滑,竟是不像被切割开来,倒像原本就是如此。   萧瑾抬起头来,对脸色沉重的左右随从属下说道:“徐南归这是告诉孤他要来了,若是真被他闯到此地,一场大战难以避免,他打定了擒贼先擒王的主意,打量着只要擒住孤这个‘贼王’,我魏国大军便要群龙无首,土崩瓦解也不过在顷刻之间。”   一名年轻将领忧心忡忡道:“王上,不是属下长他人志气,只是徐北游此人的境界修为实在太高,恐怕除了道门掌教秋叶之外,无人能够阻拦一二,所以还请王上暂避一二。”   “避?”萧瑾笑了笑,“又能避到哪里去,徐北游愿意步步入城,是因为孤就在这儿,孤占据着地利之忧,总归还是能周旋一二,可一旦孤离开了江都,那才是真正走投无路,徐北游这位大剑仙顷刻之间就会来到孤的面前,所谓剑仙御剑瞬息千里,又岂是妄言?”   这名年轻将领顿时大为惶恐,跪倒在地,道:“请王上恕罪。”   萧瑾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你总归还是好心,所谓无心为恶恶而不罚,起来吧。   年轻将领这才起身,不敢多言。”   萧瑾遥遥望着剑气来时之方向,缓缓说道:“当下局势,正是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不可有半分贻误,将孤提前拟好的军令发出去吧。”   站在萧瑾身后的大宦立时恭敬领命。   交代完这一切后,萧瑾转过身来环顾四周,看着自己的这些臣下,说道:“此地已是是非之地,你们留在这儿也是枉送性命,都退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动。   片刻之后,有人出列道:“值此强敌来犯的生死关头,臣等又怎能在此等关头背弃王上而去?”   此言一出,就更无人再敢离去,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道:“臣等誓死护卫王上。”   萧瑾没有太多感动神色,反而是神态萧索,说道:“孤让你们退下,你们退下就是,难道你们都想违抗孤的旨意吗?”   一众魏国文武官员抬起头来,不知所措。   萧瑾猛地抬高了音量,“退下!”   一众大臣不敢再上演臣不畏死的戏码,在略微迟疑后,便纷纷退下,就连驻守此地的甲士们也随之离去。   很快,偌大一个李家大宅,就只剩下了萧瑾一人。   萧瑾背负双手,两只黑金大袖微微摆动,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这位一直成竹在胸的魏王殿下在四下无人之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沉沉叹息一声。   他自幼不凡,有早慧,三岁通音律,五岁作诗,七岁便能代替父亲处理暗卫府公务。   他又是生而知之者,知常人不能知的后来事,其中玄妙之处,更甚于占验第一人的青尘,由此他与完颜北月被誉为南北两大谪仙人。   可他的父兄却也因此对他大为忌惮,生父萧烈称呼他为域外来客,异母兄长萧煜则说他是心术不正之人,并对他严加防范。   不过这些赞誉也好,惠誉也罢,他一直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书上过客,一笔寥寥几字便可将其囊括,唯有他才是翻书之人,将这个天下尽收眼底,这个天下也应是他的囊中之物。   萧瑾将自己坐拥天下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是天经地义,哪怕当年被放逐海外,也从未动摇怀疑。   只是这一次,他却感到一种无力感,以至于让他忍不住扪心自问,这世上是不是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和天经地义? 第五百四十七章 讨银钱万万之巨   城外,徐北游以一线之势将那由百名修士组成的阵法破去之后,身形随剑气而行,已是越过战场,来到护城河前。   此时的护城河已经被赵青的浩大气机生生蒸腾而尽,自然也就没有点水过河起涟漪的景象了。   他只是轻轻一跃,便越过了护城河,甚至越过了已成废墟的城门,当他来到城中的时候,赵青和六面已经一路打出城去,只剩下遍地狼藉和一截被生生撞塌的城墙,徐北游只是略微扫了一眼之后,便继续迈步向前行去。   正如他所说,他此行的目标只有一人,那就是魏王萧瑾。   至于其他人的生死,都无关大局,也不被他放在心上。   此时徐北游已经感知到了萧瑾的存在,就在那座李家大宅之中,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惊喜,他怕的是萧瑾不管不顾地抛下几十万大军就此逃去,凭借着各种秘法神通,未尝不能从徐北游手中逃走,一旦让他逃出生天,日后难免会再次成为心腹之患。   好在萧瑾并没有逃走的意思,也许他认为自己尚有翻盘的可能,也许他已经没了东山再起的心气,不管怎么说,这终归是一件好事。   如今的江陵城中,已经没人再能阻挡徐北游,所以徐北游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李家大宅,然后见到了独自一人站在正堂门口的萧瑾。   萧瑾就像一位久侯客人登门而不至的主人,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客人,笑着开口道:“南归,你终于到了。”   语气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就像当年徐北游初见陈公鱼时的感觉。   徐北游停下脚步,同样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问道:“我是应该称呼你为魏王殿下,还是陈大先生?”   面容看起来不过不惑年纪的萧瑾笑道:“萧瑾或是萧怀瑜,都行。”   徐北游仍是没有直呼萧瑾的名讳字号,只是道:“论及辈分,魏王你是我的长辈,我还应该称呼你一声叔公,虽然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见面,但如果细论起来,却是神交已久了。”   说到这里,徐北游微微顿了一下,“上次见陈公鱼,便让我将祖辈们传下的祖产都赔了出去,不知可有几千万两白银?”   “几千万两白银?”萧瑾笑道:“南归未免也太小看你们剑宗了,那可是整整两万万两白银,差不多是大齐朝廷四年的税银总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银子,孤才有底气与大齐全面开战。有句话说得好,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说开战之后变更捞取银银钱无数,不过这要建立在打胜的前提下,若是打败了,那就只能赔钱了。第二层意思,则是说打仗最是花钱,就是一座金山银山,也有花光耗空的时候。”   徐北游问道:“不知已经花去多少?”   萧瑾平静道:“不多不少,刚好半数,还有半数被孤留在了魏国的国库之中,留待日后他用。”   徐北游笑了笑,问道:“魏王这是打算用来作东山再起之用?”   萧瑾反问道:“未曾败过,何来东山再起之说?”   徐北游不置可否,只是从腰间摘下那柄带鞘之剑,将其横于身前,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这笔银钱终究是从我徐北游的手上丢的,若不是不能将其讨回来,徐某难免是心有不安,更怕日后无颜去见剑宗的列祖列宗。”   “钱,孤已经花了,不知南归打算如何来讨?”萧瑾笑眯眯问道。   徐北游说道:“我曾听闻借贷之人有九出十三归之说,说的是你借十文钱,只会给你九文,却要还十三文之多,一来一回,便是四分之利,我剑宗的银钱,就算是借给魏王的,也不要四分利,徐某只要一分利,便是两万万加两千万两银子。”   萧瑾仍旧是不疾不徐说道:“不瞒南归你说,孤若手中有银子,也不会苦心积虑地去谋夺你剑宗的银钱,毕竟剑宗还有一位高居三十三天的上清大道君,道门可以欺侮剑宗,旁人却不可轻易如此,所以说剑宗的银钱的实在烫手,只是魏国地狭民贫,一年税收不过才八百万五十万两银子,算是其他杂七杂八的收入,承平二十二年一年的总收入也不过一千四百万两银子左右,除去各项必要开支,一年结余不过四百万两银子,即便是加上魏国国库中所存的一万万两白银,想要还上南归所要的数目,也还要三十年之久,不知南归能否等上三十年?”   徐北游面无表情道:“如此说来,魏王是还不上这笔银子了?”   萧瑾摊开双手,道:“有句市井俚语,叫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还不上银钱便用性命来抵债,南归此行不正是要来取孤的性命吗?”   徐北游终于握住烟云乱的剑柄,一点一点拔剑出鞘,说道:“如此数目的银钱,又岂是一条性命便能抵消的?魏王怕是要将整个魏国都赔给徐某,这才说得过去。”   说话之间,剑气四溢,随着剑锋不断出鞘,天地间的大风也随之愈发猛烈起来,如泣如诉,又如万鬼出山,阴森怒号,让人不寒而栗。   萧瑾身为鬼王宫的主人,一身修为神通更甚于长年站在台前的萧林,此时对上徐北游这位大剑仙,也并非是没有还手之力。   萧瑾伸手一抓,竟是真的从风中抓出一缕若有实质的冤魂出来,依稀可见其面容,不过被萧瑾轻轻一捏,便化作丝丝黑气消散,缠绕于他的指间。   徐北游见怪不怪,平静说道:“我曾听知南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修建九层陵墓,魏王是监工之人。而九层陵墓之所以能够直通阴间幽冥,看来与魏王也脱不了干系。”   萧瑾一双眼眸黝黑深沉,宛若两口不可见底的深井,要将他人的魂魄都给吸纳进去,缓缓开口道:“何谓鬼王宫?又何谓鬼王?孤之所以会以此为号,自然有相应的底气。”   他微微一顿,道:“至于你所说的魏国,它就在那里,就像孤的性命,就在这里,能否拿走,就要看你的手段如何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一人即是鬼王宫   到底何谓鬼王宫?   徐北游仔细回忆起来,的确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从副宫主萧林到四大冥君,都是各有传承,萧林是极西圣堂之人,骆难行是道门之人,虽然孔逸箫、徐经纬、孟东翡三人是散修出身,但其修为也都有迹可循,似乎与鬼王二字挂不上钩。所以徐北游一直以为,萧瑾之所以会以鬼王宫为名,不过是借尸还魂的掩人耳目之举,可现在看来,里面还是大有文章。   萧瑾伸出一只手掌,有淡淡的黑色雾气绕掌而旋,其色泽纯正,没有丝毫杂质污秽之感。   早在几十年前,还是上官仙尘纵横天下的时候,曾有过一个“上官仙尘即是半个剑宗”的说法,可对于萧瑾而言,他一人就是鬼王宫。   因为鬼王宫的传承尽在萧瑾一人身上。   大郑末年,道门还未像今日这般势大,当时有许多游离于各大宗门之外的地仙散修,其中以“一剑三友鬼中王”最为大名鼎鼎。   三友是指三位闲野散仙似的人物,以松、竹、梅自誉,又称岁寒三友,三人同进同退,擅长联手合击之道,不管敌手是多少人,都是三人一起出手,一人如此,千万人亦是如此,曾以三才阵战平一位道门峰主而扬名。   一剑,是被称为不死剑的李修,他之所以有这个贬褒参半的称号,是因为李修与人对敌,不论胜败,只论生死,而这么多年下来,李修仍旧活得很好,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不过在李修壮年成名之后,不知因何事曾远赴后建,与后建玄教五大长老之一的西长老孙平交手,此战结果,李修败而不死,只身逃出后建,并在逃亡途中,斩杀玄教高手十二人,从此真正名扬天下。   至于鬼王,则是五人中声名最大之人,从字面就能看出一二,岁寒三友才占了两字,可鬼王一人就独占三字,所谓“三友傲,李修狂,逍遥当数鬼中王”,说的就是鬼王有望踏足地仙十八楼的逍遥境界,因为常年身着一身青衣,又称青衫鬼中王。   鬼王在二十岁及冠之龄时,参加碧罗湖辩法大会,与玄教大长老刁殷有过一番答问,刁殷问:“何谓魔?”,这种涉及到三教教义的命题,不说年轻人,就是老辈宗师也不敢妄自回答,偏偏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鬼王就真的答了:“顺天成道,逆天为魔。”同时还胆大包天地反问刁殷:“天有何错,要逆天而为。”当时刁殷言道:“因天不仁。”鬼王则以“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尤怨天不仁。”一句应对,从此名声大噪。   在碧罗湖大会之后,鬼王复归于寂寂无名,直到上官仙尘自碧游岛东来,一路横行,剑下亡魂无数,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出身宗门,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便杀人,以死战搏杀来印证二十年来剑道修为,淬炼自身通明剑心。上官仙尘一人一剑转战齐州、中州、豫州、江州、蜀州五州之地,走遍大江南北,兴之所起便邀战,战即杀人,杀得腥风血雨,杀得人人闻风丧胆,杀得无人敢称高手,甚至差点杀到帝都城下。   在此过程中,除了龙城城主龙云青身死,南疆第一剑仙东行先生归降,道门镇魔殿殿主无尘重伤坠境,还有五名十二楼以上的地仙修士陆续死于上官仙尘剑下。   那时候的上官仙尘,可谓是紫尘不出,举世无敌,就在此等境况之下,一名青衫客横空出世,竟能从上官仙尘剑下逃得性命,且毫发无损,被上官仙尘赞为“好一只灵精鬼,虽然走的是羊肠小道,但若是细加雕琢,日后大道可期。”   大剑仙笑言的灵精鬼,正是日后的鬼王。   在随后的几十年中,道门正式施行千年大计,广罗天下豪强,诸如岁寒三友等散修,纷纷托庇于道门麾下,正如岁寒三友中的竹老人所言,“良禽择木而栖,君子识时务为俊杰,道门本就是修士共主,如今以海纳百川之气魄,广纳天下有志之士,而百川入海本就是大势所趋,我等顺势而为,有何不可?”   在此情形之下,鬼王自然也被多次招揽,只是他拒绝了道门的“好意”,决心自立门户,在玄教的鼎力支持之下,成立鬼王宫,意图成为佛门之于摩轮寺、道门之于剑宗的存在,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玄教在那场逐鹿之战中站在了江南陆谦一边,与白莲教、剑宗结为同盟,鬼王宫自然也被裹挟在内。江都东湖别院一战,白莲教、剑宗、鬼王宫为萧煜和道门所败,白莲教圣女张雪瑶、剑宗张雪瑶被俘,鬼王当场身死,鬼王宫也就此烟消云散。   不过鬼王宫虽然被毁,但其传承却是保留了下来,先是落到萧煜的手中,继而又被萧煜赐给了萧瑾,毕竟当时萧瑾还是萧煜麾下的三大重臣之一,兄弟二人也远没到后来那般决裂程度。事实上,萧煜在世时,萧瑾虽有反心,但从未付诸于行,一直都是温恭礼让的贤王做派,直到萧煜“驾崩”避世之后,萧瑾这才开始真正图谋天下。   萧瑾对于修士宗门无甚兴趣,在他看来,境界修为也好,宗门传承也罢,都只是他谋求天下的“本钱”,所以萧瑾虽然重建了鬼王宫,但并未将鬼王的传承发扬光大,而是将鬼王传承操于自己一人之手,以少有人知的诡秘特性,成为他最后的保命手段。   萧瑾本以为他此生已经没有亲自出手的机会,可没想到局势变化之快,转眼间就到了他不得不出手的时候。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萧瑾也没什么心情去感慨失意,当务之急还是应付这位继上官仙尘之后的第二位大剑仙。   萧瑾挥了挥手,挥散这些缭绕黑气。   天机榜十人,萧瑾只是排名末尾,而徐北游却是高居榜首的三圣之列,世人公认其战力高于境界,萧瑾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这就像行军打仗,并非是军力强盛就能百战百胜,在某些时候,未必不能以弱胜强。   萧瑾一挥大袖,袖口滚滚,有阴气如海。   黑色的阴气之中,有无数白色阴魂浮现,凄厉哀嚎,让人脊背发冷,头皮发麻,甚至是心神晃动,若是境界修为不够之人在此,顷刻之间便会被夺去魂魄,沦为这些阴魂一般的下场。   萧瑾的眼神愈发幽深。   纵观史书,投鞭断江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得草木皆兵的下场。   上代大剑仙又如何?   还不是折剑于大江之畔! 第五百四十九章 小儿辈能否破贼   江南战事再启之后,整个天下都开始流传一个愈演愈烈的说法。   那位大剑仙已经从帝都动身启程,要去江南诛杀魏王萧瑾。   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且满怀期待,因为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一直都是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事,而且又是剑仙,飞剑千里取人头,更是神仙之事。   还有一点,就是十年逐鹿刚刚过去不到一甲子的时间,经历战乱之后,天下人心思定,早就盼望着战事停歇,迎来太平世道。   魏王平,天下宁。   帝都城。   自从慕容玄阴来到帝都城之后,萧知南便把他安置在了皇城之中,许他四下行走,并不派人阻拦,算是给足了面子。   慕容玄阴这位曾经的玄教教主也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表面上看似不拘礼法,实则是自有分寸,平日里或是编写几折新的戏文,或是偶尔登台唱上几段,或是调教些宫廷伶人戏班,从不去插手其他事情。   只是一向性情冷清的萧元婴不知怎么与慕容玄阴结成了忘年交,时常会在空闲时间来见他,或是小丫头听慕容美人唱上一曲,或是由慕容玄阴指点她的修为,虽然慕容玄阴如今修为全失,但毕竟眼界还在,指点一个萧元婴还是不成问题,萧知南在吩咐张百岁注意照看之后,也就听之任之了。   今天萧元婴又来到了慕容玄阴所居住的暖阁之中,暖阁是典型的江南风格,占地不大,只有两室之分,内里卧眠,外作书房,外室开有圆窗,窗外便是一湖,景色宜人。阁内布置效仿古风,以上好的木板铺地,入内需要脱去鞋子,小丫头此时便脱了一双锦绣蛮靴,倚在窗边,看着外头已经结冰的湖面,怔怔出神。   慕容玄阴就在不远处的一张矮案前盘膝而坐,左手撩袖,右手执笔,在描金的燕子笺上用簪花小楷誊写自己刚改的戏文。   过了许久,因为砚台中的墨汁冻上,慕容玄阴放下手中紫锥,甩了甩手腕,望向小丫头,微笑问道:“有心事?”   萧元婴嗯了一声,收回视线,望着他说道:“我听姐姐说,姐夫他去江南了,是要去杀魏王。”   正打算磨墨的慕容玄阴动作一顿,语气有些复杂,“魏王啊。”   小丫头问道:“你跟魏王有交情,他很厉害吗?”   不等慕容玄阴答话,她已是自顾说道:“我从小就听父皇还有姐姐提起他,陛下和姐姐都很忌惮他,都把他当作心腹大患,我记得姐姐曾经说过,只要除掉这个人,天下就太平了一半。”   慕容玄阴放下手中的墨块,徐徐说道:“长公主殿下的话没有错,之所以会有今日这场天下大乱,魏王的确是‘功不可没’,至于魏王萧瑾厉不厉害,这就要看你怎么理解这厉害二字了,若说修为境界,两个萧瑾加起来也比不上徐北游,可要说到智谋算计,不是我小觑徐南归,两个徐南归也比不过萧瑾,萧煜、萧玄、萧白父祖三代人,都将萧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又迟迟没能除掉他,已是可见一斑。”   萧元婴继续问道:“那么徐北游会赢吗?”   慕容玄阴被问得一愣,似乎没想到小丫头会如此开门见山,随即从案几后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坐下,这才说道:“徐北游会不会赢,这是谁也说不好的事情,虽然现在的徐北游占据了绝对优势,但也还没到必胜无疑的那种境地。就像当年大燕伐晋,已经统一北方全境的大燕皇帝慕容龙城拥兵八十万,号称投鞭断流,而大晋谢氏却只有八万人马,怎么看都应该是慕容龙城必胜无疑,可此战的结果却是慕容龙城大败亏输,慕容龙城和慕容凤皇在此战之中相继身死,大燕军队兵败如山倒,逃窜将士漫山遍野,战死之人不过十之三四,可互相踩踏而死、冻饿而死之人却有十之六七,到最后,甚至将满山草木和风声鹤鸣都当作追兵,这才有了草木皆兵和风声鹤唳的说法,此战之后,曾经有望一统天下的大燕就此土崩瓦解,慕容氏也不得不放弃辽东龙城,退居海外魏国,变成了如今慕容萱所在的那个慕容世家。”   萧元婴骤起眉头,默然不语。   慕容玄阴继续说道:“对了,还有就是当年大魏武帝,领兵八十三万,也是占据天大的优势,可惜最后被一场大火葬送千古帝业,自己还险些身死……”   不等他把话说完,萧元婴忽然起身,大声道:“我不要听你讲这些。”   说罢,小丫头穿上靴子,怒气冲冲地跑出了暖阁。   慕容玄阴缓缓起身,望着小丫头的背影,摇头一笑。   另一边,萧知南从百忙之中抽出身,轻车简从地离开皇城,来到韩瑄的府邸,按照道理而言,她也是这座府邸的当家女子,所以没如何兴师动众,直接进到府中。   萧知南来到韩瑄所在的正院,没有立刻进屋,而是除去身上披风后,又在外间停留了一段时间,待到身上裹挟的寒气散尽,这才进了內间。   兴许是这几日帝都的天气略有转暖的缘故,今天韩瑄的精神头还算不错,半依在床榻上,正在翻看一本前朝的游记,见到萧知南来后,便将手中书本放在一旁。   萧知南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韩瑄已经是开口道:“南归已经去了江南,想来江南战事的结果,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萧知南点了点头,仍是欲言又止。   韩瑄缓缓道:“你在担心南归?”   萧知南轻声说道:“江南战事已经展开决战,禹匡和萧摩诃将黄晓大军围困在涿鹿城中,围绕此地,双方已经形成决战之势,可南归却将指挥大权交给了魏无忌,而他本人则是与赵青直逼江陵城,意图擒住魏王萧瑾。”   韩瑄闻言后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好似累极困倦,缓缓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我还是那句话,小儿辈,大破贼。” 第五百五十章 拳通造化如有神   江陵城,李家大宅中的波谲云诡景象无人能见,可城外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却是人人能见。   先前赵青一拳打中六面的胸口,两人一前一后,撞碎了大半截城墙,然后六面被赵青生生“推”出城去。   武道大宗师对敌不坏金身圆满境。   出城之后,赵青抵住六面胸口上的手掌伸缩一下,由拳变掌,瞬间气机浩荡,如大江东去入海,浩浩荡荡,沛然莫御。大地震动,六面虽然看上去是纹丝不动,但实际上却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幅度晃动,并且使得六面周身流转的气机有了刹那之间凝滞。   同时有逸散气机余韵向着四周扩散开来,使得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元气剧烈涟漪,以至于地面上飞沙走石,好似是陆地蛟龙正在肆意作孽,更别提被殃及池鱼的寻常兵卒甲士,刹那间碾为齑粉。   六面立在原地不动,赵青一拳砸出之后,身形后掠,又退回到城墙根下,摆出拳架,双脚一前一后扎成马步,重心下沉,右臂握拳直直如枪前指,左臂弯曲以拳指天。   六面看了眼赵青,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原本略显暗沉的金身上又掠起一抹璀璨金芒,然后开始大踏步向前,在距离赵青还有十余丈距离的时候,猛然一踩地面,身形拔地而起,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向赵青。   终于反守为攻的六面出手就是不俗,将佛家的金刚大力悉数灌注于这一掌之中,大大出乎赵青意料之外,待到赵青发觉不对时,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生生拍散了拳架,整个人轰然横飞出去,已经出现一个巨大豁口的城墙又是传来一阵震人耳膜的破碎声响,整整长达半里的城墙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是被人从中拦腰斩断,触目惊心。   在一片尘埃升腾之间,赵青的身形再次站起,一身布衣竟是没有太多破损,只是多了些灰尘,显得有些狼狈,老人眼神冷漠,显然已经动了几分震怒。就在此时,六面得势不饶人,化作金虹再次飞掠而至,不过这一次却未能建功,被赵青伸手阻住之后,变成六面向后倒飞出去,未等六面落地,赵青一步踏出,瞬间追上,然后左右开弓,双拳连续击出,如同是狂风暴雨,瞬间淹没了六面。六面不得不双手合十,强行以金身硬抗,仿佛是激流之中的砥柱礁石。   这一番你来我往,如同两尊荒古蛮兽正在肉搏厮杀,气势浩大,破坏力十足,偏偏两人又都是体魄坚固之人,换成其他修士遭受如此打击,不说重伤垂死,也应是体魄破损严重,可此时的两人除了稍许狼狈之外,远谈不上受伤严重。   六面诵了一声佛号,整个身躯金光熠熠,再次以金刚大力把赵青蛮横推移出去丈余距离,然后便要趁机请出佛家法相,不过赵青却是不愿给他这个机会,强行止住退势,深呼吸一气,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窍穴,二百五十七处小窍穴,总计三百六十五处窍穴依次亮起,正合周天小圆满之数。   道门的五仙之说一脉相承,除了逍遥世间的地仙境界和长生不朽的神仙境界,更有自行开辟一方世界的天仙境界,故而被世间无数修士视作康庄大道,而武夫一途却是彻底剑走偏锋,只修体魄不修神魂,使得神魂彻底与体魄合二为一,如此一来,固然是不怕寻常的神魂敌对手段,但也好似自囚樊笼之中,再不能神游物外,难免被自恃正统的道门是视为一条崎岖险径。   不过险径也有险径的好处,与注重三大丹田的五仙不同,武夫以体内繁如星辰的窍穴为核心,修行有成之后,可与诸天星辰相感应,每处窍穴生出一尊身神,若是修炼到大圆满境界的一千二百九十六尊身神,便可粉碎虚空,以力证道,就是对上长生不朽的神仙,也可一力搏杀。   赵青如今修成三百六十五处窍穴,谓之小圆满境界,除去天机榜三圣这样的绝顶高手,堪称举世难有敌手。   赵青深吸一口气,瞬间鲸吞方圆百里之内的所有天地元气,然后身形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赵青已经年近百岁的身体竟是如老树逢新春,开始再次生长。转瞬间,原本比六面矮了一头的赵青已经比六面高出三尺有余,仿佛是传说中的昆仑神人,身材瘦高的六面在赵青面前就好似一个还未成人的少年。   赵青一步向前踏出,直接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方圆十余丈的深深大坑,然后他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来不及消散的残影,一拳直击六面的面门。   六面双臂交叉,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虽然身形仍是不倒,但整个人却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百丈。   在六面所退的百丈直线之上,尘埃四起,一些丛林土坡被僧人的后背生生夷为平地,好在此时双方已经身处城外,若是还在城内,怕是大半个江陵城都要就此毁去。   赵青身形虽然变大,但是灵活却丝毫不受影响,瞬间扑杀而至,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再次将六面淹没。   一味被动挨打的六面不得不借助双足将自己与整个大地连为一体,步步后退,每一步都在脚下留下一个巨大的蛛网状裂痕,继而通过这些裂痕,将赵青的拳势扩散至方圆百里之内的地面。若是此时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微微跳动,甚至有细微裂痕如蛇形蔓延,似地动之先兆。   足足数百拳之后,赵青猛地一个停顿,给了六面一个喘息之机。   六面心中一喜,正要再次运转气机,请出自己的金刚法相。   就在此时,赵青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只见赵青一拳迅猛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六面来不及请出法相,便再一次倒飞出去,在数十丈外轰然坠地,身形不受控制地在地面上不断弹跳滑行,最后撞入一座丘陵之中,使得丘陵轰然破碎,烟尘四起。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一己之力搬山岳   在这一拳之后,赵青仍旧维持着恍若神人下凡的高大姿态,仅是稍稍衰减了一两分气势而已。   赵青冷哼一声,大步朝丘陵处走去。   他心知肚明,仅仅是这一拳,还不足以让这个天机榜十人中最为抗打的乌龟壳死透。   果不其然,六面在烟尘之中缓缓起身,胸口露出一个深有三寸的拳印,使得六面的整个胸膛都彻底凹陷进去,触目惊心。而在这拳印之间充斥着三百六十五道细微难见的拳印,好似在六面的胸上生生压上了一座山岳。   道门有五仙之说,武夫也有五境,分别是体魄百炼、窍如星辰、见神不坏、意通诸天、打破虚空。   第一重境界体魄百炼,顾名思义,是练肉、练筋、练皮膜、练骨、练内脏,最终练髓换血。第二重境界窍如星辰,是指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第三重境界是凝练窍穴,在窍穴中凝聚身神,使得窍穴坚不可摧,谓之见神不坏。第四重境界意通诸天,是用窍穴中的身神与周天星辰相互感应,产生诸般玄妙联系。至于第五重境界,便是将全身上下的一千二百九十六处窍穴全部凝练成功,虽然不能像传说中的天仙那般开辟一方世界,但却能打破虚空,也谓之人仙大圆满。   如今赵青已经初窥第四重境界的门径,证得小圆满,不过尚不稳定,只能说是半只脚迈过了门槛,所以此时他的境界大致相当于地仙十七楼境界,若是待到赵青完全踏足第四重境界,便是地仙十八楼,乃至于十八楼之上的神仙境界。   若是赵青跻身地仙十八楼境界,那么此时的六面便该死了,不过这一步之邀,却让六面又有了一线生机。   现在赵青便是要断去这最后的一线生机。   只见赵青瞬间来到小丘之前,简单直白的一拳轰出,又一次将六面击飞十余丈,这一次六面的身形还未触及地面,身上所携带的厚重拳意就已经将地面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此时赵青身材雄壮,周身上下光辉熠熠,气焰万丈,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只见他做出一个力拔山河之势,在六面将要站起之际,竟是直接将身前这座小丘硬生生地连根拔起。   地动山摇,山崩地裂。   世人误以为移山倒海不过是神仙传说之事,世上根本没有能够搬山之人,就算是有,也不过佛门龙王那般用了玄妙神通,从不相信有人真能以气力搬山。   可赵青今日就是以自身气力搬山,以浩大气机和坚固体魄为支撑,并无其他神通。   这时候远远旁观的江陵守军亲眼所见,无论将领,还是普通甲士,都吓得肝胆欲裂,士气尽丧,再无念头敢于阻挡这等神人。   赵青以气机将整座小丘聚拢包裹,使其凝而不散,然后以体魄和身神之巨力,强行将其举过头顶。   都说仙人可以移山倒海,佛陀能以山岳镇压邪魔,那么我赵青今日便以一己之力强行搬山。   这处小丘在两人刚才的一攻一守中,已经坍塌大半,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景象,其周围的几处山石更是摇摇欲坠,在赵青将这处小丘搬起后,周围的连接山石终于是不堪重负,彻底塌陷下去。   赵青并不以为意,将手中托举的的山峰直接砸向六面。   显而易见,赵青是要效仿当年佛祖故事,以山石镇压六面这位佛家弟子。   一座山崖轰然压下,彻底将还未起身的六面镇压其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足足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短暂的沉寂之后,小丘骤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六面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随之一起站起的,还有一尊数十丈高的佛陀法相。   法相周身洒落琉璃之光,一轮七彩背光于脑后绽放,大放光明,普照四方。   六面拼着体魄伤势,终于是请出了自己的保命法相。   不过未等六面得以喘息,猛然抬头。   一声炸雷声音骤然响起,然后一道身影如彗星一般当空落下。   佛陀法相只能在仓促之下,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偌大一座法相直接这一脚踩踏得半截身躯都陷入地面。   原来是赵青再次悍然出手,打定主意要一口气压死六面。   赵青顺势一脚前踢,佛陀法相被一撞向后,然后出拳,迫使法相不断退后,在地面上犁出一条长达数丈的深沟。   尘土飞扬,好似是陆地龙卷一般,赵青出拳越来越快,拳势越来越重,拳架如弓,迸如炸雷,最终化为一片谁也分辨不清的重叠残影。   招数无名,就是普通出拳而已。   只是被赵青在过去数十年间出拳数百万,日夜勤练不缀,已是拳通造化。   一拳一拳如同晨钟暮鼓,砸在法相之上,轰然巨响。   请出法相之后的六面仍是难以抵挡赵青愈来愈强的攻势拳势,步步倒退,气机摇晃。   这位金刚寺主持狼狈至极,金身之上,坑坑洼洼,皆是拳印,法相之上,裂痕处处,拳意入体。   身形摇摇欲坠的六面大喝道:“赵青!”   赵青如影随形,直直一拳,直撞六面的面门。   六面连同其身后的高大法相顿时双脚离地,不过未等其落地,赵青便以肩膀狠狠撞在六面的身上。   六面不见如何,可他身后的佛陀法相却如遭雷击,颤抖不休。   不过赵青仍是不曾停手,继续向前,继续出拳,使得六面和他的法相只能一退再退。   终于,退无可退之时,赵青挥出最后一拳,亦是一锤定音的一拳,重重砸在六面的眉心位置。   佛陀法相的眉心处顿时出现一圈好似蛛网的裂痕,然后迅速蔓延扩散开来,先是遍布脸庞,继而遍布偌大一个法相的全身上下。   六面再难维持金身,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七窍流血。   天地间骤然响起一声轻响,然后法相点点破碎,化成无数金砂随风飘逝。   所谓的不坏金身,所谓的佛家法相,在最为蛮横霸道的武夫拳头之下,仍是难以抵御,变成了个笑话。   赵青傲然站在原地,双臂环胸。   六面开始不断呕血,已经无力说话。   高下立见,生死已判。 第五百五十二章 幽冥阴气满江城   江陵城内,双方也是声势大振。   不过与地动山摇的城外两人相比,又是不同。只见萧瑾的袖口好似有不可限量之大,深不可见其底,无穷无尽的阴气从中滚滚用出,先是弥漫两人身前的方丈之地,继而将整个李家大宅也笼罩其中,昏天地暗,如坠九幽。   这幅场景,放到寻常人的眼中,已经不亚于传说中的真正阴间幽冥,即便是修士人物,也要心生忌惮,脊背发寒。   不过徐北游却是神情平静,不以为意,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伸手捏起一缕黑色雾气,在指尖轻轻捻动,似乎好奇这些阴间气息与阳世人间的气机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十八楼境界的地仙,素有“半仙”之称,换而言之,就是半个神仙之意,已有诸多仙人神异之处,若得其法,就算是下达九幽阴间也不是不能之事,又岂会在乎这区区人世阴气。   人间为阳,鬼域为阴,在人间造就幽冥鬼域,注定为人间排斥,天道难容,故而不能持久,这也是萧瑾极少亲自出手的原因之一。   萧瑾淡笑道:“徐北游,你可知道萧煜当年为何要将孤封为魏王?甚至还要将过去的卫国改为今日的魏国。”   徐北游缓缓摇了摇头。   萧瑾说道:“一个魏字,左半边为委,右半边为鬼,委即神,鬼即鬼,合起来便是鬼神之意,所谓魏王,也可以说是鬼王。”   徐北游恍然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萧瑾笑了笑,不再执着于那个代表王上身份的“孤”字,改为那个人人可用的“我”字,“萧煜把我看得太透彻,无论我如何温顺服从,他都不会对我真正放心,可他又碍于世间舆情,不好将我这个功臣兄弟给除去,于是他将我放逐到海外,封了一个其心可诛的魏王名号,又让我无朝廷宣召不得登岸,想让我自生自灭,可惜他没想到,我竟然凭借着那几万人马,真地打下了外强中干的卫国,终是有了今日的魏国和魏王。”   “谢过魏王解惑。”徐北游点点头,道:“不过废话已经说的够多,也该见真章了。”   萧瑾笑着说了个好字。   以他所战之地为中心,滚滚黑气如龙,盘旋而起,其中有一道道惨白色的鬼影,随着黑气翻滚而扭曲不定,不断惨嚎咆哮,渗人心神。   萧瑾面带微笑,不见如何阴沉森然,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此时自言自语道:“蛰伏魏国一隅之地,说是明哲保身也好,安然享乐也罢,说到底还是无可奈何之举,这都不是我想要的世道,我也不甘心这样的世道,我想要的世道,一喜普天同庆,一怒天下血流。”   虽然此时已经是隆冬时节,但李家大宅的还是种植了许多四季常青的植物,不过当黑气掠过之后,院中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紧接着,黑色阴气已经不再满足于一个李家大宅,向四面八方飞快扩散开来,城内百姓也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只要有风一吹,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亡魂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阴风之中,悉数向李家大宅的方向汇聚而去。   最后,府中湖泊和脚下地面,也被汲取了水分,湖泊干涸,地面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李家大宅及其方圆几十里的地域,已经彻底变成一方死地,没有半个活口。   徐北游见此情景,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片刻之后,他记起来了。他的确见过类似情景,虽然不是在李家大宅,但也与李家有莫大干系,那是他应禹匡之邀前往湖州两襄,途径江陵府时,来到李家做客,恰逢李清羽与李紫剑争斗之事,两人在清闲居中大打出手,李清羽所用的手段便与此时的萧瑾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萧瑾这般声势浩大。   由此看来,萧瑾在江南的布局之早,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萧瑾双手左右张开,大袖飘摇,任由双袖之中黑色阴气呼啸。   阴气裹挟着无数生灵的冤魂和血气汇聚入萧瑾的体内,然后又从袖口中化作更多的阴气滚滚而出,大有继续向外蔓延不停休的架势,要将整个江陵城都变作一座死城。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不得不开口道:“萧瑾,你不怕天谴吗!”   萧瑾保持双手张开的姿势不变,对于徐北游的质问也是充耳不闻。   徐北游握紧手中的烟云乱,横剑身前,重重呼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不是寻常气息,而是一口剑气,如同一道白色长练,瞬间将这重重阴气从中撕裂开来。   不过阴气如海,这一口剑气好似抽刀断水,分水即合,瞬间便恢复原样,而且仿佛被激怒一般,咆哮不绝,扩散的速度更快,以李家大宅为中心,转瞬间已经是蔓延至大半个江陵城。   原本仅仅是笼罩着李家大宅的阴气直接化作层层铅云,笼罩于江陵城的上空,抬头望去,就会发现黑云不断下压,浓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一般,其中没有雷霆呼啸翻滚,却有无数似有似无的阴魂畅游,时隐时现,让人心中生出说不清的压抑。   如果说城外赵青以自身气血体魄之力强行搬山是人间极致,那么此时以术法改换天时,逆转阴阳,那便完全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极致。   城内,无论是屋内屋外,所有人都僵住不动,皮肤血肉开始缓缓干瘪,体内魂魄渐有离体之征兆。   不过根据距离远近也有所不同,距离李家大宅较近的人,已经变为干尸,而距离李家大宅稍远一些的人,还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若是能及时脱离这摄魂夺魄的阴气,也还有一线生机。   黑气滚滚,其根本目标还是那个持剑之人,此时阴气连绵不绝,愈演愈烈,在其周围几乎要化为实质液体。   徐北游周身光明大放,如佛祖宝瓶。   已是人间巅峰,区区阴气又算什么?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一个魏字阴司现   黑气蔓延如海,大批魏国高官正拼命向城外逃去。   一名来自金刚寺的僧人走得稍慢了一些,顿时被黑色阴气困住,他不得已只能双手结印,开启自己的金身,皮肤上暗金之色流转,强行锁住血气和神魂不被黑气摄走。   不过黑气却是无穷无尽一般,好似暴风雨时节的大海,惊涛骇浪,即便是通晓水性之人,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待到精疲力竭,便是沉底之时。   随着黑气不断冲刷,这名僧人身上的金色光泽越来越黯淡,似是风中残烛,他整个人便像是海浪大潮中的落水之人,随时都会被吞没其中。   他拼命咬牙坚持,竭力稳定心神,妄图迈步向城外走去,可平日里看似轻松无比的动作,此时此刻却像一个三岁稚童在河水中逆流而上,又像是陷入沼泽泥潭之中,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身上一轻,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在李家大宅的方向,有一道白光冲天而起。   白光之中,有无数莲华生出绽放,在这片黑暗鬼域之中,仿佛是一方净土。   僧人神情恍惚,难道这城中还有一位佛家高人?难道是中土佛门的哪位长老?   不过也就是这一松懈的功夫,磅礴阴气卷土重来,瞬间将其吞没,片刻之后,黑气好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一具稍稍泛着金属色泽的白骨。   李家大宅之中,徐北游展开自己的大宝瓶之身,诸邪不入,万鬼辟易。   萧瑾赞叹道:“竟然是傅尘的大宝瓶身,果然厉害,不过就算你没有这所谓的大宝瓶身,这点小门道也奈何不得你才是。”   徐北游没有说话,身形前掠,手中三尺上的剑气一涨再涨,完全遮掩住了本来剑身,然后一剑横扫,剑如蛟龙,不但将眼前的森然阴气一扫而空,而且还直逼萧瑾。   萧瑾终于不再维持双手张开的姿势,任由无数漆黑阴气自行其是,伸出右手食指,轻声道:“哭丧棒。”   一根惨白长杖凭空出现,上面缠绕着层层白色纸幡,尽是密密麻麻的诡异符篆,哗啦作响。   这根被萧瑾称作“哭丧棒”的白色长杖生生挡下了徐北游的一剑。   虽然这一剑的试探意味颇多,但由徐北游亲自出手之后,就已经大不相同,萧瑾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挡下,由此也可见一斑。   徐北游身形飘然后退,没有急于递出第二剑。   只见萧瑾不断在身前指指点点。   “摄魄幡。”   一柄玄黑色小旗出现在萧瑾的身后,旗幡上绣有暗金纹络,旗面上则是一片漆黑,唯有中心处有一双血色长眸,摄人心魄。。   “缚魂索。”   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故意纹路,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围着萧瑾环绕盘旋。   “生死簿。”   萧瑾的左手边出现一本厚重卷宗书册,此时并未翻开,在封皮上赫然写着生死两个大字,让人望之便心惊胆战。   “判官笔。”   右手边出现一杆黑白大笔,笔杆漆黑,笔锋雪白,笔尖位置一点浓墨,其中似有无数冤魂缠绕,怒号连连。   “阎罗印。”   一方金色小印滴溜溜的高悬头顶,乍一看与传国玺有几分相似,都是九龙交纽,只是并非由玉璧为材质,整体色泽更为黯淡,阴气浓重。   六件法器环绕萧瑾身侧,愈发显得这位魏王殿下神秘莫测。   徐北游缓缓问道:“这是效仿阴司法器?”   萧瑾笑道:“道门镇魔殿借用了十殿阎罗、四大判官、黑白无常、五方鬼帝等众多阴司名号,可在我看来,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罢了。”   徐北游点了点头,赞同道:“的确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萧瑾对于徐北游话语中的暗讽之意不置可否,伸手指天,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   在两人的头顶上方顿时风起云涌,继而出现一个黑色的巨大漩涡,其中云遮雾绕,隐约可见其中有十座巨大宫殿,影影绰绰,气度森严。   萧瑾抬头而望,喃喃道:“一个魏字,除了鬼神和姓氏之意,还有宫门楼台之意,所谓魏阙,巍然高出之台阙是也,有指代朝廷之意,鬼之朝廷,不正是阴司吗?”   徐北游也随之抬头望去,惊讶有之,但谈不上如何惊恐。   毕竟他也曾见过高居三十三天上的上清大道君,距离飞升天上也不过一步之遥,区区幻象,又不是真正的阴司,还不能让他如何动容。   让他真正感到好奇的是,随着这座阴司的现世,竟是阻断了那份冥冥之中的天人感应,将天道隔离在外,就像当年萧煜修筑的九层陵墓深处,阴阳颠倒,混淆天机,使得天道无法查知,也就无从降下雷刑天罚。   再联想到萧瑾本就是明陵的建造监工之人,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难怪萧瑾不怕天罚,原来是有这等蒙蔽天机的手段。   似是料到了徐北游的心思,萧瑾微笑开口道:“萧煜以明陵为媒介,沟通九地之下的幽冥阴世,使其化为阴间鬼域,可颠倒阴阳,逆转生死。明陵分为九层,越是往下,距离九幽黄泉就越近,而阴气也就越重,若是到了第九层,几乎与真正的阴间死域再无区别,不但吸摄一切生机,而且就算真正的神仙降世也要被处处掣肘,可谓是真正逆天改命的手段。”   “虽然你曾到过第九层,但因为萧煜不愿伤到你这位孙女婿的缘故,根本不会让你置身于真正的第九层中,所以你也就无缘得见明陵的真正玄妙。”   徐北游皱起眉头,脸色凝重。   他当时的确只在明陵的第九层中看到了一间寻常墓室,乃是阴极阳生的玄妙,可现在回想起来,恐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再联想到萧瑾的话语,也许真如萧瑾所说那般,若是秋叶这等人物进入明陵第九层,所见的就不会是一座寻常墓室,而是真正的幽冥地狱了。   萧瑾脸上的笑意愈盛,“徐北游,本王今日就以这座江陵城,再造一座阴城,让你好好见识一番我们兄弟二人当年逆转阴阳的手段!” 第五百五十四章 大力鬼王惊现世   随着萧瑾的话音落下,天地异象一变再变。   除了两人头顶上方的滚滚阴气结成浓重黑云,遮天蔽日,两人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不再是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徐北游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条小河。   在这片黑气之下,地面竟然开始蠕动,变得高低不平,其中有无数面孔生出,痛苦狰狞,又有数不清的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徐北游的脚腕。   隐约之间,耳畔似有无数哀嚎惨叫回荡,仿佛沉沦于地狱的冤魂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徐北游的脸上蓦然升起一股怒气,一挥袖将那些想要抓住自己的手掌纷纷斩断,望向萧瑾开口道:“那日赵廷湖为了对付萧元婴,用一个镇子百姓的性命炼魂布阵,结果被萧元婴打杀了,今日,你萧瑾又要用满城百姓的性命来对付我,作了天孽,你说你该不该死?”   萧瑾毫不为意地笑了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纵观古今,屠城灭地者不知凡几,可真正不得善终者,又有几人?”   在萧瑾说话之间,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四周的黑色雾气好像活过来一般,其中有无数黑影飞速闪动,同时覆盖了整个江陵城的浓重阴气,激荡旋转形成了无数个黑色的旋涡,呼啸震荡。同时地面剧烈颤抖,出现一道道裂痕缝隙,向四周蔓延开来,经行处树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最后,整个城内地面都剧烈颤抖起来,地面如波浪滚滚,翻腾不休,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撕开大地从地下爬出。   徐北游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身形猛地向上升起,离开地面。   下一刻,在他刚刚所站立的地方,竟然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缓缓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缓缓升起,然后继续向上空伸去,欲要将徐北游抓在掌心。   徐北游没有反抗,任由这只手掌将自己握在掌心。   萧瑾笑道:“如来佛手掌,五指即是五岳,纵使你是能上天入地的齐天大圣,又如何?”   话音落时,地动山摇。   整个李家大宅的地面在这一瞬间悉数破碎,然后所有的建筑都开始向下坍塌,唯有抓住徐北游的那只手掌还高高耸立。   紧接着另外一只巨大手掌攀住地面,然后有一个庞大身躯缓缓现世。   身躯百丈,俯瞰江陵。   这是一只巨大恶鬼,周身皮肤漆黑,并散发着幽幽阴气,向四面八方彻底弥散开来,头生独角独眼,青面獠牙,面露毫不掩饰的凶恶狰狞之相,一张毫不夸张的血盆大口,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人囫囵吞下。   萧瑾此时也站在这头凶孽鬼物的肩膀上,面带恬淡笑容,负手而立。   在这只恶鬼出现的一瞬间,无数裹挟着亡魂的阴气向着它滚滚汇聚而来,然后悉数注入他的体内,使其周身肌肉暴涨,青筋毕露,仿佛是老树之根,足有常人手臂粗细,让人望而生畏。   接下来,这支巨鬼改为双手握住徐北游,猛然用力握紧手掌,欲要将握在手心里的徐北游生生捏成粉碎,不过徐北游却是表情平静,不见丝毫痛苦之色,淡然道:“萧瑾,原来你早有准备,在江陵府中设下如此布置,就等着我入瓮。”   萧瑾轻笑道:“毕竟对付你徐南归,马虎大意不得,还是要用些心思,否则怕是性命难保,此乃鬼王七术中之一,当日你所见的赵廷湖不过学得了些许皮毛,本王今日所用方是极致,以这只大力鬼王作为见面之礼,南归以为如何?”   徐北游轻轻说了个好字。   一瞬之间,他周身白光大盛,白光落在大力鬼王的手掌上,顿时发出嗤嗤声响,如火焰灼烧皮肤一般,毕竟佛门妙义本就是与这等鬼物天人相克,徐北游的大宝瓶身脱胎于佛门的四大金身,自然有诸般佛家神异之处。   大力鬼王被白光灼烧手掌,怒吼连连,竟是被激起了凶性,双手猛地再加大力度握去,只是徐北游的大宝瓶身仿佛是一块顽石,任你如何用力,就是纹丝不动,不伤分毫。   徐北游冷然一笑,双手握剑,然后猛地将手中烟云乱狠狠刺入大力鬼王的手腕之中,大力鬼王哀嚎一声,再也握不住徐北游,松开了手掌。   重获自由的徐北游瞬间连斩数十道剑气,悉数激射向这头鬼物。   大力鬼王的身上顿时绽放开数十道丈余长的巨大伤口,皮肉翻开,污血横流。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等伤势自然是致命重伤,可对于身躯远超常人的大力鬼王而言,却不过是皮肉之伤,而且它的复原能力极强,不等黑色污血流下几分,已经是快速愈合,完好如初。   徐北游也不停手,只见他手中剑气暴涨横生十余丈,粗如长虹,气势凌人,然后如彗星拖尾,一剑扫下。   剑气顿时如大泼墨一般当头洒落而下,剑气之盛,以至于周围的阴气悉数被扫荡而空,使得阴气最为浓郁的此地,竟是出现了一小片空白。   然后剑气纵横成网,将大力鬼王的头颅和肩膀上的萧瑾悉数笼罩其中。   萧瑾不闪不避,只见他身畔的哭丧棒自行而动,带出一个浑然大圆,将激射而来的剑气悉数挡下。紧接着摄魄幡又是一摇,生出视线不可望穿的浓重雾气,将萧瑾身形彻底隐藏其中。最后,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铁索声音响起,一道乌黑铁链穿破烟瘴,直奔徐北游的面门。   徐北游没有像先前那般凭借大宝瓶身而托大,而是以手中三尺挡开这道名为缚魂锁的法器,同时手腕一旋,烟云乱如同风车搅乱周围的浓郁阴气,一起泼水似的砸向萧瑾。   萧瑾不敢硬接徐北游的一剑,以阎罗印试图挡下,只见阎罗印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是有小山大小,悬于萧瑾的头顶上空,不过仍是小觑了烟云乱中蕴含的磅礴气机,触碰之下,阎罗印直接被打飞出去,萧瑾也被剑锋在脸上留下了一线红痕。   萧瑾伸手一抹脸上的血迹,同样笑着说了个好字。 第五百五十五章 笔走龙蛇定生死   鬼王一道,看似无根无源,实则也是大有来历,它本是出自上古巫教的旁支,后来巫教衰退,被道门取而代之,它又结合了佛道两家之长,最终形成了今日的鬼王一脉传承。   萧瑾此时唤出的这只大力鬼王,不是凭空生出,也不是从九幽之下召唤而来,而是缘于一具巫教的大巫遗体,当年道佛二教还未兴起时,巫教横压当世,其底蕴深厚,甚至还要超过当世第一的道门,只是如今巫教祖庭被封,其绝大部分底蕴都被封藏于祁山祖庭的最深处,萧瑾曾经多次派人进入巫教的祁山祖庭,费尽千辛万苦才从祁山山底得到了这具大巫遗蜕。   大巫一道与今日的武夫一道相同又不尽同,相同之处在于两者都是重于体魄而轻于神魂,一身横练体魄强横无比,而不同之处在于,武夫死了就是死了,更为纯粹,可大巫死后,尸体不腐,甚至还能通过某种图腾秘法,将尸体以及生前的修为保存下去,只是失去了灵智,这种大巫遗蜕便被称作巫鬼。   早在后建铁骑南下中原时,就曾有两尊巫鬼随行其中,两名放开了所有禁制的巫鬼转战豫州、齐州、徽州、江州四大州,见之活物便杀,双手染血无数,食人无数,甚至许多修士也被其生吞活剥。后建大军为了饲养这两只巫鬼而不至于反噬自身,不得不圈养无数中原百姓随军而行,称之为“菜人”,久而久之,也不乏有人吃人之事,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这些又统称为后世史书中流传甚广的“两脚羊”。   那两只巫鬼跟随后建大军一路作恶无数,一直跨过大江,杀至江都城下,两只食用无数心肝而修为暴增的巫鬼终于引来了道佛两家的高手,经过一场激战之后,最终将其斩杀于江都城下,不过道门和佛门两家的高手也损失惨重,有两位大真人和一位佛家的金身罗汉战死当场,让人不得不感叹巫鬼的战力之强。   萧瑾得到这尊巫鬼之后,迟迟没有动用,而是以秘法将其重新炼制,更偏向于鬼物,然后使其陷入沉睡,不为人知地随军而行,直到江南局势糜烂不堪之后,他才将其埋入江陵城内的李家大宅之下,待到徐北游到来之时,再将其放出。   徐北游脸色凝重,剑修一道杀力极强,所以在与人争斗时大占便宜,远胜佛道两家,可凡事有利就有弊,剑修强于杀人,便弱于这些鬼神之事。对付这等阴邪之物,一个佛道中人,远胜过同境界的剑修和武夫。   先前徐北游以剑气猛攻,虽然能够伤其表里,但在这等阴气浓郁的环境之下,这等鬼物便如同玄教的不死金身一般,转瞬便可复原,剑气之利,实则收效不大,可如果换成一位与徐北游相同境界的道门大真人或是佛门罗汉在此,便可先将此地阴气驱散,然后再来对付这头鬼物,可事半功倍。   不得不说,如果萧瑾以这等术法来对付秋叶这位道门高人,可能收效不大,可用来对付徐北游这个剑宗中人,却是对症下药得很。   萧瑾挥袖收起阎罗印,然后将判官笔和生死簿分别握在双手之中,生死簿无风自动,书页翻动,哗啦作响,最终在一空白书页处戛然停住,萧瑾提笔在书页上写下四个古篆大字。   “身光忽灭。”   徐北游周身所环绕的白光骤然消失无踪,朵朵莲华也骤然枯萎。   与此同时,被徐北游打退的缚魂锁再次出现,不过不再是实体,而是变得似虚似幻,仿佛只是一道残影,然后笔直地穿过徐北游的心口。   锁链为虚,可既然以缚魂为名,那便是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将神魂定住,还怕一具行尸走肉独自逃走吗?   所以这条漆黑锁链将徐北游死死钉在空中不得动弹分毫。   徐北游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惊愕之色。   现在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萧林手中那本黑色秘典,比如傅中天所擅长的小天人五衰相。   不过为时已晚。   萧瑾嘴角翘起,再次提笔又落笔,在生死簿写下另外四个古篆。   “乐声不起。”   我萧瑾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既然早就料到你徐北游会光明正大地杀上门来,那么我必然不会坐以待毙,定要早作准备。   古往今来,以弱胜强者,不知凡几。   随着这位魏王殿下的落笔字成,徐北游体内原本如海潮拍岸的浩大气机骤然无声。   萧瑾又继续提笔写字,“浴水着身。”   徐北游的周身顿时有血气弥漫开来,转眼间已经是血污满身。   萧瑾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只剩下有些轻淡的冷意,笔走龙蛇,“眼目数瞬。”   徐北游的神念和气机感知竟被生生掐断,除了双眼双耳,再无感知外界的其他途径,可眼前又是一片黑气茫茫,哪里还看得到萧瑾。   当萧瑾写下最后的“着境不舍”四字之后,他手中的那本生死簿竟是不堪重负一般,开始出现裂缝,隐隐传出书页撕裂之声。   甚至就是落笔写字之人,脸上也出现了一分老态,两鬓的白发急速蔓延。   萧瑾对此毫不在意,他付出的是自身寿元和两件珍贵法器,可徐北游要付出的,就是来之不易的珍贵境界了。   这小天人五衰之道,最为要命的还是最后的“着境不舍”四字,能够削去他人境界,就好似是原本已经在面前展露出冰山一角的瑰丽画卷飞速合拢,已经跨入门槛的那只脚往后收回,甚至是通向长生大道的大门也要彻底关上。   不过萧瑾还不满足于此,若是仅仅削去徐北游的境界,仍旧不能让他彻底放心,他还要趁其病要其命,借着这个天时地利俱在的绝佳机会,将这个剑宗宗主彻底斩杀与此。   只见大力鬼王的大口张开,一股紫、黑、黄三色之气从口中疯狂弥漫喷出,顿时有一股浓郁到化解不开的刺鼻臭味充斥天地。   这等尸气,寻常人只要吸入半分,顷刻间便会骨肉消融,而且污秽至极,哪怕修士遭尸气入侵,若是不能及时化解,也会肉身腐朽化为僵尸,神魂被尸气污秽失去神智,甚至连法宝也会因秽气侵蚀而毁坏。   先前徐北游有大宝瓶身,自然无惧这等尸气。   可在当下,大宝瓶身已经被萧瑾以小天人五衰之术抑住,这尸气变成了要命之源。 第五百五十六章 剑匣存剑十二数   生死一线之间。   徐北游扯了扯嘴角。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你萧瑾在太平时节妄启战端,使得苍生涂炭,现在又用此等炼魂恶法,伤及无辜,蒙蔽天机,颠倒阴阳,逆转生死,就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绝容不下你这种坏了天道规矩的人,你又如何能有大势在身。   只见徐北游伸出两指,在身前轻描淡写地一抹。   没有剑气纵横,唯有剑意昂扬。   一瞬之间,不但萧瑾手中的生死簿和判官笔发出剧烈颤鸣,甚至笔直穿过了他胸口的缚魂锁也是颤抖不止。   当年从碧游岛狼狈逃走,老人在临死弥留之际,对自己的徒弟说,他背了几十年的剑匣,以后就要换成你来背了。   在过去的几年时间中,无论是南下江都,还是北上帝都,徐北游都背着那方剑匣,以至于说起徐北游三字,所有人的印象都是白发和剑匣。   只是在修为大成之后,徐北游就很少再身背剑匣,因为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已经可以无视诛仙剑气的侵蚀,不必再以剑匣背负诛仙,不过换一个角度而言,又何尝不是因为徐北游带领剑宗逐步走向复兴,已经可以逐渐放下剑匣所寓意的重担。   就在此时,有一方剑匣从天而落,轰然砸入地面。   然后从剑匣激射出十二道流华,正合剑宗十二剑之数。   十二剑结成一张巨大剑网,剑气纵横,将席卷向徐北游的滚滚尸气悉数拦下。   被缚魂锁钉挂在空中的徐北游开始横向而走,虽然他此时已经被隔断了神念感知,但凭借着心头好似金风未动蝉先觉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灵犀,朝着那个算计无数的魏王萧瑾“走去”。   原本就已经颤抖不止的缚魂锁不但无法继续禁锢徐北游的行动,而且还要被徐北游生生拖曳出一个弯曲弧度,锁链之间发出激烈摩擦声音,火花四溅。   萧瑾的脸上露出一抹惊愕之色,不是惊讶于徐北游可以唤出剑匣自千里之外而来,而是愕然于徐北游在身中小天人五衰之术的情形下,竟然能准确找到他的位置所在。   这是什么道理。   胸口依旧被缚魂锁穿过的徐北游伸出右手,十二剑中的天岚自行飞入他的手掌。   握剑之后的徐北游没有丝毫犹疑,直接一剑斩出。   虽然徐北游的体内气机被暂时压制,但这一剑并无甚气机剑气,唯有剑意。   不过这一剑的剑意已经到了由虚转实的地步,就好似圣人的言出法随,以虚幻影响现实,玄妙莫测。   站在大力鬼王肩头上的萧瑾两只大袖一挥,摄魂幡和哭丧棒一左一右挡在他的身前。   下一刻,萧瑾脸色骤变,身形一闪而逝。   然后哭丧棒和摄魂幡被这一剑从中斩成两段。   紧接着,原本萧瑾所立的肩头和整只胳膊被这一剑斩断。   大力鬼王惨厉怒吼,巨大声音如层层波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震动整个天地。   萧瑾的身形出现在大力鬼王的另一侧肩膀上,脸色阴沉。   徐北游一剑之后,伸出未曾握剑的左手扯住胸口锁链,先是将锁链从中扯断,然后再将残余部分从自己的胸口中缓缓抽出。   离开徐北游的缚魂锁在这一瞬之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灵性,缓缓消散不见。   在这一刻,徐北游的体魄再次大放光明,将萧瑾先前加诸于其上的小天人五衰通通抖落。   与此同时,萧瑾手中的生死簿也终于是不堪重负,怦然碎裂,变为漫天纸屑纷飞。   如此一来,萧瑾已经接连折损了哭丧棒、摄魂幡、生死簿、缚魂锁等四件法器,只剩下判官笔和阎罗印。   萧瑾脸色不复先前的轻松写意,终于是露出几分凝重。   他先前诸般算计,不敢说是必杀之局,可最起码也该将徐北游重伤才是,怎么会变为如此境地?   萧瑾忍不住扪心自问。   难道徐北游真就是已经举世无敌?   还是说天要亡我?   萧瑾头顶传来徐北游的嗓音,“魏王,你可知你今日必死无疑?”   萧瑾顿时抬头,有了几分无法掩饰的怒意,气机而笑道:“徐北游,当真以为本王不敢与你玉石俱焚?”   徐北游平淡道:“魏王若敢,那就尽管出手便是。”   萧瑾重重冷哼一声,不再多说半个字的废话,两只黑金大袖一卷,从袖口中飞出两个面目栩栩如生的头颅,是一男一女,看面容大约不惑年纪,此时双目紧闭,显然是已经死去多时。   徐北游见此情景,心底蓦地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   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两人应是剑宗的两位前辈高手,是一对相守多年的夫妇,按照辈分来算,尚要比公孙仲谋和张雪瑶高出一辈,算是徐北游的师祖辈,两人战死于十年逐鹿的那段时间,只是后来剑宗屡受重挫,无力顾及二人后事,其遗骸也就下落不明。   却不曾想到,其尸首骸骨竟是落到了萧瑾的手中。   只见萧瑾双掌轻轻一抹,头颅上的血肉便如春雪消融,只剩下两个白森森的头骨,并且从七窍之中不断涌现出幽蓝色火焰。   萧瑾伸手再拍,两个骷髅拖曳着熊熊火焰,朝徐北游迅猛撞来。   虽然是前辈遗骸,但在此时此刻,徐北游也不会想着如何手下留情,直接一剑将其中一个骷髅击碎成漫天蓝色火星,其中有一面目狰狞的恶魂生出,只是这道恶魂早已不是当年那位剑仙的神魂,而是由无数亡魂强行糅合成的“怪物”,虽然勉强还有人形,但其半透明的体内有数不清的面孔被积压在一起,密密麻麻,狰狞扭曲,让人望之便头皮发麻。   徐北游毫不留情,将手一指,最是克制这等阴邪之物的却邪一剑猛然飞出,划出一道赤红色的剑气流尾,带着呼啸之声,如长风过苍野一般向这道恶魂刺去。   十八楼巅峰境界的剑修,一剑之杀力何其之大?就是武夫赵青也不敢说正面硬抗而无恙,虽然不擅长对付这些鬼魅之物,但此时徐北游动怒出剑,就是一方小千世界也要支离破碎,又何况是这等鬼物?   砰然一声。   这道恶魂炸裂成了漫天游散亡魂,消散于滚滚黑气之中。 第五百五十七章 又见持镜大先生   这等以生人魂魄炼制成型的阴魂最是阴毒,若是被侵入体内,则如附骨之疽,极难剔除,只不过以如今徐北游的大宝瓶身而言,这些亡魂根本近不得他身周三尺之内,单纯以大宝瓶身的莲华光明便可让它们消散无形。   在徐北游一剑击碎这个骷髅之后,另外一个仍有实体的骷髅趁机近到徐北游身前,张开白森森的大口狠狠咬在徐北游的肩头上。   刹那之间蓝焰大盛,从肩头向徐北游的全身上下蔓延开来。   这等蓝焰是由地底的黑煞之气、亡魂怨气、九幽阴地的煞气、污秽之气凝聚炼制而成,无形有质,带地下阴火之毒,又有尸气、鬼气衍生而出的歹毒尸火,等闲法宝一沾即会被污秽朽坏,就算是武夫体魄或是佛家金身,也不敢轻易沾染。   只可惜徐北游的体魄是更为完美圆满的大宝瓶之身,这等让寻常人望而生畏的尸火还奈何不得他。   徐北游面无表情,任由尸火熊熊蔓延,然后探出一臂,五指如钩,扣住咬在自己身上的骷髅头骨,生生捏成粉碎。   至于其中的恶魂,不等它套散开来,他的掌间便生出无穷无尽的剑气,将其彻底绞杀一空。   下一刻,徐北游的身形一闪而逝,席卷起呼啸风声,几十丈的距离一闪而过,声至人亦至,徐北游手中的天岚一剑狠狠刺向那一袭黑金蟒袍。   这一剑,剑三十二,斩龙一剑。   天岚的剑身上浮现起一抹耀眼金芒,将漫天阴气从中生生撕裂开来,将整个天际映照得熠熠生辉,剑芒延伸出十余里,横贯天际,然后当空斩下。   势可摧山开岳。   萧瑾不得不向后退去。   可萧瑾能退能躲,身形庞大笨重的大力鬼王却躲不开。   已经断了一臂的大力鬼王上本身被斜着拦腰斩断,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山岳倾覆之声,轰然向地面滑落,一时大地震颤不休,阴气激荡。   大力鬼王不愧是吞噬了无数生灵的绝代凶物,被一剑分尸之后竟然还未彻底死绝,口中惨嚎不绝,不过也被彻底激起了凶性,以双臂拖着上半个身子,一路撞毁建筑无数,直冲徐北游而来。   一剑将大力鬼王分尸之后,徐北游再一挥手,同时有玄冥和白虹两剑应声而动,两剑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分别裹挟着四九白金剑气和无生剑气如两道银河从天而落,狠狠刺入大力鬼王的体内。   四九白金剑气,至阳至刚,可开山裂石,无坚不催。无生剑气,至阴至柔,如附骨之疽,灭绝生机。一阴一阳两道剑气进入大力鬼王的体内之后,相互依存,生生不息,犹如一个圆融如意的阴阳双鱼,将大力鬼王最后的一丝生机也就此灭绝。   此乃剑十九。   与大力鬼王心神相连的萧瑾第一次流露出颓色,眉心处匪夷所思地渗出一股漆黑血丝。   徐北游不愿给萧瑾半分喘息之机,在击杀大力鬼王之后,再次出剑。   下一刻,徐北游来到萧瑾的身前三尺处,手中天岚狠狠斩落。   虽然萧瑾在千钧一发之际,以阎罗印生生挡下了这一剑,但仍旧是身形下坠,狠狠砸入地面。   好似是彗星撞地。   早已是支离破碎的地面又被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徐北游改为双手握剑,剑尖朝下。   身躯就要下坠,直接斩杀萧瑾。   就在此时,有一人破空而来。   来自距离江陵城千里之外的君岛万石园。   徐北游的身形在这一瞬间骤然凝滞不动。   地上萧瑾趁此时机跃出巨坑,头顶的发冠已经被打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宛若游子远游归乡的来人飘摇而下,落在萧瑾的身边。   重新挣脱恢复自由的徐北游望向来人,脸色略微阴沉。   与萧瑾并肩而立的陈公鱼微笑道:“南归,你我二人又见面了。”   在陈公鱼的手中端着一面银色小镜,正是儒门重器正心镜,此时镜面之上涟漪阵阵,正是它在刚才强行定住了徐北游的身形。   徐北游望着这面已经让他吃过一次大亏的正心镜,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面对萧瑾,明明对方的境界修为都不如他,可是他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却让徐北游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憋闷感觉,这还是徐北游在几十场大战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情形。   窃取了儒门大先生之位的陈公鱼淡笑道:“正心方能诚意。”   他手中的正心镜与他心意相通,镜面上顿时生出一道豪光,直射徐北游。   与此同时,徐北游接连出剑十余次,是剑三十六中的御微一剑,可都没能击中这道豪光,徐北游干脆不再做无用之功,停下手中三尺,凝神以待。   然后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道豪光竟是在他停剑的一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没有什么地动天摇的莫大威势,就这么平淡无奇地没入徐北游的体内,甚至没有激起大宝瓶身的半点反应。   与此同时,陈公鱼手中正心镜的镜面之上,已经不再是涟漪阵阵,而是如平静湖水,缓缓倒映出徐北游的身影。   徐北游心中有数,天下间的重器,并非都是诛仙剑、玲珑塔这等攻守利器,也有都天印和传国玺这种辅助之物,有诸般难以言说的玄机妙用,此时陈公鱼手中的正心镜,便是如此。   果不其然,随着陈公鱼在镜面上轻轻一点,吐出一个“定”字。   徐北游的身形再次凝滞不动,好似是承受了天地重压,又好似是传说中的那位妖族大圣被佛祖镇压于五岳之下,难以移动分毫。   同时,徐北游的大宝瓶身也再次受到压制。   趁此时机,萧瑾举起尚还算是完好的判官笔,在身前虚空一口气写下了七个血红死字。   字字笔锋不同,可又都带着一股凄然死寂之意,仿佛七个大字随时都会滴出血来,让人望之便心神摇晃。   此乃鬼王七术之中的咒杀之术,可隔空取人性命,或是夺人魂魄,无痕无迹,阴毒无比。虽说需要生辰年月以及毛发精血之物为媒介,否则会被修为高绝之人避开,但此时萧瑾近在咫尺地面对面用出,徐北游又被定住身形,根本是躲无可躲。   不过此术也有弊端,若是对方修为明显高出自己,便会受到反噬。故而萧瑾在写完七个死字之后,也是受创不轻,不得不伸出苍白修长的五指,捂住自己的嘴巴,丝丝缕缕的鲜红从指缝间一点点渗出。 第五百五十八章 鬼王七术妙无穷   鬼王传承中的咒杀之术,有两种功用,一种是招魂之术,闭生门,开死户,有相隔千里收人魂魄之妙用,杀人无形,阴毒无比,不过所需时间太长,要足足二十一日,一日三次拜礼,至第二十一日之午时,被咒杀之人魂魄皆无,只剩下一具空荡躯壳。   如今陈公鱼虽然以正心镜强行摄住徐北游,但纵使他有通天修为,也不可能将徐北游镇压上整整二十一天,若是用这等摄魂咒杀之法,恐怕还未拜去徐北游的三魂七魄,两人就已经死在徐北游的剑下。   所以此时萧瑾只能用出咒杀之术的第二种功用,直接作用在徐北游的体魄之上,七个死字分别对应徐北游的七处要害大穴,不敢说直接将徐北游置于死地,但却能让徐北游陷入被魇镇的境地之中,类似于道门的厌胜之术,亦与发源自佛门的小天人五衰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弱其境界,削其本源。   当七个血红死字依次落到徐北游的周身各处之后,萧瑾手中的判官笔也终于不堪重负,寸寸碎裂。   徐北游的周身气机随之飞快萎靡下去。   手持正心镜的陈公鱼轻声道:“钉头七杀术之后,就该是阎罗印了。”   萧瑾点了点头,伸出一手,将悬于头顶的阎罗印握在掌心之中,手掌周围浮现出一抹最为深沉的玄黑之色,浓郁到几乎化解不开的地步,使得萧瑾的整只手掌都消失在黑色之中,只剩下阎罗印散发出的淡淡金光。   在道门典籍中记载有天地人三界。天界,又称仙界或是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乃是人间无数修士飞升之后的去处所在,无边无际,其中有各大天仙开辟的一方世界,有道祖开辟的三十三重天,有大天尊和五方天帝的凌霄天庭,有佛祖的婆娑世界、净琉璃世界、极乐世界,大致是三家三足鼎立之势。至于地界,又称阴间、地狱,是为天界附庸,与天界大致相同,也是分为三家,分别是三十三天中太乙救苦天尊统领的酆都大帝和五方鬼帝,由凌霄天庭统领的十殿阎罗和偌大阴司,以及那位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   这也是道门镇魔殿中各大执事的名号由来,只是阳世之人,对此都将信将疑,但继承了鬼王传承的萧瑾却是无比确定,因为鬼王七术中,除了摄魂、夺魄、咒杀、驭尸、通幽、轮回等六术之外,还有一门请神之术,所请之神,不是天界之中的任何一神,而是地界之中幽冥之神。   萧瑾抬头看了眼头顶的阴司景象,深深吸了一口浓郁阴气。   在鬼王七术之中,除去夺魄之术乃是夺取他人体魄的保命之法,咒杀之术是杀人之法,先前萧瑾吸纳满城的生灵气息是摄魂之术,驾驭大力鬼王是驭尸之术,炼制六件通灵法器是轮回之术,以滚滚阴气遮住江陵城,使其变为一处隔绝天道的鬼域之地,则是通幽之术。   有了通幽之术为铺垫,便有了请神之术的用武之地。   在萧瑾得到鬼王七术的完整传承之后,精研几十年,融汇贯通之后,发现鬼王七术其实是相辅相成,除去夺魄和咒杀二术之外,其余四术其实都是为了最后的请神一术。   萧瑾用大袖拭去嘴角的残存血迹,低头望着手中的阎罗印,自言自语道:“这门请神之术,本该是送给萧煜的。”   萧瑾缓缓闭上眼睛,改为双手捧着阎罗印,高高举起。   刹那之间,阎罗印大放光明。   在一片金光之中,阎罗印渐渐变得虚幻,然后化作点点金沙,向着四周扩散开来。   在萧瑾周围三尺,颗颗金沙依次悬浮,清晰可见。   原本仅仅笼罩着萧瑾右手的黑雾已经蔓延至他的全身上下,他伸出一手屈指一弹,轻声道:“畜生。”   部分金沙应声而动,凝聚成哭丧棒的模样,悬于萧瑾的身侧。   萧瑾再弹指有二,“饿鬼、地狱。”   又有金沙化作摄魄幡和缚魂锁,与先前的哭丧棒组成一个半圆。   “修罗、人间、天。”   最后的金沙化作生死簿、判官笔、阎罗印,同样是悬于萧瑾身侧,与先前的三件法器恰好组成一个整圆。   鬼王七术中的轮回之术可炼制鬼王七宝,前六宝是哭丧棒、摄魂幡、缚魂锁、生死簿、判官笔、阎罗印,六件法器分别对应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修罗道、人间道、天人道。   第七宝则是六宝之和,六道合一,即是轮回。   只见六件法器开始按照这个整圆的轨迹转动,越来越快,最终凝成一个不断旋转的光轮,悬浮在萧瑾的身后。   这便是鬼王七宝中的第七宝,六道轮回。   此宝一出,萧瑾的境界开始层层攀升,不过转瞬之间就已经登上地仙十八楼的境界。   而此时的徐北游,在咒杀之术的压制之下,境界已经暂时跌落到地仙十八楼境界的谷底,双方一来一回之间,在境界上已经是相差无几。   不得不说,萧瑾应是凭借着自己的诸般谋划,将几乎必败无疑的局面,生生扳成了相差无几的局势,徐北游想要取胜,在不出诛仙的前提下,很难。   此时陈公鱼手中的正心镜已经荡漾起层层涟漪,镜面中的徐北游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陈公鱼轻声道:“坚持不住了。”   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的萧瑾向前踏出一步,一指遥遥点向马上就要挣脱正心镜束缚的徐北游,轻轻默念道:“去!”   无数阴气汇聚成一道黑色长虹奔流而去。   正在竭力挣脱正心镜束缚的徐北游被这道长虹正中胸腹,身形轰然后退,后背不知撞穿了多少面墙壁,只听得一连串剧烈声响连绵响起。   手持正心镜的陈公鱼望着徐北游后退的方向,轻轻叹息道:“想要杀他,难。”   萧瑾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就笑道:“不过这小子也不敢再去托大,应该要出全力了。”   话音刚落,徐北游以一种比退去时更快的速度重新回到此地。   周身光明大盛,驱散阴气无数。   此时的徐北游如同一尊天上天人,降临阴间。   不过在光明之下,仍旧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骤然而生,骤然而亡,若隐若现,景象诡谲。   只是萧瑾的脸色却愈发凝重。   因为在徐北游的手中终于握有一剑,剑名诛仙。   满头白发披散开来的徐北游神情冷漠,问道:“鬼王还有什么手段?”   手持诛仙的徐北游,在生死之战中,至今未尝一败。   如果萧瑾仅仅止步于地仙十八楼境界,又如何匹敌? 第五百五十九章 十殿帝君法相现   身后升起光轮的萧瑾此时好似是传说中的仙人佛陀,已经止住先前因为咒杀之术而带来的反噬伤势,站在身边的陈公鱼手持儒门重器正心镜,丝毫不逊于寻常的地仙十七楼境界,方才仅仅是两人联手,就已经能够让徐北游受创不轻,只是可惜萧瑾的第三尊分身在圜丘坛一战时,毁于萧煜之手,若是三人俱在此地,对上还未达到人间巅峰境界的徐北游,孰胜孰负,犹未可知。   只不过此时再去后悔惋惜已是无用之事,再者说了,萧瑾也远不是技止于此。   徐北游一句问话之后,不见萧瑾答话,干脆不再多言半个字,身形一闪而逝。   然后境界更低的陈公鱼直接倒飞出去,如先前的徐北游一般,一退千余丈的距离,不知不受控制地撞碎多少道墙壁,最终撞入另外一侧的城墙之中,才得以停下。   徐北游的出剑实在太快了,以至于陈公鱼根本没能看到徐北游是如何出手,若不是他手中持有儒门重器正心镜,在关键时刻替他挡下了诛仙的剑锋,那么此时的他已经是个死人。   被生生嵌入城墙中的陈公鱼缓缓爬出,身上的儒衫破碎不堪,露出无数血肉模糊,其中还有剑气扎根盘绕,嗤嗤作响。陈公鱼皱了下眉头,知道这是让无数修士闻之色变的诛仙剑气,看了徐北游是真的动了肝火,势要将萧瑾彻底斩杀于此地。   萧瑾没有去看陈公鱼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气,简单明了地吐出两个字节,“请神。”   阴间幽冥之神,抛开地藏王菩萨和酆都大帝这两尊并不属于阴神之列的仙佛不谈,有五方鬼帝和十殿阎罗,其中五方鬼帝统御群鬼却又不听天庭号令,而是尊崇三十三天之中的太乙救苦天尊,实则为道门之神,与鬼王一脉并不太多牵扯。   所以萧瑾所请之神,乃是十殿阎罗,阴司诸神。   随着萧瑾的“请神”二字出口,原本悬于空中的阴司景象在一瞬之间变得凝实生动起来,如果说先前的阴司景象更像是一幅画,哪怕是画圣作画,也终究是死物,那么此时的阴司便成了实景,可见其中阴云缭绕,又有无数影影绰绰的鬼影行于其间,甚至于有镣铐拖动声、受刑惨叫声、鬼差呵斥声、判官惊堂拍案声、冤魂哭泣声等种种声音交织传出。   徐北游没有急于出剑,抬头望向这幅位于头顶上方的玄妙景象。   片刻之后,诸声骤然禁绝,就连萧瑾营造的一方鬼域中的森森鬼魅之声也戛然而止,好似是帝王出行,万鬼噤声。   紧接着,在原本黑暗一片的十座大殿中,有光芒依次亮起,好似夜间掌灯,使得黑沉沉的大殿不再死寂一片。   徐北游眯起双眼,手中诛仙似有所感,开始轻轻颤鸣。   下一刻,在上空骤然出现十个巨大的黑色漩涡,然后有十尊帝冠法相从其中徐徐现世,降落人间。   若是所猜不错,这便是十殿阎罗的法相了。   世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语,叫做“阎罗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说明阎罗帝君的神通广大,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就算有仙人能够降临阴间,也不得不受制于阴世的规矩,不敢对十殿阎罗有丝毫造次。   可此时却又不一样,这里既不是天上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也不是地下阴间,而是位于天地之间的人世,人世自有人世的规矩,仙人不得履凡尘,阴世帝君也不得在此显化神威,所以不管是道门的都天印也好,还是萧瑾此时以无数生灵用出的请神之术也罢,都只能请下法相,而不是神佛本尊。   徐北游早在两襄城外,就曾领教过五方天帝的法相,那时候的徐北游还未成就大宝瓶身,也未能悟出戮仙的变化,可仍旧是胜过了手持都天印的尘叶。事到如今,难道他在成就大宝瓶身的情形下,还怕胜不过萧瑾?   没有这样的道理。   就在此时,十尊巨大法相终于是彻底落地,围绕徐北游而立,将其困在中间。   十殿阎罗法相的穿着打扮都相差无几,只是面容各有不同,或清晰至可见眉目,或飘渺模糊,只因为萧瑾本身境界修为有限,就算有魏国气运可用,也无都天印那般气运重器,所以此时请下的十尊法相便是有强弱之分,其中尤以三尊帝君法相最为高大庄严,气势摄人。   其中之一是十殿之中第一殿的秦广王,殿居大海沃石外,正西黄泉黑路。   另外一尊是十殿之中第十殿的转轮王,殿居幽冥沃石外,正东直对世界五浊之处。   再有就是十殿之中第五殿的阎罗王,面容最为清晰,也法相形体也最为凝实,缘于萧瑾炼制有阎罗印的缘故,无形中最是契合这位帝君之道。   徐北游面对十尊法相,缓缓举起手中的诛仙,以他为圆心,一股足以让满城阴气都彻底消散的磅礴剑气,肆意宣泄而出,剑气所及之处,无论是阴气还是其中潜藏的无数阴魂,瞬间如冰雪消融,就算是有些许强大恶魂,也都摇摇欲坠,不过片刻功夫后,便显现出溃散迹象。   唯有十尊帝君法相纹丝不动,秦广王法相甚至举起手中的明镜,天地间骤然响起一声怒喝“大胆”,一道豪光直射徐北游。   头顶上方的阴司景象愈发凝实,鬼气森森,使得阴气散而复聚,让人仍旧是如同置身九幽阴间。   这道豪光落在徐北游的大宝瓶身上,激起层层涟漪后便消散无形。   徐北游再度出剑,竟是在一瞬间出剑有十,同时有十道剑气分别激射向十尊法相,而他本人则是持剑直接冲向萧瑾本尊。   萧瑾身后所立的转轮王缓缓抬手。   转轮王为何以转轮为名?   因其手掌生死之轮。   只见虚空中凝聚出一方正在缓缓转动的巨大轮盘。   转轮王双臂一挥,转轮开始飞速旋转,每旋转一周天,其体型便增大一分,旋转三十六周天后,转轮已经有山岳之大,遮天蔽日,其中有无数冤魂为苦力,在声声哀嚎之中,推动生死之轮。   现在转轮为正向转动,象征死后轮回,随着转轮转动,其中寂寂死气不断逸散开来,寻常地仙几乎是触之即死,沾之就亡,哪怕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遇到,也要神魂蒙尘,体魄污秽。 第五百六十章 养剑之意冲斗牛   十道剑气之下,七尊帝君法相都摇晃不休,唯有阎罗王、秦广王、转轮王三尊法相仍是巍然不动,转轮王在召唤出生死转轮之后,不但破碎了那道射向自己的诛仙剑气,而且还驾驭着巨大的生死转轮,逼向徐北游。   灰暗色的死气弥漫于天地之间,除了被转轮王法相挡在身后的萧瑾,周围四面八方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徐北游更是首当其冲,衣袍如同被大风吹动,猎猎作响,不过他却是不退反进,不但全盘接纳了生死转轮上的滚滚死气,而且还临时改变一剑去势,直撞转轮王法相。   此时的转轮王法相毕竟只是一尊法相而已,远非身居阴司第十殿中的真身本尊,面对徐北游的一剑,直接被斩破了生死巨轮。   这一剑去势不停,又直接撞在转轮王的法相之上。   在十殿阎罗中最为知名的阎罗王法相,怒目作大喝状。   若是寻常凡人,在这一声怒喝之下,恐怕早已是魂飞魄散,若是心志不坚、修为不足的修士,也要被吓得心神震荡,难守心头一线清明。   可惜此时他所面对的是人间极致的徐北游,在徐北游出剑的过程之中,萧瑾施加于他身上的诸多压制已经开始隐隐松动,此时徐北游又重新恢复了大宝瓶身,根本无惧这声怒吼,仍是一剑向前。   轰然一声。   被徐北游一剑直撞之后,转轮王法相的身形猛地向后倒退出去,一路撞碎房屋墙壁无数,双脚更是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深沟壑。   一撞之后,徐北游又举起手中的诛仙,横于眼前,以双指轻轻抹过剑身。   瞬间方圆百丈皆剑气。   以徐北游立足处为圆心,无数剑气流转,不但将身周死气驱散一空,而且还如大江环城,构成一座不可逾越半步的剑气壁垒,使得滚滚死气不等近其三丈以内。   萧瑾在看到这一幕后,脸色微变,不过徐北游的手段强横也在意料之中,不再有所犹豫,沉声道:“阎罗十殿,第十殿转轮王独居幽冥沃石之外,审判孤魂野鬼,核定男女寿夭,区分富贵贫贱,发往轮回投生,掌生死判之权柄。”   话音落下,悬于萧瑾身后的轮回光轮自行飞起。   转轮王法相也随之向前踏出一步,直接与光轮合为一体,化作一座巨大的生死转轮,高悬天幕之上。   紧接着生死之轮开始缓缓转动,不过不是向前正转,而是向后逆行。   正为死后轮回,逆便是逆转生死。   与此同时,秦广王和阎罗王已然是率先攻向徐北游。   徐北游巍然不动。   持镜的秦广王法相率先冲过剑气壁垒,不过手中的明镜已经是支离破碎,阎罗王法相高高举起手掌,掌心中隐隐出现了一方金印虚影,好似高坐公堂的官员拍下一方惊堂木,朝着徐北游的头顶轰然砸下。   徐北游轻描淡写地一剑挡下金印。   剑锋与金印相撞之后,顿时迸发出无数电光火花,在一片黑沉沉的阴气、死气、煞气之中格外刺目。   金印倒飞而回,可剑气所构筑的壁垒也开始急剧消散。   就在此时,另外七尊法相终于是陆续化去了攻向自己的诛仙剑气,宋帝王法相率先出手,伴随着哗啦啦的声响,一道好似蛟龙的黑色锁链从黑色阴气中凭空生出,朝徐北游缠绕而去。   徐北游神色平静,已经跌落至谷底的境界好似是物极必反,开始触底反弹,层层拔升。   想要削弱徐北游的境界,又是谈何容易,哪怕是萧瑾用了诸般算计,也不过是暂时压制而已,可在徐北游终于动用诛仙之后,这些算计也都成了无用之功。   至于徐北游为何不早早动用诛仙,原因也很简单,他本想在与秋叶一战之前,都不动用诛仙,用以闭鞘养剑之意,蓄养一口无上剑意。可事到如今,萧瑾的棘手程度远远超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不愧是与完颜北月并列齐名的谪仙人,让徐北游不得不提前动用诛仙。   也正是凭借着诛仙所带来的一口剑意,徐北游才能一举扭转颓势,虽然这口剑意远未达到预期中的顶峰,但用来冲破萧瑾的钉头七杀术,已经是绰绰有余。   境界重新登上地仙十八楼巅峰境界的徐北游随手一剑,剑气就将这道可以拘拿地仙修士魂魄的铁锁,绞杀一空,寸寸碎裂。   紧接着是楚江王法相和平等王法相,又是两道锁链当头落下。   然后是五官王法相、卞城王法相、泰山王法相、都市王法相一起出手。   总共六条锁链落向徐北游。   锁链所过之处,阴气滚滚,激荡不休。   锁链纵横交错,将徐北游的四面八方悉数封锁。   徐北游举起手中诛仙,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伴随着一连串的破碎声响,六条锁链寸寸碎裂。   仅仅是一剑,徐北游就突破了六大法相的联手封锁,而且这一剑去势不停,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度。   当徐北游再度现身之后,在他身后是四尊法相被他从中拦腰斩断,化作点点萤火,缓缓升空,复归于天。   在头顶那座阴司虚影中,有四座大殿的光亮缓缓熄灭,分别对应被徐北游摧破的四尊帝君法相。   四尊大致相当于地仙十六楼境界的法相,不过一剑而已。   这就是如今徐北游倾力出手的结果。   先前还会开口说上一二言语的徐北游,在真正动了肝火之后,再也不多发一言,一剑之后又是一剑。   这一剑,直指萧瑾。   在萧瑾的视线中,骤然出现了一点光亮。   然后这点光亮越来越大,周围所有的黑气便如狂风暴雨时的海面,激荡翻滚。   这一剑如一道惊世长虹,划破这漫天黑气,使得漆黑一片的江陵城中有了片刻的明亮。   在这一瞬之间,萧瑾也委实果决,由秦广王的法相挡在自己的身前。   他只求能让徐北游的这一剑出现片刻停顿。   这一剑将秦广王法相和手中的明镜一穿而过,这尊大致相当于地仙十七楼境界的法相顿时支离破碎,裂纹遍布,手中的明镜更是直接破碎。   可萧瑾还是低估了徐北游含怒出剑的狠辣果决,诛仙虽然停下,但透体而过剑气仍是直逼萧瑾而去,躲无可躲的萧瑾只能勉强避开被一剑刺穿头颅的结果,被这道剑气穿心而过。 第五百六十一章 苍雷九震四千五   也就在这个时候,转轮王所化的巨大生死之轮已经旋转三十六周,距离一百零八周的小圆满之数,还剩下七十二周。   身受重创的萧瑾满头长发剧烈飞舞,握住胸口,身形向后退去。   接连出剑的徐北游也终于有了片刻的停顿。   方才他看似平静,实则已经动怒,一是因为萧瑾以此恶法将偌大一座江陵城化作鬼域,二是因为萧瑾坏了他的大事,在他的心目之中,头号大敌从来只有一人,不是萧瑾,不是林寒,而是那位枯坐玄都的道门掌教真人。   现在萧瑾逼得他提前动用诛仙,虽然不至于让他损坏根基,但却让他蓄养的剑意一扫而空,蓄养剑意之事,须得一鼓作气,从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法,若想再重新蓄养剑意,不过是再而衰三而竭的结果,这让徐北游恼怒至极,这才有了全力一剑和含怒一剑,两剑摧破五尊帝君法相。   此时还剩下五尊帝君法相,其中转轮王法相已经化作生死之轮,真正面对徐北游的,就只有阎罗王、楚江王、宋帝王、平等王四尊帝君法相而已。   对于徐北游而言,斩杀这四尊帝君法相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不能让萧瑾逃出生天,以萧瑾之算计,若是让他与道门秋叶合谋一处,那便让徐北游的后续计划生出诸多变数,而且这座江陵城,也容不得萧瑾逃走。   作了如此天孽,无论是天道天理,还是人间的道理规矩,都没有不死的理由。   就算不谈这些大道理,仅以徐北游的私心来说,也没有半点放走萧瑾的道理。   下一刻,徐北游一踩地面,再次出剑。   整个江陵城的上空响起一连串轰隆的雷声。   剑宗历代祖师都曾教诲晚辈弟子,出剑要静,这个“静”字即是心静,也是声静,能够不见痕迹,就不要弄出风云色变的骇人景象。   徐北游这一剑,已经没有半分静字可言,倒是怒气磅礴,到了他如今的境界,一个怒字,只要不是对上同境界的对手,都可壮其剑势。   萧瑾也好,这些帝君法相也罢,都有极高的境界,只是可惜比起徐北游还是差了一线。   一剑之下,浩荡剑光横贯整个城池。   虽然因为此时江陵城上空有一座“阴司”镇压的缘故,这声势浩大的一剑没能将漫天阴气彻底斩开,但刚好处在这一剑轨迹上的楚江王法相、平等王法相、宋帝王法相却直接灰飞烟灭,不留半分痕迹。   此时萧瑾已经退到陈公鱼的身旁,两人几乎在同时向两旁跃起,然后便是一道雪白剑虹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历经千年的城墙如豆腐一般,直接从一分二。   陈公鱼望着那段好像凭空消失而没有留下半点存在痕迹的城墙所在位置,忍不住苦笑道:“想当然耳。”   萧瑾默然不语。   徐北游到底有多强?   这是一个谁也说不准的事情,萧瑾曾不止一次推演,可得出的答案,也不过是比慕容玄阴高出一线而已。   可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正如陈公鱼所说,太过想当然了。   如今的徐北游,又何止是比慕容玄阴高出一线?   虽然两人同样都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但慕容玄阴绝不会有如此骇人的杀力,就算是同样是剑修的冰尘也不行,这是剑修加上天下间第一攻伐重器诛仙才能造就的骇人景象。不过若是仅仅如此,徐北游还谈不上无法匹敌,毕竟剑修的体魄是一大弱点,又没有道门修士的各种保命手段,只要一意针对其体魄,还是能够将其击败,甚至是杀死。   徐北游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将四大金身熔铸于一炉,修成了堪比天人不漏之身的大宝瓶身。也正是因为大宝瓶身,让萧瑾的布局功亏一篑。   换成以前的徐北游,早该身死道消了。   可今日的徐北游,却能是无视幽冥鬼境,无视钉头七杀术,无视这死气阴气,让萧瑾在甲子以来,第一次如此狼狈。   萧瑾有些无言的恼火,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那个仍在缓缓旋转的生死之轮。   此时已经到了第七十二周,还剩下最后的三十六周。   三十六者,天罡之数。七十二者,地煞之数。   一百零八者,周天之数。   生死之轮,正转为死,逆转为生。   道门的镇魔殿的第二大执事酆都大帝和第三大执事地藏王曾经联手用出此法,帮助第十大执事转轮王起死回生。   不过在萧瑾看来,他们的手段不过是皮毛而已。他现在要用的,才是真正的无上玄通。   就在此时,徐北游已经对上了十尊帝君法相中境界最高的阎罗王法相,足足有十八楼之高,先前也只有他躲过了徐北游的一剑。   阎罗王法相直接显化出三头六臂之相,三张面孔分别呈现威严、忿怒、冷漠三种神态,六臂则分别握有鬼王七宝中的六件法器,阎罗印、哭丧棒、缚魂锁、摄魂幡、判官笔、生死簿,金光璀璨。   而徐北游则更是玄妙。   在阎罗王法相的周围,出现了足足百余名徐北游的身形,姿态各有不同,将徐北游每一次出剑都完美展现。   剑出如雨,阎罗王法相纵使有三头六臂,也不断被击退,踩踏出一地废墟,而在这一线路程上,又连绵不绝地浮现出数百位徐北游的出剑身影。   剑意太盛,出剑太快。   于是就出现了一道道来不及消散的残影。   徐北游出剑愈来愈快,身形残影越来越多,一线之上,出现了近千余没有丝毫消散迹象的出剑残影。   每一剑都无甚规矩可讲,更无匠气,浑然天成。   如果有剑宗之人在此,亲自见识到这一幕情景,哪怕是辈分比徐北游还高的张雪瑶,也会大受裨益,在剑道修为上更进一步。   因为这几乎就是一幅天下间最为顶尖的剑谱。   徐北游不停出剑千余,使得阎罗王法相上遍布伤痕。   此时的徐北游非但没有半分要由盛转衰的迹象,反而像是趁胜追击的大军,要将兵败如山倒的敌军斩尽杀绝。   终于在阎罗王法相身上响起一声轻微声响。   一直正手持剑的徐北游改为反手握剑,以剑首撞向法相。   剑十四,苍雷震。   剑意引共鸣,以天地为大鼓,以手中青锋为鼓槌,天地之间起鼓声,即是雷声。   无形雷声瞬间穿透法相,在其体内来回震荡九次。   一震五百里,九震便是四千五百里。   在徐北游身后的无数残影在这一刻同时消散。   当年公孙仲谋以此剑击溃镇狱血卫,让徐北游第一次见识了剑十四。   今日,徐北游同样是用剑十四,从正面击溃一尊帝君法相。   身躯庞大的法相轰然向后倒去,整个躯体都如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丝丝裂开,骇人至极。   与阎罗印心神相连的萧瑾也不好受,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其周身气机竟是呈现出飘摇不定之势。   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生死之轮终于转满了一百零八的周天之数。 第五百六十二章 三尸化身归一体   随着阎罗王法相的毁去,阴司幻象中的九座大殿俱已变为黑暗,唯有第十殿还有光亮,不过也是微弱了许多,此时的阴司之中,不再听闻诸般声音,只剩下死寂一片。   在此情形之下,那座悬于阴司之侧的生死之轮便更为显眼。   徐北游也察觉到了头顶那座生死之轮的异常之处,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一剑朝萧瑾斩去。   几乎就在同时,已经失去大部分战力的陈公鱼,与萧瑾本尊合二为一,好似是神游物外的神魂回神归窍,又好似是远游多年的游子终于在今日返回家乡。   陈公鱼与萧瑾重归一体之后,萧瑾整个人顿时大不一样,不但先前飘摇不定的气机得以稳固,而且还有继续攀升的势头,即使在没有六道轮回的加持之下,也直达十八楼境界。   世人皆知道门掌教有一气化三清的无上神通,乃是道门不传之秘法,非掌教传人不可修行,其中玄妙,语焉不详,世人多半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即便是道门大真人也不能一窥全貌。当年青尘与紫尘争夺道门掌教大位失败,离开道门而云游四方,偶入一位古仙所遗留洞府,得了一部旁门道书,触类旁通之下,习得斩三尸之法,虽比不得一气化三清,但也相去不远,可斩出三尊三尸元神,同样是能够直指大道的飞升之法。   萧瑾亦是学有斩三尸之法,不过与青尘又有不同,他的斩三尸之法与鬼王七术一般,都是源自当年的鬼王传承,与青尘的斩三尸之法相较,略有残缺,并不完整,所以萧瑾干脆是另辟蹊径,将斩三尸之法和完颜北月的仙人化身历劫之法相结合,斩出两尊分身之后,让其各自入世修行,待到日后修为有成,再回归本尊,使本尊境界大涨,最终直指飞升大道。   毕竟历来枭雄所求,除了天下之外,就是长生二字了。   只是未等萧瑾修成三尊分身,甚至第二尊分身还未完全成型,就在梅山一战时毁于萧煜之手,到头来就只剩下陈公鱼这一尊分身而已,只能让他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距离十八楼之上及其之后的证道飞升,还相差甚远。   放在此时此地,仅仅是一个十八楼境界的萧瑾,面对上同样是十八楼境界的徐北游,根本没有任何优势,如果说地仙十八楼境界有十分,那么徐北游已经得了九分九,萧瑾只得五分。   更何况徐北游的手中还有剑宗重器诛仙,虽然萧瑾也有儒门重器正心镜,但终究不擅长与人对敌,在攻伐交战这方面,难以与号称天下第一攻伐重器的诛仙相提并论。   不过事到如今,萧瑾也是退无可退,只能勉力迎敌。   萧瑾高高举起中的正心镜,挡下徐北游的悍然一剑,剑尖与镜面相触,镜面顿时光芒大盛,使得诛仙不能再向前进分毫,但与此同时,镜面上也有几丝裂痕悄然生出。   一剑之后,两人同时离开地面向后退去。   萧瑾脸色苍白,呕血不止。   徐北游虽然无甚异样,但满头飞舞的白发中却悄然出现一抹乌青之色。   萧瑾抽身后退,徐北游紧追不舍。   两人一进一退,一前一后,交手不止。   徐北游的满头白发不断在霜白和乌青之间交替变幻,而萧瑾却要狼狈太多,每硬接徐北游的一剑,便要呕血一次,鲜血仿佛不要钱一般,大口大口吐出,使其脸色苍白无比,没有半分血色。   如此一来,便没有了什么死战,只剩下追杀。   因为正心镜的缘故,徐北游很难一剑就彻底杀死萧瑾,但正所谓久守必失,萧瑾在一味守势之下,身上的伤势只会是越来越重,看不到半分转败为胜的希望。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就是萧瑾,若是换成任意一个天机榜事人,面对稳居天下前三甲的徐北游,恐怕此时早已是身死道消,尸骨无存。   哪怕是以金身著称的六面也不例外。   徐北游从头到尾都是出剑,萧瑾也都是守势。   激烈的气机震荡之下,城内多处坍塌,两人的头顶,滚滚阴气也是如沸水翻滚,不断聚散分合。   当徐北游最后一剑落下。   萧瑾手中的正心镜上终于传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只见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在清亮如水的镜面上迅速蔓延开来。   虽然不足以毁掉这件儒家重器,但在短时间内,这件儒家重器已是无法发挥种种妙用,想要完全修复,最起码也要温养几十年的光景。   徐北游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还有什么本事?可曾黔驴技穷!   徐北游此番连续出剑,心中有怒意,出剑却不见烟火气,并未先刚才那般起手就是倾力一剑,而是循序渐进,以剑十不断蓄势,好似步步登山,最后登顶山巅,见得云开月明。   徐北游本身气象已是鼎盛,在接连蓄势之后,又是更上一层楼。   好似在山巅之上登危楼,遍览众山小。   徐北游伸手一摄,烟云乱又重新飞回到他的手中,然后被徐北游抬手一掷,化作一道长虹,激射而去。   以烟云乱起手,再以烟云乱收官。   用堂堂魏王的血来为这把新开锋的三尺青锋再做一次开锋,也不枉徐北游养剑一回。   的确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萧瑾再也挡不住这一剑,避无可避之下,被这一剑再次刺穿了心口。   烟云乱穿过了萧瑾的胸膛,去势不停,直到剑身刺入萧瑾身后数百丈外的城墙之中,才堪堪停下。   与此同时,萧瑾也被长虹贯日一剑的巨大剑势所裹挟,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飞出去,在数十丈外重重落地。   徐北游面无表情,望着迟迟不曾起身的萧瑾,其身下渐渐有鲜血流淌开来,形成血泊。   现在,萧瑾是躺在血泊之中了。   不知是否因为汲取太多生魂的缘故,还是因为修炼鬼王七术的缘故,萧瑾的血竟然是黑色的,漆黑如墨,浸染了他身下的大地,也浸透了他的黑色蟒袍,使得黑袍愈黑,而黑袍上的暗金色团龙,却是愈发明亮。   萧瑾就这么躺在血水中,还未彻底死去,但已是濒死。   将死未死的萧瑾望向天空,视线已经模糊,但在他的视线之中,仍旧可见那座生死之轮。   此时生死之轮早已经停止了转动,有无数红色光芒从天而落。   徐北游也看到了这些光芒,不过并不在意,就算萧瑾能起死回生,也无非是再被他打死一次,终于开口说话,“可有遗言?”   气机渐无的萧瑾扯了扯嘴角,喃喃道:“彼岸花,生于黄泉三途河之畔……”   “红如烈焰遍地,花开叶离,万劫灭心起。” 第五百六十三章 人心善恶多反复   随着萧瑾的话语落下,从空中落下的无数光芒,在瞬间化作无数火红的彼岸花。   满城之间,红艳如锦绣铺地,有风一过,漫天飞舞似花雨。   宛若鬼域的城池,周围和天幕上俱是滚滚阴气,头顶是一座阴司,现在又开满了彼岸花。   一时间,徐北游竟是真的生出几分身在阴间的错觉。   不过这里终究不是阴间,而是人间,这幅好似沧海桑田的玄奇景象,注定难以长久。   徐北游将诛仙以剑尖朝下的姿态立于身前地面,双手扶住剑柄,望向身上落满了彼岸花的萧瑾,淡然道:“难道魏王殿下就只剩下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了吗?若是如此,那我便一剑取了你的性命,送你早去九幽黄泉。”   在这些彼岸花落于身上之后,萧瑾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元气,不再像先前那般虚弱,脸色逐渐好转,趋向红润,然后缓缓起身而坐。   他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有他亲自去走的,也有陈公鱼走的,在此过程中,见识了太多太多的世事人情,见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正所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也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他似是对徐北游而言,又似是在自言自语:“我这种人,就算去了黄泉也不会有来生。不过我一直笃信成王败寇四字,一败涂地,就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登临绝顶,才能坐拥天下,逍遥长生。”   徐北游没有急着动手杀人,而是开口问道:“你为何不返回魏国,我徐北游就算再厉害,也很难在你经营多年的魏国杀人。”   萧瑾没有避讳,直接答道:“我也确实如此想过,只是如此一来,便是彻底放弃了争夺大势的最后一线机会,待到大齐朝廷收拾了林寒,挫败了道门,我就算在魏国也一样躲不过,与今日相比,不过早晚的区别而已。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放手一赌,能赌赢是最好,就算赌不赢,也好歹没有什么遗憾。”   “你为了一己之私,使如此多的无辜之人化作亡魂,可曾心中有愧?”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尚且如此,更何况帝王霸业?你徐南归读史书,看到屠城灭地四字,是否以为就是史家夸大之言?本王可以明白告诉你,没有半分夸大,一座江陵城才多少人?史书上的‘十日不封刀’,江都三屠,甚至是屠蜀之事,又是多少人?”   “史书上死多少人,都不是你今日杀多少人的理由。”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如果不是你徐南归苦苦相逼,本王又岂会出此下策?”   “早就听闻魏王能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是按照魏王的说法,这江陵城的罪过,也有我徐北游的一半了?那么这天下苍生涂炭,也皆因大齐朝廷不肯将皇帝宝座传于魏王之故了?”   萧瑾微笑道:“自然没有这样的道理。只是世人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被恶人欺辱了,不敢怨恨恶人,却要怨恨未能出手相救的善人。或是恶人与善人相斗,恶人敌不过善人,便用无辜之人作要挟,那些所谓的无辜之人不敢怨恨直接威胁其性命的恶人,却要怨恨与恶人为敌的善人,认为正是因为善人与恶人为敌,才会导致他们被恶人迁怒殃及,这便是人性。今日的江陵城之祸,始作俑者自然是我萧瑾,可千百年后,说不定便会有人记在你徐南归的头上。”   徐北游陷入沉思。   萧瑾微笑道:“本王在很早的时候,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孤身女子在路上遭遇了强盗,被强盗砍伤,躺在路边奄奄一息,这时候有行人路过,女子求行人相救,行人见她伤势沉重,怕沾染上干系官司,便没有相救,而是直接离去,这女子最后伤重而死,结果化作厉鬼,竟是将那见死不救的行人给杀死了。”   “说不定千百年后,有人会恨你徐北游见死不救,没能将江陵城的百姓从本王手中救下,也有人怨你为了‘一己之私’对本王赶尽杀绝,这才逼得本王如此行事。你说这一半罪过会不会落在你的头上?”   徐北游想了想,说道:“人心如水,民动如烟。人心最是反复无常,哪怕是教诲天下的至圣先师,也可能会有朝一日被人推倒塑像。也许真如魏王所言,我徐北游在多年之后,会变为所谓的罪人,可也正如亚圣所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难道因为害怕,就不去做了吗?难道因为害怕死人,就将这大齐天下拱手让给魏王?难道我徐北游因为害怕声名之累,就不来江南走上一遭?”   徐北游摇头道:“没有这样的道理。”   萧瑾盘膝而坐,轻声自语道:“是啊,没有这样的道理。”   然后他望向徐北游,问道:“你先前分明已经动了真怒,现在又为何迟迟不曾出手?”   徐北游凝视着他,说道:“我在想,枭雄末路,怎么也不该是如此光景,以我对魏王殿下所知,魏王殿下绝不是那种坐以待毙之人。”   听到这句话,萧瑾慢慢收敛了脸上的些许笑意,神情凝重起来,看了眼天幕上已经缓缓消散的生死之轮,站起身,缓缓说道:“我萧瑾的确不是那种坐以待毙之人,在能够退回魏国的时候,我偏要进军蜀州,在能够躲开你徐北游的情形下,我偏要在江陵城中与你一分高下,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束手待毙,就算是到了最后一刻,我也一定要从你的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笑了笑,感慨道:“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要死,也要力战而亡。像牧棠之那种人,眼看着大势已去,便引颈就戮,实在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妇人,注定难成大器。”   萧瑾深呼吸一口气,“本王之所以与你说这么多话语,既是说些肺腑之言,又何尝不是在拖延时间?”   徐北游没有太多的惊讶,似乎早就料到如此,轻轻说道:“原来如此。” 第五百六十四章 金蝉脱壳天震怒   话音落下,徐北游反手握住诛仙,一剑斩下。   萧瑾整个人被这一剑由上而下分为两半。   不过诡异的是,没有想象中鲜血四溅的画面,萧瑾的身体干瘪如一截枯木,竟是没有半滴精血流出。   徐北游依旧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单手握住诛仙,望向头顶。   随着萧瑾被劈成两半,那座雄伟恢宏的阴司景象也随之开始缓缓消散,而遮掩住天幕的滚滚阴气也不似先前那般浓郁厚重,竟是有了几分转淡的趋势。   徐北游望着头顶的这幕景象,有了几分恍然,大致想明白了萧瑾的谋算。   正如萧瑾所言,他是个不会坐以待毙的人,同时他也是个毫无疑问的老谋深算之人,当初在剑冢岛上,徐北游已经领教过一次,这次又领教一次。   先前的生死之轮,其实不是什么拼命的法门,而是金蝉脱壳的法门,早在萧瑾请下十尊冥府帝君法相都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很难胜过徐北游,所以从那时候起,他所谋划的便不再是怎么杀掉徐北游,而是变成了怎么从徐北游的剑下安然脱身。   徐北游不知道萧瑾是如何做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但萧瑾的确是做到了,只留了一具空空皮囊被徐北游一剑斩成两半。   问题必然是出现在那座生死之轮上面,所谓生死之轮,正转为死,逆转为生,方才萧瑾御使此轮逆转一百零八小周天之数,是生门大开之意。   可那个生字,到底应在了何方?   就在此时,徐北游的头顶上,隐隐传来轰隆天雷之声,雷声沉闷,又极为压抑,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又是上位掌权之人在勃然大怒前的刻意隐忍。   让人感到窒息。   不过徐北游对此充耳不闻,仍是专心思索那个“生”字到底应在了何方。   这等法术,不可能离得太远,万没有直接遁出万里之外的道理,想来最多也就在方圆百里之内。对于徐北游而言,区区百里距离,不过是一剑之距,关键在于萧瑾到底藏身何处,总不能让他用剑气将这百里方圆寸寸犁过,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就是头顶上的天道老爷也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都说天道无情,可在徐北游看来,天道无情又有情,至公又不公,就连三教祖师都修不尽身上的人气和烟火气,所谓天道在不可估量的时间里面对世间亿万万之人,也难免沾染上几分人道气息。   换句话来说,天道也有人性。   这也是所谓人心拟天心的由来。   此时这位天道老爷就像是一位雷霆震怒的帝王,而徐北游则是一位被限期破案的官员,若不能在帝王规定的限期内破案,那便要人头落地。   所以说,徐北游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他的出手机会只有一次,若是一击不中,那就只能远遁千里。当然,也可以说是畏罪潜逃。   就在这时候,天空中的雷声变得愈发清晰起来,仿佛有巨大战车行驶在九天之上,车轮轰隆作响,似要震破心房。   ……   在江陵城外大概百余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此时村子里的村民早已逃散一空,只因大军交战,战火蔓延极快,村民们怕被殃及无辜,早早收拾了值钱家当,往湘州逃难去了。至于什么故土难离,什么家乡不舍,在生死面前,都变成了极为不足道的东西。   村子最中心的位置,是一口青石砌成的水井,井台上用茅草搭了一个小亭子,是村里公用的水井,以前每天都会有人来此挑水,久而久之,这儿便成了村民们扎堆的地方,冬天在这儿晒太阳,夏天在不远处的大榆树下乘凉,所有的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都在这里来回传播,这儿对于村民们来说,就像是官老爷们爱去的行院之地。   不过在村民们逃散一空之后,这里便彻底冷清下来,只有一个半大孩子坐在井沿上,两条腿还够不着地面,来回悠荡。   这孩子看起来大约十岁左右,穿着精致考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与周围的环境实是格格不入,而且再观其面容神情,也没有同龄孩子的稚嫩和懵懂,仿佛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一个与其极不相称的灵魂。   此时孩子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从江陵城那边传来一声巨大雷霆轰鸣,震人耳膜,吓得孩子微微一颤,被打断了思绪。   孩子循声望去,喃喃自语道:“那些彼岸花,就当是我给你提前铺路了,不过就是黄泉路罢了。”   生死之轮,彼岸之花,金蝉脱壳。   其实徐北游说的没错,那些彼岸花的确是装神弄鬼的玩意,不过是用来衬托穷途末路的气氛罢了,他也没指望靠这个就能彻底瞒过徐北游,可只要能让徐北游有了片刻的迟疑,那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他是如何能够在徐北游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说简单,是因为徐北游已经猜对了,他正是依仗着生死之轮才能金蝉脱壳,舍弃旧皮囊,生出新皮囊,就像蝉的幼虫蜕皮,脱去蝉衣,方能振翅而飞。   如今他正是脱去了“蝉衣”,才能从徐北游的剑下脱身,从此山高海阔,天高地大,任遨游。   说难,则是因为这个法门的代价极大,让他将一身雄厚修为的十之七八都留在了那副“蝉衣”身上,如今的他只有全盛之时的两成修为,对付鬼仙修士、人仙修士还算是凑合,可要对上任意一个地仙修士,都是有败无胜的局面。   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凡事越到最后越是困难,越是马虎大意不得,所以在这等关头,一定要谨慎,可别一个不小心,在阴沟里翻船,没死在徐北游的手中,结果死在了几个不入眼的小毛贼手中,那才是乐极生悲。   孩童不断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然后轻声自语道:“当年青尘给我看相,有过断言,说我是个洪福齐天之人,死不了。”   孩童眼神坚毅,握紧拳头,“我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至于徐北游?   他怕是要死在江陵城中。 第五百六十五章 借刀杀人天不容   这个孩童正是金蝉脱壳的萧瑾。   若是蓝玉或是完颜北月在此,就会认出孩童的身份,因为他与十年逐鹿时的萧瑾实在是太像了,几乎就是一模一样。   当年萧瑾以舞勺之年跟随兄长萧煜征战天下,便是今日这番相貌。   先前的生死之轮,不过是让他重新回到了甲子之前的年纪。   这副身体,对于萧瑾而言,的确是久违了。   对于整个天下而言,对于那些经历过十年逐鹿的老人而言,正是这样的萧瑾,才让他们记忆犹新。至于日后那个萧瑾,深居魏国多年,虽然名声在外,但真正见过他的,寥寥无几。   萧瑾从井沿上跳下来,围着井台来回走了几步,心中不宁,想要踏上一卦。   只见他一挥袖,围绕井台顿时出现一个八卦卦位。   然后他又捡起两颗石子,将其中一颗石子扔进井中,接着他抬头望天,脚踏井台四周的八卦卦位走了起来。   不知何故,被扔进井中的石子久久不曾落水,下落极慢,直到许久之后,才传出咕咚一声。   与此同时,萧瑾的脚步也随之停下,他低头望去——只见他双脚正踏在乾位上。   萧瑾的眼睛一亮,又将自己手中的第二颗石子也扔入井中,然后又是抬头望天,围着井台开始绕圈而行。   第二颗石子落水的咕咚声音响起,萧瑾再次停下脚步,缓缓低头望去。   他的双脚又停在了乾位上。   萧瑾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兴奋神情。   上乾下乾,这便是乾卦。   上上之卦。   既然是他萧瑾的上上之卦,那么就是江陵城中的下下之卦了。   萧瑾这次的江陵谋划,若仅仅是弄出一番阴阳颠倒的阴司景象,那也未免太小看他萧瑾了。   正所谓未虑胜先虑败,萧瑾在江陵城谋划之前,自然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若是能压死徐北游,自然是最好,可如果压不死呢?   难道他谋划如此之多仅仅就是为了一个安然脱身?若是如此,他又何必与徐北游交手,直接避而不战岂不是更好?   所以他真正的杀手从来都不是什么鬼王七术,而是那座江陵城。   杀人,未必就是要自己亲自动手。若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不过莽夫行径,智者不为。   萧瑾自认自己是一个智者,所以他就用了一个不算高明的计谋——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之计。   这个计策流传甚广,就算读过几天书的酸秀才都能挂在嘴上,关键在于如何去用。   萧瑾自己杀不掉徐北游,就要借别人的手去杀徐北游。   这个别人,未必就非要是人不可,只要能杀徐北游,是人,是妖,是仙,是佛,哪怕是头顶上的巍巍天道都可以。   所以江陵城从一开始就是个局,为徐北游设下的死局。   一座江陵城,十万生灵。若是死于战火,那是一回事,可若是死于修士之手,又是另外一回事,毫不客气的说,任你是十八楼之上的在世神仙,也是一桩泼天的祸事。   不是天道怜惜无辜性命,而是此举有违天道,坏了规矩。   巍巍天道必然要降下惩罚,这等惩罚,恐怕更甚于当年上官仙尘面对的雷刑天罚。   只是萧瑾动用通幽之术,使幽冥阴司在人间现世,颠倒阴阳,蒙蔽天机,这才使得天劫迟迟未曾落下,只是此举不能长久,蒙蔽得了一时,却蒙蔽不了一世,而且还会罪加一等,使得天劫更为猛烈。   当然,这个天罚是要冲着萧瑾来的,不是冲着徐北游来。   可如果萧瑾金蝉脱壳了呢?   正如萧瑾先前对徐北游所说的那番话,人心似水,其实天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谓天道,若不显化,便在冥冥之中,玄妙莫测。   可一旦显化,便有了痕迹,便有了可乘之机。   如今天道震怒,要降下天罚,可萧瑾却以金蝉脱壳之法逃走,旧皮囊已死,天道无处降下惩罚,必然要迁怒于同样是身在江陵城中的徐北游。   这也就是为何说,天道至公又不公。   就好似两国开战,敌国将领斩将夺旗,攻城掠地,本国皇帝无法去惩处敌国将领,就只能将本国的败军之将严惩。   事实上,天道也并非是无所不能,它终究不是有开天辟地之能的三教祖师,有几分人性,但归根结底而言,还是一介死物。   正因为如此,这才有了混淆天机、蒙蔽天机,乃至于人定胜天的说法。   所以这才有了当年的萧瑾能够修建九层陵墓,瞒过天道,在人世间苟延残喘。也有了今日萧瑾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如今的天道也是如此,若是寻不到罪魁祸首萧瑾,便要处置同样牵扯其中的徐北游。   兴许是返老还童的缘故,一向城府深沉的萧瑾破天荒有了几分孩童心态,双手悠闲抱头,遥遥望着江陵城方向,微笑道:“徐北游,你找得到我吗?”   江陵城中。   阴司的景象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原本遮蔽天幕的滚滚阴气也愈发淡薄。   徐北游抬头望去,黑云压城,其中有无数紫色电光蜿蜒游动,仿佛随时都会降落人间。   徐北游无奈一笑。   天道老爷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它才不管你是否为了天下苍生,又是否心怀天下。   在它的眼中,一切平等,唯有规矩不能坏。   何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是说天道蔑视众生,而是说天道一视同仁。   对于天道而言,死了几十万人和死了几十万蝼蚁,或是死了几十万上古荒兽,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死的合乎规矩即可。   可今日的死人,不合规矩!而且是极大地破坏了规矩!   这才是天道动怒的根本原因。   现在罪魁祸首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牵涉此事的徐北游,而且到了徐北游如今的境界,早已生出天人感应,有了与天道“对话”的本钱,正应了一句民间俗语,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如今徐北游就是那个所谓的高个子,如此一来,气运纠缠之下,徐北游再想要脱身已是极难。   换而言之,这就好似是一宗杀人案,凶手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同样在案发之地的徐北游,徐北游想要洗清“嫌疑”,必须要找出凶手才行。 第五百六十六章 少年郎背负巨剑   徐北游的第一想法便是灯下黑。   有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萧瑾是否有可能就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不过徐北游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此时的江陵城正处在巍巍天道的“注视”之下,若是萧瑾还敢藏在江陵城中,哪怕他已经金蝉脱壳,也很难彻底瞒过天道的感知,所以徐北游不觉得萧瑾会如此行事,虽然萧瑾敢于行险,但他不是赌徒,如果萧瑾自作聪明地玩“灯下黑”,不异于一场豪赌,若是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就真是晚节不保,闹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当下,徐北游还有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若是找不出萧瑾所在,便是天劫临头的境地,不过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只要能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找出萧瑾的所在,不但不会被迁怒受罚,说不定还会有一桩莫大的机缘。   