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北平无战事》全集 作者:刘和平 第1章全城戒严 1948年7月5日,农历廿九,朔,无月。昨日,北平黑市粮价已飙升至36万法币一斤。北平参议会决议,强令取消一万五千名东北流亡学生配给粮。是日,学生围北平参议长许惠东宅绝望抗议。死十八人,伤一百零九人,捕三十七人,全城戒严。是为“七五事件”。 中央银行的加急电文连夜发到了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宅邸二楼办公室。 紧盯着刚翻译完的电文,方步亭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念吧。” “是。”翻译电文的是北平分行襄理、方步亭的妹夫谢培东。他放下笔,捧起电文纸站了起来。 谢培东尽力降低声调,以期减轻电文内容的触目惊心: “国民政府中央银行致北平分行方经理步亭台鉴:本日晚九时三十分,国府顷接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秘密照会:据美国政府所获悉之情报称,本日发生于北平之事件,云系国民政府‘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伙同各级政府要员为其持有股份之公司走私倒卖民生物资所致。其列举之何日何时何地何部门与何公司倒卖何物资,皆附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详细账目清单。声言,国民政府若不查明回复,美国会将重新审议并中止一切援华法案云云。美方何以如此迅速得此匪夷所思之情报?局势将因此发生何等重大之恶果?央行总部何以回复国府,国府何以回复美国照会?方经理步亭当有以教示!央行午微沪电。” 沉默,不急于表态是方步亭的习惯,可这次听完电文,他竟脱口吐出了让谢培东都为之惊骇的三个字:“共产党!” “行长。”谢培东怔忡间还是习惯称他行长,“这样子回复央行?”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方步亭怔怔地望向了阳台方向的黑夜,突然念出了杜甫的两句诗,紧接着说道,“美国人的情报是我们北平分行的人有意透露出去的……” 谢培东更惊了,不知如何接言。 “崔中石!”方步亭的目光倏地转过来望着谢培东,“叫崔中石立刻来!” 谢培东更不敢立刻接言了,少顷才提醒道:“崔副主任下午已经去南京了。” 方步亭神色陡然严峻了:“去南京干什么?” 谢培东进一步提醒:“明天孟敖就要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开审了。” 以前种种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的疑虑似乎这一刻让方步亭警醒了,他加重了语气:“打电话,叫崔中石停止一切活动,立刻回来!” 谢培东:“孟敖不救了?” 方步亭吐出了一句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愿说的话:“这个时候,让一个共产党去救另一个共产党?!” 谢培东十分吃惊:“行长的意思,崔中石是共产党,连孟敖也是共产党?” 方步亭的目光又望向了谢培东手中的电报:“那些走私倒卖物资的烂事,美国人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得这么清楚?!详细账目都在我们北平分行。你我不说,除了崔中石,还有谁会透露出去?” 谢培东沉吟了一下,还是不愿相信:“行长,宋先生那边的棉纱公司、孔先生那边的扬子公司,都各有一套详细账目。” 方步亭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被谢培东这一提醒,也有些不那么确定了。可很快他还是坚定了自己的第一直觉。在美国哈佛攻读金融经济博士期间,他兼修了自己喜爱的人类学课程,十分相信一位人类学家关于直觉所下的定义,“直觉往往是人在突遇敏感事物时,灵感在瞬间的爆发”。多少次事后证实,自己就是凭借这种直觉未雨绸缪,化险为夷的。 他断然对谢培东说:“共产党的人藏在谁的身边我都不管,但绝不能有人在我的卧榻之侧。居然能够瞒我们这么久。不要再往好处想了,立刻打电话去南京、去上海,立刻找到崔中石。” 桌上有直通南京财政部的专用电话,也有直通上海央行的专用电话。 谢培东先拨通了南京。 南京财政部回答:崔中石上午来过,离开很早,似乎去了上海央行。 谢培东搁下南京专机的话筒,又拨通了上海。 上海央行回答:崔中石未来央行。 谢培东只好又搁下了上海专机的话筒,拿起了南京专机的话筒,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崔中石说没说过还要去哪里活动?” 谢培东:“救孟敖是孟韦和崔副主任详细商量的,问孟韦应该知道。” 方步亭任谢培东手里还提着南京专线的话筒,自己立刻抄起另一部电话的话筒:“北平市警察局吗?” “找谁?”对方语气颇是生硬。 方步亭:“我找方孟韦。” 对方的语气立刻谨慎起来:“请问您是谁?” 方步亭:“我是他爹!” 对方:“对不起。报告方行长,我们方副局长率队出勤了。您知道,今晚抓共党暴乱分子,是统一行动……” “什么统一行动,谁统一谁行动!”方步亭立刻喝断了对方,马上又觉得犯不着这样跟对方深究,“立刻派人找到你们的方副局长,叫他立刻回家见我!” “是。”对方犹自犹豫,“请问方行长,我们该怎样报告方副局长,他该怎样向警备司令部方面说明离开的理由?” 方步亭:“没有理由!告诉他,再抓学生就回来抓我,再杀学生就回来杀我!” 对方“不敢”两个字还没落音,方步亭已把电话“啪”地搁下了,手却依然按住话筒。少顷,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他还是按住话筒,等铃声响了好一阵才慢慢拿起:“是孟韦吗?” “不错!我就是你的儿子!”对方是一个老人激动得发颤的声音,显然并不是方孟韦。方步亭一怔,下意识将震耳欲聋的话筒拿离了耳朵约二寸远听对方劈头盖脸把怒声吼完。 “我现在正带着警察和军队在医院里抓受伤的学生呢!请问,我今晚还要抓多少人?!” 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确实很响,就连站在几步外的谢培东都能听到。他也只能静静地望着手拿话筒的方步亭。 “其沧兄呀。”方步亭回复了他一贯低缓的声调,“不要急,你现在在哪里?受伤的学生在哪个医院?我立刻赶来。” 对方那个“其沧兄”的声调也没有刚才激动了:“我是燕大的副校长,我还能在哪里?燕大附属医院,坐上你的轿车,二十分钟内给我赶来!” “行长,带上几个看管金库的兵吧。外面太不安全。”谢培东递上礼帽。 方步亭未接礼帽也未接言,已径自向办公室门走去,走到门边,才又站住:“立刻电复央行总部,我北平分行没有给任何倒卖物资走账,无密可泄,愿随时接受调查!南京那边,继续打电话,务必找到崔中石,叫他立刻回北平!”这才推开了那道两扇开的办公室大门,走了出去。 出了二楼这间办公室门,豁然开朗。环二楼四面皆房,环房外皆镶木走廊,环走廊皆可见一楼大厅,直接中央楼顶。东边通方步亭办公室有一道笔直楼梯上下,西边通卧房有一道弯曲楼梯上下,依然丝毫不碍一楼大厅东面会客、西面聚餐之阔大布局。在北平,也只东交民巷当年的使馆区才有几座这样的洋楼,抗战胜利,北平光复,由央行总部直接出款交涉买下这栋洋楼供方步亭办公住家,可见北平分行这个一等分行之重要。 第2章执行军令 方步亭的身影还在东边笔直的楼梯上,客厅那架巨大的座钟恰在这时响了。 方步亭的脚步悄然停住。 两声,三声,四声。 夜色很深,今夜尤深。夜半钟鸣后,方步亭常常能幻听到的那个声音,果然又出现了。 似人声,又不似人声;无歌词,却知道歌词: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另一个人似乎也能幻听到这个声音,谢培东的眼在二楼办公室大门后深深地望着方步亭凝听的背影。 幻听总是无意而来,无故而止。 方步亭的脚步又动了,也只有谢培东才能感受到他脚步中带出的心里那声叹息。 目送着脚步下楼,目送着背影在客厅大门消失。 无月,戒严,又大面积停电。 客厅大门外的黑,却若有光,若无光。 ——这是天快亮了。 燕大附属医院的大楼外,这里,因能额外得到美国方面提供的柴油,自己发电,整个大楼都有灯光,大院也有灯光。 于是赫然能见,距大楼十几米开外的大院里整齐排列着三个方队。 中央军第四兵团一个士兵方队。 北平警备司令部一个宪兵方队。 北平警察局一个警察方队。 中央军和宪兵方队一式美军装备,钢盔钢枪。 警察方队则是第四代黑色警服,盾牌警棍。 方队前方,大楼门前,石阶上静静地坐着几十个燕大教授。 这种无声的对峙还能僵持多久,全在方队和教授之间那个青年警官的一举手间。这位青年警官便是方步亭的小儿子、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方孟韦。 背后的方队代表的是一个政府的机器,面对的教授代表的是这个国家的脸面。方孟韦却不知道自己代表谁,他只知道,自己的手一旦举起,背后的国家机器便会踏着国家的脸面碾过去。 背后方队的目光全在望着他笔直挺立的背影,他却不敢看前方石阶上教授们的眼光,尤其不敢看坐在石阶正中那个父辈——燕京大学副校长、国民政府经济顾问何其沧的眼光。 他们背后紧闭的玻璃大门内低坐的黑压压的人群,便是奉命要抓的东北流亡学生。 最让方孟韦揪心的是,还有三个完全不应该也完全没有作用的人挺身站在教授们的背后、东北流亡学生的身前,隔着那面巨大的玻璃门在望着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左边的那个女生——燕大学生、何其沧的女儿何孝钰在望着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右边的那个女生——燕大学生、自己的表妹谢木兰也在望着自己。 至于中间那个年轻男人,方孟韦连他的那身长衫都不愿扫一眼,何况那张貌似倜傥却总是深沉的脸——燕大教授、何其沧的助理梁经纶。 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的名单上,这个人的公开身份是燕京大学最年轻的教授,重大嫌疑为中共北平城工部学委!几次密捕的名单上有他,每次又都从名单上勾去,就因他还是何副校长的得意门生、重要助手。种种顾忌,使他得以在众多学生中慷慨徜徉,在众多女生中故作深沉。像他的名字那样,“梁经纶”这三个字使方孟韦十分反感。 纷纭的念头在方孟韦的眼中被一丝警觉的光打断了。 他望向天空,隐约看见了天际破晓的那一线白。 他的右手倏地抬起。 背后的方队立刻有了反应: 所有的目光一凛,接着是三个方队同时碰腿,发出一声响亮的鞋声! 那只手却并未举起,只抬到腰间,慢慢伸向左手,撩开衣袖,看表: ——凌晨四点十分了! “预备!”中央军第四兵团那个方队前的特务连连长独自下令了。 中央军第四兵团那个方队横在胸前的卡宾枪整齐地一划,所有枪口都对向了前方!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连长:“齐步,前进!”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方队整齐的步伐向大楼门前的教授们踏去。 何其沧的目光紧盯着踏步而来的人墙,接着身子一挺。 教授们都紧张起来,跟着挺直了身子。 玻璃门内也立刻有了骚动,坐着的学生们都站了起来! 听不见,却能看见,玻璃门前的谢木兰在跳着向方孟韦挥手呼喊。 方孟韦闭上了眼,中央军那个方队离教授们坐着的石阶不到五米了。 “立正!”方孟韦一声令吼。 方队戛然停住。 方孟韦大步走到那个特务连连长面前:“来的时候有没有人告诉你,该听谁的命令!?”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连长分庭抗礼:“有命令,天亮前必须完成抓捕,现在天已经要亮了。方副局长,你们警察局不执行军令,我们是中央军,必须执行军令。” 方孟韦从左边上衣口袋抽出一本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身份证:“那我就以军令管你!宪兵一班!” 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队一个班立刻跑了过来。 方孟韦:“看住他,违抗统一行动,立刻逮捕!” 本是来抓学生的,中央军第四兵团的特务连连长这时倒被一个班的宪兵用枪口逼在那里。 第四兵团那个连都僵在那里。 方孟韦转向那个中央军方队:“我现在以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身份命令你们,统一行动,听口令,向后转!” 警备司令部的军令似乎比第四兵团的军令更管用,那个方队像一架标准化的机器,立刻整齐地转了过去。 方孟韦:“退回原处,齐步走!” 整齐的步伐,丈量着来时的距离,几乎丝毫不差地回到原地,也不用再听口令,整齐转身,将卡宾枪又横到胸前。 “方副处长!”中央军那个连长称着方孟韦警备司令部的职务,“我请求给我们兵团李文司令打电话,他也兼着警备司令部的副总司令!” 方孟韦走近那个特务连连长,低声说道:“打电话?坐在中间的那个何副校长随时都能给司徒雷登大使打电话。你们李文司令能吗?” 那个连长这才真的怔住了。 方孟韦不再理他,转身向坐在石阶上的何其沧走去。 有意不看玻璃大门后那三双望着自己的眼睛,方孟韦径直走到何其沧面前,双腿轻碰,敬了个军礼:“何副校长,我们是在执行军令。请您和先生们体谅。” 何其沧从他的脸上扫了一眼,接着向他身后的军警方队扫了一眼:“娃儿,看看你们,看看里面那些人,哪个不是娃儿?叫一些娃儿来抓另一些娃儿,你也来?带他们回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些大人,傅作义也好,陈继承也好,就说我说的,有本事他们自己来,我在这里等着。”说完,头一昂,又望向了天空。 方孟韦尴尬了稍顷,蹲了下来,低声地说:“何伯伯,刚才的电话,司徒雷登大使接到了没有……” “我还没有那么丢人。”何其沧的目光倏地又盯向了方孟韦的目光,“把个国家搞成这个样子,搞乱了就去求美国人。什么国民政府,政府不要脸,国民还要脸呢!” 方孟韦低下了头:“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再等十分钟。” “您说什么?” 何其沧提高了声调:“叫你再等十分钟!” 方孟韦:“十分钟是什么意思?” 何其沧:“再等十分钟也听不懂吗?” 方孟韦眼睛一亮:“李副总统会来?” 何其沧似轻叹了一声,又不看他了。 方孟韦倏地站了起来,向身后的方队大声说道:“再等十分钟,等新的命令!” 所有的军警都在等这十分钟。 其实无需再等,通往医院大门不远的路上已经射来了两道车灯。 虽然影影绰绰,还是能看出那是一辆轿车。此时的北平军政各界,除了李宗仁副总统仍然乘坐美国赠送的别克轿车,傅总司令以下,坐的都是吉普。 “开门!敬礼!”方孟韦一边大声下令,一边穿过方队行列,向大门迎去。 车灯扑面而来,门已经开了,所有的方队都碰腿,敬礼! 轿车擦身而过,开进院门,方孟韦却猛地一怔。 ——奥斯汀! 车牌是:“央行·北平A001”。 原以为来的是李宗仁的别克车,万没想到竟是父亲那辆奥斯汀小轿车! 奥斯汀轿车从大门一直开到三个方队和教授们中间的院坪中才停了下来。 方孟韦大步跟着,紧跟到车门边,从右侧后座外拉开门:“父亲。” 方步亭荡开了方孟韦来扶自己的手,也不看他,径自下车,向何其沧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着,只是目迎着走到身边的方步亭。 所有的教授也都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向大家稍稍示意,对向何其沧的目光,轻声道:“也给我个座吧。” 隔阂是说不清的,默契彼此还是相通的,何其沧移了移身子,旁边一位年老的教授紧跟着也移了移身子,同时让开了一小块儿地方。 方步亭在何其沧身边的石阶上挤着坐下了。 方孟韦不得不走了过来:“父亲……” “住口!”方步亭这才望向了他,“打电话给陈继承,让李宗仁来。李宗仁不在,就叫傅作义来。告诉他们,我这个北平分行的经理,何副校长这个国府的经济顾问,全是共产党。最好准备一架飞机,立刻把我们押到南京去。” 方孟韦哪里能去打电话,只好笔直地挺立在那儿。 所有的军警方队都只能静静地挺立在那里。 天已经大白了。 方步亭抬起左手凑近看了一下手表,问何其沧:“学校的广播几点开?” “五点。”何其沧瓮声回道。 方步亭这才又望向方孟韦:“让你后面的队伍注意听广播,你们的傅总司令该说话了。” 方孟韦历来就深服父亲,双腿一碰,转身对三个方队:“全体注意,傅总司令有广播讲话!” 所有的军警都双腿一碰,挺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其实也就一分多钟,也许是太寂静,时间就显得很长,突然从广播喇叭中传来的声音也就格外空旷,同时惊起了远近大树上的宿鸟,扑啦啦鸣叫着飞得满天都是。 喇叭里开始传来的是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请各位注意!请各位注意!下面华北剿匪总司令部傅作义总司令有重要讲话!傅总司令有重要讲话!” 几秒钟后,喇叭里果然传来了大家都已熟悉的傅作义的山西口音。 ——傅作义代表政府,代表军方发表声明了:开始向昨天死伤的学生寄予同情并表示安抚,希望学生也理解政府,不要再有过激行为。同时命令北平军警宪特各部全城戒严,停止抓捕伤害学生…… 三个军警方队,在方孟韦的口令中,唰的一声,集体后转。 何其沧和所有坐在石台阶上的教授们都站起来。 方步亭随着站起来,望向何其沧:“接下来就是钱和粮的事了,我得赶回去……那个经济改革的方案,尤其是美援方面,其沧兄多帮我们北平说几句话吧。” “你真相信什么改革方案?相信我的话那么管用?嘿!”何其沧挥了一下手,“先去忙你的事吧。” 方步亭还是不失礼数,向众多教授挥了挥手,才向车门走去。 方孟韦已在车旁拉开了车门。 “去请假,立刻回来见我。”方步亭钻进轿车,轻轻丢下了这句话。 方孟韦一怔:“现在只怕请不了假……” 方步亭坐在轿车里,盯着站在车门外的儿子:“崔中石是不是你派去南京活动的!” 方孟韦一愣。 “立刻回来,回来再说。”方步亭从里面哐地拉上了车门。 方孟韦怔怔地望着父亲的车从队列中开出了大门。 北平已连续一个月干旱,南京却是一连几天雷阵雨不断。7月6日黎明时分,南京往杭州笕桥机场的公路上,仍被黑云和雨幕笼罩得天不见亮。最前面一辆美式吉普,紧跟着两辆囚车,都打着大灯,罔顾安危,用最快的速度在雷雨中颠簸奔驰。 雷鸣雨注,对于坐在美式吉普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少将似乎都没有声响,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今年4月,蒋经国在铁血救国会成立大会上,带着浓重的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 亲爱的同志们,你们都是我一直最信任、最肯干、最忠诚于领袖和三民主义伟大事业的骨干。值此存亡绝续的关头、生死搏斗的时刻,我希望大家成为孤臣孽子,忠于领袖!不成功便成仁,至死不渝!当前,国民党内部严重腐化,共产党日益恶化,我们面临“一次革命,两面作战”!既要反对国民党的腐化,又要反对共产党的恶化,两大革命必须毕其功于一役! 两颗少将金星上的脸是如此年轻,又显出超过实际年龄的干练和冷峻——他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亦是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曾可达。 “知道什么是‘孤臣孽子’吗?”曾可达突然对开车的副官问道。 “将军,您说什么?”开车的副官没听清楚。 曾可达瞬间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跟这样的下属问这样的话,立刻改口问道:“笕桥机场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十几公里……” 那副官刚说完这句,随车带着的移动报话机响了。 曾可达立刻拿起话筒:“我是曾可达,请报告情况。” 报话机那边声音特别响亮:“报告曾将军,我是笕桥机场宪兵一队,我是笕桥机场宪兵一队!一架C-46运输机罔顾绝对禁飞的天候强行起飞,驾机的就是军事法庭要逮捕的飞行一大队大队长老鹰和他的副驾驶!” “好啊,杀人灭口了!”曾可达从前排副驾驶座上倏地站起来,望着几乎就在头顶的雷雨云层脸色铁青,“以国防部的名义严令笕桥机场指挥塔,立刻阻止,不许起飞!” 对方:“飞机已经起飞!再报告一次,那架C-46已经起飞!” “严令立刻返航!立刻返航!”曾可达对着话筒大声喊道。 对方:“机场指挥塔回答,天候太复杂,无法指挥返航!” 曾可达咬紧了牙急剧思索,又拿起了话筒:“立刻通知押送方孟敖和航空实习大队的宪兵三队,人犯暂不押送,解开方孟敖的手铐,等在机场,随时待命!” 对方“明白”两字刚落,曾可达立刻对驾车的副官喊道:“加速!” 油门一脚踩到底,吉普车疯了似的跳跃着向笕桥机场方向冲去! 后面两辆宪兵囚车也紧跟着加速向前面的吉普车追去。 行至杭州笕桥机场指挥塔,曾可达带着他的副官大步走到了调度指挥室的大门口时,又站住了。他在看,在看这些“行尸走肉”是如何操纵着党国的机器碾着党国的血肉。 里面的人是一片麻木的死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都望向弯腰站在指挥台前那个值班的空军上校。尖厉的电台调频声中那个上校对着话筒例行公事地呼唤道:“指挥塔呼叫老鹰!指挥塔呼叫老鹰!老鹰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那架C-46运输机没有回应,显然已经失去了联系。 值班空军上校慢慢直起身,漠然地对坐在身旁的标图员:“雷达继续搜寻。” “搜寻什么?”曾可达那比他更漠然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值班上校慢慢转过身去,发现那些指挥塔的空勤人员都笔直地站立着,接着看见了那两颗少将金星,看见了曾可达,也只是习惯地两腿一碰,算是敬礼。 曾可达望着他那副显然早有准备依然麻木的脸:“谁下达的起飞命令?” 值班上校:“空军作战部。” “哪个空军作战部?侯俊堂都已经被抓了,还有哪个作战部的人给你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种问话本就无需对方回答,曾可达紧接着对身后的副官道:“下了他的枪。”说着走向了指挥台的话筒边,“打开机场的扩音器。” 曾可达的副官立刻将值班上校的枪下了。几乎是同时,一个空勤人员急忙过去插上了直接扩音器的插头。 指挥塔上高分贝喇叭里曾可达的紧急命令声在机场上空响着:“我是曾可达!我是曾可达!宪兵队!现在紧急命令你们!一队、二队立刻封锁机场所有跑道,不许放任何一架飞机起飞!三队,航校其他人犯继续拘押,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挥塔来!再说一遍,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挥塔来!” 一队宪兵端着枪跑向了一条机场跑道。 另一队宪兵端着枪跑向了另一条机场跑道。 地面的空军地勤人员都被喝令抱着头在原地蹲下了。 喇叭里曾可达的声音同时传到了距离指挥塔约一千米处的一条机场跑道旁的这个飞机维修车间,也就是曾可达所说的拘押航校人犯的地方。 所谓人犯,全是一个个年轻挺拔的航校毕业学员,这时都戴着手铐排列在厂房中央。他们的四周都站着头戴钢盔端着卡宾枪的宪兵。 所有的人都在听着机场高音喇叭中曾可达的命令声。话音刚落,三队的宪兵队长还没来得及执行命令,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眼前一掠,已冲出了大门。 三队的宪兵队长这才惊悟,急忙亲自追去,一边喊道:“来两个人!” 大门边两个宪兵立刻紧跟着追去。 一路狂奔,通往指挥塔的机场跑道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将身后的三个宪兵抛得更远了,猎豹般飞快跑到了指挥塔的大门外,紧接着又隐没在指挥塔的大门里。 守候大门的卫兵都愕然地望着这道身影闪过,无人拦阻,也来不及拦阻。 指挥塔内,曾可达的眼睛一亮。 那个人影已经奔进指挥室,直奔到指挥台前,对还坐在那里的标图员:“让开。把耳机给我。”上千米的飞速冲刺奔跑,说话时这个人竟然气也不喘,他就是今天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涉嫌通共案的要犯方孟敖。在接受审判前,他的身份是国民党空军笕桥航校上校教官。 那标图员虽已站起却仍在犹豫,征询的目光望向曾可达。方孟敖已经一把抢过了他的耳机戴上并在指挥台前坐了下来。 曾可达此时大步走了过去,捂住了话筒,盯着方孟敖:“救了老鹰,军事法庭照样要审判你!想明白了。” 方孟敖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只对标图员:“所有的区域都搜索了?” 标图员:“都搜索了,航迹消失。” 方孟敖:“西南方向一百公里的空域也搜索了?” “不可能!”一直被副官看押在那里的值班上校的脸色这时陡然变了,“那是南京禁飞区……” 曾可达的脸色也剧变,目光倏地转向值班上校,终于吼了出来:“飞机要是掉在南京,杀你们全家也交代不了!”吼完这句,他终于换了口气,急忙对方孟敖,“全靠你了!不要想军法审判的事,立刻指挥老鹰返航!” 方孟敖仍然没有接他的话茬,目光飞快地在玻璃标图版上搜寻:“立即接通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搜寻南京空域。” 那值班上校这时彻底慌了:“南京卫戍区雷达站不会听我们的指令!” “接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曾可达大声下令,接着快步走到话筒前。 南京卫戍区雷达站的专线立刻接进来了,曾可达对着话筒:“南京卫戍区雷达站吗?我是国防部曾可达!我现在空军笕桥机场,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刻启动雷达搜寻南京空域,发现飞机立刻报告!” “是!” “蒋经国”三个字是如此管用,对方清晰的回答声却只能从方孟敖戴着的耳机中听到。 “把连线耳机给我。”曾可达连忙接过值班指挥的另一副耳机戴上,同时大声对指挥塔内所有站着的空勤人员下令,“一切听方孟敖的指挥,导引老鹰返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有国军空军第一王牌飞行员称号的方孟敖的背影上。 方孟敖对着话筒:“雷达站,从东北区域向西南区域扇形低空搜索,重点搜索西南方向32至35度上方空域!” “是。明白!”对方的声音在方孟敖和曾可达的耳机里同时传来。 指挥塔里的其他人却听不到声音,都静静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屋子里静得让人窒息。 “低空搜索,目标出现!——西南方向35度!飞机就在南京上空!”耳机对方雷达连接线员声音骤然加大! 方孟敖对身边的标图员:“标航迹,西南方向35度!” “是!”标图员抓起水笔,紧紧跟随着玻璃标图版上那条重新出现的红色航迹疾速精准地勾画起来! 方孟敖俯下身,贴近呼话筒:“雷达站,接通目标信号!听我指挥返航!” “雷达站明白!” 一阵调频声,方孟敖知道飞机的信号接上了:“二号!二号!我是一号,收到请回答。” 二号是老鹰当年飞越驼峰时的代号,一号是那时方孟敖的代号。一个是主飞,一个是副手。方孟敖此时用这个代号显然是告诉对方自己还是像当年并肩抗日的战友,让对方不要有别的杂念。 曾可达也立刻意识到了,一直冷静审视的目光这时也闪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情,可这温情也就是一瞬间,他也在等对方的回应。 耳机里,老鹰的呼吸声都已经能听到了,却不回话,显然是没有回过神来——这边呼叫的怎么会是方孟敖? 第3章军事法庭 方孟敖当然知道老鹰这时的错愕,换了调侃的语气:“老鹰,我就是方孟敖。帮你发财的,利用你发财的,谁也救不了你,现在只有我能指挥你返航。告诉我,你现在飞机和飞行的状况。” 又是少顷的沉默,耳机里终于传来了老鹰的声音:“指挥官!现在指挥塔里哪个王八蛋是指挥官!” 曾可达一把抄起了话筒:“王八蛋!老鹰你给我听着,我是曾可达!现在是我在指挥!这一次走私倒卖北平民生物资案件你只是从犯,你背后那些人现在是要杀你灭口!只要你安全返航据实指认,天大的事建丰同志都能替你解脱!现在我命令你,一切听从方孟敖的指令,操纵好了,立刻返航!” 老鹰耳机里的声音:“将军!我明白!我听你的!可方孟敖是共党,我还是国军军人……” 到这个时候还存有这种狡黠的心理,希冀用这种表态邀宠脱罪!曾可达心里一阵厌恶,却又不能不示之以抚慰,握紧了话筒:“我知道你是国军军人!因此必须听我的命令!再说一遍,听清楚了,现在能指挥你安全返航的只有方孟敖!不要管他是不是共党,就是毛泽东,你现在也必须听他的!立刻向他报告你的飞机和飞行状况!”说到这里才把话筒摆回到方孟敖面前。 “是!”耳机里老鹰的声音因这一时刻的复杂心绪颤抖起来,他强烈地克制着,“飞机尾部遭遇雷击,电路严重受损,左舷发动机停车,右侧滑状态难以控制!……现在云顶高6000米,云量大于10个,飞行高度2200米。随时可能坠落。请指示!” 方孟敖:“老鹰听明白了,不要管我是不是共产党,也不要管雷雨云里的雷电,只记住你是能够飞过驼峰的人,没有你驾不回来的飞机!现在你只要保持最低机动速度,特别注意右侧发动机情况,向东北方向穿行,十分钟后就能到达机场上空!收到回答。” “收到!右发情况正常。可是右侧滑在加大,右侧滑在加大!控制不了方向……”老鹰的声音开始跟着方孟敖的步调冷静了下来。 值班上校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冲着曾可达:“将军,老鹰的飞机不能在本机场降落!” 曾可达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你说什么?” 值班上校:“左发动机停车,右侧滑极有可能使飞机降落时偏离跑道,撞毁停机库房!机库里还停着三架C-46!曾将军,我们再浑也是党国的人!他方孟敖可有共党嫌疑,他是想把那几架C-46都毁了!” 曾可达看向方孟敖:“方孟敖,他的话你都听到了?” 方孟敖并没搭理他依然对着话筒:“老鹰,蹬住右舵,同时向右边压住操纵杆,注意!右侧滑是否减轻?” “回我的话!”曾可达凑近方孟敖,“老鹰能不能正常降落?!” “我不能保证。”方孟敖取下了耳机,“可他必须在这里降落。不然,他就会掉在南京市区。出现这种后果,你曾将军可就不能在军事法庭审我了。” 曾可达愣了一下,只好手一挥。 方孟敖又戴上了耳机,耳机里再次传来老鹰的声音:“报告!右侧滑状态减弱,右侧滑状态减弱!飞机飞行坡度为零。我正向东北方向飞行。” 方孟敖:“好!现在报告你的飞行速度。” “现在是最小机动速度,下滑角为40度。”曾可达也听到老鹰那边的声音明显沉稳多了。 方孟敖:“保持速度,将下滑角调整为30度,收到回答。” 老鹰:“收到,保持速度,下滑角已经调到了30度。” 方孟敖:“老鹰,看见机场后,马上报告!” 耳机那边突然又没了声音。 “见到机场了吗?老鹰回答!”方孟敖的这句问话声音不大,却让曾可达的心里猛地一沉。 耳机里仍然无人回答,只有嘈杂的调频声音。 又是一片死寂。 “看见机场了!”耳机里终于又传出了老鹰略显激动的声音! “好!”方孟敖喝了一声彩,“着陆方向,由南向北,对准跑道,在500米高度时,放下起落架。听到请回答!” 耳机里老鹰的声音:“听到了,飞行高度500米放下起落架。” “打开襟翼,准备着陆。”方孟敖下了最后一道指令,站了起来,取下耳机放在航标台上。 一个巨大的阴影在机场上空覆盖过来,透过指挥塔玻璃窗外的雨幕,隐约可见那架C-46安全降落了,就停在指挥塔外的跑道上。 曾可达立刻走到机场扩音器的话筒前,发布他此次前来笕桥机场的根本任务:“各宪兵队注意!一队押送方孟敖航校大队!二队立刻抓捕空一师走私一案所有涉案人员!” 可接下来瞬间发生的事却让他措手不及。那个涉案空军走私的值班上校飞快地从指挥塔的一张桌子下抄出了一挺轻机枪,冲到指挥塔面临跑道的玻璃窗前,向跑道上刚降落的那架C-46驾驶窗猛烈扫射。 此次直接参与北平民生物资走私倒卖案的两个空军人犯在这一刻还是被灭口了!紧接着那个杀人灭口的上校掉转枪口对准了曾可达,满脸的“成仁”模样! “不要开枪!”曾可达话音未落,站在他身后的副官还是下意识地开枪了。 连中两枪,那个上校抱着轻机枪倒在玻璃窗前。 曾可达转身猛抽了那副官一记耳光:“说了不要开枪,为什么还开枪!” “是!”那副官把枪插进枪套身子一挺,“我必须保护将军的安全!” “他敢杀我吗?混账!”气急之下说完这句,曾可达这才看到还有个方孟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一丝尴尬后,立刻对那副官,“带他走吧。不用上手铐了。”说完不再逗留,脸色煞白地一个人先走出门去。 方孟敖慢慢走到那个副官跟前,望了一眼仍然抱在那个上校怀里的机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跟你们曾将军好好学吧。那挺机枪里的子弹早已打光了。” 那副官跟着方孟敖走出去时似乎才有些明白,他们的曾将军平时那种威严为什么在眼前这个飞行教官面前总会显得没有那么大的底气。 国军空一师一大队大队长老鹰突然被杀,而杀他的人也同归于尽,作为经国局长亲自点名的公诉人,曾可达深感失责。 原定,今天的特种刑事法庭只是审讯空军作战部参谋林大潍共匪间谍案,和笕桥航校飞行大队违抗军令拒绝轰炸华野共军“沦陷”之开封的通共嫌疑案。昨天北平突发“七五事件”,接到美方照会后,当晚就抓捕了参与北平走私的空军作战部副部长中将侯俊堂。经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紧急提议,今天改为两案并审:既杀共产党,也杀国民党!借以实现“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战略决策。能否将共产党打入国军内部核心的铁幕以及国民党从上到下集体贪腐的黑幕凿出一条缝隙,今天的审判将是一把楔子。而一个方孟敖,一个老鹰,便是凿开缝隙的铁锤和铁钻。 从笕桥机场回南京的公路上,吉普车外暴雨仍然铺天盖地。曾可达终于用移动报话机接通了经国局长办公室:“二号专线吗?请给我转建丰同志。” 对方:“是曾可达同志吧?建丰同志不在。” 曾可达:“有重要情况,我必须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对方:“那我就把电话转过去。注意了,是一号专线。” “明白。”曾可达立刻肃然答道。 二号专线转一号专线还是很快的,可电话通了之后,对方的态度却比二号生硬许多:“经国局长正在开会,过一小时打来。” 曾可达急了:“请你务必进去转达经国局长,是十分紧要的情况。我必须立刻报告。” “你到底是谁?懂不懂规矩?这里可是总统侍从室!”咔地一下,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暴雨声无边无际,曾可达眼中立刻浮出了历来新进们最容易流露的那种委屈。他慢慢挂上了话筒,望向吉普车后视镜,想看跟在后面的那辆囚车,却是白茫茫一片。他转望向身边开车的副官:“刚才打了你,对不起了。开慢点吧。” 紧跟在吉普车后面的那辆囚车内,只有两个铁丝小窗的闷罐车厢本就昏暗,又被暴雨裹着,囚车里的人便只能见着模糊的身影。 啪的一声,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打着了,照出了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方孟敖,以及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航空飞行队员。 接着另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也打着了,前一只打火机便关上了翻盖。如是,一只只打火机接力轮番地打着。火光在一个个戴着手铐的飞行员手中摇曳。 一个接力打亮火机的飞行员同时启开了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递给了他身边的小光头。 小光头接过香烟,撕开了封口,抽出一支衔在嘴里,打着火机点燃了,依然燃着火机将烟递了下去。 香烟盒在戴着手铐的飞行员弟兄们手上默契地传递着,纯粹的接力照明打火却变成了递烟点烟打火。 车摇晃着,香烟盒递到了方孟敖手里,他也和前面的弟兄们一样打亮火机,抽出一支烟却递向他身旁的那个弟兄。那人低着头,没有接烟,更没有掏出打火机,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火光中方孟敖的眼一直望着那人,昏暗中一双双眼都在望着那人,可那人始终没有将头抬起。方孟敖自己点上了那支香烟,打火机依然亮着,接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想从里面抽出什么。 一个兄弟立刻打着了打火机照了过来,方孟敖这才将手中的火机盖关了,腾出手从皮夹子里取出了一张老照片,目光下意识地向那张照片瞥去: ——坐着的母亲怀里拥着漂亮的小女儿,小女儿天真地吹着一把小口琴;母亲的身边站着两个男孩,孩子们和母亲一样,脸上都挂着那苦难岁月里难见的笑容;但在父亲的位置上,一块黑色的胶布将那人的面貌遮盖了,使得这张全家福存有一种怪异的残缺。 这一瞥其实也就一瞬间,方孟敖将那张照片插进了上衣口袋,手里仍然拿着那只皮夹。 “陈长武!”方孟敖用平时呼唤学员的口令望向那个一直低头沉默不愿点烟的飞行员。 几只打火机同时亮了。 那陈长武这才抬起头,目光忧郁地望着将皮夹向他递来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没有接那个皮夹,却突然问出了这么多天来大家都想问又都不敢问的一句话:“队长,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那只递着皮夹的手停在那里,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等他回答陈长武问的这句话,知道不能不答了:“扯淡!我说是,也得共产党愿意。我说不是,也得曾可达他们相信。都听明白了,不轰炸开封是我下的命令,杀头坐牢都不关你们的事。除了我,长武结婚你们都能够去。”说着将那只皮夹连同里面的几张美元塞到陈长武手里。 这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刚才还亮着的几只打火机也都熄灭了,囚车车厢里一片黑暗。 方孟敖咔地打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机,脸上又露出了队员们常见的那种笑:“我给长武唱个歌吧,就当是提前参加他的婚礼了。来,捧个场,把打火机都点着。”没等那些人把打火机都点着,方孟敖脚打着拍子,已经哼唱起一段大提琴声般的过门了。 队员们都是一愣,这不是他们队长往常每唱必有满场喝彩的男高音阳刚美声,竟是那首由周璇首唱、风靡了无数小情小我之人的《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诧异之后便是感动。这个歌队长竟也唱得如此地道、深情!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打火机都亮了。 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接着是所有的人跟着唱起来: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大家都激动地唱开了以后,方孟敖早就不唱了,而是在深情地听着。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首歌在他们队长的内心深处掩藏着多少别人没有的人生秘密和况味。而这些都和歌词里所表现的男女爱情道是有关其实无关! 此时,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室,一夜未睡的方步亭从燕大医院回来便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闭着眼,像是在小憩,心事更是纷纭。 谢培东进来了,虽知他闭着眼根本没睡,还是轻轻地欲从门口退出。 “你对傅作义今天早上的讲话有何理解?”方步亭睁开了眼,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也不问电文电话的事,冒出这句话来。 “傅作义将军的讲话我没有听到。”谢培东收住了脚,走向方步亭,到桌旁习惯地收拾公文账册,“拟完给央行的电文,我就一直在给南京打电话,崔中石还是没有联系上。” 方步亭仍然说着自己的话题:“傅作义的声明全是同情学生的话。美国人的照会昨晚肯定也发给他了。学生是不能抓了,戒严又依然不解除。满城饥荒,商铺关张,市民不许出户,家家揭不开锅。到时候就不止是学生了,加上那么多百姓,饿极了的人比老虎还猛啊。等吧,等南京方面少的和老的那几派把被窝踹穿了,民食调配委员会参与走私的军政各界,总有几张屁股要露出来。” “这床被迟早会要踹穿的。只要我们穿着裤子就不怕。”谢培东到底正面回接方步亭的意思了。 “你不怕我怕。”方步亭的目光还是那样,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终于要说到最揪心的事了,“崔中石管的民食调配委员会那本烂账你最近去看了没有?” 谢培东:“行长打过招呼,那本账只让崔副主任一个人保管。” “失策呀!”方步亭这一声是从丹田里发出来的,“如果美国人的情报是从我们这里漏出去的,他崔中石到底想干什么呢?” 谢培东停下了收拾账册的手,却并不接言。 方步亭也没想他接言:“只有一个原因,共产党。不要那样子看着我。你想想,这三年都是谁打着调和我们父子关系的幌子去跟孟敖联系?那个逆子是胆子大,可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公开违抗军令命令一个飞行大队不炸共军。除了共党的指使,他个人不会这么干。空军那边我花了多少心思,不让他再驾飞机打仗,安排他到航校任教,就是怕他被共党看上。中统、军统那边我都详细问了,没有发现任何有共党嫌疑的人跟他接触。要说有,那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崔中石!” 谢培东非常认真地听着,又像在非常认真地想着,始终是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态,不时用几乎看不出的动作幅度微摇着头。 方步亭其实也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罢了。他也知道一直兼任银行襄理的这个妹夫,在金融运作上是把好手,但说到政治,此人一直迟钝。真正能做商量的,便只有等自己那个小儿子方孟韦了。 墙边的大座钟敲了十下,方孟韦的声音这才终于在门外传来。 “父亲。”方孟韦每次到洋楼二层父亲起居兼办公的要室门边都要先叫了,等父亲唤他才能进门。 方步亭立刻对谢培东说:“你继续跟南京方面联系,只问崔中石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这时才对门外的方孟韦说道,“进来吧。” 方孟韦一直等谢培东走了出来,在门边又礼貌地叫了一声“姑爹”,这才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7月炎日,望着儿子依然一身笔挺的装束,满脸渗汗,方步亭亲自走到了一直盛有一盆干净清水的洗脸架前,拿起了架上那块雪白的毛巾在水里浸湿了又拧干,这才向儿子递去:“擦擦汗。” 多少年的默契,每当父亲对自己表示关爱时,方孟韦都是默默等着接受,这时快步走了过去双手接过了毛巾,解开衣领上的风纪扣,认真地把脸上的汗擦了,又把毛巾还给父亲。待父亲将毛巾在脸盆里搓洗拧干搭好的空当,他已经给父亲那把紫砂茶壶里续上了水,双手递了过去。 方步亭接过茶壶却没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沉默在那里没有说话。 每当这般情景,方孟韦就知道父亲有更深的话要对自己说了,而且一定又会像打小以来一样,先念一首古人的诗——“不学诗,无以言”,多少代便是方家训子的方式——方孟韦轻轻走到父亲背后,在他的肩背上按摩起来。 方步亭果然念着古人的诗句开头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次念完这首诗他没像往常那样停住,留点时间让儿子静静地琢磨后再说话,而是接着说:“李贺的这首诗,这几天我反复看了好些遍,一千多年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是为今天写的。尤其那句‘半卷红旗临易水’,怎么看怎么像共产党的军队打到了保定。接下来打哪儿呢?自然是北平。我管着银行,知道蒋先生筑不了黄金台。傅作义会为他死守北平吗?就是愿意死守,又能够守得住吗?昨天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那么多人真的都是共产党?没有饭吃,没有书读,贪了的还要贪,窟窿大了补不了了就将东北的学生往外赶,还要抓人服兵役,闹事都是逼出来的。又号称进入了宪政时期,搞的还是军政那一套!不要说老百姓了,连你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国事不堪问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方孟韦知道,下面父亲要说的必是更不堪问的家事了,按摩的手放轻了,静静地等听下文。 方步亭:“你没有再抓人吧?” 方孟韦答道:“没有。” 方步亭:“不要再抓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尤其是对学生,各人的儿女各人疼啊。” 这是要说到大哥的事了,方孟韦肃穆地答道:“是。” “你那个大哥,虽不认我这个父亲,可别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通共嫌疑的大案,你居然也瞒着我,打着我的牌子在背后活动。”果然,方步亭切入了核心话题,语气也严厉了。 “大哥不会是共产党。”这句话方孟韦是早就想好的,立刻回道,“大哥的为人您知道,我也知道,从来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共产党不会要他那样的人。” “哪个共产党告诉你不要他那样的人?”方步亭摆掉方孟韦按肩背的手。 方孟韦:“您既然过问了,儿子全告诉您。南京那边托的是中统的徐主任。审大哥的案子,中统那边就是徐主任负责。他把大哥这些年所有的情况都做了调查,没有任何通共嫌疑。” “崔中石现在在中统方面活动?”方步亭的语气更严峻了,猛转过头望向儿子,“崔中石这几次去南京救你大哥,是你主动托的他,还是他主动找的你,给你出的主意?” 方孟韦一愣。 方步亭:“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在中统干过那么多年,我问你一句,共产党搞策反,都是怎样发展党员,怎样联系?” 方孟韦:“多数都是单线。” 方步亭:“如果你大哥是共产党,而发展他的这个单线又是我身边的人,中统那边能查出来吗?” 方孟韦这才明白父亲眼神和语气中透出的寒峻:“父亲,您怀疑崔副主任是共产党?” 这倒将方步亭问住了。银行为走私倒卖物资暗中走账的事,他是绝不能跟儿子说的。因此怀疑崔中石将经济情报透露出去的话当然也不能说,可对崔中石的怀疑又不能不跟这个小儿子说:“要是忘记了,再回去翻翻你在中统的手册,上面有没有一条写着,‘共产党尤其是周恩来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 方孟韦这才一惊:“爹的意思,崔副主任是共产党下在您身边的一着闲棋,大哥又是崔副主任烧的冷灶!” “我怀疑自有我怀疑的道理,过后再跟你说。”说到这里,方步亭几乎是一字一顿,“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方孟韦猛地抬起头:“真是这样,就先切断崔中石跟大哥的联系,我们另想办法救他。救出他后爹再通过何伯伯的关系,请司徒雷登大使帮忙,把大哥送到美国去。我这就给南京徐主任打电话,叫他不要再见崔中石。” 方步亭望向他伸到电话边的手:“不能打了。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眼下也只能我和你,还有你姑爹三个人知道。这个时候,谁知道了都会当作要挟我们的把柄。” 南京,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大楼内,穿着整齐中山装的一个青年秘书,领着西装革履架着金丝眼镜的一个中年人走过长长的楼道,来到挂着“党员联络处”牌子的门口停住了。 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静静候着,那秘书轻轻敲门:“主任,崔先生来了。” 门内传来了那位主任的声音:“请进来吧。” 秘书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那个中年人礼貌地一伸:“崔先生请进。” ——这位中年人便是让方步亭深疑为卧榻之侧中共地下党的崔中石!而他的公开身份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 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现在所来的地方就是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中文简称“中统”,英语简称“CC”,原来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47年4月,这座大楼外牌子的名称改成了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可职能、任务、威势依旧。因为“CC”这个英语简称依然未变——直管这个部门的仍然是掌着国民党中执委和中组部大权的陈果夫、陈立夫! 崔中石却那样煦然,面对十分客气的那个秘书,没有急着进入原名“中统政治处”,现名“全国党员联络处”的那道门,从西装上边口袋扯出了一支价值不菲的派克金笔,微笑着悄悄向那位秘书一递:“这个不犯纪律,文化人的事,孙秘书该不会再见外了。” 那孙秘书举止礼貌,脸上却仍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崔中石拿着金笔的手一推:“也犯纪律。我心领了,崔先生不要客气。” 崔中石露出赞赏的神色,将笔爽快地插回了口袋:“难得。我一定跟你们主任说,感谢他培养了这么好的人才。” 那孙秘书:“谢谢美言。”欠着身子让崔中石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房子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连一把接待客人的椅子也没有,墙边的书架是空的,地上堆着一个个打好了包的纸箱,每个箱子上都贴上了盖着公章的封条。一看便知,这个房子里的主人马上就要离开此地了。 桌子的两侧堆着文件,文件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工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崔中石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中央银行和财政部的人都见到了?”低头工作的那人抽空问了一句。 “见到了。他们都说,有主任在,一切没有问题。”崔中石笑着答道。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也是一身整洁的中山装,虽在整理行囊,半白的头发依然三七分明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主任——徐铁英。 崔中石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并不接言,等着徐铁英下面的话。 “小崔呀,这句话我可得分两层说,你得理解了,然后电话转告你们老板。”徐铁英说到这里从办公桌下拎起了一只美国造的纹皮箱往办公桌上一摆,“你不应该给我送这个来。过来看看,我没有开过箱盖。” 崔中石显然这样的事经惯了,仍然站在那里笑着:“我相信。主任请说。” 徐铁英:“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还是那种程度的笑:“我们行长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是送给主任的,主任也绝不会要。可为了救我们大少爷,主任调了那么多人在帮忙出力做调查,局里也没有这笔经费,出勤的车马费我们总该出的。” 徐铁英也还是那种笑:“你还是没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为了稳妥,昨天我到南京去花旗银行现提的,也就十万。今天上海交易所的比价是一元兑换法币一千二百万。” 这指的当然是美金,徐铁英的笑容慢慢敛了。 第4章反对有效 入了中统这座八卦炉,必炼几层功夫。第一层是不露声色,这是基本功,又称必修课,为的是使对方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细。第二层是该露则露,这是坐到相当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对方往往已是高层或高手,该有的态度得有,该露的底细得露,讲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时忖度。到了第三层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这一层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从中统还是调查科的时候便开始摸爬滚打一直干到现在,举动皆成职业,言行无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却少他不得,譬如现任局长叶秀峰;还有一种,本是社会名流,又系党国元老,腹有诗书,因当局倚重而用,时常犯一些“从道不从君”的书生气,上边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曾经当过局长的朱家骅。徐铁英虽也在中统干过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够了,却因走的一直是他那个曾经当过副局长的本家老牌特工徐恩曾的路子,唯上胜过干事,私念重于职业,便总到不了第三层境界。 此时的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内,崔中石正等待着徐铁英的态度。眼前的这个崔中石,说白了就是徐铁英这号人的财神爷,受惠已非一日,作伪便无必要。望着那一箱十万美金,徐铁英收了笑却并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十分推心置腹:“要是在昨天以前,这箱东西我一定代弟兄们收下。可今天我不能要了。小崔,问句话,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崔中石也严肃了面容:“主任请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徐铁英:“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事和你们行长有没有牵连?” 崔中石:“主任问的是哪方面的牵连?” 徐铁英:“有哪方面的牵连就说哪方面的牵连。这可对今天下午开庭救你们大少爷至关重要。” 崔中石何等精明,立刻答道:“主任是通人,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肯定要在我们北平分行走。背后牵涉到宋家的棉纱公司和孔家的扬子公司,我们行长也不能不帮他们走账。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主任保证,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钱,我们北平分行包括我们行长本人,没有在里面拿一分一厘。主任,是不是昨天北平学潮的事,给救我们大少爷添了新的难处?” “你不瞒我,就算犯纪律我也得给你露点风了。今天下午开庭,你们行长大少爷的案子跟空军走私的案子并案了。”说到这里,徐铁英神态立刻严峻起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做得也太不像话!前方军事那么吃紧,他们还敢在后方这么紧吃。居然还跟空军方面联手,将作战的飞机调去运输走私物资!北平昨天一闹,弄得美国人都发了照会,接班的那位趁机插手了。原定由我们中统调查审理你们大少爷的案子,现在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接手了。他们主诉,我们倒变成了配合。一件空军走私贪腐案,一件你们大少爷涉嫌通共案,直接、间接都牵涉到你们行长。这个忙,我怎么帮?” 崔中石没有立刻接言,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徐铁英,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里,立刻又点燃了打火机候着,帮他点上。这时该说的话也已经斟酌好了:“主任,如果不是到这个节骨眼上,有句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只会接下来替主任去做。可现在我必须跟主任说了。” 徐铁英静静地望着他,等他说。 崔中石压低了声音:“主任知不知道,空军作战部那个侯俊堂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挂钩的几家公司里有多少股份?” 徐铁英此时当然不会接言,目光却望向了办公桌上那叠空白的公文纸。 崔中石立刻会意,抽出笔筒里的一支铅笔,弯下腰在公文纸上写下了“20%”几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 徐铁英的瞳孔放大了。 崔中石接着说道:“这件事,无论法庭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他的股份都是记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名下。枪毙了,侯俊堂自己也不敢说出来。主任您说,法庭要是判了侯俊堂死刑,这些份子该归谁?” 徐铁英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用笔在那“20%”后面画了一条横线,接着写了一个大大的“您”字! “主任能否等我说完。”崔中石炉火纯青地把握着节奏,以使徐铁英能够舒服地保持沉默。橡皮擦现成摆在公文纸边,崔中石拿起慢慢擦掉纸上的铅笔字,接着说道,“我们行长是为了儿子,主任干了半辈子也应该为儿女们想想了。您的家眷已经去台北,听说尊夫人带着四个孩子还是租着两间民房。往后总得给他们一个住处,还有四个孩子,总不能让他们辍学。我管着账,我知道,他们那些人捞的钱可是子孙五辈子也花不完。主任信得过我和我们行长,您就当我刚才说的话从来没听到过。事情我们去做,两个字,稳妥。” 徐铁英叹了口气:“你真不该跟我说这些呀。下午的庭审,侯俊堂如果真判了死刑,我倒变成无私也有私了。再说,杀了侯俊堂也未必能救出你们家大少爷。所谓通共的嫌疑我倒是替他查清楚了,绝对没有。可就一条‘战场违抗军令’的罪名,铁血救国会那个曾可达也不会放过他。” “就‘违抗军令’这条罪名不能成立!”崔中石紧接着说道,“我们大少爷是笕桥航校的教官,一直只有教学的任务,没有作战的任务。尤其这一次,空军作战部下达的轰炸任务是给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的。只是因为侯俊堂将这两个大队都调去空运走私物资了,才逼着我们大少爷带着航校的毕业实习生去轰炸开封。这本就是乱命令!主任抓住了这一条,我们大少爷‘违抗军令’的罪名便自然不能成立。” 徐铁英的眼神有些陌生了,平时只知道这个文绉绉的上海人是个金融长才,现在才发现他对政治也深得肯要。既然如此,任何虚与委蛇都成了多余:“看来侯俊堂是非死不可了。离开庭还有一个小时,曾可达押着人从杭州也该到了。我得去法庭了。”说着就埋头收拾材料往公文包里装。开头说要退还崔中石的那只装着十万美金的箱子,此时也不再看一眼,倒像是忘了。 “一切拜托主任!”崔中石片刻不再延宕,拱了拱手疾步向门口走去。 门从外面开了,那个秘书显然一直守在门口。崔中石向他一笑,消失在门外。 等秘书把门又关了,徐铁英已装好了出庭的材料,接着打开了崔中石送的那只小皮箱。 ——皮箱里摆在上面的竟是一套质料做工都十分讲究的西装,领带皮鞋一眼便能看出是法国进口的名牌。拿开那套西服,才露出了一扎整齐的美元! 徐铁英捧起那扎美元,看了一眼第一张上的华盛顿头像和面值“100”的字样,便知道这厚厚的确是一千张,确是十万元。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他竟将这扎美元装进了印有“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文字的一个大封套里,封了口,又拿起通讯局联络处的印章在封口处盖了一个大大的红印,拿起笔在封面上写上了“贿金”两个大字,一并装进了他那个大公文包。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提着公文包向门口走去。 开了门,那孙秘书已经拿着一把偌大的雨伞低头候在那里。 徐铁英:“下雨了?” 孙秘书:“报告主任,一直在下。”答着便去接公文包。 “鬼天气。”徐铁英把公文包递给了他,“去法庭吧。” 尽管骨子里依然是军法统治,毕竟面子上国民政府已宣告进入“宪政”时期。因此虽是特种刑事法庭,从陈设到程序还得仿照英美法的模式:正中高台上“审判长”牌子后坐着的是最高法院专派的法官;高台左侧公诉人席上坐着的赫然是曾可达,身前台子上“公诉官”那块牌子,标志着他国防部公诉人的身份;高台的右侧台子上摆的两块牌子便有些不伦不类了,一块是“陪审官”,一块是“辩护人”,二者如何一身?坐在两块牌子后的徐铁英在这场庭审中既是红脸又是黑脸,身份着实有些暧昧。 被审的人还没押上法庭,作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公诉方的曾可达和作为中统辩护方的徐铁英目光就已经对上了。 曾可达的目光明显是在警示对方自己所代表的铁血救国会今天杀人的决心,任何的偏袒和包庇都救不了今天军法审判的人。 徐铁英却报以一笑,毫无敌意。接下来便是从公文包中掏出卷宗在桌上慢慢整理。 曾可达还在琢磨徐铁英这一笑的含义,法官的法槌已经敲响了:“‘6·19涉嫌通共案’‘7·5空军走私案’现在开庭!带被告人上庭!” 两个戴着钢盔的法警拉开了步入法庭的两扇大门。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方孟敖,跟在他后面的便是排着整齐队列的那些飞行员。尽管是上法庭,他们还是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以致那些肃立分布在法庭各个位置头戴钢盔的法警和宪兵都一致向他们投来了注目礼。 紧接着,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都被领到了被告席依次坐下。不过方孟敖的席次单独在前,飞行员们在他的后面坐成一排。 查看原图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逼视过来。 刚才还挺直腰板坐着的方孟敖忽然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回应曾可达逼视的目光。 更可气的是,唰的一声,方孟敖身后的飞行员们同时整齐地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 “徐主任!”曾可达望向了徐铁英,“你的当事人现在还如此藐视法庭,对此你有何辩护?” 徐铁英不得不表态了,望向方孟敖:“本陪审兼辩护提醒当事人应以戒慎之态度接受庭审!” 方孟敖却并不买他的账,腿仍然没有放下来,身后的飞行员们的腿自然都不会放下来。 曾可达和徐铁英几乎同时望向了高台上的那位法官。 法官说话了:“被告人,本庭将依照一切法律程序对你进行审理。请你尊重法庭。” ——常年留学英美专攻法律使这位法官的语调举止十分职业,已逾七十的高龄又使他流露出的态度十分自然平和。方孟敖的率性从来对两种人不使,那就是特别讲究职业精神的人,还有真诚平等待人的人。面对这位显然二者兼而有之的老法官,方孟敖刚才还谁都不看的目光礼貌地望向了他,立刻大声应道:“是!”马上放下了架着的腿,挺直了腰板。 接着,他背后那排飞行员架着的腿整齐地跟着放下了。所有的身板像是给法官一个天大的面子同时挺得笔直。 坐在那里的曾可达,脸更阴沉了。 徐铁英却没有表情地低头默看卷宗。 今天的被告还有两人,本应在方孟敖一行坐定后接着押送上庭,被方孟敖刚才一个小小的细节耽误了几分钟。现在安定了,法官接着面对法庭的大门说道:“带被告人林大潍、侯俊堂上庭!” 法庭内,在方孟敖他们被告席的前方,左边和右边都还空着两个单人被告席。 一个头戴钢盔的法警挽着一名四十余岁半白头发的男人在法庭大门出现了,那人的空军卡其布军服上已经没有了领章,慢步走着,几分儒雅,细看能发现他显然受过刑,身负病伤。这个将要受审的人,就是国民党空军作战部参谋、中共地下党员林大潍。 接着从法庭大门走进来的是中将的大盖帽,那张脸下的军服领章上四颗中将金星依然闪着光。押护他的法警跟在身后,倒像是他的随从侍卫。此人的气场与前一位被押赴法庭的人形成鲜明对比,他便是涉嫌参与民生物资走私案的国民党空军作战部中将副部长侯俊堂。 紧接着法庭大门被关上了。 进来的两个人,半白头发的林大潍被送到了前方右边的被告席坐下了。戎装笔挺的侯俊堂被带到了前方左边的被告席却不愿坐下,笔直站在那里。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 “报告法庭!”侯俊堂没有等曾可达发难,向法官行了个不碰腿的军礼,“我抗议!” 法官望向了他:“可以陈诉。” 侯俊堂:“本人系国军现任中将,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指控我走私一案,毫无证据,纯系诬指。今天又将我和共党同堂审讯,不唯对本人,亦系对党国之侮辱。本人严重抗议!” 法官的目光慢慢望向了曾可达:“公诉官回答被告人陈诉。” “好。”曾可达慢慢站起,离开了公诉官席,走向侯俊堂。 侯俊堂的目光慢慢移望向走近的曾可达。自己是中将,可此时面对这个少将,满脸敌意也难掩心中的怯意。怯的当然不是曾可达,而是他背后的“铁血救国会”这个国民党的第三种势力。 曾可达走到他的身侧:“你说得对。老鹰死了,杀他的那个上校也死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指控你走私的案子当然没有证据了。” 侯俊堂:“你说的这些与本人概无关系。” “败类!”曾可达一声怒吼,一把猛地掀下侯俊堂的中将军帽,扯掉了军帽上那块中将军徽! 侯俊堂还没来得及反应,“无耻!”曾可达紧接着唰唰两下又扯下了他的中将领章! 侯俊堂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阅历、战功、背景都不容他受这个新进派少将的如此羞辱,何况自己比他还高出半头,立刻便举起大手去揪曾可达的衣领! 可他的手刚举起便僵在那里——曾可达的手枪已经顶住了他的下颌! 法庭上所有的人都被这瞬间发生的一幕震住了。 法官、徐铁英和法警们眼睛都睁大了。 就连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的目光也都望了过来。 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就是先前被押进来坐在右边被告席上的中共地下党员林大潍。 曾可达的手枪顶住他后开始一连串怒质:“以空军作战部的名义调用国军的飞机走私民生物资与你无关?美方援助的十架C-46运输机,有七架被你们的走私物资压得都无法起飞了也与你无关?‘6·19’开封战役失利,昨天北平发生大学潮都与你无关?以为杀了那几个执行走私的人证,党国就治不了你的罪?你也太小看国防部和党员通讯局了!你还有脸抗议,不愿跟共党同堂受审!本公诉人正式向你宣告,今天的特种刑事法庭,既杀共产党,也杀贪腐的国民党!我现在问你——”曾可达的一只手指向了林大潍,“那个多次向共产党发送特密情报的共党谍匪林大潍在国军哪个部门就职,是谁的部下?”紧接着又望向方孟敖,“‘6·19’战役,作战部的方案是叫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轰炸开封,又是谁擅改作战方案,叫航校的共党分子不轰炸开封,贻误战机?侯中将,侯副部长,今天一件特大走私贪腐案,一件通共情报案,一件通共违抗军令案,哪一件都与你有关,哪一件都可以杀你,可以杀你三次!” 侯俊堂的脸上开始流汗了,声音也失去了洪亮,沙哑地向着法官:“庭、庭上!本人要陈述!” 法官:“准许被告陈述。公诉人不宜在法庭用此等方式质询被告。请将枪支呈交法庭暂管。” 曾可达这才松开了顶住侯俊堂的枪口,走回公诉席时顺手将枪交给了一名宪兵法警。 侯俊堂:“共党谍匪林大潍已在空军作战部供职六年,本人是去年才调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公诉人将他牵连本人纯系罗织,本人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还有吗?” 侯俊堂:“还有‘6·19’开封战役调笕桥航校方孟敖实习大队执行轰炸任务,通讯局联络处查有本人手令,公诉人竟诬指本人命方孟敖不轰炸开封,亦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同意被告人陈述。请陪审及辩护人出示有关案卷。” “是。”徐铁英慢慢站了起来,翻开第一本卷宗,摘要说了起来,“查国军空军作战部作战参谋林大潍,于民国二十七年隐瞒其共党身份报考国军空军航校,毕业后在国军服役一年,民国三十一年由国防部保送美国深造,民国三十二年回国混入空军作战部任作战参谋。自民国三十五年国共交战,该犯利用其作战部作战参谋之特殊身份,二十三次向共党延安及东北共军、华东共军发送国军秘密情报。该期间,林犯大潍均系个人作案,空军作战部并无同党。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 侯俊堂不能太露感激之色又不能丝毫不露感激之色,只能用含有谢意的目光向徐铁英投去一瞥。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起来,面向法官,“徐主任刚才说的‘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这个‘当’字显系推测之词。本公诉人要求调查方向法庭做明确表述。” “反对有效。”法官望向徐铁英,“调查方应做明确表述。” 徐铁英:“我没有更明确的表述了。经过详细调查并无证据证实侯俊堂知道林大潍是共党匪谍。如果因林大潍系侯俊堂所管之下级便认定他有包容共党匪谍罪名,则空军作战部六年来历届正副部长皆应被起诉。” 法官望向了曾可达:“公诉人对此表述是否认可?” “当然只能认可。”曾可达转望向徐铁英,嘴角明显带着一丝冷笑,“徐主任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出具调查材料,证明侯俊堂与方孟敖‘6·22’通共违抗军令案无关?与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走私倒卖民生物资案也无关?” 法官都对曾可达这样的态度不以为然了,徐铁英反倒一脸平和,丝毫不以为忤:“庭上,为了使本陪审兼辩护人所出具之材料公正可信。本人申请先出具一件与本人也与本案至关重要的证据。” 这倒有些出乎曾可达的意料,他紧紧地盯着徐铁英。 法官端严了起来:“同意。可以出示证据。” 徐铁英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包装着十万美金的公函信封,将写有“贿金”二字的封面朝上,双手捧着向法官席走去。 ——这可是崔中石送给他的“贿金”! 此时的秦淮河畔,下了一个上午的大雨渐渐小了,无边无际的黑云依然不愿散去,低低地压着整个南京城,就像在人的头顶。崔中石显然是有意不让北平分行那边找到自己,这时既不回自己下榻的金陵饭店,也不再去中央银行和财政部,而是一个人打着伞在秦淮河边彳亍而行。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已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他快步向前方街边一座电话亭走去。 到了1948年,尽管在南京,能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已十分稀少了。原来还只是打电话需要付费,现在是接电话也要付费了,而且投入的只能是硬币。法币已形同废纸,硬币早成了珍藏,还有几人愿来打接电话。崔中石收了伞,进了电话亭,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整三点,电话铃声响了,崔中石拿起了话筒。对方却是一个电话局嗲声嗲气的女声:“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 崔中石将早已拿在手里的硬币投入了收币口,话筒里那个女声:“已给您接通,请接电话。” “大少爷住进医院了吗?”话筒里这时才传来打电话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老板。下午两点进的医院。” “徐大夫愿意去会诊了吗?礼金收了没有?” “都收了,应该会尽力。老板放心。” “大少爷的病很复杂,还可能引起很多并发症。等会诊的结果吧。还有,听声音你也伤风感冒了,不要去探视大少爷,以免交叉感染。” 崔中石拿着话筒的手停在那里,少顷回道:“我感觉身体还好,应该不会有伤风感冒吧?” “等你察觉到就已经晚了。”对方的语气加重了,“家里那么多事,都少不了你。你的身体同样重要。” “还是大少爷的病情重要。”崔中石答道,“这边除了我,别人也帮不上忙。” “相信家里。除了你,上边还有人帮忙。”对方严肃地说道,“五点前你哪里也不要去。五点整还来这里,等我的电话。” 崔中石还想说话,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崔中石电话里所说的医院——正在开庭的特种刑事法庭,“会诊”进入了让人窒息的紧张阶段。 “我抗议!”脸色煞白的侯俊堂这时的声音已近颤抖,不是对着曾可达,而是对着徐铁英,“这是彻头彻尾的诬陷!是他们勾结好了,对本人、对国军空军的诬陷!本人从来就没有送过什么钱给徐铁英!徐铁英,方家到底给了你多大的好处?为了给方孟敖开罪,你要这样地害我!” 法庭上所有人都屏息了。徐铁英突然拿出十万美金,指控侯俊堂贿赂,这太过出人意外。 第5章坚决反对 反应最复杂的当属两个人,一个是方孟敖,他也曾想到自己被关押这半个月来,会有人替他活动,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能否被救放在心上。无数次飞越驼峰,无数次跟日本空军作战,无数个战友早都一个个死去。用他自己经常说的话,自己的命是捡来的。生死既已勘破,就不愿再杀一个生灵。6月21日突然接到命令叫他率航校实习大队轰炸已被华野解放军占领的开封,他命令整个大队不能扔下一颗炸弹,就已经知道等待他的是军事法庭的死刑判决。现在听到侯俊堂一语点破,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温情,救他的不管是谁,还是让他想起了十年前被日军飞机轰炸蒙难的母亲。那张一直揣在他怀里照片上的母亲。 另一个反应复杂的当然就是曾可达了。从骨子里他最痛恨的当然是侯俊堂之流,非杀不可。但对方孟敖这样被共党利用而使党国之命运雪上加霜的人,也非杀不可。徐铁英抛出来的这十万美金贿证,如果真能坐实是侯俊堂送的,侯俊堂今天就走不出这座法庭了。但方孟敖呢?很可能就因此减轻罪名,因为他本身就没有轰炸开封的任务,纯系侯俊堂个人篡改军令。 “庭上。”曾可达先是程序性地请示了一下法官,紧接着转对侯俊堂,“你刚才说徐主任呈堂出具的十万贿金是诬陷,而且是‘他们勾结好了’对你的诬陷。你能不能说清楚这个‘他们勾结’指的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勾结诬陷你?” 这几句话倒把侯俊堂问住了。 法官:“被告人回答公诉人问话。” 侯俊堂在军界也算是厉害角色了,可今天面对“铁血救国会”的一个精英,中统的一个老牌,跟他们玩政治立刻便显出业余和职业的差别了。刚才情急之下说出了“他们勾结”,这个“他们”最顺理成章的潜台词当然指的是方孟敖的父亲方步亭,可方步亭又正是最了解自己参与走私的核心人物,而且是宋家和孔家的背景,这时哪敢说出他来。还有一个“他们”,就是代表公诉方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代表调查方的中统,说这个“他们”勾结,无异于自绝于党国!可这时还不能不回话,逼急了,脱口说道:“方孟敖是共党!谁在这个时候能拿出十万美金给徐主任来栽我的赃,为的是救谁?本人恳请法庭和公诉人调查徐铁英。” 这正是曾可达要深究的症结,当即对法官:“被告的请求,本公诉人希望庭上予以考虑。” 法官的目光望向了徐铁英。 还有些人的目光先是看着徐铁英,后来又都转望向方孟敖。 徐铁英轻轻叹了口气,悲悯地望着侯俊堂:“侯兄,你是黄埔四期的老人儿,后来又被送到德国空军深造。总统、党国对你的栽培不可谓不深。当此党国多难之秋,用人之际,不只是总统和国军希望保你,就连我这样在党部工作的人何尝不想保你。可你自己走得太远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转严厉,“为了钱,为了你那一大三小几个女人,还有她们为你生的那一大群儿子女儿,你居然连自己是二十一年党龄的国民党员都忘得干干净净!我是干党务工作的,我现在问你,‘黨’字怎么写?不要你回答,我告诉你,‘黨’字底下是个‘黑’字,可‘黨’字的头上还有三把刀!谁要敢黑,那三把刀决不饶你!我再问你,6月22日运送走私物资飞往香港在岭南坠毁的那架C-46是不是你私自调用的?你可以不承认,你的亲笔调令还在,它会帮你承认。‘6·19’开封战役,前两天还是空一师、空二师的编制大队执行轰炸,到了6月22日,原定执行轰炸任务的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你调去干什么去了?二大队的队长坠机死了,一大队的队长今天又被杀人灭口了。可你别忘了,身在中央党部的党员通讯局,我这里还有大量的调查证据。” 侯俊堂彻底蒙在那里。 整个法庭都鸦雀无声。 就连曾可达一时也被徐铁英这番慷慨陈词怔在那里。可很快,他便敏锐地听出了徐铁英这一曲铁板铜琶所暗藏的金戈铮鸣,是意在震慑侯俊堂,使他不敢再提那十万美金的来由。心中疑立刻化作眼中意,眼中意接下来当然便要变成口中言了。 “我知道公诉人要问什么。”徐铁英紧紧地把握住节奏不给曾可达发问的缝隙,接着说道,“我现在就回答侯俊堂所说十万美金诬陷的问题。”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录音带,“请法庭播放这段录音。” 特种刑事法庭当然配有录音播放设备,录音带立刻被书记员装在了那台美式录播机上。 徐铁英打开了播放的按钮,法庭都静了下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那些新进这次是要向我们这些老人儿开刀了。”录播机上的声音一听就是侯俊堂的。 侯俊堂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 法庭这时候也静得像夜。 “把我们这些老的赶尽杀绝了他们好接班嘛。”依然是侯俊堂的声音,可以想见录播机里的徐铁英只是在静静地听,“这点东西不是给你徐主任的,你徐主任也绝不会要。那么多弟兄为我们办案,局里也没有这一笔经费开支。就算空军方面给弟兄们的一点儿出勤费、车马费吧。” “侯部长还是没有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录播机里终于出现了徐铁英的声音。 “法币今天的比值都已经是一千二百万比一了,这些都是从花旗银行现提的,一次也就只能提十万。哪些地方还要打点,案子办好后兄弟我一定想办法补上。” 咔的一声,徐铁英将按钮一关:“庭上,这个证据应该能说明问题了吧?” 法官还没有接言,曾可达立刻说道:“徐主任似乎还没有把录音放完。后面是没有话了,还是被洗掉了?” 徐铁英无声地叹了一息,慢慢地又将按钮打开,后面果然还有录音: “要说缺钱,谁都缺钱。要说困难,党国现在最困难。”徐铁英的话饱含着感情,声音却十分平静,“有这些钱真应该用在前方与共军打仗上啊。侯部长真觉得自己以前错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接着录播机里传来重重地将箱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的声音。 “国军打仗要花钱,中央党部那么重大的工作也要花钱。我侯俊堂也是二十一年党龄的国民党员了,这十万美金就算我交的党费,这总行吧?” “侯部长就不怕我把你这个党费真上交到中央党部去?” “徐主任交到哪儿去,侯某人都认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是徐铁英深长的一声叹息:“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等录播机咝咝地又空转了一阵子,显然后面无话了,徐铁英望了一眼曾可达。曾可达无语,徐铁英这才将按钮关了。 目光于是都转望向侯俊堂。 侯俊堂这时坐在那里痴痴地既不说话也不看人,身躯显得好大一堆。 徐铁英再不犹豫,开始行使他特种刑事法庭陪审员的权力,向法官提起判决建议:“当前是勘乱救国时期,根据《陆海空军法律条令》第五条第九款,侯俊堂犯利用国家军队走私倒卖国家物资罪、因私擅改军令导致危害国家安全罪,证据确凿,应判死刑,立即执行。林大潍犯敌军间谍罪,严重危害国家安全罪,证据确凿,应判死刑,立即执行。请法庭依法判决。”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了起来,“陪审员好像忘了,你还是他们的辩护人。根据法庭程序,你就一句也不为他们辩护?” 徐铁英:“我也想为他们辩护,可实在找不出为他们辩护的理由。根据特种刑事法庭辩护人条例,罪犯危害国家安全罪名成立,辩护人可放弃辩护权。庭上,我申请放弃辩护权。” 法官:“反对无效。辩护人可以放弃辩护权。” 曾可达:“那空军笕桥航校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违抗军令涉嫌通共,徐主任是否也要放弃辩护权?” “庭上!”一直挺坐在那里的方孟敖倏地站起来,“本人及实习飞行大队不需什么辩护人,我做的事,我自己会向法庭说清楚。” 曾可达:“你背后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大工夫为你活动,你就一点儿也不领他们的情?” “反对!”徐铁英语气也十分强硬了,“公诉人的言辞已涉嫌污蔑,请法庭责令公诉人明确表述。” 法官没有说“反对有效”之类的话,望向曾可达:“公诉人刚才所指,有无证据?” 曾可达:“杀了侯俊堂,尤其是杀了林大潍,证据自然没有了。” 法官:“公诉人的意思,是不是说,侯俊堂、林大潍和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有证据链接?请表述清楚。” “回庭上,是。”曾可达开始了直击要害的表述,“今天是两案并案审判,这是中央军事委员会和中央党部联席会议昨晚的决定。作为党部的代表,徐主任好像是忘记了这一点。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的案子尚未进入审讯程序,为什么就提前要求法庭将侯俊堂、林大潍两案结审?而且还要立即执行死刑。方孟敖公然违抗军令率队不轰炸开封共军,既不是侯俊堂的指令,那么是谁的指令?除了共产党,还有谁会给他下这样的指令?空军作战部直接负责传达指令的就是这个共军匪谍林大潍!徐主任就不想问清楚,林大潍有没有暗中给方孟敖下达不炸开封的指令?” 法官:“对公诉人之提问,陪审方兼辩护方需做正面回答。” 徐铁英:“我只能用调查证据回答。从6月23日到7月5日,本人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并联系了保密局和空军有关部门,调阅了大量档案材料,并未发现方孟敖与共党有任何联系,更未发现方孟敖与林大潍有任何接触。公诉人如果怀疑方孟敖与林大潍系共党同党,现在可以当庭质询。” 法官:“同意。被告人林大潍起立接受公诉人质询。” 一直静静坐着的林大潍慢慢站起来。 曾可达走到林大潍身边,既没有像对方孟敖那种逼视,更没有像对侯俊堂那般强悍,语调十分平和:“谈主义,各为其主,我理解你。可我现在不跟你谈主义,只跟你谈做人。你既然信奉了共产党,就该在共产党那里拿薪水养自己、养家人。一边接受党国的培养,拿着党国给你的生活保障包括医疗保障;一边为并没有给你一分钱给养的共产党干事。端党国的碗砸党国的锅,这样做人你就从来没有内心愧疚过吗?” 林大潍开口了,声音很虚弱,但是比曾可达那种平和更显淡定:“既然你不谈主义,我也不谈主义。国民党和共产党,谁的主义是真理,历史很快就会做出结论。我回答你关于做人的两个问题吧。第一,你说是国民党给了我生活保障,请问国民党给我的这些生活保障都是哪里来的?你无非是想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套封建伦理,不要忘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已经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了。孙中山先生说过自己是君了吗?说过大家都是拿他的俸禄了吗?你问我,我这就告诉你,你们,包括你们的蒋总统所拿的俸禄都是人民的。” 曾可达明白这个时候任何动怒都会在气势上先落了下风,强忍着以冷静对冷静:“你这是在回避我的质问。没有政府哪来的人民?你的哪一分钱是哪一个人民亲手给你的?” 林大潍:“是。每一分钱都是通过政府从人民那里拿来的。可你们的现行政府拿了人民的钱又为人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侯俊堂就站在这里,难得你们今天也知道要审他了,可还有千千万万个侯俊堂,你们都会去审吗?” 曾可达:“我就想听你这句话,尤其想让你活着,让你看看我们是怎样把一个又一个侯俊堂都抓出来受审。《陆海空军刑法》特赦条例,凡国军人员通共者只要幡然悔悟,自首反正,可行特赦。你的案子是建丰同志亲自过问的,建丰同志有交代,只要你自首反正,我们可以立刻让你和你的家人到国外去,政府提供一切生活保障。也不要你再为哪个党干任何事。看看你的这头白发,看看你的这个身子,才四十几岁的人,你已经够对得起共产党了。” 林大潍微微笑了:“你们的调查也太不认真了。我林大潍曾经有一个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军统杀了。这十年我连婚都没结过,哪来的家人。至于我个人,我也不想说自己多高尚的话。这次受了刑怕我死去,中统方面给我做了治疗检查,问问你们的徐主任,他会告诉你。我这样的人还值不值得你们送到国外去,接受你们的安排。” 曾可达望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翻开了林大潍那件卷宗:“据7月2日空军第一医院出具之病历诊断,林犯大潍患有多种疾病:一、十二指肠溃疡兼糜烂性胃炎病史五年;二、长年神经官能症导致重度抑郁症,失眠史已有三年;三、初步透视,肺部有大面积阴影,疑为肺结核晚期。判断:该病人生命期在三到六个月。” 曾可达脸色变了,语气也变了,对着林大潍:“因此你连共党地下工作条例也不顾了,公然利用国军空军作战部电台直接向华野共军发送军事情报!自己要死了还拉上了方孟敖这个你们发展的无知党员,公然违抗军令,坐视国军大片伤亡,就是不向共军投放一枚炸弹!回答我,是不是?” 方孟敖倏地站起来,双腿一碰,挺得笔直,望着前方被告席上那个头发花白背影羸弱的林大潍,俨然是在行注目礼。 他身后的飞行员们紧跟着倏地站起来,双腿同时一碰,挺得笔直,所有的目光也都随着他们的教官向那个林大潍行注目礼。 曾可达眼睛一亮:“敢作敢当,好。方孟敖,有什么就承认什么。说吧。” 方孟敖却一声不答又坐下了。 飞行员们紧跟着也都又整齐地坐下了。 曾可达气得望向法官。 法官:“方孟敖,对你刚才的行为做出解释。” 方孟敖独自站起,答道:“报告法官,坐久了,就是想站一下。”答完又坐下。 那法官其实早已看出了,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这是在通过对那个共党林大潍示敬,故意给曾可达又一个难堪。审案就怕这样的纠缠,法官也无可奈何,于是冷静地提醒曾可达:“公诉人,让被告人林大潍回答你刚才的质询吧。” 曾可达只好把目光又转向了林大潍。 林大潍显然也被刚才背后那些人的反应触动了,尽力调起体内残存的那点精力,提高声调,下面这番对话一定要让那些不炸开封的飞行员听到:“我前面已经说了,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可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我现在回答你:第一,本人常年患病,为什么直到三天前你们才知道呢?这是因为本人没有一次享受你所说的国军医疗保障。每次我都是拿自己的钱到民间的诊所看病。第二,自知生命不长,因此铤而走险,违背了我党的地下工作保密规定,公开发报,因而暴露。这些天我也想过,要是自己还能好好活着,会去冒这个险吗?未必。由此可见我还是个有私心的人。第三,我再有私心,也不会因为自己生命不长拉别人一起去死。无论是自己的同志,还是空军作战部共过事的那些人。我在进入你们内部以前,曾经跟随我党的周恩来副主席工作,他对我们的要求很明确,除了完成组织的任务,绝对不许做任何违背道德有损形象的事情。这一条,是顺便回答你关于我党和我个人做人的问题。” 整个法庭,真正认识共产党员的人少之又少,这时都用十分复杂的目光望着林大潍,许多人第一次在心里问道:原来这就是共产党? 尤其是挺背坐在方孟敖身后的那排飞行员,看完林大潍又望向高大背影的方孟敖,一个个都在心里问道:我们的教官会是共产党吗?有点像,可又不太像。 曾可达这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竟是建丰同志要求他们必看的《曾文正公全集》,想起了曾国藩临死前常说的那句“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然后莫名其妙地向林大潍问了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湖南人?” 林大潍淡然一笑:“我是浙江奉化人,你们蒋总统的同乡。” 曾可达再也无语,沉默了片刻,把目光慢慢转向了依然挺坐在那里的方孟敖和那些飞行员,接着大步向方孟敖走去。 “佩服是吗?”曾可达望着依然并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也佩服。佩服他,却不佩服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方孟敖还是望着前方。 “你必须知道!”曾可达终于发怒了,“率领一个飞行大队奉命轰炸敌军,所有飞机上挂的炸弹一颗不少全部带了回来。为共产党干事,却让国民党的人救你!你现在还想说‘不想知道’吗?” 方孟敖终于慢慢把目光望向他了:“想知道。说吧。” 曾可达:“你有个当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的父亲嘛。就这一点我不佩服。和那个林大潍比一比,你不惭愧吗?” 方孟敖:“庭上,我要求公诉人现在退到席上去。” 曾可达:“你说什么?” 方孟敖:“请法庭接受我的要求。” 法官不得不说话了:“说明要求的理由。” 方孟敖:“本人的档案就摆在他的席上,请公诉人去看清楚了。我的档案上写得很清楚:母亲,亡故;父亲,空白。本人并没有什么当行长的父亲。” 曾可达:“可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告诉你,从6月23日到今天,你父亲在北平分行的副手已经四次飞抵南京,中央银行、财政部,甚至连负责调查你案子的党员通讯局都去过了。就在几个小时前,那个崔副主任还去拜见过我们的徐主任。徐主任,这你不会否认吧?” 徐铁英定定地坐在那里,并不接言。不是那种被问倒了的神态,而是那种对曾可达这突然一击并不在意的样子。 法官:“陪审员兼辩护人回答公诉人问话。” “是。”徐铁英这才慢慢站起,“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今天中午一点确实来过我的办公室。” 南京秦淮河的热闹就在晚上。厚厚地积了一天的雷雨云这时竟慢慢散了,吹来的风便凉凉地带着难遇的清爽,今晚的夜市必定红火。才下午四点多,沿岸一下子就冒出了好些小吃摊贩的食车吃担,河面也传来了船户酒家的桨声欸乃一片。岸上的、河上的都抢着准备晚上的生意了。国统区的经济虽已万户萧条,秦淮河还是“后庭”依旧。 崔中石中午为赶见徐铁英就没有吃饭,下午徘徊在秦淮河边因一直下着雨也没有见着一个吃处,这时饥肠辘辘,一眼就看中了一个卖黑芝麻馅汤圆的担子。人家还在生火,便准备过去。收着伞徐徐走着,眼角的余光发现早就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黄包车随着也站起来,隔有四五十步,慢慢拉着,跟在身后。 警觉总在心里,一身的西服革履,堂堂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再想吃那一口汤圆,这时也得忍住了。崔中石走过汤圆担,走过一个一个正在准备的小吃摊,向夫子庙方向一家大酒店走去。那个电话亭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特种刑事法庭上,徐铁英在继续做着陈述。 “事关保密条例,我只能说到这里。”徐铁英望着法官,“北平昨天的事件,本人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不只今天要传问崔中石,还将继续调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所有有关人员。崔中石见我,与方孟敖一案毫无关系。” 曾可达心里好一阵凄凉,从一个徐铁英身上他就深深领教到了,单凭建丰同志,以及建丰同志组织的铁血救国会这两百多个同志,能对付得了党国这架完全锈蚀的机器吗?既无法深究,便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他倏地转对方孟敖:“徐主任既说你家里并没有活动救你,你也不认自己有个当行长的父亲,可见你跟那个有党国上层背景的家是没有关系了。当然,你也不会供出你的共党背景。可你注意了,你的行为要是共党指使,追究的就是你个人。如果不是共党指使,你的行为就牵连到你的整个实习飞行大队!根据《陆海空军刑法》,‘6·22’案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属于集体违抗军令罪、危害国家安全罪。所有人犯都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本公诉人请求法庭,命方孟敖代表其飞行大队做最后陈述。” 整个法庭一片窒息。 法官望向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愿否做最后陈述?” 这次是方孟敖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没有什么最后陈述。我就是共产党。” 第一个猛地抬头望向方孟敖的是徐铁英。 一直蔫在那里的侯俊堂也似乎醒了过来,回头望向方孟敖。 那个林大潍也慢慢转过头望向方孟敖。 曾可达的目光,背后飞行员们的目光都怔怔地望着方孟敖。 秦淮河畔,坐在秦淮酒家临窗靠街雅座上的崔中石突觉一阵心慌,摆在面前的一屉小笼汤包和一碗桂圆红枣汤冒着热气。他没有去拿筷子,将手按向了胸口。 眼睛的余光,窗外街对面那辆黄包车又拒载了一位客人,那客人唠叨着走向另一辆黄包车。 崔中石按着胸口的手,掏出了西服里那块怀表,慢慢打开了表盖。 ——短针指向了5,长针指向了12,已经是5点了! 秦淮河畔的电话亭里,崔中石三点打过的那部电话准时响了。一遍,两遍,三遍! 三遍一过,电话铃声戛然停了。 这个时候法庭上法官席的电话却响了。 法官立刻拿起了话筒:“是。是特种刑事法庭。我就是。请说。请稍等。”接着拿起了笔,摊开了公文笺,对着话筒,“请说,我详细记录。” 别的人当然听不见话筒里的声音,只能看见那个老法官十分流利地记录着。 对方的指示简明扼要,那法官很快放下了笔,对着话筒:“记录完毕。是。加快审讯,今日六点前完成审判。” 搁好了话筒,那法官一改只听少说的态度,直接问向徐铁英:“‘6·22’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不轰炸开封一案的调查案卷,党员通讯局是否调查完毕?” 徐铁英站了起来:“回庭上,已经调查完毕。” 法官:“方孟敖是不是共产党,经你们调查能否做出明确结论?” 徐铁英:“回庭上,经详细调查,方孟敖自民国二十七年加入国军空军服役,民国三十五年转入笕桥航校任教至今,没有跟共产党有任何联系。可以做出明确结论。” “反对!”曾可达立刻喊道。 “反对无效!”法官这次丝毫不给曾可达再说话的机会,转对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身为国军现役军人,6月19日率航校实习飞行大队轰炸开封共军,为什么不投一弹,原队返回?现在做最后陈述。” 方孟敖又站起来。 他背后的飞行员们紧跟着也都整齐地站起来,一个个脸上全是“风萧水寒,一去不还”的神态。 方孟敖大声喝道:“不关你们的事,统统坐下!” 这一次所有的飞行员都没有听他的命令,一动不动挺立在那里。 方孟敖心里一阵温暖,也不再强令他们,对法官说道:“庭上。6月19日不轰炸开封的案子,原来是国民党党员通讯局审理。我有两件重要证据在通讯局徐主任手中。请法庭调取,我向法庭说明不轰炸开封的缘由。” 法官立刻望向徐铁英,徐铁英连忙拿起了公文包:“哪两件证据?” 方孟敖:“照片。” 徐铁英从公文包里翻出了两个信封套。法庭书记员走了过去接过,立刻又走过去递给方孟敖。 方孟敖从第一个封套里抽出一叠照片:“这是6月19日我在开封城上空一千米、八百米和五百米航拍的照片,请法官、公诉人、陪审员共同验看。”说完,便递给了那个书记员。 书记员拿着那叠照片走到法官席边双手递给法官。 法官:“同意被告请求,公诉人、陪审员共同验看。” 徐铁英和曾可达都站起来,一个情愿,一个不情愿,都走到了法官席边。三双眼睛同时望向那些照片。 ——开封的全景图,到处是古迹民居,多处炮火。 ——开封城的局部区域图,开封铁塔已清晰可见。 ——开封城的几条街道,到处是惊慌涌动的人群。非常清楚,全是百姓。 方孟敖:“请问庭上是否看完?” 法官:“被告人,你呈堂这些照片试图说明什么问题?” 方孟敖:“说明我为什么下令不许轰炸开封。民国二十七年6月5日,日本侵略军出动飞机二十三架次对我开封实施无分别轰炸,炸死炸伤我中国同胞一千多人。开封城百姓房屋毁于弹火一片焦土,数十万同胞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请你们再看看那座铁塔。那是建于宋仁宗时期的古塔,当日遭受日军六十二发炮弹轰击,中部损毁十余丈!抗战胜利也才三年,竟是我们的国军空军作战部下达跟日本侵略军同样的命令。名曰轰炸共军,实为联合国早已明令禁止的无分别轰炸!我现在倒要问,这个命令是谁下的?我们不对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同胞施行轰炸倒成了危害国家安全罪?!请问公诉人,《陆海空军刑法》哪一条能够给我们定危害国家安全罪?!请你现在就回答我!” 曾可达蒙在那里,嘴唇微微颤抖。 法官适时地接着问道:“被告人第二份证据!” 方孟敖这时眼眶已微微湿润,从第二个封套里抽出一张照片。 书记员已是小跑着过来接过照片又小跑着踅回法官席,直接摆在桌上。 三双眼睛同时望去——太熟悉了,这是那张世界各大报纸都刊载过的1937年8月13日日军空军轰炸上海外滩,到处废墟、到处死尸的照片! 方孟敖不待发问,望着法庭的上方:“1937年8月13日,日军空军轰炸我中国上海。我母亲,我妹妹,同日遇难……” 法庭上一片沉默。 方孟敖望向法官席,大声说道:“这就是6月22日我命令大队不轰炸开封城的理由。你们可以判我任何罪,但是不可以判我身后任何一名飞行员的罪。他们都是中国的儿子,他们不杀自己的父老同胞没有任何罪!陈述完毕。” 一声号啕,是那个陈长武哭出声来。 紧接着所有的飞行员都哭了,有些带着声,有些是在吞泪。 “肃静!肃静!”法官的法槌敲得如此无力。 “不要哭!”方孟敖第一次向飞行员们喝道,接着放低了语气,“值吗?弟兄们!” 哭声渐渐收了。 那法官这时重敲了一下法槌:“中华民国特种刑事法庭,6月19日方孟敖违抗军令案,共党林犯大潍间谍危害国家安全罪案,侯犯俊堂特大走私贪腐案现在宣判。全体肃立!” 曾可达和徐铁英都回到了自己的席位,站在那里。 侯俊堂强撑着站起来,林大潍也慢慢站起来。 法官手捧判决书,大声宣判:“兹判决林犯大潍死刑,立即执行枪决!兹判决侯犯俊堂死刑,立即执行枪决!兹判决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即日解除现役军职,集体发交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另行处置!” 这太出人意料了!法庭上寂静得像一片荒野。 法官:“执行!” 两名法警挽起了侯俊堂向庭外走去。 另两名法警刚过来要挽林大潍,林大潍向他们做了个请暂缓的手势,慢慢转过身,向着站在那里的方孟敖和那排飞行员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才让法警挽着向庭外走去。 “反对!坚决反对!”曾可达终于醒过神来,对法官大声喊道,“法庭如此判决显系枉法!本公诉人代表国防部表示强烈反对!” 法官拿起了刚才接电话的记录递给书记员,小声道:“给他看看。” 书记员拿着记录走到曾可达身边递了过去。 曾可达接过记录,看了几行,脸色立刻凝重了。 一个声音,是那个他无限崇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日之判决,是我的意见。请转告曾可达同志,希望他不要反对。蒋经国” 第6章三个领导 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国防部为用兵中枢,因此各部各局都集中在一栋大楼里,便于电讯密文能尽快在各个部门之间传递衔接,呈交筹划。 唯一的例外是这个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在大楼里,不与其他部局直接往来,单独设在大楼后院绿荫掩盖的一栋二层小洋楼里。仅此也能看出,它虽然名义上仍属国防部之下辖局,而且还是“预备干部”局,其地位却令其他部局侧目相看。 曾可达把车停在国防部大楼前院,徒步绕过大楼,便看到了后面这片院子。每到此处,他和他的同志们都会自觉地轻身疾步走过那段只有建丰同志的专车可以使用的水泥车道,去往那栋小楼。这不只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还有由衷的体谅。建丰同志在工作,而且往往是在同一时间处理完全不同的几件工作,他需要安静。 大楼距小楼约两百米,沿那条水泥车道,每五十米路旁竖一伞亭,每个伞亭下站着一个身着无领章、无军帽、卡其布军服的青年军人,四个口袋的军服和腰间别着的手枪能看出他们皆非士兵,却看不出他们的官阶职衔。 曾可达轻身快步,每遇伞亭都是互相注目,同时行礼,匆匆而过。 来到楼前,登上五级石阶,门口的青年无声地引着曾可达进入一层门厅。 门厅约一百平方米,无任何装饰,一左一右只有两条各长五米的木条靠背坐凳对面摆着。最为醒目的是坐凳背后同样长的两排衣架,上面整齐地挂着一套套无领章的卡其布军服,下面摆着一双双黑色浅口布鞋,墙上钉着一个个帽钩。曾可达很熟悉地走到贴有他姓名的一套军服前,先取下军帽挂上帽钩,接着脱下自己的少将官服。引他进门的青年接过他的少将服,曾可达轻声说了一句“谢谢”。换上了自己那套无领章卡其布军服,弯腰解了皮鞋上的鞋带,换上了自己的那双布鞋。这才独自走向门厅里端的楼梯,轻步而快速地拾级而上。 楼梯尽头上了走廊,正对便是双扇大门,敞开着,一眼便能看到门内和一层相同是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与一楼不同的是,这里只三面挨墙的窗前摆有长条靠背木凳,厅中更显空阔,而正对走廊这两扇大门的大厅内室那两扇虚掩的大门便赫然在目,以致内室大门边的一张值班桌和桌前的值班秘书更显醒目。 看到站在大厅门口的曾可达,值班秘书便在桌前一笑站起,点了下头。 曾可达轻步走进大厅,走到值班桌前以目默询。 那值班秘书示以稍候,桌上有一电话不用,却走到内室大门那一侧小几上的另一部电话前,拿起了话筒:“报告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到了。” 少顷,他将电话向候在那里的曾可达一伸,曾可达轻步走了过去,接过了电话,放到耳边,习惯地往电话机上方贴在墙上的一张白纸望去。 白纸上是建丰同志亲笔书写的颜体。上方横排写着“我们都是同志”,下方左边竖行写着“事忙恕不见面”,下方右边竖行写着“务急请打电话”。 “曾可达同志吗?”话筒里的声音是一个人的,传到曾可达耳边却像有两个声音——原来比话筒的声音稍慢半拍,说话人的真声透过虚掩的大门隐约也能听到。 曾可达的目光不禁向虚掩的门缝里望去,恰恰能看到那个背影,左手握着话筒,右手还在什么文件上批字,心里不知是一酸还是一暖,肃然答道:“是我。建丰同志。” “对方孟敖及其大队的判决,不理解吧?” “我能够理解。建丰同志。” “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还是真正理解了?” 曾可达沉默了,他们回答建丰同志问话允许沉默、允许思考。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话筒里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曾可达不禁又向门缝望去,背影的右手在堆积的文件中翻着,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认真阅看。 “报告建丰同志。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曾可达由衷地说真话。 “说说哪些不理解。”那背影左手拿着话筒,头仍然低着,在看文件。 “是。应不应该炸开封是一回事,方孟敖不炸开封是另外一个性质。” “什么性质?” “至少有倾向共产党的性质。” “还有哪些不理解?” “中统徐铁英那些人明显是受了方步亭的影响,他们背后有交易。” “还有吗?” “涉嫌通共的案子,又掺入了腐化的背景。这都是我们要坚决打击的。” “还有吗?” “报告建丰同志,暂时没有了。” 这回是话筒那边沉默了。曾可达从门缝望去,背影用铅笔飞快地在文件上写字,接着把铅笔搁在了文件上。这是要专心对自己说话了。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话筒上。 “一个问题,从两面看,你是对的。关键是什么才是问题真正的两面。《曾文正公全集》,最近温习到哪一段了?” “最近主要在读曾文正公咸丰四年至咸丰六年给朝廷上的奏折。” “还是要多看看他的日记,重点看看他读《中庸》时候的日记。很重要。曾文正一生的功夫都化在‘执两用中’上。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极端,走哪个极端都会犯错误。执两端用中间,才能够尽量避免错误,最接近正确。” “是。校长的字讳就叫‘中正’,学生明白。” “说方孟敖吧。如果从左端看他,是共产党;如果从右端看他,是方步亭的儿子。能不能不看两端,从中间客观地看他?既然党员通讯局和保密局的调查结论能证实他没有通共嫌疑,就不应该主观地说他是共产党。在这方面还是要相信党通局和保密局。如果真调查出他是共产党,因为拿了他家的钱就说他不是共产党,徐铁英不会干这样的事;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没有人敢干这样的事。当然,经过调查他并不是共产党,徐铁英还有好些人就会收他家的钱。但这些都和方孟敖本人无关。” “建丰同志,会不会有这种情况?那就是方孟敖确实是共产党发展的特别党员,只是由于共党有意长期不跟他联系,不交给他任务,而是到最要紧的时候让他驾机叛飞?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也是我的担心。” “任何直觉都能找到产生这个直觉的原点。你这个直觉的原点是什么?” “报告建丰同志,我这个直觉的原点就是方步亭身边那个副手,央行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因为这三年来外界跟方孟敖有直接联系的只有这个人。三年多了,他一直借着修好方家父子关系的名义跟方孟敖来往,可方家父子的关系并没有缓和,崔中石却成了方孟敖的好朋友。这很像共产党敌工部的做法。我建议对崔中石的真实身份进行详细调查。” 7月傍晚的六点多,天还大亮着,崔中石所坐的这处酒家和窗外秦淮河就都已霓虹闪烁,灯笼燃烛了。已无太平可饰,只为招揽生意。 正是晚餐时,崔中石在下午四点多已经吃过了,便还是那一盏茶,占着一处雅座,伙计都已经在身边往返数次了,皮笑眼冷,大有催客之意,也是碍于他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只望他好马不用鞭催,自己离开。 歌台上一男一女已经唱了好几段苏州评弹,已到了豪客点唱之时,那伙计见崔中石又不点餐,还不离开,听评弹倒是入神,再也忍他不住,佯笑着站在他身边:“先生赏脸,是不是点一曲?” 崔中石眼角的余光其实一直注意着窗外那辆黄包车,这时那辆黄包车已从街对面移到了这处酒家前,隔窗五步,显然是在就近盯梢了。 崔中石从公文包里先是掏出了一沓法币,还在手中,那伙计便立刻说道:“请先生原谅,敝店不收法币。” 崔中石像是根本就没有付法币之意,只是将那法币往桌上一摆,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沓美金。 那伙计眼睛顿时亮了。 崔中石抽出一张面值十元的美金:“点一曲《月圆花好》,要周璇原唱的味道。” 那伙计立刻接了美金:“侬先生好耳力,敝店请的这位外号就叫金嗓子,唱出来不说比周璇的好,准保不比周璇的差。”立刻拿着美金奔到柜台交了钱,柜台立刻有人走到唱台,打了招呼。 弹三弦那位长衫男人立刻弹起了《月圆花好》的过门,那女的还真有些本事,把一副唱评弹的嗓子立刻换作了唱流行的歌喉: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崔中石显然是真喜欢这首歌,目光中立刻闪出了忧郁的光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二楼,曾可达所站的大厅和内室门缝里的灯这时也都扯亮了。本应是晚餐的时间,建丰同志的电话指示正到了紧要时,曾可达一边礼貌地嗯答着,以示专注,目光却看见值班桌前那秘书又看了一次表,向他做了一个虚拿筷子吃饭的手势,示意该提醒建丰同志用餐了。曾可达严肃地轻摇了摇头,那秘书无法,只好埋头仍做他的公文。 “党国的局势糟到今天这种地步,关键不在共产党,而在我们国民党。从上到下,几人为党,几人为国,几人不是为己?共产党没有空军,我们有空军,可我们的空军竟在忙着空运走私物资!能够用的竟没有几个大队。像方孟敖这样的人,以及他培养的实习航空大队,材料我全看了。无论是飞行空战技术,还是纪律作风,在空军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这样的大队却被侯俊堂之流一直压着,要不是开封战役一时无人可调了,方孟敖和他的大队还在闲置着。要说共产党看不上他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看上他才是正常的。优秀的人才我们自己不用嘛。” “是。像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没有及时发现、及时发展,我们也有责任。可现在要重用他们隐患太大。请建丰同志考虑。” “什么隐患?就你刚才的那些怀疑?” 曾可达一怔,还在等着连续的发问,话筒里却静默了,便赶紧回道:“我刚才的怀疑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这次建丰紧问道。 曾可达有些犹疑。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忌。” “是,建丰同志。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显然不宜派作空战了。现在派他们去北平调查走私贪腐并负责运输物资,肯定不会出现空军走私的现象。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贪腐,方步亭才是幕后的关键人物。方孟敖再不认父亲,以他的为人会不会查他的父亲,我有疑问。还有,校长和建丰同志都教导我们,看一个人忠不忠首先要看他孝不孝。天下无不是的父亲,我们可以查方步亭,他方孟敖不能查自己的父亲。我承认这个人是空军王牌,也敢作敢当,才堪大用。但对他十年不认父亲的行为我不欣赏。” 话筒那边沉默了。 曾可达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抑制住了刚才激动的情绪,小声地说道:“我说的不对,请建丰同志批评。” “你说得很对。年轻人总有任性的毛病,我就曾经反对过自己的父亲嘛。” “对不起,建丰同志,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应该是这个意思。” 曾可达额头上的汗终于冒出来了。 “人孰无过,过则无惮改。我当时不认父亲是真正的少不更事。方孟敖不同,他不认父亲是是非分明。‘8·13’日军轰炸我上海,方步亭抛妻弃子,一心用在巴结宋、孔两个靠山上,把他们的财产安全运到了重庆,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死于轰炸。方孟敖亲眼看着母亲和妹妹被炸死,那时他也就十七岁,还要带着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弟弟,流落于难民之中。换上你,会认这个父亲吗?” 曾可达一边流着汗,一边是被真正震动了。建丰同志这样动情已是难见,这样详细地去了解一个空军上校的身世更显用心之深。这让他着实没有想到,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对方孟敖的调查我很不深入,我有责任。” “我说过,很多地方我们确实应该向共产党学习。譬如他们提出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同意你的自我批评。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都还没吃饭,先去吃饭吧。吃了饭好好想一想,方孟敖和他的大队应不应该用,怎么用。” 曾可达两腿一碰:“建丰同志,我现在就想听你的指示。立刻着手安排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的改编,部署他们去北平的工作。” “也好。我没有更多的指示。记住两句话: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昨天北平的学潮还只是一个开始,局势很可能进一步恶化,甚至影响全国。联席会议已经决定,要成立调查组,去北平深入调查。成员里你是一个,还有徐铁英。你们能够对付共产党,可都对付不了方步亭。他的背后是中央银行,是财政部。因此,用好方孟敖是关键。” “是!”曾可达两腿又一碰。 “还有,我同意你的建议。对那个崔中石做深入调查。” 秦淮酒家,崔中石依然静静聆听着重复的旋律。按当时点歌的价位,一美金可点一曲评弹。崔中石给的是十美金,却只点那首《月圆花好》,同一首歌得唱上十遍,别的食客如何耐烦?眼下已不知是唱到第几遍的结尾了: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各处已有烦言啧啧,崔中石依然端坐,那伙计不得已趋了过来:“这首歌已经唱了三遍了。侬先生可否换听别的曲子?拜托拜托……” 崔中石拿着公文包站起来:“不点了,还有七美金也不用退了。”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那伙计鹜趋般跟着:“侬先生走好。我替侬先生叫车。” 崔中石在门口站住了:“是不是还想要小费?” 那伙计只得站住了:“哪里,哪里。” 崔中石:“那就忙你的去。”走出门去。 秦淮酒家门外,那辆黄包车居然拉起了,站在那里望着出现在门口的崔中石。 崔中石坦步向那辆黄包车走去:“去金陵饭店。多少钱?” 黄包车夫:“先生上车就是,钱是小事。” 这是直接交上锋了。 崔中石:“你一个拉车的,钱是小事,什么是大事?” 那黄包车夫毫不示弱,也并无不恭:“您坐车,我拉车,准定将先生您拉到想去的地方就是。” “好。那我不去金陵饭店了。”崔中石坦然上车,“去国民党中央通讯局。” “听您的。请坐稳了。”那车夫还真不像业余的,腿一迈,轻盈地便掉了头,跑起来不疾不徐,又轻又稳。 “我说了去中央通讯局,你这是去哪里?”崔中石在车上问道。 那车夫脚不停气不喘:“中央通讯局这时候也没人了,我还是拉先生您去金陵饭店吧。” 崔中石不再接言,身子往后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急剧思索。 那车夫又说话了:“先生您放心好了。大少爷的病全好了,下午六点就出了院,过几天可能还会去北平,家里人可以见面了。” 崔中石的眼睁开了,望着前面这个背影:“你认错人了吧?” 那车夫:“我认错人没有关系。先生您不认错人才要紧。”加快了步子,拉着崔中石飞跑起来。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 所谓荣军招待所是蒋介石笼络嫡系以示荣宠的重要所在,一般都是中央军派往各地作战的黄埔将校入京述职才能入住。当然,像国民党后来成立的空军航校毕业而升为将校的军官也能入住。 一个多小时前还是阶下囚,一个多小时后便成了座上宾。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这时就被安排住进了这里。 他们都洗了澡,按各人的号码发换了崭新的衬衣短裤,只是外面那套飞行员服装现成的没有,依然脏旧在身。一个个白领白袖,容光焕发,外衣便更加显得十分不配。 由一个军官领着,将他们带到吃中灶的食堂门口。那个领队军官喊着队列行进的口号,方孟敖和飞行员们却三两一拨散着,你喊你的口号,我走我的乱步,不伦不类进了食堂。 中灶是四人一席,飞行队二十人便是五席,一席四椅,四菜一汤,还有一瓶红酒,都已摆好。却另有一席只在上方和下方摆着两把椅子,显然是给方孟敖和另外一个人准备的。 那军官接有明确指示,尽管对这群不听口令的飞行员心中不悦,脸上还得装出热情:“大家都饿了。这里就是我们革命荣军自己的家。上面有指示,你们一律按校级接待。中灶,四人一桌,请随便坐。” 二十双眼睛依然聚在门口,同时望着方孟敖。 那军官:“方大队长是单独一桌,等一下有专人来陪。同志们,大家都坐吧!方大队长请。” 方孟敖望着那军官:“军事法庭已经判决,我们都解除了军职。你刚才说按校级接待,一定是听错指示了。麻烦,再去问清楚。免得我们吃了这顿饭,你过后受处分。” 那军官依然赔着笑:“不会错,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指示。” 方孟敖:“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说他们都是校级军官?” 那军官一愣:“这倒没说。方大队长……” 方孟敖不再为难他,立刻转对飞行员们:“都解了军职了,就当是预备干部局请客。吃!” 一哄而散,各自抢桌,乱了好一阵子,才分别坐好。 方孟敖走到自己那张桌前,却没坐下。手大,伸出左手拿起了桌上的碗筷杯子勺,同时还夹起那瓶红酒;右手抄起那把椅子,向陈长武这桌走来:“让个位。” 陈长武高兴地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准备移向左边与另一个飞行员并坐,给方孟敖单独留下一方。 方孟敖一只脚钩住了陈长武椅子下的横梁:“不愿跟我坐呀?” 一天之间,由死到生,原就准备当新郎的陈长武这时更是将这位队长兼教官视为嫡亲的兄长,放开随意才是真正的亲切,当即答道:“我也不跟你结婚,坐一起谁是谁呀?” 哄堂笑了起来。 “Shit!”方孟敖十多天没用的“专骂”这一刻脱口而出。 飞行员们更高兴了。谁都知道自己的教官队长当年跟陈纳德飞虎队的美国飞行员们都是英语对话,都是互相骂着这个单词。平时上课或实习飞行,方孟敖对他们总是在批评和表扬之间才用这个专骂。今日听来,分外亲切。 “那么多漂亮大学生追我,我还得挨个挑呢,轮得上你陈长武?给我坐下吧。”方孟敖脚往下一钩,陈长武那把椅子被踏在地上,接着对飞行员们,“那张桌上的菜,谁抢着归谁。” 五张桌子都去抢菜了,其实是一桌去了一人。方孟敖那张桌子上四菜一汤刚好五样,那四张桌子都抢到了一个菜,反倒是陈长武这张桌子只端回了一碗汤。 有“专人来陪”的那张桌子只剩下了一套餐具和一把空椅子。 刚才还乱,坐定后,用餐时,这些飞行员们立刻又显示出了国民党军任何部队都没有的素质来。 ——开红酒,熟练而安静。 ——倒红酒,每个杯子都只倒到五分之一的位置。 ——喝红酒,每只手都握在杯子的标准部位,轻轻晃着。每双眼睛都在验看着杯子里红酒挂杯的品质。接着是几乎同步的轻轻碰杯声,每人都是抿一小口。 放下杯子,大口吃菜了,还是没有一张嘴发出难听的吞咽声。 那个引他们来的招待所军官被这些人热一阵冷一阵地晾在一边,好生尴尬。再也不愿伺候他们,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便是一愣,接着迎了过去。 尽管未着将服,还是一身凛然——曾可达身穿那件没有领章的卡其布军服,脚穿浅口黑色布鞋大步来了。 在门外,曾可达和那军官都站住了。 里面竟如此安静,曾可达望向那军官,低声问道:“情绪怎么样?” 那军官可以发牢骚了,也压低着声音:“一上来就较劲,把为您安排的那桌菜给分了。这下又都在装什么美国人。不就是一些开飞机的嘛,尾巴还真翘到天上去了。曾将军,我们荣军招待所什么高级将领没接待过,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夹生饭’。” 曾可达苦笑了一下:“我也没见过。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撤走,在外面布岗,任何人不许接近。” “是。”那军官立刻应了,同时挥手,带着站在门口的几个军人飞快离去。 刚才还是那个招待所的军官尴尬,这下要轮到曾可达尴尬了。 他一个人走进那门,站住了,身上穿着不是军服的军服,脸上带着不笑之笑,再无法庭上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十分平和地扫望着各张桌子正在用餐的飞行员们。 飞行员们却像约好了,无一人看他,各自喝酒吃饭。 曾可达最后把目光望向了方孟敖。 只有方孟敖的眼在看着站在门口的曾可达,可望向他的那双眼立刻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目空一切!那双眼望着的是自己,而投射出来的目光包含的却是自己这个方向背后的一切,自己只不过是这目光包含中的一颗沙粒或是一片树叶。 ——这是无数次飞越过喜马拉雅山脉,能从毫无能见度的天候中找出驼峰峡谷的眼;这是能从几千米高空分清哪是军队哪是百姓的眼;这是能对一切女人和孩子都真诚温和,对一切自以为是巧取豪夺的男人都睥睨不屑的眼。因此这双眼透出的是那种独一无二的真空,空得像他超万时飞行的天空。 刚才还都在低头喝酒吃饭的飞行员们也都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方孟敖,又悄悄地望向曾可达。大家都在等着,自己的教官队长又在咬着一架敌机,准备开火了。 那架敌机显然不愿交火。曾可达信步走到原来为他和方孟敖安排的那张桌子边,搬起了那把空椅,顺手又把桌上的碗筷杯子拿了,接着向方孟敖这桌走来。 走到方孟敖对面的方向,也就是这一桌的下席,曾可达对坐在那里的飞行员说道:“辛苦了一天,我也没吃饭。劳驾,加个座,好吗?” 居然如此客气,而且甘愿坐在下席,这些汉子的刚气立刻被曾可达软化了不少。那个飞行员也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跟左边的并坐,把自己的位置给曾可达让了出来。 “看起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方孟敖把筷子往桌面上轻轻一搁,“预备干部局准备怎么处置我们?请说吧。” “没有处置。但有新的安排。”曾可达立刻答道,接着是对所有的飞行员,“大家接着吃饭。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我一句话也不说。”说到这里拿着手里的空杯准备到一旁的开水桶中去接白开水。 斜着的红酒瓶突然伸到了刚站起的曾可达面前,瓶口对着杯口。 端着空杯的曾可达站在那里,望着瓶口。 握着酒瓶的方孟敖站在那里,望着杯口。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二人,望向两手接近处的瓶口和杯口。 那个声音,从电话里和门缝里先后传出的声音又在曾可达耳边响起:“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用好方孟敖才是关键……” 曾可达把杯口向瓶口迎去,方孟敖倒得很慢,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慢慢满了! 曾可达端着满满的那杯酒,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 方孟敖把自己的酒杯立刻倒满,一口喝干,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了,放在桌面,坐下去,不看曾可达,只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酒。 其他目光都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不再犹豫,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第三口才将一杯酒喝完。脸立刻就红了。 方孟敖这才又望向曾可达,目光也实了——这不是装的,此人酒量不行,气量比酒量大些,至少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 因此待曾可达再将酒杯伸过来时,方孟敖接过了酒杯:“对不起,刚才是忘了,坏了你们的规矩。长武,曾将军要遵守‘新生活运动’,不抽烟,不喝酒。帮忙倒杯水去。”将空杯递给陈长武。 陈长武接过杯子立刻向一旁的开水桶走去。 曾可达说了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的,还真信守言诺,不说话,只看着方孟敖。 陈长武端着白开水来了,竟是将杯子洗干净后,盛的白开水,用双手递给曾可达。 曾可达接水的时候,望着陈长武的眼光立刻显露出赏识,是那种对可以造就的青年人的赏识,就像赏识手中那杯没有杂质的白开水。 第7章金陵饭店 金陵饭店209房间。 这里也有两杯白开水,两个青年人。一杯白开水摆在一个坐着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开水拿在一个站在临街靠窗边青年人的手里。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头上都戴着耳机。 一台新型美式的窃听器赫然摆在隔壁靠墙的大桌上。 曾可达安排的两个青年军特工已经安排就绪,等着监听隔壁房间崔中石的一举一动。 “来了。”窗前那个青年人轻声说道。 “OK!”坐在窃听器前的青年人轻声答着,熟练地轻轻一点,点开了窃听器的按钮开关。 窃听器上方两个平行转盘同时转动了。窃听器前那个青年同时拿起了速记笔,摆好了速记本。 隔壁210房间。 里边的门锁自己转动了,显然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 门轻轻推开了,崔中石走了进来。 没有任何进门后的刻意观察,也没有任何在外面经历过紧张后长松一口气的做作。崔中石先是开了壁橱柜门,放好了公文包,接着是脱下西装整齐地套在衣架上挂回壁橱中,再取下领带,搭到西装挂衣架的横杠上,把两端拉齐了。关上壁橱门,走进洗手间。 209房间,窃听录音的那个青年人耳机声里传来的是间歇的流水声,很快又没了,显然隔壁的人只是洗了个脸。果然,接下来便是脚步声。 突然,这个青年一振,站着的青年也是一振。他们的耳机里同时传来隔壁房间拨电话的声音。窃听的青年立刻拿起了速记笔。 “碧玉呀。”隔壁房间崔中石说的竟是一口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 “侬个死鬼还记得有个家呀?”对方俨然是一个上海女人。 速记的那支笔飞快地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晚8:15分崔给北平老婆电话。 而此时隔壁210房间内,崔中石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其实是完全变回了崔中石自己,一个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烦地在听着对方轻机枪般的唠叨: “三天两头往南京跑,养了个小的干脆就带回北平来好了。” “公事啦。你还好吧?两个小孩听话吧?” “好什么好啦。米都快没了,拎个钞票买不到菜,今天去交学费了,学校还不收法币,屉子里都找了,侬把美金都撒到哪里去了?” 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连接隔壁房间的墙,像是透过那道墙能看见那架硕大的窃听器。 “都告诉你了嘛,就那些美金,投资了嘛。” “人家投资都住洋楼坐小车,侬个金库副主任投资都投到哪里去了……” “我明天就回北平了。”崔中石打断了她的话,“有话家里说吧。”立刻把电话挂了。 209房中,速记笔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依然在进行着气氛微妙的饭局。 一张上面印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头、下面盖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印的文件摆在那张铺有白布的空桌面上,十分醒目。 方孟敖和曾可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这张空桌前。方孟敖依然坐在上席,身子依然靠在椅背上,目光只是远远地望着桌面上那份文件;坐在他对面下席的曾可达一直盯着他,忍受着他这种“目无党国”的面容。因为文件下方赫然有“蒋经国”的亲笔签名! 那五桌,杯盘早已干净,仍然摆在桌上,飞行员们都坐在原位鸦雀无声,远远地望着方孟敖和曾可达那张空桌,望着对坐在空桌前的方孟敖和曾可达。 “你的母亲死于日军轰炸。经国局长的母亲也死于日军的轰炸。他非常理解你。托我向你问好。”曾可达从这个话题切进来了。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只有孩童才有的那种目光,望了一眼曾可达,又移望向文件下方“蒋经国”三个字上。 有效果了。曾可达用动情的声调轻声念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经国局长还说了,对你不原谅父亲他也能理解。”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的座椅上,方步亭的眼中一片迷惘。 谢培东在接着念南京央行总部刚发来的密电:“……该调查组由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曾可达、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长兼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徐铁英五人组成。具体稽查任务及此后北平物资运输皆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所派之青年航空服务队执行。队长特简空军笕桥航校原上校教官方孟敖担任。央行北平分行午鱼北平复电称其与‘七五事件’并无关联,便当密切配合,接受调查,勿稍懈怠。方经理步亭览电即复。央行午鱼南京。” 谢培东拿着电文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的椅子本就坐北朝南,这时深深地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南方。 谢培东把电文轻轻摆到方步亭桌前,说道:“踹被窝还是踹到我们身上了。可叫儿子来踹老子,那些人也太不厚道了……” 方步亭本是看着窗外,突然掉头望着谢培东:“你不见孟敖也有五年了吧?” 谢培东望着方步亭怪怪的目光:“五年多了。” “终于能见面了嘛,大不了死在一堆。”方步亭竟浅然一笑,“这个高兴的消息,先不要让木兰他们知道。看看孟韦吃完饭没有,叫他上来。”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曾可达依然在传达着经国局长的指示: “一、这是叫你们去反贪惩腐;二、除了运输物资不给你们派作战任务;三、牵涉到你父亲,对事不对人。建丰同志这三条指示你没有理由拒绝。”曾可达尽量态度诚恳但语气已经透着严肃,“还有,你不是十分关心你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吗?他们报考航校,三年学习,三年训练,难不成叫他们就这样回家吧?这么多青年的前途,你丝毫不替他们考虑?” 方孟敖:“这个文件你可以宣布。他们都应该有前途。只请宣布的时候,先不要念关于我的任命。” 曾可达终于有些急了:“你不当队长就没有必要成立这个大队。他们也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安排。特种刑事法庭的判决可是等候处置。” 方孟敖只望着他。 曾可达又缓和了语气:“我知道,经国局长也知道,上面都知道。你是抗日的功臣,飞驼峰死了那么多人,你的命是捡回来的。越是过来人,越该多为他们这些青年想想嘛。” 方孟敖:“你让我想了吗?” 曾可达这才醒悟到自己又犯了性急的毛病,同时也看到了转圜的余地,当即说道:“好。我先向他们宣布。对了,你的家人还是关心你的。那个崔副主任就一直在为你的事说情。他住在金陵饭店,还没有走。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看他。” 方孟敖站起来:“曾将军,打了十几天交道,我还一直没给你行过礼呢。”