徐北游弯腰抓起脚下的一捧泥土,直起腰,摊开手掌,任由这些泥土四下散去,如风沙一般扫过偌大一座城池。   随着这些泥土的四散纷飞,徐北游的神念感知如视线一般扫过江陵城上下。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之外,没有发现萧瑾的身影。   徐北游单手扶着诛仙,收起包括烟云乱在内的十三剑,然后抬头望向头顶上的九天雷动,自言自语道:“那就是在城外了。”   ……   在江陵城外靠近湘州方向的广袤地域中,出现了一个极为不合时宜的身影,一个背着几乎与自己等高巨剑的少年身影,独自一人奔行在荒野之间。   江南富饶,人口众多,可此时因为战祸之故,十室九空。少年人一路行来,所见尽是些断壁残垣,就算偶有些保存完整的镇子,其中也不见半个百姓,放眼望去,除了凄凉还是凄凉。   此非天灾,而是人祸。   这让少年想起自家老爹说过的一句话语,文人的笔能写盛世的繁华鼎盛,能写出山水的意境风流,却很难写出沙场和乱世的残酷可怖。   少年以前一直对老爹的这句话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不就是死几个人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直到今日,他才品味出几分真意。   死几个人不算什么,可是死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那就算什么了,如今他眼前所见,不过是些受到战事波及的地方,还不是真正处于战争中心的地方,可能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真不知道那些正面战场的又是何等景象——他可是听说了,彭老镇那边马上就要开始大战,那里才是真正的大场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陵城这边也不算差了,一会儿黑气漫天,一会儿剑气冲霄,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大地震动,在半大少年看来,神仙打架也不过如此了。   少年人这次偷偷跑出来,偶然得知了师父要去江陵城的消息,便一路往江陵城赶来,想要看一看热闹,不过当他来到江陵城外二十里的时候,恰好赶上那位魏王殿下用出摄魂之术,他亲眼看着无数人拼命逃出马上就要化作一方鬼域的江陵城,立刻打消了去城中看热闹的想法。   古人早就已经把话说的明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等大场面,还想要去指指点点,甚至是评头论足,那可就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了,最起码也要是天机榜十人那个境界才行。   既然江陵城的热闹看不成,少年便想要转道去往涿鹿方向,去看一看那场将要决定江南大势的彭老镇大战,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在中途遇到一股溃退下来的江陵守军,别看这些江陵守军在赵师傅的拳头面前好似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可对于如今的少年而言,还是不可正面力敌的存在。   无奈之下,少年只能继续绕道,哪成想一路上尽是从江陵撤退的守军,刚好也是去往涿鹿方向,而且军中不乏修士高手,少年不敢贸然潜匿其中,只能一退再退。   待到他终于躲过所有撤退的江陵守军之后,发现自己已经从江陵城的东面绕到了江陵城的西面,他在一气之下,干脆是往西而行。   这个半大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从襄阳城中偷偷溜出来的李神通。   先前徐北游让他在襄阳城中随军历练,由张雨萍照看。后来形势一变再变,秦穆绵率领剑气凌空堂和宋官官前往燕州,徐北游远赴东北后建等地,冰尘也离开襄阳城前往东海拦截尘叶等人,再加上江都那边又出了叶罪叶澜依密报之事,事关重大,吴虞不得不亲自北上帝都。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江都城内只剩下张雪瑶和张安两人,张雪瑶不得不将张雨萍召回江都以便协助她处理剑宗事务,而把李神通继续留在襄阳城中。   毕竟此时的两襄有赵青、魏无忌、禹匡等人坐镇,也不怕李神通有什么意外,李神通也老老实实地待在襄阳城中。   只是到了朝廷大军出城与魏国大军决战时,魏无忌总掌全局,禹匡亲自领兵,赵青也与徐北游一道直奔江陵城,竟是无人再能去顾及李神通。   于是他趁此时机离开襄阳城,一路来到了江陵城外。   ……   小村子中,萧瑾望着脚下的乾卦,若有所思。   虽然早在甲子之前,世上就已经有了萧瑾生而知之的说法,甚至将他拔高到与青尘并列齐名的程度,但萧瑾自己心里清楚,他之所以能够生而知之,只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未来的翻书人,知道许多他在史书上看到的结果,随着他以翻书人的身份来到史书中,一切都随之改变。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本该死在徐林大军铁蹄之下的萧煜,非但没有死,反而是大败徐林,使得徐林归降,然后便是入主西北、南征蜀州、北伐后建、定鼎一战,最终建立了今日的大齐,与萧瑾看到的结果大相庭径。   换句话来说,萧煜曾经看到的那些结果,都已经做不得数了,所以他又向青尘学了卜算占验之道,这些年来也算是小有成就,差不多是阴阳五行,十卦九灵。   不过青尘曾告诫过他,占验一道,算人易,算己难,若要算己,不可不信,但也决不可尽信。   正因为如此,萧瑾此时虽然卜出了一个大吉的乾卦,但心中仍是感到隐隐不安,有心再算一卦,可占验一道,从来就没有再一再二的道理,这又让他很是迟疑。   犹豫再三,萧瑾还是没有去占卜第二卦。 第五百六十七章 西行之后拔剑起   李神通一路向西奔跑,虽然身上背着几乎与他差不多高的霜天晓角,但仍是异常迅捷,几乎与寻常马匹奔跑的速度相差无几。   如今的李神通,虽然距离地仙境界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但要比他师父徐北游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要好上太多,当年徐北游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西北小方寨中独自练剑,没有师父教导,也什么前辈指点,只有一人一剑,所以那时候的徐北游连鬼仙境界的门槛都摸不到。   反观如今的李神通,不说师父徐北游已是名震天下的大剑仙,还有张雪瑶、秦穆绵、冰尘这些宗门长辈,就是他平日里接触的其他长辈,无论赵青、蓝玉,还是禹匡和魏无忌,哪个不是成名多年的高人?寻常人能得到其中一人的指点,便是天大的幸事,就像当年徐北游与张无病一起去往江南,途中被张无病传授指玄功,在当时的徐北游看来,便是一桩不小的机缘。可对于如今的李神通来说,这样的机缘简直是要多少有多少,各路高人看在徐北游的面子上,都不吝对李神通指点一二,而李神通作为早慧之人,根骨资质比起没有剑宗十二剑的徐北游,不知要好上多少,所以境界突飞猛进也就在情理之中,虽然比不得徐北游在及冠之后四年登顶十八楼的壮阔气象,但在同辈人中,也就鬼王宫的少宫主萧殊能与他相媲美。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因为公孙仲谋,才有了徐北游的无敌剑仙之姿,又因为徐北游,才有了今日李神通的少宗主气派。   李神通一路上脚步不停,途中也生起过想要转身回去的念头,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返身,就好像心头一直有声音响起,让他向西而行,又好似是冥冥之中的感应,让他隐隐觉得这个方向会有很不寻常的收获。   都说金风未动蝉先觉,李神通深知这种所谓的“心头一动”或是“念头一起”,乃是修士福至心灵的体现,或是可以凭此躲过祸事,或是可以凭此得到一份机缘,都是可遇不可求之事。所以他压下了返身去彭老镇的念头,一咬牙继续西行。   李神通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村子靠拢过去。   ……   萧瑾打消了占卜第二卦的念头之后,又重新坐回到井沿上,双脚还是够不着地面,不过却没有悠荡,而是自然下垂。   萧瑾整个人看似放松,实则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紧绷着。他一直在等,等江陵城那边的动静,等滚滚天雷落下,将那个让他帝王霸业付诸东流的年轻人生生劈死,最起码也要让其身受重伤,境界受损。   只要这样,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至于他为何不离开这处村子,自然不是因为他非要看着天雷落下才行,而是因为此时的他就像一只潜藏地下的蛰虫,若是一直安稳不动,除非徐北游用剑气将这百里方圆一寸寸犁过,否则根本找不出他的藏身所在。可如果他自己主动行动,就像蛰虫从地下惊而出走,那便是直接落在了徐北游的视线之中。   所以,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不能走,他只能等到徐北游在天道怒火之下身死或是重伤,才能从此地安然离去。   所以他还要等。   就在萧瑾估摸着时间快要差不多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向村口方向望了一眼,然后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   一个背着巨剑的少年不知为何,竟是误打误撞地来到了此地。   少年环顾四周一圈之后,最终也将视线落在了萧瑾的身上。   两人对视。   李神通惊讶。   他如何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同龄人,而且看这人的相貌,有几分眼熟,让他天生恶感。   萧瑾脸色阴沉。   他不认得这个少年,却认得少年身后的那柄巨剑,正是当年剑宗张重光的遗物霜天晓角。   如此说来,这个少年人是剑宗之人了。   以萧瑾的心思,只是略微推测,便猜出了眼前少年人的身份。   应该是徐北游的弟子,李神通。   与此同时,李神通也想明白了自己为何对眼前此人天生恶感,因为此人与他的生平大敌萧殊长得实在太像了,尤其是眉宇间的几分神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神通先是用魏无忌教他的望气之术观测一番,发现这家伙的境界似乎不怎么高,于是恶向胆边生,伸手握住了背后霜天晓角的剑柄。   萧瑾注意到李神通的这个动作之后,眉头不由皱起。   若是放在以前,他挥手便能解决掉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家伙,可放在现在,就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了,看这小子的动作,似乎是要直接拔剑?   还真是剑宗中人的脾性。   李神通见萧瑾仍是坐在井沿上一动不动,也皱了下眉头,在心中暗暗加了几分小心,不过还是大步向前,同时上身前倾,以便于拔出身后巨剑。   剑宗有拔剑术,名为刹那芳华,意思是拔剑刹那,璀璨如芳华。   不过剑宗除了腰间佩剑之外,还有身后负剑,于是有了另外一种拔剑术,名为力劈都天。   名字很土气,也很大气,此中“都天”二字正是指道门的都天峰。   顾名思义,此种拔剑术与一味求快求疾的刹那芳华不同,而是在于一个势字,剑在鞘中便是蓄势,剑意内敛,剑气深藏,在拔剑刹那,剑意剑气如大雪崩之势,瞬间倾泻而出。   如果说刹那芳华在于出其不意,那么力劈都天便在于举轻若重,哪怕手中只有三尺青锋这等轻兵器,也要用出重兵器的杀伐之势。   更何况此时李神通手中的霜天晓角又是颇为罕见的重剑,就是比起圣堂骑士们所用的双手大剑,也毫不逊色。   李神通的前行速度越来越快,势如奔雷,眨眼间已经来到萧瑾的面前,背后所负的霜天晓角铿锵出鞘。   只见他双手握住剑柄,高高跃起,然后一剑轰然压下。   萧瑾不得不离开井沿,向后飘然退去。   可是那座遮住井口的茅草小顶却直接被这一剑毁去,茅草碎屑激射纷飞。   与此同时,江陵城中的徐北游转头朝西方望去,轻声道:“找到你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替天行道天雷落   平心而论,李神通绝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不去说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问题,这与他从小所处的环境不无关系。   李神通的父亲李师道乃是江都城中首屈一指的大盐商,都说无商不奸,虽然此言略有偏颇,但也说明能在商途之上绝少有良善之辈,盐商又是商人中的异类,既要与朝廷打交道,又要与三教九流做买卖,上至各大世家和各地豪强,下至盐帮和漕帮,八面玲珑少不了,可必要的阴沉手段更少不了。   李神通自小耳濡目染之下,谈不上大奸大恶,可也着实与“良善”二字沾不上边,心性与徐北游迥异,倒是与萧殊有几分类似,都是个锱铢必报的性子。   正因为如此,李神通见到与萧殊极为相似的萧瑾之后,认定眼前之人与萧殊之间的关系极深,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出剑。   面对这一剑,如今境界修为大跌的萧瑾挡不住,只能躲开。   他也知道如果挡不下这一剑,那个有遮蔽气机妙用的茅草小顶势必要荡然无存,可如果硬接下这一剑,他极有可能当场身死。   在先死和后死之间,萧瑾还是如世间无数人一般,选择了后死。   萧瑾停住身形后,死死盯着李神通。   李神通一剑无功之后,没有急着继续出手,而是单手拖剑立定,问道:“你是谁?”   被李神通坏了大事的萧瑾面无表情。   李神通又问:“你和萧殊是什么关系?”   萧瑾答非所问道:“你就是徐北游的弟子李神通?”   李神通呦呵一声,“你知道我?不错,我是李神通。”   萧瑾笑了两声,嗓音沙哑,犹如夜间老鸦,让人脊背发冷,头皮发麻。   李神通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对眼前之人升起一股由衷的忌惮。   此时比起李神通还要矮上一头的萧瑾抖了抖双袖,缓缓开口道:“我姓萧名瑾字怀瑜。”   李神通微微一怔,然后猛地吓了一跳,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孩子,有些目瞪口呆。   萧瑾?   那个让天下大乱的魏王殿下?   萧殊的生身之父?   他不是应该在江陵城中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么会是个孩子?   李神通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可那张与萧殊极为相似的面孔又让他不得不信。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疑问接连在李神通的心头冒出,让他一时间有点理不清头绪。   萧瑾却是没再继续理会李神通,而是转头望向江陵城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我在江陵城中布了一个很大的局,这个局,大齐朝廷没看出来,赵青没看出来,徐北游也没看出来,甚至就连头顶的天劫雷罚也被我瞒了过去,可谓是天衣无缝。”   然后他低下头,又将视线向李神通,不无遗憾地道:“可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千般谋划,到头来竟是败在了你这个小家伙的手中,成了个天大的笑话,恐怕这就是天意如此。也罢,既然天要亡我,非战之罪,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无非一死而已。”   话音落下,李神通的眼前又是一花,然后多出一个身影。   来人背着剑匣,背对着李神通,面向萧瑾,随着他的到来,原本平静的小村子骤然刮起呼啸大风,将来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因为被打碎头冠而披散开来的长发也随风飘荡。   李神通略带小心和恭敬地说道:“师父,您来了。”   徐北游轻轻应了一声,视线却是落在已经穷途末路的萧瑾身上,开口说道:“魏王好算计,只差一点就成功了。若是抛开你我之间的立场不谈,徐某佩服。”   萧瑾说道:“可惜到头来还是棋差一招,世人都喜欢说虽败犹荣,只是当这四个字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恐怕就没有那么好了。”   徐北游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萧瑾的这番话。   然后他伸手一抓,萧瑾不由自主地飞到他的手中,然后他抓住萧瑾的衣领,将只有孩童大小的萧瑾提了起来。   萧瑾表情平静,闭上双眼。   此时,狂风越来越大,在大地和苍穹之间呼啸,无数泥土和碎石被席卷而起,烟尘弥漫。天空中也渐渐有黑云凝聚,漆黑如墨。   在更远的地方,有滚滚雷声由远及近,由小及大,仿佛是一驾驰骋于九天之上的巨大战车正在朝这边飞速驶来。   徐北游轻声说道:“萧瑾,今天我不杀你,而是天要杀你,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   说罢,徐北游将手中的萧瑾猛地一掷。   萧瑾整个人如彗星一般,掠过天幕,轰然落在百里外的江陵城中。   片刻之后,苍天之上降下无数天雷,似要将江陵城彻底吞没一般,笼罩了整个江陵城。   远远望去,一道道接天连地的雷电连绵不绝地炸落在江陵城中,然后四散蔓延,好似无数条蛟龙围绕这座雄城蜿蜒游动。   每一道雷霆,都不亚于一位十八楼境界地仙的全力出手。   与此同时,大地也在雷霆的轰鸣之下不断颤抖,哪怕是在百里之外,仍是可以清晰感受到脚下的震颤感觉。   这种感觉,比起十万骑兵一起纵马奔驰还要震人心神。   徐北游站在那口曾被萧瑾用作占卜的水井旁边,遥遥望着江陵城方向的雷狱森林景象,默不作声。   李神通在这一瞬间心神失守,如此骇人景象,又岂是人力可敌?   师徒两人就这么沉默地望着江陵城方向,滚滚天雷一直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缓缓消散。   李神通抬头望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的师父,咽了口唾沫,问道:“师父,那魏王可是已经死了?”   徐北游稍稍沉默,点头道:“形神俱灭。”   帝都朝堂,谢苏卿看着刚刚从自数千里之外飞到自己手中的正心镜,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心情,双手都有些颤抖,转头望向萧知南,嗓音发颤道:“殿下,魏王已死!”   站在龙椅旁边的萧知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皇帝宝座。   西昆仑,都天峰上,有一颗巨大头颅破开天池水面,带起无数波涛如雪,几乎有等人之大的黄金眼眸望向九天之上,两根龙须悠游晃动。   岸上,一名紫衣道人负手而立,他抬头望着天外的翻滚云雾,耳畔听着自数万里之外传来的雷霆之声,摇头叹息。   后建天海城。   崇宁宫中,完颜北月望着白云铜炉里的青色火焰,忽然感慨说道:“可怜我那个妹妹,要守寡了。”   侍立一旁的宋青婴微微一怔,愕然道:“魏王……死了?”   “死了,当年的南北两大谪仙人,一个已经去了地下,另外一个也该准备去天上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福祸相依天门开   小村子中,李神通终于回神,喃喃道:“就这么死了?那可是堂堂魏王啊。”   徐北游伸手揉了揉李神通的头顶,微笑道“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否则便要让他逃了去。”   李神通虽然还未想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能大致猜测出一二,不由咧嘴一笑。   徐北游继续说道:“这几年来,我这个做师父的早就想送你点什么,可一直没有合适的东西,毕竟剑宗十二剑已经与我共为一体,想送也送不出去,好在这几日我养了一把剑,比起剑宗十二剑也不差多少。”   说话之间,从徐北游背后的剑匣中一剑,悬空而立。   徐北游伸手一指,道:“此剑名为烟云乱,从今天起就属于你李神通了。”   李神通将视线转向烟云乱,眼眸中泛起一抹神采,又是咧了咧嘴。   徐北游一挥袖,烟云乱自行飞到李神通的手中,李神通看了眼手中烟云乱,又看了眼另外一只手中的霜天晓角,有些苦恼道:“可我更喜欢霜天晓角的霸道,总不能使双剑吧?”   徐北游瞥了他一眼,“这我就不管了,总之此剑已经是你的,你若是不用,留着送给你的弟子也好。”   李神通想了想,重重点头。   就在此时,两人的头顶天空中又显现出云海翻涌的壮阔景象,不过不是先前的黑云压城,而是有大片彩云迅速汇聚。   不过短短片刻功夫,已是云海绚烂,五彩斑斓,又有彩云如瀑布从上方倒垂而下,瑰丽壮观。   徐北游见此情景,轻声默念道:“三花聚顶得陆地逍遥,五气朝元送神仙登天。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先前天道在找寻萧瑾无果的情形下,“迁怒”于身在局中的徐北游,逼迫徐北游寻出萧瑾,以自证清白。   这种霸道举措,其实也是一桩极大的机缘,如果徐北游找不出萧瑾,难免要替萧瑾承担一部分罪过,可如果徐北游找出了萧瑾,不但可以自证清白,还能得到天道的补偿。   这也是为何说天道至公又不公的原因。   如今徐北游便是那个破获大案的官员,不但不会被责罚,反而还要得到皇帝的赏赐。   徐北游很好奇这份天大福缘到底会是什么?   就在此时,天上的云海风云变化,有五色彩霞涌动,在云层深处,有紫气涌现,也有沉闷雷声响起。   如今的雷声,没有先前的震怒威严,倒多了几分祝贺喜庆之意,犹如战鼓和鼓乐之区别。雷声起于云后,由远及近,天空中的紫气也随之越来越多,似乎要布满整个天际。   徐北游抬头望向头顶的一方天空紫气弥漫,仿佛是一处仙人的氤氲仙境。   可徐北游的脸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他隐约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在浩如烟海的宗门的典籍中,曾经不止一次提起过这种天地异象所代表的意义。   更何况徐北游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梦中以师祖上官仙尘的视角见过此景。   只是他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福缘。   下一刻,紫气开始翻涌,在紫气之下,有五彩光华涌出,流华绚烂。   有两道篆刻了无数古篆的天柱缓缓现世,祥云自成阶梯,不多不少,刚好十八级台阶,对应地仙十八楼。   天柱之间有无形之门缓缓开启。   此即是天门。   天门大开!   李神通瞪大了眼睛,心神恍惚,怔然出神。   此时的景象比起江陵城中的雷霆天罚还要震撼人心。   徐北游却是无言苦笑。   这福缘,实在是有点太大了。   大到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修行一途所为何?还不就是为了证道飞升,进入那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享得万世长生。   无数修士对此无不是梦寐以求,再多的机缘,再多的福泽,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长生?   秋叶在玄都之上自缚手脚,完颜北月在后建大梁城中画地为牢,不也正是为了这“飞升”二字?   如今,这个机会摆在了徐北游的面前。   只要他向前一步,登上眼前的登天之阶,然后迈过天门,从此便是天上人。   仙人逍遥,高卧云端,天下分合,与我何干?世间万事,我有何忧?长生不朽,悟道归真。   徐北游若说不动心,那绝对是违心骗人的话语,只是他却犹豫不决,迟迟不曾迈出那一步。   就在此时,整个天幕已经尽数被紫色的云海所笼罩,方圆千里之内,所有人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岿然壮丽的一幕,紫色的云海中间出现了一方方圆百丈的巨大云层漩涡,漩涡缓缓转动,向四周扩散出层层涟漪,一直到天际尽头才缓缓消失。   虽说比不了道祖的紫气东来三万里,但紫气东来三万丈也不过如此了。   接着两道天柱从高不可以道里计的天空中轰然降临人间。   天地震动。   在这两根天柱的支撑下,巍然天幕上的雄伟天门越发清晰。   透过巨大门户,隐约间可见天女散花,恍惚间可闻仙音袅袅,钟磬长鸣。   与此同时,五彩云霞组成的天梯已然延伸至徐北游的脚下。   这种阵仗,就像大开门户,迎接贵客。   上次能有如此礼遇的,还是道门老掌教紫尘,至于其他飞升之人,就难免要受些天雷刑罚,受得住的,飞升过天门,受不住的,就只能就此身死道消。   如今天门大开,可谓是给了徐北游极高的礼遇,不但允许徐北游在地仙十八楼境界就能飞升天上,而且还免除了所有的雷刑天罚,再不会出现当年上官仙尘直接引下九重雷劫的景象。   这份福缘,不可谓不大,不可谓不重。   就算换成已经是十八楼之上的秋叶在此,也难免心动。   徐北游低头望着延伸至脚下的登天云梯沉默良久之后,不但没有向前踏出那关键一步,反而是向后退了一步。   他抬头望向苍天,缓缓摇头。   他现在还不能飞升。   正所谓一上天路难回首,跨过天门无归途,若是徐北游跨过了那道天门,从此便是天人相隔,想要再返回人间就难了,除非是斩出化身入世历劫,否则此生再难踏足凡尘半步。   可如今的人间还有万般未了之事,徐北游又如何能舍得人间?   徐北游竭力平复心境,然后望向九天之上,沉声道:“苍天在上,徐北游并非不愿过天门,实不能也,还望网开一面。” 第五百七十章 紫气浩然返青丝   十八层登天之梯,每一级台阶看似不高,实则极高,每一级台阶都需要修士飞身而上,如此方能连接天门。   在徐北游话音出口之后,在十八层天梯之上骤然响起一声清澈雷音,响彻天地,似乎是在询问徐北游是否心意已决。   若是徐北游此时改变心意,踏上天梯即可,仍旧能够飞升天上,得大长生逍遥。   只是徐北游仍是心意不改,决意放弃这份让所有修士都要眼红心动的天大机缘。   根据典籍记载,自古飞升过天门有九。   上三等,分别是儒释道三教祖师飞升时的异象。   道祖过天门,有紫气东来三万里。   佛祖过天门,以八条天龙支撑莲台。   儒门至圣先师成圣最晚,过天门时,百仙来贺。   其余六等,分别是飞腾、步云、踏剑、乘鹤、骑龙、化虹。   若是徐北游此时愿意登上天梯,便是踏剑飞升的异象。   不过随着徐北游决意放弃这份机缘之后,十八层登天之阶开始由下而上地缓缓消散。   毕竟徐北游的本身境界只有十八楼境界,远未到非要飞升不可的境界,所以他不愿飞升,想要继续滞留人间,也合乎天道规矩。   最终只剩下两根接天连地的巨大天柱,以及天柱之间的巍巍天门。   李神通终于从眼前的壮阔景象中摆脱出来,稳住心神之后,眼神复杂地望向身旁的师父,迟疑地问道:“师父,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选择飞升?”徐北游仍是望着头顶的天门,微笑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年你的师祖将剑宗十二剑和剑宗一起交到我的手中,我因为剑宗十二剑之故,方能有今日之成就,如果我现在就飞升天上,与剑宗十二剑一道交到我手中的剑宗怎么办,大齐朝廷又该怎么半,还有你的师母、师祖母,我的家中老父,如此多的人,如何能轻易割舍?”   李神通没有说话,继续抬头望向那座高悬天上的巍巍天门,眼神炙热。   在这一点上的看法,师徒两人并不相同。   就像当年的许麟和上官仙尘。   徐北游自然也瞧出了些许端倪,但并未太放在心上,毕竟少年人心性不定,现在下定论还是为时尚早。   徐北游继续说道:“也许你觉得这种想法有些迂腐,可我却觉得,做人也好,修仙也罢,就算七分想着自己,也得两分想想亲朋好友,再剩下一分想想别人。若是十足十地想着自己,怕是过犹不及,就像世间之事,何曾有过十全十美者?”   李神通低头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就在师徒两人说话的时候,那座雄伟天门仍未像十八层登天之梯一般烟消云散,反而是从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天门之后涌出,降临人间。   徐北游伸出手掌在李神通的肩头上轻轻一拍,说道:“看来接下来还有后续变化,都说天道无常,我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你且向后稍退一二。”   少年哦了一声,赶忙将霜天晓角背起,抱着烟云乱向后退去。   徐北游站在原地,抬头望着紫气萦绕的天门。   下一刻,天门之中有一道浩荡紫气洪流滚滚涌出,然后如银河下落九天,直奔徐北游而来。   已经握住诛仙的徐北游在略微犹豫之后,还是没有选择出剑,任由紫气临身。   浩荡紫气落地之后,瞬间扩散开来,仿佛是一条瀑布飞流直下,水花四溅。   李神通面对这幅异象,不得不一退再退,不过还是有些许紫气进入到他的体内,让他有一种饱胀之感,整个体魄好似要炸开一般,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   李神通心中大骇,一直退出小村子才停下脚步。   此时整个村子已经被茫茫多的紫气彻底笼罩其中,肉眼可见的紫气正在朝村子的中心位置涌去。   那儿只有徐北游一人。   心有余悸的李神通望着这一幕景象,喃喃自语道:“我只是吸了一口紫气,就觉得身体要爆裂开来,师父被这么多紫气灌注,岂不是……”   就在此时,从滚滚紫气中传出徐北游的嗓音,“这是天上的鸿蒙紫气,将其炼化,对你大有益处,不过切勿贪多,否则有性命之忧。”   李神通眼睛一亮,赶忙盘膝坐下,开始炼化被自己吸入体内的那缕紫气。   道门中曾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说的便是眼前景象。   徐北游“得道”之时,跟随其身旁的李神通也得了一份可遇不可求的难得机缘。   身处紫气之中的徐北游闭上眼睛,轻轻一呼,轻轻一吸。   顿时有紫气雾气腾空弥漫开来。   呼吸吐纳入丹田,闭目凝气神充盈。   只见徐北游周身上下紫气缭绕,宛如典籍记载上的道门仙人飞升登仙,熠熠生辉。   无数紫气从徐北游的周身百窍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然后又化作丝丝缕缕的细小蛟龙,再从体内反出,围绕徐北游盘旋沸腾。   最终共计三百六十五条紫色蛟龙环绕徐北游。   滚滚紫气洪流就像一道天地之桥,连接了徐北游和天门之后的无边世界。   这便是天道赠予徐北游的第二种福缘,既然你不愿飞升,那就退而求其次,送你一场莫大造化,且留人间做地仙。   徐北游的意识渐渐沉浸其中。   道门有三花聚顶和五气朝元之说。   所谓五气,分别藏于五脏之中,对应五行。徐北游先前所走剑道,归根结底在于一口金气,属肺,这也是剑三十六中藏一口剑气于体内的由来,只是此道太过剑走偏锋,不是不能成就大道,而是成道极难,也就是当年青尘初见徐北游时所说的过刚易折。   如今紫气灌体,却是要为徐北游补齐其余四气,助他成就五气朝元的超凡境界。   紫气一直持续一天一夜的时间。   一昼夜之后。   紫气停歇。   天柱和天门缓缓消散。   天幕上的大片彩云也随之散去。   天地之间气象一新。   李神通小心翼翼地走进村子,只见师父正盘膝坐在那座水井旁边,双目进逼,通体有淡淡紫气环绕,眉心处一枚紫色符篆印记。   不过最让李神通震惊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师父的一头白发。   白发变青丝。 第五百七十一章 涿鹿大战攻守始   承平二十四年可能是大齐太宗文皇帝承平年号的最后一年,不过也极有可能是让朝廷心腹大患了几十年的魏国的最后一年。   在几番拉锯之战后,大齐朝廷在江南布置的几路大军终于与魏国大军形成决战之势,如今黄晓大军死守涿鹿城,围绕涿鹿城,双方不断有大军汇聚而来,双方僵持不下,又都另辟奇径,最终形成了两处战场的局面。   其中一处战场是黄晓所在的涿鹿城,另外一处是名不经传的彭老镇。   如今的涿鹿城城外已经不见魏国的半路大军,换而言之,如今的涿鹿城已成孤城,城外尽是大齐大军。   呼啸朔风吹动旌旗烈烈而动,经历了一夜攻防大战之后,涿鹿城头上一片狼藉,黄晓手扶腰间佩剑跨过一具具尸体,来到一处望口前向外望去。   只见一面面黑底金字的魏字大旗迎风招展,旌旗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如潮黑甲。   黑甲,在五大禁军之中,唯有天子中军和西北左军会佩戴此甲,西北左军正在抵抗林寒大军,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那么便是天子中军。   也就是魏无忌亲自率军赶到。   黄晓今年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相貌清正雅致,不像是武将,更像是文臣。   他早年出身剑宗,拜在公孙仲谋的门下,算是徐北游的师兄,只是他因为与公孙仲谋不合的缘故,最终选择叛出日渐衰弱的剑宗,归顺于魏王麾下。   不知是否因为城头上风大的缘故,黄晓眯起眼睛,看着层层黑甲深处的那杆魏字大旗,淡淡一笑,说道:“竟是人猫亲临,真是让我黄某人受宠若惊。”   黄晓笑得出来,可他身边的其他人却是笑不出来,更有甚者已经面露死灰之色。他们不知道远在江陵的魏王殿下是否还有锦囊妙计,但是他们知道,想要依靠脚下这座城,挡住魏无忌的大军,已经很难。   涿鹿城的陷落,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城头将领都下意识握紧了刀柄,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寒。   黄晓收敛了笑容,神情肃然道:“府库中的粮食和库银准备好没有?”   一名中年披甲将领抱拳沉声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黄晓道:“都发放下去,此乃危急存亡关头,断不可有丝毫纰漏,若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伸手,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这名主管军需钱粮之事的中年将领神情微凛,重重应道:“诺!”   黄晓对身后一名文士打扮的老者道:“告诉城内士绅,让他们出钱帮着守城,若是不肯的,就直接抄家去抢,不妨告诉他们,我们守不住涿鹿城,他们也别想独活。”   老者应诺而去。   黄晓沉吟了一下,转头对身旁的副将道:“召集城内青壮,让他们随时准备协助守城,同时派人从城南开始依次拆房,以作擂木滚石。”   副将高声应诺,然后转身下城。   安排好这一切后,黄晓轻轻叹息一声,环顾左右道:“诸位,为王上尽忠的时候到了。”   一声苍凉呜咽的号角声骤然响起,然后是轰隆擂鼓之声。   黄晓按在剑柄的手轻轻一颤。   若是面对西北左军或是草原大军,他倒是还有几分信心守下涿鹿城,毕竟草原大军和西北左军更长于骑战,而弱于攻城,千百年来,中原就是依靠一座座雄关将异族骑兵挡在门外。   可这一次的对手,不一样,这次的对手是五大禁军中最为精锐的天子亲军,他们曾驻守于山海城阻挡牧棠之的东北右军,善于守城,自然也善于攻城。   不同于只会使用简单云梯和撞车的骑兵,这次的大齐大军除了配备必要的云梯、撞车、盾车等攻城之物外,还动用了由蓝玉亲自督工赶造的中都炮。   自古以来,攻守利器,皆莫如炮。攻者得炮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炮之术,则可以制敌。当年后建大军攻克襄阳,便是以巨石炮齐射,将襄阳的城墙击毁,历时三年的襄阳攻防大战最终在炮声中尘埃落定。   中都炮,名为炮,实则为抛石机,所发射之物为巨石,而不是实心铁弹。当年十年逐鹿时就有抛石机,在经过艾林楠的改良之后,更省力的同时,可抛发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抛射距离二百五十步,约有一百三十丈,巨石落地之后,可入地七尺,初入地仙境界的地仙修士倾力一击,也不过如此。   萧煜率军入关之后,凭借此等利器无往不利,因为其改良工程是在中都城内完成,故名中都炮。   此时足足有近百门中都炮在涿鹿城外依次排开。   近百门中都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攻打帝都或者江都这样的雄伟巨城,恐怕力有不逮,可攻打涿鹿城,已是不少。   此时魏无忌和天机阁大匠造王生来到阵前,魏无忌望着石机上已经装填好的巨石,轻声道:“攻城利器,莫过于此。”   王生笑道:“掌印官谬赞。”   魏无忌转而问道:“这样的抛石机,我们还能造出多少?”   王生略作思量后,答道:“以目前的人手和材料而言,还能造出百余架。”   魏无忌稍稍沉吟之后,又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完工?现在的这些投石机还是少了些。”   王生道:“已经在加紧赶造了,差不多可以在下半个月内完工。”   魏无忌点了点头,道:“两百台就差不多了。”   然后他将视线转向身旁的王生,微笑道:“这次王大匠造有大功,待到攻下涿鹿城,平定江南之后,本官一定会向大将军为你请功。”   王生笑着应下。   魏无忌重新望向涿鹿城,抬起手道:“开始吧。”   身披紫色棉甲的白玉立刻一挥手,站在中都炮两旁的士兵们立刻开始行动起来,几息时间之后,随着一个“放”字,百余块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带着呼啸声音腾空而起,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骇人弧线,轰然砸向涿鹿城头。   下一刻,巨石砸在涿鹿城的城墙上,声震百里,无数烟尘升腾,碎石与尘土从缝隙间簌簌落下,似乎整面城墙都在颤抖。   不断有巨石直接飞上城头,落地处来不及躲闪的几名守城兵士直接被砸成了血泥,然后巨石又顺势翻滚一番后,碾压出一条断臂残尸铸就的血肉之路。 第五百七十二章 彭老遭逢乱战起   既然魏无忌已经亲临涿鹿城下,那么禹匡、萧摩诃、萧去疾三人,便是悉数汇聚在彭老镇一地。   彭老镇,这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位于涿鹿城东南二十余里处,因为传说中道门彭祖曾经路过此地,并留下遗址,故名彭老镇。   几百年来,小镇大都是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后建大军南下时,未曾路过此地,十年逐鹿时,也未曾波及刺地,只是谁也不会想到,数百年都未曾遇到过灾祸的小镇即将要迎来一场巨大的灾难,整个小镇都要化为废墟,甚至是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在临近腊月的最后几天,从小镇的南北两个方向分别向小镇行来,双方都是抛弃了辎重的轻装行军,都是想要绕过涿鹿城,同时,双方也都没有想到,竟是会在这里相遇。   双方之所以会在彭老镇形成决战之势,其实也是个巧合。   在天色仍是较为昏暗的寅时时分,两路大军在猝不及防中骤然相遇,双方的斥候先锋首先交锋,弩箭炮矢纷飞,呼啸破空之声,炸裂轰鸣之声,厮杀喊叫之声,彻底打破了彭老镇的宁静。   然后便是后续大军源源不断赶来,形成胶着之势。   到了此时,双方将领都是心知肚明,这是遇到了对方的主力大军,于是各自救援,魏国的三路援军全线压上,大齐朝廷的三路大军也毫不相让,迎头出击,一支支大军进入战场,然后迅速纠缠在一起,越缠越紧,谁也不能轻易退出战场。   待到正午时分,一位道门大真人御风飞过战场上空,他大惊失色地发现,以彭老镇为中心,地面上的数十万大军已经形成一个蔓延数十里之地的巨大漩涡,到处是尸骨横飞,这种规模的大战,已经不是寻常修士可以插手的了。   至于彭老镇,在两股巨大浪潮的的夹击之下,已经彻底变为废墟。   萧去疾所部也被卷进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当这场遭遇大战刚刚打响的时候,第一次亲临战场的萧去疾就变得兴奋起来,不同于萧摩诃和禹匡这样的“老卒”,萧去疾是个名副其实的“新兵蛋子”,若不是如今的大齐宗室实在无人可用,也许他一辈子都没有亲自领兵的机会。就算是这次领兵,虽然名义上是独领一军,但实际上还是要受老将萧摩诃的节制,一则是因为萧摩诃辈分高于他,再则,萧摩诃毕竟是参加过十年逐鹿之人,又镇守塞外巨鹿城多年,领兵经验实在不是萧去疾可以比拟。   不过父祖辈们的金戈铁马仍旧在他的血液中流淌,在少年时,他曾练剑,也曾苦读兵书,只是比不了萧白那般好运,没有去南疆一展拳脚的机会,因为此事,他没少在私底下发牢骚。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个绝好的机会,萧去疾又怎么能不兴奋?   一开始的时候,萧去疾还有模有样地发号施令,什么穿插绕后,什么迂回包抄,只是在传令兵离去之后,萧去疾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四面八方到处都在激战,自己麾下的大军也不知到底在哪里,在他身边就只有大概百余人的亲卫营。   当传令兵迟迟没有回来的时候,萧去疾略感有些措手不及,遍观各类兵书,还从未见过这么没有章法的仗,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反正周围都是敌军,大齐士兵多是着黑衣,魏国士兵则是着白衣,泾渭分明,就这么胡乱打吧。   萧去疾拔出佩刀,带着自己的亲卫就投入混战之中,见着白衣就杀,见到黑衣,也不管是谁的兵,通通收入麾下。萧去疾毕竟有着郡王和领兵主将的身份,大齐大军的士兵自然是纷纷依附,打了两个时辰之后,萧去疾愣是汇聚起一支两千余人的士兵。   萧去疾率领这两千余人一路猛冲猛打,越战越勇,战场不愧是最好的磨练之地,短短几个时辰,萧去疾结合自己所学,已经有了几分心得,调兵遣将也变得娴熟起来,两千余人便像一把利剑,在偌大的战场漩涡中一路前行,所向披靡。   与此同时,在距离萧去疾不远处的位置,是魏国三路援军之一的慕容师所部,不过出身于魏国慕容世家的慕容师此时也比萧去疾强不到哪里去,他的大军也在双方大军骤然相遇之后也被打散了,身旁只剩下千余轻骑,此时慕容师也披甲执矛,亲自上马厮杀。   此时他发现了一支正朝这边冲杀过来的大齐军队,虽然是以步卒居多,但作战方式极不一般,由刀盾手顶在最前面,后面是长枪手,再后面是长弓手,又有两队骑兵在两翼策应掩护,若非是成建制的大队骑兵,否则很难突破。   慕容师的目力极好,也看到了在整个军阵正中间的百余亲卫,心底不由咯噔一下,能有如此多的亲卫,恐怕来头不小,若是正面遇到了禹匡,以其武夫修为而言,自己的千余骑兵可讨不到好去。   不过事到如今,躲避也不是办法,早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所以慕容师一咬牙,高高举起手中的铁矛,重重向前一指。   冲锋!   就在慕容师开始亲自领兵冲锋的时候,萧去疾也发现了这支与众不同的魏国骑军,临危不惧,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达军令。   一千骑兵对两千步骑混合。   双方毫不退让。   厮杀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双方以近乎全军覆没的结局而告终。   在双方兵卒厮杀殆尽之后,持刀的萧去疾对上了持矛的慕容师。   双方都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是境界高绝的修士之流,拼了个旗鼓相当,最终是萧去疾一刀将慕容师的战马拦腰斩断,虽然慕容师堪堪躲开,但却没能躲过萧去疾的下一刀,被一刀刺入胸膛。   在萧去疾拔刀之后,慕容师手中铁矛落地,胸口血流不止,无力地向后倒去。   不过萧去疾还来不及庆幸,就看到一发火雷子从十余丈的高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朝自己落下。   已经战至精疲力尽的萧去疾无力去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颗火雷子落在自己身旁不远处,轰然炸裂。   在这一瞬间,萧去疾感觉自己好似将要飞升的仙人,高高飞起,然后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如潮水一般涌来。 第五百七十三章 仙佛气难掩剑气   战场就是这般残酷。   不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视同仁,随时都有可能死在其中,尤其是这等场面的战事,又是乱战,就算是地仙境界的修士也不敢说自己能毫发无损。   真正能在其中闲庭信步的,也就只有那些站在天下巅峰位置的真正半仙之人了。   所谓半仙之人,可以理解为距离登仙飞升只剩下半步之遥,若无意外,必定能证得长生之人。   纵观天下,这样的人也不过一手之数,只是有些人已经因为意外而身死,诸如萧玄和青尘,也有些人并不在此地,诸如高坐玄都的秋叶和远在后建的完颜北月。   距离此地最近的,唯有徐北游一人而已。   如今两者之间大概有数百里之邀,对于常人而言,可能算远,但对于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剑仙而言,只是咫尺之遥。   不过此时的徐北游仍是在沉睡之中,身旁只有李神通一人。   李神通怔怔地望着一头白发返青丝的师父,心中复杂难言。   过了许久之后,一直盘膝而坐的徐北游才悠悠吐出一口紫气,缓缓睁开双眼,瞳孔中亦是紫意盎然,与额头眉心处的紫色符篆印记相得益彰。   他这次所得的福缘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根源于那场天道牵连,福祸相依,既是祸事也是好事,好在徐北游最终抓住了这桩天大的机缘,先是天门大开,请徐北游飞升过天门,在徐北游拒绝之后,又退而求其次,从天门中降下浩荡鸿蒙紫气,加持其身。   徐北游被浩荡紫气灌顶之后,宛若洗精伐髓一般,不但使他体内所有的暗伤悉数愈合,而且还隐隐有了五气朝元的迹象,更让徐北游惊喜莫名的是,自己当年折损的寿元也被悉数弥补,这才有了一头白发返青的景象,幸而徐北游此时还是年轻人的相貌,如果换成迟暮之年的老人,恐怕就是返老还童的异象了。   至于五气朝元,与三花聚顶相对应,在道门典籍中曾有记载,三花聚顶成就无垢身,五气朝元成就紫金身,如今的徐北游已经有铸就紫金身的基础,只是这次降下的鸿蒙紫气实在太过磅礴,李神通仅仅是吸纳了一丝,便觉得体魄要炸裂开来一般,徐北游所吸纳的紫气又何止是李神通的百倍千倍,饶是他的地仙十八楼境界之姿,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完全消化,此时体内气海如沸水滚滚,徐北游还要花费无数气机将这些紫气一一化为己用。   对于徐北游而言,这份机缘最大的妙用不在于能够铸就紫金之身,而是打破了徐北游自身的桎梏。   徐北游依仗剑宗十二剑成道,正所谓成也十二剑,败也十二剑,徐北游以十二剑为十二剑骨,得以在极短的时间之内跻身地仙十八楼境界,可他本身境界同时被十二剑所禁锢,失去了更进一步的可能,本是终生无望证道飞升,这也是徐北游的境界一再精进却始终停留于地仙十八楼巅峰的根本原因。   可有了这次的浩荡紫气灌体之后,他无疑是打破了这种桎梏,踏足十八楼之上的境界已是遥遥可见,只有他真正踏足了地仙十八楼之上,方能与秋叶有一战之力。   说到底,老天认为徐北游有功,送了他一场飞升的造化,只是徐北游不愿现在飞升,天道又转而赠予他一份飞升的可能,让他可以在日后自行飞升。   如果说以前的白发徐北游更像一个仙魔混淆不清的天人,那么如今的徐北游明显脱去了流于表面的酷烈杀意,剑气内敛,更像是一位真正的仙家人物,再加上他身上已经成就的大宝瓶之身,两相结合之下,可谓是满身的仙佛气。   徐北游缓缓起身,伸手按住眉宇间的那枚紫色符篆印记,有有所感悟,大致明白了这枚印记的前因后果。   徐北游在小时候曾经跟着寨子里的长辈去过庙里,见庙里佛陀菩萨的眉心处都有一点朱红,当时不解,不曾想在多年之后才彻底想明白。这枚印记应该就是天上仙人的认可标识,就像是庙堂公卿的公服,一品文官为仙鹤,二品为锦鸡,三品孔雀,四品鸳鸯,徐北游有了这枚印记,便好似是从白身变成了官身,有了天道认可,日后只要不违背天道规矩,飞升时便不会有天雷刑罚落下。   打个简单比方,虽然徐北游现在还没有跨过天门,就像考中了进士但未补上实缺,但也有了诸如见官不跪、不纳税赋等种种特权,实在要羡煞天下无数修士。   李神通看到师父起身之后,一头没有半分束缚的青丝柔顺披散下来,眉宇间的那股煞气竟是消失不见,整个人都变得柔和几分,竟是有些陌生,不由生出几分小心,轻声道:“师父?”   徐北游被稍微打断思绪,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怎么?”   李神通放下心来,问道:“师父,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徐北游笑了笑,“大约还是之前的境界。”   李神通愣了一下,道:“可我觉得师父你好像大不一样了。”   徐北游反问道:“怎么不一样了?”   李神通想了想,答道:“师父你先前就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剑气凛然,可现在就像又把剑藏回了鞘中。”   徐北游略微感慨道:“这就对了,神通,你要记住,剑的真意不在于杀,而在于藏,日后你若是走到了为师今日的位置,还是要心存几分善念,要知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对于我们剑修一途而言,就更是如此,可如果不去抑制杀心,随心行事,终是要沦为邪魔外道之流。”   李神通若有所思,然后重重点头。   徐北游叩指一弹,诛仙出现在身侧。   他伸手握住诛仙,整个人的气势又是浑然一变。   仙佛气仍在,但却无法遮掩住那股子冲天的剑意剑气。   徐北游握住诛仙望向东方,持剑一指。 第五百七十四章 谨遵大将军军令   随着徐北游的这一剑遥指。   远在万里之外的东海之上,骤然生出无数波涛,海面滚滚分开,似如沟壑,长达二百丈。   碧游岛上,同样裂开一道长长深沟,剑气森森,仿佛是一道巨大剑痕。   莲花峰的峰顶,云海翻滚,亦是分开一线,好似有神人当空一剑,将这天幕从中一分为二。   随着云海从中分开,终年笼罩在雾气中的莲花峰下深谷也得以重见天日,显露出那座名为“囚牛”的道观。   远在湖州境内的徐北游遥遥望着东方许久,目光似乎穿越过了江州和东海,落在碧游岛的莲花峰下,然后才缓缓收回视线。   随着徐北游收回视线,一直以来都是桀骜不驯的诛仙悄然收敛锋芒,没有返回剑匣,而是径直飞到徐北游的腰间,无绳无线无鞘,就这么悬停于腰间。   与此同时,徐北游身上那份冲霄而起的剑意也悉数内敛,如宝剑归鞘。   此时的徐北游满头青丝如瀑垂下,一袭白袍,眉心一点紫色符篆,腰间一柄名副其实的仙剑,满身的仙气佛气,当真如天上仙人一般。   李神通身后背着霜天晓角,腰间悬着烟云乱,望着气态大变模样的师父,问道:“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彭老镇还是涿鹿城?”   少年心性,虽然已经见识了江陵城中天罚雷刑和刚刚天门大开的异象,但还是想要再去涿鹿城或是彭老镇,见识一下几十万人大战的壮阔局面。   徐北游看了眼李神通,这小子的心性,实在与他不像。   李神通年纪虽小,但素有早慧,看到徐北游的反应,心中立刻明白几分,涿鹿城和彭老镇八成是不能去了。   果不其然,徐北游说道:“萧瑾已死,江南的大局已定,再与魏无忌见上一面,然后剩下的事情就可以交给他们了。”   李神通早有心理准备,谈不上什么失落,只是重重地应了一声。   徐北游轻轻一挥袖,李神通顿时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一片羽毛,随风而起,飘飘荡荡,待到他重新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涿鹿城外。   因为在其不远处,正有百余架投石车,面朝城墙方向列阵摆平,此时的城墙已经是坑坑洼洼,极为凄惨。   除了涿鹿城,哪里还能有这般景象的大战。   李神通咧了咧嘴,觉得自己能见到此般场景,当真是幸运,同时又觉得有些可惜,因为此时的朝廷大军好像正在暂时休整,既没有投石机抛石,也没有甲士蚁附攻城,让他好生失望。   徐北游没有理会李神通的心思,径直迈步走向那座位于整个大营中心位置的帅帐。   帅帐周围自然有重重甲士护卫,其中也不乏修为高深的修士之流,只是他们此时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徐北游师徒二人一般,任由他们走进大帐。   此时的帐中只有魏无忌一人,直到徐北游走进帅帐的那一刻,魏无忌这位地仙十二楼的武夫才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来。   他几乎要被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能被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如此距离而自己还一无所觉,那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性命已经被别人握在手中,当初张召奴死于慕容玄阴之手便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当他看到来人时,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虽然徐北游的气态变化极大,但相貌未变,腰间的诛仙微变。再者说了,当世能如此云淡风轻地来到自己面前且又能让自己一无所觉的,也就是这位大剑仙了,至于秋叶和完颜北月,当然也能做到,不过以两人的身份和性情而言,就算真要杀人,也绝对是光明正大地堂堂杀人,而不会行偷袭之举。   魏无忌赶忙起身行礼道:“下官见过大将军。”   徐北游抬起手虚扶了一下,道:“不必多礼,我这次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情。”   魏无忌心底已有猜测,若是他的猜测为真,那么便意味着,万世之功,只剩下一步之遥。想到这儿,饶是以魏无忌的心性,呼吸也难以察觉地粗重了几分。   徐北游语气极为平静地说道:“魏王死了。”   魏无忌猛地屏住呼吸,虽然早有猜测,但当他真正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   对于他们这些老人而言,魏王萧瑾留给他们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   萧瑾,字怀瑜,取自握瑾怀瑜之意,大齐武祖淳皇帝萧烈之次子,大齐太祖高皇帝萧煜之异母弟,跟随父兄参与十年逐鹿,因功封魏王,位列诸王第一人,其人有谪仙人之姿,生而知之,有早慧,能谋善断,机敏善辩,素有大志,为大齐三代帝王所忌惮。   早在当年太祖皇帝还在世的时候,魏王便是当之无愧的诸王第一人,若论功勋,甚至还要在凌烟阁第一人蓝玉之上。   再后来,太祖皇帝仙去,林太后离世,宰执庙堂将近一甲子的蓝相爷倒了,大都督魏禁死了,甚至太宗文皇帝和高宗肃皇帝都已经相继驾崩,可魏王还是那个魏王。   在魏无忌领兵驰援的江南之前,他设想过的最好结果也仅仅是将萧瑾赶回魏国去,从未想过能杀死或是生擒这位魏王殿下。   现在徐北游告诉他,那位魏王殿下死了。   魏无忌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重复道:“魏王死了。”   此时他再望向徐北游的目光,不由多出几分他很不愿意承认的敬畏。   若说以前的徐北游,纵使能强压下他们这些老辈人,也不过是让他们口服心不服,那么现在徐北游将萧瑾置于死地之后,便是让他们真正无话可说了。   徐北游看了眼神情复杂的魏无忌,稍稍加重了语气,说道:“一天之间,偌大一个江陵城死伤惨重,未能逃出城者,不知凡几,萧瑾这是自行取死之道,就算我不杀他,朝廷不杀他,上天也要杀他。”   早在徐北游来到之前,魏无忌就已经知晓了江陵城中的异象,只是还不知道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闻言后不由默然。   徐北游继续说道:“萧瑾一死,江南的魏国大军便不足为虑,我还要赶往西北,接下来的残局便交由你们处理。”   魏无忌正色抱拳道:“谨遵大将军军令。” 第五百七十五章 若不归便背剑匣   若说江南像一位文质彬彬的如玉君子,那么西北便像是一位披坚执锐的粗糙汉子。   外人每每说起这儿,首先想到的无外乎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戈壁黄沙,还有如雷一般的马蹄声。   与文风鼎盛的江南相较,满身都烙印着风霜痕迹的西北,反差极大。   现在已经是冬天,但是江南的冬天与西北相比较,甚至可以称得上暖和。   江南的风,是吹面不寒杨柳风。   西北的风,冷硬如刀,风里夹杂着草原戈壁上吹来的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江南河网密布,骑兵难行,更是难以展开大规模冲锋,所以在江南地界很难听到那种震天的马蹄声响。   平心而论,这种环境,在文人诗家看来,可能是所谓的边塞风,可对于生活在这儿的寻常百姓而言,却有着莫大的苦楚。   西北的土地是冷硬的,尤其是在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地面冻得比石头还硬,一铁镐下去一个白印,得用铁钎和几十斤的大锤打眼,把洞眼连成一排,然后再用铁钎去硬撬,这样才能勉强挖开浅浅的一层,不过也只有在这样的土地上才会踩出轰鸣如雷的马蹄声。   如今已是寒冬腊月,西北正在打仗,到处都死人,地又冻成这般模样,那真是埋也埋不过来。   毕竟挖个浅浅的坑,就要四个人生生干上一天,把死了埋了之后活人也快累死了,而且埋得浅了,化冻之后就要被野兽刨出来,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而且死人越来越多,开始还给钉个薄木匣子,后来是草席卷,最后草席都没有了,干脆弃尸荒野,尤其是在两军交战的凉州,此般景象,可谓比比皆是。   徐北游自小便生活在西北,对于西北的冬天,记忆尤为深刻。   除了比石头还硬的地面,还有屋檐上垂下的几乎可以连接到地面的冰棱,足足有小孩子手腕粗细,实在吓人。   李神通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西北,第一次来到他师父的故乡。   一路行来,映入他眼中的景象,除了让他大开眼界,也让他触动颇深。   战争之残酷,未必都在流血千里的正面战场之上,反而是这种细微之处,更能见微知著,也更能触动人心。   徐北游带着他从江南赶到西北之后,没有直接去见那位故人张病虎,而是先去了丹霞寨,好在丹霞寨已经处于陕州腹地,当年十年逐鹿时,敌军从关内而来,这儿是前沿阵地,可如今草原大军从关外而来,这儿反倒是成了后方,未曾遭受太多战火波及。   对于徐北游而言,自然是一桩幸事。   因为丹霞寨无恙,便意味着小方寨也无恙。   饶是到了徐北游这般境界,也还是几分故土家乡情节,毕竟他的人生不像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人,早已是只把他乡作故乡,他至今也不过活了二十四个年头,其中有二十个年头都是在小方寨中度过,如何能轻易割舍。   在丹霞寨中,徐北游只是稍作驻足,李神通说道:“师父,我听师母说起过,你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儿。”   徐北游微微惊讶道:“你见过你师母?”   李神通同样是惊讶道:“师母每次来江都时都会专门见我一次,难道师父不知道?”   徐北游扶额按住眉宇间的紫色符篆印记,“我这个师父的确不太尽职。”   李神通嬉皮笑脸道:“师父日理万机,走南闯北,哪里顾得上我。”   徐北游听出徒弟话语中的几许话外之音,不过没有如何生气,只是笑着伸出已经变得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李神通的额头。   徐北游带着李神通离开丹霄寨后,径直来到小方寨,不过没进寨子,如今寨子里已经没有先生,徐北游也就无意再去打破那里的安宁平静,他只是带着李神通来到寨子后的断崖上。   这座断崖上有棵老树,当年徐北游的夏蝉便是从这棵树上捉来的。   如今,握着夏蝉的孩童已经长大。   此时,树上也无蝉栖。   时值寒冬腊月,不管是怎样坚韧的寒蝉,都难免在凄切哀鸣中死去。正如横秋老气,终究敌不过新冬来临。   树下有一座小小的坟冢。   这不是一座新坟,但也算不上老坟。   坟前立着一块木牌,上头端端正正地写着八个大字,“先师公孙仲谋之墓”。   没有太多名讳尊称,也没有生平祭文,与东湖别院中的那座衣冠冢相比,实在有些简单,甚至是有些简陋。   徐北游将剑匣放在坟前,指着这座简陋的坟冢,缓缓说道:“十四年前,为师就是在这儿遇到了你的师祖,也正是在这儿,我见到了诛仙出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广阔。”   “四年前,为师从碧游岛归来,将你师祖的衣物葬于此地,做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   不用徐北游吩咐,李神通已经是跪在坟冢前,重重叩首三次,掷地有声,当他再抬起头来时,额头已经可见淡淡淤青之色。   徐北游那双满是紫气流溢的眼眸中流露出追忆之色,轻声自语道:“当年师父在临终前曾对我说,把剑宗交到我的手中。正是因为这句话,我才决意孤身一人从西北去往江都,临走之前,我不知能否顺利走到江都,也不知道能否再回到此地。”   跪在地上的李神通久久沉默不语。   徐北游望着这座坟茔,继续说道:“牧棠之不足道,萧瑾不足惧,林寒不足虑,剑宗的大敌不在世内,而是在世外,待到诸般事了,待到天下太平,为师终究要与秋叶做过一场,为你的师祖讨回一个说法公道。”   李神通猛地握紧了拳头。   徐北游说道:“当年师父在酒后曾跟我说,他年轻时也曾青衫风流仗剑行,可惜我却没能做到,恐怕以后也没机会去这般做了。”   李神通猛地抬起头来,“师父……”   徐北游脸上笑意温和,俯下身,指着剑匣说道:“这个剑匣,你师祖背了一甲子,我背了四年,现在我再将它传给你,希望你能有朝一日,能够逍遥风流,仗剑而行。”   李神通望着剑匣,嘴唇嚅嚅,不知所言。   徐北游望直视着李神通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与秋叶一战,我并无十足把握,若我不归,你就要背上这方剑匣,就是代表你的师父,代表你的宗门,这个剑匣就是一口气,一道香火传承,往后你就要承担我们剑宗的香火,凭着这口气立身处世。”   徐北游直起身来,沉声道:“背匣!” 第五百七十六章 早已是无路可走   所谓西北,泛指西河原和西凉走廊一线的河西平原,由此分出大齐朝廷的两个大州,陕州和凉州,中都城便在陕州境内,乃是十三朝古都,更甚于江南的江都和天下之中的神都,直到大楚立国定都于江都,中都这才不再作为一朝国都。   再到大郑年间,草原数次进犯陕州,甚至是通过陕州进逼豫州,迫使大郑朝廷将中都作为一处军事重镇,屯兵二十万,设中都大都督,又以河内府为牧马所在,供给中都大军之所需战马,由此形成了后来鼎鼎大名的西北铁骑。   及至大郑末年,徐林成为最后一任中都大都督,在萧煜和林银屏夫妇平定王妃红娘子之乱后,徐林奉命率军二十三万征讨萧煜,这才有了后来萧煜的入主西北和虎视中原,故而中都又是萧煜的龙兴之地。   大齐建国之后,取缔前朝大郑的五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只设一位大都督,下辖五位左都督和十位右都督,以及都督佥事、都督同知若干,如今坐镇中都的正是左军左都督张无病,以实权和官职而言,几乎等同于前朝的中都大都督。   不过如今的张无病与其他四位左都督又是不同,其他四位左都督中,中军左都督魏无忌身兼江陵行营掌印官之职,除掌军权之外,还握有地方行政之权。右军左都督查擎被封郡王,可手中只有军权,并不能插手地方。而前军左都督孙少堂干脆是两者都没有,至于后军左都督禹匡,更是凄惨,丢城失地,能够将功折罪保住左都督的官职就已经是万幸。   唯有张无病,不仅有陕中行营掌印官的权柄,也有异姓郡王封号,更是身佩三大将军印之一的征虏大将军印,与平定江南的平虏大将军徐北游,以及平定东北的镇朔大将军赵无极,不相上下,这三位大将军虽然只是临时职位,但以尊贵程度而言,几乎可以等同于太师、太傅、太保的三公之位。   至于朝廷为何要对张无病如此礼遇,道理也很简单,在四方来敌的情形下,张无病要靠自己的一军之力抵挡住整个草原大军,朝廷不能给他钱粮,也无力支援其他,能给他的,就只有这些空名而已。   如今的西北战事,主要集中在凉州一地,陕州还算是平静。不过张无病终究是以一人之力战草原一国,纵使有布罗毕汗撤回大军的原因,导致林寒大军的脚步一再拖延,但在这个时候,伤亡惨重的西北左军已成疲敝之师,在军械箭矢损耗严重又外无援兵的情形下,已是大致撤出凉州境内,退回到陕州暂时休整。   换而言之,凉州已经大部失陷。   这也怪不得张无病,当初魏无忌与他一起设想过反攻草原之事,但前提必然是以大齐的举国之力去征讨草原,而非是以西北一隅之地去抵挡草原的举族之力。   所以这个结果,其实也在庙堂诸公的意料之中。   张无病会败是迟早之事,关键在于,张无病兵败之前,朝廷能否平定江南。现在看来,朝廷不但平定江南已是指日可待,而且东北三州也已经戡平,虽然丢了凉州,但整个局势却是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   草原诸部在草原汗王林寒的动员令之下,同时也是因为白灾愈演愈烈的缘故,不仅是各个大部落,还有诸多小部落,都派出了自己的青壮,这才成就了草原的举族之势。   原本西北大军所在驻地,此时已经人去营空,只剩下一片好大的空地,一场大雪过后,素白一片,再不见先前的人烟痕迹。   雪刚刚停,一支骑队踏着厚厚积雪来到这里,骑队之人皆是头戴貂帽身着狐裘,腰间悬着缀满各种宝石的名贵弯刀。   当先一骑是名身着黑色狐裘的中年男子,狐裘算不上多么华丽,甚至还有杂色。若在帝都或是江都,权贵们是不屑于这种狐裘的,达官显贵们更为偏爱纯色狐裘,有半分杂色也不成,不过这个明显出身不凡的中年男子却是半点也不在意,他率先停马在一个小丘上,朝中都方向遥遥望去。   紧随其后的是名面容苍老的老者,用马鞭指着中都方向,道:“中都一线,北靠白山,白山以北则是青河转向将草原与西北两分,河西侧正是大齐的马场河内府。如今我们就像象棋里横行无阻的车,进可攻退可守,如果想要在极短时间内南下中原,大可绕开中都,由西南一线长驱直入。西南一线,说到底就是两个地形易守难攻,西凉走廊与河西平原,现在我们已经越过西凉走廊,又拔掉了河西平原上的几大营寨,整个凉州已是无险可守。”   说到这里,老者又用马鞭指了指脚下地面,笑道:“就好似那被脱了衣服的小娘们,没有半点反抗余地。”   听到老者最后一句话,骑队众人皆是会心大笑,老者继续说道:“河内、中都、陕中、敦煌,四者成三一之态势,自西南往西北,分别是敦煌、中都、河内,而位于三者之后的就是陕州,越过了凉州,就有两个选择,一是顺势攻打陕州,继而越过西岭口,直逼直隶州乃至大齐朝廷的帝都。二是绕过上行山,东进齐州、豫州等地。如今大齐朝分兵三处,必定造成内部空虚,若是有一支骑兵在此时突入中原腹地,不管是哪个选择,无论能成与否,都足以让大齐朝野震动,甚至是人心惶惶。”   一直是轻淡笑着的男子终于开口道:“父王鞭辟入里。”   老者正是金帐王庭的汗王林寒,而中年男子则是林寒最为喜爱的四子林术。   林寒缓缓说道:“牧棠之成事不足,还搭上了本王的一个儿子,萧怀瑜聪明一世,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让自己身陷死局,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了。”   林术问道:“父王,那两位藩王都败了,我们如今虽然有了道门的支持,就算可以不在意身后的摩轮寺和纳哈楚部,也可以不在意已经是苟延残喘的张无病,可对上一个已无内忧的大齐朝廷,万一……”   林术没有把话说完,林寒摆了摆手,轻轻说道:“我们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身后是雪大压死人的茫茫白灾,面前是一个身受重伤的病人。你是趁他病要他命,然后将他的钱财、宅院、妻女全都变成自己的,还是退回雪地里挨冻,等这个人养好了伤,再回过头来打你?”   林术微微一怔,沉默了。   林寒叹息一声,“进亦死,退亦死,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去博那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若是抓不住,无非一死。若是抓住了,那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富贵荣华。” 第五百七十七章 别小方再至中都   在公孙仲谋的衣冠冢前,李神通接过了剑匣,意味着徐北游认可了他剑宗首徒的名分,也意味着他接过了剑宗的千年传承,日后若是徐北游不在了,便要他来扛起剑宗的重担。   一代传一代,代代相传,这便是传承。   后人为前人敬香,这便是香火。   两者合一,即是香火传承。   香火不熄,传承不绝。   李神通背起剑匣之后,又恭敬地在坟前三跪九叩,行敬祖大礼。   待到行礼完毕,徐北游开口道:“这方剑匣乃是我剑宗开派祖师上清大道君所留,有须弥芥子之神通,可装剑数十万,如今匣中的其他物事已经被我取出,只有我留下的十二剑,虽然不能传于你手,但只要我在世一日,危急时刻,十二剑便可自行出匣,护得你的性命。你也可以将霜天晓角和烟云乱一并放入其中,剑匣自有养剑妙用。”   李神通点了点头,依循着徐北游教给他的法门,将霜天晓角和烟云乱送入剑匣之中。   徐北游走到断崖的边缘,遥遥眺望。   背着剑匣的李神通随之来到徐北游身侧稍稍落后半个身位的地方,问道:“师父,你在看什么?”   徐北游答道:“看西北。”   李神通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师父是在想怎么平定西北吗?依我看,只要杀掉了林寒就万事大吉,如今师父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剑仙境界,万军丛中取人首级还不是如探囊取物?”   徐北游本来想揉一揉他的脑袋,可忽然发现以如今少年的身高而言,已经不太适合这么做,抬起到一半的手掌顺势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微笑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道门放弃了身陷死局的萧瑾,却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林寒身上,我现在去杀林寒,便是与大半个道门对上。”   李神通瞪大了眼睛,语气中满是自豪和骄傲,“那又如何?他们如果敢跟师父做对,便一剑一个把他们都杀了,镇魔殿便是他们的前车之鉴,也好让道门知晓我们剑宗的厉害。”   说这话的时候,李神通的眉宇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与他这个年龄并不相符的杀气和暴戾之气。   徐北游哑然失笑,稍稍加重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小小年纪,不要如此大的杀心。”   李神通见师父没有真的生气,继续说道:“当年他们在碧游岛杀了我们那么多的人,我们绝不能轻饶了他们。”   徐北游点了点头,说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是这么个道理,杀人偿命,更是天经地义,不过却不是现在。”   李神通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李神通的目光幽深,缓缓说道:“等我和秋叶一战之后,在此之前,我不能让自己身上有半点伤势。”   李神通点了点头,“懂了。”   然后他又问道:“师父,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徐北游说道:“去见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见的张病虎。”   李神通毕竟是少年人,再怎么少年老成,也都有个限度,闻言之后立时欢呼雀跃一声。   两人离开这处断崖,继续一路向西,来到中都城内的都督府,没有让人通报,直接从天而落,来到大堂。   此时堂内只有张无病一人,对于徐北游的到来毫不意外,起身道:“我早就盼着你这位平虏大将军赶紧过来,可你就是迟迟未到,今天终于是来了。”   然后他稍稍一顿,破天荒地开了个玩笑,道:“就是如今这个样子与我记忆印象中的徐南归不太一样,难道在来之前,你还专门去收拾打扮一番。”   不等徐北游开口,李神通已经是开口道:“这可不是打扮就能打扮出来的,瞧见我师父眉心处的紫色符篆没?那可是名副其实仙人印记,这就说明此生长生有望,大道可期!”   张无病心中略有讶异,徐北游如今的确与过去大不相同,先不说那头白发变成了黑发,就说身上的气态,就与去摩轮寺之前的徐北游大不相同,不过张无病也是与张雪瑶等人同辈同龄的人物,必要的城府还是有的,脸上不显,反而是望向李神通,问道:“你是?”   徐北游笑着接过话头:“这是我徒弟,李神通。”   张无病看了眼李神通身后背着的剑匣,感慨道:“这才几年的功夫,这方剑匣就已经换了三个主人,好巧不巧的,偏偏我还都见了一遍。”   徐北游微笑道:“不是巧合,而是病虎与我剑宗有缘。”   张无病闻言后嗤笑一声,“好你个徐南归,不但学会了佛门的金身,而且还学会了佛门和尚那套说辞,动辄有缘,开口有缘,既然这么有缘,那是不是还要让我去你们剑宗做个长老?”   徐北游故作惊讶道:“病虎若真有这份心思,那也未尝不可,只要病虎肯解甲归田,那我便立刻将三大长老改为四大长老,虚位以待。”   张无病赶忙摆了摆手道:“你就饶了我吧,你们剑宗的三大长老都是女子,我这辈子要么在军营,要么在佛门,都是男人扎堆的地方,实在不习惯与女子共事。”   徐北游促狭笑道:“看来张病虎是嫌弃女子了?那我可真得把这事给唐姨好好说上一说,请她老人家做主才是。”   “还是说,你嫌弃我们剑宗没有一位唐长老?”   被徐北游戳破了老底的张无病脸色略微尴尬,轻咳一声,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南归,你想挖墙脚,那也得明白这座墙角是谁的,我如今可是公主殿下的人。”   徐北游笑道:“公主殿下还是我的人呢,这不就是左手和右手的事情?”   望着这一幕,李神通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现在的师父,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那位传说中的病虎张无病,也有点不一样。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朋友?而且绝不是酒肉朋友。   李神通忍不住在心底感叹,能做他师父的朋友,可不简单,更不容易。   徐北游和张无病不约而同地停下话语,对视一眼,然后大笑出声。 第五百七十八章 人间自有人间福   笑过之后,徐北游正色说道:“谈正事。”   张无病也收敛了笑意,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徐北游说道:“我先说明,虽然我在江南那边因祸得福,境界上有望突破地仙十八楼的桎梏,但我接下来要专心准备与秋叶的一战,所以我不会轻易让自己身处险地,更不会让自己再经受什么伤势。毕竟已经有了秋叶的前车之鉴,到了我们这个境界,等闲不会受伤,可一旦受伤就是极为麻烦的事情,试想一下,如果我遭受伤势,身带伤势与秋叶交手,必然是个送死的结局,那么必须先去养伤,可如此一来,等我养好了伤势,恐怕秋叶已经证道飞升,堂堂道门掌教真人,会为了道门贻误飞升之期,可不会专门留下来等我。”   张无病点头道:“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帮我去万军从中刺杀林寒了。”   徐北游接着说道:“除了这点之外,我也不好再亲临战场,毕竟在两襄城外已经有过一次类似经历,那次只是初犯,故而只是降下了一道雷霆,以示警戒。如果再犯,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过关了。”   说到这儿,徐北游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伸手指了指额头眉心上的紫色符篆印记,说道:“我徒弟说的没错,这枚印记的确是天上仙人身份的一种认证,虽然我现在还未飞升证道,但也相当于在籍在册之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张无病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给我摇旗呐喊来了。”   “不完全是。”徐北游道:“如果就是给你助威壮声势,那我也没必要过来了,”   张无病双臂环胸,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危,怕道门有人行刺杀之事。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也遇到过两次,一次是道门中人出手,这些道门的大真人兴许是养尊处优惯了,说是刺杀,倒不如说是光明正大地来杀,我好歹也是地仙十二楼境界的武夫,又有军阵助力,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无非是用了通花里胡哨的法术,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徐北游双眼中的紫气微微跳跃,从眼角位置流泻出来,上下飘摇不定,盯着张无病,问道:“还有一次呢。”   张无病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还有一次就是草原萨满教中人出手了,这些人若是正面交手,真算不上什么,可不得不说,他们那些旁门左道之术,却是防不胜防,我就在这些人身上吃了点暗亏。”   徐北游双眼中的紫气骤然收敛,悉数回归到眼眸之内,自从得到那场造化之后,徐北游除了体魄、境界和眉心处印记的变化之外,还有就是这双眼睛了,首先便是目力大增,可以做到方圆几十里之内明察秋毫,然后便是窥破诸般幻术,直达内里。   不过这还是最为根本的,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动用体内气机灌注入双眼之后,可以洞察天地之间的阴阳二气,还能窥见他人体内的五气变化,若是真正到了天上神仙的境界,便可遍观天下,如同掌观山河,天上地下,无所不视。   至于天仙境界,其威能已是超出人间极限,也许就真如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烛龙一般,左眼闭,日晦,右眼闭,月隐,双眼齐闭,日月遁去,天地无光。   方才徐北游徐北游便是将体内紫气注入双眼之中,以此观看张无病,发现他体内五气不调,有一道隐晦气机蛰伏于体内,好似是附骨之疽,一时半会儿之内兴许没有大碍,可时日一长,难免会成为一大隐忧。   徐北游眨了眨双眼,使得双眼内略显淡薄的紫气重新恢复正常,这才开口道:“恐怕不止是吃了点暗亏这么简单吧?”   “被你看出来了。”张无病一怔,轻声道:“那位草原萨满教的大祭司,论境界论修为,兴许比不上已经身死的巫教祝九阴,可我张无病也不是你徐北游,在境界上还是弱上那位大祭司一筹,我们两人有过一次交手,我拼尽全力打了他一拳,未能伤到他,只是毁了他的一尊替身。同时他也指了我一下,我本来以为我身上有朝廷赐下的玄甲,刀枪难伤,术法难入,所以就硬抗了这一指,可没想到,就是这一指,便让我体魄受创,至今未曾痊愈。”   徐北游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个大祭司还是有些门道的。”   张无病苦笑道:“那是对我来说,对你来说,恐怕就不一样了吧。”   “那也未必。”徐北游摇头道:“修士之争,最是忌讳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要知道修士动手交战,犹如棋手对弈,就算是九段大国手,也不敢说自己百战百胜,很多时候难免会败于一些无理手之下,当年的秋叶又如何?十八楼之上,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可碧游岛莲花峰一战,还是让自己落下了伤势。”   张无病知道徐北游说的是秋叶和公孙仲谋一战,当年的公孙仲谋只有地仙十七楼境界,最后却逼得十八楼之上的秋叶强行动用镇魔锥,导致自己道行受损,所以很多人都认为,若是秋叶与公孙仲谋同境,绝不是公孙仲谋对手,就算秋叶只是高出一重境界,那也是一个胜负难料的局面。   可惜秋叶是十八楼之上的境界,两者之间的悬殊实在太大,若不是秋叶非要击杀公孙仲谋,也不会使自己道行受损。   此事算是徐北游心底的一个坎,张无病也不知该如何评说,只能沉默以对。   徐北游继续道:“至于朝廷的玄甲,我也有所了解,乃是蓝老相爷的天机阁精心打造,不逊于寻常法器,最起码可以挡下冰尘的一剑,放眼整个朝廷,就只有六副而已,而且你又是实打实的武夫体魄,此人能透过玄甲伤及你的武夫体魄,实在不容小觑。”   张无病直接了当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徐北游略微思量后,回答道:“林寒的防卫定然是道门的重中之重,可道门的人不会去刻意护卫一位萨满教的大祭司,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尝试杀掉这位大祭司。” 第五百七十九章 莫为苍生做马牛   张无病愣了愣。   因为徐北游的语气有点太过轻描淡写了。   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要杀掉一位萨满教的大祭司,就像他麾下的将领率领数万大军说要吃掉敌军的几千人一般。   这已经不是胸有成竹了,合着刚才说了半天的不能妄自尊大都是谦虚客套话吗?   徐北游看了他一眼,那双紫气浓郁的双眼似乎能看透张无病的心中所想,重复说道:“我只是说尝试,并没有说肯定能杀死那位大祭司。”   张无病道:“可你的语气却让我觉得这事已经成了九成。”   徐北游沉默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指抚过眉心处的紫色符篆,说道:“自从有了这份机缘之后,我的心性在无形之中也有了许多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是……”   徐北游想了想,然后说道:“就像一个大人在看一群小孩子打闹。”   张无病笑道:“小孩子?如果那位大祭司是小孩子,那我这种岂不是襁褓中的婴儿。”   张无病张开手掌,说道:“如今的天下,还有地仙十七楼以上修为的,可谓是少之又少,尤其是被你屠戮一番之后,更是屈指可数。就拿你们剑宗来说,你这位剑宗宗主算一个,大长老冰尘算一个。道门那边稍好一些,掌教秋叶算一个,镇魔殿殿主尘叶算一个,再有就是慕容萱和青叶。至于佛门,除了秋月和龙王之外,肯定还有一个,辈分还不低,只是有钟离安宁、明尘、萧慎等老辈人的前车之鉴,肯定不敢轻易到世间走动露头。再就是玄教那边,慕容玄阴已废,宋青婴只有地仙十六楼的境界,只剩下一个完颜北月支撑门户而已,至于儒门,自从孙世吾身死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我说的这都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大宗门,大宗门尚且如此,那些小宗门就更可想而知了。”   徐北游笑道:“你还少数了几个,咱们大齐朝廷的平安先生张百岁和赵师傅赵青,以及天机阁的阁主蓝老相爷,这样算来,其实人也不少。”   张无病无奈道:“本来的确不少,被你打杀一通之后,就很少了。算一算死在你手上的,道门的钟离安宁,剑宗的萧慎,摩轮寺的松赞活佛,巫教的祝九阴,这些都是地仙十七楼境界以上的大高手,若是从地仙十二楼开始算起,这个人数还要翻上几番。”   徐北游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动,“巫教的祝九阴是因我而死不假,可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他是死在了赵师傅的手里,与他作伴的,还有金刚寺的六面。”   张无病无奈笑道:“知道你的厉害了,从这点上来说,你可要比你的师祖上官仙尘还要厉害。”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说道:“所以,我在许多人的眼中,就是第二个上官师祖,当年上官师祖在修为大成之前,一直被道门的老掌教紫尘所压制,说不定这时候,就有很多人都盼望着紫尘的弟子秋叶,能够像他的师父一样,来镇压我这个杀人魔头。”   说到这里,徐北游按住腰间的诛仙剑柄,轻声说道:“道人降服镇压魔头,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可事情总是这么个套路,就未免无趣了,我就想着为何不颠倒一下,看似道貌岸然的道人才是真正祸害天下的魔头,而那个所谓的杀人魔头,其实是冤枉的。”   张无病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与秋叶相比又如何?”   徐北游坦然道:“以道门的五仙而论,我现在是地仙十八楼的巅峰境界,比起冰尘的地仙十八楼境界还要高上半筹,如果将第十八楼境界看作庙堂的九品,冰尘也好,尘叶也罢,不过是在四品和五品左右,而我现在是正一品,位极人臣,距离十八楼之上的境界只剩下半步之遥。”   张无病道:“不要说这些虚的,说点实际的。”   徐北游笑道:“那就说点实的,只要给我半年的时间,将体内的鸿蒙紫气悉数炼化,我必定可以踏足十八楼之上。怎么样,够不够实际?”   张无病猛地愣住,饶是这位经历了无数风霜雪雨的猛将人物,也有点不敢置信,“必定?”   徐北游点点头,“不是五五之数,不是七八成,也不是九成九,而是十成十的把握,没有任何意外。”   张无病震惊道:“徐北游,你该不会是从天上下来积攒功德的谪仙人吧,就像庙堂上的权贵子弟下去镀金一样,别人苦熬几十年的过程,你几个月就走完了,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不等徐北游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神通已经说道:“要不是师父舍不得人间,这时候早就飞升成仙了,我可是亲眼所见,天门大开,还有那些云彩一层层落下来,就像台阶似的。”   登天之梯!   一直尽量想要让自己神情平静的张无病,这时候已经快要绷不住脸上表情。   徐北游的机缘,是不是太大了点?   二十岁的时候,还是个刚从乡下出来的少年郎,连鬼仙境界都没有。然后四年过去,一跃成为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剑仙,再有个半年功夫,就能白日飞升了?   而且按照李神通那个小家伙的说辞,徐北游本来是有机会直接飞升的?这倒也解释了他身上的种种神异之处,尤其是那枚熠熠生辉的紫色符篆印记。   过了好一会儿,张无病才勉强平复了心境,似是自言自语道:“你徐北游既然有如此机遇,又何必趟人间这滩浑水?早早飞升天上,逍遥得大长生,岂不是更好?”   徐北游神色平静,说道:“因为在这人间还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东西,若是我直接飞升天上,岂不是一走了之?”   张无病轻声说道:“人间自有人间福,莫为苍生做马牛。”   徐北游默然不语。   张无病接着说道:“我还记得当年你跟我说过,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人上人,可你现在却放弃了直接做天上人的机会,都说不忘初心,你的初心,你可曾是忘了?”   徐北游哑然失笑,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 第五百八十章 草原王庭金帐王   就在徐北游与张无病“策划于密室”的时候,草原大军已经沿着西凉走廊一线,直奔中都城。   这一次,不再是兵分两路,而是林寒和林术大军合作一处,由林寒亲自领军。   虽然林寒曾经说过,草原大军可以绕过中都,直插中原府邸,但林寒却不打算如此去做,因为绕过中都,无疑是在自己身后留下了一个心腹大患,随时都有被人截断后路的隐患,而且这也会让张无病的西北大军得到喘息之机。   林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西北大军打残,又怎么会任由他们恢复元气,再次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尽早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是正途。   林寒也是这么想的,这位修罗将军在距离中都还有大概百余里的时候停马而望,对于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事,以及已经发生血腥战事,通通都是无动于衷,可谓是铁石心肠。   就在前不久才结束的河西平原战事中,西北和草原双方都可以说是死伤惨重,张无病不得已投入了直属于西北都督府的骑军,三千货真价实的重骑军,人马俱是披甲,在正面战场上大破草原骑军。   只不过在一轮冲锋过后,这支成建制的重骑军几乎死伤殆尽,再难成建制冲锋。反观林寒的草原大军,虽然同样是损伤严重,但是草原几乎没有步兵,皆是骑兵,在庞大的基数之下,大军仍旧保持完整建制。反而是西北大军,虽然骑军数量已经是五大禁军之中最多的一路大军,但仍旧比不得草原大军,在这场骑军大战之后,已成破釜沉舟之势的张无病不得不放弃凉州,全军退入陕州境内。   此战之后,林寒没有丝毫犹豫,没有贪恋凉州的土地,只是在短暂的休整之后,便下令全军向陕州禁军,绝不肯给张无病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势要将张无病一口气彻底压死。   林寒驻马于一座小丘之上,从这儿依稀可见连接着大雪山的小白山轮廓,而在小白山之侧,便是那座阻断了林寒中原野望的中都城。   林寒举起手中马鞭,说道:“那座城,我已经有一甲子的时间没有回去过了。”   停马于林寒之侧的林术同样也看到小白山的隐隐轮廓,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说道:“这次回去,父王便能再回味下旧时之情。”   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林寒收回视线,“什么旧时之情,当年在那座城里,终究只是寄人篱下,王庭才是我们的根本,帝都才是我们的目标,中都,不过是我们前进路上的一个小小驿站而已。”   林术闻言后笑道:“父王好气魄。”   林寒笑道:“气魄这东西,说到底还是要看结果的。当年我那位姐夫,也就是萧煜,坐镇中都,被无数中原士人视为虎视中原,待到他挥师东进入关,又说是中原陆沉,待到夺得天下,便奉承其为气吞万里如虎。”   林寒甩了甩手中马鞭,抽打出一个响亮鞭花,继续说道:“我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什么气吞万里如虎,什么虎视中原,什么轻轻一脚,便是中原陆沉,都是放屁,说到底都是被逼出来的,若不是大郑神宗吃饱了撑的要派徐林大军征讨所谓的萧逆,哪里会有后来的入主西北?就凭我们当时手头上的兵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攻破有二十三万大军驻守的中都,如此便不能入主西北,也就没有再后来的定鼎天下了。”   父子间瞬间的沉默。   “知道为父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林寒打破沉默问道。   林术说道:“父王的意思是,咱们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无非是被逼出来的,父王老了,早已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之所以甘愿冒着弥天大险与萧瑾、道门等人共谋天下,说到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我们草原,更是为了子孙后代。”   林寒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笑意,这便是他最为喜欢这个四儿子的缘由所在,不像他的大儿子,是个只会领兵的莽夫粗人,也不像他的二儿子,是个整日沉溺于酒色的废物,更不像他那个只会耍弄嘴皮子的三儿子,这个四儿子是个难得的文武全才。   当然,最为重要的一点,林术年纪不大,等得起,待到林术继承王位的时候,刚好是不惑之年,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   不像他那个长子,动了不该动的念头,竟然想要在围猎时以鸣镝刺杀他这位父王,事败之后,林寒没有顾念父子之情,直接让王庭的金刀侍卫砍下了长子的头颅,做成酒杯,以示对其他三子的警戒。   此事之后,原本就不算出众的次子愈发消沉,整日沉迷酒色,三子也没了心头的志气,只剩下一个林术了。   林术望着父王的脸色,轻声说道:“父王说的对,既然我们已经招惹了大齐,就算我们现在想要收手,大齐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要趁早攻克中都,然后以中都为根基,形成当年萧煜的虎视中原之势,这样,进可攻,退可守。”   林术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儿子愿为父王分忧,拿下中都。”   林寒笑了笑,“就凭你?我这次之所以不再分兵,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单凭你一人之力,根本攻不下中都。毕竟不是谁都是徐北游,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大势,这样的人,五百年才会出现一个。”   这话尽管听着刺耳,林术听了还是听出了些许话外之音,惊愕地抬起头,望向父亲:“父王的意思是……徐北游已经赶往中都了?”   林寒猛然加重了语气,“不是赶往中都,而是已经就在中都城内了!”   林术凛然一惊,下意识地问道:“父亲是如何知道的?”   林寒脸上显露出让林术都感到凛然的威严,“我是草原王庭的金帐汗王,肩上担着草原百万儿郎的生死,你知道的我要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要知道,如今萧怀瑜都死在了这个年轻后辈的手里,我敢不知道吗?”   这样的威严,在林寒壮年的时候,常常还能一见峥嵘,可在林寒古稀之年后,便不常见,林术唯一见过的一次,还是林寒决意处死自己长子的时候。   今日见到父王的威严重现,林术心头凛然,赶忙轻声说道:“儿子明白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当年高人今又至   草原大军直扑中都城的军报,火速传入中都城中,按照目前草原大军的行军速度估算,最快一日,最迟将在三日之后,兵临中都城下。   徐北游与张无病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两人一起登上中都城头。   说起来这还是徐北游第一次登上中都的城头,前两次来都是来去匆匆,而且也没资格登上此地,这一次,他以朝廷大将军的身份登上城头,倒是有了点指点江山的感觉。   徐北游双手按在高大城垛上,透过瞭望口向外望去,说道:“以前并无太多感觉,如今我越来越觉得,该打的仗,必须要打,可不该打的仗,一场也不要多打,能少死些人,总归是好的。”   张无病摘下头盔抱在怀里,缓缓说道:“什么是该打的仗?什么又是不该打的仗?”   徐北游笑道:“我们守西北,守国门,这是该打的仗,萧瑾、林寒、牧棠之三人为了一己私欲,祸乱天下,这便是不该打的仗,也就是夫子先生口中的不义之战。”   张无病对此不置可否,也许觉得徐北游的想法太过幼稚儿戏,也或许是觉得徐北游的境界太高,已经到了看山还是山的境地,总之两人的看法不尽相同,将话题转开,说道:“这次林寒大军来势汹汹,足有四十万之众,而我西北大军在连番损耗之后,不过还有十万可战之兵,想要守城,不难,难的是能守多久。”   徐北游皱起眉头,说道:“纳哈楚部已经撤兵,可为何林寒还有如此庞大的兵力?”   张无病苦笑道:“先前江南有萧瑾,东北有牧棠之,林寒觉得我们大齐自顾不暇,便没有真的尽全力,还想着留上些许后手,可在局势急转之下之后,这位草原王也知道到了该拼命的时候,便将所有的家底都搬出来了。单纯以兵力而论,草原其实不逊于大齐朝廷,先不说王庭十二部,仅是大小台吉,便有七十四人之多,就算朝廷没有魏王和牧氏之乱,想要平定草原,也非一日之功。”   徐北游挑了挑眉头,“若是林寒一开始便全力以赴,岂不是西北危矣。”   张无病笑道:“那也未必,先前局势对于三位藩王来说,的确是一片大好,谁会在胜券在握的时候去破釜沉舟?这不是有病吗,所以也怪不得林寒,若是我在他那个位置,大概也会如此抉择。”   徐北游点了点头。   在兵事一途,他的确不甚精通,远远比不了张无病这位沙场老将。   他这次来到西北,也没想着如何运筹帷幄或是调兵遣将,只是想着用自己手中之剑,帮助张无病一解眼下困局而已。   想到这里,徐北游伸手按住腰间诛仙。   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好似一把三尺青锋稍稍出鞘寸许,寒光乍现,却又不至于锋芒毕露。   徐北游的双眼中紫气迸现,飘摇不定,他极尽目力望去,缓缓说道:“看来这次不仅仅是林寒搬出了所有家底,道门也是毫不吝啬。”   张无病问道:“怎么说?”   徐北游沉声道:“有高人。”   ……   草原大军抵达中都城外之后,安营扎寨,大营之中有单独一帐,距离帅帐不远,颇为幽静,其中只有一名白发黑衣的老人举杯饮酒,意态冷清。   这位出身道门的老人,不但比当今的道门掌教秋叶高出一个辈分,不但与钟离安宁、萧慎、上官仙尘等人属于同辈之人,更是与老掌教紫尘、天尘、傅尘等人是出自同一个师父门下的师兄弟。   在其对面是一位中年妇人,虽说妇人看起来与张雪瑶、秦穆绵等人的年纪相差无多,但就辈分而言,已经活了将近三个甲子的妇人要比张雪瑶等人高出一辈。当年公孙仲谋还是剑宗首徒的时候,妇人就已经贵为道门的七大峰主之一,后来帝都一战,她与另外两位峰主联手共抗脚踏万剑而来的剑宗宗主上官仙尘,虽然落败,但也在上官仙尘的剑下保住了性命。   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要比徐北游足足高出两个辈分。   不过若是从亲谊而论,她却要比徐北游高出足足四个辈分,可以算是老祖宗的辈分了。   因为她是傅尘傅先生的大姐,林太后的姨母,曾经的玉衡峰峰主,道门大真人玉尘。   当年便是她联手反叛剑宗的萧慎夺去了青萍法剑和碧游岛。   至于坐在她对面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她的道侣,曾经的天权峰峰主,道门大真人微尘。   当年老掌教紫尘尚还在位之时,因为长年闭关之故,道门内便由一位主事峰主代为主事,第一任主事峰主便是天璇峰峰主无尘,在无尘坠境之后,接任无尘的便是这位天权峰峰主,微尘。   说起微尘,同样与剑宗的渊源颇深,当年张雪瑶的伯父,剑宗剑皇张重光便是死在他的手中,其佩剑霜天晓角也是落入微尘的手中,后来微尘又将其送给萧煜,这才辗转重新回到徐北游的手中。   定鼎一战时,双方高手尽出,萧煜亲自对战傅尘,佛门方丈和三大士对战玄教五大长老,天尘对战青尘,微尘同样参与了此战,斩杀白莲教副教主徐鸿儒。   再往前,巨鹿城之战,微尘以纯均法剑击退玄教东长老李诩。   梅山一战,微尘以小天人五衰之术喝破天机阁崔大先生,使其修为尽失之后,又身死当场。   甚至当年道门攻打摩轮寺,也是由这位曾经的道门主事峰主亲自主持。   单以战绩而论,在十年逐鹿中,微尘仅仅是败于上官仙尘之手而已。   夫妻二人在道门内可谓是位高权重,且资历深厚,只是在天尘飞升之后,秋叶登上掌教大位,两人便相继卸任各自的峰主之位,开始闭关求长生,长年不问世事,直到前不久,两人才刚刚出关。   按照道理而言,就算是以秋叶的掌教之尊,也很难请动两人出山,可有一件事,却让两人下定决心离开玄都下山。   那便是两人的独子,死在了后建,还被人割下头颅,当做礼物。   其罪魁祸首,正是如今的剑宗宗主。 第五百八十二章 证道艰难断道易   就在徐北游遥遥望向草原大营的时候,帐内的二人似有所觉,妇人忽地起身,毫不避让地转头望去,脸上满是彻骨寒意,几乎是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寒声说道:“欺人太甚!”   白发老人仍是自斟自饮,对于那两道犹若实质的视线全然无动于衷,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见老人不说话,妇人心头的怒意愈重,不再与那个年轻后辈对视,重新坐下,忍着怒火望向老人,“怎么,当年那个号称道门第四人的微尘,现在连说句话都不敢了?”   白发老人放下手中酒杯,缓缓说道:“说什么?”   妇人深吸一了口气,“微尘!你别忘了,咱们这次下山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咱们的儿子可就是死在这个人的手里。”   老人神色平静,漠然开口道:“就算我开口了,是能让这位剑宗宗主横死当场,还是能让咱们的儿子死而复生?我不是道祖,没有那么大的神通。”   妇人的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袖口,一字一句道:“好,你可以不说话,但总要做点什么吧?”   老人淡然道:“这是自然,否则何必要来?”   妇人沉默良久,忽然叹息一声,问道:“如果你此生飞升有望,你还会来吗?”   说话间,妇人死死盯着老人的眼睛,希翼着从中看出些许端倪。   老人平静地直视着妇人的逼人视线,缓缓摇头道:“不会。”   妇人在这一瞬间好似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再没有先前的咄咄逼人架势,苦笑道:“我就知道,你和傅尘其实都是一种人。”   老人,或者说曾经的道门天权峰峰主微尘,终于是起身,随着他这个看似平常至极的动作,整个人却是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人的身体犹如枯木逢春,开始再次生长。   原本雪白的头发重返青色,脸上的皱纹和皮肤上的老人斑都飞速褪去,最后从一位垂垂老矣的白发老人变成了一位面如冠玉的中年男子。   此时的微尘,清风绕体,丹气透华,面上宝光隐隐,长髯随风飘摇,已经与道门玄都祖师殿中悬挂的画像有九分相似,所谓仙风道骨,不过如此。   道门中素有“真人不露相”之语,倒是符合此情此景。   微尘淡笑道:“这副身躯,真是久违了。”   此时玉尘也重新收拾了心境,轻声道:“自从你因心魔劫数而断了飞升之机,便终日以老人相貌示人,至今已有二十三年了。”   微尘神情仍旧是平静,可眼神却不平静,一双眼睛好似狂风骤雨下的大海,电闪雷鸣,惊涛骇浪。   当年的道门八老,分别是掌教真人紫尘、天枢峰峰主青尘、天璇峰峰主无尘、天玑峰峰主溪尘、天权峰峰主微尘、玉衡峰峰主玉尘、开阳峰峰主天尘、摇光峰峰主清尘。八人同出一师,是为嫡亲师兄弟,若是不按照师兄弟之间的入门顺序排名,而是以最终的境界修为排名,紫尘无疑是第一人,天尘次之,青尘再次之。   微尘可排在第四人的位置。   前三人中,紫尘和天尘俱已飞升,青尘也是险些飞升,按照道理而言,微尘此生也有望证道求长生,只是几十年的一场大劫,让他彻底断了飞升之机,对于一位有望飞升的大修士而言,无疑是从云端摔倒了泥土之中。   微尘说道:“不是我故意以老朽面貌示人,而是自从那次大劫之后,我损耗寿元达一甲子之巨,不得已之下,只能神华内敛,勉强维持。此后每次现出真身,都要折损一年阳寿。”   玉尘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脸色不由微变,道:“这件事,你以前为何从未对我说起过?”   微尘笑了笑,“与你说了又能怎样?不过是让你徒增烦恼罢了,只是这次下山,也不必再忌讳那么多就是了。”   玉尘忽然想起一事,惊觉说道:“当年萧煜入京,我们三人因掌教师兄之命为他保驾护航,在那次太庙之变中,剑宗上官仙尘御万剑前来,我们三人联手阻他,那一战中,你为了护住我,不惜折损寿元二十年,才堪堪挡下了上官仙尘的三剑,可是那次的事情留下了祸根?”   微尘不置可否道:“当年与上官仙尘一战,是人劫,过去了,才能保住性命,过不去,就身死道消,万事成功,就像当年的无尘师兄,就算侥幸逃得一命,也难逃寿尽而终的结果。”   玉尘闻言沉默许久,最终叹息一声,“我明白了,当年与上官仙尘一战,他各自刺了我们三人一剑,当时我们虽然未曾身死,但却都被上官仙尘断了长生契机,就算是修为最高的你,也没能逃出这个窠臼。”   微尘说道:“事已至此,我便与你说明白了,二十年前,我与羽化登仙不过半线之隔,可惜二十年之后,反而变成了一线之隔,一身修为境界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已是看不到飞升契机,这次我之所以会起意下山,除了杀子之仇的缘故之外,又何尝不是因为认命二字?自古以来,世人公认道门证长生易,剑宗证长生难,哪怕是惊才绝艳的上官仙尘,也在最后临门一脚的时候倒了下去,可世人少有人知,剑宗证长生不易,断他人长生却不难。”   玉尘低声道:“这些话你一直埋在心底,却不对我说。”   微尘淡淡一笑,继续说道:“二十年前,我自己都不曾看开,又如何对你说?其实这二十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看开,毕竟曾经一条腿已经走进天门,然后因为另外一条腿早早瘸了的缘故,跌落尘埃,这是何等大的落差。世间无数修士穷尽一生都无法接触的机缘,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的掌间溜走,就算我是修心养性多年,也实在难以在一时半会儿的时间里真正看开。”   玉尘问道:“你是如何看开的?”   微尘伸出一指手掌,有气机绕掌而行,语气平淡地说道:“就是在中天的死讯传来之后。” 第五百八十三章 天机了然在胸中   中都城的城头之上。   张无病脸色略微凝重,缓缓开口道:“如今天底下,还能当得起你口中的‘高人’二字,到底是何等人物?”   徐北游倒是依旧如平常,并未因为他自己口中的“高人”二字而如临大敌,解释道:“我上次与蓝老相爷见面的时候,曾经专门向他请教过一个问题,为何有些人明明已经是当世巅峰的境界修为,却可以不登上天机榜,就比如说钟离安宁、萧慎等人,甚至是咱们大齐朝廷的太宗文皇帝。”   张无病问道:“蓝相是如何回答的?”   徐北游道:“蓝老相爷说,天机榜的原名是山河图,虽然几经变化之后变成了天机榜,但其本质仍旧是一件与人对敌交战的重器,这件重器的玄妙之处,在于可以捕捉天下间顶尖修士的气机变化,然后摄入榜中,然后持榜之人便可以借法之术借用这些顶尖修士的法术神通。天机榜就像是一张囊括天下的地图,图上星星点便是修士,越是修为越高之人,在图上就会越发显眼,被捕捉到的气机也就会越多,后来天机阁便以此为凭据,来评定天下十人。”   “但是。”徐北游顿了一下,稍稍加重语气道:“天机榜也不是无所不漏,如果有修士长年藏身于某处,隐匿气机,或是干脆以假死遁世,就好比是当年藏身于梅山帝陵的太祖高皇帝、藏身于江南道门紫荣观中的钟离安宁,便可避开天机榜的感知,顺理成章地成为不登榜之人。天机榜不是不能找出这些人,只是要花费极大的精力,而且还会得罪那些避世之人,所以在寻常情形之下,蓝相爷不会刻意去搜寻那些不登榜之人,这也就是世间为何说蓝相爷在早些年作天机榜并不用心的缘故。”   张无病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此番来人,应该不是天机榜上之人,而是某位避世隐居多年的老辈人物。”   徐北游终于将视线收回,紫气悉数归入眼眶之内,道:“天下地仙修士大约有百人左右,平均下来,从地仙一重楼到地仙十八楼,每重境界大概有五人左右,不过地仙一重楼和地仙十八楼的人数又稍微多一些,毕竟有些人侥幸迈过地仙境界的门槛便已经是此生极致,而且此时多半已经步入垂暮之年,想要再进一步已是不能,所以就只能终生滞留于地仙一重楼的境界之中,至于为何地仙十八楼境界中的人数会多一些,其实道理也很简单,从地仙十八楼到十八楼之上,两者间的门槛之高,其实是仙凡之别,已经不是单单依靠资质根骨就能迈过去的,还要讲究时机和缘法,就好比是当年圜丘坛之变时候的青尘,煞费苦心地布局无数,说到底也是求一个飞升之机而已。”   听到这里,张无病有些明白了,道:“每一代中都不乏惊才绝艳之辈,登顶十八楼几乎是必然之事,可这些人中又有人会卡在十八楼境界的门槛上,一代代积攒下来,十八楼境界的修士便要远比其他地仙境界的人数要多了。”   徐北游点头认同道:“确实是如此,不过天道也对于这些滞留人间的十八楼修士多有限制,三十年一小劫,六十年一大劫,一开始都能轻松抵御,可越往后,天劫就越是厉害,而且天劫也未必都是雷劫,有刀兵见血的人劫,也有心魔趁虚而入的心劫,防不胜防,所以这些大修士们要么就是像青尘那般,苦苦寻求飞升之法,要么就像是萧皇那般,遁世不出,欺瞒天道。”   张无病听完之后,很是惊讶地望着徐北游,“这些隐秘之事,就算是道门典籍中也未必会有完整记载,你是如何知道的?”   徐北游伸手轻轻敲击自己眉心位置的紫色符篆印记,“它告诉我的,自从得了这份机缘之后,我便知晓了许多人间难以知晓的隐秘之事。”   这倒不是徐北游故意夸口,而是他的确知道了许多“天道规矩”,以及触发什么样的规矩有什么的刑罚,虽然不见于文字,但直接印于心田之间,玄之又玄,曾经晦涩难明的天机,对于如今的徐北游而言,已是了然于心,甚至可以说,如今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何谓天道规矩了。   张无病半是玩笑道:“你把这些告诉我,就不怕泄露天机?”   徐北游笑道:“这还算不上天机,只要是有心之人,都能大概知晓一二,只是没有这般详细罢了。”   因为未知,才会害怕,才会生出畏首畏尾之心。   若是悉数知晓,便大可以平常心待之。   如今的徐北游便是如此。   张无病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能推断出来人的身份吗?”   徐北游笑道:“不用推断,我已经看到他们了,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应该是两位道门尘字辈的大真人,算是我的师祖辈,比起那位秋叶掌教还要高出一辈。”   张无病背后骤然升起一股淡淡凉意。   尘字辈的大真人,能够活到现在的,无一不是厉害人物,又能被这位天下三人之一的剑宗宗主称为“高人”,恐怕是道门八老中的人物了,对于张无病而言,无论是道门八老中的哪一人亲自前来,都是极难对付的“硬骨头”。   更何况还是来了两位。   想到这儿,张无病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震惊开口道:“两人,难不成是道门八老中唯一的一对道侣,微尘大真人和玉尘大真人?”   徐北游轻轻点头道:“应该是了。”   就在此时有两道浩大气机从草原大营的方向骤然升空,径直飞入九天之上。   张无病随之抬头望去,忍不住感叹道:“此等底蕴,不愧是千年道门。”   徐北游没有否认,只是按住了腰间悬着的诛仙。   诛仙悬于腰间,无鞘无绳,就这么自行悬空,此时被徐北游按住剑首之后,剑身开始微微颤动,有紫青二色的剑气流转不定。 第五百八十四章 缘是前人寻仇来   在这一瞬之间,风起云涌。   张无病觉得很不对劲,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头顶滚滚云海猛地从中分开一线,然后在这一线左右的云层之上,出现了两道身影。   下一刻,云海蓦然下沉,瞬间笼罩了大半座中都城。   云海之上,微尘微微皱眉道:“我可以感知到那位剑宗宗主就在脚下城中,可此时城内剑气太过浓郁,让我难以确定他的确切位置。”   玉尘没有说话,直接翻手从袖口中取出一面铜镜,咬破舌尖,将一口真阳涎喷在镜面上,然后以食指指尖蘸血画符,此乃道门内一种极为生僻的法门,对于修士的要求极高,最起码也要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方能动用,而且还要损耗寿元,不过其功能也是玄妙非常,可以窥测天机、侦测行踪、破妄破幻。   只见玉尘在画符结束之后,将铜镜在眼前轻轻一晃。   铜镜先是化作点点流光,然后在两人面前重新组成一面古朴圆镜,不再是传统的铜镜,更像是自极西之地传来的玻璃镜,光滑明亮,如一轮明月。   玉尘伸手在镜面上轻轻一点,荡漾起点点涟漪,层层扩散,待到涟漪消失,在镜中开始浮现出一副画面,是城内的左军都督府的景象,不过其中并未见到张无病和徐北游的身影。   玉尘伸手在“镜面”上一抹,镜中的景象又是随之一变。   先是城内最高处的凌风阁,然后是中都行宫各处,接下来是崇龙观、中都暗卫分府、校场、军营、布政使衙门、臬司大牢、都指挥使司卫所、灵武郡王府等地,一一掠过,好似走马观花。   只是仍旧不曾见张无病和徐北游的身影。   遍寻无果之下,玉尘有了几分焦躁,伸手抹动镜面的速度也不由快了几分,就在此时,微尘忽然开口出声道:“停!”   镜中的景象戛然而止。   这是一幅从高空向下俯瞰的画面,可见在城头上的层层甲士中,有两人好似鹤立鸡群。   微尘望着这幅画面,自嘲笑道:“还真是灯下黑,人家就在咱们的脚底下站着,枉我们还找了这么久。”   就在此时,镜中两人的其中一人似有所觉,缓缓抬头向两人望来。   这是微尘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年轻人。   周身宝光隐隐,双眼中紫气流溢,眉心位置的一枚紫色符篆印记,格外显眼。   悬在他腰间的三尺青锋,似是无穷无尽地向外倾泻着紫青色剑气,正是这些剑气,蒙蔽了微尘的感知。   这便是剑宗宗主徐北游吗?   不过未等微尘有何感慨,镜面之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纹,紧接着砰然破碎,炸裂成漫天流萤。   与镜子心神相连的玉尘脸色微白,双眼的眼角处竟是流出两行血泪,让她最起码损失了一年的苦修之功。   微尘脸上的淡淡笑意渐渐敛去,轻声说道:“都说剑宗中人修力不修心,哪怕是强如上官仙尘,仍是不通天数天意,不晓天机变化,一味恃力横行,终是遭了劫数,可眼前这位剑宗宗主,很不一样。”   微尘一挥袖,扫去玉尘脸上的两行血泪,接着说道:“仅仅凭借一眼,就能破去师妹你的天镜之术,这等通天手段,就算是换成掌教真人亲自来做,也不过如此了。”   玉尘面无表情道:“此人的目标,本来就是秋叶。”   微尘轻轻一笑,“好大的气魄。”   就在此时,两人脚下的云海再度开始翻腾,就好似是被烧开的沸水一般,滚滚而动,云气升腾。   下一刻,原本就已经两分的云海再次被从中分开一线,又有第三个身影跃上云层。   来人正是黑发白衣腰间悬诛仙的徐北游。   在徐北游现身之后,整个云海都开始激烈翻腾。   玉尘脸色冰冷,竭力压制磅礴剑气带来的气机紊乱。   境界修为都要高出玉尘的微尘没有急于动作,而是望向徐北游,大袖飘摇,猎猎作响。   徐北游开口问道:“两位可是道门的微尘大真人和玉尘大真人?”   微尘笑道:“正是。”   徐北游抱拳一礼,道:“剑宗宗主徐北游见过两位大真人。”   微尘也随之还了一礼,“久仰徐宗主大名。”   两人对话之间,云淡风轻,半点也看不出各自宗门之间的千年宿怨,以及两人之间的深仇大恨。   这倒不是刻意虚伪,在徐北游看来,对方是前辈,虽然道门和剑宗有千年宿怨,但祖上还是同出道祖一脉,该有的礼数不能少,更何况双方又是如此身份地位,若是开口就骂娘,那又与乡野村夫何异,到时候丢的不仅仅是徐北游的脸面,更是整个剑宗的脸面。   对于微尘而言,亦然。   再有一点,便是修心养气这么多年,制怒二字,已经渗透到微尘的骨子里,哪怕是儿子死于他人之手,他也不会将恼火之意表现在脸上半分。   互相见礼之后,徐北游问道:“久闻贤伉俪早已避世隐居多年,不问世事,今日却如此大张旗鼓地驾临中都,不知有何贵干?”   微尘淡淡一笑,“只是寻仇而已。”   徐北游心中早有猜测,不过仍旧是明知故问道:“所寻何仇?”   微尘脸上的笑意敛去,沉声道:“杀子之仇!”   徐北游点了点头,“是因为傅中天之故吧。”   微尘的语气渐冷,“犬子跟随母姓,姓傅。在我夫妻二人隐世之后,投效于大齐朝廷,前些日子,有消息传来,说犬子死于后建,若是与人斗法,或是两军交战,他死了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可据我所知,他此次身死,却是中了玄教之人的暗算,而且死后头颅还被人砍下,做成礼物,送于他人之手,这未免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徐北游没有否认,直言道:“此事与我自然是大有关系,当时傅中天前往后建,妄图游说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兵发中原,恰巧我也来到后建面见完颜国主,结果就是傅中天死在了后建,至于你说的人头当作礼物,没错,正是送到了我的手中。”   徐北游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我从不觉得傅中天有半点冤枉,他身为大齐朝廷中人,却暗通道门,祸乱庙堂,就算他没有死在玄教中人的手里,我作为大齐朝廷之人,也会必杀此人!” 第五百八十五章 道理在口亦在剑   微尘闻言后沉默了片刻,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我之间已经是无话可说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谁也别想站稳了大义的名分。”   徐北游笑了笑,“大义名分,从不在于你我的话语之间,也不在于拳头大小,在于皇天后土,在于天下苍生的悠悠众口。”   微尘没有反驳,道:“大义的确如此,可私仇却是不用,我今日不是什么道门大真人,仅仅是为人父者,为人夫者,为我的儿子,也为我的妻子,讨要一个说法。”   徐北游道:“大义有道理可讲,私仇没有道理可讲。不管徐某人是否是为了大义,傅中天总归都是死了,因徐某而死,这便与大真人结了仇,这便是私仇,有仇报仇,以怨报怨,此乃天经地义的道理。”   微尘说道:“我在临来之前,曾经专门了解过你的事迹过往,你虽然出身剑宗,但却不太像剑宗中人行事,反而更像是儒家子弟,事事都要讲究一个规矩道理,认为天底下最大的不是武力,反而是规矩和道理,实在对我的胃口。如果不是在如今这般情形之下,我也许可以与你结成忘年之交。”   徐北游说道:“徐某谢过大真人抬爱。若是没有傅中天之事,晚辈也愿意结交前辈这样的高德之士。可无奈傅中天自行取死之道,若是傅中天不背叛大齐朝廷,哪怕是两不想帮,亦或是光明正大地辞官离去,重归道门,徐某也不会将他如何,无非是各为其主罢了,可他身为朝廷中人,行谋逆之事。论情,他辜负了林太后的栽培之意,论理,他这是不忠不义之举,论法,此乃谋逆之举,当诛。于情、于理、于法,他都该死,大真人既然也认可徐某所说的规矩和道理,自当知道,此事无理可论。”   微尘说道:“以公理而言,我的确无话可说,以私理而言,我却不得不说,也不得不论。”   徐北游点了点头,然后一拍腰间的诛仙,笑道:“道理在嘴上,道理在人心,‘道理’也在我的腰间。”   微尘不再多言。   他这次下山,只有一个目的,为儿子报仇,毕竟他本人的飞升之机已断,且寿元亏损严重,寿尽而终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唯一继承香火的儿子也已经身死,无疑是断了他最后的一丝念想。   正如微尘自己所言,若是他还飞升有望,儿子死了也就死了,毕竟自身得以证长生,何须子嗣传香火,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儿子再去赌上自己的飞升之机,殊为不值。可如果飞升之机断绝,便要儿子来传承香火,这也是当初两人之所以要在甲子高龄时生下一子的缘故,为的就是以防日后。   结果现在是两者皆断,自己又命不久矣,与其坐化而终,倒不如将这身苦修得来的修为用在实处。   于是他便和玉尘来到了此地。   他不敢奢望凭借自己能杀掉徐北游,只是期望着能给徐北游留下足够重的伤势,日后自然会有人帮他们完成那个不能完成的遗愿。   大袖飘摇的微尘一挥大袖,天地之间骤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金色手掌,朝着徐北游轰然落下。   徐北游不闪不避,任由这只如小山大小的手掌砸在自己的身上,紧接着这只由气机幻化出来的巨大金掌寸寸碎裂,徐北游重新出现在微尘的视野之中。   微尘望着徐北游身上环绕的白色光芒,恍然道:“原来是佛家的大宝瓶身,圆满无暇,如瓶不漏,不愧是能跟秋叶斗力的人物。”   言语之间,又是一只金色大手凭空生出,朝着徐北游拦腰抓住,想要将他生生抓起。   不过这一次,徐北游终于不再是无动于衷,悬于他腰间的诛仙顿时剑气大作,将这只金色大手从中拦腰斩断。   自从徐北游得了那份天门机缘之后,境界修为一日千里,再也不用刻意去闭鞘蓄养剑意,如今他身无他物,就是一人一剑而已。   只不过,人是十八楼巅峰且有望十八楼之上的大剑仙,剑是天下间有第一攻伐重器之称的仙剑诛仙。   