说着双腿一碰,向曾可达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曾可达一是没有想到,二是便服在身,回礼的时候便大大地没有方孟敖标准。 所有的飞行员眼睛都亮了。 方孟敖却已经大步向门口走去。 飞行员们的目光又都迷惘了。 金陵饭店209房间里。 “来了。”临街窗口那个青年人向桌前监听的那青年轻轻唤道。 从209房的窗口向下望去,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金陵饭店大门口,方孟敖从后座车门下来,向大门走去。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走进这道门的是方孟韦。 脱了警服,换了便服,方孟韦便显出了二十三岁的实际年龄,在父亲面前也就更像儿子。 方步亭这时已经坐到办公桌对面墙边两个单人沙发的里座,对站着的方孟韦:“坐下。” 方孟韦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斜着身子面对父亲坐下了。 这回是方步亭端起紫砂壶给儿子面前的杯子里倒了茶。方孟韦双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发现父亲又给另外一个空杯也倒了茶,便说道:“我叫姑爹上来?” 方步亭:“他忙行里的事情去了。” 方孟韦:“另有客人来?” 方步亭望着儿子:“是呀。我们方家的祖宗要回来了。” 方孟韦倏地站起,睁大了眼望着父亲:“大哥要回来了?” 方步亭:“今天还回不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吧。” “崔叔办事就是得力!”方孟韦由衷地激动,“爹,我看他还是自己人。” “我也愿意这样想啊。”方步亭沉重的语调立刻让方孟韦的激动冷却了好些,“崔中石是自己人,又把你大哥救出来了,你大哥还能回心转意认我这个父亲。快六十了,部下又忠实,两个儿子又都能在身边尽孝,你爹有这样的福气吗?” 方孟韦挨着沙发边慢慢坐下了,等着父亲说出他不可能知道的真相。 方步亭:“想知道救你大哥的贵人是谁吗?” 方孟韦:“不是徐主任?” 方步亭:“小了些。” 方孟韦:“通讯局叶局长?” 方步亭:“叶秀峰如果管这样的事能当上中统的局长吗?” 方孟韦:“宋先生或者孔先生亲自出面了?” 方步亭:“你爹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在别人眼里我是宋先生、孔先生看重的人,究竟有多重,我自己心里明白。不要猜了,真能救你大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共产党,还有一种就是国民党里专跟老一派过不去的人。” 方孟韦的脸色慢慢变了,问话也沉重起来:“爹,救大哥的到底是谁?”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方步亭一字一顿说出了这个名字,“不只是救,而且是重用。对外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队长,实职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还有账目,他都能稽查。而这个账目就是崔中石在管。你现在应该明白,你爹为什么怀疑崔中石了吧?” 凉水浇头,方孟韦坐在那里好一阵想,却总是理不出头绪。 方步亭:“崔中石住在南京哪个饭店,哪个房间?” 方孟韦:“金陵饭店210房间。” 方步亭:“你先给徐主任去个电话,让他从侧面问问金陵饭店总机,崔中石回房没有,关键是你大哥现在去没去金陵饭店。记住,问话前先代我向徐主任道谢。” 方孟韦立刻站起来。 金陵饭店209房间,窃听器桌前戴着耳机的青年人一边高度专注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对话,一边在速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几行文字: 而在隔壁,210房间的桌上也摆有一沓纸。 崔中石坐在桌前用铅笔飞快地写着,同时嘴里说着其他的话:“你愿不愿意再干是你的事,谁也强迫不了你。但既然你问到我,我就再劝你一次,十年了,一直不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你又辞去职务不干,下面怎么办?没有了家,又没有了单位,除了开飞机,别的事你也不会干。总不能到黄浦江去扛包吧?别的不说,一天不让你喝红酒,不让你抽雪茄,你就受不了。” 方孟敖站在崔中石身侧,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着纸上的字;这时,面前的崔中石沉默了,他的内心独白却随着文字出现了: 以你的性格不会接受预备干部局的任命。 请示组织以前,你先接受这个任命。 用你自己的风格,接受任命。至关重要! ——质问我刚才的话,问我以往给你的钱是父亲的还是弟弟的! 方孟敖眉头蹙了起来,从来不愿说假话的人,这时被逼要说假话,他沉默了。 崔中石抬头望他,眼中是理解的鼓励。 与此同时,209房间内坐在桌前监听的青年的笔也停了,高度专注听着无声的耳机。 “我知道你每次带给我的红酒、雪茄都是你们方行长掏的钱!”方孟敖还是不说假话。 崔中石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这个时候只能让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风格”! 方孟敖接着说道:“我不会认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烟。美国人给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了老百姓手里。” “那我这三年多每次都来错了?”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气了,“事情过去十年了,抗战胜利也三年了。让夫人和小妹遇难的是日本人,毕竟不是行长。现在我们连日本人都原谅了,你连父亲都还不能原谅?” “日本人现在在受审判。可他呢?还有你们中央银行,在干什么?崔副主任,我们原来是朋友。如果我到了北平,不要说什么父子关系,只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你们真想我去?”方孟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不像他平时的风格了,可此时说出来还真是真话。 崔中石立刻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说得好! 方孟敖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好在他拿出了雪茄,擦燃了火柴,点着烟。火柴棍是那种饭店专有的加长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里,示意崔中石是否烧掉写有字迹的纸。 崔中石摇了一下头,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 209房间桌前的速记笔写出以下字样: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方步亭脸色十分严峻,眼睛已经盯住了桌上的专用电话:“不能让他们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给金陵饭店崔中石房间打电话。” 方孟韦:“用这里的电话打?” 方步亭:“我说话,当然用这里的电话。” 方孟韦立刻过去拿起话筒,拨号码。 金陵饭店209房间,耳机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桌前监听的那青年立刻兴奋紧张起来。那支速记笔的笔尖已经等在速记本上。 隔壁房间内。 崔中石目视着方孟敖,慢慢拿起话筒。 “是行长啊。”崔中石这一声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烟停住了。 方孟敖接着把头转向了窗外。 “是的。应该的。”崔中石接着捂住话筒压低声音,“他来看我了。是,在这里。我试试,叫他接电话?” 209房间,速记本上飞快显出以下字样: 接着那个监听青年耳机里传来砰的一声,一震,立刻对窗边那青年:“注意,方孟敖是不是走了?”接着凝神专注耳机里下面传来的声音。 耳机里,隔壁房间的电话显然并未挂上,却长时间沉默。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电话筒没有在方步亭的耳边,也没有搁回电话架,而是拿在他的手里,那只手却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门声他刚才也听到了! 十年了,儿子对自己的深拒,自己对父道的尊严,致使二人无任何往来,甚至养成了旁人在他面前对这层关系皆讳莫如深的习惯。像今天打这样的电话实出无奈,亦属首次。虽远隔千里,毕竟知道那个儿子就在电话机旁。打电话前,打电话时,方步亭闪电般掠过种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听说是自己的电话,这个儿子竟以这种方式离去。这一记摔门声,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窝捣了一拳! 方孟韦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失态!他想走过去,却又不敢过去,只听见父亲手中话筒里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国语依然在讲着话。 他忽然觉得,崔中石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不祥! 崔中石一个人仍然对着电话:“行长不要多心。没有的,不会的。接您电话的时候,孟敖已经在门边了。正要走,他早就说要走了……” 话筒那边还是没有接言。 崔中石只好说道:“行长,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挂电话了。我明天的火车,后天能回北平,见面后详细向您汇报。” 那边的电话这时挂了。 轮到电话僵在崔中石手里了,也就瞬间,他轻轻地把话筒搁回去。望了望临街的窗户,没有过去。无声地轻拿起桌上写有字迹的纸,走向了卫生间。 209房间内。 站在窗边那青年:“方孟敖上车了。” 速记笔写下了以下一行字样: 楼下传来了吉普车开走的声音,窗口那青年放下了撩起一角的窗帘,回头见桌前的青年正指着窃听器上的转盘。 转盘上的磁带剩下不多了。 窗口那青年轻步走到一个铁盒前拿出一盒满满的空白磁带,向窃听器走去。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外,跟随方孟敖的军人在院门外便站住了。 方孟敖一人走进中灶食堂的门,一怔。 他的二十名飞行员都换上了崭新的没佩领章的飞行服,戴着没有帽徽的飞行员帽,每人左胸都佩着一枚圆形徽章,分两排整齐地站在食堂中央,见他进来同时举手行礼。 方孟敖望着这些十分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所有的手还五指齐并在右侧帽檐边,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不忍再看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发现桌椅都已收拾干净,排在墙边。自己原来那张干净的桌布上,整齐地叠有一套飞行夹克服,一顶没有帽徽的飞行官帽。 曾可达还是那套装束,这时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就在刚才的一个小时,他传达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对这个飞行大队的信任,感动了这些青年。他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分发了军服,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佩戴了徽章。只是还没有宣读任命文件,必须等方孟敖回来。 但现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军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过去,自己穿上。经国局长的殷殷期待,这时全在曾可达的眼中,又通过曾可达分传在二十名飞行员的眼中。 方孟敖这时竟有些像前不久进门时的曾可达,孑立门边。 方孟敖的脚迈动了,牵着二十一双眼睛,走到那套军服边。 所有的空气都凝固了。 在一双双眼睛中,可以看见: ——方孟敖在穿军服。 ——方孟敖在戴军帽。 ——方孟敖在别徽章! “敬礼!”本就一直行着军礼,陈长武这声口令,使两排举着手的队列整齐地向左转了四十五度角,全都正面对着新装在身的方孟敖。 方孟敖两脚原地轻轻一碰,也只好向他们举手还礼。 南京京郊军用机场。 在当时,C-46运输机停在机场还是显得身影硕大。因此警戒在飞机旁的卫兵便显得身影略小。 一行车过来了,第一辆是军用小吉普,第二辆是黑色奥斯汀小轿车,第三辆是前嘴突出的大型客车。 三辆车并排在C-46的舷梯边停下了。 一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前门,身着飞行服的方孟敖出来了。 两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后门,左边曾可达,右边徐铁英,一个是少将军服,一个是北平警察局长的官服,同时出来了。 接着是大型客车的门开了,方孟敖大队的二十名飞行员下车列队,整齐地先行登上了舷梯,走进了飞机。 最后才有卫兵打开了小轿车的门,从前座出来的是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三十多岁,西装革履,却戴着厚厚的深度近视眼镜,有书生气,也有洋派气。 小轿车后座左边出来的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也一副西装革履,四十余岁,也戴着眼镜,却是墨镜,也有洋派气,却无书生气。 最后从小轿车后座右边出来的人却是一身中山装,五十有余,六十不到,领扣系着,满脸油汗,手中的折扇不停扇着。此人是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 北平“七五事件”民生物资调查组五人小组全体成员同机要飞往北平了。 曾可达显然不愿搭理那三个乘轿车者,跟方孟敖站在一起,虽不说话,阵营已然分明。 徐铁英倒是笑着迎前几步打了声招呼。 那三人也不知是因天热还是因心乱,一个个端严着脸,都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便被卫兵先行引上了舷梯。 徐铁英踅回到曾可达和方孟敖身边,却望了一眼炽白的太阳:“怎一个热字了得。” 曾可达:“放心,北平比南京凉快。警察局长也比联络处主任有风。” 徐铁英绝不与他较劲,转望向方孟敖:“孟敖啊,今天是你驾机,徐叔这条老命可交给你了。” 方孟敖有时也露出皮里阳秋的一笑:“徐局长是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一句就把徐铁英顶在那里,何况曾可达那张脸立刻更难看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徐铁英转圜的本事还是有的,“干了十几年了,就是怕坐飞机。” 方孟敖还是忠厚,确切说还是礼貌:“那徐局长就尽量往前面坐,后面晕机。” 徐铁英:“晕机倒不怕,就怕飞机掉下来。” 方孟敖那股不能忍受虚伪的气又冒出来了:“那就等着飞机掉吧,反正我能够跳伞!”说完径自走向舷梯。 曾可达这时望向了徐铁英:“怕也得走啊。徐局长请。” 直到这时,徐铁英才望向站在一边约五米处的青年秘书,是他在联络处的那个孙秘书,也换上了警服,提着一大一小两口皮箱走了过来。 曾可达在前,徐铁英在中,孙秘书提着皮箱在后,这才登上了舷梯。 一阵气流袭来,巨大的螺旋桨转动了。 曾可达稳步走进了机舱。 徐铁英却被气流刮得一歪,赶忙扶住舷梯的栏杆。 在他这个位置恰恰能看到驾驶舱里方孟敖驾机的侧影——他会跳伞吗?! 第8章和平抗议 在北平,像方步亭宅内那样的小洋楼屈指可数。真正气派排场舒适的住处便是清朝王公贵族遗存下来的府邸。1945年抗战胜利国民党接管北平,各军政机关第一件大事便是争占保存完好的府邸。和敬公主府就是当时北平保留完好的王府之一,被蒋介石嫡系的第十一集团军争到了,做了军部办公用地。 今天7月7日,恰好是日本侵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十一周年纪念日,国民党北平当局却不敢在这一天举行任何纪念活动。两天前镇压东北学生的戒严尚未完全解除,傅作义又公开声明不得再抓学生,这种半戒严状态便弄得军警宪特部门有些尴尬,学生们小群的集会抗议此起彼伏,而且都是和平集会,市民也都出来支持,北平警备司令部和北平市警察局只得各处设置路障,调一些消防车,把住重要的军政机关大门。 地处张自忠路的和敬公主府大门外便是这般状况。 一早,许多无处可归的东北流亡学生就来到了这条街上。上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学生自治会都组织了好些学生前来声援。 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十分紧张,调了好些人来守大门。 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学生全是静静地被阻在大门东大街方向一百米处的铁丝栅栏外。大门西大街道路却空空荡荡,未设路障,然而安排了重岗,路人不得通行。这显然是在清道,一定是有重要人物的车要从西边过来。 府邸的大门上赫然挂着一块“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的大牌,原来,今天入住这里的重要人物便是方孟敖的飞行大队。 如此尊荣的一座府邸,被北平市官员们安排给了方孟敖大队,规格之高,前所未有,与其说是巴结,不如说是害怕。 路障这边,军警们只是执着盾牌警棍,显然傅作义已经严令不许用枪械对付学生了。 路障那边,许多学生还纱布包头,绷带吊臂,这都是东北的学生。在他们身边、在他们身后则是佩着各大学徽章的北平学生。全都静默着,于无声处,不知何时乍起惊雷。 查看原图 在燕京大学人群里,谢木兰那张脸格外兴奋,她身边的女同学男同学也都显得比别处的学生兴奋激动。 “待会儿车一到,你敢不敢跳过去见你大哥?”一个女学生低声地问谢木兰。 周围的几双眼都望向谢木兰。 谢木兰心中有无数雀跃,偏要装作沉着,轻声说道:“到时候你们几个就把我举起来,我跳过去!” 商量时她们的目光闪烁着后视,声音压得这么轻显然不是怕路障那边的军警,而是怕站在她们后面的人听见。 几个女孩的身后,那双我们曾经见过的深邃的眼又出现了,就是7月5日夜晚在燕大附属医院玻璃大门后的梁经纶,他的身旁此刻还站着何孝钰,而谢木兰却只能站在前边的学生队伍里。 他显然看出了前边女学生们的倾向,侧头低声对身边的何孝钰说道:“告诉谢木兰她们,今天是和平抗议,不许跟军警发生冲突,不要在这里去认她大哥。” 何孝钰点了下头,好几个强壮的男学生立刻伸手拨开前面的人群,让她向谢木兰她们挤去。 梁经纶的眼随着何孝钰移去,那几个强壮的男学生又立刻向他靠紧,显然是在保护他。 谢木兰还在轻声给身边的女同学许着愿:“包在我身上,一定让我大哥给你们签名。” 立刻,她定住了。何孝钰已经挤到了她的身旁,轻轻推了她一下:“梁先生说了,你不能在这里认你大哥。听见没有?” “好扫兴。”谢木兰眼一闪,“是你说的,还是梁先生说的?” 何孝钰看出了她的坏,拉住她:“你自己去问吧。” 谢木兰立刻赖了:“我相信啦。待会儿我一定不去认,让你去认,好吗?” 何孝钰脸一下子红了,转身就要挤开。 谢木兰立刻又拉住了她:“我可什么也没说啊。好了,你守着我,我听话,还不行吗?” 何孝钰:“那就再不许说话。” 谢木兰使劲点着头,偏在这时一个军警隔着栅栏走到了她们对面,两眼逼视,警棍也指向了谢木兰她们。 “指什么指?有本事过来抓我啊!”谢木兰刚讲的不说话,这时又嚷了起来。 立刻好几个军警过来了。 何孝钰轻轻一拉谢木兰,自己挡在了她的前面。 谢木兰在她身后着急:“他们不敢抓我,让我到前面去。” 何孝钰仍然紧紧地挡着她。 那几个军警看见何孝钰立刻态度缓和了许多。这年头早就乱了,许多军政要员的子女偏也跟政府过不去,每次学生闹事,都少不了他们。眼前这女孩胸佩燕京大学徽章,清秀大气,谁知她会是哪位大人物的闺女?一个显然是带队的军警头目便不失礼貌地说了一句:“小姐,请叫大家遵守秩序。” “怎么还不来呀!”谢木兰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那条被军警隔离的马路前方。 南苑机场进入北平城区的路上,两辆军用三轮摩托开道。 后面的黑色小轿车里却只有司机,没有坐人,空空地跟着。 轿车后面那辆大客车里则坐满了人,而且还站着人。 大客车二十座,刚好能乘坐青年服务队的飞行员。可方孟敖不愿坐前面的轿车,便少了一座,一个队员挤到了前排副驾驶座上,让方孟敖坐在了大客车进门处的位子上。 可进门处还是握着扶手站着一个人,中山装穿得笔挺,满脸干瘦,眼袋是青的,牙齿是黑的,褶子里的笑全是官场的。这位就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北平市民政局长马汉山。 战火压城,市政早就荒废,一条路破烂不堪,也不维修,马汉山站在车内饱受起伏颠簸,还一脸的心甘情愿。方孟敖不愿坐小车,他便陪着上了大车。没有人让座,他更愿意站着。此人半生钻营官场,从不愿烧冷灶;每遇麻烦,便拼命补火,热灶烧得比谁都热,偏让他屡试屡灵,总能化险为夷。形成了习惯,再也不改,这次又是如此。 方孟敖的眼一直望着窗外,这时才转向了他:“马副主任、马局长,我们这些当兵的没必要让你这样陪着。还是坐到你的车上去吧。” “鄙人是专门来接方大队长的。你不坐,打死了我也不会去坐的。”马汉山一脸的诚恳。 “要不马局长坐我的位子,让我站站?”方孟敖做起身状。 “可别!”马汉山慌忙伸出一手,“方大队长要这样,鄙人就下车走路了。” “停车!”方孟敖喊了一声。 那司机也不知何事,猛地踩刹车。 马汉山一个趔趄,车骤然停了。 方孟敖:“开车门,马局长要下车走路。” 飞行员们都笑了,只是没笑出声来。 马汉山只是愣了一下,此人脸上无肉,脸皮倒是真厚,居然也跟着笑:“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方大队长真是个乐天派。开车吧,方大队长开玩笑的。” 那司机脸上的汗也出来了,踩动油门,轻轻启动——马局长坐自己这辆大车还是头一回,何况还站着。刚才那一脚刹车差点将局长闪倒,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虽然还在笑着,可回去后饭碗是否还能保住,心中着实忐忑。 车开到了和敬公主府大门西边约一百米处。 “停车!”这回是马汉山叫停车了。 司机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轻踩刹车,那车便往前又滑行了几米才停住。 马汉山凑到司机靠椅后弯腰往前望去。 远远地,大门东边路障的集会学生人群中突然打出了两条大横幅。 一条横幅上写着:“欢迎不轰炸开封的爱国空军!” 一条横幅上写着:“欢迎反贪腐的青年(清廉)服务队!” 马汉山眼珠子急速地转着,低声对那司机:“倒车,从后门进去。” “马局长。”方孟敖已经站在他背后了,“我们可是从来不走后门的。怎么,怕那些学生?” 马汉山直起身子,一脸的关心:“都是些东北闹事的学生,摆明了这是冲着你们来的。你们有任何闪失,都是我的失职。再说,方大队长和弟兄们都辛苦了,不管走哪个门,都得让你们赶紧洗了澡吃了饭先休息。” 方孟敖又弯下腰细看了一下远处的人群,笑了笑:“还真是冲着我们来的。不过横幅上明明写着‘欢迎’嘛。开过去。” 那司机好生为难,回头望向马汉山。 方孟敖不再搭理他们,径自去开了车门,向飞行员们:“起立!列队下车!” 他率先下了车。 飞行员们在车上就一边走着一边列队,跟着下了车。 方孟敖走在一边,二十人排成两行,一色的飞行夹克,阅兵式的步伐,青年航空服务队整齐地走过大门,向东边学生人群走来。 打着横幅的学生人群静悄悄的,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远远地望着这支没有帽徽领章的队伍向他们走来。 “敬礼!”方孟敖一声口令,二十一人同时举起右手,步列依旧,向渐行渐近的学生人群致敬。 军警们都闪到了两边,诧异而紧张地望着这支队伍。 学生人群激动起来了。 谢木兰跳了起来,几个女同学跟着跳了起来。 “木兰!”何孝钰立刻喊住了她。 谢木兰只得站住了,周围的同学也都站住了。 她们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其实何孝钰的眼也比刚才亮了许多。 一个女同学还是忍不住,凑在谢木兰耳边:“是领队的那个吗?” 谢木兰目光看着越走越近的大哥已经激动得答不出话了。 “是。”何孝钰轻声接言了,“不要再说话。”她的目光也早已定在方孟敖身上,像是在努力寻找自己儿时那个大哥哥的身影。 “立正!”方孟敖一声口令。 前行的队伍在路障前整齐地站定了。 “列成横队!”两行纵队很快地转列成了横队,依然两排,挺得笔直,面对黑压压的学生人群。 “敬礼!”方孟敖又是一声口令,和飞行员们同时向学生人群又行了个举手礼。 首先是女学生们,再也抑制不住,全都激动地鼓起掌来! 接着男生们反应过来了,一些人跟着拼命鼓起掌来! 方孟敖满脸流露出来的不是同情,而是同心,仿佛自己就是他们,大步向前迈了一步,脚前已是栅栏。 学生人群掌声慢慢停了,全都安静了下来。 方孟敖:“报告同学们!我们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是来调查‘七五事件’民生物资案的。我本人叫方孟敖,是青年服务队队长。他们,都是青年服务队队员。请认清我们胸前的徽章。凡是有情况反映的,可以找我们每一个人。” 路障对面学生人群中挤出一个高大身形的学生代表,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请问方大队长,你们会住进这座和敬公主府吗?” 方孟敖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那个学生代表:“这里原来住的是十一集团军的高官。今年4月以后改做了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就是他们,在这里面名曰办公,暗中贪腐!昨晚才为你们腾出来的。你们住吗?” 学生们显然有组织,很成熟,就一个人提问,所有人都只用目光等待方孟敖回答。这阵势更显出无形的力量。 有几双眼更是十分关注地在等着方孟敖回答。 一双当然是谢木兰的眼。 一双是何孝钰的眼。 她们的身后,是梁经纶那双深邃的眼。 方孟敖没有急于回答,回过头望向身后,高声喊道:“马局长呢?” 马汉山也是见过大阵仗的,知道今天躲不了了,也早已下了车,不近不远地跟在方孟敖队伍后边,这时正一个人站在路边军警们的旁边。 方孟敖叫了,马汉山只好故作镇静地走了过来,先对方孟敖笑了一下,接着主动地对学生们大声说了起来:“同学们!同学们!你们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人家方队长他们从南京开飞机过来,他们太辛苦了!所有的事情,不只是他们,鄙人,还有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请你们体谅,让方队长他们好好休息吧!大家先回去吧,回去吧!” 那个学生代表立刻激愤起来:“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马局长叫我们回哪里去?” “不要跟他说话!”学生中另有人高声喊道,“我们只跟方队长说话!” 很多学生同时喊了起来:“贪官走开!贪官走开!” 马汉山那张干瘦的黑脸更黑了。 军警们立刻紧张了,举着盾牌从两旁奔了过来。 那个为头的军警带着几个人站在马汉山身边。 方孟敖回头看着马汉山,又扫视了一眼那些军警:“现在是我在跟学生说话,你们能不能后退些?” 那些军警还真怕这位方大队长,面朝着学生人群真是退着,往后迈了几大步,拉开了距离。 马汉山便又只一个人站在方孟敖身边了。 知道方孟敖有话要说,学生们慢慢又安静了下来。 方孟敖对马汉山:“马局长,这个院子是不是都是给我们住的?” 马汉山咽了口唾沫:“是的。整个院子就一块牌子,全是你们青年服务队的。当然,还有我们调派来为你们服务的后勤人员……” 方孟敖笑了:“这么大一座公主府,就住我们二十一个人,太冷清了吧。还有,我们也不需要你们派什么后勤人员。也好,既然北平市把这个院子划归我们住了,我们就有权安排了。”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望向了学生人群。 一个个头上还包着纱布的脸。 一个个手臂上还吊着绷带的脸。 一双双审视、期待、渴望,当然也还有些怀疑的眼。 突然,方孟敖的心震动了一下! 他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那双眼闪耀着亲情激动和无比的热烈——谢木兰的眼! 接着方孟敖又看见了另一双似曾相识的眼,也有亲情只是更含蓄些,也有激动只是更收敛些——何孝钰的眼! 两双美丽的大眼! 方孟敖已经猜着了几分,这就是十一年前自己的亲表妹和形同妹妹的那两个小姑娘!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闪出了只有他这个王牌飞行员和真男人才有的目光,就像在万里夜空飞行看见闪亮的星星那般的目光! 但他没有注意到,另有一双仿佛隐藏在更远夜空暗星般的眼特别专注地捕捉到了他刚才流露的眼神——这便是梁经纶的眼。 毕竟不是交流时,方孟敖向谢木兰、何孝钰眨了下眼,转望向了那个学生代表:“你们估算一下,这里可以住多少人。安排你们没有住处的东北同学住进去,尽量多住些人。” “这可不合适!”马汉山急着嚷了起来,“北平市政府不会答应的。” 方孟敖只斜了他一眼,一个人向和敬公主府大门走去,对站在那里的持枪卫兵:“这里我接管了。听口令,立正!跑步走!” 那几个卫兵是警备司令部派的,不归马汉山管,但都知道方孟敖的来头,这时见他威风凛凛,竟十分听从口令,并腿敬礼,整队跑离了大门。 方孟敖又大步走到了东边的路障旁,对着学生们:“同学们,刚才你们问我,我们会不会住这个公主府。现在我正式回答你们,不住!刚才我也听到了,东北来的同学们还没有住处,现在我代表青年服务队,把这个院子让给东北的同学们住!” 学生人群立刻沸腾了! 太激动了,便有学生不再守纪律,带头喊起了口号: “进步青年万岁!” “青年(清廉)服务队万岁!” 方孟敖已经走到带队的军警头目面前:“搬开路障,让学生住进去。” 那军警头目好生为难:“方大队长……” 方孟敖:“你们的徐局长跟我同机来的,有事我担着。搬路障!” “是!”那军警头目双腿一碰,“报告方大队长,方副局长也是我的上级……” 这就是想套近乎了,方孟敖打断了他:“搬吧。” 那军警头目又答了一声,立刻指挥军警们去搬路障。 人声鼎沸,方孟敖也立刻转过身向队员们:“跑步上车!” 两列队伍同时后转,横队变成了直队,整齐地向西边停着的大车跑去。 马汉山身材精瘦,立刻跟着跑去。 口号声在他们身后喊得更响了。 “大哥万岁!” 虽然人声鼎沸,方孟敖还是听到了这声无比激动的呼喊,跑步中侧过身子,立刻搜寻到了在人群中跳跃的谢木兰,抛去一个美国式的挥手礼。 更多的女生同声喊道:“大哥万岁!” 路障搬开了,许多学生,尤其是女生,激动地喊着,试图追上方孟敖大队。 方孟敖及其大队还有那个马汉山都上了大车。 “开车!开车!”马汉山对司机吼着。 那司机踩油门掉头,飞快将车向西边方向开去。 谢木兰那些女生还有好多学生还是远远跟着,跑了好长一段路程。 更多的东北学生已经拥向和敬公主府大门。 剩在原地的学生不多了。何孝钰还有几个燕大的学生围在梁经纶身边。 一个学生:“梁先生,东北的同学们这样住进去不行。要组织。” 梁经纶轻声说道:“要组织好。你们几个去,叫他们以学校为单位,有秩序地分开住。每个学校都要将每个同学登记名字,不能让一个人被抓。” “好。”那几个学生立刻向大门边的人群走去。 梁经纶身边只剩下何孝钰了。 梁经纶转对何孝钰:“你去找着谢木兰,陪她一起到方家去等方孟敖。” 何孝钰没有接言,也没有动步,只是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轻声地:“接触他。这个人可以争取。” 何孝钰这才向谢木兰她们跑去的方向追去。 梁经纶望着何孝钰的背影,望着拥向和敬公主府的学生人群,深邃的目光似乎更深邃了。 在北平,燕京大学外文书店是国民党特务最少光顾的地方。一是这儿卖的都是外文书籍,二是这里卖书的店主原是老燕京教神学的一位美国籍女士。不会外语,不是燕京大学的人,很难在这位美籍女店主面前不露马脚。 因此,这里就成了梁经纶常来的地方,确切地说,成了他与组织的人秘密接头的地方。 “(英语)上午好,索菲亚女士。”梁经纶和她太熟了,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捧着她伸过来的手,轻吻了一下手背。 “(英语)上午好,梁教授。”那女士有六十出头了,热情却不失雍容,“(英语)你的书都找出来了,在二楼,没有安排别人,很安静。” “(英语)非常感谢。”梁经纶微微向她又行了个点头礼,“(英语)图书馆严先生可能给我送资料来,麻烦您让他到楼上找我。” 索菲亚女士:“(英语)好,没问题。” “(英语)非常感谢。”梁经纶再次礼貌地致谢,很熟悉地走向里屋的那道门,上了楼梯。 二楼是一间阅读室,书桌上全是外文的经济学书籍,有英文的,有德文的,也有法文的。 梁经纶在认真地阅览,并且对比着做笔记,做卡片。 楼梯轻轻响了,梁经纶慢慢站了起来。 来人手里夹着一包资料,向梁经纶轻轻按了按手,梁经纶坐下了。 来人在他桌子的对面坐下。 来人:“梁教授,这是你要的国外最新的关于金融方面的论文资料汇编。” 梁经纶隔着桌子双手接了过来:“谢谢严先生。” 梁经纶打开了资料包,一份一份开始翻阅,然后抬起了头,轻声地:“上级指示还没有传达?” 那严先生很严肃,声音也极轻:“是昨天传达的。有严格要求,只限于口头传达要点。” 严先生全名严春明,是中共北平地下党燕大学委的负责人。 梁经纶严肃地点了下头,接着闭上了眼,开始用他超凡的记忆力聆听严春明口头传达的指示要点。 一切都在寂静中传达。 严春明目光正对着的窗外,天上的流云在超速地飞过。 严春明的嘴轻轻地闭上了。 梁经纶的眼慢慢睁开了。 第9章大哥万岁 在北平,像方步亭宅内那样的小洋楼屈指可数。真正气派排场舒适的住处便是清朝王公贵族遗存下来的府邸。1945年抗战胜利国民党接管北平,各军政机关第一件大事便是争占保存完好的府邸。和敬公主府就是当时北平保留完好的王府之一,被蒋介石嫡系的第十一集团军争到了,做了军部办公用地。 今天7月7日,恰好是日本侵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十一周年纪念日,国民党北平当局却不敢在这一天举行任何纪念活动。两天前镇压东北学生的戒严尚未完全解除,傅作义又公开声明不得再抓学生,这种半戒严状态便弄得军警宪特部门有些尴尬,学生们小群的集会抗议此起彼伏,而且都是和平集会,市民也都出来支持,北平警备司令部和北平市警察局只得各处设置路障,调一些消防车,把住重要的军政机关大门。 地处张自忠路的和敬公主府大门外便是这般状况。 一早,许多无处可归的东北流亡学生就来到了这条街上。上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学生自治会都组织了好些学生前来声援。 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十分紧张,调了好些人来守大门。 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学生全是静静地被阻在大门东大街方向一百米处的铁丝栅栏外。大门西大街道路却空空荡荡,未设路障,然而安排了重岗,路人不得通行。这显然是在清道,一定是有重要人物的车要从西边过来。 府邸的大门上赫然挂着一块“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的大牌,原来,今天入住这里的重要人物便是方孟敖的飞行大队。 如此尊荣的一座府邸,被北平市官员们安排给了方孟敖大队,规格之高,前所未有,与其说是巴结,不如说是害怕。 路障这边,军警们只是执着盾牌警棍,显然傅作义已经严令不许用枪械对付学生了。 路障那边,许多学生还纱布包头,绷带吊臂,这都是东北的学生。在他们身边、在他们身后则是佩着各大学徽章的北平学生。全都静默着,于无声处,不知何时乍起惊雷。 在燕京大学人群里,谢木兰那张脸格外兴奋,她身边的女同学男同学也都显得比别处的学生兴奋激动。 “待会儿车一到,你敢不敢跳过去见你大哥?”一个女学生低声地问谢木兰。 周围的几双眼都望向谢木兰。 谢木兰心中有无数雀跃,偏要装作沉着,轻声说道:“到时候你们几个就把我举起来,我跳过去!” 商量时她们的目光闪烁着后视,声音压得这么轻显然不是怕路障那边的军警,而是怕站在她们后面的人听见。 几个女孩的身后,那双我们曾经见过的深邃的眼又出现了,就是7月5日夜晚在燕大附属医院玻璃大门后的梁经纶,他的身旁此刻还站着何孝钰,而谢木兰却只能站在前边的学生队伍里。 他显然看出了前边女学生们的倾向,侧头低声对身边的何孝钰说道:“告诉谢木兰她们,今天是和平抗议,不许跟军警发生冲突,不要在这里去认她大哥。” 何孝钰点了下头,好几个强壮的男学生立刻伸手拨开前面的人群,让她向谢木兰她们挤去。 梁经纶的眼随着何孝钰移去,那几个强壮的男学生又立刻向他靠紧,显然是在保护他。 谢木兰还在轻声给身边的女同学许着愿:“包在我身上,一定让我大哥给你们签名。” 立刻,她定住了。何孝钰已经挤到了她的身旁,轻轻推了她一下:“梁先生说了,你不能在这里认你大哥。听见没有?” “好扫兴。”谢木兰眼一闪,“是你说的,还是梁先生说的?” 何孝钰看出了她的坏,拉住她:“你自己去问吧。” 谢木兰立刻赖了:“我相信啦。待会儿我一定不去认,让你去认,好吗?” 何孝钰脸一下子红了,转身就要挤开。 谢木兰立刻又拉住了她:“我可什么也没说啊。好了,你守着我,我听话,还不行吗?” 何孝钰:“那就再不许说话。” 谢木兰使劲点着头,偏在这时一个军警隔着栅栏走到了她们对面,两眼逼视,警棍也指向了谢木兰她们。 “指什么指?有本事过来抓我啊!”谢木兰刚讲的不说话,这时又嚷了起来。 立刻好几个军警过来了。 何孝钰轻轻一拉谢木兰,自己挡在了她的前面。 谢木兰在她身后着急:“他们不敢抓我,让我到前面去。” 何孝钰仍然紧紧地挡着她。 那几个军警看见何孝钰立刻态度缓和了许多。这年头早就乱了,许多军政要员的子女偏也跟政府过不去,每次学生闹事,都少不了他们。眼前这女孩胸佩燕京大学徽章,清秀大气,谁知她会是哪位大人物的闺女?一个显然是带队的军警头目便不失礼貌地说了一句:“小姐,请叫大家遵守秩序。” “怎么还不来呀!”谢木兰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那条被军警隔离的马路前方。 南苑机场进入北平城区的路上,两辆军用三轮摩托开道。 后面的黑色小轿车里却只有司机,没有坐人,空空地跟着。 轿车后面那辆大客车里则坐满了人,而且还站着人。 大客车二十座,刚好能乘坐青年服务队的飞行员。可方孟敖不愿坐前面的轿车,便少了一座,一个队员挤到了前排副驾驶座上,让方孟敖坐在了大客车进门处的位子上。 可进门处还是握着扶手站着一个人,中山装穿得笔挺,满脸干瘦,眼袋是青的,牙齿是黑的,褶子里的笑全是官场的。这位就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北平市民政局长马汉山。 战火压城,市政早就荒废,一条路破烂不堪,也不维修,马汉山站在车内饱受起伏颠簸,还一脸的心甘情愿。方孟敖不愿坐小车,他便陪着上了大车。没有人让座,他更愿意站着。此人半生钻营官场,从不愿烧冷灶;每遇麻烦,便拼命补火,热灶烧得比谁都热,偏让他屡试屡灵,总能化险为夷。形成了习惯,再也不改,这次又是如此。 方孟敖的眼一直望着窗外,这时才转向了他:“马副主任、马局长,我们这些当兵的没必要让你这样陪着。还是坐到你的车上去吧。” “鄙人是专门来接方大队长的。你不坐,打死了我也不会去坐的。”马汉山一脸的诚恳。 “要不马局长坐我的位子,让我站站?”方孟敖做起身状。 “可别!”马汉山慌忙伸出一手,“方大队长要这样,鄙人就下车走路了。” “停车!”方孟敖喊了一声。 那司机也不知何事,猛地踩刹车。 马汉山一个趔趄,车骤然停了。 方孟敖:“开车门,马局长要下车走路。” 飞行员们都笑了,只是没笑出声来。 马汉山只是愣了一下,此人脸上无肉,脸皮倒是真厚,居然也跟着笑:“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方大队长真是个乐天派。开车吧,方大队长开玩笑的。” 那司机脸上的汗也出来了,踩动油门,轻轻启动——马局长坐自己这辆大车还是头一回,何况还站着。刚才那一脚刹车差点将局长闪倒,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虽然还在笑着,可回去后饭碗是否还能保住,心中着实忐忑。 车开到了和敬公主府大门西边约一百米处。 “停车!”这回是马汉山叫停车了。 司机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轻踩刹车,那车便往前又滑行了几米才停住。 马汉山凑到司机靠椅后弯腰往前望去。 远远地,大门东边路障的集会学生人群中突然打出了两条大横幅。 一条横幅上写着:“欢迎不轰炸开封的爱国空军!” 一条横幅上写着:“欢迎反贪腐的青年(清廉)服务队!” 马汉山眼珠子急速地转着,低声对那司机:“倒车,从后门进去。” “马局长。”方孟敖已经站在他背后了,“我们可是从来不走后门的。怎么,怕那些学生?” 马汉山直起身子,一脸的关心:“都是些东北闹事的学生,摆明了这是冲着你们来的。你们有任何闪失,都是我的失职。再说,方大队长和弟兄们都辛苦了,不管走哪个门,都得让你们赶紧洗了澡吃了饭先休息。” 方孟敖又弯下腰细看了一下远处的人群,笑了笑:“还真是冲着我们来的。不过横幅上明明写着‘欢迎’嘛。开过去。” 那司机好生为难,回头望向马汉山。 方孟敖不再搭理他们,径自去开了车门,向飞行员们:“起立!列队下车!” 他率先下了车。 飞行员们在车上就一边走着一边列队,跟着下了车。 方孟敖走在一边,二十人排成两行,一色的飞行夹克,阅兵式的步伐,青年航空服务队整齐地走过大门,向东边学生人群走来。 打着横幅的学生人群静悄悄的,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远远地望着这支没有帽徽领章的队伍向他们走来。 “敬礼!”方孟敖一声口令,二十一人同时举起右手,步列依旧,向渐行渐近的学生人群致敬。 军警们都闪到了两边,诧异而紧张地望着这支队伍。 学生人群激动起来了。 谢木兰跳了起来,几个女同学跟着跳了起来。 “木兰!”何孝钰立刻喊住了她。 谢木兰只得站住了,周围的同学也都站住了。 她们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其实何孝钰的眼也比刚才亮了许多。 一个女同学还是忍不住,凑在谢木兰耳边:“是领队的那个吗?” 谢木兰目光看着越走越近的大哥已经激动得答不出话了。 “是。”何孝钰轻声接言了,“不要再说话。”她的目光也早已定在方孟敖身上,像是在努力寻找自己儿时那个大哥哥的身影。 “立正!”方孟敖一声口令。 前行的队伍在路障前整齐地站定了。 “列成横队!”两行纵队很快地转列成了横队,依然两排,挺得笔直,面对黑压压的学生人群。 “敬礼!”方孟敖又是一声口令,和飞行员们同时向学生人群又行了个举手礼。 首先是女学生们,再也抑制不住,全都激动地鼓起掌来! 接着男生们反应过来了,一些人跟着拼命鼓起掌来! 方孟敖满脸流露出来的不是同情,而是同心,仿佛自己就是他们,大步向前迈了一步,脚前已是栅栏。 学生人群掌声慢慢停了,全都安静了下来。 方孟敖:“报告同学们!我们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是来调查‘七五事件’民生物资案的。我本人叫方孟敖,是青年服务队队长。他们,都是青年服务队队员。请认清我们胸前的徽章。凡是有情况反映的,可以找我们每一个人。” 路障对面学生人群中挤出一个高大身形的学生代表,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请问方大队长,你们会住进这座和敬公主府吗?” 方孟敖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那个学生代表:“这里原来住的是十一集团军的高官。今年4月以后改做了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就是他们,在这里面名曰办公,暗中贪腐!昨晚才为你们腾出来的。你们住吗?” 学生们显然有组织,很成熟,就一个人提问,所有人都只用目光等待方孟敖回答。这阵势更显出无形的力量。 有几双眼更是十分关注地在等着方孟敖回答。 一双当然是谢木兰的眼。 一双是何孝钰的眼。 她们的身后,是梁经纶那双深邃的眼。 方孟敖没有急于回答,回过头望向身后,高声喊道:“马局长呢?” 马汉山也是见过大阵仗的,知道今天躲不了了,也早已下了车,不近不远地跟在方孟敖队伍后边,这时正一个人站在路边军警们的旁边。 方孟敖叫了,马汉山只好故作镇静地走了过来,先对方孟敖笑了一下,接着主动地对学生们大声说了起来:“同学们!同学们!你们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人家方队长他们从南京开飞机过来,他们太辛苦了!所有的事情,不只是他们,鄙人,还有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请你们体谅,让方队长他们好好休息吧!大家先回去吧,回去吧!” 那个学生代表立刻激愤起来:“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马局长叫我们回哪里去?” “不要跟他说话!”学生中另有人高声喊道,“我们只跟方队长说话!” 很多学生同时喊了起来:“贪官走开!贪官走开!” 马汉山那张干瘦的黑脸更黑了。 军警们立刻紧张了,举着盾牌从两旁奔了过来。 那个为头的军警带着几个人站在马汉山身边。 方孟敖回头看着马汉山,又扫视了一眼那些军警:“现在是我在跟学生说话,你们能不能后退些?” 那些军警还真怕这位方大队长,面朝着学生人群真是退着,往后迈了几大步,拉开了距离。 马汉山便又只一个人站在方孟敖身边了。 知道方孟敖有话要说,学生们慢慢又安静了下来。 方孟敖对马汉山:“马局长,这个院子是不是都是给我们住的?” 马汉山咽了口唾沫:“是的。整个院子就一块牌子,全是你们青年服务队的。当然,还有我们调派来为你们服务的后勤人员……” 方孟敖笑了:“这么大一座公主府,就住我们二十一个人,太冷清了吧。还有,我们也不需要你们派什么后勤人员。也好,既然北平市把这个院子划归我们住了,我们就有权安排了。”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望向了学生人群。 一个个头上还包着纱布的脸。 一个个手臂上还吊着绷带的脸。 一双双审视、期待、渴望,当然也还有些怀疑的眼。 突然,方孟敖的心震动了一下! 他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那双眼闪耀着亲情激动和无比的热烈——谢木兰的眼! 接着方孟敖又看见了另一双似曾相识的眼,也有亲情只是更含蓄些,也有激动只是更收敛些——何孝钰的眼! 两双美丽的大眼! 方孟敖已经猜着了几分,这就是十一年前自己的亲表妹和形同妹妹的那两个小姑娘!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闪出了只有他这个王牌飞行员和真男人才有的目光,就像在万里夜空飞行看见闪亮的星星那般的目光! 但他没有注意到,另有一双仿佛隐藏在更远夜空暗星般的眼特别专注地捕捉到了他刚才流露的眼神——这便是梁经纶的眼。 毕竟不是交流时,方孟敖向谢木兰、何孝钰眨了下眼,转望向了那个学生代表:“你们估算一下,这里可以住多少人。安排你们没有住处的东北同学住进去,尽量多住些人。” “这可不合适!”马汉山急着嚷了起来,“北平市政府不会答应的。” 方孟敖只斜了他一眼,一个人向和敬公主府大门走去,对站在那里的持枪卫兵:“这里我接管了。听口令,立正!跑步走!” 那几个卫兵是警备司令部派的,不归马汉山管,但都知道方孟敖的来头,这时见他威风凛凛,竟十分听从口令,并腿敬礼,整队跑离了大门。 方孟敖又大步走到了东边的路障旁,对着学生们:“同学们,刚才你们问我,我们会不会住这个公主府。现在我正式回答你们,不住!刚才我也听到了,东北来的同学们还没有住处,现在我代表青年服务队,把这个院子让给东北的同学们住!” 学生人群立刻沸腾了! 太激动了,便有学生不再守纪律,带头喊起了口号: “进步青年万岁!” “青年(清廉)服务队万岁!” 方孟敖已经走到带队的军警头目面前:“搬开路障,让学生住进去。” 那军警头目好生为难:“方大队长……” 方孟敖:“你们的徐局长跟我同机来的,有事我担着。搬路障!” “是!”那军警头目双腿一碰,“报告方大队长,方副局长也是我的上级……” 这就是想套近乎了,方孟敖打断了他:“搬吧。” 那军警头目又答了一声,立刻指挥军警们去搬路障。 人声鼎沸,方孟敖也立刻转过身向队员们:“跑步上车!” 两列队伍同时后转,横队变成了直队,整齐地向西边停着的大车跑去。 马汉山身材精瘦,立刻跟着跑去。 口号声在他们身后喊得更响了。 “大哥万岁!” 虽然人声鼎沸,方孟敖还是听到了这声无比激动的呼喊,跑步中侧过身子,立刻搜寻到了在人群中跳跃的谢木兰,抛去一个美国式的挥手礼。 更多的女生同声喊道:“大哥万岁!” 路障搬开了,许多学生,尤其是女生,激动地喊着,试图追上方孟敖大队。 方孟敖及其大队还有那个马汉山都上了大车。 “开车!开车!”马汉山对司机吼着。 那司机踩油门掉头,飞快将车向西边方向开去。 谢木兰那些女生还有好多学生还是远远跟着,跑了好长一段路程。 更多的东北学生已经拥向和敬公主府大门。 剩在原地的学生不多了。何孝钰还有几个燕大的学生围在梁经纶身边。 一个学生:“梁先生,东北的同学们这样住进去不行。要组织。” 梁经纶轻声说道:“要组织好。你们几个去,叫他们以学校为单位,有秩序地分开住。每个学校都要将每个同学登记名字,不能让一个人被抓。” “好。”那几个学生立刻向大门边的人群走去。 梁经纶身边只剩下何孝钰了。 梁经纶转对何孝钰:“你去找着谢木兰,陪她一起到方家去等方孟敖。” 何孝钰没有接言,也没有动步,只是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轻声地:“接触他。这个人可以争取。” 何孝钰这才向谢木兰她们跑去的方向追去。 梁经纶望着何孝钰的背影,望着拥向和敬公主府的学生人群,深邃的目光似乎更深邃了。 在北平,燕京大学外文书店是国民党特务最少光顾的地方。一是这儿卖的都是外文书籍,二是这里卖书的店主原是老燕京教神学的一位美国籍女士。不会外语,不是燕京大学的人,很难在这位美籍女店主面前不露马脚。 因此,这里就成了梁经纶常来的地方,确切地说,成了他与组织的人秘密接头的地方。 “(英语)上午好,索菲亚女士。”梁经纶和她太熟了,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捧着她伸过来的手,轻吻了一下手背。 “(英语)上午好,梁教授。”那女士有六十出头了,热情却不失雍容,“(英语)你的书都找出来了,在二楼,没有安排别人,很安静。” “(英语)非常感谢。”梁经纶微微向她又行了个点头礼,“(英语)图书馆严先生可能给我送资料来,麻烦您让他到楼上找我。” 索菲亚女士:“(英语)好,没问题。” “(英语)非常感谢。”梁经纶再次礼貌地致谢,很熟悉地走向里屋的那道门,上了楼梯。 二楼是一间阅读室,书桌上全是外文的经济学书籍,有英文的,有德文的,也有法文的。 梁经纶在认真地阅览,并且对比着做笔记,做卡片。 楼梯轻轻响了,梁经纶慢慢站了起来。 来人手里夹着一包资料,向梁经纶轻轻按了按手,梁经纶坐下了。 来人在他桌子的对面坐下。 来人:“梁教授,这是你要的国外最新的关于金融方面的论文资料汇编。” 梁经纶隔着桌子双手接了过来:“谢谢严先生。” 梁经纶打开了资料包,一份一份开始翻阅,然后抬起了头,轻声地:“上级指示还没有传达?” 那严先生很严肃,声音也极轻:“是昨天传达的。有严格要求,只限于口头传达要点。” 严先生全名严春明,是中共北平地下党燕大学委的负责人。 梁经纶严肃地点了下头,接着闭上了眼,开始用他超凡的记忆力聆听严春明口头传达的指示要点。 一切都在寂静中传达。 严春明目光正对着的窗外,天上的流云在超速地飞过。 严春明的嘴轻轻地闭上了。 梁经纶的眼慢慢睁开了。 “英明。”梁经纶用两个字概括了他领会的指示精神,“春明同志,我能结合我们当前的学运工作,谈谈我对上级这个指示精神的理解吗?” 严春明点了下头。 梁经纶:“上级指示说‘现在北平学生工作较好,波浪式的发动斗争影响大。但总的方针是隐蔽精干、积蓄力量,不是以斗争为主’,能不能理解为广大学生由于对国民党反动派倒行逆施的不满,自发地发起波浪式的斗争,我们既不要强行推动,也不要干预阻止?” 严春明:“可以这样理解。但党对学生运动的领导还是核心,不能消极地理解上级的指示精神。我的理解,既不能无视广大学生的革命热情,也不能让广大青年学生做无谓的牺牲。‘七五事件’就是教训。反动当局现在还抓捕了大量学生,我们必须做工作,发动全社会的力量,包括国民党内反对派的力量,让他们释放学生。” 梁经纶似乎要的就是这个导向,当即重重地点了下头:“那么重要的就是发动能发动的所有力量,首先要给‘七五事件’定性。‘七五事件’就是以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贪污民生物资引发的学生抗议事件!国民党当局迫于全国人民的抗议呼声,包括美国的干预,已经对该事件进行调查。我认为,有一个人我们可以争取。” 严春明:“谁?” 梁经纶:“国民党派驻北平的青年航空服务队队长方孟敖。”说出这个名字后他紧紧地望着严春明。 严春明听到这个名字显然也十分重视,却同时显出犹豫。 梁经纶接着说道:“我知道春明同志的顾虑。”说到这里,他接着流利地复述,“刚才上级的指示第二条关于统战工作说‘对互相利用及政治情况特别复杂的对象,可以由其他方面去做工作;城工部门一般不搞这些工作为好,即使搞也要用特别的人去搞,不要发展特别党员,如有人要求入党,要向他讲明我们的党章,老老实实说明入党条件,不要乱吸收特别党员或者欺骗人家’。” 严春明对这个下级的才华能力历来就十分欣赏,这时听他一字不差地将自己传达的上级指示如此清晰地背诵出来,首先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接着鼓励地说道:“谈谈你的想法。” 梁经纶:“方孟敖显然属于上级指示中所指的‘政治情况特别复杂的对象’。因此不应该由我们城工部门去做工作。但是,具体情况具体对待。那个方孟敖和我们发展的进步学生有十分特殊的关系,这层关系我们党组织的其他部门没有。如果根据刚才上级指示第一条所说的‘要在一定的组织形式内,做一定的活动,即做情况允许下的活动’这一精神,我认为,我们可以利用学运部所特有的特殊关系去接触方孟敖。” 严春明显然被他的建议打动了,想了少顷,答道:“这恐怕要请示上级。” “春明同志。”梁经纶紧接着说道,“当然要请示上级,但眼下还没有必要。因为我们只是派人接触了解方孟敖,还没有到要发展他为特别党员的程度。中央一贯的指示精神要求我们,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失去深入调查国民党内部最核心情况的有利时机。这一条,并不与上级新的指示精神相悖。” 严春明非常严肃了:“你准备派谁去接触方孟敖?” 梁经纶:“何孝钰。” 方邸洋楼二楼谢木兰房间,一台1948年最新款式的台式小风扇。 风扇调的是最大一挡,转得飞快,风便很大。 “吹死了!”谢木兰在家里总是将平时标准的北平话说得带上江南口音,因为舅舅方步亭是无锡人,当然也就是说她妈妈也是无锡人。 她一边嚷着,一边摇着端坐受风的方步亭:“大爸,怕热就别穿这么多嘛!我可要把风扇关小了。” 方步亭的慈笑只有在这个视同己出的外甥女面前才如此自然,如此由衷。长袍马褂,正襟危坐,任她摇着,只笑不动。 “我真去关小了啊!”谢木兰迎风拂裙走去。 坐在床边的何孝钰显出来了,谢木兰向她笑着递去一个眼色。 方家是大户,住的又是洋楼,当时便有淋浴抽水马桶装置的卫生间。谢木兰和何孝钰从和敬公主府回来,第一件事便是二人都去洗了澡。 何孝钰显然常在谢木兰家小住,因此这里便有自己的换洗衣服。 这时两人都换上了干净的学生夏装。 一样的学生衣裙,何孝钰坐在床边双腿微夹着,两只手安放在膝上,她的裙便不飘,她的神态便文静,只微笑着,任谢木兰闹腾。 谢木兰越走近风扇,裙子飘得越高,连忙扯住了,蹲在风扇一边,望着何孝钰:“孝钰,你说关小还是不关小?” 何孝钰还是微笑着:“那就看你是真疼你大爸还是假疼你大爸了。” “就你狡猾。”谢木兰握住转钮的手停住了,“专会讨老头子喜欢。” 何孝钰还是微笑。 方步亭还是慈笑。 谢木兰手把着转钮,直望着方步亭:“大爸,你是不是更喜欢孝钰一些?说!” 方步亭还是慈笑。 谢木兰:“说呀!” 方步亭答话了:“都喜欢。” 谢木兰跳起来,一任风吹裙乱,跑到方步亭身边:“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也喜欢她?说真话,不许说假话。” 方步亭:“凡是好女孩,大爸都喜欢。” “假话!”谢木兰高声打断了他,“我那么多同学都是好女孩,你这样喜欢过吗?” 何孝钰望向了谢木兰,知道她要说不正经的话了,收了微笑,正经了眼神,制止她往下说。 谢木兰才不理她,挨在方步亭耳边:“我就说三个字,说对了,你就点头。” 何孝钰:“木兰,你要说不正经的话,我可要走了。” “心里有鬼才走。”谢木兰开始说那三个字了,“娃、娃、亲!” 何孝钰扶着裙子站起来,却没有迈出脚步。 方步亭不但没有点头,一直挂在脸上的慈笑也消失了,忧郁从眼中浮了出来。 谢木兰有些慌了,轻轻凑到方步亭耳边:“大爸,我们同学今天都看到大哥了。你猜大家怎么说他?” 方步亭这时连眼中的忧郁也收敛了,毫无表情,但也未表示不听的意思。 谢木兰大起胆子说道:“大家都说,大哥是真正的男子汉!你猜我说什么?我说当然了,我大爸就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大哥特像我大爸。”说到这里她偷偷地观察方步亭的反应。 方步亭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这是他必须有的反应,因为这两个女孩在他心目中位置都太重要。尤其是何孝钰,他不能让她太尴尬。 “我说的是真的嘛。”谢木兰又轻摇着方步亭的肩,“真正的男子汉遇到了真正的男子汉,两个人才较劲嘛。在街上我叫他了,他还向我敬了礼。我猜呀,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您敬礼。要是他还敢较劲,孝钰也来了,我们一起帮您对付他,一定要他向您敬了礼,然后您再理他。啊?” 方步亭站起身,对着何孝钰,脸上强露出笑容:“你爸那里我打电话告诉他,留你在这里一起吃饭。好不好?” 何孝钰的头点得好轻,看不出愿意,也看不出不愿意,能看出的是真纯的善解人意——好像她这时候来与梁经纶交给她的任务毫无关系。 国事家事,剪不断,理更乱。 方步亭即将面对的还不只是难以面对的大儿子,这时坐到外甥女房间,是为了躲避在警察局刚接完徐铁英回家的小儿子。 因为一直避住在外面的后妻恰恰也是这个时候要赶来完成他安排的一件事。 方孟韦事事顺父,唯独将后妈视若仇雠。方步亭左右不能偏袒,只能回避。 当然他这时见谢木兰和何孝钰还有就是听她们说说刚见过的大儿子。想听,又不能多听。估计这时候后妻做完那件事也走了,方步亭便离开谢木兰房间,准备下楼。 刚走到接近一层客厅的过道,不料不愿听见的声音还是出现了,是方孟韦在楼下发脾气的声音:“下人呢?都睡着了吗?!” 方步亭一愣,在过道中停下脚站住了。 方邸洋楼一层大客厅中。 方孟韦背对客厅站在门口,要不是还穿着夏季警官服,此时神态完全像一个大家少爷。 两个洁白细洋布斜襟短褂的中年佣妇就站在客厅门外,一边一个,看着方孟韦生气,不吭声,却也不像是怕他。 “蔡妈、王妈,我说话你们都没听见?”方孟韦直接对她们的时候语气便缓和一些,显然刚才的脾气并非冲着二人来的。 “孟韦。”那蔡妈居然直呼其名,而不是称他小少爷,这是方家的规矩,下人对晚一辈一律直呼其名,“老爷招呼过了,这些照片只能夫人摆。” 方孟韦听到这句话脸色更难看了,更难听的话眼看要爆发出来。 “小少爷用不着生气,我摆好这些照片立刻离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抢在方孟韦再次发脾气前从客厅方向传来了。 方步亭听到这个声音神情分外复杂,爱怜、漠然、无奈俱有。 接言的那个女人正在北墙柜子上摆一幅照片,从背影看,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干干净净,长得更是干干净净,也就三十出头。 她便是方步亭的后妻程小云。 “方家有少爷吗?”方孟韦那句难听的话终于出口了,“这个家的太太十年前就故去了,哪来的少爷!” 程小云不接言了,拿着白手绢擦着镜框玻璃的手也停了,慢慢放下来。 ——那幅照片中一个女人的眼正望着她,她也望着那双眼。 ——照片的全景出来了,那个女人身边就坐着十一年前的方步亭,身前搂着一个笑着正在吹口琴的小女孩,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却已身高一米七几的男孩,方步亭身边站着一个十一二岁身高一米五几的男孩。高个儿男孩显然是方孟敖,低个儿男孩显然是方孟韦,都是背带洋服,青春洋溢。 这幅照片与方孟敖在囚车里从皮夹中抽出的那张完全一样,只不过这幅照片是放大了的,还有就是方步亭的脸并没有用胶布贴住,黑发侧分,神采飞扬。 这种沉默更使方孟韦不能接受,他转身走到客厅大桌前,望也不望里面还装着好些镜框的大皮箱,用力将打开着的皮箱盖一关。 这一声好响,站在二楼过道间的方步亭微怔了一下,欲步又止,等着该出面的人替他解难。 方孟韦已经提起了皮箱,向客厅门走去。 “孟韦!”该出面的人出面了,谢培东的声音从客厅左侧传来。 方孟韦停了步。 谢培东走过来:“过分了。”从他手里拿过皮箱。 程小云眼中有了一星泪花。 谢培东把皮箱摆回桌面,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小嫂,我来摆吧。你先回去。” 程小云点了下头。 谢培东高声对客厅外:“备车,送夫人!” 程小云转身大大方方向外走去,走到方孟韦身边又停住了:“有句话请你转告大少爷,我是在你们母亲遇难以后嫁给你父亲的。” 方孟韦不看她也不接言。 程小云走了一小步又停住了,没有回头:“当年去重庆的路上,你们父亲对我很礼貌,我们是邂逅相逢。这句话也请你转告大少爷。”说完这句快步出门向院外走去。 王妈立刻跟了去。 谢培东接着摆照片,全是与方孟敖、方孟韦兄弟和母亲、妹妹有关的照片,整个客厅显眼的位置都次第摆上了。 方孟韦这才走到桌边坐下:“我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伤心往事偏要在这个时候都摆了出来,这不是故意让大哥看了,剜他的心吗?” 方步亭站在了二楼过道的窗边,望着窗外。谁能知道他此时的心事、此时的心情呢? “你大哥未必像你想的那样。”谢培东的声音从一层客厅传来,“倒是你,不要再让行长为难了。怕你跟小妈吵架,他一早就躲到木兰房里去了。唉!孝悌两个字,孟韦,今天都要看你了。” 方步亭面朝窗口的背影感动得晃了一下。 “是。”方孟韦在姑爹面前还是十分恭敬的,答着,立刻走到客厅的电话边,拨了号,“李科长吗?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安排住在哪里,你调查清楚了吗?” 对方在答着他的话。 方孟韦:“好,很好。你们辛苦了。徐局长那里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他吃饭了。你们好好巴结去吧。一定要陪好了。” 方步亭独自向窗外的北平城移望,满眼屋顶。 他望向了处于宽街方向那座和敬公主府,也只能望见树木葱茏间的屋顶。哪里能看见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派来的那支青年航空服务队?哪里能看见那个前来查腐惩贪的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儿子! 接着,远方的一声火车鸣笛让他又是一惊! 一列喷着黑烟的载客列车远远地驶进了北平火车站。 他的两眼立刻又露出了寒峻! 南京火车站站台上,吐着白烟待发的客车。 车厢中部,赫然的标牌上印着“南京——北平”。 人流中也有两双眼微露着寒光,不远不近地望着手提皮箱登上卧铺车厢的崔中石! 这两个人也提着皮箱,身穿质料很好的学生服,俨然在读的富家子弟,跟着也走向了崔中石的那列卧铺车厢。 两人向列车员换票牌——原来就是在金陵饭店209房间监视崔中石的那两个青年! 旅客都上完了。 列车员也上车了。 车门关了。 一声汽笛长鸣,巨大的车轮转动了。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崔中石坐的哪趟车?”方步亭还是长袍马褂端坐在办公桌前。 “是1次车,今天下午两点三十分南京始发站,明天晚上五点三十分到北平。”单独跟父亲在一起,方孟韦又像那个孝顺的儿子了,不过今天总是有些“色难”。 “唉!”方步亭一声长叹,望向窗外,突然说道,“孔子的弟子向他问孝,孔子答曰‘色难’。意思就是要以发自内心的顺从之态度面对父母,此谓之色难。你既然心里不痛快,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装作孝顺的样子。” “爹。”方孟韦的委屈再也不忍了,这一声叫便露出了负气,“十年了,亲儿子不能见父亲,亲弟弟不能见哥哥。还要弄出个共党嫌疑,又扯出个铁血救国会!儿子在军警干的就是这一行,可您把事弄得也忒复杂了吧?搁上谁,谁心里也装不了。您今天还要叫那个女人把妈和妹妹的照片搬回家来,还要摆在客厅里。您这是跟共产党斗气,跟铁血救国会斗气,还是跟大哥斗气?您教训得对,儿子是不孝顺,可搁上谁,也都不会‘色难’!” 方步亭有些陌生地望着这个小儿子,态度却出奇地平和:“是啊,我又要跟共产党斗,又要跟国民党斗,在家里还要跟儿子斗。你爹在哈佛大学读经济博士写的论文就是《论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叫我学经济学到了斗争哲学上去了呢?” 方孟韦低下了头,不再顶嘴。 方步亭:“我也爱我的国,我也恋我无锡的老家。这几晚做梦,都在太湖上钓鱼。但那都是梦啊。孟韦,这个国、这个家都容不下我们了。去美国吧,那里毕竟有我的母校,有我的同学。我摆上这些照片没有想跟谁斗,只是想告诉你大哥还有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你们平安地去美国,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带着你妈和你妹妹一起去美国。如此而已。”说到这里,这个内心比海还深的人,眼中竟浮出了泪花。 方孟韦扑通一声跪在了楼板上,把涌出来的眼泪吞咽了,说道:“只要爹能够安享晚年,儿子们的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好吗?” 方步亭望着这个最心疼的儿子:“我已经失去你妈和你妹了。要是没有你们这两个儿子,我还有什么晚年?为了你,你后妈就一直搬在外面住。为了你们兄弟,你后妈给我怀的两个孩子都流了。你不该那样对她。你大哥到北平了,明天崔中石也会回北平了。下面我还有没有晚年也只有天知道了……” 方孟韦倏地站起:“爹,我这就去军营。今天怎么也得把大哥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吃饭!” 说完这句话方孟韦拿起茶几上的帽子大步走了出去。 “小哥!”谢木兰看见下楼的方孟韦立刻奔了上去,“是不是去接大哥?” 方孟韦看见了站在客厅桌旁的何孝钰,也不理谢木兰,快步下了楼,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何小姐。”接着便向客厅门快步走去。 “我们也要去!”谢木兰追了过来。 方孟韦在客厅门边站住了:“什么事都要掺和,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给我找麻烦?” 谢木兰:“你想见大哥,我也想见大哥,怎么是给你找麻烦了?” 方孟韦:“我再给你打一次招呼,不要以为平时跟着学生闹事别人因为我不敢管你,现在就又想打出大哥的牌子闹事。事情真闹大了,谁也救不了你!”撂下谢木兰大步向院外走去。 “我们是代表正义!”谢木兰被他气得好久才嚷出这一句,望着小哥走向院外大门的背影高声喊道,“那不叫闹事,叫发出正义的呼声!” 可这呼声立刻随着方孟韦消失的背影停住了,谢木兰气得直跺脚。 “木兰。”何孝钰已经在她背后轻声唤道,“在家里他是你小哥,不是警察局长,我们不跟他斗气。好好帮大爸想想,等你大哥回来,怎么好好见面。”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得更轻了,“我们也有好些话要问呢。” 大客厅西侧通往厨房的条桌边,谢培东依然在静静地擦着镜框,女儿和内侄刚才争吵他连背都没转过来一下。这时拿着那块擦脏了的白手帕静静地向厨房方向走去,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北平西北郊一处旧兵营。 马汉山从来没有被自己烧的热灶这样烤过。 方孟敖把和敬公主府让给了东北流亡学生,马汉山又领着车队去了两家不错的院落,方孟敖车也不下,点名要住到燕京大学、清华大学附近的仓库去。 总算让他想起了这一片有一座国军第四兵团一个营曾住过的兵营,前不久那个营开出去了,正闲置着,不得已马汉山把方孟敖青年服务队领到了这里。 方孟敖站在门口,队员们站在他背后,望着那座纵深有一百多米的营房,外间很大,一张张兵床左右摆着,外间里端能看见还有一个单间,这里住他们这个服务队倒是挺合适也挺现成。 “马局长。”方孟敖问身边的马汉山,“不是说住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仓库吗?怎么把我们领到这里来了?” 这附近倒是有一座仓库,正是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储存供应大学民生物资的分库,里边全是猫腻,马汉山怎敢让他们入住? 这时见方孟敖如此较劲,马汉山装出十分有罪的样子:“不要说仓库不能住人,就是让方大队长你们住这个军营,鄙人已经十分惭愧了。你们一个个都是民族英雄,党国的功臣,上头再三说要好好接待。住这里我都不知该怎么样向上头交代了,仓库那是万万住不得的!” 这回是那个剃着小光头叫郭晋阳的队员接言了:“马局长这话太离谱了吧?我们都是抗日胜利后报考的航校,怎么都成了民族英雄了?” 马汉山立刻接道:“你们方大队长总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吧!你们跟了他自然也就是民族英雄青年服务队了嘛。” 方孟敖不让他再扯了:“日本人都投降三年了,哪还有什么民族英雄?再说昨天我们还在军事法庭受审,今天马局长就把我们封了党国功臣,你权力也太大了。”说到这里他转向队员们,“就这里吧。离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近,离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仓库应该也不远。自己的住处自己收拾,进去吧。” 方孟敖率先走了进去。 队员们都跟着走了进去。 马汉山在门口又跺脚了,对跟着他的那个司机:“后勤人员呢?铺的盖的用的,还有方大队长办公的用品,对了,还有吃的,怎么还没送来?!” 那个小车司机,其实就是他的贴身随从立刻答道:“已经给调拨委员会后勤处打了电话了,马上送到。” 幸亏这个兵营大门岗卫兵室的电话还没有撤,马汉山拿起电话立刻拨通了一个要紧的电话。 对方便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直接上司,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兼五人小组成员马临深。 马汉山半天的窝囊现在化作了一阵牢骚:“什么国防部!什么铁血救国会!蒋夫人、戴局长我都打过交道,都没有这么牛皮!看他今天在大街上的行为,那不只是冲着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来的,简直就是冲着党国来的。我看他方孟敖就是个共产党!国防部连共产党都用了,你们得说话,向宋先生报告,向孔先生……” “住口!闭上你的臭嘴!”对方的声音在话筒里很响,显然是被马汉山刚才的话惹急了。 马汉山一愣,反正对方看不见,瞪圆了眼,无声地向话筒啐了一口,还得接着听。 话筒里对方的声音:“一群娃娃都摆不平,还宋先生孔先生。宋先生孔先生会来管这样的事吗?摆不平就把账交出来,这个副主任和局长有的是人来当!” 对方把电话生气地挂了。 马汉山也生气地把话筒往话机上使劲一搁,站在那里想着找谁来撒气。 碰巧门外一辆吉普,跟着两辆加篷的军用卡车从墙外开来,正好转弯进门。 马汉山大步走出了卫兵室,在大门正中的路上一站。 吉普吱的一声停了。跟着的两辆军用卡车也急刹车停了。 马汉山站在路中就骂:“养着你们这帮混账王八蛋!送个东西送这么久!喝酒逛窑子也迟到吗?!” 吉普车里的人没有反应。 倒是后面两辆军用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两个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科长,疾步向他走来。 其中一个科长:“局长,您这个气生得没道理。临时找个地儿,临时来电话,还要临时凑东西。一个小时我们就赶来了,耽误什么了?” 看起来这个民食调配委员会规矩本就是乱的,上级对下级可以乱骂,下级对上级也可以顶嘴。 马汉山被他顶得又是一愣,琢磨着该怎么骂了。 另一个科长扯了前一个科长一下:“李科长你就少说两句。局长一大早到现在可是饭也没吃。” “到明天你们就都别吃饭了!”马汉山横竖要撒气,“整个北平两百万人在挨饿呢!轮也轮到你们家饿几顿了。妈了个巴子的,还顶我的嘴。李吾志,你个调拨科科长不想当现在就给我写辞呈!我他妈的还有好些人排队想当呢!” 那个李科长居然还敢顶嘴:“马局长你是民政局局长,我是社会局调过来的。虽说在调拨委员会你是副主任,我可是主任任命的。” “好!顶得好!”马汉山气得那张脸更黑了,“中央调拨委员会马副主任今天已经到了,待会儿我就去找他。看是你那个主任靠山大,还是中央的马副主任大。不撤了你,我就不姓马!” 那李科长这下真有些害怕了,憋着气,不敢再顶嘴,可一下子认错又转不过弯来。 另外那个科长必须打圆场了:“我说李科长,马局长批评我们几句,你这个同志怎么就这么不能接受上级的批评呢?认个错吧,青年服务队还在等着安排呢。” 那李科长对马汉山:“局长,是我的错,您要撤我总得让我先执行好您的指示吧。” 马汉山一顿乱骂,现在对方又伏了小,气消了一半:“还不把车开进去,赶紧安排!”眼睛这时望向了挡着两辆卡车的那辆吉普,剩下的一半气要向还坐在吉普里的人撒了。 马汉山几步走到吉普车车前:“混账王八蛋!不下车现在还挡着道,滚出来,立刻把车开一边去!” 吉普车后座的车门开了,一个人下了车,两步便迈到马汉山面前:“马局长,你刚才骂谁混账王八蛋?” 马汉山有些傻眼了,他哪儿想到,和军用卡车同来的这辆吉普里的人竟是方孟韦! 第10章一头雾水 马汉山之所以没想到自己最后泼口错骂的人会是方孟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方孟韦没有穿警服,在路上换穿了他当北平三青团书记长时那身青年服,隔着车窗便以为也是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人。 方孟韦虽年轻,身世阅历却非同龄人可比,最早入的便是国民党中央三青团,到北平调入三青团直做到书记长,1947年三青团撤团并党,他才调到警察局当副局长,同时身兼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这时往马汉山面前一站,且不论一米八几的青年身躯,就那双集党政军警阅历于一脸的眼睛,也足以让马汉山心生寒意,好久回不过神来。何况他还是方步亭的儿子,方孟敖的弟弟! 这回另外那个姓王的科长也叫起撞天屈了:“局长,您这个批评连我也不能接受了。下了车您就是一顿严厉的批评,我们哪有插嘴报告的时间?” “好,好,全是我的错。你们都是有功之臣,回去好好给你们奖励!”马汉山喘着粗气说了这几句,跟上来便是一声吼,“还不把车开进去安排方大队长他们,等着我现在就奖励你们吗?” 两个科长一脸汗水,一头雾水,一肚子怨水,也只好向那几辆车走去。 王科长走到方孟韦吉普车边跟司机说好话,让他把车先开到一边。 李科长走到两辆军用卡车前一声吆喝。 军用卡车开动了,那李科长也不再坐到驾驶室去,而是纵身一跃,跳到驾驶室门边的铁踏板上站着,手抓反视镜,也不知是还在斗气或是不如此不足以表现自己尽忠尽职,车风吹面,短发直立,押着第一辆卡车向里边营房壮烈开去。 那个王科长太胖,且没有李科长的身手,只好摆着手让第二辆卡车停住,苦着脸,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爬进了驾驶室。 第二辆车猛踩油门追第一辆车去了。 没有了下级在身边,马汉山也才好向方孟韦解释因唐突造成的“误会”。其实刚才对两个下级的又一顿臭骂已经完成了任务的一多半,剩下来便是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如何通过方孟韦帮自己的忙了。 马汉山从鼓鼓囊囊的中山装下边大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古巴雪茄,打开盖子,是一支装的极品,打听好了知道方孟敖好抽雪茄,原是准备见面敬献给他的,一路上就愣没敢拿出来,这时正好连盒子一起递给方孟韦:“我这脑子被事情搅得成一盆糨糊了。亲兄热弟,我怎么能不想到方副局长会赶来见大哥呢?你看,原本是见面要给方大队长敬的烟,都给忘了。拜托方副局长见面时替我敬给方大队长吧。” 方孟韦平生敬父敬母,无论何人张嘴骂到了他的父母那是立马要翻脸的。刚才马汉山那一句“混账王八蛋”就牵涉到父母,尽管他一番做戏,解释并非骂的自己,可毕竟当时骂的是自己,这个劲必须得较。任他那只手捧着烟盒递在自己面前好久了,瞧也不瞧,仍然盯着他的眼:“马局长,你是不是父母所生?” 马汉山没想到方步亭这个小儿子比那个大儿子还较劲,一时又被顶在那里。 方孟韦:“开口混账王八蛋,闭口混账王八蛋,人家的父母都是王八,你的父母是什么?” 马汉山这才琢磨到了,其实早就应该明白,方孟韦在官场是出了名的孝子,既然如此较劲非为别事,便知道该如何让他消气了:“我就是这个臭毛病。父母死得早,缺教训,方副局长别放在心上。” “父母死得早就没有父母吗?!”谁料这句话又触到了方孟韦的痛处,“我的母亲就死得早,我也缺教训?” 马汉山跺脚了:“方副局长,有什么气你全发出来好了。今年初一算命的就给我算过,流年不利,这一年走的都是背字。你怎么发气我都认命好吧。” 方孟韦毕竟还有教养,在国民党干事什么人都见过,人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好真的再发气了。可心中的憎恶还得表露出来:“你刚才还有句话我得说明白了。我来这里是公事,不是什么亲兄热弟。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脏事,我们也有调查的义务。顺便提醒你一句,我们新上任的徐局长就是五人调查小组的成员之一。我来,是他交代的任务。收起烟,自己抽吧。”说完转身向吉普车走去。 吉普车发动了,朝着刚才军用卡车的方向开去。 马汉山站在大日头底下又蒙了好一阵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又向大门岗卫兵室奔去,直奔那部电话,一阵拨号,拿着听筒也就等了不到七八秒钟,对方便有人接电话了,他仍大骂:“混账王八蛋!电话也没人守吗?立刻给我去打听清楚,新上任的北平警察局徐局长今天晚上是谁接风,在哪个酒楼,立刻告诉我!” 青年服务队营房里这时也是一片尴尬局面。 八年抗战,接着又三年内战,国民政府不搞建设,物资奇缺可想而知。到了1948年真的是许多城市连粮食都没有了,于是成立了这个民食调配委员会。说是“民食”,其实其他生活物资尤其是给军公政教配给的特供物资都归这个委员会调拨。马汉山电话所催的物资,在这两辆卡车里装得便十分富足,不只是铺的盖的,日常必须用的,包括烟酒咖啡,甚至连收音机、电唱机还有当时十分罕见的外国男人才使的香水都运来了,因为他们打听到方大队长喜欢过西洋生活。 这就注定两个科长在这里又要碰钉子了。 方孟敖此时在营房尽头的单间里,两个科长带了好些科员满头大汗将大箱小箱搬了进来,却受到了陈长武、郭晋阳他们的检查,绝大多数的物品被拒收了。 “除了睡觉洗澡和打扫卫生的物品,其他的请你们都带回去。”陈长武语气十分坚定。 那个李科长知道,要是把这些物品原封带回,撤不撤职不说,马汉山的臭骂着实是逃不过的,一急,脱口说道:“这些都是按规定按计划必须给兄弟们配给的!我们是执行上级的指示!兄弟们不要,我们走后你们可以扔出去。让我们带回,那是绝不可以的。” 飞行员们互相对着眼色,那眼神都透着坏,显然都在琢磨该如何捉弄一下这些贪蠹的人。 “这还真作难了。”郭晋阳率先过来了,对着那李科长,“先生,请你看看我的手。”说着将十指伸了过去。 李科长不知他何意,望着他的两只手。 郭晋阳:“你看我的十根指头干净不干净?” 李科长以为他要说到是否贪污的话题上,连忙答道:“咱们青年航空服务队那是出了名的纪律严明,从来都是干干净净。” 郭晋阳:“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问你我的手指干不干净,可没别的意思。干净你就说干净,不干净你就说不干净。” 那李科长被逼又去看他的十指,发现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前端都有些发黄,却不好说,只好说道:“当然干净了。” “弟兄们,都把手给这位先生看看!”郭晋阳招呼所有的队员。 大家也配合,远远近近地都伸出了两手。 郭晋阳又问那李科长:“我们弟兄们的手干不干净?” 那李科长望向了王科长,心里琢磨这群惹不起的主儿究竟是何用意,便不愿立即回答。 “我们的手脏吗?”一个平时就没有什么表情的飞行员这回开口了,声如洪钟,脸若冷铁。 那李科长望着王科长,王科长笑着回答:“哪里,哪里。兄弟们的手都干干净净。” 那个问话的飞行员仍然盯着李科长:“你说呢?” 李科长只好答道:“当然干净。” 队员们都望向了郭晋阳,郭晋阳点了下头,大家把手都收了回去。 郭晋阳这才又对那李科长:“我再看看你的手指。” 那李科长犹豫着将手伸了出来,两只手的食中二指全是黄里带黑。 郭晋阳:“你看是吧。我们的十根指头都是干净的,先生你两只手有四根指头都被烟熏得又黑又黄。你抽烟对吧?” 李科长有点明白他在绕自己了,答道:“虽然习惯不好,男人嘛,也就这点嗜好了。兄弟们不也都抽烟吗?” “你这话我们可就不接受了!”郭晋阳立刻拉下了脸,“我们弟兄们的手都干干净净,可没有一个抽烟的。你刚才说这些东西都是按规定按计划配给给我们的,还说我们不用可以扔出去。先生你对民生物资也忒大方了。这我们也就不说你了。现在物资供应这么紧张,先生你只怕养家都有些困难吧?烟瘾又这么大,肯定缺烟抽。这几箱烟,我们也没有一个会抽的,送给你,这总不会坏规定吧?” “好。”那李科长知道斗不过他们,“这几箱烟兄弟我带回去上交。” “我说了,除了睡觉洗澡和打扫卫生的用品,其他的东西你们通通带回去!”陈长武不耐烦了,“哪有那么多啰唆的!” 郭晋阳紧接着又望着那李科长:“是不是要弟兄们把衣服都脱了,别的地方全让你看上一遍,才肯把那些东西带走?”说着自己已经脱掉了上衣,露出了半身的腱子肉。 其他的队员站在各处,手虽未动,也都配合着做准备脱衣状。 李科长、王科长四目相对,那王科长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的。 “大不了回去又挨他一顿臭骂!”李科长也是有些脾气的人,这时候露出了杀伐决断,对那些科员,“还待在那里干什么?听他们的,其他的物品全搬上车,带回去!” 方孟敖这时候就坐在营房的单间抽着烟,本在想着心事,被外边这些队员一闹,也笑了。这支烟还没抽完,又掏出了一支,对着火抽起了另一支。一边抽,一边听着外边的动静,笑着。 笑,是他的帅气招牌。带得他的队员们纷纷仿效,以笑为帅。 果然,外边传来了各有特色的笑声。方孟敖倏地站起,准备向外边走去。 突然,外边的笑声戛然而止。方孟敖立住了。 青年服务队营房内。 队员们的目光又望向了营房门口,神态各异,心情皆一,那就是厌恶。 门口那人,队员们认定还是调拨委员会的人,公然左手拎着一只大箱,右手拎着一只大箱,标识皆是英文,他们却认得出,一箱是红酒,一箱是雪茄。 “请问方孟敖方大队长在吗?”那个青年人唯一不同的是,身上没有刚才那拨人的俗气,可一开口竟点着名要把这些贿物送给队长。 队员们又互相对望着,这个北平可真邪门了! 站在房内的方孟敖眼光往上一闪,这也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只是在内心极其激动兴奋的时候,才有此即闪即收的目光。他听到了外面那句问话,尽管声音已经完全不是十年前那个十三岁弟弟的童稚声,但他完全能肯定这就是弟弟的声音,目光慢慢移向了门外。 从他手腿肌腱一收间,让人立刻想到了他在杭州笕桥机场奔往指挥塔时那一掠的身影!可这次他的发力都集中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那支燃着的烟被捏熄了,接着是烟灰烟丝纷纷撒落在地。 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在听。他要看这个弟弟如何跟队员们接触对话,毕竟十年未见了。 方孟韦在营房门口也站了有两三分钟了。问了话,一营房的人都冷眼看着他,知道大哥就在里面房间也未见露面。莫非大哥打了招呼,连自己都不见?他拎着两只箱子,转了半个身,想回去。接着,猛转回来,大步走进营房。 立刻,他被三四个队员的身子挡住了。 接着,又是那个郭晋阳向他伸出了双手十指。 接着,挡他的其他几个队员也伸出了双手十指。 方孟韦当然不知何意,诧异地望向那些冷冷的目光。 “是真不明白,还是以为你比他们有本事?”郭晋阳一句逼问。 方孟韦把两只箱子放在了地上:“我是真不明白。要是我大哥真不愿意见我,请你们直言相告。” 轮到郭晋阳他们面面相觑了。这才想起,队长有个在北平警察局当副局长的亲弟弟,而且偶尔听队长提及,兄弟之情手足难忘。 像被电了一下,郭晋阳的手率先缩回去了。 接着所有的手立刻缩回去了。 陈长武望着方孟韦,打量着:“请问,你是方孟韦方副局长?” 方孟韦:“我是方孟韦,你们队长的弟弟。” 郭晋阳早就滴溜着眼在想办法找补了,这时立刻喊道:“敬礼!”率先举手行礼。 其他队员站在原地,同时举起了手,向他行礼。 就是这一个举动,方孟韦突然心里一酸,眼睛慢慢湿了。 就这短暂的沉默间,方孟敖的身影从单间门口出现了,让人心紧! 也就二十米的距离,走了十年,方孟敖望着弟弟那双热泪盈眶的眼,越走越近。 走到离方孟韦还有三米左右,方孟敖站住了,转望向那些仍然把手举在头侧行礼的队员:“一个小孩,敬什么礼?放下。” “是!”只有郭晋阳一个人大声应答,所有的手在同时唰地放下了。 方孟敖这才又向方孟韦走去,走到面前,从他的脸一直望到他的脚,又从他的脚望回到他的脸。眼睛慢慢眯细了,从心里涌出队员们从未见过的笑:“你们看看,我们弟兄俩谁高些?” 没有一个人应声,有几个感情丰富的队员眼中已经有了泪花。 方孟敖立刻弯腰,扯开了一只纸箱,里面四六排着二十四瓶红酒。他提出了一瓶,举在眼前看着:“不错,真正的法国货。” 接着,他又撕开了另一只箱子,露出了一只只铁盒,都是雪茄烟盒。 方孟敖一手两瓶提出四瓶红酒,向方孟韦一递:“帮我拿着。” 方孟韦下意识接过四瓶红酒。 方孟敖又从另一只箱子里拿出四盒雪茄:“酒每人一瓶,烟每人一盒,分了。”说着自己掐着四盒烟,顺手又拎起了一包军毯垫被席子向里面单间走去。 方孟韦还愣愣地提着酒站在那里,陈长武向他笑着摆了一下头,方孟韦才醒过神来,提着酒跟着大哥的背影向里面单间走去。 队员们都望向了那打开的两箱烟酒。 又是郭晋阳,第一个冲了上去,抢烟拿酒。 所有的人都蜂拥而上,抢成一团,闹声顿起。 方孟敖将那包铺盖往床上一扔,便打开了一盒雪茄,拿出一支点着了深吸一口。接着拿出另外一支,递向方孟韦。 “哥。”叫了这一声,便是不知多久的停顿,方孟韦许多的话变成了一句话,“我不抽烟,也不喝酒。” “新生活运动?”方孟敖望着他问道。 方孟韦:“我不赶那风潮。开始是爹不许我抽烟喝酒,后来是我自己受不了,一喝就难受,一抽就咳嗽。” “那你还老是叫崔叔给我带烟带酒?”方孟敖接着问。 方孟韦沉默了,再望向大哥时便动了情:“哥一个人在外面,除了喝点酒抽点烟,剩下的就是孤单。尤其这三年,飞机也不让你开了。有些事,爹虽然也有苦衷,毕竟对不起你。” 一提到共同的父亲,方孟敖立刻冷了脸。 方孟韦咽回了想往下说的话题。 方孟敖大步走到单间门口,向那些队员:“收拾床铺,打扫卫生!今天晚上就着凉水吃饼干!” 方孟韦心凉了一下,等大哥转过身来的时候,立刻去给他打开了那包铺盖,开始给他铺床。 方孟敖也不阻止,坐到了椅子上,吸着雪茄,看着弟弟铺床。 方孟韦看起来还是没有学坏,至少不像一个现职的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长,铺齐了垫被,张上了席子,立刻又从装着水的脸盆里拧好了一条帕子,顺着纹路一条一条去擦洗席子,动作认真而敏捷。 “国民党别的不行,三六九等却清清楚楚。”方孟敖突然说道,“这个床也就是中央军一个营长睡的,居然还是铜床,少说也有两米宽。不知那个家伙在这里睡了多少女人。擦干净点,今晚你也在这里睡吧。” 方孟韦正在擦洗的手停住了,也就停了一下,接着又擦,轻声回道:“好。今晚我就在这里陪大哥说话。” 轮到方孟敖沉默了,他知道弟弟的来意,有意用这句话让他不好开口。没想到这个弟弟在自己面前如此顺从,还像十年前一样,一阵爱怜从心底涌了出来。 方孟敖把雪茄在烟缸里按熄了,站了起来,第一次对弟弟笑着说话了:“这张床没你睡的份儿。你大哥一个人睡了十年,从来不跟男人睡一张床。要睡两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嫂子。还打算跟我说一个晚上的话。别收拾了,回家吧,我也饿了。” 方孟韦站直了身子转了过来,怔怔地望着大哥。 方孟敖:“怎么,你不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方孟韦这才恍然:“车就在外面……” “我来开,你坐在旁边,我熟悉一下北平的路。”方孟敖抄起了桌上那盒雪茄,径自走出了门。 方孟韦见到大哥后第一次笑了一下,快步追了出去。 北平张自忠路顾维钧宅邸。 “七五事件”五人调查小组抵达北平后,没有住进任何军政机关,而是通过上面的关系,经时任驻美大使顾维钧及其夫人同意,住进了顾家在北平的这所宅邸。理由有三:一是顾本人及家眷此时都在美国,宅邸空置;二是住进此处,不受北平有关涉案机关的干扰;更重要的是,1924年孙中山先生逝世于此,挑选此地进行调查,彰显一查到底以慰先总理在天之灵的决心。 宅邸占地十英亩(约40468平方米),有房两百余间,亭台楼榭,皆在参天浓荫覆盖之下,花香鸟语拱围之中。五人各有单独一所院落入住。碰头开会办公则安排在先总理逝世卧房隔壁的会议室。 顾维钧宅邸调查小组会议室。 五个人之中,唯有一人有些不同,那便是徐铁英。他已经正式接任了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处长,这里虽也安排有住处,但大部分时间还得住到警察局的局长住地。当然,今晚的便餐兼碰头会议他必须参加。 孙中山先生仙逝之地就在隔壁,五个人围着大会议桌而坐,每人面前都是一碗白粥,两个小白面馒头和两个小玉米面窝头,一碟咸菜,一碟蔬菜,一个煮鸡蛋。因曾可达坚持,吃饭时有关文件及各大报纸报道“七五事件”的材料已经送到。他在吃饭时便低头仔细阅看,其余四人也只好一边吃饭一边阅看材料。 调查还未开始,主导的调子显然已经被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定了。任何走过场,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得先过曾可达这一关。 “徐局长,徐局长。”会议室窗外传来轻声的呼唤。 徐铁英抬起了头。 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也都抬起了头,望向徐铁英。 唯有曾可达不露任何声色,左手将窝头送到嘴边慢慢嚼着,眼睛依然在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 徐铁英轻轻站起,向诸人点头做了个暂时离开的示意,轻轻走到门边,拉开半扇,走了出去。 叫他的就是徐铁英从通讯局联络处带到北平的那个孙秘书,这时已站到阶梯下面,离会议室约五米处的树下。 徐铁英却在门边的走廊上站住:“有话到这里来说。” 那孙秘书便又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局长,警察局来电话,副局长以下各部门的干部都在等您。说是戒严尚未解除,据各处的情报反映,共党及学生还在酝酿闹事,他们该怎么办,都要向局长请示汇报。” 徐铁英沉默着,他要的就是孙秘书这些话让会议室里的那四个人听到。少顷,他又轻轻推开了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是大事,徐局长就先去吧。”徐铁英还未开口,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就先说话了。 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接着点头了。 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却未表态,而是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依然在低头嚼着窝头看文件,并不接言。 徐铁英不得不对他说话了:“可达同志,你们先看有关贪腐的材料。我得先行离开。共党可能煽动学生闹事,警察局那边都在等着我去安排。” 曾可达终于抬起了头:“当然不能让共产党闹事。徐局长了解了情况还望回来跟我们通一下气。” “那是自然。”徐铁英答道,“诸位,我先去了。” 曾可达的一碗粥两样面食都已吃完,这时站了起来:“今晚的会是开不成了,我建议各自分头看材料吧。” 马临深、王贲泉立刻附议,杜万乘名义上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想了想也只好同意:“那就先各自看材料吧。”接着他又对曾可达说道,“听说那个青年航空服务队一到北平就跟学生们直接表态,还把北平市安排给他们住的地方让给了东北学生。曾督察,他们归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管,请你过问一下,最好谨慎一点,不要授人以柄。” 王贲泉是中央银行的人,马临深更直接,是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人,二人也早知青年服务队到北平后的这些行为,不过是心里不满嘴里不敢说出而已。这时听到财政部主事的杜万乘说出了此事,而用词又是“谨慎”“授人以柄”之类,所指者谁?不禁对望了一眼,接着同时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我先调查一下再说吧。”说着自己夹着案卷先行离开了会议室。 第11章洋楼密谋 方邸洋楼前院。 方孟敖站在大门内的门檐下打量着这所宅邸,方孟韦陪着哥哥也站在门檐下。方孟敖没向里走,方孟韦便只有静静地等着。 除了一个开门的中年男佣静静地站在大门内,从大门到洋楼只有几棵高大的树,绿茵茵的草坪,还有那条通向洋楼的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至于有好些眼睛在远处屋内的窗子里偷偷地瞧着,在大门门檐下那是看不见的。 洋楼的二层行长室内。 方步亭没有在窗前,依然在那张大办公桌旁,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但他的耳朵显然在留神听着窗外前院的动静。尽管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方孟敖的眼亮了一下! 他看见洋楼大门中两把点染着桃花的伞慢慢飘出来了,不是遮头上的太阳,而是向前面斜着,用伞顶挡住来者的上身,可下身的裙子和女孩穿的鞋挡不住,随着伞向他飘来。 方孟韦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纹,这个表妹有时候还真是这个干旱家宅里的斜雨细风。 方孟敖也立刻猜到了桃花后的人面就是在和敬公主府门前已经见过而无法交流的表妹谢木兰和曾经一起度过童年的何孝钰,那种带着招牌的坏笑立刻浮了出来。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一晃,大哥的身影倏地便不见了,再定睛看时,大哥已经站在款款走来的两把伞前。 两双女孩的脚突然被伞底下能看见的那双穿着军用皮鞋的脚挡停住了。 两把伞内,谢木兰望向了何孝钰,何孝钰也望向了谢木兰。 “仙女们,有花献花,有宝献宝吧。”方孟敖坏笑着点破了她们。 “坏死了!太没劲了!”谢木兰干脆把手里的伞一扔,露出了另一只手里握着的花束,也忘了递花,就地一跃,蹿到方孟敖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两腿夹着他的腰,“大哥!” 方孟敖用一只手掌护住谢木兰的后腰。 眼前另外一把伞也竖起来,何孝钰带着恬静的笑把手里的那束花递过来了。 方孟敖另一只手接过那束花,望着那双会说话的眼,却不知道如何叫她。称何小姐肯定生分,直接叫孝钰又未免唐突。 谢木兰还不肯从大哥身上下来,在他那只大手的护持下干脆跨直了身子,望着零距离的大哥:“什么很漂亮?是人还是花?” “花很漂亮。”方孟敖之尊重女人尤其女孩从来都带有让对方从心里喜欢的方式,先夸了这一句,有意停顿一下,接着再说,“人更漂亮。”说完竟然目光真诚地直接望着何孝钰的眼睛。 “好哇!一见面就打人家的主意了!”谢木兰总是要把场面闹到极致,跨在大哥身上无比地兴奋,“我呢?漂不漂亮?”松开一只手把花和脸摆在一起。 “当然也漂亮。”方孟敖从来不怕闹腾,回答她时脸上的笑更坏了。 “好勉强啊。我不下来了!”谢木兰更兴奋了,因为从来没有哪个男生能像大哥这样跟她闹腾。 “还让不让大哥进屋了?”方孟韦直到这时才走了过来,当然还是以往哥哥的样子,“还不下来,真的还小吗?” 谢木兰的兴头一下子下去不少,刚想滑下来,方孟敖却抱紧了她:“不听他的。大哥就抱着你进去。”真的毫不费劲地一只手搂住谢木兰的腰,一只手拿着何孝钰的花向洋楼大门走去。 谢木兰在大哥身上好不得意,坏望了一眼笑着跟在后面的何孝钰,又望向故作正经跟来的小哥,大喊道:“大哥万岁!” 一双双隐藏在大院周边屋子窗内的眼都是又惊又诧,方家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太阳了!一片生机勃勃! 方邸洋楼二层行长室。 靠前院那扇窗的纱帘后也有双眼望见了这一切。那双眼从来没有这样亮过,定定地望着抱着外甥女的大儿子那条有力的臂膀,和那像踏在自己心口上坚实有力的步伐。只有他才真正地明白,那条臂膀搂着的不只是谢木兰,搂着的是自己十年前空难而死的女儿,还有空难而死的妻子,还有无数需要臂膀搂着的苦难的人。他的眼慢慢又暗淡了。 突然他那轻挽着纱帘的手慌忙松开了,他发现大儿子的头向自己这个方向突然一偏,一双鹰一般的眼仿佛看见了躲在纱帘后的自己! 这个大儿子可是连美国人都佩服的王牌飞行员,什么能逃过他的眼? 众人跨进门厅,第一个紧张的便是方孟韦。他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大哥的背影,从自己这个角度能看见摆在客厅各个地方的那些照片! 何孝钰也屏住了呼吸,站在方孟敖身后侧,却是望着还在大哥身上的谢木兰。 谢木兰这时也安静了,跨在大哥身上一动不动。 方孟敖那条手臂慢慢松了,谢木兰小心翼翼地从大哥身上滑下,再看他时便没有了刚才的放肆,而是怯怯地斜觑。 方孟敖的手伸向了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硬纸片,接着从纸片中抽出了原来藏在皮夹子里的那张小照片,径直向客厅中央柜子上那张大镜框走去。 所有的眼都在紧张地望着他。 方孟敖把那张小照片插在大镜框的左下角,转过身来,像是问所有的人:“是这一张吗?” 方孟韦、谢木兰、何孝钰的目光都向那张小照片望去。 确实是同一张照片,不同的是,小照片上方步亭的脸仍然被一块胶布粘着。 “大哥……”方孟韦这一声叫,几乎是带着乞求。 方孟敖看了弟弟一眼,伸手将小照片上粘着的胶布轻轻撕下来——可方步亭那张脸早就被胶布贴得模糊了。 方孟韦的脸好绝望,慢慢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谢木兰也无所适从了,何孝钰当然只有静静地站着。 “姑爹!”方孟敖这一声叫得十分动情。 几双目光这才发现,在客厅西侧靠厨房的门口谢培东端着一大盘馒头、窝头出现了。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来的不只是姑爹的神情,而是包含了所有上一辈对这个流浪在外面的孩子的一切情感。他端着那盘馒头、窝头向方孟敖走来,走到桌边先将盘子搁下,接着抽起了那张插在镜框上的小照片,走到方孟敖面前,掸了掸他身上的衣服,像是为他扫去十年的游子风尘,然后将那张小照片插进了他夹克内的口袋。 谢培东接着又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内侄的脸:“什么都不要说,饿了,先吃饭。”说着转头对谢木兰,“还不去厨房把东西拿出来?就知道闹。” 谢木兰显然对自己这个亲爸还没有那个做舅舅的大爸亲,但还是怕这个亲爸:“好,爹。”连忙向西侧厨房走去。 “让她一个人去。”谢培东止住了也想跟着去的何孝钰和方孟韦,“你们和孟敖都先洗手吧。” 客厅一侧靠墙边竟然装有专供洗手的陶瓷盆,瓷盆上方有好几个水龙头,而且是莲蓬水龙头,专供洗手用。 “嗯。”方孟敖这才十分像晚辈地应答着立刻走过去洗手。 方孟韦面对何孝钰总是不太自然,这时又不得不伸手做请她洗手状。 何孝钰倒是很大方,走了过去,就在方孟敖身边的瓷盆里洗手。 方孟韦这才过去,在另一个瓷盆里洗手。 谢培东站在他们身侧,就像看着自己的几个孩子。 “烫死了!”谢木兰还在客厅西侧的门内便嚷了起来。 谢培东快步走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一只大碗:“包块布也不知道吗?真不会做事。洗手去。” 谢木兰立刻加入了洗手的行列。 “好香啊!”方孟敖立刻赞道,“姑爹的拿手活吧?” 谢培东笑了:“什么都能忘记,你姑爹的清蒸狮子头量你也忘不了。” 方孟敖立刻接言:“好几次做梦都在吃姑爹做的狮子头。” 谢培东笑着又向厨房走去。 桌子上的碗筷倒是早就摆好的,可这时洗了手的四个青年都只能围着桌子站着。人还没到齐。准确地说,是所有人都最担心的人还没出现。 因此又沉默了。 谢木兰的眼偷偷地望向东边那条楼梯,望向二楼那道仍然虚掩的门。 谢培东又从厨房端着一大锅粥,锅盖上还搁着一大盘酱萝卜拌毛豆,向餐桌走来:“都站着干什么?坐下吃呀。” 方孟敖终于说出了大家都害怕听的那句话:“还有一个人呢?” 谢培东的眼神好厉害,像是有能阻止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那种化戾气为祥和的力量,定定地望着方孟敖:“你爹和我都已经吃过下午茶了。你们先吃,都坐下吃吧。” 方孟韦这次主动先坐下了:“大哥,我们先吃吧。” 谢木兰也装作懂事地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孝钰,我们坐这边。” 何孝钰走了过去,却站在椅子边等着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未动,还是说着那句话:“我说了,还有一个人。” 三个青年有些面面相觑了。 谢培东却笑了:“你是说你小妈?” 方孟敖:“姑爹这话说错了,妈就是妈,不是什么小妈。” 其他三人这才明白过来,方孟敖所指的还有一个人竟是方步亭的后妻程小云。 方步亭这时独自在二层行长室内,正坐在靠门的那把沙发上,方孟敖和谢培东刚才那番对话让他倏地站起来,可眼中流露出来的并不是欣慰,而是更深的茫然。这个大儿子比他所见到的所有对手都让他怯阵。他又慢慢坐了回去,专注地倾听门外一层客厅还会传来的话语。 “蔡妈、王妈!”谢培东高声向厨房方向叫道。 蔡妈、王妈系着围裙都赶忙出来了,全是惊奇的笑眼望着方孟敖。 那蔡妈倒是像一个大家的下人,稍稍向方孟敖弯了一下腰,算是行了见面礼:“大少爷好。老爷有规矩,方家下人对晚一辈都只能叫名字,往后我们叫你什么好?” 方孟敖立刻双腿一碰,向蔡妈、王妈鞠了个躬:“蔡妈、王妈好!这也不是什么方家的规矩,早就讲平等了。往后你们就叫我孟敖。我称你们蔡妈、王妈。” 两个下人都笑了。 谢培东:“你们赶快去通知司机,把夫人接来,就说孟敖请她回来一起共进晚餐。大家都饿着,越快越好。” “不用了。”方孟敖止住了蔡妈、王妈,“孟韦,开你的车,我们去接。”说着已经向客厅门口走去。 方孟韦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一时还怔在那里。 谢培东甩了一个眼色:“还不去?” 方孟韦万般不愿地跟了出去。 谢木兰再不顾父亲就在身边,蹦了起来,拉住何孝钰的手:“怎么样?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吧!” 国民党政权,当时的政治军事中心在南京,经济中心在上海,文化中心还是在北平。而那两个中心都在长江以南,恰恰共产党的解放区又多在北方,华北、西北、东北大片疆域必须确定一个相对的重镇指挥,当然非北平莫属。因此北平又成了北方地区相对的政治军事中心。北平的军警宪特因此也重兵配备。北平市警察局的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前任局长其实早就应该下台了,凡涉贪渎其人无不有染,只是因为反共手狠,尤其对进步学生和倾向共产党的民主人士皆强力镇压,被国民党当局视为难以替换之人选,任他民怨沸腾,此官依然在位。“七五事件”爆发,全国震动,美国也干预了,这个局长不换也得换了。选来选去,挑中了徐铁英,一是有常年反共的经验,更因为他是中统的人。北方地区国产、党产、私产一片混乱,此人接任局长,还有一层重要任务,便是要保住国民党在北方地区的党产。 受命于危难之际,徐铁英到北平先是五人调查小组碰头,傍晚才来到他掌正印的警察局。 两个副局长,方孟韦有特别情况在家不能前来,陪他进会议室的是管人事的副局长,侧着身子在他身前溜边引着,徐铁英带着孙秘书走进了局长会议室。 “徐局长到!”那个副局长还在门外便一声口令。 坐在长条会议桌两边的主任、科长、队长们立刻唰地站直了。 徐铁英微笑着,走到长条会议桌上方的单座前站定了,望向那个副局长:“单副局长,给我介绍一下吧。” 那副局长原来姓单,这时赔着笑:“局长,也不知道为什么,方副局长还没到,我派人去催一下?” 徐铁英:“方副局长另有任务,不等他了。” 那单副局长脸上闪过一丝醋意:“局长已经见过方副局长了?” 徐铁英一直微笑的脸不笑了:“他是第一副局长,接我的就是他。有问题吗?” 单副局长这才一愣,立刻答道:“当然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徐铁英干脆坐下了,不再看单福明和站成两排的那些下属,眼睛望着桌面:“各人自我介绍吧。” 按着座位的顺序,那些主任科长队长开始大声自报家门了。 会议半小时就散了,徐铁英不会在人事上还没有摸清底细之前说更多的话,只是叫他们按原来的部署去执行任务,然后便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局长室就在局长会议室的隔壁里间,里间又有两间,外间是局长办公室,里间是局长起居室。 外间的局长办公室有六十多平方米,进门对面便是秘书的桌子,见局长必先通过那孙秘书,然后才能绕过一道隔扇屏风,屏风里边才是徐铁英办公的地方。 只有那单副局长还没有走,这时坐在局长办公室的屏风外一张椅子上,面对他的是坐在秘书桌前的孙秘书。 能听见里边水响。开始水声很小,局长大概是在小便;后来水声渐大,这一定是在洗澡了。单副局长耐性本就极好,眼下又正好趁这个机会跟孙秘书套近乎,便无话找话:“听口音孙秘书也是江苏人吧?” 孙秘书:“对不起,我是浙江吴兴人。” “失敬,失敬。”那单副局长站起来,“孙秘书原来和立夫先生、果夫先生是同乡。我说怎么会带有江苏口音,吴兴紧挨着江苏,隔一个太湖而已。人杰地灵啊!” 那孙秘书只得陪着站起来:“单副局长好学问。” 那单副局长:“见笑了。在中央党部工作的才真有学问,没有学问也进不了全国党员通讯局,就像咱们徐局长。陈部长写了那么多书,多大学问的人啊,偏挑了徐局长做全国党员联络处的主任,这可不是有一般学问的人可以胜任的。徐局长又这么看重孙秘书,孙秘书如果不见外,往后我还要多多向你请教。” “单副局长言重了。”孙秘书总是没有表情,“刚才局长说了,他太累,洗完澡还得看材料。单副局长还有别的事吗?” 这就是逐客了。那单副局长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有一个极重要的人,现在就想见局长。当然见不见还得局长自己愿意。请孙秘书请示一下局长。” 孙秘书看着他:“什么极重要的人?” 单副局长:“马汉山。” 孙秘书不但总是没有表情,而且有时还让人感到什么事也不知道:“请问马汉山是什么人?” 单副局长便费琢磨了,跟着徐局长和五人调查小组来北平查案的秘书怎会不知道马汉山是什么人?想了想就当他不知道,答道:“本职是北平市民政局局长,4月成立了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又兼了副主任。这个人可对局长了解北平的情况大有帮助。” 孙秘书沉默了,听见里面的水声没了,又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从卫生间走到了起居室,估计徐铁英的澡洗完了。 孙秘书还是没有表态,只望着那单副局长。 单副局长有些急了:“愿不愿意见,还得拜托孙秘书去请示一下。” 孙秘书估计徐铁英换好了衣服,这才答道:“我去问一声吧。”便向屏风里面走去。 那单副局长看样子有踱步的习惯,屏风外面积也不大,他也左两步右两步踱了起来。 好在孙秘书去得不久就出来了。 “如何?”单副局长立刻问道。 孙秘书:“局长说,如果是交代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案子,他可以见一下。” 那单副局长立刻答道:“当然是要汇报案子情况的。” 孙秘书:“那就烦请单副局长领他来吧。”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字,谢谢了。”那单副局长语无伦次地立刻走了出去。 一直没有表情的那个孙秘书僵僵地笑了。 ——“谢谢了”明明是三个字,那单副局长怎么说是两个字?这个北平官场真是好费思量。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费思量的,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蒋委员长要打仗,正是他们这些人趁乱发财的好时机。这一乱,就把好些人的脑子甚至语言都弄乱了。“谢谢了”两个字说完还没有两分钟,那单副局长便领着马汉山来了。显然早就将那人安排在自己那间副局长办公室候着了。 “徐兄!铁英兄!”那马汉山一进了门便像到了自己家里,隔着屏风人还未见喊得便亲热无比。 “请留步。”那孙秘书在屏风前横着身子挡住了马汉山。 “是孙秘书吧?”马汉山掉转头问单副局长。 那单副局长早就被他进门那两嗓子喊得溜走了。 马汉山就像一切都是行云流水,头又转过来,笑望着孙秘书:“孙老弟,早就听说你的英名了。你不知道,在重庆的时候我和你们局长除了没共穿一条裤子,衣服都是共着穿的。” 孙秘书仍然挡着他:“是不是马汉山局长?” 马汉山:“是呀,就是鄙人。” 孙秘书手一伸:“请坐。” “你们局长呢?”马汉山仍然不肯候坐,头还试图向屏风里面张望。 孙秘书这时拉下了脸:“马局长,我们在南京党员通讯局就有规定,见长官必须通报。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马汉山这才慢慢收了那股热络劲,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脑子里大约又想起了正月初一算命先生说的“流年不利”。 “小孙呀。”徐铁英的声音在屏风那边传来了。 “局长。”孙秘书立刻答道。 “是马局长到了吗?”徐铁英在屏风那边问道。 孙秘书:“是的。局长。” “让他进来吧。”徐铁英的声音不算冷,但绝对称不上热。 马汉山的腿早就想迈了,这时却一停,心里想,你是局长,我也是局长,居然连个“请”字都没有。看样子今天连这一关都没有想象的好过。 “马局长请吧。”孙秘书倒是用了个“请”字。 可马汉山走进去时已经没了刚才那股劲。 孙秘书拿着一卷案宗一支笔走出了门,顺手把门带上了,在门外的会议桌前坐下,一边工作,一边守着门。 转过屏风,马汉山又觉得头上出太阳了。 刚洗完澡的徐铁英容光焕发,微微含笑,右手有力地伸了过来:“渝城一别,转眼三载了。” 马汉山立刻把手伸了过去,徐铁英握住他的手还有力地晃了几下:“请坐,坐下聊。” 马汉山突然觉得十分感动,站在那里眼中真有了几点泪星:“铁英兄,你要是再不来,兄弟我也不想干了。这党国的事真是没法干了。” 徐铁英见他动情,当然要安慰:“忘记八年抗战我们在重庆说过的话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嘛。坐,坐下聊。” 两人在单人沙发上隔着一个茶几坐下了。 “喝茶。”徐铁英推了一下马汉山面前的盖碗茶杯。 竟然连茶也早就给自己沏好了,马汉山端起那杯茶揭开盖子就是一大口。 “烫!”徐铁英打招呼时马汉山已经被烫到了。 “没事。”马汉山放下了茶杯盖好盖子,再不绕弯,“7月5号那场事就是共党的阴谋!开始是一万多东北学生包围了市参议会,接着是北平各大学又来了好几万学生,摆明了就是要造反。后来干脆连参议长的房子都砸了。也就杀了九个人,我们的警察弟兄也死了两个人。抓也只抓了他们几百人,政府已经够忍让了。怎么反倒要成立调查组,查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真让人想不通啊。” “关键问题不是出在7月5号那天吧?”徐铁英紧望着马汉山,“北平市参议会怎么会拿出那么一个提案,东北十六所大学的学生进北平是通过教育部同意的嘛。民食调配委员会再缺粮也不缺这一万多人的粮,每人每月也就十五斤嘛。你们怎么闹那么大亏空?” 马汉山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想看一看说话安不安全。 徐铁英:“说吧,还没有人敢在这里装窃听。” 马汉山又坐了回去,压低了声音:“对您我什么都说。要是什么都按财政部、民政部、社会部规定的发放粮食物资,我们一个人的粮都不会缺他。可是财政部拨的那点钱,加上美国援助的美元,都指定我们要向那几家公司进粮。缺斤短两我就不说了,钱汇过去,整船的粮干脆运都不运来。向他们查问,说是船被海浪打翻了。徐兄,你说我们找谁说去?” “是太不像话!”徐铁英铁着脸接了一句。 “他们这么黑,锅炭灰全抹在我们脸上!”马汉山十分激动,那张脸本就黑,说到这里脸上流的汗都是黑的了。 徐铁英望着他那张黑脸忍不住想笑,起身去开台扇:“不要激动,先静下来凉快凉快。” 台扇的风吹来,马汉山安静了不少。 徐铁英又坐了回来:“接着说,慢慢说。” 马汉山又端起茶杯,这回先吹了几口才喝了一口,说道:“现在是他们那几家比党国都要大了。比方进货,我在调拨委员会的会议上也提了好几次,粮食还有布匹能不能从我们中央党部的几家公司也进一点儿,立马就被他们堵回来了。铁英兄,我不是当着你面叫委屈,一个个都是国民党员,怎么一提到为中央党部做点事就好像都与自己无关了?” 徐铁英立刻严肃了:“你们开会都有会议记录吗?” 马汉山:“放心。只要心里有党,这一点我还是知道做的。每次会议我都复制了一份记录。” 徐铁英:“那就好。他们这些人要是连党产都想全变成私产,那就是自绝于党!” 马汉山把身子凑了过去:“这年头也不是说谁都不要养家糊口,但总得有个比例。跟共军打仗是大头,党部的开销是中头,个人得个小头也是人之常情。我在会上就曾经提出过‘六三一’的方案,国产是六,党产是三,私产拿一。他们也不附议,也不反对,可做起来就全乱了。铁英兄,现成的有个数字我今天必须告诉你。因为这个数字就牵涉到北平市警察局。” 徐铁英非常严肃了,定定地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你知道你的前任在那几家公司拿多少股份吗?” 徐铁英:“多少?” 马汉山伸出了四根手指头:“4%呀!” 徐铁英没有表情,在等他说下去。 马汉山:“临走时他还跟我们打招呼,要把这4%的股份转到上海那边去,被我硬顶住了。铁英兄,你初来乍到,北平警察局这么多弟兄要听你的指挥冲锋陷阵,这4%被他一个人拿走,北平的军警部门还要不要活了?” 徐铁英点了点头,突然话题一转:“问你句话,是弟兄,你就如实告诉我。” 马汉山:“对你老兄我还能说假话吗?” 徐铁英:“所有的账是不是都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走的?” 马汉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头。 徐铁英:“北平分行在里面有截留吗?” 马汉山:“据我所知,方行长还是识大体的,只是为方方面面走账,他们也不想在这里面赚钱。” 徐铁英:“是方行长亲自管账?” 马汉山下意识望了一眼窗外:“方行长何许人也,他躲在背后,账都是他那个副手崔中石在管。” 徐铁英:“崔中石这个人怎么样?” 马汉山:“精明!干事还能兑现!” 徐铁英慢慢点着头,站起来:“不要急,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你也不要在我这里待久了。还有一点,所有的事,对别人都不要说。只要你不说,我就能帮你。” 马汉山也站起来,伸过手去抓住了徐铁英的手:“兄弟明白。” 徐铁英也就把马汉山送到会议室门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走了回来。 孙秘书已经在局长办公室门口把门推开了,候在那里。 徐铁英站在门边对他轻声说道:“安排靠得住的人,明天到火车站,看见崔副主任下车就立刻报告我。” 孙秘书:“是。” 已经是7月7日晚上九点,崔中石坐的那列火车到德州车站了。德州算是大站,停车十分钟。 崔中石坐在硬卧的下铺,望着窗外的站台,灯光昏暗,上车的人也不多。 一个中年乘客提着一只皮箱在崔中石对面的卧铺前站住了,拿着自己的车牌看了看号码,又对着卧铺上的铁牌看了看号码,像是眼神不太好,便向崔中石问道:“请问先生,这个铺位是七号下铺吗?” 崔中石望向了那乘客:“是七号。” 那乘客好像有些啰唆,还是不放心:“先生你是六号吗?” 崔中石:“我是六号。” 那乘客这才好像放心了,把皮箱搁上了行李架,又拿着一把锁柄特长的锁套在皮箱把手和行李架的铁栏杆上锁了,这才坐在七号下铺的铺位上。接着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份当日的《大公报》放在桌几上。 “今日的《大公报》,先生你喜欢可以看。”那乘客像是啰唆又像是热情。 崔中石:“一开车就关灯了。谢谢。”说着不再看他,又望向了窗外。 就在离他们六号、七号铺位不远的十一号、十二号铺,有一双眼在过道窗前,假装看报,正在盯着崔中石这边。 这双眼,就是在金陵饭店209号房间窃听记录那个青年人的眼睛! 第12章一介书生 1948年的7月7日正是农历的六月初一,是日小暑。往年从这一日起,北平夜间的胡同里已是赤身短裤蒲扇象棋吵闹一片了。今年戒严尚未完全解除,夜近九点,白天尚能出户的人这时都已宵禁。加之顾宅庭院深深,在这里便感觉整个北平像一座死城。 曾可达换了一身短袖士林布便服,带着他那名也换了便服的副官,从自己住的庭院出来,往后门走去。 无月,曲径边有昏黄的路灯。那副官在前,曾可达随后,二人像是散步,离后门越走越近了。 “谁?”警备司令部派的警卫在暗处突然问道。 那副官趋了过去:“大呼小叫干什么?长官要到外面看看。开门吧。” 警卫有好几个,都在不同的位置站着,都不吭声。 一个警卫排长过来了,当然认识曾可达,立正就是一个军礼:“报告长官,上面有命令,为了长官们的安全,晚上不能出去。” 那副官便要发脾气了,曾可达伸手止住了他,对那个排长:“外面街上有戒严部队吗?” 那排长立正答道:“报告长官,当然有。” 曾可达微笑道:“那就没有什么不安全。我就在附近街上看看,还从这里回来。开门吧。” 那排长没有不开门的理由了,这时也不敢不开门:“是。”亲自过去,拿钥匙开了锁,又亲自将一根好大的横门闩搬了下来,开了一扇门,“长官,我们派几个人保护您?” 曾可达摇了一下手:“站好岗,保护好里面几个长官便是你们的功劳。”说着走了出去。 他的副官跟出门去,又站住,盯住那排长:“锁门吧。” 一直到那扇门关了,锁了,副官才紧步向曾可达跟去。 果然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全是钢盔钢枪的戒严部队。因见曾可达二人是从顾宅出来,便都直立行礼。曾可达微点着头,在胡同和大街交叉的地方站住了。 曾可达其实不抽烟,副官这时却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又替他擦火柴点燃了。 曾可达吸了一口,立刻喷出;又吸了一口,又立刻喷出;再吸一口时便呛着了,咳嗽起来。 副官立刻将烟接了过去,扔在地上赶紧踩熄了。 不远处一辆军用吉普通过烟火三亮,已经认清了烟火亮处确是曾可达的脸,便将车立刻开过来了。 副官立刻开了后车门,曾可达钻了进去,副官跟着钻了进去,关了后车门。 那吉普不但挂着警备司令部的牌子,车前横杠上还插着一面中央军的旗子,车风猎猎,一路戒严的岗哨都次第行礼。 这是真正的戒严。已出了城,到了郊外,每一路段都能见仍有部队,只是没有城内密集。因不远处就是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校园。 那辆军用吉普在冷清清的郊外公路上停了。 立见路边停有六辆自行车,四辆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把着,两辆无人,停在那里。 副官下了吉普,开了门,曾可达跟着下来了。 两个青年立刻推车过来,一辆车在曾可达面前停下了,那青年向曾可达行了礼,轻声报告道:“报告将军,我们都是中正学社的。” 曾可达立刻报以微笑:“同学们辛苦。”从他手里接过了那辆自行车。 另一青年将另一辆车推给了副官。 那两个青年立刻走回到撑停的两辆自行车旁,踢开了撑脚,翻身上车。 曾可达脚一点也上了自行车,那副官紧跟着上车。 另两个青年也上了自行车。 就这样,两辆自行车在前面二三十米处引着,两辆自行车在后面二三十米处跟着,护卫着中间的曾可达和那个副官,向燕京大学方向骑去。 虽然路灯昏黄,仍可隐约看见护卫在后面的两个青年的上衣里后腰间突出一块,显然是短枪。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七点去接程小云,近八点才开始吃晚餐,现在已是九点过了。 谢培东早就说过,他和方步亭已经提前用过餐了。 餐桌上因此便只有五人。 左侧坐着方孟敖、方孟韦兄弟。 右侧坐着何孝钰、谢木兰两人。 上席竟然是程小云一个人坐在那里。自从举家搬到北平,开始几个月程小云尚住在这个宅邸,全家人也曾同桌吃过饭,可程小云从来就是坐在下席。后来因与方孟韦严重不和,程小云一个人搬到了另外一个院落里住,除了方步亭时常去看她,她便很少回到这座宅邸。 今天又回来了,这样的吃饭,而且被方孟敖固执地安坐在上席,程小云在方家还是第一回。她将面前那碗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喝了,几乎就没动箸。那双眼也几乎没有正面看过任何一个人。 饭吃完了,方孟敖看了一眼左腕上那块欧米茄手表:“九点多了?” “还没有呢。大哥你看,咱们座钟还没响呢。”谢木兰眼睛闪着,指向摆在一侧的那座一人多高的大座钟。座钟上确实显示的是八点四十五分。 方孟敖还是笑了一下,这回笑得有些疲乏:“小时候就喜欢拨钟玩。大哥的表可是作战用的,分秒不差,九点一刻了。” “太没劲了!”谢木兰跺了一下脚只得站起来,“这个家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精,都不好玩。” 方孟敖站起来。 所有的眼都望向了他。 “我得回军营了。” 所有的眼都没有反馈,只有谢木兰又望向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和二楼那道虚掩的门。 二楼行长室内。 方步亭显然一直坐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而且刚才一定是靠在那里睡着了。这时突然睁开了眼,像个刚睡醒的孩子,四处望着,目光没有定准。 “大哥,总得上去见见爹吧……”楼下传来方孟韦的声音。 方步亭目光定住了,侧耳听着。 “这里不是北平市警察局。”方孟敖传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孟韦,家里的事你不要多干涉,也不应该干涉。” 方步亭的眼翻了上去,目光直望着房顶上的吊灯。 一层客厅中。 方孟敖接着说道:“从今天晚上起,妈就应该留在这里住。” 所有的人都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也立刻站了起来,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事。孟韦,记住大哥这句话。” 方孟韦只好点了下头。 方孟敖望向已经走过来的谢培东:“今天辛苦姑爹了。还有没有剩下的馒头、窝头,给我多带些,军营的那些弟兄今天晚上只吃了些饼干。” 谢培东:“这些事姑爹还要你招呼吗?蔡妈,把那一篮子东西拿出来。” 蔡妈拎着一个好大的竹编食篮,走了出来。 方孟敖对方孟韦:“还是你的车送我吧。”说到这里,望向了谢木兰,最后把目光定在何孝钰脸上:“让你也跟着受累了。回去代我向何伯伯问好。” 何孝钰迎着他的目光:“北平很乱,大哥和你的队员们都要注意安全。” 没想到她回了这么一句话,方孟敖的调皮劲又上来了,准确地说是为了调节气氛,双腿一碰:“是!走了。”再不看任何人,向门外走去。 方孟韦望了一眼那道空空荡荡的楼梯,忧郁地跟了出去。 蔡妈提着那篮食物紧跟了出去。 程小云怔怔地站在席前,望着那两个高大的背影走出客厅。 何孝钰和谢木兰也不知道该不该去送了,关注地望着程小云。 谢培东:“小嫂,有了孟敖这句话,你今天就不要再回那个家了。明天一早我安排人把东西都搬过来。你上去陪陪行长吧。” 程小云点了下头,对何孝钰和谢木兰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了。” 何孝钰立刻礼貌地回道:“阿姨,您千万别这样说。” 谢木兰:“舅妈,我陪你上去?” 谢培东立刻说道:“什么事都要你陪?” 谢木兰立刻不吭声了。 程小云又向他们弯了下腰,离席向那道通向二楼的楼梯走去。 这个时候,那架座钟才响了,低沉而洪亮的钟声,响了九下,像是和着程小云的脚步把她送上了二楼,送进了那道门。 何孝钰望向谢木兰:“我也要回去了。” “不是说在这里睡吗?”谢木兰跳了起来,“怎么又要回去?这么晚了!” 何孝钰:“爸爸的哮喘又犯了,我得回去。谢叔叔,麻烦您安排司机送我一下。” 谢培东:“那就应该回去。我安排车。” 何孝钰:“谢谢谢叔叔。” 谢木兰又跺脚了:“太没劲了。想见梁先生,也犯不着这么急嘛。” 何孝钰的脸严肃了:“你说什么?” 谢培东也狠狠地盯了谢木兰一眼。 谢木兰一扭身,向另一个方向通往自己二楼卧室的楼梯冲去。 北平西北郊接近燕京大学的路上,六辆自行车,两辆在前,两辆在中,两辆在后,由于路面不好,天又昏黑,只能中速骑着。 前边两辆自行车突然停了,两个青年都在车上用脚点着地,等着曾可达和副官那两辆车过来。 曾可达的车到了他们面前也停了,副官的车跟着停了。 后面两辆车也跟上来了,六辆车停在一处。 前面引路的一个青年指着公路一侧约几百米开外的一片营房,灯光不甚亮,对曾可达说道:“长官,那片营房就是青年航空服务队的驻地。” 曾可达远远地望着:“离清华、燕京多远?” 那青年答道:“不到一公里。” 曾可达又问:“离民食调配委员会学院区的物资仓库多远?” 那青年又答道:“大约两公里。长官,是不是先去那里?” 曾可达:“今晚不去了。到说好的地方去吧。” “是。”四个青年同声答应,纷纷上车。 还是原来的车阵,前后四车引护,曾可达和副官在中间,向越来越近的燕京大学的东门方向骑去。 虽然是晚上,看门面依然能看出,这里就是中共地下党员梁经纶白天向中共北平地下党燕大支部学委负责人严春明接头汇报工作的那家书店! 六辆自行车竟然在离这家书店约一百米处都停下了。 “长官,我领您去?”为首领路的那个青年请示曾可达。 曾可达:“你认识店主?” 那个青年:“报告长官,是。” 曾可达把车一松,另一个青年接了,他便向那书店走去。 那个领路的青年推着车紧跟了过来。 曾可达走着轻声说道:“记住,不要再叫长官。” “是,曾先生。”那青年立刻答道。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望向他。 那青年立刻又明白了:“是,刘先生。” 到了书店门口,那青年敲门。 外文书店二楼。 梁经纶的目光望着楼梯口的曾可达,竟像白天望着出现在楼梯口的严春明! 不同的是,白天中共地下党学委负责人严春明是主动走上前去握梁经纶的手;这时是梁经纶轻步走了过去,向曾可达伸出了双手。 梁经纶两手紧紧地握住曾可达伸过来的一只手:“辛苦了,可达同志。” “你也辛苦了,梁经纶同志。”曾可达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凝重。 梁经纶立刻感觉到了曾可达握他的那只手,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热情。自己的手也慢慢松了:“建丰同志好吗?” “你说呢?”曾可达收回了握他的手,“他叫我代他向你问好。” 梁经纶感觉到了曾可达的冷淡和不满,只得回道:“谢谢建丰同志。” 曾可达已经走到白天严春明坐的位子上坐下了。 梁经纶也走到他白天坐的那个位子上慢慢坐下。 曾可达开口了:“7月5日那天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你们事先为什么一个报告都没有?”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桌面,想了想才抬起头:“7月5日东北学生到北平参议会闹事共产党事先并没有组织。” 曾可达的脸更严肃了:“好几万人,声势那么大,全国都震动了。美国方面当天晚上就给国府发了照会。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自发的?这背后没有共产党指使?我相信你的话,上面也不会相信。” 梁经纶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委屈,也没有受到指责甚至怀疑后的那种心怯,他平静地望着曾可达:“可达同志,中共上层昨天有新的指示,能否容我先向你汇报他们的指示内容?” 曾可达的眼这才亮了一下,态度也缓和了些:“说吧。” 梁经纶几乎是在原文背诵,当然是背诵他听到的重要内容:“我们城市工作的任务,应该是准备配合野战军夺取城市,为我军占领后管理城市做准备。夺取城市主要是野战军的任务。根据我们现有的城市工作力量与不久将来的发展,在夺取城市上,用武装暴动做有力的配合,还不可能。里应外合夺取城市,在华北任何城市现在条件都不可能……所以我们不要背上这个在条件上、时间上都不可能实现的武装起义的包袱……” “共产党倒像是稳操胜券了!”曾可达听得与其说是入神不如说是心惊,紧盯着梁经纶,好像他就是共产党,“还有呢?” 梁经纶是有意停下来,以突出下面的话,来表白刚才曾可达对他的指责和怀疑:“可达同志,下面的话是重点:‘斗争策略问题。现在北平学生工作较好,波浪式的发动斗争影响大。但总的方针是精干隐蔽、蓄积力量,不是以斗争为主。具体地讲,发动斗争必须做到:一、争取多数,不能争取团结多数的斗争不要发动;二、不遭受打击,即在不利条件下,要避免硬碰,为的是蓄积力量,准备配合夺取城市与管理城市。’” 梁经纶说到这里是真的停下了。 曾可达也没有催他再说,而是在急剧地思考。 沉默。 “共党的这个指示是什么时候做的?”曾可达思考后又抬起头问。 “是7月6日紧急下发的指示。我也是今天听到的传达。不是全部。共产党有纪律,到我们这一级只是口头传达,而且只传达与学运有关的部分。”梁经纶回答道,“可达同志,7月5日东北流亡学生抗议事件,的确不是共产党事先组织的。因此我事先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虽然如此,我还是有责任,毕竟我没能及时把握学生的动态。我向组织做检讨,向建丰同志做深刻检讨。” “你不需要做检讨。”曾可达的态度好了很多,“这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建丰同志的判断是十分正确的。建丰同志在南京联席会议上说过,这次北平‘七五事件’更大程度是官逼民反!说穿了,就是国民党内部贪腐集团肆无忌惮地贪污民生物资造成的。你今天汇报的这个共党文件很重要,尽你的记忆把它书面写下来,我要带回去上报建丰同志。” 梁经纶站起来,走到墙边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英文经济类的书,走回座位前,从书页里又抽出了两张叠好的纸,双手递给曾可达:“已经写好了,由于听的是口头传达,可能有个别字误。但主要内容全在上面。” 曾可达也站起来,双手接过梁经纶递来的共产党“七六文件”摘要,脸上这才有了同志式的一丝笑容,刚想说什么,梁经纶又将那本夹纸条的书双手递了过来。 曾可达疑惑地望着他。 梁经纶:“这是我最近半个月根据五大城市的物价和每天法币贬值的差数对未来一个月全国经济情况的分析。全写在每页的空白处,都是英文。是建丰同志半月前交给的任务。希望对党国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有些参考价值。” 曾可达再接这本书时对自己刚见面时对他的批评流露出了歉疚,语气也诚恳了些:“经纶同志,来的时候建丰同志让我带了一句话,对不起,刚才忘记给你传达了。” 梁经纶静静地站着,专注地在等着听那句话的传达。 曾可达:“建丰同志说,在我们党内如果能有一百个梁经纶同志这样的人才,国民革命成功有望。” 梁经纶应该激动。可曾可达没有见到预期应有的激动,梁经纶的眼中显出来的是更深的忧郁:“感谢建丰同志的信任。可眼下的时局,有一万个梁经纶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鞠躬尽瘁而已。” “要有信心。”曾可达这时自己倒激动了,“当前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打击党国内部的经济贪污,尽快推出币制改革。只要这两点能强有力地推行,盟国才会恢复对我们的信心。国民政府稳定了城市、稳定了物价,就能保证总统指挥全军在前线打败共军。以一年为期,经纶同志,你就能够到南京担负更重要的工作。还有,建丰同志对你的个人生活也很关心。你和那个何孝钰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了?建丰同志说,你们很般配。何况她父亲也是国家需要的人才。他期待能给你们主持婚礼,期待你们和你的先生兼岳父一起到南京工作。我们不能让做出特别贡献的同志总是过清苦的生活。” 梁经纶不能无动于衷了,可表示感激的那一笑还是有些勉强:“‘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这是我的一个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朋友喜欢的诗。我不喜欢,可是我相信。还是向你汇报工作吧。你昨天下达给我的任务,我已经派人去执行了。” 曾可达望着他怔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问道:“监视方孟敖的任务?” 梁经纶:“是。派去接触方孟敖的人就是何孝钰。” 曾可达多少有些吃惊,又愣了少顷:“除了她,不能派别的人去?” 梁经纶慢慢转过了身,有意不看曾可达那双表示关切的眼:“只有她合适。