这样的一人一剑,是当之无愧的横行天下。   从头至尾,徐北游只是按剑而立,没有握剑,更没有出剑,微尘知道自己再试探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干脆双袖一卷,在这云海之上,凭空生出两道巨大龙卷,接天连地一般,仿佛是两条孽龙在翻江倒海,为祸世间。   徐北游望着眼前这一幕,说了个“好”字,终于是伸手按住腰间诛仙的剑柄。   对于剑修而言,手中是否有一剑,天差地别。   对于徐北游而言,握剑与否,同样是天壤之别。   原本还是满身仙佛气,被微尘说是更像一个儒家子弟的徐北游,在握剑之后,整个人的气势骤然一变。   凌厉、刚直、杀伐、霸道,且不留余地。   这便是剑修。   徐北游不管怎么去讲规矩和道理,归根结底,他还是一名剑修,他的所有规矩和道理,最终还是要落在他的一剑之上。   微尘双掌向前奋力一推。   两道龙卷轰然移动。   一左一右,夹击位于中间位置的徐北游。   徐北游终于拔剑,诛仙在他身前轻轻一抹,剑锋划出一个半圆。   剑二,处方圆不动。   一剑之下,烟消云散。   一位十八楼境界大地仙的手段,就这么消散于无形,甚至连最后的余波涟漪,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微尘双袖子一抖,大步向前,大声道:“好手段!”   接着便是一袖当头砸下。   徐北游微微皱眉,横剑挡在身前。   两两相撞,徐北游竟是吃不住这一袖之间蕴藏的万钧重力,整个人不得不向后飘退十余丈的距离,直到劲力完全散去,才得以重新立住身形。   徐北游没有急于还手,轻声说道:“乾坤袖,袖里藏乾坤,一方小千世界的重量压下,就算是气力最大的十八楼境界武夫,恐怕也不能完全扛下。”   微尘望了眼年轻人手中的诛仙,淡然说道:“可你不就是扛下了?十八楼境界的武夫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徐北游面容平静,无喜无悲,也没有答话。   微尘继续说道:“不过你想毫发无损地胜过我,甚至是杀了我,很难。” 第五百八十六章 有雷声起于九天   这并非是微尘口出狂言,也不是太过高估徐北游,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别人不清楚徐北游如今的通天本事,微尘现在却能看出一二,毕竟他也是曾经有望飞升的大修士,就算如今的境界不如往昔,可眼力尚在,在徐北游挡下他的一袖之后,他便可以断定,此时徐北游的战力,还要超出同境界的十八楼武夫。   那一袖,看似是轻描淡写,实则正如徐北游所言,袖中藏有一个完整的小千世界,也就是所谓的袖里乾坤,以一方小千世界的重量压下,不亚于泰山压顶,就算是武夫的百炼体魄也难以毫发无损地扛下,可徐北游偏偏就扛下了,仅仅是倒退十余丈距离,竟是没伤到半点伤势。   仅仅是这副体魄,就足以让人心生忌惮,更能让人想起两个说法。   大宝瓶身。   紫金身。   徐北游有大宝瓶身不算什么,这本就是早已知晓的事情,可他是什么时候学会了上清一脉的紫金之身?   难不成与他眉心处的那枚紫色符篆印记有关?   对此,微尘不敢妄下断言,现在的徐北游,在他眼中无疑是迷雾重重,让人难以摸到深浅,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如今的徐北游,还未真正迈出那一步,成为十八楼之上的云端人物。   既然没有迈出那一步,那么微尘就有信心在徐北游的身上留下点什么。   事实上,徐北游的确没有把握在毫发无损的情形下杀掉此人。   可这不意味着徐北游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徐北游轻轻地呼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诛仙,遥遥指向微尘,沉声道:“你若一意寻死,我便成全你。”   ……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这是青莲剑仙在北风行中所描绘的燕州大雪景象,其中可能略有夸大之处,但放在西北这等塞外之地,就不显得那么夸张了。   就在此时,下雪了。   而且是鹅毛大雪。   站在中都城头的张无病再次抬头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因为落雪而泛白的天空,不再见云海。   相较于中原府邸的诸多城池,位于百战之地的中都城的城墙格外雄伟高大,这座曾经的数朝古都,原本的天下之中,现在变为雄立于西北边塞,褪去了曾经的雍容华贵,犹如一位披甲执锐的雄壮甲士,屹立于天地之间,顶天立地。   再大的雪,也淹没不了这座雄城,最多只是披上一层素白而已。   张无病伸手去接了几片几乎是大如手掌的雪花,忽然想要吟诵几句关于大雪的佳句,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憋出一句,“江山一笼统,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就在这个时候,李神通也跑到城头上来,刚好听到张无病的这几句诗,毫无诚意地赞了一句,“好诗,好诗。”   张无病愣了一下,略有尴尬地解释道:“我们这些领兵打仗的粗人,实在不擅长文采事。”   李神通毫不客气地戳穿道:“您老看着年轻,其实已经是八十高龄的老人,这么多年下来,就算再怎么不通文事,也该读过几本诗集吧,更何况您在中间还有几十年没有带兵,用官场上的话来说,就是赋闲在家,如果是因为带兵之故才不通文事,恐怕说不过去吧?”   张无病哑口无言,不得不转开话题,说道:“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李神通一正神色,沉声说道:“当然是来看师父如何败退强敌,我们剑修之道,观摩他人对手交战,最是有益于砥砺自身的剑道修行。”   这次论道张无病毫不客气地伸手拍在李神通的脑瓜上,笑骂道:“这话虽然不错,但也要看自身几斤几两,你如今连地仙境界都没有,就想观摩十八楼剑仙的出剑来砥砺剑道了?恐怕仅仅是剑气余波就能让你小子尸骨无存。”   张无病扔掉手中接下的雪花,“这等境界的剑仙,就算与传说中的神仙境界相比,也相差无多了,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算想要指指点点,或是评头论足,那也得地仙十六楼以上的境界才行,否则怕是连观战的资格都没有。”   张无病望向李神通,“你师父故意飞上九天迎战,就是为了不殃及无辜。”   李神通仰头望去,只能看到微微泛白的晦暗天空,至于其他,什么也看不到,耳边同样只有伴随大雪一同到来的朔风呼啸之声,什么也听不到。   李神通喃喃道:“真想像师父那样,能够与人战于九天之上,这才是仙人风姿。”   张无病对于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家伙没有什么恶感,反倒是下意识地想要用说话来缓解自己的紧张和不安,若是平时,张无病必然不会做出如此多此一举的事情,更不会无趣地吟什么诗,可感受到九天之上隐隐传来的剧烈气机碰撞之后,饶是他这个坐镇西北的征虏大将军,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张无病轻轻说道:“那你要走的路可就长了。有些人,就像你师父,不过短短几年就能走到山巅。可有些人,就像我,还有这世间的无数修士,可能是毕生都望不到尽头。不过你师父那种的,终究还是少数,五百年未必能出一个,就算你有走到道路尽头的资质,那也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   李神通坦然道:“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我想要像师父那样。”   张无病啧啧道:“你有本事就对你师父说这话去。”   李神通呵呵笑道:“可不敢。”   张无病笑道:“徐北游这个古板小夫子,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李神通正要说话,九天之上忽然响起一声无声炸雷。   之所以说是无声,是因为城头上的普通士兵根本没有听到。   可对于有修为在身的修士而言,这声炸雷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李神通直接被这声炸雷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下丹田气海和中单田气府内的气机被直接震散,游走于体内各处,一时半会儿难以聚拢,哪怕是张无病,也不得不伸手握住心口,压制剧烈的心房震颤。   李神通脸色苍白。   这还仅仅是余波而已,若真是身临其境,又该是何等景象? 第五百八十七章 雷珠一碎化雷霆   九天之上,出现了一道长达千丈的沟壑,将偌大一个云海从中一裁为二,蔚为壮观。   这仅仅只是一剑之威而已。   在沟壑的一端,是手持诛仙的徐北游,黑发白衣,如仙人仗剑凌空。   在其另外一端,则是站着两只大袖破碎不堪的微尘,面对徐北游的一剑,他用两只大袖一起用出乾坤袖的神通,仍是被这一剑逼退近千丈的距离,两只大袖内所藏的两个小千世界,更是被磅礴剑气冲击得支离破碎。   微尘抖了抖两只破碎大袖,微笑道:“好一个剑十三。”   徐北游保持着举剑前指的姿势,说道:“以攻代守,我若一味强攻,你疲于防守,久守必失,又如何能伤得了我?”   微尘笑道:“世俗中两军交战,若是一方兵败如山倒,便会溃不成军,哪怕在人数上仍旧有一战之力,也不过是待宰羔羊而已。可换一个角度来想,若是这些败军愿意摒弃生死之念,决意死战,哪怕仍旧是改变不了败局已定的局面,却能给敌军予以重击。”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大真人是说自己心存死志?”   微尘不置可否道:“是否心存死志,不在于嘴上如何去说,且看如何去做就是了。”   自佛门西来,佛道两家在千余年来不断交融,难分彼此,故而有了佛本是道之说,在佛道两家之中,也不乏佛道兼修的人物,在近两百年来,除去三教合一的傅尘,以微尘是为此道的魁首人物,曾被道门老掌教紫尘誉为一手持佛一手持道。   这位在道门八老中排名第四的大真人伸手向上一抓,好像要拉下什么东西。   只见云海之上再生黑云。   然后黑云猛然下垂,其中二十八颗森然雷珠好似二十八颗繁星,按照二十八宿的位置排列,熠熠生辉。   身着玄色道袍的微尘,立于雷霆黑云之下,雷霆森然,惶惶然如天庭雷神。   在紫尘之后,在尘叶之前,他就已经炼制有二十八颗雷珠,单论雷法一道,尘叶远不及他。   在寻常修士看来,无异于传说中的地仙十八楼境界,其实大致可以分为九层,如庙堂中的官员,共分九品。   如今的徐北游无疑是一品的顶尖人物,距离等同超品的十八楼之上仅仅是半步之遥而已。   再往下,尘叶这位初入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无疑只能算是九品之列,就算加上都天印之后,也不过在四品和五品之间徘徊。反观微尘,却是曾经登上过一品之列的“公卿”,就算后来被“贬谪”,但底子还在,最次也有三品左右的境界,比起尘叶和冰尘还要高出一筹不止。   天下之间的十八楼地仙固然不多,其实也不算少,只是以前徐北游所处的位置太低,无缘得见神仙真容而已。现如今随着徐北游步步登高,所能见到的大地仙也随之增多,正所谓登高望远,眼界一般是与自己的身份地位成正比的。   如果现在的徐北游仅仅只是一个初入地仙境界的修士,就连傅中天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又怎么会见到曾经距离飞升只剩下一步的微尘?   就算能见到微尘,又怎么见到微尘用出这方雷池大阵?   二十八颗雷珠按照二十八宿之位布成雷池,其中每一颗雷珠都能算是一件独立的法器,甚至比起鬼王七宝也相差无多,也就是道门如此家大业大,才有如此魄力造就两套雷珠,换成其他宗门,不提今不如昔的剑宗,就算是仅次于道门的佛门,也要倍感吃力。   微尘屈指一弹。   一颗雷珠当空落下,然后直接爆裂开来,化作一道几乎可以媲美天劫的雷霆。   徐北游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抵住剑尖,横剑身前。   这道雷霆在他身前轰然炸裂开来。   迫使徐北游的身形向后退去。   待到他止住身形,诛仙的剑身上有嗤嗤雷霆环绕,他的双手上更是有淡淡焦痕,不过在白光闪过之后,便已复原如初。   不给徐北游丝毫喘息的时机,微尘又是连续弹指两次。   又有两颗雷珠飞至徐北游的面前,直接炸裂开来。   微尘竟是不惜直接毁掉这件本命法器,若不是以微尘的修为也无法直接无法引爆二十八颗雷珠,恐怕现在就是雷霆如海的景象。   又是两道天雷撞向徐北游,在徐北游的视线中,只见两道紫雷仿佛是两条紫色雷龙,以二龙戏珠之势蜿蜒而来。   徐北游这次不再采取守势。   就算如今的他修成了大宝瓶之身,又得了鸿蒙紫气,可剑修的根本还是在于攻。   攻,在于出剑。   徐北游一剑挥出。   跟当年公孙仲谋在巨鹿城迎战同样御使二十八颗雷珠的尘叶,如出一辙。   直接将这两颗雷珠所化的雷龙从中斩断。   一直未曾有所动作的玉尘看到这一幕之后,难忍心头震撼。   这位剑宗宗主竟是已经走到如此地步了吗?   那可是不亚于第一重天劫的大雷啊。   你徐北游就这么一剑破去了?   当年纵横天下的上官仙尘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微尘对于这一幕却是没有太多心境起伏,他相信以徐北游的实力破去一道天雷并不算难,但人力有时而穷,当年的上官仙尘不就是力竭而死吗?   更何况他也没想过能杀死徐北游,仅仅只是伤到他就已经足矣。   微尘复而弹指,又有两颗雷珠飞出。   不过不等雷珠炸裂,徐北游已经提前出剑,将两颗雷珠直接击飞。   雷珠飞出不知几万里之遥,然后在九天之上化作冬雷震震。   微尘微微皱眉,没有继续弹指,而是直接伸手将两颗雷珠分别握在掌心之中,然后缓缓捏碎。   这一次,没有雷霆生出,而是化作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巨大雷音,滚滚音浪好似狂风一般横扫过天幕,将徐北游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哪怕距离此处已经极远的地上中都,在这一刻也有雷音隐隐响起,让李神通跌坐在地,让张无病心房震颤。   趁此时机,微尘再度引爆数颗雷珠。   天雷如巨石滚走,又好似战车奔驰,声势骇人。   紫电交织,一条条紫雷游走于云层,如一尾尾海中蛟龙正在兴风作浪。   雷声轰鸣,仿佛有天庭仙官勃然大怒,拍响了惊堂木,大声怒斥。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一如当年旧日事   徐北游手握诛仙,望着眼前这幕堪称壮阔的景象,笑了笑,“先师曾经对我说起过,江湖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其中不少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皇帝和掌教将其视为法外地,反过来,它其实也是一处英雄地。在我看来,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其本身,而是在于话外之音,无外乎是说庙堂之高和仙山之远,就极少有性情中人,只是没想到,道门之中,竟然也有性情中人。”   微尘没有答话,只是不断吐息换气,平复自己体内沸腾不止的气机。   至于徐北游话语中的钦佩也好,亦或是讥讽也罢,对于他这位经历了无数个春秋的大真人而言,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微尘闭上双眼,体内的气机渐渐归于平静。   与此同时,过去百余个寒暑的经历,如一幅幅画卷,走马观花,一一闪过。   最终定格在一幅极为久远的画面上。   那是师尊在世时的景象,也是与众多师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时光。   那时候大师兄紫尘和二师兄青尘还未因为掌教大位而水火不容,三师兄无尘也还未遇到上官仙尘而坠境,小师弟傅尘还没有离开道门。   然后画面再转,师尊骤然发难,整合七脉,七位位高权重的峰主一夜之间被打落云端,他和青尘、无尘、溪尘、玉尘、天尘、清尘这些师兄弟们一起升座七脉峰主之位,也就在这时候,小师弟傅尘离开了道门,就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离开枝头,随风远游。   再后来,师尊飞升,大师兄紫尘继承掌教大位,开始推动千年大计。   只是不知何时起,他们这些师兄弟之间,生离渐少,死别渐多。   就在这一刹那的恍惚之间,徐北游已经一剑破去漫天雷霆。   微尘睁开眼睛,不惊不惧,神情平静,“我也有一剑,七星雷剑。”   话音落下,有七颗雷珠飞起,笔直排列一线,好似是一线之剑。   微尘双掌向前一推,七颗雷珠一起飞出,然后轰然炸裂。   电闪雷鸣,九天之上好似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其中满溢几乎如水浆的紫色雷霆。   好似是汛期时节的大泽湖面。   徐北游右手举起手中诛仙,左手两指在剑身上轻轻抹过,轻声道:“剑二十七。”   御天雷一剑。   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剑光逆流而起,将紫色大潮一分为二,从徐北游的身侧左右一冲而过,却不伤徐北游分毫,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   微尘脸色苍白,嘴角有鲜血渗出,十指连动。   然后剩余所有雷珠一起炸裂开来,紫色雷霆好似一道紫色大潮,滚滚而至。   在徐北游的眼中,只见无数紫雷倾泻而出,就好像大堤决口,洪水在大地之上肆意泛滥。   与此同时,一直旁观的玉尘手中出现一对玉磬,玉磬相击,有雷音响彻天地。   平地起惊雷之后,轰隆隆雷声连绵不绝。   正要出剑的徐北游有了刹那悬停。   玉尘再次玉磬相击。   大音希声。   没有半分响声,天地元气如狂风骇浪般骤起波澜。   就在这两个停顿之间,徐北游已经被雷霆大潮彻底淹没。   不过仅仅就在片刻之后,在紫色大潮之中骤然亮起一道璀璨到了极致的光芒,使得天地之间都变得白茫茫一片。   白光之后,再不见紫色大潮。   唯有一剑而已。   剑三十六,开天一剑。   徐北游直接用出开天一剑,从正面破去雷珠所化的雷霆大潮。   以徐北游如今的修为,用出剑三十六,不会再反噬自身,所以这一次他仍旧没有受到丝毫伤势。   徐北游不再多说废话,再出一剑。   九天之上,诛仙带出一道肉眼可见的“云径”,径直刺向微尘。   有一种说法叫做返璞归真,其实到了地仙十八楼境界之后,若非是有意为之,并不是所有的出手都要惊天动地,天崩地裂,有时候可能只是一袖、一指、一剑而已,甚至是无形无质的神魂之斗。   所谓剑宗三十六,剑剑不相同,既然有惊天动地的开天一剑,当然也有轻描淡写不带半分烟火气的一剑。   剑二十四,严格来说应该算是折中一剑。刚出手时不见如何,可到了微尘面前时,却骤然爆发开来。   传闻武夫一途走到极致之后,可打碎虚空,入得无边玄妙方广世界,被称之为破碎虚空。   徐北游的剑二十四,已经摸得武夫极致的门槛。   为何上清大道君能一剑力压二十四位道宗大真人?   因为我手中有剑,自可一剑过天门,入得那无边玄妙之界!   徐北游停在原处负手而立,唯独诛仙一剑飞至。   剑尖所至,便是虚空破碎之处。   在这一瞬之间,微尘出现了不合时宜的片刻恍惚。   因为当年他面对上官仙尘时,上官仙尘用的也是这一剑。   徐北游是无意为之,还是刻意为之?   微尘没有时间继续深思下去,身形后掠的同时,双手分别结成指决。   下一刻,苍穹破碎,有无数光芒洒落。   犹如天门大开,有天上仙人要降临尘世。   刚才还有紫电蜿蜒游动的黑云在这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几乎要被天空中的白光变为白云。   微尘这次前来,当然不是毫无准备,除了二十八颗雷珠之外,他还可以请下两大法剑。   法剑纯均、法剑西玄。   在最上方的天空变成白茫茫一片后,其下的滚滚乌云已经不能掩盖,可以清晰看到漫天乌云边缘处那已经掩盖不住的明亮光芒。   下一刻,先是一截剑尖徐徐探出,然后是百丈剑身。   纯均法剑,在道门九大法剑之中位列第三,仅次于紫薇和青萍两剑。   这一剑立于微尘的身前,为他挡下了剑二十四。   如果说剑二十四是要强行打开天界门户,那么下落的纯均剑便是要借着天地大势,将这道开启的天门给重新关上,宽有二十丈,高有百丈的纯均剑竖立天地之间,寂然无声。   另外一边,同样是苍穹破碎的景象,有金光洒落。   有百丈巨剑从金光中缓缓浮现。   西玄法剑,道门九大法剑之七,镇压西方,白金之属,主杀之剑。   徐北游抬头朝空中望去,虽然已经结成大宝瓶之身,但仍旧能感受到两大法剑的森然剑气,几欲渗透骨髓,若是寻常修为的修士,只消沾染了一丝法剑上逸散出的剑气,便是身死道消的结局。   微尘伸出双掌虚握,好似手中握有两把无形之剑,右手不动,左手直接当头劈下。   天地间先是一暗,然后云卷云舒,白金之色的西玄法剑破开无数云雾,直斩徐北游。 第五百八十九章 无非是拔剑而已   此时诛仙所化的剑二十四与纯均法剑僵持不下,面对西玄法剑,手中无剑的徐北游不闪不避,只是抬起自己的左手。   天地之间随之出现风起云涌的壮阔景象,原本辽阔高旷的天空变成了一把剑,一把天地之剑。   剑三十六,未必都要用三尺青锋。就好比说这一剑,乃是借天地为剑,何须手中有剑?   剑三十四,天剑。   天剑,天即剑。   徐北游的左手猛然下落,整个苍穹随之下垂。   百姓们常说天塌下来了,以此来形容某种不得了的大事情,可今天,天真的塌了下来。当初在江都城外,冰尘就曾以此剑对付徐北游,剑宗剑仙之所以被人誉为一剑可挡百万师,就是因为有这一剑。一剑之下,数万大军也要尸骨无存。幸而此时是在九天之上,否则不知要有多少楼阁遭受无妄之灾。   原本正要斩落的西玄在这一刻,骤然凝滞,再也不得寸进分毫。   仿佛是身陷泥潭沼泽之中。   微尘对于这一幕,并不十分意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然后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玉尘,心头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感觉,在这等生死一线之间,不知为何想起了年轻时的种种,这么多年下来,当年的少年少女也已经变成了如今的老人,此时回想起来,两人在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相伴走过了百余个春秋。   从传法宫的初逢,到道藏殿的相识,再到后来一起入世游历,惹下祸事后在慎刑司一起受罚。玉衡峰的明月、天权峰的朝霞、都天峰的天池、天枢峰的万顷竹林。   身为主事峰主的意气风发,结成道侣的心生安宁,初为人父的肺腑之喜,飞升之机断绝的落魄失意。   一切如走马观花自他脑海中一一划过。   微尘真人一直认为自己是有福之人,不是因为曾经有望飞升,也不是因为曾经站在玄都之上,而是因为在漫漫长生路上,有一人相伴而已。   轮回虽苦,可若长生百年,红颜生白发,亲故尽西去,又有何欢?   微尘猛地一挥大袖,面带惊愕之色的玉尘被他一袖吹飞,身形飞掠不知几万里之遥,眨眼间已是消失不见。   徐北游本可以阻拦,不过却没有出手,反而是主动散去了剑二十四的剑意,御使诛仙返回手中。   微尘没有用纯均法剑趁势追击,而是双手合十,大袖飘摇。   道门老掌教紫尘曾经赞誉微尘真人左手持道,右手掌佛,百年之来佛道相通第一人。   只见微尘化作一尊百丈法相,顶天而立地。   有梵音仙乐,有天女散花,有罗汉金刚。   百丈法相缓缓睁开双眼,面貌与微尘道人一般无二,宝相庄严,然后缓缓伸出两只巨大的金色手掌,握住了纯均法剑。   微尘声若洪钟开口道:“当年我与上官仙尘交手时,他曾说过世间之事一剑了,今日你我之事,也是一剑之事。”   手持诛仙的徐北游淡然笑道:“那我也以师祖的话回答大真人,不妨一试。”   微尘真人不再言语,百丈法相抬手举起纯均法剑,当头劈下。   势若泰山压顶。   云开雾散,漫天云气被这一剑迫散开来,如仙人从中两分云海,滚滚云海一半向左退去,一半向右退去,留下中间宽有百丈的一道空白沟壑,便是剑痕。   徐北游手中的诛仙脱手而去,仍旧是谈不上惊天动地,诛仙如一道云气,混杂在四散云海之中,不见半分行迹。   剑二十六,御微之剑,以小破大,以点破面之剑。   这一剑没有半分凝滞地穿过穿过纯均剑,落在百丈法相的额头眉心之上。   一剑如一根鸿毛插在百丈法相的眉心上,看上去滑稽无比,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同时,纯均剑也重重落下,斩在徐北游的身上。   在纯均法剑的百丈剑身面前,徐北游显得渺小无比。   他还是伸出一手,以手掌生生托住了这一剑的剑锋。   徐北游的身形猛地下沉,脚下的所有云雾瞬间散去,露出越来越清晰的中都雄城。   仍旧雄立于云海之上的百丈法相则是浑身颤抖,额头眉心上的裂纹继续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   微尘真人面无表情,继续保持双手握剑的姿势。   纯均法剑剑身上的光芒大盛,几乎如一轮耀日。   刚才的一幕情景,好似是当年情景再现,今日的徐北游与当日的上官仙尘如出一辙。   徐北游曾经不止一次听过当年师祖在帝都一剑独战三大峰主的故事,按照顺序,他接下来应该用出剑二十七一剑,破去微尘的金身法相。   只是徐北游觉得,一甲子的时间匆匆而过,微尘不再是当年的微尘,最起码不该是原地踏步才对。   所以他没有用剑二十七,而是直接改为剑三十二,斩龙一剑。   在他手中凭空生出一抹巨大剑芒,飞速延伸,转眼之间已经有足有十余里之长,横贯当空。   徐北游挥袖横臂,剑芒横掠。   纯均法剑所化的一轮耀日直接被这一剑从中拦腰斩断。   微尘果然没有预料到徐北游会中途变招,因为先前的几剑,徐北游都是按照当年上官仙尘的出剑顺序,可在这最后一剑,徐北游却是骤然一变,让他猝不及防。   纯均法剑化为点点流萤,重归天上。   徐北游大笑一声,身形前掠。   微尘无可抵挡,也无可躲避。   徐北游伸手握住了刺入金身法相眉心位置的诛仙剑柄。   顿时有无数紫青二色的剑气迸射开来。   裂纹瞬间蔓延至整个金身法相,如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将其整个笼罩。   一直不见喜怒的微尘在此生死攸关的一线之间,终于是张口怒喝一声,如雷声响彻于天地之间,他拼着燃烧自身已经为数不多的寿元,想要与徐北游做殊死一搏。   可惜徐北游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握住诛仙,然后一脚踏在法相之上,身形冲霄而起,同时也向上一提,将诛仙从金身法相的额头上拔出。   拔剑而已。   佛家说刹那,剑宗说刹那芳华。   下一刻,百丈金身法相寸寸崩解,化作一条金色沙河。 第五百九十章 王霸兼具即圣贤   一条由“金沙”组成的长河悬浮于天幕之上,其中每一颗砂砾都极为分明,又都呈现出静止的状态。   长河静止不动,恢复了常人大小的微尘就躺在上面。   前一刻还如天神降世一般的大真人,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而且不再是面如冠玉的中年男子模样,满头白发,垂垂老矣,玄黑色的大真人道袍上处处血迹,他此时怔怔望着头顶的天空——随着二十八颗雷珠一一毁去,雷池不存,其凝聚而成的黑云也随之消失不见。   此时二人所在位置正是极高的九天之上,脚下是云,头顶便没有云,只有一片湛清的蓝天。   徐北游缓缓落在沙河之上,就站在微尘的旁边。   诛仙收敛了所有的剑气锋芒,静静地悬于徐北游的腰间。   徐北游不轻不重地开口道:“大真人。”   听到徐北游的声音,微尘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转向徐北游,咳嗽了几声,从喉间又咳出几许鲜血,全都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将道袍上的暗色云纹,染得愈发深沉。   微尘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一般,也再也没有天地异象出现,再不会随着的大真人的一念之间而变化几多,再无呵气成风,怒喝为雷。   徐北游同样望着微尘,神态间有几许疲惫之色,却不见半分颓然之意,也无太多快意。   两人就这般对视良久,微尘终于是用很是吃力的声音打破沉默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徐北游略微斟酌言辞之后说道:“在交手之前,我们就谈了许多道理和规矩,在我看来,道理一事,要么就不讲,直接用拳头见大小,要么就全始全终。我先前说你来找我,是私仇,不管傅中天做了什么,也不管他如何大逆不道,他始终都是你的儿子,血脉之亲,人伦之理,割舍不断,所以你来找我为子报仇,合情也合理。”   微尘笑了笑,不过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待到微尘恢复平静之后,徐北游继续说道:“既然合情合理,那就要按照道理来做。道祖言道德,佛祖说佛法,可俗世间的规矩和道理,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实在儒家一脉上。儒家圣人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说的是以直报怨,而非是以怨报怨,何谓‘直’?其实就是‘值’,我觉得值得即可,所以我不杀你。”   微尘喃喃自语道:“我先前说你虽然是剑宗中人,但更像是儒家子弟,现在看来,这话没有说错。只是没想到临老了,却还要听一个年轻后生给我讲道理。”   徐北游笑道:“我曾经大梦春秋,在梦中所见,三教合一乃是大势所趋,又有仙人曾对我说过,上清止于十六,玉清止于十五,太清止于十四,到时便是三脉重新归一之时,既然儒释道有望归于一家,又何必分的那么清楚。”   微尘轻叹道:“儒释道三教归一?真是好大的气魄,只是不知谁人能担当起这份大任,我是看不到了。其实就算你不杀我,我也已经时日无多,如今又修为尽失,大概就在这一两年的工夫了。”   徐北游说道:“不管是天上天帝,还是人间帝王,都管不了自己的身后之事,儒生们高喊要为万世开太平,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又如何传至万世?后世如何,已经不是我们可以操心的了。”   微尘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徐北游笑了笑,“所以日后是否三教合一,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我也管不了。我要做的,就是完成师父的遗愿,以全自己做弟子的本分,至于日后,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这已经是婉言相劝了。   微尘苦笑一声,不复多言。   徐北游对于这位大真人并无太多恶感,当年十年逐鹿时,这位大真人也是为大齐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就算与剑宗有旧怨,也都是各为其主之故。古有帝王不计前嫌招纳敌将归降,他徐北游虽然不是帝王,但却是剑宗宗主,在不久之后,便要于碧游岛重立剑宗山门,他要为剑宗立起一块千年的牌坊,剑宗非是嗜杀成性,而是该出剑时才出剑,脚下立足之地,除了意气,也当有仁义二字。   今日的微尘,就算是牌坊上刻下的第一个字。   徐北游没有指望微尘夫妇二人会对自己感恩戴德,甚至就是一笑泯恩仇也没有半点可能,可若是为了一时之气,杀掉一个已经时日无多的微尘,这是逞一时之快,却是不利于剑宗日后声名,便是丢了大局。   其中孰轻孰重,徐北游自然分得清楚。   说完这些之后,徐北游双手交叠相握,冲着微尘拱手道:“送大真人。”   话音落下,原本凝滞不动的沙河竟是滚滚流动起来,就像一条悬浮于九天之上的长河,载着微尘,向着方才玉尘飞去的方向奔流而去。   一路之上,不断有金沙从金色沙河中洒落,就像是一片雾气蒙蒙的金色的雨。   其实每一粒金沙都是一块金身碎片,毕竟是十八楼地仙的金身,其中自是蕴含有莫大的气机,若是有修士能捡到这些金沙,聚少成多,未尝不是一份机缘。   徐北游独自一人停在原地,负手而立,目视着沙河远去,最终消失在天际尽头。   很多在暗中遥遥窥视此地的视线尽数离去,一个也不曾剩下。   谁也没有想到,如今的徐北游竟是强大了这等程度。   同境相争,最终结果却是徐北游毫发无损地胜过了一位同境大地仙,以修为境界而论,这是何等的霸道。   以行事而论,渐有王道气象。   王霸兼具,便是圣贤。   这让很多人不由想起当年剑宗五大剑道中最为罕见的圣道剑一途。   当年的上官仙尘不过是仙道剑,如今的冰尘也是仙道剑,公孙仲谋是王道剑,萧慎是霸道剑,难不成徐北游有望成为继上清大道君之后的又一把圣道剑?   中都城头。   张无病望着头顶的云卷云舒,感慨说道:“当年你师祖公孙仲谋曾经对我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他的徒弟是个有大出息的,说不定能顶上两个公孙仲谋。”   李神通睁大了眼睛,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师祖真是这么说的?”   张无病叹道:“公孙仲谋,诚不欺我啊。” 第五百九十一章 仗剑当空急急去   徐北游从空中落下,直直坠落在张无病和李神通的身边位置,没有想象中整段城墙轰然震动的景象,甚至没有带起半点风声,就连地上的灰尘,也没激起一分尘埃。   张无病轻声赞道:“举重若轻。”   徐北游没有接茬,而是直接问道:“你想要多久的休整时间?”   张无病一怔,反问道:“什么意思?”   徐北游说道:“两军交战,刀剑无眼,我虽然不能一剑退去百万大军,但是帮你杀几个人,以缓解西北大军的压力,拖延草原大军的脚步,这还是不成问题的。”   张无病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谢过了。”   徐北游摆手道:“理所应当之事,何来个谢字。”   张无病沉声道:“莫要逞强,以自己为重。”   徐北游一笑道:“我心中有数,放心便是。”   然后他又对李神通说道:“你留在张都督身边,莫要生事。”   李神通赶忙嗯了一声,又紧了紧背上的剑匣。   下一刻,徐北游一拍腰间诛仙,整个人当空而起,一掠而去。   几乎同时,有大笑声从空中落下:“先生先生貌狞恶,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欻然空里人头落。”   ——草原大营,有一顶巨大的白色大毡帐,绘满了各种颜色的图案字符,其意义晦涩难明,草原语名为“乌尔格”,翻译成中原官话,便是“宫殿”之意,虽然这座帐篷名为宫殿,但却与中原的宫殿半点也沾不上干系,它其实是一座可移动的帐篷,由三十六匹骏马一起拉动,随着金帐汗王,一起游移在茫茫草原之上。   如今象征着草原之主的汗王金帐已经来到中都城外,那么乌尔格自然也随之而来。   帐篷中装点着红色与黄色的绸带,在面向门口的正位上,坐着的正是此地的主人,萨满教的大祭司,白水段。   白水段穿着一身普通的草原装束,面容苍老,没有身为一位大修士的法相森严,倒像是个普通的草原老人,实在是看不出半点大祭司的尊贵气象。   作为萨满教的主事之人,他其实对于大齐朝廷并不陌生。   当年草原汗王林远暴毙身亡,王妃红娘子与公主林银屏以及各自的支持者争夺王庭大权,王妃有摩轮寺和萨满教的支持,已经占据大势,可惜因为萧煜的缘故,道门入局。在首徒秋叶的牵线搭桥之下,掌教真人默许,主事峰主微尘亲自主持,道门悍然出手干预,先灭摩轮寺,再平萨满教,帮助萧煜和林银屏夫妇掌握草原王庭大权,这才有了后来世人所知的入主西北之事。   当年的萨满教有三位大祭司,分别是黑水万、青水冢、白水段,在平定萨满教的过程中,黑水万被秋叶所诛,青水冢被萧煜斩杀,白水段归降。再后来,萧煜又指派两位两人递补萨满教大祭司之位,分别是紫水阳、黄水泉。   此二人中,紫水阳是萧煜的心腹之人,在大齐立国之后归隐山林,不知所踪。黄水泉则是因为背叛谋反,被萧煜诛杀。如此一来,又只剩下白水段一人。   待到林寒成为王庭汗王,隐忍多年的白水段趁机断绝了与大齐朝廷的所有联系,彻底倒向林寒。   此时白水段的身前悬着一个金色圆盘,上面有一个银色小球在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白水段凝目望向圆盘上的复杂纹络,再看小球的移动位置,测算天机。   一开始,大概还都在老人的意料之中,白水段的脸色也就不见如何,后来几次反复,可他仍是不觉得会是最坏的地步,最多只是皱眉,也未曾如何大惊失色。   直到那个银色小球猛地从金色圆满弹跳而起,然后又重重落下,将金色圆盘打翻在地,白水段这才脸色大变。   他顾不上金盘和银球,猛地抬头望向中都方向,脸色苍白,喃喃道:“怎么会如此?堂堂道门尘字辈大真人,怎会如此不济事?”   下一刻,他心中生出浓郁警兆之意,下意识地抬头向上望去。   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篷顶,但他还是看到了,同时耳畔也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伴随着呼啸如雷声的破空声响,有一道长虹划破长空,直奔此处而来。   白水段不敢有丝毫犹豫,顾不得这座相争着身份地位的“乌尔格”,果断以替身之法移形换位,逃离此地。   就在他离开帐篷的一瞬间,这道长虹已经落下。   先是摧枯拉朽地破开了这座经过精心炼制的帐篷蓬顶,就像剪刀裁布。   然后那具堪比金石的替身傀儡根本来不及任何反应,就在那股沛然莫御的剑气之中,从上而下,一丝丝、一寸寸地碎裂开来,无数碎块又瞬间化为齑粉。   这是一剑。   一剑破开“乌尔格”的蓬顶,又轻而易举地毁去一尊替身傀儡。   整座被驮在车上的帐篷骤然下沉。   轰然一声巨响。   烟尘与碎片四散乱飞,华丽的巨大帐篷变为乌有,激射而出的碎片,如一道道细微利剑,将帐篷周围的数十位萨满教祭祀射成了筛子。   白水段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只想着尽快远离此地。   只是一股森然剑意已然将他笼罩,心中大呼不妙的白水段就要用出神魂出窍之法,想着大不了舍弃这身皮囊,保住性命要紧。   可是还未等他神魂出窍,就被背后那个不知来人面目的不速之客,一剑刺穿后脑。   这一剑对于白水段来说,不足以致命,却将他的神魂牢牢地钉死在了这具躯体之中。   身后的不死之客问道:“大祭司白水段?”   白水段不敢答话。   结果他整个人就直接飞上了天空。   来人修长的五指依次合拢在腰间剑柄上,平淡道:“按照剑宗规矩,我让你知晓自己是死于何剑之下。记着,此剑名为诛仙。”   这一刻,天地间一切都变得静止不动。   能动的唯有来客手中之剑。   白水段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想要开口求饶,艰难张嘴却无声。   剑气直冲九霄。   好似一条白龙升空,然后在天空中炸开一团遮天蔽日的白色雾气。   萨满教大祭司白水段,从头到尾,没能开口说出半个字,就已经神形俱灭,尸骨无存。 第五百九十二章 杀人之后复又返   在草原大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很快就有草原高手陆续赶到,不过没有草原汗王林寒和四王子林术的身影,率先赶到此地的是萨满教第二大祭司,与威望深重的首席大祭司白水段相比,这位第二大祭司相对名声不显,而且也矮了一个辈分。他是黑水万的弟子,白水段的师侄,名为黑炎启,因为被林寒所看重,才得以成为第二大祭祀,平日里并不在萨满教祖庭,而是随侍王庭左右,算是林寒的心腹之人。   黑炎启赶到此地之后,没有看到想象中满地狼藉的画面,反而是出乎意料的干净,因为那座象征着首席大祭司威严的“乌尔格”也好,还是大祭司白水段本人也罢,此时通通已经消失不见,方圆百丈之内的所有物事,都在刚才那道冲天剑气之下,化为齑粉,所以此时这里只剩下一块平坦空地,若是从高空向下望去,就像是在密密麻麻的“田地庄稼”之间,突兀出现一块空白地带,十分显眼。   虽然刚才黑炎启并不在此地,但只是遥遥感受,便能体会到那道剑气的骇人之处,即使那位大祭司白水段境界修为高深,在此等剑气面前恐怕也逃不过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想到这里,黑炎启心中在后怕的同时,也不禁升起一股窃喜之意,若是白水段果真死在了这道剑气之下,萨满教的大权,便要落到他的手中。   不过黑炎启面上却是不显分毫,面沉如水,在眉宇间还略带有几分恰到好处的震惊和忿怒之意,缓缓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名最先赶到此地的萨满教祭司萨满轻声回答道:“方才有人刺杀大祭司,大祭司虽然用出了替身之法,但还是被来人一剑毁去替身,又毁去乌尔格,大祭司曾经试图逃离此地,结果被那人一剑斩杀,神魂俱灭。”   黑炎启瞠目结舌,这次可就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感到震惊,顾不得掩饰,问道:“大祭司的替身傀儡也被毁去了?那尊替身傀儡可是我萨满教倾尽人力物力方才铸成,就算是那些一意修力的顶尖武夫也不可能毁去,怎么可能被人一剑毁去?傀儡残骸呢?快快取来!”   这名萨满教祭司萨满神情古怪,小心翼翼地说道:“若是属下没有猜错的话,那尊替身傀儡已经化为齑粉了,未曾有残骸留下……”   黑炎启猛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没有残骸!?”   这名萨满教祭司萨满教低眉敛目,“是,没有残骸留下。”   黑炎启感觉自己好似被一盆从极寒北海取来的冰水当头浇下,打了个寒颤,继而后背上又升起一股如芒在背的凉意,沿着脊椎一路直冲后脑,让他头皮发炸,先前那点窃喜之意早已是荡然无存,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虽然他喜好权势,但还没到嗜权如命的地步,权势再好,也得有命享受才行,当世之间,能有这份境界修为又是剑修出身的,唯有一人,就是那位凶名赫赫的剑宗宗主,此人是大齐朝廷的帝婿,且马上就要从帝婿变为帝夫,又与道门有深仇大恨,会对草原大军出手是在情理之中,若是他接任了白水段的位置,岂不是把自己放在火炉上去烤?说不定哪天就被那位大剑仙一剑收走人头,死得不能再死。   这让他如何不怕?   好在此时那位大剑仙已经离去,没有留在此地继续杀人的迹象,这也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顶着,此时看来,此话实乃金玉良言,白水段和摩轮寺的四大活佛就是前车之鉴,黑炎启在心底暗暗打定了主意,在这等时刻,自己还是做一个缩头乌龟为好,出头的事情,让道门那些人做去,这天要塌下来,也让那些人顶着去。   正当黑炎启犹豫不决,想要推脱此事却又怕汗王问责的时候,有护卫汗王金帐之责的左大都尉率人赶到此地,此人也是王庭权贵之一,出身于十二部之一的禄时行部,本身就有台吉身份,又是林寒心腹,无论是在王庭金帐,还是在草原军中,其身份地位都是非同一般。   说起权势,这位左大都尉未必就比还未掌握萨满教真正实权的黑炎启小了。   黑炎启见到此人前来,心中一定,面上带出了些许笑意,主动开口道:“禄兄,你也来了。”   自大郑太祖皇帝北伐草原且与草原王庭定下城下之盟后,草原贵族纷纷改为中原姓氏,诸如草原汗王一系便改为林姓,其余还有黄姓、申姓、禄姓等几大姓氏,此时这位左大都尉便是姓禄名卫牦,与黑炎启不同,禄卫牦性子刚直,对于那位名声在外的剑宗宗主,没有什么惧意,哪怕刚才他也亲眼见到了那道直冲天际的磅礴剑意,仍是没有丝毫畏惧,直接开口问道:“可是徐北游那恶獠所为?”   脸色阴晴不定的黑炎启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正是此人。”   禄卫牦冷哼一声,“果然是此獠,待到攻下中原之后,定要扑杀此獠,占其妻女。”   此人,此獠,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就在此时,黑炎启忽然心生警兆,他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小步。   下一刻,又有一线剑气自天外而来,这一线剑气极为纤细,难以察觉,就好似是女子做女红时所用的细线。   事实上,除了修为最高的黑炎启,谁也没能察觉到这一线剑气,然后就见这一线剑气飞至禄卫牦的脖颈之间,轻轻一缠一绕,好似一条索命的上吊绳。   果不其然,这一线剑气在缠绕之后,猛地收紧,然后再往上一提。   先是一颗硕大的头颅凌空飞起,接着是一具无头尸体颓然倒地。   头颅没有落地,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仙人手掌抓住,径直飞往天外,最后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   见此一幕,黑炎启心底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是冷笑不止,天下皆知剑宗宗主想要跟道门掌教一战,既然徐北游敢于挑战秋叶,且不说能否打赢,只说他有挑战的资格,就可见其修为之深不可测,白水段之死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又岂是你我可以轻易挑衅的?如今你口出不逊,惹恼了此人,白白丢了性命,又能怪谁?   人当有敬畏之心,否则祸从口出,悔之晚矣。 第五百九十三章 剑宗三代传承人   待到徐北游离去之后,一些萨满教的祭司萨满逐渐聚拢过来,其中也夹杂了几位道门大真人,看到这幅场景,尽皆沉默不语。黑炎启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那名最先来到此地的祭司萨满去王帐向汗王禀报详情,他则亲自扶起那具无头尸体,面露哀切,以示自己的悲切之意。   徐北游离开草原大营,带着禄卫牦的头颅返回中都,交予张无病,张无病立时派人将此头颅高悬于城门之上,以挫草原大军锐气。   接下来徐北游再次离开中都,不过不是前往草原大营杀人,而是一路去了小丘陵,说起小丘陵,不得不说此地的特殊之处。当初萧煜与红娘子相斗,双方便在此地开战,后来萧煜称王校验大军,也是选在此地,甚至在萧煜称帝之后,偶有夏秋之际,还会率领诸王公前往此地围猎。   到了如今,西北大军悉数退入中都和陕州境内,以中都为分界线,形成西北大军和草原大军的对峙之势,所以小丘陵按照道理而言,也在草原大军的控制范围之内。   不过说到“控制”二字,对于寻常人而言,也许还算到位,可对于地仙境界的修士而言,便不好说了,此时徐北游就光明正大地来到小丘陵,而驻守于小丘陵的草原士兵却对他“视而不见”,根本不知道有一位大剑仙已经驾临此地。   徐北游之所以来到此地,主要是因为他在草原大营杀人的时候,感觉到此地有一缕故意泄漏出来的气机,似是邀他前来此地。徐北游也不怕有什么埋伏,毕竟以他如今的境界,除非是道门玄都或是佛门祖庭那样的千年大阵,否则都可视为土鸡瓦狗,就算他接连经历了两场战事,也仍是如此。   平心而论,与微尘这位货真价实的十八楼地仙一战,还能算是耗费气力颇多,可斩杀白水段和禄卫牦,只能算是随手为之,其轻松程度,甚至都有些出乎徐北游自己的意料之外。论起根由,除了他在接连成就大宝瓶身和得到天道机缘之外,那股连战连胜而凝聚起来的心气,也让他无形中比起同境地仙,再高出一截。   正如他先前和微尘的一战,此战中,微尘受困于错失飞升之机的心结,当年又曾败于上官仙尘之手,虽然本身已有死志,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无必胜把握所致,心境蒙尘。反观徐北游,飞升之机已定,自修为大成以来,还未尝一败,其心境犹如百胜之军,从这一点上来说,两者云泥之别,高下已分。   如今的徐北游与当年巅峰时的上官仙尘相比较,只是稍逊半筹而已。徐北游之所以能屡屡越境而战,无外乎几点,剑修本身一途,天下第一攻伐重器诛仙,以及玄妙难言的剑三十六,可上官仙尘同样是剑修出身,同样通晓诛仙四重变化和剑三十六的,就算徐北游拥有大宝瓶身,可当年的上官仙尘也有十八楼境界的武夫体魄,两者大致是旗鼓相当,再说与人对敌经验,徐北游在四年之中,杀遍了大江南北,可上官仙尘也毫不逊色。   所以,两人想要比较高低,最终还是要比较其境界修为,如今的徐北游是十八楼巅峰的境界修为,上官仙尘在巅峰时,已经迈过与天齐高的门槛,是为十八楼之上。   说到上官仙尘之死,不是死于九重雷劫,他已经以剑三十六开天一剑扛下了九重雷劫,也不是死于萧煜的天子剑,他也已经以剑三十五辟地一剑扛下了萧煜挟大势而来的天子一剑,他的死,说到底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中,心高之人,最是过不去自己的那一关,也最是咽不下那一口气。   他不愿退一步,反而还要更进一步,忤逆天道,忤逆人间大势,于是就只能死了。   正因为上官仙尘的不退,这才有了后来公孙仲谋的处处忍让,可公孙仲谋毕竟是上官仙尘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所以在最后的碧游岛莲花峰一战,退了一辈子的公孙仲谋面对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秋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宁死不退。   从这一点上来说,徐北游与上官仙尘有相似之处,与公孙仲谋也有相似之处,他更像是师祖和师父的两个缩影融合在了一起,既有上官仙尘的锋芒毕露和杀伐果断,又有公孙仲谋的与人为善和道理规矩,由此便成了剑宗的三代传承。   三代人,见证了剑宗的兴衰起伏,从由盛转衰,再由衰转盛,曾屹立山巅,也曾跌落低谷,最终还是从万丈深渊之下,一点点地爬了上来。   小丘陵其实不高,若不是曾经在此地发生过如此多的大事,可能就是个小土包而已,正应了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此时这座小丘陵上,也有一位“仙人”。   此时这位“仙人”就坐在小丘陵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刚刚大败微尘又斩杀白水段的大剑仙。   徐北游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也抬头望着这位老人。   一位身材佝偻的老人,白发苍苍,不修边幅,原本是盘膝而坐,此时缓缓起身,说道:“这么多年以来,能把逼到道门逼到如此地步的人,不多。”   老人的语气很是平静,就像一个事外之人,可他既然出现在了此地,身周又有如此多的草原兵士,想来其身份绝不会是一个事外之人。   徐北游沉声道:“虽然徐某不清楚老前辈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如果老前辈也想做一回入局之人,那么徐某不介意送老前辈一程。”   老人毫不在意,微笑道:“徐北游,你当真要杀光道门中人?”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反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老人笑道:“你猜?”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前辈应该是道门中人,不得不说,道门当年能胜过剑宗,不是没有道理的,单纯以底蕴而论,实是胜过剑宗良多。”   老人打了个稽首,道:“贫道溪尘,见过徐宗主。” 第五百九十四章 避世未必求长生   溪尘,上任天玑峰峰主,道门八老之一。以年龄来论,排在第四位,只在紫尘、青尘、无尘之后。以境界修为而论,排在第五位,在紫尘、天尘、青尘、微尘之后。   屈指算来,除去已经飞升的紫尘和天尘,以及早早坐化而亡的无尘,剩余的道门五老中,徐北游已经陆续见过青尘、微尘、玉尘、溪尘四人,只剩下年龄和修为都是排名最后的清尘还未见过。   在甲子之前,道门八老带领道门几乎主导了整个天下大势,叱咤风云,无人可挡。甲子之后,飞升或是身死者四人,其余四人陆续避世隐居,到了道门危急存亡的时刻,四人再次出世,竟是无一人能够阻挡徐北游的剑锋所指。   让人不得不感慨一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不过不同于来势汹汹的微尘,此时的溪尘却是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敌意,而且还是主动邀请徐北游来到此地,所以徐北游并未立刻出手,只是静待老人下文。   老人笑了笑,说道:“老道我资质驽钝,比不了紫尘、青尘二位师兄,也比不了微尘、天尘二位师弟,此生飞升无望,卸去天玑峰峰主之位的这些年来,说是闭关求长生,其实是游历四方,自得其乐。这次掌教真人以掌教谕令将我强行‘拘’来,要我再为道门出力,不管怎么说,我终究还是道门中人,也是不得不听命行事。”   徐北游脸上终于是有了些笑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前辈所言个中意思,徐某理会得。”   老人感慨道:“徐宗主先前在天上与微尘师弟交手时,说了好些规矩和道理,微尘师弟如何想,老道不清楚,可老道却是对此深以为然,于是就改变了看法,觉得徐宗主与曾经的剑宗之人大不一样,是个愿意讲道理之人,这才主动请徐宗主前来。”   徐北游问道:“不知老前辈有何教诲,徐某洗耳恭听。”   溪尘摆手道:“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长生路上,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徐宗主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飞升有望,老朽痴活百余年,庸碌一生,哪敢言及‘教诲’二字,只是说些自以为是的话语,还望徐宗主莫要见笑。”   徐北游仍是恭谨礼让,“老前辈请讲。”   溪尘侧身伸手,做出请客人进门的姿态,“还是徐宗主先请。”   徐北游也不怕有诈,迈步上了小丘陵。   小丘陵上空空荡荡,两人对坐。   溪尘这才缓缓开口道:“剑宗和道门本是一家,只是因为各自祖辈们的缘故,撕破了脸皮,又闹起了分家,老死不相来往,后来之人又因为祖辈们的缘故,互相仇视,千年以来,血债加血债,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剑宗和道门这本账,就算是老天爷来了,恐怕也难以分辨清楚,徐宗主以为然否?”   徐北游点头道:“老前辈所言极是。”   老人捋了捋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继续说道:“所谓宗门,最早的时候,不成气候,可以视为一家,后来成了气候,便可以视为一国,可家国本是一体,难以分割,所以在贫道看来,这宗门也罢,朝堂也罢,说白了就是个家。国家为大家,自家为小家。在我们道门呢,掌教真人就是这一家之主,我们这些峰主则是分家出去的旁支,而首徒就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现在家主老了,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不过偏房旁支们了各自的利益,对于下任家主的人选又有不同的看法,当家的家主既要一碗水端平,又想看看自己这个嫡长子能不能扛起这个家,一直冷眼旁观,所以如今的道门是一片乱象。”   徐北游不置可否道:“据徐某所知,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老掌教紫尘在世时,早早便立下首徒,可如今的掌教秋叶却是多年不立首徒,以至于首徒之位空悬多年,这才引得几大弟子争夺不休,甚至有传言说,秋叶是打算将掌教大位传于女儿齐仙云,使道门成为一家之道门。”   溪尘轻声道:“这便是老道今日来见徐宗主的用意所在。”   徐北游望向溪尘。   溪尘轻轻说道:“道门不是哪个人的道门,虽说不该将罪责强加于一名女子头上,但此事的罪魁祸首,却是少不了慕容萱的推波助澜,秋叶自误到如此地步,更是少不了这名女子的一再怂恿,至于齐仙云之事,道门内部同样有很多声音,并不赞同秋叶的做法,也正是这些声音,才逼得秋叶迟迟没有立下首徒,或者说没有立齐仙云为首徒。”   徐北游想了想,点头道:“懂了,想来老前辈便是这些声音中的其中之一了。”   溪尘叹息一声,道:“我说宗门如一家,又说宗门如一国,这两句话其实都对。说它如国,是因为里面未必都是人情世故,少不了攀附倾轧那一套,当年紫尘和青尘两位师兄争夺掌教大位是一例,青尘打压秋叶是一例,后来天尘以主事峰主之尊压过掌教秋叶执掌道门大权又是一例。天尘在世之时,秋叶尚不敢如何,待到天尘飞升之后,他便开始打压我们这些老人,你以为那些老人们一个个归隐,当真是避世求长生?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都心里明白,就像微尘,他的确是闭关求长生,可老道我这种的,就是避世躲祸事了。”   徐北游微微一怔,问道:“老前辈此话怎讲?”   溪尘反问道:“徐宗主,世人都说你一人一剑屠戮了道门镇魔殿,可徐宗主,你扪心自问,若是镇魔殿三十六位大执事加上一位镇魔殿殿主一起围攻你,你还能屠戮镇魔殿吗?”   徐北游摇头道:“不能。”   溪尘又问道:“徐宗主的境界修为与青尘相较,如何?”   徐北游略作思量之后,回答道:“仅以战力而论,徐某比起青尘大真人只高不低。”   溪尘轻轻一拍膝盖,冷笑道:“这就是了,徐宗主尚且不敢说一人一剑屠尽镇魔殿,可战力尚且不如徐宗主的青尘,又是如何能在贺牢山一战中将一个偌大的镇魔殿屠戮殆尽?”   徐北游愕然无言。   溪尘轻声道:“老辈家伙,又不愿意主动退去,就只有落得明尘这样的下场,甚至明尘不明不白地死在那位公主殿下的手中,老道也觉得颇多可疑之处,所以老道说,避世未必是求长生,也可以是躲祸事。” 第五百九十五章 且听老道从头说   徐北游道:“对于道门过往,徐某略有所知,明尘当年也是跟随秋叶入世辅佐萧煜之人,算是曾经的首徒一党,按照俗世庙堂的说法,那便是从龙功臣,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溪尘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笑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明尘自诩聪明人,可他的聪明,尽是些小聪明,不知进退,不识时务,不懂明哲保身的谋身之道,却有取死之道。”   徐北游略微沉默之后说道:“倒也未必就是如此,在徐某看来,明尘也许是那种工于谋国而拙于谋身之人。”   溪尘不置可否道:“这都是老道的片面之词,毕竟明尘被誉为道门卿相,自是有其过人独到之处,老道说的这些,也只是一家之言,不能一言概之。”   徐北游问道:“敢问老前辈,您以为道门之所以会走到如此地步,根本原因在于何处?”   溪尘略微沉吟后缓缓说道:“历朝历代,不乏昏君无道却将罪责加在一名女子头上的事情,可也不能否认,历朝历代,更不乏后宫干政和太后专权之事,姑且不说干政的结果是好是坏,本朝的太后林银屏便是一例,放眼我道门,又是一例。”   徐北游道:“老前辈是说慕容夫人了。”   “正是慕容萱。”溪尘的眼神渐渐转冷,“慕容萱,出身于慕容世家,祖上曾经出过慕容龙城和慕容凤皇,乃父慕容渊也是当时俊杰,这么一个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当得起钟灵毓秀的四字评语,可女子太聪明,是好事也是坏事,我们道门娶回来的是一个掌教夫人,可掌教夫人就只能是掌教夫人,永远也不能是掌教真人。”   徐北游轻轻感慨道:“人到高处,眼界自开,心自然也就大了。”   溪尘说道:“徐宗主这话说的不错,可归根究底,也是秋叶放权之故,他打压了一众老人之后,自己的弟子还不成气候,一众师兄弟又因为天尘当年的大肆株连之故,呈现出青黄不接之势,除了一个尘叶,再无可当大用之人,于是他只能将手中大权暂交于慕容萱之手,这就为日后慕容萱擅权埋下了伏笔,才会引出后来的种种祸事。”   徐北游既不赞同,也不反驳,只是问道:“老前辈认为只要除去慕容萱就能保证道门安稳?”   溪尘摇头道:“以前或许还可以,可道门走到如今这等地步,已经不再是一个慕容萱的问题了,就算真能除去慕容萱,骑虎难下的道门还是进退不得。”   徐北游一针见血道:“若不能未雨绸缪,待到大雨落下,已经淋湿衣裳,再去撑伞已是于事无补。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撑伞,就这么被大雨淋浇,总会伤及内里根本。”   溪尘闻言,双眼中顿时透出光来,甚至稍稍拔高了语调音量,“这便是老道今日请徐宗主前来的目的,道门的千秋基业不能毁在秋叶和慕容萱的手里,正如徐宗主方才所说,道门就像是一个被大雨淋着的人,就算身体强健,长此以往下去,今日不病,明日不病,后日必定得病,一旦得病,那便是病来如山倒的局面,顷刻间便会天塌地陷,不可收拾。”   徐北游望着溪尘,说道:“这样的事情,老前辈似乎不宜对我这样一个外人说起,尤其我还是道门死敌,是剑宗宗主。”   溪尘也望着徐北游:“徐宗主是在说内外之别了,这个道理,老道懂得,只是如今内里已经腐败朽烂,再想要从内里去下药调治,已是不可行,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这个道理,徐宗主也应明白才是。”   “这是自然。”徐北游笑了笑,“依照老前辈的意思,如今已经是非常之时,徐某便要请教,又该行何等非常之事?”   溪尘却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徐北游,满眼真诚之意,轻声说道:“徐宗主,接下来老道要说的话语包含了天大的干系,甚至会影响到天下大势,所以老道恳请徐宗主,您听完之后,不管答应与否,都不要向外泄漏半句,否则老道和一干晚辈弟子们,恐有性命之忧。”   “请老前辈放心。”徐北游闻言之后,立刻正了神色,沉声道:“不管老前辈所言何事,也不管徐某能否答应,徐某以剑宗宗主的名义保证,绝不向外透露半个字眼。”   溪尘重重点头,然后缓缓起身,环顾四周。   徐北游依旧是安坐不动。   溪尘深吸一口气,一抖大袖,继而单掌一圈,空中有真火自燃,初始星星点点,继而密密麻麻,堪比夜晚星空,似是白日现繁星。   溪尘再一挥大袖。   星星点点开始随之移形换位,如是一方棋盘。   两人此时所在位置刚好处于棋盘的天元位。   溪尘双手结出一个个繁复难明的指诀,白日青天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在仿佛无穷无尽的星空中,其中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随着溪尘真人的驾驭,一颗颗星辰开始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   这是一方大阵!且与剑宗的剑三十四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整个小丘陵自成一方小千世界。   徐北游环顾四周,赞了一声:“老前辈好手段。”   “在徐宗主面前献丑了。”溪尘重新坐下之后,摆手道:“只是事关重大,老道不得不谨慎行事。”   徐北游道:“理会得。”   溪尘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老道我就不再说些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将老道我知道的、能做的、望徐宗主援手的、所希望的事情,通通说与徐宗主听。”   “老前辈请讲。”徐北游将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溪尘深吸一口气,略微沉吟之后,缓缓开口道:“那老道就从头说起。” 第五百九十六章 原来根本已是错   溪尘缓缓道:“徐宗主,事情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从根上就错了。”   “根上?”徐北游把“根上”二字咬得略重,接着又望向溪尘,“老前辈所说的这个‘根上’,可是要从十年逐鹿开始算起?”   溪尘道:“还要更早,从十年逐鹿往前再算二十年,正是你家师祖上官仙尘第一次渡海登岸的时候。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你家师祖大杀一通也好,无尘师兄受创坠境也罢,都不是影响大局的事情,真正影响大局之事,是你家师祖与我家掌教师兄有过一次秘密会晤,这次会晤,结成了剑道两家的一次联手,两家一起联手灭去了北方两大宗门摩轮寺和玄教的魁首人物,使得摩轮寺和玄教在接下来几十年中因为内斗而四分五裂,无力染指中原大势。”   “这些我的确有所耳闻。”徐北游若有所思道:“不过我毕竟是后来之人,对于其中内幕,自然不如老前辈这位当年的亲历之人。”   溪尘接着说道:“此事之后,世人皆知上官仙尘返回剑冢岛画地为牢,却少有人知,掌教师兄也去了魏国,他去了魏国叶氏的祖宅,见了当时的叶氏家主叶重,然后将叶家的小公子叶秋收入门下。”   “其实,在当初青尘师兄对此颇有微词的时候我就看出些许端倪。但转念一想,这是掌教师兄亲自定下的事情,总不成掌教师兄还能错了,因此便打消了疑虑,实心实意地遵从掌教师兄的意思,将这个小家伙尊为我们道门的下任掌教人选。可等到二十年后逐鹿天下的时候,青尘师兄为了掌教尊位而叛出道门,我才发现,掌教师兄未必是全知全能,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犯错的时候。”   徐北游问道:“老掌教错在何处?”   溪尘垂下眼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道:“徐宗主知道,秋叶原名叶秋,乃是出身于魏国豪阀叶氏的世家子弟。自古以来,世家门阀与各大宗门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纠葛,宗门与世家联手,世家子弟拜入宗门,双方互相借力,互相扶持,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可是最忌讳让世家子弟坐到宗门之主的位置上。”   徐北游想了想,问道:“是怕徇私之故?”   “这只是其一。”溪尘伸出两根手指,依次区起,说道:“老道还是给徐宗主举两个例子,剑宗宗主上官仙尘和玄教教主完颜北月。当年上官仙尘出身于魏国豪阀上官氏,成为剑宗宗主之后,使得上官氏成为剑宗附庸,对于宗门而言,姑且还能算是好事。可再看完颜北月,却是使玄教成为后建附庸,对于宗门而言,便是坏事了。”   溪尘轻叹一声,“之所以如此,其实道理也很简单,世外之人也是人,是人就很难割舍血亲之情,所谓太上忘情,终究是道祖才有的境界,非是我等凡人可以奢求。”   徐北游望着溪尘,静待下文。   溪尘继续说道:“当年掌教师兄收下秋叶的用意,一则因为秋叶本身就是谪仙大材,二则因为秋叶身后有叶家和慕容家两大世家的鼎力支持,为了道门日后的千年大计,也在情理之中。可凡事有利就有弊,掌教师兄扶起了秋叶,让秋叶成为我道门的掌教真人,与叶秋大有关系的叶家和慕容家便有了依仗,又自恃有功于我道门的千年大计,便将对道门的索求无度视之为理所当然。试想,如果没有叶秋这位掌教真人,叶家和慕容家还敢这样吗?老道说句难听的话,他们不用伸手,仅仅是张嘴,都是在找死。可有了秋叶,那就大不一样了,道门非但不能把他们如何,还要以礼相待。”   徐北游若有所思道:“是这么个道理。秋叶呢?他身为道门掌教就对此不管不问?”   溪尘道:“秋叶此人,若说修道炼玄,自是当之无愧的世间顶尖之人,可要说到执掌宗门,便不尽如意了。若仅是如此,那也不算什么,两不想帮便是,他只要不表态,底下的几大峰主和十二殿五阁之主,自会将此事处理地干净利索,万不会弄到今日这个地步。”   徐北游恍然道:“可惜还有一个慕容萱。”   溪尘道:“是。”   徐北游问道:“难道列位大真人对一个慕容萱都无可奈何?”   溪尘苦笑道:“因为慕容萱更厉害。”   徐北游微微惊讶道:“怎么说?”   溪尘说道:“说到修道,说到斗法,除去一个慕容萱不算什么难事,可说起权术,这些终日修道的大小真人们,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小女子的对手,被慕容萱玩弄于股掌之上。若不是有徐宗主横空出世,打乱了慕容萱的诸多谋划安排,这才让我们这些老朽有了反击之机,否则还不知要等到的什么时候才能胜过慕容萱一次。”   徐北游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请老前辈继续说下去。”   溪尘继续说道:“徐宗主仔细想想,支持魏王谋反,支持草原南下,甚至是大逆不道地将天下四分,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道门该做的事情,可道门偏偏做了,这便是与天下无敌,是在玩火,迟早要玩火自焚。到了那个时候,不但道门的千年大计毁于一旦,就是我们这些道门中人,也一个个地脱不了干系,要被拖着一起万劫不复。”   说到这儿,溪尘的眼圈竟是有些红了,神色也有些伤感,叹了口气,“这几十年来,我眼看着道门走上了盛极而衰的老路,道门的家业是大,可也经不起如此糟蹋挥霍。这是当年八位师兄弟一起打下的基业,可大师兄紫尘、二师兄青尘、三师兄无尘、七师弟天尘已经不在人世,五师弟微尘和六师妹玉尘又素来不问道门之事,就算是这次出山,也是因为他们那个儿子罢了,至于八师弟清尘,他是秋叶的心腹之人,更与老道不是同路人。”   说到这里,溪尘颤颤巍巍地伸出孤零零的一根手指,自嘲道:“数来数去,就只剩下老道一人了。”   徐北游理了理思绪,终于是开口道:“所以老前辈说内里腐朽不堪,只能从外找援手,帮着老前辈剜去内里的烂肉。”   溪尘起身,对着徐北游作揖一礼,沉声道:“还望徐宗主助老道一臂之力。”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大都督升帐攻城   徐北游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沉默不语。   他不开腔,溪尘便一直保持着作揖的的姿势。   良久之后,徐北游终于是开口问道:“佛门、玄教、儒门,都可以做这个外力,为何老前辈偏偏找到了我?”   溪尘沉声道:“徐宗主是一把神剑,如今道门的局势,非神剑不可破局,放眼如今天下,能对付秋叶、对付慕容萱,能涤荡污泥浊水者,唯徐宗主一人,只有徐宗主出剑,方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徐北游缓缓起身道:“老前辈……大真人过誉了,大真人不必如此多礼。”   溪尘这才缓缓直起身来,“徐宗主答应了?”   徐北游故作沉吟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溪尘终于展露出几分尘字辈大真人该有的气度,打断了徐北游的话语,“就算没有贫道这番说辞,徐宗主也终要与秋叶一战,何须再议?”   徐北游微笑着望向溪尘。   溪尘沉声道:“道门不是一家一姓的道门,更不是哪个人的道门,道门是道祖的道门,是道门人的道门。”   徐北游直接问道:“大真人能为徐某做什么?”   溪尘一字一句道:“只要徐宗主能击败秋叶,便再无事端。”   徐北游想了想,问道:“天下太平?”   溪尘点了点头,加重了嗓音道:“天下天平!”   ……   就在这个时候,江南的战事也到了最后的决战阶段。   涿鹿城外,再不见魏国大军的一兵一卒。   涿鹿城已成一座孤城,城外尽是朝廷大军,兵临城下。   年关将近,朔风呼啸,大风扑打着猎猎旌旗。城外大军前方,不断有飞骑传递军令,一架架抛石机蓄势待发,上至将领,下至兵士,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如今,天机阁所造的投石机已经陆陆续续运抵战场,整整两百架抛石机,每颗巨石都有百斤之重,再浇上热油之后,只要发射出去,便是一颗颗火焰流星。   一声声低沉号角,缓缓响起,连绵不绝。   帅帐升帐。   中军大帐之前,森森铁甲,两队黑甲兵士分成两列,手中长刀出鞘,举起交错,组成一列长长的“刀门”。   中军左都督兼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身披甲胄,腰佩腰刀,大步走向帅帐,随着他的脚步,组成刀门的长刀依此落下。   一袭玄甲的魏无忌升帐入座。   门外门内从右都督到校尉,齐齐跪地行礼。   两队黑甲兵士一个个屏息凝神,依此高声大喊:“大都督升帐!”   虽说按照规制,魏无忌应该称都督,但按照大齐官场上的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武将身兼了地方行政大权,那便是等同于大郑年间坐镇一方的大都督,可称大都督。   这次升帐,魏无忌不打算再将这场战事拖延下去,即便现在还不是最佳的决战时机,他也不打算再等,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要在张无病坚持不下去之前,一举平定江南。   帅帐中的魏无忌,举起手中的令箭,说道:“开始攻城吧。”   一声声军令从帅帐传向大军前线。   当最后一声“攻城”传至投石车阵营时,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天佑大齐”,整个军阵顿时响起山呼海啸之声。   在呼啸声音之后,便是巨石破空的风雷之声。   这一幕,仿佛是传说中的火雨流星。   二百余颗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巨石砸向涿鹿城的城墙和城头,单从视觉画面而言,甚至比起圜丘坛之变时调集的神威大将军炮齐射还要震撼人心。   严格来说,如今这些未曾经历过十年逐鹿的将士们,都为这等景象感到震惊。   巨石落在城头上,越过城头坠入城内,镶嵌入城墙内,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城内城外,城上城下,尽是风雷之音,尽是地动之声。   所有城内之人都感受到了大地震颤,城头上的守城兵士,甚至已经感受到脚下的城墙正在颤颤发抖。   帅帐内,魏无忌也感受到了这等人力极致的恐怖,只是他充耳不闻,目光虚虚地望向前方,怔然出神。   炮声、厮杀声、马蹄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呻吟声,一切声音仿佛都离得他很远,远在天边一般,他的耳边只有前不久写好却还未送出之奏章的诵读声:“罪臣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沐手跪拜谨奏,罪臣为奸人所惑,罔顾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高宗肃皇帝三代圣主之恩德,致使国事一误再误,罪莫大焉,虽以身抵罪亦难赎万一。仰赖长公主殿下天恩,使罪臣以戴罪之身将功折罪,罪臣感激涕零,纵有百身,不足报公主之大恩,唯有悉心国事,用心杀敌……”   帅帐外的风雷之声越来越大,地动之感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地马蹄声也变大了,可魏无忌仍是无动于衷,目光依旧是望着前方,穿过帅帐的帐门,望向远处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朝廷不可一日无江南,魏国叛军患江南数州之地,朝廷赋税重地不保,则国库日空,朝局危殆。唯有江南平,方能天下平,故罪臣在月余之内,必定平乱军于江、湖二州境内,还江南之安定。江南得定,再徐图平定西北……”   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无数将士的欢呼之声。   魏无忌终于回过神来,放眼望去,原来是一截城墙在连续的投石轰击之下,终于是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形成一个巨大的豁口。   随着闵淳的一声号令,大队骑兵开始纵马奔驰,冒着无数箭矢,就沿着这道豁口,直接冲向城内。   紧接着是蜂拥而至的步卒,他们手持大盾举在头顶,连接成一面盾墙,其中有夹杂着盾车、云梯、角撞车向着城门和其余城墙一起呼啸而来。   至于护城河,早就在前些日子的攻城大战中被生生填平,换而言之,如今的涿鹿城外,已是一马平川。   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墙。   一名名攀城步卒嘴中叼刀,一手持盾,向着城头奋力爬去。   城头上阻滞大齐步卒登城的魏国弓箭手和轻弩手,已经所剩无多,甚至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推倒云梯。   而城门在撞车的不断撞击下,也是摇摇欲坠。   两个时辰之后,当城头上厮杀声越来越弱的时候,终于伴随着轰隆一声,城门被生生撞开。   然后便是无数步卒蜂拥攻入城内。   帅帐内的魏无忌缓缓闭上双眼。   大局已定。 第五百九十八章 庙堂上亦有女子   经过近半月的攻城大战之后,涿鹿城内的黄晓大军早已是士气全无且缺粮少箭,所以魏无忌对于此次攻城,是志在必得,正如他在上奏朝廷的本章中所写,务必要在月底之前攻克此城!对于此举,帅帐内不乏异议,因为黄晓大军毕竟不在少数,又有城池之利,想要在短时间内攻克,恐怕很难,就算可以勉强做到,也无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对于如今胜势已定的江南局势而言,此举殊为不智,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以围城之策,徐徐图之,这样的损伤无疑会小上很多,哪怕月底之前攻不下,最多下月中旬也能攻克这座涿鹿城。   不过魏无忌从大局考虑,还是力排众议,决定提前攻城,而结果也正如他所料的那般,在魏王萧瑾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黄晓大军人心涣散,战意全无,再不可能做出死守城池之举,败亡也不过在顷刻之间。   魏无忌走出帅帐,骑马来到投石车的阵地,此时投石车已经停止抛石,除了怕误伤己方攻城士兵的缘故之外,大军所储存的巨石也已经消耗殆尽,由此可见,到底有多少巨石落在了涿鹿城中,仅仅是这些从天而落的“火流星”,就足以摧垮黄晓大军本就不多的士气。   魏无忌翻身下马,就站在阵前,听着不断有飞骑传信而来,攻城进度如何,死伤又如何。   在刚才的两个时辰中,大齐大军以付出伤亡近万余人的代价,攻上了城头,攻破城门,接下来便是最为残酷的巷战,这个伤亡数字还会继续增多。   不过对于魏无忌这个经历了十年逐鹿的沙场老将而言,他没有太多的心情起伏,伤多少死多少,仅仅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而已,哪怕他本人都在这个数字之内,也算不得什么意外之事。   魏无忌轻轻叹了口气,举目远眺那座与逐鹿只有一字之差的涿鹿城,江南战场只剩下最后两处,一处是涿鹿城,一处就是彭老镇,且不去管彭老镇,只要拿下了涿鹿城,他就可以先去江陵城,开始着手准备此次魏王之乱的善后之事了。   就在此时,城内两军已经开始巷战。   在这种战事中,最易发挥的不是骑兵,而是魏国的火器营,如果放在其他时候,魏无忌未必会如此乐观地认为大局已定,可放在当下,他却是敢于提前做出定论。   自古以来,两国战事从整体大局来说,是比拼国力。可从某场局部战事而言,无非是看将领决策、士兵素质、甲胄兵器、天时地利、士气人心。正所谓攻心为上,士气人心又是重中之重,如今的魏国大军,士气已丧,人心已散,纵使手中有火铳利器,也未必就比一根烧火棍强到哪里去。   这些东西,不是兵书上学的,是经历一场场残酷的大战之后,自己悟出来的,这便是老将的好处了,所以他这个戴罪之人,还是被派到了此地,得以将功折罪。   毕竟大齐朝廷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太平光景之后,单纯以武将传承而言,的确有些青黄不接。   在如今的年轻将领中,出身闵氏的闵淳算一个,白玉也勉强算一个,可惜是女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大齐皇帝都要由一名女子来做,那么朝堂之上,未必不会出现女子的身影。   也是巧了,正当魏无忌在想这些的时候,一身紫色棉甲的白玉策马赶到,翻身下马之后,径直来到魏无忌的身边。   魏无忌收拢思绪,轻声道:“白玉。”   白玉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魏无忌用手中马鞭遥遥指了指涿鹿城,“黄晓就在这座城中,这个人是剑宗旧人,就不必招降留活口了……你明白吗?”   白玉一怔,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大将军的意思?”   魏无忌笑了笑,“大将军没有说过,也未曾有过暗示,但有些事情,要做到前头,这才是上乘,等到大将军开口后再去遵命行事,那便是落入了下乘。”   白玉先是愕然了一会儿,咂摸明白魏无忌的话后,神色一肃,恭敬应下。   魏无忌收敛了笑意,沉声道:“看在你做过我部下的情分上,我教你一句话,你要记住。”   白玉怔怔地望着魏无忌。   魏无忌说道:“不管是为官还是为将,说到底还是与人打交道,最好是拿出几分心思去揣摩人心,凡事都多想一想,没有坏处。”   白玉面露迷惘之色。   魏无忌一笑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此次江南战事,你立有大功,多半能再进一步,再者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已经老了,以后肯定要由你们这些年轻人上台来翻云覆雨,。看我大齐的气数,这皇位迟早会是长公主殿下的,到了那一天,长公主殿下应该会启用一些女官,待到那个时候,你便大有可为,只是官场险恶,许多事情便要多费思量。如果真有长公主殿下坐上龙椅的那天,本帅还要仰仗你。”   白玉一下跪了下去。   魏无忌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又从马背上取出一支大约三尺的长条木盒,交到她的手中。   木盒以最上等的紫檀木为料,入手微凉,寒意几乎要刺破肌肤,白玉诧异地望向魏无忌。   魏无忌微笑解释道:“暗卫府中有专门对付修士的灭神箭,由暗卫府金匠坊连同工部一起打造,上绘符篆,又淬剧毒,分为九等,这是我在做暗卫府右都督的时候,私自留下的一支灭神箭,第一等,可杀地仙十二楼境界的修士。”   白玉双手捧着木盒,微微发颤。   魏无忌笑道:“拿好了,我可没有第二支,就是咱们大齐朝廷,也不过才七支而已。”   这位人猫直直望向白玉,第一次不掩饰目光中的阴冷之意,“你是善射之人,又是武夫,以自身拳意为箭,可杀地仙修士,现在本帅将这支灭神箭交到你的手中,你寻一个合适的气机,射杀黄晓,然后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白玉将木盒放入背后的箭囊中,抱拳应诺。   魏无忌的杀气转瞬即逝,神情归于祥和平静,翻身上马,“陈琼任后军左都督的时候,你曾经奉命伏击过大将军,虽说大将军没有追究的意思,但因为此事涉及道门的缘故,难保日后不会被人再翻出来大做文章,所以你去杀掉黄晓,主动替大将军除去一个祸患,便是让大将军欠下一个人情,日后再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大将军自然会替你说话。”   说罢,魏无忌一骑绝尘而去。   白玉默然良久,翻身上马,却是与魏无忌背道而驰,往涿鹿城而去。 第五百九十九章 人生百岁也是死   日头渐渐西斜,城中的厮杀声渐渐低沉下去。   如果说先前是随时随地都在死人,而且死人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么现在死人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白玉骑马进入城内,沿着已经破碎不堪的长街缓缓而行。   街道两旁,尽是坍塌的废墟、死去的尸体、遍地的血迹、燃烧的火焰。   白玉对此无动于衷,连番大战让这位女子的心肠迅速冷硬起来,已经完全可以不去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也可以不去理会那些濒死之人的哀嚎呻吟。   不得不说,魏无忌的一番话点醒了白玉,官场险恶,尤其是早些年的事情,当时无事,不代表一直无事,尤其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当年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便会被有心人翻出来,大做文章,使其万劫不复。   魏无忌让白玉来杀黄晓,便是为了弥补当年之事。   至于魏无忌为何会如此做,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正如他自己所说,终有一天,他说不定还要仰仗白玉——他这已经是在为日后做打算计较了。   居安思危,居高思退。   这也是魏无忌在庙堂沉浮多年悟出来的道理。   现在魏无忌把这个道理教给了自己的属下白玉,两人便有了一份前后传承之谊,类似于当年徐林与魏禁之间,即是上下从属又是师徒,日后魏禁继承徐林的大都督之位,传承有序,情理之中。   白玉本是极为聪明之人,只是以前从未有人教过她这些,如今这层窗户纸被魏无忌捅破,她便恍然明白了许多。   大多数时候,杀人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甚至这场席卷天下的战事也是如此,魏王发动不义之战,只是其手段,而非其目的。   现在她去杀黄晓,就更是如此。   此时闵淳已经率军攻入内城。这次攻城战,关键不在于攻城,毕竟涿鹿城不是两襄或是中都那样的雄城要塞,面对二百架抛石机,被攻破更在情理之中。在一面城墙失守之后,兵力牵扯之下,其他三面城墙也陆续失守。在这等境况之下,魏无忌选择四面出击,以同等兵力从四面对城内之敌形成合围之势,迫使黄晓守军也不得不做出兵力配置均等的四面防守,问题是,如今黄晓大军的士气太过低迷,逃兵降将屡见不鲜,往往是一处弃守,整条防线便告崩溃。   如此一来,原本最为残酷的外城巷战,倒是比想象中要简单许多,比魏无忌预期中的伤亡人数要少上三成左右,直到攻入内城之后,死伤人数才骤然增加,不过这也是黄晓大军最后的回光返照,最终城内绝大部分守军投降,只剩下黄晓仍旧在自己的行辕内困兽犹斗。   黄晓行辕本是涿鹿城的知府衙门,被黄晓选为行辕之后,由他的亲兵卫队负责把守,虽然此时大势已去,但黄晓的亲兵卫队士气犹在,凭借着手中的精良火器,以三眼铳、鸟铳和虎蹲炮为主,结成车营阵势,竟是牢牢守住了行辕。   毕竟此地处于城内,地形狭窄,不但大队骑兵派不晚上用场,更不可能像攻城那般直接铺开万余人的阵势,真正能直接参与进攻的只有数百人,剩下的只能待在后面等着,几次冲锋下来,受挫严重,伤亡惨重。   见此情景,世家出身的闵淳气得破口大骂,“传令兵!城外天机营何在?干他娘的,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涿鹿城都攻下来了,还攻不下这个小小的行辕?”   立刻有传令兵得令而去。   不多时后,传令兵回来通报,“回禀将军,大帅早有明令,已经调集十五门神威大将军炮和一百发火雷子支援将军,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运抵此处。”   浑身染血的闵淳心闻言之后,用手中长刀直接将不远处的一个倒地石狮劈成两半,然后用刀遥遥指向不远处的行辕官邸,冷笑道:“好!我倒要看看,黄晓的车营,能经得起几次炮轰齐射?”   此时的行辕之中,黄晓的卫队首领高福威已经亲陷战阵厮杀了小半日的功夫,若不是他自身就有人仙境界的修为,身上又有魏王赐下的宝甲,恐怕此早已经身死,可就算如此,身上还是处处伤势,浑身浴血。   在他左右,尽是战死袍泽的尸体,因为来不及处理的缘故,只能胡乱堆积,就像一道道用尸体砌成的矮墙。   身上甲胄已经残破不堪的高福威靠着尸墙缓缓坐下,他的胸口刚刚被闵淳一刀重创,已经是伤及肺腑根本,此时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狠狠摇了摇头,又伸手从肩头上拔出一根转破修士护体气机的灭神箭,这才勉强保持住清醒,然后眯眼望向远方的天空。   黄昏中,残阳如血。   作为一名将领,他不怕死,人活百岁也是死,马革裹尸还而已,没有什么可怕的,让他真正不愿深思的是,此战输了便意味着整个魏国大军几乎是全军覆没,那也就意味着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魏国本土,变成了别人刀子下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家乡的老母和幼子,还有贤惠的妻子。   她们该怎么办?   高福威缓缓闭上双眼。   也许她们就会像那些死在乱军中的江南百姓一样,说死也就死了。   在高福威更后面的位置,是一座大堂,此时大堂中空空荡荡,除了一张挂在墙上的形势舆图,便只有一把圈椅。   黄晓就坐在这把圈椅上,双手拄剑,同样是望着残阳如血,神色平静。   困兽犹斗。   用这个词来形容现在的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于黄晓而言,死不怕,剑三十六开篇即言:纵九死而无悔——剑宗中人就没有几个怕死的,就算他黄晓如今已经不是剑宗中人,可剑宗所传承的精气神,他还留着。   拔剑而死,何惧之有?让他感到不甘痛苦的,是壮志未酬,此时他不由想起两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当年他与授业之师公孙仲谋分道扬镳,根本原因在于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孙仲谋的道非是黄晓的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所以他才会投效魏王萧瑾,就是想要证明当年他是对的,公孙仲谋是错的。   现在公孙仲谋的弟子徐北游已经给出答案。   可他,却是无从应答了。 第六百章 一箭破势折青锋   白玉和十五门神威大将军炮一起来到黄晓的行辕外,闵淳见到白玉之后,微微皱眉道:“你不是在城外天机营那边吗?怎么会来这儿。”   白玉轻轻白了他一眼,翻身下马,答道:“是魏帅让我过来的。”   闵淳眉头稍缓,没有深问下去,挥手示意天机营的校尉开始安置炮阵。   不多时,十五门神威大将军炮的炮口齐齐对准了这座府邸。   手中持刀、刀上染血的闵淳缓缓走到炮阵之前,正要下意识地开口劝降,白玉忽然道:“魏帅说了,此战不必招降纳俘。”   闵淳脸上的表情骤然凝滞,缓缓转头望向白玉,问道:“这是魏帅的意思?”   白玉沉默不言。   闵淳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从小耳濡目染,比起白玉更能理会魏无忌的用意,稍稍沉默之后,他直接轻声吩咐道:“准备开炮吧。”   天机营校尉微微一愣,沉声应诺。   白玉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马背上取下那张名为阴阳破势的黑白大弓。   府内,高福威拄着手中战刀摇摇晃晃地起身,吐出一口血水之后,迈步朝不远处的望楼走去。   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外头却迟迟没有动静,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对劲。   正当高福威走到望楼门口的时候,天空中骤然响起一阵嗡嗡的呼啸轰鸣之声,堪比雷声。   高福威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一颗颗“火流星”划破天幕,呼啸而来。   这不是术法神通,也不是先前攻城时所用的抛石机,而是神威大将军炮的炮击,号称地仙修士也难以正面抵挡一炮的无双利器。   一时间山摇地动,烈火冲天而起,硝烟弥漫。   原本依仗着行辕地势结成的车营,在一瞬间就被炮火所吞没。   一颗“火流星”刚好砸在望楼上,瞬间爆炸开来,首当其冲的高福威没有半分抵抗之力,整个人瞬间被火雷子所爆发出来的巨大冲击力撕碎,尸骨无存。   在第一轮齐射之后,炮手迅速冷却炮管,装填火雷子,天机营校尉手持令旗,再次往下一挥,大喝道:“放!”   十五门神威大将军齐齐怒吼,十五颗火雷子自炮管中射出,飞上天幕,然后裹挟着巨大无比的风雷之声落向黄晓行辕。   大地震颤,火光冲天。   顷刻间化作无边炼狱。   在两轮炮击之后,整个黄晓行辕几乎变为一片废墟瓦砾,驻守其中的亲兵卫队自然也不能幸免。   闵淳持刀缓缓走入其中,透过烈火和硝烟,依稀可见在前方大堂位置,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正是已成孤家寡人的黄晓。   黄晓将自己的佩剑立于身前,双手交叠按在剑首上,看到缓缓走来的闵淳,淡然道:“我本以为是那只人猫来送我最后一程,却没想到是你这位闵家公子,不知是魏无忌看不上我,还是想要卖一个人情给闵家?”   闵淳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中长刀,缓缓说道:“按照修士之间的辈分来算,你是前辈,我给你一个与我单独交手的机会,用行伍中的话来说,就是单挑。不知前辈赏不赏这个脸?”   黄晓笑了笑,“事到如今,我赏不赏脸,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话音未落,闵淳整个人猛然前冲,以双手拖刀之姿态,掠过两者之间并不算长的距离,直扑黄晓。   然后一刀横扫。   单纯以境界而言,黄晓要高出闵淳许多,而且又是杀力最强的剑修,闵淳若是任由黄晓先行出手,那便是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了。   不过就算是闵淳先发制人,对于黄晓而言,也没有太大区别,虽然他不是徐北游,没有完整的剑三十六,没有天下第一攻伐重器的诛仙,但也不是一个初入地仙境界的闵淳可以轻易挑衅的。   除非闵淳手中有一件可以比拟诛仙的重器,或是当年的天刀慕容燕附体,否则两者之间相隔了如此大的境界差距,闵淳如何能胜?   当然,武修一道的闵淳若是与黄晓同境,胜负则是两说。   只可惜,如今的闵淳还是太过年轻,想要走到黄晓如今的境界,还要近十年的时间。   黄晓轻描淡写地拔剑而出。   一瞬间,森然剑气充斥其身周百丈。   闵淳怡然不惧,刀势丝毫不停。   刀锋狠狠扫在剑身上,长剑在刹那之间有了一个轻微弧度的弯曲,然后骤然绷直,闵淳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让他在这个本就是寒冬腊月的季节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挡下这一刀的黄晓缓缓开口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闵淳身形猛地向后退去。   黄晓轻轻呵了一声。   下一刻,一抹剑芒如细密春雨猛然炸开。   闵淳的视线之中,尽是点点寒光,仿佛一蓑白雾茫茫的烟雨。   闵淳只能一退再退,同时身上各处爆开一团团刺目血花。   不过闵淳的脸色如常,没有丝毫惧色。   黄晓冷笑一声,伸手握剑,一道如虹剑气升起。   就在此时,府外的白玉捏碎了紫檀木匣,将那支第一等灭神箭搭在阴阳破势的弓弦上。   黄晓瞬间心生警兆,猛地抬头望去。   以他的目力刚好看到在百丈之外,有一名面带夜叉面具的女子高高跃起,立在一面断壁的墙头上,身着紫白色棉甲,一头白发被束成马尾,英姿飒爽。   她手中握着一张半人高的大弓,弓身上有紫黑色气息缭绕,搭在弓弦上的漆黑箭矢,更是让他生出极大的恐惧之心。   这一刻,女子心神守一,无我无他,双手挽弓如满月,箭头上有肉眼可见的紫红色气机飞快凝聚。   箭矢中蕴含霸道无匹的杀伐气息,竟是丝毫不逊于十二楼武夫的倾力一拳,也不逊于十二楼剑修的舍命一剑。   此时黄晓一剑刚起,想要强行逆转剑势去躲开这一箭,已经为时晚矣,他只能勉强将手中青锋横于身前,选择硬抗这一箭。   松弦,箭出。   这一箭初始无声,片刻之后,所过之处,雷鸣阵阵。   这一箭,穿过了黄晓了,穿过了行辕,穿过了整个涿鹿城。   最终轰的一声巨响,城外远处的一座小丘轰然破碎。   待到尘埃落定。   黄晓愕然地瞪大了双眼,向手中的三尺青锋望去,脸色已是变得极为苍白。   他的剑断了。   他再缓缓低头望去。   胸口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第六百零一章 彭老镇叔侄二人   彭老镇。   此时的彭老镇已经彻底变为废墟,不过也落入了大齐大军的手中。   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兵抬着一张临时做成的担架,一路横冲直撞地进了彭老镇,为首的一名校尉更是直接拎着已经出鞘的腰刀,毫不客气的推开挡路之人。   这队士兵明显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无论是衣甲和刀刃上的鲜血,还是脸上和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气,都足以说明。而且看其身上的衣甲,还不是寻常士兵,应该都督级别的亲兵,那么担架上之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正因为如此,竟是无人敢拦,而且这些杀红了眼的士兵,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那一身杀气,用某位目不识丁的校尉的话来说,那就是杀气腾腾的杀气,真要惹到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友军,恐怕直接就是抬手一刀。   此时躺在担架上的萧去疾可谓是真正的体无完肤了,浑身就像泡在血水里一样,若不是他身上穿了都督玄甲,恐怕已经死在那一炮之下。   虽然大齐朝廷没有草原上的连坐制度,什么主将身死亲卫皆斩,甚至家中老幼都要遭受牵连,但在大齐军中,却也有类似的不成文规矩,而且他们世世代代挂靠在梁武郡王府的名下,若是身为主人的萧去疾身死,那么他们这些王府亲卫于情于理都没有继续活下去的道理。   为首的亲卫校尉名叫刘大山,名字虽然糙了点,但人却不糙,心思缜密,为人谨慎,要不也不能成为萧去疾的贴身近卫。他的祖父就是跟随老王爷萧公鱼的亲卫,到了他这一代,又给小王爷萧去疾做亲卫,可谓是代代传承,父祖两辈人的传承教诲,让他认准一条,王爷就是天,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是王爷的,王爷的命更是比天大,要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用什么军法从事,自己就把自己给抹了脖子。   王爷把那个魏国将领砍死之后,刘大山便领着属下的兄弟冲向王爷,心里打量着哪怕是用人命去挡,也能护住王爷,可谁曾想,那一发炮子是从天上来的,直接一炮越过了他们,就这么炸在了王爷的身上。虽说那个魏国将领也死了,可他能跟王爷的性命相提并论?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战事不战事的,听说彭老镇被打下来了,便抬着王爷一路朝这边过来。   此时坐镇彭老镇的是灵武郡王萧摩诃,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大为震动,一边召集军中所有随军医师为其救治,一边立刻传讯于江都和魏无忌,不敢有丝毫怠慢。   虽说历朝历代对于宗室藩王多是防备姿态,但在大齐这边却是不太一样。因为大齐宗室的人数与前朝各代相比,实在太过单薄,除去已经登上皇位的萧白和身为异姓王的牧棠之不提,本来就只有魏王萧瑾、赵王萧奇、燕王萧隶、灵武郡王萧摩诃、梁武郡王萧去疾五人,如今魏王叛乱身死,赵王被端木睿晟派人刺杀,燕王为长公主所废贬为庶人,就只剩下两位郡王,若是萧去疾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大齐宗室也就真没几个人了。   因为彭老镇上已经没有完整的房屋,萧去疾只能被暂时安放在一处单独帐篷中,经过短暂的处理之后,身上的破碎玄甲被卸下,不少破碎的甲片已经刺入血肉之中,使得萧去疾周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再被裹上厚厚的绷带之后,就没几处还是露在外面的。   此时的萧去疾还是昏迷不醒,萧摩诃听完一位随军多年的老郎中的详细禀报之后,挥手示意所有人出去,他独自坐在床边,默默望着这个年轻晚辈。   按照辈分来算,萧去疾的祖父萧公鱼和萧摩诃的父亲萧殊是同辈之人,两人曾一起共事,共为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托孤重臣,为平定蓝韩党争出了大力气。再后来,萧摩诃和萧去疾的父亲也有深交,往事如烟,当年两人年轻时,也是帝都城里的一霸,两位小王爷依仗着两位老王爷当时如日中天的权势,也是敢在帝都城里横着走的角色,没少干些年少轻狂之事,可谓是豪气冲天,纵横帝都南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比起端木玉这些晚辈,可要潇洒多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萧摩诃是萧去疾名副其实的叔伯辈,萧去疾每次见面都要喊上一声王叔。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两位老王爷入了土,当年的老兄弟也已经作古,自家儿子萧世略都已长大成人,两家都是一颗独苗,万没有让老兄弟的独子折在自己眼前的道理。   萧摩诃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小子,我是你王叔,我和你说话呢,我知道你小子打小就有一腔豪情,有大丈夫提三尺剑平天下的志向,所以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咱们萧家人,从先祖景皇帝到武祖淳皇帝,再到太祖高皇帝,哪个不是从沙场上滚打出来的?你听着,你要挺住,挺不住也要挺,就算是五方鬼帝和十殿阎罗都来了,也要守住自己那口气,只要这口气在,就谁也带不走你,谁也不用怕!”   说到这儿,萧摩诃的眼圈有些发红,轻声道:“小子,当年我喝你满月酒的时候,还抱过你呢,你小子尿了我一身,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子长大了必然是个有出息的。这会儿你不过是受了点小伤,八尺汉子,还怕这点小伤?大丈夫顶天立地,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怎么会被这点小伤绊倒?就算是绊倒了,咱们也能再爬起来,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对了,你小子不是心心念念想着建功立业吗,这南下的一路上,没少在我耳边絮叨,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可告诉你,彭老镇打下来了,涿鹿城也打下来了,江南一定,就只剩下个西北,你小子若是不赶紧从病床上爬起来,接下来的仗就没有你的份了,你还拿什么建功立业?又拿什么去给你爹挣脸面?”   说着说着,这个一辈子也没流过几次眼泪的老人,眼眶竟是有些湿了。   老人兴许是怕被人看见,擦了擦眼角,“好好的江南,又不是西北,哪来的沙子。”   ……   三天后,彭老镇大战正式落下帷幕,军心已乱且士气全无的魏国大军大败亏输,朝廷的平叛大军平定江南全境,魏无忌移帐至江陵,安抚湖州百姓,禹匡率军继续清扫各地的残余叛军和盗匪。   萧摩诃则是亲自护送萧去疾前往江都治伤,同时也要一力主持恢复南北漕运这件大事。 第六百零二章 帝都城年关将至   帝都城,甘泉宫。   今日负责值守司礼监的张百岁大步跨入素有竹宫之称的偏殿,因为此地遍地植竹,四季常青,每每风起,竹海听涛,实是第一等的好去处,所以萧知南搬入甘泉宫后,虽然仍旧以明光宫为寝宫,但将自己的书房设在了竹宫之中。   张百岁进到内宫之后,饶是这位素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难以压抑语气中的激动,嗓音微微颤抖道:“殿下!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案后正在批阅奏章的萧知南抬起头来,却没有放下手中的短锋狼毫,笑问道:“什么消息?能让大伴如此动容的消息,却是不算多见。”   张百岁笑道:“启禀殿下,是江南那边的消息,江陵方面,帝婿和赵青二人攻入城内,帝婿亲斩魏王。另一边,魏无忌亲率大军攻破涿鹿城,魏军主将黄晓授首。再就是彭老镇一战,除去少许魏军趁乱逃走,其余魏国大军全军覆没。”   萧知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还是愣了许久,然后问道:“魏国水军呢?”   张百岁答道:“全部投降归顺,朝廷正好以此为基础,重新编练水师,可趁机收复魏国。”   萧知南缓缓放下手中之笔,轻声感叹道:“江南江北俱已太平了。”   张百岁稍稍犹豫了一下,迟疑说道:“还有一件事,梁武郡王在彭老镇一战中,亲临前敌,身先士卒,不避炮矢,堪称忠勇,只是……”   “只是什么?”萧知南的脸色一凝,“是不是萧去疾出什么事了?”   张百岁轻轻点头道:“据说是被身中炮矢,性命垂危,如今已经被送往江都救治。”   萧知南稍稍沉默,吩咐道:“宫里应该还有一颗六转金丹,差人给他送去,另外从宫里挑选几名医术好的御医也一并派去,梁武郡王毕竟是为国尽忠,于情于理,都不能寒了人心,至于赏赐,还是等朝议之后再做决定。”   张百岁恭敬应诺,又道:“魏无忌还有一份本章送来。”   萧知南闻言后沉默良久,说道:“想来无非是请罪请功四字,本宫就不看了,司礼监可酌情批复。”   张百岁再次应诺。   萧知南忽然想起什么,稍稍加重了嗓音,道:“还有,据暗卫府上报,这次魏王作乱,有好些江南世家纷纷依附,如今国库空虚,江南又是百废待兴,西北打仗后援不济,派暗卫府彻查这些世家,看看是否有通敌情事,若有,便依法拿人抄家,将抄没之家产悉数充归国库,以作西北军需之用。”   张百岁正了神色,道:“回禀殿下,老奴已经布置人手在查了,相信再过几天就能有结果。”   此时萧知南不再像平日里在徐北游面前的温婉模样,已然有了几分父兄当年的气度,冷然道:“一旦有了结果,立刻明发上谕让魏无忌拿人,他是暗卫府的老人了,做这些都是轻车熟路,再告诉魏无忌和灵武郡王,西北战事是大事,军需粮草可酌情先由蜀州运往西北,至于帝都这边,可暂缓一二。”   张百岁应道:“老奴回去之后立刻拟旨,以飞剑传书发往江南。”   萧知南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必飞剑传书,派暗卫府的人去,带着诏令秘密前往江南,这次除了抄家,也要杀一些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张百岁沉声道:“老奴明白。”   ……   在年关将近的时节,江南大胜的消息传遍了帝都上下,使得帝都城内的喜庆年味愈发浓郁。   如果说平定东北只是让人心稍稍安定一二,因为只要东北无恙,再不济也能做到划江而治,那么平定江南就是让满朝上下充满了希望,因为江南是朝廷赋税重地,朝廷收复了江南,便意味着朝廷可以摆脱山穷水尽的窘境。   至于西北,满朝上下都不认为林寒大军还能像当年的后建铁骑那般横行中原,毕竟是以大齐一国之力御敌,就算大齐历经连番大战,在内无忧患的情形下,也丝毫不惧。   如此情形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在自身安危无忧之后,最为关心的事情就放在了几位都督将军的封赏上面。   在一次朝议之后,江南平叛大军各大将领的封赏大致就已经尘埃落定。   首先便是被誉为“两定江南”的平虏大将军徐北游,按照道理而言,徐北游先守两襄,又促成了蜀州援军入湖,最后更是手刃罪魁祸首魏王萧瑾,可谓是功比天大。只是如今他已是郡王,将来还少不了一个“帝夫”的称号,所以对于他的封赏就显得有些轻描淡写,只是加封太保而已。虽然太保与太师、太傅同列三公,放眼大郑和大齐两朝数百年,也唯有张江陵和蓝玉两人在生前得过太师称号,唯有孙世吾一人在生前得过太傅称号,不可谓不珍贵,但相较于徐北游扶大厦于将倾的泼天大功,一个太保的空名还是稍显小了些。不过明眼人都知道,长公主殿下亏待了谁,都不会亏待自家夫君,最大的赏赐还是要等到平定西北以后。   另外还有一点让人感到惊讶的是,萧知南还特意封韩瑄为太傅,如此一来,再加上太宗文皇帝所封的太师蓝玉,如今的大齐朝廷竟是三公齐聚。不过这也让许多有心人咂摸出许多别样意味,老首辅卧床不起已有多日,内阁都交给了次辅谢苏卿主持,怕是天年将尽,长公主在这个时候送出一个太傅称号,而不是等到天下大定,未尝没有“及早”之意。   然后便是魏无忌和禹匡这两位当世名将,因为两人都是戴罪立功的缘故,所以两人的封赏都不算太过出格,除了抵过之外,就是各自封公,官职仍是从一品的左都督。   最后便是朝廷派出的两位郡王,灵武郡王萧摩诃封为燕王,梁武郡王萧去疾封为梁王,都是实实在在的亲王爵位,算是圆了萧去疾当年想要一身正黑蟒袍的愿望。不过让人玩味的是,长公主殿下虽然封了亲王爵位,但并未给予封地,若是没有封地军权,便只是亲王而非藩王,再者说了,如今的大齐宗室,亲王已经一个不剩,按照大齐律制,郡王和亲王俱是超品,在上无亲王的情形下,两位郡王其实与亲王并无太大区别,所以两位郡王这次也只是得了虚名而已。   以名器换取实在利益,在朝野上下看来,这是讲道理的,也是合乎规矩的,除非是萧瑾这等志在天下之人,没有人会觉得不妥。   这便是萧知南的高明之处了。 第六百零三章 一人即半个剑宗   在外人看来,原本是寂静一片的小丘陵上空在忽然之间天现异象。   大袖飘摇的溪尘大真人缓缓升上天空,伸出两指,仿佛在两指之间夹了一枚棋子,好似在与另外一人对弈手谈。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随着溪尘大真人从口中吐出“落子天元”四字之后,天地间骤然出现一张巨大的棋盘,纵横十九道,然后就见一道光柱从九天之上轰然落下,刚好落在这张棋盘的正中心位置。   整座小丘陵仿佛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强烈地震,轰然震动。   驻守在此的草原士兵纷纷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惶恐不安。   溪尘落子不停。   棋盘上随之出现一颗颗棋子,又如一颗颗星辰。   星罗棋布。   白日现繁星。   原本只是笼罩小丘陵的大阵迅速夸大,白日青天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此时溪尘的双眸之中已经看不到瞳孔,只剩下无尽的星空,其中又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   一颗颗宛若星辰的棋子悬停于小丘陵的上方。   小丘陵的方圆十里之内地动不休,甚至地面开始塌陷,使得整座小丘陵缓缓向下沉去。   就在此时,一道剑气冲霄而起,使得数颗棋子砰然碎裂。   悬空立于棋盘之上的溪尘沉声道:“修为再高,也须知有苍天在上。”   他再次并拢双指作捻起棋子状,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子。   轰隆一声巨响。   棋盘震动。   小丘陵震动。   这次的震动尤为剧烈,使得草原骑军的战马齐齐跪地,人仰马翻。   大块大块的地面向下塌陷下去,不少草原骑兵直接连人带马落入其中,生死不知。   不过紧接着就有剑气一掠而去,以一种极为蛮横的姿态,将棋盘上的十余颗棋子直接撞飞,那些蕴含了莫大气机的棋子一一消散。   草原大营中,两位道门大真人猛然心神大乱,一起走出帐篷。   其中那位年纪稍大的大真人,须发皆白,虽然不属于道门八老之一,但却是尘字辈的大真人,道号山尘,未曾穿着玄黑色的大真人道人,麻衣草鞋,看起来实在与其大真人的名号不符。另外一名年纪稍轻的大真人,却是要比山尘矮上一辈,道号玄叶,看起来只有中年人的相貌,黑发黑须,面如冠玉,身着整整齐齐的玄黑道袍,头戴混元巾,肩佩剑带,仙风道骨。   两人都有地仙十重楼以上的境界修为,当初碧游岛莲花峰一战时,曾经与青叶大真人联手以日月星三才阵阻挡慕容玄阴。这次道门一共派遣了五位大真人来到草原助阵,足足有四位尘字辈大真人,可见道门对于徐北游的重视程度。   玄叶作为唯一一位叶字辈的大真人,既然能与其他四位尘字辈大真人同行,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只论天赋根骨,他不是齐仙云那种必然可以登顶十八楼的谪仙大材,但贵在能步步精进,做不到一步登天,但也不会卡在某个门槛上,按部就班,这样的人才是一个宗门真正的中流砥柱。   若不是镇魔殿全军覆没,秋叶实在不想将这位日后可堪大用的同辈师弟派到此地。   这位有望成为天枢峰峰主的大真人闭目感受着从小丘陵方向传来的剧烈气机波动,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双眼,沉声道:“师叔,溪尘师伯那边似乎有些意外,难道是徐北游发现了溪尘师伯的踪迹?”   脸色凝重的山尘缓缓道:“八成是了。”   玄叶难掩眉宇间的忧愁,“微尘师伯都败了,恐怕溪尘师伯也很难从那位剑宗宗主的手中讨到好去。”   山尘不去看小丘陵那边的风起云涌异象,说道:“剑宗千年,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一位扛鼎之人,到了本代剑宗,徐北游无疑又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人,当年一人一剑杀遍天下的上官仙尘也不过如此。不过话又说回来,剑宗将最后的希望都赌在了这位剑宗宗主的身上,他能有如此成就,也在情理之中。”   玄叶抬头望向小丘陵方向,只见九天之上,隐隐有一缕缕的紫青色气息正在不断汇聚,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就应该是凶名赫赫的诛仙剑气。   玄叶叹息一声,无奈道:“就算我们两人此时赶过去,也是于事无补。”   话音未落,有一声大笑响彻天地之间,“万千剑道九重,三分为术,三分为道,剩余三分啸成剑气。张口一吐,便是半个剑宗。”   只见徐北游整个人破空而起,张口一吐,流泻而出四九白金剑气如一道银河挂于九天之上。   偌大一张棋盘直接被一分为二。   这句话是当年上官仙尘大败溪尘时所说,今日徐北游又将其如数奉还给了溪尘。   大阵被一剑破去之后,白日如星空的景象也随之缓缓消散,藏身于漫天星辰之后的溪尘嘴角有血丝渗出,受创不浅,不过他仍旧是高高举起一只手臂,以自身气机牵引周围的天地元气,将那些还未完全幻灭的星辰重新凝聚起来,再次形成一方小千世界。   徐北游将手中诛仙竖起,然后轻轻一劈。   小千世界中的无数星辰在这一剑下陨落,好似是落了一片流星雨,有无数星尘幻灭。   同时整个小千世界也这一剑从中劈开。   溪尘如遭重击,脸色苍白。   徐北游又是伸手一指,一道如同洪流的剑气滚滚而去,剑气之浩大,剑意之磅礴,仿佛是一道贯日白虹。   白虹激射向溪尘,不过在其身前三尺的地方,仿佛遭遇到一座肉眼难见的无形雷池,不可逾越半步,以至于激起一大团白色“火焰”,刺目无比。   徐北游略带讶异地“咦”了一声,似是没有想到溪尘竟是能挡下这道剑气。   须发白眉皆是向上张起的溪尘咽下已经涌到喉间的鲜血,以毕生修为直接崩碎这道已到强弩之末的剑气。   徐北游又一挥大袖。   一道道既细且长的剑气从小丘陵的八方升起,直射溪尘,在他的身上留下八处几可致命的剑伤。   只是没能留下溪尘。   下一刻,溪尘整个人化作长虹呼啸而起。   徐北游负手而立,未曾追击。   片刻后,满身鲜血的溪尘轰然坠落在草原大营中。 第六百零四章 遥想重回碧游岛   当溪尘大真人所化的长虹划破天际坠入草原大营之后,徐北游御剑返回中都城头,双手负后,神情自若。   李神通好奇问道:“师父又跟人打架了?”   徐北游点点头,没有详细解释。   有些事情,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身边心腹之人,如果没有一定要知道的必要,那也不要透露分毫。倒不是说信任与否,只是因为知道的人多了,走漏消息的可能便会增大,就像叶澜依探知魏王行军动向之事,并非是尘叶故意泄漏消息,只是在不经意之间走漏了消息而已。   不过李神通却是没有想那么多,两眼发光地问道:“这次败在师父手上的又是哪个?”   徐北游只得回答道:“是道门的大真人溪尘。”   张无病闻言之后,笑道:“大郑正明四十年的太庙之变时,上官先生一人一剑胜过了微尘、玉尘、溪尘三人,今日你徐南归又胜过了这三位大真人,可谓是完成了祖辈曾经的壮举。”   徐北游脸上没有太多自得之色,说道:“这次连战三场,我杀了一个萨满教大祭司白水段,又分别重创了微尘和溪尘二人,使其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出手,如今草原大营之中,兴许还有其他手段,但必然不敢贸然出手,你安心休整便是。”   张无病微微点头。   徐北游虽然不能一人一剑便将草原大军悉数屠戮,但可以专事击杀草原大军中的关键人物,这就让林寒忌惮非常,不得不稍稍放缓进军脚步,最起码要等道门那边做出反应,或是派出援军,或是有另外的手段可以牵制徐北游,否则便是被徐北游一一击杀的结局,甚至还不能伤及徐北游分毫,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草原大军会停一停,徐北游也会停一停,如今徐北游的心思已经不再完全放在西北战事上面,他更多是在思虑日后与秋叶的一战,在他将体内的鸿蒙紫气完全炼化完毕之前,他不能受到半点伤势,因为如今他已经成就大宝瓶身,想要受伤会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可一旦受伤,那便是更为棘手的事情,动辄要以年来计算养伤时间,可按照徐北游的推算,秋叶最迟就会在一年之内证道飞升,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报仇就真是难比登天了。   在如此情形之下,徐北游只能是步步为营,以免走错一步而抱憾终身。   至于徐北游与秋叶一战的结果,对于徐北游而言,没有什么几成把握之说,唯有生死之分而已。   按照天道大势而言,如今只剩下两个飞升名额,若是徐北游选择在江陵一战之后证道飞升,那么最后一个名额便要由完颜北月和秋叶争夺,失败的一方难免要滞留人间多年,遭受一个甲子一次的地仙大劫,直至下个百年方能飞升,若是在此过程之中,承受不住地仙大劫,或是寿元耗尽,那便只能眼睁睁地错失飞升之机。   可徐北游没有选择在当时飞升,依照目前的情形而言,一直都置身局外的完颜北月飞升已成定局,最后一个飞升名额将由徐北游和秋叶争夺,两人的这一战,不仅是赌上了性命,更是将自己的飞升之机也放在了赌桌上,对于任何一个志在长生的修士而言,这份赌注都不亚于帝王拿偌大天下来豪赌的气魄。   一行人离开城头往城内行去,三人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而是徒步而行,反正如今的中都城内已经进入战时戒严状态,街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多的是巡城甲士,三人行走其间,也不算显眼。   此时天色渐暗,城内开始陆续点燃火把,每隔十丈一个,使得原本漆黑的街道变得有明有暗,一个个火把照出的圆形光亮范围,就像一颗颗珠子,被串连成线。   这是张无病的意思,以防有敌军在夜间奇袭。中都城是西北军的大本营,虽说如今粮草和后援略有不济,箭矢也消耗颇多,但火油、擂木这些守城之物却是要多少有多少,大多都是诸葛恭任西北军都督的时候积攒下的家当,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敢于攻打中都城,于是便积压在城内仓库之中,此时被张无病拿出来,也算是物尽其用。   一身甲胄行走间哗啦作响的张无病问道:“南归,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火把的光芒落在徐北游的脸上,使得左半边的脸颊处在火光之中,可右半边的脸颊却是停留在阴影之中,半明半暗,他想了想,“我想先找个地方恢复体内气机,同时也开始炼化体内的鸿蒙紫气,以防道门那边还有其他后手,虽说如今道门内除了秋叶之外,应该没有人能与我一战,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为好。等到西北战事告一段落,我便动身返回帝都。”   张无病转头望着徐北游的脸庞,问道:“有没有想过带领剑宗重回碧游岛?”   徐北游没有否认,坦然道:“这个自然是想过的,毕竟碧游岛才是剑宗的根,当年的剑宗不得不离开碧游岛,等同是背井离乡,如今剑宗比起当年狼狈离开碧游岛时强了何止百倍,自然要落叶归根。”   张无病从路旁拿下一根火把持在手中,彻底照亮了徐北游的面庞,说道:“如果能重回碧游岛,再次坐拥剑宗三十六岛,剑宗可就不是如今的剑宗了,以三十六岛为根基,辖制已经没了魏王的魏国,千年大业,尽在其中。”   徐北游没有说话,不过跟在旁边的李神通却是深以为然。   当年剑宗祖师上清大道君反出道门,选在碧游岛创立剑宗,其不凡之处自然可见一斑,而且又经过剑宗的千年经营,三十六座岛屿可谓是自成洞天福地,哪怕是被道门和萧瑾大肆破坏搜刮一番之后,根基犹在,仍有恢复的可能。   至于道门和萧瑾为何不彻底毁去三十六岛,这便是双方各自的盘算了,毕竟那时候的剑宗已经自身难保,三十六岛可以算是无人之物,双方都想将其收入自己囊中,形成扯皮之势,这才让三十六岛的根基得以保留。   李神通身为如今的剑宗少主,在内心深处自然希望能有重回三十六岛的那一天,虽然他没去过三十六岛,但听冰尘讲述西昆仑的道门玄都,九峰五殿十二阁是何等仙家气象,作为曾与都天峰并列齐名的碧游岛,李神通岂不会心向往之? 第六百零五章 碧游岛上莲花峰   就在西北战场进入短暂的休战时,从帝都派出的暗卫府钦差带着司礼监的旨意出京了,一路轻装简从,南下江都。   如今的江都,是剑宗的天下,所以这次一起返回江都的人中,还包括了吴虞和秦穆绵二人。   虽然朝廷的人和剑宗的人同行,但目的却全然不同,朝廷的人是因为奉了摄政长公主殿下的旨意,要去江南传旨、抄家、拿人。吴虞和秦穆绵此行的目的却是因为徐北游的一封飞剑传书,在传书中,徐北游大致说了自己要带领剑宗返回碧游岛的想法,让两人先行返回江都,与张雪瑶商议此事,并提前做好准备。   可以说,正是夫妻二人的不谋而合才促成了这次共是五人的江都之行,因为五人俱是有修为在身之人,还有秦穆绵这等货真价实的大修士,所以一行人赶路极快,本来从帝都到江都要一个月的路程,这次只用了三天的时间。   抵达江都之后,双方分道扬镳,暗卫府的钦差转道前往江陵,传旨于正坐镇江陵的江陵行营掌印官魏无忌,至于萧摩诃和萧去疾等人的封赏旨意,还要稍晚一些才到。秦穆绵和吴虞则是去了东湖别院见张雪瑶。   自从魏国大军退去之后,张雪瑶便从江都城中搬了出来,搬回到自己的东湖别院中。秦穆绵的到来,让张雪瑶颇感惊异,毕竟秦穆绵刚刚离开江都前往燕州不久,剑宗在燕州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秦穆绵作为燕州的主事之人,选择在这个时候返回江都,必然有紧急之事,张雪瑶思虑至此,不敢有所怠慢,赶忙吩咐张雨萍请秦穆绵去琉璃阁叙话。   琉璃阁中,两名女子隔着一张矮案相对而坐,张雪瑶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去摆弄茶具,而是将一把小巧玉剑搁置在桌案上,玉剑大约三寸长短,通体玲珑剔透,剑柄是深绿色,然后颜色渐渐变淡,及至剑尖时,已经是近乎纯粹的白色。   此时秦穆绵已经将徐北游的用意悉数告知于张雪瑶,张雪瑶沉思良久之后,说道:“南归想要返回碧游岛的想法是好的,只是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毕竟剑宗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扩张速度实在是有些太快了,本来要二十年走完的路,变成了两年走完,根基必然不稳,今年刚刚开拓燕州,现在又要收复三十六岛,我怕会……”   相较于张雪瑶端端正正的跪坐姿势,秦穆绵的坐姿就有些“豪放”了,侧坐着身子,一条腿伸直,从裙摆下露出雪白的赤脚,另外一条腿向上蜷起,以靠桌案一侧的手肘抵住案几,另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把玩着自己的玉葫芦,不时嗅一口酒香。不像是一位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倒像是一位江湖豪侠。   瞧见她这副模样,张雪瑶气就不打一处来,弯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说道:“和你说话呢,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秦穆绵不以为意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我可不是你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公主大小姐,就这个样子。”   “真是年纪大了就颟顸了。”张雪瑶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扯皮,转而道:“你是什么看法?”   秦穆绵灌了一口酒,“我能有什么看法,南归才是剑宗宗主,我听命行事就是了。”   张雪瑶轻轻拍下了桌案上的三寸玉剑,加重语气道:“说正事。”   秦穆绵放下手中的酒葫芦,端正了坐姿,道:“我知道你的担心,无非是怕急功近利之下,让剑宗大业功亏一篑,对不对?”   张雪瑶没有否认,拿起桌上的玉剑说道:“这是师祖传下来的信物,由历代大长老掌管,可开启莲花峰大阵,当年此物由我的叔父张重光负责执掌,叔父身死之后,此物便落到了我的手中,只是当时我并不在碧游岛上,也正因为如此,才给了萧慎可乘之机,得以在莲花峰上大肆屠戮剑气凌空堂。”   秦穆绵望着那把玉剑,问道:“徐南归想要带领剑宗重归碧游岛,还少不了这样物事,是吧?”   张雪瑶苦笑道:“当初的莲花峰万剑大阵早已被萧慎毁坏殆尽,就算有了这把玉剑也不能开启阵法,不过想要恢复那里的阵法,的确少不了此物。”   说到这里,张雪瑶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我和公孙仲谋一辈子都没有子嗣,所以我一直把南归和青莲当作自己的一双儿女,虽说南归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愣头小子,但心性不会大变,我还是能猜到一二。因为当年他亲眼目睹了自己师父在莲花峰上死于秋叶之手,所以他心里一直憋了一口气,要为他那苦命的师父报仇,现在他有了报仇的底气,便要一舒胸中之气,而且地点也选好了,就在这碧游岛莲花峰上。”   秦穆绵愣了一下,喃喃道:“这点我倒是没有想到,看来还是你了解南归。若按你的说法,南归这次欲要让剑宗重归三十六岛,说到底还是为了他和秋叶的一战,否则也不会如此着急。”   张雪瑶叹息一声,“八成是了。”   秦穆绵安慰她道:“南归心里记着师仇,这是好事,比那些个背弃师父的白眼狼不知要好上多少。”   “这个我当然知道。”张雪瑶苦笑道:“我只是不希望他把自己的性命和剑宗的前程都赌在这一战上面,若是仲谋在天有灵,恐怕也不会同意他如此孤注一掷。”   秦穆绵沉默了片刻,说道:“如今南归才是剑宗宗主,他执意要与秋叶一战,谁也拦不住他,至于他将剑宗迁回碧游岛之事,你也不必忧心,咱们常说十年逐鹿,从萧煜与我一起灰溜溜地离开帝都开始算起,再到他在帝都城外的圜丘坛登基称帝,也不过区区十年的光景而已,比起用了十年时间便坐拥天下的大齐,剑宗在三四年的时间里再次中兴,也并非太过不可思议之事。”   张雪瑶又是长长叹息一声,“希望如此吧。”   说罢,她把手中的三寸玉剑重新放回桌案上,轻声道:“等到下次再见南归的时候,我便把这件物事交到他的手中。至于他会如何抉择,就随他去吧,毕竟他才是剑宗宗主。” 第六百零六章 酒肉之间说国事   江陵城。   说来也是奇怪,城内的众多建筑经过天雷一番洗礼之后,除了多了些漆黑焦痕,竟是毫发无伤,更多毁坏还是因为先前徐北游与萧瑾的交手所致。   至于城内生灵,在萧瑾施法之前,城内百姓就已经开始陆续撤离,不过就算如此,死在鬼王秘术之下的无辜百姓也有数万之众,伤天害理,罪有应得,萧瑾最后落得一个天雷加身的下场,也可以说是死有余辜。   在天雷之后,徘徊在城外的十几万百姓不敢轻易入城,生怕入城之后还有邪魔作祟,或是再有天雷落下,十几万百姓围绕着江陵城如同流民,直到魏无忌率大军赶到,假借天魔荡魔之名,对百姓宣称城内使用邪魔之术的魏王已经被天雷劈死,其邪术也已经被天雷破去,然后再以大军威逼,最后魏无忌更是带头将自己的行辕搬入江陵城内,半是劝说半是强迫,这才使得十几万百姓重回城内。   至于萧瑾,正如他自己所说,只有胜了才能升三十三天,败了就该下十八层地狱,说到底还是成王败寇。若是萧瑾胜了,得了天下,江陵城的这桩天大丑事总会遮掩过去,一俊遮百丑,日后的史书上有没有记载还是两说,就算是有,想来也不过是寥寥几字一笔带过。   不过现在是萧瑾败了,那他便注定要遗臭万年。   魏无忌入城之后,行辕便安置在李家大宅的旧址上,虽说整个宅邸已经被毁去大半,但还有小半部分得以幸免于难,此时行辕客厅内摆上了一张好大的紫檀圆桌,四个绣墩。上首坐着本地主人魏无忌,左右和对面分别坐了三名身着漆黑锦衣的男子,面庞上略带几分阴沉之气,放眼望去,锦衣俱是窄袖紧身的武官样式,腰间是白虎兽头,下摆颇长,一直垂至脚面,脚上是黑面白底官靴,靴尖微微上翘,刚好探出衣袍下摆,。   若是有懂行之人在此,便会认出这三人正是大齐朝廷中赫赫有名的暗卫府中人,而且还是暗卫府中官衔极高之人,否则也不能在腰间佩饰象征着白虎堂的白虎兽头。据说想要成为暗卫府的高官,首要条件便是自身境界修为极高,想要做都督佥事,最低也要是地仙境界,至于更高的都督级别,便是要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大修士才行。   这是太祖高皇帝萧煜定下的规矩,毕竟暗卫府专事纠察修士不法作乱之事,没有足够的斤两,便镇不住那些目无王法的修士之流。   这三位暗卫府高官有老有少,分别是江都暗卫府都督佥事江斌、神都暗卫府都督佥事羊师何、暗卫府白虎堂都督佥事陈陌灵,此时摆在三人面前桌上的是一只烤全羊,还有两个大酒坛子,隔着泥封都能隐隐嗅到其中的辛辣酒气。   魏无忌笑道:“江陵城屡遭涂炭,如今城内百废待兴,没有什么好酒好菜,只能用军营里的饭食凑活了。”   羊师何虽然以前只是人仙境界巅峰,但走的是武修一途,杀力不逊于寻常地仙修士,如今突破到地仙境界之后,一身战力更是不容小觑,他伸手取过一个酒坛,轻轻拍掉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魏帅是从咱们暗卫府出去的,也是我们三人的老上司了,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   江斌笑道:“正是此理,当年魏帅主政暗卫府的时候,我们几个都受过魏帅的关照提携,这次奉了朝廷的旨意来江南,虽说头上顶着个钦差的头衔,可拿翘也得分人不是?在魏帅面前,自然不兴这一套,要我说啊,那圣旨也不用读了,直接给魏帅,让魏帅自己看就是了。”   说到这儿,江斌撇了眼身旁坐着的陈陌灵。   陈陌灵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笑道:“江大人说的是。”   说话间,他从袖中抽出一道玉轴绫织的卷轴,双手奉上。   这便是圣旨了,按照接旨官员的品级又有区别,一品为玉轴,二品为黑犀牛角轴,三品为贴金轴,三品以下为黑牛角轴,以上好蚕丝制成,十分考究。魏无忌身居从一品高位,自然是用玉轴。   魏无忌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道:“这恐怕不妥吧?”   羊师何伸手把那道卷轴朝魏无忌面前轻轻一推,笑道:“没有什么不妥,难道魏帅真要我们几个拿腔拿调地宣旨?就算魏帅受得,我们也受不得。”   “那好。”魏无忌终于是伸手拿起那道圣旨,不过没有急于打开,而是放入袖中,然后朝三人拱手道:“魏某就谢过三位了。”   将宣旨这件事跳过之后,几人开始喝酒吃肉,待到酒足饭饱之后,魏无忌让人将桌上的狼藉收拾了,只剩下两个酒坛和四个酒碗,这才说上正题,由陈陌灵开口道:“来的时候,平安先生已经吩咐了,该抓谁,不该抓谁,怎么抓,都听魏帅的。魏帅,你就吩咐吧,先抓谁,什么时候动手?”   说到这里,魏无忌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本就是背光而坐,如此一来脸色更显暗淡,让人看不真切,他缓缓说道:“第一个要查抄的自然就是江陵李家。虽说李家祖宅毁了,家主李清羽也已经丧命,但李家毕竟扎根江南多年,家大业大,先查抄了李家,便可解西北军需的燃眉之急。”   羊师何问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魏无忌道:“说到李家,还真需要注意一二,这李家还有两个旁支,分别被称作金陵李和江都李,以此与本家江陵李区分。想必你们也都有所耳闻,这两家与大将军关系密切,金陵李的大小姐李青莲是大将军的师妹,江都李的小公子李神通是大将军的弟子,这两家虽然也姓李,但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却是万万动不得。”   “属下明白。”羊师何点点头,捧起酒碗大喝了一口,又问道:“除了李家呢?”   魏无忌想了想,说道:“除了李家这条大鱼之外,再就是谢阁老那边了。谢阁老的谢家也是江南本地的豪阀世家,这次因为谢阁老在朝为官之故,谢家遭魏王迁怒,受创不浅,谢阁老有大功劳于社稷,有大德望于朝野,如今谢家遭此大难,我们也不好视而不见,所以我的意思是,将一些无关大局的罪产转卖给谢家,以作补偿之意。”   三人对视一眼,最终由江斌开口道:“好,就照魏帅的意思办。”   魏无忌的脸上又有了笑意,双手端起面前的酒碗,“喝酒。” 第六百零七章 崇龙观灭门之人   正如魏无忌对白玉所说那般,凡事要做在前头才算上乘,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不用徐北游和谢苏卿开口打招呼,甚至不用暗示,他便已经将江南这边的大小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将各方盘根错节的关系梳理清楚之后,再一一理顺,兼顾各方,让人挑不出错处,日后当事二人得知此中详情,哪怕是嘴上不说,也会把这份人情记在心中。   这便是魏无忌公门修行多年悟出来的为官之道。   至于张无病这边,虽然没有魏无忌这般炉火纯青,但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也有一二心得,听到徐北游想要闭关清修,立刻为他寻出一处好去处,那便是位于中都城中的崇龙观。   崇龙观算是整个西北最大、最好的道观,就算是放眼整个道门,也是排得上号的道观,仅次于梅山的青景观、江都的紫荣观、齐州的太清宫、临仙府的清虚宫等寥寥几处而已。其建于中都内城,同样是依着山势而走,越往深处的建筑,所占地势便越高,最深处也是最高处是一栋九层楼阁,为了寓意道祖的无上神通,其中设有万盏金灯,每逢盛大节日,观内执事道人便以玄通点亮所有金灯,灯火辉煌如白昼,气派浩大如仙家,整栋楼阁大放光明,整座中都城都能看到这里的壮阔景象,好似天上仙宫。   不过如今的崇龙观却是再也没有这般盛景了,在道门与朝廷决裂之后,张无病便派兵将此地的道人驱逐出城,将崇龙观收归朝廷名下,今日刚好徐北游说起清修之事,张无病便顺理成章地将此地送于徐北游。毕竟梅山的青景观和江都道术坊的紫荣观都已经归于徐北游的名下,这中都的崇龙观再送出去,也不算错事,朝廷又是长公主当权,想来没人敢说什么。   说起崇龙观,可谓与徐北游渊源颇深,当年徐北游第一次离开丹霞寨来到中都,便是到了崇龙观中,本是想着观看万盏金灯的盛景,哪成想被卷进了西北暗卫府的谋划之中,机缘巧合之下救出了知云,由此引出了后来种种,现在再去回想起来,当真是恍然如梦一般。   在张无病的亲自引领下,徐北游来到崇龙观,刚进观门没有多久,一名身着飞鱼服的独臂之人便迎了上来,竟还是个老熟人。   徐北游淡笑道:“陆大人,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来人正是一手策划了崇龙观之事的西北暗卫府都督佥事陆沉,此番再见徐北游,可谓是五味杂陈,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跟在公孙仲谋身边不起眼的年轻人,竟是能摇身一变成为剑宗宗主、帝婿、小阁老、南平郡王、平虏大将军,更是号称天下唯三人之一的大剑仙,当年与他一起追杀这年轻人的镇魔殿大执事转轮王早已经死在这个年轻人的剑下,甚至偌大一个镇魔殿都毁于此人之手,他也不过是运气稍好,没有受到太多牵连,严格来说,是帝都这几年来风云变化,皇帝都换了三任,没有人来得及追究他这个小小的暗卫府都督佥事,这才苟延残喘至今,不过其仕途也是止步于西北暗卫府代都督佥事,恐怕此生都无望取下那个“代”字了。   其实陆沉在听到徐北游来到中都的消息之后,别说是一个区区官身,甚至已经萌生了死志,在他看来,如今的徐北游想要报当年之仇,都不必亲自动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没人会为他说话,不去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厚道,不管怎么看,他都是必死无疑。   不过正所谓自古艰难唯一死,既然心存死志,陆沉倒是少了许多惶恐之意,坦然跪地行礼道:“微臣陆沉见过帝婿。”   徐北游虚扶了一下,“陆大人不必多礼。”   陆沉缓缓起身,见徐北游并未提起当年之事,心中又变得稍稍不安起来,不由面露迟疑之色。   徐北游问道:“陆大人有话要说?”   陆沉默然了片刻,鼓起一口气,又是跪地道:“帝婿……大将军,陆某人当年曾经派人追杀过大将军,还请大将军治罪发落。”   徐北游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张无病望向徐北游,默然不语。   过了片刻,徐北游缓缓开口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我不是什么大将军,也不是什么帝婿、小阁老,甚至连剑宗首徒都算不上,又护着道门中人,陆大人身为西北暗卫府都督佥事,职责所在,何罪之有?”   陆沉的心一下子乱了,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他怕的便是徐北游要追究此事,现在徐北游不愿追究,这倒是该喜,可他又拿不准徐北游是否真的不计较了,所以仍未起身,沉声道:“虽是如此,但错了便是错了,陆沉还是请大将军处置。”   徐北游伸出一只手递到他的面前,“就算陆大人当年曾经追杀过我,可也没把我怎么样,我还是活得好好的,若是我徐北游为了这点小事便要追究陆大人,那陆大人未免也太小看我徐北游了,我还不是那种锱铢必报之人。总之,过去的事情不再提了,若是陆大人信得过我徐某人,便请起身。日后陆大人为朝廷尽忠,尽心王事,那便是将功折罪了。”   陆沉猛地愣住,良久才回过神来,朝徐北游重重磕了一个头,颤声道:“陆沉愿为大将军、愿为朝廷尽绵薄之力。”   然后他微微颤抖地握住徐北游伸出的手,站起身来。   张无病收回了视线,眼神中多了几分笑意。   接下来,陆沉详细向徐北游禀报了如今崇龙观的内外事宜,同时也略微提了下当年崇龙观灭门一事,徐北游听过之后,也没有什么发号施令,只是让他忙自己的事情去,接着又拜托张无病代为照看李神通,然后他独自一人往观内深处的九层楼阁行去。   陆沉离开崇龙观之后,饶是他这位城府深沉的暗卫府实权人物,也是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今天不仅仅是让他心头悬着多年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更让他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这位大将军,不愧是以一己之力扭转天下大势的绝顶人物,所谓圣人救世也不过如此了。 第六百零八章 崇龙观当年之事   此番故地重游,徐北游心中不能说是五味杂陈,也是感慨万千。曾几何时,他想要远观万盏金灯的盛景而不得,如今却是直接将这万盏金灯收入了自己囊中,兴衰得失,祸福难料,也难怪要说人生无常。   徐北游缓步走向崇龙观中最为著名的九层重檐楼阁,此楼无名,只是悬挂了一方题有九天二字的牌匾,相传此二字是由当年的天尘大真人亲笔所题。徐北游在匾下驻足,抬头望去,只觉得九天二字的书法造诣未必如何,但蕴含的气魄却是惊人,有睥睨天地之豪迈,不愧是五百年来最为年轻的飞升之人。   然后徐北游跨过主楼门槛,迈步走进了这座姑且叫做九天楼的高楼之中。整座楼阁,其内中空,站在一楼抬头便可望到九楼楼顶,两侧是宽阔回廊,每层回廊之间以楼梯相连,九层回廊之间的中空是一根三人合抱之粗的巨柱,贯穿整个九层楼阁,柱上有一金龙环绕,龙尾位于一楼,龙首位于九楼。   此时楼内空无一人,原本负责此地的道人,早已是被张无病驱逐城去,不过这也难不倒徐北游,他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吹了一口气,便在指尖上燃起一朵金色火苗,再一挥袖,这一点火苗便炸裂成繁星万点,如星火燎原之势,向楼内四面八方散落而去。   下一刻,早已熄灭不知多久的无数盏金灯瞬间燃起,放眼望去,先是亮起一点、两点、三点……然后点连接成线,就这么从一楼由低到高地向九楼蔓延而去,一盏盏金灯依次亮起,驱散了楼内的黑暗,使得整座楼阁亮如白昼。   到最后,殿阁内的所有金灯被悉数点亮,金光璀璨,熠熠生辉,身处其中,仿佛置身于西天极乐佛国。   还有数百点星火没有金灯可落,便在徐北游的身外数尺处悬停,使得他好似是神仙中人,眉宇间的紫色符篆印记在金光照耀之下,紫气流溢,与一双可洞彻天地玄机的紫眸相得益彰。   徐北游开始缓缓登楼。   据说这座九天之楼,不得外人入内,就算是崇龙观内的道人也不可擅自登楼,哪怕是观主也至多止步于七楼,最后两楼唯有道门主事峰主、首徒、镇魔殿殿主、掌教真人四人可以踏足,其中又唯有掌教真人可以登顶第九楼。   此时万盏金灯亮起,将龙柱及柱上巨龙照得纤毫毕现,每一片鳞片都散发着璀璨金光,仿佛是一条真龙,徐北游在登楼的同时抬眼望去,龙首却是探入了九楼之中,不能见到。   他看到眼前种种,忽然想起传说都天峰的天池中也有一条蛟龙,当年老掌教紫尘曾经骑乘它从玄都前往帝都。而徐北游第一次来崇龙观时,还见过一尊道祖像,与其他道观中道的道祖像所不同的是,崇龙观的道祖像左手中多出一条环绕金龙。这就有意思了,自古帝王被称为真龙天子,以龙寓意皇帝,道门此举显然是将帝王置于道祖之下,显然是别有用意。   还有,徐北游曾经专门从暗卫府调阅了有关崇龙观的记录,当时崇龙观的守楼之人是一名道号青叶的道人,境界修为平平,被五名内侍卫围杀致死,可后来徐北游又在巨鹿城遇到了一位同样道号青叶的道门大真人,后者乃是货真价实的十六楼大地仙,符篆派魁首人物,掌中有山河,道法通天,与崇龙观中的青叶道人天差地别。   另外,知云是由崇龙观的老观主代徒收徒,换而言之,崇龙观的老观主是尘字辈大真人,道号冷尘,乃是秋叶的师叔辈。而在暗卫府的卷宗中记载,此人只是人仙境界,这就让徐北游想不明白了,能够执掌与太清宫、紫荣观、青景观齐名的崇龙观,又是尘字辈的老人,怎么会是区区的人仙境界?要知道太清宫宫主王慕道、紫荣观观主杜海潺、青景观观主明尘,无一不是地仙境界的大修士,所以暗卫府的那份卷宗怎么看都让人生疑。   更让徐北游费解的是,在将崇龙观灭门之后,直接负责此事的傅中天和间接插手过此事的端木睿晟都严令陆沉不得进入崇龙观,尤其是不得进入崇龙观中的九天楼,陆沉当然不敢忤逆两位都督大人的意思,就此收手,直到道门重新派人进入崇龙观中。   现在已经可以知道,端木睿晟与魏王萧瑾在暗地中早有往来,傅中天干脆就是道门中人,此二人的行为是否与道门和萧瑾有关?   在此之间,崇龙观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时萧知南应该正在中都的行宫之中,她又是否知道内情?   师父公孙仲谋又巧之又巧地出现在崇龙观,意味着什么?   徐北游现在再仔细回想起来,当年那场看似简单的崇龙观事变,其实并不简单,而且还是大有玄机。   可惜端木睿晟和傅中天此时已经双双殒命,当年崇龙观中的真相也随之被深藏,再想一探究竟,难了。   所以徐北游今日来到崇龙观,也不完全只是故地重游,他很好奇这座九层楼阁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徐北游缓缓登上八楼。   然后果真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这儿有玄机。   整个八楼其实是一座幻阵,隐去了前往九楼的楼梯,除非是直接毁去整座楼阁,否则便是地仙修士直接飞行腾空,也无法踏足九楼。   若是换成以前的徐北游,并不精通阵法一道,除了以力破阵之外,就再无其他办法,可此阵与整座楼阁连为一体,以蛮力破阵极有可能连同整座楼阁一同毁去,好在如今的徐北游不同以往,只见他双眼中有点点紫气流溢而出,直接洞穿此处幻阵,闲庭信步地走过八楼幻阵,登上第九楼。   九楼之上。   可见龙柱顶端,也可见探入楼内的龙首,出乎徐北游意料之外的是,在龙首上还坐着一尊金身塑像。   塑像栩栩如生似真人,白发皓首,杏黄道袍,左手持有傅尘,右手掌托宝塔。   徐北游望着这尊金身塑像,脸色渐渐凝重。   因为这不是道祖像。   如果他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太清大道君的塑像。 第六百零九章 飞剑传书问知南   徐北游站在这尊太清大道君塑像的面前,并未有任何异象发生。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要不也不会讲究机缘二字,就像位于剑峰之巅的上清大道君塑像,已经屹立多年,可除了剑宗传人之外,旁人就算站在塑像之前也无缘得见上清大道君。徐北游身为上清传人,见不到太清大道君显化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徐北游见过此情景之后,却是有些想明白当年之事了。   恐怕是涉及到三清之争。   道祖传道三友,一气化三清,分别是太清、玉清、上清三位大道君,三人又各自传下道统,合称道门。在道祖飞升天上之后,三位大道君因为互相之间意见不合,也因为争权之故,展开了一场道统之争,最终结果是太清大道君首先退让,选择支持玉清大道君,两位大道君又联手击败战力最高的上清大道君,使其不得不离开玄都,远走东海,最终在三十六岛上开创剑宗。   自此之后,玉清大道君成为实质上的三清之首,执掌道门,及至后来,曾经三家合称的道门已经变成玉清大道君一脉的道统,至于太清大道君的道统,虽然也流传世间,比如齐州道门太清宫便是,但相较起独占了玄都紫霄宫的玉清一脉,那就相形见绌了,甚至还有一部分太清门人,远赴后建,与当时的佛门分支相融合,形成了后来雄踞后建的玄教,玄教名称中的一个玄字,也是由此而来。   总的来说,虽然太清一脉选择依附于玉清一脉,使其道统得以保留,但也早已没落多年,在道门中逐渐沦落为边缘之人,否则玄都之上三清殿,也不会独独只有玉清殿议事。   如今道门,上清一脉已经自立门户,暂且不提。剩下的两脉传承,名义上是两家合起来才能叫做道门。可实际上,玉清一脉执掌大权,形成了玉清即是道门、玉清之主即是道门之主的格局,尤其是紫尘之师整合七脉之后,道门八老中除了紫尘的另外七人分别就任七脉峰主之位,紫尘继承掌教大位,自此之后,道门之中已无太清门人说话的余地,最多也就是做一个花瓶式的大真人,或是任一地道门之主而已。   现在看来,这位崇龙观的老观主应该是太清一脉的传人,那么崇龙观之事,也许就是玉清一脉对太清一脉的出手,毕竟傅中天本身就是出身于玉清一脉,其父微尘和其母玉尘皆是道门八老中人,堪称是玉清一脉中无可置疑的嫡宗,由他亲手策划了针对太清一脉的崇龙观之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徐北游就多少有些拨开云雾见日月的豁然开朗之感。   如果是玉清与太清之争,那么身为上清中人的公孙仲谋会出现在这里,也就说得通了。   不过徐北游还有一点没有想通,萧知南当时出现在中都行宫,真的只是巧合而已?还是说她也提前知道了什么风声?毕竟身为当朝公主,又执掌牡丹,论起手中权势,当时还未继位的萧白都未必能比得过萧知南。   想了许久,徐北游还是没有想通,干脆从袖中抖落出十二剑中的殊归,给萧知南发了一封飞剑传书,询问此事。   殊归飞出楼阁,在夜空中一掠而逝。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殊归再次回到徐北游的面前,徐北游将剑身上的信封取下,特意看了下封口处的烤漆,上面果然印着“知南”二字。   所谓烤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后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后盖印,以作落款防伪之用。“知南”这方钤印是萧知南的私章,通常只在夫妻家人通信时才会使用。   徐北游伸出右手小指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剔开了封口,从信封中取出信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正是萧知南的笔迹。   能让萧知南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写上如此一封长信,也就只有徐北游了。   徐北游伸手捋平信纸的折痕,开始仔细看信。   然后他发现萧知南竟是比自己更早就对此事就有所猜测,只是萧知南认为此事与上清一脉的关系不大,便未曾告知于徐北游。其实早在萧知南与徐北游在江南谢园分别之后,她便令牡丹调查此事,而且进展颇大,只是当时的萧知南正苦恼忧虑于自己的婚事,对于此事并未再去更多关注,只是让牡丹将相关卷宗封存,今日徐北游又问起了此事,她便重新调阅了相关卷宗,将自己的猜测悉数告知于徐北游。   因为牡丹有监察暗卫府之责,所以当初负责调查此事的画屏专门调阅了暗卫府所封存的案卷,在陆沉递交于暗卫府的卷宗中曾明确记载,正是由五名内侍卫击杀了崇龙观第一高手青叶道人,可画屏却未能在内侍卫的名册中找到任何一点关于这五名内侍卫的记述,那五人就好像不存在一般。   所谓内侍卫,又称殿庭卫士,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大内高手,是位于王朝军伍武力顶端的高手,总人数大约有五百余人,其中一等内侍卫二十余人,二等内侍卫百余人,剩余为三等内侍卫。平日里有拱卫皇帝及皇宫之责,隶属于暗卫府麾下,但没有皇帝手谕,即便是暗卫府的三位都督也不敢轻动,陆沉只是一名代都督佥事,远没有资格调动内侍卫,所以在他的卷宗中如此记载,这五名二等内侍卫是由时任暗卫府左都督的傅中天亲自调来,为的就是对付青叶道人。   为此,画屏还曾专门向内侍卫统领伥鬼求证,结果仍旧是没有这五人的任何记载。   换而言之,当日出现在崇龙观中围攻青叶的五人绝不是内侍卫。   这就有文章了。   那五人既然不是内侍卫,又会是什么人?再联想到他们是由傅中天调来,于是徐北游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   这五人根本就是道门玉清一脉的大真人,在傅中天的安排下,以内侍卫的身份掩人耳目,假借陆沉灭门崇龙观之事,趁机袭杀太清一脉的崇龙观观主冷尘。   至于崇龙观中的那位青叶道人,其实就是徐北游日后在巨鹿城所见的那位青叶大真人,不过从这位大真人后来的种种举动来看,他应该是选择背弃太清一脉,归顺玉清一脉,甚至冷尘之死,说不定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现在回想起来,饶是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徐北游也有几分后怕之意,当初那些大真人的争斗应该是发生在一方小千世界之中,很有可能就是在青叶的山河符中,所以才没有惊天动地的景象,当初他一个尚没有鬼仙境界的愣头青,竟是误打误撞地闯进这些地仙修士的争斗之中,还真是不可思议。 第六百一十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想通这些之后,徐北游来到太清大道君的塑像前,自言自语道:“太清大道君乃是名义上的三清之首,同时也是三人中的大师兄,主张清静无为。”   塑像仍旧是无动于衷。   徐北游也没奇怪,朝着塑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道祖弟子徐北游拜见大道君,请大道君恕晚辈弟子无状。”   说罢,徐北游伸出双手,分别按在塑像的两侧,想要将其从龙头上搬下来。   虽说徐北游不是以气力见长的武夫,但毕竟有十八楼巅峰境界的底气,双手之力,搬山兴许不行,可搬起一块几千斤的石头还是不成问题,这座塑像只有常人大小,顶天也不过千余斤的重量,可在徐北游的双手用力之下,这座塑像竟是纹丝不动,让徐北游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去推磨盘的经历,那两块石头好似长在一起似的,不管他怎么去推,动也不动。   徐北游深吸一了口气,这次直接用上了全身气机,终于使得这座塑像与龙首之间出现了一线缝隙,可距离将整座塑像搬下龙首,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如此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徐北游终于放弃了将其搬下来的举动,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看来大道君是别有深意,也是弟子唐突了。”   这倒不是徐北游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   在道门代代相传的典籍中曾专门记载了这么一个志怪故事。说的是有一陈姓老汉在大江之畔偶遇仙人,仙人对老汉说自己日行一善,今日得见便是有缘,陈老汉可以提出一个适当要求。陈老汉并未深思,只是说自己想要到江对岸去,请仙人载他一程。不曾想仙人却是摆手拒绝,说陈老汉乃是肉体凡胎,骨肉沉重,他背不动陈老汉,若是驮着腾云,背凡人重若丘山,三尺也不能离地。   陈老汉不信仙人的说辞,对仙人说自己所住的陈家村曾有妖孽横行,可兴起狂风将人卷走,难道堂堂仙人的神通还比不得妖孽?   仙人只好解释说,这等妖孽所用慑法狂风,却是不能将人带到空中去,只能拉拉扯扯,就地而行。   无奈陈老汉还是不信,非要一试。仙人只好将他背起,横渡大江,结果便是陈老汉连同仙人一起落入滚滚江水之中,仙人有水火不侵之能,自是无碍,可陈老汉就此沉入江底,又因为凡人重如泰山的缘故,仙人也不能将其从水底救起。最后仙人来到陈老汉所居住的陈家村,有村民问陈老汉的去向,仙人只好回答说:“陈老汉已经改名叫做陈到底了。”   这个故事的真伪且不去说,事实上也大致就是如此,对于修士而言,有两种人最难搬运。   一种毫无半分修为的凡人,体内一口人间浊气不散,修道之士则是体内一口清气,浊气下沉,清气上升,所以对于修道之士而言,背负凡人便如同背负泰山。当年唐圣月之所以能将徐北游从神都带至徽州,是因为当时的徐北游已经有鬼仙境界,算是修为小成,算不得凡人。   另外一种就是纯粹武夫,体内血气凝练如实质,当年身为顶尖武夫的萧玄在江都行宫伤重身死之后,一身血气仍旧是凝而不散,哪怕是天机榜十人的张百岁也无法背负萧玄的棺椁直接返回帝都,只能以车马运送,这才导致了后来的萧白之事。   今日徐北游面对这尊太清大道君塑像的感觉,就像是当年面对萧玄的遗体时的情形,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徐北游无奈叹息一声,既然当年道门玉清一脉都未能将这座太清大道君的塑像带走,那么他这个上清传人在仓促之间想要将其带走,恐怕也是不切实际之事。   他在放弃将这尊太清大道君塑像搬走的念头之后,干脆坐于塑像对面的一方蒲团上,双腿盘膝,双手捏成法指又分别置于双膝之上,闭目凝神,逐渐进入庄祖所言之“神动而天随”的境地,正所谓神合自然,天人合一,此时的徐北游与天地相合,开始炼化体内的鸿蒙紫气。   恍恍惚惚之间,从他的百骸九窍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紫色气息,好似一条条紫色小蛇,飘摇不定。   下一刻,徐北游眉心处的紫色符篆印记愈发鲜明,在他身周的方丈范围内,更是蓦然怒放出一大片紫金莲花,不似人间之物,无风自动,摇曳生姿。   整个第九楼,整座楼阁,乃至整个崇龙观,瞬间万籁寂静。   仅有愈开愈盛的紫金莲花。   在道门的各种神通之中,除了号称不染尘埃半分且万法不侵的无垢之身,还有堪比武夫体魄的金刚不坏之体,名为紫金身。   无垢之身出自玉清传承,紫金身出自太清传承,只是随着太清不断势微,紫金身也渐不可见,据说当今天下之间只有道门的掌教大真人秋叶修成。   如今徐北游身怀鸿蒙紫气,与紫金之身有异曲同工之妙,换句话来说,他已经有了成就紫金身的根本基础。   紫金莲花越开越盛,终于从徐北游的身边蔓延至太清大道君塑像的周围。被紫金莲花环绕的塑像在这一刻竟是散发出点点晶莹之意,周围同样开始有紫气环绕盘旋,与此时徐北游的景象一模一样。   紫气愈发浓郁。   异象骤起,只见这座塑像开始逐渐缩小,从原本的常人大小,渐渐变为人头大小,又从人头大小变成了手掌大小,最后只剩下拇指大小。   待到徐北游从入定中醒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大亮,楼内被点燃的万盏金灯早已熄灭多时,从窗口间透进的日光照亮了整栋楼阁,然后徐北游就看到了对面巨大龙首上的微小塑像。   饶是徐北游也怔了一下,如果不是他在入定时五感仍在,确信昨夜没有一人踏足此地半步,否则他还真要怀疑有人偷天换日了。   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就算这世上有强横武夫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搬动这座塑像,也绝不能悄无声地瞒过近在咫尺的徐北游。   也就是说,这座塑像在一夜之间,彻彻底底地变小了。   徐北游伸手去拿起这座微小塑像,入手微凉,仍旧极重,不过与先前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徐北游虽然暂时不知道这尊塑像有何妙用,但还是将其收入袖中,继而忍不住自嘲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第六百一十一章 抄家者魏无忌也   不知不觉间,承平二十四年已经来到年末的腊月时节,这个本该是外出游子归降的团圆时节,却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第一件便是抄家,有句话说得好,朝廷无钱,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若是商人也无钱可掠,便只能查抄权贵世家了。   朝廷的国库,实在谈不上充裕二字,早在承平二十一年的御前会议上,因为青河水灾之故,韩瑄就曾对当时主掌户部的蓝玉发难,最后不得不由萧白亲自出面,前往江都筹措钱粮。这次三藩之乱,大齐的财政更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如今的天下,百姓遭逢战乱之苦,民不聊生,尚需要朝廷赈济,不能擅动。在平定三藩之乱的战事中,大齐朝廷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也是依仗了许多商家的割肉放血。   早在战事一起之时,出身于儒家的首辅韩瑄便直言商人无义,以防通敌之故,后来在暗卫府的彻查之下,果然有几大商人与关外的林寒暗通有无,沿着这条线继续彻查下去,又牵扯出燕州、陕州、齐州、江州等诸多大商人与三位藩王勾结之事。早在三王起兵作乱南下之前,他们便常往返于草原、东北、魏国等地。在三大藩王起兵之后,有道门相助之故,这些商人认为大齐气数已尽,认为魏王有望一统天下,于是除了正常的盐、茶、铜、铁、金银、药材等生意之外,他们还为三大藩王提供情报,充当起三大藩王的马前卒,想着做从龙之人。   此事被暗卫府侦破之后,内阁与司礼监当即下旨,查抄涉案众商人之家产充归国库,凡是牵连此事之人悉数问斩,其家眷悉数打入奴籍,男子充军,发往西北与堡寨军户为奴,女眷充入教坊司,至于家中仆役丫鬟,就地发卖,所卖之银钱同样充入国库,以供军需之用。   在朝廷的霹雳手段之下,其他被杀鸡儆猴的商人无不震撼,故而当朝廷开捐筹钱时,众商人无不敢不从,纷纷割肉放血,这才支撑起了朝廷已经摇摇欲坠的国库。   这是由韩瑄主持的最后一件大事,对此谢苏卿甚是赞同,甚至在私下里曾对萧知南说起,“纵观历朝历代,起事造反的都是种田的百姓,从没见过商人能动摇江山社稷的,所以在这种时候,不必手软。”   不过就算依仗着商人撑起了国库,朝廷一年战事下来的花费之巨,还是让大齐朝廷几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今再想为西北筹措军需,便要另谋他路,除了百姓和商人,剩下便只有那些真正的权贵之家。   除了帝都城中那些曾经依附傅中天的权贵之家,再有就是江南那边依附于魏王的世家,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那些世家扎根于江南多年,自然都是豪富,此事交由总掌江南军政大权的魏无忌去做。   魏无忌本就是暗卫府三大都督之一,当年的江南军左都督陈琼暗通魏王一案也是由魏无忌一手操办,甚至早在太平七年的时候,魏无忌就曾奉命追讨国库欠银,手段酷烈,得了“人猫”之名,也正因为此事,简在帝心,从此飞黄腾达,所以抄家一事交由魏无忌来做,再合适不过。   魏无忌也果然不负所望,雷厉风行,不过数天时间,便将以李家为首的大小十余世家悉数抄没,其家财登记造册之后,就地运往西北,以充军用。   曾经煊赫一时的江陵李家,在家主李清羽上位之后,没能更上一层楼,而是直接走到绝路上去了,被朝廷连根拔起之后,再无东山再起的希望。   不过江南另外一大世家,江左谢氏,却是苦尽甘来。先前谢苏卿在朝为官,谢氏自是拒绝了萧瑾的招揽,在魏王萧瑾的迁怒之下损失惨重,这次被朝廷补偿,不但恢复了元气,而且还有更进一步的气象。也让其他世家不得不为之感叹,谢公义和谢苏卿两任谢氏家主,先后都将赌注押在了大齐萧氏的身上,然后两次都押对了,这便是两次从龙之功,再加上谢苏卿如今执掌内阁,大权在握,谢氏已然是彻底坐稳了江南第一世家的宝座。   这即是运气,也是能耐,羡慕不来。   至于第二件大事,便是蜀州大军共八万余人,驰援西北。   先前张无病以西北一地战草原一国,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朝廷终于先后平定了东北辽王之乱和江南魏王之乱,可以腾出手来应对西北的草原之乱。   对于西北战事的走向,整个朝廷上下都很是乐观,除了陆续的援军驰援西北之外,还有徐太保已经亲自坐镇中都,这无疑便是定海神针一般,甚至已经有人断言,太保先平东北,再定江南,恐怕最后的西北也不会放过,当真是要效仿圣人救世,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更有人将其赞为“一剑擎起大齐天”,比起先前的“东南柱石”,又更上一层楼。   至于诸如“一剑可挡百万师”和“一剑光寒十九州”的说法,更是不胜枚举。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公主殿下登基称帝之事已成定局,那么如今的帝婿到时便会变成帝夫,正所谓夫妻本一体,如今称赞徐太保,便是称赞长公主,称赞长公主,便是称赞未来的皇帝陛下。   只要是赞誉皇帝陛下,无论用什么言辞,都算不上过誉。   说到最为期盼这两件事的人,不是内阁阁老,也不是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毕竟他们都远在帝都,真正最为欢喜的是身处前线的张无病。   先前徐北游连败数人,威慑林寒,使得草原大军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又有军需和援军陆续抵达西北,这便让一直紧绷着的张无病终于松了一口气,甚至也让整个西北大军都松了一口大气。   如果说先前的西北大军已经有了背水一战的意思,那么现在的情形便是背后又开来了无数条战船,船上尽是自家兄弟。   虽然少了慷慨赴死的决心,但却多了反败为胜的信心。   张无病现在不仅仅是有信心守住中都,他还有信心将林寒赶出陕州,甚至是收复凉州。若是朝廷有决心,有足够的钱粮兵源供应,就算是一直打到乌斯原去,也不是不能。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两耳不闻窗外事   就在徐北游闭关的这个时候,底气大涨的张无病策划了一起针对于草原大军的攻势,西北大军再次出城迎战草原大军,而且还是骑军野战。   此战,双方互有胜负,勉强算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不过对于草原大军而言,此战不胜即是败,因为草原大军耗不起,而西北大军背靠偌大一个中原,不胜即是胜,大可慢慢拖垮草原。   更让林寒感到惊讶的是,西北大军原本已经颇为低落的士气,竟是有了回涨的迹象,这对于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其士气打掉的草原大军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噩耗。   如今的草原内部已经逐渐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质疑是否应该孤注一掷,虽说身后是茫茫白灾,可白灾冻不死他们这些草原上的王公贵族,只会冻死一些下贱的奴隶罢了。如果是与大齐作战,胜了还好,一旦败了,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这些领兵作战之人。   其中孰轻孰重,他们这些人自然分得清楚。   无奈此事的决定权不在他们的手中,而在林寒的手中,以林寒对于草原的掌握,只要他不说退,便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至于林寒是如何想的,其实也很简单,他仍是不认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不过在张无病看来,这种固执也好,亦或是执着自负也罢,一言蔽之,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过这些暂时都与徐北游无关了,如今的徐北游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修炼问长生。   夜幕落下,徐北游尽在第九楼点燃金灯,开始盘算自己的家当。   首先便是万余上好藏剑。   当初他在陈公鱼的诱导之下,在碧游岛上发现了轩辕剑炉,从剑炉得了一把上好剑胚和万余藏剑,那剑胚经他养剑之后,又以孔逸箫之血开锋,丝毫不逊于剑宗十二剑,被徐北游取名为烟云乱,转送于弟子李神通。   至于那万余藏剑,则被他留在了梅山的青景观中。自从明尘身死之后,那里便被萧知南划归到徐北游的名下,如今也算是徐北游的一处清修闭关之所,地处梅山,毗邻各大帝陵,有护陵军护卫,也算是安全之所。   然后是那块龙碑天书。   十年逐鹿期间,素有江南王之称的陆谦的将君岛上的大楚皇家别院重新修整,将其命名为万石园。同时不遗余力地大肆扩建,收藏名石、奇石、怪石无数。当年龙碑天书出世,陆谦动用万余人,耗时三月将其从大江江底捞出,然后置于此地,龙碑天书形如蟠龙,背面刻有阴书古篆,为天下奇石之魁首,也是能镇压气运的至宝。   陆谦覆灭之后,万石园归于大齐萧室之手,当初萧玄为了对付秋叶,在万石园中,布下大阵,明面上的石头三千六百之数,再加上深埋地下的,足有上万之数,这些从天下各处搜集而来的石头各有妙用,被阵法大家分别布置,最后以龙碑天书为枢机,与地气相连,组成一方笼罩了整个君岛的大阵。   不过此阵在萧玄和秋叶的那场惊天之战中被毁,只余龙碑天书得以幸免。   萧玄身死之后,徐北游和萧知南护送萧玄棺椁取道陕州返回帝都,途径湖州时,徐北游特意前往君岛,将这块龙碑天书收入剑匣之中,依照萧知南的说法,这块龙碑天书可以算是压胜之物,在压制气运有奇效,当初徐北游若有此物在身边,也不会让尘叶得以请下五方天帝法相。   如今这块龙碑天书也被放置在了青景观中,进门便是。   再有就是剑宗十二剑了。   徐北游一挥袖,十二剑依次出世,在徐北游的面前一线排开。   天岚、却邪、莫名、玄冥、五毒、白虹、赤练、紫电、黄龙、青霜、天问、殊归。   如今这十二剑的剑气神意已经被徐北游悉数吸纳,使得这十二剑也与徐北游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一来,十二剑便不能再传至后世,可也有好处,随着徐北游的境界修为不断攀升,十二剑的品质也有了明显提升,而且十二剑的材质本就是世间顶尖,成剑之前的剑胚更是被剑宗倾注了无数人力物力,就算没了剑气神意,其本身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如今用来对敌交战可能比不上诛仙,可用来布阵,尤其是剑阵,却是极佳之物。   除此之外,徐北游还有新得的上清大道君塑像,虽然不知其到底有何妙用,但能让徐北游这位堂堂十八楼地仙都搬运不动,定然是极为玄妙之物,说不定就像上清大道君的塑像一般,能够上感三十三天,与那位太清大道君产生某种玄而又玄的联系。   徐北游虽然是上清中人,但归根究底,三清传承都是同出一脉,便是上清大道君也要称呼太清大道君一声大师兄,徐北游持有这尊塑像,不算逾越之事。   再有就是前些日子师母张雪瑶给他传信,在信中说了她对徐北游决定重回碧游岛之事的看法,同时也提及了关于碧游岛莲花峰大阵的信物,是一把三寸玉剑,待到徐北游返回江都的时候,便将此物交予徐北游。   这件东西自然也不会凡物,在徐北游看来,此物甚至有可能是剑宗重回碧游岛的关键所在。   剑宗立世千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中不为人知的秘密,恐怕就是公孙仲谋和张雪瑶也不能悉数知晓,毕竟当年他们二人离开碧游岛的时候,也不过是徐北游如今这般年纪,在剑宗老人们陆续死于定鼎一战的时候,许多代代相传的秘辛,未必就来得及告知他们。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剑冢岛中的那方秘境,显然就只有宗主上官仙尘一人知晓而已,若不是萧瑾发现了端倪,徐北游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找到此地。   最后,徐北游清点完毕,自言自语道:“一件压胜之物为枢机,十二剑为关键节点,万剑为仆从,再以玉剑为钥,上应天时,下接地气,再想个法子,中有人和,便是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手中。” 第六百一十三章 碧游之上有盛事   在西北战事的走向逐渐明朗的时候,天下间无数修士的目光已经不再放在西北那块偏远之地,而是逐渐转到了繁华江南。   修士之间的战争,江南才是主战场,道门的镇魔殿在这儿全军覆没,鬼王宫也是在此地折戟沉沙,足足有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地仙修士在江南陨落,再往前数,大齐太宗文皇帝萧玄也是在江都行宫的伤重驾崩。   当然,这些修士之间的战事绕不开两个人,一个是剑宗宗主徐北游,一个是道门掌教大真人秋叶。   两人名列天机榜三圣之一,是为天下间最顶尖之人,其身后各自代表的两大宗门,又几乎是如今天下间最顶尖的宗门。   这绝不是一句夸大之词,徐北游一人即是半个剑宗,只要徐北游在世一天,剑宗就是当世之间最强大的宗门之一,更何况如今的剑宗也早已不是承平二十年时的剑宗,三大长老归位,雄踞江都,重建剑气凌空堂,一门之内两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且都是战力高绝的剑仙,仅就顶层战力而言,唯有道门方能与剑宗相媲美。   而这两大宗门之间的恩怨纠缠,又贯穿了从前朝大郑正明年间到本朝大齐承平年间这百余年的光阴,可以说是天下大势之变化,皆与这两大宗门有脱不开的干系。   如今随着江南战事落下帷幕,剑宗与道门的又一次相争也渐渐平息,这次是以道门大败亏输而结束,最终结果是道门全面退出江南,剑宗以江都为中心,在江南形成一家独大之势。   就在世人皆以为剑宗要彻底在江南扎根的时候,却忽然从江都城中传出消息,那位堪称是剑宗中兴之主的剑宗宗主,决定要率领剑宗重返东海三十六岛。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大,无数修士为之震惊,毕竟在许多人看来,剑宗有大齐朝廷为依仗,若要在江南发展,必然是无往而不利,可只有那些眼光高远之人才会看出,其实离开江南才是真正的高明。   有句老话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当年道门扶持萧煜成事,立国大齐,道门掌教秋叶与大齐太祖高皇帝萧煜两人之间堪称是莫逆之交,可到头来,又怎么样了?还不是双双反目,从当年的朋友变为了今日的仇家。   剑宗如今是与大齐朝廷亲近,可如果等到徐北游和萧知南陆续离世,剑宗后人和以后的大齐皇帝,还能和睦相处吗?   道门的前车之鉴不远,剑宗自是要引以为戒,切莫再走上道门的后路。   还有一点,自古中原天下,从来就不是世外净土,若是将宗门落在此地,且不说万丈红尘的种种诱惑如何,就说王朝更迭之间的天下大乱,身处其中的宗门就无法做到超然世外,若是牵扯进这等天下之争中,当年鼎盛一时的剑宗又如何?还不是人亡宗灭!前不久的魏王之乱,也算是一例。   从这一点上来说,地处海外的三十六岛则是绝佳之地,就算天下大乱,有东海之隔,身处其中的剑宗大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剑宗要引以为鉴,既要以道门为鉴,也要以过去的剑宗为鉴。江都可以作为落魄流离时的暂时栖身之所,却不适合作为立万世基业之地,所以剑宗重返三十六岛实是势在必行之事。   若仅仅是剑宗重返三十六岛,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接下来的一个消息,便有些震撼人心了。据说那位剑宗宗主要在碧游岛莲花峰上重立剑气凌空堂,然后在剑气凌空堂中举行宗主升座大典,到时会邀请天下修士名宿前往,成为天下间的第一等盛事。   除了一些山野泽修,一些出身名门正派的弟子都陆续从自家长辈那里听到消息,据说宗门内的长辈都会出席这次剑宗盛事。细细数来,有佛门方丈秋月禅师,有儒门的大先生柳正清、钱牧斋以及最有希望成为儒门魁首的大先生谢苏卿,有摩轮寺寺主秋思活佛,有天机阁阁主蓝玉、大匠造王生,有白莲教教主唐圣月,有武道大宗师赵青,有平安先生张百岁,有玄教上代教主慕容玄阴,虽说玄教现任教主完颜北月因为飞升之期临近的缘故,可能不会前往,但他老人家钦定的下任玄教教主宋青婴却会携妻子池青奴一同前往。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朝廷这边,几位领兵在外的左都督可能因为军务在身之故,难以亲自到场祝贺,可身为那位徐宗主结发妻子的公主殿下却是极有可能亲自到场。   更别提剑宗本身的几位大高手,剑仙冰尘、张雪瑶、秦穆绵。   如此多的高人齐聚一堂,这是何等的盛事?   又因为能够前往碧游岛贺礼之人,最差也要有鬼仙境界,所以已经有好事之人为这次将要到来的碧游岛盛事想好了名字,就叫做“万仙来朝”。   从侧面而言,这也是剑宗不同往昔之故,若是换成以往那个衰败不堪的剑宗,又如何有今日的“万仙来朝”?   反观曾经将剑宗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的道门,那个曾经执掌天下牛耳的道门,如今风光不再,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道门作为威震天下一甲子的第一大宗门,最高辈分的尘字辈大真人中,修为通玄的紫尘、天尘先后飞升,无尘坐化,微尘、溪尘、玉尘悉数败于徐北游之手,青尘、杜明师、明尘、钟离安宁、萧慎等人尽皆身死,最后冰尘更是直接叛出道门,归入剑宗。   再就是接下来的叶字辈,尘叶不知所踪,青叶左右摇摆,傅中天、酆都大帝陈焕之、地藏王、中央鬼帝、阎罗王、南方鬼帝、转轮王等人陆续身死,其余诸如杜海潺之流,又都不成气候,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秋叶而已。   至于更往下的云字辈,抛开前程远大却还稚嫩的齐仙云不提,无非是天云、乌云叟、白云子三人,如今乌云叟身死,天云与白云子已成水火不容之势,此时更是两相争斗,自顾不暇。   无论怎么看,曾经鼎盛一时的道门,如今都已是呈现出盛极而衰之相。   说白了,剑宗这边是徐北游一人即是半个剑宗,可道门又好到哪里去了?也不过是秋叶独木支撑罢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就算变成孤木难支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第六百一十四章 旧时旧景旧曾谙   早在徐北游决定率领剑宗重返三十六岛之后,整个剑宗就开始忙碌起来。毕竟如今的三十六岛还是一片荒芜废墟,就算抛开其他三十五岛暂且不谈,身为主岛的碧游岛总不能继续保持这幅荒芜景象,让来客们在一片断壁残垣中参加徐北游的宗主升座大典。   严格来说,宗主升座大典是一个宗门最为重要的典礼,虽说徐北游已经正式就任剑宗宗主之位,但这也是事急从权,该有的典礼还是要有,因为事关剑宗颜面,所以必不可缺少。   这就好比是皇帝继位,太子从病重垂死的老皇帝手中拿到了继位诏书,在老皇帝死后,太子便已然是新皇,但就算如此,也不能第二天就直接坐到龙椅上开始临朝执政,中间还要经过一场登基大典,宗主的升座大典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   原本按照张雪瑶的想法,在天下安定之后,徐北游的升座大典便放在江都的青锋坊中举办,毕竟江都乃是繁华之地,招待四方来客也好,布置典礼也罢,都不会丢了面子。可既然徐北游决意让剑宗重返碧游岛,那么升座典礼就不能再放在江都举办,必然要换到碧游岛上举行,所以现在剑宗的首要之事,便是修缮碧游岛,不敢说重现当年荣光,可总要像那么回事,有些仙家气象,才好去招待四方来客。   升座大典是剑宗的脸面,碧游岛是剑宗的门户,为了自家宗门的脸面,张雪瑶可以说是把剑宗这些年来积攒的老底都拿出来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碧游岛重新修缮。在她的主持下,剑宗几乎是调动了大半个宗门的力量,悉数开赴碧游岛,她更是亲临碧游岛。   这一次,除了张安坐镇江都负责调度之外,张雨萍和吴虞也都一起来到碧游岛,说起来这还是吴虞第一次踏足碧游岛,见到碧游岛上的断壁残垣,与她心目中所想象的碧游岛大不相同,自然是有些失望,继而又是惋惜。根据宗内典籍记载,当初的碧游岛是何等仙家气象,仙鹤绕云,青鸾长鸣,不逊于道门玄都,如今变成这般模样,谁又能不为此叹息一声。   说到惋惜,此情最重的还是张雪瑶。一个人的心境如何,与身处环境大有关系。身在沙场,尸山血海,自是悲怆凄凉。身在秦楼楚馆,眼前是红粉佳人,耳畔是靡靡之音,如何也生不出无欲无求之念。也正因为如此,宗门也才会将山门设立在远离尘世之地,为的便是不让弟子过早沾染那万丈红尘。   张雪瑶毕竟曾在碧游岛上生活过近二十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自剑宗倾覆之后,便再未踏足碧游岛半步,如今故地重游,旧情旧景旧曾谙,旧人旧事浮心头,师父、夫君、长辈、同辈均已作古,又岂止是触景伤情?   哪怕张雪瑶曾阅尽世事,也很难不受环境的影响。此时行走在碧游岛的一条残径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的景象,竹林青翠,清幽深远,脑海中就像有一副画面,年轻男女沿着小径在竹林中穿行,随手折下一截绿竹做成洞箫,箫声起时,引来百鸟环绕。   可一转眼之间,眼前的这幅画面瞬间支离破碎,再是抬眼望去,不见竹林,不见百鸟,只有一片荒芜,就连脚下的小径也早已是大半埋入泥土之中。   落差何其大。   张雪瑶之所以反对返回碧游岛,未尝没有自己害怕再去面对碧游岛的原因。   相见不如不见。   在这一点上,张雪瑶自认远不如徐北游。   张雪瑶忽然停下脚步,抬眼望去,从远处走来两个男子,一老一少,老的看上去大概花甲年纪的样子,年纪轻的则与徐北游相差不多。   张雪瑶望着这两人,抖了抖大袖,便要准备见礼。   其中那位老人,是老熟人了,正是素有蓝老相爷之称的蓝玉,两人早在十年逐鹿之前就已经相识,那时候蓝玉是天机阁少阁主,张雪瑶是卫国公主,都是极为尊贵之人,因为当时还落魄不堪的萧煜之故,得以相识,后来还是因为萧煜之故,互相为敌。屈指算来,从正明三十七年到承平二十四年,两人已是相识有六十三年之久。   至于蓝玉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是个瞧着年轻的货色,其实也是一把年纪,叫做王生,乃是天机阁的大匠造之一。   两人这次前来,是受剑宗之邀帮着修复碧游岛。毕竟天机阁最擅长此方面之事,此事是张雪瑶托唐圣月相求蓝玉,蓝玉没有推脱,应下之后便立刻赶到了碧游岛,不过却不是蓝玉这位阁主亲自动手,待到蓝玉和张雪瑶议定之后,具体事宜还是要大匠造王生和其他天机阁弟子去做。   互相见礼之后,张雪瑶开门见山地问道:“如何?”   蓝玉看了眼王生,王生没有卖关子,“是个大工程,想要在月余时间内大致修复完毕,人力物力之花费,不是个小数目。”   张雪瑶沉默了稍许,面无表情地问道:“多少?”   王生说道:“刚才我和阁主在岛上走了走,大致算了一下,仅就木料而言,要从蜀州南疆那边运来,其花费便要七百万银子,再加上石料和其他材料花费,就算可以从碧游岛的残垣上就地取材,也要三百万两银子以上,加起来便是一千万两银子,这还仅仅只是物料,若再算上人力、损耗、赶工等因素,怕是最少也要两千万两银子。”   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恐怕两千万两银子还打不住。”   张雪瑶有些失神,望着遍地的残垣,怔然无语。她倒不是心疼银子,她只是在想,若是把三十六岛一一修缮,又该修到什么时候?   就在此时,蓝玉缓缓开口道:“剑宗有船队,南疆那边唐家、白莲教相助,蜀州前军也可以出力,我们天机阁再免去一些人力费用,最好控制在两千万两银子以内。”   王生沉声应道:“是。”   张雪瑶望向蓝玉,原本面无表情的来脸上,挤出了些许笑意,“多谢蓝先生了。”   蓝玉摆了摆手道:“应尽之义。”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王生因为还要实地测量,又匆匆离去。   良久,张雪瑶忽然问道:“你说剑宗以后会如何?”   蓝玉摇头道:“不知。”   张雪瑶笑了笑,“天机阁天机阁,你这位天机阁的阁主都不知道,谁还能知道?”   蓝玉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就要看徐北游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 西北军出城而战   转眼之间,终于是来到了承平二十四年的年底。   帝都和江都已经有了过年的欢庆气氛,可在中都这边,却没有半分欢庆,唯有肃杀。   因为张无病在经过半月的休整和援军的补充之后,手握二十万满员西北大军,决意与陈兵城外的草原大军展开一场决战。   如今的草原大军,可谓是骑虎难下,先前还满怀壮志要攻下中都,可随着数位道门大真人被徐北游的一剑风吹雨打去,一下子又变得畏首畏尾起来,进又不进,退又不退,不知什么道理。   好在如今的草原大军已经攻下了凉州,拥有河西平原的西凉之地,素来都是整个西北的粮仓,虽说在富饶江南和中原看来,西凉算是偏远寒苦之地,但与白灾频繁的草原比较起来,西凉却是难得的肥美之地,草原大军占据了这里,一时间也不虞粮草之忧,而且真要让他们放弃这块丰腴之地,也是难以做到,毕竟把东西吞下去容易,再吐出来可就难了。就像叫花子进了寻常的富户人家,想当然地认为皇宫也不过如此,那就更舍不得放下了。   草原不敢打,又不想退,想要长占西凉,那么大齐朝廷绝不会答应。如今已经是承平二十四年的末尾了,在明年,徐北游和萧知南夫妇二人各自有一个典礼要举办。   徐北游的典礼是他的宗主升座大典,定于碧游岛,已经由张雪瑶开始亲自操办。而萧知南的典礼则是她的登基大典,毕竟在先皇故去之后,新皇登基,次年就要更改年号,如今萧玄和萧白相继故去之后,按照惯例,便要在明年改元,而且国不可一日无主,朝廷不可一日无皇帝,现在皇帝大位空悬了小半年的时间,堪称是前无古人,已经不能再拖下去,所以经过朝臣商议之后,决定明年必须举行长公主殿下的登基大典。   若要举办登基大典,最好是天下太平之后,就像当年的太祖高皇帝萧煜,是在平定了江南陆谦之后,才于圜丘坛祭天登基,所在在萧知南的登基大典之前,西北战事必须要平息下去,最起码不能让草原继续占据着凉州一地。   正如魏无忌所说的那般,战争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归根究底,政事在战事之上,所以历朝历代以来,才会逐渐形成文官节制武将的局面。   现在文官们认为必须要在明年之内结束战事,那么身为武将的张无病也不得不妥协。   更何况到了明年之后,徐北游未必还会继续坐镇中都,一旦徐北游离开中都,没了顾忌的草原大军,可就不会是现在这般姿态了。   在种种原因之下,张无病的出兵也就成为必然之事。   承平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九。   西北大军出城而战,徐北游这位大将军亲自督战。   徐北游是在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从九天楼中出关,虽然在短时间内未能更上一步,但却弥补了先前连番数战所损耗的气机,重回巅峰之态。   ……   此时的草原大营中虽然谈不上愁云惨淡,但实在说不上如何士气高涨。   中军大帐之中,除了林寒之外,包括林术在内的一众台吉均是脸色凝重。   虽然林寒看似神色平静,但怎么也无法掩盖眼底的那抹阴霾。   张无病决意出城而战,看似是迫于朝廷压力,但张无病作为四大名将之首,无论是资历还是领兵打仗的本事,都是旁人无法比拟的。这次张无病出城而战,绝不会是仓促行事,西北军中的波澜并未有旁人想的那般大,甚至可以称得上云淡风轻。   再者说,如今朝堂上的阁臣们也不是那种全然不通兵事的书生文人,他们在迫使张无病出兵之前,已经向西北运送了大量军需和援军,使得原本是疲敝之师的西北大军得以恢复补充。早在西北战事开始之初,西北大军面对草原大军就是丝毫不落下风,若不是后来因为后援不济,才不得不放弃凉州退入中都,否则胜负还是两说。   在如此情形之下,林寒也无必胜把握。   不过既然是张无病主动要战,林寒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今日便是双方决战之日。   林寒与众台吉议定战事布置之后,相继走出中军大帐。   就在此时,中都方向的大地之上有雷声依次响起,黑压压的骑军如潮水一般向前推进,在距离草原大军还有大约一里之遥的时候,有一骑突兀冲出,竟是身披玄甲的张无病。   他单人单骑一直来到距离草原军阵前不足百丈的地方,驻马而立。   在凛冽朔风中,同样是全身披甲的林寒翻身上马,铮亮的明光铠泛着淡淡的光芒,与一身漆黑玄甲的张无病截然相反。   无数草原骑军在他面前分成两列,只留下中间一条可供一人前行的通道。   林寒沿着这条通道策马前行,每前进一步,在他身后周围的草原骑兵就会迅速聚拢起来,待到林寒行至阵前,身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骑兵,而不见半点缝隙。   张无病和林寒不约而同地单骑向前,在相距不足十丈的时候,两骑几乎是同时停下马蹄。   林寒望向张无病,花白的胡子的在风中微微颤抖,笑道:“张无病,好胆识。”   张无病缓缓道:“当年听闻林王率军入南疆,平定南中七府之地,有修罗将军之称,不胜神往,只是当时的我还是一无名小卒耳,不足以与林王相提并论。直到今朝三藩乱起,张某这才有了与林王交手的机会,交手一年有余,互有胜负,今日却是要与林王彻底分出成败。”   林寒平淡笑了笑,若有所指道:“欲速则不达。”   张无病道:“自古能成开国帝王大业者,皆年不过六十,难道你林寒觉得自己能开古今之创举,行古人不能行之事?”   林寒自嘲道:“年过八十,行将朽木,我老了。”   徐林看了一眼林寒已经花白的胡须,平静道:“刀剑无眼,这次见面之后,日后不知是否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即便是再见,恐怕也是要生死相隔了。”   林寒一笑置之,问道:“张无病,你有几成胜算?”   张无病道:“五五之数。”   林寒大笑起来,颔下胡须微微颤抖,“好,我静候西北大军。”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第六百一十六章 滚滚铁骑如潮水   大风呼啸,旌旗席卷。   中都城城头之上的一杆黑色描金大旗猎猎作响,大旗之下,只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大人腰间悬仙剑,少年背后负剑匣。   无数城内守军看到这一幕后,都倍感心安。   因为此人是以一己之力平定了草原辽王和江南魏王的徐大将军,现在徐大将军驾临西北。   西北焉能不胜!   城头之下,张无病已经返回军阵,大手一挥,西北大军响起一声声号角声,双方决战就这么拉开序幕。   西北大军以二十三万铁骑著称,草原更是尽皆骑兵。   几乎就在同时,数以万计的骑兵铺满了整个大地,若是从城头望去,黑压压一片,如蝗虫过境。   在让人心惊肉跳的马蹄声中,两军轰然相撞,纷乱不可辨目。   几乎就在同时,两军的先锋仿佛泥捏纸糊一般,只是翻出几个微不足道的浪花之后就瞬间消失不见,而后续的骑军则是仍旧是源源不断地向前冲去,直至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状泥潭。   两军彻底纠缠在一起后,接下来便是最惨烈的入肉入骨厮杀。   一名西北骑军将手中长枪送入一名草原骑兵的胸膛后,还没来得及拔枪,便被另外一名侧身而过的草原军骑兵下脑袋,而那名草原骑兵还未走出三丈,便被后面赶来的西北骑兵一枪挑落下马,然后便是马蹄踩踏在胸膛之上,死得不能再死。   这名挑落了草原骑兵的西北军甲士继续持枪前冲,又是一枪刺入敌人胸口,然后顺势松开手中长矛,抽出马刀继续前冲,不过他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被一名迎面而来的草原军骑兵一刀劈飞手中马刀,然后两骑擦身而过,这名西北军骑兵变成尸体滚落马下。   有骑兵奋起一跃将敌人扑下马背,一起死在马蹄之下。   也有两骑对撞,当场身死。   还有跌落马背之后,在临死前砍断了敌军的马腿。   两军互为绞杀,远没有地仙修士交手那般眼花缭乱,瞬间便是高下立判,生死立分。   到处都是人喊马嘶,刀枪碰撞之声,临死前的惨叫哀嚎,马蹄踏在尸体上的沉闷声,刀锋砍入人体的声音,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宛若人间地狱。   这场双方投入兵力超过十万人的骑军大战注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这是没有半点侥幸的一战。   在后方观战的林寒脸色淡漠,开口道:“让林术所部披甲。”   一名台吉沉声问道:“汗王,真的要动用那五千重骑?咱们草原不缺骑兵,缺的是铁器,咱们能凑够这五千重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现在那些商人已经不敢再跟我们来往,若是这五千重骑折损在此地,想要再组建起来可就难了。”   林寒沉声道:“就是要用这五千人的性命一鼓作气地冲垮西北军。”   这位台吉重重应诺一声。   林术接到军令之后,神色平静,然后与普通兵卒一般,沉默地开始披甲。   负责传令的台吉见此情景之后,惊讶道:“四王子,您这是?”   林术轻声道:“督战。”   台吉脸色大变,道:“四王子,万万不可,您可是……”   林术打断他道:“没有什么可是。”   ……   几乎就在同时,张无病也已经开始整军。   这是一支人马皆披甲的重骑。   林寒手中有一支重骑军,对于别人来说可能算是秘密,但是对于长期与草原作战的张无病来说,却算不上秘密。作为镇守西北门户的西北大军就大力蓄养重骑,以己推彼,张无病也不信林寒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虽然养一支重骑的耗费巨大,但在关键时刻却有扭转战局的作用。什么时候是关键时刻?对于林寒来说,眼下就是了。   重骑兵们甚至只需握紧手中武器,只是依靠冲锋的巨大力量,便可将敌人轻易切割,所以在正面战场之上,能否应付重骑军的只有重骑军。   草原大军有重骑军,西北大军自然也有重骑,而且还冠绝五大禁军,足足有一万骑之多。   现在张无病便是要亲率这万余重骑加入战场。   跟在张无病身旁的文慈苦苦相劝道:“都督不可啊,您是一军之帅,怎么能身陷战场?自古以来,沙场上从没有万人敌,您若是有个意外,这仗还打不打了?”   张无病不置可否道:“城上还有一位徐大将军。”   文慈苦口婆心道:“徐大将军是神仙高人不假,可从来都不擅长领兵作战,您若是有什么意外,全军士气立时就会跌落谷底,说句不好听,恐怕战局在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张无病仍旧是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从随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沉声道:“上马!”   因为重骑军是人马俱是披甲,为了保证人马体力,所以在平时还会有专门的辅马帮着托运甲胄,直到开战之前才会披甲。   在重骑军纷纷上马之后,张无病接过一根长枪,对满头白发的老将文慈说道:“虽然你看着比我年纪大,但实际上我还要比你大出十几岁,以我的年纪而言,这多半就是我此生的最后一次大战,无论胜负,总要尽兴才是。说句不好听的,假如败了,我张无病也是死战而亡。”   张无病此话一出,文慈无言以对。   张无病正色道:“文慈听令!”   文慈下意识地单膝跪地,“末将在!”   张无病道:“本督命你坐镇中军,负责指挥调度。”   文慈犹豫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末将领命!”   张无病不再说话,双腿一夹马腹,缓缓策马前行。   文慈站在原地,目送着一行铁骑轰隆开赴战场。   几乎同时,两声号角像是遥相呼应地骤然呜咽响起,雄壮且悲凉。   下一刻,两支重骑军不约而同地以蛮横姿态冲入战场之中。   双方横向锋线长度相当,但张无病的重骑军因为人数占优之故,纵深更大。   双方轰然相撞,就像两股钢铁洪流正面相撞,比起轻骑厮杀更为血腥。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已经死伤五千之多。   张无病浑身浴血。   城头上的徐北游一步踏上城垛,然后飘然飞出城外。 第六百一十七章 九印成阵压胜法   虽然如今的徐北游不能再像两襄城外那般,一剑破万千大军,但这不意味着他不能在战场上杀敌。   天道巍巍,不愿有大修士以神通大肆屠戮生灵,可大修士要在战场杀一人二人,却是不算忤逆天道规矩。   如今徐北游得到了天道馈赠,对于天道规矩再是熟悉不过,自然不会知法犯法。   当草原阵营中有人看到那一袭白衣飘然落下城头的时候,顿时心中大骇,生怕那位所向无敌的大剑仙会将自己当作目标。   就在此时,一位正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草原将领忽然感到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骇然转头,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那名腰悬仙剑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就这么在刀剑无眼的混乱战场上闲庭信步。   如何都想不到这位近乎举世无敌的大剑仙竟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这位草原台吉瞬间肝胆欲裂,颤声道:“徐北游?!你怎么会……”   只是不等这位草原台吉把话说完,他周身所披挂的甲胄如干枯的老树皮一般片片剥落,继而他身下的坐骑瞬间被切割成无数血肉碎片,最后化作血水,这名没了甲胄的草原台吉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地,重重坐在地上。然后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后面滚滚而来的铁骑就将他生生踏成了一团肉泥。   不过是顺手为之的徐北游继续向前掠去。   就在此时,草原大军的阵营中,凭空出现一道苍老身影,鹤发童颜,隐约间周身有紫气环绕,仿佛是天上仙人。   哪怕是桀骜不驯如林寒,在看到这个身影之后,脸上也多出几分和颜悦色。   至于其他的草原台吉以及萨满教众人,在听到汗王对此人的称呼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心神一颤。   掌教大真人。   天下宗门无数,各自领袖的称呼各有不同。   佛门称方丈,玄教称教主,儒门称魁首,剑宗称宗主,天机阁称宗主。   称掌教者,唯有道门。   老人站在这里,虽然看起来身形不高,但气势却是危乎高哉,巍峨如万山之祖的西昆仑之巅。   溪尘、玉尘、微尘三人对着这道人影各自行礼道:“见过掌教真人。”   世人皆知道门掌教真人修炼有一气化三清的无上神通,除去本尊之外,还有三大身外化身,曾经在剑阁行营被徐北游斩去一尊上清化身,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却是太清化身。   对于三位师叔的行礼,秋叶还了半礼,“有劳三位师叔。”   微尘和玉尘闻言俱是默然不语,溪尘面露羞惭之色,道:“有负掌教真人所托,我等三人未能挡住徐北游,甚至未能伤到此人分毫。”   秋叶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缓缓说道:“还请三位师叔护送草原汗王离开此地。”   贵为草原汗王的林寒对此没有如何异议,二话不说地从王座上起身,便要准备离去。   三位大真人同时恭声应诺之后,秋叶的身形凭空消逝不见。   下一刻,这尊太清化身出现在沙场之上,只是轻轻挥袖,便拂退了无数箭雨,使得这些来势凶猛箭雨在刹那之间调转方向,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来处倒飞出去,一时间也不分西北大军,还是草原大军,纷纷有人中箭,皆是死在自己的手中。   这也是秋叶的讨巧之处,他身为天下第一人多年,对于天道规矩自然也知之甚详,自然不会亲手去杀人,而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此便能在某种程度上蒙蔽天道感知。   徐北游见到这一幕之后,一改先前想要前往草原大营的意图,转向这位横空出世的掌教大真人。   两位凌空御风的十八楼神仙以极快的速度正面相遇,当徐北游的视线中出现那道苍老身影时,终于是伸手按住腰间诛仙的剑柄。   天地之间,瞬间充斥了无数紫青之色。   仙剑杀仙人,除了后建的完颜北月之外,唯有秋叶最能配得上仙人二字。   已经与仙人久违的诛仙,终于在今日出鞘,得以展露自己的无双风姿。   下一刻,弥漫于天地之间的紫青清晰开始向秋叶迅速聚拢汇聚,因为剑气实在太盛的缘故,以至于整个天幕都仿佛变成了紫青二色。   不见徐北游如何动作,已经在轻描淡写之间施展出了剑三十四。   以天为剑。   万千修士之中,以剑修最是杀力强盛,故而剑修能屡屡越境而战。如今天下之间,徐北游乃是当之无愧的剑修第一人,故而以纯粹杀力而言,徐北游是当之无愧的人间第一人。在许多修士看来,兴许世间能有人胜过徐北游,但世上很难有人杀死徐北游,因为想要斩杀徐北游,就意味着要与徐北游进行生死之战。不惜命之人没有资格与徐北游论及生死,有资格与徐北游分出生死之人,秋叶也好,完颜北月也罢,无一不是有望飞升证道之人,无一不是惜命之人。   这还只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徐北游,若是等到徐北游踏出十八楼境界的最后一步,那么世上便绝对没有人能够胜过徐北游,至多也是与徐北游换命而已,最终变成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不过仅就当下而言,徐北游还未迈出最后一步,秋叶也不是本尊在此,仅仅是一尊化身而已,就算陨落于此,以道门的底蕴,秋叶也可以轻易弥补回来。   面对徐北游的剑三十四一剑。   秋叶不急不躁,并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做了一个出乎徐北游意料之外的举动。   只见他缓缓伸出一手,围绕他的手掌,一方方古朴印章凭空出现,围绕着他的手掌缓缓转动。   这些古印,无一不是大名鼎鼎。   天师印、阳平治都功印、治都总摄印、九老仙都印、北极天蓬印、北极杀鬼印、流金火玲神印、应太皇符印、玉神洞灵篆印。   共是九印。   每方古印,各有神异之处,而且都蕴含有莫大的道门气运。   秋叶抬头望向头顶天幕,轻声说道:“九印成阵。”   骤然之间,天地起异象。   一道粗如山峰的巨大光柱以秋叶所在处为起始,逆流而上。   生生支撑起正在缓缓下落紫青色天幕。 第六百一十八章 两败俱伤污金身   光柱之下,满头白发的秋叶目光冷清地望向徐北游,“我之所以来此,不过是要阻你一二罢了,只要林寒能返回草原,大势犹有可为。”   徐北游哂笑道:“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可为,就算他能返回草原,在草原大军尽数覆没的情形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又能翻起什么风浪?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   秋叶似乎不欲与这个晚辈多作争辩,问道:“徐北游,你是否要借此机会,是否要再斩秋叶的一尊化身?”   徐北游冷笑道:“你是秋叶也好,还是所谓的太清道人也罢,你是要借此机会与我分出生死了?”   秋叶缓缓说道:“这就够了。”   就在秋叶话音落下之后,九方印玺所化的巨大光柱已经将徐北游的剑三十四生生冲破,拨云见日。   在此之后,这道光柱仍是不曾消散,复而从九天之上降下,直落徐北游。   徐北游丝毫不惧,逆流而上。   巨大光柱仿佛是一条从九天之上倾泻而落的雪白瀑布,蕴含有似是不属于人间的莫大威严,镇压人间。   不过这道瀑布在与徐北游相触之后,再也不能向下分毫,反而还是节节上升。   秋叶的面容显得极为肃穆凝重,徐北游的境界修为之高,竟是还要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距离十八楼之上不过半步之遥而已。   一位不足三十岁的飞升天人?   秋叶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下一刻,仿佛接天连地的巨大光柱轰然坍塌。   因为光柱是起于九方印玺,而非是真正从天门中落下,所以光柱坍塌时,是由下而上,就像一座百丈高楼轰然下沉。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在一片还未完全消散的余光之中,徐北游握紧手中诛仙,刹那间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秋叶也将九方印玺环绕身前,再次结成一座符阵。   轰隆一声巨响,秋叶的身形向后倒退出十余丈之远,幸而此时两人都身处空中,也不虞伤及旁人,不过就算如此,秋叶的胸口位置还是渗出一抹猩红,而且这抹猩红还在不断扩大,转眼间就已经染红了整个胸口。   诛仙与九方印玺的正面撞击之下,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如同一道镜面,巨大的冲击之下,使得天空中的无数白云就此消散,原本就十分猛烈的西北大风更是声如山呼。   秋叶缓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面无表情。   徐北游的声音在天地间悠悠响起,“道门秋叶,过来领死。”   秋叶复而抬起头来,第一流露出几分怒色,沉声道:“徐北游,莫要欺人太甚!”   “徐北游此生谨守恭谨礼让四字,恪守师长教诲,哪怕是有旧怨之人,也不加半分恶言。”   “不过也有例外,便是有生死大仇之人,徐某无有半分留情!”   “秋叶,你与徐某之间负有杀师大仇,徐某迟早要找你了却此仇!”   徐北游的身形出现在秋叶身边不远处,手中诛仙前指,“剑二十三。”   一道无与伦比的剑意横贯于天地之间。   这一剑瞬间刺穿了秋叶的泥丸宫,死死钉住了他的紫府识海,让他无法金蝉脱壳,神游万里。   “一气化三清,我已经斩了你的上清化身,今日再斩你的太清化身,还有一尊玉清化身,如今身在何处?不妨一并叫出来,也让我一并斩之。”   秋叶的身躯开始寸寸碎裂,虽然是身外化身,但仍旧有神魂现世,神魂凝实如真人,若是斩却这道神魂,才算是真正伤及了秋叶。   所以秋叶拼着化身的体魄崩溃,也要让神魂出窍,强行离开此地。   此时剑意贯穿于神魂之上,使其无法离开,只见秋叶摊开手掌,道:“天师印、阳平治都功印。”   “治都总摄印、九老仙都印、北极天蓬印、北极杀鬼印。”   总共六印一起朝徐北游攻来。   其中师印、阳平治都功印、治都总摄印落于诛仙的剑身之上,仿佛是三座小山压下,使得诛仙移动变得极为缓慢。   另外三印则分别落在徐北游的上、中、下三大丹田之上,强行压制徐北游的境界修为。   手持诛仙便等同身上压了六块印玺的徐北游仍旧是向前踏出一步,不见丝毫失措,温言道:“想要凭借外物就强压徐某一头?要先问过徐某手中的诛仙才行。”   话音未落,徐北游竟是一剑挑落了剑身上的三枚印玺,然后一剑斩出,直接将秋叶从中斩成两半。   不过秋叶没有就此消亡,而是顺势变为两个秋叶,只是比起先前,身形要虚幻许多,似是已经损耗了许多修为。   徐北游抖落身上的另外三印,笑道:“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掌教真人好神通。”   秋叶望向眉心处一枚紫色符篆印记熠熠生辉的徐北游,知道自己这次是失算了,本想以九大印玺为助力,以压胜之法强行削弱徐北游的修为,哪成想徐北游体内竟是有茫茫多的鸿蒙紫气,任你如何削弱,在顷刻之间都能迅速补充,使得九印压胜之法最终功亏一篑。   两名秋叶不约而同地轻轻叹息一声,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已是心有灵犀。   其中一名秋叶大袖一卷,裹挟起流金火玲神印、应太皇符印、玉神洞灵篆印三枚印玺,轻轻稽首作揖,行辞别之礼。   另外一名秋叶还礼之后,收起了另外六印。   一人亡于此地总好过两人皆亡于此。   下一刻,徐北游悍然出剑,却是想要将两个秋叶全都留下。   天地为之变色,声势几乎不输先前的剑三十四。   这一剑不属于剑三十六中的任何一剑,仅仅只是徐北游的倾力一剑而已。   在这一剑之下,就是赵青也要身受重伤。   那名驾驭三枚印玺的秋叶竟是不计自身生死,生生挡住徐北游的一剑。   整个人瞬间烟消云散。   另外一名秋叶则是趁此时机,驾驭起六枚印玺,倏忽远去,哪怕是剑仙飞剑,也追之不及。   与此同时,也是异变骤起,那个身死的秋叶身死之后,化作一股气机洪流,瞬间倾泻入徐北游的体内,将他的大宝瓶之身的气数混淆,不复先前之纯净无暇。   无数晦暗莫名的气机萦绕徐北游全身上下。   只要污秽了徐北游的金身,那么秋叶的分身便不算是白死。   不过徐北游对此却是毫不为意,一挥大袖,将其遗留下的三枚印玺收入囊中。 第六百一十九章 大破草原十万骑   此战,终是以秋叶败退而告终。   秋叶一退,道门的大真人也随之而退。   以林寒为首的权贵们也不得不退。   若是不退,便要直面气势汹汹而来的徐北游,谁人能挡?   到了这个时候,一位大剑仙的举足轻重,尽显无疑。   林寒也是果决之人,直接壮士断腕,弃营而走。   林寒再一退,原本在正面战场上与西北大军可以算是平分秋色的草原大军立时军心大乱,主帅已退,他们死战还有什么意义?   如此一来,顷刻间兵败如山倒。   那些已经身陷战场的草原大军,注定离不开此地,尤其是陷阵最深的草原重骑军。   重骑兵最大的威力就在于冲锋产生的“势”,若是一支重骑兵不能冲锋,而是陷入到胶着厮杀之中,那么这支重骑兵也就距离灭亡不远了。   林术作为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草原王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没有半分要退的意思,仍旧是率领麾下铁骑继续前冲,意图凿穿西北大军的厚实阵型。   此时张无病已经率领重骑军徐徐退出战场,转而用数倍于重骑的轻骑与这五千重骑进行搏杀。重骑虽然所向披靡,但在绝对数量的差距下,也不是真的无敌。   重骑兵人马披甲,看不清表情,除了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并没有任何嘶喊呼喝,无声无息。   西北军轻骑兵根本不是草原重骑军的一合之敌,甚至许多轻骑在重骑的一撞之下,连人带马都要被撞飞出去。但林术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因为就在刚才五千重骑将西北军阵形撕裂的空当里,草原大军其他兵马已经开始徐徐后撤。   这时候的林术以及他的五千重骑,已经变成一支孤军,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大半个时辰后,五千重骑完全被西北大军淹没。   在大势已去后,已经换了数匹战马的林术浑身浴血,却仍旧视死如归,手持铁枪,带着所剩不多的亲卫,向西北军发做出最后的冲锋。   茫茫多的西北骑军同样开始沉默冲锋,似是向这名敌将致敬。   仍旧没有呼喝声,没有垂死的挣扎声,只有冰冷且沉默的马蹄声。   双方刚一接触,这些草原重骑就如大河中的一块石子,略微荡起一点涟漪后就彻底消失不见。   林术只是徒劳地刺死一名西北骑军后,就被十几支铁矛刺入身体之中,当场战死。   随后他的亲卫也尽数赴死。   这片被鲜血浸透的战场上,再无一名可以站着的草原军甲士。   ……   林寒是个无可置疑的冷酷之人,从他当年可以杀死自己的长子一事上就可以看出,就算他的三子死在了东北,也没能让他如何感怀,如今他再抛弃了自己的四子,也不值得多么惊讶。   虽说第四子林术一直都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也是他定下的王位继承人,但只要涉及到生死问题,儿子哪有自己重要,只要自己活着,儿子有的是。   只是这次草原大军的悉数覆灭,又让他有些接受不了,浩浩大军,本来还想要挥军南下,可谁又能想到在一战之间,所有心血付诸东流,什么王途霸业都灰飞烟灭。   林寒只觉得自己心中隐隐作痛,就算自己这点人马能够顺利返回草原,又能如何?待到大齐朝廷缓过神来,兵发草原就在旦夕之间,就算大齐朝廷不愿做这等劳民伤财之事,可别忘了,草原上除了金帐王庭之外,还有纳哈楚部的布罗毕汗,他就像一头饿狼在虎视眈眈,一有机会,便会狠狠扑向林寒这只狼王,夺取狼王的位置。   而且此战大败之后,且不说损失的那些草原青壮,真正致命的是,林寒的威望经过此次大败之后必然会大为折损,能否压住草原各部还是两说,若是各部人心浮动,在王庭精锐损失殆尽的情形下,林寒也无力弹压。   极有可能,草原会就此变得四分五裂,甚至可以想象,一部分大台吉必然会选择各自为政,在剩余的普通台吉中,一部分选择继续跟随金帐王庭,一部分选择转投布罗毕汗麾下,甚至还有一部分会臣服于大齐朝廷,大齐朝廷便可趁此机会,分而治之,不用一兵一卒,便彻底消弭掉草原这个心腹大患。   对于用了一生之力去统一草原的林寒而言,这无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更让林寒感到绝望的是,在随后的路程中,几位道门大真人纷纷借口离去,先是溪尘大真人托辞自己伤势过重,要尽早返回玄都疗伤,然后是微尘和玉尘夫妇,说微尘已无一战之力,留在此地也不过是个累赘,不如早早离去,最后只剩下山尘和玄叶两人,再加上萨满教的黑炎启等人,一起护送着林寒往位于乌斯原上的王庭而去。   中都城下。   徐北游见到了浑身浴血的张无病。不过他身上的血,大多都是别人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反而不多。   徐北游已经将诛仙重新悬回腰间,沉默无语。   刚才他与秋叶的一战,能看到的人不多,张无病就算一个,所以张无病看着他问道:“最后被秋叶阴了一手?”   徐北游点头道:“其实我们两人都没占到对方的便宜,我被秋叶污秽了大宝瓶之身,秋叶被我斩杀了半缕神魂,也算是勉强伤及根本,我曾说过我不能受伤,可唯独与秋叶以伤换伤不在此列。而且我还留下了秋叶的三枚印玺,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我更赚一点。”   张无病苦笑道:“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与秋叶一战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是去疗伤,还是炼化秋叶的三枚印玺?”   徐北游摇头道:“暂时都不用,我觉得还是先除去林寒为好,若是任由他返回草原王庭,难保以后不会再惹出什么祸事?”   张无病想了想,点头道:“有理,还要劳烦你走上一趟。”   “分内之事。”话音未落,徐北游的身形已经一掠而逝。   张无病站在原地,不顾形象地舒展了下筋骨,笑道:“有一位大剑仙压阵,这仗打得实在舒坦。” 第六百二十章 一剑拦路借头颅   林寒和其卫队都是轻装简从,一人多马,说是日行八百里也不为过。一行人很快就穿过西凉走廊,来到西河平原,只要再过了乌鞘岭,便可进入到草原的境内。   虽然草原大军大败,但林寒麾下还是有数千亲军,都是草原上一等一的精锐骑兵,以林寒中心的方圆十余里之内,千余精锐斥候谨慎地游弋侦查,以防不测。   可越是如此防备森严,当那一人一剑的身影出现在一行人前进的必经之路上时,林寒就越是感到不安。   在千余人骑军的面前,只有一人。   一人便让数千骑军不得不停马驻足。   来人身着一袭玄袍,以显其身份庄重。   腰间悬有一口宝剑,近乎无穷无尽的紫青二色流溢,几乎要凝聚成一条腰带环绕腰间。   一头漆黑乌发被玉簪束起,玉簪形如利剑。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其眉心处的一点紫色印记,紫气萦绕,同时双目的眼角处有点点紫气流泻而出。   虽然这还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但林寒还是第一时间就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剑宗宗主、大齐帝婿,徐北游。   就算与传闻中的一头白发略有不同,也的确是徐北游无疑。   当今的天机榜三圣之一,能与堂堂道门掌教扳手腕的年轻俊杰。   或者说用俊杰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如今的徐北游,甚至可以直接称其为一方雄主了。   而草原之所以会遭此大败,甚至是整个三王起事的大败,也都与此人有着分不开的干系。   林寒见到此人的第一个念头是怒,继而则是惧。   因为当下不是什么欲食其血肉的时候,逃得性命才是当务之急。   徐北游轻轻开口道:“林寒何在?”   林寒双腿一夹马腹,在重重护卫之下策马向前,仍旧不失汗王风度,朗声问道:“阁下就是徐宗主?”   徐北游回答了个“是”字之后,开门见山道:“徐某这次前来,是要向汗王借头颅一用,不知汗王答不答应?”   林寒的眼底猛然掠过一抹阴霾,不过脸上还是堆着笑意,说道:“徐宗主,成王败寇,林寒认输了,也服输了,此番返回草原,不过是想着苟活性命,了度余生罢了,难道徐宗主还要赶尽杀绝?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于徐宗主的声名不利。”   徐北游笑了笑,“如果能用徐某的些许名声,换来一颗草原汗王的头颅,再将其送给内子,想来内子一定很是欢喜。若能让内子高兴,徐某的一二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林寒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不复多言。   徐北游又道:“不过王爷说的也有道理,那么徐某就给王爷一个机会,只要王爷麾下能完整接下徐某的三剑,那么徐某就放王爷就此离去,如何?”   整个草原阵营鸦雀无声。   很多年前,曾有一位大剑仙一人一剑横行天下,如今这位大剑仙的徒孙同样是独步天下。   若是两位大剑仙交手,这位后辈弟子未必就会比自己的师祖差了,甚至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未尝不能。   林寒身旁的山尘不由发出一声无奈叹息,“徐北游的三剑,除了掌教真人和完颜北月,还有谁能接下?”   不过就在此时,一名身材高大的草原将领缓缓出阵,沉声道:“徐北游,我若用性命接下你的一剑,怎么说?”   徐北游淡然道:“不是徐某自大,就怕你白白丢了性命,也接不下徐某的一剑。”   这位出身草原的武夫怒哼一声,身下坐骑骤然不堪重负地四肢跪地,而他整个人则是顺势飞腾而出,带起呼啸风声,奔走如雷,直冲徐北游而去。   平心而论,这名身为林寒近卫统领的草原将领也有地仙十二楼境界的修为,而且还是战力最强的武夫,大致与张无病相差不多。草原上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绝对忠于林寒,且凶残无比,最喜杀戮,甚至还曾活吃人心,有传闻说横行草原的狼盗便是他的徒子徒孙,所以他本人也被称为鬼狼。   若是放在其他地方,鬼狼也是名震一方的枭雄人物,可偏偏他遇上了如今世间最讲道理也是最不讲道理的徐北游。   山尘见此情景,更是无奈,重重叹息一声,“送死啊。”   林寒眼底仿佛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在距离徐北游还有大概十余丈的时候,鬼狼猛地一脚重重踩地,使得整个地面仿佛都剧烈摇晃了一下,然后就见他整个人拔地而起,仿佛一颗流星,直直掠向徐北游。   竟然不是硬抗徐北游的一剑,而是要以攻代守。   结果就是鬼狼一路畅通无阻地近身到徐北游的身前三尺,徐北游仍旧没有要拔剑的意图。   当年上官仙尘在还未真无敌的时候就曾说过一句话:身前三尺,即是举世无敌。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哪怕是曾经力压上官仙尘多年的道门老掌教紫尘,也从未让上官仙尘真正近身到身前三尺之内。   今日的徐北游也可如此说,身前三尺即无敌。   在鬼狼进入三尺范围之内后,林寒等人甚至根本没有看到徐北游是如何出手,就看到了鬼狼的身形骤然而停。   然后就是他的手臂上出现了无数细细密密的渔网状伤痕,接着他的皮肤便如干枯的树皮的一般,开始寸寸剥落,露出其下的鲜红经络血肉,继而血肉再落,是森森白骨。   像极了中原王朝的凌迟之刑。   只见鬼狼的脸上显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想要抽身后退,可他整个人却像是落入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之中,动弹不动。   接下来好似是大网开始收紧,他的全身上下也出现了渔网状的伤痕,与他的手臂如出一辙,皮肉开始寸寸剥落。   所有人都看得脊背发寒。   兴许是因为这一幕场景太过血腥的缘故,大网并未寸寸绞杀鬼狼,而是在片刻之后就猛然收紧,使得鬼狼整个人瞬间消失不见,什么也没能留下。   不是鬼狼太弱,而是他的对手太强。   曾经徐北游放言,十八楼之下皆是一剑之事,虽说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那也是对于地仙十六楼以上的对手而言,对于地仙十六楼以下的对手而言,这句话没有半分夸大。   甚至用不了一剑。   更何况如今徐北游已经超出当时的自己许多。   就更是如此!   这也意味着,在场之人,哪怕是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接下徐北游的一剑,也是难比登天的事情。 第六百二十一章 浩浩如皓月之辉   广袤草原,其实与中原人想象中的草原并不太一样,草原上除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之外,还有荒凉戈壁,若草原上到处都是水草肥美之地,那历代草原汗王也用不着南下中原了。   不过到了如今,无论是牧草繁茂之地也好,还是光秃秃的戈壁也罢,俱是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真正成了白茫茫一片。   此时的草原与其说是草原,倒不如说是雪原。   就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之中,有一行人正在短暂休憩。   其中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正遥遥眺望着南方,他的双眼中有星火点点,好似火链。   按照道典所说,此乃气海升浮之征兆,睁眼之时,若出现萤火钩链的景象,便证明修道有所成就。   实际上这还是一门极为高明的望气之术,就算是放在玄通典籍浩如烟海的道门之中,也是一门极为生僻的法门,名为“紫薇望气之术”,紫薇星寓意人间帝王,所以这门望气之术便是专门针对天下间处于顶峰之人。   在修炼了紫薇望气术的修士眼中,世间寻常修士好似是夜间的萤火点点,大多萤火一闪而逝,地仙修士则如一火把之光亮,虽然清晰,也只能照亮小小一隅,唯有十八楼之上的大修士,其光辉可璀璨如星辰。   不过此时在中年道人的视线中,除了一颗偶尔闪烁的星辰之外,剩下的就是一轮霸占了大半天空的皎皎圆月。   皓月之辉!   另外还有两轮明月,一轮在西昆仑方向的浩渺玄都,一轮在东北方向的雪国后建,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这两轮明月此时只能算是弦月,远不能与眼前这轮满月相提并论。   这几乎已经是十八楼之上的境界。   中年道人的嘴角露出许多苦涩意味。   米粒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只要另外两轮明月不曾降临世间,那么谁又能与眼前这轮明月争辉?   如今天下之间已是公认,那位剑宗宗主就算对上天下第一人的掌教真人,也有一战之力,甚至在不久的将来,那位尚且不足而立之年的剑宗宗主还能做到与道门掌教酣畅死战!   此时的这轮浩浩明月正是徐北游。   他一人即是半个剑宗。   而这名正在用紫薇望气术的中年道人,则是道门大真人玄叶。他的师父,虽然不是曾经横压当世的道门老掌教紫尘,但也同样证道飞升,曾经担任道门的主事峰主,一力主导了紫尘飞升之后的定鼎一战,正是如今被供奉在祖师殿中的天尘。   天尘的弟子很少,除了一个偶然收下的平安先生张百岁,就只有这个在飞升之期临近时才收为弟子的玄叶。   不过也正因为天尘的缘故,这些年来,虽然秋叶惜玄叶之才,但对于玄叶还是持有一定程度的打压态势,直到如今近乎无人可用的境地之后,才开始启用玄叶。   可就算如此,玄叶还是被派遣到了最为危险的草原。微尘、溪尘、玉尘这三位老辈大真人可以凭借资历辈分借口离去,他和山尘这两位未曾一战的大真人,却是连借口都找不出来,毕竟那三位尘字辈大真人的确已经与徐北游交手,就算离去也算在情理之中,他们两人总不能不曾出手一次便灰溜溜地逃走。   这于道门规矩的不合,哪怕是镇魔殿已经覆灭,道门的多年积威还是牢牢印在他的心里,让他不敢违背分毫。   当时徐北游许诺三剑之约,出身草原的武道高手鬼狼第一个身死,不但没能让徐北游动用诛仙,甚至也不曾完全挡下一剑,徐北游直言这一剑算是半剑,只要还能有人用性命挡下另外半剑,他就算草原一行人是挡下了一剑。   接下来又有一位平日里深藏不露的萨满教祭祀,动用手中一件得自巫教祁山祖庭的秘宝,以舍弃性命的代价,生生破去了徐北游剩余的半剑,可就止步于此了。   虽说林寒等人趁着这个空当,迅速离去,但很快又被徐北游追上,又有两位忠于林寒的地仙大高手死于徐北游的剑下,两人同样是舍去性命才堪堪挡下了徐北游的一剑。   如今还剩下他玄叶,比他高上一辈却又不在道门八老之列的山尘师叔,出身草原萨满教的黑炎启,以及从未亲自出手的林寒。   这番交手,注定没有胜出的可能。   就算他们一拥而上竭力围攻徐北游,又能如何?当年的镇魔殿便是前车之鉴,如今的不断逃亡倒是成了最好的结果,最起码还有逃回金帐王庭的希望。   不过也正是因为当下的这种局面,让玄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其实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个实力强大到让人绝望的剑宗宗主就是猫,他们这些人则是老鼠,这只猫儿不断戏耍着他们这些老鼠,玩弄于鼓掌之间,到最后便是全部杀掉的下场。   这让玄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屈辱,然后便是深深的无奈。   技不如人,形势不如人,又能如何。   一般来说,就算是当年的慕容玄阴这等十八楼境界大地仙,想要一口气斩杀七八名地仙十二楼以上的大修士,也是极难之事,毕竟能走到地仙十二楼这一步的,哪一个没有保命的本事?在一心想逃的情形下,就算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倾力出手,最多也不过斩杀两三人而已。   无奈徐北游这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剑仙,杀人不过一剑之事而已,从不需多费半分手脚,又岂是寻常的十八楼境界大地仙可以比拟。   玄叶收起紫薇望气术的玄通,回到林寒的身边。   此时林寒身周除了黑炎启之外,再无半个地仙修士,只剩下寻常的军伍护卫。   林寒望向玄叶,缓缓说道:“大真人,如何?”   玄叶缓缓摇了摇头。   不过有些出乎玄叶的意料之外,这位草原汗王闻言后却是没有如何歇斯底里,反而在脸上还多出几分笑意,“穷途末路,没想到我林寒却是要步牧棠之和萧瑾的后尘。”   玄叶轻声道:“现在山尘师叔已经暂时拖住了那位剑宗宗主,我们未尝不能返回草原王庭。”   林寒长长叹息一声,“但愿如此吧。” 第六百二十二章 大郑神宗死于此   玄叶话音方落,在天地间骤然出现一点明亮。   虽然仅仅只是一点,但却压过了世间无数的光芒,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   玄叶猛地转过头去,正色道:“来了。”   林寒也随之望去,眯眼道:“是徐北游的诛仙?”   玄叶点头道:“是。”   林寒干脆是席地而坐,笑道:“本王就在这里等着徐北游过来。”   玄叶不再说话,凝神以待。   在十几里之外,徐北游终于拔剑。   拔剑而非出剑,诛仙遥遥指向山尘。   白发白须的老道人一分为二,却不是秋叶分出三尊身外化身的无上玄通,而是将自己的魂魄化作分身,又称阴神。   阴神出窍神游,身形略显飘渺,却有天人之威严。   此时山尘的阴神裹挟起七把寸许金剑,结成剑阵,他的本尊又驾驭着一件山岳形状的法宝,不断落下,每一次落下都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坑洞,轰然作响,天摇地动。   这件山岳状的法宝名为六岳峰,也的确是不俗,原本是西昆仑祖脉上的一座山峰,被当年的玉清大道君一剑斩断之后,只取峰顶,施以符篆,经过数代人的炼化之后,方成法宝,可大可小,随心意而动。与人对敌时,不必有如何神异之处,仅仅是依靠着其本身重量,便能克敌制胜,且又金刚不坏,除了气力最大的武夫之外,其他修士很难有克制之法。   哪怕是徐北游,在不出剑的前提下,想要徒手破去这件法宝,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所以徐北游终于是拔出了一直悬于腰间的诛仙。   不用徐北游出剑,仅仅是诛仙所蕴含的浩大剑气,便使得六岳峰不得落下。   同时,那七柄小剑也近不得徐北游身前分毫。   徐北游轻描淡写地向前一冲,身上所携带的浩大气机,使得山尘阴神的身形变得飘摇不定,似真似幻,山尘本人更是极为狼狈地在空中翻了个跟头。   山尘将徐北游逼得拔剑之后,再也不敢与手持诛仙的徐北游多做纠缠,毕竟诛仙的赫赫凶名早已是传遍世间,不用说千年前的二十三位大真人,只说与他同辈的无尘师兄,便是在诛仙的剑气入体之下,坠境不止,这才早早坐化而亡。   山尘可不想跟诛仙剑气沾惹上什么干系,若说沾上了诛仙剑气,就算这次可以侥幸逃得性命,后半辈子怕是也不得善终。   山尘借着这个跟头,收起阴神,化作一道长虹,与玄叶汇合而去。   徐北游手持诛仙,面无表情,没有急于追击,而是不紧不慢地往林寒所在之地“行”去。   此时的徐北游不是踩踏飞剑,也不是俯身飞掠,身形就这么直直立于半空中,徐徐前行,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人腾云驾雾。   再加上眉心的一点紫色符篆,周身之间隐隐萦绕的紫气,更是无双的仙人风姿。   山尘和玄叶汇合之后,两人同时用出神通。   在一瞬间,天地间出现了无数的符篆,密密麻麻。   玄叶和山尘这两位大真人也同时嘴角渗出猩红血丝。   徐北游仍旧没有止步的意图,仍是前行,很快便进入无数符篆之中。   徐北游顿时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符篆组成的汪洋之中,无数的符篆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不停往复流转,仿佛充斥了偌大天地。   徐北游面无表情地一挥大袖。   无数金色符篆在这一袖之下,如同潮水一般向两侧退去,不过紧接着这些金色符篆又迅速重新合拢。   徐北游脸色不变,又是一袖挥出。   金色符篆组成的“大潮”便分了又合,合了又分。   山尘盘膝而坐,闭目凝神,瞬间七窍流淌出鲜血。玄叶也好不到哪去,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金色符篆的数量瞬间递增数倍,彻底淹没了徐北游,再不见刚才的分合之相。   不过仅仅只是片刻之后,在滚滚金色符篆的在大潮之中,一道圆月剑光升起,如沧海明月。   剑光如月光,浩浩汤汤,炸裂了漫天符篆,如同一轮皎皎明月破开海面东升天幕。   两人终于逼得徐北游出了一剑。   这一剑递出,浩荡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开始扫荡金色符篆。   玄叶猛地起身,沙哑开口道:“敕令!”   只见万千金色符篆在这一瞬之间组成了一座金桥,横跨于天地之间。   世间如苦海,筑金桥以横渡苦海。   此乃太极金桥,定阴阳二气,分天地清浊。   徐北游的这一剑去势不停,仍是一往直前。   剑势浩荡,如同万千大军一线奔驰,狠狠撞在金桥之上!   整座金桥顿时剧烈震颤,摇晃不休。   徐北游的剑势也随之停滞不前。   诛仙颤鸣不止,似是受到了挑衅,勃然大怒,剑身上的紫青二气愈发汹涌磅礴。   盘膝而坐的山尘的身形开始飘摇不定,光华流散。   山尘已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也要拦下徐北游的一剑。   已经虚弱不堪的玄叶见此情景之后,既悲且怒,如同白纸的脸色上又泛起一抹血色,大喝道:“师叔!”   就在此时,徐北游的剑势竟是再上一重楼。   剑势一进再进,一举撞断了金桥。   剑势继续前进,继而将天地间剩余的金色符篆扫荡一清。   心神受到牵连的玄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周身气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两人联手,虽然已经很是不凡,可对上已经不似人间凡人的徐北游,也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这一剑继续前行,一直来到林寒的面前。   这一剑已是强弩之末,可按照道理而言,斩杀林寒已是绰绰有余。   但世事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林寒竟是伸手握住了这抹剑气,在他的掌心之间,发出一连串刺人耳膜的摩擦声音。   两者相持不下,紫青剑气将林寒的面庞照耀得熠熠生辉。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之后,剑气终于是缓缓散去。   老人甩了甩手掌,掌心上出现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鲜血淋漓。   林寒轻声道:“老夫毕竟执掌草原多年,手下这么多的奇人异士,早年跟随萧煜时又曾跟蓝玉、萧瑾、魏禁这些人共事,还是领兵的武将,若说身无寸许修为,也实在说不过去。”   然后他望向徐北游,笑问道:“徐宗主,我们的三剑之约,可还算数?”   徐北游一步来到林寒的面前,淡然道:“这一剑的余韵,是无生剑气。当年的大郑神宗皇帝,就是死在无生剑气之下。”   林寒脸色大变,猛地低头望去。   只见他的掌心伤口位置,有丝丝缕缕的紫青色剑气盘踞,好似附骨之疽。 第六百二十三章 天下间来去自如   林寒脸上的些许笑意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无生剑气是术,以无生剑气催动诛仙剑气,两者结合之下,一旦进入体内,可谓是神仙难救。   当今天下,就算是秋叶出手,也救不回徐北游林寒如何不惧,又如何不怒。   早在徐北游提出三剑之约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最后徒手接下徐北游一剑的结果,哪怕付出再大的伤势,也终究是接下了徐北游的最后一剑,按照三剑之约,他便可以从徐北游的手中逃得性命。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代价之大,竟是大到让他无法承受地步。   或者说徐北游想的更深,力求万无一失。   林寒面庞扭曲道:“徐北游,你好狠。”   徐北游神情冷漠,提起手中诛仙,后撤一步。   既然是他亲口说出了三剑之约,那么他便会遵守这个约定,就如当年上官仙尘与紫尘定下了赌斗之约,上官仙尘在战败之后,果真就按照约定在剑冢岛画地为牢二十年,二十年中不曾出圈半步,若是不遵守约定,又何必立下约定。   按照道理而言,现在林寒的的确确挡下了徐北游的第三剑,那么按照约定,徐北游便要放林寒返回王庭,至于林寒能否拔除体内遍植生根的诛仙剑气,那就要看林寒自己的造化了。   林寒深深呼吸一了口气,沉声道:“徐北游,既然草原已败,为何你还要赶尽杀绝?”   徐北游没有说话,林寒忽然感觉自己体内的剑气稍稍一动,顷刻间便是四肢百骸传来剧痛,使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而且根本不能用体内气机镇压,否则更是会牵动体内的剑气,因为此时的诛仙剑气已经与他体内的气机混杂一处,纠缠不清,除非是像当年的无尘大真人那般,直接将一身修为全部散去,如此才有几分可能将体内的诛仙剑气一起除去。   可话说回来,境界修为越高,想要散去一身修为也就越是凶险,尤其是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一个不慎就是身死之忧,当年无尘有道门老掌教紫尘亲自庇护,这才能成功散去修为,而且也不是一次成功,而是分成数次散气,所以才有了后来“坠境不止”的说法。   林寒深知此中情形,故而才会倍感绝望。   绝望到让他窒息的地步。   然后他又涌起一股悲愤交加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   因为一直未曾开口的徐北游终于开口说话了。   徐北游淡然道:“谁说我要赶尽杀绝了?”   因为曾经跟随萧煜征战天下而学得一口中原官话的林寒怒喝道:“你这还叫不赶尽杀绝?那什么才叫赶尽杀绝?”   徐北游缓缓说道:“据我所知,你有四个儿子,大儿子被你亲手所杀,二儿子多病夭折,三儿子死在了东北牧棠之的王府中,还有你最为喜爱的那个四儿子林术,也被你当作了弃子,估计这会儿也已经死在了中都城外。”   林寒嘴唇发白,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怒还是痛。   徐北游继续说道:“再有就是你的几个孙子,虽说我不会亲自去杀他们,但朝廷和张无病应该不会放过他们,不过还是会为你留下一线血脉,毕竟林皇后也是出自你们草原林氏,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会让林氏就此绝了。”   林寒死死盯着徐北游,目眦欲裂,似要择人而噬。   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幸好你还有个孙女林锦绣,我与她算是旧相识,知南也很喜欢她,既然中原可以出现一位女子皇帝,那么草原为何不能出现一位女子汗王?”   林寒双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死死握成拳头。   徐北游不去看他,转过头看了眼重伤垂死的玄叶,身形一掠而逝。   陆地神仙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如今的徐北游御剑而行,不敢说日行万里,八千里还是有的,他这次没有返回中都,也没有再去江都,而是直接往帝都行去。   回到帝都城之后,徐北游没有立刻去巍巍皇城,也没有去韩瑄的府邸,而是去了萧知南已经很少回来的公主府,因为两人在这儿住过一些日子的时候,所以徐北游记得这里应该有他的换洗衣物,他要换掉身上沾满了沙场和血腥气息的衣裳,然后再去见老爷子。   不出徐北游的意料,萧知南并不在这儿,应该是宫中。   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萧元婴这丫头竟然在这儿,这让徐北游有点意外。   此时小丫头正盘膝坐在一把宽大圈椅上,两只手掌托腮,怔怔出神,哪怕徐北游骤然出现在公主府中,也没有回神。   徐北游来到小丫头身后,抓住她头顶的两个包子头,她这才恍然回神,打掉徐北游作怪的双手,又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徐北游坐到她旁边的位置,“你怎么在这儿?”   萧元婴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头发还变黑了。”   徐北游笑了笑,“年轻了一甲子,头发自然就变黑了。至于我为什么回来,西北的战事完结了,我当然要回来,怎么,小郡主不欢迎我啊?”   萧元婴眨了眨一双秋水长眸,虽说没有姐姐萧知南的风华绝代,但也能看出是个小小的美人胚子,小美人板起脸,认真说道:“不是不欢迎你,这里是我家。”   徐北游愣了一下,“萧知南把这府邸送给你了?”   萧元婴白了他一眼,“废话。”   徐北游问道:“那府里的东西呢?”   萧元婴郑重其事道:“当然是都送给我了,姐姐那么大方的人,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小气。”   徐北游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弟子,问道:“我的东西呢?”   小丫头撇了撇嘴,“丢了。”   徐北游又伸手抓住小丫头的包子头,小丫头虽然已经是地仙境界,但怎么敌得过徐北游这位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被轻而易举地抓到手中,并且还用巧劲把她从椅子上提起来了。   小丫头一通张牙舞爪,无果之后,终于服软,“公主府和帝婿府里的东西都被姐姐运到宫里去了。”   徐北游将小丫头重新放下,身形再次消失不见。   江南江北,蜀州南疆,东北后建,西北草原,帝都江都,来去自如,视天下英雄为无物。   这就是如今的徐北游。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三教云集碧游岛   徐北游不得不先去老爷子那边。   好在这里还保留着他的院子,里头有他过去留下的几身衣物,换好之后,他这才去见老爷子。   随着入冬以来,老爷子的病情多有反复,一天时间中,睡着的时候多过醒着的时候,当徐北游过来的时候,老爷子刚用了药不久,已经沉沉睡去。   徐北游没有吵醒老爷子,就在床榻边守了两个时辰,握着老爷子已经布满老人斑的手掌,沉默许久。   直到天色略微昏暗之后,徐北游才悄无声息地离去。   来到院中,徐北游掠空而去,飘向皇城。   未央宫中,萧知南从自己的竹宫中缓缓走出,也许是夫妻之间心有灵犀的缘故,她抬头望去,然后就看到飘然落地的徐北游。   萧知南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笑容,“回来了。”   徐北游向他缓缓行来,笑道:“仗打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萧知南的笑意中带出几分常人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的妩媚,“回来就好。”   徐北游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心安,天下虽大,心安之处却是不同,心安之处即吾乡。   夫妻二人并肩走入竹宫。   徐北游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他打量着四周,赞叹道:“真是好地方。”   萧知南道:“用来读书是一等一的好地方。”   徐北游看了眼竹制书架上的满满藏书,感慨道:“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萧知南笑道:“送你了,以后你就在这儿读书。”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送给我就浪费了,再过些日子,我就要去碧游岛,重建剑宗的剑气凌空堂。”   萧知南脸色微变,下意识地轻咬嘴唇,没有说话。   若是以她的城府而言,不至于如此失态,不过在徐北游面前,她从不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   徐北游双手扶住萧知南的肩膀,轻轻说道:“千年基业,在此一举。你有你的背负,是太宗文皇帝留下的大齐王朝,我也有我的坚持,就是师父留给我的剑宗。”   萧知南嗯了一声,把脑袋斜斜靠在徐北游的肩膀上,闭上眼睛,轻声道:“我知道。”   徐北游伸出握剑的手掌,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微微颤抖地抚过她的脸庞,动作轻柔,声音亦是轻柔,道:“谢谢。”   萧知南把头伏到徐北游的怀里,只是轻轻摇头,没有开口。   徐北游抬起头,扫过书案上合着的一本佛经,“怎么读起佛经了?治国之主,信道也就罢了,只是败财而已,信佛可就是散运的。”   萧知南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我们萧家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都是男子信道女子信佛。”   徐北游喃喃道:“道门啊,再有半年的时间,我就要与道门决一死战。”   萧知南脸色微微发白,轻声问道:“在哪?”   徐北游沉声说道:“就在碧游岛上。”   ……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地仙修士,在这几日里却是云集碧游岛。   