她父亲和方步亭是哈佛的同学,关系一直不错。她本人从小跟方孟敖一起生活过。我还听说,他们小的时候两家父母还有过姻亲之约。”说到这里梁经纶居然转过身来淡淡一笑。 曾可达立刻琢磨他这一笑的含意。 梁经纶这一笑很快便消失了:“这些都不说了。可达同志,何孝钰现在是共产党外围组织的激进青年,利用她去试探或者发展方孟敖随时可以视情况变化而定。我请求你同意我的这个行动。” 方步亭家的小车这时把何孝钰送到了燕大燕南园何其沧宅邸的院落门外。 燕京大学原来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仿英美名校的传统,在学校南边专辟了一片园区,盖了若干栋带院落的小洋楼,供校长、副校长以及资深中外教授居住,因地得名燕南园。何其沧是哈佛的经济学博士,回国后受司徒雷登之聘一直当到了副校长,在此单独有一个洋楼院落。 司机下来开了车门,何孝钰下了车:“进去喝杯茶吗?” 那司机十分恭敬:“谢谢了,何小姐。”立刻上车发动离开。 何孝钰十分礼貌,一直目送着小车开走,这才走到院门。看了看,发现里面的洋楼只有一层留有灯光,便不按门铃,拿出钥匙开了院门的锁走了进去。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曾可达显然真正被感动了:“经纶同志,深挖北平的贪腐,方孟敖是关键!接下来在北平推行币制改革,方步亭是关键!以你的观察和分析,方孟敖可不可能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如果是,何孝钰能有什么办法试探出真相?” 梁经纶没有立刻回答,只回望着曾可达期待的眼神,想了想突然反问道:“可达同志,我想知道,既然怀疑方孟敖是共产党,为什么还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和他的航空大队?建丰同志是怎么看他的?” 这就轮到曾可达沉默了,也思考了好一阵子,才答道:“在用方孟敖的问题上,我和建丰同志有些不同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对建丰同志的指示部署,我们只能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关键是一定要执行好。” “我明白了。”梁经纶又陷入了思考。 何孝钰回到家,走入客厅。 原以为父亲已经睡了,何其沧这时却坐在立式台灯下看书,显然在等女儿。 “爸爸,十点多了还没睡?”何孝钰连忙过去,顺手拿起摊在父亲膝上的折扇替他轻轻扇着。 何其沧合上了书:“见到你孟敖大哥了?” 何孝钰点了下头。 何其沧:“孟敖叫父亲了吗?” 何孝钰低下了眼替父亲更轻地扇着:“哪儿呀,方叔叔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两个人连面也没见。” “唉!你方叔叔一生要强,晚年了连个儿子都不敢见。这是要的什么强啊!”何其沧感叹道,又沉思了好一阵子,望向女儿,“今天去方家,是你自己想去,还是别人请你去的,叫你去的?” 何孝钰:“爸爸,什么是别人请我去的,叫我去的?” 何其沧:“请你去的当然是方家,叫你去的一定是经纶。对爸爸要说实话。” 面对父亲的这几句问话,压抑在心底一天的纷纭心事,何孝钰这时才觉察到,可无论是女儿的心事,还是组织的任务,都不能向父亲有丝毫的表白和透露,她答道:“上午声援东北的同学,见到了孟敖大哥,木兰便拉着我去了。说是我在那里能够帮帮方叔叔。爸,您想到哪儿去了?” 毕竟有一半是实话,何其沧便不能再追问,换了话题:“你们梁先生现在老是住在外面,我这里给他安排的住所也不来了。爸知道你们还不至于是共产党或者什么国民党,可燕大毕竟是做学问的地方,不要卷到政治里去。你们其实一点儿也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你爸当然也不懂。可你爸记住了蒋先生和毛先生的两句话。蒋先生的话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毛先生的话是‘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爸。”何孝钰立刻打断了父亲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这个说法。怎么说共产党和共产党的军队也不会抓人民,更不会去杀人民。可现在就在北平的监狱里还关着好几百无辜的东北同学呢。当时您不也在保护他们吗?这件事,您,还有那么多开明的叔叔伯伯们都应该说话。” “该说话的时候你爸会说。”何其沧露出些许无奈的眼神,疼怜地望着女儿,“可你爸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国民党上层我是有些朋友,可在政治上你爸从来不是他们的朋友。爸老了,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你。那么多学生,像儿子一样的也只有一个,就是经纶。爸的这点虚名和关系能保住你们两个就不错了。” 第13章调查会议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我完全理解建丰同志‘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的指示。这是大胸襟、大韬略。”梁经纶说这番话时完全是发自内心的钦佩,接着说道,“我也同意可达同志的分析。那个方孟敖就算原来不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到了北平后也很可能被共产党发展成特别党员。关于前一点,我想可达同志只要交给方孟敖一个任务,让他去执行,很快就能得出结论。” 曾可达:“请说。” 梁经纶:“民食调配委员会贪腐走账,方步亭都是让崔中石在干,可达同志就把查账的任务直接交给方孟敖去干。方孟敖一查崔中石,他们之间是不是共党关系立刻就会暴露出来。鉴此,我想提一个建议。” 曾可达:“请提。” 梁经纶:“方孟敖和他的大队都是些飞行员,没有人懂经济。我可以安排燕大经济系共党外围的进步学生去协助他们查账。每一步行动我就能及时掌握。” “好,很好。”曾可达不只是赏识而且已经兴奋起来,“说说你考虑的后一点建议。” 梁经纶:“后一点是建立在方孟敖以前并不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基础上考虑的。今天在和敬公主府门口我见识了此人,他完全有可能被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甚至是中共中央敌工部看中。我今天派何孝钰去接触方孟敖就是做这个准备。我可以利用何家和方家的特别关系,向中共北平城工部建议,将对方孟敖的策反工作交给我们燕大学委去执行。” 曾可达这时完全理解了梁经纶的心情,站了起来,走到梁经纶面前。 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望着走到面前的曾可达。 曾可达由衷地向他说道:“经纶同志,我对你派何孝钰小姐去接触方孟敖表示遗憾,也表示敬意。我代表组织,代表建丰同志表示感谢!” 梁经纶这时才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感动,可感动的背后是那种永远挥之不去的失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达同志,我还是相信那句话,‘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 曾可达严肃了:“不要再这样想,也不能再这样想。经纶同志,要相信组织,相信建丰同志!” 梁经纶:“我相信我的选择。可达同志,请你向组织、向建丰同志转告我的话,我既然选择了不能再选择,就绝对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 这话耐人寻味,但曾可达很快就明白了梁经纶的心境,想了想,也只想出了一句连自己也不能说服的话:“不要再读萨特那些书了,有时间读读《曾文正公全集》吧。”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经纶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回到这里住了。”何其沧站起来了,“睡吧。”说完便向楼上走去。 “爸。”何孝钰跟了过去,搀住了父亲,“您吃药了吗?” “李妈已经拿给我吃了。”何其沧让女儿搀着,走了两级又停了下来,“你也去睡吧。” 何孝钰依然搀着他:“我再陪陪您,哄您睡着了我再睡。” 何其沧又举步了:“那就给我哼一个‘浮云散’吧。” “爸,都老掉牙了,方叔叔一来就叫我唱,您也老叫我唱,都唱烦了。另外给您唱一个新的吧。”何孝钰虽然是带着笑撒娇地说这番话,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了一丝凄凉,是对父辈,还是对自己这一代人,她分不清楚了。 何其沧:“那就什么都别唱了。” “好,我哼好吗?”何孝钰还是笑着,搀着父亲慢慢上楼,哼起了那首不知为什么这些江南的老一辈都百听不厌的《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何其沧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沉思的笑容,笑容的后面当然是年轻的故事。他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女儿能把他当年故事里的残缺变成“团圆美满”。 燕大的副校长不见了,名震天下的经济学家也不见了,被女儿哄着走进房间的就是一个老小孩。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曾可达走了。 时间已是深夜一点,1948年7月8日,也就是农历六月二日到了。 窗外西南方露出了细细的一丝蛾眉月。梁经纶在窗前静静地站了好一阵子,人在看月,月也在看人。 接着他走到了书橱边,抽出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那本举世闻名的《国富论》摊在桌上,坐了下来,又摆好了一叠稿纸,拿起笔写下了一行字: 关于发展方孟敖为我党特别党员的请示报告! 何孝钰的房间内。 站在窗前,楼下便是寂静的小院。小院的东边有两间一层的平房,被西南方向刚出现的蛾眉月远远地照着。 何孝钰的歌喉在燕大的学生剧社被公认为第一,无论登台演唱,还是独自低吟,总能让人心醉。刚才她还装作极不情愿地给父亲低唱了两遍《月圆花好》,现在她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心声唱了起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 唱到这里,心声也消失了。 她是唱给谁听的呢?梁经纶?方孟敖?还是自己? 或许只有那一丝蛾眉月知道。 1948年7月8日早八点,在顾维钧宅邸会议室,国民政府中央“七五事件”五人调查小组要举行第一次调查会议了。 由于牵涉到民食调配委员会,中央财政部的派员杜万乘便成了五人小组的召集人,这时坐在会议桌面对大门那一排正中的位子。 由于牵涉到空军参与运输走私民生物资以及军警镇压学生,国防部的派员曾可达也作为五人小组的重要成员坐在杜万乘的左边。 而无论牵涉财政部门还是军警部门,由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派来的徐铁英都可以代表中央党部进行调查,所以他的职位不高,位子却高,坐在杜万乘的右边。 因美国方面的照会加之国民政府国会议员的弹劾,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和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都是被调查的对象。中央银行的派员和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派员身份便有些尴尬,他们既有垂直管理之责,也有失职渎职之嫌。故而中央银行的主任秘书王贲泉和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副主任马临深反倒坐在两个最边的位子。 被调查人或被询问人的位子当然是安排在会议桌靠门的那几把椅子上,以便对面接受质询。 长条会议桌的两端各安排了一把椅子,靠中山先生逝世卧室隔壁上方的那把椅子上端坐着方孟敖。他是列席,却比出席代表更加醒目,因为就在他头部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孙中山先生的头像! 长条会议桌下端的椅子上坐的是会议记录员,这个记录员不是中央财政部的,也不是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而是曾可达带来的那个副官。这就让人感到,直接组织这次调查的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说穿了,一切调查最后都只向一个人负责,那个人就是建丰! “开会吧?”杜万乘先向左边低声问了一下曾可达。 曾可达点了下头。 杜万乘又转头望了一眼徐铁英。 徐铁英:“好。” 那杜万乘居然不再征求王贲泉和马临深的意见,高声说道:“开会。先请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汉山接受调查。” 会议室大门从外向里推开了。 马汉山带着笑也带着一大摞的资料走了进来,先向正面的五个人一一点头微笑,立刻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杜万乘、曾可达、徐铁英都望着自己。 ——而自己视为靠山的马临深和王贲泉却阴沉着脸,只望着桌面。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杜万乘刚才宣布开会竟然连招呼也不跟他们两个人打一声所致。 马汉山也想不了许多,便自己走到他们对面正中那把椅子前,一边挪椅子准备坐下,一边向坐在会议桌上端的方孟敖点头笑着,算是打了个补充招呼。 “还没有谁请你坐吧?”曾可达突然盯住马汉山。 马汉山半个身子已经下去了,这时僵在那里,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你现在面对的是中央派来的五人小组,先报职务姓名。” 这就叫下马威! 马汉山慢慢站直了身子,他是最能够受气的,可像这样审犯人一般的受气,那却是万不能接受的。因为这还牵涉到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往上说还牵涉到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他的目光望向了马临深。 一直阴沉着脸的马临深突然抬起了头:“我们这个小组是叫作五人调查小组吧,也不是特种刑事法庭。马局长,你现在只是接受调查询问,没有必要报什么职务姓名。坐下吧。” 这就已经叫上板了。 马汉山立刻将那摞材料往桌上一放,再度准备坐下。 “出去!”曾可达竟然一掌拍在桌上,接着猛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手指着大门,喝令马汉山,“不报职务姓名就立刻出去!” 马汉山真被僵在那里了。 “我抗议!”马临深也拍了桌子,站了起来,“这是对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侮辱!杜先生,你是五人小组的组长,你要代表南京方面严肃会纪。” 杜万乘是牛津大学财政博士出身,因深受现任财政部长王云五的器重,出任财政部总稽查。一是看重他的专业长才,二是信任他的书生正义,这才在联席会议上推荐他担任了五人小组的召集人,也就是被马临深称为组长的角色。对党国从上到下的贪腐,他也和曾可达一样憎恶,但今天刚开会便出现这般剑拔弩张的场面却是他没想到的。老实说,他没有处理官场这种阵仗的能力。 杜万乘有些不知所措,便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带着一丝安抚的神色向他点了一下头,接着大声说道:“中央联席会议的文件各人手里都有。看看第二条第二款,被调查人该以何等态度接受调查小组的调查。五人小组里如果有人连文件都没有看,我建议,那就先回去看了文件再来开会!”说到这里目光直射马临深。 好在马临深是坐在徐铁英的身边,和曾可达的距离还隔着两个人,但这时满脸的油汗还是冒出来了,自己怎么说也是中央副部一级官员,于今被一个职位比自己低得多的少将当众呵斥,一口气便有些上不来了。 徐铁英机敏,连忙端起了他面前的那杯白开水,递到他的身前。 马临深的手接过杯子还在微微颤抖,好不容易喝了一口水,总算把那口气缓了过来,却再也说不出话,目光望向摆在面前的那份红头文件。 马汉山站在那里头脑也是一片空白了,头顶上虽然大吊扇在转着,汗水还是满脸地流了下来。 曾可达这时却斜望向坐在会议桌顶端,也就是离马临深最近位子上的方孟敖。 方孟敖嘴边露出了一丝坏笑,抬起手伸出食中二指。 不明白的人以为方孟敖这是夹烟的姿势,可跟美军打过交道的人明白,这是在对曾可达刚才的态度表示赞许。 曾可达回报的一笑却很不自然,不再看他,坐了下来,也不再看站在对面的马汉山,低头只翻文件了。 坐在曾可达身边的王贲泉当然也是满肚子抗拒,可毕竟自己是中央银行的人,犯不着直接跟建丰的人对抗,但也有必要出来圆场,便望向马汉山:“既然是中央联席会议规定,马局长,你就报一下职务姓名吧。” 马汉山回过了神,也冒起了气,大声报道:“本人,马汉山,男,现年五十三岁。北平市民政局局长,民国三十七年4月兼任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大声报完,竟直盯着还低着头的曾可达,“本人可以就座了吗?” “坐吧。”曾可达居然头也不抬。 马汉山一屁股坐了下去,刚进来时那种谦恭卑下的神情反而没有了,一脸的负气,等着刀架到脖子上大不了一死的样子。 这时候应该问话的人是杜万乘,可杜万乘见到这种阵势一时也不知道怎么问话了,便左右看了看那四员。 曾可达依然低头在看文件。 徐铁英目视前方,一脸的凝重。 王贲泉的眼望向了窗外。 马临深虽然低着头像是在看文件,却还在喘着气,好像病要发作了。 只有那个列席的方孟敖迎着杜万乘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眼,向他投来善意的微笑。 杜万乘只好望向马汉山:“马副主任,你把4月接任以来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情况向五人小组做一简明扼要全面的汇报吧。” 马汉山:“如果是做这样的汇报,那就应该叫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主任来。本人向五人小组申明,我只是个副主任,不管全面。” 一句话就把杜万乘顶了回来。 这句话也让好像快要生病的马临深长了一大口气,立刻抬起了头,向马汉山投去赞许的目光。 曾可达也慢慢地抬起了头,问道:“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主任是谁?” 马汉山被他这一问又愣住了,可又不得不答:“这谁都知道,就是北平市市长刘瑶章先生兼任的。” 曾可达:“刘瑶章什么时候兼任的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 马汉山咽了一口唾沫:“6月23号。” “杜总稽查叫你汇报4月以来的全面情况,你却往一个6月23号才兼任的主任身上推。”曾可达说了这句后陡地又提高了声调,“马汉山,你在军统玩的那一套拿来对付我们,不觉得用错地方了吗?” 杜万乘这时也有了底气,习惯地推了一下眼镜:“回答曾督察的问话。” 马汉山知道今天的底线,如果第一次调查自己就这样败了下来,背后支持他的人也会抛弃他,因此必须对抗了:“我回答。第一,民食调配委员会不止我一个副主任,各管各的事情,他们管的事我不知道。第二,刘市长虽然接任不久,但民食调配委员会各方面的报告都呈递给了他,不会都呈递给我。第三,6月以前是前任北平市市长何思源兼任的主任,现任主任不知道的事你们可以去问前任主任。第四,刚才曾督察提到了军统。不错,我在军统还有兼职。请问调查小组,你们这次来是不是还要调查军统?调查军方的物资供应委员会?如果是,曾督察可以在南京就去问郑介民主任。你不是国防部的吗?郑主任现在的正职就是国防部的次长,问起来方便嘛。” 只想到马汉山会想出种种对抗的招式,没想到他竟然列举了一二三四,而且还抬出了军统的总头目现任的国防部副部长兼军方物资供应委员会副主任郑介民! 会议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刚才还有点底气的杜万乘现在又没有底气了,又望向了曾可达。 徐铁英一直就没有表情,这时更没有了表情。 牵涉到军界,尤其牵涉到特工部门,王贲泉也不好露出更多表情,但脸色已经好看多了。 倒是那个马临深,这时隔着中间两个人,竟探过头斜望向曾可达,刚才那口恶气实在也该出一出了。 以曾可达之强悍,对付马汉山的办法立刻就能有。可他现在却出奇地冷静,谁也不看,只是有意无意地望向方孟敖。他在看方孟敖的反应。他压根儿就没有把马汉山之流放在心上,他关注的是方孟敖,还有方孟敖的背景。现在正是考验一下方孟敖的时候,要是此人真无任何共党背景,用来对付马汉山,尤其是自己对付不了的方步亭,将来必须要靠此人。 方孟敖从开会到刚才一直保持的那副无所谓的神态不见了,那种曾可达曾经领教过的鹰一样的眼神出现了,是在紧紧地盯着马汉山。 曾可达直接叫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是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队长,今后具体的任务都要由你们执行。针对刚才马汉山局长提的四条反驳,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方孟敖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神态,问道:“我是列席会议,能够说意见吗?” “当然能。”回答他的是杜万乘,“你完全有权力提出自己的看法,还有权力执行任何任务。这是联席会议的文件上都写明了的。” “那我就说了?”方孟敖仍然是无所谓的样子。 曾可达:“请说。” 方孟敖望着马汉山:“马局长,我可不可以不回答你刚才说的那四点理由。因为你说的我全不懂。” 马汉山对方孟敖却始终怀着莫名其妙的畏惧,甚于对曾可达的畏惧。他是干军统出身的,还担任过军统局驻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在他手里家破人亡者不知多少,因此有时候还真敢跟别人玩命。可不知为什么,昨日一见方孟敖就从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个连日本空军都闻风丧胆、连美国盟军都极其看重、连作战部的军令都敢违抗、连方步亭都害怕的年轻人,浑身上下竟然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劲头。他的经验暗示自己,这样的人是真的谁都不怕,要是跟他抗拒,他会像打掉日本人的飞机那样,打掉对方,然后去喝洋酒,抽雪茄,转眼把自己打掉的人忘得干干净净。这也许是自己对他害怕的根本原因。 有大私心的人怕没私心的人,有大心机的人怕没心机的人。马汉山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听到方孟敖对着自己说的两句话就是这种感觉。于是收起了对抗曾可达的态度,温和地回答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是国军作战的功臣,是抗日的民族英雄。马某尊敬你,大家都尊敬你,很多别的事情你不屑于去干,当然也不想去了解。对你刚才说的不懂,本人深切理解。既然你不懂得这里面的详情,就犯不着让别人当枪使。” 前面几句说得还像样,就最后一句刚说完,连马汉山自己都感到荒腔走板了,可已经收不回来了。 “就这一句我听懂了。”方孟敖站了起来,“我也就要问你这一句,我被谁当枪使了?” 马汉山又玩起了他见招拆招的惯技,强笑着答道:“军人嘛,就是以服从为天职。我刚才说的只是这个意思而已。” “我又不懂了。”方孟敖的眼眯成了一条线,“你是说我该服从天职还是不该服从天职?服从了就是当枪使,还是不服从就没有当枪使?不用你回答了,我替你答了吧。你是不是看我连作战部的军令都敢违抗,因此是个能为了个人的感情放弃原则的人。你就是这个意思。我说明白让你懂了,我可以命令我的大队不轰炸开封,那是我不愿炸我们自己的城市,不会杀我们自己的同胞。可马局长你不同,昨晚回去我也看了些材料,不久前你就利用自己在军统的职位,调了好几百个便衣特工去杀学生。那些学生都犯了什么法了?还不就是想领取本该发给他们的粮食配给嘛。这件事,当时的北平市市长也就是前任的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何思源就坚决反对。今天调查小组问你情况,你倒往主任身上推了。前任的主任何思源先生职务都免了,调查小组还能去问他?现任的主任刘瑶章连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大门在哪儿都还找不着,调查小组去问他什么?马副主任,你是直接管民生物资调拨的,物资的购进和调拨都是你经的手,我的大队要调查物资和账目,往后谁也不会找,我就找你!” “方大队长……”马汉山急了。 “我还没说完。”方孟敖打断了他,“你说我是枪,我的枪跟日本人在空中打了无数仗,打下的全是日军飞机。没有一枪打在自己战友的飞机上。不信你可以去查我的档案。完了。你说吧。” 曾可达带头鼓起掌,一下一下鼓得很响。 杜万乘竟下意识也跟着鼓了几下掌,可一发现其他三人都没有动静,这才察觉与自己的身份不宜,停止了鼓掌。 曾可达也停了,望着马汉山:“你的四条反驳意见,方孟敖大队长是不是都回答了?还要不要我补充?” 马汉山倏地站了起来:“本人向五人调查小组郑重提议!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不是我马汉山的调拨委员会。牵涉到那么多粮食和物资的购买发放,我马汉山有一千只手也做不来。如果像方大队长刚才说的调查物资和账目只找我马汉山一个人,我现在就提出辞去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职务。除非你们同时调查中央银行有关机构,同时调查驻外采购物资有关机构。否则,本人将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这就是马汉山,每遇危难,总要扯出萝卜带出泥。 第一个不高兴的就是王贲泉了,本是站在他一边的,这时一急,也向他瞪眼了:“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购买调拨关中央银行什么事?马局长,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马临深这个时候必须撑马汉山一把了:“杜总稽查,本人认为马汉山的提议不无道理。民生物资的采购调拨牵涉到那么多部门,不能够把什么事情都往民食调配委员会身上推,更不能往马汉山一个人身上推。” 杜万乘:“那你们的意思同时还要调查谁?” 主持了这么久的会议,杜万乘就这一句话把大家给问住了,包括马汉山。 倒是曾可达贯注了精神,先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孟敖,给了他一个希望理解的眼神,然后转望向马汉山:“你的意思是不是要调查小组请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方行长出面说明一些问题?” 马汉山反倒犹豫了,答道:“该请谁我可没有说,你们照章办事就是。” 曾可达立刻转对杜万乘:“杜总稽查,那我们就请方步亭行长来一趟。不然,民食调配委员会是不会配合调查的。” 杜万乘代表财政部,而钱却又都是中央银行管着,对这一点财政部从王云五部长以降都人人不满,这次来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要调查中央银行的钱到底是怎么管的。因此立刻望向王贲泉:“我同意这个提议,王主任,北平分行归你们中央银行管。就请你打个电话,请方行长来一趟。” 这是没有理由拒绝的,王贲泉悻悻地站了起来:“好,我打电话。” 曾可达下意识地用余光观察方孟敖。 方孟敖却目光正视曾可达:“曾将军。” “嗯。”曾可达像是没有准备应了一声,慢慢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却是掏出了一支雪茄,又拿出了打火机,问道:“可不可以抽烟?” “当然可以。”曾可达感觉到方孟敖开始有点跟自己较劲了。 方孟敖啪嗒一声,把打火机打得很响,点燃了雪茄,显然是吸了满满一口,呼出来时,会议室立刻浮起了一层烟雾。 曾可达隔着烟雾再望方孟敖时,方孟敖的目光已经望向了窗外。 曾可达的眼中,那烟雾渐渐幻成了列车机头浓浓喷出的长烟! 南京至北平的铁路上,乘载着崔中石和两个跟踪崔中石特工的那辆列车正喷着长烟在铁道上奔驰。 这里已经是河北省地面了,大约还有几个小时,这辆列车就能到达北平。 崔中石还是坐在他的六号铺位上,却已经认真地在看那份七号铺位乘客带来的《大公报》了。那时的《大公报》有好些版面,崔中石也不知是看到第几版了。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搭在窗上的手,完全像是无意,那只手的手指在崔中石视力能看见的地方轻轻地扣着,有时扣五下停了,有时扣八下停了。 崔中石正在看着的那个版面,随着七号铺位那位乘客手指轻扣的数字,一篇文章第一句的第五个字显出来了,是“一”字。 飞快的手指在继续轻扣着数字。 报纸上的字迹在崔中石眼前间隔跳动,组合成了以下的文字:“一定要保证方同志身份不被暴露。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列车突然慢了下来,前方又一个车站到了。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站了起来,走到行李架前掏出钥匙开了那把套在行李架杆上的锁,拿下了皮箱。 不远处那两个青年目光对视了一下。 列车慢慢停下了。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面对崔中石:“对不起,先生,我要下车了,报纸看完了吗?” 崔中石抬起了头给了他一个会意的眼神:“看完了。谢谢你了。”将报纸卷好了递还给他。 不远处那两个青年伸了伸手臂,显然是要暂时下车休息一下的样子。接着一个往车厢的这头,一个往车厢的那头,分头走去。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提着皮箱拿着报纸往一号铺位的下车处走去。 下车的人不多。 七号铺位那位乘客刚走到车门边正要下车,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位乘客一回头,发现是一个青年闪光的眼睛,那青年低声说道:“对不起,能不能把你的《大公报》留下来给我看看?” , 第14章胜之不武 方步亭每次出门都是同样的规矩,一个人拎着包,独自从洋楼走到前院大门,然后是看门的护卫轻轻地把门开了,他静静地走出去,小车早就在门外等着了。 今天规矩变了,不是方步亭有新的招呼,而是从谢培东开始,到昨天才搬回来的程小云,还有今天依然在家陪着他的方孟韦,三个人都跟着他走出了洋楼,只是静静地跟着。 走到前院的一半,方步亭似乎才察觉到他们都在身后跟着,站住了,慢慢回头:“都跟着干什么?” 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三个人开始都没有说话。 还是谢培东先开口了:“行长,我陪你去。他们问什么你都不要说话,我来说。” 方步亭眼中是那种习惯了的信赖,却摇了摇头:“你就不要牵进去了。对付这几个人我还不至于要人护驾。” “行长,还是让姑爹跟着去吧。”程小云当着人也一直称方步亭行长,称谢培东姑爹,“不是说怕那五个人,有姑爹在,孟敖会听话些。” 方步亭的脸阴沉下来了:“注意你的身份。什么时候允许你插嘴我的公事了?”话是对着程小云说的,目光却在注意方孟韦的反应。 方孟韦这才开口说话了:“爹,您到那里以后,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我现在就去北平电话局,看着他们把顾先生家里的越洋电话接通了,您到时候直接跟顾大使通话就是。” 方步亭的脸舒展了好些,是对这个小儿子的孝顺,也是对这个小儿子每逢大事精明的一种欣慰,可很快又严肃了面容,转对谢培东:“辛幼安那句词是怎么说的?‘生子当如孙仲谋’,是吧?”这句话是夸奖,但显然夸奖得有点过头。方步亭随时都在警惕,让儿子不要过分得意张扬。 谢培东十分默契:“行长,不要这样夸他。孟韦还当不起这句话。” 方孟韦知道父亲此时的心情,也知道父亲说这句话的心思,向姑爹掠过一丝感激的目光:“爹,姑爹。我先去了。”大步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这才又徐徐向大门走去。 谢培东跟着。 程小云却站在原地。 方步亭又停住了,回头望着程小云。 程小云只好走了过去。 方步亭不避讳谢培东,对她说道:“今后孟韦在身边你少说话。我是为你好。” “知道。”程小云低声答道。 方步亭这才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谢培东跟到门口大声招呼:“去张自忠路顾大使宅邸。一路上注意行长的安全!” “是。”一个司机、两个便衣护从同声答道。 方步亭上了车,司机和护从都上了车。 那辆小车平稳地驶出了胡同。 谢培东和程小云一直看着小车转了弯,二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都是担心忧虑的眼神,默默地走进了大门。 北平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 会议室里应该是八个人,这时却只坐着七个人。 曾可达那个副官的位子是空着的。 七个人都沉默着。 五人小组的成员都低着头看文件,借以掩饰即将面临的难堪局面。 方孟敖一改原来无所谓的神态,雪茄也早就没抽了,像坐在战斗机里,目光定定地只望着前方。 马汉山却在吸烟了,前一支还没有吸完,后一支又对着烟蒂吸燃了。 “报告!”门外传来了曾可达副官的声音。 五人小组成员都抬起了头。 马汉山手里的烟也停在那里。 只有方孟敖一动不动,还是原来那个姿势。 “方行长请到了!”副官接着在门外报道。 曾可达用军人的姿态倏地站起来。 杜万乘这才反应过来,一边站起,一边对其他三人说道:“都起来吧。” 那三个人当然都跟着站起。 ——这是五人小组对来人表示极大的尊敬和礼貌。 马汉山心里别扭极了,他当然不敢不跟着站起,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同样是调查询问,对方步亭的态度与对自己有天壤之别,不禁向方孟敖望去。 同时望向方孟敖的还有曾可达,见方孟敖还是一个人端坐在那里,便低声说道:“方大队长,请起立。” 方孟敖站起来。 那扇门竟推开得如此慢,不知是那副官过于小心,还是屋内的人出现了幻觉,总之,那扇门好像过了很久才慢慢被推开。 会议室里从来没见过方步亭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曾可达。 会议室里十年没见过方步亭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方孟敖。 曾可达像是两只眼睛能够同时分别看两个人,一只眼睛在打量着出现于门口的方步亭,另一只眼睛在暗中观察右边的方孟敖。 方步亭在门外站着,虽已入暑,仍然衣冠楚楚。那扇门全推开了,他才取下头上的礼帽,放在胸口,向室内的所有人微微鞠了一躬。 又是曾可达,率先举手还礼。 五人小组另外四人跟着弯腰还鞠躬礼。 曾可达斜眼望向方孟敖。 方步亭在门口也感觉到了站在左边那个身穿飞行夹克的高大身影。 只有方孟敖依然直直地站着,眼望前方,没有任何举动。 曾可达目光复杂,两只眼都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谦笑着向五人小组又弯腰还了一礼:“不敢当。”慢慢跨步进了会议室。 五人小组都站直了身子,在等方步亭入座。 坐哪里呢? 如果坐到马汉山身边,那便是被质询的位子。 可也不能坐到别处。 方步亭丝毫没有让五人小组为难,径直走到马汉山身边。 马汉山这时倒是眼明手快,立刻挪开了身边那把椅子,让方步亭好靠近桌边,待方步亭站好,他才将椅子移正了,好让方步亭坐下。 杜万乘:“方行长委屈,请坐。” 方步亭坐下了,五人小组这才坐下。 方孟敖仍然目视前方,跟着坐下。 马汉山是最后一个,也跟着坐下了。 王贲泉跟方步亭是最直接的关系,因此由他介绍:“在座诸位多数是方行长的老朋友。可能只有曾督察以前没有见过,我介绍一下。方行长是美国哈佛的博士,长期就职于国民政府中央银行,论起德高望重,宋先生、孔先生都是尊敬的。曾督察在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任职,是总统都看重的青年将官。” 二人不得不正视了。 曾可达十分礼貌地:“久仰。” 方步亭十分得体地:“幸会。” “方大队长。”曾可达突然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又以军人的姿态倏地站起来。 曾可达:“今天是会议,我必须介绍一下。方行长,令公子方孟敖现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兼青年航空服务大队大队长。” 奇怪的是,其他人的目光都在回避着,或望着文件,或望着别处。 方步亭的头在慢慢向左边移动,他必须要看这个儿子了。 在他一生的记忆里,这次头的移动,比他在美国第一次见导师、回国后第一次见蒋介石都忐忑!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望向这个“逆子”时,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还有一双眼在十分专注即将发生的十年一见,这就是曾可达。他没有看方步亭,而是十分期待地望着方孟敖,目光中满是那种希望儿子认父亲的善意期待。至于有几分是真诚,有几分是观察,此时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方步亭终于正面望见这个十年未见的儿子了!自己是坐着的,儿子是站着的,一米八几的身躯本就伟岸,且是仰视,何况他的头顶还高挂着国父的巨幅头像! 方步亭的目光空了,在等着任何迎接他的结果。 砰的一下,是皮鞋后跟相碰的声音,由于室内太静,这一碰便很响! 所有回避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同时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刚才没有敬礼,这时竟十分标准地将右手举向帽檐,敬礼的方向却是他的正前方! 所有的目光都定在他的身上。 方孟敖突然向右呈四十五度转身,敬礼的身躯正面对向了方步亭。 于是,所有的目光又都转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刚才还空空的眼神有了亮光,可也就是闪了一下,因为儿子的目光只是望着自己头顶的方向。 是站起来,还是坐着不动? 方步亭稳稳地坐在那里,说道:“请坐下吧。” 方孟敖的手标准地放下了,移正了身子,坐了下去。 在座的所有人提着的心其实都没有放下去。特赦方孟敖、重用方孟敖的背景或多或少大家都知道。党国的事从来都不会公事公办,但公事私办时总离不开两个字,那就是恩怨。有恩的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有怨的那便是小事闹大,甚至是无事闹有。像今天这样利用儿子来打父亲,好像大家都还没经历过。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年青的一派要对老朽们下狠手了。 数杜万乘的年龄身份最为尴尬,四十左右,老的靠不上,少的又不是。一定要归类,当属中年有学识的清流一派,对贪腐十分憎恶,搞斗争又无胆魄。现在又轮到他主持会议了,想了想,只好说道:“方行长,请您来的意思,我们不说您也应该知道。‘七五学潮’国府十分重视,说法也有很多。问题是,盟国发了照会,很多议员也在国会提出了质询。国家财政现在十分困难,军事物资的供应已是捉襟见肘,民生物资也都压到了最低预算,如果这中间还出现贪腐走私,财政部这个家根本就没法当了。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民生物资,财政部都是严格按照预算拨款购买的。为什么总是实物和账目出现这么大的差距?东北十六所大学一万五千多学生搬迁北平,是7月份教育部向财政部正式报的预算,财政部拨了款的嘛。为什么会出现7月4日北平参议会遣散东北学生的提案?央行北平分行管着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中央的钱款是不是划到了北平,北平分行是不是把钱款划到了民食调配委员会?如果钱款都到位了,那么央行北平分行便没有任何责任?我们请方行长来,主要是问清楚这件事。” 杜万乘不谙政治,算起经济账来还是条分缕析而且深中肯綮的,这样的问话方步亭必须回答。 五人小组其他四人这时都埋着头,一致装着看文件,等着方步亭回答。 方步亭慢慢回答了:“中央财政部的代表来了,央行总部的代表也来了。我能不能冒昧先问一句,杜总稽查刚才问的钱款是不是划到了北平分行,这个钱款指的是美元,还是法币?” 杜万乘被他一句就问倒了,因为调拨现金从来都是中央银行,财政部哪能知道?只好望向了王贲泉。 王贲泉回答了:“美国援华代表团7月3日才跟国府签的《援华法案》。至于法案里同意援助我们多少美元,目前尚属国家机密,本人不能在此泄露。但也可以跟诸位露个风,美国答应的援华美金,三分之二是军事援助,三分之一才是民生物资援助。有多少,能管多大的事姑且不说。那些钱现在还只是字,只是写在两国法案协议上的字,不是钱。要是说到法币,我想财政部比我们更清楚,就是调动所有的飞机火车运送,也买不到物资。我帮方行长说一句话吧,银行是需要储备金的。金库里没有黄金,美元也都还在美国。愣要把民食调配委员会物资购买调拨发放的事情往央行身上扯,往北平分行扯……方行长,你可以向央行总部写辞呈,我帮你去辞掉这个行长。免得替人背黑锅。” 这哪像中央派的调查小组成员说的话,不站在五人小组一边,反站在被调查质询的人一边,这场第一次会议看样子已经开不下去了。 可有一个人不干了,那便是马临深,他是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副主任,闹出这么大的事,中央银行推得一干二净,那责任就全是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了。 马临深立刻站了起来:“王主任这个话说的都是实情,本人没有意见。只是想问一句,中央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是4月成立的,组成人员是社会部、民政部和各市的社会局民政局。社会部、民政部也不印钞票,更不能生产粮食物资,央行不拨款、国府不调物资,民食调配委员会拿什么去购买物资,调拨发放物资?这一点不说清楚,马局长,我也赞成你写辞呈,帮你辞去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的职务。也免得替人背黑锅。” 马汉山立刻站起来,向马临深深深地作了一揖:“那就拜托了!最好是现在就让我辞职。拜托,拜托马主任。拜托诸位!” 这简直就是耍赖了! 杜万乘气得脸色有些发白,推了一下眼镜,说话也不利索了:“你们这是要挟五人小组……不对,是对抗国府联席会议的决定!要是中央银行的代表和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代表都是这样一个态度,本人现在就向王云五部长报告!” 王贲泉和马临深一人坐在一边,竟几乎同时做出同样的动作,身子往后一靠,说出同样两个字:“请便。” 杜万乘气得嘴唇发颤:“电话!拿电话来!” 参加会议记录的只有曾可达的副官一人,拿电话当然是他的差事,这时他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示了个同意的眼神。 那副官立刻起身,电话就在他身后的茶几上,捧起来,好在电话线还长,便拉着线把电话捧到了杜万乘桌前。 由于是专线电话,因此需要摇柄。 杜万乘站了起来,一手按着话筒,一手摇着接线话柄,因手还在颤抖,那柄摇得便不圆。 等到他拿起了话筒,准备命令接线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按住了话机。 是曾可达。他按着话机站了起来:“杜先生,给王部长打电话管用吗?” 杜万乘望着他。 曾可达语气十分温和:“把电话给我吧。” 杜万乘竟十分顺从,把话筒递给了曾可达。 曾可达提起电话摆到自己面前,重新摇柄,快捷干脆! 拿起了话筒,曾可达的语气就像在前方指挥打仗:“我是国防部曾可达,立刻给我接通南京二号专线。立刻接通!” 王贲泉、马临深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弹簧般伸直了。 马汉山也立刻变了脸色,刚才那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模样立刻没了。 一直不露声色的是徐铁英,这时也微怔了一下,目光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原来是那个神态,他们刚才吵架时也是那个神态,现在还是那个神态。 跟他一样的是他的儿子,方孟敖一直挺坐在那里,目视前方。 电话好像接通了。 杜万乘斜抬着头紧紧地望着等听电话的曾可达,满脸期盼。 “对,是我。我是曾可达。”曾可达身子挺得笔直,“是,能否请经国局长立刻接电话?好,谢谢了。” 除了方步亭和方孟敖,其他人的目光或正视,或偷视,都在曾可达耳边那个话筒上。 “我是。我还好。建丰同志您还好吧?”曾可达一脸虔诚,“是您说的这种情况。中央银行的代表王贲泉主任说‘七五案件’央行没有任何责任,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代表马临深副主任说他们民食调配委员会也没有任何责任。” 经国局长显然在对面说话了,曾可达专注地听着,接着说道:“是。我立刻转问。”说到这里话筒仍然拿在手里,望了一眼王贲泉,又转望了一眼马临深:“经国局长问你们,那是谁的责任?是不是他的责任?请二位现在就回话。” 马临深远远地望着王贲泉,王贲泉远远地望着马临深,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都不敢说话,都希望对方说话。 曾可达的目光盯住了马临深,把话筒向他那边一伸:“这可是二号专线,还要经国局长在那里等你们吗?” 马临深不敢不回话了,身子趴在桌面上,隔着一个徐铁英,又隔着一个杜万乘,尽量把头靠近话筒,费力大声地说道:“请报告经国局长,我绝对没有说民食调配委员会没有责任。我们会认真查……” 曾可达立刻把电话拿到耳边,听了经国局长简短的一句话:“是。”接着把话筒往左边微微一伸。 王贲泉就坐在他身边,便伸手想去拿电话。 曾可达的手紧紧地握住话筒:“说话就是。” 王贲泉只好把嘴凑向话筒:“经国局长您好。是曾可达将军误会我们央行的意思了。闹出这么大的事,央行总部当然有责任,北平分行当然有责任。我们一定认真调查,认真改进,平息事件。” 曾可达又把话筒拿到了自己耳边:“是。” 曾可达望向了杜万乘:“杜先生,经国局长要跟你说话。” 杜万乘已经激动了好久,这时连忙接过电话:“非常感谢经国局长。是,我在听……好……完全同意……好,好,我这就叫他接电话。” 杜万乘突然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快过来,经国局长表扬你了。你来接电话。” 这倒有点出乎意料,方孟敖站起身,却并没有走过来接电话的意思。 曾可达十分机敏,立刻主动捧起电话,又从杜万乘手里接过话筒,拉着线快步走到了方孟敖面前,把话筒递给了他。 方孟敖接过了话筒,却不像前面那些人主动问好,而是静静地等听,听了两句才答道:“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是军人,军人就应该住在军营里……” 也不知经国局长在对面说了什么话,方孟敖竟沉默了。 站在旁边的曾可达第一次急了:“心里怎么想的,就怎样回答经国局长。” 方孟敖这才答了一句:“我知道。公事和私事,我分得清楚。”答完这句把话筒还给了曾可达。 曾可达立刻把话筒凑到耳边,另一只手提着话机一边走回原位,一边专注地听着:“是。我让杜总稽查宣布。建丰同志放心。” 走回原位,他一直听到对方话筒挂了,才将话筒放回到话机上。望着杜万乘:“杜总稽查,经国局长说他的意思已经告诉你了,请你向大家宣布。” “好。”杜万乘现在已经底气十足,站了起来,“请都起来吧。” 会议室里的人都站起来,包括方步亭、马汉山。 杜万乘十分严肃:“两条指示。第一条,在五人小组调查期间,允许任何被调查的人提出辞职,但辞职后立刻转送中央特种刑事法庭立案,接受法庭的调查审讯!第二条,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有权力调查民食调配委员会任何仓库的物资,并有权力查核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账目。调查结果直接向杜万乘总稽查、曾可达督察汇报。北平市警察局徐铁英局长需全力配合稽查大队的调查行动。” 一片沉寂。 杜万乘这时望向了马汉山:“马副主任、马局长,你现在还需不需要拜托我们帮你辞职?” 马汉山倒是出人意料地大声回答:“我向五人小组检讨,本人说的是气话,现在就收回。” 杜万乘慢慢把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目光倒都还平和,一致望着方步亭。 只有一双眼睛这时却望向了杜万乘,是方孟敖的眼! 杜万乘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发现方孟敖的眼像鹰一样,这样望着自己是什么意思? 曾可达飞快地察觉到了,立刻接言:“方行长刚才并没有说辞职的话,我记得好像是王贲泉主任说的。是吗?” 王贲泉这时必须立刻回话了:“是我说的。方行长确实没有说过要辞职的话。” “该辞职的时候我会提出辞职。”方步亭徐徐地把话题接过去,“但不是现在。国家都到了这个时局,我提出辞职,不是对不起别人,是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说到这里他望向曾可达,“曾督察,能不能把电话借我一用?” 曾可达稍微犹豫了一下:“当然可以。”拿起电话隔桌递了过去。 所有的人又都屏住了呼吸,刚才一通电话已经弄得好些人惊魂未定。方步亭又要给谁打电话? 方步亭已经摇通了电话:“顾大使吗?维钧兄,打搅了,我是方步亭啊。” 所有人都是一怔,谁也没想到,方步亭这个电话竟是给这座宅邸的主人,现任驻美大使顾维钧打的! 方步亭就像身边没有任何人:“你也知道了。是呀,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发生‘七五学潮’这样的事件,给你在美国争取美援又添了困难了。可我还得向你叫苦啊。物资供应委员会那边跟共军打仗的军援固然要保证,可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民众都没有饭吃了,尤其是北平。美援的民生物资再不到,前方不用打,后方就已经败了。拜托了,主要战场都在北方,给北平多争取一点儿吧。” 没想到方步亭如此发自肺腑地说出了这一番话。所有的人都出乎意料,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动了容。 方孟敖也第一次把目光望向了父亲。 方步亭好像只有那部电话存在:“谢谢了。我代表党国所有的同人,代表北平两百万民众谢谢了!代向嫂夫人问好!你们也多保重!Goodbye!(再见!)” 方步亭放下了电话。 所有的人都望着他。 他却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目是北平分行在帮助走账。具体负责的人是我的助手,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他今天下午回北平。欢迎你们随时前来查账。”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 方孟敖这时已不再回避父亲的目光。 两双十年不见的眼睛这时都望着对方。 方步亭点了下头,结束了对望,转望向杜万乘:“杜总稽查,本人可以离开了吗?” 杜万乘有些仓促:“我们送您。来,大家都送送方行长。” 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 有命令,不许出营。队员们全待在营房里。 有的在看书。 有的在写信。 有两拨人在打扑克。 陈长武那一拨儿比较文明,输了的在脸上贴纸条。陈长武那张脸已经被纸条贴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了。 郭晋阳那一拨儿不太像话,输了的人是往身上背东西。军营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开始是背枕头,再输了便是加军被。最惨的是那个平时不太吭声的大个子邵元刚,脑子不太灵活,又被郭晋阳算计,身上已经挂了三个枕头和两床军被。 大暑的天,赤膊都热,背着这么多枕头军被,那邵元刚汗如雨下,牌便打得更蒙了,一边擦汗,一边琢磨手里那把牌出还是不出。 只有郭晋阳,身上干干净净,显然一把没输,这时站在床边,一条腿还踏在床上,大声催促:“邵元刚,你敢炸我的牌,就准备再加一床被子吧!” 靠门口看书写信的两个队员立刻站起来,他们望见了队长。 方孟敖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纸箱进来了,向发现他的队员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吭声。 看书的队员向他笑了一下,接过他的纸箱。 方孟敖轻轻走到郭晋阳背后,目光一掠,看清了他的牌,立刻走到邵元刚身后。 大家都看见他了,都准备收牌。 “接着打。”方孟敖不扫大家的兴致,“邵元刚,把你的牌给我看一下。” 那邵元刚又把收拢的牌摊开了,给方孟敖看。 方孟敖望向郭晋阳:“郭晋阳,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邵元刚敢炸你的牌又要加一床军被?” 郭晋阳立刻气馁了,声调却不低:“队长,你已经偷看我的牌了,这时候帮元刚胜之不武。” 方孟敖:“啰唆。元刚炸了他!” 邵元刚立刻将那一把牌炸了下去。 郭晋阳干脆把手里的牌往床上的牌里一合:“胜之不武!” 邵元刚可不管,立刻取下用绳索挂在身上的军被往郭晋阳身上挂去。 郭晋阳跳开了:“你好意思赢这把牌!” 邵元刚是老实人,立刻不好意思挂被子了,望向方孟敖。 其他人早就不玩了,都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去挂上,挂上了我再给你们说道理。” 邵元刚这才又去挂了,郭晋阳也不再躲,挂了那床被。 方孟敖扫了一眼所有的人:“从今天起,我们该看牌的都要去看,是正大光明地看,不是什么偷看!对手从不讲规矩,牌都是藏起来的,黑着打,你怎么赢?晋阳,不是说你。我说的是谁,大家明白没有?” 所有队员齐声答道:“明白!” “真明白吗?”方孟敖问这句话时神情流露出了沉重。 队员们都望着他。 方孟敖:“刚开的会,给我们派的任务,既要查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所有物资仓库的账,还要查央行北平分行的账。” 听到这里大家都偷偷地互相望着,央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是队长的父亲,现在明确叫大家去查北平分行,队长能去查吗?陈长武一个眼色,大家都解下了身上的枕头棉被,主动站到了一起,排成了两行。 陈长武:“队长,在南京的时候,曾督察可是叫我们查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还有就是让我们负责运输北平的民生物资。怎么又加上一条查银行了?这个任务我们完成不了!” “是。”郭晋阳立刻接言,“我们都是些开飞机的,查仓库已经够呛了,银行的账我们看都看不懂。怎么查?这个任务我们完成不了!” 所有的队员齐声应和:“我们不接受这个任务!” 方孟敖望着大家,心里是感动的,脸上却不能流露出来:“查仓库还是查银行都不是这几天的事。我给大家带来了一样东西。晋阳,你是老西儿,祖上就是做生意的,交给你一个任务,去把纸箱打开。” 郭晋阳揣着疑惑,走到纸箱前,解了绳扣,打开纸箱。 纸箱里摞排着一箱子的算盘! “给大家每人发一把。”方孟敖大声说道,“郭晋阳是总教师,其余会打算盘的都做老师。会打的教不会打的,会算的教不会算的。加减乘除,三天都给我学会了!” “三天我可学不会!”第一个叫苦的是那邵元刚。 “我们也学不了!”跟着好些队员随声附和。 “学不会就扫营房,给别人洗衣服!”方孟敖说着向自己的单间走去。 大家都望着队长的背影,第一次发现队长走路没有以前那阵雄风了。 第15章这样好吗 队员们又都互相望着,谁也没有去拿纸箱里的算盘。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物资总库的大门被好几个人推着,沉重地开了。 “混账王八蛋!通风扇也不开,等着起火吗?!”马汉山一走进仓库便破口大骂。 也不怪他,入暑的天,本就炎热,仓库里又堆满了各类物资,进来后如入蒸笼,汗如雨下;刚受了一肚子的气,一点就着,焉得不骂。 跟着进来的李科长、王科长被他骂了,回头又去骂那些看仓库的科员。 李科长:“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仓库条例写得清清楚楚,必须保证通风,谁关的通风扇?!” 那王科长接言道:“全市都电力不足,接到通知,要控制用电……” “报电费怎么都是满的!王一行,我看你是穷疯了!”马汉山接着又骂,“哪个部门敢停物资仓库的电?连电费都贪了,你就贪吧!贪回去把你全家都给电了!” 那王科长不知是心虚还是挨惯了骂,再不还口,转对两个科员:“祖宗,还不去把电开了?” 一个科员立刻跑去,推上电闸。 仓库四周墙壁上方的通风扇都转了起来。 马汉山恨恨地向里面走去。 李科长、王科长隔一段距离跟着。 “扬子公司那边该进的一万吨大米进库了没有?”马汉山一边走一边问。 李科长、王科长都不吭声。 马汉山倏地站住,倏地转身,瞪圆了两眼望着二人。 李科长只好回话:“马局长您知道,扬子公司驻北平办事处那道门我们都进不去。五天前就应该进的货,打了几十通电话了,都是个小娘们儿接的,问她还不耐烦。我们也不敢催。” “好,好。”马汉山气得喘气,“方孟敖的大队立刻就要来查仓库了,一万吨大米今天入不了库,你们自己就等着被拉去挨枪子儿吧!” “局长!”那个李科长又憋不住了,“钱我们付了,大米是他们没送来,叫我们挨枪子儿,党国也没有这条法律吧?” “还跟我说法律!”马汉山近乎咆哮了,“李吾志,你个调拨科长那本烂账经得起法律检查吗?死不醒的家伙!” 骂了这一句,那个李吾志不敢接言了。 “电话在哪里?”马汉山接着咆哮,“我打电话,你们赶快准备车辆,今晚把大米运来!”一边嚷着,一边自己便去找电话。 王科长嗫嚅着接言道:“局长,仓库的电话线给老鼠咬坏了……” 马汉山气得发颤,盯着他望了好一阵子,这回他不骂了,实在是觉得,这群混账王八蛋骂了也是白骂,于是“呸”地一口浓痰吐在王科长脚前,大步走出了仓库。 宝 书 网 w w w . x b a o s h u . c o m 李科长、王科长对望了一眼,再也不跟去了。 从仓库总库走到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马汉山便一直在拨电话。 也不知拨了几遍了,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马汉山便一直骂:“娘希匹的!扬子公司的人都死绝了!惹急了老子一份报告直接打给总统,让总统来骂娘。娘希匹的!” 正在骂着,那边的电话突然通了,果然是个娘们儿:“你们是哪里呀?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电话?你们知道我们这是哪里吗?” 太牛皮哄哄了!马汉山哪里还受得了,压着火,学着对方的腔调:“我们是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你们的电话是你们孔总经理亲口告诉我的!我知道你们那里是扬子公司北平办事处!行了吗?还不快去叫孔总接电话!” 对方那个娘们儿腔调没有刚才高了,可也没有低到哪里去:“我们孔总正在午休啦!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么多人,我知道你是哪个啦?我们孔总也不会随便接人的电话啦。” 真是气得要死,马汉山提高了声调:“告诉你,立刻去告诉你们孔总,国府派来的五人调查小组没有一个人在午休!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稽查大队立刻就要找你们了!明白吗?” 对方那个娘们儿真是无药可救:“什么五人调查小组?什么稽查大队?他们向宋先生、孔先生报告过了吗?就敢找我们?” 马汉山一口气憋住了,抚了抚胸口,把那口气接上来,竭力用冷静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现在告诉你,派五人小组和稽查大队来的人比宋先生、孔先生还大。还要我说吗?” 对方似乎有些紧张了,可还是那副腔调:“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到底是哪一个?” 马汉山一字一顿:“马、汉、山!你问他接不接我的电话!” “马汉山是个什么职务啦?”对方那个娘们儿显然是个陪睡的,居然连马汉山是谁也不知道。 马汉山吼道:“马汉山是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北平市民政局局长,还兼过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委员!明白了吗?再不去报,误了事,你个娘们儿,就等着你们孔总收拾你吧!” 对方那个娘们儿这才低调了些:“我也不知道你是马主任嘛,早点告诉我嘛。我去叫孔总了。” 接着就是搁电话的声音,很响,没有忙音,显然没挂,是搁在桌子上。 马汉山掏出一块手帕抹着汗,又端起桌上的那杯龙井,一口喝得只剩下了茶叶,在那里等着那个孔总。 话筒那边好像有脚步声了,马汉山立刻把话筒贴紧在脸上。 从会议室回到自己的住室,曾可达也一直在接听电话。 听完后,曾可达低声说道:“同意组织学生协助方大队查账。不要让北大清华的学生参加,只组织燕大经济系的学生,一定不能失控。可以安排部分东北籍的学生……当然,中间要有我们自己的人……同意。何小姐不要加入查账的队伍,还是让她单独与方接触……好。向你的上级请示后,注意他们的反应。他们如果不同意就说明方一定有问题。立刻请示吧。”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好。我立刻联系。再向你详细汇报。”在这里与曾可达通电话的正是梁经纶。 挂了这个电话,他想了想,又开始拨另外一组号码。 电话显然通了,对方却无人接听。梁经纶眼中闪过一丝猜疑,等了片刻又重新拨这组号码。 燕京大学图书馆善本藏书室,电话铃在一声声响着。 严春明就坐在电话桌的对面,却不接电话。 他的对面桌旁,逆镜坐着一个人,一个中年人。 严春明望了一眼不断响着的电话,又望向那个只能看见背影的人。 “接吧。”那背影说道,“在电话里不要答应任何事。告诉他,你半个小时后去见他。有事当面谈。” 严春明拿起了电话:“梁教授啊。对不起,刚才一个教授要看一本善本书,我在跟他办登记。你说吧。” 电话里传来梁经纶的声音,很微弱,旁人听不甚清楚。 严春明:“这件事很重要。这样吧,半小时后我来找你。老地方。”说着挂断了电话。 严春明脸色很凝重,又望向那个背影。 那背影低声说道:“7月6号向你们传达的精神,言犹在耳。为什么一点儿不听?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的工作,就是要做那个青年航空服务队的工作,也不该由你们来做。你们这是严重违反组织规定的行为!” 严春明低声回话了:“刘部长,我们只是有这个建议,目前还并未开展任何工作。上面要是不同意,我这就阻止他。” “还只是建议吗?”那个背影的语气严厉了,“何孝钰已经去接触方孟敖了,你怎么阻止?突然又叫何孝钰不去接触了吗?你们已经让组织很被动了。” 严春明低头沉默了,突然又抬起头:“我接受批评。但是请组织相信我们,相信梁教授。我们也是因为不愿意错过有利于斗争的机会。下面我们该怎么办,请您指示。” 那背影也沉默了少顷:“没有谁怀疑你们。方孟敖的青年服务队背景非常复杂,更多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你去见他吧,只要是控制在学生外围组织的范围内,可以先进行接触。记住了,不要把进步学生往火坑里推。” 严春明:“外围组织的范围怎么理解?请明确指示。” 那背影:“不要有党内的同志参加,不要有碰硬的举动。保证这两条,国民党当局就抓不到把柄,学生就不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严春明:“我明白了。向经纶同志传达以后,我再跟您联系,向您汇报。” 那背影站起来:“不要找我了,我今天就要离开北平。今后的工作,组织上另外会派人跟你接头。还有,一级向一级负责。你向我汇报的事,不要告诉经纶同志。” 严春明也跟着站起来,脸上立刻浮出一丝委屈和忧虑:“组织上如果不信任我,我愿意接受审查。” 那背影:“你的思想最近很成问题。是不是越接近革命胜利越是对自己患得患失!中央的精神都给你们传达了,好好工作,同时加强学习。” 严春明只得答道:“是。”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组织上如果不信任我,我愿意立刻接受审查。”梁经纶说的竟是严春明刚才说的同样的话,只是加上了“立刻”二字,加重了语气。 严春明立刻严肃道:“经纶同志,组织上对你的工作是肯定的。但是,你的思想最近有些问题,越是接近革命胜利,越不能患得患失。” 梁经纶沉默了,少顷又抬起了头:“我接受批评,但我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患得患失。如有忧患,也是对革命工作的忧患。北平是全中国的文化中心,进步青年向往革命、向往建立一个新中国,我们没有理由阻挡他们的革命热情!革命也不只是我们这些共产党员的事,更不只是野战军的事。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是全体被压迫被剥削的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自觉反抗!现在革命正处于人民和反动政权的决战阶段。我同意上级‘七六指示’精神。可‘七六指示’也只是告诫我们要注意斗争策略,并没有叫我们把群众尤其是进步学生拒之于革命的门外。现在国民党政权已经在东北、华北和中原与我军拉开了决战的态势。可他们的经济已经濒临全面崩溃,所依赖的主要是美国的援助。正因为害怕失去美援,害怕全国人民在城市掀起巨大的反对浪潮,他们才装样子派出一个什么五人调查小组到北平走过场。方孟敖的大队就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最好对象,如果能够发动这个大队对国民党内部的腐败进行真正的清查,北平就能够掀起一个新的革命高潮!这对我们野战军在前方与国民党军决战是最有利的支援!春明同志,服从上级是我们地下工作铁的纪律,这一点我懂。但是,作为每一个党员都要独立地真正地理解中央的精神。这一点毛主席就是我们的光辉典范。毛主席在每一次革命关键时刻都从来不相信教条主义,包括共产国际的瞎指挥。我以一个党员的名义,再次郑重地向组织建议,立刻组织一批外围进步学生,主要是经济系的学生去帮助方孟敖大队清查国民党对民生物资的贪腐!害怕犯错误,失去了这个机会,让国民党利用什么五人小组欺骗全国人民,我们才是真正的患得患失!我的想法说完了,请春明同志做决定吧。” 严春明也激动了,站了起来,在不大的阅览室内来回踱步。 突然,他站住了:“把你的详细想法都说出来。只要能对夺取全国革命的胜利做出我们的贡献,犯了错误我承担!用事实向组织证明,我们干革命从来没有为了个人患得患失。” 梁经纶十分感动:“我这就向你详细汇报。” 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外,那个孙秘书又坐到会议室靠办公室门外的桌子前处理文牍了。 显然徐铁英又在办公室秘密会见要紧的人物,商谈要紧的事情了。 “铁英兄!徐局长!”马汉山又出现在这里,这回是真急了,没有肉的那张黑脸上筋都暴了出来,“如果你都不相信我,我就只有破罐子破摔了!” 徐铁英显然没有第一次在这里见他时那种热情,中统的那张脸拉下来还是十分可怕的:“什么破罐子?怎么摔?摔给谁看?我倒真想看看。” 马汉山本身就是军统,知道中统和军统的人一旦撕破脸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见徐铁英这般模样,哪敢真的摔什么罐子,跺了一下脚:“那这样好吗?你如果愿意,我就在这里借你的电话用一下,你亲自听听扬子公司那个皇亲国戚是什么嘴脸!” 徐铁英:“什么叫皇亲国戚?你这是在骂总统呢,还是骂夫人?马局长,在党国工作也好几十年了,江湖上那一套最好收敛些。侯俊堂要是没有在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占股份,他会调动国军那么多飞机帮你们走私吗?不要忘了,侯俊堂被送上断头台,是本人查的案子!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当时审侯俊堂时我就完全可以把你拉进案子里去!是不是要我把你当时写给我的信送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马汉山完全虚脱了,自己在沙发上坐了下去,自己拿起那杯茶一口喝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一辈子我再不叫你铁英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爹,好不好?都跟你说了吧,侯俊堂在那几家公司里一共占了20%的股份。” 说完马汉山又端起杯子喝茶,却没有水了,他居然又端起了徐铁英那杯茶一口喝了,然后便沉默在那里。 徐铁英的脸色立刻缓和了——20%!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崔中石在中统他的办公室写的那行字: 铅笔,党员通讯局的信笺纸,20%的那行字,破折号,然后是一个大大的“您”字! 完全对上了! 徐铁英站了起来,提起了暖水瓶,给马汉山的杯子倒满了,却没有给自己的杯子续水——马汉山那口黑牙,自己那杯茶是不能再喝了。 徐铁英:“不是做老兄的说你,在党国干事,总得有一两个真朋友。谁管用了就把谁当朋友,不管用了就把人当草鞋,最后就光着脚吧。你现在能告诉我侯俊堂占有20%的股份,这就还是把我当朋友。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他有这么多股份吗?当然,这也不全是侯俊堂一个人的股份。现在侯俊堂死了,在他手下分股的那些空军再也不敢来提股份的事。可你们这20%股份总不能没有交代吧?那可是死了一个中将,死了一个上校,还死了几个国军王牌飞行员剩下的。你们吞得下去吗?现在说说,扬子公司那个什么孔总怎么说的?” 马汉山:“确实是我刚才说的那样,一万吨大米现在还没到位,侯俊堂的20%股份提也不提,他们真是太黑了!” 徐铁英:“你怎么想?” 马汉山:“徐兄,我现在脑子里全是空白,我能怎么想?总不成我把背后这些事都向杜万乘和曾可达说出来吧?” 徐铁英理解地点了点头:“要怎样才能让那个孔总经理有些惧怕,这你总应该明白吧?” 马汉山开始想:“他们当然也不是什么也不怕。比方说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所有的账都是他们管着,可方行长也不会跟孔家作对呀。” 徐铁英:“那就想办法让他们明白,在这件事上他们要是还这么黑,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就不会再给他们背黑锅!两个人,一个是崔中石,一个是方孟敖。你露个风给孔家,再不识相,有这两个人就够他们好看的了。” 马汉山:“可崔中石和方孟敖也不会听我的呀。” 徐铁英带有一丝可怜地笑了一下:“当然不会听你的。我只叫你传个话过去。这总做得到吧?” 马汉山立刻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混账王八蛋的!刚才居然还在电话里骂我。老子反正没有退路了,赤脚的不怕他穿鞋的!” 徐铁英:“也犯不着置气。你把话原原本本带到就行。孙秘书!” 孙秘书推开门,从屏风那边出现了。 徐铁英:“你立刻通知方孟韦副局长,南京到北平的那趟列车五点半就到站了。说我说的,你代表我,和方副局长一起去火车站接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 “是。”孙秘书立刻答道,“我这就去。”走了出去。 马汉山这才恍然悟出了些什么,望着徐铁英:“有底了!铁英兄,扬子公司那边我这就去摊牌!”大步走了出去。 徐铁英的目光望向了那两只茶杯,皱了下眉头,两手各用两指轻轻夹着两只茶杯,离身子远远的,向卫生间走去。 方邸洋楼一楼客厅。 何孝钰又被谢木兰“拉”到方家来了。 多了一个程小云在陪着她们,方步亭坐在客厅里反而没有昨天在谢木兰房间那种慈祥自如。 谢培东仍然飘忽不定,张罗了一下茶水,又去厨房张罗蔡妈、王妈准备晚饭。 “小妈。”只有谢木兰能够打破有些难堪的沉寂,“听说你曾经跟程砚秋先生学过程派,我爹还说您比那些上台的唱得还好。怎么从来没有听您唱过?” 程小云应付地笑了一下,慢慢望向了端坐的方步亭。 “是大爸不让您唱?”谢木兰一定要把气氛挑起来,转向方步亭,“大爸,是吗?” 方步亭没有表情,当然也没有回答她。 “程姨。”何孝钰接言了,“我爸也很喜欢程派,您能不能教教我?” 说到这里,何孝钰悄悄地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这时不能没有态度了:“孝钰要是有这个孝心,哪天我带你去见程砚秋先生,请他亲自教你。” “要拜程先生,方叔叔,我爸比您更容易。”何孝钰加入了调和气氛的行列,“我就是想拜程姨做老师,让程姨教我。以后也免得我爸和您老叫我唱上海的那些老曲子。方叔叔不会不答应吧?” 方步亭望着何孝钰,目光很深,脸上带着微笑:“你真要程姨教你,就把她接到你家里去,她一边教你一边学,你爸听了也高兴。好吧?” “我今天就想让程姨教一段。”何孝钰一向文静,今天却反常地活跃。 “今天不行了。”方步亭站了起来,“孟韦马上就要回了。还有崔副主任从南京回来立刻要向我谈公事。木兰,你陪孝钰到园子里走走。叫你爸到我房间来,让你小妈到厨房张罗晚饭。” 大家都站起来,目送着方步亭登上二楼的楼梯。 方邸洋楼二楼行长办公室。 谢培东来了,方孟韦也不知何时回来了。二人都没有坐,都站在方步亭那张大办公桌前。 方步亭独自坐在办公椅上沉思着,慢慢抬起头来:“培东,你说徐铁英为什么要叫孟韦和他的秘书去接崔中石?” 谢培东:“一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 方步亭转望向方孟韦:“明白你姑爹这句话的意思吗?” 方孟韦:“姑爹干脆说明白些吧。” 谢培东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示意他说下去。 谢培东:“一是为了党产,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也是中央党部派他来北平的主要目的。二嘛,这个时局谁不想退路?徐铁英也缺钱花呀。” 方步亭立刻点了下头。 “党国迟早要亡在这些人手里!”方孟韦的意气立刻冒了出来,“要是为了第一条我挡不住他。要是连他也想趁机来捞钱,我虽是副局长,还真不认他这个局长!” 方步亭深望着儿子:“不是钱的问题了。看起来徐铁英还没有怀疑崔中石。最关键我们得尽快弄清楚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这才是身家性命攸关的事啊!” “孟韦,行长的话你听明白没有?”谢培东立刻提醒方孟韦。 方孟韦沉默着。 谢培东:“要沉住气,千万不要跟徐铁英过不去。把崔副主任接回来,见面时你也一定要像平时一样。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行长和我会搞清楚。” “姑爹的话你记住了?”方步亭深以为然,紧望着儿子。 第16章惊心动魄 号称特别快车,却走了二十七个小时,才从南京到达北平。 终点站到了,一阵忙乱之后,车厢里的乘客全都下了车。 卧铺车厢内,崔中石却依然坐在六号铺位上,望着窗外的月台。 十号十一号铺位的那两个跟踪的特工便被他弄得十分为难,不能先下车,也不能这样跟他耗着,其中一个便打开一个皮箱,装着整理皮箱里的东西。 另一个也只好装着催他:“都下车了,快点好不好?” 目光仍然在斜着关注崔中石。 崔中石突然起身,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提着公文包,飞快地向车门走去。 “下了。”站着的那个特工连忙说道,也不再管整理皮箱的特工,拎着自己的箱子急忙跟了过去。 另一个特工也立刻关上了皮箱,跟了过去。 两个青年特工下了车便傻眼了。 一辆警用吉普,一辆黑色小轿车,如入无人之境,从站台那端开了过来,吓得几个零散的乘客纷纷躲避。 两辆车径直开到崔中石面前,吱的一声刹住了。 吉普车门开了,跳下来几个警官,四处站开。 小轿车门开了,第一个钻出来的是方孟韦,跟着钻出来的是孙秘书,都是满脸笑容向崔中石走来。 有两个警官立刻过来帮崔中石接过了皮箱和公文包。 方孟韦已经走到崔中石面前:“辛苦了,崔叔。”跟他握手。 “崔副主任好。”孙秘书接着跟他握手。 崔中石:“这么忙,你们还来接我干什么?” 那两个青年特工只好装成真正的乘客,向出站口走去,偶尔还回头看一眼。 方孟韦和孙秘书已经陪着崔中石向小轿车走去。 孙秘书跟在身边说道:“我们局长本想亲自来接的,公务太忙,只好委托我代表他,崔副主任不要介意。” 崔中石在车门边站住了:“徐局长太客气了。向行长汇报完工作,我立刻去拜见他。” “崔叔上车吧。”方孟韦亲自为崔中石开了轿车后面的车门,此时的神态倒像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毕竟崔中石几天前去南京是为了救方孟敖,这份情必须要表现出来。 崔中石跟他没有客套,径自上了车。 方孟韦绕过车身,走到轿车那边开了车门上了车。 孙秘书从副驾驶车门上了车。 几个警官立刻上了前面那辆吉普,仍然是吉普开道,轿车在后,在站台上快速向前面的出站大门开去。 两个仍然在排队出站的青年特工眼睁睁地望着两辆车扬威而去。 临战时期,乘客在北平出站都有警察在一旁看着,发现可疑人便喝令抽查,因此出站便很慢。 一个青年特工:“徐铁英的秘书也来了,这不正常。” 另一个青年特工:“赶快去报告吧。” 两人再不耐烦前面排队出站的乘客,蛮横地挤到出站口,插队出站。 两个警察立刻过来了:“干什么的?一边来!” 一个青年特工掏出了一本身份证明在他眼前一晃,二人再不理睬,大步向站外走去。 两个警察都没缓过神来,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哪个机关的?看清了吗?” 另一个警察:“好像是国防部的。” 驶离火车站,坐在后排的崔中石掏出怀表打开表盖一看,已经是下午六点了,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前排副驾驶座上的孙秘书,望向方孟韦:“六点了,行长等久了吧?” 方孟韦迎望崔中石的眼,觉得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忠诚可靠踏实,两人的眼神交流立刻都交汇在前座的孙秘书身上了。同时方孟韦心里蓦地冒出一阵难受,立刻望向前座的孙秘书:“孙秘书也一起到寒舍陪崔副主任吃饭吗?” 孙秘书转过身来:“对不起,我正要跟方副局长和崔副主任报告。局长说了,让我们先把崔副主任送回家去,毕竟一家人好些天没见面了。晚上九点,我们局长会来拜会方行长,请崔副主任一起来,他有要紧的事跟你们谈。” 方孟韦立刻不高兴了,崔中石的手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向孙秘书说道:“那我就先回家。孟韦,你跟行长讲一下徐局长的意思。行长如果有新的指示,我在家里等电话。” 方孟韦毕竟还是徐铁英的下级,何况徐铁英如此安排,一定是处心积虑,当即只好答道:“那就用前面的车送崔叔回家吧。” 这辆车就是方步亭的车,司机立刻加油门,超过了前面那辆吉普,停了下来。 那辆吉普当然跟着停下了。 方孟韦、崔中石、孙秘书都下了车。 吉普里的几个警官也慌忙下了车。 方孟韦对那几个警官:“你们下来两个人,用你们的车送崔副主任回家。” 小轿车的司机已经把崔中石的皮箱和公文包提过来了,吉普车的司机将皮箱和公文包放进了吉普车内。 崔中石坐上了吉普,那孙秘书也跟着坐上了吉普。 方孟韦在车门边依然站着,深深地望着崔中石:“这几天太辛苦了,回家代我向崔婶道个歉,问个好。” 崔中石疲倦地笑了一下:“我一定带到。你也先代我向行长和谢襄理问个好,晚九点我就过来了。” 方孟韦亲自关了车门:“你们的车先走吧。” 那辆吉普载着崔中石和孙秘书向崔家方向开去了。 方孟韦仍然站在路上,望着那辆远去的吉普,眼中浮出的是复杂的伤感。 北平东中胡同。 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地处西交民巷东段,1928年设行以来,在北平购置了不少房产。尤其在西交民巷一带,买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四合院,以供银行职员居住,算是当时非常优越的福利住房了。 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主任是方步亭自兼,因此崔中石的地位完全可以享有一处大四合院。但崔一向行事低调,而且在整个中央银行系统都有金钥匙铁门闩的口碑,把银行的钱管得死死的,自己却从来不贪一文。正因如此便从上海分行一个小职员升到了现在这个职位。到北平后风格不改,挑了离银行约二里地的这所小四合院住了下来,安顿一家大小四口,连保姆都不请一个,家务全是太太亲自操持。 东中胡同不宽,警察局那辆吉普开了进去,两边就只能勉强过一辆自行车了。 “倒车,请把车倒回去。”崔中石在车内叫司机倒车。 那司机把车停下。 孙秘书:“我们把崔副主任送到门口。” 崔中石:“里面路窄,一进去别人就不好走了。倒出去停在大街上,我走进去也不远。” “那就倒出去吧。”孙秘书发话了。 吉普又倒了出去,在胡同口的街边停下。 崔中石下了车,孙秘书跟着下了车,而且手里已经帮崔中石提好了皮箱和公文包。 孙秘书还是那个样子,笑道:“有纪律,崔副主任赶紧回家洗澡吃饭吧。我就在这里等着,八点半一起去方行长家。” 崔中石:“那怎么可以?” 孙秘书:“局长特地吩咐的,这是我的工作。崔副主任请回吧。” “慢待了。改日单请孙秘书去全聚德。”崔中石不再多说,提着皮箱和公文包向胡同走去。 孙秘书在胡同口望着,见崔中石也就走了十几米,在第二道门口停住了,叩着门环。 东中胡同二号四合院便是崔宅。 “侬还好不啦?”崔中石让老婆叶碧玉接过皮箱和公文包,满脸歉笑,立刻问好。 “侬不要讲了,冲澡,吃饭。”老婆没有回笑,这倒不可怕。居然一句埋怨唠叨也没有,提着皮箱和公文包便向院中走去,这就可怕了。 崔中石怔了好一阵子,望着自家那个女人的背影,心里更加忐忑了。以往的经验,见面便骂几句,进屋就消停了;倘若见面一句不骂,这一夜日子便更不好过。上海女人数落丈夫都是分等级的,老婆这个模样,这顿数落埋怨显然像放了高利贷,连本带息不知会有多少了。 这个中共地下党忠诚的党员,因为严守组织的保密规定,在家里永远只能像很多上海男人那样,受着老婆无穷无尽的唠叨和数落。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转身把院门关了,再回过身去,眼睛又亮了。 “爸爸!” “爸爸!” 大儿子崔伯禽十岁,上海流行的小西装分头,夏威夷式白细布短袖小衬衣,卡其布齐膝西装裤。 小女儿崔平阳六岁半,上海流行的两根小马尾辫,白底小兰花连衣短裙。 ——两个孩子的装扮都整洁洋派,穿着其实很省布料。这时都站在面前,叫得声音虽低,却无比亲切。看起来,一儿一女都和崔中石亲些,而且都是一个阵营的,受着崔中石老婆的统治。 崔中石这才想起来,在口袋里一阵紧掏慢掏,结果还是没有掏出一样东西,满脸歉然:“爸爸这趟出差没有时间上街,没有给你们买大白兔奶糖……” “上次爸爸买的,我们每人还留有一颗。你看!”儿子举起了一颗糖。 女儿也跟着举起了一颗糖。 崔中石蹲下了:“你们都洗了澡了,爸爸身上有汗,就不抱你们了。”伸出了两手。 儿子牵着他一只手,女儿牵着他一只手,三人同向北屋走去。 老婆叶碧玉已经在北屋的桌子上切西瓜了。 儿子和女儿同时抬头望了一眼父亲,崔中石做出害怕的样子。 女儿拉住了父亲,轻声问道:“爸爸,妈妈又会骂你吗?” 儿子望了妹妹一眼,又望向爸爸:“骂几句就算了。骂久了我们就不吃饭,也不写作业,她就不敢再骂了。” 女儿:“我不敢……” “说什么呢?”叶碧玉在屋内发声了。 三人便再也不敢吭声,如履薄冰,走向了北屋门。 崔家外,东中胡同口。 那孙秘书好纪律。站在街口,长袖中山装上边的风纪扣依然系着,一任脸上流汗。 司机买来了煎饼果子,孙秘书接过来,仍然向两边看了看,无人关注,这才慢慢地嚼起了煎饼。 突然,那孙秘书停了手,咽下了口中的煎饼,盯向已经开到离自己这辆车约五米处的一辆军用吉普。 他看清了正在减速的那辆吉普,开车的人竟是方孟敖! 方孟敖的车果然在孙秘书的车对面的胡同口街边停下来。 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的是陈长武。 方孟敖熄了火拿着钥匙从驾驶车门下来了。 孙秘书连忙将没吃完的煎饼递给司机,快步向方孟敖迎来,举手便行了个礼:“方大队长来了?” 方孟敖随手还了个礼:“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是住在这里吗?” “是。”孙秘书答道,“刚到的北平,刚进的家。” 方孟敖:“你们接的?” 孙秘书:“是。我们局长说了,五人小组会议决定,由我们北平警察局协助方大队长查账。” 方孟敖深望了他一眼:“那就好好协助吧。崔副主任家是哪个门牌号?” 孙秘书:“报告方大队长,东中胡同二号,也就是进胡同靠左边第二个门。” 方孟敖向胡同走去,也就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回头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连忙又走了过去。 方孟敖:“崔副主任回家多久了?” 孙秘书看了一眼表:“一刻钟吧。” 方孟敖走回车边,掏出了雪茄,陈长武立刻打燃了火机。 方孟敖吸燃了雪茄:“让人家洗个澡吃了饭我们再进去问话吧。” 那孙秘书听他这般说,不禁又看了一眼手表。 方孟敖:“怎么?还有谁等着见崔副主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所外。 五人小组每个成员的住所都派有四名警卫,院门阶梯边两位,通往住所的两边路口各站着一位。 一个中央军的军官,就是昨晚开车来接曾可达的那个军官,带着四名警卫来了。 路口的警卫、阶梯边的警卫同时行礼。 那军官:“换岗了。你们回营吃饭吧。” 原来的四名警卫:“是!”放下了手,迈着军步走了开去。 那军官使了个眼色,两个警卫立刻在东西路口站定了。 那军官这才望向另外两个警卫:“跟我来吧,长官正在等你们。” 这两个警卫竟是沿路跟踪崔中石的那两个青年特工! 门口是那个军官在站岗。 客厅顶上一个很大的风扇停在那里,并没有开动。 两个青年特工进去一眼就看见,曾可达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在扇着。 两个青年特工同时并步行礼:“可达同志,我们来了。” 曾可达抬起了头,望见两个人的帽檐下都在流汗:“辛苦了。热就把风扇开了吧。” 两个青年特工同时答道:“可达同志,厉行节约,我们不热。” 曾可达站起来:“也不省这点电。”亲自过去开了风扇的开关。 风扇转了起来,立刻满室生风! “坐吧。”曾可达坐回沙发上。 两个青年特工各端着一把椅子在他对面的茶几前轻轻放下,笔直地坐着。 “说说情况吧。”曾可达收拾好了材料,用一个茶杯盖压着,开始专注地听两人汇报。 一个青年特工从身上拿出了那一卷《大公报》双手递给曾可达:“到德州站的时候上来一个人,给了崔中石这份《大公报》。崔中石从第一版看到了最后一版。我们怀疑这是他们接头的方式,秘密就在这份报纸上。” 曾可达只瞄了一眼那份报纸的第一个版面,就没有再看,只问道:“你们研究了吗?” 另一个青年特工答道:“每个版面都看了,没有任何字迹,也没有任何记号。” 曾可达:“那就不要看了。” 一个青年特工:“我们认为,崔中石如果是共党,共党组织的指示就一定在这份报纸上。请可达同志斟酌。” 曾可达望向二人:“那我们就一起来斟酌一下吧。”把报纸摊在茶几上。 两个青年特工站起来,走到曾可达那边,一起低头看着报纸。 曾可达望着第一版一篇报道:“看着这篇报道。记住我说的数字,你们按数字记住每个字。” 两个青年特工睁大了眼,专注地望着那篇报道。 曾可达:“七、十三、十四、二十六、三十二、五十四、五十九、六十。”停住了。 两个青年对望了一眼,有些明白了。 曾可达:“念出文字吧。” “是呀。”曾可达感叹了一句,“不要研究了,一万年也研究不出结果的。”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 曾可达站了起来,两个青年特工便自觉地想退出去。 “你们坐。”曾可达走过去接电话,听了一会儿,“方大队长有权力去崔中石家,你们不许干涉。关注那个孙秘书的动向就行。”放下了电话。 一个青年特工:“可达同志,正要向您报告,火车到站后有两辆车开到了站台上接崔中石。一台是北平警察局的吉普,一台是奥斯汀小轿车,像是北平分行的车牌号。方孟韦和徐铁英的秘书亲自接的崔中石。” 曾可达站在那里,想了想,然后对两个青年特工:“坐吧。给你们布置下一步的工作。” “你找哪位啦?”叶碧玉开了院门,望着眼前这位挺拔的飞行员军官,满脸防范。 方孟敖站在门外,当然知道这个开门的就是崔中石的夫人,目光便流露出诧异:他想象中的崔夫人是个知识女性,而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弄堂女人。 方孟敖更得礼貌了:“请问是崔副主任的夫人吗?我叫方孟敖,崔副主任经常到杭州看我。” “哦!”叶碧玉这一声有些夸张,却是由衷发出来的,“侬就是方大公子啊!快进来,中石呀,中石!方大公子来啦!” 崔中石在北屋门口的目光! 方孟敖在院门内的目光! 叶碧玉关院门的动作似乎因两人目光的凝固,比正常的速度慢了一半。 院门关上了,闩上了。 方孟敖大步向崔中石走去。 崔中石缓慢地向方孟敖迎来。 叶碧玉动作更快,超过了方孟敖:“快到屋里坐,我去切西瓜。”说话间已从崔中石身边进了北屋。 方孟敖和崔中石在院内站住了,相顾无言。 突然,方孟敖不再看崔中石,眼睛大亮,擦肩走过崔中石,向北屋门走去。 北屋门边,左边大儿子趴着门框,右边小女儿趴着门框。 两双好奇的眼都在看着这个仿佛比院内那棵槐树还高的叔叔! 方孟敖在北屋门口站住了,弯下腰:“你是平阳,你是伯禽。” 两个孩子仍趴在门框边,先后点了下头。 崔中石过来了:“这是方叔叔。还不叫方叔叔好?” 大儿子伯禽、小女儿平阳这才站直了身子,同时行着当时学校教过的流行鞠躬礼:“方叔叔好!” 方孟敖两手同时插进了裤兜,抽出来时向两个孩子同时摊开,手掌心里各有一把美国巧克力! 太奢侈了!伯禽和平阳目光大亮,却没有立刻去接,同时望向父亲。 崔中石:“还不谢过方叔叔?” “谢过方叔叔!”两个孩子都是用两只手才将方孟敖掌心中的两大把巧克力拿完。 崔中石:“回房间去,做作业。” 两个孩子又十分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方叔叔!”小跑着高兴地奔西屋去了。 叶碧玉显然切好了西瓜来到了门边:“方大公子先坐,你们谈,我去沏一壶西湖龙井。今年的新茶,中石几次吵着要喝,我一直没有开封,就知道留着有贵客来。” 果然唠叨。 方孟敖今天好耐心,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谢谢!谢谢了……” “还不陪方大公子进屋坐!”人已经向西屋走了,那叶碧玉还在唠叨,“你个金库副主任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 崔中石望着方孟敖苦笑了一下。 方孟敖回以爽朗的一笑。 两人这才进了北屋的门。 暮色悄然苍茫,院子里那棵槐树上空出现了几点归巢的鸦影。 和敬公主府大院。 越来越多的乌鸦在暮色中归巢,不是落在崔中石家小院那棵槐树上,而是在一大片浓荫的大树上空盘旋。给人一种平常百姓鸟,飞入帝王家的感觉。 可这时旧时的帝王家却聚集了比平常百姓生活还惨的东北流亡学生。 方孟敖将住所让给了他们,可入学依旧是梦想,吃饭也还是没有给解决。 迫于压力,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运来了几卡车饼干,发到每人手里也就只有两包。许多人都聚集在院落里,分外地安静,因为梁经纶来了,还有好些燕大学生自治会的同学也来了。 何孝钰、谢木兰也被燕大的同学叫来了,这时悄悄地站在院子的角落,掩藏在东北同学的人群中。 梁经纶站在一座宫门建筑的石阶上,他的身边站着好几个健壮的男学生,这几个男学生中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竟是昨天晚上骑自行车护送曾可达的那几个青年,隐蔽的中正学社特务学生! “我们很内疚!”梁经纶对着无数双渴望的眼睛说话了,“还是没有能给你们争取到入学的合法身份,甚至没能给你们争取到每天半斤的粮食。” 一片鸦雀无声——严格地说,只有归巢的鸦雀在树上鸣叫的声音。学生们仍然安静地在等着听梁经纶说话。 梁经纶接着说道:“没有什么救世主了!同学们,要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全靠我们自己!” “反对腐败!”一个东北学生带头喊起了口号。 “反对腐败!”许多声音跟着喊了起来。 ——“反对内战!” “反对内战!” ——“反对迫害!” “反对迫害!” 树上的鸦雀都被惊得满天飞了起来! 梁经纶双手下压,示意学生们安静。 大家“三反”以后,又安静了下来。 梁经纶:“但是,我们还是要相信,有更多有良知的人在关心你们。许多德高望重的民主人士在关心你们,当局也有正义的人士在关心你们。你们为什么能住进这座住所,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就有正义心!他们如果真心反贪腐反迫害,我们就应该以百倍的真心欢迎他们!协助他们!” “请问梁先生,我们怎么协助他们?”是那天代表学生和方孟敖对话的那个东北学生在发问了。 “我们懂经济,可以帮他们查账!”大声嚷出这句话的竟是谢木兰! 许多人都向谢木兰的方向望去。 何孝钰想要阻止谢木兰已经来不及了。 梁经纶也一惊,这才望见了何孝钰和谢木兰,飞快地盯了她们一眼,接着向身旁一个学生使了个眼色。 那学生当时没动,但已做好走向何孝钰、谢木兰的准备。 梁经纶不再看何孝钰和谢木兰,向着人群:“至于怎样争取我们的合法权益,最重要的是两条:第一,同学们不能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跟枪弹对抗;第二,我们怎样协助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把当局的贪腐真正地揭露出来!你们商量一下,每校选出一个代表,十分钟后到后面的房间,我们开会。” 底下立刻人声纷杂起来。 那个收到梁经纶眼色的学生这时已悄然钻进人群,向何孝钰、谢木兰挤去。 崔中石家北屋客厅的一角,一个高几上摆着一台手摇唱机,这时已经被打开。 唱片已经摆好,崔中石摇了最后几把摇柄,发条上足了。他将唱针对准了正在转动的唱盘。 立刻,周璇原唱的歌声传了出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崔中石动情地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渐渐收了,神思却显然已经随着歌声飘向了看不见的空间,已经飞逝的过去。 团圆美满,今朝最…… “侬烦不烦啊?老是这首曲子,耳朵都起茧了。”叶碧玉捧着一个茶盘,托着沏好龙井的茶壶和两个杯子,进门就唠叨。 周璇仍在唱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谢谢嫂夫人。”方孟敖站起接茶。 “方大队长快坐下。”叶碧玉对他却是过分地热情,“你不知道啦,要么就十天半月不回家,回家就听这个曲子。方大公子不是外人,也不是你嫂子疑心重。三年前去了趟南京,就喜欢上了这首歌,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唱给他听的。人在家里,心却在别人身上。” 崔中石好生尴尬,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却一阵感动涌了上来。 三年前在杭州笕桥航校初见崔中石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方孟敖手里拿着母亲和妹妹的照片,在低声吟唱《月圆花好》。 崔中石眼中闪出了泪花,跟着他吟唱了起来。 一曲吟罢,崔中石紧紧地握住了方孟敖的手,那声音动人心旌:“孟敖同志,我代表党,代表组织,送你一个祝愿: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 …… “方大公子!方大队长!”叶碧玉的呼唤声引来了方孟敖的目光,“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是不是中暑了?我给你拿藿香正气水来?” 方孟敖一笑,笑得叶碧玉怔在那里,这个青年笑起来真好看! 崔中石这时也陪着笑了,对老婆说道:“多亏是自家朋友,你这些胡乱猜疑,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干事了?” 方孟敖真诚地望着叶碧玉:“嫂夫人,我今天还真来对了,我替崔副主任辩个冤。三年前他到杭州来看我,我喜欢这首歌,他也喜欢了。这张唱片还是我送他的。你说的那个美人,就是我。” 叶碧玉愣在那里:“侬个死鬼,从来没听他说过。方大公子千万不要介意。” 方孟敖又笑了:“我又不是美人,哪会介意?” 叶碧玉跟着尴尬地笑了:“请饮茶,你们谈。好朋友了,多谈谈。”再也不敢唠叨,匆忙走了出去。 周璇还在唱着。 崔中石面容严肃道:“孟敖同志,刚才那些话你不该说。” 方孟敖面露不解,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低声地:“这是组织秘密,对谁也不能说。” 方孟敖立刻笑着手一挥:“这算什么秘密!你代表家里来看我,谁不知道?我们喜欢听同一首曲子,谁还敢拿这个来加我的罪名!” 崔中石更严肃了:“这正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国民党中统、军统,还有铁血救国会新发展的中正学社,他们吃的都是这一行的职业饭。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被他们当成线索,都可能由此引起严重后果!我们以前交往的事,你不能再说一个字。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可以拒绝任何人的提问,尤其要警惕别人通过闲聊套你的话。千万要记住。” 方孟敖认真地点了下头,接着低声问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今天可是南京方面直接交了任务,叫我查民食调配委员会,还要查北平分行。民食调配委员会我好查,可查北平分行,就是查你。” “不对。”崔中石望着他,“查北平分行不是查我,你该查就查。当然,你查不出什么来。等到该让你查出来的时候,会告诉你。记住,你查我,在感情上一定要为难,带着为难还得查我。现在已经有两个方面在注意你和我的关系了。” 方孟敖见他停顿,也不问,只是等着听。 周璇还在唱着。 崔中石更靠近了他,声音虽低却十分清晰:“一个方面是曾可达。我来北平的路上,一直有他们的人跟着。另一个方面不是别人,是你爸爸!” 方孟敖一怔。 崔中石:“具体原因我不能跟你说。你爸爸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由此也怀疑上你的身份了。这一关很难过。你务必注意,方孟敖从来就不是中共党员!平时你是怎么做人做事,接下来还是怎么做人做事。只要你忘记自己是中共党员,任何人就都没有办法伤害你。组织已经有指示,该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无须请示。保护你是最重要的任务!” 周璇已经唱到不知是第几遍的最后一句了: 柔情蜜意满人间。 方孟敖眼中的崔中石从那个大哥的形象慢慢虚幻了。 一个清秀端庄慈祥微笑的妇女慢慢浮现在眼前——就是照片上他的母亲! 方孟敖轻轻地说道:“我记住了,您放心好了……” 只有崔中石才能感觉到,方孟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间像十年前那个大孩子的状态——这是儿时常对母亲的承诺。 崔中石:“几点了?”说着到桌上去拿那块怀表。 方孟敖已经看了手上那块欧米茄手表:“八点二十了。” 崔中石:“我得走了。徐铁英约了行长和我九点在你家见面。你也回军营吧。” “徐铁英约见你们?”方孟敖眉一扬,“他想干什么?!” 崔中石:“都不关你的事!记住了,去干你该干的事。牵涉到我,你都不要过问。” 方孟敖沉默了少顷:“你自己要保重。真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能对付他们!” 崔中石轻轻跺了一下脚:“要我怎样讲你才明白?组织交给我的第一任务就是保护好你!回去吧。” 方孟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崔中石,毅然转身走出北屋门。 “嫂夫人,我走了!” 崔中石望着院中方孟敖的背影,一阵忧虑尽在眉目间。 西屋窗内也有四只小眼睛在偷偷地望着院子里的那个方叔叔,满是好感。 叶碧玉碎步奔了出来:“这就走了呀?侬要常来呀!”这两句话说得已充满了亲友之情,全无了巴结之意。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里,所有的人都回避了。 站在厅门内的只有一个谢培东。 崔中石站在厅门外,两人目光短暂一碰。 崔中石微微鞠躬:“谢襄理好!我来了。”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和徐局长已经在等你了。” “是。”崔中石进门,向左边的楼梯走去。 方邸洋楼二楼行长办公室。 不知何时,从不摆设桌椅的高大南窗前摆下了一只细藤编的圆茶桌。 靠窗,茶桌的左右,方步亭坐在右边的藤椅上,徐铁英坐在左边的藤椅上。 靠里边,那只空着的藤椅显然是为崔中石留的。 “行长!”崔中石在门边微微鞠躬,仍站在原地。 “没看见徐局长吗?”方步亭一脸祥和,语气中所带有的责怪也是对自己人的那种亲切。 “徐主任好!”崔中石满脸含笑,紧接着自我责备,“看我,叫习惯了。现在应该称徐局长了。” 方步亭稳坐着,徐铁英却客气地站起来:“小崔呀小崔,都多少年的朋友了,你就不能叫我一声老兄?” 方步亭:“徐局长请坐吧。论辈分,在你我面前他还是小辈,规矩还是不能乱的。你也坐下吧。” 徐铁英仍然站着,直到崔中石走到椅子前,还殷勤地伸了一下手,让崔中石先坐。 崔中石当然不能先坐,望向方步亭。 “这是看得起你。恭敬不如从命嘛。”方步亭太知道徐铁英的做派了。 “失礼了。”崔中石只得先坐下。 “这就对了嘛。”徐铁英这才笑着坐下,又拿起壶给崔中石面前那只空杯倒茶。 崔中石又要站起接茶。 “坐着,别动。”徐铁英真是极尽笼络之能事。 崔中石只好坐着双手虚围着茶杯,待徐铁英倒完了茶双手捧起,浅浅地喝了一口,又双手轻轻放下:“徐局长太抬举我了。” “错。”徐铁英还是那脸笑,“抬举你的可是方行长。方行长抬举了你,你又代表方行长尽力关照我们这些朋友。小崔,以茶代酒,饮水思源,我们俩敬行长一杯。” 两人都端起了茶杯。 方步亭也端起了茶杯:“小崔呀,徐局长这话可不能当真啊。孟敖这次能够逢凶化吉,可全靠的徐局长。你不要动,这一杯让我先敬徐局长。”说着一口喝了。 徐铁英没有立即喝茶,十分真诚地说:“步亭兄,你这句话一是不敢当,二是总感觉有些见外。且不说孟敖是步亭兄的公子,他也是国军的栋梁啊。你收回这句客气话,我就喝。” 方步亭:“我收回。” 徐铁英立刻一口喝了杯中茶,不待崔中石去拿茶壶,抢先拿起了茶壶,先给方步亭续了,又给自己续了,双手端了起来,望着方步亭:“不是我羡慕,步亭兄,几十年了,跟我的人也不少,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小崔对你忠诚啊!我们俩敬小崔一杯。” 崔中石下意识地微微低下了头。 方步亭望他时便察不着他的眼神了。 方步亭还是端起了茶杯:“铁英兄,你可别把我的属下都宠坏了。不过说到忠诚,有时候自己一手带出的下级比儿子还靠得住啊!小崔,端杯子吧。” 崔中石心里飞快地将方步亭这几句话琢磨了一遍,神情却还是以往那个小崔,虽然端起了杯子,却说道:“行长,徐局长是客气,您可不应该这样批评我。我干的那点事,当不起行长这个评价。” “我这是批评吗?”方步亭望着徐铁英,“看到了吧,做上级的有时候说什么话都不对。下级不相信你呀!” “还不快喝了。”徐铁英装出责怪的样子,“真要让行长觉得你不相信他?” 崔中石举起杯子慢慢喝了。 徐铁英笑了,等着方步亭,同时将茶喝了。 三只杯子搁下时,突然出现了一阵沉默。 客套周旋一过,言归正传前,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短暂沉默。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营房。 方孟敖大队一向纪律严明,平时,冬天都是晚上九点,夏天都是晚上十点吹就寝号。可今天大队长有命令,每天晚睡两个小时,学算盘。 因此营房里灯火通明,有些是一对一,有些是一对二,在各自的床边或蹲或坐,会打的教不会打的。 算盘声一片。 突然,靠营房门边的算盘声停了。 接着,所有的算盘声都停了。 队员们的目光都望向了营房门口,都有些诧异,有些队员站起来,然后大家都站了起来。 方孟韦取下了帽子,带着尴尬笑着,望向离自己最近的陈长武:“打搅你们了。大队长在吗?” 陈长武没有回言,只是向顶端的单间点了下头。 方孟韦:“你们接着打。”迎着那些目光一边点着头,一边向方孟敖的单间走去。 背后又响起了刺耳的算盘声。 营房方孟敖房间。 “爹叫你来的,还是徐局长叫你来的?”方孟敖一边拿着暖瓶给方孟韦冲咖啡,一边问着,“这咖啡不错。哪里弄的?” 接连两问,方孟韦坐在办公桌边,当然是回答后面一问:“央行的人从美国带回来的。” 方孟敖将咖啡递给方孟韦:“你还没有回答我。” 方孟韦:“我自己来的。心烦,来看看哥。” 方孟敖望着弟弟的眼睛:“‘七五’的事情还没有给学生一个交代,学生随时会上街抗议。你这个警察局副局长还有闲空来看我?” “哥,在你眼里我能不能不是警察局副局长?”方孟韦也望着大哥的眼睛。 方孟敖突然感觉到弟弟还是那个弟弟,聪明、敏捷,但干任何事情都是先想别人,后想自己。这一点像自己,更准确地说是像妈妈。 方孟敖很难得叹气,这时竟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想说,在你们眼里我能不能不是稽查大队的大队长?” “是。”方孟韦立刻肯定地答道。 方孟敖:“那我就可以不查北平银行的账?” 方孟韦沉默了片刻,又抬起了头:“大哥,你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北平这本烂账你查不了,谁也查不了吗?” 方孟敖:“说下去。” 方孟韦:“铁血救国会那些人里面就有很多是学经济、学金融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为什么不组织他们来查?倒叫你们这些空军来查?” 方孟敖:“说下去。” 方孟韦:“那就说明,他们是叫你来查爹。可爹早就看到了这个时局,一开始他就没管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全是让崔叔在管。” 方孟敖诧异了一下:“你管崔副主任叫崔叔?” 方孟韦:“我一直叫他崔叔。” 方孟敖:“嗯。接着说吧。” 方孟韦:“那你就只有去查崔叔了。大哥,你觉得崔叔是什么样的人?” 方孟敖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什么意思?” 方孟韦:“你能查崔叔吗?” 方孟敖不接言了,也不再催问弟弟,从桌上拿起一支雪茄点着了,喷出好大一股烟雾。 方孟韦不吸烟,立刻咳嗽起来。 方孟敖连忙在烟缸里把雪茄按灭了。 方邸洋楼二楼行长办公室。 “国产、党产、私产,从来就没有分清楚过,从来也分不清楚。”徐铁英望着方步亭,然后望向崔中石,“上面都知道,中央银行的账不好管。北平这边太难为方行长了。” 方步亭这时肯定不会接言。 崔中石也不接言,只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有些不高兴了,拿起茶壶只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了水,却又不喝,转头望向窗外:“这个地方好,什么花,这么香?” 崔中石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也望着崔中石。 徐铁英的脸还是对着窗外,不再说话。 方步亭必须问话了:“中石,你在南京答应过徐局长什么事,当着我说出来。北平分行说过的话要算数。” “是。”崔中石也必须说实话了。 但这个实话实在难说。崔中石在南京答应将原来归侯俊堂空军们所有的20%股份给徐铁英。原本准备到了北平见机行事,万没想到徐铁英如此迫不及待,自己一下火车就被他的人看住了。现在竟不顾一切,亲自登门,要当着方步亭敲定这20%股份的转让。心里十分憎恶,也十分为难。答了这声“是”又沉默在那里。 徐铁英竟然还不回头,兀自观赏着窗外的夜景。窗外有什么夜景好观? “徐局长。”崔中石不得已叫了他。 “嗯?”徐铁英假装被崔中石唤醒的模样,慢慢把头转了过来。 崔中石:“北平分行的很多事,我们行长都是交给我在管。有些事我必须请示行长,有些事我必须瞒着行长。不知道我这样说,徐局长体谅不体谅?” “你们银行办事还有这个规矩?”徐铁英假装诧异,“有些事下级还必须瞒着上级?这我倒要请教。” 这就不只是逼着崔中石摊牌了,而且是逼着方步亭表态了。 “请教不敢当。”崔中石突然显出了精明强干的一面,“比方说国产、党产如何管理,如何使用,我一分一厘都要向行长请示。牵涉到方方面面的私产,我能不告诉行长就不告诉行长。有些钱是拿不上台面的。哪天有谁倒了霉,上面要追查,那都是我的责任,与我们行长一概无关。徐局长,我说明白了没有?” 徐铁英在崔中石手里拿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而崔中石以往与自己打交道都是春风和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绵里藏针。 徐铁英被他顶住了,慢慢望向方步亭。 轮到方步亭看夜景了,他的头望着窗外,毫不理睬徐铁英这次投来的目光。 徐铁英只得又望向崔中石。 崔中石:“徐局长,刚才我们行长说了,我们北平分行说过的话要算数。你放心,我对你说的话一定算数。但请你不要让我为难,更不要让我们行长为难。” “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为难。”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突然接言了,接着他站了起来,“这里的夜景不错。徐局长多坐坐,你们慢慢谈。我先回避一下。” 方步亭竟然撂下二人,独自向门口走去。 这是什么话?算怎么回事?徐铁英这个老中统被方步亭软软地刺了一枪,下意识地站起来,蒙在那里。 崔中石快步走到门口,替方步亭开了门。 方步亭走出门。 崔中石轻轻关上门,独自返了回来:“徐局长,那20%股份的事,我这就给你交代。请坐!” 方邸洋楼二楼谢培东房间。 “不喝茶了,再喝茶今天晚上更睡不着了。”方步亭止住谢培东,然后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习惯地望向条桌上那幅照片。 照片上左边坐着的是比现在年轻得多的谢培东,右边坐着一个清秀端庄的女人,显然是谢培东的妻子,仔细看竟有几分神似方步亭。二人身前站着一个小女孩,就是现在已经长大的谢木兰。 “十年零十一个月了吧?”方步亭突发感慨,“我总觉得步琼还在人世。可怎么就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呢?” 谢培东端着藤椅在那幅照片前放下,面对方步亭坐下的时候刚好挡住了那幅照片:“内兄,你我都老了,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把几个小的好好安排了,我们哪天去见她们时也算有个交代。” 方步亭只有这时才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个人可以推心置腹:“记不记得当年步琼要嫁给你我不同意的情景?” 谢培东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是个穷学生,方家可是世族,行长也只有这一个妹妹,当然想她嫁给你的同学。” 方步亭:“还是我那个妹妹有眼光,嫁给你比嫁给谁都强。可惜她没这个福分,国难一来……不说了。木兰睡了吗?” 谢培东:“傍晚跟孝钰走的,八点来电话,说是今晚在孝钰家不回了。” 方步亭:“木兰这孩子呀,跟她妈一个性格。二十的人了,不能让她由着性子来,尤其当此时局,得给她考虑下一步了。” 谢培东面呈忧色,点了下头。 方步亭:“你觉得孝钰这孩子怎么样?” 谢培东:“百里挑一。何况是世交。” “知我者,培东也。”方步亭身子向前一凑,“我准备向其沧兄提婚,让他将女儿嫁给孟敖。你看这事有几成把握?” 谢培东立刻严肃道:“就现在你跟孟敖的关系,就算有十成把握,他们结了婚怎么办?” 方步亭:“去美国!还有木兰,一起去美国。” 谢培东睁大了眼:“行长都筹划好了?” 方步亭:“我这一辈子过了无数的坎,这道坎是最难过的,因此一定要过去!崔中石怎么看都和共产党有关系,孟敖看样子也不会和他没有关系!现在又被铁血救国会盯上了!培东,我这也是太子系的那句话‘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啊。不能让孟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共产党和铁血救国会夹着当枪使!他不认我,我不能不认他,他永远是我方步亭的儿子,方家的子孙!” “不要着急。”谢培东难见方步亭有如此激动的神态,连忙将刚才给他倒的那杯白开水递了过去。 方步亭接过那杯开水,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轻步走到门边,开了门向两边望了望,又关了门,返了回来:“我赞成行长的想法。我们从长计议。” “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方步亭仍在激动之中,“崔中石刚回北平,孟敖就去见他了。现在徐铁英又找上门来。我们必须要当机立断了。” 谢培东:“当机立断,是应该当机立断了。” 方步亭一直睁大了眼盯着谢培东又坐下,将自己的椅子向前拖近了:“我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 谢培东的眼却虚望着上空:“木兰这孩子怎么回来了?” 方步亭这才听到远远的关院门的声音,接着是一层客厅推门的声音,接着果然是谢木兰平时快步上楼的声音。 “我去问问。”谢培东立刻走到房门边开了门,“这么晚了,怎么又回了?” “我不想在那里,我愿意回来,不行吗?”谢木兰的声音十分负气,显然受了什么委屈,连父亲也不怕了。 方步亭十分关心地站了起来。 恰在这时,一层客厅的电话铃响了。 方步亭:“一定是其沧兄打来的,我去接。”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层客厅。 何其沧很讲究,尽管是夏天,睡觉还是一身短丝绸睡衣,现在却在客厅打电话:“回家了就好。我当然得安排车子送她。没有别的事,她们的老师梁教授说了她几句,也是为了她好。很乱啦……是不应该去掺和东北学生的事。孝钰这几天我也不会让她去。你和培东兄跟她说说……是呀。我得去睡了。” 他的身后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梁经纶和站在另一旁的何孝钰。 何其沧挂了电话。 梁经纶走了过去:“打搅先生睡觉了。我送您上去。” 何其沧:“我还没有那么老。经纶,你再跟孝钰说说。也早点睡,不要说晚了。”说完自己拄着手杖上楼了。 梁经纶和何孝钰还是跟了过去,一边一个,搀着何其沧慢慢登上楼梯。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方步亭放下电话后,跟谢培东正准备上楼,徐铁英和崔中石已经从他的办公室门出来,步下楼梯。 “太打搅了。方行长!”徐铁英的步履竟这般轻快,面容也十分舒展。不知道是崔中石给了他满意的答复,还是他有意弥合刚才给方步亭惹来的不快。 方步亭只得迎了过去,望着跟在他身后的崔中石:“答应徐局长的事都谈好了?” 徐铁英十分专注地听崔中石如何回答。 崔中石:“谈好了。行长放心。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怎么干,最后我都会给行长一个负责任的答复。” 方步亭这才挤出微笑望向徐铁英:“只要给徐局长一个负责任的答复就行。” 徐铁英这时才接言:“步亭兄,上午的会议你我都明白。我会设身处地考虑你的处境。孟敖那边,还有孟韦,我都会关照。你信不信得过我?” 方步亭:“走,我们一起送徐局长。” 方步亭的手也就这么一伸,徐铁英立刻握住了,而且暗自用了一点儿力:“就送到院门口吧。”竟牵着方步亭的手,让人家把他送了出去。 跟在后面的谢培东飞快地盯了一眼崔中石。 崔中石飞快地还了一个眼神。 两人跟着送了出去。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层客厅。 梁经纶和何孝钰这时又都从二楼回到了客厅。 梁经纶回头一望,何孝钰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 “坐吧。”梁经纶轻轻说着,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 何孝钰跟着在离他约有一米远的另一把椅子上并腿坐下了。 就是这种关系,微妙而又规矩。尽管梁经纶在何宅有自己的房子,何孝钰却从不单独去他的房间,有事情都是在这栋楼的一层客厅面谈。因此何其沧十分放心。 “你们今天确实不应该去和敬公主府。”梁经纶的声音低到恰好是楼上的何其沧听不到的程度,“形势非常复杂,你的责任又如此重大,从明天起,学生自治会的一切活动你都不要参加了,包括学生剧社的排演。” “那同学们会怎么看我?”何孝钰轻声说道。 “这个时候还要顾忌别人怎么看你吗?”梁经纶严肃中透着温和,“不只是一万五千多名东北同学的事,现在是连北平各大学校的教授都在挨饿了。国民党还要打更大的内战,物价还要飞涨,他们一层层贪腐绝不会罢手。什么五人调查小组都是装门面欺骗人民的,只有方孟敖大队是一支可以争取的力量。我们就利用他们说的那句口号‘打祸国的败类,救最苦的同胞’!孝钰,你不是一直在追求进步吗?我现在不能跟你说更多,只能告诉你,让你去争取方孟敖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你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何孝钰纯洁的眼对望着梁经纶深邃的眼。 “一个新中国就要到来!我们不能等着她的到来,也不只是迎接她的到来!新中国的到来,是需要许许多多的人做出无私的贡献和牺牲的。当她的步伐降临的时候,里面就应该有我,还有你!”梁经纶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眼中同时闪着光亮。 “我能加入吗?”何孝钰仿佛受了催眠,眼前的梁经纶被笼罩在一片光环中。 “你已经加入了!”梁经纶肯定地答道,“我现在只能这样告诉你。用你的行动证实你的加入!” “需要多久?”何孝钰执着地问着。 “人民需要你多久就是多久。”梁经纶仍然说着不越底线的话,“到了那一天,我会让你看到你追求的理想!好吗?” 何孝钰的目光移开了,短暂的沉思。 梁经纶仍然紧紧地望着她。 “要是方孟敖真的爱上了我呢?”何孝钰突然抬起头,说出了这句惊心动魄的话! 梁经纶愣在那里了。 第17章三口箱子 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壁上的挂钟才显示早上七点。 一身书卷气的杜万乘此时十分仓皇,站在他那个主持的座位前,正在紧张地接电话:“知道了。请转告傅作义将军,我们立刻开会,立刻责成民食调配委员会会同北平教育局采取措施,让学生离开华北剿总司令部……平息事件……” “傅总司令说了,你们五人小组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影响了华北的战局,这个仗你们打去!”对方显然也是个显赫人物,军人的嗓门,声音很大,震得杜万乘耳朵发聋。紧接着电话很响地搁下了。 杜万乘望向站在他身边的曾可达:“说好了昨天就给学生发粮食,跟学生商谈入学问题,怎么今天会搞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又闹出这么大事来?民食调配委员会干什么去了?马委员、王委员呢?还有徐局长,怎么还不来?!” 曾可达已经站在他身边:“杜先生,事情已经闹起来了,不要着急,也不要催他们。我们就在这里坐等,再有十分钟不来,我就跟建丰同志直接报告。”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会议室门外传来了王贲泉的声音。 “这分明是要挟政府嘛!不能再退让,一定要镇压!”跟着传来的是马临深的声音。 紧接着二人慌忙进来了,也不敢看杜万乘和曾可达,各自到座位上坐下,等着他们说话。 杜万乘和曾可达也不看他们,仍然站在那里,也不知还在等什么。 马临深和王贲泉又都坐不住了,重新站了起来。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分外地响! 马临深和王贲泉都吓了一跳。 杜万乘也十分紧张,铃声都响了三遍了兀自不敢去接,望着曾可达:“是南京的……” 曾可达拿起了话筒,听了一句,立刻捂住了话筒对杜万乘:“徐铁英的。”接着听电话,答道,“杜总稽查在,我们都在。你跟杜总稽查说吧。”然后把电话递给了杜万乘,“你接吧。” 杜万乘这才接过话筒:“情况怎么样……好几万!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教授也都来了……好,你就在那里,维持好秩序,千万不能让学生和教授们进到剿总司令部里去……尽量劝阻,尽量不要抓人……我们立刻开会,商量解决方案……” 放下了电话,杜万乘这才望向了马临深:“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都听到了吧?马汉山呢?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昨天都干什么去了?” 曾可达:“让他问吧。”将电话拿起向马临深一递。 马临深趴在桌子上双手接过了电话,放下便摇,拿起话筒:“这是五人小组专线,立刻给我接通民政局马汉山局长!” 马临深在等接线。 其他人也在等接线。 话筒那边却仍然是女接线员的声音:“对不起,马局长的电话占线。” 马临深急了:“不要停,给我继续接!”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办公室。 马汉山这时已经站到桌子上去了,两手握着话筒,唯恐那个话筒掉了,身子时而左转,时而右转,哪里像在打电话,简直就像在一口热锅上转动。 “孔总,孔少总,孔祖宗,你让我说几句好不好?”马汉山的喉咙发干,声音已经嘶哑,“我知道,一万吨大米转一下手就能有翻倍的利润……可是你那边利润翻倍了我这边就要死人了……好几万学生、教授全都到华北剿总司令部门口去了!南京五人调查小组到处在找我,我哪敢见他们啊……我没说这些利润里弟兄们没份儿,问题是现在这些利润都变成毒药了,吃了是要死人的……骂得好,你接着骂,你骂完了,我就去五人调查小组那儿竹筒倒豆子,让他们把我枪毙算了!枪毙了我,他们就好直接来找你们了,好不好……” 对方总算暂时沉默了。 马汉山在桌子上蹲下了,去拿那杯茶,底朝天地喝也只喝到几滴水,还不够打湿嘴唇的——那杯茶早被他喝干了。想叫人倒水,门又关着;自己想去倒,电话又搁不下。只能放下茶杯,三个手指直接从茶杯里掏出一把茶叶塞到嘴里嚼着,争取下面能发出声来。 对方又说话了,马汉山已经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听对方说着。听完,自己也没了力气,嘶哑着嗓子:“一千吨就一千吨吧……你可得亲自给天津打电话,调车皮,今天务必运到北平……那九千吨你们商量着办,总要我扛得住……那你们直接跟南京方面说好也行……别挂!”马汉山不知听了哪句话又急了,“中统那边也在逼我了,徐铁英已经翻了脸,中统如果跟太子系联了手再加上个财政部,你们也会扛不住……侯俊堂那20%股份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好,好!那你们去交代吧……”马汉山想生气地挂电话,对方已经生气地挂了电话! 马汉山手里的话筒已经要放回电话架了,愣生生又停住,想了想干脆搁在一边,走向门口,猛地一开门,竟发现李、王二科长站在那里! “混账王八蛋!偷听我打电话?”马汉山一骂人喉咙又不嘶哑了。 李科长:“局长,不要把我们看得这么坏。火烧眉毛了来向你报告,又不敢敲门,哪儿是偷听电话了?” 王科长:“电话是绝对偷听不到的。不信局长关了门听听,我们进去打能不能听见……” “你!”马汉山突然手一指,“现在就去把电话搁上。” 王科长没缓过神来。 马汉山:“是叫你去接听电话!谁来的电话都说我去调粮食了!明白吗?” “是。”王科长这才明白,滚动着身子奔了过去,拿起桌上的话筒。 马汉山偏又不走,在门口盯着。 果然,王科长刚把话筒搁回电话架铃声就爆响起来! “就按刚才的说!”马汉山立刻嚷着,飞腿离开了。 那李科长也不再逗留,紧跟着离开了。 王科长捧起了那个烫手的话筒,两条眉毛挤成了一条眉毛,对方的声音显然是在骂人。 王科长看了一眼门口,哪儿还愿意背黑锅:“刚才还在呢,说是调粮食去了……我试试,找到了一定叫他到五人小组来……”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里,守卫军营的警卫已全部换成了国军第四兵团挑选出来的青年军。共一个排,每日三班,每班恰好是一个班的人守住军营的大门,钢盔钢枪戒备森严。 谢木兰带着十几个燕大学生自治会和东北的学生在大门外被挡住了。 其他的同学都在望着谢木兰。 “叫你们方大队长出来,看他让不让我进去!”谢木兰十分兴奋,对那个满脸严肃的班长大声嚷道。 不远的营房里显然早已听到了营门的吵闹声,那个郭晋阳带着两个队员来了。 “喂!”谢木兰老远就跳起来挥手,“他们不让我们进去!” 郭晋阳三人走了过来。 “谢小姐好。”郭晋阳热情地跟谢木兰打了声招呼,转对那个班长,“让他们进来吧。” “这可不行。”那个班长仍很固执,“上面有命令,没有曾将军的指示谁也不能进军营。尤其是学生。” 郭晋阳斜着眼望着那个班长:“你是什么军阶?” 那班长:“报告长官,我是上士班长。” “我是上尉!”郭晋阳摆起了官架子,“听口令,立正!” 那班长不得不立正。 警卫们跟着全体立正了。 郭晋阳对谢木兰:“方大队长请你们进去。” “快进去吧!”谢木兰既兴奋又得意,率先冲进了营门。 学生们跟着飞快地进了营门。 郭晋阳三人带着他们向营房走去。 那班长无奈,连忙走向值班房,去打电话报告。 谢木兰兴奋地带着学生们刚走进营房方孟敖房间立刻噤声了,静静地站在那里。 方孟敖正在打电话,只是抽空向他们挥了一下手。 “曾将军,找马汉山不是我们的任务。”方孟敖对着话筒里说道,“警备司令部、北平警察局那么多人找不到一个马汉山?” 曾可达显然在电话那边耐心地说着什么。 谢木兰当着这么多同学,竟惊人地奔了过去,趴在方孟敖的耳边:“答应他,我们来就是想请你去抓那个马汉山的!” 方孟敖早就捂住了话筒,以免谢木兰的声音传了过去。 谢木兰睁大着眼睛。 随来的学生们也都睁大着眼睛。 他们都在等方孟敖到底会不会买谢木兰的账,会不会帮助学生们。 方孟敖用一只手揽在谢木兰的肩上,手掌却捂住了谢木兰的嘴,然后对着话筒:“好吧,我现在就带领大队去找马汉山。”说完就搁下了话筒。 方孟敖松开了手掌:“记住了,你大哥不听国防部的,只听你的。” 谢木兰跳了起来:“谢谢大哥!” 谢木兰望着那些同学,等到的果然都是佩服的目光。 燕京大学未名湖畔树林中。 已经放暑假,学校留校的学生本就不多,今天又差不多全上了街去声援东北学生了。这里反倒十分清静。 严春明手里拿着一卷书,站在树下看着,目光却不时望望左右的动静。 终于有一个人出现了,严春明专注地望去,又收回了目光,假装看书。 出现的那个人拿着扫帚,提着撮箕,显然是个校工,一路走一路偶尔扫着零星的垃圾。 “请问是严春明先生吗?”那个校工在他身后约一米处突然问道。 严春明慢慢放下手臂,慢慢望向他。 那人从竹扫帚竿的顶端空处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 严春明连忙看去。 字条是一行熟悉的字迹! ——那个在图书馆善本收藏室的声音响起了:“家里事请与来人谈!” 严春明将纸条慢慢撕碎轻轻放进了来人的撮箕里:“刘云同志派你来的?” 那校工:“是。以后我负责跟你联系。” 严春明又望了望四周,开始看书,一边轻声说话:“我怎么称呼你?” “也姓刘。”那校工在他四周慢慢扫着,“叫我老刘就是。” 严春明:“你是新来的,还是原来就在燕大?” “你的工作作风果然有问题!”那个校工声音虽低但语气却很严厉,“这是你该问的吗?严春明同志,上级跟下级接头,下级不允许打听上级的情况。这么一条基本的纪律你也忘记了吗?!” 严春明一愣,这才明白此人来头不小,低声回道:“我以后一定注意。” 那个校工:“没有以后。你的每一次自以为是都将给党的工作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刘云同志跟你谈话以后,你跟梁经纶同志是怎样传达的?梁经纶昨天为什么还去和敬公主府鼓动学生?上级的‘七六指示’精神已经说得很明白,保护学生,蓄积力量。你们为什么总是要违背上级指示?今天去华北剿总司令部游行,有多少是党内的同志?” 严春明知道这是非常严厉的批评了,低头沉思了片刻,决定还是要据理分辩:“老刘同志,今天学生去华北剿总司令部纯粹是人民自觉的抗争行为。我们不会让学生做无谓的牺牲,可我们也不能阻挡人民群众对国民党反动当局发出正义的抗争呼声。” “我问你有多少是党内的同志?”那老刘语气更加严厉了。 严春明被他问住了,少顷才答道:“我还不十分清楚……” 那老刘:“我再一次代表上级向你重申当前的形势。国民党当局的倒行逆施已经引起了全国人民的自觉反抗。今天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校的学生向反动当局抗议,完全是人民自觉的行动。北平学联出面组织学生抗议,是在国民党当局所谓宪法范围内的正当行动。如果我党出面组织则必然被国民党当局当作借口。第一,将严重影响我党的统一战线工作;第二,将给进步学生带来无谓的牺牲。今天晚上你召开一个党的学运工作秘密会议,与会人员控制在学运部的负责人范围之内。重新学习‘七六指示’,统一认识。明天或是后天,我会找你。” “好吧。”严春明答得十分沉重。 那老刘从他身边往前走了,走得很慢:“我跟你是单线联系,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梁经纶同志。” 严春明怔在那里。 那老刘又停住了,将一片落叶扫进撮箕:“这是组织上最后一次给你重申纪律了。” 上午十点了,越来越热。 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办公室的门却从里面闩上了。 话筒搁在了桌子上,嘟嘟嘟地响着忙音。 那王科长体胖,本就嗜睡,一早被叫醒煎心熬肺了几个小时,这时干脆什么也不顾了。任他外面天翻地覆,好觉我自睡之,仰躺在藤椅上流口水打呼噜。 一阵敲门声。 王科长猛地坐起来:“谁?” “开门吧王科长,方大队长他们来了!”是门卫的叫声。 “挡住!就说我不在!”王科长半醒了,“这里面没有人!” “你不在谁在说话?”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让王科长全醒了——方孟敖已经在门外了。 无奈,他只好去开门。 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方孟敖就在门边。 方孟敖的身后是他的队员们。 方孟敖:“你们马汉山马局长呢?” “我怎、怎么知道?”王科长有些结巴,“方大队长找他?” 方孟敖:“你带我们去找。” “方大队长……”那王科长立刻急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带你们找?” “带他上车!”方孟敖不再跟他啰唆,“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科长见一个带一个,找到马汉山为止!” 身材高大的邵元刚就站在方孟敖身边,一把抓住了王科长的胖手往门外一带:“走!” “不要拉!我走。”王科长一个趔趄,立时老实了。 方孟敖望见了桌上的电话,大步走了过去,按住话机,拨了几个号码,通了。 方孟敖:“北平市警察局吗?找你们方孟韦副局长。” 对方回答不在。 方孟敖:“立刻接到他所在的地方,叫他带一个队的警察到东四牌楼。告诉他,是驻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大队长方孟敖找他!” 放下了电话,方孟敖又大步向门外走去。 知道琉璃厂天一字画店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知道画店二楼这间收藏室。 约八十平方米,一口口大木柜,不是金丝楠木就是黄花梨木,还有紫檀,整整齐齐挨了一墙。木柜便已如此珍贵,柜子里收藏的东西可想而知。 另外一面墙都是官方用来保存机密档案的保险柜,摆在这里显然里面装的都是罕见的文物古董。 楼屋的正中间是一张长两米、宽一米的印度细叶紫檀整木的大条案,据说是当年道光皇帝钦用的御案,赐给自己最心爱的皇六子恭亲王的。摆在这里,显然是用来观赏字画珍玩。 这里就是马汉山利用自己1945年担任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职务时,以没收“敌伪财产”为名,大肆掠夺攫为己有的文物珍藏处。 马汉山平时不常来,只有两种情况下必来:一是过不了坎了,要从这里身上割肉般拿出稀世珍宝去打通要害关节;登斯楼也则有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矣!二是心情极为不好了,便到这里来看看这些古玩字画;登斯楼也便宠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 今日北平闹翻天了,共产党跟自己过不去,国民党也跟自己过不去,为之卖命的几大家族都跟自己过不去。马汉山死不能死,人又不能见,当然就只有来看宝贝了。 他打开了一口大木箱,盯着木箱里面看。 里面却是空的! 再仔细看,木箱里贴着一张纸条:民国三十五年一月送戴局长雨农! 他又打开了一口木箱,里面也是空的! 纸条上写着:“民国三十八年四月送郑主任介民! 一口空木箱,又一口空木箱,啪啪地被马汉山飞快地打开了! 一张纸条,又一张纸条,那些木箱里面的宝贝早已嫁给他人了! 