原本毁于当年萧慎之手的剑气凌空堂,以及毁于公孙仲谋和秋叶莲花峰一战的白玉广场,在天机阁的努力下,以惊人的速度重新修葺完毕,然后便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   佛门方丈主持,秋月禅师。   说起来,秦穆绵与秋月是老相识了,当年众人还是年少时,秋叶只身入帝都,秋月不敌秋叶,就曾联手秦穆绵共抗秋叶。所以这次秋月前来,由秦穆绵出面接待。   这次秋月之所以会亲自前来,给足了剑宗面子,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天下大势,在过去数百年中,道门始终压过佛门一头,及至大齐开国年间以来,道门更是执天下修士之牛耳,压得佛门喘不过气来,现在道门出现颓势,剑宗愿意出头挑战道门,受益最大之人无疑就是佛门,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佛门自是站在剑宗这一边。   不过这还是佛门与剑宗在这百余年来的第一次联手,许多话当然不会直接挑明,秋叶这次前来还是试探意味居多。   在秋月之后,就更不是什么外人,而是张雪瑶和秦穆绵的好友,蓝玉的师妹,白莲教教主唐圣月。   当年三位女子在江都城中也算是相依为命,共据强敌,所以互相之间的感情还是深厚的,再加上蓝玉那边的香火情,唐圣月于情于理都要站在剑宗这边。   白莲教的唐圣月之后,第三位来人也在情理之中,正是大雪山摩轮寺的当代寺主秋思。   当初在林寒的暗中支持之下,四大活佛将秋思架空,若不是徐北游之故,秋思也不可能从四大活佛的手中夺回摩轮寺的大权,后来又有了秋思入京传授徐北游不动金身之事,一来二去,两家的情分便算是结下了。   这次秋思亲自前来,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再接下来的来人,是从后建乘船南下而来,虽然比不上完颜北月的分量,但在整个天下间也是一位毫无疑问的大人物,正是玄教的宋青婴和池青奴夫妇二人。   当初徐北游前往后建,正是宋青婴出面接待徐北游,后来又在完颜北月的授意之下,杀掉了同样是前往后建游说的傅中天,从这一点上来说,玄教已然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如果说这只是徐北游和完颜北月之间的交情,那么徐北游和宋青婴夫妇之间也是有私交的,当初徐北游在离开后建之前,还曾专门去参加了两人的成亲喜宴,正所谓礼尚往来,那么两人不远万里来到碧游岛准备参加徐北游的宗主升座大典,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最后,又有儒门两位大先生钱牧斋和柳正清相携赶到,当初儒门八位大先生,如今陈公鱼、孙世吾、李清羽身死,叶道奇惶惶不可终日,谢苏卿因为主持内阁公务繁忙之故,暂时不能赶来,所以从某种程度而言,这柳、钱两位大先生便已经代表了儒门。   至于其他没有具体宗门之人,如武道大宗师赵青、已经被革出玄教的慕容玄阴,也会相继赶到碧游岛。   如此一来,三教之列,佛门、儒门、玄教俱已是云集碧游岛上,竟是使得三教之首的道门成了被孤立之势。 第六百二十五章 八方来客襄盛举   一支声势浩大的船队横跨东海,进入魏国海域,直奔剑宗三十六岛。   船队中的船都是可乘五百人的大船,最正中位置的更是一艘气势凌人的巍然大物,通体高约六丈左右,设有三楼,裹以铁甲,引人注目。   此时在这艘大船上,立着许多扈从,无一不是气机浑厚绵长之人。   正值剑宗重返三十六岛之际,剑宗要在碧游岛上举办宗主升座大典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如果换成别人,仅仅是一宗之主的升座大殿,也没有如此大的阵势,可这一次大不一样,首先是因为这次的升座大典不仅仅是升座大典那么简单,其中还有倾覆多年的剑宗重归山门之意,所以隆重,第二是因为此次剑宗宗主的人选很不一般,乃是以一己之力将偌大道门打得狼狈不堪的大剑仙徐北游,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有望飞升之人,因此如今天下又有了“徐北游一人即是半个剑宗”的说法。   现如今,徐北游携着在江南和西北的大胜之威,率领剑宗重归碧游,举行升座大典,再加上各大宗门或是因为情面,或是因为利益,也相继来到碧游岛,其中不乏秋月和蓝玉这等天机榜之列的大地仙。在以上种种原因之下,这次的升座大典自然就成了天下间的一桩盛事,相干的,不相干的,凡是自恃有些身份地位,都纷纷往碧游岛而来,想要凑一凑热闹。   毕竟来者都是客,如今的剑宗还不到讲究挑剔的时候,所以也都是来者不拒。   此时这些船上,俱是些有头有脸的二流人物。   别小看所谓“二流”,放眼当今天下,天机榜三圣和天机榜十人是无可置疑的顶尖人物,可以说天下兴衰就在这些顶尖人物的一念之间。接下来的一流人物,虽说与搅动风云大势的顶尖人物有些距离,但无一不是一方诸侯,诸如白莲教唐圣月、摩轮寺秋思、剑宗张雪瑶,还有已经身死的巫教祝九阴、萨满教白水段等人,都算是一流人物。   再往下便是二流人物,虽说比不了顶尖人物的王道,也比不了一流人物的霸道,但放在一隅之地,那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在寻常修士眼中,仍旧是无可置疑的一地豪强,在许多初入江湖的愣头青看来,这些前辈身上的高人风范,未必就比什么大剑仙徐北游或是天下第一人秋叶少了。   这次碧游岛盛事,所来人数之多,让负责主持此事的张雪瑶略感有些措手不及,若是放在以前,东海三十六岛,来的人数再多十倍,也能全部安排妥当,可如今就只有一个碧游岛修缮完毕,而且严格来说,是莲花峰附近修缮完毕,就凭那几座殿宇,也就仅够安排几位宗主身份的来宾,毕竟来人都是一方之主,哪个不需要独栋的庭院,没有与人共住一处的道理。   好在有蓝玉出面,首先提出了“剑宗初立,一切从简”的说法,既然蓝老相爷都这么说了,其余身份地位比不上蓝玉的,自然没有异议。可就算如此,依然是人多地少,最后只能由天机阁王生出面,又在碧游岛的边缘位置临时修建了几座别院,以供来客休憩之用。   今天共是来了两拨人,说起来还都是与剑宗“有旧”,当初秦穆绵率领剑气凌空堂前往燕州,当时的燕州在张召奴身死和燕王萧隶被废之后一片乱象,秦穆绵借用楚氏剑庐的名义,正式介入燕州修士的内务之中。   在秦穆绵抵达燕州之后,行雷霆手段,将当年屠戮楚氏剑庐的几名罪魁祸首一举诛杀,震慑燕州。不过燕州境内的两大地头蛇也趁此机会联起手来,共抗剑宗这条外来强龙。   在此期间,又有许多打着混水摸鱼主意的散修掺合其中,总之因为种种原因,这场燕州的风波越来越大,足有近千人之多,可谓是鱼龙混杂,动静之大,不但使燕州的暗卫府和驻军如临大敌,就连当时在帝都城中的萧知南都给惊动了。   最终还是徐北游亲自赶到燕州,击败在幕后推波助澜的佛门龙王,这才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   当时燕州的两大地头蛇分别是两大宗门,一个是缺月门,这个宗门上至门主下至外门弟子,都是以女子居多,也算是燕州境内的一大奇葩,其宗主练飞月,不知年岁几何,仅从外貌而言,几如二八女子,实打实地仙境界的修为,当年张召奴在世时,虽然行事霸道,但也曾将几人奉为昆山的座上宾,练飞月就是其中之一。   另外一个宗门,与缺月门相比,就难免鱼龙混杂,其宗主名为沈庚,原本是帝都城中的高手,虽然只是一介散修,但在种种机缘之下也踏足地仙境界,手中又有两件前人遗留下来的异宝,战力很是不俗,后来投奔当时还是齐王的萧白门下,想做从龙之臣,被萧白派往燕州,在昆山四分五裂之后,他趁势拉拢许多张昆山的门人,勉强算是继张召奴之后的第二任昆山之主。   在那场燕州风波之后,两人可谓是惶惶不可终日,就差逃离燕州了,事后见剑宗没有要追究的意思,那位名震天下的剑宗大剑仙更是忙着跟道门死磕,根本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两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次剑宗在碧游岛举行升座大典,两人本不想去碍那个眼,生怕画蛇添足,只是眼看着当初燕州之事的罪魁祸首佛门都第一个过去祝贺,两人也就动了心思,想要借着此事与剑宗化干戈为玉帛,这才联袂前往碧游岛贺礼。   船队靠岸之后,沈庚和练飞月并肩登岸,沈庚遥遥眺望着远处隐隐可见的莲花峰,开口道:“谁又能想到,那位大剑仙不过执掌剑宗数年光景,就能带着剑宗重返碧游岛。”   练飞月感慨道:“谁又能想到,几年前还威压天下的道门,如今竟是落到了如此境地,几十年的基业近乎毁于一旦,世事变化无常,不过如此。”   沈庚轻叹一声,“当年张召奴入江都时,这位大剑仙如何,只不过是初入地仙境界而已,现在又如何?已是琼楼最上层啊。” 第六百二十六章 莲花峰上坐论道   两人登岛之后,立刻有剑宗的迎客弟子上前,问过一行人的来历之后,然后为其前引路。   一路上所见,多是百废待兴的局面,毕竟碧游岛荒芜多年,不管当年如何是仙家气象,现如今想要重新当年景象,远非一日之功。   来到落脚处,接待两人的是张雨萍。   张雨萍可谓是跟随张雪瑶多年的老人,待人接物自是熟稔,滴水不漏。   沈庚和练飞月本就是熟谙各种规矩的老被人物,再加上如今又亏着心,自是不敢有半分倨傲之态,在言语间对于剑宗和剑宗宗主多有溢美之词,双方可谓是相谈甚欢。   在一番交谈之后,沈庚试探地问道:“不知徐宗主如今可在岛上?”   张雨萍答道:“宗主忙于中原事务,如今还未抵达碧游岛。”   沈庚与练飞月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干脆是直言道:“当初燕州之事,是我等失礼,此番冒昧前来,除了祝贺徐宗主升座之外,也是略备薄礼,想要向徐宗主赔情。”   张雨萍笑道:“燕州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误会而已,何来赔礼一说,不过两位的心意,我一定会向宗主转达。”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终于是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不由相视一笑。   与此同时,莲花峰峰顶之上,却是汇聚了太多的高人。   一众人等没有去剑气凌空堂,而是就在白玉广场上分而落座。   蓝玉首先开口道:“当初秋叶在此地邀战公孙仲谋,请来九位同道共作见证,当时老夫也在场,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恍如昨日一般。”   秋月感怀道:“那一战的情景对于贫僧而言,也是历历在目,当时莲花峰尚共是十三人,除了我等九位观战之人,以及秋叶和公孙仲谋两人,还有当时正在剑气凌空堂中的慕容玄阴和徐北游。”   秦穆绵轻轻开口道:“当初观战九人,道门有四人,分别是尘叶、清尘、明尘、青叶,另外五人则是完颜北月、蓝阁主、秋月禅师、张召奴、我、孙世吾。现在算来,除了孙世吾、明尘、张召奴三人身死之外,倒是还有六人,不过完颜北月的飞升之期临近,又要减去一人,还剩下五人。”   唐圣月轻叹一声,“这几年来,老一辈之人死的着实有些多了,当年的九人少了四人,放眼整个天下,这个数目就更多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秋思忽然说道:“说起来,还是要拜南归所赐,若不是南归横空出世,恐怕除了秋月禅师的佛门还能独善其身之外,我们这些人都要变成道门的附庸了。”   秋月闻言后,长长诵了一声佛号,“不敢如此说,正所谓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若是道门真正做到了天下四分,我佛门恐怕就会成为道门的眼中钉肉中刺,欲处之而后快,休说是独善其身,怕是已然遭了杀身之祸。”   秋月此言虽然略有夸大,但也不无道理,若是道门真正能实现他们的谋划,横压天下,到那时候,朝廷已灭,剑宗势微,儒家四分五裂,真正能威胁到道门地位的只有佛门和玄教两家,不过若是抛开完颜北月不谈,佛门要远胜于玄教,故而在那个时候,佛道之间必有一战。   这也是秋月为何第一个登上碧游岛的原因,佛门想要取代道门,却又不想正面抗衡道门,正巧有剑宗这个“愣头青”跳出来死磕道门,而且以剑宗的底蕴和实力,就算赢了道门,也不过是惨胜,自然无法接替道门的执牛耳地位,那么佛门自然乐意支持一个对于自身并无威胁的剑宗。   秋月有意提到了道门欲要天下四分之事,在庙堂沉浮多年的蓝玉闻弦歌而知雅意,顺势接过了话头,语气中满是冷意,“道门虽然是执牛耳者,但他们这般罔顾天道大势,无视万千生灵,为了一己之私,而兴起不义之战,可谓是倒行逆施,天理难容当人神共弃。故而今日诸位同道共聚一堂,除了参加南归的升座之礼,也是要共商应对道门之策。”   说到这里,蓝玉的话锋一转,“道门毕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宗门,号称三十位大真人,虽说今不如昔,有好些大真人已经殒命于南归的剑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是不容小觑,所以还要诸位共尽绵薄之力。”   对于蓝玉的这番话语,包括秋月在内,均无异议。   宋青婴更是直接开口道:“蓝老相爷所言乃是老成持重之言,理应如此。”   蓝玉笑了笑,“按照道理而言,本不该由我来说这句话,应该交由南归来说,或是完颜玄阴来讲,他们两人都是三圣之列,可与秋叶一战,只是南归因为中原战事的缘故,暂时还不能赶来,玄阴则是因为飞升之期临近,要专心准备飞升,也不能赶来,所以老夫就越俎代庖,还望诸位不要介怀。”   秋月作为除蓝玉之外身份最高之人,上身微微前倾,“瑞玉放心便是,在座诸位都无半分介怀之意。”   南归是徐北游的表字,玄阴是完颜北月的表字,瑞玉是蓝玉的表字,此时为表亲近,故而都是以字相称,而宋青婴因为矮了一辈的缘故,所以才会称呼蓝玉为蓝老相爷。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登山。   蓝玉笑道:“赵武夫来了。”   话音落下,便有一道身影越过数千级阶梯,一步踏足莲花峰的峰顶。   来人正是刚刚在江南打杀了金刚寺六面的武道大宗师赵青。   赵青朝在座众人团团拱手,笑道:“来晚一步,还望诸位莫要见怪。”   蓝玉伸出一手,道:“汉臣请入坐吧。”   汉臣是赵青的表字,如今人人皆知赵师傅,除了蓝玉这等老人之外,却是少有人知当年的赵汉臣了。   赵青径直走到蓝玉所指的那处空位坐下,紧邻着秋月。   在赵青入座之后,蓝玉环顾四周,轻声说道:“人到的差不多了。话也说了不少。接下来老夫便要进入正题,说一说如何联手共抗道门之事。”   赵青心头一震。   莲花峰上寂静一片,只剩下呼啸的山风吹拂之声。 第六百二十七章 正月十五元宵节   正当碧游岛上群雄云集的时候,本该到场的碧游岛主人徐北游,却是仍旧滞留在帝都城中。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致三点原因:第一,韩瑄在最近这段时日身体不太好,徐北游身为人子,不说侍疾床边,也不好出门远游。第二,徐北游在帝都城外的梅山青景观中还存放了包括龙碑天书在内的大量家当,想要把这些东西运往碧游岛,也要多费一番手脚。   至于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萧知南的登基大典已经定下了日子。按照大齐朝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正月十五之前,债主不讨债,衙门不拿人,各衙门封衙挂印,官员回家过节,并不办公。所以经过内阁商议之后,将萧知南的登基日子定在元宵节之后的正月二十二,刚好是一年甲子日。只是这个消息还未公布出去,只有萧知南、司礼监和内阁的寥寥几人知晓。   今天已经是元宵节,正应了一句流传甚广的谚语所云,“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一场飘飘摇摇小雪落下。   按照惯例,今天皇帝陛下要在未央宫宴请群臣,因为如今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皇帝陛下,所以是由摄政长公主萧知南代为主持,所不同的是,还多了一位帝婿徐北游,这让满朝文武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毕待到宴毕之后,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群臣缓缓散去,各自乘轿回府,再去与家人过节。   萧知南和徐北游一直到最后才走出未央宫,因为两人早在下午就已经去过韩瑄府上的缘故,所以这会儿便也没了再要出宫的意思,徐北游向随行的宦官要了一盏灯笼,由他打着灯笼,两人一起往甘泉宫方向行去。   在两人身侧左右,没有人随行。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徐北游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虽然我还未到三十岁,但已经做完了成家和立业两事。立业,我继承师父的衣钵之后,用了四年的时间重振剑宗,并且击败道门,率领剑宗重回碧游岛。成家,我娶了你,不敢直接说是天下第一美人,保守地说一个前三甲还是有的,又是当今摄政长公主,无论怎么看,都是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从头到尾,萧知南都是静静聆听,就像寻常人家的妻子,以丈夫为主,而不是那个在庙堂上独断专行的摄政长公主。   徐北游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眉心处轻轻抹过,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忧愁,淡笑道:“丹霞寨的初见,东北辽王府的重逢,江南的立约,帝都的得偿所愿,现在再回想起来,真是恍然若梦一般。往大了说,所谓的人生百年,又何尝不是一场春秋大梦?所以古往今来,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去求长生,我也不例外,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长生的大造化来得太早了些,早到让我可以去和秋叶一争飞升之机。”   聪慧异常的萧知南脸色苍白。   徐北游凝视着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伸手握住她的手掌,两人继续前行。   寒气侵骨的冰凉夜色中,夫妇二人携手走过万籁俱静的宫廷,走到飞霜殿前的时候,徐北游再次停下脚步,先是帮亲自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然后抬手指向飞霜殿,轻声笑道:“当年大定的时候,我可是在这儿好生受了一番皇后娘娘的诘难。”   萧知南温柔握住丈夫的双手,柔声说道:“你那次差点没把母后气死。”   两人心有灵犀地不去谈起刚才关于飞升和秋叶的话题,转到了有关皇后娘娘一事上。   徐北游好奇问道:“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称为皇后而不是皇妻呢?”   萧知南笑道:“所谓夫妻,本无高下之分,正所谓举案齐眉,所以‘妻’与‘齐’谐音,儒家圣人荀子认为,天子独大,没有人可与之平起平坐,所以便不能为妻,而是要称后。”   徐北游闻言后微微点头,然后笑问道:“治国五事,地以权民,物以权官,鄙以权庶,刑以权常,食以权爵,又称为外事五权,与之相对的还有内事五枚,五权由皇帝执掌,五枚则为皇后所掌。待到你登基之后,执掌五权,不知要把五枚交到谁的手中?”   萧知南一本正经道:“当然是交给朕的皇后娘娘。”   徐北游故作惊讶道:“不知陛下的皇后是谁?”   萧知南却是没有顺着继续说下去,说皇后姓徐等等,而是轻叹了一口气,“若我为皇帝,没有后宫佳丽三千,哪里还要什么五枚,就算是召见命妇,还有姑姑她们代为主持,怎么也应付的过来。”   徐北游面带愧疚之色,“是我对不起你。”   萧知南摇了摇头,“夫妻之间哪有什么对得起或是对不起。”   徐北游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参加完你的登基大典之后,我会立刻赶往碧游岛,先去见各大宗门之主,然后共商联手抗衡道门的大计。对了,在此之前我还要先去魏国一趟,总之也是千头万绪。”   萧知南问道:“你的升座大典呢?”   徐北游沉吟了一下,说道:“因为涉及到道门,情形不明,所以我的升座大典你就不要去了,安心留在帝都城中。”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把脑袋轻轻靠在徐北游的肩膀上。   此刻不是什么大剑仙的徐北游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柔声道:“成亲之前,我们就是聚少离多,成亲之后,还是聚少离多。说来也是好笑,在这四年之间,我不是在去江都的路上,就是在去帝都的路上,到了去年,就更好笑了,不是在和别人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在你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   萧知南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咱们当初定下的十局之约吗?”   徐北游点头道:“当然记得。”   萧知南用大袖擦拭下了眼角,微笑道:“等你从碧游岛回来之后,我们继续完成十局之约。”   徐北游郑重嗯了一声。   她伸出一根手指。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伸出一根手指,与妻子的手指勾住,笑道:“既然是皇帝陛下之命,北游怎敢不从?” 第六百二十八章 百官贺表皆劝进   元宵节一过,各个衙门又开始重新理事。   各地陆续上报有祥瑞现世。   庙堂诸公纷纷上贺表,然后又是合辞劝进。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谁是有德者?自然是主政监国期间平定了三藩之乱的摄政长公主殿下。   自西北大胜之后,萧知南多是在甘泉宫中处理政务,并未举行大朝会,对于一应贺表也都留中不发。不过百官心里都明白了,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长公主殿下是决计不可能让出皇帝大位,登基称帝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所以该上的贺表还是继续上,夜色中,作为萧知南书房的竹宫中仍旧有一点烛火轻轻跳跃,仅仅是将原本阴沉昏暗的屋内照亮少许,很难想像这座书房就是整个大齐王朝现在的真正核心所在。   萧知南身着常服,坐在漆黑发亮的书案后面,低头凝视着手中的一道折子,有些不合时宜的怔怔出神。   书房内的客座上还有两人,一文一武,身为当朝次辅的谢苏卿坐在左手边,语调平缓,“江南的漕运已经恢复,今年的第一批粮食于三天前运到帝都,至于延误多时的各州赋税及抄家所得,除了部分被就地发往西北充作军用之外,其余都囤积在了江都城中,再过几日,也都会沿着大运河陆续运往帝都。”   萧知南合上手中的折子,轻声道:“这件事还是要谢阁老多费心。”   谢苏卿点了点头,“诺。”   在右手边则是坐着刚刚从江南返回东都的萧摩诃,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郡王,终于因为此次江南战事,得以被晋封为新任燕王,此时的他虽然满面风霜之色,但精神极佳,道:“殿下,魏王萧瑾有一遗孀,名叫孟东翡,此人除了是鬼王宫的四大冥君之外,还是魏王之子萧殊的生母,在渡海返回魏国时被剑宗所擒,先是关押在江都,后又转送至老臣军中,老臣这次北上帝都,也将此人一并带回,请殿下示下。”   萧知南面色微沉,问道:“萧殊呢?”   萧摩诃摇头道:“并未见到萧殊的踪迹,可能已经逃亡魏国。”   谢苏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殿下,事关魏王,不可不慎,若要不留后患,则不可不密。”   萧知南陷入沉思,久久沉吟不语。   过了许久,萧知南开口问道:“燕王,此事除了你和剑宗中人之外,还有何人知晓?”   萧摩诃沉声道:“回禀殿下,再无他人,即使是护送甲士,也不知此女子的身份。”   萧知南沉默许久,抬起手掌,又做了个下落的动作萧摩诃微微抬头,复而低下头去,以三人刚刚能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诺。”   萧知南缓缓开口道:“此事不要让其他人知晓,同时也加紧派出人手,追查萧殊行踪。”   萧摩诃和谢苏卿一起重重应诺。   萧知南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有没有西北那边的战报?”   谢苏卿开口道:“有一封八百里急递,刚刚送到内阁,草原大军兵败如山倒,张无病已经率领大军收复了凉州,并且又趁势攻占了小丘陵,继续向草原追击,估计现在已经快要打到多伦河一线。”   萧知南想了想,说道:“西北久战,军民疲敝,且草原上白灾严重,若是再打下去,恐怕后援难以跟上,内阁给张无病下一道旨意,让他以多伦河为界,就地休整。”   如今实领内阁之事的谢苏卿轻声应诺。   说到西北,萧知南有几分并不遮掩的思量,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   她当然知道现在是攻打草原的好时机,可经过三藩之乱之后,朝廷国库的亏空已经不足以再支撑一场大战,若是再继续打下去,那就有可能将朝廷拖垮。   这最后一步,万不能出错才是。   行百里者半九十,她不希望自己脚下这条路终于走到尽头时,功亏一篑。   过了许久,萧知南缓缓睁开双眼,不复先前的随意神色,语气坚定道:“自入冬以来,各地陆续呈报祥瑞,众卿尽上贺表,又合辞劝进数次,天意如此,本宫上应天道,当继承父兄遗志,荣登大宝,此事乃重中之重,容不得半分纰漏。典礼相关的一应之事由谢阁老、内阁和礼部共同负责,九门和步军统领衙门,则是交由燕王。”   谢苏卿和萧摩诃同时起身,道:“诺。”   萧知南收回视线,挥了挥手道:“夜深了,你们也早些歇息去吧。”   谢苏卿和萧摩诃这一文一武作揖施礼,徐徐退向屋外。   今天在司礼监当值的张百岁。   在谢苏卿和萧摩诃离去之后,这位素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来到竹宫,轻声道:“殿下。”   正在怔怔出神萧知南这才回过神来,淡笑道:“是大伴啊,有事吗?”   张百岁嗓音阴柔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明早还要早朝呢。”   萧知南叹息道:“明早的大朝会就要公布大殿日期了。”   张百岁轻声道:“是。”   萧知南又陷入怔然之中,自言自语道:“几年前,我还是个不想要嫁给朝中权贵子弟的公主,瞧着尊贵,实际上也确实尊贵,可还是身不由己,这辈子似乎就是嫁人从夫的命,不过就算是嫁人,也是一生无忧。可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父母兄长尽皆离世,我成了一个孤女,就连大齐王朝也风雨飘摇,眼看着大厦将倾。谁又能想到,一年之间,三藩被平,我不但成为执掌大权的摄政长公主,还有望坐上萧瑾求了一辈子而不得的皇帝宝座,真是好像在梦里一般。”   张百岁没有开口说话。   萧知南手掌翻覆,喃喃道:“就像南归一样,当年那么个穷小子,为了一百两银子给人家领路,仿佛就是一转眼间,他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大剑仙啊,什么剑宗宗主啊,都像是做梦一样。”   萧知南不知为何神情开心地笑了笑,“所以啊,他成就了我这个女子皇帝,我成就了他这个剑宗宗主,这才是夫妻。” 第六百二十九章 天地春夏秋冬官   历朝历代以来,皇帝登基大典早有固定规制。   由礼部尚书奏请即位之后,新皇在大行皇帝的灵柩之前即位,继而在甘泉宫的明光宫中升座,接受百官朝贺,然后又在天策府虎卫的簇拥下前往未央宫,在未央宫由礼部尚书宣读登基诏书后,再次接受百官朝贺,正式升座皇帝宝座。最后,新皇率领群臣前往帝都城外的圜丘坛举行祭天大典,祷告苍天,向上天敬酒。   祭天大典是诸多典礼中的重中之重,当年后建小皇帝登基后,按照惯例举行祭天大典,当他诵完祷祝词,举起那尊三爪金酒樽准备向上天敬酒时,不知何故酒樽落地,当时的小皇帝大惊失色,被视作不祥之兆,后来小皇帝死于五王之乱,也是应验了此事。   不过萧知南的情况特殊,首先便是两位先帝的灵柩,萧玄的灵柩已经在梅山青陵下葬,萧白的灵柩虽然因为陵墓还未修建完毕的缘故还未下葬,但也停灵至梅山的青景观中,总不能为了萧知南的登基大典,再把萧白的灵柩运送回甘泉宫中。如此既是对萧白这位先帝的不敬,也是成了一个笑话。   毕竟在先帝灵柩前即位的规矩,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主,先帝一去,则新君立时登基,就近在灵柩之前即位,也是情理之中,若是抱令守律,墨守成规,那就殊为不智了。   然后还有一点,萧知南毕竟是女子之身,历朝历代,女子皇帝也仅仅只有一位而已,而萧知南又是相隔了如此长的时间之后才继承自己兄长萧白的皇位,实在难有前例可循。   所以经过内阁商议之后,直接取消在先帝灵柩前即位的程序,选择在帝都城外的圜丘坛即位。如此一来,这就与当年太祖高皇帝萧煜立国时的登基大典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再加上萧知南的继位过程之曲折坎坷,使得她和萧白之间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国无皇帝”时期,或许日后的史书记载大齐王朝时,会从萧知南这里作为分水岭,就是将大齐王朝分为前后两朝也未可知。   萧知南一夜无眠,就在竹宫中枯坐了一夜。   待到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文武百官开始上朝。   今日的大朝会格外不同,除了日常上朝议国事的文武百官之外,还有各大勋贵,凡是有爵位在身之人,无论有无官职,都要在今日登朝。   未央宫中,以爵位官衔高低分前后,以文武分左右。   因为今日上朝人数太多,满朝文武,多是三品大员才可立于未央宫中,其余低品官员只能依次排出殿外,从未央宫的殿门一直延伸到宫门处。   未央宫中,诸多三品大员皆是身着黑色公服,一品文官的仙鹤,二品文官的锦鸡,三品文官的孔雀,一品武官的麒麟,二品武官的狮子,三品武官的猛虎。   除此之外,一些敕封公侯伯位的勋贵们则是身着蟒袍,蟒与龙的区别仅仅在于爪数区别,龙有五爪,蟒有四爪。   只可惜如今宗室藩王损失严重,死的死,废的废,伤的伤,如今大殿上就只剩下一位正黑蟒服的新任燕王萧摩诃,他独独站在左右文武之前,最为靠近九阶丹墀。   在其之后,是两位新封的异姓郡王,北平郡王赵无极,东平郡王查擎,还有另外两位异姓王,分别是当今帝婿南平郡王徐北游,以及还在西北未能返回帝都的西平郡王张无病,今日两人都未曾出现在朝会之上。   在九阶丹墀之上便是象征着皇帝尊位的龙椅,两旁是两座巨大香炉仙气缭绕,坐北望南,不过此时的龙椅上空无一人,唯有萧知南站在龙椅一侧,同样是坐北望南,视线可以从未央宫的殿门处向外望去,一直看到殿外御道上黑压压的官员。   在萧知南身侧靠前的位置,则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张百岁,随着张百岁亲自开口喊出的一声上朝,殿内殿外的勋贵百官开始行礼,萧知南也随之收回了视线,在殿内环视一周。   最后她把视线落在了最前方的三位王爷身上,燕王萧摩诃眼观鼻鼻观心,恭谨守礼;北平郡王赵无极低垂眼帘,看不出心中所想;东平郡王查擎则是若有所思,毕竟他是唯一一个长年不在朝之人,坐镇东北多年,有利有弊,好处是在地方上根基深厚,坏处便是对于朝堂形势变化的应对有些生疏,远比不了同为郡王的赵无极,查擎这次入朝,少不了要察言观色。   百官礼毕之后,便开始早朝议政,先是户部尚书刘佐出列,向摄政长公主禀报了有关漕运和江南赋税之事,刘佐身为蓝老相爷的门生,在蓝老相爷辞官告老之后,本是备受排挤,眼看着户部尚书的位子已经是风雨飘摇。不过随着韩老相爷病重,蓝老相爷在蜀州就任剑阁行营掌印官,这位刘孟辅竟是又水涨船高,坐稳了户部尚书的位子。   不过刘佐也没想着再去挑衅“韩党”,虽说韩相病重不能理事,但蓝老相爷也不太可能再次返朝为相,而那位帝婿大人更是功比天高,在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为好。   在刘佐之后,又陆续有四部尚书出列说了一些乏善可陈的政事,都未激起什么涟漪,此时满殿勋贵百官都心知肚明,前面五部都是为了最后的礼部做铺垫罢了。   内阁六部,以吏部掌人事和考功,为六部之首,与周朝天官冢宰相似,故称天官。户部掌财赋、户籍、山林盐泽产出等,为地官。主要祭祀在春天,故礼部为春官。夏季农闲,常出兵,故兵部为夏官。处决犯人在秋天,春生秋杀,故刑部为秋官。冬天农闲多工程,故工部为冬官。   按照这个顺序而言,礼部仅仅排在六部中的第三位。再以手中权柄而言,几乎是在六部垫底,甚至比不得大有油水可捞的工部,只余清贵,像今天这般在朝堂上独占鳌头,还是十分少见。   如今的春官礼部尚书由内阁次辅谢苏卿兼任,所以他并未在六部尚书之列,在内阁首辅韩瑄并未上朝的情形下,他的位置仅次于三位王爷而已。   在谢苏卿向前出列之后,所有人顿时都打起精神,知道今天的重头戏来了。 第六百三十章 朝会议定登基礼   早在今日的大朝会之前,萧知南已经让司礼监草拟了有关登基继位的诏书,昭告天下,也算是有了对先前群臣合辞劝进的答复。   然后便是今日的大朝会上,由礼部尚书公布有关登基之事的具体安排。   谢苏卿缓缓出列,若有若无地扫了眼丹墀下的一把空闲椅子。   这张太师椅的象征意味极大,以示其主人之尊崇,满朝上下,仅次于坐于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先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内阁首辅蓝玉,在蓝玉之后则是首辅韩瑄,如今韩瑄病重,已经不能上朝,可这把椅子仍是在这儿,便意味着韩老相爷在朝堂上仍有一席之地,仍是百官之首。   谢苏卿收起心思,清了清嗓子,“臣谢苏卿,有事禀奏。”   满朝寂静。   在萧知南准许之后,谢苏卿开始陈奏这次有关登基大典之事,从最开始离宫出城,到祭天祷祝,再到返回帝都,最后到未央宫中升座和百官朝贺,事无巨细,尽皆涵盖,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   立在龙椅一侧的萧知南一直安静聆听,待到谢苏卿说完之后,没有任何异议,面无表情地俯瞰满朝文武百官,轻轻说了一句准奏。   谢苏卿缓缓退回队列之中。   然后便是张百岁开口退朝。   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鱼贯出殿,或是独自一人快步离去,或是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仅仅是这幅百官退朝图,便可将朝堂上的党派形势看出五六分。   谢苏卿身为当朝次辅,如今内阁的实领其事之人,不是宰辅胜似宰辅,独自一人走出未央宫。   萧摩诃身为萧室宗亲中辈分最高、年龄最大之人,除了身为燕王,还兼领了宗人府的宗正一职,地位最尊,不过同样是独自一人。   接下来便是两位异姓郡王,本来少有交集的两人在东北的这段时间里却是熟稔不少,今日一起出了未央宫,并肩而立,一起望着御道上浩浩汤汤的群臣背影。   此时文武百官都在议论纷纷,不过身在宫禁之中,自然没人不开眼地去非议什么,更多还是恭祝之词。   查擎第一个收回视线,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雄伟未央宫,缓缓说道:“恍然若梦。”   赵无极轻声笑道:“的确是做梦也没想到。”   两人话语未尽,因为在这几年里没想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没有想到圜丘坛之变,没有想到三藩之乱席卷天下,没有想到两代帝王先后驾崩,没有想到帝都惊变,没有想到徐北游定东北、平江南、扫西北,立下不世之功,更没想到萧知南竟是要成为第二位女子皇帝,不敢说前无来者,恐怕是后无故人的壮举了。   一桩桩,一件件,谁又能想到。   此时在两人更前面的位置,谢苏卿和萧摩诃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走下了未央宫的须弥座,来到殿外广场的御道上,萧摩诃紧走几步追上谢苏卿的身形,道了一声“谢阁老”。   谢苏卿没有刻意停下脚步,只是稍稍放缓了速度,与萧摩诃并肩而行,在两人周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道无形间距,将二人与周围百官隔开。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百官们都看得出来,如果抛开高宗肃皇帝萧白不提,蓝老相爷与太祖高皇帝是君相相得,太宗文皇帝与韩老相爷是君臣一心,到了长公主这里,就是这位韩阁老了,毕竟长公主在掌权之前,就与这位当时还远在江南的韩阁老相交甚密,以“谢叔叔”称之,去往江南时更是留宿于江左谢氏的谢园之中,如今长公主执掌朝廷大权,韩阁老又是病重,重用谢阁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反观萧摩诃,严格来说,他一直都是整个宗室的边缘人物,既比不得父辈萧疏和萧公鱼的位高权重,也比不得同辈中赵王萧奇在朝中枢,更比不得晚辈中的燕王萧隶封藩坐镇一方,就算这次凭借军功得以封为亲王,又接过了宗人府宗正的大权,可终究还是根基浅薄,与这位谢阁老相比,地位上兴许犹有过之,可论起实权,就远远不如了。   更何况在大战之后,必然是文官抬头的趋势,内阁再次凌驾于大都督府之上也不是不可能之事,谢苏卿身为未来的内阁首揆,其权势之盛,可想而知。   萧摩诃想要在帝都立足,少不了要与这位阁老打交道。   萧摩诃抬头看了眼高大巍峨的宫门,感叹道:“前几次入京,来去匆匆,都没有来得及细看。”   谢苏卿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就怕王爷会看得腻歪。”   萧摩诃轻轻说道:“当年太祖高皇帝曾言,红墙金瓦为居,大丈夫平生所愿也。只是后来高皇帝认为大郑是火德,而我大齐取大郑而待之,应是水德,水为玄色,故而我大齐尚黑,就连这宫廷内外都改成了以玄色为主,再无红墙金瓦了。”   谢苏卿道:“王爷有话就请直说。”   萧摩诃犹豫了一下,道:“我大齐宗室人丁稀少,故而没有前朝宗室不可参政的规矩,犬子世略,顽劣不堪,已是近乎而立之年,却还无一立业之资,都说武夫马上打天下,文人马下治天下,从今往后便是太平盛世,所以本王也不想让他在军中继续厮混下去,故本王想要求阁老一事,请阁老帮忙为犬子在朝中谋一差事。”   谢苏卿没有太多意外之色,淡笑道:“那可真是巧了,前几天西河郡王徐仪与莱国公的孙女魏元仪定下了亲事,既然马上就要成家,那么也要立业才是,长公主殿下和帝婿忙于国事,将此事忘却了。为此,永嘉大长公主专门找到了我,让我给这他安排个差事,正好内阁中还缺两位内阁学士,正五品,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内阁学士虽然只有五品,但是与内阁大学士只有一字之差,可见其中的分量,平日在皇帝和诸位内阁阁老之侧,可谓是名副其实的位卑权重。   再加上一个等同于亲王世子的西河郡王徐仪,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都有了。   萧摩诃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立时拱手道:“本王谢过谢阁老,此中恩情,本王铭记于内。”   谢苏卿侧过身子,只受了萧摩诃的半礼,然后又还了一礼。 第六百三十一章 年号靖宇替承平   新皇登基,第一件大事便是要更改年号。   大齐从开朝以来,经历过三个年号,分别是黄龙、太平、承平。大齐太祖高皇帝萧煜执政三十年,立国的前十年年号为黄龙,在黄龙十年之后,萧煜因为天劫临头的缘故,开始专心钻研破劫之道,无暇顾及朝政,于是逐渐将朝政交到皇后林银屏和长大成人的太子萧玄手中,因为这个缘故,又更换了一次年号,由黄龙变为太平,一直持续到太平二十年的蓝韩党争。   在萧煜退位之后,萧玄继位,是为太宗皇帝,将年号由太平改为承平,意为承继天下太平,至今已有二十四年。   萧白因为继位时间太短,还未更改年号,所以大齐只有三个年号,不过现在马上就要迎来第四个年号。   至于萧知南到底要取一个什么年号,本该是由礼部拟定,不过萧知南却决定由自己来选,纵观历史,不乏有皇帝按照自己的喜好更换数个年号的先例,所以年号由皇帝决定也在情理之中,身为礼部尚书的谢苏卿没有任何异议。   为此,萧知南还在竹宫的书房里翻了好久的典故,又与徐北游商议之后,最终选定为“靖宇”为新年号。其中“靖”字意为平定、靖难,象征着萧知南在主政期间,朝廷平定了三藩叛乱,“宇”字自然就是宇内,正所谓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以“宇”一字指代指国之疆土,两字合起来的意思便是平定国内叛乱。   徐北游对此并无异议,于是萧知南便定下了靖宇为接替承平的新年号。   至于其他,萧知南也早已大致安排妥当,主要是各个功臣勋贵的分封,虽然还未正式昭告天下,不过都已经定下。   其中第一个便是徐北游,虽说徐北游与萧知南已是夫妇,夫妻本一体,徐北游又是证得飞升之机之人,要不要这些封赏都已经无甚所谓,不过在萧知南的坚持下,还是给出了最为让人目瞪口呆的赏赐。   首先便是封徐北游为魏王,是为诸王第一人,排班位列诸王之首,又有四项特权,分别是:面君不拜,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佩剑上殿。   具体解释起来,面君不拜是面对君王时,可以不行跪拜之礼。   赞拜不名是臣子朝拜帝王时,赞礼官不得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比如本来是“大将军徐北游求见”,有了赞拜不名的恩宠之后,就只能这样通报“大将军求见”,而不能提徐北游的名讳。   入朝不趋,谓入朝不急步而行。臣子入朝觐见必须趋步以示恭敬,入朝不趋是皇帝对大臣的一种殊遇。   佩剑上殿则是说得到帝王特许的大臣,可以佩着剑上朝,被视为极大的优遇。   寻常诸王勋贵能得到四项殊荣中的任何一种,都要被视为莫大恩宠,可徐北游却是将四项殊荣全部加于一身,比起前朝各代架空皇帝的权臣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这些只是虚名而非实权,那么接下来的封赏就是实打实的权势了。首先,徐北游的魏王头衔并非萧摩诃的燕王头衔,只是一个亲王,而是藩王,亲王有封地方可称为藩王,而徐北游封地正是海外魏国数州之地。其次,朝廷并不向魏国派遣官员,徐北游手掌军政大权,可自行任命官员,统御军队,几乎等同是一国之主,再加上如今剑宗重返东海三十六岛,两者可谓是相得益彰。   在如此情形之下,徐北游的权势之大,甚至还要超过当年的魏王萧瑾。   除徐北游之外,就是两位亲王和四位异姓郡王,其中两位亲王就是燕王萧摩诃和梁王萧去疾,在萧知南还是摄政长公主的时候,就已经将两人封为亲王,且昭告天下,登基之后,无非是以皇帝的名号再封一次,不过两人就不能与徐北游相提并论了,立国之初,尚要封王就藩屏卫四方,可正是成也藩王败也藩王,经过这次三藩之乱后,除了徐北游这个特例,朝廷必然不会重蹈覆辙再设藩王,所以两人就只能是亲王,没有封地,久居帝都。   其中萧摩诃执掌步军统领衙门和宗人府,萧去疾还在养伤,待到伤愈之后,则要接替魏无忌和赵无极执掌拱卫帝都的中军大营。   接下来便是四位异姓王,四人都是郡王,但并非世袭罔替,到下一代便会降为国公,然后再以国公爵位代代传承,因为四位郡王的封号中各带了一个“平”字,又被朝野上下成为“四平郡王”,分别是东平郡王查擎、西平郡王张无病、北平郡王赵无极,原本徐北游是南平郡王,不过在他被封为魏王之后,萧知南决定将魏无忌封为南平郡王,毕竟他也是平定江南的大功臣之一。   此时战事已经结束,剑阁、江陵、陕中等三大行营都会被陆续裁撤,三大掌印官也要陆续回朝述职,其中张无病以平定西北的赫赫军功会被加封少保,仅次于徐北游的太保,前往东北担任右军左都督。赵无极仍旧担任大都督,加封少傅,魏无忌是将功折罪,虽然封王,但要交出兵权,转入内阁,任次辅,兼任户部尚书,原户部上书刘佐改任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谢苏卿改任吏部尚书,至于原来的吏部尚书,正是当今的内阁首辅韩瑄。不过老爷子在萧知南登基之后,便会辞去吏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之位,由谢苏卿接任内阁首辅。   再有就是,原前军左都督孙少堂会被加封为英国公,转迁为后军左都督。原后军左都督禹匡加封唐国公,转迁为前军左都督。   最后便是东平郡王查擎,他会前往西北接替左军左都督之位。   再往下,诸如闵淳、白玉、文慈、李颜良等诸多将领,也各有封赏,只是不再由萧知南去亲自过问,待到大都督府拟定之后,再行呈送萧知南御览即可。   至于其他,并无太大变动,内阁除了首辅谢苏卿和次辅魏无忌之外,还有两位阁员,分别是李贞吉和赵宗宪这两位老臣。司礼监那边仍是由张百岁担任掌印大太监,同时兼掌暗卫府,由张保担任首席秉笔,再有便是陈知锦和孙知鸿这两位秉笔太监,其中由陈知锦兼掌负责宫廷宿卫的天策府。   大都督府一位大都督和五位左都督,内阁四位阁员,司礼监四位大太监,再加上两位在朝亲王,以及徐北游和萧知南夫妇二人,便是如今大齐朝廷的真正的权利核心。 第六百三十二章 夜色下夫妻同行   宫廷深深,夫妻二人最是喜欢在空荡荡的宫廷中深夜漫步。   看着黑黢黢的建筑,沐浴夜风习习,走在其中,似乎与白天时的宫城大不一样。   子时时分,两人已经围着未央宫走了一圈,正往飞霜殿方向行去。   萧知南如今已经是无惧寒暑,所以没有披着大氅,只是穿了单薄衣裙,与冰冷夜风之中,与青丝一起随风而动。徐北游则是换下了平日里穿着的白衣,头戴暗色嵌东珠银冠,外罩黑色锦绣比甲,腰束锦带,内着深红蟒纹长袍,脚踏黑色嵌墨玉牙头长靴,实实在在的王侯装扮。   其实早在他第一次去江南的时候,萧知南就曾经给他配过这么一身打扮,只是当时的徐北游无官无爵,这一身行头也就在私底下穿穿还行,若是放在公开场合,无论是东珠还是蟒纹,都是大大的逾制,根本没有资格穿戴出去,所以当时的徐北游只是在谢园中穿过几日,随后便被锁入箱底。   不过到了如今,徐北游再换上这身打扮,却是名正言顺,再没人可以挑出半个不字,不仅仅是可以穿戴出去,而且还是行走在代表皇家威权的宫廷之中。   其中差距,天壤之别。   萧知南瞧着徐北游的一身打扮,笑着打趣道:“当年江南,如今帝都,弹指四年,天上人间。”   徐北游轻轻嗯了一声,“你说这人怪不怪,当年的我,拼了命地想要做一个人上人,为了这个目标,苦不怕,死也不怕。可等到我真正成为人上人之后,却发现自己没有当初想象中的那么欢喜,反而是觉得有些索然乏味。”   女子何等聪慧,立刻举一反三,斜眼瞥了一下他,玩味道:“某人当初信誓旦旦要迎娶公主殿下,莫不是把公主殿下娶回家之后,也是觉得有些索然乏味了?”   徐北游立时惊醒,笑道:“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怎么能一概而论?我之心诚,可昭日月。”   女子白了他一眼,微嗔道:“你的心诚不诚,你自己知道。”   说罢,女子却是快走几步,不再与他并肩而行。   徐北游也不恼怒,紧跟着也快走了几步,抓住女子的手掌。   萧知南稍稍挣脱了一下,没能挣脱开,便听之任之,让他握住自己的手掌。   徐北游闭口不提刚才自己的失言,学着当年自己还没离开丹霞寨的样子,装傻充愣。   萧知南的嘴角翘起。   夫妻两人就从原来的并肩而行变成了牵手而行,待到两人来到飞霜殿前,萧知南望着环绕飞霜殿的静湖,此时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好奇问道:“南归,你打算如何与秋叶一战?说实话,如果秋叶打定主意要待在玄都之上,等到飞升,那你总不能一路杀上玄都,毕竟玄都乃是道门经营千年之所在,就算是天上仙人下凡,恐怕也讨不得好去。”   徐北游收敛了脸上的温和笑意,沉声道:“待到你的登基大典结束之后,我有四件事情要做,去魏国,见慕容萱,除去尘叶,最后才是我的剑宗宗主升座大典,这四件事情之后,秋叶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萧知南疑惑道:“其他三件事都好理解,可慕容萱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会留在魏国?”   徐北游轻声道:“天下虽大,但除了魏国之外,却是没有慕容萱的立身之所,此番道门大败,慕容萱是当之无愧的罪魁祸首,如今道门内部群情激奋,暗流涌动,就算秋叶贵为掌教,也不好在明面上包庇慕容萱,所以玄都她注定是回不去了。再有便是辽东龙城的慕容氏祖宅,不过牧氏已亡,我又向佛门打过招呼,所以慕容萱也去不了辽东,接下来的江南、西北、后建、草原等地,又有天机阁、摩轮寺、白莲教、玄教、儒门等各大宗门,这些宗门无一不会卖我一个面子,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她只能留在魏国。”   萧知南叹息道:“这位慕容夫人,恐怕想不到自己竟会有今天这般下场。”   徐北游仰头望着夜幕上的一轮皎月,喃喃道:“一盘棋到了收官阶段就是这样,该活的活,该死的死,至于谁该死,当然是走进了死局的人该死。”   萧知南道:“细细算来,仅仅是在这个天下之间有名有姓之人,就已经死了不下百人,更何况那些不知名姓之人,又何止百万。”   徐北游视线低敛,望着眼前湖水,“知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年我师父与秋叶战于碧游岛莲花峰之上,是风起于青萍之末,太宗文皇帝和秋叶的君岛一战,则是大风起时,现在尘埃落定,大风已落,我们该好好思量思量了,比如剑宗日后的路该怎么走,打败了道门之后又该如何与玄教和佛门相处,是争夺天下第一宗门的位置,还是各自相安无事。还有朝廷这边,谁会结党,谁要营私,谁会滥用权柄,谁会以权谋私,谁会居功自傲,你是否会成为屠戮功臣的一代君王?”   萧知南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宏图霸业费思量。”   徐北游伸出一只手臂,指着眼前的静湖,说道:“这人间很大,我们要走的路很长,以后将会是偌大的天下都压在我们身上,百姓苍生,亿兆生灵,是何其之重也?”   萧知南深吸一了口气,没有说我,而是紧紧握住徐北游的手。   徐北游收回视线,望着萧知南,柔声道:“世间千年很长,人生百年很短,我在这最好的人间遇到了最好的你,能与你相互扶持,白头偕老,是我徐北游此生之幸事。”   萧知南朝着他微微一笑,“亦是知南幸事。”   徐北游将女子拥入自己的怀中,低声说道:“今后之路,负重而行,其长漫漫,有汝同行。此生不虚。”   萧知南缓缓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哼唱一首儿时所学的小曲。   “飞燕又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金字泥缄。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月光皎皎如水,洒落人间。   也洒落于二人身上。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帝都城外二十里处,有一座雄伟非凡的圜丘坛,坛分三重,为三层蓝色琉璃圆坛,原是大郑皇室举行东至祭天大典所在,在大齐立国之后,将圜丘坛的蓝色琉璃改建为艾叶青石台面,设白玉柱栏。   如今的圜丘形圆象天,三层坛制,每层四面出台阶各九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   当年的太祖高皇帝萧煜在此登基立朝,承平二十二年时,太宗文皇帝萧玄在此举行祭天大典,引得慕容玄阴、完颜北月、萧慎、冰尘、萧瑾、林寒、明尘、青叶等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最后甚至引出了居于玄都之上的秋叶和藏于梅山明陵中的萧煜亲自出手,再加上包括萧玄、蓝玉、赵青等人在内的一众朝廷中人,这一战的规模之大,参与高人之多,几乎将整个天机榜都囊括其中,完全可以与当年的定鼎一战相媲美。   时至今日,曾经参与过圜丘坛之变的高人,青尘、萧瑾、林寒、明尘、萧玄等人已经身死,慕容玄阴修为全失,萧煜飞升,同样是经历了圜丘坛之变的秋叶、完颜北月、徐北游三人也分别证得飞升之机,也许再过几年,圜丘坛之变的当事人就真的寥寥无几了。   如今,这座经历了无数风霜雪雨的祭天之坛,又要迎来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在此发生。   早在刚刚出元宵节的时候,大都督赵无极亲率十万禁军来到此地,层层环绕守卫。   待到正月二十二的时候,大批朝臣勋贵开始陆续前往圜丘坛。   在圜丘坛的北面三里处有一座鎏金大殿,格局与未央宫极为相似,面南背北,唯我独尊,只是稍稍小了稍许,故而又有“小未央”之称。   此时“小未央”的大殿之中尽是朱紫公卿,除了统领十万禁军驻扎于此的大都督赵无极,大都督府中的五位左都督来了三位,只有率军攻入草原的张无病和负责镇守江南的禹匡未能赶来,内阁四位阁老包括重病在身的首辅韩瑄悉数到场,至于其他六部九卿、公侯勋贵自然都是悉数到齐。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满朝文武都未料到的身影——老首辅蓝玉。   这次登基大典,长公主殿下主动提出了不必邀请宗门修士,除了因为徐北游要在碧游岛上举行升座大典的缘故之外,也是因为当初大齐立国时与道门混淆不清,间接导致了后来的三藩之乱,所以这次萧知南决心要贯彻那句“让世外的归世外,让世内的世内”,所以包括赵青在内的众多地仙修士悉数前往碧游岛,而谢苏卿这些在朝之人则是留在帝都。   曾经有人说过,世内世外本不相通,若有相通之人,便是圣贤。   如今的蓝玉便是这么一位圣贤人物。   一甲子的首辅,四朝老臣,帝王之师,从立国到靖难,可谓是居功至伟,所以他还是又从碧游岛赶了回来,既参加碧游岛的升座大典,也参加圜丘坛的登基大典。   蓝玉今日难得穿了身正一品的华美公服,头戴乌纱官帽,似然不再是执掌一国权柄的卿相,但仍旧是三公之首的太师,风姿勃发。相较于蓝玉,韩瑄这位太傅虽然同样是身着正一品公服,但毕竟抱病在身,披着厚重的大氅,捧着手炉,难掩那份疲敝之态,不过在气势上还是不输蓝玉多少。   已经很难长久站立的韩瑄不得不坐在一张紫檀大椅上,除了大氅之外,膝上还盖着厚厚的毯子,脚边是一个火盆,本来按照徐北游和萧知南的意思,是不愿意老爷子来圜丘坛,毕竟现在还是春寒料峭,实在不宜再长途奔波,受此寒苦,可老爷子偏要过来,谁劝也不听,本来徐北游还犹豫着要不要用些强制手段,不过被韩瑄提前看破,对着徐北游好一通大骂,徐北游无奈,只能让老爷子参加今日的登基大典。   此时蓝玉就站在韩瑄的面前,殿内的文武百官都极有眼色地为前后两任老首辅留出了空间,让这两位共同见证了帝国兴衰的老人,说一说体己的话儿。   两位老人对视无言良久,最后还是蓝玉先开口道:“文壁,这已经是我们两人第三次在此地见面,第一次还是在太祖高皇帝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当时我们在这儿说了些关于庙堂分位子的事情。当时你对我说,主要归结为四点,分别是宗室、世家、勋臣、寒门,其中宗室要封王以屏四藩,勋臣要以功授爵,世袭罔替,代代相传,而庙堂官位,则十取其二即可。你最后说剩余八分庙堂,三分给世家,五分予寒门。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韩瑄伸出一只已经满是老人斑的手掌,笑了笑,声音不大,但精神头却很足,“当然记得,蓝相当时对我说,若是我的这番话流传出去,会得罪很多人,宗室、世家、勋贵都会让我死,就算是寒门,也不会念我的好。于是我就对蓝相说,皇帝陛下肯定会让我活。”   蓝玉说道:“当年萧瑾还专门提醒我要小心你这位韩文壁,后来也果然被他言中,有了太平二十年的那场变故,不过俱往矣,这些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   韩瑄微笑道:“说到萧瑾,我倒是想起很多老人,现在回想起来,魏禁、徐林、徐琰、闵行、诸葛恭、羊伯符、韩雄、谢公义、孙世吾、端木睿晟、曲苍、李如松、唐春雨、萧公鱼、萧疏、张海九、李宸、陈涵、石勒、周景朝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太祖高皇帝所定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说到这儿,韩瑄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群年轻人,“瞧见没有,那是闵行的孙子闵淳,徐林的重孙徐仪,魏禁的孙女魏元仪,再加上谢公义的孙子谢苏卿,萧疏的儿子萧摩诃,萧公鱼的孙子萧去疾,以及已经死了的端木睿晟的儿子端木玉,曲苍的儿子曲长安,还有我的那个义子南归,现在的庙堂之上,尽是你我的晚辈了。”   蓝玉沉沉喟叹一声,然后规劝道:“庙堂上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你年轻的时候,在你前面还有孙世吾和周景朝这些老臣,那时候的你就对我说,一日两餐可果腹,一年四季无冻虞,以布衣之身跻身庙堂,实在是没有什么怀才不遇的积郁之气,只觉得要以一身所学报国,方能不留遗憾。现在你已经老了,也无愧于国,所以等到长公主登基之后,就顺势退了吧,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做,你也好颐养天年。”   韩瑄笑着点头,“是该退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父子夫妻共此时   今日是正月二十二,甲子日,也是内阁议定的举行登基大典的日子。   辰时时分,煌煌仪仗自大齐门而出,天子亲军护卫,诸宗室随行,足有数万人之众,不可谓不浩大,不可谓不庄严。   虽然现在仍旧是天气严寒,但御道两旁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毕竟上次见到这样的阵仗,还是太宗皇帝在位的时候,而且如今竟是太宗皇帝的女儿要继承乃父皇位,这位马上就要登基的公主殿下还平定了三大藩王的叛乱,又怎能让人不感到好奇。   因为大齐王朝没有兄终弟及的规矩,所以萧知南在与群臣商议之后,认为自己不可从兄长萧白那里继承皇位,而应是从皇父萧玄处继承皇位,如此一来,以免形成所谓大宗小宗之间的继统继嗣之争。   好在兄妹二人俱是同父同母所生,并无嫡庶之分,而萧白又在位时间太短,在这一点上并未有任何阻力,所以萧知南此次继承大位,并非是继承兄长萧白之皇位,而是继承生父萧玄之皇位。   今日的萧知南直接乘坐皇帝銮驾,被十六匹马一起拉动,整驾马车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缓缓前行,离开帝都城,前往圜丘坛。   此时的圜丘坛周围,近十万森然铁甲,层层环绕,肃然而立。   在大潮一般的黑甲大军中又分出一线路径,直通圜丘坛,道路两旁则是肃立着手持礼戟的甲士。   在路径两侧,旌旗翻滚,遮天蔽日。   满朝文武勋贵已经从那座小未央宫中离开,来到圜丘坛前按照品秩各自排列。   少顷,一声声低沉号角声音响起,然后在连绵不绝的号角声中,巨大的仪仗车驾在官路尽头隐隐可见。   天子亲军护卫在车驾四周,同样是玄甲黑马,外罩同色大氅,随风而动,气焰雄壮。   百官和护军在这一刻都有了片刻的沉寂,不过这样的沉寂也就一瞬间,很快百官和大军齐齐跪地相迎。   很快所有的官员都听到了积满白雪的官道上传来了车轮辗着积雪发出的声音,听到了整齐沉重的马蹄踏着积雪发出的声音。   当皇帝銮驾缓缓停下之后,先是天子亲军下马,然后宗室下车,皆着冕服。   “百官恭迎新君圣驾!”司礼监首席秉笔张保以尖锐的声音喊道。   立时有亲军侍卫上前拉开了皇帝銮驾的车门,然后便是一身帝王装扮的萧知南缓缓走下了銮驾。   大齐皇帝之衮服最为尊崇,为十二章服,上绣龙、火、华虫、日月星辰。   此时萧知南身着黑红二色的十二章服,头戴十二旒帝冠,不见女子的柔媚之气,愈显威严庄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诸臣这时不用任何人领呼,几乎同时发出了山呼声!   萧知南却仍然站在銮驾御辇旁,一动没动。   所有的官员都抬起了头,所有的目光都露出了些许诧异之色。   然后就见御辇里居然跟着出来了一个人,也下了车。   那人正是魏王徐北游。   在百官半是惊诧半是恍然的目光中,萧知南拉着徐北游的手慢慢踏着跸道的积雪向圜丘坛走去。   四周又想起了震耳欲聋的山呼之声。   来到圜丘坛前,张百岁早已等候在这儿,他的手里捧着一方华美紫檀木盒亦步亦趋跟随,木盒上雕刻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隐隐有祥瑞之气生出。   其中所盛放的正是象征着国之正统的传国玉玺。   萧知南松开徐北游的手,从张百岁的手中接过紫檀木盒,在万众瞩目之中,一步一步缓缓登上圜丘坛,然后是徐北游扶剑随行其后。   此时的圜丘坛第三层中心位置已经设好香案,除了一应供奉祭天之物外,还有一只黄金三足酒樽。   萧知南缓缓登顶圜丘坛,将手中紫檀木盒置于香案上,立于香案前。   徐北游则是退至一旁边缘。   然后张百岁开始宣读继位诏书,声音不大,却能回荡于天地之间。   “先帝崩殂,天下荡覆。以至于刀兵四起,生灵涂炭,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今仰瞻天象,俯察民心,是以既树神武之迹,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历数昭明,信可知矣。故有诸将主张于前,文臣劝进于后……”   待到诏书宣读完毕,萧知南从紫檀木盒中取出传承自祖龙始皇帝的传国玉玺,上有九龙交纽,下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放于左侧,最后高高举起黄金三足酒樽,上敬苍天。   十余万人目睹此景,尽皆无声,只余呼啸风雪之声。   萧知南将樽中之酒倾倒于面前,放下酒樽,声传九天之上。   “朕本太宗文皇帝之女,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监国训政,致英贤于左右。凡西北、燕州、齐州、蜀州、徽州、豫州、江州、湖州、湘州及草原、南疆、魏国诸地,各处寇攘,屡命诸将校奋扬威武,四方戡定,民安田里。”   “今天下安定,又有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勉循众请,于正月二十二日告祭天地于圜丘之坛,即皇帝位于圜丘坛。改元靖宇。恭诣太庙,册封帝夫徐北游为魏王。封三公者,太师蓝玉、太傅韩瑄、太保徐北游。封三孤者,少师谢苏卿,少傅赵无极,少保张无病。封三师者,太子太师魏无忌,太子太傅查擎,太子太保禹匡。封三少者,太子少师赵宗宪,太子少傅李贞吉,太子少保文慈。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短暂的寂静之后。   蓝玉率先行叩拜之大礼,一字一句,声传数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继而百官和十余万大军的山呼之声也随之响起,吾皇之声直冲九霄。   徐北游却是忽然觉得心里很是不安,悄无声息地下了圜丘坛,堂堂十八楼巅峰的大剑仙,今日不知怎的,竟是有些脚步踉跄。   他来到唯一没有下跪的韩瑄身旁,老人仍旧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大氅,膝上盖着厚厚的毡子,这还是徐北游怕冻着老爷子,亲自给加上的。   旁边的蓝玉看了徐北游一眼,没有说话。   此时的韩瑄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嘴角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像是熟睡一般。   见此情景,徐北游心头猛地一痛,多少次生死徘徊都没哭过一次的他竟是流泪了。   他强忍住喉间的哽咽,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想要再去探一探老爷子的神魂,却发现紫府之中早已经是空空如也。 第六百三十五章 哭而无声亦无言   齐承平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齐阳长公主萧知南正式登基称帝,改元靖宇,分封诸大臣勋贵,成为大齐史上的第一位女子皇帝,同时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二位女子皇帝。   同年同月同日,英国公、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太傅韩瑄于圜丘坛登基大典上寿尽而终,享年八十岁。   韩瑄身死之事,只有蓝玉和徐北游两人察觉,即便在徐北游心中,视韩瑄如生父,但是在外人眼中,父子之大仍旧是大不过君臣。徐北游也不愿让老爷子保持了一辈子的清名在最后的时候再被人诽议什么,所以韩瑄故去的消息,徐北游并没有闹得满朝皆知,直接瞒了下来,然后扶起仿佛只是睡着了的老人,往小未央宫方向而去。   赵无极、查擎等人在这个时候自然也察觉出不对,不过众人在互相交换眼神之后,都心有灵犀地缄口不言。   来到此时已经空无一人的小未央宫中,徐北游将老爷子的遗体放在座椅上。   这一刻,徐北游发现眼前本该十分熟悉的韩瑄却是有些陌生,在他的印象中,先生永远都是身材高大,可现在的先生,依在椅子上,就算裹着大氅,还是显得瘦瘦小小,就像干枯了树干,再不复当年枝繁叶茂时的样子。   徐北游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哪怕他当初孤身一人鏖战江南再转战草原大雪山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般疲惫过。   就算老人已经病重多日,徐北游也已经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可当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从没有想过,那个先生,那个老头子,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了他。他总是觉得,老头子一直会在,等到他胜了道门,立了剑宗,老头子也会在,哪怕是他飞升证道了,老头子也会嘱咐他去了天上之后如何如何。   可生死之间,就是这么措不及防。   徐北游在偶尔的空闲时候,不是没想过老爷子真走到了天年已尽的那一天,到底会是个怎么样的光景。在他想来,也许是老爷子躺在病榻上,他守在床边,老爷子抓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交代许多,感慨自己的一生,又放不下这些晚辈们,最终才依依不舍地沉沉睡去。   可韩瑄走的却是这般干净利落,就连这个最后交代遗言的机会都没给徐北游,现在徐北游再回想起来,他和老爷子的最后一次长时间交谈,竟然是父子之间因为老爷子执意要去圜丘坛参加登基大典而爆发的争执。徐北游不愿意老爷子冒着严寒天气去参加登基大典,可老爷子却是非去不过,说这是国之重事,他为国尽忠了一辈子,到头来没有因私废公的道理。两人争到最后,还是徐北游没能拗过老爷子,无奈让他去了登基大典。   再往后,便是父子间的一些零星嘱咐和问候。   徐北游最后一次看到韩瑄,是送他登上去往圜丘坛的马车,虽然老人已经病重多日,但精神头却是格外的好,他当时还自欺欺人,觉得是老人的病情随着开春有所好转,可现在再回想起来,其实是回光返照罢了。   徐北游深吸一了口气,背对着椅子上的老人,握拳挡住嘴唇,无声流泪。   哪怕老人已经永远地睡了过去,徐北游也不愿意在老人面前露出半分软弱,以免让老人又为他忧心。   哭也无声,是怕吵到了已经闭上眼睛的老人。   对于徐北游而言,老人的死和公孙仲谋的死不一样。   平心而论,公孙仲谋与徐北游之间的相处,只有短短半年而已,而且公孙仲谋又是死于非命,那时候的徐北游可以将悲伤全部化作对于秋叶的仇恨,以及担负起剑宗的责任。   可老人与徐北游之间,却是从小到大相依为命,整整二十年的朝夕相对。如今的老人寿尽而终,在这个时候,徐北游除了恨自己,又能恨谁?   寿元乃是司命之所属,就算是徐北游自己折损了一甲子的寿命,也没有任何办法,一直到天道降下恩赐,这才得以弥补寿元,所以对于寿尽而终的韩瑄,徐北游这位十八楼大剑仙也是束手无策。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就是了。   另外一边,萧知南顺利地举行完祭天大典,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再次接受百官朝拜之后,萧知南下来圜丘坛,这才从蓝玉口中得知了韩瑄的事情,于是她匆匆赶到小未央宫。   在这儿她见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徐北游。   在萧知南的印象之中,自己的夫君,那个挽狂澜于既倒的男人,永远都是打不垮的样子,不管是怎样的困境,都没见过他有如何颓唐之色。   当年的道门镇魔殿如何?他敢于孤身一人去江南江都。   当年的端木家又如何,他还是孤身赶赴帝都之约。   可是这一次,虽然他在表面上并未流露如何伤心欲绝的悲戚之色,但萧知南可以感觉到,他的内里却很不平静,就像是潮水退去,露出了空荡荡的沙滩,迷茫惘然哀切无奈皆有。   不管徐北游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修为高绝,他终究只是一个刚刚及冠五年的年轻人而已,心境上的磨砺,除了天生的心性格局之外,还需要时间的打磨。   萧知南什么也没说,只是来到徐北游的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一切尽在无言中。   夫妻二人静默良久,最后还是徐北游主动开口道:“登基大典刚刚举行到一半,你还要回宫升座受百官朝贺,现在不是停留的时候。”   萧知南本想以帝王之尊与徐北游一起扶灵返回帝都,算是以尽孝道,不料徐北游竟是如此说,刚想要开口说话,又被徐北游提前打断道:“莫要与我争了,这次就听我的,国事为重,我先送老爷子回家,你忙完之后再来。”   徐北游的语气很是坚定,不容置疑。细细说起来,徐北游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与萧知南说话,大多数时候,两人就像是平常夫妻相处一般,凡事都是商量着来,让人很难相信夫妻二人一个是临朝执政的女子皇帝,另外一个是超凡入圣的大剑仙。   既然徐北游如此说了,萧知南无奈之下也只能点头同意,又是仔细交代几句之后,先一步离开小未央宫,登上来时所乘的皇帝銮驾,在禁军和百官的簇拥下,朝帝都城缓缓行去。   待到众人都离去之后,徐北游这才小心翼翼地抱起老人的遗体离开了小未央宫,然后一掠长虹。 第六百三十六章 赢得生前身后名   萧知南成功继位登基,就意味着如今的大齐王朝有了名正言顺的主人,就再没有什么大事比得上这个了。再加上如今还是正月,正应了那句“没出正月都是年”的俗语,所以整个帝都城都是张灯结彩,气势犹胜大年三十的除夕和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尤其是那些权贵府邸,都是不缺银子的门户,暗中存了攀比心思之后,气氛愈发热烈。   皇宫之中倒是没有如何庆祝,因为萧知南提前下了旨意的缘故,所有程序都是按照规制,不多半分。   萧知南在未央宫升座皇帝宝座之后,仅仅是接受了百官朝贺便匆匆离去,紧接着以蓝玉和张百岁为首,包括魏无忌、萧摩诃、赵无极、查擎在内的庙堂重臣也随之离去。   直到这个时候,满朝文武才咂摸出些许不一样的意味。   为何不见魏王殿下?   为何不见太傅大人?   帝都,韩府。   府内上下尽着白衣丧服,撤去了春节时贴上的鲜红春联和大红灯笼,已经挂了白色番帐,在瑟瑟寒风中上下飞舞,带着几分肃然。   天色阴沉沉的,到了下午的时候,竟是飘起了一场小雪。   雪花很轻柔,似是怕惊扰了世人,只是给这座府邸和帝都城加了一件缟素。   当皇帝陛下的銮驾驾临韩府门前的时候,整个帝都城都懵了,然后这个消息飞快传遍了整个帝都城,偌大一座城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彻底沉寂下来。   那位刚刚被加封了太傅的内阁首辅,一力将曾经的公主殿下扶上皇位的韩老相爷,病逝了。   刚刚被加封为魏王徐北游已经换上一身斩衰丧服,开始准备老人的身后之事。   院子里刚刚支起灵棚没有多久,听闻这个消息的大小官员纷至沓来,与腰间只是系了一条白绫的蓝玉等人不同,后来的官员们,作为韩瑄的晚辈,均是身披白色孝衣。   甚至就连萧知南这位皇帝陛下都换上了孝衣,执意以孝妇的身份,祭拜韩瑄。   最后祭拜的时候,以徐北游和萧知南这对帝王夫妇为首,在身后的风雪之中,偌大一个庭院中白茫茫跪了一大片。   临时充当司礼官的蓝玉亲自主持祭拜之礼。   一拜二拜三拜之声,响彻整座韩府。   ……   次日,朝廷给予韩瑄的谥号便下来了。   谥号文正。   文,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文曰文。   正,内外宾服曰正,靖共其位曰正。   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   纵观大郑一朝,真正谥文正者,不过两人而已,哪怕是被誉为“大郑第一相”的张江陵,也仅仅是谥号文忠而已,直到极为推崇张江陵的萧煜立朝登基之后,才将张江陵的谥号由“文忠”改谥为“文正”。   再观大齐一朝,还未有一人能得文正的谥号,本来最有希望得到这个文正谥号的人是蓝玉,不过以蓝玉的年纪和境界修为,就算飞升不得,也最少还有一甲子可活,想要送出这个极美谥号,还要一些日子。   所以大齐朝的第一个文正便落在了韩瑄的头上。   “文”字不必说,作为入了内阁的大学士,必然当得起一个“文”字,可这“正”却是美隘至极。   古往今来,得“文正”谥号者,都是国之重臣,国之栋梁,最重要的还要上合圣意。   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个谥号绝不是礼部拟定的,礼部没有这样的胆子,也不是内阁拟定的,内阁也没有这样的权力,必然是出自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这也是皇帝陛下最后的盖棺定论。   臣子之哀荣,莫过于斯。   纵观韩瑄的一生,大起大落,最终在人生巅峰时离去,生前尊荣,死后哀荣,也可以算是此生无憾。   ……   碧游岛,仍有元宵节的些许余韵。   各大地仙都已经入住碧游岛的各处别院之中,等待徐北游会与蓝玉一起返回碧游岛,共商大计。只是没想到只有蓝玉孤身一人返回碧游岛,并将一封白底书信交予张雪瑶的手中。   张雪瑶拆信之后,只能喟叹一声。   她却是没想到,竟然是韩瑄病故了。   对于韩瑄,她早已是久闻大名了,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在她的印象中,韩瑄是一个很传统的儒生,出身贫寒,年少时刻苦读书,学有所成之后就顺理成章地学而优则仕,从龙扶龙,大起大落,最终善终。   在张雪瑶看来,徐北游之所以会有那份藏在骨子里的书生气,甚至有些时候更像是个小夫子,绝对少不了韩瑄的影响,也可见父子二人的感情之深厚,如今韩瑄病逝,徐北游必然要暂时留在帝都城中,全了孝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那么碧游岛这边的事情,只能往后推迟几日。   ……   韩瑄的丧事一直持续了七日,按照规矩,死后一般停灵一七、三七、五七、七七不等,根据各自情况而定。以韩瑄的身份,必然是停灵七七之数,也就是四十九天。不过碧游岛那边还有大批地仙高人等着徐北游,剑宗宗主升座大典的准备也一日紧似一日,身为正主的徐北游总不好缺席,所以他决定在头七之后,就将韩瑄正式下葬,葬于梅山,由他亲自撰写祭文。   与此同时,萧知南也下了一道旨意,韩瑄配享太庙,不过不是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身份配享于太庙,而是以太宗文皇帝肱股之臣的身份,将神位供奉于太庙西殿,供后代皇帝每年一次的祭祀。   生前太傅,死后谥号文正和配享太庙,无尽殊荣。   徐北游又处理完其他事情之后,便要离开帝都,名义上是封王就藩,前往魏国。   是夜,徐北游入宫去见了萧知南,因为身在孝期之故,夫妻二人并未如何温存,只是和衣对坐一宿,没有谈国家大事,也没有提及剑宗道门,只是说了些家常话。   最后,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萧知南送别徐北游,给他唱了一首从她皇祖母那里传下来的小调。   留恋处、生死在天,欲执手相守,怎奈何世事无常。   念去去、吉凶未卜,难强作欢颜,更那堪群芳相妒。   西北苦寒,东都好,难防那世情险恶难堪。   朔风可恶,东风好,不敌那初春乍暖还寒。   忆往昔,忆郎颜,忆那青河之畔,欢笑言。   盼君归,盼君安,盼能与君执手,看河山。 第六百三十七章 金光寺中母女言   “东都”之名由来已久,最早由来是源自于当年的大郑太祖皇帝,他在驱逐后建之后,将后建在江北地区所建立的“大都”改名为东都。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郑太祖皇帝之雄心壮志,欲要建立前无古人之功勋。他在率军驱逐后建之后,继承大楚国祚,以中都为天下之中,“大都”位于中都之东,便改名为“东都”,他还派遣冯章、傅声、蓝沧海率领二十万大军自中都出兵远征草原,想要在攻下草原的金帐王庭之后,将其改名为“西都”,只是最后因为气候、路途、后援等缘故,未能尽全功,所以世上就没有了西都,只剩下东都。   待到大齐立国,太祖高皇帝萧煜将东都改名为帝都,也就是如今的帝都城。   在东都之名废弃之后,封王就藩魏国的魏王萧瑾将东都名号拿去,又把魏国首府改名为东都。   如今的东都城可谓是整个魏国最为重要核心的地方,这里有魏王宫,有魏国各大衙门,有魏国国库,还有魏国的各大世家。   除此之外,这里最为著名的就是数不清的寺院。   魏国也是有僧人传承,不过与中原佛门不是一脉,论影响力,比不上中土禅宗,也无法与草原密宗相提并论,故而声名不显。   只是魏国远居海外,甚少被牵扯入中土纷争之中,承平日久,境内寺庙很少毁于战火,积年累月下来,香火鼎盛的大寺庙就有四百八十座之多,至于稍小一些的,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故而有诗云:“魏国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在这四百八十寺中,又以金光寺最为著名,除了曾有数个世家家主在此出家的缘故之外,还因为寺内有一栋三层藏经阁,四面廊柱、墙壁皆饰以金箔,屋顶又铺就金色琉璃瓦,每逢日光照耀,整座建筑金光熠熠,好似佛光普照,故而得名金光寺。   虽然现在没有烟雨蒙蒙,但一场恰到好处的小雪飘飘摇摇落下,不似磅礴大雪的气势逼人,也不似细雪如盐粒的不爽利,多一分则厚,少一分则薄,为金光寺平添了几分素雅。   如今的魏国动荡不安,人心惶惶。自从魏王萧瑾大败的消息传回魏国之后,魏国就已经开始乱象初显,不过负责留守的魏国官员还存有几分侥幸,毕竟魏国与中原之间隔着一片大海,大齐朝廷就算赢了,也未必有能力横渡东海,远征魏国。   不过那个亲手斩杀了魏王萧瑾的徐北游被封为新任魏王的消息再传来之后,魏国就整个都乱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剑宗已经重返三十六岛,三十六岛距离魏国不过一步之遥,那么身为剑宗宗主的徐北游必然会来到魏国。   在此等情境之下,偌大一个魏国就像是一只惊弓之鸟。因为那位剑宗宗主迟早都会到来,不过早晚的问题而已,谁都知道魏国就像一只瓮中鳖,四面环海,走无可走,而魏王殿下和跨海远征的魏国大军就是前车之鉴,战不能战。想来想去,只能坐以待毙。   昔日倨傲如世外之人的魏国贵族们,面临灭顶之灾,人心惶惶,因为基业祖产都在这儿,丢弃不了,也割舍不下,最终还是无处可逃,这些高门子弟要么拟把疏狂图一醉,要么高歌而哭。反倒是消息没有那么灵通的寻常百姓,因为不知者无畏的缘故,反而不如消息灵通的权贵们那般心死如灰。   当然,也有少部分贵族与中原那边有些关系,开始琢磨着乘船逃往中原,拖家带口,一如当年后建南下时衣冠南渡多崩奔的丧家犬景象,竟然都是那位只是闻名而未见面的大剑仙给造就的。   在这等凄惨的时候,自然没有什么权贵人家还有心思来金光寺中赏雪,所以今日的金光寺中只有一对母女。   两人行走在空空荡荡的寺庙中,走过落满白雪的小径,路过花雪难辨的梅林,穿过幽深的竹林,最终来到了满面贴金的藏经阁前。   女儿望着这座藏经阁,轻声问道:“如今魏国已经变成是非之地,母亲为何不走,反而还要来这儿?”   已经为人母的女子看起来年纪并不算大,最多也就是三十许岁,与女儿站在一起,与其说是母女,倒更像是姐妹,她叹息一声:“天下虽大,但哪里是我们的容身之所啊?我们早已经是人人喊打了。”   女儿低下头去,又问道:“父亲呢?”   女子从旁边的花叶上捻起一小撮白雪,指尖冰凉,抬头望着金光熠熠的藏经阁,默不作声。   女儿顿时明白,父亲那边多半也是不能指望了。   过了许久,女子收回视线,缓缓开口道:“云儿,剑宗已经从江都返回碧游岛,连佛门秋月和玄教宋青婴都去了碧游岛,徐北游要重立剑宗跟道门分庭抗礼了。云儿,你是最支持你父亲的,可你万万不会想到,如今的道门内部有人还在反对你的父亲,对你父亲阳奉阴违,甚至与剑宗里应外合,要联合外人让你父亲万劫不复,有这些人在玄都之上,我们怎么能回去。”   这对母女正是慕容萱和齐仙云,自从江南镇魔殿大败之后,道门内部对于母女二人极为不满,诸多道门元老在玉清殿议事上纷纷发难,不得已之下,慕容萱只能带着齐仙云返回魏国的慕容氏祖宅,然后就一直居住于此。   齐仙云静默了许久,然后才开口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慕容萱又是叹息一声,“事已至此,早已经是无计可施。现在只能期望着你父亲能稳住玄都的局势,然后让道门得以全面收缩蛰伏,这样才不会步魏王的后尘,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重返玄都。”   齐仙云低声道:“母亲,父亲和道门都已经在危难的边缘了。”   慕容萱难掩脸上的一抹忧虑之色,“你说的我全明白,道门已经被剑宗逼到了悬崖边上,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可又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难呐,难。”   齐仙云小心翼翼问道:“我们不能与徐北游和解吗?”   慕容萱失笑道:“和解?千年宿怨,杀师血仇,徐北游凭什么要跟我们和解?”   齐仙云脸色苍白,不知该说什么。   慕容萱正要说话,猛地回头望去。   在远处的寺院墙壁下,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年轻人,身着素色白袍,眉心处一点紫气萦绕,腰间系有一条粗麻如雪腰带,似是为人戴孝。 第六百三十八章 有人腰间系白雪   齐仙云也随之望去,原本就已经很是苍白的脸色变得更为苍白无血色。   她认识这个人。   就在前几年,她还曾与这个人并列齐名,所谓的四俊之中,潜龙、卧虎、雏凤、幼麒。齐仙云就是四俊之首的潜龙,如今只能避居魏国,卧虎赵廷湖已死,雏凤萧元婴被大齐新君萧知南封为青鸾公主,除去两位大长公主,成为大齐朝廷唯一的公主殿下。   再有便是当时排名末尾的幼麒了。   只是当今世上,已经没有人再用“幼麒”二字来形容这个年轻人,更多用“大剑仙”、“魏王、“剑宗宗主”等称呼。   慕容萱伸手将女儿揽到身后,平静道:“徐宗主。”   徐北游缓步向前,来到距离母女两人不足十丈的地方,淡笑道:“慕容夫人,你我又见面了。我本以为夫人会躲在慕容氏的祖宅中愁眉不展,却没想到夫人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地来此地赏景。”   慕容萱脸色微沉,不过没有立刻说话。   从帝都一路奔赴到魏国的徐北游继续说道:“徐某从帝都赶到魏国之后,先去慕容氏的祖宅走了一圈,没能找到两位,只能找了一个名为慕容真的女子,这才知道两位来了金光寺,又从慕容氏的祖宅赶到此地。”   慕容萱冷冷问道:“不知徐宗主千里迢迢大驾此地,又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找到我们这对孤弱母女,到底有何贵干?”   徐北游的脸色很是平静,丝毫没有因为慕容萱话语中的讥讽之意而动怒,缓缓说道:“先师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起过夫人,当年的卫国五大世家互相联姻,先师的母亲便是出身慕容氏,从这一点上论起,先师与夫人还是表兄妹。在剑宗倾覆之后的多年之中,也是多亏了夫人从中斡旋,这才让先师得以行走天下,结交各路朋友,再从这一点上来说,夫人对先师有恩情。”   慕容萱沉者脸,默不作声。   徐北游继续说道:“当年我跟随先师前往辽东见牧王棠之,中途路过朝阳龙城,先师还曾专门去拜访夫人,先师回来时曾经对我说过,夫人在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他都尽数记在心中,不过这份人情却未必能还清了。”   慕容萱嗓音冷清道:“徐北游,你到底要说什么?”   徐北游笑了笑,“当年夫人问先师,天下太平不好吗?先师回答夫人,这个太平,非是我等丧家之犬的太平。不知夫人现在听到此言,有何感想?方才夫人问我到底想要说什么,我只能说,我这次来见夫人,看在先师的情分上,不会对夫人有丝毫的伤害举动,请夫人放心。”   但凡是聪慧之人,惯会听话外之音,很多时候,本没有什么话外音的话语落入他们的耳朵中,也会听出话外音来。慕容萱听到徐北游如此说之后,脸色微变,“徐北游,你想对仙云下毒手?”   徐北游一怔,随即失笑道:“夫人多虑了。剑宗和道门同出道祖门下,按照辈分来算,我也是云字辈之人。我在早年时,曾结识了一个名为知云的朋友,后来她去了道门,承蒙仙云师姐的关照,她在道门中的日子还算不错,哪怕是看在这个情分上,我也不会对仙云师姐如何。”   徐北游之所以称呼“仙云师姐”而不是“齐师姐”,是因为现在很多人都已经知道,齐仙云是秋叶和慕容萱的女儿,她应该姓叶,或是随母姓慕容,万万不该姓齐,所以徐北游称呼其道号而非姓氏。   不过齐仙云此时却是没听出这细微差异,反而觉得徐北游故意亲昵称呼,用心必然不良,脸色愈发苍白。   毕竟如今的徐北游可不再是当年她所认知的那个徐北游,现在的徐北游对于道门中人来说,可谓是凶名赫赫,多少成名大真人,甚至是尘字辈的大真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中,现在他还要丧心病狂地挑战道门掌教真人。   更让齐仙云感到心寒的是,以前的徐北游要找掌教真人报仇,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可现在的徐北游再要找掌教真人寻仇,就没有人再觉得是个笑话,反而会觉得理所当然。   正是徐北游用剑下的一条条性命亡魂,才让世间得出了这个理所当然。   故而在齐仙云看来,这样的徐北游,堪称是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即杀人,与传说中的魔头也并无两样了。   让人如何不怕?   好在慕容萱这位经历世情极多的女子还不至于像齐仙云那般方寸大乱,她听出了徐北游话语中的用意,不过她却认为徐北游是借此嘲讽她们母女二人,本就已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慕容萱愈发感到恼怒,强压了怒气,问道:“那徐宗主又是为何而来?总不会是与我们母女二人叙旧吧?”   徐北游说道:“当然不是,徐某舍弃了老父的七七,也要拼命赶到此地,当然没有叙旧的闲情逸致,徐某这次来,是想请夫人和仙云师姐去碧游岛上做客。”   慕容萱毕竟是世间第一等高阀世家培育出来的女子,又做了半辈子的掌教夫人,何等尊崇,在她看来,死不怕,可必须要站着死,若是要受尽旁人羞辱,那她宁可现在就自裁于此,所以在听到徐北游的话语之后,她立时勃然大怒,道:“徐北游,你若想在天下同道面前羞辱我们,那还不如现在就把我们母女二人杀了。”   徐北游直言了当道:“徐某还不至于做此等行径,夫人也未免太小看徐某了。”   “徐某此番邀请夫人前往碧游岛,只是想要逼迫掌教真人一下,让他不要再躲在玄都紫霄宫中。”   “毕竟玄都乃是当年道祖和玉清大道君的传道之地,徐某就算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一人一剑杀上玄都。既然徐某登不上玄都,那就只能请掌教真人下来玄都了。”   “当然,夫人若是愿意现在自裁,徐某也不会阻拦,事后徐某会将自己逼死了夫人的消息传到玄都之上,若是掌教真人能对妻女之生死都无动于衷,那徐某也只能自认不如,不再奢求能报师仇。”   徐北游望着慕容萱,一字一顿地问道:“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慕容萱这次可就真是失魂落魄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白云深处莲花峰   在这些日子里,天机阁向世间无数修士证明了何谓“天机”,此天机非是窥破天机,天是巧夺天工的天,机是研机综微的机。在天机阁的全力援助之下,偌大一个碧游岛仿佛仙迹一般,在不过月余的时间里,一座座楼阁拔地而起,亭台静湖、绿荫小径、白玉广场、雕梁画栋,应有尽有。   在各大宗门的话事人陆续抵达碧游岛之后,便定下了基调,接下来是大批宗门修士来到此地,一下子就使得原本还有些空荡荡的碧游岛变得人声鼎沸。   修士中最不缺少的就是奇人和怪人,此时的碧游岛上,鱼龙混杂,除了仙风道骨有出尘之意的大宗门弟子,也不乏山野散修,其中有披头散发赤足的狂生,有敞开僧衣前襟露出硕大肚皮的笑面和尚,有身高八尺肌肉虬结的武夫大汉,有衣着清凉露出洁白小腹和大腿的妖娆妇人,有戴着头骨念珠的高大僧人,有头发剔去大半的蛮族,也有皮肤黝黑的宝竺国来客,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极西之人。   正因为如此,当一男两女出现在碧游岛上,并不算太过惹眼。   无非是男子眉心处的一枚紫色符篆印记颇为引人瞩目,再有就是两名女子中的年长女子的一头白发有些扎眼,不过再看其面容,却不过才三十许岁的样子,长年在江湖中厮混的大小修士们立时就已经明白,这绝对是位地仙境界以上的大修士,驻颜有术,不是什么小鱼小虾可以随意招惹的。   散修的江湖,远比名门正派的江湖更为残酷,没有一点眼力的人,很难生存下去。先不说这儿是剑宗的地盘,又有那么多神仙高人就在莲花峰上,仅仅只是女子本身的强大实力,就足以让所有没有地仙境界的修士低下头去,哪怕这名女子再如何风华绝代,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招来不测横祸。   所以当一行三人朝莲花峰行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人上演拦路调戏搭讪的老套戏码。   地仙境界以下,是不敢。   若是地仙境界以上,则八成就会认出眼前这名女子的身份。   慕容氏家主、道门掌教夫人,慕容萱。   至于慕容萱身边两位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仅以相貌而言,远不如慕容萱这般出彩,可两人的气度俱是不凡,说的直白些,那就是身上好像带着仙气,此时站在一起,倒是有几分珠联璧合郎才女貌的味道。   只是男子的神态平和淡然,女子的神色中却夹杂着几分紧张。   这两位年轻人都是道祖弟子,且出身也都可以称之为“显赫”,只是如今的命运却截然相反,男子正是碧游岛的现任主人,马上就要举行剑宗宗主升座大典的徐北游,而女子的身份在几年之前,甚至要高过徐北游许多,既是道门掌的弟子,也是秋叶的女儿,本来最有希望成为道门史上第一位女子掌教的谪仙大材,齐仙云。   两人曾经并列齐名,不过现在徐北游已经是世间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天下大势,而齐仙云却是被打落了云端,不但无法返回道门玄都,而且声名狼藉,虽然现在算不上阶下之囚,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在来碧游岛的路上,徐北游与慕容萱这对母子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慕容萱再一次确定了徐北游不会出手杀她们,不过这次徐北游为了报师仇,不但将自己的飞升之机赌了上去,而且还舍去面子不要,拿她们两人‘请’秋叶离开玄都。要知道这是寻常市井人物都不会做的事情,无论绿林黑道,都要讲究一个“祸不及妻女”,可徐北游身为名震天下的剑宗宗主,偏偏就这么做了,堂堂剑宗宗主,拿道门掌教的妻女来威胁道门掌教,无论怎么粉饰,日后说起来都不会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这世上有人求名,有人求利。   徐北游名利皆抛却,由此可见,徐北游报仇的决心是何等之大。   慕容萱没有选择现在去死,如果她死了,徐北游无非是将两人死讯昭告天下,秋叶如果连妻女大仇都可以无动于衷,不说他的掌教之位还能否做下去,就是道门的脸面也丢尽了,那样还是让秋叶处在两难的境地。   再有一点,慕容萱从不相信舍生取义那一套,这也是当年她与公孙仲谋的分歧所在。当初公孙仲谋入宫面见萧玄,决意联手大齐朝廷共抗道门,这才引出了秋叶下山之事。在此之前,在辽东龙城,慕容萱曾经隐晦提醒过公孙仲谋,可惜公孙仲谋没有听从她的劝告,一意孤行,最终在莲花峰上,壮烈身死。   在这一点上,她反倒是更为认同韩瑄,人只要活着,就总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所以一路行来,慕容萱没有耍什么小聪明,而是静观其变。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心知肚明,除非是秋叶亲自赶到此地,否则以徐北游如今的修为境界,当真是放眼天下目无余子。   当一行三人来到一座迎客亭的时候,已经有两名女子早就等在这里。   徐北游的师妹,素有“虞美人”之称的吴虞。   还有被吴虞从慕容氏大宅带到此地的小道姑,知云。   徐北游与吴虞点头示意之后,来到知云面前,柔声道:“本不想把你也卷进来,不过最近的魏国都不会太平,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你也带到碧游岛上。”   知云此时也注意到了徐北游身后的慕容萱和齐仙云,小脸微微发白,问道:“徐大哥……你要做什么?”   徐北游说了一句在旁人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你还记得龙门客栈的时候吗?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还是你帮我处理尸体。”   知云脸色愈发苍白,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徐北游喟叹一声,“那个教我杀人的人不在了,我总要做些什么,无论能成与否。”   说罢,徐北游让吴虞先带着知云安顿下来,最好不要靠近莲花峰,他则带着慕容萱和齐仙云往莲花峰行去。   徐北游和慕容萱并肩而行,齐仙云落在两人身后。   慕容萱问道:“你召集了这么多修士,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是想要围攻都天峰?”   徐北游没有回答,只是一笑置之。   慕容萱眼神晦暗幽深,不再说话。   在她身后的齐仙云嘴唇紧紧抿起,先前的紧张一扫而空,脸上升起一股决然之意。   在她看来,道门即是家。   家若不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若为家国之故,男女皆可死,死得慷慨壮烈。   这一刻,她视死如归。   只是她刚要开口说话,母女之间心有灵犀的慕容萱就轻喝打断她道:“仙云!”   齐仙云死死咬住嘴唇,望着徐北游的背影,几乎渗出血丝。   徐北游对于母女二人的一番动作视而不见,抬头望向前方。   在他的视线尽头,有一座山峰平地突起,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预兆,就这么直插云霄。   山巅处有云海缭绕如巨大花瓣,使得整座山峰就像一株盛开的洁白莲花。   莲花峰。 第六百四十章 藏龙卧虎莲花镇   莲花峰的山脚下有好大一片城镇,与道门都天峰下的临仙府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没有临仙府那般规模,名字也没有“临仙”这般大气,就地取名为“莲花镇”。   莲花镇修建于上官仙尘时代,当时正值剑宗鼎盛之年,不少剑宗大人物都将自家子弟带到碧游岛上,当时剑宗的各大殿阁之主都是居于莲花峰上,为了方便,便在莲花峰的山脚下各自修建府邸,聚少成多,便形成了莲花镇的雏形。后来在萧慎的建议之下,上官仙尘下令在此正式建镇,因为位于莲花峰下,便取名莲花镇。   在剑宗遭逢大变之后,原本的老莲花镇自然是被毁去,如今的莲花镇是根据张雪瑶的回忆,由天机阁复原建造而成。不过当年莲花镇住的是剑宗各大长老、殿阁之主的晚辈家人,如今住的却是各大宗门的嫡系弟子,都是跟随自家师长来到碧游岛,师长们登上莲花峰,他们就近在莲花镇落脚,再加上一些积年地仙修士,镇里与镇外几乎就是两个世界。   一位因为机缘巧合被朋友带来到镇子里的山野散修,一开始在街上见到了地仙高手沈庚带着弟子匆匆路过,让他大为激动,接着又见到了佛门菩提院首座神真大师,以及一身白色僧衣的佛门八部之主龙王。再往镇子深处行去,见到了剑宗宗主的师妹李青莲,此时这位莲公子正被一众白莲教的女弟子们簇拥着,一帮女子说说笑笑。紧接着又见到了天机阁的大匠造王生和剑宗的大管事张雨萍一道从莲花峰上下来,两人刚好遇到了要登上莲花峰的完颜玉妃和完颜宗必兄妹,驻足笑谈。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一惊一乍,到最后就已经彻底麻木了。平日里那些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们,此时倒像是不要钱一般,一股脑地都出来了。   一座莲花镇,可谓是卧虎藏龙。   在这个时候,别说自己修为高,真正修为高的都已经登上莲花峰。也别说自己背景厚,能住进莲花镇的,哪个不是高人子弟,哪个没有宗门撑腰,若想要在这儿仗势欺人,那可真是选错了地方。   再者说了,这里还是剑宗的地盘,剑宗的手段如何,恐怕已经不用多说,尤其是那位剑宗宗主的威名,已经被道门用十余位大真人的性命做出了血淋淋的注解。先前剑宗已经放出话来,请诸位同道某要生出事端,否则剑下不容情。这也让很多平日里跋扈惯了的宗门子弟心生忌惮,毕竟是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若是因为自己闹事而被剑宗斩了,先不说占不占理,自家长辈好不好为自己说话,就算是占着理,你又凭什么跟那位大剑仙讲道理,难不成你也是道门掌教的私生子?   在小镇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可以勉强说是“客栈”的存在,之所以说勉强,是因为这座客栈是由剑宗开设的,并不收取银钱,只要是剑宗来客,都可以入住其中,也提供各种酒食,只是座位和客房有限,需要耐心等候。   此时的大堂之中,便是人满为患,总共十二张桌子都坐满了气态不俗的修士,若是单看做派,无论是衣服着装,还是谈吐举止,都与外面那些“标新立异”的散修们大不相同,从骨子里就透露出一股高人一等的意味,这种好像是世家子弟出身的气态,学是很难学出来的,必然是师出名门,一代代的传承才能造就出这口心气。   不过名门修士之间,也有高下之分,最直观的就是境界之分,就算你出身道门,一个鬼仙境界修士也不敢对地仙散修如何放肆,这是实力使然。此时的客栈中就有两位地仙修士,坐在正中位置的一张桌子上,这张桌子也只有这两人,与其他坐了七八人的桌子相比较起来,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两人都是男子,看装扮不像是中原人士。一人身材高大,闭目养神,一人身材矮小,自斟自饮。   此时,门外又来了三人,是一对年轻男女和一位略微年长的女子,只是在这位年长女子的面前,那对本该很是出彩的年轻男女就变得不那么出彩了。   委实是这位年长女子太过出彩,若用四字来形容,当是“风华绝代”,就算那位新近登基的女子皇帝,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过如此。   以貌取人,是绝大多数人的天性。当女子走进客栈,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就连那位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地仙修士也睁开了眼睛,唯有那位喝酒之人仍是自顾饮酒。   女子倒是早就习惯了这般情景,脸色平静,看不出分毫变化,径自走向那张只有两位地仙修士对坐的桌子,那对年轻那女紧随其后。   因为其他桌子都已经客满的缘故,所以只有这张桌子还有两个空位,年长女子很不客气地独自占了一个,那对年轻男女共坐了一条长凳。   年轻男子要了两壶正宗江南女儿红。   就在那名年轻女子坐下的一瞬间,这张桌子上的两名地仙修士几乎同时屏息凝神,那名一直独自饮酒的矮小汉子也停下了饮酒,略有惊疑不定地望向那名年轻女子。   如果说那位年长白发女子只是姿容让两人惊异,那么这位年轻女子就是一身实打实的地仙修为让两人感到震惊。   如此年轻就有地仙境界,难不成只是看起来年轻,实际上是哪位驻颜有术的避世之人?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难道两人都看走了眼,竟是没能看出这个年轻女子才是三人中的领头之人?   可这么一想,也不对,如果这个年轻女子才是领头之人,就应该是她独占一条凳子,没有让那名年长女子独坐的道理。   这也怪两人都是山野散修出身,且并不常在中原行走,对于许多天下闻名的大人物,都是只闻其名而不知其人,所以遇到这么个地仙高人,还真猜不出来历根脚。   想到这儿,两人交换了一个隐晦眼神。   随即那名矮小汉子望向那名年长女子,只觉得此人身上好像笼罩了一层云雾,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高大汉子则是望向那个年轻男子,却是猛地失声惨叫一声。   两人用的是望气之术,不观外在,只看内里。   在那一瞬间,高大汉子仿佛看到了一把光芒璀璨的出鞘青锋,耀眼灼目,让他感觉自己的两只招子好像要在这一瞬间彻底蒸发。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两人的窥探之举,只是笑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两位此举怕是于礼不合。”   分明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平常话语,竟是让两位纵横西域多年的地仙修士刹那间头皮发麻,生出一股荒诞不经的错觉。   眼前之人想要杀人,也就在一言之间而已。 第六百四十一章 客栈之中藏玄机   高大汉子微微颤抖,双眼泪流不止。   哪怕是对上比自己高出一个或者两个境界的对手,高大汉子都不曾有过这种悚然感觉,而且他也是刀口舔血谋生活的,从来都是悍不畏死,所以这种恐惧更像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本能恐惧。   万幸,这位深藏不露的年轻男子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只是转而对同行的两名女子说道:“女子饮酒,最好不要饮烈酒,也不推荐西域的葡萄酒,毕竟不是咱们自家的东西,最好的还是黄酒。说起黄酒,首推江南,又称花雕。江南人生下个儿子便要为他酿些酒,埋到地窖里,取名‘状元红’,一埋便十几二十年,说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同理,生了女儿埋下去,十几二十年取出来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剑宗这次从江都返回碧游岛,特意带了一船女儿红,都是三十年以上的极品花雕,两位还是尝尝,莫要错过。”   慕容萱和齐仙云都是无动于衷。   徐北游转头对那两名地仙修士道:“两位不用紧张,我没有什么恶意,既然来到碧游岛进了莲花镇,那就都是客人,没有对客人无礼的道理。”   两名地仙修士顿时咂摸出些许味道,那名矮小汉子试探问道:“听阁下话语中意思,似乎阁下是剑宗中人?”   徐北游没有否认。   矮小汉子不由看了眼仍是双眼通红的同伴。   高大汉子脸上闪过一抹疑惑之色。众所周知,剑宗宗主是一位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从年龄上来说,眼前的年轻人能对的上号不假。可据他们所知,那位剑宗宗主是一头如雪白发,与传说中的大剑仙上官仙尘极为相似,似魔似仙,从白发这一点上来说,倒是与那位年长的白发女子有几分相似,可性别和年龄上又对不上了。   这让两人愈发拿捏不准眼前三人的身份。   徐北游自顾自地倒了一碗女儿红,吸溜一口,将一碗酒液悉数饮尽。   齐仙云仍是无动于衷,不过慕容萱却是伸手拿过酒坛,极为豪气地用酒坛满饮一口,然后赞了一声,“的确是好酒。”   然后徐北游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是好酒没错吧?所以说,我不会骗人,只会说到做到。”   慕容萱微笑道:“不杀我们是说到做到,报师仇也是要说到做到了。”   徐北游用袖子擦了擦唇边的酒渍,“我知道,论修为境界,我差了极为关键的半步,体魄又被污秽,胜算实在不大。若是辛辛苦苦地把人请下山来,结果却是自己输了,不但会让自己变成天下间最大的笑柄,而且这一番基业也未必还能保住。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但是想到最后,我还是决定去做,因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成十把握的事情,说再多,想再多,最后还是要落到做上面。”   慕容萱若有所指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谋而动,未必能成。”   徐北游一笑置之。   一直没有说话的齐仙云忽然死死盯着徐北游,开口道:“今日你不杀我,日后我必杀你!”   慕容萱脸色骤变,破天荒地勃然大怒,转头喝道:“齐仙云!你给我住口!”   徐北游没有丝毫动怒,也无甚讥讽之意,只是淡然道:“随你。”   只是徐北游可以无动于衷,此时客栈中的众人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与徐北游一行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两位地仙修士猛地瞪大了眼睛,附近的几桌客人,无一例外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然后响起瓷碗落地破碎之声。   道门掌教大真人秋叶的女儿,谪仙大材齐仙云!   当今的年轻一辈之中,除了那个已经彻底不讲道理的剑宗宗主徐北游,以齐仙云的谪仙人称号最为当之无愧,更甚走了武夫一途的萧元婴,被视为最有希望飞升之人!   两位地仙修士同时对视一眼,然后微微点头。   两人已经心中有数,这位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地仙境界的女子,应该就是齐仙云。   不过两人很快又面面相觑。   如果说这名女子就是齐仙云,那么让注定能飞升证道的齐仙云放言必杀之的年轻男子又是谁?   还有那位姿容绝美的白发女子又是谁?   此时两人的心情可谓是复杂至极,他们若是放在玉门关外的西域境内,毋庸置疑,都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就好比那位矮小汉子,在西域大名鼎鼎,贵为大月国的国师,麾下蓄养有大批刀客马匪,纵横戈壁草原南北,说是凶名可止小儿夜啼也不为过,可他走出西域,走入更大的天下之后,有些像是地方土财主进了帝都城,方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富贵,眼下亲眼见到了年纪轻轻就超过自己许多的俊杰人物,在自惭形秽的同时,又难免百感交集。   他们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心知肚明,能把齐仙云强压下一头的人物,又是剑宗之人,无疑是一条地头巨龙,远非他们这两条过江蛇可以招惹的。   再者说了,齐仙云身为道门贵女却出现在剑宗的地盘上,这本就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谁都知道,如今的剑宗和道门可谓是势同水火,甚至将天下间的修士分成了两大派别,这也是他们会出现在碧游岛的根本原因,可道门毕竟是统领天下修士将近一甲子的天下第一宗门,哪怕在那位剑宗宗主的手里栽了不少跟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是不容小觑。如果此事牵涉到两大宗门之间的阴谋之事,恐怕是自身难保。   毕竟涉及到两大宗门之间的碰撞,就算是地仙修士,也不过是炮灰卒子,甚至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这场宗门之争中安然无恙。   诸如死在诛仙剑下的萧慎等人,已经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这一点。   两名西域地仙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之后,同时起身离座,矮小汉子笑着开口道:“我们兄弟二人还有其他事情,就先告辞了。”   徐北游忽然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按。   原本已经起身的两人顿时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竟是动弹不得分毫。 第六百四十二章 一袖风去了无痕   两人顿时脸色大变。   这时,徐北游缓缓开口道:“两位先到,我们后来,没有鸠占鹊巢的道理,要走也应该是我们走才对。”   矮小汉子干笑道:“不是先来后到的问题,只是因为我们两人还有其他事情在身,阁下既然是本地主人,总没有要强留客人的道理。”   徐北游点了点头,似是认同矮小汉子的这番话语,只是仍旧没有松开覆在桌面上的手掌,“主不强留客,这个道理没有错,可如果来的不是客人,而是欲行不轨的贼人,那么主人开门揖盗,也没有错。”   矮小汉子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北游没有回答,只是在双眼之中有紫气生出,继而从眼角位置流泻出来,上下飘摇不定。   自从得到天道馈赠的大造化之后,徐北游的一双眼睛便不同寻常,不但方圆几十里之内明察秋毫,而且还能做到窥破诸般幻术,直达内里。当他动用体内气机灌注入双眼之后,可洞察天地之间的阴阳二气,可窥见他人体内的五气变化,甚至是遍览一方天地,如同掌观山河,天上地下,无所不视。   徐北游望着矮小汉子,缓缓说道:“我先前以神通秘术观看碧游岛上下,发现岛上地仙修士如星辰点点,颜色各异。其中剑宗为青白,佛门为金黄,玄教似黑水,儒门如烈火,武夫为赤血,还有诸多散修的混杂颜色,唯独在这间客栈之中,竟是有一抹独属于道门的紫金之色,让我颇感诧异,所以才会来到此地。”   矮小汉子愣在当场。   徐北游看了眼不动声色的慕容萱和面露惊诧之色的齐仙云,收回视线后,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矮小汉子,“可我来到这座客栈之后,却发现有两位地仙修士,而且两人的气机混淆不清,在不动用我这双眼睛的前提下,让我很难分清谁才是那抹紫金之色。”   徐北游又望向慕容萱,笑道:“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夫人您了,我是事先有所察觉,所以才能如此笃定。可夫人仅仅是凭着察言观色,就能判断出眼前两人有蹊跷之处,率先入座,又引着我说起掌教大真人的事情,想要乱我心神,混淆视听。夫人在顷刻之间就能作出如此判断应对,实在让徐某佩服。”   慕容萱淡然道:“是徐宗主想的太多了,徐宗主的这份缜密心思,妾身自愧不如。”   徐某,徐宗主。   这五个字已经是昭示身份。   矮小汉子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如释重负,缓缓挺直腰杆,毫不畏惧地直视这位大剑仙,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天机榜四圣之一,不愧是剑宗宗主,不愧是当世大剑仙。”   高大汉子脸色大变,再无半分血色。   他再看向矮小汉子的时候,眼神中满是陌生之色,仿佛是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这个多年老友。   这位出身道门却扎根西域多年的大月国国师,问道:“是在下太过想当然了,我很好奇,徐宗主刚才已经说了,我们两人的气机混淆不清,徐宗主又是如何判断出我的身份?”   徐北游说道:“先前齐仙云在无意间泄漏了自身气机,被你们两人看出了端倪,于是你们两人就以望气之术来探我们的虚实,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你身为道门中人,就算常年不回玄都,不认得齐仙云这位后进晚辈,可慕容夫人这位在道门中掌权多年的掌教夫人,你总不会不认识,所以你选择去望气知根知底的慕容夫人,却让你的同伴来对我望气,以此确定了我的身份,不过我也正是由此从二位之中确定了谁才是那抹紫金之色。”   矮小汉子由衷赞叹道:“刚才夫人说徐宗主心思缜密,在下佩服。”   徐北游淡然道:“不是徐某如何心思缜密,只是徐某的境界更高一筹而已。我既然确定这座客栈之中有道门中人,那么就算一时之间找不出来,也不会让我再去想其他可能,必然是哪里有所疏漏,我只要再回头仔细梳理一遍就是了。结果已定,就算过程上有些许波折,也不会偏离到哪里去。”   矮小汉子点了点头,竟是没有太多惧意。   徐北游指了指慕容萱,“慕容夫人身份尊贵,是我亲自请上碧游岛的贵客,她的安危,你不必担心。可你这样心怀不轨的道门之人,我的剑下却是不知杀了多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矮小汉子漠然道:“徐宗主是想要我背弃道门?可徐宗主也该知道,我道门之人,不是人人都是冰尘。”   徐北游轻声道:“危难之间,方见中流砥柱。道门之所以能雄踞世间多年,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样的人。可道门之所以落到今日这般人人喊打的田地,却是因为有了慕容夫人这样的人。如今慕容萱夫人这样的人能生,而你这样的人却要死,不知你作何想?”   矮小汉子面无表情,不过被他遮挡在桌下膝上的拳头却是紧紧握起。   另外一边,齐仙云面露怒色,慕容萱置若罔闻。   徐北游沉声说道:“天下之间本无善恶,后来以人定善恶,无非是善我者善,恶我者恶,你是道门之善,却是我剑宗之恶。”   矮小汉子松开藏在桌下的拳头,坦然道:“确实如此。正如徐宗主是剑宗人人敬仰的宗主大剑仙,可在我道门之人的眼中,却是恨不能食其肉的憎恶魔头。”   徐北游说道:“屁股下的位置决定了你的脑子,既然你不肯离开你的位置,那就休怪徐某人无情了。”   一人撑起一座剑宗的年轻大剑仙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   哪怕连剑都未曾出鞘,可浑身上下俱是剑意剑气。   徐北游缓缓起身,也松开了一直按在桌面上的手掌,然后一挥大袖。   不再被磅礴气机束缚的矮小汉子身体迅猛后仰,试图避其锋芒。   但是仍旧没能躲过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袖风。   眨眼之间,这位地仙修士的体魄上龟裂出无数裂纹。   下一刻,他整个人寸寸碎裂,化作一捧飞灰,又被余风彻底吹散。   最终了无痕迹。 第六百四十三章 老人之后复老人   这一袖,轻描淡写。   客栈内的众人只觉得是刮起了一阵扑面清风,柔而不烈,就连桌椅板凳都没吹倒,可那名矮小汉子就在这阵袖风之下,消失无踪,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那名高大汉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哪怕已经不再被徐北游的磅礴气机压制,仍是不敢动弹分毫,生怕自己也被这位徐宗主认为是图谋不轨之人,就此烟消云散。   早在来碧游岛之前,他就听说过这位剑宗宗主的赫赫威名,斩杀道门的大真人足足有双手之数,号称十八楼之下皆可一剑杀之。他原本觉得,既然是传言,那么必然有几分夸大之处,可今天亲眼见到这位大剑仙出手之后,再也没有了如此念头。   好在徐北游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饮尽,然后从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起身。   慕容萱和齐仙云也不能再继续坐着,不得不随之起身。   徐北游望向慕容萱,话中有话,“倘若道门之中尽是这等敢死豪杰之士,安能有今日之危如累卵?”   慕容萱对于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无动于衷,且默不作声。   徐北游抖了抖两只大袖,率先走出客栈,然后是慕容萱母女二人随之其后。   三人刚刚来到外面那条直通莲花峰的长街,就见有人骑着一匹黑色的毛驴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行来,正要往莲花峰方向而去,毛驴的蹄子踩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滴滴哒哒,很是清脆响亮。   一个老道士倒骑毛驴之上,身着一件破败黑色道袍,白发苍苍,不修边幅,身体随着毛驴而不断摇晃,看起来随时都会跌落毛驴。   一个小道童走在前面牵着毛驴,道童长得粉雕玉琢,让人一看便知道与老道不是祖孙。   原本正要前往莲花峰的徐北游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慕容萱愣了一下,看着那名倒骑毛驴的老道人,一直不曾如何变化的脸上露出复杂神色。   齐仙云不认识这名老道人,可是她从母亲脸色和听过的一些曾经隐约听闻的传说之中,大概能猜测出这位老道人的身份。   道门八老之一,溪尘大真人。   在紫尘飞升、青尘离世、无尘坐化之后,原本排名第四的溪尘,已经是整个道门之中辈分资历最老之人。   按照辈分而言,齐仙云还要称呼其一声“师叔祖”。   在三人看到老道人的时候,因为倒骑驴而背对着三人的溪尘也“看”到了三人,尤其是三人之首的徐北游,于是他轻轻一拍坐下毛驴,待到毛驴停驻脚步之后,从驴背上跳下,朝着徐北游稽首行礼道:“徐宗主。”   徐北游微笑道:“没想到会是大真人亲自驾临。”   听到“大真人”三字之后,齐仙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望着眼前之人,脸色苍白道:“溪尘师叔祖,你怎么会在这里?”   溪尘望向齐仙云这位宗门晚辈,淡笑道:“徐宗主在碧游岛上开门笑迎天下客,两位能来,老道自然也能来。”   他又望向慕容萱,笑道:“以慕容夫人的才智,应该明白,老道能出现在这儿,到底意味了什么。”   哪怕是被徐北游堵在金光寺时也未曾如何失态的慕容萱在这一刻终于是脸色大变。   溪尘呵呵一笑,道:“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这句话可以用在老道的身上,毕竟老道此生证道无望,已经是岁月无多。不过也可以用在秋叶师侄的身上,他这位掌教真人,飞升之期临近,又何尝不是在世之日无多,故而倒行逆施畏日晚。”   慕容萱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不再言语。   既然见到了溪尘,徐北游便不再急着登山,又引着老道人来到一处僻静所在,因为重建莲花镇的初衷是为了招待客人,所以镇子中处处可见带有棋盘的石桌和石凳,此时四人来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前,刚好四面四个石凳。   各自入座之后,徐北游主动开口道:“大真人来的有些早了。”   老道人笑了笑,说道:“其实也不早了,在草原事败之后,甚至用不着贫道去如何推波助澜,玄都上下就已经是群情激奋,贫道那位掌教师侄忙着弹压局势,根本顾及不到贫道。”   听闻此言之后,齐仙云的脸色愈发苍白。   徐北游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与黑驴为伴的小道童,笑问道:“这是溪尘大真人的徒弟?”   溪尘叹息一声,“是老道的衣钵传人,资质根骨虽然不算顶尖,但胜在心性纯良,算是个好苗子,就是老道时日无多,不知还能护佑他到几时。”   徐北游说道:“其实是大真人多虑了,长辈护佑晚辈是应当之事,但也要在适当的时候放手。依照徐某看来,男子二十岁及冠,便已经成人,日后的道路便由他自己去走。”   溪尘抚须点头,感慨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徐宗主此言有理。”   当年公孙仲谋留给徐北游剑宗十二剑和一把诛仙,虽然看似是徐北游得了天大的机缘,但剑宗十二剑早就已经是零散不全,全是依靠着徐北游一人才能将十二剑重新收集完整,再加上道门这个大敌,徐北游能有今日的成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纯粹依靠祖上余荫。