马汉山转身走到保险柜前,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一路数去,拣出一片钥匙,挨着保险柜数到一格,开了。 这个保险柜里有一卷纸轴! 马汉山看了好久,终于把那卷纸轴拿了出来。 卷轴在紫檀条案上展开了——是一幅约二尺宽、五尺长的明代唐伯虎的仕女图真迹! 马汉山爬上了条案,也不看那幅真迹,而是挨着卷轴在剩下约一尺空间的条案上躺下来。 卷轴展在左边,马汉山躺在右边,用右手慢慢抚摸着卷轴上那个仕女的手,就像躺在他心爱的女人身边。 “我要把你送给一个大大的俗人了……你不会怨我吧?”马汉山眼望着天花板,无比伤感,仿佛在跟一个大活人说话。 一辆吉普在琉璃厂街口停下了。 两辆军用卡车跟着停下了。 方孟敖和方孟韦分别从吉普后座的车门下来了。 王科长从吉普前边的副驾驶座费劲地下来了。 两辆军用卡车上,前一辆跳下了青年服务队的队员们,后一辆跳下了北平警察局的警察们。 王科长苦着脸,望着方孟敖和方孟韦:“方大队长,方副局长,给鄙人一点儿面子,鄙人一定把马局长找出来。你们在这里稍候片刻。” 方孟韦:“狗一样的东西,什么面子!带我们绕了半个城,还想耍花招!这回找不到人你就跟我回局里去。走!”推着那个王科长就命他带路。 方孟敖轻轻地拉住了方孟韦:“这回不会是假的了。让他去,我们在这里等。” 方孟韦依然紧紧地盯住了王科长:“这回要是还找不来马汉山呢?” “您、您就把我抓到警察局去……”那王科长把双手靠紧向方孟韦一伸。 方孟韦也真是厌烦了:“去吧。” 王科长一个人向着天一字画店方向走去。 方孟敖习惯地掏出了一支雪茄,却看到远处有好些百姓的目光在怯怯地望着这边,又将雪茄放回了口袋,对方孟韦说道:“带你的队伍回去吧。有你在还能控制局面,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伤害学生。” “好。” “还有。”方孟敖又叫住了他,“尽管答应学生,每人一月十五斤的粮食供给,明天开始就会发给他们。” 方孟韦:“哥,这个愿还是不要许早了。民食调配委员会不一定能拿出粮食来。” 方孟敖:“就这样告诉学生。都饿死人了,还早吗?” “我去说吧。”方孟韦只好答应,转身命令警察,“上车!去华北剿总!” 后面那辆军用大卡车载着方孟韦和那队警察倒车,然后向华北剿总方向驶去。 果然,方孟敖看见,马汉山远远地来了,走得还很快,反倒把那个王科长抛在后面。 “方大队长!方大队长!”马汉山已经奔到方孟敖面前,“什么事还要烦你亲自来找我?” 见过耍赖的,没见过如此耍赖的。大太阳底下方孟敖自然地眯起了眼,望着马汉山:“是呀。我们这些开飞机的,大夏天吃饱了没事干,满北平来找一个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副主任。马局长,你问我,我问谁?” 马汉山做沉思状。 方孟敖:“这里是不是有点太热了,我们去顾维钧大使园子里可能会凉快些。” “五人小组在找我?”马汉山仍然明知故问。 方孟敖忍不住真笑了:“马局长,这个官你当得也真是够累的了。上车吧。” 上了吉普的后座了,马汉山又凑近方孟敖:“方大队长,我跟崔中石副主任可是过命的交情……” 方孟敖这回笑不出来了,盯了他一眼,对开车的邵元刚:“开车!” 央行北平分行金库。 第二道沉重的铁门在背后关上了。 崔中石跟着前面的方步亭走向第三道铁门。 方步亭拿钥匙开了第一把暗锁,并拨动了密码。 崔中石连忙过去,拿钥匙开了第二把暗锁,这把锁没有密码,他使劲往里一推,沉重的保险门便开了。 “行长。”崔中石站在门边,候方步亭先进。 方步亭走进了那道门,崔中石才跟着进去。 一排排厚实的钢架柜,都是空的。 再往里走,最里边两排钢架柜上整齐地码放着五十公斤一块的金锭,在灯光照耀下闪着金光。 “民国三十五年我们来的时候,这些柜架上的金锭可都是满的。”方步亭突然发着感慨。 “是的,行长。”崔中石答道。 “钱都到哪里去了呢?”方步亭望着崔中石。 “是的,行长。”崔中石还是答着这四个字。 “是呀。我都说不清楚,你又怎么能说清楚呢?”方步亭又发感慨了,“中石,国民政府的家底没有谁比你我更清楚了。你说共产党得天下还要多长时间?” 崔中石只是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这里也没有第三双耳朵,说说你的看法嘛。” “我没有看法,行长。”崔中石答道。 “有家有室的,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时局,一点儿也不考虑退路?”方步亭紧逼着问。 “时局如此,我考虑也没有用,跟着行长同进退吧。”崔中石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方步亭紧盯着崔中石的眼:“你忠心耿耿地去救孟敖,也就为了我带着你同进退?” 崔中石低头稍想了想:“是,也不全是。” 方步亭:“这我倒想听听。” 崔中石:“我是行长一手提拔的,行长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是我开始和孟敖交往的初衷。日子长了,我觉得孟敖是我们这个国家难得的人才,优秀的青年,又生了爱才之意。这就是我的真心话。当然,我说这个话还没有资格。” 方步亭:“谁说你没有这个资格?中央银行、财政部,还有国民党中央党部你都能摆平。小崔呀,不要小看自己嘛。” “行长。”崔中石抬起了头,迎着方步亭的目光,“您如果对我干的事不满意,甚至对我不信任,可以直接说出来。再进一步,您还可以审查我,发现我什么地方不对头可以处置我。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去南京活动,救孟敖,没有别的意图。您不可以怀疑自己的儿子。” 方步亭:“我说过怀疑自己的儿子了吗?中统和军统都没有怀疑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儿子。我叫你到这里来,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瞒着我干了什么,譬如你对徐铁英许诺的事,我都不管。接下来五人调查小组就要直接查你了,而且还会要孟敖来查你。希望你对他们也像今天这样对我说话。” 崔中石:“我知道怎么说,也知道怎么做。不会牵连行长,更不会让孟敖为难。” “那你可以去了。”方步亭慢慢向门口走去,“五人小组和孟敖还在顾大使的宅邸等着你。该怎么说,你心里明白。” 方孟敖一进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立刻发现了面前坐着的是崔中石的背影。 第一时间望向他的是曾可达。 曾可达在对面,恰好能同时看到前面坐着的崔中石和他身后站着的方孟敖! 这一看也就一瞬间,曾可达站起来,十分关切地问:“辛苦了,找到马汉山了吗?” 方孟敖:“在门外。” 杜万乘立刻站起来:“方大队长辛苦了,快请坐,先喝点茶。” 方孟敖又走到孙中山头像下那个位子坐下了。 “还不进来!”这回是马临深拍了桌子,对门外嚷道。 马汉山进来了,面无表情,走到崔中石身边站住了。 “到哪里去了?”马临深大声问道。 马汉山:“调粮去了。” “调到了吗?”马临深接着问道。 马汉山:“调到了一部分。” “坐吧。”马临深两问帮他过关,这时缓和了语气。 马汉山想坐,却发现这一排只有崔中石坐着的一把椅子,便望向马临深。 马临深立刻望向曾可达副官记录的那边,副官的背后挨墙还摆着几把椅子。 那副官望向曾可达,慢慢站起,准备去搬椅子。 曾可达却盯了那副官一眼,副官明白,又坐下了。 马汉山被撂在那里,一个人站着。 马临深丢了面子,心中有气,无奈手下不争气,夫复何言。 曾可达问话了:“民食调配委员会都成立三个月了,财政部中央银行的钱款也都拨给你们了。现在才去调粮。去哪里调粮?粮食在哪里?” 马汉山几时受过这样的轻蔑,那股除死无大祸的心气陡地冲了上来,干脆不回曾可达的话,眼睛翻了上去,望着前上方。 曾可达:“回答我的话!” “你是问粮食吗?”马汉山望向他了,“在我手里,你拿去吧!”竟将两只空手掌一伸,对着曾可达。 曾可达一怔,万没想到马汉山竟敢如此回话,一下子也愣在那里。 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全愣在那里。 按道理,下面就是要抓人了! 可是以什么名义抓人?谁来抓人?抓了他如何发落? 杜万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气得嘴唇发颤:“看文件!大家都看看文件!这样子对抗中央,该按哪一条处理?” “不用看了。”曾可达反倒平静下来,“顶撞我几句哪一条也处理不了他。不过,我们可是来调查‘七五事件’的,‘七五学潮’惊动了中外,不管有没有共党在背后策划,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没有给东北学生发粮食是事实。当时不发,前天我们来了,你们昨天还不发,今天又酿出了更大的学潮。马汉山!”说到这里曾可达才拍了桌子,倏地站起来,“你将两只空手掌伸给我,党国的法令是没有砍手掌这一条。可我提醒你注意,特种刑事法庭砍不了手掌,可以砍头!我可是7月6日砍了侯俊堂的头再来北平的!现在我提议!” 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都望向了他。 曾可达:“立刻以五人调查小组的名义向中央报告,先免去马汉山一切职务,押解南京,交特种刑事法庭审讯!” “息怒!息怒!”马临深立刻接言了,“曾督察,我是管这条线的,情况我比较了解,4月成立民食调配委员会以来,我们也遇到了很多难处。马汉山局长出任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工作还是尽力的。杜总稽查,我们是来调查的,是来解决问题的。北平的工作还得靠他们去做,我不赞成曾督察这个提议。于事无补嘛。” 曾可达转望向了马临深:“那就请马委员到马汉山手里去拿粮食吧。” 马临深怔了一下,立刻转头盯向马汉山:“还不把你的爪子缩回去!找死也不是这样找法!” 马汉山这才将两只手掌缩了回去,却依然一副不怕砍头的样子。 第18章一条活路 曾可达这时清醒地将目光转望向了崔中石,其实在打击马汉山的气焰时,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忘记观察崔中石。马汉山今天如此狗急跳墙,显然是仗着背后有十分复杂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牵涉到最上层财团的经济利益。何以昨天方步亭在,马汉山十分老实,今天崔中石来了,他却一反常态? 曾可达准备进攻崔中石这道防线了。 他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先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你刚才在哪里找到马汉山局长的?” 方孟敖:“北平我也不熟,那条街叫什么名字?”他转问马汉山。 马汉山对方孟敖依然客气:“前门外。那里就是民食调配委员会火车调运粮食的地方。” 曾可达仍然望着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是在调运粮食的地方找到他的吗?” 马汉山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他说是,那就应该是吧。” 马汉山突然觉得这个方大队长要通人情得多,立刻说道:“像方大队长这样认真负责通情达理,鄙人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一定好好配合工作。”说着又望了一眼曾可达。 这是真跟曾可达叫上板了。 曾可达不再看他,面容十分严肃地望着方孟敖:“方孟敖同志,我们的任务十分艰巨。北平一二百万最苦难的同胞要靠我们给他们一条活路。下面五人小组要展开调查,无论问到谁、查到哪条线,希望你都能理解。” 方孟敖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望向了崔中石,然后转对曾可达:“我的任务我清楚。不是我的任务我也清楚。曾将军没有必要打这个招呼。” “那就好。”曾可达先做了这一步工作,然后向崔中石的进攻开始了。 曾可达:“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自4月成立以来,物资的购买管理发放和调拨都是由常务副主任马汉山亲手管理。昨天我们请教了方步亭行长,明白了中央银行拨来购买物资的款项都是由央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先生一手走账。现在,两个具体的经手人都来了。我想问崔副主任,你的账目能不能向五人调查小组做一个详细具体的汇报。” 这时第一个暗中紧张的人是王贲泉了,他立刻睁大了眼望着崔中石。 马临深也很紧张,但有王贲泉在,他可以观望。 崔中石慢慢站起来,竟先望向那个副官:“拜托,把我的椅子也撤了。我不能让马局长一个人站着。” 当时国民党官场流行一条规则,跟黑道江湖差不多,曾被杜月笙总结为“吃两碗面”。一碗是场面,一碗是情面。无论何时,只要能顾全场面,讲个情面,大家都会高看一眼,遇事往往抬手,放你过去。 崔中石虽是金融界的,可交道都是打在官场,这时先端出了“两碗面”,人虽站着,脚下踏的却是不败之地。 第一个感激的当然是马汉山,望了他一眼,公然说道:“谢谢!” 马临深和王贲泉自不待言,立刻投以赏识的目光。 杜万乘也不无佩服地点了点头。 为难的是那个副官,又望向了曾可达——崔中石那把椅子撤还是不撤? 曾可达却又望向了方孟敖,发现方孟敖这时的表情有些异常。 方孟敖没有看崔中石,望向一边。对崔中石此举并无别人的那份赞赏,倒有几分不以为然。 曾可达看在眼里,对那副官:“给马局长也搬把椅子吧。” 副官搬来了一把椅子。 曾可达:“崔副主任,现在可以说了吧?” 崔中石依然站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是国家战争时期,我们央行不得已要执行国府下达的额外任务。杜总稽查是经济学专家,王主任秘书更是我们的金融专家,你们知道,银行是负责市场金融流通的,可现在无论是货币和物资的流通比例,还是支撑银行货币的压库黄金,我们的金融都无法流通了。民食调配委员会也好,物资管理委员会也好,实行的都是管制经济。凡是管制经济就不是哪一个部门能够说得清楚的。今年4月份开始,民食调配委员会和物资管理委员会的账是都委托我们代管。可请五人小组的长官们听清楚了,我们只是代管走账,具体的物资我们可是连看都看不见的。” 曾可达被他说得皱起了眉头,因为说得如此专业,又把最要紧的弊病点了出来,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望向了杜万乘。 杜万乘点了点头:“他说得有道理。崔副主任,这也并不妨碍你把账目向我们简单介绍吧?” 崔中石:“虽然只有三个多月,可两个委员会的账目已经堆了一个屋子。牵涉的也有好几十个部门,而且很多直接牵涉到军事委员会的军费开支。央行总部曾经有明确纪律,有些账不能跟任何部门透露。除非有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命令,而且要有蒋总统的签名。” “你这是拿蒋总统来压我们?”曾可达倏地又站起来,“我们就是蒋总统派来的!崔中石,我看你不像是个搞经济的,倒像是个搞政治的好手。马局长有军统的背景,你是不是也有什么别的背景?有背景只管说出来,是中统的我们就去找陈部长;是军统的我们就去找毛局长。不要藏着掖着,欺骗一些不知内情的人!” 以曾可达的来头,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所有人都震惊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崔中石! 崔中石也有些变了脸色。他知道曾可达已经怀疑自己的政治身份,但万没想到他不说自己是共产党,倒说自己是中统和军统。这将给一直与自己单线联系的方孟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方孟敖已经受到强烈影响了,目光深深地望着崔中石。三年以来的一幕幕片段飞快地浮现出来: ——崔中石在笕桥机场宿舍的情景:“孟敖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候补党员了……” ——崔中石在笕桥机场草坪的情景:“孟敖同志,你虽然已是正式党员,但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我不能带你参加任何党的组织活动……” ——崔中石在笕桥机场大门外的情景:“孟敖同志,你希望学习的任何党的文件暂时都不能看。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崔中石在自己家里北屋的情景:“你务必注意,方孟敖从来就不是中共党员……” 从来没有的疑惑在方孟敖眼中浮现了。再看崔中石时,他突然有了陌生感! 崔中石真正遇到难关了!他在急剧地思索,以沉默掩饰着自己的思索。 曾可达已经感受到自己一箭双雕的效果了,他喜欢这样的沉默,沉默得越久,效果越好。 马汉山这时倒帮忙了,大声对崔中石说道:“崔副主任,左右是为党国效力,真有什么就告诉他。国民革命也不是哪一拨人能够干成功的,更不是哪一拨人说了算的。” 崔中石坐下去了,望向王贲泉:“王主任,您是央行总部的,直接管着我们北平分行。我郑重向您提出,请央行总部立刻调查我的身份。我崔中石就是央行属下的一个职员。如果还有任何别的政治背景,请央行立刻开除我。” 王贲泉望向了杜万乘:“杜总稽查,你是小组的召集人,我们到北平到底是干什么来了?这是唱的哪出跟哪出啊?查账也不至于要查到什么中统、军统吧?” 杜万乘怕的就是一扯就扯到政治上,这时头又大了,只好说道:“那崔副主任就把走账的事说一说嘛……” 崔中石又站起来,而且拿起了桌上的提包:“在央行总部查清我政治背景之前我不宜再说任何话。我要求退席。”说着向对面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向门外走去。 崔中石可不是方步亭,门口站着的青年军警卫立刻两人一并,面对面挡住了他! 其中一人:“谁叫你走的?进去!” 崔中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孟敖这时站起来,直望着门外。 “不得无礼!”曾可达跟着站起,望着两个青年军警卫喝道。 两个警卫让开了些,仍然把着门。 曾可达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查物资、查账都要靠你具体执行。你说今天让不让崔副主任走?” 方孟敖望向了曾可达,在仔细地读着他的眼神。 崔中石已经从两个警卫的中间大步走了过去,一边大声说道:“我的办公室在北平分行二楼,我的家在东中胡同二号。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 方孟敖又望向了崔中石在门外的背影。 其他人也都望着门外。 “崔副主任,怎么就走了?”门外传来另一个声音,是徐铁英的声音。 没有回应。徐铁英一脸的汗,带着为党国的辛劳出现在门口:“总算暂时平息了!” “学生都散了?”最关心的是杜万乘。 “哪里都散了。”徐铁英走到自己的座位,先喝了一口茶,“东北学生暂时劝回去了。明天可得给他们发粮。”坐下时望向杜万乘,试探地问道,“崔副主任怎么走了?北平分行的账不查了?” 杜万乘已经被他们弄得头都大了,哪里还愿再扯说不清楚的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给学生发粮食,不能再闹出学潮:“其他的事先都不说了。明天到底能不能先给东北学生发粮?马局长,徐局长的话你都听见了?” 马汉山:“给一万五千人发粮,我总得有时间去安排吧?你们是继续调查我,还是让我去组织人调拨粮食明天发放?” “当然是去调拨粮食。”徐铁英这时便成了最有发言权的人,“傅总司令说了狠话,明天要是还有学生到华北剿总门口去游行,他就立刻辞职,请蒋总统亲自来指挥打仗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马汉山望了曾可达一眼,然后望着杜万乘。 杜万乘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却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北平银行的账你们暂时不要去查。明天开始专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物资仓库!先查粮食,拿着他们购入和调拨的账目一个仓库一个仓库地查!” 方孟敖原就站在那里,这时答道:“好。” 曾可达这才望向马汉山:“带着你的手掌,调拨粮食去吧。” 马汉山走出去时心里又没底了。 杜万乘心里乱极了,望了一眼曾可达,又望了一眼徐铁英:“是不是还接着开会?” 曾可达已经站起来:“这样的会还需要开吗?查物资,查账!抬出棺材再开会不迟!” 曾可达从会议室赶回住所立刻拨通了那个电话——梁经纶外文书店二楼的电话:“……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方大队长已经怀疑上崔副主任了,立刻安排那个何小姐去接触他……好!已经安排了就最好!听他都说些什么,记住原话,一句一句告诉我。教授,注意自己的安全。” 顾维钧宅邸大门外西大街。 中央军派来保卫方孟敖大队的警卫排两辆摩托在前面开路。 方孟敖自己驾着吉普,让邵元刚坐在副驾驶座上,紧踏着油门,一反常态地飙车。 开路的摩托立刻被吉普抛在了后面,赶紧加油追了上来。 “队长,太快了!开慢点!”邵元刚都紧张了。 “不要啰唆!”方孟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邵元刚不敢吭声了。 “前面有人!队长!”邵元刚又大声喊了起来。 方孟敖也看见了,不到二十米远两个女孩站在路中间,竟是谢木兰和何孝钰! 松油门,踩刹车!惯性仍然驱着车快速向前冲着,离二人越来越近! 不到十米了,吉普仍然惯性往前冲着,方孟敖猛地向左打方向盘! 那吉普猛然掉头,后轮横着打磨,仍然往原来那个方向吱吱地移了好几米,才跟着前轮转了过来! 转了一圈,吉普才刹住了。 站在几米开外的谢木兰和何孝钰脸都白了,蒙在那里。 最可怜的是那两辆摩托,一辆向左撞在人行道的树上,一辆向右挨着一道墙擦了好几米才停了下来。 吉普车门猛地被推开了,方孟敖跳了下来:“找死吗?!” 两个姑娘受了惊吓,此刻还没缓过神来,愣愣地站在路中间。 方孟敖叹了口气,改变了态度,走了过去:“吓着了吧?” “方大队长!”何孝钰叫他了,神态从来没有过的激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开车吗?” 方孟敖望着她。 何孝钰大声地:“这里是北平!是住着两百万人口的城市。不是在天上,不是开飞机。你的车开这么快是想撞死市民吗?” 方孟敖又习惯地眯起了眼,望着面前这个一向文静的小妹妹,突然觉得她有几分像自己曾经十分佩服的陈纳德队长。想到这里,笑了。转头望向邵元刚:“我是不是开得太快了?” “是。队长,你开得太快了。”邵元刚也有几分生气。 “有本事才敢开这么快嘛!”谢木兰惊魂乍定又闹腾起来,“大哥,你刚才那个圈转得太棒了!怎么转的,下回教我!” “有事找我吗?”方孟敖转入正题了。 谢木兰:“不是找你,是谢你。你今天抓马汉山,同学们都传遍了,还都夸我了。大哥,我要好好谢你。今晚哪儿都不许去,回家。我和孝钰每人做两个菜答谢你。” 方孟敖沉默了少顷,问道:“你小哥在家吗?” 谢木兰:“我们是请你,可不请他。” 方孟敖:“在不在家?” 谢木兰:“在家。每天晚餐只要不出勤他都要陪大爸吃饭。” 方孟敖:“那好。他们吃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我还想听何小姐给我上上该怎样在北平开车的课呢。上车吧。” 方邸洋楼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步亭在十分专注地听着电话。 谢培东站在旁边也十分专注地望着电话。 方步亭:“……曾可达怀疑小崔是中统军统……王主任,我用的人不会有这样的背景。如果连央行总部也这样想,那就把我调走,把北平分行的人马都换了……嗯,嗯。天不塌,北平分行就不会塌。小崔当然扛得住事,希望王主任和央行总部相信他……我知道。该见面我会直接到顾大使宅邸来看你,你也可以直接到分行来。没有什么可怕的。好,再见。” 放下电话后,方步亭刚才还十分的盛气立刻变成了更深的忧虑,坐在那里默默地想着。 “曾可达居然怀疑崔中石是中统和军统的人……你怎么看?”方步亭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至少能够说明,无论是中统、军统还是铁血救国会都没有人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行长,是不是我们多疑了?” 谢培东不说方步亭多疑,而是用了个“我们”。 “多疑吗?”方步亭的脸色更加凝重了,“曾可达心机深啊!我刚才问了,他在会上说崔中石是中统、军统,孟敖就坐在那里。他这个话是说给孟敖听的!” 谢培东一惊:“孟敖会相信吗?” 方步亭:“这个孩子从小就心眼实,像他妈呀。培东。” 谢培东:“行长。” 方步亭:“尽快,你去找崔中石,叫他把账在最短的时间整理出来,全交给你。跟他打招呼,不许再跟孟敖见面。” 谢培东:“我今晚就去找他。” “大爸!爸!小妈!”楼下客厅传来了谢木兰的嚷叫,“我把大哥请回来了!” 方步亭和谢培东同时一怔,对望了一眼。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妈。” 方孟敖进到客厅就十分礼貌地叫了一声程小云。 谢木兰倒没有十分觉得意外。 何孝钰站在他身后却眼中含着光,定定地望着刚才还十分张扬的男人。 程小云红了脸,轻声答道:“孟敖,我知道你尊重我,尊重我们女人。可毕竟我只比你大三岁,今后你就叫我姨吧。” “好。”方孟敖立刻答道,“姨。” “我们都叫小妈,凭什么你一个人叫姨。不行!”谢木兰总是把气氛闹得让人尴尬,说着转对何孝钰,“你说是吧?” 何孝钰:“不是。我觉得孟敖大哥叫程姨作姨很好。” “我明白了!”谢木兰立刻兴奋起来,“他这是随你叫,是吧?” 方孟敖背对着她们,接言道:“这倒也是个理由,我就随何小姐叫吧。”说着转过头看何孝钰。 何孝钰的脸却红了,慌忙答道:“你们这些人事情真多,说什么干吗都要扯上别人?” “我们可从来没把你当别人啊。”谢木兰心里有鬼火上加油,“进了我们家,就是我家人。小妈您说是吧?” 方孟敖也听出这个小表妹在使坏了,立刻对何孝钰:“我们从小就是一家人嘛。孝钰,你过来,大哥教你一个对付坏丫头的办法。” 方孟敖如此大方大气,何孝钰刚才那点羞涩立刻被他化解了,果然向他走近了一步。 方孟敖又望向谢木兰:“你也过来。” 谢木兰却不愿过来了,而且嚷道:“孝钰,千万别上当,我这个大哥可坏了!” 方孟敖跨前一步已经一把抱起了谢木兰,轻轻地搂在肘里。接着,左臂一伸居然把何孝钰也抱了起来,轻轻地搂在另外一只手肘里! 两个姑娘被他同时端抱在手臂上,谢木兰好兴奋,当然任抱不动;只是苦了何孝钰,又不能挣扎,又不能就这样任他抱着。 何孝钰的声音透着紧张,同时露出了少女才有的孩子天性,向程小云大叫:“程姨!还不叫他放我们下来!” 程小云这回露出的笑竟也如此灿烂:“傻姑娘,程姨也教你一手,让他胡闹,你别动就是。” 从听见方孟敖来了开始,谢培东已经把二楼办公室的门开了一线,往下面望着。 这时陡然见到楼下的情景,赶紧将站在身后的方步亭拉了一把,让他从门缝往下看。 方步亭的脸也突然展开了,好难得真笑了一下。 谢培东笑着向他点了一下头,轻轻合了门缝:“行长得赶紧去找何校长谈谈了。” 方步亭这回是由衷地点了下头。 一层客厅里,方孟敖就这样毫不费劲地一手搂着一人仍然没有放下,对何孝钰说:“怎么样?不怕她使坏了吧?” 脸离得这样近,何孝钰闭上了眼睛,不看他也不回话。 方孟敖却突然发现,何孝钰长长睫毛的眼角有一点泪星! 方孟敖慌了,连忙放下了二人,轻声说道:“玩笑过分了,何小姐不要见怪。” 谢木兰、程小云都有些紧张地望向了何孝钰。 睁开眼时何孝钰露出显然善解人意才有的一笑:“下回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就行了。” 方孟敖望向程小云:“姨,罚我。我去给她们做菜,家里能做西餐吗?” 程小云笑道:“你们谁都不要去做了。中餐、西餐谁都比不过我。木兰,你和孝钰陪大哥到你房间去看看。叫你们了,就下来吃饭。”说着快步走进了厨房。 谢木兰对何孝钰:“不许生气了。陪大哥去参观我的房间吧。” 方孟敖竟然很在意地望着何孝钰。 何孝钰这回是微微一笑。 “走!”谢木兰拉着方孟敖径直向西边的楼梯走去,回头还在喊着何孝钰,“快来呀!” “给我备车。”方步亭自己从衣架上取下了礼帽,“今晚让他们在家里吃饭。我现在就去何副校长家。” “好。”谢培东立刻给他递过公文包,接着开了办公室门。 方孟敖被表妹拉着来到了二楼谢木兰房间。 这个天马行空的王牌飞行员进入自己表妹的闺房,却站在房中有些不知所措。 何孝钰发现了,谢木兰也察觉了。 谢木兰:“大哥,你好像有点害怕?” “瞎说。”方孟敖显然是在掩饰,“我害怕什么?” “害怕女孩的房间!”谢木兰直言不讳,“我猜对了吧?” “更瞎说了。”方孟敖走到窗前的桌边,刚想坐下,发现椅子上盖着一块女孩绣花的手绢,连忙用两指拈起来轻轻放到一边的床上,把椅子又挪得离床远了一点儿,这才坐下。 谢木兰飞快地瞟了何孝钰一眼:“多好的男子汉呀!” “太煞风景了!”谢木兰用母语大叫起来。 何孝钰笑了,开始忍着,接着终于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音! 第19章方家厨房 不入方家厨房,不知方家是真正的贵族。 厨房便有二十平米开外,这在当时中国的京沪平津穗五大城市里,都已是一个小户之家全部的住家面积了。 厨房西边挨窗是一列德国进口的不锈钢连体灶,墙上安着好几个通风扇。 最让外人惊奇的是,厨房里也摆着一长两短一组沙发,长茶几上摆着喝咖啡、饮茶两套用具;还有一架唱机,许多唱盘。 这一切显然都不是为下人准备的,完全是欧美的生活理念,主人要下厨房,家人要在这里陪伴说话聊天。 以往,程小云搬到外面居住,家里常是蔡妈、王妈做饭,下厨做方步亭、方孟韦、谢木兰喜欢的拿手菜反倒是谢培东的事。这时,方步亭常来陪,方孟韦偶尔也来陪。只有谢木兰不愿来陪,她跟自己的亲爹总是不太亲,而且就怕他。 今天是刻意安排,由程小云下厨做西餐。 方步亭有意避开,去了何其沧家。谢培东陪到厨房,自有一番交代。 他先挑了一张程砚秋的《锁麟囊·春秋亭》唱片,放唱起来,然后走到程小云身边,说道:“小嫂,叫木兰下来帮厨。” “木兰能帮什么厨。”程小云好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向谢培东一笑,“我知道姑爹的意思,也知道行长的意思。平时都是姑爹辛苦,今天就不要管厨房的事了,也不要管他们的事了。” 程小云便一边忙活,一边跟着唱机里的程砚秋同步轻声唱着,估计谢培东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了,这才走到厨房门口,向楼上喊道:“木兰,你快下来帮我一下!” 开始还没有回应。 程小云提高了声调:“快下来吧,我忙不过来了!” “来了!”楼上这才传来谢木兰不甚情愿的应答声。 谢培东并未回自己房间,而是来到了方步亭这间办公室。 先是把房门的几把锁都锁好了,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方步亭那把座椅上坐下。开始拨电话:“孟韦啊……跟学生代表都谈完了……是呀,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学生嘛,是应该多体谅他们的心情……不要赶回来了,善后要紧……心烦?……准备去崔副主任家看看?跟行长说了没有……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一定要去就去看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感情用事……” 方孟韦显然将电话挂了,谢培东站在那里面呈忧色,也挂了电话。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走到办公室门边,确定几道锁都闩上了,又走回办公桌边。 他在方步亭平时坐的办公椅上坐下了,拉开了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捧出了一台美国新式的交直流收音机,打开了,调着频道。 收音机里立刻传出了杨宝森的唱段,是《文昭关》伍子胥一夜白头那段苍凉沉郁的唱腔。 这款收音机确实新式,还有一副耳机。谢培东插上了耳机,唱腔从耳机里传来更真切、更清晰。 只见他将调频的按钮一拨,唱腔立刻消失了,一个令人万万想不到的声音在耳机里传来了: ——竟是方孟敖的声音:“我可以坐下吗?” 谢培东闭上了眼,入定般听着。 ——接着从耳机里传来的是何孝钰的声音:“当然。” 不是方步亭这个家太可怕,而是国民党这个政权太可怕! 身为把握国民政府金融命脉中央银行驻北平的大员,方步亭要为多少上层、多少高官赚钱洗钱?方步亭之所以把自己的办公室设在家里这栋洋楼,就因为多少埋有隐患的密谈不能够在北平分行进行。尤其抗战胜利这三年,方方面面的眼睛都盯着央行,方步亭可以为他们赚钱,但不能为他们替死。因此在这里秘密装下了录音窃听装置,以往无论是谁到这里来密谈,包括关键的专线电话,方步亭都要暗中录音。自保是方步亭的底线。 方孟敖突然回来了!共产党?铁血救国会?身家性命所系!这条窃听线于是秘密装到了方孟敖可能到的每个房间。方步亭要随时知道这个儿子的秘密,随时准备对策。为了救这个家,也为了救这个儿子。当然,窃听只能在这间办公室,只有方步亭和谢培东两个人能够听到。 谢木兰房间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轻轻被掩上了。 房间里,何孝钰感觉到了方孟敖神态的变化。刚才在楼下他还开着玩笑,这时却变得十分严肃。 已经答应他可以坐下了,方孟敖却依然站在那里。他本就很高,现在离何孝钰也就一米远,何孝钰抬头望他时便显得更高。 何孝钰心里突然冒出一阵紧张,想站起来,却还是强装镇静地坐着。 见她掩饰紧张的样子,方孟敖又强笑了一下,掏出了一支雪茄,“可不可以抽烟?” 何孝钰:“当然。” 方孟敖这才坐了下去,点燃了烟,轻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出。接着便是沉默,显然是在考虑怎么问话。 何孝钰是接受任务来接触他的,但没想到第一次接触会是这样的情景,会是方孟敖主动地和自己单独待在一起。她现在只能沉默,等待他问话。 “1937年我们分手的时候你才十一岁吧?”方孟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么一个问题。 何孝钰望着他,点了点头。 “今年你二十二岁了。”方孟敖依然说着这个貌似多余的话题,“十年了,我跟家里没有来往,你们都长大了,都变了,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们现在的情况。下面我问的话都是闲谈,你知道就告诉我,不愿意可以不答。好吗?” 何孝钰真正紧张了,只好又点了点头。 方孟敖望了一眼房门,在感觉门外是否有人,飞行员的耳朵和眼睛告诉他现在是安全的,于是目光转望向了窗外,有意不看何孝钰:“你见过共产党吗?” 二楼行长办公室。 入耳惊心! 这句话同时在谢培东的耳机里传来时,他的眉毛飞快地颤动了一下,眼睛闭得更紧了。 下面何孝钰会怎么回答?他在紧张地等听。 何孝钰早已怔在那里,睁大了眼望着方孟敖。她也万没想到方孟敖一上来会这么一问!她只能感觉到他问这话并无恶意,却很沉重。怎么答他? 方孟敖依然望着窗外:“我这样问为难你了。共产党也不会把这三个字写在脸上,写在脸上的也未必就是共产党。你们北平的学生多数都倾向共产党,你是进步学生,有可能见到过共产党。我也就这么一问。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保持沉默。” “我能不能也问你一句?”何孝钰轻轻地回话了。 “我能问你,你当然也能问我。”方孟敖转过头望向了她,“只要能回答你的。” 谢培东的身子坐直了,眼睛依然闭着,神情更加专注。 耳机里的声音: ——何孝钰:“你见过共产党吗?” 耳机里的声音: ——“见过。”方孟敖当即明确答道。 谢培东猛地睁开了眼,捧起了搁在办公桌上的收音机! 何孝钰比谢培东更惊! 她愣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接着问道:“你怎么能肯定你见过的是共产党?” 谢培东已经拿起了一支铅笔,耳机里暂时还没有方孟敖的回答声,他却已经在空白的公文纸上先行写下了三个字——崔中石?! 接着便是等,等听方孟敖说出这个名字! ——“我当然能肯定。”耳机里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 谢培东开始用铅笔将“崔中石”三个字一笔一笔地涂抹上,这个动作显示着他此时的心理——不希望方孟敖说出的真是他写出的这个名字! 在这里,何孝钰也睁大了眼紧张地在等待着他即将说出的这个人名。 方孟敖却反而显得平静:“我见过的人,佩服的不多。抗日在空军服役那几年,我只佩服过陈纳德将军。一个老头,退了役,竟然能够拉起一支世界第一流的空军飞行队,让日本人服,让中国人服,让美国政府也服。那以后我没佩服过什么人。直到三天前,我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遇到一个死刑犯。” “共产党?”何孝钰这时迫不及待地接话了。 谢培东手中那支铅笔放下了——准确地说是从手里滑落了。听到这段话,他似乎长吁了一口气。 方孟敖这时紧紧地望着何孝钰:“你怎么知道的?” 何孝钰也望着他,发现他眼中好亮,显然是在观察自己的真实反应。 何孝钰:“你自己说的嘛。” 方孟敖:“我可没说那个死刑犯就是共产党。” 何孝钰:“那你就告诉我你见到的谁是共产党。” 谢培东又十分专注了,此时一秒一秒都显得那样漫长,耳机里终于又有了方孟敖的声音: ——先是一声轻叹,接着是以下话语:“你没有猜错,我见到的共产党就是三天前被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判处死刑的那个人。一个藏在国军空军作战部多年的作战参谋,多次将特密军事情报在第一时间报告给他的上级。隐藏了十年,最后要不是自己有意暴露自己,别人还是发现不了他。让我佩服。” 谢培东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神情!也就是露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他把高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耳机上。 耳机里这时又沉默了。 原来何孝钰此时只是深深地望着方孟敖,并没有接言,也没有追问。 这才有了刚才的沉默。 方孟敖显然有些不太满意何孝钰的沉默了:“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佩服他?” 何孝钰:“你已经说了,他隐藏得很好,因此你佩服他……” “错了!”方孟敖手一挥,露出了平时那种目空一切的神态,“我佩服他是个真实的人。还有,他不自私。” 接下来又是沉默了,因为方孟敖说完了这句话又望向了窗外。 谢培东在耳机里聆听着,又恢复了最初入定的神态,静静地等着下面的对话。 何孝钰感觉到了,这样沉默下去可不是了局,于是又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真实,怎么知道他不自私?” “是不是该你回答我了?”方孟敖又转过头来望向何孝钰,“你还没有回答我,见没见过共产党。” 谢培东在高度专注地听,何孝钰的声音出现了: ——“我肯定见过共产党。” 谢培东何时有过这般的片刻数惊,眼睛又倏地睁开了,手又连忙拿起了那支铅笔! 方孟敖的眼睛此刻闪着亮光,在等着她说下去。 何孝钰:“正像你说的一样,他们也不会把这三个字写在脸上,因此我不能确定我见过的人里哪一个是共产党。” 方孟敖眼中的亮光慢慢消失了,那双眼眯成了一线,平时这样的眼神是用来望那些自己憎恶或者不屑一顾的人的。现在这样看一个女孩,他还是第一次。何况眼前这个女孩是何孝钰! 何孝钰当然也感觉到了这位一到北平就毫不掩饰对自己有好感的男人,突然间流露这种万不该有的神态,她有些慌了,竭力镇定自己:“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方孟敖恢复了常态,那种虚己以游世的常态,“开始就说了,闲谈而已。我也不要找共产党。”说着站了起来。 何孝钰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这套窃听装置确实十分先进,谢培东立刻听到了两个人站起来的声音,也立刻预感到了这番对话可能即将结束。 他反而露出了可以轻松一下的神态,在等听最后的结束语。 “耽误你很久了,再问你一句吧。”方孟敖望着何孝钰,“7月5日到北平参议会抗议,今天到华北剿总抗议,你和你的同学去了没有?” 何孝钰:“全国都在声援了,我们北平学联的学生当然该去。” 方孟敖:“你和木兰挡我的车把我叫回来,希望我干什么?” 何孝钰:“当然是希望你查贪腐,帮学生。” “那我也当然该走了。”方孟敖此时的目光已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好感了,接这句话时特意把“当然”两个字说得很重,“北平那么多学生、教授和老百姓在挨饿,今天晚上我还得带着我的大队去监督民食调配委员会到底是不是在准备发粮。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的时间。”说完便向房门走去。 “大哥!”何孝钰在他身后脱口叫出这个称呼。 方孟敖在门边站住了。 何孝钰:“他们可是正在底下为你做晚餐。” “自己吃着好的,高喊帮那些挨饿的人,太不真实了吧?”方孟敖并未回头,撂下这句话,开门走了。 何孝钰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被他顺手关上的房门,满目茫然。 坐在这里的谢培东完全回复到了平时那个谢培东的样子,脸上毫无表情,取下耳机,拨动转钮,那个“收音机”里又传出了京剧片段。 这时播出的已是马连良的《斩马谡》,正好播到诸葛亮在念那段内心十分沉痛的道白: 我把你这大胆的马谡呀!临行之时山人如何告诫于你,叫你依山傍水安营扎寨。你却不听山人之言,你你你是何道理…… 听着马连良,谢培东拿起了一部电话的话筒,拨了号。 对方很快接通了。 谢培东态度十分谦和:“何校长吗?我是谢培东啊,我想请问,我们行长到了府上没有……谢谢,请我们行长接电话。” 又等了片刻,电话那边传来了方步亭的声音。 谢培东:“行长,您听着就是。孟敖走了,两个人谈得不怎么投机,有点不欢而散。您原来准备跟何副校长谈的那些话,现在似乎不宜讲了……”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方步亭不露声色地听到这里,答道:“央行总部哪有这么多事?好吧,我这就赶回来。”放下了电话。 何其沧这时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经上了一盘江南人爱吃的玉兰片,一碟花生米,两人的碗筷显然也已经在用了。 方步亭走了过来:“好不容易想跟你聊聊,又催我回去了。” “官身不自由嘛。”何其沧拄着拐杖站起来,“下回再来吧。” 方步亭已经拿起了礼帽拎起了公文包:“财政部和央行又在催币制改革的方案了。我告诉他们我的这份方案正在请你修改,他们也十分看重。币制再不改革,真正民不聊生了。救民于水火,还得多仰仗其沧兄你这样真正的大家呀。” “什么大家?无非看在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和司徒雷登大使能说上几句话而已。”何其沧脸色并不好看,“币制改革?银行有准备金吗?那些垄断了市场的财团会愿意拿出物资来坚挺市场吗?没有这两条,写什么币制改革方案?” 方步亭沉默了一下,接着深深点了下头:“一针见血。就围绕这两点,其沧兄帮我参考参考这个方案。” 何其沧:“币制无法改革的方案?” 方步亭:“说真话也只有靠其沧兄你们这些德高望重的贤达了。” 何其沧:“既无法改,还做方案,摆明了就是弄虚作假嘛。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方步亭:“那就改日再说,我先告辞。明后天再来看你。” “李妈!”何其沧向厨房喊道。 那个李妈连忙从厨房出来了:“校长。” “帮我送送方行长,然后你也回家吧。”何其沧又转望向方步亭,“步亭,我的腿不好,就不送你了。” “能抽出时间还是去国外治疗治疗。”方步亭真心关切地说道,“我走了。”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程姨、木兰,我回家了。”何孝钰向着厨房喊道。 谢木兰立刻出来了。 谢木兰:“饭都做好了怎么又要回家了?我大哥呢?” 何孝钰:“走了。” “走了?”谢木兰惊诧地叫道,“什么时候走的?我们怎么不知道?说好了吃晚饭,他怎么会走?” 这时程小云也出来了,看出了何孝钰的不自然,望了谢木兰一眼,委婉地问何孝钰:“是不是突然接到什么要紧的事,他赶回去了?” 谢木兰满心的欢喜猛然被一阵风刮得干干净净,直望着何孝钰:“电话铃都没响,哪有什么突然要紧的事?要走,也不会跟我们招呼也不打一声呀?谁得罪他了?” 程小云是过来人,立刻看出了何孝钰难受的神态:“别瞎说。谁会得罪你大哥啊?” 何孝钰:“就我跟他在一起,当然是我得罪他了。程姨,我走了。”说着也不再理谢木兰,快步向门外走去。 谢木兰在后面叫道:“那么多东北同学的事你也不管了!” 何孝钰没有停步更没有接言,已经走到院门了。 程小云:“你别吭声了,她家那么远,我去安排车送。”立刻跟了出去。 谢木兰蒙在那里,好久才跺了一下脚,突然又怔住了。 东边楼梯的二楼上,她看见爸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了。 “爸。”她轻叫了一声,转身向西边楼梯走去。 “站住。”谢培东叫住了她,“从今天起再掺和你大哥的事就不要出这道门。” 谢木兰也没回嘴,又气又恼,加上自己给自己的委屈,忍着哭,快步跑上了楼。 方家这顿晚餐看样子谁也吃不下了。 北平的太阳已经衔着西山了。 方家还有一个心事沉重不回家吃饭的人,便是方孟韦。 一个人开着北平市警察局那辆巡视的吉普,把车开到东中胡同的街口停下了。 在车里一眼就看到,胡同口站着两个北平警察局的内勤警察,在那里来回地走着。 胡同里,也有两个警察局的内勤警察,在崔中石家门外东边一个、西边一个,来回溜达。 方孟韦知道这是徐铁英直接派来的,跟自己打过招呼,说是应付五人小组,名为配合稽查大队查账,实为保护崔中石,免得让自己的大哥方孟敖为难。其实为了什么方孟韦知道,一个字:钱! 两个胡同口的警察已经发现了方副局长的车,这时赶紧走过来了,在车外行了个礼:“方副局长好!” 方孟韦下了车:“徐局长安排你们来的?” 两个警察同时答道:“是。” 方孟韦面无表情:“那就好好地执勤。” 两个警察:“是。” 方孟韦向胡同走去。 两个警察多了个任务,还得帮方副局长看车。于是一人站在车边,一人站在街口,不能再溜达了。 “你们到底是警察局哪个部门的?找麻烦有本事到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去,你们方副局长的爹就在那里!”叶碧玉在紧闭的院门内声调很高,却掩饰不住还是有些紧张,又带着一些不耐烦。 “崔婶,是我。”门外的方孟韦知道她的牢骚是冲着门外那些警察来的,连忙自报家门。 院门立刻打开了。 叶碧玉看见方孟韦,立刻换了一副委屈的嗓子:“是方副局长来了,侬来得正好。老崔到底犯什么事了?门口还派着警察看着我们?别人不知道侬知道,我们家老崔可是行长的人,替央行卖命卖到被警察管起来了,这算什么事?北平这地方没法过了,侬来了正好帮帮我们,跟行长讲讲,明天就帮我们老崔调到上海去……” “烦不烦哪?”崔中石在她身后出现了,“还不让方副局长进来。” “我早就烦了!”叶碧玉一听见崔中石的声音立刻换了腔调,身子倒是让开了,转头冲着崔中石又嚷道,“趁着方副局长来了,请他帮忙跟行长去说,侬再不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带着伯禽和平阳去上海!”嚷着自顾自向西屋走去。 门口就剩下崔中石和方孟韦了。 崔中石还是那个“崔叔”的样子,目光也还是那副亲和的目光:“这么忙还来看我?” “进去说吧,崔叔。”方孟韦本能地像往常一样回了这句,叫了这一声,进了院门。 崔中石关院门时目光闪了一下,他已经察觉了方孟韦不自在的神情。 “有吃的吗?崔叔,我还没吃晚饭呢。”方孟韦来到北屋坐下时已经看见桌上的纱罩罩着一个大碗和一个碟子。 崔中石连忙拿开了纱罩,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就半碗白粥,几块棒子面饼了……” 方孟韦:“够了。我就吃这个。” 崔中石:“好在都是干净的,我去给你拿筷子。” “用不着那么麻烦。”方孟韦一手端起了那半碗粥喝了一大口,另一只手直接拿起一块棒子面饼嚼了起来。 第20章非常时期 崔中石在一旁坐了下来。 方孟韦吃着,没有看崔中石,却问道:“崔叔,家里真这么困难?伯禽和平阳可正在长身体。” 崔中石当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真诚地望着他:“行里给我的薪水是很高,可法币再多,也赶不上物价呀。” 方孟韦已经几口喝完了粥,放下了粥碗,又拈起了剩下的两块棒子面饼:“可你是央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手里没有美元外汇人家也不相信哪。” 崔中石:“我手里当然有美元外汇,可那都不是我的,是行里的。” 方孟韦望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了:“现如今中央银行像崔叔这一级的职员还这么清廉,我相信你,人家可不相信你。崔叔,有时候好人做过了头未必有好结果。” “你说得对。”崔中石也感慨起来,“你来之前,你崔婶正在跟我吵架。一口一句我把美元黄金都拿到外面养女人了。我怎么说得清?就让她猜疑吧。” 方孟韦已经嚼完了最后一口棒子面饼,崔中石心细如发,早已走到旁边的水桶舀起一勺干净水,在脸盆架子边候着了。 方孟韦连忙走了过去,将手伸到空脸盆上方,崔中石勺中的水细细地一线流了下来,方孟韦赶紧两手搓洗着。 将将一勺水便将手洗干净了,崔中石的一块干净脸帕又已经递了过来。 方孟韦接过擦手,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酸楚——崔叔待人之无微不至,律己之无处不严,诸般好处好像只在此一刻才真正感觉到,他心里难过。 “怎么了?是不是吃了不舒服?”崔中石关切地问道。 方孟韦强颜一笑,一边走回座位,一边说道:“崔婶做的东西怎么会吃了不舒服?我是想起前不久一个议员说那些党国将军的两句话了。对比崔叔,心中有感。” “两句什么话,我可不能跟他们比。”崔中石也跟着坐下了。 方孟韦:“是他们不能跟崔叔比。想不想听那两句话?” 崔中石:“是笑话吧?” “是实话。”方孟韦十分认真,“那个议员是个老夫子,总统请几个议员去征询意见,无非以示开明而已。那个议员却当了真,当着总统骂这些带兵的将军叫‘二如将军’。总统问他何为二如,他说‘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岂不是二如将军’!当时就把总统气走了。”说完这段闲篇,方孟韦沉默在那里。 崔中石望着他:“是实话,无奈人家最不愿听的就是实话。” “我就愿意听到实话。”方孟韦抓着这个话题,深深地望向了崔中石,“崔叔,你帮我爹这么多年了,无论是行里的开支还是你家里的开支,都是精打细算。行里的人对你没少怨言,现在连崔婶这么好的女人也埋怨你了。这样做,你为的是什么?” 崔中石有些诧异:“行长是信任我,才让我管着钱,我当然应该这样做。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做?” 方孟韦:“可在南京对好些人你也是挥金如土呀!就没有心疼过?” 崔中石似乎有些明白方孟韦今天来的原因了,回望着他,好久才答道:“当然心疼。央行的钱就是国库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啊。可你不给他们行吗?不要说我,就是行长,你今天不给,明天不给,后天就会撤了你,换上一个愿给的人。” “我爹我知道。”方孟韦开始单刀直入了,“可对崔叔你我还是不太明白。家里的日子如此清寒,又担着这么大的干系,为什么还愿意干这个金库副主任?” 崔中石默默地坐在那里,少顷答道:“孟韦,我的身世你也知道些。父祖辈没有给我留下家当,砸锅卖铁供我读完了财会学校。遇上了贵人,就是你爹,在上海便给了我银行职员的位子。带我到北平后又让我当了这个金库副主任。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愿意干,我怎么答你?我不愿意干,还能到别处干什么?” 方孟韦沉默了,但能看出他此刻心里十分复杂。崔中石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入理,他也十分愿意相信,可爹为什么那么肯定地怀疑这个崔叔是共产党? 方孟韦抬起了头:“崔叔,你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崔中石:“当然明白。” 方孟韦:“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崔中石:“有些能,有些不能。” 方孟韦:“把能说的说给我听。” 崔中石:“为了行长,也为了你,当然也为了我和孟敖的交情,这次去南京活动我被人怀疑上了。加上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和军方物资管理委员会的账是我在经手,这里面有贪腐,我必须要接受调查。上面的人厉害,竟叫孟敖来查我。这道坎虽然难过,可我不怕。行里没有贪,我也没有贪。他们查到一定的时候也不会真查下去。我现在过不去的只有两道坎,说出来你也帮不了我。” 方孟韦:“我帮不了,还有谁能帮你?” 崔中石:“谁也帮不了。我听天由命。” 方孟韦:“崔叔,我现在说真心话,你也得真心听进去。不管你身上担着多大的事,冲着这几年你一直对我大哥好,尤其这一次你拼了命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我也一定会帮你。崔婶跟着你可没过过好日子,还有伯禽和平阳,为了他们,我也会帮你。把你过不去的两道坎告诉我。” 崔中石深望着他:“我说,你帮不了也得藏在心里。不然,你就会反而害了崔叔,也害了我一家。” 方孟韦的血气涌了上来:“大不了你是个共产党!还你的情我也救你!” 崔中石一惊,急忙望向门外,接着走到门口,望向西屋。 好在叶碧玉刚才跟他吵架,这时还带着一儿一女在西屋关着门怄气,方孟韦刚才的话她没有听到。 崔中石转过了身,一脸沉重地对着方孟韦:“我什么都不能说了。孟韦,就凭你刚才那一句话,吓也会把你崔婶吓死。”说完默坐下来,再不吭声。 方孟韦压低了声音:“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崔叔你能不告诉我吗?” 崔中石又想了想,望向他:“我告诉你。第一道坎就是行长。” 方孟韦:“你说下去。” 崔中石:“昨天回来行长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我想了一晚也没想明白。今天上午去五人调查小组前,行长又找我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可有一点我懂了,行长在怀疑我。孟韦,什么坎我都能过,不能过的就是行长对我不信任。你帮得了我吗?” 方孟韦:“难处既在我爹身上,我答应了,就能帮你。说第二个难处吧。” 崔中石:“第二个难处你恐怕真就帮不了啦。因为这个人是徐铁英。门口你们局里派的警察你看到了,昨天徐铁英派孙秘书到车站接我你也在。刚才你不说到那个议员骂那些将军的话吗?我现在告诉你,你的这个新任顶头上司就是个‘二如局长’!当然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招摇,现在就去挥金如土。可他开的口比好些人都大。不为现在,是为将来能挥金如土。过去干中统,他杀人从来就没眨过眼,现在又兼了个北平警察局局长和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长,杀人就更容易了。共产党他会杀,可只要与他无关他也未必会去杀。但有一种人他必然会杀,就是挡了他财路的人。孟韦,现在好些人的财路都在崔叔手里管着,哪一天我顾不过来了,也就成了挡别人财路的人了。原来有行长罩着我,未必有人敢杀我。现在连行长也怀疑上我了,别人要杀我就是迟早的事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崔婶还有伯禽、平阳还望你照看着点。” 戛然而止! 崔中石慢慢闭上了眼,坐在那里,一副并不寄希望于方孟韦表态的样子。 方孟韦猛地站起来,压低了声音:“崔叔,我只说一个条件,你做到了,我拼了命也保你!” 崔中石慢慢睁开了眼。 方孟韦:“我大哥是个性情中人,更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只要求你今后干任何事都不要再牵连到他!他平安,我就保你平安!崔叔,今天我们说的话到此为止,你明白我明白就行了,最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说完就大步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坐在谢培东不久前坐的那个地方,戴着耳机,闭着眼在专注地听。 谢培东默默地站在门边,关注着门外。 方步亭已经听完了方孟敖和何孝钰所有的录音,慢慢睁开了眼,取下了耳机,在那里细细想着。 谢培东走了过去,望了一眼方步亭,接着走到他背后。 就在方步亭座椅背后推开的壁橱——一台窃听器,两盘磁带还在转动着! 谢培东按了按钮,磁带慢慢停了。 方步亭:“先不急着关。” 谢培东停下了手,壁橱仍然开着,窃听器仍然露在那里。 谢培东走到了方步亭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方步亭:“对孟敖和孝钰这番交谈你怎么看?” 谢培东:“先说能肯定的吧。” 方步亭点了下头。 谢培东:“孝钰这孩子肯定还不是共产党。” 方步亭点头,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欣慰的神情。 谢培东:“下面就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了,可能跟行长的判断会有些不同。” 方步亭:“都同了还要你说干什么?” 谢培东:“那我就直陈陋见了。行长,孟敖也不可能是共产党。” 方步亭:“何以见得?” 谢培东:“他要已经是共产党,还急着找什么共产党?您也都听到了,孟敖这孩子不会装假。” 方步亭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 谢培东:“那我就看不出什么了。” 方步亭:“你还是老实了点。怎么不想想孟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共产党?” 谢培东:“为什么?” 方步亭:“曾可达的话起作用了,孟敖在怀疑崔中石,怀疑他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低头沉默了。 方步亭:“下边该怎么办?” 谢培东又抬起了头:“那就不要让孟敖再跟崔中石接触。” 方步亭这才又点了头:“崔中石是不会再主动跟孟敖接触了。可挡不住孟敖会去找他。好在徐铁英以北平警察局的名义看住崔中石了。当然不是因为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而是为了盯着他要那20%股份!前方的仗不用打,后方已经败了。这个党国啊……”沉默了少顷,他又戴上了耳机。 戴上耳机后,方步亭这才又对谢培东说道:“把昨天晚上崔中石和徐铁英的谈话再放给我听一遍。” “好。”谢培东又走向了壁橱,开始倒磁带。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层客厅。 何其沧因常年落下风湿,夏天也经常是一床薄毯盖在膝上,现在依然坐在刚才见方步亭的沙发上,却露出爱怜的目光,移望着面前那个忙活的身影。 梁经纶在给他调热水,正把手伸进那只泡脚的木桶试水温。 水温正好。梁经纶提着木桶走到了老师面前放下,又蹲下身子帮他掀起薄毯折搭在他的腿上,慢慢帮他卷上了裤腿,轻轻帮他脱了鞋袜,捧起他的一只脚放进了木桶,又捧起另一只脚放进了木桶。 梁经纶:“水烫吗?” 梁经纶一笑,也很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接着便有轻有重地给他搓按着两腿。 和往常一样,这时何其沧和梁经纶都不说话,老的目光,少的双手,都像春风。 “今天学生们没有被抓的吧?”何其沧问起了白天的事情。 梁经纶:“全国各大报纸都在报道,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了。” 何其沧:“国已不国了。你没有去吧?” 梁经纶:“没有去。各大学去的教授不多,听说都在商量着联名上书。不只是东北的学生,北平各学校的师生也已经好些天买不到配给粮了。抗战苦了八年,抗战胜利了还在受苦。先生,听说财政部在酝酿什么币制改革,你和王云五部长是同学,能不能真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币改方案?” 何其沧目光严肃道:“这种时局,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方案能够改革币制?你也是研究经济金融的,你认为改得了吗?” 梁经纶:“难。可也不能看着法币一天天变成废纸。今天的物价已经涨到两千三百万法币一石粮了。百姓活不下去,许多公教人员也都活不下去了。” 何其沧:“你回来前方行长来过了,也提起过这件事。” 梁经纶:“他也提到过币制改革?” 何其沧苦笑了一下:“他是央行的人,最清楚国民政府的家底,拿什么来搞币制改革?” 梁经纶:“那他是什么意见?” 何其沧:“希望我帮他拿一个币制不能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抬起了头:“先生,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您不要生气。” 何其沧:“你说。” 梁经纶:“先生不觉得跟方步亭这样的人交朋友有损清誉吗?” 何其沧有些不高兴了:“我该跟谁交往,不该跟谁交往,心里有数,还轮不着你来提醒。” 梁经纶立刻答道:“是。我说错了。” 两人沉默了。 何其沧从来就不会真正责怪自己这个最爱的弟子,深深地望着他,觉得隐藏在心底许久的事今天必须要跟他说了:“我也有件事正要问你,你要跟我说心里话。” 梁经纶似乎预感到何其沧要说什么了,沉默了少顷:“先生请说吧。” 何其沧:“你是看着孝钰长大的。你觉得孝钰长大了吗?” 梁经纶低下了头,依然轻轻地替何其沧搓着脚:“在先生眼里和我的眼里,孝钰永远是个孩子。” 何其沧:“现在还是孩子吗?” 梁经纶不接言了。 何其沧:“是呀,你们太亲了……可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知道方步亭今天来我这里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梁经纶:“不是希望先生帮他跟上面说,不要搞币制改革吗?” 何其沧:“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他来是想跟我谈孝钰的事。” 梁经纶的手停了一下,依然没有抬头:“先生的话我不太明白。” “跟我说话不要太深沉!”何其沧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梁经纶立刻抬起了头:“先生,我能有什么深沉。现在的青年都在追求自由,包括孝钰,我没有权利过多干涉她。”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嘛。”何其沧的语气缓和了,“你也还是个青年,怎么就不追求自己的自由?” 这话梁经纶又不好回答了。 何其沧:“这几天孝钰总是往方家跑你知不知道?方步亭今天来也并不是急着要说什么币制改革的方案,他是想跟我谈儿女亲家的事。” “他提出了吗?”这时梁经纶才认真了。 何其沧:“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这个念头,他也得看清了我的脸色才敢提。他那个大儿子方孟敖到北平后听说在学生中影响很大,你对他应该也有些了解。现在牵涉到了孝钰,其实也牵涉到你。我现在就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第一次听到恩师把自己和何孝钰连在一起说,梁经纶真正心事纷纭了。面对这个一直慈父般关爱自己的先生,他有太多的内心挣扎。当年先生保荐他去美国留学,背后其实就是党国的安排。这么多年自己的秘密一直瞒着他,现在更必须瞒下去。他只能继续欺瞒恩师:“那个方孟敖,我没见过。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国军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抗战还不错。前不久因为命令他的大队不轰炸开封上了特种刑事法庭,后来又被判无罪,不知为什么被国防部看中了,派到北平来查贪腐。牵涉到国民党上层,牵涉到方家,背景很复杂。我也不希望孝钰在这个时候跟他和他们家有太多的接触……” “是呀,背景很复杂呀。”何其沧接着感慨了,“不过有关他的事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我跟方家是世交,抗战前两家常有往来。孝钰的妈和方孟敖的妈那时关系也很好,两家的孩子因此经常在一起。方孟敖年纪大些,那时对他弟弟还有木兰、孝钰都很好。孝钰的妈就经常夸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出息。可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了,他因为母亲妹妹被炸死的原因一直不跟父亲往来,也不认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生生死死的,自己也不成家。这样的青年,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局,让人不放心哪。” 梁经纶站起身去拿干毛巾,走回来替何其沧擦脚:“先生想叫我跟孝钰说什么?” 何其沧:“她也是从小就没母亲,有些话我做父亲的也不好问。你侧面问问她,对方孟敖印象如何。这个时候只有你能够开导她,你开导她比我管用。” 梁经纶:“我试着跟她谈谈吧。” “不是试着谈,要真心跟她谈!”何其沧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看似严厉,但明显严厉的背后更多的是鼓励,“我已经去了电话,孝钰今晚会回来。我先睡,你在这里等她。最好今晚就跟她谈。” 梁经纶已经替他擦好了脚,又替他套好了拖鞋,搀扶起他:“先生放心去睡吧,我在这里等孝钰。” 说完,搀着何其沧向二楼走去。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 虽是动乱时期,又已经放了暑假,入了夜还是有不少学生和教授到未名湖畔来,有些是相聚慷慨国事,有些是想到这里暂避尘世的烦恼。 何孝钰被方家的车送到了燕大校园门口,没有回家,一个人穿过未名湖畔,径直往北。 此时北平控制用电,未名湖畔的路灯本就昏黄,五停其四,小径便很黑。何孝钰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加快了脚步,来到了燕大师生几乎不来的湖北镜春园一道小门外。 镜春园是清朝嘉庆皇帝的女儿庄静公主的赐第,民国时归了徐世昌,司徒雷登兴建燕京大学时多次想把这座园子一并买下,徐家不卖。因此镜春园便成了燕大校园中的一块“心病”——从燕大想到已经属于教职员住所区的朗润园还得往东绕行。 里面有人简单地问了几句,竟将门开了,里面也没开灯。已是农历六月初四,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何孝钰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镜春园一间小屋。 