从这一点上来说,既是剑宗成就了徐北游,也是徐北游成就了剑宗。这便是当之无愧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如果说前半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是说徐北游,那么后半句“莫为儿孙做马牛”就是说给慕容萱听。   如果不是秋叶和慕容萱夫妻二人执意要为儿孙做马牛,道门未必会有今日的光景。   慕容萱不愧是早年时出身于佛门的佛门仙子,养气功夫极佳,此时好似是老僧入定,充耳不闻。   就在此时,徐北游忽然抬头,朝莲花镇入口处的方向看了一眼。   紧接着慕容萱和溪尘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随着徐北游的视线方向一起望去。   片刻之后,有一名老者出现在长街的街头,从那座充当莲花镇大门的牌坊处缓缓行来。   溪尘轻声道:“这次的碧游岛盛会果然是卧虎藏龙,没想到把这个老家伙也给惊动了。”   来人姓李,名诩,字文和。 第六百四十四章 文若公李诩文和   李诩,李文和。   若是有老辈修士在此,就能立刻叫出此人的称号,“文若公玄教上长老后建李诩文和”。   在十年逐鹿时,常在世间走动的修士大多都有官职爵位在身,就像如今的徐北游身带魏王爵位和大将军官职,剑皇张重光曾被封为睿王,张雪瑶被封为公主,李诩作为曾经的后建五大长老之一,被后建朝廷封为文若公。   在完颜北月还只是一个谪仙人的时候,后建玄教由五大长老执掌大权,分别是东长老李诩、西长老孙平、南长老谢仙、被长老冯义、中长老刁殷。在完颜北月崛起之后,五大长老或是坐化,或是归隐,或是身死,最后只剩下东长老刁殷一人。   待到慕容玄阴掌权,废黜长老之位,增设两位副教主,除了宋青婴之外,李诩从东长老变为另外一位副教主,只是因为长年闭关求长生之故,并不如何露面,以至于年青一代的修士对于这位老前辈都知之甚少。   不过溪尘这位尘字辈大真人显然不在其列,当年道门八老谋划天下之时,李诩便是他们的对手之一,他曾与青尘在玄都之上论道,也曾与微尘在巨鹿城中斗法,可谓是道门的大敌之一。所以当李诩出现,溪尘第一个认出了李诩的身份。   老人行走之间仿佛缩地成寸,在短短片刻之间就已经来到四人面前,首先望向溪尘,淡笑道:“溪尘,你我二人可是多年不见了。”   溪尘面对这位比自己还要大上三岁的老人,有些气闷。这么多年以来,他做惯了最为年长之人,就连天机榜三圣都是他的晚辈,天机榜十人中的蓝玉、赵青等人也都是如此,这些世间顶尖之人不管心里如何是想,在面上都会尊他几分,今天乍一遇到一个同辈之人,却是有些不太习惯。   徐北游望向这位比徐林还要年长半个辈分的老人,没有自恃修为就坦然而坐,缓缓起身之后拱手道:“晚辈徐北游,见过前辈。”   李诩当年被封为“文若公”,一个文字就已经说明其几分性情,不是那种跋扈乖戾之人,讲究一个人敬我三分我则敬人一丈,面对徐北游的主动示好,李诩立时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道:“久闻徐宗主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徐北游淡笑道:“李先生过誉,徐某没有想到李先生会亲临碧游,有失远迎。”   李诩笑着摆了摆手,“静极思动,老朽闭门求长生多年,这次出关,偶然间听闻徐宗主在碧游岛上重立剑宗,广迎天下来客,所以就从后建动身,赶到碧游岛,既是想要见一见徐宗主这位大名鼎鼎的少年英雄,也想见一见几位老朋友,一叙旧谊。”   溪尘呵呵一笑。   李诩斜斜睥睨了老道人一眼,哂笑道:“只是没想到青尘已死,微尘归隐,就剩下个最不济的,实在无趣。”   溪尘一拍面前石桌,瞪眼道:“李文和,你说谁呢?”   李诩背负双手,抬头望天,“谁答应就是说谁。”   溪尘冷哼一声,“败军之将,也敢言勇。”   李诩收回视线,微笑道:“当年的十年逐鹿,老夫是败了不假,可老夫今日还是玄教的副教主。当年道门胜了也不假,可道门在日后风光无限的时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溪尘顿时被戳中痛处,又重新坐下,不再继续说话。   徐北游听出了李诩话语中的几许话外之音,笑道:“剑宗不是道门,之所以要与道门为敌,只是因为千年宿怨,并无威临天下之意。”   李诩转头望向这位年轻的大剑仙,缓缓道:“徐宗主此言,老夫自是相信。”   徐北游道:“李先生的言外之意,无非是信得过徐某,却信不过剑宗。”   李诩没有否认,“徐宗主已经是证道大长生之人,飞升有望,这人世间的功名利禄,自然无法牵动徐宗主的心神分毫,可能够飞升之人毕竟只是少数,其他人还是要继续在这万丈红尘之中打滚,面对这‘天下’二字,可就不好说了。”   徐北游重重叹息一声。   他也想过自己飞升之后的剑宗会走向何方,不过正应了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就算他想做马牛,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从史书来看,今人总会为后人订立下许多规矩,前提就是在于今人假设自己比后人更懂以后的世道,无疑是将自己当作了先知先觉的神仙,可是前知五百载容易,后知五百载却是难如登天,哪怕是天上的仙人也做不到。   所以徐北游不想去为剑宗订立什么规矩,因为他也不知道日后的世道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今日所订立的规矩,能否适应明日的世道。   与其作茧自缚,倒不如顺其自然。   李诩人老成精,仅仅是看徐北游的神态,便能猜测一二,继续说道:“看来徐宗主也是有心之人,老夫便不再多言了。”   徐北游点了点头,伸出手掌侧身作请之态,对溪尘和李诩说道:“还请两位前辈先上莲花峰,徐某暂且失陪。”   李诩瞥了眼溪尘,“老夫自无不可,就怕有人不敢。”   溪尘猛地站起身来,“谁不敢了?不就是一座莲花峰吗,上清大道君的道场了不起啊?有什么不敢的。”   李诩呵呵笑道:“可现在的莲花峰上却是没有一个道门中人。”   溪尘冷哼一声,“贫道登顶之后,便有了。”   李诩说了一个好字,率先迈步走向莲花峰。   从始至终,这位后建宿老都没有与慕容萱说过半句话。   慕容萱也是无动于衷。   另一边,溪尘却是没有那么爽利,先去跟自己的小徒弟交代了几句,让他带着黑驴在镇子里住下,然后才紧随着李诩的身影,往莲花峰行去。   徐北游伸出一只手掌。   然后有一把玉质断剑猛然跃出,悬停于他的掌心上方。   殊归。   此时的殊归颤鸣不止,剑尖指向一个方向。   在那个方向的尽头深处,是一片白雾茫茫的云气笼罩所在,在云气雾气之下,则是一座常年不见天日的道观。   徐北游默念一个去字。   殊归一闪而逝。 第六百四十五章 囚牛非龙而是笼   一行三人,循着殊归一剑的踪迹,出了莲花镇,朝莲花峰方向缓缓行去。   徐北游独自一人走在前头,双手负后,闲庭信步。   慕容萱和齐仙云并肩走在后面,尤其是慕容萱,神色晦暗不明。   来到莲花峰的山门处,徐北游抬头仰视上清大道君亲笔的“上清莲花”四字,虽然没有像寻常剑道修士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但也满是钦佩道:“祖师留字,每一笔画都是一剑,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慕容萱没有说话。   齐仙云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徐北游嗯了一声,没有隐瞒道:“我在寻找一座道观,那是一座废弃很久的道观,就在莲花峰之下的云深不知处。至于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我在得到天道馈赠的时候,曾经借助天道有过惊鸿一瞥。”   齐仙云默然无声。   在秋叶闭关的时候,道门暗流涌动,因为种种原因,她被派遣到碧游岛上,作为大真人驻守于此。在那段时间中,她走遍了碧游岛,自认还算熟悉,废墟残骸和断壁残垣见了不少,但从未见过什么道观。   慕容萱倒是有些后知后觉,恍然道:“你说的该不会是囚牛观吧?”   徐北游有些惊讶道:“慕容夫人博闻强记,当真是好见识。”   慕容萱道:“只是在道门典籍中见过一二记载,不过天尘大真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已经将典籍中的相关详细记载悉数抹去,只剩下只言片语,让人无从推断。”   说话之间,三人来到牌坊下,徐北游按住腰间诛仙的剑柄,站在牌坊下,雪白衣衫随山风而动,恍然若仙。   慕容萱和齐仙云站在距离他稍远的地方,望向牌坊后的登山之路。   不过徐北游丝毫没有想要现在登山的意思,问道:“慕容夫人,囚牛二字作何解?”   慕容萱想了想,回答道:“《治世余闻》有云,囚牛,龙种,性好音乐,常常蹲立琴上。据说剑宗中曾有人依序龙生九子的传说,铸剑有九,为首者便是囚牛。”   徐北游说道:“我为此曾专门翻阅过一些剑宗代代流传下来的典籍,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剑宗之中,也许是因为隐秘之故,囚牛并非字面的意思。换而言之,囚牛的关键之处不在于龙生九子,而在于一个囚字,这个囚字就是囚牢的意思,至于为何要称为囚牛,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慕容萱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说囚牛观其实是一座牢笼?”   徐北游没有肯定,不过也没有否认,只是站在原地望向云遮雾绕的莲花峰。   不多时之后,从莲花峰上下来一道身影,看到慕容萱后,先是一愣,继而有些心虚,不过在徐北游这位大剑仙的威势之下,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到三人面前,对徐北游恭敬行礼道:“见过徐宗主。”   在话语之间,怎么听也是带了一份谄媚。   齐仙云见到这一幕,小脸又刷的一下雪白一片,不过不是被惊被吓,而是被气的,她伸手指着此人,颤声道:“杜海潺,你怎么能……怎么能……”   来人正是杜海潺,曾经的江南道门之主,曾经执掌江都道术坊紫荣观,继承了杜氏一门的尊号,经过历代前人叠加累积之后,足有十四字前缀之多,哪怕是放在道门之中,也算是显赫无比的一方诸侯了。   如果说溪尘背弃秋叶,是因为他本就与秋叶不是一路人,正如李诩所言,秋叶在风光无限的时候冷落溪尘这位功勋老人,现在也怪不得溪尘落井下石。   可是杜海潺不一样,在道门鼎盛之时,秋叶从未亏待过这位功勋之后,虽然没能像杜明师那般被敕封为总掌东南及江南道门大天师,但也继承了杜明师的江南道门和江都道术坊,尊荣至极,可此时他却背弃了秋叶和道门,投入大敌剑宗徐北游的麾下,做摇尾乞怜之状,这让齐仙云如何不怒。   不过正应了那句老话,位置决定思量。   杜海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羞愧有之,但绝无后悔之意。   自从江都之变之后,紫荣观被毁,道术坊易主,他仓皇逃出江都,蛰伏于湖州境内,成为了一个天大的笑柄,被徐北游讥讽为“主事数十年,年年失地,尊号十几字,字字欺天”。   当时因为秋叶和尘叶相继闭关,三大弟子争夺首徒之位,使得三大派系内斗不休,而慕容萱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道门掌教,此时也无力掌握局势,只能暂时作壁上观,故而道门对于道术坊失守一事,近乎是不管不问的态度,让剑宗轻易占据了江都。   待到道门的内斗终于暂告一段落,徐北游已经整合剑宗,重设三大长老,此时的剑宗势大难制,哪怕是道门也很难夺回江都的道术坊。   如此一来,杜海潺便成了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单凭他自己的力量,想要夺回祖宗基业,无疑是痴人说梦,他只能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玄都之上。为此,杜海潺放下了自己以往的封疆骄横之态,可谓是温顺如家猫,对于秋叶的法旨,他自无不从,可就算如此,等到最后也没能等到“收复”江都道术坊,反而是等来了秋叶的一道法旨,让他与前来传旨的镇魔殿楚江王,以及他的江南道门残部,一道离开江南前往魏国,听从慕容萱的差遣。   杜海潺可不是齐仙云这等不谙世事的“三岁小儿”,他立刻嗅出了几分“弃子”的意味,对于道门已经失望至极的杜海潺在几番思量之后,干脆是一不做二不休,暗地里联络剑宗张雪瑶,将楚江王拿下,然后投了剑宗,随着剑宗一起来到碧游岛上。   徐北游得知此事之后,虽然在心底里很看不上杜海潺的为人,否则早年时也不会对他出言讥讽,但徐北游也深知现在这个时候不是个人意气的时候,正所谓千金买马骨,杜海潺就是那具马骨。徐北游此举便是要让道门中人看看,剑宗连杜海潺这样的人都能容得下,别人自然也能容得下。   所以杜海潺就出现在了这儿,而且徐北游还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件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 第六百四十六章 小道观里有洞天   这件隐秘之事,关乎到尘叶的下落。   当日尘叶从东北返回道门,中途被冰尘追杀,最后两人一起失去了踪迹。   既然秋叶断定尘叶在碧游岛上,那么冰尘自然也不会离得太远,再加上徐北游所看到的囚牛观,此事已经差不多是水落石出。   面对齐仙云的指责,杜海潺无动于衷,仍旧保持着对徐北游恭敬行礼的姿态。   直到徐北游伸手虚抬,杜海潺这才直起身来。   徐北游道:“就请杜真人为慕容夫人解释一二。”   杜海潺恭敬应诺,然后开口道:“当日秋叶传下旨意,要我率领江南道门之众,先去魏国面见慕容夫人,然后再前往碧游岛,寻找尘叶的踪迹。”   慕容萱脸色晦暗,眼神复杂不明。   徐北游自顾说道:“如今的碧游岛,已经被天机阁悉数走了一遍,许多深埋地下的老剑炉都给寻了出来,可唯独没有找到那座囚牛观,那就只剩下一处……”   话音未落,徐北游如同一道白虹平地而起,直入九天之上。   齐仙云瞪大了那双灵气更甚萧知南的秋水眸子,匪夷所思。   难道尘叶师叔和那位已经叛出道门的师叔祖冰尘,当真在这座碧游岛上不成?   如今碧游岛上高人云集,竟是无一人发觉?   下一刻,整个碧游岛上下都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一道光柱接天连地,几乎与莲花峰登高。   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掠过一个念头,这是那位剑宗宗主到了。   不愧是天机榜三圣之一,不愧是窥得飞升之机的在世仙人。   当真是好大的气派。   徐北游不曾御剑,就这么悬空虚立于比莲花峰更高的天幕之上,大袖飘摇,上身微微前倾,俯瞰整座碧游岛,气势之高,睥睨天下。   当那道光柱渐渐消失之后,整个碧游岛之上经过短暂的寂静,然后骤然爆发出如大浪大潮一般的喧闹之声,所有人都朝着莲花峰的脚下汇聚而来,若是从上空向下俯瞰下去,就像是一条滚滚洪流。   徐北游没有去看莲花峰之外的景象,而是望着着莲花峰怔然出神。   莲花峰之所以名为莲花峰,正是因为其高耸入云,在峰顶周围有一片好大的云海,终年聚而不散,远远望去,就好似是一片片绽放的莲花花瓣,整个峰柱便成了莲花的根茎,由此得名莲花峰。   后来上清大道君在此开宗立派,将这一片云海以无上大神通炼化,成为一道天然屏障,可以阻隔诸多窥探,甚至是寻常术法也破不开这片云海。   此时徐北游能够清晰感知到殊归一剑就在莲花峰的云海之下,却看不清云海之下到底有什么,哪怕他现在的双眼可以洞破虚妄,也仍旧是如此。   于是徐北游缓缓伸出一手,以右手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然后轻轻一划。   一指便是一剑。   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可是在天幕上留下了一道深刻剑痕,将整座云海从中轰隆分为两半。   在偌大云海之间,出现了一条长不可以道里计的的沟壑,这道沟壑便是剑痕。   沟壑两侧的云海好似是巨大雪白瀑布,无数云气在弥漫之间向下翻滚垂落。   拨云见日,蔚为壮观。   徐北游的双眼之中有紫气流动,沿着这道正在不断合拢的沟壑向下望去。   一座孤零零的小道观果真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这座位于莲花峰下幽谷尽头处的小道观看上去已经有了许多年头,无论是屋顶的瓦片还是梁柱,都充满了岁月的痕迹,比起江都道术坊中的紫荣观、梅山上的青景观、或是中都的崇龙观,这座只有前后三间房的道观实在有些过于简陋了,可是以它的隐藏之深,应该就是囚牛观无疑了。   徐北游有些好奇,到底是谁在莲花峰下修筑了这座道观,这座以“囚牛”之名掩饰其囚牢之实的道观,其中所囚之人又究竟是谁?   徐北游的身形再次化作一道长虹,不过这次变成了从天而降。   白虹穿过云海间正在以肉眼可见速度合拢的沟壑,急速下坠,落入莲花峰下的幽谷之中。   这座常年不见天日的幽谷顿时轰然震动,就连莲花峰上也可隐约听闻。   不过那座首当其冲的简陋道观却是稳如泰山,不摇不动。   此时殊归正悬于道观之前,轻轻颤鸣。   徐北游招手唤回殊归握在掌中,然后举步走向这座并不起眼的道观。   道观的大门大开,可以清晰看到其中的各种摆设,空无一人,而且还是那种已经多年无人的感觉。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迈步跨过门槛。   一道门槛内外,便是两重天地。   从门外看,门内只有一座道祖像,一条香案和几个蒲团。   可真正进到门内之后,却是另外一番天地。   小小道观,别有洞天。   原本看似只要几步就能走完的道观大殿,此时大了几百倍不止,方圆数百丈,难分东西南北。   徐北游环顾四周,略微皱了下眉头。   这里似乎经历过一番激斗,还未完全复原,所以本该是一马平川的大殿之中,生出了许多莫测变化,有各色剑气弥漫期间,阻挡住了去路,也遮蔽了徐北游的视线。   而这些剑气在纵横交错之间,又将整座大殿分割成一个个“独立区域”,其间蜿蜒道路极多,使得徐北游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直接破去这些凝而不散的拦路剑气,要么就绕路而行,从剑气的缝隙之间穿过。   徐北游思虑再三之后,决定绕路而行。虽说他有打碎这些剑气的底气和实力,但他不确定打碎这些剑气之后又会激发什么变化,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决定小心行事。   徐北游决定之后便再没有丝毫犹豫,开始迈步前行,一路上或是骇人或是瑰丽的剑气异象,都没能让他停留脚步片刻。   因为这些剑气对于他而言很是熟悉,就是剑三十六。   最终来到一座剑气格外“茂盛”的地方,大概位于大殿的中心位置,距离那座可望不可即的道祖像已经不算远。   当徐北游步入其中,一股几乎是微不可查的剑气骤起骤灭。   徐北游不由一笑。   剑二十六,御微一剑? 第六百四十七章 当年师徒恩怨事   若是放在以前,这缕剑二十六的剑气对于徐北游来说,还真算是个麻烦,毕竟其剑气剑意都实属上乘,不过对于现在的徐北游而言,却算不了什么,因为这一剑只是中规中矩的一剑,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舍命一剑,应对起来并不困难。   所以徐北游只是一挥大袖,便将这缕剑气直接打散。   他继续前行,只是脚步稍稍放慢。   囚牛观,囚牛观,囚牛非龙而是笼。   身陷这座道观的人自然就是笼中鸟雀。而造就一个笼子,通常要用一条条竹篾编成,就像栅栏,使其既有缝隙又不至于让笼中鸟雀飞走。   如今道观内的遍地剑气就是编织笼子的竹篾。   徐北游放眼望去,虽然此时道观中的剑气极其杂乱,但多少还是有迹可循,刚好是三十六道剑气,对应了剑宗的无上之学,剑三十六。   从这一点上来看,这座囚牛观一定是极为重要的地方,准确来说,囚牛观对于剑宗来说曾经极其重要,只不过如今已是过往云烟,甚至随着剑宗倾覆,被彻底遗忘在了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中。   这让徐北游更为好奇,剑宗先人花费如此大的周章修建了囚牛观,究竟所囚何人?   这也让徐北游想起了剑冢岛上的秘境,以及道门镇魔殿中的镇魔井,难不成这里也是一处与镇魔井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所在?   徐北游继续前行,走过一道道剑气,终于走到了道观的尽头。   这里是一座巨大的道祖像,而且还是典型的剑宗的道祖像——因为道祖手中持剑,又掐剑指,作降魔除妖之状。   在道祖塑像的脚边,有一位身着玄黑道袍的道人盘膝而坐,一身气机悉数内敛,竭力压制体内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的凌厉剑气,以至于他的体表不时有丝丝缕缕的紫青色剑气渗出,然后缓缓消散。   正是逃命至此的道门黑衣掌教尘叶,在他不远处则是同样狼狈不堪的冰尘,两人在此已经对峙了大概小半年的时间。   相较而言,还是冰尘更狼狈一些,此时她正处在剑三十五的位置,距离最后的剑三十六还剩下一步之遥。一路连破三十四剑的冰尘已经近乎力竭,好在尘叶同样没有余力跨越仿佛是天堑一般的剑三十六,只能就这么陷入僵持之中。   当看到徐北游走入此地的时候,尘叶的脸上顿时露出死灰绝望之色。   冰尘望向徐北游,嗓音沙哑道:“我差点就要以为要在此地熬到证道飞升了。”   徐北游绕过一道道散乱剑气余韵,来到剑三十五的范围边缘,没有踏入其中,微笑道:“谁又能想到在莲花峰下竟是藏着这么一座不见天日的道观,实在不好找啊。”   冰尘瞥了眼徐北游此时的模样,一头白发已经变成了乌发,一袭白衣,腰间系着长长的白色腰带,不像是白衣飘飘的仙家人物,倒像是给人戴孝。还有就是这家伙眉心处的一点紫色灵符,竟是让她生出几分压抑之感,真是奇哉怪哉。   徐北游没有急着去处置已经是笼中之鸟的尘叶,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冰尘收回视线,玩味反问道:“你身为堂堂剑宗宗主,竟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难道这里是只有历代剑宗宗主才能知晓的地方?”   “差不多吧。”冰尘道:“不过准确说来,加上你也只有四代剑宗宗主知晓此地,从你往上数,那三代剑宗宗主分别是:公孙仲谋、上官仙尘、许麟。”   徐北游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没想到这座囚牛观竟是涉及到三代宗主。   冰尘似是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又道:“根据我在这半年时间中的推测,公孙仲谋可能知道这里,也可能不知道这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未来过囚牛观,真正与这座囚牛观有关的是上官仙尘和许麟这对师徒。”   无论是按照辈分来算,还是按照年龄来算,冰尘都与上官仙尘相差无几,所以冰尘知道些许秘闻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   徐北游望着冰尘,静待下文。   冰尘说道:“当年上官仙尘之所以被说是德行有亏,除了因为他第一次出世就大杀四方之外,还有一点,便是因为他有弑师之嫌。上官仙尘在第一次被紫尘所败之后,返回碧游岛,此时他与自己的授业恩师许麟有所分歧已经众所周知之事,所以在不久之后,许麟突然消失不见,上官仙尘就任宗主之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上官仙尘弑师上位,而上官仙尘也从未辩解什么,于是上官仙尘的弑师之名很快就传遍了天下,且成为世人公认之事。”   说到这里,冰尘顿了一下,深深看了一眼徐北游之后才继续说道:“以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直到我来到这里之后,我却忽然发现,也许上官仙尘与许麟的争执是有的,上官仙尘强行取代许麟成为剑宗宗主也是实情,可他未必就杀了徐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徐北游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年还是首徒的上官仙尘与其师剑宗宗主许麟之间因为剑宗日后走向而产生分歧,继而近乎反目,成为水火不容之势,最终在上官仙尘返回碧游岛之后,发展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于是两人在莲花峰上爆发了一场师徒斗剑,这场斗剑左后以天纵奇才的上官仙尘取胜而告终,然后上官仙尘带领依附于自己的少壮派,取代了以宗主许麟为首的老旧派,成为新一代的剑宗宗主。   这些都是剑宗内部有典可查的实情,徐北游已经读过不止一次。   真正让人存疑的是,许麟的去向。   在剑宗的宗史记载上是一字无有,好像是这位曾经的宗主凭空消失了。   也正因为如此,包括剑宗中人在内的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是上官仙尘在那场斗剑中斩杀了自己的恩师许麟,许麟早就已经尸骨无存,自然无迹可寻。   毕竟当时的上官仙尘还未剑道圆满大成,许麟又是其师,成名多年,两人交手之下,上官仙尘必然要全力死战,就算想要留手,恐怕也很难做到。   如此种种,都说明上官仙尘似乎已经是必杀许麟无疑。   可随着这座囚牛观的现世,似乎又说明着,当年的上官仙尘并未弑师,只是将许麟囚禁于莲花峰之下。 第六百四十八章 可杀可不杀之间   徐北游沉默了许久,没有发表自己的任何看法。   虽然世间很多人都说他有当年师祖之风,但实际上,他与上官仙尘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上官仙尘是那种藐视世间所有规矩礼法的真正洒脱之人,所以他才会不问对手的宗门出身,拔剑便是死战,所以他才会与师父产生分歧,甚至对于自己出身的上官氏也颇多看不上。可徐北游不同,他最是讲究规矩和道理,就连张雪瑶都觉得他像个小夫子,与上官仙尘的洒脱相比,徐北游几乎是从无一日逍遥,他所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为了身上的责任和重担。所以他对上官仙尘的许多所作所为都是不尽认同。   不过话又说回来,认同也好,不认同也罢,当年之事和当年之人都已经被风吹雨打去,按照年龄来算,许麟除非是证道飞升,否则绝不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   上官仙尘是否将许麟囚禁于此,也不是多么重要了。   至于是否为上官仙尘正名,徐北游在一时半会儿之间也没有想好。当初上官仙尘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没有对自己弑师的传言做出任何辩解,他本人都不在意,徐北游也无意再去画蛇添足。再者说了,囚禁恩师也未必比弑师好上多少,同样是大逆不道,只是轻重不同而已。   冰尘盘坐于地,将断贪嗔横于膝上,说道:“你想好没有?想好就赶紧把我从这里救出来,现在我被困在这道剑三十五中,束手束脚不说,还时时刻刻要防备剑气入体,实在难捱。还有,我知道你的战力要比我高上许多,可说起实在境界,你我也都是地仙十八楼的境界而已,你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一些……”   徐北游回过神来,微笑道:“简单。”   下一刻,冰尘脸上的表情骤然凝滞,就见徐北游拔出腰间诛仙,轻描淡写地一剑前指。   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的剑三十五顿时烟消云散。   饶是冰尘这位地仙十八楼的剑仙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这还是那个她所熟知的徐北游?难道短短半年不见,这小子又近乎逆天改命地再次修为大进?   这时候她再看向徐北游的一头乌发,就很是复杂难言了。   徐北游不等冰尘开口相问,便已经主动说道:“冰尘前辈有所不知,徐某在江南斩杀魏王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几分天道馈赠,不但得以补全当年折损的寿元,而且还得了飞升之机,此生证道长生有望,如今亦是修为精进,距离十八楼之上也只剩下一线之隔而已。”   冰尘忍不住轻吸一口气。   飞升之机,证道长生。   别看十八楼境界距离十八楼之上只有一线之隔,可其中的差距之大,丝毫不逊于地仙一重楼到地仙十八楼之间的距离。其关键不是在于战力高低,而是在于长生与否,可以说长生二字几乎是所有十八楼修士的梦寐所求,如今徐北游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他已经有证道飞升之机。   一个尚且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证得长生,让她这位活了百岁以上的老人,情何以堪?   徐北游没有过多理会冰尘的惊讶,一步踏出,相隔着最后的剑三十六与道祖像下的尘叶遥遥相望。   尘叶毕竟是修行多年,眼力还是有的,此时他心知肚明,以徐北游刚才一剑破去剑三十五的气象来看,这位道门大敌的战力已经超出寻常十八楼地仙太多,想要破去最后的剑三十六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在于是否愿意而已。   以他如今的狼狈姿态,想要胜过这样的徐北游,无疑是痴人说梦。   尘叶在短暂的绝望之后,面露苦笑。   徐北游开口道:“尘叶大真人,久违了。”   尘叶苦涩道:“徐宗主亦是久违了。”   徐北游提起手中诛仙,往前一点。   剑三十六,开天。   只是徐北游的开天一剑,与横贯于整个囚牛观中的开天一剑相比,实在是有些渺小,就像是一根银针与三尺青锋之间的差距。   不过徐北游的这一剑本就不是要彻底破去最后开天一剑,因为他已经大致看出,这最后的剑三十六一剑才是整座囚牛观的根本所在,只要这一剑还在,先前被破去的三十五剑也可以在此基础上逐渐恢复原状,可如果破去这一剑,那么囚牛观的整个小千世界都要土崩瓦解。   所以徐北游只是以不完整的剑三十六小开天在眼前的开天一剑上强行破开一个洞口,不伤及其根本,又可让自己一穿而过。   当徐北游来到尘叶的面前,尘叶也站起身,问道:“徐宗主来此,是要杀贫道了事?”   徐北游直言道:“尘叶大真人算是与先师有故交之谊,与我剑宗为敌也是各为其主之故,在于可杀和可不杀之间。”   尘叶问道:“那贫道是可杀还是可不杀呢?”   徐北游与尘叶擦肩而过,一步步走到那座道祖像的前面,“虽然我杀了很多人,但我还是要为自己辩白一句,我其实不是个嗜杀之人,对于杀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很多时候我之所以杀人,是因为杀人可以解决问题,也就是所谓的情势所迫才不得不杀人,能不杀的时候,我都尽量不杀。”   尘叶转过身,望着徐北游的背影,叹息一声:“徐宗主当真是好肚量,好胸襟。贫道要谢过徐宗主的不杀之恩了。”   不管徐北游打量了什么主意,他这番话的意思都已经很明白,那就是他并不想杀尘叶,对于一位志在长生的大地仙而言,活着比什么都强,只要活着便长生有望。为了大义或是尊严或是其他什么而去赴死的十八楼大地仙,终究只是少数。   徐北游转过身来,望向尘叶,“不过为了大局之故,我还不能放大真人离开此地。”   尘叶心思急转,立时明白了徐北游的用意。   徐北游方才之所以不曾破去最后的剑三十六一剑,就是要继续维持囚牛观的小千世界,把尘叶继续困在此地。   已经认命的尘叶没有再多说什么。   徐北游也没有再去理会他,一抖大袖,从袖中飞出一抹飞剑,正是先前为徐北游引路的殊归。   徐北游回头望着道祖像沉思片刻,再一挥大袖。   道祖像右手持剑,左手的食指中指并作剑指,只是两指之间略有缝隙。   殊归一闪而逝,刚好落在这道两指间的缝隙之中。   下一刻,整座道祖像轰隆隆地向一旁移开,好似大开门户。 第六百四十九章 十三代宗主许麟   门户大开之后,眼界也随之自开。   一条长长通道出现在徐北游的眼前。   道路两侧,悬剑无数。   一眼望去,道路似乎没有尽头。   徐北游没有什么犹豫,迈步走入其中,徐北游默数道路两侧的悬剑数量,一直数到三百六十之后,终于走到通道尽头,是一间密室,上为圆顶,下为方室,寓意天圆地方。在正中位置摆有一方坐台,上有蒲团,蒲团上坐有一具枯白骸骨。   这位便是徐北游的祖师,剑宗的第十三代宗主,许麟。   一代剑仙在这等无人可知之地,以这种默默无闻的方式落下帷幕。与他的弟子上官仙尘相比,的确是不如多矣。   徐北游对于这位祖师没有什么特殊观感,委实是相隔年代太远,没有什么印象,就算从书中或是从先人口中听到寥寥几言的描述,也不足以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形象。   不过毕竟是剑宗先祖,又是为上官仙尘打下夯实基础的前代宗主,徐北游也没有什么不敬之处,轻轻叹息一声之后,一步步走到这具骸骨的面前,然后一挥大袖,将这具祖师骸骨收起,打算将其带离此处再择地安葬。   随着徐北游做出这个动作,整个密室轰然震动,外面通道中所悬的三百六十把利剑摇晃不止,叮当作响。   徐北游没有回头,仅仅是再一挥袖。   震颤不休的密室和通道内的悬剑瞬间恢复平静。   建立囚牛观小千世界之人是上官仙尘,不过当时修为远未大成的上官仙尘远不能与此时已经临近巅峰的徐北游相比,所以徐北游轻而易举地平复了这次阵法反噬。   徐北游又环顾四周,不出意外,在密室中还有许麟留下的遗言,就分布在四面的墙壁上。   不过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中,这位曾经的剑宗宗主并非是如何愤恨不平,反而是叙述了自己的生平过往,从拜入剑宗到成为剑宗宗主,共是四十年的经历。   相比起天纵奇才的上官仙尘“宫变”登位,或是公孙仲谋在倾覆之际的临危受命,许麟的经历更为传奇。纵观剑宗的几代宗主,上官仙尘出身五大豪阀之一的上官氏,公孙仲谋出身公孙氏,虽然徐北游幼时生活贫苦,但也可以算是世家出身,生父徐琰,养父韩瑄,并列为齐初三杰,均是公卿之家。可许麟不一样,他是切切实实的平民出身,本来是齐州的渔家子弟,在一次出海捕鱼时遭遇风浪,落水之后随波逐流,仿佛有神灵护佑一般,许麟竟是毫发无损地随着海浪一路漂流到了碧游岛,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许麟被刚刚返回无衍子发现,带回了剑宗。   再往下的事情,便是许麟以一介少年之身拜入剑宗门下,被无衍子收为弟子。然后在及冠时,许麟第一次踏足金鳌岛,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个资质根骨平平的宗主弟子,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许麟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是引来了岛上十座剑阵的认可,有剑气入体,境界大涨,与徐北游吸纳剑宗十二剑的剑气神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此之后,许麟在剑宗开始声名鹊起,成为宗内屈指可数的几位年轻才俊之一。许麟对此颇为志得意满,行事渐有骄狂之态,喜好聚众闹事,在一次与同门师兄起了冲突之后,将师兄打伤,被无衍子罚他在剑冢岛面壁思过,不料许麟在剑冢岛上又引来了九剑认主,再次境界大涨。   再后来,许麟又在蓬莱岛上得了一番机缘造化,堪称是天命之人。甚至是后来他入世行走世间,也不乏遇到各种机缘,又有诸多红颜知己,使得他这个渔家少年,竟是摇身一变成为堪与道门紫尘、青尘相提并论的才俊之流。   最终,许麟依靠着种种机缘,出人头地,从师父无衍子的手中接过了剑宗的宗主大位,成为剑宗第十三代宗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若是经历了太多顺境,就很难经历逆境,许麟正是如此,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从未遇到过什么太大的挫折,这也导致了他在日后面对自己的弟子上官仙尘时,才会输得如此彻底,倒下之后便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   徐北游心中颇多感悟,他在二十岁之后的这几年中,虽然几有波折,但总的来说也还是顺风顺水,如今他要面对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座高山,必要警醒几分,莫要重蹈许麟当年的覆辙。   徐北游收起思绪之后,不在此地多做停留,转身沿着原路返回,又见到了立于此地纹丝未动的尘叶,开口道:“大真人,请。”   尘叶望了眼密室,面露苦笑,不过却未多说什么,径直走入其中。   说一千道一万,活着比什么重要,就算被囚禁于此地,最起码还有飞升之望,只要能证道飞升,便能离开此地。可如果死在徐北游的剑下,那才是万事皆空。   徐北游一挥袖,道祖重新轰隆隆地合上,挡住了通道路口。同时,原本没入道祖像中的殊归一剑又重新出现,飞回到徐北游的手中。   徐北游以相同的手法穿过剑三十六之后,来到冰尘的身畔。   此时冰尘已经大致调息完毕,起身后直接开口问道:“我们该怎么出去?”   徐北游略微沉吟之后说道:“这处囚牛观我还有用处,暂且不能毁坏。”   说话之间,徐北游以指代剑开始不断出剑,以囚牛观中的剑三十六为根基,又有一道道剑气生出,共计三十五道,与剑三十六连为一体,竟是又将先前被冰尘破去大半的三十六剑阵恢复原样,甚至就连当年由天尘开辟出的那条“捷径”也被徐北游重新封死。   冰尘望着这一幕,就算她已经踏足地仙十八楼境界,也倍感惊奇,忍不住问道:“这就是飞升之能?”   徐北游含糊其辞道:“差不多吧。”   冰尘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道:“如今你又补齐了这方大阵,却是也把自己的退路堵死了。”   “那也未必。”徐北游不置可否,伸手抓住冰尘的手腕,“走了。”   冰尘一头雾水。   徐北游挥手掷出殊归。   这把上官仙尘的当年佩剑便是这座囚牛观的钥匙,而上官仙尘又将其留在了只有用诛仙才能开启的剑冢岛秘境之中,说到底,还是只有剑宗宗主才能来到此地。   在徐北游掷出殊归剑后,殊归大放光芒。   下一刻,两人周围场景变幻,显现出光怪陆离之象。   待到一切平复下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在囚牛观外。 第六百五十章 他年你若为掌教   在徐北游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慕容萱和齐仙云就一直停留在莲花峰下的牌坊前,丝毫没有要趁机逃走的意思,除了徐北游战力高绝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屡试不爽的诛仙剑气。徐北游在带慕容萱母女两人来到碧游岛之前,为了防范这位手段百出的慕容夫人,特意在其体内注入了一道诛仙剑气,将其修为封住大半,纵使慕容萱神通秘术无穷,无奈用不出来,也是白搭。   此时齐仙云正若有所思,慕容萱则是闭目养神。   忽然之间,齐仙云猛地转身,朝白雾茫茫的莲花峰脚下望去。   慕容萱依然闭目养神,无动于衷。   片刻之后,除了徐北游之外,还有一名满头白发的女子出现在齐仙云的视线中,手中握剑。   慕容萱终于缓缓睁开双眼,望向女子。   徐北游微笑开口道:“想必两位也都认识,用不着我再作介绍。”   慕容萱淡然道:“冰尘师叔,曾经的镇魔殿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谁人不识?”   冰尘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慕容夫人,怎么堂堂掌教真人也沦落到阶下之囚了?”   听到冰尘这番不留情面的言语后,慕容萱丝毫不动怒,淡笑道:“冰尘师叔不也是一样?其中区别不过是冰尘师叔降了剑宗,而我慕容萱没有投降剑宗。”   冰尘一笑置之,讥讽道:“慕容夫人真是好气节,希望慕容夫人在秋叶跌下云端之后也能固守这份气节。”   慕容萱毫不相让道:“若是有朝一日,剑宗再次倾覆于道门之手,也希望冰尘师叔莫要再背弃剑宗投效道门。到那个时候,就算冰尘师叔想要改换门庭,恐怕我们道门也不会要了。”   冰尘反唇相讥道:“那慕容夫人可要好生活着,我就怕你见不到那一天。”   慕容萱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冰尘师叔还要年长我几十岁,又受过几十年的镇魔井之苦,体魄多有亏空损伤,虽然冰尘师叔已经是地仙十八楼境界,但剑道不养生,衰朽惜残年,冰尘师叔与其担心我,倒不如多担心下自己。”   冰尘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断贪嗔,几缕白发悠悠飘荡,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森然意味,“如果我现在出剑,那么慕容夫人便不用为我担心了。”   慕容萱不为所动,“尽管出剑便是。”   两名女子针锋相对。   徐北游也不从中说和,只是望向齐仙云,恰巧齐仙云也望向徐北游。   两两相望,徐北游笑道:“仙云师姐,请登山吧。”   齐仙云不曾挪动脚步,开口道:“徐北游,你终有一日要死无葬身之地。”   徐北游笑了笑,“借你吉言。”   齐仙云认真说道:“我承认,你的剑很厉害,足以开山劈海,摧城断江更是等闲,如果你全力出剑,就算是这座莲花峰,恐怕都要被削去一截。”   徐北游仍是微笑不语,丝毫没有因为齐仙云仅仅是初入地仙境界就心生轻蔑,静待下文。   齐仙云犹豫了一下,脸色认真道:“过刚易折,你一味追求三尺之利,能够伤到掌教真人,也能折损掌教真人的道行,但想要凭此胜过掌教真人,仍是不现实。大齐皇帝萧玄就是前车之鉴。”   徐北游平静问道:“仅仅是一个过刚易折?”   齐仙云说道:“我曾读道典,自古以来就有以力证道的说法,且不乏例子,能将剑道修炼到你这个地步的,百年以来也唯有上官仙尘一人而已,可上官仙尘的下场又是如何?想必你也知道。”   徐北游轻声说道:“太宗文皇帝之死,以及上官师祖之死,都是涉及‘天道’二字,不可一概而论。”   齐仙云望向徐北游,“徐北游,我承认道门不得天道大势,可你又凭什么认为,你的剑宗就是占据了天道大势?”   徐北游按住腰间所悬的诛仙剑柄,“就算两家都不占据天道大势,两者相争,无非是力大者胜,最多不过是玉石俱焚罢了。”   齐仙云冷冷道:“你若身死,剑宗顷刻之间就要土崩瓦解。”   徐北游说道:“那也未必,凡事都讲究一个运势。剑宗之运势,可谓是否极泰来,就算徐某不在了,只要不逆势而行,上下一心,仍旧大有可为。可道门之运势,却是盛极而衰,如今暗流汹涌,派系林立,若是秋叶一走,没有稳定大局之人,那才是天崩地裂。”   齐仙云默然不语。   徐北游问道:“齐仙云,如果你真做了道门的掌教大真人,外有剑宗和大齐等强敌,内有势大难制的四派七峰掣肘,就算是直属于掌教大真人的积善派和五殿十二阁,也未必会服气你这位女子掌教,而你又没有天下第一人的无上修为,难以用武力压服这些派系争斗和内部矛盾,那你该怎么办?”   齐仙云沉默许久,说道:“儒家圣人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道门如一国,若真到了如此地步,只能徐徐图之。”   徐北游笑道:“圣人的话,自然不能算错,可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国无外患,在外患步步紧逼的时候,你再想徐徐图之,既没有这等时间,也没有这等条件。”   齐仙云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徐北游抬头望向云遮雾绕的莲花峰,“是很难想明白?还是想不明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道理何其浅显,可如今的道门却是死水一潭,大门紧闭,内里已是腐败。在这个时候,你想去改变,不是不能,而是很难。你也许忘了一个词,叫做积重难返,在这个时候就只能不破不立,兵行险招。”   齐仙云未置可否。   徐北游又道:“我很赞同魏王萧瑾的一句话,以小博大,就是在于一个赌字,虽然这个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那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赢了,一步登大罗生天,输了,失足落无间地狱。”   齐仙云脸色苍白。   徐北游背负双手,语气稍微沉重几分,“道门为大,剑宗为小,所以剑宗想要以小博大,就不得不赌,只要这次胜了,剑宗便可重新雄立世间,道门便要被打落山巅。如此一来,报仇和重振宗门这两件事都完成了,可谓是一举两得。”   齐仙云转头望着徐北游,语气微微颤抖,“好一个一举两得,不愧是剑宗宗主!”   徐北游仍旧微笑:“过奖。” 第六百五十一章 结盟合力伐无道   莲花峰乃是碧游岛第一峰,虽然难以比拟道门的西昆仑九峰,但也仍有千丈之高,除了位于山巅处的剑气凌空堂,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同样也是遍布大小各色建筑,如今登上莲花峰的各路高人们,就是下榻其中。   至于谁住的高一些,谁住的低一些,这本是十分考究剑宗待人接物的能耐,毕竟自古以来都是以上为尊,若是住的位置低了,那便是落了脸面,十分难以掌握。好在身份最高的秋月竟是主动提出住在靠近山脚位置的第一间别院,如此一来,有了堂堂佛门方丈做出表率,以秋月之身份,当然没有人会认为他居住在山脚就是身份低了,既然山脚位置不能算低,那么山腰处也不能算高,谁高谁低也就没有那么多说法了。   穿过牌坊,登上山路,很快就能来到秋月所居住的别院门前,这座别院本是由莲花峰的守峰人居住,阻止没有资格登上莲花峰之人的前行脚步,平心而论,秋月居住于此的确是屈尊了。只是按照秋月的说法,佛家不依外物,佛家不着色相,所以才在此地居住下来。   此时别院中有四人围绕石桌分别坐在四个石凳上,其中除了两位僧人之外,便是一对中年夫妻,男子儒雅,女子温婉,堪称是天作之合。   这对夫妻正是被钦定为玄教下任教主的玄教副教主宋青婴,以及玄教十二堂的白月堂堂主池青奴。   至于那对僧人,看面相似乎年纪并不大,但实际上却是已经近乎九十高龄的老人,分别是佛门龙王和佛门方丈秋月,两人在佛门中的地位,大致相当于秋叶和尘叶在道门中的地位,两人一起出现之后,几乎可以代表整个佛门上下。   此时四人对坐闲谈,宋青婴是熟读三教经典的饱学之人,池青奴也是才女之流,而秋月和龙王也都如历代佛门高僧那般,能言善辩,学问广博,此时自是相谈甚欢。   就在此时,秋月忽然熄声,然后转头向门外的山路方向望去,轻轻开口道:“好盛的剑气。”   龙王和宋青婴同时反应过来,宋青婴赞叹道:“天下剑气共一石,此二人独得八斗,天下其余剑道修士共分两斗。”   话音落下,一行人来到别院未关的大门前,为首之人,正是腰悬诛仙的徐北游,在他身后的是三位女子,每一位女子都是在天下之间大名鼎鼎之人,曾经将偌大道门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慕容夫人慕容萱,被誉为谪仙大材且差一点便要成为道门史上第一位女子掌教的齐仙云,还有叛出道门归入剑宗的天下第二剑仙,冰尘。   至于第一剑仙,自然是徐北游,同时徐北游也是继上官仙尘之后又一位能在“剑仙”二字之前冠以一个“大”字之人,放眼其他剑仙人物,无论是无衍子、许麟这些前辈祖师,还是公孙仲谋、萧慎等人,都没有这个资格。   何谓大剑仙,最起码也要是独步天下,若有诛仙在手,纵横天下而莫有抗手。   修士之间,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莫说什么辈分身份,长生路上,达者为先。   所以在徐北游踏足这座别院之后,包括秋月在内的四人起身先向徐北游见礼,然后才是徐北游还礼。   然后才是三位女子与四人再互相见礼。   不管怎么说,都是天下之间有名有姓之人,不到你死我活的时候,总要维持面上的礼数,至于冰尘和慕容萱之间互相讥讽,则另当别论。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话虽如此,可慕容萱和秦穆绵,秦穆绵和林银屏,林银屏和张雪瑶,张雪瑶和慕容萱,还有冰尘、颜可卿、方璇这辈人中的恩恩怨怨,谁又放过谁了?都是纠缠了一辈子也没能算清楚的糊涂账。   见礼之后,秋月开口问道:“徐宗主可是要登山?”   徐北游点头道:“正是如此。”   秋月微笑道:“若是徐宗主不嫌,老衲就陪徐宗主一起登山。”   龙王、宋青婴、池青奴也开口道:“愿与徐宗主同往。”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朝四人抱拳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于是原本的一行四人变成了一行八人。   继续往上之后,又陆续有秋思、蓝玉、赵青、王生、唐圣月、柳正清、钱牧斋、李诩、溪尘等人汇聚而来,使得一行人的队伍愈发庞大。   当最终来到峰顶的时候,徐北游的身后已经浩浩荡荡几十人,所有的有资格登上莲花峰之人,尽数跟随徐北游登上莲花峰峰顶。   所有人,无论是秋月、蓝玉这样的宿老人物,还是张雪瑶、秦穆绵这样的长辈人物,亦或是冰尘、慕容萱这等素来不服他人之人,都是围绕徐北游而立。   好似众星捧月。   徐北游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得之。”   整个莲花峰的峰顶鸦雀无声。   在场之人都是心思灵敏之人,徐北游的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抛开世俗争斗不提,对于天下间的无数修士而言,如今的天下之主是道门无疑,徐北游说天下唯有德者得之,言外之意便是道门无德。   果不其然,徐北游接着说道:“如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一切缘何而起?只因是道门失德!”   “缘何而起”四字很轻,“道门失德”四字又被咬得很重,一下子便添了许多肃杀意味。   这时候,无论是十八楼地仙,还是一宗之主,都静静聆听。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不得不认可徐北游的地位,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子,而是真正威临天下的大人物了。   当年的紫尘,当年的上官仙尘,不过如此。   围绕着徐北游的周围,则是形成了以他为首的结盟。   这个结盟,直指占据天下之主位置多年的道门。   换而言之,道门立在巅峰已经太久太久,若是道门有德,旁人自然不敢如何,可一旦道门失德,所有对于道门敢怒不敢言之人就会联起手来,将道门打落山巅。   在场之人无不神色凝重。   秋月首先开口道:“道门无德而倒行逆施,天下有识之士共讨之,今日我等在莲花峰上结盟,共伐无道,共诛失德。”   蓝玉接着说道:“长生路上无大小,达者为先,故几番商议之后,我等愿共尊徐宗主为盟主。”   徐北游谦让道:“徐某年少德薄,愧不敢当。”   宋青婴道:“徐宗主勿要推辞,此乃众望所归。”   众人附和道:“徐宗主勿要推辞。”   徐北游不再拒绝,双手抱拳,环顾四周众人:“既然如此,徐某便勉居其位,还请诸位襄助,共诛道门。” 第六百五十二章 天下之间有二事   在靖宇元年二月,这个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一个惊人的消息从东海传出,然后迅速蔓延至整个中原,不过紧接着又被另外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所掩盖。   第一个消息是新任魏王徐北游正式封王就藩,使得魏国全境上下震动,而魏国全境并未有太多抵抗,在大势已去的情形下,很快便归顺了新王,包括魏王宫在内的所有资财也悉数归于新王。而老王妃完颜英祝则是带领大批仆从和自己的嫁妆,乘船离开魏国,返回后建,投奔自己的兄长完颜北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回了娘家。   在此之后,萧知南往魏国派遣了大量官员,徐北游借着改天换日的东风完成了魏国中枢的高层整改。大量旧魏国时代的官员被革除职务,甚至有一部分冥顽不化者更是直接被斩,家财全部抄没,同时徐北游又以魏王的名义下发了第一道谕旨,大概意思是大军征战多日,民生困苦,如今国难当头,所以请诸公慷慨解囊。   可绝大多数魏国权贵还是叫苦连天,最高者捐两万两,低的不过是几百上千,敷衍意味极重,所有人都在哭穷,甚至有人哭诉一日三餐尽食霉米,安得多金?将公卿尽伶人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时间魏国上下好不热闹。   魏国诸公真的没钱吗?非也。根据暗卫府的卷宗,凡是能在魏国东都有头有脸的权贵,身家大都在一百万两银子以上,更有甚者,如各大公侯府邸,家财足有千万之上,其豪富也可见一斑。   所以接下来徐北游就让这些拎不清的魏国权贵们见识了新王的雷霆之怒。他先是密令暗卫查惩了几名不大不小的官员,然后借着此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开始大肆肃清,由帝都那边派来的暗卫府之人主理,彻查魏国权贵。   一时间大批官员落马,更有数名公侯权贵直接被投入大狱,徐北游再次下旨,“凡是涉及此案者,家产抄没,革去官职,若有极为恶劣者,立斩不赦。”   有句话说的好,叫做千里做官只为财,这做官的又有几个是干净的,证据确凿之下,都够上刑场上走好几遭了。故而徐北游也毫不留情,该去职的去职,该抄家的抄家,在短短半月的时间内,共得白银七千余万两。   在这场风波之中,徐北游并没有主动大开杀戒,所以半数人只是丢了官帽子和钱袋子,小命还是保住了,至于另外半数人,在徐北游入主魏国之前就已经上了暗卫的黑名单,所以在这次肃清之中,被罗列出数桩大罪,或是满门抄斩,或是家中男子流放西北为奴,女子罚没入教坊司,好不凄惨。   在新王就藩之后,曾经被逐出魏国的张氏后人以及少部分公孙氏后人纷纷返回魏国,而上官氏、叶氏、慕容氏的日子则变得不好过起来,被狠狠打压,其中被打压最狠的便是叶氏,那位曾经被逐出叶氏的庶出子弟叶澜依在张雪瑶的支持下,衣锦还乡,返回叶家之后,不但将自己生父叶道奇从家主的位子上赶了下来,而且还将叶道奇逐出叶家,终于是扬眉吐气,将二十多年的心中积郁全部一扫而空。   上官氏则是被打压最轻的,几乎可以说是不疼不痒,毕竟上官氏出了一位剑宗祖师上官仙尘,还出了一位剑宗长老上官青虹,那位年轻的剑宗宗主看在此二人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上官氏如何。唯一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在上官锋、上官乱、上官郯、上官云等人陆续身死之后,接任上官氏家主之位的是位女子,名叫上官秋水,据说曾经与那位大剑仙有旧,让人不知深浅,没人敢去贸然挑衅,竟然让她坐稳了家主之位。   至于盖过了第一个消息的第二个消息,便是与慕容氏有关了,如果说前一个消息只是关乎世俗政权,对于闲云野鹤一般的修士却是无关紧要,那么第二个消息就足以让天下间的修士都为之震惊,其震撼程度甚至不逊于当年天下二圣在君岛决一死战。   那位名列天机榜三圣之一的大剑仙徐北游,竟是亲自去了慕容氏府邸,在封了慕容氏的祖宅之后,又在金光寺中带走了慕容氏的当家人慕容萱,同时还有那位盛传是掌教真人私生女的道门“潜龙”齐仙云。   慕容萱是道门掌教大真人的夫人,被无数人尊称为慕容夫人,齐仙云是道门掌教大真人的弟子,无论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都与亲女相差无多了。换而言之,那位剑宗宗主竟是将道门掌教真人的妻女掳走了。   虽说剑宗宗主此举祸及家人妻女,有些下作,也是折了自己的脸面,但相较起来,还是道门掌教大真人的面子折损更多一些,若是掌教大真人对此无动于衷,那更是将所有的脸面都彻底丢尽了,就连道门的弟子们,也要跟着脸上无光。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最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在此事之后,以道门八老之一的溪尘大真人为首,在齐州崂山玉虚宫召开道门五派七峰议事,谴责掌教秋叶失德,倒行逆施,致使镇魔殿全军覆没,又有青尘、明尘、山尘、玄叶、钟离安宁等大真人无辜身死。云字辈中的第一人天云、江南道门之主杜海潺、齐州道门之主王慕道等各地道门之主,以及道门中的诸多元老人物纷纷响应,打明旗号反对掌教秋叶。   而玄都之上,除了一个白云子之外,包括微尘和玉尘在内的尘字辈大真人中,竟是无一人站出来支持秋叶,更不会有人去斥责溪尘。甚至有传言说,玄都之上也是暗流涌动,尤其是那位黑衣掌教尘叶失去踪迹之后,仅凭掌教秋叶的一己之力,已经很难掌控道门的局势。   偌大一个道门,在顷刻之间,竟是有了分裂的迹象。   正因为如此,天下间所有人都在等着道门的反应,看看那位做了几十年天下第一人的道门大真人是否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否会以铁血手腕清洗道门上下。   ……   虽然天下间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但严格来说,这些都只是放出去的流言,没有真凭实据,真正知会道门的,则是一封徐北游亲笔写给秋叶的信。   只不过写信容易,送信却难。作为盟主的徐北游必然不能亲自送心,这样有失身份。   如果派一个修为高绝之人前去,那里毕竟是道门玄都,被经营千余年之久,固若金汤一般,就算是徐北游亲自去了,也注定讨不得好去,若是送信之人被道门扣下,要以此还回慕容萱母女,那到底换还是不换?   如果派一个无关轻重的弟子前去,且不说是否妥当,就是能否登上被誉为天下至高处的巍巍玄都,都要存疑。   最终经过众人议事之后,决定由曾经的叶氏家主叶道奇将此信送往玄都。 第六百五十三章 魏国上下皆胆寒   徐北游在回到碧游岛之后,做成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促成各大宗门结盟,共抗道门,由他这位剑宗宗主出任盟主。另外一件便是在他的授意下,对于魏国上层来了一次清洗,之所以如此,有两点原因,第一是因为这些魏国权贵多是萧瑾旧部,于情于理,徐北游都不可能对他们放任不管,第二就是因为钱了。魏国的国库里还有大约九千多万白银不假,可那都是剑宗的钱,没有因为徐北游身兼魏王和剑宗宗主二职就可以肆意混淆的道理,所以这笔银钱必然要归还给剑宗,毕竟剑宗重返三十六岛,仅仅是修整碧游岛,就已经有些伤筋动骨,也是急需银钱。   可如果将这些银钱都取走,魏国的国库就空了,萧瑾为了发动战事,几乎已经将整个魏国都抽空了,若是再没了这笔钱,不说衙门难以维持,若有灾祸,魏国的百姓们也要无以为继,所以徐北游才会下令让各大权贵慷慨募捐,只是这些权贵们看不清形势,那就怪不得徐北游心狠手辣,借着此事的由头,将这些自以为是的魏国权贵通通清洗一遍。   为此,徐北游还专门向萧知南借调了大概万余大军,由李颜良亲自统率,又有陈陌灵统领的千余暗卫。   果然不出徐北游所料,正所谓兔子急了还咬人,这些根深蒂固的权贵们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家中都曾蓄养善战家丁,有一部分权贵就在暗卫登门时开始拼死一搏,而且愈演愈烈,仅仅凭借陈陌灵的暗卫已经无法弹压,然后很快就有李颜良亲率三千精兵入城,残酷镇压叛乱。这场屠杀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杀到最后,李颜良又不得不再调三千铁骑入城,继续镇压。胜负则是毫无悬念,所有敢于反抗者的家族都已经被杀得鸡犬不留,为首者的头颅被分别挂在魏国东都的各处城门之上。   这场徐北游入主魏国后的第一场大震动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功夫,杀得血流成河,每天都有被处死的人,以至于让最爱看热闹的百姓也麻木起来,让整个魏国为之胆寒,也让魏国上下真正见识了这位新魏王的铁血手腕。直到这时,魏国上上下下才真真正正明白一个道理,这位让老魏王在中原折戟沉沙的新魏王,虽然不太喜欢杀人,但也不忌惮于杀人。   最终,有上官氏的新任家主上官秋水前往碧游岛面见魏王,这才止住了这场有逐渐扩大趋势的风波。   虽说这场风波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徐北游不愿大肆诛戮的初心,但总得来说还是利大于弊,首先便是腾出了足够多的位子,可以让徐北游安插自己的心腹嫡系,其次是从这些权贵的身上搜出了大概七千余万两银子,即便是大齐鼎盛之时,一年赋税也不过四千万两白银,这七千万两白银,几乎等同是大齐的两年赋税,等同魏国的十几年赋税,足以支撑魏国的近十年之用,得意让徐北游将原本属于剑宗的银钱还给剑宗,使得魏国和剑宗都摆脱了先前的财政困境,有足够的底气进行接下来的诸多事宜。   不管魏国如何,碧游岛上还是一如往日。   山有阴阳之分,如道门玄都所在的都天峰,阳面是十二阁,阴面则是以镇魔殿为首的五殿。   莲花峰同样如此,在莲花峰的阳面是各大待客别院,阴面则是宗主和长老居处。   其中又以宗主居处的位置最佳,被众多长老居处众星捧月,其中不但有亭台楼阁,还有一方小湖。   湖水幽幽,古柏苍翠,在绿树丛的遮掩中,有一方青瓦白墙的建筑藏于其中,这里便是最近在整个魏国都大名鼎鼎的青瑞轩。只因新魏王并不在魏国东都,而是居于碧游岛莲花峰上的宗主居处,所以青瑞轩便如皇帝御书房一般,每天都可以看到有魏国权贵公卿自魏国而来。   今日的青瑞轩中有五位客人,都算是熟悉面孔,上官氏的新任家主上官秋水,慕容氏的话事人慕容真,暂任魏国右都督的李颜良,暗卫都督佥事陈陌灵,以及叶氏的新老两位家主,叶澜依、叶道奇。   可以说当下魏国的真正话事人已经尽数聚齐。   身着白色常服的徐北游坐主位上,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就是他的一纸令下让魏国上下天翻地覆。   几位权贵交换一个眼神之后,由上官秋水首先开口道:“殿下,如今魏国境内已经大致恢复平静,还请殿下示下。”   徐北游说道:“我没什么示下的,如今魏国的各大衙门近乎于名存实亡,大齐那边的官员人选还要有些时日,在这段时间里,只能有劳三位家主了。”   上官秋水、慕容真、叶澜依同时起身,“尽心王事,是我等之职。”   徐北游伸手虚压一下,示意三人重新入座,又望向叶道奇,“叶先生,我今天有件大事要交予你做,不知叶先生意下如何。”   叶道奇缓缓起身。   如今的叶道奇再也没了当年的名士风流,显得颓丧无比,虽然衣着依旧整洁,气态依旧儒雅,可眉宇间的那股黯然,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住。   在听到徐北游的问话之后,叶道奇苦笑一声,“既然是徐宗主之命,叶某岂敢推诿半分,自当是尽心竭力。”   徐北游笑了笑,“不用叶先生尽心竭力,只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说到这里,徐北游从身前桌案上拿起一封已经烤好火漆的书信,说道:“这是我写给掌教真人的一封亲笔信,叶先生是掌教真人的侄子,所以我想请叶先生将这封信送上道门玄都,亲手呈送给掌教真人。”   叶道奇猛地愣住,因为这些天他一直被软禁的缘故,并不太清楚外面的风波,此时更是摸不准徐北游的心中所想,一时间便愣在这里。   徐北游也不催促,就举着手中的信,这么耐心等待。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回过神来,上前一步从徐北游的手中接过信封,恭敬领命。 第六百五十四章 莲花峰上大典始   就在叶道奇离开莲花峰后出海后不久,剑宗便迎来了自己的盛事,也就是徐北游的升座大典。   毕竟结盟也好,或是共推盟主也罢,都是打着参加剑宗宗主升座大典的旗号而来,若是再不举行升座大典,那也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升座大典被定在三月初一,黄道吉日。   如今的碧游岛上,莲花峰上,此时处处是一派喜庆景象。已经不是张灯结彩那么简单,如洗碧空之上有仙鹤盘旋,清澈湖水中有锦鲤游动,虽然仍旧是料峭春寒,但在阵法的笼罩之下,整座莲花峰四季如春,处处可见繁花盛开,处处可见绿树如荫,处处可见芳草碧翠,当真是仙家气象,与世俗不同。   在莲花峰上来来往往的剑宗弟子和诸多宾客皆是盛装,面带喜色。   今日,剑宗大开山门,广迎天下来客。   清晨时分,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映透半边天际。随着一声清鸣,九十九只白鹤结队盘旋而上,与日同升。   云海翻涌,在云海之间被人以大神通强行分开一道缝隙,仿佛天门大开,露出了长年被白云笼罩的莲花峰峰顶,远远望去,好似一直含苞待放的白莲终于绽放,无数观礼修士见到此景,无一不震惊于剑宗手笔之大,一时间整个剑宗静寂无声,针落可闻。   云海之上,九十九只白鹤围绕长虹盘旋,声声鹤鸣中,又生出一道五彩之芒,其中中有一只巨鸟,彩羽九首,其翼展开足有近二十丈,气势骇人。大荒北经中有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句曰九凤。”九凤,又名鬼车,姑苏鸟,人面九首,乃是后建人所崇拜的九头神鸟,也就是世人口中常说的九头鸟。   此鸟本是后建玄教所养,一如道门玄都之上的那条蛟龙,不过在这次徐北游举行升座大典之前,被完颜北月当作礼物送于剑宗,由李诩亲自带来,可谓是礼重情义更重。   在九凤现世之后,有声声悠长的鹤鸣之声自九霄落下,响彻在莲花峰上的各个角落,然后就见九十九只白鹤在专门修士的驾驭之下,穿破头顶云海,飘摇落下,然后围着整个峰顶,盘旋不停。   九凤扶摇而上,双翅挥舞扇动之间,洒落光华无数。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诸观礼之客在赞叹感慨之余,皆深感不虚此行。   从清早起,众多剑宗弟子就忙碌起来,将要举行升座大典的剑气凌空堂重行妆点得金碧辉煌,色彩素白的薄纱自顶梁直挂落地,庄重素雅,重设桌椅,又焚奇香,烟雾袅袅。更在偏殿之中布设宴度座位,准备诸多美酒佳肴,更有当年公孙仲谋亲自酿成的百花酿。   此酒去百花精华而成,色泽晶莹,入口平和,酒味淳厚,且无半分宿醉之忧,就算是女子饮来也无甚大碍,实是难得的好酒。只是可惜此酒存世极少,身为公孙仲谋传人的徐北游也未学得其酿酒之术,所以只能用来招待各大宗主,其余人等就没有这个口服了。   在举行升座大典的前一日,张雪瑶、秦穆绵、冰尘等三大长老及有头有面的吴虞、李青莲、张安、张雨萍、宋官官等人分头出动,陪着诸派宾客周游三十六岛盛景,今日再同聚莲花峰上,同观大典。来贺宾客已在莲花峰上呆了不止一日,诸景早已看了个遍,但今日剑宗重新隆重布置,自然又是一种气象。   至于此次大典的主角徐北游,则有专人为之整容更衣,要到最后时刻才会前来。   时辰已到,只见远方有一道场虹急速接近,穿梭于云间,掠过三十六岛,直奔莲花峰上。这道白色光华当真称得上是气冲斗牛、白虹贯日。有修士登高远眺,在白虹中似有一人踏剑而行,随着白虹越来越近,果真看到是三名女子并肩共行,姿容各异,以一名白发女子为首,一时间许多观礼修士喧闹起来,御剑而飞于九天之上,可不就是剑仙?   又是三名女子,正是剑宗鼎鼎有名的三大长老。   三大长老落地之后,先是与诸位宗主和众多来客见礼,如今宗主还未现身,本该是以辈分最高的大长老冰为主,之势冰尘素来不喜这等情事,便以身为徐北游师母的张雪瑶为主,张雪瑶开口道:“今日来者皆是客,秦长老和吴虞准备宗主升座典礼,大长老负责接待诸位宗主,其他之人各归其职。”   众人纷纷应诺。   在冰尘和秦穆绵离去之后,只剩下张雪瑶还站在原地,在她身后则站了十位迎客女弟子,以李青莲为首,且人人都有人仙境界以上的修为,整齐排列,各派前来观礼宾客看到道宗如此阵仗,均是感叹剑宗底蕴之雄厚,不去说顶尖的地仙修士,就是中坚的人仙修士也是不要钱一般,难怪能与道门相抗衡。   莲花峰后山的宗主居处,两人对弈。   啪!   徐北游左手撩起右手袖口,右手食指中指间夹着一颗黑玉棋子,两指略微把玩了下棋子后,落子在千年榧木制成的棋盘上,棋子一落,妖刀定式即成。   齐仙云拈着一粒白子,看着棋盘道:“所以说如今局势,虽然看似明朗,是我方占了大势,实则如这妖刀定式一般,想要破局而出,难。”   说话间,齐仙云落子。   接下来,两人均是沉默不言,飞快地交替落子。   在第二十六手时,原本看似形势明朗的白子大势已去。   第五十二手时,白子溃。   齐仙云捻一颗白子,迟迟不肯落下,沉吟良久。啪!棋子没有落在棋盘上,而是被放回了棋盒中。   齐仙云投子认输。   徐北游望着棋盘道:“虽说妖刀定式难破,不过此时弈棋之人却并非是你,而是掌教真人,以他之手筋棋力,也许会有应对之策。”   不等齐仙云答话,徐北游抬头看了眼天色,也将手中棋子放回,道:“时辰到了。”   说罢,他站起身,化作一道长虹拔地而起。   下一刻,一道巨大光柱落在剑气凌空堂前的白玉广场之上。   所有人都知道,剑宗宗主到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凌空堂中大典毕   在徐北游驾临莲花峰后不多时,有钟声响起,吉时已到,升座大典即将开始。   诸位宗主在互相谦让一番之后,共同步入剑气凌空堂,然后是列位有声望的宿老人物、各宗门的长老人物、精英弟子,也随之进入剑气凌空堂。   其余没有资格进入剑气凌空堂的修士,就驻足于剑气凌空堂外的白玉广场上,使得偌大一个白玉广场上竟是有了人山人海的感觉,所有人都翘首以望,望向剑气凌空堂。   毕竟今日的剑气凌空堂早已经是中门大开,堂内情景一目了然。   剑气凌空堂中,有两排紫檀大椅上,供各大宗门之主入座,其余人等则只能立于各自宗主的身后。   在张雪瑶步入剑气凌空堂之后,除吴虞之外,其余女弟子各自散开,分别侍立于堂内四周。当初曾经有人笑话剑宗在倾覆之后,便成了一个女子宗门,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如今的剑宗的确是阴盛阳衰,尤其是公孙仲谋和上官青虹相继身死之后,又有冰尘和秦穆绵加入,就更是如此。这几名女弟子都是从数百女弟子中甄选出来的佼佼者,本都是姿容不俗之人,今日又身着华服,施以粉黛,更显肤白似雪,明眸皓齿。为剑气凌空堂平添一分风景。   两排相对的座椅之间是一条长长通道,从剑气凌空堂的大门直通最深处的面南背北位置,在这个最上首的位置,设有一张墨玉座椅,在其后的墙壁上挂着剑宗列代祖师的画像,道祖画像居于最上方正中位置,其下是上清大道君的画像,然后以上清大道君的画像为中心,按照与本代宗主的亲疏远近,从第二代宗主到第十五代宗主的画像依次排列,因为本代宗主是徐北游,所以上清大道君画像的左右两侧分别是第十四代宗主上官仙尘和第十五代宗主公孙仲谋。   在墨玉座椅的左侧,立着负责此次典礼的张雪瑶和吴虞二人,右侧立着冰尘和秦穆绵二人。   此时的诸位宗主虽然已经来到各自的座椅之前。   左侧以佛门方丈秋月为首,身披宝光袈裟,宝相庄严。   秋月的下首是玄教李诩,一身石青色鹤氅,相貌清奇,若论仙风道骨,丝毫不输道门的列位大真人,再往下又有秋思、龙王、宋青婴等人。   右侧以天机阁阁主蓝玉为首,身着宝蓝色儒衫,自有卿相风度。   蓝玉的下首是赵青这位当世第一武夫,他本就是大郑豪阀公子的出身,后又拥兵领军,大将气态一览无余,与蓝玉坐在一起,堪称将相之合。   这次江南得定,虽说是徐北游的功劳,但这两位文武重臣也是出了大力,当初在南疆巫教,若不是两人及时赶到,徐北游也很难在祝九阴和李冯古的手上讨得好去。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青又是代表了大齐朝廷,所以仅仅排在蓝玉这位太师老相爷之下。   在赵青之下,是柳正清、钱牧斋两位代表了儒门的大先生。   不过此时列位宗主都未曾落座,人人脸色肃穆庄重,望向门外。   因为此番升座大典的正主还在门外。   当那位腰悬诛仙的年轻人迈过门槛,缓缓步入剑气凌空堂中,整个莲花峰上都骤然一静。   徐北游一身玄黑,唯有腰间系有一条雪白腰带,剪裁合身得体,全身上下除了头上的束发玉冠和腰间佩玉之外,再无其他装饰,简约素洁。不过他眉心处的一枚紫色符篆印记,却是胜过万千人间俗物装饰,熠熠生辉,与他双眼中不时闪过的紫色气息相得益彰,更衬得他这个人不似是人世间的凡俗人物,好似是从天上云端踏足人间大地的谪仙人。   今日与会之人,不乏与徐北游年纪相差无几的同龄之人,也有年轻时也是剑眉星目的老被人物,若是单纯以相貌而言,徐北游虽然不算差,但也并非多么出彩,真正难得之处在于,他以未到而立的年纪就居于高位之上,执掌剑宗,封藩魏王,一人一剑纵横天下,莫能抗手,身上的那股睥睨天下的“势”,却是旁人不能所及。   有诸形于内,必形于外。   徐北游能有睥睨天下的底气,除了他的成就,除了他的身份地位,更主要的还是其境界修为,徐北游大气如此,有气吞山河万里之势,乃是境界修为已经臻至人间琼楼最上层,甚至已经隐隐跨出楼顶而登天途,由此观之,踏足十八楼之上也不过是须臾之间,也难怪他敢于邀战天下第一人秋叶,势要分出胜负乃至生死。   能进入剑气凌空堂之人,最低也是地仙境界修士,更不乏地仙十八楼的真正高人,见微知著,立时明白,这位剑宗宗主竟是已有飞升之相。   一位不曾而立的年轻人,竟然要证道大长生?   这是何等骇人之事,虽说先前已经陆续有风声传出,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半信半疑,直到自己亲眼所见之后,这才不得不承认这个让人无话可说的惊人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徐北游已经来到那方墨玉宝座之前,转过身来,面朝剑气凌空堂内以及堂外白玉广场上的众多来宾,抱拳而礼。   鼓乐齐鸣。   按照升座大典的规矩,本该由代宗主或是大长老,传承代表剑宗宗主身份的诛仙,只是如今诛仙已经悬在徐北游的腰间,便省却了这个步骤,再加上徐北游早有剑宗宗主之实,所以直接来到最后的步骤,受承。   张雪瑶上前一步,沉问道:“自古以来,薪火相传,吾人张雪瑶以代宗主之位,受命于第十五代宗主公孙仲谋,传位于第十六代弟子徐北游,诸位同门、同道、列位祖师,天地同坚。”   她望向徐北游,问道:“传剑宗于你,可知受承否?”   徐北游坦然答道:“率剑宗众弟子受承之。”   话音落下,徐北游拔出腰间所悬的诛仙,面南背北而立。   此时剑气凌空堂内外的所有剑宗弟子皆是拜倒在地,齐声道:“剑宗弟子恭迎第十六代宗主升座!”   与此同时,所有在座宗主也都朝着徐北游拱手施礼,“恭祝徐宗主继任剑宗宗主尊位!”   在各大宗主之后,整个莲花峰上的所有来客同时开口,声若滚雷,滚走碧游岛上下。   就连天上云海也在这一刻云卷云舒。   徐北游还礼之后,终于坐在了墨玉宝座之上。   然后是各宗主各自落座。   继而是剑宗各个弟子依次进入剑气凌空堂内,再次拜见新宗主。   剑宗第十六代宗主徐北游,于今日正式升座,执掌剑宗大权,日后可入祖师殿,受后世万代香火供奉。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东西之间一相望   这次剑宗升座大典恐怕是除了公孙仲谋意外,最为简洁短暂的一次,但也是最为来客鼎盛的一次。张雪瑶在主持典礼之后,眼圈隐隐发红,因为她作为剑宗的老人,比谁都清楚剑宗能够走到今日之难,在早些年的时候,张雪瑶如何也不敢奢望能够反攻道门,甚至不敢奢望重现当年师尊在世时的半数荣光,在那等形势下,能够保住剑宗的香火传承不熄,以及最后的一点基业,就已经是万幸。可当时的她如何也不会想到,就在短短几年之后,剑宗不但保住了最后的基业,反而还能重返碧游岛,将丢掉的三十六岛又重新收了回来,并且还能结盟佛门、玄教、儒门、摩轮寺、天机阁等宗门,共抗道门。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徐北游,说是时势造英雄也好,还是英雄造时势也罢,总之一句话,没有徐北游便没有今日的剑宗。   原本还想问一问徐北游对战秋叶到底有几成把握的张雪瑶,在看到今天这一幕之后,忽然觉得没有再去多此一举的必要了。   小半个时辰的弟子惨白之后,徐北游又与诸位观礼来宾寒暄见礼之后,一起来到剑气凌空堂的侧殿中行宴,同时莲花镇中也是大摆宴席,待到酒宴之后,这次的升座大典便算圆满结束。   宴会之上,徐北游自然与秋月、蓝玉等人同席而坐,因为他是主人,又是他的喜事,所以饮酒着实不少,都是最上等的百花酿,酒力醇厚,徐北游又不曾以修为化解,待到筵席散去之后,他已然是带了三分熏熏然之意,可惜此地无有萧知南,徐北游只得独自一人出了剑气凌空堂,来到宗主居处,不曾想却是在一处僻静无人的拐角处见到了秦穆绵。   秦穆绵显然是等在这里已经有些时间,并非是偶然遇到,她见到徐北游之后,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说,可到最后来,还是觉得应该说。”   徐北游笑了笑,抬手示意边走边说。   秦穆绵点了点头,转为两人并肩而行。   当徐北游坐上了那方墨玉宝座,意味着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剑宗宗主,与秦穆绵这位长老有上下之分。可在私下里,徐北游并不想刻意摆出宗主的架子,仍是愿意将秦穆绵视为亲近长辈,相处随意为佳。   带了三分醉意的徐北游,轻轻闭上眼睛,说道:“秦姨不必急着开口,让我先猜上一猜,秦姨是来劝我的,劝我共抗道门可以,却不要与秋叶分出个生死。”   徐北游睁开双眼,转头望着秦穆绵,笑问道:“秦姨,我说的可对?”   秦穆绵点了点头,说道:“我和秋叶之间谈不上交情,我也无意帮他说话,我只是觉得你此举太过冒险,你说你如今刚刚成亲不过两年,被封了魏王,剑宗在你的执掌之下又有鼎盛之势,成家立业,如日中天,更有多少人都求不到的飞升之机,又何苦去跟秋叶这个声名狼藉之人相争?实在是不值得。”   徐北游顿了一下,柔声道:“秦姨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只是……”   未等徐北游把话说完,秦穆绵打断道:“我知道你要报师仇,可有句话也说了,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些都是老辈人的恩怨,你又要参与进去,且不说有没有一个尽头,就说你万一输了,你让萧知南怎么办,让我们这些人怎么?让你师父和剑宗的历代祖师又该怎么办?”   秦穆绵顿了一下,叹息道:“我知道这些话,你未必爱听,可我还是要说。别以为做了剑宗宗主,就不认我这个长辈了,没有这样的好事,你爱听的我要说,你不爱听的我也要说。”   徐北游无奈道:“哪里就不认秦姨了?”   秦穆绵长长叹息一声,未再说话。   两人一路无言,一直走到徐北游的宗主居处。   徐北游停下脚步,问道:“秦姨,进去坐一坐?”   秦穆绵白了他一眼:“进去干嘛?进去喝点茶水,然后继续浪费口舌?”   徐北游道:“这是哪里的话。”   秦穆绵望着徐北游,稍稍踮起脚,然后伸出手掌摸了摸比自己还高的徐北游的脑袋,柔声道:“我知道我劝不住你,可有些话就是不吐不快,现在话已经说了,心里也算是畅快了,就最后再交代你一句,想要报仇没错,可千万别死啊,天大地大都不如活着最大,既然你认我这个做长辈的,那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小子要是敢死在我前面,我就敢叛出剑宗。”   徐北游呸了一声,“秦姨,可别仗着自己是长辈就说这些晦气话语。”   秦穆绵收回手掌,笑骂道:“徐小子,做你的正事去吧,我这个大闲人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徐北游抱拳,对秦穆绵行了一礼。   秦穆绵则是很潇洒地转身离去,最后背对着徐北游摇了摇手,算是告别。   徐北游笑了笑,转身进了宗主居处。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便要在此处闭关,以期踏足十八楼之上的高妙境界,然后以最好的姿态去迎接秋叶的到来。   这一战,从承平二十年开始算起,他已经足足等了将近五年的时间。   对于一些老辈修士而言,五年的时间实在不算什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于刚刚二十五岁的徐北游而言,这五年便等同是他所经历的人生的五分之一,他等待这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也委实不算短了。   徐北游沿着庭院中小径缓缓而行,在来到一处水榭位置时,转头朝西方望去。   若说剑宗所处的位置,是天下之东的东海,那么一路西去便是位于天下之西的万山之祖昆仑。在西昆仑之上又有那座被誉为天上白玉京的道门玄都。   徐北游的双眼之中有浓郁紫气萦绕不散,使得他的视线洞彻天地,穿过千万里的距离,看到了玄都之上的紫霄宫。   站在莲花峰上的徐北游与那位站在都天峰上的紫衣道人相隔十万里之遥,对视了一眼。   莲花峰周围的云海顿时云卷云舒。   但是都天峰上的那座天池之内,也掀起无数波澜。   徐北游收回视线,轻声道:“徐某恭候大驾。” 第六百五十七章 靖宇元年惊蛰日   靖宇元年,春。   万物出乎震,蛰虫惊而出走。   大齐朝廷发布了由内阁首辅谢苏卿亲自起草的《讨道门檄》,对道门大加贬斥,可谓成了成就大势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说先前的各大宗门在莲花峰上结盟也好,以溪尘为首的各大道门元老在崂顶太清宫中公开反对秋叶也罢,仍是让许多修士持有观望态度,毕竟道门雄立世间千余年,执掌天下修士一甲子的时间,积威深重,让人不得不犹豫思量一二,但大齐也出面声讨道门之后,哪怕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也让无数人看清了风向。   道门已经被孤立于这个世间之外。   剑宗反道门,佛门、儒门、玄教反道门,大齐朝廷反道门,甚至就连道门自己的人都反对如今的道门。   那么还需要多说什么吗?   情形已经很明显了,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想要掺合上一脚,为自己捞取好处。   如今看来,俗世中再鼎盛的王朝也有衰败的那一天。同理,鼎盛了六十年的道门也该由盛转衰了,世间传言,那位剑宗宗主给道门掌教亲笔书信一封,邀请他前往东海碧游岛莲花峰上论道,这世上谁不清楚,剑宗宗主徐北游与道门掌教秋叶那可是有着杀师之仇,这时候徐北游邀请秋叶去莲花峰,恐怕论道是假,报仇才是真。可道门掌教真人又是不得不去,因为自己的老婆女儿都在人家的手里捏着呢。   所以对于无数修士而言,如今便是最好的机会,只要等到秋叶离开都天峰去了碧游岛,那么便是一举围攻道门的绝佳时机,若是能攻上玄都,那里可有道门积攒了千余年的宝贝,随便得上一件两件,此生便受用无穷,总好过去什么前人遗留洞府或是某处遗迹中寻求什么机缘。就算攻不上玄都,只要逼着道门定下一个城下之盟,那些领头的大宗门吃肉,他们这些摇旗呐喊的也能喝口汤不是。   于是乎,无数修士开始三五成群地前往西域,或是前往天南之地,就像两只浩浩荡荡的大军,兵分两路,最终都要在西昆仑会师一处,那到时候的西昆仑便是一片旌旗招展的人山人海景象,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拔营攻城。   虽说道门号称门徒三万,但那是算上各地道门的人数之后,如今各地道门纷纷与玄都离心离德,真正在道门九峰上的弟子,不过三千余人而已,而这三千余人之中,也有忠于溪尘、天云诸位大真人之人,只要秋叶离开都天峰,仅凭一个白云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收拾局势的。   这便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不是说徐北游如何厉害,竟是能收拢天下人心,而是道门先前的所作所为倒行逆施,触犯了众怒,所以才会引来今日的千夫所指,徐北游只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秋叶一日还在都天峰上,堂堂天下第一人的名头,加上执掌道门一甲子的积威,玄都就乱不了。只要玄都不乱,道门毕竟人多势众,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门此刻就算处于下风,但仍是小觑不得,这些“群情激奋”的修士也好,亦或是要“替天行道”的各大宗门也罢,终归就只能按兵不动。   所以说来说去,此事的最终结果,还是要落在徐北游和秋叶的身上,两人之间必有一战,谁胜了,大势就在于谁。   徐北游对于这一战,势在必得。   也正因为如此,此时的玄都之中,已经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意味。以前的玄都从来都是仙气缭绕,弟子们行而有序,偶然可见几位大真人经过,也都是悠然自在,可如今的玄都却是一片肃杀,人人面色凝重,行走时步履匆匆,就连大真人也不例外,再也不见往日的从容之态。   自从那日天池上无端生起层层波澜之后,掌教真人就返回紫霄宫开始闭关,然后偌大一个天池彻底陷入沉寂之中,再无弟子敢于靠近半分。今日却有两人来到天池边缘,沿着湖岸缓步而行,这两人俱是道人装扮,也未曾披上一袭象征大真人身份的玄黑道袍,但是其中一人却是在玄都之上无人不识,正是如今玄都之上仅次于秋叶的白云子,尤其是在尘叶失踪和慕容萱被俘之后,白云子几乎是代行掌教大权,成为公认的下代掌教人选,只是在这个道门风雨飘摇的时候,白云子委实高兴不起来。   白云子一身白色道袍,手中持了一把拂尘,对身旁稍稍落后自己一步的年轻男子笑道:“青云,大敌在前,你有什么想法?”   除去知云不提,秋叶一共收了十二位弟子,以天云居首,以齐仙云居末。只是如今十二人的境遇各不相同,齐仙云再次落入剑宗之手,加上早在江南大战时就被俘的凌云,以及本就是剑宗中人的苍云,排名最末的三位弟子竟都是身在剑宗。再说排名最前的三位弟子,大弟子天云与恩师秋叶公开决裂,逃下山去,与溪尘汇合,二弟子乌云叟死于剑宗宗主徐北游的剑下。再往下算,便是排名第三的白云子,现如今执掌道门大权,说一不二。而青云只比白云子晚入门一年,排名第四。   青云平淡道:“以师尊之能,由他老人家主持山门大阵,就算徐北游亲至都天峰下,也是不足为惧。”   白云子皱眉道:“若是师尊不在呢?”   青云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东海方向,“若是师尊不在,形势就变得复杂了,以师兄的一己之力,未必就能控制住玄都局势。”   白云子不置可否,轻轻一甩手中的拂尘,“溪尘和天云这些乱臣贼子都已经逃下山去,还会有什么变数不成?”   青云低声道:“照理说是没有了,可师兄不要忘了,还有微尘师叔祖和玉尘师叔祖,傅师叔因为徐北游而死,两位师叔祖报仇不得。可反过头来一想,其实傅师叔也是因为道门而死,人心似水多变,难保两位师叔不会因此迁怒师尊。”   白云子紧紧攥住手中的拂尘,眼神幽深。 第六百五十八章 紫霄宫中议传人   紫霄宫内,烟雾袅袅。   一位身着深紫色道袍的中年道人盘坐在蒲团之上,默默运转气机,整个人处在似虚似实、似有似无的玄妙境地之中。   在道人的不远处则是立着一位老道人,鹤发如雪,一身玄黑道袍,正是道门八老中与秋叶关系最好的清尘。   所谓八老,紫尘、青尘、无尘、溪尘、微尘、玉尘、天尘、清尘。清尘的道号与青尘的道号同音不同字,不过倒也好区分,清尘在八老中排名最后,青尘则是排名第二,除了掌教紫尘之外,同辈人称呼,一个师兄师弟就能分辨清楚,而晚辈们则是分别以天枢峰峰主和摇光峰峰主称呼。待到日后,青尘叛出道门,道门之中就只有一个清尘。   秋叶在掌教之初,备受主事峰主大真人天尘压制,几乎与傀儡无异,待到天尘飞升之后,秋叶方能执掌道门大权。在秋叶掌权之后,对于道门八老中的诸位师叔防备非常,迫使溪尘、微尘、玉尘等人纷纷隐退,唯有清尘仍旧在道门之中执掌权柄,可见两人之间的情谊之深。   清尘望着秋叶,说道:“掌教真人为何要执意下山与徐北游一战?不是老道对于掌教没有信心,只是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掌教真人未能取胜,不但掌教的飞升之机将要延误,而且我们道门在顷刻之间就要山崩地裂,有倾覆之忧,还望掌教三思而行。”   秋叶缓缓睁开双眼,淡然说道:“这一战,我躲不过去,如果我避而不战,一意求证道飞升,那么我飞升之后,道门又该如何?师叔不要忘了,徐北游今年还未到三十岁的年纪,他就算滞留人间一甲子也无甚大碍,到那时候,道门又有何人能够阻挡徐北游?岂不是要被徐北游打压至死?若果真如此,我纵使飞升,又有何颜面去见道门的列位祖师。”   秋叶的语气逐渐凝重,“与其给后人留下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倒不如让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最起码我有收拾烂摊子的能力,就算没能收拾了这个烂摊子,结果也不会更差,又何必交给后人。”   清尘长长叹息一声,“若想收拾当下局面,就极有可能赔上掌教的飞升之机。”   秋叶从蒲团上缓缓起身,来到窗边,眺望碧空如洗,然后道:“当初我的一线私念作祟,一步走错,一错再错,这才造成了今日这般局面。如今我切不可再怀私念,当初因私废公,如今以私报公,也算是因果循环,弥补当初的过失吧。”   清尘又是叹息一声。   秋叶缓缓说道:“道门的千年基业,不能毁在我的手里,有些事情也不得不提前交代了。”   清尘面容一肃,静待下文。   秋叶嗓音低沉道:“如今危难时局,须得一位扛鼎之人才能支撑道门局面,由他一人,乾坤独断,就像今日的剑宗的徐北游,受命于危难之间,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亦或是当初的公孙仲谋,未必能把将倾大厦扶正,可也不会让大厦就这么倒下,支撑门户,保证一线香火不绝。这样的人,超世之才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有坚韧不拔之志,任他千难万险,不可夺其志。”   清尘默然不语。   秋叶背负这双手来回踱步,“白云子不足以担当此等大任,此人虽然不能说是志大才疏,但也不是宗主之才,所谓编撰道典也好,书写青词也罢,终究只是小道,与宗门大事益处不大。且心志不坚,顺境之时尚可,一旦陷于逆境,便要自乱阵脚,万不能担当此等大任。”   清尘苦笑道:“十二名弟子之中,天云已叛,乌云已死,至于齐仙云,且不去说了,就只剩下一个白云,若不用他,还能用谁?难道是凌云?凌云此人,素有古风侠气,为人忠义,可执掌一大宗门,却万万不能有所谓侠气,如果把道门交到凌云的手中,就怕不肯在屋檐下弯腰低头,反而是要在大雨之中慷慨而亡,于宗门传承,并无益处。”   秋叶笑了笑,“凌云虽有坚韧之志,才分也是好的,但是其性情,并不适合执掌宗门,休说他已经落于剑宗之手,就算他还在玄都之上,我也不会让他执掌门户。”   清尘说道:“那老道就真的不知道该选何人了。”   秋叶沉默了稍许时候,问道:“师叔觉得青云此人如何?”   “青云?”清尘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之中,青云此人一向是沉默寡言,虽然在十二位弟子中仅仅是排名第四,但是与前面三位大肆党同伐异的师兄不同,他很少参与到那些争斗之中,也从未听闻他与何人走得很近,实在有些不甚起眼。   秋叶难得地笑了笑,“对,就是青云。在十二位弟子之中,他的性子最像当年的师尊,平日里瞧着极少言语,但是我交给他的几个差事,他都做的极好,没有半分疏漏,而且他还曾在私下里向我面陈道门几大弊病,不敢说字字珠玑,却也是一语中的。他能看到这些,说明他肯用心,也有才情,更重要的是,他还肯去做,比起只会停在嘴上的白云,或是随自己心意做事的凌云,都要强出太多,所以我觉得他才是我真正的衣钵传人。”   清尘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掌教一直不曾重用于他?反而是放任自流。”   秋叶叹息一声,“这个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宗门争斗至此,就算是我也不能完全弹压。若是我重视青云,便是把他放在众矢之的的位置上,不但会引来天云、乌云、白云等人的敌视,甚至慕容萱也会因为仙云而生出其他想法,所以我只能把他雪藏起来,既是磨炼其心志,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清尘微微点头。   秋叶望着清尘,沉声说道:“师叔,如果局势当真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你就带着青云从祖师殿的阵法遁走,为我道门保留一线香火。”   清尘脸色肃穆,重重应下。   秋叶一挥大袖,往紫霄宫外行去。   清尘驻足原地,身影萧索。 第六百五十九章 祖师襄助大阵成   相较于都天峰上的人心惶惶,莲花峰上也不甚轻松,尤其是在徐北游进入宗主居处之后,就更是如此。   在许多人看来,这位剑宗宗主无疑是已经开始闭关,为最后一战早作准备,不过到了徐北游如此境界之后,单纯的枯坐炼气已经裨益不大,所以此时的徐北游并未如外人所想象的那般,正在闭目凝神,而是站在宗主居处的院子之中,在他周围则是费了不少力气才陆续运送到莲花峰上的宝物。   其中有他从轩辕剑炉中带走的近万余飞剑,有他从君岛万石园中取走的龙碑天书,还有就是从西北中都崇龙观的九天楼中所得的太清大道君之塑像,以及前不久张雪瑶转交于他的三寸玉剑。   莲花峰上曾有剑宗的护山大阵,以徐北游手中的三寸玉剑为枢机,开启之后,主持阵法之人可以驾驭万余飞剑,每一把飞剑都会与碧游岛的地气相连,剑气冲霄,结成剑阵之后,更是威力通天,每一剑都可以媲美一名人仙境界剑修的全力一剑。万剑齐出之下,蚁多咬死象,就算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修士陷入阵中,也要花费好大的手脚才能脱身,当年若不是张重光意外身死于中原战场,致使开启大战的枢机密钥没在碧游岛上,萧慎纵有地仙十八楼之境界,也很难以一己之力屠戮莲花峰上下。   除了这方大阵,当初的君岛万石园中又有万石大阵,甚至比起傅尘在万竹园所留下的那座万亩竹林大阵还要更胜一筹。当初萧玄之所以要选择在万石园发难,就是因为万石大阵有镇压气运之玄妙,以龙碑天书为阵法枢机,再以近万灵石为骨架,沟通地气,使得整个君岛都被笼罩于大阵之中。在大阵开启之后,便可阻隔气运干扰,使得秋叶在君岛一战时,无法用都天印请下五方天帝法相,最后不得不与萧玄贴身近战,若非天道镇压,使得萧玄不堪重负,秋叶真有可能就此陨落于君岛之上。   如今徐北游有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那便是将这两方大阵结合于一处,使其下连三十六岛之地气,上承剑宗之气运,最终化作剑气,削减秋叶身上所携带的庞大道门气数。   毕竟秋叶已经当了几十年的天下第一人,盛名之下无虚士,再加上老泰山的前车之鉴,徐北游不敢有丝毫轻视大意,正如亚圣所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徐北游现在已有人和,不敢奢求将三者全部纳入囊中,只是要能尽自己所能,不求万全,但求尽力。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如同一座小山堆叠在一起的万余飞剑随着这口气机纷纷离地而起,直冲云霄之上。很快便布满了整个天幕,黑压压,乌泱泱,遮天蔽日一般。远远望去,就像一大片“黑云”压城。   这一刻,不仅仅是莲花峰上,整个碧游岛上下的所有修士都看到了这幕情景,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飞剑,是一片黑压压的剑雨。   无数飞剑,排列成阵。   恰逢今日又是个极好的天气,高悬九天之上的太阳洒下万丈光芒,明亮的光线落在这片剑雨上,使得这片剑雨不再“漆黑”,而是反射出无数光芒,绚烂夺目,每一把飞剑仿佛都是熠熠生辉,仿佛是无数光焰正在天幕上熊熊燃烧。   没有人能够看清,这片光彩绚烂中到底有多少飞剑,可少说也有几千以上,而且这些飞剑并非是以剑气凝聚而成,而是实实在在的剑器。   甚至的剑气的牵引之下,东海的海面之上生出无数波澜,剑冢岛上的无数剑器铮铮而鸣。   无数人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甚至整个莲花峰上都是鸦雀无声。   一直屏息凝神的徐北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悬空的飞剑好似是失去气机驾驭,纷纷坠落。   无数飞剑下落时带出的凛冽呼啸之声如山呼海啸,响起在所有人的耳中,又是重重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一幕,仿佛真是天上仙人降下一场笼罩了整个莲花峰的瓢泼剑雨。   数不清的飞剑落向莲花峰,莲花峰上的所有人都为这极为霸道的一幕感到震惊。   山上山下,尽是风雷之声。   蔚为大观。   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场声势浩大的剑雨却是有些雷声大雨点,落下之后,没有想象中的山摇地动,反而是如入夜春雨,纷纷没入地下,再不见痕迹。   做完这些之后,徐北游伸手扛起那座龙碑天书,径直出了宗主居处,来到剑气凌空堂中。   徐北游抬头看了眼挂在堂上的列位祖师画像,将龙碑天书直接放在宗主宝座之后的位置。   在龙碑天书落地的那一瞬间,瞬间勾连莲花峰之地气,整座龙碑天书之上顿时散发出荧荧之光。   整座龙碑天书形如蟠龙,阳面刻有镇天下三个古篆大字,背面刻有阴书古篆,两者合起来便是天下闻名的龙碑天书,为天下奇石之魁首,同时也是能镇压气运的至宝。   徐北游取出三尺御剑,狠狠刺入龙碑天书之中。   一刹那之间,一道道声响如炸雷骤然响起于徐北游的耳畔,却只有徐北游可以听见,其余所有十八楼境界大地仙,哪怕是秋月和蓝玉也毫无察觉。   墙壁之上的十余剑宗祖师画像也开始随之飘摇不定,画像中的一位位剑宗祖师,似是要挣脱一纸画像的束缚,降临人间。   不过这些剑宗祖师终究未能打破天道规矩,降临人间,而是化作一道道恢宏的长虹从九天之上直坠人间,气势如虹,可降临莲花峰时,又悄无声息。   先是十五代祖师公孙仲谋,然后是十四代祖师上官仙尘、十三代祖师许麟、十二代祖师无衍子……直至剑宗二代祖师,一位位剑宗祖师的画像从墙壁上飘落于地,然后便是一道道长虹从九天之上落于莲花峰剑气凌空堂中,最终悉数汇聚入龙碑天书,与先前落下的万余飞剑连为一体。   徐北游扶剑站在剑气凌空堂中,忽然有一道白发男子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徐北游抬臂抱拳,“不肖弟子徐北游,拜见上官祖师。”   白发身影无声大笑,随风而散。   徐北游又望向诸位剑宗祖师的画像,恭敬施礼。   有风穿堂而过,一张张已经落于地上的祖师画像微微颤动,似是在对这位晚辈弟子含笑点头。 第六百六十章 地仙十八楼之上   一瞬之间,剑宗之气运好似水入池塘,瞬间将其注满大半。   一座笼罩了整座莲花峰的万剑大阵,在这一刻也就成了。   虽然徐北游并不精通阵法一道,但到了他这个境界之后,一法通而百法通,在剑宗原有的基础之上,重建一座大阵,并非是什么难事。   结成大阵之后,徐北游犹豫了一下,缓缓坐到那方象征着剑宗宗主之位的宝座之上。   在这一刻,徐北游即是莲花峰,莲花峰即是徐北游,且与整个碧游岛之地气相连,又与剑宗的气运相连,使得他体内之剩余鸿蒙紫气如滚滚沸水,翻腾不休。   徐北游缓缓闭上双眼,神游出窍。   在剑气凌空堂之后,有一方青竹林,比不上万竹园的万亩竹林,但素有“青萍”之称,与道门玄都上名为“紫薇”的紫竹林齐名,在当年的剑宗也是颇有名气。   据说这片竹林乃是当年的上清大道君亲手所植,每一株竹子之中都蕴藏有一口剑气,使得这片竹林历经千年风雨而不倒,而且极为适合剑修试剑,就算一剑砍倒成百上千的竹子,不过月余的功夫,也能借助碧游岛之地气重新恢复如初,除非是将这些竹子连根拔去,否则都不能真正伤其分毫。可就算是当年萧慎叛宗和道门登山,也摄于上清大道君之威名,未敢将这片竹林如何。   就在徐北游缓缓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有风起于青萍之末。   青萍竹林之中,一颗颗青竹摇晃不休,一片片竹叶飘落,竹叶似剑,若有人离近了细观,就可以发现这幕景象竟是与先前的剑雨落于莲花峰有异曲同工之妙。   无数竹叶纷纷而落,很快便铺满地面。   与此同时,莲花峰之上原本很是平静的云海,在这一刻又是云卷云舒,仿佛是一朵巨大白莲再次绽放。   剑气凌空堂中响起无数呼啸之声,仿佛是剑器破空,剑气凌空堂外的白玉广场之上,更是有无数如风剑器滚走不休,刹那而生,又刹那而逝,且有意无意地绕过了所有人,如有灵性。   徐北游纹丝不动地坐在座椅上,可他腰间所悬的诛仙却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此时在距离碧游岛千里之外的东海之上,有另一个徐北游正乘剑而行。   ……   这日早朝之后,萧知南没来由心中起涟漪,独自来到竹宫之中,想读书静气,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忽然之间,她抬起头。   只见远处天幕,出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紫青之气。   萧知南猛地从座椅上起身,伸手按住那方相争一国权柄的玉玺,不过很快又松了口气。   身着玄袍的徐北游驾驭诛仙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此时的徐北游身形略显虚幻,不似本尊到此。   不等萧知南开口相问,徐北游主动开口道:“我这是神游出窍,不过我毕竟不是道门之人,不擅此道,所以无法滞留太长时间。”   萧知南仔细打量了下徐北游,轻声道:“你在碧游岛那边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很不错。我还听说你擒拿了慕容萱和齐仙云两人,要挟秋叶下山与你一战。”   说到这里,萧知南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色,神情恍惚,道:“你还是决定要与秋叶一战,所以是专门来见我的吗?”   说到这里后,萧知南的嗓音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近乎微不可闻。   她的脑海中骤然掠过许多画面,如走马观花,从西北丹霞寨的初遇,到辽州牧王府的相识,再到江南谢园的十局之约,最后定格在两人的新婚之夜。   满眼的红色,红色的吉服嫁衣,红色的盖头,还有红色的帷帐。那时候的她透过盖头望向徐北游,他整个人也是朦朦胧胧的红色。   她心中一紧,不敢再想下去。   徐北游小心翼翼道:“我先前没跟你提,也是怕你担心。”   萧知南叹息一声,说道:“可我现在就不担心了吗?”   徐北游漠然,无言以对。   萧知南抬起头,望着徐北游,缓缓说道:“还记得你临走前,我唱给你的那首小曲吗?”   徐北游嗯了一声。   萧知南的眼圈有些微红,缓缓说道:“那首曲子是当年皇祖父出征之前,皇祖母唱给他听的,我又唱给了你,徐南归,你一定要记着最后一句,盼君归,盼君安,盼能与君执手,看河山。”   徐北游再次默然,只是点头。   萧知南最后说道:“早去早回,平平安安。”   徐北游轻轻点头。   萧知南的脸上又有了笑容,“我叫萧知南,草头萧,知道的知,江南的南。”   徐北游的脸上也露出笑意,稍稍向后退出一步,一本正经道:“我叫徐北游,双人徐,西北的北,游学的游。”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片刻后,笑声渐熄,徐北游说道:“时间差不多了。”   萧知南嗯了一声。   她说道:“南归,你知道吗?能嫁给你,我很开心。若能与你白头偕老,我更开心。”   此时徐北游的身影逐渐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在风中,他缓缓飘荡过来,伸出已经变得虚幻通透的右手,似乎想要轻抚下妻子的脸颊。   萧知南仰起脸,闭上眼睛,笑容恬静。   徐北游的手终于“抚摸”在了女子的脸上,然后身体逐渐模糊不清,化作流华散去。   萧知南睁开眼,双手敛袖弯腰,送他离去,一如当年新婚之夜时的夫妻对拜。   ……   碧游岛,莲花峰,剑气凌空堂中万籁俱静。   仅有一剑自天外而来。   剑名诛仙。   在诛仙掠进剑气凌空堂的一瞬间,另一个神游出窍的徐北游一跃而下,与徐北游本尊一个擦身,却未擦身而过,而是两者重新归于一体。   这一刻,徐北游体内的最后一丝鸿蒙紫气终于是消散无形,徐北游眉心处的紫色符篆印记愈发鲜明,莲花峰外的云海中,有紫气结成云彩,使得好似白莲盛开的莲花峰在这一刻变为一株紫金莲花,于天地之间摇曳生姿。   徐北游整个人的修为境界在这一刻臻至圆满。   十八楼之上。 第六百六十一章 楼外天上之风光   凌晨时分,剑气凌空堂中灯火通明,堂内四周摆满了等人之高的烛台,蜡炬煌煌。   只是此时的剑气凌空堂中却只有一人独坐,其余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在最上首的宗主宝座之上,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宗主袍服的年轻人,膝上横有一剑,紫青二气缠绕。   在他身后则是一方龙碑,龙碑的正上方“龙眼”位置,被狠狠刺入一柄三寸玉剑。   徐北游终于迈出最后一步,从地仙十八楼成就十八楼之上后,哪里也没有去,就一直坐在这座剑气凌空堂中,默默感悟十八楼之上的无上风光。   当年的道门老掌教紫尘曾经说,地仙境界其实就是一副天地长卷,地仙境界之下,皆是画中之人,不知身在囫囵,只缘身在此山之中,而初入地仙境界则是跳出了画卷,眼界自开,见得天地之间的真正风光,不过也只是看到了这幅长卷的一角,只有到了地仙十八楼境界,方能将这幅画从头到尾全部纳入眼中。   在地仙境界之下看来,这是独属于地仙境界的超然物外。   可在地仙境界之上看来,这也是地仙境界的桎梏所在。   以前徐北游对于此话总是似懂非懂,直到今天,他方才真正明白,原来如此。   所谓地仙境界,追根溯源,是道门的五仙之说,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   在五仙之中,地仙居中,上有天仙和神仙,下有人仙和鬼仙,不上不下。其中鬼仙是修持之人,人仙是修真之士,都还是人的范畴。虽说地仙境界已经跨过仙凡之别,是为半仙之体,得小长生之境,但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地”字,何谓地,陆地是也,故而地仙只能是地上之仙,距离真正高卧云端的真正仙人,还有着相当的距离。   也正因为如此,当年纯阳吕祖才会提出“时人若拟去瀛洲,先过巍巍十八楼”的说法,也就是后世之人耳熟能详的地仙十八楼之上。   在地上之人看来,立于十八层高楼之上的地仙,与天上云端的神仙相比,也相差无几了。可是十八楼再高,距离天上再近,终究还是立足于陆地之上,地仙立于十八楼之上,看似距离苍穹极近,可是一旦跨出十八楼,便要从琼楼最高层跌落尘埃,这便是十八楼地仙与云端神仙的根本区别所在。   这也是秋月、蓝玉、萧慎、慕容玄阴、微尘、青尘等众多十八楼地仙,迟迟不能跨过那道门槛的缘故所在。   登楼难,可脚下终究是落在实处。   十八楼之上,又该立在何处?   如果没有那场天大的造化,徐北游纵使真正做到了人间无敌的壮举,脚下的巍巍十八楼比起旁人的高楼还要高出一头去,甚至可以与云端的神仙比肩,甚至是搏杀神仙,可从根本上来说,他还是立足于陆地之上,与立足于九天之上的神仙,有着最为根本的区别。   只要立足于陆地,那便是不得超脱,不得大长生,小长生终有尽时,最终楼塌了,归于泥土之中。   就像一千文铜钱可以兑换一两银子,可铜永远不可能变成银。   修真求道,便是要把“铜”变成“银”,然后再把“银”变成“金”。   如今世间只有三人证得飞升之机,完颜北月是谪仙人之姿,本就是从天上来,此时复归天上,合情合理。徐北游是凭借一场天道造化,好似布衣之身登上庙堂,非是常理。   打个未必恰当的比方,天上仙人所在之地好比是一座庙堂,各位仙人就像是立于庙堂之上的公卿,自有官身,而地上的地仙们则是已经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被举人,想要求得一个官身,还要看最后的鲤鱼跃龙门。   完颜北月就是从庙堂贬谪到地方的官员,本就有官身,经过一番磨砺之后,积累功勋,重新返回庙堂,官复原职。   徐北游则是立有大功,在规矩之外的恩赐提拔,直接指定官身。毕竟举人就已经有了为官的资格,只是前途不甚远大,因为庙堂之上素有“非进士出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若是以举人出仕,可能就只能止步于三品之列,很难再进一步。虽说徐北游拒绝了以举人身份为官,但他立下的功勋还在,在科举一途之上,便有了诸多优渥待遇。   至于萧煜,情形就更为复杂,有些类似于花钱捐官,乃是一条崎岖小路。   唯有秋叶,是以举人的身份进京赶考,且金榜题名,凭借着自己的本事鲤鱼跃龙门,得以跻身于庙堂之上。   这也是道门得天独厚的优势所在,道门就像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家中常常是一门三进士的局面,且不说已经为官之人对于晚辈的照拂,就是考场上的各种规矩和注意事项,也是代代相传,极为熟稔,所以父子兄弟代代考中进士也就不算稀奇。但不管怎么说,抛开相互之间的恩怨不提,徐北游是极为佩服秋叶的,其根骨资质乃是当之无愧的同辈人中第一人,远超秋月和蓝玉等人。   如今徐北游踏足十八楼之上,便等同于科举已经金榜题名,只是还未被委派官身。换而言之,如今的徐北游已经从十八楼中迈出,此时此刻乃是立于天上,而非是陆地,其中区别,大不相同。   以境界修为而论,如果说十八楼地仙体内的气机深浅多寡,只能算是死水,每逢与人交战,其中存水自有定数,不管如何深不见底,都有耗干用尽的时候。   可一旦跻身十八楼之上,便是成了与八方相通的活水,近乎于无穷无尽,且与大海相通,便等同于是与天地相通,举手投足之间,可搬运天地元气为己用,对于未达此等境界的修士而言,可谓是占尽了优势,故而能战无不胜。   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天差地别。   先前徐北游迟迟不敢与秋叶决战,也正是顾虑于这一点,不过现在他也跻身于十八楼之上,便再无顾忌,只求能与秋叶一战。 第六百六十二章 孤身一人下玄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门和剑宗其实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瓜。   剑宗有三十六岛,道门有九峰。三十六岛上有三十六位岛主,九峰之上有九位峰主。   剑宗有碧游岛,道门有都天峰。碧游岛上有剑宗的宗主和诸多殿阁,都天峰上也有道门的掌教和诸多殿阁。   莲花峰下有座莲花镇,都天峰下有座临仙府。   诸般形式格局,都是大同小异。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道门都天峰上有一座紫霄宫,而剑宗就只能建造一座宗主居处,并不敢与紫霄宫相媲美。   因为紫霄宫乃是道祖传道之所在,亦是道祖居处。   不管怎么说,当年上清大道君反出道门,反的不是道祖,反的是玉清大道君,自始至终,上清大道君都认为自己是道祖弟子,从无半分忤逆之意。   所以在这一点上,道门的确是得天独厚,继承了道祖的绝大部分衣钵。   如今的紫霄宫,已经成为道门历代掌教的居处,类似于俗世中的帝王寝宫,等闲之人不可入内。   靖宇元年,按照道门的纪年来算,应该是天数五十五年,天数是秋叶的年号,寓意着如今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已经登上掌教大位五十五载。   五十五个春秋,五十五次寒暑,五十五次花开花谢。   秋叶升座道门掌教大真人,搬入紫霄宫中,已经有了五十五个年头,从黄龙元年到靖宇元年,从老友萧煜到晚辈萧知南,他经历了俗世中的四代帝王。从太平二十年之后,他就不再离开都天峰,甚至很少离开紫霄宫,绝大部分的时间中,他都是在紫霄宫中闭关修炼,直到承平二十年,他从紫霄宫中出关,然后乘了一只黄鹤离开玄都,先是去了位于东海之滨的碣石,在那里见了一对老少师徒,然后又去了魏国,在叶家祖宅见了自己的妹妹和侄儿,最终他去了碧游岛,登上莲花峰,杀了一位亦敌亦友之人。   然后他返回了玄都,又开始在紫霄宫中闭关,只是在此之后,玄都之上的宁静被打破了,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从紫霄宫中出关,前往玉清殿议事,甚至还要以分身出游,与萧煜相斗,与徐北游相斗。   直到今日,他将要再一次离开玄都,再一次前往碧游岛。   四月初一,不是个上坟的好日子,因为当年的大郑神宗皇帝便是在这一日去太庙祭祖时,死于大齐武祖皇帝和太祖皇帝联手宫变之下。   但这一天是个出关的好日子,因为就是在这一天,秋叶的师尊紫尘大真人,从紫霄宫中出关,于祖师殿中祭拜列位祖师之后,乘龙下山,与当时的剑宗宗主上官仙尘斗法激战于今日的帝都之上,大获全胜。   身着紫袍的秋叶离开紫霄宫,下了高达九十九级的台阶,径直朝天池边缘方向走去。   一名白发白须的老道似乎早就算准了掌教真人会在今日出关,早早地站在此,静待掌教真人前来。   秋叶走近之后停下脚步,望向那名老道,感慨道:“清尘师叔,不知你我日后还否有再见之时。”   清尘沉声说道:“自然有的。”   秋叶洒然一笑,“那就要借无尘师叔的吉言了。”   两人身旁的天池波光粼粼,其下有巨大阴影流转。   这位统御道门正宗的掌教真人轻叹一声,说道:“上次我站在这里,身边的人还是慕容,我们两人在这里谈起了公孙仲谋,也顺带说起了公孙仲谋新收的弟子徐北游。当时慕容说那孩子不过是中人之姿,不足为虑,我说未必如此。现在看来,却是让我一语言中,当年谁又能想到,今日我们两人竟是被这个中人之姿的孩子逼到了近乎于绝路的境地之中。”   清尘不断叹息。   秋叶背负双手,立在天池旁,俯瞰着脚下滚滚碧涛。   一道巨大黑影在池底蜿蜒游动。   下一刻,只见阴影猛然扩大,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轰然炸开,声音轰隆如山崩。紧接着天池水面上卷起千层浪,水花四射轻溅,就像落了一场细雨。   一颗巨大的龙首漠然探出水面,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两根龙须悠游晃动,宛若灵性一般,轻轻触碰着秋叶。   秋叶笑了笑,伸手拨开那根龙须,望着几乎与自己等高的金色瞳孔,说道:“你不必去。”   巨大的金黄色瞳孔中很是人性化地流露出一抹愤慨不满神色。   不过秋叶仍是坚定摇头道:“你且留在宗门之中,护卫宗门。”   回应秋叶的是一声低沉龙吟。   当年道祖在世时,曾留下两条蛟龙镇守道门山门,一雄一雌,在数百年之后,此二龙化为天龙飞升而去,只留下一子留存世间,便是秋叶眼前的这条蛟龙。许多老辈修士都还记得,当年剑宗宗主上官仙尘脚踏万千飞剑入东都,引来当时的道门掌教紫尘乘龙下山,当时紫尘所乘之龙,就是它了。   它以天池为家,跟随道门历代掌教修炼,如今距离天龙不过只剩一步之遥而已,若占据天池地利,就算是对上十八楼之上的在世仙人也有一战之力。   如果秋叶带着它前往莲花峰,可平添三分胜算,只是此战下来,这条守护道门多年的蛟龙一定会死,死于徐北游的剑下。   一步错,步步错,但不能一错到底。   秋叶不愿因为自己的生死,再去让道门承受更大的损害,所以他执意让它留在道门。   见秋叶神态坚决,蛟龙又缓缓退回到天池之中。   清尘沉声道:“既然掌教真人心意已决,那清尘就在此恭送掌教真人下山!”   秋叶一伸手,一柄银丝拂尘飞入手中,轻摆拂尘,淡然笑道:“紫霄宫中修道一甲子,修得长生二字。”   随着拂尘摆动,天空上涌起一片蒙蒙紫气,继而紫气愈发浓郁,到了最后竟好似实质。   无数道门弟子跪地不起,恭声道:“恭送掌教真人下山。”   这一日,秋叶没有像自己师尊当年那般乘龙,也未曾像自己上次那般乘鹤,而是孤身一人下玄都。 第六百六十三章 剑气凌空议围城   天亮之后,徐北游收起了遍布于莲花峰各处的剑气,召集群贤及剑宗弟子于剑气凌空堂中议事。昨夜因为汹涌剑气而不得不暂时离开莲花峰的众人这才得以重新登山来到剑气凌空堂中。   剑气凌空堂中,高朋满座,在宗主宝座之侧稍低的位置上,又分别设有四座,分别是三大长老及首徒之位,只是李神通年幼,空有首徒之名,而无首徒之实,于是由吴虞暂代其位。   众人刚进堂时,便看到了位于徐北游身后的那方龙碑天书,诸如蓝玉、秋月等人,对于这等神物自不陌生,而张雪瑶和秦穆绵,更是注意到了刺入龙碑天书龙眼位置的那柄三寸玉剑,联想到先前万剑如雨落的壮阔情景,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已经心中有数。   其他人也许不清楚其中奥妙,但都是久历江湖之人,仅凭猜测,也能猜出七八分来,这多半就是剑宗宗主用来对付道门掌教的手段了。   在人到齐之后,徐北游从宗主宝座上缓缓起身,视线环顾四周。   虽然徐北游并未用什么玄奇术法,但他此时已经踏足十八楼之上,相当于在世仙人,与半仙之体的地仙又是不同,就好似权贵看平民,不曾盛气也凌人。故而在徐北游的视线扫过之后,偌大一个剑气凌空堂中骤然一静,鸦雀无声。   哪怕是蓝玉和秋月这等人间巅峰之人,也要摄于徐北游的无形威势。   徐北游缓缓收回视线,开口道:“这次徐某召集诸位前来,是有两件事情要宣布,第一件事,便是徐某已经由地仙十八楼之境界踏足十八楼之上,证得大长生。”   原本就已经十分寂静的剑气凌空堂中愈发死寂,许多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虽然众人早就已经有所预料猜测,但是当他们真正从徐北游空中听到这个震撼消息之后,还是忍不住感到震惊。   在短暂的死寂之后,剑气凌空堂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喧闹,所有人都起身向坐在宝座上的徐北游祝贺。如果说先前还有人对于这次的结盟有所疑虑顾忌,那么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再无疑虑。   一位十八楼之上的剑修,这是何等的震慑力?剑修本来就是战力极强,就算对上了那位稳坐天下第一人宝座的道门掌教大真人,也是胜算极大,最不济也是一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只要道门没了秋叶坐镇,一个元气大伤的道门,何惧之有?   一时间整个剑气凌空堂中竟是孕育出一股喜庆的气氛来,士气高昂。几位宗门之主尚好,许多寻常地仙颇有些摩拳擦掌之态,已经迫不及待要大举进攻道门。   正如蓝老相爷前不久所说的那句话,天下苦道门久矣。剑宗是为了一己私仇,咱们可是为了替天行道!   徐北游待到剑气凌空堂中的声音稍小,伸出双手向下虚压一下,众人纷纷落座,堂内再次归于寂静。   徐北游说道:“此番我等于莲花峰上结盟,为的就是共抗道门,如今道门嫡系弟子已经全部收缩,各地道门之主则在溪尘大真人的倡领之下各举义旗,时机已到,当是我等向道门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了。”   秋月接过话头道:“道门九峰远在西昆仑之地,且有护山大阵围绕,恐怕……”   徐北游上身微微前倾,轻声道:“秋叶已经下山,诸位不必担忧。而且这次未必就要攻破道门山门,能逼得道门议定城下之盟,便已是全功。至于这次远赴西昆仑之事,就要拜托秋月方丈和蓝老相爷了。”   秋月和蓝玉一同起身还礼。   道门之中不乏阵法大家,以溪尘和钟离安宁居首,两人都擅长一门名为星罗棋布的阵法,与剑宗剑三十六中的剑三十三有异曲同工之妙,起源于号称数算第一的道门七代掌教,容纳一元、二仪、三才、四象、五行、陆合、七星、八卦、九宫、十绝等十种阵势,再辅以天干地支,最后由阵法变化组合,号中穷极变化之数,只是移形换位就可有千种不同变化。   同时此阵又按照阵点多少分为数个版本,从三十六点、七十二点、一百零八点到一千二百点、二千四百点、三千六百点不等,钟离安宁和溪尘布出的星罗棋布大阵已经是到达了单人之力极致的三千六百点。不过道门玄都的护山大阵却是一座阵点达到骇人听闻的三万六千点的星罗大阵,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而这座大阵又被称作周天星辰大阵。   据说周天星辰大阵本身就等同于十座人力极致的星罗大阵,作为道门的护山大阵之后,又上承道门气运,下接西昆仑的龙脉地气,应天时而动,逐地利而变,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生生不息,奥妙无穷,威力已非人力可望其项背。   想要攻破此阵,无非是三种方法,第一种办法就是窥破阵法运转之玄妙,以巧破阵。第二种办法是以力破之,以力破阵。至于最后一种办法,则是毁坏大阵根基,损其地脉,灭其气运,使得大阵威力骤然消减,然后再图破阵。   第一种办法极难,因为阵法不断变化,想要穷尽其变化,非精通占验之道的大神通者不可,如青尘这等人物,大约有四人通力协作,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形下,大概可用数月的时间寻出破绽,只是先不说世间有无四个青尘,就算是有,道门也不会放任四人破阵而无动于衷。   第三种办法,看似极为简单,实则也是极难,因为西昆仑乃是万山之祖,勾连天下龙脉之气,谁要敢损坏西昆仑之地气,怕是顷刻之间就要遭受天罚雷劫,所以也不可行。   到头来最为可行的还是以力破阵,虽说地气不能折损,但是道门自身气运却是此消彼长,已经大不如往昔鼎盛之时,大阵的威力自然也有所下降,再加上主持阵法之人,也会关乎到阵法的威力强弱,如果是秋叶亲自主持阵法,恐怕就是仙人下凡也很难在短时间攻破道门的护山大阵,可如果不是秋叶主持阵法,只要集合众人之力,不断攻击其一点,便有可能攻破这座号称千年不破的星辰大阵。   这也是众人敢于攻打道门的关键所在。   现在时机已到,秋叶下山之时,便是天下修士围攻道门之日。 第六百六十四章 道门秋叶亲到此   剑气凌空堂议事之后,这次借着剑宗宗主升座大典由头的结盟大会也就暂告一段落,接着便是驻留碧游岛上的各路人马开始陆续离去,不过却不是各回各家,而是乘船前往齐州崂山,又要在那里举行誓师大会。   近百年来,大规模的修士争斗很多,但绝大部分争斗都是隐藏在天下大势的争斗之中,就如甲子前的十年逐鹿,修士们之间终究是有个遮挡,在事后还能有个各为其主的名目,没有彻底撕破脸皮。   直到今日,这个格局开始发生转变,因为徐北游这个年轻人横空出世,使得很多老规矩成了摆设,这次结盟便是如此,撕下了所有的遮挡,直指道门本身,非黑即白,非対即错,非死即生,再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这次由徐北游亲自主持的剑气凌空堂议事,便是定下了要讨伐道门无道的调子,说的好听些是大势所趋,说的难听些便是墙倒众人推,一时间群豪云聚,群情激奋,势要攻破道门山门,杀上玄都,为天下生灵讨回一个公道。   在离开碧游岛之后,首先会前往齐州与那里的溪尘等人汇合一处,然后在蓝玉、秋月溪尘等人的率领下,扛着替天行道的大旗从齐州出发,横穿中原,前往大江青河起源的西昆仑之地,在此期间又会有许多地方势力汇聚其中,不管是想要浑水摸鱼,还是真的心系天下苍生,总之,这股讨伐道门的势力会越来越大,根据蓝玉的估计,到达西昆仑的时候,可能会有数千之众。天下修士不过万余人,地仙修士不过百余人,道门号称三千修士,如此一来便是超过半数的修士被卷入其中,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鱼龙混杂,共襄盛举。   因为剑宗是领头之人,所以这次的剑宗也是倾巢出动,不仅仅是冰尘、张雪瑶、秦穆绵三大长老联袂前往,而且吴虞和李青莲等人也随行其中,只留下张雨萍、张安等人留守,再加上徐北游要在碧游岛莲花峰上邀战道门掌教秋叶,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分担了半个道门之重,任谁也挑不出半分差错来。   此时的碧游岛已经人去楼空,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莲花峰和一座空荡荡的剑气凌空堂,徐北游从剑气凌空堂中走出,看到了同样被留在碧游岛上的慕容萱和齐仙云二人。   慕容萱神情复杂,兴许是没有料到徐北游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踏足十八楼之上,也或是想到此战的祸福难料,总之是丢掉了平日里的淡定和静气。   反倒是齐仙云,在大事来临之际,竟是一反常态地平静下来,不喜不怒,无惊无惧。   徐北游望向母女二人,开口道:“两位,用不了多少时候,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在此团聚了。”   聪明人难免想得多一些,慕容萱闻言之后,立时就是脸色一变,冷声说道:“徐宗主此言恐怕为时尚早吧,到底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徐北游一怔,随即失笑道:“慕容夫人多虑了,徐某不是说要将你们一家三人如何,只是说秋叶真人来到此地之后,你们三人便阖家团聚,何错之有?”   慕容萱仍是不甚相信,不过并未再说什么。   徐北游也不在意她信或是不信,人与人之间,唯有大致相等的时候,才会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若是高出许多,那就无甚在意与否了。就像当朝宰辅,如何也不会在意一个七品县令的看法,可如果换成一位内阁阁老,那就不一样了。仙人也好,高人也罢,大多都难逃窠臼。   徐北游曾经有过两次南北之行,一次是由北往南而行,徐北游将其称之为南归,那一次就像是走在市井的泥泞里,只能摸爬滚打。一次是由南往北而行,徐北游将其称之为北游,那时候的徐北游已经功成名就,所以不再是行走在市井小巷的泥泞中,而是走在上朝的御道上,哪怕是再大的雨,路面上都不会存水半分,更无丝毫泥泞可言,正如那次的帝都之行,一路之上所遇之人,皆是口呼徐公子,恭恭敬敬。与今日的人人口呼徐宗主相较,有些不同,可转念一想,又无甚不同。   现在,徐北游放眼望去,在他脚下又有一条康庄大道,这不是他曾经走过的泥泞小巷,也不是他走过的庙堂御道,而是一条云端之上的青云之路。   这条青云路,关乎到剑宗,关乎到道门,关乎到徐北游的师仇,也关乎到徐北游的飞升之途。   现在,这条青云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这一战之后,人世间的牵绊就已经被他斩去大半,若是他能活下来,那么他就会退隐山林,专心炼气修道,以求证道飞升,待到人间无所恋之时,便可去看一看天上的风景如何。   这一刻的徐北游没有丝毫惧意,也没有丝毫紧张。   他杀过很多很多高手,他不怕杀人,也不怕被人杀。   他只是有点如释重负,这几年来,在他的肩膀上担负了太多的重担,虽然他扛了下来,但很多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现在,他终于能把这副重担卸下来了。   徐北游轻轻吸了一口气。   天空中云卷云舒,云海向四周扩散开来,再现白莲盛开的景象。   然后在白云之后,显露出一名道人的身影。   徐北游又轻轻吐出一口气,天地之间有大风吹起,将还未反应过来的齐仙云和慕容萱吹入身后的剑气凌空堂中,一如当年那位背剑匣的老人。   可惜李神通没在这里,徐北游也没有背剑匣,只有腰间悬着的诛仙。   徐北游犹记得当时自己的狼狈景象,一个孤苦无依的年轻人双目通红,十指死死握拳,指甲刺入皮肉而不自知。   谁又能想到当日的年轻人,能够站在这里,以在世仙人之姿邀战另外一位在世仙人。   下一刻,风起风落。   一只云履踏足莲花峰。   然后是一名身着紫袍的中年道人出现在莲花峰上,对于举世无敌的徐北游说了一句话,嗓音不重,“道门秋叶亲到此,了却前尘过往缘。” 第六百六十五章 又有不速之客至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历代剑宗宗主都是当世顶尖之人,而且每隔几代,还会出现诸如上官仙尘这样的惊世大材,可不同于道门代代都有飞升之人的盛景,剑宗之中鲜少能有得善终者,当年上官仙尘已经证得大长生,可惜功亏一篑,十二代祖师无衍子是历代剑宗宗主中极少善终之人,悟性极佳,可惜先天资质不尽如人意,终生未能参透飞升至理,止步于地仙十八楼。   直到徐北游横空出世,先是一气登顶地仙十八楼,后来更是一人一剑而独步天下,比之当年上官仙尘有过之无不及,屠灭镇魔殿,镇压鬼王宫,挑翻摩轮寺,横行大江南北,无有抗手。   后来更是得了天大的机缘造化,成功证得飞升之机,踏足地仙十八楼之上。整个世间都为这个尚且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感到震惊,如此成就甚至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很多人都坚信剑宗会在这个年轻人的率领下,东山再起,再现当年的鼎盛气象。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物分阴阳两面,有坚信的,自然就有不信的,虽说徐北游成就了十八楼之上的大长生境界,可当年的上官仙尘也是大长生境界,还不是到头来身死道消?再者说了,这次徐北游的对手是稳坐天下第一人位置几十年的道门掌教秋叶,同样是十八楼之上的大长生境界,而且手中还有两件道门重器至宝,实在不容小觑。   所以信也好,不信也好,徐北游能否打破历代剑宗先人的桎梏,还是步上官仙尘的后尘,就在于这一战之间。   这一战的地点由徐北游选择在了碧游岛莲花峰上,也就是当年秋叶与公孙仲谋交手的地方。当初徐北游第一次踏足此地的时候。这座青玉铺就的广场上遍布了剑意雄壮浑厚的剑痕,入眼处满是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在秋叶和公孙仲谋一战之后,愈发残破不堪。   直到剑宗重归碧游岛之后,才将这里重新修缮,重新铺就白玉地砖,以作与当年剑宗的区分,据张雨萍所说,天机阁为了修缮此地,用的皆是最顶尖的材料,足足花费了四百万两银子,堪比寸土寸金。   徐北游抬脚在地面上跺了几下,发出清脆声音,又抬头向上望去。   没有九大地仙联袂而至的盛景,只有云卷云舒。   踏足莲花峰的秋叶站在这座白玉广场的边缘位置,身上的紫色道袍随风飘荡,双手负于身后,既不催促徐北游,也看不出半点面对生死大敌的紧张气态。   徐北游望向秋叶,有几分怔怔然。遥想当年跟着师父游历南北,初听地仙十八楼之说,当真觉得此生能够踏足地仙就已经千难万难,想要爬到十八楼之上无异于痴人说梦。当初在东海之滨初见这位掌教真人乘一叶扁舟而来,只觉得神仙风范十足,可到底是怎样的神仙,却又说不出来。当自己一步步登顶后,尤其是跻身十八楼之上,足以俯瞰地仙十八楼,方知眼前这位掌教真人的厉害之处,体内气机似有似无,隐隐与天道相合,根祗在于道祖三千言中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气化生万物,乃是无可置疑的康庄大道。   仅就以各自脚下的道路而言,秋叶当然要比徐北游宽上一筹,但徐北游以剑求道,又自有一番别样气象,无论是体内气机升降运转,还是精金炼质还丹炼形,无一不是臻于巅峰的圆满境界,在踏足十八楼之上以后,与其说徐北游以剑问道求道,倒不如说徐北游已经以剑成道,以道御剑,这也是徐北游敢于邀战秋叶的底气所在,徐北游在道之一途自是不如感悟天道多年的秋叶,可在术之一途,却要更胜秋叶一筹,只要秋叶不曾真正做到以身合道,那两人之间就很难有真正的高下之分。   既无高下之分,唯有生死之分。   徐北游握住腰间的诛仙,终于开口道:“久违了,掌教真人。”   秋叶说道:“不过四年而已,不过弹指一挥间。”   徐北游笑了笑,“四年时间,对于掌教真人而言,可能很短。可对于我而言,却着实不短了。四年以来,徐某无时不刻不想能向掌教真人讨回一个公道。”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过这种直白话语,尤其是从一个后辈的嘴中说出,就更显得难能可贵,秋叶有了片刻无伤大雅的失神,还记得上次与公孙仲谋交手,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请剑”,只有两字而已。一句是“三剑哪里够,再来一剑”,回应的是秋叶自己所说的“贫道再接你最后一剑,三剑之后贫道不会留手”,动手前后都是惜字如金,十足的剑宗之人行事风格。   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只跟随在公孙仲谋身边半年的缘故,也或许是他有个出身儒门的义父的缘故,所以他与以前的剑宗之人很不相同,总要讲究一个道理和规矩,很少会有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时候。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打破剑宗多年的桎梏。   秋叶顿时回神,看了眼与自己遥遥相隔的徐北游,又看了眼他腰间的诛仙,叹息一声,也不知在遗憾还是感慨。   秋叶这次的碧游岛莲花峰之行,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大致就像一位寻常地仙的飞行速度,谈不上朝游沧海暮苍梧,在这段路途之中,他想了许多事情,有关于道门的以后,也有关于马上就要来临的一战。   在秋叶看来,这一战与当初的君岛一战,差别并不算大,唯一的区别在于萧玄是忤逆天道行事,为天道所不容,而徐北游却是顺应天道行事,虽说未必占据大势,但不必在关键时刻被天道当头镇压。   无论如何推算,两人之间的胜负生死都在五五之数,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就在此时,徐北游终于从腰间缓缓拔出诛仙,长剑拄地,手心抵在剑柄上。   诛仙通体玄黑之色,从剑柄到剑身有紫青两气如同两条长龙纠缠,外有白色光芒笼罩,内有赤光隐现。   不过徐北游仍是没有急着出手,再次抬头向上望去。   其实这次大战,除了慕容萱和齐仙云两人之外,还是有一位看客的。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临走前送你一拳   就在此时,有一白虹不知从几万里外长掠而来,光华璀璨刺目,直直撞入莲花峰上,刚好落在秋叶和徐北游两人之间的位置。   秋叶依旧神情平静,无惊无惧,已经将诛仙拔出在手的徐北游也是心态平和,没有任何异议。   徐北游是十八楼之上,举世无敌的大剑仙,又是剑宗宗主。秋叶也是十八楼之上,稳坐天下第一人之位,同时也是道门掌教。   想要插手两人之间的争斗,非要与两人相差无几不可。当世之间,佛门的方丈秋叶也好,天机阁的阁主蓝玉也罢,甚至是武夫第一人赵青,虽然已经是世间顶尖之人,但是与秋叶和徐北游相比较,还是稍逊上一筹,想要插手两人之间的争斗,更是不能。   所以来人的身份已经很是清楚,唯有同样位列天机榜三圣的玄教教主完颜北月,才能与两人平起平坐。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完颜北月还要比牵扯红尘俗务之中的两人高上一筹,因为此时已经功德圆满的完颜北月无牵无挂,不但证得飞升之机,而且可以立地飞升,反观徐北游和秋叶二人,因为各自的宗门牵绊,虽然已经证得飞升之机,却迟迟不能飞升,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确实不如完颜北月。   所以此番来人正是完颜北月,此时的完颜北月一身璀璨流华,耀眼夺目,与这凡尘俗世格格不入。   自古以来,证道飞升一直都是万千修士心向往之的词汇,在许多修士看来,证道便可飞升。可严格来说,证道是证道,飞升是飞升,两者不可混为一谈。虽说绝大部分证道修士都必然会飞升,因为证道是门槛,飞升是门槛后的道路,只要迈过了门槛,便是一片坦途,只管前行便是,但也有例外之人,比如说在定鼎一战时陨落的大剑仙上官仙尘,还有在梅山帝陵一战陨落的大真人青尘,两者俱已证道,只要按部就班便可飞升,只是因为种种意外原因,在证道之后还未来得及飞升,便已经陨落。   其实现在秋叶和徐北游也大致属于这种情形,已经证道,也就是所谓的大长生境界,可在证道和飞升之间,还有稍许距离。若是两人相斗,有一人身殒,那便与上官仙尘和青尘一样,皆是证道而未飞升之人。   不过完颜北月却是不同,完颜北月比起此时两人,更近了一步。   如今的完颜北月,拥有那种近乎萧玄巅峰之时的“人间无敌”,这意味着完颜北月不但证道,而且马上就要飞升,此时的他不但有仙人的修为,甚至其身躯也已经变成仙人之躯,所以才会显得与这尘世人间格格不入,如果说证道之后仍旧保留地仙境界的半仙之体,还能滞留于人间,甚至如萧煜这般藏匿于人间多年,可一旦将自己的躯体彻底转换为仙人之躯,那就再也不为人间所容纳,必须马上离开。   完颜北月此时便是如此,他在这个时候来到碧游岛,当然不是要参与到道门和剑宗的恩怨之中,哪怕他在个人情感上更为偏向于徐北游,但在事关飞升长生大道的时刻,以完颜北月的心性而言,也绝不会感情行事。   当初徐北游前往后建面见完颜北月,完颜北月不但将不灭金身传授于徐北游,而且还派宋青婴杀了傅中天,并将慕容玄阴也一并交到徐北游的手中,可谓是仁至义尽。在这次后建之行后,完颜北月便算是全了两家的情分,不会再多做什么。   他这次前来,主要还是与这滚滚俗世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在完颜北月落地之后,先是与秋叶点头示意,然后转身望向徐北游。   对于徐北游而言,此时的完颜北月与当初他在莲花峰上初见完颜北月时,并无太多差别,身着华服,气势最为雄浑,堂堂皇皇,仿若是坐镇天地之间,仅以气势而言,要比徐北游和秋叶还要高出一筹。   完颜北月缓缓开口道:“想必两位都知晓我的根祗,乃是天上谪仙人,这次下凡入世,为的还是重归于天上。细细算来,从我及冠之年时开窍记起前尘之缘,到如今证道大长生之境,已有甲子之数,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在人间修道一甲子,也可以算是一世。如今一世将尽,在临走之前,还要向这世间交代一二,想来想去,如今世间唯有两位可算是我的同道中人,其余人皆不足道哉。”   徐北游抱拳道:“恭贺完颜前辈证道飞升,重归于天。”   一身流华的完颜北月伸手指了下头顶九天,道:“如今我只能在人间停留一炷香的时间,这已经是极限,这次贸然而至,做了不速之客,是想与你再交代一二事情。至于你日后如何去做,我已是无能为力,所以看在你我相交的情分上,还请你不要欺瞒于我。”   徐北游恭敬道:“完颜前辈请讲,我定会以诚作答。”   完颜北月沉声说道:“后建偏于一隅,在大楚末年受挫之后,锐气已失,再无可能逐鹿天下,自五王之乱后,气运折损,运道渐微。我观天象气数,这后建迟早会是中原朝廷的,到了那一天,你若还在世上,还请照拂我的后人一二,不必使其有何权势尊位,只求平安二字即可。”   徐北游没有作何思量,道:“就算完颜北月不说,我也会如此去做。”   完颜北月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在将来数百年之后,将会迎来末法时代,在那时候,除了三教之外,多数宗门都会陆续湮灭,我观玄教的气数,非儒非道非佛,看似三教合一,实则又思非驴非马,在末法来临之时,难免要坠入邪道,若真是如此,还请徐宗主出手,救上一救。”   这一次,徐北游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略微思量之后才点了点头。   完颜北月脸上有了些许笑意,道:“早年时,我曾学过一个道理,让旁人帮你捎带些东西,要先给钱,不要等到人家买回来之后再给钱。所以我这次临走之前,送你一拳。”   话音未落,完颜北月一拳击出,重重砸在徐北游的眉心上。   这一拳,丝毫不逊于当初萧玄的倾力一拳。   这一拳,直接打碎了徐北游的大宝瓶之身。   下一刻,完颜北月大笑一声,整个人拔地而起。   只见一道巨大的光柱直冲云霄,破开天幕。 第六百六十七章 摧破大宝瓶之身   徐北游抬头望向那道逐渐消散的光柱,其残留的余波依旧激荡在滚滚云海之上。   然后他收回视线,轻轻吐出一口紫色气息,紧接着他的身体各处也开始不断向外逸散紫色气息。   如果说体魄是一个容器,体内的气机是水,那么可以媲美天人不漏之身的大宝瓶身就是一件瓷器,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向外渗漏。   可在完颜北月的倾力一拳之后,这件瓷器受到外力的压迫,出现了很多细密裂缝,于是就有水珠从裂缝中渗出。   正所谓不破不立,先前徐北游与秋叶的身外化身相斗,虽然成功斩杀了秋叶的身外化身,但徐北游的大宝瓶身也被随之污秽,起初这些污秽还是微不可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污秽越来越深,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   徐北游和秋叶之间,各有思量谋划,且不去说谁能更胜一筹,完颜北月的最后一拳的确帮了徐北游的大忙,不但直接打碎了已经被污秽的大宝瓶身,而且还帮他进一步凝聚体内气机,毕竟徐北游刚刚炼化体内的鸿蒙紫气,并不稳固,按照常理而言,一位地仙十八楼境界的修士在踏足十八楼之上后,要用半年以上的时间来稳固自身境界,对于寻常十八楼之上的在世仙人而言,哪个不是花费了一甲子以上的光阴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急于这半年时间。   可是徐北游不一样,他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半年的时间对他而言,的确是稍微长了些,再有就是大战在即,他也抽不出那么多的时间来稳固体内气机和自身境界。   好在有完颜北月。   此时徐北游的脸庞上就出现了无数裂缝,使他的脸庞就像一个破碎的瓷器,诡异骇人,从这些裂缝中,又不断有鲜血慢慢渗出。可徐北游却浑然不觉,晃身一抖,好似是抖落了身上的千钧重担,整个人骤然轻松许多。   从完颜北月出现,再到完颜北月离去,整个过程中,秋叶始终不曾干涉半分,好似他不是局中人,反而是一个旁观的局外之人。   何谓天下第一人,又何谓道门掌教真人,秋叶始终秉持着符合自己身份的宗师气度,从不恃强凌弱,就算当年与公孙仲谋相争,也是因为道门之故,而非个人私怨。从这一点上来说,秋叶的确符合一位有德真人的身份,只是世上无有完人,秋叶坐在道门掌教的位置上,不得不为道门计较谋划,很多时候不得不违心行事,又因为妻女之故,动了私念,终于是走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如果他不曾继承道门的掌教大位,而是一意修道,可能今日已经证道飞升,逍遥长生。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是无益,秋叶既然站在了这里,便是要一力承当此事,正如他先前所说,“道门秋叶亲到此,了却前尘过往缘”。   此战之后,无论是胜是败,前缘皆了。   秋叶向前脉动脚步,从白玉广场的边缘位置朝徐北游缓缓行来。   随着秋叶的前行,他的身上出现一道道重影,交叠不定。   徐北游始终不动,仍是拄剑而立,望着愈发飘摇不定的秋叶。   两人的境界修为都是当世最为拔尖的人物,若是遇到十八楼之下的人物,哪怕是地仙十八楼境界,也可以凭借自身的境界修为直接以力压人,就像成年人与少年相斗,仅凭力气就已经足以,可此时两人相斗,再想要凭借境界就分出胜负,那就是几乎不可能之事,因为两人之间的境界相差无几,就像两个势均力敌的成年人相斗,就要比拼招式、心思、临机应对,以及手中的兵器如何。   按照道理而言,秋叶本该是静,当初他与公孙仲谋交手,便是以静制动。徐北游是动,每逢大战都是他率先出手,以攻代守,可这一次,两人不约而同地反其道行之,徐北游不动,反而是秋叶率先出手。   秋叶身为天下第一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天大的神通。   只见他五指伸张覆下,却仿佛是遮天蔽日一般,使得徐北游视线所及,再无天地,只有五指。   这一招,既有道家袖中藏乾坤的玄妙,又有佛家五指即五岳的神意。   秋叶五指落下,五指之间便自称一方小天地,被笼罩其下的徐北游只要出手,就要牵一发而动全身,与这座小天地为敌,承受这座小千世界之重。   剑气环绕气机如两条长龙的徐北游始终不动如山,既是面对秋叶这位天下第一人的谨慎,也是敢于挑战天下第一人的底气和自负,当初徐北游还未踏足十八楼之上的时候,就曾与完颜北月有过一番点到为止的交手,虽说败得很惨,但也让徐北游对于何谓十八楼之上有了一个清晰概念,如今徐北游本身也踏足十八楼之上,就更是知晓其中轻重利害。   下一刻,只见秋叶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徐北游的肩头,刹那之间,徐北游的双脚踏碎脚下的白玉地砖,双足开始陷入地面,直到双膝以下位置悉数没入地面之后,这才止住了下坠之势。   这便是一方小天地的重量,即便是一位十八楼之上的在世仙人,也很难承受其重。   秋叶收回手掌,平静道:“徐北游,你还不出手?”   徐北游回答道:“当出手时自然会出手。”   秋叶淡笑一声,身形向后飘然而退。   徐北游从地面中拔出自己的双腿,震散肩膀上的淡淡手印,举起手中诛仙,指向秋叶。   他方才没有出手,故意承受这方小千世界的全部重量,既是为了试探秋叶的虚实,也是不愿意被秋叶试探出虚实,否则他在全力抵御之下,完全让脚下的两块白玉地砖完好无损。   这一次双方都没能试探出对方的虚实,徐北游知道自己再试探下去也不过是做无用之功,不如出剑。   于剑宗之人而言,天下之事,不过一剑之事。   虽说这不是徐北游的信条,但只要他还是剑宗之人,他也会认可这个说法。   因为在这个剑宗之中,还有那位背剑匣的老人。   老人的遗志,便在他手中三尺的剑锋之上。 第六百六十八章 神道鬼道源于此   剑一。   剑三十六,从简到繁,再从千机之变返璞归真,剑一作为剑三十六的第一式,无疑是很简单的一剑,就是决然一刺而已,可正是这一剑,却是当年上官仙尘最为喜爱的一剑,死在这一剑下的地仙,不知凡几。   纵九死而无悔,一往无前,这一剑的根祗就在于一个“直”字。   直来直去,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所以徐北游的这一剑,没有半点花哨,就这么直直刺向秋叶。   没有什么九曲八折,就是一条直线这么简单。   秋叶负手而立,不闪不避,足见其身为天下第一人的自负,在他身周生出一方大约三丈之高九尺方圆的金色宝塔虚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诛仙所携带的剑气先于一步撞击在宝塔虚影之上,激荡起无数好似水面涟漪的波纹,紧接着便是诛仙狠狠刺入其中,使得宝塔虚影寸寸碎裂。   秋叶的身形随之向后倒滑出去,一直到莲花峰的边缘地带才堪堪停下退势。   再往后退上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秋叶将负于身后的双手放到身前,然后掸了掸袖子,淡淡一笑。   跻身于十八楼之上,便有了在世仙人之称,既然是仙人,那么就与俗世之人大不相同,尤其是在重器运用一事上,更为高妙娴熟。就拿徐北游手中的诛仙来说,在徐北游初入地仙境界的时候,直接背负诛仙就好像是背负了一座大山,仅仅是诛仙所蕴含的浓郁剑气便可将他直接压垮,所以只能放置于自成一方小天地的剑匣之中,而那时候的徐北游想要驾驭诛仙,与其说是御剑杀敌,倒不如说是直接将这座“小山”给丢出去,以“小山”的重量伤敌。   待到徐北游登顶地仙十八楼之后,已经可以不用剑匣来承载诛仙,但以重量而言,诛仙仍就像是一把重剑,虽然徐北游可以驾驭诛仙,但距离如臂指使还差稍许距离,而且颇为耗费气力。   直到如今徐北游踏足十八楼之上,诛仙变为不轻不重,刚刚好,心意相通,可以将诛仙的威势发挥到最大,也是全了诛仙的仙剑名号。   当然,同样是十八楼之上的秋叶也是如此。   立在悬崖边缘的秋叶一挥大袖。   他头顶浮现一尊金黄色宝塔,宝塔七重,其内须弥芥子,自成乾坤,似有无量之高,直通三十三天。   正是与诛仙并列齐名的玲珑塔。   徐北游不为所动,改为双手握住诛仙,一跃而起,然后急速下坠,一剑当头斩落。   这一次,秋叶仍是选择硬抗,没有半分想要移动脚步的念头,任由诛仙狠狠落在玲珑塔上。   天下第一攻伐重器对上天下第一防御重器,像极了矛盾之争。   天地之间骤然响起好似叩天钟的浩大庄严之声,同时又有无数气机猛然炸裂开来,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浪卷起漫天烟尘向四周扩散开来,横扫整个莲花峰。   当世两大在世仙人形成角力之势,在刹那之间有了片刻的静止。   然后下一刻,整座莲花峰轰然震动,头顶上的滚滚云海猛然下垂。一时间云雾遮绕,天昏地暗。   待到云雾散去,秋叶仍是站立于远处,不过却不能说毫发无损,他的袖口被诛仙削去一小块衣料,不过也就仅仅如此了,秋叶本人并未受到什么伤势。   因为大宝瓶身破碎而浑身浴血的徐北游倒退回自己的原本位置,持剑的右手随着剑锋上下震颤而轻轻颤抖不止。   秋叶轻轻叹息一声,“好手段。”   话音未落,他再一挥大袖,顿时生出无数浓重雾气,在雾气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一口深井的虚影,无数紫黑色的气息从井口不断涌出。   徐北游皱起眉头,他从这些气息中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一种便是玄门正宗的荡魔紫气,最是擅长镇压邪魅之物,可在这股荡魔紫气之中,又隐隐蕴含着丝丝凉意,这种凉意并非是作用于体魄,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之上,若是汇聚成风,即是阴风,凡人只要被吹上一吹,便要丢掉三魂六魄,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这让徐北游想起了他曾在明陵中的所见所闻,两者看似无甚联系,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是极阴之物,近乎于萧瑾的鬼道。   虽然道门中也不乏驾驭鬼类僵尸的手段,但秋叶身为堂堂掌教真人,碍于身份,应该不会去刻意修炼这等与人道几乎背道而驰的旁门左道,只因活人属阳,死人属阴,生人之身自然天然厌恶阴气,哪怕是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也不例外。   秋叶看出徐北游心中所惑,直言开口道:“当初萧煜修建明陵,由萧瑾一力主持,可其中的诸多布置却是由我道门来完成,三者殊途同归,其实都是源于我道门的镇魔井,镇魔井乃是张祖用于镇压邪魔所建,其中自成一方洞天,玄妙无比。萧煜从中得了神道,铸就不朽金身,萧瑾从中得了鬼道,重立鬼王宫,可这两者都不是镇魔井的根本所在。”   秋叶话音落下,只见雾气开始散去,显露出其中的一口古井,大小与寻常人家打水的井口相差无几,但笼罩着一层玄黄之气,井壁四周贴满黄色符篆,井口之上则是镇压着一座宝塔虚影,正是大名鼎鼎的镇妖塔,而古井便是当年道宗祖师张祖所开辟的镇魔井。   原本与镇魔井口严丝合缝的锁妖塔,在此时已经被移开稍许,露出镇魔井的一丝缝隙,其中有丝丝缕缕紫黑之气,沿着这道缝隙不断向外溢出,极为骇人。   真正的镇魔井在于玄都镇魔殿的第九层之中,由补天阙专事看管,想要打开镇魔井,非要动用数百补天奴才行,可秋叶身为道门掌教,又是货真价实的在世仙人修士,所以他得以另辟奇径,又在镇魔井洞天之中打开第二个出口,就像当初白离音等人在帝都之变时于天策府中开启的出口。   如此一来,便可与玄都中的镇魔井相连,实是仙人手段无疑。   秋叶伸手虚虚一推,井口上的镇妖塔随之移位,露出大半个镇魔井口。   镇魔井内煞气、血气、污秽之气、以及张祖留下的荡魔紫气混杂在一起,如同喷泉一般冲天而起。 第六百六十九章 少年持重老要狂   滚滚气息直冲天际,然后在近乎百丈高的时候达到顶点,开始四散飘荡,几乎要彻底覆盖整个莲花峰顶。   徐北游身前有剑气自生,将这些飘向自己的逸散气息悉数绞杀。   秋叶置身其中,仍是不曾闪躲,只见他头顶悬着的玲珑塔开始旋转,有道道玄黄之气垂落,使得这些凶煞之气不得靠近分毫。   紧接着秋叶双袖一挥,大袖激荡起风。   天地起异象。   从镇魔井中涌出的滚滚紫黑色气息,随着秋叶的动作,就像一条九天之上垂落人间的浩荡瀑布,直冲徐北游而来。   镇魔井,镇魔井,镇魔殿因此而得名,是为镇压魔头之用。   对于如今的道门而言,谁还能当得上“魔头”二字?唯有徐北游一人而已。   这条紫黑颜色的“瀑布”以不可阻挡之势倾泻人间,然后瞬间淹没了徐北游。一瞬之间,整个莲花峰上昏天地暗,尽是紫黑之气激荡翻腾,接着又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沿着莲花峰的边缘,向下方垂落。   秋叶没有飞至天幕上居高临下,仍是立足在莲花峰上,头悬玲珑塔,任由大浪一般的凶煞气息从自己的身旁拍打而过。   如今的秋叶可谓是声名狼藉,尤其是在道门内部,诸如溪尘等反对秋叶的元老人物,都将秋叶视为道门的败亡之主,认为秋叶担任掌教真人之后,毫无雄才大略可言,甚至被许多积怨已久的掌教一脉嫡系认为选择秋叶作为掌教真人是老掌教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但有一点不能否认,秋叶的天赋资质之高,修道成就之大,确实不逊于当年的老掌教紫尘。   秋叶右手抓住一方雕刻有五方天帝之像的印玺,举目眺望,脸上并没有太多得意表情,因为他心中十分明白,仅仅是一口镇魔井,还不能把那位在天下间如彗星般崛起的年轻大剑仙置于死地。   秋叶的五指下意识地用力,死死握住掌中的都天印,心情略有复杂。   一位年轻的大剑仙,一位年轻的剑宗宗主,一个年轻人,无论从哪方面去说,这都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年轻人。承平二十年的时候及冠,也就是二十岁,承平二十四年的时候二十四岁,如今是承平二十五年,也就是靖宇元年,刚刚二十五岁而已,还不到而立之年。从年龄上来说,他自己的岁数足可以做这个年轻人的祖父辈,在他登上天下第一人位置的时候,这个年轻人还未出世,可是在二十几年之后,这个年轻人不但能够与他平起平坐,而且还要与他分出一个胜负乃至于生死。   秋叶感到一种可以称之为荒诞不经的意味。   一个孩子,要把他这个老人挑翻在地。   看似很不合情理,其实又合情理。按照道理而言,江山代有新人出,大江后浪推前浪。可修士又不同,因为修士的修为高低,与修道的年岁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通常来说,修道时间越长,修为也就会越高,就像当年的上官仙尘挑战紫尘,终究还是年轻败给了年老,再一次证实了这个说法。   可世事无绝对,横秋老气未必就能敌得过姗姗来迟的新冬。   秋叶自己知道,自己确实也在人间滞留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有些忤逆天道规矩了,就算他没有铸就仙人之躯,这人间也不太会容他了,所以就算没有今日的徐北游,明日也会有萧北游、陈北游,无非早晚而已。   想到这里,秋叶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天幕,眼神沉静。   等到他收回视线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剑宗宗主也没有让他这位老朽的道门掌教失望,一道浩大剑气逆流而上,竟是由下而上地将那道紫黑色“瀑布”逆势向上顶起,远远望去,就像两条截然不同的线,一条是紫黑色的线,一条是白金色的线,紫黑色的线在不断缩短,白金色的线不断延长,最终整个莲花峰被两道线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半圆,一面紫黑如漆沉黑夜,一面白金初升黎明,就像一个不太标准的阴阳双鱼。   阴阳割昏晓。   手持诛仙的徐北游再次出现在秋叶的视线中,虽然刚才被那些污秽至极的凶煞之气所淹没,但再次现身之后,仍旧是神情自若,衣衫如墨,尤其是眉心处的一抹紫色,使得原本相貌并不出彩的年轻人,竟是有了玉树临风的仙人之姿。   秋叶轻轻叹了一口气,兴许是人老的缘故,他总是处在不断追忆往事的状态之中,看到这样的年轻人,他又没来由想到了当年的旧事,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刚刚与萧煜双骑并行入中都,以这样的年龄而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可是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相比较,又有些不足为道了。   秋叶发自肺腑地说道:“徐北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我二人也算是神交已久,如果你我二人不是在这等情境下相识相逢,我倒是想要和你谈一谈,未必能把臂言欢,但应该不至于话不投机半句多。”   面对道门掌教的这番“屈尊言语”,相距不远的年轻剑宗宗主无动于衷,既没有回应秋叶的话语,但也没有趁势一剑劈开那座镇魔井。   两人相对而立,秋叶握着手中的宝印,五指如钩。徐北游握着手中剑柄,剑尖斜指地面。   秋叶没有恼怒,因为这根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这样一个想要将他打落云端的年轻人,有任何反应都在意料之中。   所以秋叶也没想着徐北游会作什么回应,他只是一句单纯的感慨而已,也许就是人老了,又是临近生死的缘故,确实有些老朽之气了。   有句老话说得好,少要持重老要狂。少年时若一味轻狂,难以成大材,可老了之后若不聊发少年狂,就成了垂垂老朽。   就在这个时候,徐北游脸上忽然流露出几分凝重神色。   因为他发现那个镇魔井洞天的出口开始越来越大,除了滚滚的紫黑色气息之外,隐隐有其他气机传出。   下一刻,一股鲜活沸腾又伴随着腥臭之味的红光从镇魔井的井口中浮现,转瞬之间就淹没了那些滚滚紫黑之气。 第六百七十章 镇魔井中岁月长   在血光之后,有一条黑色的血河从井口中奔涌出来,粘稠到化不开的血水就像一条大江,蜿蜒而动,其中饱含着一股暴虐凶残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气息,绝不可能是道门中人,只有那些忤逆天道的真正魔头身上,才会有这样的气息,这样的人物才是真正的逆天行事,几乎为天道所不容,所在往往都是昙花一现。   没想到在镇魔井之下,还隐藏着这样一位人物。   徐北游的双眼之中开始汇聚紫色气息,目光直接透过重重虚妄,望向那座鬼精之中。   只见在看似窄小的井口之下是一个极大的深邃洞口,漆黑的深沉之中隐隐有着无数暗影游动,似是潜伏在阴影中的猛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择人而噬。   佛家素来有须弥芥子之说,与道家的袖里乾坤有异曲同工之处,说白了就是将极大的须弥山藏在极小的芥子之中,这便是芥子纳须弥。由此引出所谓的大千世界和小千世界,所谓大千世界,是人间三届,是真实世界,而小千世界,则是大神通者以大神通在大千世界中造就出的一方独立小世界,故称小千世界。   小千世界内里极大,有天地之分,也有山川草木,可外在却很小,可能只有一粒芥子大小,就拿道门的山河符来说,符中有山河草木,可实际就是巴掌大小而已。   先前秋叶与徐北游交手,秋叶在徐北游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便是他临时造就了一个小千世界,只有一粒灰尘大小,可落在徐北游的肩膀上,便让徐北游承受了一方小世界的重量,双脚下陷不止。   不过山河符也好,秋叶的一粒灰尘也罢,这些小千世界其实都是短暂存在的,或许几个时辰,或许几天,与天地长久相较,实在不足一提,就是比之一些古城,也是时间极短。   所以又有了洞天一说,便是通过种种手段使得小千世界能够长久存于世间,萧煜的明陵可以算是洞天,汉水之中的佛掌寺可以算作洞天,甚至江都荣华坊公孙府中的镜界也可以算是洞天。   洞天有大小之分,萧煜的明陵共分九层,等同于九个小世界被融合在一起,且第一层便足有整个帝都之大,所以可以看作是一个大洞天,而佛掌寺和镜界,就只能算是小洞天。   其实镇魔殿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大洞天,而且与萧煜的明陵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秋叶所说,当初修建明陵,便极大借鉴了镇魔井,萧煜从中得了神道,而萧瑾从中得了鬼道。   明陵共有九层,九为极数,寓意萧煜的帝王之尊。而镇魔井却有十八层,寓意地仙十八楼,已经超脱凡世,根据道典记载,镇魔井乃是当年大天师张祖在飞升之前以大神通开辟出来,用以囚禁他生平所抓获的邪魔妖孽,按照其所犯罪孽大小,依次囚禁,就像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妖孽最重、修为最高的妖邪被镇压在第十八层深处,而修为较低、罪孽较浅地则被镇压在更为靠上的层次之中。后来又经过道门历代掌教和证道大真人的不断加持,终于有了今日的规模,其中镇压之人,不乏地仙十八楼境界的大高手,最次也是地仙境界修士,一旦被镇压入镇魔井中,再想出来便是千难万难,只有两条途径,一条是愿意归顺道门,自愿被道门在身上加持种种禁制,被冠以客卿之名,任凭道门驱使,一条便是在镇魔井下证得大长生之境,悟道飞升。   正因为如此,镇魔殿的许多大执事本身就不是出自道门正宗,而是由镇魔井中镇压之人归顺而来,虽说冰尘曾经也是道门中人,但她在转修剑三十六之后,就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道门之人,她最终得以脱离镇魔井,也可以算是半个归顺之人,只是因为她的辈分师承缘故,无人在她身上设下禁制,而是被尊为仅次于镇魔殿殿主的第一大执事,与那些做牛做马的客卿又不相同。   故而镇魔井的意义十分重大,镇魔殿之所以能在道门中风头无量,与其直接掌管镇魔井也不无关系。   如今秋叶亲自执掌镇魔井的权柄,直接打开镇魔井的出口,驱使其中镇压之人来对付徐北游,这是让徐北游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看井口不断变大的趋势,秋叶此举甚至会放出极为被镇压在十八层深处的大高手,哪怕这些十八楼地仙因为被长期镇压的缘故而不达巅峰之态,可配合上一位十八楼之上的秋叶,也会给徐北游造成极大的麻烦。   徐北游心知厉害所在,定要将这处镇魔井的井口毁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条血河已经直奔徐北游而来,观其境界,虽然远远逊于徐北游,却胜在诡秘阴毒,若是被他缠上,已经失去大宝瓶之身的徐北游难免要束手束脚。   徐北游握紧手中诛仙,刹那间一闪而逝。   一线剑气撕裂了笼罩整个莲花峰的阴阳双鱼的黑色部分,激荡出的气机涟漪使得无数紫黑色气息回荡不休,久久不能合拢。   这一剑同样将那条血河从中一分为二。   下一刻,一个“血人”从血河中被剑气逼出,向后倒滑出十余丈的距离,滚滚鲜血在他的身上流淌,看不清面貌,也遮挡了衣着发肤,就像是一个完全由鲜血组成的血人。   血河被一分二之后,凝而不散,接着好似百川归海,重新汇聚到此人的脚下,好似大江一般的血河最终化作一个三丈见方的血池,不断冒着血泡。   徐北游缓缓开口道:“听闻有一门魔道功法,要将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整个剥下,只余血肉,残忍无比,非大毅力之人不可修炼。不过修炼有成之后,玄妙无比,可使本身化作一道血光,无形无相,上天遁地,无所不能,还可以通过杀人,吞噬他人精血来增加自身修为,每多杀一人,修为就会多高上一分。我本以为此等邪法已经失传多年,没想到今日却是能够得见。” 第六百七十一章 四百年血魔洪邓   镇魔井名为洞天,实为囚牢。   不同于萧煜为自己栖身而修建的九层帝陵,十八层镇魔井其根本目的是在于囚禁镇压道门所认为的魔头人物,所以其中的环境可想而知。不但天地元气极为稀薄,而且还有设有种种禁制阵法,若有被囚之人想要强行“越狱”,便引动其中隐藏的雷池大阵,二十八颗雷珠依次落下,受天雷加身之苦,就算侥幸不死,也要受到极大创伤,又因为镇魔井中天地元气极为稀薄的缘故,想要养伤往往要花费数倍于外界的时间。   在这种环境之下,任你是地仙十八楼境界的高人也好,还是曾经呼风唤雨的魔道巨擘也罢,都很难再有平常心态,所以其中多的是性情古怪之人,就连曾经冰尘也是如此,早些年时的冰尘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乃是道门中最有名的两位仙子人物之一,与玉尘并列齐名,可在被镇压入镇魔井中之后,就性情大变,甚至于多年以来,竟然甚少有人知晓她是女子之身。   眼前之人已经不知道被镇压在镇魔井下多少岁月,性情自是乖戾无比,此时听到徐北游的话语,桀桀怪笑,嗓音尖锐刺耳,“好见识,瞧你这小娃娃的骨龄,岁数着实不大,修为却高,竟然能跟堂堂道门掌教真人交手,难不成是从天上下来的谪仙人?”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中的诛仙。   此人仍是没有丝毫惧色,笑道:“这把剑我认得,不过就是剑宗的诛仙,你既然手握此剑,那么想来就是本代的剑宗宗主了,我且问你,无衍子是你什么人?”   徐北游对于眼前之人那股近乎于自负的自信有些拿捏不定,不知眼前之人到底是有意拖延时间,还是真的有所依仗,所以徐北游没有急于出剑,答道:“无衍子祖师是剑宗第十二代祖师宗主,我是剑宗第十六代宗主。”   “血人”闻言之后哂笑道:“剑宗第十六代宗主?我与无衍子平辈相交,你岂不是要喊我一声老祖宗?”   虽然他脸上神情被滚滚鲜血所遮挡,但想来不外乎是讥讽二字。   徐北游沉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多高的辈分岁数,以前有过多大的风光和威名,又有那些事迹流传世间,但这次我会让你走不下莲花峰。”   “血人”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就凭你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娃娃,也想杀我?”   “剑修如何?诛仙又如何?当年若非道门掌教用计将我引进了周天星辰大阵之中,天底下谁又能奈我何?”   滚滚笑声好似一声声炸雷响彻于莲花峰,回荡于碧游岛,其中尽是癫狂和狠戾。   秋叶也好,公孙仲谋也罢,以及更老一辈的紫尘、青尘、天尘、上官仙尘,或是年轻一辈的天云、白云子、齐仙云、徐北游等人,无论两家如何敌对,终归都是玄门正宗出身,绝不可能有这般癫狂气态。   就算当年杀孽极重的上官仙尘,也只是如苍天在上一般漠视脚下万物,认真说起来,其实上官仙尘比起紫尘更近乎于“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之道,在上官仙尘的剑下,无论你是皇帝掌教也好,还是乞丐叫花也罢,都一视同仁,所以上官仙尘是惊才绝艳之人,没有什么大奇缘大机缘,第一次入世便是仙道剑,画地为牢二十年之后再次入世,已经是圣道剑,绝非眼前“血人”这般如走火入魔似的仇恨偏激。   就在此时,秋叶没有丝毫要出手的意图,只是作壁上观。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他毕竟是堂堂道门掌教大真人,不管此地有无外人旁观,他都不会与此人联手围攻徐北游,因为此举有损身清誉,在他看来,徐北游以龙碑天书镇压他的气运,那他便搬出镇魔井来损耗徐北游的气机,合乎情理。可如果他趁机联手镇魔井中的凶擘围攻徐北游,便是不合乎情理,他所不为。   说是迂腐也好,说是不知变通也罢,有些该坚守的东西,不因外物而变。在这一点上,就连溪尘这些反对秋叶的道门元老也不得不承认,秋叶的错,在于他带领道门走错了路,单纯以个人操行而言,除了齐仙云之事,秋叶并无可以指摘之处。   至于那名“血人”,其实来历也极为不凡。他原本是四百年前大楚年间的一代魔道教主,姓洪名邓,虽然他未曾踏足十八楼之上,但其一身诡秘手段也绝非等闲十八楼地仙能够相提并论。   洪邓早年时拜入道门学道,乃是道门第十二代掌教的师弟,只是年纪较小,由十二代掌教代师授徒,实则是与道门第十三代掌教为同辈人物,后犯道门教规,屡教不改,被逐出道门,怀恨忘本,投入旁门,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部天魔策,修为大成。   传闻中天魔策乃是天魔所传,共有七卷,其中总纲一卷落于玄教之手,其余六卷皆不知所踪。洪邓所得天魔策是最为诡秘的第七卷 天魔策,号称直指大道,可由道入魔,又可由魔入道,最终成就天魔之身。只是洪邓在缺少总纲第一卷的情形下,只能由道入魔,却未能由魔返道,最终越陷越深,为了一己修为,肆意残骸生灵,甚至将自己变得不人不鬼。   道门第十三代掌教后奉师父遣命除他,连擒了两次,俱念昔年同门之谊,警戒一番放却,始终怙恶不悛。最后一次,道门第十三代掌教恐遗大患,用计将他引入周天星辰阵,本该以大阵之力将其形神悉诛,只是洪邓苦苦哀求,还立下重誓要洗心革面,第十三代掌教这才将他镇压入镇魔井中,令他忏悔前孽。   按照道理而言,洪邓在镇魔井下几百年,早该寿尽而亡,可他凭借天魔策中的魔法手段,将自己炼化为一尊血魔,不但无形无相,极为被术法兵刃所伤,而且气机不绝则身形不灭,比起玄教的不灭金身还要更胜一筹,寿元近乎无穷无尽,也算是一种其他意义上的长生,就算对上初入十八楼之上境界的在世仙人,也有一战之力。   这也是洪邓明知徐北游已经踏足十八楼之上,却又丝毫不惧的底气所在。 第六百七十二章 何谓是玄门正宗   在洪邓看来,徐北游年纪轻轻就能踏足十八楼之上,必然有大机缘、大造化、大福源,这些机缘造化能使人一步登天不假,可终究比不得脚踏实地的步步攀升,根基难免不稳,境界难免不实,这样的在世仙人对于寻常十八楼地仙而言,兴许还要畏惧几分,可对于他而言,却是不值一提。   他所修炼的第七卷 天魔策,玄奥无比,如果说玄教所持有的天魔策总纲是整个天魔策的根本所在,那么他修炼的第七卷天魔策就是天魔策的精华所在,当年他得到此等秘法,仅仅是练了九年,立可在人世间横行无忌,为所欲为,无论对方多高的境界修为,也难伤他分毫,玄妙无比。   只是有得就有失,想要修炼此法,的确如徐北游所说那般,要先将自己的人皮活剥下来,再用魔针刺体,魔火炼化,至少要受九年的生不如死之苦,将自身上下的肉、骨、筋膜、经络全部炼化为精血,等到炼化功成,整个人便成了一尊血魔,可将自身融入他用无数生人鲜血炼成的血河之中,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且与血河共为一体,血河不枯,他则不死,除非将整条血河悉数炼化,方能伤其本源。   与人敌对交手时,也无须使用什么法宝外物,其自身就是一件无双法宝,可化作一道血影,将血影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不论境界修为多高的人间修士,神魂精血立时就要被吸走化作他的滋补之物,而且他所化的血影还可将对方肉身体魄化为己用,再去害其朋友同门,所杀之人越多,他可吸纳的神魂精血也就越多,自身修为也就越高,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不过此举有伤天和,为天道所不容,凡事修炼此法之人,几乎绝了飞升之望。   正因为如此,洪邓对于这些有望飞升之人,格外痛恨,尤其是徐北游这种不足而立之年就已经证得飞升之机的“谪仙人”,更是让他几欲发狂。   不见洪邓如何动作,他整个人化作一抹血影,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直扑徐北游。   徐北游吸气又呼气,整个人身周有紫云萦绕之气象。   虽然他丢了大宝瓶之身,但却是不破不立,也有了成就玄门正宗紫金身的契机所在,毕竟大宝瓶身乃是佛门玄妙之法,与徐北游不甚相合,而紫金身却是同出道祖一脉,比起大宝瓶身更为契合徐北游。   若是徐北游成就紫金身,任凭血影也好,还是天魔法相也罢,皆不可污秽其分毫。   不过洪邓显然不会给徐北游这个机会,瞬间来到徐北游的面前,就要透身而过,可徐北游却将诛仙横于身前,诛仙之上剑气浩大磅礴,如两条长龙环绕,纵使洪邓嘴上说不怕诛仙,可实际上还是忌惮非常,不敢以身试剑,毕竟诛仙号称诛杀仙人之剑,不可小觑。于是他身形一晃,脚下血池之中生出九条巨大血蟒,如同九条长鞭,疯狂抽打在诛仙剑气之上。   血气对剑气,两者之间疯狂摩擦冲杀,嗤嗤燃烧作响,使得无数血色烟雾升腾,接着血雾又化作血水,从空中落下,一时之间莲花峰上当真是腥风血雨,凡是被血水触及之地,尽被腐蚀,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血雾之中,洪邓的面庞时隐时现,虽然被血水覆盖包裹,但仍旧依稀可见眉眼鼻口形状,不断扭曲,狰狞无比,已然是走火入魔,神志不清,竟是将眼前的徐北游当作了当年囚禁他的道门掌教真人,狰狞嘶吼道:“当年你把我引入周天星辰大阵,说是要替天行道,可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从小养尊处优,吃过几斤苦头,受过几两痛楚,就能继承掌教大位,就敢妄言天数,你凭什么能胜过我?”   “因为你,我才叛出道门,落得今日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沦落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你却高坐掌教之位,又是凭什么!?”   “你可知道,在这几百年来,我每时每刻都想着把你的精血神魂抽干,不知能涨我多少修为?然后把你的那张人皮挂在都天峰上,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在这些断断续续的疯魔言语之间,徐北游猛地逼退洪邓所化血影,然后止步站定。   无数诛仙剑气在他身周结成儒林剑阵,又有两条如龙剑气首尾相接地绕他而行,好似护城之河。   洪邓落在徐北游身外三丈处,脚踏血池,背后九条血蟒好似触手长鞭张牙舞爪。   徐北游吐出一口浊气,全身的血污竟是凝结成块,纷纷从他的身上碎裂落下。   很快徐北游的身上的又是一尘不染。   徐北游再吸一口气。   眉心处的紫色符篆印记熠熠生辉,双眼之中有紫气肆意流淌,继而紫气笼罩了他的全身上下,如祥云绕体。   徐北游的衣袖发丝无风飘荡,恍恍惚惚如天上仙人。   洪邓有些焦躁不安,身后一条血鞭下意识地疯狂抽打地面,轰然作响,激起无数碎石激射,他死死盯着徐北游,喉咙间发出好似血泡碎裂的声音,让人心中难受异常。   徐北游伸手按住眉心处的符篆印记,平静说道:“当初我在后建摘星楼曾经翻阅过不少玄教秘典,其中曾提到过天魔策,因为玄教所持的第一卷 天魔策为七卷之总纲,其中就有关于第七卷天魔策的内容。若是两卷天魔策一起修炼,便无须受九年魔针刺体、剥皮魔火焚身之苦,只需静坐闭关八十三年,虽说期间过程要受心魔侵扰,诸般幻境纷至沓来,但也可炼制灵符守护心神,待到功法大成,依旧与寻常人等无异,甚至还可谋求飞升之道,两者之间可谓是天差地别。若是你将七卷天魔策修炼完整,我兴许还对你忌惮三分,可你仅仅是得了第七卷天魔,也敢在我的面前放肆?”   洪邓闻言顿时愤怒到了极点,身后九条血蟒齐齐鞭挞脚下地面,使得整个莲花峰轰隆作响,清晰可见地面上的细小石头离地跳起。   徐北游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如今你这一身非术非道的修为,不过是沙滩堡垒,只要一个浪头过来,就荡然无存,遇上十八楼境界之下的寻常地仙修士,还能依仗着其诡秘特异,占得便宜,可在我玄门正宗面前,又是何足道哉?”   洪邓身后九条血蟒猛地停止动作,厉声道:“玄门正宗?玄门正宗又如何!?”   徐北游不再将诛仙横于身前,而是指向洪邓,平静道:“我便让你见识下何谓玄门正宗,当年道门杀不掉的,今日由我剑宗来杀!” 第六百七十三章 成就紫金换戮仙   洪邓仰天大笑,脚下的血池重新化作滚滚血河。   血河是他在几十年间屠戮生人之鲜血所汇聚,与他共为一体,不分彼此,哪怕是当年道门掌教将他擒住,也不能从他身上将血河剥离,所以只能将他和血河一起镇压入镇魔井中,今日他又被秋叶从镇魔井中放出,血河仍在,其境界修为的损失并不像外人所想象的那般严重。   此时此刻,他心中怒极,势要血淹莲花峰。   徐北游身形一动,身周如林剑气亦是随之而动,不等血河弥漫开来,无数剑气已经蜂拥而至,再次与血河对冲,将其寸寸绞杀,而徐北游更是踏在血河的浪头之上,轻轻一剑点在洪邓的眉心,使得洪邓身上流淌不休的鲜血荡漾起无数涟漪,露出鲜血覆盖下的骇人景象,竟是无数张人脸,男女老少,似虚似幻,面目模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之色,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   要有所得,必有所舍,洪邓这个曾经的道门真人实在太过剑走偏锋,为了汲取那些外来的修为内力,以及承受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修士气机反扑,他不惜将自己的身躯熔炼成为一座由鲜血构成的鲜活熔炉,熔他人亦是熔自己,最终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   如今的洪邓,之所以会失去一位十八楼地仙该有的心境,彻底疯魔,很难说与这个原因没有关系。   徐北游早就认清了这个疯子魔头的根底所在,除了厌憎,没有丝毫怜悯,见他仍是不知死活地要污秽莲花峰,不再有丝毫留手,手中诛仙将洪邓整个人挑起,然后反手以剑首狠狠撞击,苍雷一震五百里,整整激荡九千里,使得洪邓身形由内而外地不断扭曲变化,最终在来回激荡的剑气蹂躏之下,砰然炸裂成无数血泥。   无数血泥坠落入血河之中,不过片刻功夫,洪邓又完好无损地从血河中生出,周身又被血液笼罩,不再见其下的冤魂人脸景象。   徐北游冷笑不语,难怪此人敢有此底气与自己为难,不过是仰仗了这副不死之躯,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人世间,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说?就算是天上仙人,也有天人五衰,何况滞留人间而不得飞升的孤魂野鬼?   洪邓重塑身躯之后,伸出双手,九条血蟒顿时脱离他的身体,将身前的层层剑气一扫而空,然后直逼徐北游而去。   徐北游轻轻嗤笑一声,旁门左道的米粒之光,岂能与堂皇大道的日月争辉?!   面对这九条血蟒,徐北游竟是将手中的诛仙,高高抛向空中。   洪邓虽然心智不清,但本能地感到一惊,自从他修成天魔策中的魔法秘术之后,自知为天道世人不容,所以行事力求小心谨慎,凡事都是谋后而动,也多是欺压修为不如自己之人,再有就是与道门第十三代掌教的先后三战,败得突然而无太多还手余地,若说同境之间的生死之战,其实他远不如年纪轻轻就已经死战十余次的徐北游。   手中再无三尺的徐北游不闪不避,任由九条血蟒临身。   洪邓在心思几转之后,放肆大笑。这年轻人虽然修为极高,已经踏足十八楼之上,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名剑宗修士,杀力足够,体魄却不是长处,此时他舍弃了攻伐第一的诛仙和剑修一脉的骇人杀力,无异于自缚双手,又用体魄硬抗,更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殊为不智。   难不成你真把自己当成以体魄和拳头见长的武夫了吗?   可武夫一途,又何曾有长久驻留人间的十八楼之上?   九条血蟒轰然落在徐北游的身上,炸裂成无数血雾,然后瞬间凝聚成一个巨大血球,将徐北游包裹其中。   已经失却半数心智的洪邓仰天大笑,俯身用双手疯狂拍打脚下的血河,顿时血浪滔天。   如此翻滚壮阔的大浪,本不应该出现在山顶,而是应该出现在大江大泽或是大海之中,可此时它偏偏出现在了莲花峰的峰顶,将整个峰顶笼罩,来回激荡,肆意拍打。   血河已经化为一方巨大血湖,堪比玄都天池。   在血河中央位置,洪邓随波起伏,弄潮儿一般。   不远处,秋叶更为神奇,以仙人神通硬生生从无数血浪中拔出一个三丈之高的浪头,使其静止不动,秋叶便立在那浪头之巅,好似遗世独立之人。   无论是在凡夫俗子的眼中,还是在地仙修士看来,这都是真真切切的神仙造化。   不过就在下一刻,巨大血球骤然爆裂开来,整个莲花峰顶顿时万籁俱静。   然后一道身影出现在血湖上方,周身紫气缭绕,没有丝毫血气可近其身前三尺之内。   紫金之身。   徐北游手中紧紧握着那方从西北崇龙观中所得的太清大道君雕像,方才他正是借助此物成就紫金身,一如当年的太清大道君。   当年玉清压制太清,又驱逐上清,一家独大,可今日却是太清和上清同归一体,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的天数循环?   洪邓见此情景,心思流转,生出几分畏惧之意,不过很快又猖狂大笑,成就紫金身又不是降下九重雷劫,无非是让他的血河无功而已,又能奈我何?   洪邓望着徐北游,一字一顿道:“就算让你再刺我一剑,又如何?”   徐北游没有说话。   秋叶皱起眉头,在他看来,这场争斗已经到了尾声,洪邓能够把徐北游逼到如此程度,已经尽了全功。   如果洪邓在这个时候看一眼头顶,就会发现极为骇人的一幕。   先前被徐北游丢掷上天的诛仙开始下落,而且此时的诛仙与先前大不一样,不知何时已经变为通体紫色。   天地在这一刻好似静止。   直到这一刻,洪邓才发现了异常,他猛地抬头望去,心神惊骇,胆气俱丧。   此剑名为戮仙。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弭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妙无穷,大罗神仙血染裳。   此乃诛仙的第二重变化。   诛仙剑在于一个利字,无坚不摧。   戮仙剑则更进一步,却是要杀人了。从十八楼的地仙到十八楼之上的在世仙人,无不可杀。   而洪邓距离十八楼之上只差一线。   以戮仙杀他,恰到好处! 第六百七十四章 一剑斩破镇魔井   天地在这一刹那之间仿佛静止。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一生一灭。   道门主生,剑宗主灭,道祖传下三件重器,各有用途,当年的道门少了诛仙这件可以诛杀天上仙人的攻伐重器,所以只能依靠周天星辰大阵慢慢炼化洪邓,耗费巨大,得不偿失,不得已才将其镇压入镇魔井中。   可剑宗不一样,剑宗拥有诛仙,本就主杀。   道门杀不了的人,由剑宗来杀,秋叶今日把洪邓放出,未尝不是抱有这份心思。   除了身陷周天星辰大阵,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灭顶之灾的洪邓嘶吼一声,吼声震人神魂,一瞬之间,所有流淌在莲花峰上的血水开始悉数倒流,沿着原来的轨迹全部汇聚入他的体内。   洪邓的身形随之暴涨变大,短短片刻时间之后,莲花峰上已无半分血水残留,他整个人变为一尊数百丈之高的鲜血巨人。   气势远胜萧瑾蓄养的鬼王。   可戮仙就这般直直刺下,透过无数血气,无视滚滚血流,毫无凝滞地刺入洪邓的天灵,直达紫府,泯灭神魂。   洪邓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静止不动。   他双眼中闪烁的血光逐渐淡去,终是彻底消失无存。   徐北游抬手一招,戮仙倒飞而回。   下一刻,鲜血巨人轰然爆裂开来,无数污秽血液向着四面八方激射,甚至波及到剑气凌空堂,剑气凌空堂的外墙上顿时发出无数金石之声。而这些血水中又蕴含有无数污秽之气,若是放任不管,便要将整座莲花峰污秽,使其彻底变为一处死地。   就在此时,徐北游再一挥袖,顿时有无数剑气蜂拥而至,将这些残余血水悉数淹没,使得洪邓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去,彻底灰飞烟灭。   然后徐北游开始持剑狂奔,再出一剑。   这一剑的剑意、剑气、剑势完美熔于一炉,冲天而起,在天幕上挂出一道巨大长虹,光芒绚烂无比。   这一剑直指那座由秋叶构建的镇魔井。   秋叶双手合拢,在镇魔井的周围出现一块块“青砖”,转瞬之间便是密密麻麻,积土成城,将镇魔井笼罩,如同一座城池将其严密护卫其中。   徐北游的长虹一剑就像一柄攻城锤狠狠撞在城墙上面,溅起一圈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周猛烈扩散开来。   在其之后,则是一道长达百丈的白色路径。   徐北游一气不绝又生一气,借着这一剑的余韵顺势往下一压。   戮仙剑锋摧枯拉朽,破开重重“青砖”,然后戮仙重新变回无坚不摧的诛仙,以剑八开山之势当头斩落。   这一剑直接将镇魔井从中劈成两半。   镇魔井下的那方巨大洞天发出一阵好似荒古巨兽的大吼声音,瞬间化作一方百丈方圆的巨大漩涡,疯狂鲸吞天地元气。   隐约可见漩涡深处有一道道身影,正窥视着莲花峰。   徐北游二话不说,双手握剑高高跃起,直接将漩涡斩碎。   下一刻,翻天覆地的巨大气机余波骤然炸开,其威力堪比海上风暴,横扫过莲花峰,从莲花峰扩散到整个碧游岛,又从碧游岛扩散到了东海的海面,生出一场声势骇人的海啸,十余丈之高的巨浪好似城墙,可谓四海之水皆立。   好在此时岛上已经无人,海面上也无甚船只。   站在风暴最中心的徐北游和秋叶两人,身上衣衫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可两人却都是纹丝不动,相距不过十丈,就这么相对而立。   只是此时莲花峰上的情景,早已是无人能够看清,就连近在咫尺的慕容萱和齐仙云也不行。   剑气凌空堂中,慕容萱和齐仙云退到那座龙碑天书之侧,以免被外面足以杀人于无形的恐怖气机波及,慕容萱透过门口望向外面,看到这幅以人力造就的骇人画面,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场巨大的风波,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停下,到底何时才是尽头,更是天晓得。也难怪这次两人没有邀请任何一个观战之人,因为上次秋叶对战公孙仲谋,十拿九稳,自信可以控住局势。可这次不一样,两位同样是十八楼之上的在世仙人交手,一旦打出了真火,仅仅是交手的余波都能让观战之人死伤惨重。   慕容萱有些怔然出神,喃喃道:“以往交手,公孙仲谋也好,萧煜也罢,亦或是萧玄,看似与你势均力敌,可你心里最清楚,公孙仲谋与你境界相差太大,萧煜又意在飞升,不可能与你打生打死,最多就是隔空相斗气运,无伤根本。”   慕容萱收回视线,继续自言自语道:“就算是当初短暂跻身十八楼之上的萧玄,你也很清楚,他此举有违天道,难以长久停留人间。你们两人交手,你会败,可不会死。萧玄会胜,但是会死,所以君岛一战,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果,你也无甚好怕。”   “唯独这一次不一样啊,徐北游是受命于天之人,他这位在世仙人是契合天道规矩的,反而你这位驻留人间多年的道门掌教变成了不合时宜,此番交手,当速战速决,若是被徐北游拖入鏖战境地,天道大势便会在无形中偏向于他,初时不觉如何,可时间一长,如雪山滚雪球成大雪崩之势,便再难取胜。”   站在慕容萱身边的齐仙云未必全部听懂,但却听出了母亲话语中的忧虑,心情不由沉重许多。   慕容萱转头望向那块隐隐发出荧光的龙碑天书,恨不得现在便摧破此物,只是如今的她修为被封,如果说先前她还有望用水磨工夫冲破禁制,可在徐北游成为在世仙人之后,便再无半点希望,此时也只能望而兴叹。   慕容萱闭上双眼,“难道我一辈子殚精竭虑,结果却如书中所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慕容萱重新睁开双眼,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外面的风波已经不知何时停歇,天地间又重新恢复清明。   慕容萱叹了口气。   秋叶本有希望借着洪邓占据上风,可他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傲骨,却让他没有这么做。   想到这里,慕容萱又叹了口气。   这一战的开头,多半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 第六百七十五章 世间之事如牛毛   事实上的确如慕容萱所料,即便秋叶动用掌教权柄开启镇魔井,从镇魔井中搬出了洪邓这尊曾经也在世间横行一时的魔道巨擘,洪邓又用出了自己祭炼多年的血河,以及自己的不死之身等种种神通,也仅仅是将徐北游逼出了诛仙的第二重变化戮仙而已。   至于紫金之身,就算没有洪邓,徐北游也会借着完颜北月的一拳顺势成就紫金之身,倒是与洪邓关系不大。   徐北游一剑斩破镇魔井,让秋叶绝了继续从镇魔井中继续唤出帮手的念想。不过这一点倒是徐北游多虑了,凡是被道门镇压入镇魔井之人,哪个不是与道门有深仇大恨,若是将他们贸然放出,能不和徐北游联手共抗道门就已经是万幸。秋叶之所以能将洪邓放出镇魔井,是因为他与洪邓有约在先,并且在洪邓身上以都天印设下禁制,许诺洪邓可以败退强敌便可放他自由,此举看似是不择手段,只是秋叶深知洪邓不可能是徐北游的对手,他既可以用洪邓来损耗徐北游难以在短时间内借助天地元气恢复的本源气机,又可以借徐北游之手替道门剜去洪邓这块烂肉,可谓是一举两得。   当然,洪邓也深知秋叶的许诺极有可能是一个陷阱,可他在被镇压在不见天日的镇魔井数百年之久,年复一年地受其折磨,心智丧失大半,几近发狂,已经不得不去咬这个可能涂抹着毒药的鱼饵,只是他没有料到,那位年轻剑仙的实力竟然如此骇人,诛仙化戮仙之后,杀人不过一剑之事而已。   徐北游在斩破镇魔井之后,显然也想到了秋叶借刀杀人的可能,再加上他刚刚透过巨大漩涡看到的数道身影,心思略有起伏。   严格来说,镇魔井可以有很多个出口,除去位于玄都镇魔殿深处的主要出口之外,曾经在天策府中的那口深井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如今秋叶临时开辟在莲花峰上的出口也可以算是其一,徐北游打碎了此处出口,可镇魔井洞天却是安然无恙,其中还镇压着道门数百年来陆续送入其中的“魔头”,这些人无一不是曾经在世间横行一时的巨擘人物,都不逊于洪邓。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徐北游败给了道门,也有极大可能被镇压入镇魔井中,成为井内众多“魔头”之一。要知道如今的镇魔井下,就有一位佛门方丈,按照辈分来算,是秋月的师祖辈,只是因为在佛门争斗中失败,继任的佛门方丈牧观与道门联手,将其秘密镇压入镇魔井中。在寻常修士看来,这是极为匪夷所思之事,可在世间众多大修士之间,却是心照不宣之事。   上清大道君曾经对他说过,上清止于十六,玉清止于十五,太清止于十四。一百九十年之后,天下之间会有一场大变。   这场语焉不详的大变到底是什么,徐北游不敢妄下断言,但是他也有所猜测,很有可能与佛门所言的末法时代有关。传闻在上古时期,人神混居一处,诸如道祖、佛祖、三清大道君、四大菩萨等漫天仙佛,俱在人间设有道场,诸如上清大道君所在的碧游岛、金鳌岛,文殊菩萨所在的五台山,观世音菩萨所在的普陀山,普贤菩萨所在的峨眉山,地藏王菩萨所在九华山等等,仙佛往来天上和人间无碍。只是后来有了三教两商之事,三教之祖为三界立下规矩,资质上者成仙道,资质中者成神道,资质下者成人道,此事之后,人世众多神仙佛陀纷纷立世,道家之仙去往三十三天,佛门的佛陀菩萨去往西方佛国,还有去往幽冥地界的地藏王菩萨,或是去往天庭的众多神道之人。   从此之后,天上和人间有了天人之隔,地下和人间有了阴阳之隔。也就从那个时候起,佛家有了末法时代的说法,根据佛家之言,当末法时代来临时,人间再无大神通者,不但地仙修士彻底成为传说,就连人仙境界和鬼仙境界的修士也是如此,可能就只剩下最后的凡夫九境。从此之后,天地人三界互不相干。   如果真有那一天,诛仙、玲珑塔、都天印、传国玺等重器都会陆续返回天上,甚至存留于人世间的各大洞天也会陆续破碎,镇魔井洞天应该也不会太过例外。   到那时候镇魔井洞天中被镇压的各大“魔头”当如何自处?   甚至往更深处去想,秋叶之所以借刀杀人,是否也是在为道门的日后早做打算?毕竟如今的道门已经无力去处理这些镇魔井邪魔,甚至就连玄都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固若金汤。若是有朝一日镇魔殿被破,群邪逃出镇魔井,这些与道门仇深似海的魔头们必然会反噬道门,所以此时的镇魔井对于道门而言更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能够扔掉是最好。   从这一点上来说,徐北游提前破去镇魔井,少去一个变数,也无错处。   总的来说,秋叶思虑深远,已经不再局限于这一战之间。   不过徐北游并不放在心上,事实上他对身后百年之事并不感兴趣。说的浅显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说的深远一点,今人总会为后人订立下许多规矩,前提就是在于今人假设自己比后人更懂以后的世道,无疑是将自己当作了先知先觉的神仙,可是前知五百载容易,后知五百载却是难如登天。与其他徐北游在五百年前为五百年后的子孙后代殚心积虑,倒不如让五百年后之人自行其是。   归根结底,徐北游真正想杀的只是秋叶,甚至不是为了剑宗,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师仇。   只要杀了秋叶,大败道门,剑宗可以像当年那般雄立世间,徐北游就算是卸下了自己身上的万钧重担,以后继续执掌剑宗也好,或是将剑宗交予旁人而自己逍遥世间也罢,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秋叶必须死。   以命抵命。   徐北游抬起手中诛仙,两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   这世间之事,可不就是一剑之事。   世间之事多如牛毛,剑气便如纷纷雨落。   杀一个秋叶,会用几剑? 第六百七十六章 一剑一剑复一剑   秋叶感知到徐北游未曾掩饰的杀心,身形毫不犹豫地向后到掠而去,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上透出淡淡晶莹玉润之色。   徐北游身体微微前倾,于刹那之间,身形消失不见。   下一刻,只见秋叶一手负后,另外一手竟是以五指抓住了诛仙的剑锋。   从来不以体魄而著称的秋叶,在这一刻展露出的强横体魄,绝对不输给一位十八楼境界的武夫。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且早有端倪。当日江陵一战,地仙十七楼境界的武夫赵青对战同境界的金刚寺六面,六面本就是以不坏金身而著称,体魄之坚固,在天机榜十人之中足可以名列前茅。可就算如此,仍旧是被赵青打得金身破碎,最终身死道消。   反观当初的君岛一战,萧玄跻身十八楼之上,最后倾力一拳打在秋叶的身上,可仅仅只是让秋叶重伤,未能毁去秋叶的体魄,由此可见秋叶的体魄自是何等强横。   以秋叶和徐北游两人作为圆心,瞬间地陷三尺。   一道道游散气机围绕着两人飞速流转,好似是一条条颜色各异的蛟龙。   秋叶的脸色平静,抓住诛仙剑锋的五指之间有紫色雷霆萦绕游走,乃是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神通。这门神通并不算如何玄奇,就是将舌尖一口真阳涎喷在掌心,以此画符成雷,可在秋叶的手中用来,便不是寻常神通了。   正如徐北游的一剑直刺,与寻常剑修的直刺又大不相同。   秋叶五指用力,雷霆如电龙游走,沿着诛仙的剑身瞬间蔓延至徐北游的手掌上。   徐北游的手背上顿时浮现出焦黑之色,不过随之也浮现出紫气萦绕,使其瞬间恢复如常。   徐北游无视手上雷霆以及与雷霆一起带来的痛楚,再进一步。   徐北游进了一步,秋叶就只能退上一步。   两人在一退一进之间,来到了莲花峰的边缘位置。   秋叶再往后退上一步,便要离开莲花峰的范围。   秋叶心知肚明,就算自己退出莲花峰也不算什么,他又不是凡夫俗子,跌落悬崖便万事皆休,可对于两位在世仙人的而言,这便是输了一筹,换而言之,徐北游就是要在气势上压过秋叶一筹。   两名剑客狭路相逢,明知不敌,也要毅然出剑。   狭路相逢勇者胜。   如果两人在境界修为上难分伯仲,那么比拼到最后,拼的就是气势。   说的再浅显一些,小时候孩子街头打架,常有一群人被一个人追着打的景象,是一群人的力量不如一个人吗?无非是气势上被彻底压制了而已。   这让秋叶想起了他与萧玄的最后一战,单纯以境界修为而论,他与萧玄相差无几,可最后却是他被萧玄打的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究其根本便是因为他输了气势。   所以这一次,人不能退,气势不能输。   他扛得住。   秋叶的确扛下了徐北游这一剑的前压之势。   他的双脚好似生根一般,死死立在莲花峰的边缘位置。   不过秋叶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拥有道门无垢之身的掌教真人第一次露出颓色,在面皮之下更是涌起一抹血红。   徐北游嘴角泛起冷笑,在秋叶彻底扛下这一剑之后,在他立足未稳之际,他松开手中诛仙,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徐北游出现在秋叶的身后,右手又凭空抽出一把戮仙,向下一斩。   秋叶的身形狠狠飞起,从悬崖边缘一直飞至莲花峰的正中位置,才重重落地。   地面上龟裂出一个极深的大坑。   徐北游以左手摄过诛仙,一手持一剑,双手持双剑。   诛仙和戮仙共同指向大坑中的秋叶。   若是双剑一起落下,就算秋叶不死,也要被其重创,伤其根本。   秋叶不是没有预料到徐北游的后手,只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徐北游无非是将诛仙化为戮仙,甚至是更进一步,再将戮仙化为陷仙。可他没有想到,徐北游竟是可以将诛仙一分化二,此举与道门的一清化三清有异曲同工之妙,并非是一分为二,而是一生二,一个“生”字和一个“分”字无疑是天壤之别,寻常分身之法,无非是将一个地仙境界变为两个人仙境界,可一气化三清却是一个地仙境界又化出三个地仙境界,其中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正是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没有想到”,让秋叶面对徐北游时吃了大亏,使得自己陷入险境之中。   不过秋叶也不是全然没有后手,只见他仍旧保持着躺卧在坑底的姿态,一方宝塔轰然落下。   正是号称天下第一攻伐重器的玲珑塔。   双剑落下,哪怕是无坚不摧的诛仙,以及最擅杀人的戮仙,在玲珑塔的玄黄之气面前,仍是无功而返。   紧接着玲珑塔开始迅速升高,巨大的玄黄光柱直通天际,迫使两剑也不得不原路返回。   在玲珑塔下,秋叶缓缓起身。   徐北游伸手握住倒反而回的双剑,没有去管秋叶,而是掠向高空,横剑斩向那道巨大的玄黄色光柱。   两剑交错,如同国手大家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剑锋写意如笔锋,以天幕为纸,洒出两个巨大弧度。   就像一个“乂”字。   又像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剪刀。   曾经有人如此点评剑修,所谓神仙打架,其实就像泼妇之间打架,扯头发,撕衣服,长长打上半天也分不出胜负,可剑修打架为什么厉害?因为剑修手里握了一把剪刀,自然无往不利。   徐北游是剑修中的剑修,诛仙是仙剑中的仙剑。   所以这一剑直接将巨大的玄黄光柱拦腰斩断。   光柱缓缓消失。   但是秋叶也已经起身,没有如何犹豫,直接掷出手中的宝印。   都天印直接砸在徐北游的后心位置,砸的他一个踉跄,眼前火链勾连。   秋叶伸出一手,掌托宝塔,便要以宝塔镇压。   就在此时,一声破空而来。   来自秋叶的身侧。   又是一剑。   这一剑撞在掌托宝塔的秋叶身侧。   秋叶直接被撞出去数十丈。   被都天印砸了一印的徐北游稳定住身形,脸色红白交替不定,心口隐隐作痛。   又有第三剑来到他的身侧,安静悬停。   同样稳住身形的秋叶望向那横空出世的一剑,脸色略显凝重,“陷仙。” 第六百七十七章 请三十六部雷将   诛仙四剑,诛仙不必再提,徐北游刚刚用戮仙斩杀了不可一世的洪邓,现在徐北游对上比洪邓更高一筹的秋叶,于是便请出了位于戮仙之后的陷仙。   刚才的那一撞,对于陷仙而言,无疑是大材小用,正如诗中所云,陷仙四处起红光,陷仙在于四剑中的位置,更是偏向于剑气剑光,而非象诛仙那般近身而斗。   徐北游松开手中的诛仙,任由其自行悬空,然后伸手握住陷仙。   在这一瞬间,他身周的一粒粒碎石开始自行浮空升起,颗颗分明,然后依次悬停。   与此同时,玲珑塔已经缩小为三尺之高,被秋叶托在掌中。   秋叶望向不断继续气势的徐北游,默不作声。   诛仙也好,陷仙也罢,甚至就是此时被徐北游握在手中的陷仙,终究是人间之剑,真正能够让大罗神仙血染裳的,还是最后的绝仙一剑,如果徐北游仅仅是止步于陷仙一剑,那么就无甚可怕。   此时此刻,秋叶心中一片冰清,天塌亦是不惊。   下一刻,徐北游挥动手中陷仙。   莲花峰上顿时生出无数红光,其覆盖范围之广,几乎笼罩了整个莲花峰顶,其实如端午讯时的大江大潮,迅速而至。   而这红光又与先前洪邓的血光不同,极为纯正,没有丝毫污秽杂质,没有丝毫阴险旁左之气,乃是堂堂皇皇的大道正宗。   秋叶立于原地巍然不动,抬手举起玲珑塔。   在他身周生出一方宝塔虚影,立于红光大潮之中,似如一块屹立不倒的礁石。   徐北游再一挥剑,又是刷出一片红光。   徐北游挥剑不停,滚滚红光好似是永不停歇大江潮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绵绵不绝。   甚至就连头顶的天幕也被这无穷无尽的红光染成了红色。   秋叶依仗玲珑塔,继续纹丝不动,如同左右两难之际,决定静观其变。   在他身周笼罩的宝塔虚影在血光的不断浸染之下,渐渐显现出血红之色。秋叶突然向后退出一步,一缕剑气差之毫厘地从他胸前掠过,在他的紫色道袍上留下一道裂口。   秋叶心中有些讶异,对于玲珑塔的妙用,历代道门掌教之间可谓是传承有序,在老掌教紫尘仓促飞升之后,由天尘暂掌玲珑塔,秋叶从两位飞升仙人那里学得玲珑塔的运用之法,无甚遗漏。可剑宗却是不一样,当年定鼎一战的双方所有人,都从没想过上官仙尘会死在大江之畔,上官仙尘也未想过,毕竟那时候紫尘已经飞升,天尘修为远未大成,所以上官仙尘在前往江南之前,并未有交代后事的举措,当上官仙尘出人意料地身死之后,剑宗传承出现了一个明显断代,上一次莲花峰一战,公孙仲谋从始至终都只有诛仙一重变化便是明证。   然而徐北游对于诛仙的运用,分明已经超越了公孙仲谋,虽说有弟子不必不如师的说法,但运用诛仙的传承却不可能是公孙仲谋所授,这便有些出乎秋叶的意料之外。   当下这一剑,表面上是声势浩大的陷仙红光,震人心神,可在实质上,却是藏于陷仙剑光之下的戮仙剑气。   从这一点上来说,徐北游对于诛仙的理解,已经可以说是信手拈来,熟稔圆融。   如果此时与徐北游交手的不是秋叶这位在世仙人,而是换成寻常地仙修士,只要不达地仙十二楼之上,便要立时在这等陷仙剑光之下身死道消,而此时徐北游已经刷出多少剑光?几十?上百?   身在局中的秋叶最是心中明白,徐北游已经足足刷出一百二十道红光!这些剑光在层层叠加之下,几如实质一般,能障人眼目,能闭人耳音,还能蔽人心神,再加上其下隐藏的戮仙剑气,实在让人极难防备,更何况此时徐北游还在不知疲倦地刷出剑光,仿佛要一直刷到天荒地老。   秋叶仍是守而不攻,似乎要与徐北游比拼耐心。   他在等,因为出自秋风未动蝉先觉的直觉,他认为徐北游还有更为厉害的后手,而他自己也要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自身体内的气机激荡,抵消镇魔井被破之后带来的暗伤。   如此滚滚剑光一直持续了近乎半个时辰的时间,知道徐北游刷出第三百六十道剑光之后,秋叶终于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不过二尺,但是秋叶手中的玲珑塔中骤然响起一声很细微的钟声,由小及大,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钟声越来越大,滚走不绝,在漫天红光中震荡出层层涟漪,使得原本已经近乎凝为实质的红光开始如液体一般滚滚流动,最终围绕着秋叶变为一条奔流大河。   秋叶举起手中的玲珑塔,默念了一个“收”字。   玲珑塔顿时凌空飞起,无数玄黄之气垂落,将血光悉数强行摄入其中。   只见无数血光汇聚成一线之势,好似挂虹而起,悉数涌入到玲珑塔中。   而就在此时,徐北游身形消逝,直冲暂时没有玲珑塔护身的秋叶。   这一次,徐北游没有以手握剑,只是轻轻抖袖,诛仙、戮仙、陷仙三剑依次而至。   秋叶任由三剑临身刺入自己的身体,手中出现一方印玺,底部刻有“神霄”二字。   道典有言,天有九霄,神霄为最高,象征雷部,仅次于象征五方天帝的都天印。   昔年道祖传道三千,其中有三大道法绝学:一为雷法,二为剑修,三为敕令鬼神,分别对应玉清、上清、太清,虽然如今太清已经甚少可见,但玉清和上清仍是威震天下。玉清一脉在过去千余年的时间中一直贵为天下道门之首,虽然有内丹、符箓、阵法、术算、占验等诸多分支,但皆不及号称诸法第一的雷法,在道门之中,一直都是以雷法为尊,雷法之中又以五雷天心正法居首,历代道门掌教真人、主事峰主、镇魔殿主都极为精通二十八颗雷珠雷池大阵便是脱胎于此。   只见秋叶抛出手中的神霄印,一直没入九天之上,沉声道:“道门秋叶,有请雷部正神,有请诸天三十六部雷将,听吾之号令,降下雷霆天罚,涤荡人间污浊。”   话音落下,九天之上雷霆大作,无穷金光洪流倾泻而下,一时间天幕撕裂,如同极西出产的玻璃镜片一般寸寸碎裂。 第六百七十八章 人至三尺即剑至   秋叶的体魄为何如此强横,能够胜过寻常道门之人,甚至与武夫相媲美。其根本原因在于秋叶将玉清和太清两脉绝学都融于自己一身之上。当年玉清压制太清,太清日渐衰微,然后一分为几,或是归于玄教,或是归于佛门,或是归于儒门,或是归于剑宗,或是守着太清的名号苟延残喘,但还有相当一部分选择归于玉清。所以在玉清一脉中亦有太清一脉的诸多法门,甚至一气化三清之法,本就是太清一脉的根本绝学。   秋叶身为道门掌教真人,自是有资格去翻阅道门道藏殿中的所有典籍,他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不但静修玉清一脉的诸多道法,还兼修了太清一脉的三清诀、请神之法以及紫金之身,无垢之身与紫金之身融会贯通之后,使得秋叶体魄丝毫不逊于一位十八楼境界的武夫,可见三清本是一体,同根同源,存续相依。   如今秋叶以太清一脉敕令鬼神之法请下雷部正神,再配合玉清一脉的五雷天心正法,更是火上添油一般。只见一道道明紫电光穿天透地,割裂虚空,又在转眼间凝聚成三十六颗磨盘大小的紫色雷珠,仿佛三十六轮紫日一般瞬间照耀于莲花峰上。   原本被染红的天幕顿时明亮一片,而且这明亮还越来越盛,不见天,不见地,不见山,唯有明澈一片,唯有象征着天道煌煌威严的无边紫意。   紧接着,三十六颗雷珠之中浮现着三十六位面貌模糊却又形态各不相同的诸天神明,或是手捧风袋,或是双手持伞,或是手执刀剑,或是手持殿凿,或是手持雷锤,或是双手持锣,或是滚滚擂鼓,无不浑身上下流光溢彩,有无数紫色天雷在其身周如一尾尾蛟龙穿梭游动。   这便是秋叶借助神霄印内的三十六位雷部正神的一缕神意请下的三十六尊雷部正神法相,这与寻常雷法的花架子不同,而是真正代表了大道雷霆真意,掌控天枢地机,阳雷阴霆,布雨兴云,甚至是代天行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便是代表着天道,即使不是三十六位正神的真身降临人世,也依然有着绝大威力。   就在三十六雷将法相现身的瞬间,整个碧游岛周围的天地元气都为之牵动,躁动不安,好似是风暴来临时的海面之上,瞬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若是有人抬头望去,便要感觉自己的视线被漩涡彻底吸入其中,就好像是终年在域外游荡的天魔正俯瞰人间。   下一刻,漩涡深处生出一道震荡虚空不休的紫色雷柱。在三十六位雷部正神的加持之下,此时五雷天心正法的威力又胜过平时何止十倍?   三十六部雷将法相齐齐发声,使得此方天地都震荡不休,而那道紫色雷霆与平时一闪而逝的闪电天雷又是不同,落势极慢,肉眼可见,但却携带了不可阻挡之势,滚滚落下。   此时此刻,在气机牵引之下,徐北游非但不能继续凝聚天地元气为己用,而且也不能逃离这道雷霆的落下范围,若是硬撼这道天雷,等同于硬撼那方神霄印,就算徐北游破去天雷,秋叶也不过是损失了一枚神霄印而已。从长远来看,神霄印消失之后便等同道门损失了一件重宝,徐北游只是损耗些许气机而已,可从当下的局势来看,秋叶以损失一枚神霄印为代价,争得那一线之机,只要能将徐北游击杀于此地,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   可在当下这个关口,徐北游又是避无可避,而且此时诛仙三剑又是已经刺入秋叶体内,徐北游手中已经无剑。   秋叶此举的意图也十分明确,不但要逼得徐北游硬扛下这道天雷,而且还要顺势把徐北游的后手也相逼出来,若是徐北游不肯动用自己的后手,单凭一个紫金之身,很难不受伤势。   事已至此,徐北游也不能继续留手了,如果说刚才的他只是出力八分,现在就要出力十分了。   手中已经无剑的徐北游狠狠一跺地面,整座莲花峰顿时山摇地动。   这不是徐北游的一脚如何势大力沉,而是因为山下藏有飞剑万余,此时此刻,终于要现世了。   而且与此同时,剑气凌空堂中的龙碑天书也光芒大盛,整座莲花峰在此刻变为一座魇镇厌胜大阵,这座大阵本是想要用来对付秋叶,不过此时却首先要用来镇压三十六尊雷部雷将法相。   在大阵现世之后,三十六尊雷部雷将的法相有了片刻的凝滞,动作缓慢,身上光华黯淡,使得从天上降下的雷霆也有了片刻的停顿。   趁此时机,徐北游向前踏出一步。   他除了已经破去的大宝瓶之身和刚刚成就的紫金之身之外,还有源自剑宗的无上剑体,当年道祖传下三大法身,无垢之身不惧污秽术法,紫金之身无惧刀枪兵戈,再加上主杀的无上剑体,进而可攻,退而可守,几乎可以说是完美。只是日后三大道君各自决裂,使得三大法身也“分道扬镳”,如今秋叶和徐北游皆是成就紫金之身,唯一不同的便是徐北游有无上剑体,而秋叶是无垢之体,从这一点上来说,秋叶只能守,而徐北游则必须攻。   这一刻的徐北游,整个人就像是一把无双神剑,瞬间来到秋叶的面前。   人至便是剑至。   手中有剑无剑又何妨?   天地之间骤然炸起一声巨响,如天人以剑撞天钟,震颤心房。   依稀可见徐北游已经近身到秋叶的身前一丈。   上官仙尘曾有言道,身前三尺,即是举世无敌。   虽然徐北游此时手中无有三尺,但是他整个人就是一柄五尺五寸之剑。   以身为剑,人至剑至。   这本就是剑宗内的舍命一剑,也是惨烈决然的玉石俱焚一剑。   虽说徐北游有体魄为依仗,谈不上舍命,更谈不上玉石俱焚,但是剑意决然,一往无前,纵九死而无悔。   徐北游瞬间破开七尺距离,来到举世无敌的三尺范围之内。   然后以剑指姿势,点在了秋叶的眉心之上。 第六百七十九章 悠悠一气化三清   徐北游的两指就这般准确无误地点在秋叶的眉心上,此处也正是紫府的关键窍穴,一指定住此处,秋叶便不能神魂出窍。   徐北游继续前冲。   秋叶就这么被硬顶着向后退去。   两人一退一进之间,秋叶头顶的莲花冠直接炸碎,满头长发披散开来,随着气机逸散而胡乱飘拂。   在徐北游成为与秋叶并列齐名的天机榜三圣之后,无论是名门修士,还是山野散修,都开始深入探究这位剑宗宗主的崛起历程,纵观其过往,前二十年间籍籍无名,一身修为甚至未达鬼仙境界,从这一点上来说,休说什么百年一遇的谪仙大材,就是中人之姿都十分勉强。可关键在于二十岁之后的徐北游,就仿佛是仙人附体一般,一路扶摇而上。虽说绝大多数人都羡慕于剑宗十二剑的机缘,但也有一部分人思虑更甚,纵使有剑宗十二剑,可当时剑宗十二剑已经流落世间,绝大部分并不在剑宗的手中,而且就算徐北游凑齐了剑宗十二剑,最多也是成就一位无敌于人世之间的地仙,又是如何在短短五年之后,就从一个不入流的年轻人一跃成为有望飞升的在世仙人?   如果让徐北游自己来说,唯有心志二字,他能走到今日,有诸多机缘不假,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坚韧不可夺其志。试想回到当日公孙仲谋身死之时,如果不是徐北游毅然选择孤身前往江都,那么他还会有后来的天大机缘吗?他还能与萧知南定下帝都之约吗?如果他选择跟随韩瑄前往帝都,贪图安逸,在日后的帝都数次大变之中,他又当如何自处?极有可能已经死在了滚滚大势洪流之中。   如果徐北游仅仅有坚韧不拔之志,而没有诸多机缘,他走不到今天。可如果徐北游有机缘却没有坚韧不拔之志,那么也走不到今天。   反观赵廷湖之流,同样有诸多机缘,徐北游得了上官仙尘的传承,赵廷湖得了傅尘的传承,从这一点上来说,虽然徐北游多了一把诛仙,但赵廷湖也没有道门这等大敌当前,可以算是相差无几,可在后来,徐北游毅然逆流而上,赵廷湖却是一味随波逐流,最后只能将手中的机缘白白丢掉,甚至连性命也一起丢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赵廷湖侥幸走到了徐北游这个位置,他也不会为了师仇而主动邀战并无必胜把握的秋叶,他只会觅地求飞升长生。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在种种情形下,不得不与秋叶一战,没有当死则死的决然之志,必然会心思杂乱,以求保命为先,处处求自保,同样不会是跻身十八楼之上多年的秋叶的对手。   徐北游不想死,却不怕死,同时也存了可死之心。   他猛地停住前进脚步,整只手臂上炸起一连串爆裂声响,好似春雷阵阵,体内浩大气机层层递进,最终从指尖喷吐而出。   这是徐北游自己悟出的一剑,以指代剑,神意和气机并重,其中有自己本身的剑意,如春汛时节的大江之水,大潮来时,大潮之声如惊蛰雷声,随后大潮以白茫茫一线之势,由远及近,似是巍峨雪山上倾泻下的轰隆雪崩,待到潮头渐渐逼近,又像千军万马冲锋,最终彻底逼近之后,才会猛然发现,大潮大浪高如城墙,有排山倒海之势。   还有萧家拳意,观赵青出拳,观萧元婴出拳,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血气直冲霄汉,体魄坚如铁,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两者相融,变成了徐北游现在的这一指,徐北游也曾想过是否要取什么名字传于后人,不过转念一想,这一战生死未卜,他能否有机会将这一剑传承下去还在两说,于是便不再多费心思。   这一剑瞬间在秋叶的眉心处炸裂开来,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眉心这等关键位置,秋叶根本来不及闪避,也无从抵抗这一剑,身形被剑气裹挟带起,只不过不是往后退去,而是违背常理地冲天而起,直至没入云霄,全然不见身影。   一剑之后的徐北游不等秋叶化解这道剑气,又一跺脚下地面,顿时无数飞剑从莲花峰的各处破地而出,汇聚成一条长长剑龙。   道门有周天星辰大阵,甚至还有九座主峰连为一体的大阵,剑宗也有莲花峰万剑大阵,虽然比起道门经营千年的大阵有所不及,但威力丝毫不容小觑,尤其是在徐北游的亲自主持之下,威力可以比拟一位十八楼剑修的全力出手,等同是此时的徐北游多了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帮手。   剑龙冲天而起。   正在抗衡一指剑气的秋叶直接被这条浩荡剑龙直接吞没,其身形被剑龙裹挟着继续向上拔升,破开重重云海,来到天风肆虐的九天之上。   天风凛冽,可消融修士体魄,可吹散修士神魂。   到了如此境地,徐北游不再留手,秋叶同样也不能再继续有所保留了。   九天之上的秋叶猛地止住身形,大袖一挥,强行逼出刺入自己体内的诛仙、戮仙、陷仙三剑,同时也迫使周围的剑龙稍稍向后退散。   趁此时机,秋叶敛袖拱手,稽首作揖,“请道友助我。”   一道清气悠悠升入天际冥冥之中。   云雾飘渺,紫气萦绕。   有三位道人脚踩祥云,联袂而至。   右手边是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道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背负长剑,朗声道:“贫道来也。”   左手边则是一个稚童,挽着小小道稽,双手捧着一方宝印,奶声奶气道:“特来助道兄一臂之力。”   最后,上方是一名须发皆白的年迈道人,盘膝而坐于青莲之上,手执拂尘,捻须微笑道:“老道亦来助道友一臂之力。”   三位道人俱是地仙十八楼巅峰的修为。   此乃道门无上之秘,一气化三清。   徐北游开启大阵之后也不过是多了一位地仙十八楼的战力,秋叶却是直接多出三位,世间谁还能匹敌?又如何能胜而杀之? 第六百八十章 各显神通逞威能   秋叶有三尊身外化身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在过去千年以来,历代道门掌教真人都曾凭此克敌,秋叶在莲花峰与公孙仲谋一战,以及在君岛与萧玄一战,也都曾经用出,可谓是众所周知。   虽说徐北游先前曾经接连斩去秋叶的两尊化身,但是一清化三清与斩三尸之法又是不同,萧瑾等人的斩三尸之法乃是成就身外化身之法,若是化身被斩,便是永久失去了这尊化身,只能从头凝练,要耗时数十年之久。而一气化三清则不然,三尊化身并不长久存世,就算被斩,也可在短则数日长则月余的时间内恢复如初,所以历代修习三清诀的道门掌教都将所谓的斩三尸之法视为旁门左道,人为只有一清化三清才是堂皇大道。   此时秋叶请出三尊身外化身之后,不必如何吩咐,三位秋叶道人便各行其是。年老秋叶一摆手中拂尘,万千银丝,银丝千万丈,缠住陷仙。稚童秋叶双手高举,祭起手中所捧宝印,宝印迎风便涨,转眼间已经足有小山大小,镇压住戮仙。最后是年轻秋叶,拔出身后所负之剑,轻喝一声,与诛仙相抵。   在摆脱开三剑之后,秋叶如打碎块垒,挣脱樊笼,开始收拾万余飞剑,只见他伸手一指,在遮天蔽日的当空飞剑之中,先是一柄调转剑尖方向,继而是四柄、八柄、千百柄。   足足有数千飞剑竟是在这一指之下“临阵投敌”,变成被秋叶所驾驭的飞剑。   秋叶轻念了一个“去”字,这数千飞剑飞剑便直接掠向未曾叛变的昔日袍泽。   若是有其他剑道修士在此见如此一幕,必然会被震惊得无法言语。   据说道门有一种名为“万物成剑”的玄通,口含天宪之下,可使风霜雨雪、落叶、飞沙、走石化为自己的御使之剑伤敌,可像今日这般,秋叶竟是直接将他人飞剑化作自己的御使之剑,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更何况此时御剑之人还是大剑仙徐北游,这又是何等的道法通天?   两拨飞剑开始当空厮杀,顿时响起无数金属交错铿锵之声,剑幕漫漫,漫天云海被飞剑搅得支离破碎。   如此持续大半柱香的功夫之后,秋叶毕竟不以飞剑见长,他这一方的飞剑逐渐败下阵来,无数失去了灵气的飞剑从空中落下,纷纷如雨落,然后剩余的千余飞剑层层蜂拥激射,仍旧直指秋叶。   秋叶再挥袖,大袖飘摇,内藏乾坤。   只见他的袖口猛然张开,其大足有百丈方圆,其深不见其底,好似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千余飞剑如倦鸟归林,首尾相接地全部飞入大袖之中。   大袖滚滚鼓囊撑起,鼓荡不休,似是想要破袖而出,不过很快便平复下去,再无声息。   另一边,就在秋叶出手收取飞剑的时候,徐北游不得不回头去应对那道尾随而至的浩荡天雷。   方才徐北游的一指之剑,看似时间极长,其实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就在万余飞剑冲天而起的瞬间,那道由三十六尊雷部正神法相引下的天雷已经降临徐北游的头顶。   这一次,徐北游没有再避其锋芒,而是要凭借自己的体魄,硬撼天雷。   对于徐北游而言,扛天雷不是新鲜事,他早已不是第一次直面天雷,可徒手撼天雷,还是第一次。   颜色愈发转深的紫色天雷刹那坠下!   徐北游脚尖一顿,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踩踏出一张庞大的蛛网裂痕,整个人拔地而起,双手高举,迎向那道终于落下的天雷,一如昔年大楚武圣的扛鼎之姿。   能否扛起大鼎,总要试一试。   当徐北游的手掌触及恢弘天雷,好似是凡夫俗子妄图以双手十指去托住一方激流而下的瀑布,在徐北游的双掌上,无数雷霆好似水花四溅开来。同时又有紫色雷霆如水浆疯狂倾泻,从徐北游的五指间漏下,汹涌流泻在头颅和肩头。   这一幕,蔚为大观。   徐北游身周生出无数氤氲紫气,托住徐北游的身形,使得来势汹汹的天雷没有立刻将徐北游击落回地面,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势头始终不弱分毫。   同样是半炷香后,手臂颤抖的徐北游依旧悬在高空中,但是其脚底距离地面只剩下不过三丈距离。   徐北游面无表情,不曾发出半点声响,但是被雷光笼罩的双手已经可见白骨。。   下一刻,徐北游轰然落地,双脚陷地数尺,手臂弯曲,仿佛是不堪重负,只能以后颈和肩膀扛起这道随之下落的天雷。   此时此刻,徐北游耳中不闻半分雷声,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如擂鼓。   只是徐北游流溢紫气的双眼中并无太多情绪,唯有轻轻一呼一吸。   然后他抬起头,望着头顶的雷光,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已经满是白骨的双手往上一托,身形挺直,再次撑起滚滚天雷。   这一次,徐北游非但不退分毫,反而还要逆流而起。   只见天地之间有一紫一白两条长线对撞,由上而下的紫线不断变短,由下而上的白线不断变长。   几乎就在秋叶以袖里乾坤收走飞剑的同时,徐北游将这道天雷生生顶回漩涡之中。   生出紫雷的巨大漩涡中震荡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整个莲花峰与之共鸣而颤动。   在气机牵引之下,三十六尊雷部正神的法相轰然震颤,身形飘摇不定。   徐北游随手握住一把从空中落下的寻常飞剑,一剑横扫而出。   剑气光华形成一个大圆,好似是一轮皎皎明月。   在这一剑之下,三十六尊雷部雷将的法相几乎同时凝滞不动,天地为之寂静。   然后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打破了这片寂静,紧接着有相同声音连绵响起,不绝于耳。   只见三十六尊法相上出现无数裂纹,寸寸破碎。   碎片又化作点点萤火,缓缓升空,复归于天。   下一刻,一道玄黄光柱从天而降,一座三十三丈之高的宝塔轰然落在莲花峰上,莲花峰随之震动。   秋叶如同一位降临凡尘俗世的天上仙人,负手立于宝塔的塔尖上。 第六百八十一章 大罗神仙血染裳   头冠破碎的紫衣道人低头俯瞰双手显露白骨的徐北游,问道:“可还有绝仙一剑?”   此时已经手中无剑的徐北游没有回答秋叶的问话,而是低头看了眼双手掌心位置露出的白骨,任由血肉缓缓愈合,到现在为止,两人大体可以算是平分秋色,虽然此时徐北游的双手景象骇人,但只是皮肉外伤,无关大碍。   秋叶也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那就是还有一剑了。”   就在说话的片刻之间,徐北游的双手已经愈合如初,丝毫看不出曾经受伤的痕迹,他伸出手掌虚握,仿佛是握了一把无形之剑,然后身体重心下沉,摆出一个最是平常无奇的出剑动作。   秋叶双手负于身后,眼神平静无涟漪。   徐北游出剑。   然后立于玲珑塔塔顶的秋叶就看到徐北游一步踏出,天地间出现一股近乎实质的凛冽剑意。   当秋叶感受到这股剑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被剑意临身,体魄和神魂之上俱是有撕裂之痛,仿佛要被这股剑意生生撕成两半。   徐北游的出剑实在太快了,以至于秋叶这样的在世仙人,也很难躲过这一剑。   秋叶的身形开始不断摇晃,最终在胸口位置炸开一团血雾,虽然那件品相不俗的掌教法袍未曾破碎,但却渗出血迹,而且还有无形剑气缠绕流转,秋叶低头望去,皱了皱眉头,伸手扯住这些生根剑气,不顾体魄伤势,直接将这些剑气生生扯下拔出,使其无法见功。   徐北游手中的无形之剑仍在,只是目不可见而已。   徐北游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才将身上剑气拔除干净的秋叶又给一剑刺中,整个人猛地向后倒仰,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不过在向后倒飞的过程之中,秋叶双手结法决,在身周出现两颗雷球,一阴一阳,围绕其身躯旋转游走了一圈又一圈,将这一剑的剑势层层削弱,待到秋叶止住退势的时候,两枚雷球与这一剑的余韵一道消散。   手中握有三尺的徐北游踏出了自己的第三步,咫尺天涯,瞬间掠至秋叶的面前,手中的无形三尺瞬间刺穿秋叶的身体,一穿而过,没有半分凝滞。   刺目的鲜血从秋叶的胸前流淌出来,也将刺入胸口的长剑彻底染红。   直到这一刻,秋叶才看清这一剑的真容,与先前的诛仙、戮仙、陷仙三剑极为相似,想来就是第四剑绝仙了。   诛仙四剑,各有妙用。诛仙锋利,无坚不摧。戮仙主杀,触之即伤。陷仙气重,四起红光。   唯有绝仙最为玄妙,被誉作变化无穷。   此时徐北游用出绝仙,无形无相,似虚似实,让人很难防备,哪怕是秋叶也不例外。   秋叶低头看了眼胸口的三尺青锋,缓缓开口道:“好一个大罗神仙血染裳。”   话音未落,徐北游便要把这一剑从秋叶的胸口拔出,可出人意料之外,秋叶竟是伸手死死抓住绝仙剑锋,掌心之间电光缭绕,与绝仙的剑锋碰撞之后,溅起电光火花无数。   徐北游毫不犹豫地松开绝仙向后退去,几乎就在同时,手握绝仙的秋叶手掌翻覆,一方天地为之翻覆。   立于天地之间的徐北游也随之翻覆,全身气血逆行。   徐北游的身形发出咔咔声音,似乎被一方无形磨盘碾压。   道门的紫金之身与武夫体魄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体魄之坚固更甚佛门金身,甚至可以让寻常的法宝利器都望尘莫及。到了地仙十八楼境界之后,几乎可以无视寻常伤势,同样成就有紫金之身的秋深知对付人仙体魄,与其断其一指,不如伤其十指,须从根本上消磨其气血。   在徐北游和秋叶成为水火之势后,许多修士名宿总结了二人的修行之道。秋叶的道路在于一个“繁”字,千机而千变,万法皆通后再万法归一。而徐北游的道路则在于一个“简”字,唯剑一字,徐北游已经不讲究什么神通,唯有三尺青锋,一剑化千万,不管你什么玄妙手段,唯有一剑而已。   很多人都在设想,若是最繁遭遇最简,以万归一和以一化万,到底孰强孰弱?   今日就能见出分晓。   一正一反两道浩大气机如天地磨盘不断碾压徐北游的体魄,徐北游连续弹指数次,都没能击中一闪即逝的关键所在,在连续出拳十余次而无功之后,徐北游屈起手指,却迟迟没有弹出,身形纹丝不动。   徐北游心头颇为诧异,这门天地逆转为牢的玄妙手段应该是出自道门的不传之秘,秋叶身为道门掌教真人,能施展这种手段也不算太出乎意料之外,真正让徐北游措手不及的是,秋叶竟然能将这门手段运用到如此地步,他能感受到其中的破绽所在,却迟迟抓不住这关键一点,所以只能不断被消磨体魄血气而逃不出这方囚笼。   徐北游心中有数,以自己如今的境界,足以支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会显现颓势,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拖得久了,足以被秋叶逆转战局。   正反两道气机不断交错来回,仿佛永无停歇,徐北游的体魄渐显飘摇不定之势,而他还在等,仍旧屈指不弹。   直到过了大半柱香的功夫后,徐北游忽然毫无征兆地弹指有三。   天地之间骤然响起沉闷如雷的撞击声,连绵不绝。   徐北游的这一指刚好落在两道气机的交接点上,一举破开这方天地逆转的牢笼。   徐北游脱开牢笼之后,身形一闪即逝。   下一刻,在秋叶的面前出现数百道徐北游的残影,凝而不散。   徐北游以指代剑,出剑不停,这数百身影便是天下间最高明的剑谱。   秋叶只能一退再退,凭借着无垢之身和紫金之身,抱朴守拙。   两任一进一退之间,无数残影绵延大半个莲花峰峰顶。   最终,徐北游一指点在秋叶的额头上,仿佛整座天地都为之一滞。   在徐北游身后的一道道残影开始缓缓消散。   徐北游望着秋叶。   秋叶神情古井无波,平静地与徐北游对视。 第六百八十二章 此战如何不忧心   徐北游和秋叶的这一战,意义影响深远,不仅仅关乎到剑宗和道门的未来,也关乎到日后的天下大势。   刚刚举行了升座大典的剑宗宗主徐北游,要去杀已经快要飞升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   谁也不敢断言最后的胜负到底如何。   一位是如新春到来的年轻人,一位是衰朽残年的老人。   两人之争,不但是剑道之争,而且还是一场新老之争。   帝都。   刚刚结束一场御前议事之后,新君萧知南带着几分疲惫回到竹宫,清幽竹宫之中,空空荡荡,除了几个侍候的宫女以及一位负责当值的女官之外,再无其他人。今天负责当值的是秋光,望着曾经的公主殿下,柔声劝道:“政务浩如烟海,陛下身体要紧,不急于一时。”   萧知南摇了摇头,吩咐道:“今儿你就不必守在这里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秋光还想要劝,不过看到萧知南的脸色,显然是不肯听劝的,只能问道:“那当值呢?”   萧知南道:“今儿没什么事。”   秋光迟疑道:“陛下……”   萧知南挥了挥手,“去吧。”   “诺。”秋光只好应了一声,徐徐退出竹宫。   在外间还有数名侍奉宫女,萧知南对她们说道:“只留下两个掌灯的,其他人也都去吧。”   “诺。”众侍女也都退了出去。   萧知南返身回了內间,坐在书案后的紫檀圈椅上,背靠椅背,微闭眼睛。   算算时间,现在徐北游已经与秋叶交手了,祸福难料,虽然明知忧心无用,但又如何能不忧心。   在她身前的书案上,除了那方象征着大齐正统的传国玺之外,还有许多小玩意。   一只钱囊,不过此时的钱囊已经空空如也,里面盛放的铜钱被倾倒在桌面上,依次排开。铜钱是正宗的黄龙年间官铸铜钱,含铜量十足,又称黄龙铜钱。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家书和三支姻缘签。   其中被摆在正中位置的姻缘签是一支上上签,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齐州。   讨伐道门的“大军”已经陆续触发,快者乘风而行,恐怕这会儿已经到了西北,慢者则还未离开齐州,甚至还在琅琊府的崂山太清宫中。   崂顶之上,张雪瑶正举目远眺东海方向,同样还未离开的秦穆绵站在秦穆绵身侧,问道:“心里放心不下?”   张雪瑶叹息一声,“说放心是骗人的,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可那人是做了几十年天下第一人的秋叶啊。”   秦穆绵略微沉默之后,缓缓说道:“放心不下便是相信不过,你不相信南归能胜。”   张雪瑶苦笑一声,“我有什么信不过的,他是仲谋的衣钵传人,只是秋叶之威太甚……”   秦穆绵笑了笑,嗓音轻柔,言辞却是尖锐刻薄,“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吗?”   张雪瑶没有动怒,也没有否认,轻声说道:“剑宗这次能不能站起来,就看南归的了,南归能站到最后,剑宗就能在以后的百年间屹立世间。”   齐州,琅琊府。   吴虞和李青莲没有留在崂顶之上,而是来到琅琊城中。说到齐州,吴虞的父亲便是在此为官多年,吴虞跟随父亲在此居住多年,吴虞第一次与徐北游相遇也是在齐州,所以此地对于吴虞而言,可谓是意义十分特殊了。   李青莲不同,她生在江都长在江都,从未来过大江以北的地方,这次来到齐州,觉得处处是新奇,拉着吴虞走遍了琅琊府的大街小巷。   现在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明天她们就要跟随师长们远赴天南,所以玩心颇重的李青莲还是有几分不舍,走得慢慢吞吞,“吴姐姐,你说师兄他是怎么想的?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多人都听他的,可他偏偏要去跟秋叶死战,若是赢了还好,可万一输了,那些人恐怕立时就要作鸟兽散了。”   有些怔然出神的吴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李青莲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吴姐姐?”   吴虞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他啊,心里有个结是其一,放不下身上的担子是其二,我一直都觉得,他活的很累,事事都为别人活,为了恩师,为了义父,为了剑宗,为了大齐朝廷,甚至是为了天下苍生,又几时为自己活过。当年他跟我说想要做一个人上人,可他做了人上人之后,倒是不如还没做人上人的时候逍遥自在。”   李青莲想了想,说道:“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你要问他喜欢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不看戏,不下棋,不喜音律,也从不作画,整天就是与人打架,要么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可偏偏他又不是个喜欢与人争斗之人,还想着跟人家讲道理,讲规矩,他做着不累,我看着都累。”   吴虞停下脚步,轻声道:“他这五年,倒像是别人的五十年。”   太清宫中,唯有三人。   三人分别是三个辈分,辈分最长的溪尘是尘字辈,此地主人王慕道是叶字辈,而小道姑知云是云字辈。   自从溪尘驾临太清宫之后,太清宫可谓是宾客满朋,各路高人如过江之鲫,着实让王慕道手忙脚乱了一番,好在如今各路高人已经陆续离去,又让王慕道可以略松上一口气。   此时溪尘正在那尊巨大的道祖像前,虔诚敬香。   王慕道侍立于一侧。   知云则是跟在溪尘身后,她没有资格与溪尘这位师伯祖一道上香,只能不伦不类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待到溪尘敬香完毕,直起身来,看到小道姑的这副模样,问道:“你在担心谁?是秋叶?还是徐北游?”   知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不语。   溪尘又问道:“如果是秋叶死在了徐北游的手中,你会怎么办?”   知云黯然无语。   溪尘笑了笑,最后问道:“那如果是徐北游死在了秋叶的手中,你又会如何?”   知云仍旧不说话,不过这一次她却摇了摇头。   别人可能不相信他,但是她相信他。   他不会死。 第六百八十三章 敢随其入塔一观   莲花峰上,徐北游再一次握住了绝仙,然后身形如流华一闪而逝,一剑刺向秋叶。   这一次,秋叶向后倒退出去数百丈,几乎是从莲花峰的这一头一口气退到了莲花峰的那一头,甚至在秋叶后退的路径上形成了一条横贯整个广场的长长云径。   手握诛仙的徐北游仿佛天上仙人下凡,势不可挡,锐不可当。   秋叶止住身形后,心口处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伤口,即便这位天下第一人已经修成道门的无垢之身和紫金之身,丝毫不逊于当初徐北游的天人不漏之身或是徐北游融汇了四大金身而成的大宝瓶身,也仍是没能完全挡住这一剑,这一剑不但将秋叶的心口刺穿,而更为玄奇的是,伤口丝毫没有痊愈的迹象,其中残留有一股凛然剑意,落地生根,如附骨之疽。   徐北游立于原地,神情冷漠,然后问了一句当初徐北游也曾问过的话语:“堂堂道门掌教真人,天下第一人,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已经用出一气化三清的秋叶,暂时止住胸前伤口的继续扩大之势,神态平静。现在徐北游已经用出了诛仙的四重变化,而他还没有真正动用玲珑塔的诸多玄妙功用,秋叶不觉得自己就比徐北游弱了,而且口舌之争对于局势而言并无甚裨益,所以面对徐北游的问话,他并没有回复这位已经略带火气的剑宗宗主,只是一心一意地拔除胸前伤口中的剑气。   转眼之间,秋叶胸前的伤口已经开始渐渐愈合,生出丝丝缕缕的气息交织,生出新鲜的血肉筋骨,不再显得那么骇人。   秋叶深吸了一口气,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他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风起云涌,原本漆黑的铅云上泛起五彩颜色,如同一张黑布变为锦缎,绚丽无比。   在道门中素有三花聚顶和五气朝元一说,当下情景与传说中的三花聚顶极为相像,若是两者齐全,那便是天上仙人,此时秋叶这位在世仙人距离真正仙人只有一线之隔,引来如此异象倒也在情理其中。   下一刻,一道光柱当空落下。   稚童秋叶、老年秋叶和青年秋叶一起走出,三人各自持有一剑。   四位秋叶并肩而立。   站在原地未动的徐北游对此无动于衷。   被三位秋叶化身簇拥在中间的秋叶本尊点了点头,轻声道:“贫道有一塔。”   话音落下,九天之上一座宝塔缓缓浮现,有万千玄黄之气如流苏滚滚垂落。   四面八方骤然风起云涌,天地间紫气大盛,宝塔边缘蓦然升起了一层紫金之色,从塔身上垂下的道道玄黄之色延伸入四周的虚空之中,将宝塔定格在这片汹涌的紫气海洋中纹丝不动。   紫气东来三万丈,玄黄一定镇乾坤。   宝塔七层,其内须弥芥子,自成乾坤,似有无量之高,无量之大。   七层分别寓意道祖所开辟之三十三重天阙中的其中七重。   一层无上常融天,二层玉隆腾胜天,三层龙变梵度天,四层平育贾奕天,此乃四梵天。   五层玉清天,六层上清天,七层太清天,此乃三清天。   传说道祖将此七大天阙分别与玲珑塔的七层相连,天阙不灭则宝塔不灭,是为道门镇压气运之至宝。   秋叶飞入宝塔之中,声音在天地间响起,“徐北游,可敢随贫道入塔一观?”   “有何不敢?”徐北游轻笑一声,摊开手掌。   原本在三位秋叶手中的诛仙、戮仙、陷仙三剑自行飞出,回到徐北游的身边。   诛仙四剑环绕徐北游而立。   这一刻的徐北游四剑在手,当真是我于人间全无敌,无数气机涟漪以徐北游立足所在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层层叠叠扩散开来。   下一刻,徐北游飞身进入玲珑塔中。   塔分七重,秋叶进入玲珑塔后,自然是处于第七层,而徐北游却要从第一重开始,一层层走上去。   当年老掌教紫尘之所以不得不提前飞升,是因为当世四大高手合力破去了他的玲珑塔,其中有上官仙尘以诛仙封镇四梵天,有儒门魁首张载以玉尺破去上清天,有傅先生以天机榜破去玉清天,最后众人联手破去太清天,这些宝物无一不是各自宗门的镇压气运之物,甚至还有诛仙这等丝毫不逊于玲珑塔的重器,这才勉强破去了号称天下防御第一的玲珑塔。   如今徐北游想要破去玲珑塔,不得不说,很难,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因为徐北游是继上官仙尘之后唯一一位踏足十八楼境界之上的剑道修士,既然当年还未踏足十八楼之上的上官仙尘能够联合另外三人做到这一点,徐北游自信也能做到。   身处玲珑塔顶层太清天中的秋叶心中了然,如今的徐北游走了一条与上官仙尘截然不同的路数,虽然两人都是出自剑宗,但上官仙尘并非是纯粹剑修,因为上官仙尘的天赋太高了,仅仅是剑修一道已经无法满足于他,就像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的太快了,很快就达到终点,就必然想去另外的路上看一看其他的风景,于是他既修炼了剑宗的剑道,也兼修武修一道,最终将两者强行糅合,的确做到了天下无敌。   可徐北游却是不同,他没有上官仙尘的天赋,所以他一直是在剑道这条路上勤恳前行,只顾低头走来,而无暇去看其他路上的风景,哪怕是让无数人心向往之的大宝瓶身,也被他毁去,变成了同根同源的紫金之身。   因为徐北游很明白,自己的目标是终点,而非路途本身。换而言之,两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上官仙尘更注重过程,哪怕最后的结果是身死也无妨,而徐北游更注重结果,路途上的风景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两人对于结果的不同态度也决定了两人的结果必然不同。   上官仙尘肆意妄为,无视天道,最终身死。   徐北游却是秉承天道而行。   其中大不一样。   巍巍天道,上能约束天上仙人,下能约束人间帝王,天道有规矩,人间从无百年的帝王,所以萧煜不得不提前退位,以假死和明陵为掩饰,方能苟活于世间。萧玄和萧白俱是十八楼之上,又俱都身死道消,已是明证。   在人间却又不想理会天道为人间设立的道理规矩,本身就是一件很不讲规矩且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所以如今的徐北游,绝不可视之为第二个上官仙尘。 第六百八十四章 诛仙四剑镇玲珑   正因为如此,此战的胜负,无论是谁都不敢妄下断言。   徐北游进入玲珑塔之后,神情平静,心中略有微澜。   抛却皇帝身份,身为一名剑士的求战之意,从未像今日这般高涨。   就像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又像是两名旗鼓相当的对手狭路相逢。   徐北游身周四剑环绕,以他为中心,有四道浓郁到近乎实质且如通天巨柱的剑气环绕,哪怕是身处玲珑塔中,仍是透过一层又一层的穹顶,直达玲珑塔外的天幕之上。   在剑气的萦绕之下,徐北游的无上剑体发挥到极致,就是仙人之躯也不过如此。   法宝重器如何,还要看所用之人的深浅,正如当初徐北游驾驭诛仙,如稚童用大剑,拿起已经是费力,又何谈用剑二字。而如今的徐北游不但可以拿起,而且还能同时驾驭四剑,已是将诛仙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徐北游轻声道:“请剑!”   悬于他身周的诛仙四剑分别朝四个方向飞去。   四剑分别镇压四梵天。   玲珑宝塔开始猛然晃动,但四柄长剑就如落地生根一般,死死插在玲珑塔内的下四层中,大有任凭山摇地动,我自巍然不动的气势。   慢慢地,晃动幅度越来越小,最终整座玲珑塔彻底纹丝不动。   徐北游没去看那副天摇地动的壮观景象,而是直接越过下四层,飞身进入第五层玉清天。   一名稚童道人,手捧宝印,端坐其中。   道人见到三人之后,微微一笑,“道友想要见秋叶道友,须得过了贫道这一关。”   徐北游上前一步,手中无剑胜过有剑。   剑气顿时如东海大潮,在大潮之中,一道圆月剑光升起,如沧海明月。   月光普照,溢满四方八极。   这一剑脱胎于剑三十六中的剑二十一,被徐北游取名为平世一剑。   要为天地立心,天地须无心。   要平天下,先要乱天下。   要解民于倒悬,必先有百姓倒悬于世。   如今百姓已然倒悬,乾坤早已倾覆,故而我徐北游要凭借手中三尺,扫平天下,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一剑之间,似有天地共鸣,似是千军万马轰然冲锋。   时来天地皆同力。   剑气浩浩汤汤。   手捧宝印的稚童秋叶始终泰然处之。   只要秋叶不灭,他便可轮回不止,又何惧之有?   稚童秋叶直接祭起手中赫赫有名的三天太上之印,也是太上道祖传下的宝物,在诸多宝印中排名靠前,比起下落不明的宵光火文神印要更胜一筹,可以说仅次于都天印。   只是稚童秋叶终究比不得秋叶本尊,哪怕有宝印在身,也抵挡不住这如潮水的浩荡剑气,瞬间烟消云散。   上清天,年轻秋叶仗剑而立。面对徐北游稽首一礼后,直截了当说道:“贫道有礼,道友请。”   徐北游也没有废话,不见他如何动作,剑气如风雷,共有二十八道剑气结成一座大阵。   这一剑脱胎于剑二十七御天雷一剑和剑二十八自成剑阵一剑,又借鉴了道门的雷池大阵,故而这一剑被徐北游取名为雷池一剑。   徐北游曾经不止一次在传说中听过道门老掌教紫尘与祖师上官仙尘的一战,那一战的结果是上官仙尘败于紫尘之手,被雷池大阵镇压,使得道门所支持的萧煜能够亲手弑杀大郑神宗皇帝,由此拉开了天下乱战的序幕。   在甲子之后,在莲花峰上的一战,又是道门掌教战剑宗宗主,又是雷池大阵,最终以公孙仲谋不敌秋叶而告终。   所以这次徐北游用出道门的雷池大阵,是否还是一样的结果?   年轻秋叶眉头微皱,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过转瞬他便眉头舒缓,静等天雷滚滚。   徐北游抬起一手,二十八道风雷剑气猛然下坠,将其下方悬空而立的公孙仲谋吞没,无数天雷滚动,紫电交织成网。   身处雷池之中的年轻秋叶以左手两指抹过诛仙剑身,毫不犹豫地递出一剑。   既然你徐北游用道门的雷池大阵,那我便用剑宗的剑道。   这一剑,没有什么机巧玄妙,只有无穷无尽的剑气。   年轻秋叶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角宿雷珠,牵一发动全身,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箕宿等六道风雷剑气瞬间与角宿连成一线,整个东方苍龙七宿气势汹汹,直接朝这一剑撞来。   两两相撞。   随着漫天剑气的雷光流溢,东方七宿竟是被一剑逼退。   徐北游伸出双手向前一推,整个雷池大阵轰然而动,携带万钧雷霆,朝着年轻秋叶撞去。   年轻秋叶挥剑磕开房宿、心宿、胃宿,又躲过昴宿、毕宿,仍是被尾宿撞在后背上。   徐北游面无表情地一挥大袖,中央钧天、东北变天、西北幽天、东南阳天共计十二道风雷剑气又是依次撞来。   年轻秋叶向奔涌而来的雷珠,脸色平静,身形瞬间被雷珠淹没,但却有一道剑气冲霄而起,接天连地,屹立不倒,久久不绝,似是要拦住徐北游的去路。   徐北游轻哼了一声,双手猛然向前一推,就像赌徒将身前的筹码全部压上。   剩下的北方玄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十余道风雷剑气一起押上一座雷池大阵全部压上。   此即是雷池,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雷池。   徐北游越过雷池,再上一层楼。   第七层太清天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尊立在中央位置的道祖像。   剑宗中也立有道祖像,不过与道门的道祖像不太相同,道宗的道祖像手持拂尘,而剑宗的道祖像却是手持宝剑。   如今在徐北游眼前的这尊道祖像,手持一把金柄银丝傅尘。   徐北游凝视道祖像片刻,然后朝道祖像拜了三拜。   更为神奇的是,这尊道祖像竟然活了过来,道祖的面容渐渐模糊,变为一名须发皆白的年老道人。   两手空空的徐北游负手而立,哂笑道:“装神弄鬼。”   年迈道人相比起前面两名道人,更多了些烟火气息,他一摆手中拂尘,温声道:“及至长生境,已是天上人,何来装神弄鬼一说?”   徐北游没有说话。   年迈道人继续道:“如今你手无三尺青锋,又如何胜得贫道?” 第六百八十五章 我有一剑名天子   一位剑修的手中有剑无剑,差别极大。   所谓无剑胜有剑,说的其实是一种剑道境界,而非真正的战力,如果此时上官仙尘再世,与徐北游相斗,真正能决定两人之间胜负的关键,就看诛仙在谁的手中。   在早年时有一个说法,叫做剑宗藏剑,道门藏印,说的就是剑宗喜欢收藏各种名剑,诸如剑宗的紫电、青霜、天岚、玄冥、白虹、黄龙、五毒、却邪、殊归、天问等十二剑便是明证,而道门则喜欢藏印,比如秋叶先前所用的神霄印,以及天师印、阳平治都功印、治都总摄印、九老仙都印、北极天蓬印、北极杀鬼印、三天太上之印、流金火玲神印、应太皇符印、玉神洞灵篆印、天罡印、北地火玲印、雷霆都司符玺等等。可见两大宗门对于外物,都持有一种不可或缺的态度。   只不过到了此时,无论是道门的十五方印玺也好,还是剑宗十二剑也罢,都不足以改变两人之间的局势,甚至连加入战局的资格都没有,唯有重器才行。   放眼如今天下的重器,除去诛仙、玲珑塔、都天印、天机榜、正心镜、玉戒尺以及佛门的三件重器之外,再有就是属于大齐朝廷的传国玺和天子剑。   诸多重器之中,唯有两剑。   一剑诛仙,一剑天子。   只见手中无剑的徐北游伸出一手,五指伸张,然后在他的掌心中浮现一柄三尺长剑,与杀伐意味极重的诛仙不同,此剑气息中正平和,光明正大。   因为天子无私,行光明正大之事,此剑即是天子之剑,乃是萧煜在定鼎一战时应天下气运大势而铸造,曾以此剑斩杀傅先生傅尘,又与上官仙尘手中的诛仙从正面抗衡而不落下风。   说起来,此剑寥寥几次出世,诛仙就是对手之一,谁又能想到,在几十年之后,这两剑竟是会在同一个主人的手中?   至于这把天子剑为何会在徐北游的手中,原因也不甚复杂,大齐有两件重器,由大齐皇帝负责执掌,其中传国玺主司镇压防守,与皇城大阵相结合之后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而天子剑则是主司征讨攻伐,若是皇帝御驾亲征,则带天子剑而行。当初萧玄在君岛之战时,之所以带传国玺而不带天子剑,是因为他是武夫出身,不用兵刃,与天子剑相性不和,而萧白用天子剑而不用传国玺,亦是同样的原因,他是剑修出身,有剑足矣。   如今萧知南成为大齐新君,徐北游身为帝夫,不似皇帝也胜似皇帝,而以萧知南的修为,想要像秋叶这般同时驾驭两件重器,是绝不可能之事,所以有一件重器必然要落到徐北游的手中。徐北游与大舅哥萧白一样,都是剑修出身,而且又是远离帝都在外,所以选择天子剑在乎意料之中,也在于情理之中。   手握天子剑后的徐北游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那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剑宗宗主,而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的大齐擎天之柱,两种身份之间,两把不同的剑,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   一把剑代表了剑宗,一把剑代表了大齐。   两把剑皆是指向道门。   徐北游举起手中的天子剑,道:“剑宗与道门的恩怨,大齐和道门的恩怨,当在今日了结。”   他一步踏出,手中之剑直指年老秋叶。   不闻剑起雷声,不见剑气汹涌,唯有剑意浩大,剑势如渺渺青冥在上,苍茫大地在下,人间无可抵御之人。   这不是庶人剑、诸侯剑之上的天子剑,毕竟徐北游还不是一国之天子,这只是徐北游自己悟出的一剑,这一剑来自徐北游在过去一年的南征北战,见识过江南战事之壮阔,见识过西北战事之惨烈,走遍大江南北,既有纵横天下之男儿快意,又不乏悲叹苍生之女儿柔情,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一剑无名。   剑锋撕碎年老秋叶手中的万丈银丝,直接点在他的眉心之上。   年老秋叶好似一片经过了春夏秋冬的枯败落叶,轻轻一碰,便寸寸碎裂开来,随风而逝。   至此,秋叶一气化三清的三大身外化身全部被徐北游毁去。   三大身外化身毁去之后,各自化为一缕悠悠清气,重新融为一体,便是秋叶本尊。   徐北游望向秋叶,轻声道:“当年先师在莲花峰上与你交手,在交手之前,他老人家曾在辽东龙城见过慕容夫人,慕容夫人问他,天下太平不好吗?先师回答夫人,如今的天下太平不是他这只丧家犬的太平。”   话音落下,徐北游一步前掠,一剑直刺秋叶。   这一剑没有任何的花哨,唯有浩浩剑意,其剑意之盛,几可为实质。   也幸而此地是万劫不灭的玲珑塔内,若是还在莲花峰上,恐怕整个莲花峰都要被削去数尺。   秋叶被这一剑刺中胸口,身形飘摇后退。   徐北游继续说道:“当年先帝在君岛万石园中,也与你有过一战,那一战中,先帝曾经说过,天下太平,万世太平,天地大同,此乃吾辈所愿也,愿之所在,可舍生也。”   说罢,徐北游又踏出一步,同时也再出一剑。   这一剑没有刺穿秋叶,却好似大巧不工的重剑,直接把他砸得倒飞出去,整张面庞先是萦绕淡淡紫气,继而血色上涌,最终化为一片苍白。   不过秋叶也不是完全坐以待毙,在徐北游出剑的同时,将手中的都天印猛然掷出。   徐北游被这一印砸中胸口之后,也不好受,脚步踉跄,向后退去。   整个胸口骇人地凹陷下去,压迫心房。   不过对于徐北游而言,这不算什么,就算秋叶将他的心脏打碎,对于他而言,也不足以致命。   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他和秋叶还算是什么人间人,朝游沧海暮苍梧,历刀兵加身而不死,都是神仙中人。   徐北游在刹那之间,再出一剑。   这一剑循着先前两剑的轨迹,洞穿了避无可避的秋叶身体。   秋叶被这一剑裹挟而起,向后倒退,满头长发疯狂乱舞,竟是显现出乌发变白的诡异景象。   徐北游双手握剑,低沉喝道:“秋叶!”   这一刻,秋叶已经显现出白发迹象的满头长发再次返青。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一剑挑落都天印   莲花峰,及至整个碧游岛,乃至是整座东海之上,在这一刻都可见云卷云舒。   身在远在齐州崂顶之上,都可以看到头顶天幕上有无数白云向外扩散,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莲花。   崂顶之上还未离去的众人,纷纷望向那朵盛开“莲花”的花蕊位置。   此时莲花峰的玲珑塔中,轰然震动!   然后两道身影从玲珑塔中飞出,重新降临莲花峰上,分立南北。   先前之争,两人手段尽出,从剑三十六到一气化三清,从诛仙到玲珑塔。   现在徐北游摧破秋叶的三清化身,又以诛仙镇压玲珑塔,略占优势,甚至秤杆已经开始向徐北游这边倾斜。   现在徐北游手持天子剑,秋叶怀有都天印,那么重回人间之后就是一场决定人间走向的人间之战了。   徐北游落地之后向前奔行,一人一剑化作一道长虹。   秋叶祭起都天印,有五方天帝虚影出现在他的身周,如一道道城墙。   当长虹狠狠撞击在城墙上时,声势之大,使得剑气凌空堂直接被崩塌一角。   秋叶的身形直接倒滑出去,一退数十丈。   徐北游没有丝毫要停歇换气的意思,再次一踏脚下地面,整个人拔地而起,再次一剑如长虹。   一人攻,一人守,两者一次胜过一次的浩大声势,使得莲花峰不断颤抖,这次不再是那种似是而非的震动,而是真真切切地颤抖,有几处可以称之为风景名胜的险崖已经彻底崩塌,无数落石从崖壁上剥落,坠入下方的深渊之中。   在两人撞击的那一点之上,任你是体魄强横的十八楼境界武夫,也要被生生打碎体魄,没有半分幸理。   这一战,更胜于当年在大江之畔的定鼎一战,因为当时公认的天下第一人紫尘已经飞升,在紫尘飞升之后方才踏足十八楼之上的上官仙尘可谓是环顾四周无敌手,这才悍然试剑问苍天。可今日不同,秋叶和徐北游俱是赌上了已经到手的飞升之机,各自怀有死志,强行分出生死。   两位在世仙人之战,五百年间都未曾有过。   两人连续撞击三十次,莲花峰足足被削低了三十尺。   最后一剑,不再是徐北游从正面撞击,而是高高跃起之后,一剑如九天银河倾泻。   这一次,秋叶直接半个身子都陷入地下,只余腰部以上的上半身。   而他脚下的整个莲花峰更是直接下沉一丈,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响,山下四周尘埃四起,不但遮蔽了莲花镇,而且一直向上蔓延至山腰位置。   远远望去,莲花峰的下半部分也被深埋于滚滚尘埃之中。   这一剑之后,不见秋叶有如何动作,他的身形自行拔出地面,丢掷出手中的都天印,原本可以被一手握住的都天印迎风就涨,瞬间便有一座小山峰之大,然后朝着徐北游当头落下。   这一次,变成徐北游双腿陷入地面之中。   徐北游以手中的天子剑挡住不断下落的都天印,可都天印上所蕴含的气运,却让徐北游难以抵御。   虽说道门气运已经折损严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怎么说,今日的道门未曾倾覆,还有十几代人积攒下的本钱,还有那座仿若人间仙境的玄都雄立世间。反观剑宗,经过当年倾覆之后,就连立足之地都被毁去,众多祖师牌位被推翻,已是输得一干二净。   今日比拼各自的家底,剑宗如何能与道门相比?   这也是徐北游执意要战秋叶的缘由所在。   若不是今日不能败道门,以道门的雄厚底蕴,无非是再蛰伏几十年,再来一次千年大计罢了。   在道门浩荡气运的镇压之下,徐北游的握剑之手,微微颤抖。   他眉心处的一点紫色印记,飘摇不定。   秋叶面无表情,望着徐北游。   这次不同于以往,在君岛之战时,是有天道帮忙镇压萧玄。而这一次,却是秋叶以道门气运来镇压徐北游。天道无穷,道门再如何底蕴深厚,终究有穷尽之时。   能否镇压徐北游,秋叶没有丝毫把握。   忽然秋叶伸手捂住嘴巴,五指之间血流如注。   先前徐北游在他身上刺了几剑,丝毫不逊于当初萧玄打的几拳,只是那一次有天道助他,既镇压萧玄,又帮他恢复伤势。   这一次,没有天道了。   秋叶清晰感知到自己身上的伤势越来越重,徐北游的几剑不断让他体魄受创,而且还使他的体魄难以恢复。   现在他已经无力再去说什么豪言壮语,只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就在此时,苦苦支撑的徐北游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不会输。”   然后他再悠悠吐出一口气,似是要将这些年来剑宗、朝廷、天下的积郁之气,全部一气吐出。   顿开金绳,扯断玉锁,打碎块垒,踏破樊笼。   徐北游笑了笑,拔高了嗓音道:“师祖说过,手中有三尺青锋,当横行天下。我徐北游手中既有三尺青锋,如何不能人间无敌?”   秋叶的脸色骤然凝重。   徐北游脸上却是露出了久违的轻松快意,就好像是如释重负。   好像是放下了肩头上的千钧重担,整个人终于能伸一个懒腰。   徐北游自踏足天下之日起,所求不外乎是人上人、重振剑宗、天下太平、报得大仇……   一桩桩,一件件,就像一副副重担压在他的身上。   可在这个关头,徐北游却要抖落了这些重担。   不去管什么徐公子、帝婿、小阁老、大将军、徐宗主……   也不去管碧游岛、剑冢岛、蓬莱岛、金鳌岛……   更不去管帝都江都、中都北都,不去管江南西北、魏国草原……   甚至在世仙人的身份也可以暂时放到一旁。   抛开这些身外之物之后,还剩下什么?   还剩下一个徐北游。   徐琰的儿子,韩瑄的义子,公孙仲谋的徒弟,萧玄的女婿。   生父、养父、师父、岳父。   徐北游一字一顿道:“今日我不为天下大义而杀你,我只是为了报私仇而已。”   话音落下时,他的身形猛然拔高。   原本镇压在他头顶的都天印也随之上升,再也不能下压分毫。   原本横于头顶的天子剑顺势一挑。   都天印被一剑挑飞,直上九天,不见踪影。   虽然徐北游没有挑落皇帝陛下的帝冠,没能斩断掌教真人的宝塔,但是今日挑落一方都天印,也足矣。 第六百八十七章 辟地后天门大开   这场在世仙人之争,在这一剑之后,终是来到尾声。   秋叶轻叹一声,收回玲珑塔,原本巍峨如山岳的玲珑塔开始缩小,重新变回三尺之高,被秋叶托举于掌中。   与此同时,原本镇压玲珑塔的诛仙四剑也化作四抹流光从塔中飞出,然后四剑重归诛仙一剑,被徐北游握在掌中。   左手诛仙,右手天子。   当世最强两剑尽在手中,放眼天下之间,谁堪敌手?   这一刻的徐北游气势雄壮,无与伦比。   秋叶神情平静,心湖之间却是泛起层层波澜。   因为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便是两人真正决定胜负乃至生死的时候。   这就像一场新老交替。   已经霸占这个世间太久的寒冬仍旧想要降下一场春寒,而迟来的新春却已经迫不及待要草长莺飞。   徐北游手握双剑,一步向前长掠。   刹那之间冲到秋叶的面前,诛仙当头劈下。   秋叶祭起玲珑塔挡住诛仙,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拇指屈起,食指和大拇指伸直,在手掌周围有六方印玺环绕,然后向前平推而出,试图破开徐北游的胸口。   毕竟在刚才的交手中,徐北游的胸口已经被都天印砸了一记,若是还能再来一次,应该可以直接震碎其心房。   只是在秋叶出手之前,徐北游右手中的天子剑就已经先一步横于胸口之前,以剑锋相对,逼得秋叶不得不撤回手掌。   在如此情境之下,秋叶只能向后倒退出去。   徐北游如影随形,始终与秋叶保持在三尺范围之内。   身前三尺,即是无敌。   秋叶只能一退再退。   徐北游身形骤然加速,与秋叶之间的距离从三尺缩短到二尺,然后诛仙出手,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秋叶的小腹。   两人错身而过,诛仙也随之透体而出。   徐北游再次握住诛仙,闲庭信步。   秋叶却只能握住腹部伤口,脚步踉跄。   如果徐北游没有天子剑,方才的一番交手,便注定是以伤换伤的结果,可徐北游多了天子剑,而秋叶又少了都天印,方才的交手便成了秋叶吃亏而徐北游稳赚不赔的买卖。   紧接着徐北游回身,再以右手天子剑攻向秋叶的后心。   这一剑极为随意,随意到不属于剑三十六中的任何一剑。   可是在这一刻,手中持有玲珑塔的道门掌教大真人,竟是没有丝毫想要硬抗的意思,身形蓦然一闪而逝。再出现时,已经是在数十丈开外,仍是手托玲珑塔。   虽然秋叶仍旧留有余力,但面对这一剑,却无甚把握。   玲珑塔是天下第一防御重器不假,可诛仙也是第一攻伐重器,就算玲珑塔能挡下诛仙,如果再加上一把天子剑,那么也不能做到万无一失。   徐北游手持双剑,再次前掠。   一道浩荡剑气,一股浩大剑意,随之而行。   秋叶开始后撤,在莲花峰上辗转腾挪,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拼命躲闪。   徐北游前掠之时,大声笑道:“堂堂道门掌教大真人,如此躲躲闪闪,成何体统?”   秋叶没有说话。   在这个时候,言语之争已经无甚意义,徐北游此举不过是想要乱他心境罢了。   下一刻,徐北游将左手中的诛仙抛掷向空中,只剩下右手持有天子剑。   只见飞入空中的诛仙在这一瞬间,再次以一化四。   四剑结成一方杀意凛然的剑阵,轰然落下,然后有冲天剑气直射九天青冥。   远远望去,仿佛是四根巨柱立于莲花峰四方之位,使整座莲花峰都处于这座杀阵之下。   身处其中的秋叶难以避免地出现片刻身形凝滞。   然后就是徐北游高高跃起,如同一条长虹挂空而起,以天子剑狠狠斩向秋叶。   尘嚣四起秋叶向后倒滑十余丈,从额头眉心位置到下巴位置,出现了一丝鲜红血线,有鲜血从中缓缓渗出。   待到烟尘散去之后,逐渐显现出徐北游的身影,只见这位年轻后辈手中长剑斜斜下指,整个人闲适随意,丝毫看不出如临大敌之态,笑道:“秋叶,你想要让道门千秋万代,可这世上哪有真正意义上的万世不移?你想把什么都抓到手中,最终的结果就是什么也抓不住。”   秋叶头顶所悬的玲珑塔上散发出璀璨金光,可未等它垂落下道道玄黄之气,笼罩了整个莲花峰的诛仙剑阵便随之而动,激发剑气打在玲珑塔之上,激起阵阵涟漪,使其不能垂落玄黄之气,更不能护佑秋叶。   无数玄黄之气就此崩碎,如同无数金沙随风而散,或是消散于天地之间,或是飞入更高的九天之上,随着激烈天风飞向不为所知的远方,或是直接被诛仙剑气就此斩杀。   没了都天印,没了玲珑塔,此时的秋叶如何能胜?   徐北游没有急于出剑,只是站在原地,问道:“秋叶,你可有遗言?”   秋叶平静道:“无论我的生死如何,我只希望你能信守诺言,放了她们母女二人。”   徐北游举起天子剑指向秋叶,“我会的。”   秋叶深呼吸一口气,整个人的外在肌肤上透出晶莹琉璃之色,清晰可见,逐渐恢复气机。   道门素有三花聚顶和五气朝元之说,得此二者之人,可飞升也。   徐北游不复多言,悍然出剑。   剑三十五,辟地一剑。   轰隆闷响,大地震颤。   一道巨大的气机涟漪向着四周扩散开来,覆盖了诛仙剑阵内的每一个角落。   凡是在这个范围之内,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彻底化作粉末。   在先前激战过程中始终未曾受到太多损伤的剑气凌空堂,在这一刻直接化作粉末,没有留下半点存在的痕迹。   剑气凌空堂中的齐仙云和慕容萱两人,幸有在龙碑天书庇护,方才没有死在这一剑的浩大威势之下。   可整座莲花峰却是遭逢大难,被这一剑削去整整三丈之高。   一剑之后,秋叶难以站立,只能躺倒在斑驳不堪的地面上。   此时的他浑身鲜血,浸透衣襟,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不过秋叶远未死绝,并无愤懑神色,只是安静望着这个年轻后辈。   然后又有一个身形略显虚幻的秋叶起身,身形向上飘起。   与此同时,天幕之上有五色云彩汇聚,有布满古篆文字的天柱支撑起巍巍天门。 第六百八十八章 开天后撑起天地   徐北游举头望去,整座天地都为之一滞。   显而易见,这位神魂出窍的道门掌教大真人自认已经无力与徐北游在人间相争,所以只能往天上求,如今天门已开,他若是以神魂跨过天门,仍旧可以算是证道飞升。到那时候,飞升之位已满,飞升之机已绝,徐北游再想要证道飞升,就只能等到甲子之后,在这一甲子之间,天人相隔,任凭徐北游有通天修为,也奈何不得秋叶分毫。   秋叶的身形飘摇而起,不去看徐北游,只是望着头顶天门。   徐北游当然不会就此放秋叶如此离去。   他大笑一声,笑声响彻整个天地,然后整个人直往天门而去。   不过不是要抢先一步跨过天门,而是要一剑开天。   剑三十六,开天一剑。   开天和开天门只是一字之差,气魄却是截然不同。   开天门说到底还是要登天。   开天却是自开一方天地。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下一刻,真的好像是天崩地裂。   天幕上出现裂纹道道,其中有无数金光洒落。   东海之上掀起无数惊涛骇浪,有城墙之高,连绵不绝。   徐北游的身影沐浴在这一片光影之下,身形渐渐淹没不可见。   整座天地似乎都在颤抖。   一个是代表着巍巍天道的意志,一个是代表人力极致的开天一剑,这两股力量相持在一起,仅仅是散发开来的些许余波,就让旁观的慕容萱和齐仙云感到近乎窒息的压迫。   慕容萱竭尽目力眺望,然后脸色迅速变得苍白起来。   因为她看到两根象征着巍巍天道并支撑起天门的两根天柱,竟是被这一剑轰然斩断。   纵观古今,阻人成道者不在少数,不过大多都是趁人渡劫时横加阻拦,或是暗中偷袭,可像徐北游这般,直接一剑斩断天柱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天门天柱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人间之人?   这个大概已经凌驾于在世仙人之上的年轻剑仙,世间谁可匹敌?又如何胜之杀之?   就在此时,天现异象。   虽然天柱被徐北游一剑斩断之后就开始缓缓消散,但偌大天门却是没有立刻消散,而是开始缓缓下压。   气开地震,声动天发。   世人常说天塌下来的大事,甚至还有杞人忧天的典故,可现在却是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徐北游落回地面之后,再次抬头望去。   他忽然想起自己跟随师父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游历,便是由西北而始,在碧游岛而终。在师父走后,他的独行之路,同样还是在碧游岛做了一个了结。   纵观过去数年时间,徐北游自认为没有半分亏欠世人,也无半分亏欠剑宗,那么这一次,他同样不会有愧。   待到他年老之后,回顾往事,能说上一句此生问心无愧,想来便是圆满。   徐北游轻轻念了一个“起”字。   声音不大,也就自己可以听清而已,如此细微声音,几乎不可闻。   可是在这一刻,雄立于莲花峰四方的诛仙四剑,竟是冲天而起,变为四根接天连地的巨柱。   都说独木难支。   可徐北游这一次不仅仅要以一己之力斩断天柱,还要以一己之力撑起九天下垂!   徐北游立于四剑中央位置,衣袂飘飘。   何其壮哉。   四根剑柱生生撑起了塌下的天门,立而不倒,不摇不晃。   所谓擎天之柱,不过如此。   也就在此时,徐北游开始潇洒前掠。   下一刻,徐北游出现在秋叶神魂的面前,一剑刺穿心口。   紧接着徐北游变为双手握剑,顺势前冲,没有一丝一毫停顿,秋叶就这么被挟带着倒退出去。   而徐北游根本没有拔剑的意思,直到剑势已尽,仍是没有拔出,就这么就将秋叶生生悬挂在了空中。   秋叶的脸上无喜无悲。   这一天的结果,或许早已被他预料,但在这一刻,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胜负、生死、高下、成败,在这一刻都已经分出。   这位天下第一人,历经了碧游岛莲花峰的公孙仲谋一战、梅山明陵与萧煜的隔空一战、君岛万石园与萧玄舍命一战之后,败在了这第四战上。   来自晚辈徐北游的一剑,将他死死钉在此处,动弹不得。   秋叶竭尽全力地望向下方的妻女二人。   玲珑塔飞旋而至,将二人摄入塔中,然后飞往道门玄都方向。   徐北游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望着秋叶。   秋叶做完这一切之后,缓缓闭上双眼,整个神魂的身形开始寸寸碎裂,化为点点流光,好似夏日的萤火,绝大部分都消散于天地之间,不过还是有少数光芒飞至道门玄都,融入了部分道门弟子的体内。   其中最大的一点则是落于青云的眉心处,点点光芒如风中烛火,飘摇不定。   原本正在参悟一本经典的青云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放下手中书籍,双膝跪地,朝东海方向重重磕头,哽咽道:“弟子青云,恭送师父。”   莲花峰上,还有一颗没来得及逃走的光点被徐北游抓在了手心,他在略微犹豫之后,没有顺势将其碾碎,而是屈指一弹,将其激射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李神通。   还有一点则是一路向北,来到神都城外的邙山。   此地是历来帝王下葬之地最多之处,此时在一座简陋衣冠冢前,有一位少年正跪地祭拜,这颗光点径直飞入少年的后脑之中。   ……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那座因为失去天柱支撑而坍塌的天门终究不是人间之物,失去天上气运灌注之后,开始缓缓消散。   唯有四剑仍是雄立世间。   只是很快有一只巨大衣袖凭空出现,轻轻拂袖之后,立于天地之间的四剑便消失无踪。   ……   被徐北游一剑挑飞之后,都天印飞入九天之上,在迅猛天风的裹挟之下,一路往北海而去,不过中途忽然探出一只杏黄道袍的大手,将都天印握在掌心,然后又消失不见。   ……   玲珑塔载着慕容萱和齐仙云二人来到玄都之上,轰然降下,落地生根,化为一座三十三层之高的宝塔,再无半分灵性生气,完全变成了一座死物建筑。 第六百八十九章 国仇家恨皆已雪   烟消云散之后,只剩下徐北游一个人。   秋叶死了,将自己的气运散于天地之间,或许在未来的许多年后,又会有一个秋叶出现在这个世上,也或许秋叶已经彻彻底底地消亡了,不过对于如今的徐北游而言,这已经不再是他要去管的事情了。   秋叶虽然可能不是个好掌教,不是个好徒弟、好师父,但他无疑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在自己消亡的最后关头,仍是拼尽全力将慕容萱和齐仙云送回了玄都,徐北游本就没有想要违约再把这对孤儿寡母如何,也就随他去了。   至于多年之后,慕容萱和齐仙云是否会报仇,徐北游自己是不怕的,也不希望他的后人怕,总不能让前人把所有的枝枝蔓蔓全部剪去,让后人们在安逸享乐中慢慢腐烂,那还不如轰轰烈烈而亡。后人有后人之路,或是再上一层楼,或是江河日下,轮不到前人来苦苦操心。   还有就是秋叶在最后送出去的三份机缘气数,就像三颗种子,落地生根,生根发芽。   一颗种子远去道门玄都,应该是落在了某位云字辈弟子的身上,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一颗种子被徐北游拦下,送到了李神通的身上,算是与道门的那一份相互扯平。   最后一颗种子则是去往邙山,既在情理之外,也在意料之外。   不过徐北游并未深究。   对于寻常修士而言,这三颗种子可能是一桩天大的机缘,但是对于徐北游这棵参天大树而言,实是无关紧要,先不说这三颗种子能否扛住日后的风霜雪雨,能否破土发芽,只要他还在世一天,就断无第二棵大树,因为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   至于后人如何,还是那句话,他徐北游可以带着剑宗从烂泥里爬起来,然后把剑宗重新托举回云端之上,难道生在云端之上的后人还不如他?没有这样的道理。   一代要更比一代强才是。   徐北游躺在斑驳不堪的大地之上,仰面望着头顶的天空。   此时湛蓝的天空上不见云海如莲花的盛景,只有丝丝缕缕如棉絮的残存云气。   徐北游凝目望着这些变化莫测的运气,神态闲适,就像是一个登山之人终于走到了山顶,或是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力夫放下了身上的担子,亦或是寒窗十年的贫苦书生在进京赶考之后终于金榜题名,总之是既放下了身上的担子,也放下心上的担子,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感到轻松,或者用庄祖的话来说,这就是逍遥。   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逍遥也。   天幕中的云气渐渐凝结成大朵大朵的云块,云朵相聚在一起,又渐渐有形成云海的趋势。   先前那座立于滚滚云海之上的天门,已经消失无踪,而两根被徐北游斩断的天柱,也早已是崩碎消散。   徐北游的这一剑,自然是坏了天道规矩,引来天道震怒。甲子之间,天门紧闭,包括徐北游在内,再无飞升之人。   不过这对于徐北游而言,却未尝不是好事。   这意味着他还有一甲子的时间去走遍人间,享受人间诸般好事。   同时也让他有了六十年的时间去安排身后之事,虽然他一直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但也不能全然撒手不管,那种撂挑子的事情,徐北游不做。   过了许久,直到天空中云海彻底成型,又遮挡住了哪一方湛蓝天幕,徐北游这才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此时整个莲花峰上已经大变模样,不仅仅那座白玉广场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剑气凌空堂也荡然无存,只剩下龙碑天书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不过其上也出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裂纹,使其灵气不断流逝,远不如从前。   这一战,没有波及到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唯一遭受无妄之灾的就是莲花峰了,整整被徐北游削平了数丈有余,而且山上建筑和山路景观也多有毁坏,日后免不得要重新修缮。   当然,不止是莲花峰,整个东海三十六岛都要重新修缮,这无疑是个巨大工程,万幸是魏国已经变为徐北游的封地,在无形之中又增加了许多便利。   想到这些千头万绪之事,徐北游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难怪仙人总出世,实在是因为见识过天地壮阔之后,就很难再把心思沉入到这些凡尘俗事之中来。   徐北游终于是从坐着变为站立,再远目眺望莲花峰外。   原本应该有立有四剑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   徐北游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他转头朝西北方向望去,似乎有看到了那个与世无争的小寨子。   他仿佛又回到了西北,看到了公孙仲谋背着剑匣走过,看到了委身于此的韩瑄,看到了一个抓着夏蝉的小孩子。   恍恍惚惚之间,在他耳边又回荡起了一老一小的对话。   “你叫什么?”   “我叫徐北游。”   “过来坐。”   “这里面装着什么?”   “装着一把剑。”   “我把这个送给你,你能让我看看剑是什么样子吗?”   “一只蝉?”   “是一个夏天。”   “国仇未雪身先老,匣中仙剑夜有声。小家伙,看好了!”   话音落下时,剑匣猛然震颤,先是一缕一缕青色剑气渗出剑匣,将老者和稚童映照得碧莹莹一片,然后随着老者的一声请剑,剑匣轰然大开。   先有剑气直冲霄汉射斗牛,后有三尺青锋现世。   曾经有人持此剑,横行天下。   稚童满眼遮不住的震惊。   有时候,一只蝉,就囊括了一整个夏天。   有时候,一把剑,便倾覆了大半个天下。   徐北游猛地从回忆中回神。   眼前空荡荡一片。   没有仙剑和夏蝉,也没有老人和稚童。   好像就在一眨眼的工夫,十五年匆匆而过,稚童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老人入土而眠,夏蝉消失无踪,仙剑重归天上。   让人不得不感慨万千。   徐北游嘴里轻轻念叨着,“国仇未雪身先老,匣中仙剑夜有声。师父,国仇家恨已雪,匣中仙剑无声。” 第六百九十章 靖宇年夏末秋至   靖宇元年,夏末秋至。   大批修士经过长途跋涉,西出玉门关,穿过戈壁荒漠,横穿西域,来到昆仑脚下。   巍巍昆仑,万山之祖,龙脉之地。   从西昆仑至天南之地,皆是道门世代领地。   就像曾经的剑宗,凡三十六岛周围五百里海域,皆属于剑宗所有,外人不得擅自踏足。只是在剑宗倾覆之后,便再无人遵守这条规矩。   如今的道门也是这般,曾经外人不敢轻易踏足的道门地域,不但被人踏足了,而且还不止一人,数千人蜂拥而过,推倒了道门所立石碑,那块摔在地上,变得四分五裂,就像如今的道门,大厦将倾。   玄都之上,掌教真人不在,紫霄宫中死寂一片。道门弟子都知道掌教真人已经下山去了,生死难测,祸福难料,所以这座曾经象征着道门荣耀和威严的地方,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地。   夜色中,紫霄宫没了平日的煌煌烛火,黑沉沉的一片,两道身影行走其中,其中一人手中端着的烛火轻轻摇晃跳跃,非但没有照亮周围太多地方,反而使得周围影影绰绰,显得愈发昏暗。   年长女子面无表情,端着烛台走在前面,只是眼神略显茫然,似乎在缅怀过往的漫长岁月,又似是在追忆着某个曾经共同携手之人。   在她身后,是一位面容悲戚的年轻女子,半低着头,虽然她已经竭力压抑,但还是能依稀听到抽泣之声,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滑落,落在衣襟上,落在脚下的地面上。   直到这一刻,这位让无数同辈人仰望的谪仙大材,才真的像一位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无助且孤苦。   当慕容萱轻车熟路地打开一道道禁制来到内室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不曾回头,“不要哭了。”   她的语气有些不合时宜的平静,听不出悲戚,也听不出太多的惶恐,只是从平静之下透露出几分沉重。   齐仙云止住本就很轻微的抽泣声,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背影。   现在的她只剩下母亲了。   虽然玄都之上还没有收到消息,或是几位主事人已经知晓却又密不外宣,但她却是看的清清楚楚,徐北游用剑刺穿了父亲,彻底绝了他的生机,换而言之,将她们母子二人送回玄都却独自留在莲花峰上的父亲,已是无有幸理了。   而那个杀人凶手,仍旧还在这人世之间,就连天门都被他一剑斩断,谁还又能奈他何?   每每想到这里,齐仙云都感受到一种近乎于窒息的绝望。   齐仙云望着慕容萱的背影,问道:“母亲,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慕容萱仍是没有回头,“活下去。”   十分简洁而又略显冷酷的三个字。   齐仙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活下去?”   背对着她的慕容萱点了点头,“徐北游自恃身份,他不会亲手杀我们,可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杀我们,如今玄都之外的那些围攻道门之人,一旦被他们攻破玄都,且不说道门其他人如何,你我母女二人怕是很难有活命的机会。”   齐仙云眉头皱起,仍是有些不敢置信,问道:“母亲觉得那些人最后能打破玄都的大阵?   慕容萱答道:“仙云,在徐北游不出手的前提之下,单凭那些人,当然做不到。别说几千修士,就是上万修士,也无济于事。可你要知道,这世上的最坚固的城池,从来都不是从外面攻破的,什么叫墙倒众人推,什么叫大厦将倾,这些你是不会明白的。”   齐仙云陷入沉默之中。   慕容萱终于转过身来,伸出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现在的道门人心已散,之所以还没有真正分离崩析,一是因为千年底蕴使然,一是因为你父亲余威犹在,如果他能胜过徐北游,就是大局已定,别说这些虚张声势的数千修士,就是天下间所有修士都群起而攻之,也无甚可惧,道门的人心会重新凝聚起来,只要掌教真人在世一人,道门就一日不倒。可一旦他的死讯传来,那么道门顷刻间便会天塌地陷,人心惶惶,各自逃散,这座看似不可攻破的玄都也就要不攻自破了。”   齐仙云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背,轻轻说道:“母亲不要太过忧思,玄都还有清尘师祖坐镇,应该不至于如此的。”   女子反手握住女儿的手掌,用脸庞轻轻摩挲,扯了扯嘴角,“清尘?如果清尘换成微尘,那兴许还有几分希望,可清尘之人,实在是难堪大任之人,他就是个裱糊匠,哪里漏风,哪里漏雨,他还能补救一下,可要是房梁塌了,那他就只能被压死在房梁底下了。”   齐仙云喃喃道:“难道我们就要坐以待毙吗?”   慕容萱摇了摇头道:“那也未必。”   齐仙云一怔。   不过慕容萱没有过多解释。   这位慕容夫人,代替秋叶行使掌教权柄而被人称作是太上掌教,执掌道门多年,自然知道许多常人难以知晓的机密之事。   就比如说这座掌教所在的紫霄宫,在秋叶离去之后,便自行闭宫,使得外人难以踏足半步,可偏偏慕容萱就能进来,正是因为她们来到这里的缘故,才没有被道门中的其他人发现踪迹。   而且慕容萱不单单能够进来,还能打开宫内的诸多禁制,一直来到秋叶闭关所在的内室之中,可以说放眼整个天下,除了历代道门掌教,也只有她能做到这一点。   慕容萱忽然自嘲道:“我这一生,前半生没有走错一步棋,过得舒坦惬意,可后半生却是一步错而步步错,尽是昏招,唯一没有走错的一步棋,大概就是我选对了人。”   齐仙云望着慕容萱,“母亲是在说父亲?”   慕容萱微笑道:“是啊,我选中了你父亲,不管我们两人走到哪一步,后世又会对我们是什么评价,他终是没有负我分毫,我这一生所托良人,希望你日后也能找到这样一位良人。” 第六百九十一章 以后百年会如何   说完这些之后,慕容萱似乎又记起一事,问道:“你父亲是不是交给你一件东西?”   齐仙云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玺,乃是道门十五印中的九老仙都印,说道:“父亲在上次见我的时候,曾经特意将这方印玺交到我的手中,说是日后有危难时,可凭此印返回玄都……”   慕容萱淡然道:“此印是紫霄宫的钥匙之一。”   齐仙云猛地怔住,“母亲的意思是,父亲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也许吧。”慕容萱长长叹息一声,“他这个人整日里闷葫芦似的,让你不知道他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看得开,年纪越大,我是越看不懂他。”   说到这种容易勾起陈年往事的话语,女子的心情骤然变得低沉起来,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哀切,她不再说话,从齐仙云的手中接过九老仙都印,缓缓前行,一直来到云榻处。   她双手捧印,又低头看了眼这放可以算是遗物念想的小印,往上面轻吐一气。   整方小印顿时光彩熠熠,自行从手掌中飞起。   下一刻,云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阵法,大约只有两丈见方,散发着蓝色的光晕,又有许多细微光点不断流转飞舞,转瞬即生,转瞬即逝。   齐仙云来到慕容萱身旁。   慕容萱开口道:“这座阵法可以直达辽东龙城,那是我们慕容氏两位先祖慕容龙城和慕容凤皇当年起事的龙兴之地,我们先去那里,再作计较。”   齐仙云回神环顾紫霄宫四周,作为被秋叶宠爱的小徒弟也好,女儿也罢,她对这里并不陌生,就像住了多年的故居旧宅,现在想到要离开这里,心中自然满是不舍。   齐仙云轻声道:“此一去千山万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回来。”   慕容萱唏嘘感慨道:“为娘八成是回不来了,如果是你的话,只要等到徐北游飞升离世,以你的根骨资质,成就第二位在世仙人并非难事,到那时候,你仍旧可以重返此地,重振道门。”   这也是慕容萱的肺腑之言。   她如今已经是近乎九十之龄,纵使是地仙小长生之境界,她也走了近半的路程,可齐仙云不一样,今年不足而立,对于地仙修士的二百年寿元而言,刚刚走过了十分之一而已,日后还有着大好的前程,再加上齐仙云本就是谪仙大材,百余年的时间足以让她走到在世仙人的地步。   就像当年的萧煜萧瑾兄弟二人,两人俱是一时人杰,可一人年长,气候已成,而一人年幼,未成气候,若是两虎相争,幼虎必死。所以萧瑾选择暂且归顺蛰伏,待到萧煜离世之后,他便立刻改天换日,若不是有徐北游这个不合道理的变数横空出世,恐怕萧煜建立的大齐朝廷已经不保。   正因为如此,慕容萱还未真的绝望,如果没有齐仙云还要她看顾,那么她便要陪着秋叶一起去了。   这些话,她从没有说出口,也不想让齐仙云知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位曾经志在天下的慕容夫人在片刻的感伤之后,开始在心中思量日后种种。   剑宗宗主徐北游,在胜过秋叶之后,以及挽狂澜于既倒的巨大功勋,无论世内世外,他的威望都会达到世间最顶点。手中的权势也是如此,坐拥三十六岛和魏国,雄踞一方。尤其是完颜北月飞升之后,世间再无人可以是他的一合之敌,所以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徐北游都会成为主导整个天下大势的关键人物,无人能出其左右。   史上第二位也是大齐史上第一位女子皇帝萧知南,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当初差点要被嫁给完颜玉的公主殿下,竟是完成了自己祖母林银屏都未能做到的壮举,不是摄政训政,不是垂帘听政,而是实实在在坐到了皇帝宝座上,无论她这个皇帝做的好或不好,都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慕容萱看来,萧知南有着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无为不争,太上道祖曾言,争是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萧知南无疑是深谙其中要义,以她的性情而言,就算做了皇帝,也不会与徐北游相争,两人通力协作之下,多半能共同把持天下人世数十年之久,成为古往今来最有权势的夫妻。   不过除了这二人之外,还有诸多变数。   立于庙堂之上且占据了儒门正统的谢苏卿,为了儒家的三不朽,会如何去做?是借着新朝初立的优势,大刀阔斧地革故鼎新,还是就此维持故旧传统,明哲保身。   道门云字辈弟子排名第四的青云,能否接过秋叶的衣钵,能否逃过这次道门大劫?   道门的其他人,溪尘、清尘、天云、白云子四派人,又会如何内斗?道门在他们的手中,是会就此四分五裂,还是勉强维持而苟延残喘?   完颜英祝返回后建之后,在完颜北月已经飞升的情形下,她与萧玥之间是否会生出事端?   萧瑾之子萧殊,有没有可能继承萧瑾的遗志?   佛门的秋月和玄教的宋青婴等人,就算不敢明面上与徐北游敌对,是否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在暗中生出龃龉龌龊?   还有蓝玉,这位一直对大齐朝廷忠心耿耿的蓝老相爷,会不会在日后生出其他念头,毕竟萧煜和萧玄俱已不在人世,对于蓝玉而言,徐北游和萧知南终究是韩瑄的人。   林林总总,纷纷扰扰,杂乱似牛毛。   过了许久之后,慕容萱终于回过神,问道:“仙云,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齐仙云猛地怔住,望着慕容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慕容萱叹了口气,“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很不好过。”   齐仙云坚定道:“我不怕。”   慕容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们该走了。”   齐仙云点头嗯了一声。   母女两人一起跨入这座阵法之中。   一道蓝色光芒闪过,瞬间照亮了紫霄宫。   片刻后又恢复黑暗,黑暗之中,不见阵法,仍是那张已经失去了主人的空荡荡云榻。   夜色深沉。   守在紫霄宫外的小道童打了个瞌睡,猛地惊醒,朝四周张望一番之后,发现并无异常,又沉沉睡去。 第六百九十二章 元宵节到中秋日   靖宇元年,秋。   中原安定,江南辽东安定,南疆魏国安定,唯独草原不算安定,甚至又有大乱将起的迹象。   这一切源于老汗王林寒在苦熬了许久之后,终于敌不过体内肆虐的诛仙剑气,死在了位于乌斯原上的王庭金帐。   按照道理而言,父子承继,实在不行还可以兄终弟及,可偏偏林寒的四个儿子都陆续死在了他的前面,而且他也已经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林银屏。   如此情形之下,他的孙子、侄子、侄孙们纷纷起兵,开始争夺汗王大位,再加上一个纳哈楚部的布罗毕汗,整个草原上可谓是一片乱象。   驻守在小丘陵的张无病向朝廷连发数道急递,询问该如何处置。   帝都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反应不一,大致可以分为两派。   一派主张作壁上观,因为如今朝廷历经三藩之乱之后,国力损耗严重,人心思定,不宜再起大战,所以最好是静观其变,让草原自生自灭。   这一派多以文官居多,因为战事一起,武将必然抬头,三藩大战之后,朝堂上以赵无极为首,地方上以魏无忌、张无病、禹匡、查擎等人为呼应,武官的声势俨然已经要压过文官去,若是草原再起战事,那么别说以文制武,文官不被武官欺负就已经是万幸。   另一派则是力主出战,自然是以武官居多。他们认为,国力损耗严重是事实,可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眼下正是大好时机,草原在经历西北大败之后,已经是元气大伤,此番又掀起内乱,可谓是伤上加伤,朝廷应当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草原上的几大势力两败俱伤之后,果断出兵,将草原彻底收入王朝版图,建立万世之功。   双方争执不下,几次廷议都闹得僵持地步。   最后萧知南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御前议事,能够参加此次议事之人,人数不多,可品秩极高,从正一品的内阁首辅到正一品的大都督,还有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最低的也是正二品的六部尚书,济济一堂。   这次议事,最终结合了两派人的意见,由萧知南一锤定音,先静观其变,待到时机合适时,再行雷霆一击,一举平定草原。   议事之后,萧知南让司礼监拟旨一份,立刻以八百里急递送张无病行辕,予以相机行事之权。   事后素有“内相”之称的张百岁与“外相”谢苏卿谈起此事的时候,好生感慨,说皇帝陛下虽然是女子之身,但气魄不输父兄两代先帝。   因为这次议事的范围极小,萧知南的旨意也是密旨,所以朝堂上的绝大部分人仍不知道皇帝陛下和几位中枢重臣已经敲定了此事,两派人仍是争执不下,皇帝陛下和几位重臣为了不让草原生起戒心之故,对此也是听之任之。   直到中秋节这一天,整个庙堂的吵闹声一下子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佳节到来之故,而是因为魏王殿下还朝了。   现在庙堂之上谁人不知,魏王殿下先是以雷霆手段整顿魏国,后来又有风声传出,魏王殿下在碧游岛莲花峰上约战道门掌教真人,道门掌教真人亦是如约而至。   此时魏王殿下安然无恙归来,而掌教真人却杳无音信,结果究竟如何已经不用多言。   如此功勋、如此武力、如此权势的魏王更胜当年魏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朝野上的威望还要更甚于皇帝陛下。   所以当徐北游在中秋节返回帝都时,整个帝都上下可谓是风平浪静,看不出先前党同伐异的半点迹象。   这位被文官称作“魏王”而被武官称为“大将军”的年轻人,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先后祭拜了生父徐琰、义父韩瑄、师父公孙仲谋、岳父萧玄,除此之外,还有师伯上官青虹和大舅哥萧白等人,当徐北游回到阔别已久的甘泉宫时,已是傍晚时分,宫内宫外尽皆掌灯,煌煌一片。   徐北游站在应门的位置,略微停顿恍惚了一下,然后才沿着台阶缓缓而行,在前殿的位置见到了出来迎接的萧知南。   夫妻二人一起回到寝宫。   萧知南今天没有在寝宫中留下侍候宫女,就连银烛等五大女官也被她赶回各自住处过节,偌大一座寝宫中,唯有夫妻二人,再有就是萧知南亲手做的一盘月饼,不去说手艺如何,心意终归是到了。   徐北游吃了半块月饼,望向正双手托腮盯着自己的萧知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莫名其妙道:“看什么呢?我脸上长花了?”   萧知南轻声说道:“看到你还是那个徐南归,真的很好。”   徐北游愈发不明白,“我不是徐南归,还能是谁?”   萧知南有点不好意思地自嘲笑道:“你没回来之前,我总是在想,如果你和秋叶打了一架之后,就变成了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那可怎么办啊?或是变成那种太上忘情之人,一狠心抛下我证道飞升,我又该上哪哭去。”   徐北游打趣道:“我要是飞升了,你就不必担心有人功高震主,可以安心地做九五之尊了。”   萧知南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徐北游把手里剩下的半块月饼吃完,又道:“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就是想要飞升,也是有心无力。”   萧知南吃了一惊,担忧问道:“是留下什么隐患了?”   徐北游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天门被我一剑斩断,引来天道震怒,大概接下来的六十年都会天门紧闭,世上再无飞升之人。”   虽然萧知南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修士,但她毕竟身负地仙十二楼的境界修为,自然明白一剑斩断天门到底意味了什么,下意识地以手掩口,差点惊呼出声。   徐北游笑道:“一甲子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委实不短了。你可要努力些,以全天下的物力,再加上我这个在世仙人的人力,虽说不能帮你肉身飞升,但是求一个最末等的神魂飞升应该不难,到时候你我夫妻联袂飞升,共赴太上道祖的三十三天,也算一桩佳话。” 第六百九十三章 又是一年立冬日   靖宇元年,立冬。   转眼间又是一年冬,好像承平二十二年的那个冬天才刚刚过去没有多久。   在秋末时节,草原各部因为汗王之位,终于大打出手,草原顿时又陷入到战火之中。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徐北游,当初徐北游孤身一人前往草原,为了减轻西北的压力,迫使布罗毕汗退兵,此举既是帮助了驻守西北的张无病,也在无形中让纳哈楚部得以保存实力。所以纳哈楚部在林寒身死而导致金帐王庭四分五裂之后,一跃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在初冬时节,纳哈楚部的骑兵离开碧落湖畔,进入乌斯原境内,正式开始参与王位争夺之战。   在纳哈楚部参战之后,战事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有几个实力不足的王孙首先被纳哈楚部的骑兵击败,或是兵败被俘,或是狼狈而逃,如今便有林寒的一个侄子和两个孙子已经逃到张无病的大营,请求大齐发兵救援。   当这个消息传到帝都时,使得帝都城中多了许多本该年节时才会有的喜庆气息。   退朝之后,谢苏卿、赵无极两人很有默契地落在所有朝臣的最后位置,沿着御道并肩而行。   谢苏卿感慨道:“放在承平二十二年时,谁能想到会是今日的光景。”   赵无极点头道:“是啊,那时候文帅、文公、瑞公等人高居庙堂之上,无论怎么看,都轮不到我们出头,或者说,轮不到我们这么早出头。可没想到,一转眼之间,物是人非,瑞公归隐,文公和文帅故去,就连两位先帝……”   谢苏卿轻声道:“张大伴曾在私下对我说起过,当今陛下的气魄,不输父兄。”   赵无极一怔之后,随即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如此说来,陛下是决意要在草原用兵了。”   谢苏卿点头道:“不仅仅是陛下,就连魏王也是这个意思,所以陛下已经让户部和兵部这边开始着手准备。”   提到“魏王”二字,赵无极的神情微变,问道:“不知魏王会不会亲自领军?”   谢苏卿摇头道:“我看不会,魏王已是神仙中人,哪里还会做这等事,听说魏王不日就会返回魏国……”   赵无极长长吐了一口气,“那便要落在张病虎的头上,再过几年,等我致仕养老,这个大都督位置,多半就会是张病虎的囊中之物。”   ……   靖宇元年,大寒时节。   小丘陵附近地带。   一个身着草原服饰并以精美貂皮为额饰的女子,骑着一匹纯白而无丝毫杂色的温顺母马,在落满白雪的草原上缓缓而行,她看上去大概二十岁,姿容极美,放在这茫茫草原上,几乎可以称之为第一美人。   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着一队精锐骑兵,却并非传统草原骑兵,而是大齐朝廷的骑兵,披坚执锐,同时还有两位境界高深的扈从,一位是地仙境界,一位是人仙境界。   这就让人很是玩味了,如今草原之上大战正酣,形势趋于明朗,尤其是在纳哈楚部出手之后,原本还是一盘散沙的林氏王孙们终于是联合起来,毕竟在他们看来,无论他们之间如何去争,汗王之位终究还是林家的,可纳哈楚部却是属于外人,自然不会让纳哈楚部占了便宜。   不过在林氏王孙们联手之后,纳哈楚部仍是占据了上风,虽说这些林氏王孙们已经联合,但是心底里还是有着各自的盘算,都想着保存实力,借着纳哈楚部之手来消磨其他人的兵力,故而每每议事都是互相推诿扯皮,反观纳哈楚部,上下一心,即使整体兵力少于占据草原正统数百年的林氏大军,可在正面战场上却是节节胜利。   在这等情形下,许多王孙把希望寄托于大齐朝廷,而这名女子又一下子变成了关键人物。   其实单从女子的护卫上,就可以看出女子身份的不同寻常。在经过连番大战之后,不仅仅是普通士兵和百姓死伤惨重,就是各地豪阀世家以及各路修士,同样如此。在这等时候,还能拥有一位地仙境界修士和一位人仙境界修士作为护卫,其身份之显赫,可见一斑。   其实不仅仅是这两名修士,那些骑兵也不同寻常,乃是西北大军中一等一的精锐之士,擅长战阵,若是冲锋厮杀,说是以一当十也不夸张。   在前不久,他们还是西平郡王张无病的亲兵精锐,专事护卫张无病,可在这名女子来到西北军大营之后,便被张无病悉数拨给她充作亲卫。   西北军诸位将领,无人质疑。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不单是草原汗王林寒的孙女那么简单,还是最被皇帝陛下宠爱的妹妹之一,谁不知道这位林锦绣自小便与当今的皇帝陛下感情深厚,所以在皇帝陛下登基之后,便册封了两位公主,一位是原本的青鸾郡主萧元婴,另一位便是这位出身草原林氏的公主殿下了。   如今更有密旨,陛下想要借着这次平定草原之事,让这位公主殿下成功继承草原汗王之位。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出现半点闪失。   林锦绣比起当年初遇徐北游时,少了许多少女的天真烂漫,多了许多属于成年人才会有的忧思。   就在这时,又有一支大队骑兵踏雪而来,为首之人正是总掌西北军政大权的西平郡王张无病。如今的张无病可谓是大权在握,甚至不再局限于西北一隅之地,许多草原王公都要观看其脸色行事,故而不少草原台吉都在私底下称呼这位病虎未“西北王”。   张无病来到林锦绣一行人不远处,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随从手中,独自向前。   林锦绣也翻身下马,以中原女子的礼节冲张无病行了一礼。   张无病抱拳还礼之后,说道:“陛下有旨意,请公主殿下准备前往王庭金帐。”   林锦绣的脸色微微苍白,问道:“皇姐已经下定决心了?”   张无病点了点头。   林锦绣长长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临仙之上即玄都   靖宇二年,初春。   万物生长。   二月初十,蓝玉一行人从西域横穿西昆仑,进入天南之地的范围,于三日后攻入临仙府。   临仙府,顾名思义,有临近仙家之意,这儿也是道门的大本营之一,其意义之重更甚于当年的江都道术坊,许多道门俗家弟子的家人都在此处安居,千年传承累积下来,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与道门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若是将玄都比作京城,临仙府便是直隶,其地位不言而喻。故而道门在此处安置了三位大真人亲自坐镇,有传闻说,若是此三人联手,依仗临仙府的阵法,可以抵御地仙十八楼境界,只要拖得一时半刻,玄都之上便会来人驰援,可谓是固若金汤。   只是在如此情形之下,临仙府中早已是人心涣散,今日蓝玉和溪尘驾临仙府,临仙府非但没有抵抗,反而是三位大真人一起出迎。   说起来几人都是旧相识,没有太多寒暄客套,一番互相见礼之后,一行人来到了位于临仙府正中位置的清虚宫。因为建在城内的缘故,清虚宫远比不上太清宫那般雄伟壮丽,大约与紫荣观相差无几,只是多了几分古朴沧桑之感。传闻当年道祖立教时,先在都天峰上建造紫宵宫,随后就在此地建了这座清虚宫,以供那些无法登上都天峰的来客停留休息之用。再到后来,道祖于都天峰紫宵宫中讲道,许多人慕名而来,有缘者登山听道,无缘又不愿离去者,就在清虚宫周围结庐而居,就此安顿下来。继而道门昌盛,门下俗家弟子激增,其家人也随之迁移而来,同样在此安居,遂成今日之临仙府。   清虚宫内庭院深深,绿意葱葱,苍松翠柏无数,若是细细说来,每一株都大有来头,道门历代大真人,莫不以能在清虚宫内植下一株松柏为幸事。   最后一位在清虚宫中种植下松柏的大真人是杜海潺,而杜海潺如今已经叛离玄都,这次故地重游,不由感慨万千。   蓝玉和溪尘作为此次攻打玄都的两大话事人,一起来到清虚宫中,相对而坐。   溪尘沉声道:“刚刚得到消息,自从秋叶身死兵解之后,玄都之上已经是人心涣散,不过还有清尘和白云子二人主事,大体还算稳定。”   蓝玉弹指一下,说道:“单凭他们二人,救不了积善派。”   溪尘笑了笑,说道:“正是如此,道门五大派系,积善、经典、丹鼎、符篆、占验,自秋叶以来,积善派一家独大,无论是青尘师兄的占验派,还是天尘师弟的丹鼎派,以及玄尘师兄的经典派和微尘师弟的符篆派,都屡遭打压,可谓是积怨已久,如今秋叶已死,积善派怕是难敌其他四派反扑。”   蓝玉笑了笑,说道:“一饮一啄,因果早定。”   溪尘轻轻抚须,点头赞同。   ……   玄都广阔,占地极大,除了掌教居处紫霄宫之外,还有五殿十二阁,其中又以镇魔殿居首,占据了在都天峰的背阴一面,镇魔殿名为殿,实则是一大片殿阁群落,其正中位置有一处独栋殿阁,单看殿阁构造,并无甚出奇之处,但在殿阁周围,没有半点道门的仙家气象,反而带着一股莫名的阴气,这里才是名副其实的镇魔殿。   对于寻常道门弟子而言,此地是不能踏足半步的禁地,其恐怖程度不亚于阴曹地府,远甚于慎刑司。但对于道门中的列位大真人来说,镇魔殿则是代表着莫大权柄,也正因如此,镇魔殿才会在二十余年间,几度易主,先是由无尘掌管,后又被青尘做了幕后主人,再是天尘、明尘、尘叶等人。   在尘叶不知所终之后,镇魔殿便陷入到群龙无首的境地之中,再加上几位大执事或死或亡,使得此地愈发冷清。   镇魔殿共有九层,地上四层,分别为宗圣阁和补天阙,地下五层则是镇魔井、斩仙台,镇魔井作为镇魔殿的核心之地,位于最深处的第九层,机关森严,阵法重重,就是地仙境界大修士也硬闯不得。   镇魔殿第九层,占地广阔,约有数百亩之大,高有近十丈,四周墙壁嵌有夜明珠无数,使得整个第九层大放光明,在其最中心位置有一口古井,大小与寻常人家打水的井口相差无几,但笼罩着一层玄黄之气,井壁四周贴满黄色符篆,井口之上则是镇压着一座宝塔,宝塔极高,贯穿整个镇魔殿九层,正是大名鼎鼎的镇妖塔,而古井便是当年道门祖师张祖所开辟的镇魔井。   原本与镇魔井口严丝合缝的锁妖塔,在此时已经被移开稍许,露出镇魔井的一丝缝隙,其中有丝丝缕缕紫黑之气,沿着这道缝隙不断向外溢出。   天云负手立在镇魔井前,脸色被紫黑之气映照得忽明忽暗。   在天云四周更远处,还有近百名戴着青铜面具的灰袍人结成阵势,严阵以待。此乃镇魔殿精心培植的补天奴,传承千年不绝,空有一身气机,却无半点神通,专事诸般“苦役”。   天云盯着那道缝隙良久,缓缓开口道:“再开一尺。”   一名补天奴首领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肃容高声道:“乾位二寸二分,坎位五寸一分,兑位六寸九分。”   话音落下,补天奴们就开始动作起来,只见遍布了整个第九层的大阵依次亮起,镇妖塔轰隆作响,向着西北方位缓缓挪去,镇魔井的井口已经露出小半,原本丝丝缕缕的紫黑之气骤然变得汹涌起来,从井口滚滚溢出。   天云仍旧是面无表情,对于这一幕熟视无睹。   就在此时,一名白发苍苍的大真人匆匆走到天云身后数丈处,半弯着腰,低声道:“溪尘师叔已到临仙府。”   “知道了。”天云的声音仍是没什么起伏,让人辨不出喜怒,“你去吧。”   老道人徐徐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天云面无表情道:“再开一尺。”   补天奴首领高声道:“震位五分,坤位五分,起!”   整个第九层地动山摇,锁妖塔再次移位,露出大半个镇魔井口。   镇魔井内煞气、血气、污秽之气、以及张祖留下的荡魔紫气混杂在一起,如同喷泉一般冲天而起,然后四散而落。   一众补天奴如临大敌,不得不向后退去。   天云置身其中,其身四周有紫气生出,让这些凶煞之气不得靠近分毫。   此时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分笑意,“差不多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镇魔井下魔头来   一直都是万里无云的玄都上空,刹那之间风起云涌,有大片大片的云彩汇聚。   漆黑如墨,白日瞬间变为黑夜。   镇魔殿中,天云视线死死落在那口古井之内。   这口古井原本若无掌门符印,任何人都无法随意开启,但此时秋叶身死,尘叶不在玄都,天云召集了补天阙的众多补天奴,竟是用水磨工夫,将镇魔井上的祖师符篆磨掉,强行开启镇魔井,此时井口上的禁制已经尽数瓦解,露出一个深邃的幽深洞口。   在这个洞口之下,是曾经在镇魔井下窥视徐北游的众多凶魔。   面对举世无敌的徐北游,他们不敢肆意妄为,可现在面对已经没了秋叶的道门,他们就未必如何畏惧了。   只见从井口深处飞出一道道黑影,分别落在天云的身前四周。   虽然这些人未必都是洪邓那般境界的大高手,但也都是地仙十六楼左右的高人,此时离开镇魔井之后,深知自己身在道门玄都之中,不亚于身处雷池,所以并未四散而走,而是齐齐望向将他们一众人等放出镇魔井的天云。   天云沉声道:“诸位,久违了。”   这几位被镇压在镇魔井中多年的昔日魔头,形貌各异,有三尺童子,有黑衣老人,有壮硕大汉,还有婉约女子。   单纯以相貌气态而言,四人皆有出彩之处。童子满脸童稚天真,老人气态沉稳威严,大汉憨厚淳朴,尤其是年轻女子,容颜秀丽,姿容婉约,眉心一点朱砂痣,一身白色羽衣,披发而赤足,一派不容亵渎的端庄之相,毫无半点妖冶之气,竟是有几分白衣观音的神韵。   若是以貌取人,除了已经身死的血魔洪邓之外,这几位被镇压多年的魔头,无疑是正气满浩然,男女老幼,无一能让人联想到“魔头”二字。   女子开口道:“你把我们从镇魔井中放出来,想来定是有所图谋,不妨直言。”   天云直接说道:“在下想请诸位前辈助我破开玄都的护山大阵。”   女子眼皮一跳,“既然你能打开镇魔井,想来也是道门中的厉害人物,为何要自毁长城?”   天云笑了笑,“此中因由,我不能详说。我只能告诉诸位,如今玄都之外足足有数千修士正虎视眈眈,只要几位能够从内里打破护山大阵,便能逃离玄都,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女子与另外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道:“我们如何能信得过你?”   天云平静道:“我主动打开镇魔井将几位放出,本就已经是最大的诚意。”   女子转头望向黑衣老人,有询问之意。   在四人之中,竟然不是以这位极为出彩的女子为首。   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老人轻轻点头。   女子再将视线转向天云,说了一个好字。   ……   黑云如墨。   白云子身着一身白色道袍,大袖飘飘,双足不沾地,御风而行,宛若神仙中人。   在他身后还有十余位道人,观气度身形,应该都有人仙境界以上的修为,再看其衣着,则都是天师府中人。   此时这一行人正往镇魔殿而去,来到山阴面后,白云子忽然脸色一变,瞬间停住了身形,在他身后的众多天师府道人也不得不停下。   在镇魔殿的正门入口处,孤零零地站着一人,一头白发被一根乌木簪子简单束起,一身再简单不过的水合道服,身后背负一把带鞘长剑,正闭目凝神。   白云子的脸色变得再难看不过,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从容气态。   因为眼前之人正是当世第二剑修冰尘,他想不明白,为何冰尘会出现在此处。   明明如今的玄都已经开启大阵,就算是十八楼境界的大地仙也不可能在悄无声息的情形下来到都天峰上,除非是有人里应外合。   再联想到此时由镇魔殿而起的异象,白云子的心中顿时涌起极为不好的预感。   他先是看了眼漆黑一片的镇魔殿大门,又望向满头白发的女子,在他眼中,冰尘仅仅是一人一剑,就好似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又好似是一夫当关,只要他一人一剑守在门前,就没人能进入镇魔殿半步。   白云子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向冰尘拱手行礼,艰涩道:“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冰尘师叔祖。”   一直闭着双目的冰尘睁开双眼,徐徐说道:“我会出现在此地,想必你是极为意外的,而我之所以能够重回玄都,其实也颇为侥幸,毕竟此时主持大阵之人是清尘,他是绝不会放我进入玄都半步的,不过以清尘的修为,想要独掌玄都的护山大阵,还是力有不逮,这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万没有料到冰尘说话如此直接,以白云子的养气功夫,也不由得脸色微变,勉强笑道:“原来如此。”   冰尘没有再去多言,只是以身后越来越盛的剑气作出回答。   白云子当下处境,几乎已经是必死绝境。   如果他身后是八位地仙境界修士,也许还有望与冰尘一战,可如今的道门,哪里还有八位地仙修士供他驱使,仅仅是八位人仙境界修士,未必能抵得过冰尘一剑。   冰尘眼神漠然,看着这个被视为有望继承掌教大位的后辈,背后的断贪嗔缓缓出鞘,剑气太重,已经盖过了断贪嗔的本身特性,只余剑气而已。   冰尘甚至未曾宝剑出鞘,仅仅是凭借剑气,就将白云子身后的八位道人,悉数斩杀。   白云子的额头上有冷汗渗出。   就在此时,远方的三清殿方向忽然有剑光冲天而起,挂于当空之上,然后又有道道符篆出现在天幕之上,化作各路神明法相,不乏秋叶曾经请出的三十六位雷部正神法相之一。   仅仅看这些符篆的品相,已经可知其人的境界之高深,能够同时御使如此多的法相,说明此人的符篆运用手段已然接近化境,这等境界修为,在如今的道门之中,恐怕只有青叶大真人方可做到。   看符篆出现的方位,正是三清殿中的玉清殿所在,也正是清尘大真人主持玄都大阵的枢机核心所在。   白云子脸色苍白,心中悲凉一片,知道这次多半是大势已去了。 第六百九十六章 玄都从未如此乱   自青尘叛出道门之事后,都天峰上从未如此乱过。   有一道炸雷嗓音在三清殿上空响起,“孽障,道门究竟有何亏待过你们,又与你们有何深仇大恨,要惹得你们如此里通外人,非要置道门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说话之人正是主持玄都大阵的清尘大真人,听其语气,已然是动了真怒。   话音落下之时,一名白衣女子出现在三清殿上空,驾驭剑光,只见无数剑气收缩成丈许方圆的一个光团,围绕在她的身周,圆润凝练,光幕上如有层层水波流转,使人看不清女子的相貌。   与她相斗之人,则是道门符篆派的大真人青叶,实打实的地仙十六楼的境界。   方才的一番交手,青叶占据了地利之优,道道符篆好似狂风骤雨,可剑光却是如绵绵春雨,任由你如何强横,我自岿然不动,可见这名女子剑修的境界丝毫不在青叶之下,甚至还犹有胜之。   紧接着,又有一名三尺童子现世,驾驭一把短小飞剑,在一众道门弟子结成的大阵之间,左冲右突,触之即死,碰之即亡,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如果说女子剑修的气息偏向于光明正大,那么这名童子的气机就更偏向于阴诡之道,不过两人的实力并无太多高下之分,都是地仙十六楼以上的修为,如果是以前的玄都,就算没有秋叶和尘叶两人坐镇,单凭三十位大真人,以及众多阵法和弟子,就算他们逃出了镇魔井,也很难逃出玄都,可此时此刻,道门在元气大伤又四分五裂的时候,两人联手之下,俨然已入无人之境。   这时候又有一名高大身影加入战场,整个人好似是一头蛮牛,轰然踩踏大地,地动山摇之间,整个人好似一头蛮牛,狠狠撞在玉清殿的外墙之上。   整座玉清殿轰然震动。   这名大汉竟是一名纯粹武夫,只练肉身,几乎没什么术法神通,但却将自身修炼得力大无穷,金刚不坏,更甚佛门金身,就连地仙十八楼的修士也难以将其击伤。   当这位大汉轰然冲击玉清殿的时候,玉清殿的阵法上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缺口,趁此时机,一缕黑风进入到玉清殿之中,直奔玉清殿的枢机核心位置。   正在此地主持阵法的清尘猛然睁开双眼,望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天云以及他身后黑衣老人,沉声道:“竟然是玄机教主萧神。”   这位跟随在天云身侧的黑衣老者,乃是数百年前大楚末年的一位绝顶人物,是萧氏先祖萧霖表兄,不过与跟随大郑太祖皇帝起事的萧霖不同,他却是投效于后建玄教一方,成为后建玄教的副教主,跟随后建铁骑南征北战,屡败佛道儒三教高手,因其擅长机巧之事,故而被誉为玄机教主,虽然他未曾踏足十八楼之上,但其能耐和手腕也绝非寻常地仙十八楼的修士可以比拟。   他之所以会被镇压入道门的镇魔井中,就不得不提到素有大楚定海神针之称的大楚武圣李孝成,当时如日中天的萧神与正值巅峰的李孝成交手,被已经快要触及到破碎虚空境界的李孝成三拳击溃护身法宝,虽然他见势不妙,以损失两尊身外化身的巨大代价得以侥幸逃出胜天,但在中途却被道门拦截,从此成为阶下之囚,再到后来,玄教和后建因为大势已去而不得不退出中原,更是无暇顾及于他,他便从此被镇压在镇魔井之下。   清尘从未见过此人,但在镇魔殿的卷宗上看过此人的相关记载,没想到几百年过去了,此人非但没有身死,反而还被天云从镇魔井之下放了出来。   萧神望向清尘,微微一笑,“真实想不到,道门也有今日。”   ……   另外一边,冰尘终于是将断贪嗔从剑鞘之中缓缓拔出。   白云子脸色凝重,双袖之间有大风鼓荡。   此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而是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任凭你是金身不坏,也身死道消。   手中持剑的冰尘没有说话,只是嗤笑一声。   在她看来,这所谓的三灾之术,换成尘叶用来,也未能将她如何,现在你一个地仙十八楼境界都不曾踏足的徒孙辈,又能如何?   下一刻,冰尘手握长剑,一闪而逝。   将阻挡在前行路上的所有风息,一剑斩碎。   白云子又在掌间呵出一口气息,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百年苦修,俱为虚幻。   有阴火自冰尘的脚下生出,不过她却浑然不以为意,脚踏着滚滚火焰,递出自己的第二剑。   剑修修行,先天不易。想要成为杀力最强的剑修,本就难度极大,更何况是冰尘这等中途重修剑道之人,更是难上加难。可冰尘偏偏能以剑修之身跻身于地仙十八楼之上,可见其资质之好,丝毫不输于完颜北月,当年她若不是被萧烈所悟,恐怕此时的道门又要多出一位飞升仙人。   玄都之上的修士,可能不太清楚冰尘的可怕,毕竟剑修的名头,多是由徐北游和他手中的诛仙打出来的,而冰尘却没有太多可以拿得出手的骄人战绩,可是真正与冰尘有过交手经历之人,无一不会震撼于冰尘的恐怖战力,否则也不会专门给她一个天下第二剑修的说法,正因为天下第一剑修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徐北游,所以天下第二剑修更显得弥足珍贵,甚至可以说,仅以战力而论,冰尘便是天下第二人。   冰尘看也看不,一剑直接将阴火也斩成虚无。   白云子仍旧没有放弃,还想要用出三灾术之中的天雷。   不过冰尘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了。   第三剑。   风起云涌冰尘一闪而逝,与白云子擦身而过。   白云子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旁边,鲜血淋漓。 第六百九十七章 玉京难忆昔繁华   那件品相极高的白色法袍直接损毁。   剑气侵袭之下,白云子被从中斩为两截的体魄再无半分生机,神魂更是在汹涌剑意之下烟消云散。   这就是一位地仙十八楼境界剑修决意杀人的结果。   冰尘杀人之后,没有往三清殿方向行去,而是返身进了身后的镇魔殿。   此时的镇魔殿空空荡荡,众多补天奴已经离开此地,只剩下一口镇魔井,井口中有滚滚紫黑气息不断涌出。   冰尘瞥了一眼之后,伸手一抓,从虚空中抓出一方玲珑小塔。   此塔并非是道门重器玲珑塔,而是镇压镇魔井的镇妖塔,若是放任这口镇魔井不管,被镇压在井下的众多魔头即便不能像那四位魔头一样立刻脱离镇魔井,只要假以时日,也可以打破镇魔井中的层层禁制,从而得以逃出镇魔井。   到那个时候,不说道门玄都如何,对于天下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而且镇魔井勾连道门九峰的山脉地气,若是镇魔井出了什么岔子,恐怕也会影响到整个玄都的根基,无论冰尘的身份是剑宗的大长老,还是道门的大真人,终归都是道祖传人,玄都乃是当年道祖讲道之道场,自是不能使其毁坏。   所以冰尘要为天云收拾这个烂摊子,重新封住镇魔井。   冰尘将手中的断贪嗔重新收回到背后的剑鞘中,然后以左手托住不过尺余之高的镇妖塔,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作剑指,指向镇妖塔,口中诵读驱使驾驭法咒。毕竟冰尘在转走剑道之前,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道门大真人,甚至位至天枢峰峰主,自然精通各种法决,到了地仙十八楼境界之后,一法通而万法皆通,再加上她本就是镇魔殿的第一大执事,能够驱使这件镇魔殿的重宝,也在情理之中。   只见她掌中的镇妖塔旋转飞起,散落出点点流华。   在旋转之间,镇妖塔开始不断变大,最终飞至镇魔井的上空时,足有数十丈之高,已经达到整座大殿的穹顶极致高度。   镇魔井中的凶煞之气似乎有所感知,弥漫整座井口的冲天煞气轰然而起,抗拒镇妖塔的落下。   若是换成天云在此,面对如此局面,恐怕就是能开不能关的结果,可惜此时来收拾残局之人是冰尘,对于镇魔井下凶戾气息反扑只是微皱眉头,然后以其盖世修为,强行镇压。   只见在宽阔大殿之中,雷声滚滚,连绵不绝,无数凶戾气息被搅烂得稀碎。   井口处有阴阳二气显现,来回旋转缭绕,如一阴阳双鱼,越来越浑厚。   片刻之后,井口渐渐被重新堵上,很快就只剩下中心位置一个极小的洞口。透过这个细小洞口,依稀可见镇魔井中雷云翻腾滚动,其中蕴含有几分天道意味的骇人气势,雷声隐隐,越来越激烈,却是镇魔井内自成一方小洞天的天道法则开始恢复正常,二十八颗雷珠雷池大阵也即将恢复威力。   不过在雷云之下,则是层层诡谲异芒氤氲绽放,明暗闪烁,将这方小洞天映照得雷光摇曳不断,扭曲变幻,透出了一种诡异不祥的气息,其中隐隐传出阵阵怒号之声,似是有人正朝井口迅猛重冲来。   冰尘对此无动于衷,沉声道:“落。”   镇妖塔终于是轰然落下,彻底封住了镇魔井的井口,也阻隔了井下那方光怪陆离的洞天世界。   ……   玉清殿。   天云缓缓向后退去,萧神则是向前行出数步。   黑衣老人手中没有任何兵刃,身上那件黑袍也仅仅是件普通衣袍,事实上在被镇压入镇魔井的时候,他也不可能还被留下半件武器甲胄。   老人唯有双拳而已。   可对于老人而言,这已经足矣。   因为他是一位十八楼境界的武道修士,论起萧家拳意的传承,被萧煜追封为景皇帝的萧霖远不如他,只是他因为被镇压入镇魔井下而不为世人所知而已。   若是在其他地方交手,清尘必然不是一位十八楼武夫的对手,不过如今身处玉清殿中,乃是整个道门玄都大阵的枢机核心位置,他此时身为大阵的主持之人,等同是大阵的一部分,想要败他,却是没有那么容易。   清尘沉声道:“萧神,天云,莫要自误。”   萧神大笑一声,伸出双掌,只见在他的掌中生出两颗深邃如墨的黑球,不是什么宝物,而是以玄教的天魔策神通,凝聚出的两颗玄阴天魔球,专破各种阵法,时至今日,就算是玄教之中,也未必还有人精通此法。   只见萧神脚下一点,身形飘然向前,同时他掌中的黑球也迅速变大,仿佛是一团孕育了雷电风雨的黑云,以遮天蔽日之势,在玉清殿中扩散开来。   “以武夫之根底却修炼玄教天魔策,旁门左道!”   面对如此攻势,清尘脸色微变,不过也幸而此时是在玉清殿中,道门修道,最后多半是由阴转阳,三花聚顶也被称作是三阳聚顶,故而玉清殿中的阵法也是以纯阳为主,此时用来对付萧神的阴邪手段,自是对症下药。   只见在黑云之中,又有五重祥云升起,分别占据五方位置,东方云气呈现青色,有青龙隐现,西方云气呈现白色,有白虎咆哮,南方云气呈现赤色,有朱雀振翅,北方云气呈现黑色,有玄武出水,中央云气呈现土黄之色,有麒麟瑞兽御空。   五色祥云瞬间镇压黑云。   面对此情景,一丝冷笑在萧神的脸上浮现,相比他先前平和适中的举止,这个笑容称得上疯狂,甚至让人不由地在背后升起几丝凉意。   事已至此,萧神自是再无半点顾忌,他要开始用出全力了,不仅仅是出十成之力,而是出力十二成。   这是他自数百年前与大楚武圣李孝成一战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拼尽全力!   萧家拳意,见神不坏,意通诸天。   玄教天魔,造化无穷,自在无量。   只见萧神全身窍穴光芒大放,足足有三百六十五处。   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神灵,此即身神。   只是萧神的身神并非是通常意义上的金色,而是一片漆黑之色,其相貌也并非萧神的相貌,而是一片虚无,竟是与天魔法相有几分相似。   这便是萧家拳意和天魔策合二为一之后的景象,从这一点上来说,萧神的确是无愧于魔头之名。 第六百九十八章 玄都人去今萧索   三百六十五尊天魔身神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萧神身形暗沉无光,反而大肆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他整个人如同一尊域外天魔,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天魔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五方祥云在这一拳之下,直接烟消云散。   清尘的脸上露出骇然神情。   紧接着萧神屠青龙、杀白虎、斩朱雀、灭玄武,诛麒麟,一气呵成。   五灵一灭,原本被镇压的黑云便又立刻卷土重来,弥漫于玉清殿中。   同时萧神也纵身冲向清尘,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蛟龙。   清尘终于不能再无动于衷,将腰间一口朱红色葫芦取下,拔下塞子之后,在葫芦上一拍,顿时在葫芦嘴部有无数电光激射,又隐隐伴有雷鸣之声,无数细如牛毛的雷霆飞剑激射而出,如狂风暴雨一般笼罩向扑杀而至的萧神。   这是清尘祭炼多年的一件法宝,名为雷引万剑葫芦,其中藏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牛毛飞剑,比起银针还要细微,而这些飞剑又与剑宗飞剑不同,乃是以雷石炼制而成,天然亲近雷霆,在上面雕刻道门专用的雷霆符印之后,威力大增,用出之时,激射如电,不但迅捷无比,而且专破护体气机和武夫体魄,既可以视为飞剑,又可以视为雷法,玄妙无比。   道门立世近两千年,仅仅是印玺就有十五之数,其他的厉害法器,更是数不胜数。这件法宝本是一位道门飞升失败的大地仙所留,其中飞剑更是经历过天道雷霆的淬炼,带有几分天道气息,对付旁门左道的魔头之流,克制最大,清尘在甲子之前得到这件宝物,如今已经炼化了一甲子之数,其中威力足可以发挥到十成十的地步,自是不可小觑半分。   只见无数细如毫发的剑芒携带着滚滚雷霆在空中穿梭,聚拢在一起好似一团雾气蒙蒙的烟雨,将萧神彻底笼罩之后,顿时电光四溅,火花飞射。   与此同时,清尘开始指指点点,让这万余微小飞剑按照某种玄妙阵法排列,如漫天繁星变化,又如蒙蒙细雨飘洒,彻底封死了萧神的所有闪躲方向。   不过萧神本也没有想过要躲,如果问诡异难测的洪邓为何不能在镇魔井洞天中肆意妄为,一切缘由便是要归功于萧神,他才是镇魔井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这也是其他三人以他为首的原因,此时面对清尘的手段,虽然有千余之数的雷霆剑芒刺入了他的体内,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是对于一位仅次于李孝成、萧玄这等武圣境界的十八楼武道大宗师而言,这也就是些不足为道的皮外伤而已,还不足以伤及根本。至于这些伤势所带来的痛楚,那就更微不足道了,能在镇魔井下坚持多年,哪个不是心志极为坚毅能忍之辈,几百年都熬过来,还在乎这点皮肉之苦?   萧神深吸一口气,开始鲸吞周围的天地元气,以他的身躯为中心,荡漾出层层涟漪,形成一个天地元气构成的巨大漩涡。   在一呼一吸之间,他强行吸尽方圆百里内所有天地元气,原本极为清瘦的身躯在这一刻变为壮年时的模样,谈不上精壮,可再不见半分皱纹老迈之态,整个身体变得晶莹如玉,散发出淡淡的莹白光芒。   接下来任由剩余的剑芒如何激射,打在他的身躯之上,激起无数电光火花四溅,却不能伤及分毫。继而他重哼一声,全身上下的肌肉骤然收缩,将先前射入自己体内的所有牛毛飞剑悉数逼出体外。   萧神的声音滚滚如雷霆在玉清殿中响起,“就凭这些微末伎俩也想奈何老夫?道门玲珑塔何在?都天印何在?”   清尘自是没有玲珑塔也没有都天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神的身形拔地而起,如挂黑虹而至。   一拳而已。   先见这一拳狠狠砸在清尘的身上,然后才闻连绵雷声炸响。   这一拳是萧神的全力一拳,一拳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为之震荡。   这一拳如擂鼓,拳是鼓槌,清尘即是打鼓,雷声即鼓声。   清尘根本来不及躲避,被这一拳狠狠砸中之后,双脚离地,身形飞出法台。   这还不止,萧神落于地面,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身形激射。   萧神上升的速度竟是比清尘还快,转瞬间就超过清尘,双手相握成拳,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   清尘如同一块天外陨石狠狠砸向地面。   整座玉清殿仿佛摇晃了一下。   地面上出现一个不知几许之深的大坑,清尘就趴在这个大坑的底部,一动不动,没了气息。   趁此时机,黑云笼罩了先前清尘所在的法台,将其上的禁制一一腐蚀破去。   天云大步走进殿内,先朝负手而立的黑衣老人稽首一礼,然后徐徐登上法台。   天云站在这座象征道门大阵枢机核心的法台上,有了片刻的沉默。   他身为云字辈首徒,何尝想要走到今天这一步?无奈师尊糊涂,先是宠溺齐仙云,又是偏爱白云子,始终对他这个大弟子无动于衷,这让他如何不恨?   现在师尊去了,白云子八成也已经身死,按照溪尘师叔祖许下的承诺,他就是日后的道门之主!   天云死死盯住那方临时用来代替都天印的治都总摄印,嘴角翘起。   拿起这方印,他便是道门的掌教大真人。   什么道门十二仙,笑到最后的还是他这位大弟子啊。   天云伸手拿起那方治都总摄印,疯癫大笑。   ……   就在这一刻,玉清殿外的天幕为之扭曲,大地为之颤抖,好似天地破裂。   玄都中的所有道门修士在这一瞬间同时被拨动心弦,神魂为之悸动。   地动山摇。   天地色变,气机狂乱,电闪雷鸣,大地颤动。   无数气机在剧烈震荡中呈现一种混乱斑驳得不可视物的奇异色彩。随着玄都阵法中枢所在的治都总摄印被天云取走,存在了近乎两千年,遍纳九峰一把零八岩山水灵气的玄都大阵,彻底宣告崩溃瓦解。 第六百九十九章 罗列大罪一十桩   玄都大阵一破,驻扎在临仙府中的蓝玉、溪尘等人便立时有了感应,传信此时正在西域之地的秋月和宋青婴等人之后,两路人马分两路开始登山。   在登山之前,无论是蓝玉和溪尘也好,还是秋月和宋青婴也罢,一律在事先就对麾下弟子明言,无论道门今日如何,玄都毕竟是当年道祖之道场,此去玄都,须守客人之礼,不可肆意妄为,若有人胆敢在玄都之上行偷抢杀戮之事,定不轻饶。   此番围攻道门的数千修士,以各大宗门弟子为主,在各大宗主亲自坐镇的情形之下,自然不是一哄而上的散修可比,行动有序,在登上玄都之后,并未有出格之事发生。   反观玄都之上的道门修士,见玄都大阵被破,最后的一点心气也就此烟消云散,彻底变为一盘散沙,可谓是众生百态。有人誓要殊死一搏,以一死报宗门;有人万念俱灰,大哭高歌;有人心生私念,裹挟了宗门宝物之后趁乱逃下山去;有人背信弃义,决意要卖主求荣;有人胆小怕事,藏在某地瑟瑟发抖;有人随波逐流,此时茫然不知所措;也有人老成持重,着手安排后辈弟子下山,以保证传承香火不绝。   在此番乱象之中,天云捧着治都总摄印缓缓走出玉清殿,站在九十九级台阶之上,俯瞰着巍巍玄都。   从今日起,玄都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就是总掌天下道门的掌教大真人,与君临俗世的皇帝陛下并列齐名的天下二圣之一。   就在此时,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名年迈道人,正迈步走上台阶,朝他缓缓行来。   这名老道人的出现,让天云从自己的雄心壮志中回过神来,他还未被这场大胜冲昏了头脑,不敢托大,赶忙走下台阶,迎向这位老道人。   因为这位老道人正是道门八老中硕果仅存的溪尘大真人,如今道门中辈分最高之人,也是给他许诺掌教大位之人。   天云想要名正言顺地坐上掌教大位,少不得老道人的支持,在他还未坐上掌教大位之前,少不得要对老道人奴颜婢膝一番。   天云恭敬施礼,“溪尘师叔祖。”   老道人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好。”   天云顿时大喜过望,“一切仰赖师叔祖。”   溪尘伸手拍了拍天云的手背,说道:“道门能有今日,你功不可没。”   平心而论,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双关之语,只是天云在大喜过望的情形下,未曾听出,只当是溪尘对自己的褒奖之词。   天云脸上已经难掩喜色。   就在此时,蓝玉、秋月两人并肩行来。   在秋叶身死、完颜北月飞升的当今世道,蓝玉和秋月无疑是泰山北斗级的大人物,可以说除了已经超然世外的徐北游之外,便是以此二人为尊,不仅仅是指两人的境界修为高达地仙十八楼,也是指两人的地位和威望,是无人能够替代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宋青婴、赵青、冰尘等人,还要稍稍差上一线。   溪尘看了眼两位后辈。   蓝玉微微点头,秋月合十颔首。   溪尘转头望向喜形于色的天云,沉声道:“天云!”   语气中尽是冷然意味。   天云这才猛然惊醒,感觉出有些不对劲的意味。   溪尘缓缓道:“道门弟子天云,窥视掌教之位,居心叵测,其大罪一!”   “因图谋掌教尊位,结党营私,并指使其党羽污蔑构陷同门师弟苍云、凌云为剑宗之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其大罪二。”   “畏敌怯战,并使同门师弟乌云叟身死,其大罪三。”   “临战退缩,贻误战机,使诸位镇魔殿大执事损失惨重,致使江南局势糜烂,镇魔殿元气大伤,其大罪四。”   “趁镇魔殿主尘叶在外时,竟大肆安插心腹党羽于镇魔殿内,将镇魔殿事务一人把持,不许他人有半分忤逆,其居心实不可问,其大罪五。”   “阴使其党羽,挑动诸殿阁内乱,其大罪六。”   “宗内机密要事,任意泄露于外人,种种专擅,不可枚举,其大罪七。”   “竟毫不顾念同门之谊,设计杀害同门师弟白云子,其大罪八。”   “擅自进入宗门禁地,打开镇魔井,放出其中魔头,其大罪九。”   “竟不顾尊卑情谊,伙同镇魔井下魔头对围而攻之,致使清尘大真人身死,丧心病狂,其大罪十!”   “如此十桩大罪,人神共愤,天理难容,纵观上下百年以来,竟是再无出其左右者。”   “经峰主议事及殿阁之主议事,决定自今日起,将天云逐出门墙,废黜其道号,凡宗谱、名册、牌位、碑刻皆不可有其名,以正本宗清名,如律令。”   天云猛地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言语。   方才他还站在云端之上,距离道门的掌教大位只剩下一步之遥,可转眼之间,他便被打落云顿,直接跌落到十八层地狱中,不但啃了满嘴烂泥,而且还要永世不得翻身。   这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天云望着溪尘,嗓音颤抖地问道:“溪尘师叔祖,这……这是什么意思?”   溪尘面无表情道:“天云,你祸乱道门,依律当诛,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也可以给你一条生路,押入镇魔井中,好生悔悟你之过错,若是诚心悔改,也未尝没有被放出镇魔井的那一天。”   天云的脸色彻底苍白起来,没有半分血色,眼神中满是绝望之色。   且不说溪尘身后的蓝玉和秋月,仅仅是溪尘一人,他都没有丝毫必胜把握,更何况三人联手?他除了束手待擒之外,就只有自寻死路这一条路可走了。   就在这时,一身黑衣的萧神从玉清殿中走出,白衣女子剑修、三尺童子、魁梧大汉也来到他的身侧,与溪尘等人形成对峙之势。   天云的脸上又有了希望。   不过溪尘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彻底绝望。   溪尘挥了挥黑色道袍大袖,面无表情道:“都说涤荡污泥浊水,可把污泥浊水清理出去之后,如今的道门也经不起什么折腾了。你们走吧,道门许下的承诺,无论许诺之人现在还是不是道门之人,后来人都会遵守的。”   萧神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冲溪尘抱拳一礼,带着三人向后退去。   此时此地,只剩下天云一人。   他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跪地,凄然道:“天云领罪,愿受惩处。” 第七百章 剑宗广迎天下客   将镇魔井重新封印之后,背负断贪嗔的冰尘从镇魔殿中缓缓走出,刚好遇到了从玉清殿那边过来的萧神一行四人。   冰尘微皱眉头,不过却没有半分惧意。   这便是身为一名十八楼剑仙的底气所在了,哪怕在四人中有一位同境武道大宗师的存在,她也有信心换掉一人。   在双方没有深仇大恨的前提下,很少有人会打剑修的主意。   更何况,她与眼前四人也算是旧相识。当年她被天尘镇压在镇魔井洞天之中,也曾与眼前几人有过交集,尤其是那位白衣女子剑修,两人甚至可以算得上姐妹相称,冰尘之所以能转修剑道,与她也有着莫大关系。   冰尘犹豫了一下,主动开口道:“纳兰。”   白衣女子剑修怔了一下,这才缓缓上前,原本神情清冷的脸上多了淡淡笑意,“冰尘妹妹?”   冰尘微微点头。   复姓纳兰的女子轻声赞叹道:“我道玄都之上哪里又多出一位十八楼境界的剑仙,却没想到是你。当年一别,你得以离开镇魔井,我还以为日后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地相见。几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冰尘妹妹已然登顶十八楼,可我还在十七楼的境界,难以寸进。”   说到这里,女子望了眼冰尘身后的镇魔殿,抛出一个询问眼神。   冰尘也没藏着掖着,直言道:“我离开镇魔井之后,被安排到镇魔殿中任职,成为第一大执事太乙救苦天尊,不过当时天下太平,并无太多值得我出手的时机,于是便在北海的冰山之上苦修,直到前几年,我从北海返回中原,遇到了一个人,连遭大败……”   女子好奇问道:“那人是谁?竟能连败一位十八楼剑仙,莫不是道门的掌教真人。”   冰尘摇头道:“不是道门掌教,是剑宗宗主。”   女子一怔,猛然想起什么,“我记起来,前不久道门本代掌教曾经打开镇魔井,将血魔洪邓放了出去,洪邓竟是被一年轻人杀死,紧接着那年轻人又是一剑将镇魔井直接从中劈开,莫非就是此人?”   冰尘点头道:“正是此人。”   女子回忆起隔着一方镇魔井所见的滔天剑势,忍不住感慨道:“那人怕是已经有十八楼之上的修为了吧?如此修为,纵横天下,谁又能抗手?”   冰尘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人姓徐名北游,是剑宗第十六代宗主,就在前不久,他已经于碧游岛莲花峰上斩杀道门掌教真人秋叶,如今的天下,他的确可以称之为举世无敌,甚至就是这如今的天机榜十人联起手来与他为敌,怕是也要被他一人一剑屠戮殆尽。”   女子惊讶道:“这么厉害?”   冰尘苦笑道:“十八楼之下,不过一剑。”   两名女子叙旧,并未避讳旁边的一老一小一大三个男人,为首的萧神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三尺童子眼神闪烁,若有所思,唯有壮汉似是一点也不曾往心里去,百无聊赖。   冰尘忽然问道:“姐姐脱困之后,日后打算如何?毕竟镇魔井下百年,世间已经是物是人非,当年的故人多半已经不在人世。”   白衣女子没有急于回答,她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镇魔井中多是独来独往之人,他们四人之所以联手,也只是因为形势所迫,只要离开玄都,多半便要分道扬镳,日后如何,当然值得思量。   冰尘接续说道:“若是姐姐无处可去,倒不如随我而去。”   女子眉头微皱,“道门?”   冰尘微笑道:“我早已不是道门中人,几次三番败在宗主手中之后,承蒙宗主宽宏,不取我性命,反而许以长老之位,如今我已是剑宗长老。不瞒姐姐,今日佛门、儒门、玄教、天机、摩轮等众多同道结盟共抗道门,我家宗主正是盟主,我身为剑宗之人,奉宗主之命代宗主代为登前往,所以才会出现在此地,若是你肯随我去剑宗,宗主定然会对姐姐以礼相待。”   女子顿时心动。   在她被镇压入镇魔井之前,剑宗就已经鼎鼎大名,只是远在海外,并不如何入世,所以与她无缘。如今她的剑道止步于地仙十七楼境界,若能加入剑宗,说不定便能像冰尘这般更上一重楼,就算不能,剑宗也是一个不错的立身之所。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萧神忽然开口问道:“老夫冒昧问上一句,那位剑宗宗主何在?”   冰尘答道:“宗主如今应是在帝都城中,想来萧老先生不知,如今天下已非大楚,也非后建,亦非取代大楚驱逐后建的大郑,而是大齐,这大齐朝廷也与老先生多有渊源,乃是萧氏后人开创,太祖高皇帝萧煜已经证道飞升,太宗文皇帝、高宗肃皇帝虽然受天劫身死,但也都踏足十八楼之上的超凡境界,如今皇帝是太祖高皇帝之孙女,同时也是我家宗主的夫人,若是从这里论起,你我两家还是亲戚。”   萧神长长哦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太多喜怒。   这时,名为纳兰楚的女子剑修也做出了决断,对萧神道:“先前我们定下约定,相互援手,以便逃离玄都,如今我们已经脱离险境,先前的约定也到此为止,至于其他事情,我没有兴趣,就此作罢也好。”   说完之后,纳兰楚已经来到冰尘身侧。   萧神一怔,虽然依然面带微笑,但是心中却暗自恼怒,只是冰尘与他实力相差无几甚至犹有过之,他也不好强说什么,更何况在冰尘之后还有一位已经证道的在世仙人和一个庞然大物剑宗,甚至还要加上一个大齐朝廷,再看道门今日之惨状,联想到冰尘所言的道门掌教之死,也多半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能在翻手之间使得千年道门为之倾覆,这样的手腕,实在骇人。   任凭萧神如何自负,此时也不敢与此人为敌半分。   “既然是剑宗,那自然是容纳天下剑修之地,不知肯不肯收留我这个孤魂野鬼?”一直若有所思的三尺童子突然开口问道,在他身周,还有一把血色小剑在盘旋飞舞。   冰尘笑了笑,“剑宗广迎天下客,只要诚心剑道之人,皆可前往。” 第七百零一章 萧元婴和李神通   已经被封为青鸾公主的萧元婴破天荒地换下了平时所着的青鸾大袄,换上了一件宫装襦裙,换下了靴子,换上了绣鞋,多了几分女子该有的婉约。   小姑娘提着裙子走上台阶,来到一处幽静无人的暖阁。   阁中异常杂乱,不过又乱中有序,处于主人随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在正中位置,是一张矮案,案后有一人正奋笔疾书,不时停笔转一转手腕,他写这出戏已经有许多时日,好在今天差不多就能完事。   萧元婴进来之后,很不客气地坐在他的对面,先是看着他写戏,过了一会儿便开始自说自话,只不过相比起之前,今天她说起了许多让天下为之震动的大事,说在秋叶身死之后,道门就处境就十分艰难了,被蓝老相爷和溪尘大真人、秋月禅师用计破了道门的玄都大阵,大批修士登上千年来从未有如此多外人踏足的玄都。又说溪尘大真人在玉清殿召开道门议事,在天下同道的见证之下,废黜秋叶的大弟子天云,然后将不显山不露水的青云推上了掌教大位,在她看来,那个叫青云的多半是个遮挡,不过是傀儡罢了,溪尘大真人多半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直奋笔疾书的慕容玄阴忽然停笔,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虽然现在的他已经不是玄教教主,但毕竟他的前半辈子都是在天下之间开阖纵横的人物,对于这些事情,自然有自己的思量看法,只是如今事不关己,他懒得去计较罢了。   萧元婴感受到慕容玄阴的视线扫过,赶忙正襟危坐,故意板起小脸。   慕容玄阴笑了笑,说道:“玄都之上大局已定,谁来做这个掌教真人,注定是无关紧要之事,最起码在近二十年以来,都是如此。如果是我来主导这次玄都收官,那么我就会把视线放在玄都之外,甚至是道门之外。比如说萧瑾的余孽,或者是我那位表姐,都是收官未尽的棋子,不可不察。”   虽说这段时日以来,慕容玄阴未曾踏出这座帝都半步,但是好在有萧元婴,把外面发生的大事逐一说给他听,从江南战事到西北战事,再到碧游岛莲花峰一战,一直到如今的玄都之变,他都一清二楚,可以说是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   慕容玄阴又问道:“你姐和姐夫呢?”   萧元婴道:“他们两个整日都在宫里,好像对这些事情完全不上心似的。”   慕容玄阴一笑道:“也是,以你姐夫如今的地位,几颗棋盘上的棋子又算什么,随手就能摘去,都已经无关大局了。”   萧元婴站起身,忽然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啊?”慕容玄阴一怔,“就这样吧,平日里写几折戏,偶尔上台一次,已经是心满意足。”   ……   李神通望着眼前的飞霜殿,满眼都是敬畏。   说起来他也是见过不少大世面了,经历过江南战事,旁观了西北大战,又见识过碧游岛盛况,同时也参与了这次的天下修士围攻玄都,身为如今的剑宗首徒,在西北的师祖衣冠冢前背起了历代祖师传承下来的剑匣,又被师父灌注了秋叶的一份大机缘,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现在谁见了他不称呼一声李公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紧张。   敬畏也好,紧张也罢,其实都不是来自于眼前的宫殿,毕竟宫殿只能算是死物,真正让他忧心的是宫殿里的人。   李神通心知肚明,自己能有今天,完全就是因为自己有个好师父的缘故,所以他对此时马上就要见到的人,格外畏惧。   因为此人是他的正牌师母,同时也是大齐朝廷的皇帝陛下。   在种种传说之中,他的那位师母无疑是个女中诸葛似的角色,可以洞察人心,这让天生许多心思的李神通感觉自己就像山间的鬼魅遇到了捉鬼道人,天然畏惧。   就在李神通踌躇犹豫的时候,在前面负责引路的银烛转过头来,笑道:“李公子,陛下和大将军都在等着呢。”   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李神通一咬牙,硬着头皮跟随银烛走进飞霜殿。   穿廊过堂,来到殿内深处,见到了正坐在一张福贵鸳鸯榻上的夫妻二人。   李神通眼观鼻鼻观心,距离师父师母还有老远的时候就停下脚步,恭敬地遥遥行礼。   无奈天不遂人愿,萧知南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坐。   被看破小心思的李神通只能上前,犹豫了一下,坐在两人不远处的椅子上,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萧知南看着半大少年的规矩坐姿,望向徐北游,笑问道:“你教的?”   徐北游摇头道:“平日里是个跳脱性子,可不这样。”   萧知南被逗笑,问李神通,“怎得如此怕我?”   李神通破天荒地腼腆说道:“不是怕师母,是又敬又畏。”   萧知南笑了笑,下了一个评语。   很有灵性的孩子。   李神通不知是好是坏,只能心中忐忑。   很快,有宫女摆开了筵席,席上只有三人。虽说李神通也算出身于豪富之家,但真正见识了皇家礼仪讲究之后,还是大开眼界。这一刻,这个半大少年打定主意,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走到师父今日的地位,也要钟鸣鼎食。   筵席之后,萧知南还有政务要去处理,很快就离去,只剩下师徒两人并肩来到殿外。   看着心不在焉的弟子,徐北游忽然说道:“李神通,以后有几个同辈之人,你要多加留心,他们以后可能是你的生平大敌。”   李神通猛然回神,惊讶道:“是谁?”   徐北游道:“一个是道门中人,与你同辈却要比你大上许多岁数,是道门掌教秋叶的四弟子,道号青云,如今已经是道门新任掌教。”   李神通哦了一声,对于这个所谓的傀儡掌教,不甚在意。   徐北游对此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应该是魏王萧瑾的儿子萧殊,有萧瑾的传承,又有秋叶临死时送出的一份气运,他未必就比差了。”   李神通脸色这才郑重几分,沉声应下。   直到多年之后,李神通回忆往事,不得不感叹师父之远见,竟是一语成谶。 第七百零二章 草原王庭封汗王   天色刚蒙蒙亮,天幕还是蔚蓝一片,在乌斯原上的多伦河岸边,十数骑停马于此。   以昔年的大齐四大名将之一的病虎张无病为首,在其身后的是一众西北军心腹将领。   如今西北大军以受邀平叛之名,大举开进乌斯原,一路之上,所向披靡,如今距离金帐王庭已不足百里。   如今被称为“西北王”的张无病遥遥望着王庭方向,沉默不语。   李颜良轻声问道:“都督大人在忧心什么?”   张无病沉声说道:“我在想日后的天下。”   李颜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觉得天下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轮不到自己多嘴。   许久之后,张无病拨转马头,往大营而去。   此地距离大军大约半个时辰,待到一行人返回大营时,已经是清晨时分,身为这支大军主帅的张无病,在大帐中召集了所有统领及统领以上的将领,连同文慈和李颜良在内,总计三十六人,大帐内只设张无病身前一案,所有将领按照官职高低排成两列。   张无病身披甲胄站在案后,腰间悬挂着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佩剑。   在张无病身后是一张三尺高六尺长的草原舆图,谈不上精确,却一目了然。   帐内所有将领都感受到仿佛窒息一般的紧迫感,纵观历史,自大楚以来,中原王朝只有过两次远征草原,战绩是一胜一败。   第一次是大郑立国之初,大郑太祖皇帝借着新朝初定之威,派遣大都督冯章、傅声、蓝沧海率领二十万大军自中都而出,远征草原,这一战的结果是大郑大军大胜,迫使草原王庭订立城下之盟,同时设立朵颜都督府。   第二次是徐林率领二十三万大军征伐本朝太祖皇帝,结果是大败,徐林大军全军覆没,中都献城而降。   这是中原王朝的第三次远征草原,不同于第一次和第二次,这次远征草原,张无病调动了所有的边军及部分地方都指挥使司兵力。   总兵力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兵力三十万。这其中包括西北大战之后剩下的十万老兵精锐,以及不断扩军补充的十万新兵以及十万辅兵。   除去三十万大军,还有西北十分之九的存粮和军械。   西北境内的留守军队只有区区万余人,而且这三万人还是分散在各地的都指挥使司以及中都城之中,可谓是后方空虚。。   这几乎已经是西北军的所有家底,现在被张无病全部拿了出来,摆在桌面上。   成了,万世之功。   败了,一直稳居四大禁军之首的西北大军可能就此折戟沉沙。   张无病指着身后的地图,沉声道:“半个时辰之后拔营,渡过多伦河,然后兵分三路,直逼金帐王庭。”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大营,张无病走出大帐,举目望去,尽是一片铁甲峥嵘。   数不尽的西北大军黑压压蔓延到视线尽头。   有甲士为张无病牵过坐骑,张无病翻身上马,通体乌黑的战马缓缓踩踏出几步。   张无病提着缰绳,挥手道:“拔营!”   大军轰然而动。   ……   所谓金帐王庭,由众多帐篷组成,因为汗王所居帐篷为金色之故,故称金帐。   不过自汗王林远时代起,这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帐篷之城便不再随意迁徙,于是就有了城墙,竟是变成了一座立于草原之上的城池。   只是这样的城池断然无法与中原四都那样的雄城相媲美,所以当西北大军开至王庭城下时,城内的守军根本无险可守。   城内的众多王公不管如何不甘心,在此情景之下,也不可能以卵击石,再者说了,就在不算太远的几十年前,草原与大齐本就是属于同一个主人。   如今重新归为一统,也并非不能接受之事。   太阳底下,大地之上。   这是一个没有新鲜事的地方。   王庭的城门缓缓打开,身着各色华贵服饰的各大台吉们出城相迎。   各色仪仗依次摆开,旌旗漫天。   为首之人是林寒的侄子,林木图。   而这支大军的主帅则是如今被誉为西北王的病虎张无病。   伴随着轰隆的马蹄声,一支清一色身披玄甲的骑军朝着城门方向徐徐行来,沉重的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滚滚不休的雷霆之声。   这支久经战阵的骑军身上,散发着毫不掩饰的铁血味道,当他们结阵而行的时候,其杀伐之气更重,让这些养尊处优多年而久疏战阵的台吉们不由得一阵心神目眩,继而生出一股子发自内心的惧意。   已经有人开始不自觉地向后退去,缩脖子咽口水。   甚至还有人已经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首当其冲的林木图好歹是当今王庭的大都尉,掌管王庭兵权,也算是带兵之人,所以他没有退,不过也是感到一阵窒息。   骑军层层叠叠,在居中位置,则是行着一辆八骑并拉的巨大马车,周围是数百重骑护驾,如同众星捧月。   林木图硬着头皮上前,横臂胸前而弯腰道:“恭迎公主殿下。”   在他身后的众多台吉也纷纷横臂胸前行礼,“恭迎公主殿下。”   马车缓缓停下,继而整支骑军停下。   所有骑兵同时翻身下马,然后单膝跪地,同时高呼道:“恭迎公主殿下。”   声震天地。   盛装华服的林锦绣缓缓走出车厢,站在车厢前的台阶上,沐浴山呼。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以如此的方式回到王庭,然后还要成为这座王庭,乃至于这座草原的主人,哪怕这很可能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主人,也仍旧让她有些不敢置信,仿若是置身于梦中。   林锦绣在恍然间想起了那对远在帝都的夫妻,也就是她本该十分熟悉的老徐和表姐。   只是不知为何,她在这一刻,觉得这两位亲近之人,竟是有些陌生,有些让她不敢相认,就像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般虚幻。   张无病来到马车旁边,翻身下马,抱拳道:“请公主殿下入城参加封王大典。”   回过神来的林锦绣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马车和骑军继续前行,进入王庭之中。   这一天,草原公主林锦绣继承草原汗王之位,成为草原历史上第一位女子汗王。 第七百零三章 一甲子春去秋来   巍巍千年道门,三万门徒,三千弟子,三百真人,三十位大真人,掌教真人屹立于当世巅峰。   浩浩百年皇室,千万子民,百万大军,十万官宦,百余红袍公卿,皇帝陛下坐拥这锦绣江山。   真人们行走江湖,传述道祖至理。   公卿们高踞庙堂,牧守天下众生。   暗卫府潜于世内,为皇帝侦缉天下。   镇魔殿隐于世外,为掌教镇压邪魔。   儒家法家书生激辩王霸义利,道门佛门修士论道长生轮回。   这是十年前的天下。   然后有一人负剑而行。   在他握剑的第一天,他就明白一个道理,握住夏蝉,未必是抓住夏天,但是握住了这把剑,便是握住了一个江湖。   在随后的数年时间中。   一身转战三千里。   一剑可挡百万师。   一剑光寒十九州。   千军万马避白袍。   剑起星奔万里诛。   他入世之时,天下乱象将起。   他出世之时,天下大定太平。   入世出世,一个江湖老去。   江山代有新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那些曾经的金戈铁马,慷慨激昂,波澜壮阔。   曾经的波谲云诡,悲怆苍凉,千钧一发。   终究都是被风吹雨打去。   ……   在天下改元靖宇之后,人心思安,天下大定。   玄都已经物是人非,帝都却是依旧。   甘泉宫中,还是一如既往地空空荡荡,人烟稀少。   一场落雪之后,满目雪白。   一个小男孩在白雪上跑过,留下一连串脚印,在小男孩的身后则是跟着七八名宦官,看其服饰,为首的几个都是深黑色蟒袍,竟是出身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后面几个也颇为不俗,都是在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宦。   这些宦官们无不是身怀不俗修为,想要追上这个小男孩自然是毫不费力,可这时候却是不敢跟得太近,只能不远不近地坠着,口中则是不断喊着,“殿下慢些,小心摔了。”   孩子愈发开心,跑得愈发撒欢飞快。跑过一座小桥,跑出应门,一溜烟跑出了甘泉宫的范围。   正当他想要继续往飞霜殿跑去的时候,忽然伸出一只洁白手掌,抓住他的后襟衣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笑问道:“你要干嘛去。”   小男孩不断伸手蹬脚,口中喊道:“姑姑,姑姑,放开我。”   抓住小男孩的是个年轻女子,十七八岁左右,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梳成两个包子头,而是梳成一个高高马尾,显得英姿飒爽,此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提着小男孩,笑道:“放开你?那好啊,我问你,姑姑昨天教你的那套拳术,你学会没有?”   小男孩立刻苦了脸,“这才一天的时间,哪里学得会?”   年轻女子轻哼一声,“当初我学的时候,赵师傅只教了一遍,我便学会了,你爷爷和大伯当年也只用了一个时辰而已,你用了一个晚上都没学会?还是根本就没有用心!?”   说到最后,女子的话语已经颇为严厉。   小男孩虽然拥有天下最尊贵的姓氏,无奈眼前这个女子是他的同姓姑姑,此时再也没了刚才的笑脸,扁着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女子气极而笑,伸手拧着小男孩的耳朵,训斥道:“你说你不想练剑,你爹不强逼你,你说你不想修道,你娘也不做强求,这套拳术可是我们萧家代代相传的东西,难道你也不想学?你要是敢说不想学,我也不逼你,现在就去跟你娘说。”   小男孩正是如今大齐王朝的太子殿下,而他的爹娘,自然就是徐北游和萧知南了。   徐北游因为有秋叶的前车之鉴,没有想要将剑宗变成一家一姓的剑宗,在已经立李神通为首徒的前提下,儿子说不想练剑,徐北游没有过于强求。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但凡地仙十二楼境界以上的大修士,想要一个子嗣,是极为困难之事,以徐北游如今的境界修为,此生可能只有这一个儿子。既然儿子不去继承剑宗,那么注定要继承大齐的皇位,所以夫妻二人在一番深谈之后,没有让儿子跟随父亲姓徐,而是跟随母亲姓萧,并且在他两岁的时候,萧知南正式颁布诏书,立长子萧世徵为太子。   如今萧世徵已经六岁,作为一个王朝的继承人,他要学的东西必然极多,在这一点上,初为人父的徐北游都是听之任之,因为他有自知之明,说到练剑,或是其他什么,他是略知一二的,可要说到怎么做皇帝,那就两眼一抹黑。所以萧世徵平日里最亲近的便是喜欢跟他玩闹的老爹,最怕的是逼着他读书的娘亲,当然,还有这个娘亲的最大的帮凶,姑姑萧元婴。   听到萧元婴说要向自己的娘亲告状,堂堂太子殿下立刻害怕了,伸手抓住姑姑的衣襟轻轻摇晃,说道:“好姑姑,好姑姑,不要跟娘亲说。”   萧元婴俯下身盯着他,“那你听不听话?”   萧世徵赶忙点头。   萧元婴继续问道:“练不练拳?”   虽然心底很不情愿,但太子殿下无疑很是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又点了点头。   萧元婴这才满意,放下萧世徵并留下一句“晚上继续练拳”的话语之后,扬长而去。   萧世徵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欢快,垂头丧气地往飞霜殿一步步走去。   待到他来到飞霜殿的门前,一位风韵犹存的女官迎了出来,引领着太子殿下往殿中行去,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宦官们则是就此止步,侯在殿外。   来到殿中,他发现除了父亲和母亲之外,竟然还有两位老人。   萧知南示意儿子过来,然后道:“这是钱牧斋钱先生和柳正清刘先生,都是当世大儒,朕这次请两位先生来做你的课业师父,还不快向先生行礼?”   太子殿下只好恭恭敬敬地向两位老人行礼。   两位入门出身的大先生受了一礼之后,又还了一礼。   萧世徵抬起头望着母亲,可怜巴巴道:“母亲,姑姑还要让我去练拳……”   不等他把话说完,萧知南已经是微笑道:“早上读书,晚上练拳。”   太子殿下两眼一黑,只觉得以后的日子一片黑暗。 第七百零四章 三代人花开花谢   一甲子春去秋来,三代人花开花谢。   小方寨在西北只能算是个不入流的寨子,土地贫瘠,也没有多少人口。   寨子里的青壮们,凡是有点志气的,都不愿在土里刨食,纷纷外出谋生。   志气高远的,直接去帝都,或者去江南的花花世界江都。稍微差点的,去本朝太祖的龙兴之地中都,或是去陕州州府。最不济的,也要去西河原上最大的寨子丹霞寨闯一闯。   暂且不提这些年轻人中到底有几人能在外面站住脚跟,只说如今的小方寨,只剩下三十户人家。这三十户人家多是老弱妇孺,仿佛是被遗忘之人,与世无争地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也许正是因为这里太过偏远且人烟稀少的缘故,不但早些年的时候躲过了那场逐鹿之战,这次又逃过了那场三藩之乱,从头到尾,马蹄声、厮杀声、惨叫声、哀嚎声、箭矢破空声、火炮轰鸣声,永远都存在于说书先生的口中。   可如此小的寨子,又哪里会有说书先生,所以在这儿永远都听不到这些声音,住在这里的人们,还以为外面一直都是天下太平。   说到说书先生,小方寨没有,可丹霞寨却有。毕竟丹霄寨是整个西北数一数二的大寨子,尤其是随着草原那边的尘埃落定,不再见人心惶惶的乱世气象,而是花团锦簇的盛世气象。   对于丹霞寨而言,最直观的变化便是勾栏瓦舍里多了许多卖艺之人,少寨子里多了许多酒楼客店,多了许多已经许久不见的客商,少了许多披挂甲胄的士兵,少了许多神色匆匆的江湖豪客,也少了许多面黄肌瘦的流民。   丹霞寨,虽说相较于中原的花花世界,就难免相形见拙,甚至是不值一提,但在西北这个贫苦地界,已经勉强算是数一数二的地方。   已经是很好了。   今天有三人三马从繁华世界来到这里,只是没有打破这里的宁静,瞧着像是一家三口,身上没什么出身显贵的气焰,只是平平常常。   不过若是有识马之人在此,就会大吃一惊,因为三人所乘之马匹呈现出淡淡的燕紫之色,竟是与传说中的飒露紫十分相像。马匹尚且如此,这些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   为首的是一名而立之年的男子,宝光内敛,乍一看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难免要心生亲近,可他眉心处的一点紫色印记,却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旁人,他不是什么市井中的寻常人物,而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以触及的天上神仙人物,足以让一般人望而生畏,继而却步。   在男子旁边的是一位美妇人,如果说男子已经极为不俗气,有神仙之风,那么这位女子根本就是天仙下凡一般,仅仅是相貌,就已经让人觉得天上仙子也不过如此。她没有戴着帷帽,也没有用面纱遮面,就这般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丹霞寨中,睥睨四周,竟是无人敢于与她对视。   毕竟这样的神仙人物,必定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神仙眷侣,谁嫌命长了去招惹此等神仙人物?   除了这对夫妻之外,还有就是一个半大孩子了,瞧着和气,实际骨子里傲气十足,从这一点上来说,比起他老爹的道行就差了许多。   夫妻两人望着这里未曾变化太多的景象,感慨万千。   少年人却是有些不明所以,想不通为何母亲在中都城接见锦绣姑姑和草原众王公之后,就拉着自己和老爹来这么个偏僻地界。   难道这里也有什么故人?   瞧着也不像啊,虽说老爹是生在西北长在西北不假,可那是西北小方寨,不是丹霞寨。   再有就是,当年大都督徐林和辽王牧人起曾经有过一场大战,虽说那场大战打得是昏天地暗,惨烈无比,甚至影响了日后的天下大势,但那场大战已经过去快八十年了,也没必要来这儿怀古吧?   然后他就听父亲和母亲说起了许多没听他们提起过的往事。   父亲说当年就是在这儿见到了那六匹马之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然后又说起了当年骑马之人,李颜良等三兄弟如今都在西北军中效力,尤其是李颜良,已经做到右都督的高位,可谓是光阴门楣。而那个本地的地头蛇,虽然没能在官场攀爬,但是仗着自己老爹的人脉关系,这些年来做起了商队的贸易,长年来往于陕州和草原、后建、巨鹿城等地,如今也算是一方巨贾。   唯有端木玉,当年身份最高之人,可下场却是最惨,在暗卫府的诏狱中自尽身亡。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胜感慨。   少年听说过端木玉这个名字,其父端木睿晟也曾经是朝廷的重臣,只是因为谋反,才被诛灭全族,好像端木睿晟还是被父亲亲手斩杀,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感慨的,难不成父亲还与那个端木玉有旧?   然后他就听母亲问父亲,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父亲大笑着回答说,当然没有忘,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公主殿下。   当年公主殿下告诉他,不要一辈子都停留在这个小地方,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   少年人听得愈发糊涂,不知道从哪里又出来一个公主殿下。   如今天底下,不过就三位公主,一位是后建崇宁大长公主,那是他爷爷的姑母,一位是永嘉大长公主,这是他母亲的姑母,还有一位是青鸾长公主,是他的姑母,怎么又出来一位所谓的公主殿下。   忽然之间,他灵光一动。   父亲说的好像是十几年前?   仔细算算时日,那时候好像是皇爷爷在位,那么这位公主殿下岂不就是母亲。   萧世徵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这儿是父亲和母亲相识的地方。   萧知南转头望向徐北游,目光温柔。   当年她看眼前的男子,就像森林中的一棵茁茁青木,纵然有不同之处,也要泯然于茫茫森林之中。   可今日再看,这棵茁茁青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雄立于森林之中,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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