屋内有弱光从窗口透出。 开门人将何孝钰领到小屋门口:“在里面等呢,你进去吧。”说完自己竟走了。 何孝钰敲门。 “何小姐吗?” “是我。” “请进来吧。” 何孝钰轻轻一推,门开了,却依然没有进去,因今天见她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 那人走过来了:“刘云同志离开北平了,今后我跟你联系。请进吧。” 何孝钰点了下头,跟他进了屋。 门关了,那人转过身来——原来竟是上午在未名湖畔跟中共学运负责人严春明见面的那个老刘! “我也姓刘,孝钰同志,你今后就叫我老刘吧。”那个老刘对何孝钰十分和蔼。 “我叫你刘叔吧,以前我对刘云同志也这样叫。”何孝钰望着这个从里到外都像校工,和一身书卷气的刘云完全不同的老刘还是觉得陌生,说话也就有些怯生。 老刘笑了:“我是从解放区来的,工农出身,看着不太习惯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说了,知识分子就应该向工农学习。往后刘叔多教教我。” 老刘笑得更亲切了:“那我跟你一样,也得好好向工农学习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延安抗大毕业的。国民党不承认,我也是大学学历。跟你一样,算是个知识分子了。” 何孝钰当然感受到了对方是在消除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也跟着笑了:“您是大学毕业,我还差一年才毕业呢。论学历我也得向您学习。” 老刘装出得意的样子:“互相学习。请坐,时间不多,我们抓紧谈。” 两人都坐下了。 老刘谈工作时便严肃了:“刚见的方孟敖?” 何孝钰:“是。” 老刘:“印象怎么样?” 何孝钰:“很难说话,很难沟通。” 老刘更严肃了:“你没有直接跟他谈工作上的事情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都跟我说了,这些都不能谈。” 老刘:“那你们应该很好说话嘛,怎么会很难沟通?” 何孝钰:“他一上来就问我见过共产党没有。我当时就紧张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老刘也突然紧张了。 何孝钰:“我只好反问他见过共产党没有。” 老刘紧张的神情立刻放松了:“他于是有些生气了,是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何孝钰突然觉得这个刘叔和刘云同志一样,也很睿智,一下子便感到亲近了不少。 老刘和蔼地望着她,语气却十分郑重:“我把情况都告诉你。方孟敖同志是我党单线发展的特别党员。原来一直跟他联系的那个同志现在不能跟他联系了,他当然心里焦虑。他问你见没见过共产党,就是这种情绪的表现。” 何孝钰恍然大悟,方孟敖问她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方孟敖当时的语气…… ——方孟敖当时的表情…… ——方孟敖突然离去…… 那个老刘十分安静地在一旁看着陷入回想的何孝钰。 何孝钰望向了老刘:“刘叔,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跟他接触了。请求组织另外派个人去接触他吧。” 老刘一直十分和蔼的面容慢慢变得严肃了:“你不能这样想。这个任务是刘云同志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我无权改变。我们也曾交换过意见,这个任务对你是艰巨了些。可是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去完成。何况学运部梁经纶同志他们那边也交给你了同样的任务……” 说到这里那老刘一时沉默了。 何孝钰最重的心理压力也正是这一点!自己一直以进步学生的面貌在参加由共产党学运部秘密领导的学联活动,可在学运工作那边她只是个进步青年。自己曾经十分敬重也十分依靠的梁经纶,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北平城工部上层领导发展成了正式党员。二十出头的女孩,心里充满了神圣。可一回到现实生活,面对学联的那些同志,尤其是面对梁经纶,她并没有神圣感,反而总感觉自己是在欺瞒他们。 老刘的眼何等锐利,立刻改变了刚才严肃的态度,恢复了长者的和蔼:“不要有压力。组织上也不会给你压力。仍然按照刘云同志的嘱咐,就以你在学联的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同志,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接触他,发现他可能出现危险情况时及时向我汇报,汇报的方式还是先通那个电话,这里不能经常来。最重要的一点你务必记住,你是以学运工作部那边交给的任务去接触方孟敖同志的,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刘云同志和我交给的任务。学运工作部如果只叫你接触方孟敖,你就执行。如果叫你去发展方孟敖同志加入组织,千万不能执行。” 何孝钰望向老刘同志:“今天回去梁教授就会问我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老刘:“像回答我一样回答他,很难接触,很难沟通。” 何孝钰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 老刘跟着站起来,满目关怀地看着她,是在暗中给她鼓励,给她勇气。 何孝钰转身要走时,突然又站住:“刘叔,我总觉得让方孟敖同志这样下去,他会有危险……” 老刘又笑了:“放心。组织上和你一样,在时刻关心他。” 何孝钰突然又感到一阵心乱,是那种只属于自己的心乱,连忙掩饰道:“刘叔,我走了。” “孝钰同志。”老刘又叫住了她。 何孝钰转过身来。 老刘的笑已经十分慈祥:“第一次见面我们还有两件事没做呢。” 何孝钰眼露疑惑。 老刘已经伸出了他的粗糙的大手——何孝钰明白了第一件事,连忙将手伸了过去。 老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笑问:“明白第二件事了吗?” 何孝钰其实已经明白了,那老刘开始说了第一句暗语:“花长好。” 何孝钰立刻跟着他,两人接着说道:“……月长圆,人长寿!” 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座钟的钟摆摆动了起来,声音却比同类的座钟要小得多。 这是特地请钟表师调的,因何其沧有早睡的习惯,入夜九点以后家里就必须保持安静。 梁经纶望向了座钟,已经十点了! 他眼中露出了猜疑,又转望向茶几上的电话。 何孝钰应该早就到家了。他的手伸向了电话,却停在那里,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只响了一声,梁经纶已经拿起了话筒:“你好。” 对方的声音却让他有些意外:“严先生……” 夜很静,对方的声音虽然压低着仍然清晰,而且显示着兴奋:“你那个方案所需要的资料找到了,赶快到图书馆来吧!” 梁经纶知道是有重要的情况,听语气是好的情况,但还是想先摸点底:“今天太晚了吧?我还要等何小姐呢……” 对方严先生兴奋的声音透出急迫了:“立刻来吧。你那个方案有答复了,是正面的答复!”电话挂了。 梁经纶站起来,职业的经验让他有一种直觉——严春明的兴奋背后好像隐藏着一个很深的计划!严春明察觉不到,他察觉到了! 第21章军令行事 从天津运粮的火车两个小时前就往北平这边开了,由于是政府的特调列车,调度室回答得很坚决,晚上十一点整一定能够准时到站。 马汉山一小时前就带着一干人马来到了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天又热,心又躁,自己又来早了,等到这个时候便又焦躁起来,一个人踏着月台离铁道仅一米的那条黄线来回走着,眼睛望见挂在月台棚顶下那面钟便又开骂起来:“混账王八蛋,不是说保证十一点能到站吗?这不十一点了吗!” 跟他保持着距离站在站台里边的李科长和王科长还有一众科员都望向那面钟。 钟的指针确实已经短的在11,长的在12了! 那李科长比王科长强悍些,便有些欺他,立刻对王科长说道:“赶紧去调度室问问吧,政府的专列也晚点,真正不像话!” 王科长其实比他狡猾:“我这就去问。”说着就走,免得站在这里,不知马汉山还有多少无名火要发。 马汉山踏着那条黄线走得更快了,又望了一眼那面钟,果然冲着李科长来了:“你们是怎么跟车站调度室说的?天津那边是怎么说的?今晚粮食不运来,你们自己就到警备司令部报到去!混账王八蛋,平时不干事,刀架到脖子上了还死不醒!” 李科长知道今晚的事大,不敢跟他还嘴,便把脸望向铁轨进站的方向。 他身后的科员们也都像一群鹅,伸长了脖子装着等望火车——其实是都不愿意与马汉山目光相接。 “便衣队!”马汉山一声吼。 原来站在灯火暗处的十一个中山装急忙聚拢过来了。 李科长和那群科员都是一惊,目光齐刷刷地都望向这边了。 马汉山对他们倒是信任而亲切,对为首的那个:“军统的弟兄们今晚要辛苦了!” 原来这十一个中山装都是军统北平站的! 马汉山曾经在军统任过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现在麻烦大了,不得不借用背后这帮神鬼皆愁的弟兄,尽管又要费去好大一笔开销。 为首的一名中山装:“上面都交代了,我们今晚听老主任的。” 马汉山:“派两个弟兄先把车站的调度主任给我抓来!其余的严阵以待,我说抓谁,立刻就抓!” “明白!”军统那个为首的大声答道。 可还没等他派人去抓调度主任,王科长已经气喘吁吁地领着那个调度主任来了。 王科长:“局长,局长,我把调度主任叫来了。您亲自问他。” 军统为首的一听立刻下令:“抓了!” 两个中山装一边一个将那个调度主任的手腕立刻扳到了背后! 调度主任身子压了下去,又疼又急:“马局长!马主任!有新的命令……哎哟……您听我说……” 马汉山:“轻点,让他说。” 两个中山装减了劲,那调度主任急忙说道:“刚接到的电话,运粮的车要十二点才到,说是有大半是军粮,要等国军第四兵团的车队到了……” “你说什么?”马汉山一听立刻急了,“什么军粮?什么第四兵团的车队?混账王八蛋!给老子说清楚!” 那调度主任:“两个电话,一个是天津来的,说运粮的车改为十二点到站;一个说是国军第、第四兵团司令部军需处来的,说今晚的粮有八百吨是运给国军的,叫我们等他们的车队……” “我们就一千吨粮,第四兵团要运走八百吨?”马汉山的头嗡的一声立刻大了,“好,黑得好!我操他扬子公司的娘!这个时候还来这一手……” 科长科员、军统的便衣全都静在那里,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阵仗见多了,急剧地想着应对之策,突然对王科长:“方大队长那个大队是不是在粮食仓库等粮?” 王科长:“报告局长,是。他们早就在仓库等着清点今晚运来的粮食,我已经全安排好了,有茶有烟还有酒和消夜……” “真正的混账王八蛋!谁叫你说这些!”马汉山呸断了他,“立刻打电话,请方大队长带着他的稽查大队来!就说国军第四兵团要来抢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师生市民的配给粮!” 那王科长一听立刻害怕了,这不是叫方大队来和国军第四兵团火拼吗?闹出大事,自己打这个电话,可干系不小,便又装蒙问道:“局、局长……我能不能不说是国军第四兵团来抢粮……” “给我一把枪!”马汉山火大,立刻伸手向身旁一个军统要了一把枪,上了膛,向那王科长一递,“拿着!” 那王科长哪里敢接:“局长……” 马汉山立刻将枪口顶在他的下巴上:“拿不拿?” “我拿……”那王科长明白了,抖着手接过了枪,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枪已经上膛了。十二点前方大队长他们赶不来车站你就自裁吧!” “我去!”那王科长双手捧着枪,像捧着一块烧红的铁,递还马汉山,“局、局长,十二点前我准把方大队长请来。这个我也不会使……” 马汉山一把抓回了枪,吼道:“还不去!” “是!”王科长大声回答,向两个科员,“陪、陪我去打电话……” 见他们向调度室走了,马汉山也不把那支枪交还给那个军统,提在手里又来回急踱,一眼又望见了李科长:“给老子把车队都调到站门口,把站门堵了。第四兵团有一辆军车开进来,你也自裁吧!” 李科长也立刻望向那群科员:“听到没有?都跟我去!” 这一行也立刻跑了。 站台上就剩下马汉山,还有军统那十一个便衣和那个调度主任了。 “放了他。”马汉山先让放了那个调度主任,然后对十一个军统,“弟兄们,今晚有一场火拼了!我是跟你们站长说好了的,有事他会顶着。再闹大了我就亲自给国防部郑介民次长打电话!你们尽管配合国防部的稽查大队放开手干!我做事你们都知道,军统的弟兄从来都不亏待。” 军统那个行动执行组长:“老主任放心,我们听您的。” “好,好!”马汉山眼珠子又乱动了,看见了手下给他安排的那个小马扎,立刻望着那个调度主任,“你,给老子搬到铁轨上去!” 那调度主任慌忙端起了小马扎刚走了一步,不得不问道:“马局长,马主任……是搬到铁轨上吗?” 马汉山这回没骂人,也没喝他,只是壮烈地点了下头。 那调度主任忐忑地端着小马扎跳下了站台,摆在了铁轨中间的枕木上。 马汉山大步走过去,也跳下站台,在马扎上一坐:“娘希匹!狗娘养的扬子公司!老子今天干不过你,赔了这条命,上达天听,让总统来骂娘。娘希匹的!” 望见他这般模样,就连军统那帮人都有些面面相觑了。 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办公室。 五人调查小组确定方孟敖大队进驻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彻查物资,从马汉山到底下各科的科长立刻做出了反应。第一条便是马汉山腾出了自己的主任办公室,改成了稽查大队临时办公室。其他东西都搬了出去,只留下了那张主任办公桌直接给方孟敖用,宽大的办公室中央搬来了大会议桌,上头一张椅子,一边十张椅子,刚好供方孟敖大队二十一个人坐。 今晚是方孟敖大队第一次来,目的十分明确,坐等十一点天津运来的那一千吨粮食入库,明天一早便调拨给东北学生和几个大学的师生。 正如那王科长说的,大会议桌上十分丰盛。中间摆满了糖果糕点,两边每张座位前都摆着一盒哈德门香烟、一杯茶、一瓶洋酒。上首方孟敖那个座位只有香烟不同,是一盒雪茄。 队员们今天都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人去动桌上的东西,而且没有一个人说话。 不是因为要执行今晚的任务,而是因为大家都明显感觉到今天队长像变了一个人。 方孟敖坐在那里一直就没有讲话,脸色又看不出什么严肃或是生气,只是沉默。 刚才电话铃响了,现在他正在接电话。大家都望着他,也只听到他不时地“嗯”一声,以至对方是谁都听不出来。好不容易听到他开口了,也只有三个字:“知道了。”接着就把话筒扔在了桌子上,走回会议桌前坐下,依然没有表情,依然沉默,一个人在那里想着。 两个留在这里伺候的科员又蹑手蹑脚地进来了,一人手里拎着个热水瓶,一人一边,挨个儿赔着小心去揭每个座位前的茶杯盖。 一个盖子揭开,茶是满的。 又一个盖子揭开,茶也是满的。 一个科员鼓起勇气,弯腰站在方孟敖身边,赔着笑道:“方大队长,大暑热的天,长官们茶总得喝一口吧。您老下个命令吧。” 方孟敖慢慢地望向了他,知他是个小科员,语气便和缓:“问你,你要说实话。” 那科员:“大队长问,属下一定说实话。” “你不是我的属下。”方孟敖手一挥,接着指向桌上那些东西,“这些东西平时都是供应谁的?” 那科员:“都是供应各党部和政府机关局以上长官的。” 方孟敖:“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是。”两个科员都出去了。 方孟敖望向了队员们,一直没有表情的脸现在慢慢露出了大家期待的笑容,可露出来的笑容还是跟平时有些不同,总觉得有几分沉重。 大家便依然轻松不起来,都望着他,等他说话。 方孟敖:“奇了怪了。是不是北平的水有问题,什么时候你们这么老实过?为什么一个人都不说话?” 明明是他不说话,心事沉重,现在反倒问大家为什么不说话。队员们知道,憋在心里的话可以说了,却都望向了陈长武。 二十个人里陈长武跟他最久,年龄也最大,这时当仁不让站了起来:“队长,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有困难就该跟我们说,事情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二十个弟兄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保着。” 方孟敖的心事哪能跟他们说?这时眯着眼望着陈长武,接着又扫了一遍其他队员:“什么困难?特种刑事法庭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担不了的事。该记住的事不记,一个个揣摩我干什么?没心没肺的。我提个问题,大家回答。今天本该是什么日子?” 大家其实都知道,这时目光全望向了陈长武。 方孟敖便直接问陈长武:“你自己说。” “报告队长,今天是我原定的婚期!”陈长武先回了这一句,接着诚恳地说道,“队长,这不因为大家突然派到北平了嘛。我已经跟家里和她都说好了,哪天完成了北平查贪腐的任务,哪天回去结婚。” “是我耽误了你。”方孟敖还是感叹了一句,接着站起来,“刚才你们都听到了。这些东西平时是专供北平局长以上那些人享受的。我们不吃,百姓也没份儿。长武的婚期延迟了,今天的酒还得喝。大家都把酒开了,为长武和新娘干一杯,带你们打一仗去!” 大家立刻兴奋了!纷纷站起来,无数双手伸向酒瓶,顷刻把洋酒瓶盖开了。 方孟敖率先举起酒瓶。 队员们都举起了酒瓶。 方孟敖望了一眼陈长武,又望向大家,这时要致祝酒词了,那句话脱口而出:“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说完就喝。 大家都跟着喝,喝的时候都感觉队长今天这个祝酒词说得有点怪,不像他平时说话的风格,却没有谁知道队长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方孟敖放下了酒瓶,大家都放下了酒瓶,等着听队长要带他们去干一场什么仗。 方孟敖:“刚才接到消息。今晚从天津运来的应该配给给东北学生和北平学生、教授的一千吨大米,国军第四兵团派车要运走八百吨,公然抢夺民食!现在我们就去车站,这些粮一粒也不能让第四兵团运去。听我的命令!” 唰的一声,二十个队员笔直地挺立。 方孟敖:“长武,元刚。” 陈长武和邵元刚:“在!” 方孟敖:“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留守。其他的,跟我出发!”说完就大步向门口走去。 陈长武和邵元刚怔在那里,其他队员立刻跟了出去。 邵元刚还没醒过神,陈长武已经明白了,追喊道:“队长!” 方孟敖站住了。 大家都站住了。 陈长武:“我知道队长的意思,无非是要跟第四兵团的人干一仗!队长,我不要这样的照顾!” 邵元刚这才也明白了,走了过来:“有危险,大家都危险。我有娘要养,弟兄们谁家没有亲人?队长,你要让我留下,不如现在就让我退役回家!” 方孟敖望了望二人,感受到不只他们,其他队员的目光都十分坚定。 “岂因祸福避趋之。好!”他突然想起了这句豪气干云的话,大声道,“出发!” 与北平城工部老刘同志谈完话后,何孝钰赶到了燕南园家里,却不见了梁经纶。 茶几上只有梁经纶留下的一张字条: 孝钰:因急事我出去了,一二小时便回。到家后望等我一谈方家事。累了便在沙发上小憩。注意休息,注意身体!梁经纶 何孝钰怔怔地坐在那里,望向墙边的座钟。 座钟已指向十一点半。 一部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地下工作斗争史长达数十年,其中有一类人极其特别,因此被中共党史称为特别党员。因其特别,背景极其复杂,原因极其复杂,在记述他们时便往往语焉不详。 方孟敖就是特别党员中的另类典型! 何孝钰也是特别党员中的另一典型! 现在,因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政权长期的斗争已届决战阶段,命运将这两个特别党员连在了一起。 何孝钰慢慢将梁经纶那张字条折好,小心地放进自己的书袋,夹在一本书里,走出门去,站在门边。 小院草丛中传来虫鸣,父亲喜栽的那些花这时都在黑暗中,只能淡淡闻见花香,西面天空那一丝新月只隐约能见。 她闭上了眼,耳边又传来那个神秘而又令人激动的声音: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默默念祷:“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 虔诚默祷带来的强烈意念,让她突然似乎听到了巨大的由无数人组成的方阵发出的脚步声从沉沉的黑夜中传来——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新中国的脚步声!她能感受到这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睁开了眼,看见的却依然是沉寂的小院,还有满天的星斗…… 自己完全不应该有此孤独。而此刻袭上心头的明明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而且这种孤独不只属于自己,她似乎还感觉到了另外两个人的孤独。 ——梁经纶若明若暗、莫测高深的孤独! ——方孟敖茕茕孑立、独往独来的孤独! 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顶棚的摆钟已是十一点五十分! 尽管听不见,等候十二点到站那列火车的两个方阵的人都觉得已经听见了远处火车轧着铁轨驰来的隆隆声! 站台上这时已多了一队人,国军第四兵团不只来了军需处长,还派了特务营长带着一个特务连,钢盔钢枪来护驾运粮了,黑压压排在站台的那边。 站台的这一边,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两个科长和一群科员早已万分紧张,这时都躲在那十一个军统便衣身后,殊不知那十一个军统便衣心里也很紧张。 都知道将会有一场争拼,这时又都互不理睬,单等运粮的火车一到,亮出真章——那群第四兵团派来的人全都目光空空,好像马汉山、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根本就不存在。 真正硬气的只有马汉山一个人,这时还坐在铁轨上,右手提着那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左手多了一把折扇,拼命地扇着。 最急的是那个调度主任,拿着一盏红灯已经跑到离站台五百米远处高高举在那里,唯恐进站的火车轧死了坐在铁轨上不肯上来的马局长。 “王一行!”马汉山突然吼道。 那王科长本躲在人后,被他叫了不得不走了过去:“我在,局长。” 马汉山将那支驳壳枪指向他:“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呢?” 那王科长惊慌之中还不忘瞄了一眼摆钟:“局、局长,还不到十二点呢……方大队长说、说了,他们准到……” 这一问一答,第四兵团那个军需处长和特务营长都听到了。 军需处长向特务营长使了个眼色,那个特务营长走过来了:“什么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 王科长哪里敢答他,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瞟了那个营长一眼:“识相的现在走还来得及。不走,你们就等着。” “我们等着。”那个特务营长当即还以颜色,“戡乱救国时期,敢跟我们抢军粮,我倒要看看来的是谁。找死的东西!” “混账王八蛋!你刚才骂谁?”马汉山倏地从马扎上站起来,“你们陈副司令都不敢骂我,一个中校特务营长,你狗日的敢骂我!” “马局长,你喜欢骂人,我们可懒得骂人。”那个特务营长立刻反唇相讥。他们第四兵团是蒋介石的嫡系,坐镇北平,牵制傅作义的西北军,备受呵宠,平时闹了事南京屡次护短,哪会怕一个马汉山,“与共军决战在即,凡抢军粮者,我们的任务是抓人杀人!” “好!有种现在就抓老子!”马汉山这两日已被五人小组逼得上了房,现在又被扬子公司玩得没了退路,今晚想好了干脆大闹一场,只要方孟敖大队能来,明天这个残局就让五人小组和扬子公司收拾去。心里有了这番打算,便露出军统面目,提着枪跳上了站台,冲到那个特务营长面前,竟还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拿枪便准备去顶住他的头,把他镇住,将事闹大。 没想到对方是个特务营长,身手了得,一眨眼间马汉山手中的枪不知怎么就到了他的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反顶住了自己的下颌。 马汉山被他顶得头都昂起来了,知道手枪已经上膛,动一动便会走火,蒙在那里自己反而不敢动了。 “你们想干什么?!”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出面了,右手抽出了枪,左手举着军统的身份证,大步走了过去,“我们是保密局的,一个也不许动!” 十个军统紧跟着都拔出了枪,都高举着军统的身份证,齐刷刷跟了过去。 第四兵团驻扎北平,河北的粮源被解放军断了,山西的粮源也被解放军断了,现在军粮主要靠的也是天津港口运来的美援。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来电话说今晚从天津运来的粮食有八百吨就是拨给他们的。运不回军粮便得军法惩治,现在却被阻挡。 见那十一个军统走过来了,那个特务营长红了眼,大声下令:“特务连长!” “在!”带队的连长大声吼应。 特务营长:“缴他们的械!” “是!一排上!”那特务连长举枪一挥——这个连长不是别人,就是“七五”当晚配合方孟韦到燕大附属医院去抓学生的那个第四兵团特务连长。 三十多支美式冲锋枪立刻将那十一个军统团团围住:“缴枪!” 十一把短枪被三十多支黑洞洞的冲锋枪口对着,优劣立判。那十个军统都望向为首的,没了主意。 军统那个执行组长犹自恫吓:“都告诉你们了,我们是国防部保密局的!还敢动手?知道后果吗?枪毙!” 那个特务营长比他牛皮还大:“抢夺国军军需,破坏前方军事!什么国防部保密局?通通抓了!” 特务营训练有素,三十多支枪没有蜂拥而上,二十多支枪依然圆圈形围着他们,十多支冲了过去,全是用枪口直戳那些军统的手臂,十一支枪全掉在地上。 “走!”同声齐吼,十多支枪口顶着那十一个军统向墙边走去。 立刻又有几个士兵过来,把地上的枪全部收了。 特务营长这才放下了顶着马汉山的枪:“把马局长还有他的手下,全请到墙边去!” 十几支枪跑过去了,指着王科长、李科长一众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科员:“那边去!” 那个连长亲自来“请”马汉山了。 马汉山哪会就这样被他请去,下颌上没有了枪,缓过了气,纵身跳起一把揪住了那个特务营长的衣领:“你个狗日的!目无党国,目无政府!敢抓老子?有种向老子开枪!”回头又向李科长、王科长他们吼道,“不要走,都站在原地!看狗日的谁敢动我们一下!” 那个特务营长被马汉山揪住衣领,到底知道他的身份,并未对他动武:“马局长,你最好把手松了。” “松手?”马汉山大声吼道,“把你们司令李文叫来,他来了老子才松手……” “我们就是李司令派来的。”那个特务营长还是没动,“马局长,你松不松手?” 马汉山:“你狗日的给我一枪,老子的手不就松了嘛!” 那特务营长用不着动手,开始发力了,也只是腰上一使劲,上身一摆,立刻将马汉山的手甩掉了。马汉山被甩得一个趔趄。 这时一声汽笛长鸣,一道强光直射,那列载着一千吨粮食的火车在几百米外喷着气进站了! 马汉山站稳了身子,发现火车来了,更得拼命了,可几支枪已经挡住了他。 “不要闹了!”一直没有吭声的那个军需处长走到了马汉山和特务营长身边,“马局长,我们是奉军令行事。您是有身份的,何苦闹得弟兄们伤了您,我们也不好交代。” 运粮的火车已经隆隆驶近了。 军需处长大声喊道:“我们的车,还有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车都开进来!准备运粮!” 建丰同志之赏识曾可达有很多方面。其中之一,就是曾可达能耐劳苦。每晚处理公务都要到三点左右,清晨照起不误,精力依然充沛。 晚上十二点过了,曾可达正是一天中处理公文的紧张时刻。这时他站在顾宅住处的办公桌前,望着一张国军第四兵团和第九兵团不久前送来的最近军事态势图,脸色十分凝重。 态势图正中的核心区标着“北平”两个大字,在北平的西南方向标着“定兴”“房山”“良乡”“长辛店”,每一个地名前都有一个硕大的红色箭头! 曾可达顺手又拿起了国防部不久前发来的密电。 夜太静了,精神高度集中的人便容易自我产生幻听。 曾可达闭了一下眼,睁开又望向那张军事态势图,望向那几个硕大的红色箭头——突然,一阵猛烈的炮声仿佛从那几个红色箭头迎面轰来! 曾可达一震,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定下神,才发现是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知道,这时打电话的人,一定是了解自己作息时间而且有资格用这条专线的人。又定了定神,他才走过去,拿起了电话:“我是曾可达,请说。” 夜很静,对方的声音很清晰:“报告可达同志,今晚可能会闹出大事!” 是从南京跟踪崔中石到北平的青年特工打来的。 曾可达依然很平静:“不要急,慢慢说。” 对方的声音:“是。方孟敖大队突然去了北平火车站。听说是国军第四兵团也去了火车站,要将天津运来的粮食运到第四兵团去。” 曾可达怔了一下,接着问道:“马汉山和他的民食调配委员会去车站没有?” 对方的声音:“他们早就在车站。后来知道第四兵团也要拉那车粮食,就通知了方大队长,方大队长刚才率领稽查大队赶过去了。” “知道了。你们在那里继续观察,随时汇报。”曾可达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突发情况,挂了电话,急剧想着,又提起了话筒,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过十二点,只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电话。 由于是专线,电话立刻通了:“请问是南京二号专线吗?是,我是曾可达。今天是你值班啊……对,有重要情况要报告建丰同志……我也不忍心这个时候打电话,情况很复杂……谢谢了。” 因知道建丰同志立刻就要亲自通话了,曾可达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可达同志吗?”亲切的、带着浓重奉化口音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了。 “报告建丰同志,我是曾可达。”曾可达肃然之情立刻显现,“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您还在工作吧?” 话筒里建丰的声音:“没有关系,国防部今晚发给你的北平最新军事密报收到了吗?” 曾可达:“收到了,建丰同志,共军恶化,确实到了十分猖獗的地步。” 话筒里建丰的声音:“军事部署不归我们管,如何遏制共军的恶化,只能寄希望于总统的英明部署了。我们当前是要配合总统的军事部署,稳定后方的经济和人心,尤其是五大城市的经济。说说北平的情况吧。” “是。”曾可达答道,开始择要汇报,“白天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向五人小组报告,今晚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将运来一千吨粮食,说得很清楚,都是给北平配给的民食。刚才接到报告,国军驻北平第四兵团插手了,声言这一千吨粮食有八百吨是调配给他们的军粮。这说明扬子公司不但掌控了民食调配这一块的资源分配,还染指了资源供应委员会军粮的资源分配。这只老虎胃口越来越大了。” 话筒那边出现了沉默。 曾可达也只有等。 第22章第四兵团 沉默其实也就几秒钟,话筒里建丰的声言又传来了:“今天北平学生集聚华北剿总抗议的事件影响非常不好。全国好些报刊都做了负面报道,明天影响还会继续扩大。今晚这一千吨粮食就是为了平息事端给北平的民食配给,第四兵团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添乱子,你们调查过没有?” 曾可达答道:“事情是突然发生的,我们还来不及调查,建丰同志。我个人的想法,一定是扬子公司那边拿了央行的借款又没有将应该配给的民食供应给北平,现在我们查急了,他们便利用国军,以供应军粮为借口,来掩盖民食调配那边的贪腐,用心十分可恶。” 电话那边建丰紧接着问道:“他们制造这样的局面,你准备怎么处理?” 曾可达:“第一,今晚的粮食既然已经明确是用作民食配给,就不能让第四兵团运走。而大战在即,如此一来就可能影响第四兵团之军心,这方面只能请建丰同志亲自向第四兵团说明事由。第二,以今晚的事为契机,立刻展开调查,扬子公司拿了央行的借款经营民食调配,到底把这些钱用到哪里去了?第三,对第四兵团前来运粮的手续进行审查,用来保证国军军需的物资供应委员会,扬子公司怎么也能从中插手?建丰同志,金融市场已经全面失控,经济管制如果还操纵在他们手里,总统前方的军事部署,和我们下面将要推行的币制改革都将受到严重影响。您要下决心,而且要让总统下决心,不能再任由孔宋集团控制党国的经济命脉了……” “说事情就说事情。”话筒那边突然传来建丰同志严厉的声音,打断了曾可达越来越激动的声调。 曾可达一愣,怔在那里。 短暂的沉默,建丰同志的声音又传来了:“中华民国只有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一个领袖。什么这个集团那个集团的?还指名道姓!” 曾可达委屈,但更能理解建丰同志的难处,立刻明白了“孔宋集团”这个说法何其敏感,当即回道:“是!建丰同志,我接受您的批评,今后一定注意,戒慎恐惧。” “戒慎是必要的,用不着恐惧。”话筒那边建丰的声音又平和了,继而坚定鼓励地说道,“反共反腐的信念绝不能动摇。你刚才的三条建议我都同意。今晚准备安排谁去阻止第四兵团运粮?” 曾可达:“这正是我要向建丰同志具体汇报的。方孟敖的经济稽查大队闻讯已经去北平火车站了。” 话筒那边建丰的声音:“不是你安排去的?” 曾可达:“不是。听说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直接给方孟敖打的电话,他们就自己去了,并没有向我请示报告。” ——这就是间接地告状了。意思是告诉建丰,方孟敖大队并不十分听自己指挥。曾可达这时十分专注地等听建丰同志下面的态度。 沉默了少顷,建丰的声音:“方孟敖大队只有二十个人,他们的安全问题你考虑了吗?” 曾可达的神情立时失落了,建丰同志不问方孟敖的特立独行,反而只关心方孟敖的安全! 曾可达有意不立刻回话,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情绪。 自古追随人主,依附人主,许多人才都能做到竭忠尽智甚至肝脑涂地。只有一道心坎总难逾越,那就是人主把其他的人才看得比自己还重,比自己要高。这道心坎不迈过去,便往往嫉人愤事。建丰同志重用方孟敖,曾可达一直心存疑虑,保有自己的看法。却又担心建丰同志怀疑自己嫉妒人才,既不敢进一步坦言心迹,又不能放手控制方孟敖。今晚发生这样的偶然事件,建丰同志依然如此听任方孟敖的率性而为。念想及此,他有了主意,那就让方孟敖闹去。借此观察他的表现以及和崔中石的关系! “有什么顾虑吗?”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打破了沉默。 曾可达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沉默是以失礼作为代价的,立刻用带有惶恐的声调弥补:“我失礼了,建丰同志。我是在考虑您刚才提的问题,我没有任何顾虑,只是想,方孟敖大队今后还要面对央行,面对他父亲,面对更大的贪腐势力。许多更艰巨的任务都要靠他们去执行。今晚正是让他们锻炼处理这类事件的一次演练机会。任何势力、任何事情都敢于面对,才能够执行好总统和建丰同志力挽狂澜的艰巨任务。当然,我会把握好五人小组对国军第四兵团的态度。至于方孟敖和他的大队在北平的安全,我向建丰同志保证。” “你能认识到这几点,很好。”话筒那边建丰的语气表现出了欣慰,接下来说道,“任何时候都要记住,内外还是有别的,内外必须有别。” 这几句话又使得曾可达精神一振,一边咂摸,一边兴奋地等着建丰同志进一步说明这个“内”指的是自己,而“外”指的是方孟敖。 可接下来建丰同志的话又让他失望了:“今晚民食调配委员会和第四兵团发生冲突的事只能内部处理,军心不能动摇,民心也不能动摇。消息不能透露,严防共党利用,造成恶劣影响。” “我明白,建丰同志。”曾可达轻声答道。 对方的电话挂了,曾可达手里还拿着话筒在那里想着。 “来人!”曾可达向门外叫道。 进来的是青年军那个军官。 曾可达低声而严峻地说:“我今晚就要见梁经纶同志,你们想办法安排。” 加长的运粮火车一共有十五节车厢,停靠在站台边竟然看不到尾部。 第四兵团运粮的十轮大卡车都开到了站台上,连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运粮的十轮大卡车也被他们临时“征调”了,一辆接着一辆也看不到尾部。 火车的每节车厢门都被打开了,第四兵团特务营那一连士兵戒备着,带来的工兵加紧将车厢的粮袋往一辆辆十轮大卡车上装。 马汉山和他的科长、科员连同那十一个军统这时都被允许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但仍然有一个班的枪指着他们。 马汉山实在是闹累了,坐了一阵子恢复了些元气,这时倏地又站起来。 “请坐下!”两支枪立刻指向他。 马汉山这时竟然露出怪异的笑,向前一步,将胸口向枪口迎去:“老子数三下,你们不开枪你们那个李司令就是狗娘养的。” 两个士兵愣住了,转头向站在那边的特务营长望去。 特务营长暗暗摇了摇头,以示不能开枪。接着,他和身旁的军需处长又对视了一下目光。两人同时偷偷地望向站台那边。 特务营长和军需处长目光所及处,也正是他们心中的忐忑处! 站台那边原来早已笔直地站着两排威武的空军,国防部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 特务营长的目光还是很职业的,他在暗中专注地观察着那个带队的。 ——那人当然就是方孟敖,浑身散发着随时一战的霸气,比他们还目中无人,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抽着雪茄,甚至连这边望也不望一眼,好像这么多车、这么多人都不存在。 职业经验提醒这个特务营长,此人厉害! 就在这时传来了马汉山歇斯底里的叫声。 马汉山望着用枪指着他的两个士兵:“一、二、三!开枪!” 除了方孟敖大队,其他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两支枪! 两支枪哪里敢开? 马汉山:“不开枪?不开枪就给老子滚开!我操你第四兵团的娘!”挺着胸从两支枪口间突破,向方孟敖这边走了过来。 方孟敖这时才慢慢转过身,望向走过来的马汉山。 “方大队长,你都看见了。你们到底管不管?”马汉山五分急迫装成十分急迫的样子问方孟敖。 方孟敖对他一笑:“管什么?” 马汉山:“这些粮!都是明天急着要配给给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师生的!今晚要是被他们拉走了,明天学生又会去包围华北剿总!到时候傅总司令向南京告状,你们五人小组不要又找我们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麻烦!” 马汉山这几句话喊得很响,那个第四兵团的军需处长和特务营长当然都听到了。二人目光又是一碰,交流了一下,决定还是不理睬。 那个军需处长反而大声地向部队嚷道:“加快速度!一小时内将粮食卸完,立刻运走!” “你听到没有,方大队长?”马汉山望着方孟敖,一手指向那边的军需处长和特务营长,“再不动手,狗日的第四兵团就要将这些粮食都运走了。” 方孟敖还是不接言,他按着自己想好的思路,还在观察。 马汉山也知道方孟敖不一定听他的,但一口一句操娘开骂,只要能激怒第四兵团那个军需处长和特务营长,方孟敖就不一定还按兵不动。 那个军需处长是个文职,并且干的就是挨骂的差使,平时练的就是受气一功。马汉山的叫骂对他根本就不起作用。 那个特务营长可是个跋扈已久的人,刚才还忍着,现在见马汉山当着这么多人大声指骂,便不再忍了,当即也大声骂道:“狗娘养的!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动手!” 殊不知他这一句话骂得犯了大忌。 方孟敖平生怀念和崇敬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听到那句“狗娘养的”,刚才还十分悠闲的神态立刻变了,眼中闪出了光,唰地望向那个特务营长。 马汉山何等机敏,立刻煽动道:“方大队长,你听到没有……” “过去。”方孟敖打断了他,“问他,什么番号,什么职务,骂谁的娘?” “老子现在就去问他!”马汉山知道这把火要煽起来了,快步向那个特务营长走去。 方孟敖原来已经想好,等火车上的粮食全部装完,再突然发难,将车扣住。现在被那个特务营长一句话刺疼了最敏感处,血性立刻取代了冷静,两眼闪光直望着走过去的马汉山和那个特务营长。 二十个队员如何不了解自己的队长,这时二十双眼也都刺向了那边,单等一声令下,立刻行动。 方孟敖看着马汉山走到那个特务营长身边了。 这时只见马汉山在那儿手之舞之,声音却压得很低,以致方孟敖听不太清他对特务营长说了什么。 那个特务营长面露不屑,同样低声回敬了马汉山一句什么。 “方大队长!”马汉山掉过头来,这一句喊得好响。 他接着喊道:“他说了,他是第四兵团的特务营长!戡乱救国时期,抓人杀人都不在话下。骂我们狗娘养的还算客气!” 方孟敖的脸立刻像一块铁:“向左转!” 两排,二十个队员立刻左转。 “走!”方孟敖已经在前面向特务营长他们这个方向大踏步走来。 两排队员踏着整齐的步伐紧跟着他走来。 那个特务营长本能地将手放到了腰间的枪套上。 负责警戒的一个排立刻在他身边散开,黑洞洞的冲锋枪口全对着正步走来的方孟敖大队。 那个军需处长是个晓事的,赶忙在特务营长耳边说道:“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来头,千万不要动武。” “晚了!”马汉山也听到了这句话,唯恐不乱,立刻对着这两人嚷道。 方孟敖已经走到了那个特务营长和军需处长面前,先喊了一声口令:“立定!” 二十个队员在他身后保持队形站住了。 方孟敖望了一眼军需处长肩上的两杠三星,又望了一眼特务营长肩上的两杠二星,说道:“官大的先说,什么番号,什么职务,什么姓名?” 那个军需处长勉强笑了一下:“尊驾是国防部派驻北平的方大队长吧?” 方孟敖脸上毫无表情:“请报上番号、职务、姓名!” 那军需处长只好回答了:“国军第四兵团上校军需处处长钱佑生。” 方孟敖报以一笑,而且伸出了手:“钱处长,幸会。” 那军需处长连忙也伸出了手,二人握了握手。 马汉山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没底了。 方孟敖望向了那个特务营长。 那特务营长见方孟敖对钱处长甚是礼貌,主动向方孟敖敬了个礼,报道:“国军第四兵团中校特务营营长胡安强!方大队长幸会。”放下手便伸了过来。 方孟敖这次手连动也没动,两眼盯着特务营长的眼:“7月5日在北平参议会带兵枪杀学生是不是你?” 那个特务营长的脸色立刻变了,缩回了手,开始强硬起来:“我是国军第四兵团现职特务营长,一切行动都只听我们兵团的命令,也只向兵团长官报告。” 方孟敖:“那你告诉我,7月5日带兵枪杀学生是谁给你下达的命令?” 那特务营长:“我已经说了,我的一切行动都只向兵团长官报告。” 方孟敖:“那好。我就带你去见你们的兵团长官,当面听听你的报告。” 那个特务营长早有警觉,立刻本能地去拔枪,可手刚抽出枪来便觉得使不上劲了——方孟敖动作之快匪夷所思,一只冰冷的手铐已经牢牢地扣住他拔枪的手腕。接着咔嚓一声,那特务营长手腕一阵剧痛,方孟敖转瞬间将手铐全部扣了下去,手铐上的钢牙使特务营长那只被铐的手立刻失去了知觉,枪从手中落下! 又只见一只空军皮靴一伸,钩住了落下的枪,往上一踢,那把枪被一只手接住了,紧接着顶在特务营长的头上——这一连串动作其实也就在一两秒钟内完成,方孟敖右手反过了特务营长被铐的手,左手用枪顶着他的头——特务营长完全被控制了! 太快! 太突然! 所有的人都还在反应中。 “邵元刚!”方孟敖紧接着一声低吼。 “在!”邵元刚大声答道。 方孟敖:“下了那个连长的枪!” “是!”邵元刚是所有队员中块头最大的,而且也是功夫最好的,这时一个箭步上去,使出他平时和队长琢磨出来的刚才那套抓人的动作,也是先铐住了那个连长的右手腕,紧接着拔下了他的枪,顶住他的脑袋。 “过去!”邵元刚顶着那个特务连长,反提着手铐,将他推到方孟敖身边。 方孟敖将手里铐着特务营长的手铐交给邵元刚。 邵元刚将特务营长和那个特务连长的手铐在了一起,一个人看住了两个人。 一个营长、一个连长都被抓了,第四兵团特务营那个连全蒙在那里。 “下了他们的枪!”方孟敖及时地向全队发出命令。 整个大队刚才居然一直保持着整齐的队形,现在听到命令才突然发动——就这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令出如山的阵势也立刻将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连的人镇住了! “放下枪!” “放下枪!” 一支支枪都老老实实地放在了地上。 “混账王八蛋!这下知道厉害了吧?”最兴奋的莫过于马汉山,对着那个特务营长和连长啐了一大口痰,“不是说要抓人杀人吗?国防部的长官见识了吧?”出了这口气他又向方孟敖献策,“这几个家伙一定要带到五人小组去。方大队长,有你们在,我一定把这些粮食明天就发下去。都过来,运粮!” 首先活过来的是那十一个军统,立刻就去特务营那些士兵扔下的枪里想捡回自己被缴的手枪。 “都不要动!”方孟敖喝住了他们。 “不许动!都退回去!”陈长武和郭晋阳挡住了那些军统。 李科长、王科长和那些科员本就还没有动,这时当然都不动了。 马汉山:“方大队长,这些都是自己人,民食调配委员会的。” 方孟敖望了他一眼,接着望向那个蒙在一旁的军需处长:“你们两个,都过来。” 军需处长忐忑地走过来了,马汉山也多少有些不解地靠过来,满眼的疑问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这一车粮食是从哪里发过来的?你们双方都凭什么来运这车粮食?把手续拿给我看。” “方大队长,这还用看吗?”马汉山立刻委屈地嚷了出来,“白天我向五人小组做的保证,这车粮就是我们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从天津购买的。提单就在这里!”说着掏出那张提单递给方孟敖。 方孟敖看了一眼。 ——提单上确实写得明明白白: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凭单运调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从天津运往北平的美国大米一千吨。 方孟敖转望向那个军需处长:“你的呢?” 那军需处长早将提单拿在手中,当即递了过来。 方孟敖也看了一眼。 ——提单上也写得明明白白:国军第四兵团凭单运调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从天津运往北平的美国大米八百吨。 马汉山在一旁也看清了,立刻骂道:“黑了心的混账王八蛋,一家货卖两家主!方大队长,押粮的人就在尾车上,得立刻去抓!” 方孟敖望向了郭晋阳:“带两个人把押粮的人抓来。” “是!”郭晋阳立刻和另外一个队员拿着枪向尾车走去。 曾可达已经没有心思处理文档了,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静默养神。 这也是建丰同志率先垂范每日必做的功课——静坐一个小时,反省这一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曾文正公当年在兵营鏖战时每日都坚持静坐四刻,定力由此而生,神明由此而清。 “报告。”门外那个青年军军官低声的报告声传了进来。 曾可达睁开了眼:“请进来。” “是。”那个青年军军官进来了,在他耳边低声报告道,“梁经纶同志刚才一直在跟共党学委的人开会,好不容易才联系上。见面的地方安排在燕大郊外。这么晚了,可达同志还得换衣服,有一段路还得骑自行车。是不是太辛苦?” 曾可达:“我马上换衣服。” 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 “马局长、钱处长,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吗?”被郭晋阳押来的这个二十多岁的人,一过来不等别人问他,反倒望着马汉山和那个军需处长发问。 马汉山和那个军需处长显然跟他很熟,这时都不接言,也不看他,只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一眼望去便心生憎恶。 此人上穿一件夏威夷短袖衬衫,下着一条华达呢轻绸西裤,棕色的尖皮鞋,满脸的不满意,身边还带着一个化着浓妆的女子。 那人大约也知道身边这个空军军官是个把舵的人,但依然不放在眼里,只望着马汉山和那个军需处长:“有什么问题你们两家协商解决嘛。我今晚还得赶回天津。” “这里脏死了!”他身边那女子接言就是牢骚,“我先回客车车厢去了啊。”说着就要走。 郭晋阳立刻挡住了她的去路:“谁叫你走的?回去!” “什么人啊?敢对我们这么凶?”那女子兀自不省,对那个青年男人,“打电话,我们立刻给孔总打电话!” 那个青年男人也十分生气:“谁是北平车站负责的?电话在哪里?” “省了吧,孔副主任!”马汉山一脸不以为然,对着那个青年男人,“白天电话里你们孔总答应得好好的,今晚一千吨大米准定给我们运到。怎么又弄出个第四兵团的军粮?你们耍人也不要这样耍嘛!” “怎么耍人啦?谁耍人啦?”那个孔副主任腔调比马汉山还高,“市场这么萎缩,交通又这么困难,国军要粮,你们民调会也要粮,我们一时从哪儿弄那么多粮去!马局长,我们的生意可是直接跟南京方面谈好的,还轮不到你来指责我们孔总。” “那你说这一车粮食到底是给我们的,还是给第四兵团的?”马汉山就是要当着方孟敖的面让他把话说穿。 “是嘛。”那个军需处长也接言了,“你们给我们兵团打电话通知,今晚有八百吨军粮让我们来运,现在我们的人反让国防部抓了。这是怎么说?” 那个孔副主任这才望向方孟敖,心中预感此人不好对付,但依然不肯放下架子:“你就是国防部的?请问国防部哪个部门的?” “回答他们两个人刚才的问话。”方孟敖盯着他,眼睛眯了起来。 那个孔副主任怔了一下,立刻又硬了起来:“我不会回答他们。不管你们是哪个部门的,都没有权力让我在这里回话。有什么事情你们弄不清楚,可以去请示你们的上司,向南京方面问去。”说到这里他居然又转望向马汉山和那个军需处长,“这车粮你们下不下?不下,剩下的我拉回天津了。真是!我们走。” “抓了!”方孟敖低声下令。 郭晋阳手里的铐子早就准备在那里,一只立刻铐住了这个孔副主任,另一只铐住了他身边那个女人!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那孔副主任一阵剧痛说不出话了。 郭晋阳手中使劲,手铐的钢牙紧卡下去! 方孟敖:“这两个人,还有第四兵团那两个人都带回去!这一车粮食今晚运回军营。人和粮明天都交给五人小组发落!” 第23章稽查大队 凌晨两点。 尖厉的电话铃声在五人小组组长、中央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的床头响起。 杜万乘猛地惊醒,伸手便去床头摸眼镜,偏让他摸着了话筒,刚放到耳边便被电话里的声音闹蒙了! ——电话里竟有两个声音在交替地吼叫: “我是华北剿总司令部……” “我是国军第四兵团……” “是财政部杜总稽核吗……” “是五人小组杜组长吗……” “我们傅总司令托我向你传话,你们财政部管不好钱,还要到北平来把前方的战事搅乱!华北的军事他指挥不了了,请你们王云五部长来指挥吧……” “我们第四兵团向你严重抗议,今天晚上的事是谁安排的?为什么派人把我们的军粮抢了?到底是谁给你们的权力?你们这个五人小组到底要干什么……” 杜万乘彻底被弄蒙了,另一只手终于摸到了眼镜,戴上了眼镜去看那个话筒,话筒清晰了,似乎对那两个同时传来的声音也有些摸着头脑了,于是对着话筒大声问道:“你们到底是华北剿总还是第四兵团?你们电话局到底怎么搞的?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总得让我问清楚……我立刻开会,我们五人小组立刻开会调查……” 再也受不了对方两个声音的交替吼叫,杜万乘赶忙将话筒搁下,坐在床上一阵发愣。 愣了几秒钟,他终于有些清醒了,颤抖着手拨电话:“内线吗?马上给我接马临深主任房间!” 内线很快传过话来:“对不起,马主任房间占线。” 马临深也是在几分钟前被尖厉的电话声突然惊醒的。惊醒时那一声长鼾正打了一半,一口气便有些喘不过来。惊魂甫定拿起了话筒,便被电话里两个同时吼叫的声音把脑袋轰大了。 此刻,电话里那两个声音还在同时吼着: “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到底要干什么?共军都要打到北平城郊了,你们这个时候派人抢夺第四兵团的军粮…… “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是贪疯了吗?我们第四兵团即将与共军血战,你们拿了央行的钱不买粮,来抢我们的军粮……” 杜万乘捧着电话,脸上已经开始流汗:“内线,内线,接王贲泉主任秘书房间!” 话筒里内线接线员的声音让他的眼镜都模糊了:“对不起,王主任秘书房间的电话也占线……” 杜万乘气得将电话搁回话机,却将床头的茶杯撞翻了。 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靠在床头捧着电话眼睛也睁得好大。 ——电话里两个声音这时也在同时吼叫: “你们中央银行的钱到底借没借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白天弄得学生包围我们华北剿总抗议闹事,晚上又派人抢夺第四兵团的军粮…… “你们中央银行的钱到底拨到物资供应委员会没有?!我们第四兵团的军需是总统特批的专项开支,民调会怎么会争抢我们的军粮……” 杜万乘没有管床头柜上一片狼藉的茶叶茶水,也没有让话筒对方的内线接线员说话,自己对着话筒大声说道:“给我接曾督察房间!立刻接通!占线不占线都给我接通!” 话筒里内线接线员的声音让他感到了希望:“杜总稽核,杜总稽核,曾督察房间的电话通了……” 杜万乘连声叫道:“曾督察吗?是曾督察吗……”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电话接通后的长音——无人接听电话! 杜万乘急得要死,使劲按了一下话机:“是内线吗……曾督察房间为什么无人接听电话!” 内线接线员:“对不起,那就是无人接听电话……” 杜万乘气得将电话扔到了一边。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月如钩。 好在不远处燕京大学有些灯光散照过来。 公路上,六辆自行车都架停在路边,曾可达的副官和四个青年军便衣影影绰绰在那里戒备。 公路边那片所谓的树林,只是些刚长到一人多高的稀疏树苗。曾可达在前,梁经纶在后,二人向树林深处走去。 “何孝钰今天什么时候见的方孟敖?他们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我现在就需要知道详细情况。”曾可达在前面走着就急切地提出了两个问题一个要求。 梁经纶一怔,停下了脚步。 曾可达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因有燕大那边微弱散照过来的灯光,站得又近,双方依稀能辨认出对方的面孔。 梁经纶见他十分严峻,却无法回答他的提问,只好反问道:“方孟敖有什么反常举动吗?可达同志。” 曾可达的严峻立刻变成了反感,他不能容忍对方在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前,提出反问:“很反常,也很正常。梁经纶同志,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梁经纶感觉到了,沉默了少顷,然后答道:“我还没有见到何孝钰。她去见方孟敖的情况我现在也还不知道。见完你以后,回去见到她才能了解。” “及时了解和把握方孟敖的动向是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曾可达今天十分严厉,“现在都深夜两点半了!白天不是你安排那个谢木兰带着何孝钰去见方孟敖的吗?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有见到何孝钰,不在第一时间掌握方孟敖的情况?” 梁经纶心里一凉,平静地解释道:“晚上我一直在何其沧家里等她。十一点突然接到北平共产党学委严春明的电话,说是有重要指示,叫我去见面。因此没能等到何孝钰回家及时了解情况。再说,我也不知道可达同志会在这个时候急着要了解何孝钰见方孟敖的情况。” 曾可达激烈的情绪这才缓和了一些,手轻轻一挥:“那就先说说共党委的重要指示吧。” 北平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已然灯火通明。 杜万乘显然是急得不知所措了,一向温文的他嗓门也提高了八度,向门外负责警卫的青年军军官大声嚷道:“继续找,立刻找!马上给我找到曾督察,就说五人小组紧急会议在等他开会!” 面对大门那排椅子上,五人小组成员只来了四个。 马临深、王贲泉还是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脸像死人一样,一声不吭。 徐铁英接到电话从北平警察局赶到了,还是坐在杜万乘的右边,却像个局外人,也是一声不吭。 偏偏杜万乘左边曾可达的位子空着,能顶事的却找不见,叫杜万乘如何不急! 两个冲突的当事人也已经来了,就坐在五人小组对面的椅子上:左边是马汉山,右边是第四兵团那个钱处长。 马汉山那张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提粮的单子摆在杜万乘面前的桌子上。 钱处长那张国军第四兵团提粮的单子也摆在杜万乘面前的桌子上。 白纸黑字红印:文字清楚,数字清楚,印章清楚! 嚷完了,杜万乘用手扶着眼镜架上的腿,实在不想看,可又不得不看那两张提粮单据:“可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中央民调会和中央银行总应该清楚吧?买粮提粮的单据就在这里,你们自己看吧!” 马临深十分不配合,微闭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杜万乘的话。 王贲泉的态度好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也坐在那里没动,只是冷冷地说道:“买粮的单据是北平民调会的,提粮的单据是第四兵团的,粮食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扣下的。这三条似乎都不关我们中央银行什么事吧?杜总稽核刚才说这件事我们中央银行清楚,这两张单据我想看也不能看了,免得人家真以为我们央行清楚内情。真要看,就等曾督察来了一起看。” 杜万乘被他们气得一口气憋在那里,整张脸立刻涨红了,只好望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倒是十分买账,笑了一下,两手各拿起一张单子比对着看,看完又摆回到杜万乘面前。 杜万乘十分愤懑地扫望了一眼马临深和王贲泉:“徐局长,你都看了。物资供应委员会的军粮和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配给粮居然从一家公司购买!而且拿了中央银行的拨款和借款公然不供应粮食!真正岂有此理!要查,要彻查!徐局长,你的意见呢?” 徐铁英立刻十分配合:“当然要查,这样的事还不查真正没有党纪国法了!杜总稽核,钱和账你们财政部尽管查。我们中统和军警负责抓人。你查完了,说抓谁,我就抓谁。”说完这几句话,他的目光并不看马临深和王贲泉,而是瞟向了马汉山。 一番杀气腾腾的表白,又递过来一个敲山震虎的眼神,马汉山当然明白徐铁英的意思,这是在暗示自己,出了这件事还不把侯俊堂那20%股份让出来,他就要公事公办了! 马汉山还不敢流露不满,赶紧向徐铁英回了一个“何必着急”的眼神。 徐铁英却早就将头埋下了,拉过那两张单子又十分认真地看了起来。 杜万乘偏将马汉山的神态望在眼里,当即盯住了马汉山:“马局长,央行北平分行借给你们北平民调会的钱是买一万吨粮。你们已经购进了多少,配给了多少?除了这一千吨,那九千吨是在哪里买的?” 马汉山今晚闹事也只是想让扬子公司和他背后那些大佬明白,再不拿出粮来自己可不愿意再一个人扛了。现在面对杜万乘的提问,却是万万不能正面回答的,可又不能不回答,因此答道:“北平民调会也不是我一个人管事,杜总稽核的问题,我们需要回去看账单,还要查了库存的粮食才知道。” “共军就要打到房山、良乡一带了!”那个第四兵团的钱处长拍着桌子接言了,“我们第四兵团的弟兄们也要等到你们查了账、查了库存再去打仗吗?!” “你们第四兵团打不打仗关我什么事!”马汉山也拍了桌子,“今晚可是你们来抢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配给粮!有本事找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要去!” “我去要?笑话!”那个钱处长站了起来,“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就是你挑唆来的,破坏前方军事,自有傅总司令和我们第四兵团的长官找南京说去。马汉山,你脱不了干系!”说着又拍了一下桌子。 马汉山立刻还拍了一下桌子,也倏地站了起来:“今晚的一千吨粮明天发不到学生手里,弄得学生再去包围华北剿总抗议,你们傅总司令和第四兵团就不要再来找我们!那时候,钱佑生,干系全是你的!” 当着中央派的五人调查小组就拍桌子吵架,这又把杜万乘气坏了,他也拍了桌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徐局长,你兼着警备司令部的职务,本人以五人调查小组组长的名义授权,你可以抓人了!” 马汉山和那个钱处长停止了争吵,却并不害怕,都望向徐铁英。 一直没有吭声的马临深这时插言了:“杜总稽核也犯不着说气话。有矛盾就解决矛盾,刚才你把责任往我们中央民调会和中央银行推,现在又叫徐局长抓北平民调会和第四兵团的人,人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杜万乘真是气得没有办法了,下意识地往左边一看,曾可达那把椅子还是空的,只好转过头又望向徐铁英。 “那也不见得。”徐铁英这句话明显是顶着马临深来的,他站了起来,“方大队长不就抓了几个人吗?该抓的还是得抓,只要不抓错就行。我看就凭这两张向扬子公司提粮的单子还得抓人。那一千吨粮明明是白天五人小组说好了运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嘛,那个卖粮的公司怎么就敢把粮食又卖给第四兵团?现在第四兵团反过来责怪我们五人小组,五人小组的人还不敢说话。这就奇怪了。杜总稽核,事情并不难处理,通知方大队长,把那两个什么公司的人押到这里来一问,我就不信供不出几个人来!” 杜万乘眼睛立刻亮了,望着徐铁英:“那就拜托徐局长叫方大队长把人立刻押过来!” 徐铁英:“方大队长归国防部管,这个令还得曾督察下。不过我们都是五人小组的,我也可以干这个事,只是人押来以后还得曾督察一起审问。”说着离开了座位,向墙边那架专用电话走去。 马临深和王贲泉都睁大了眼望着从身边走过的徐铁英,二人同时又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是有股份的,哪能不明白,此人这样做是为了侯俊堂的那些股份。为了钱他要跟自己这一拨人作对了! 更明白这个道理的当然是马汉山,这时也不知是该担心还是该叫好——股份早就该让了,不让就大家一起死吧! 徐铁英已经拿起了电话:“接方孟韦副局长。”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望着他架在耳边的电话。 “方副局长吗?”徐铁英对着电话大声说道,“你立刻带一队人找到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把他抓的那两个今晚押粮的人送到五人小组来。马上送来!” 杜万乘精神大振,向着门外大声喊道:“国防部曾督察找到了没有?!你们到底还要找多久?!”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有些事情,你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我们允许不理解,说出来就好。”曾可达听完梁经纶的汇报后,敏锐地感觉到了梁经纶的思想状态十分不好。上次见面表示愿意全面配合自己深入调查方孟敖,现在却发生了动摇,这是绝不允许的,“局势的变化比你我预料的都要复杂,都要快。共党北平城工部的指示是真的也好,是试探你也好,你都必须赶紧把何孝钰派到方孟敖身边去了。” 梁经纶也已经感觉到了曾可达的不满,准确地说,今晚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已经预料到必然招致曾可达的不满,但是自己必须说:“可达同志,我十分理解你身上所担负的责任,尤其理解你必须向建丰同志负责,因此必须调查清楚方孟敖的真实身份。可对方孟敖身份的调查甄别任务,我可能无法执行了。” “你的意思是对方孟敖不需要进行调查甄别了?”曾可达紧紧地望着他,面孔模糊,两眼却闪着光,声调也严厉了:“怎么无法执行?说出理由!” 梁经纶沉默了少顷:“根据我刚才向您汇报的情况分析,对方孟敖的工作,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已经做到我们前面去了。” 曾可达开始是一怔,接着是更严厉的不满:“是情况分析还是你个人的感觉?” “感觉也是来自分析。”梁经纶答道,“前天共产党学委的负责人严春明向北平城工部提出争取方孟敖的建议,还受到了城工部的严厉批评。今晚他告诉我,北平城工部突然又同意了这个建议,而且充分肯定我们这个建议是积极的,是有意义的。这种决定的改变实在反常。” 曾可达:“任何人都可能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共产党也不例外。你怎么就能判定,不是共党北平城工部向他们的更高层请示后,高层有人同意了这个建议?” “不会。”梁经纶断然否定,“共产党‘七六指示’刚刚传达,明确指出现在不发展任何特别党员。时隔一天,竟然会同意我们发展特别党员的建议,这是明显违背‘七六指示’的行为,没有哪个上层敢于更改这个决定!除非是周恩来,或者是彭真!可仅仅一天,北平城工部不可能有人将这件事情当面请示周恩来,或者请示彭真。” 曾可达没有理由否定梁经纶的分析了,依然紧逼着问道:“那你推断是什么原因使共党北平城工部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如此不同的决定?” “两个原因。”梁经纶沉重地答道,“一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怀疑上我了。” 梁经纶说完这句话便望向了曾可达,事关自己的安危,曾可达再固执、再急功近利也应该代表铁血救国会表示对自己的关心。 曾可达却并没有表示任何的关心,紧接着问道:“第二个原因呢?” 一丝寒心像冷风从梁经纶胸臆间直钻脑门! 他抬起了头,不再看曾可达,望向天上那弯新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使声调尽量平静:“第二个原因就是,方孟敖早就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了。他们正因为怀疑了我,就只好同意我的建议,让我去执行所谓争取方孟敖的任务。利用我的调查反过来向你们证实方孟敖并不是共产党。” “什么叫作向‘我们’?”曾可达态度更严厉了,“这个‘我们’里面包不包括你?梁经纶同志,你的说法暴露了你的思想。共党想利用你的调查证实方孟敖不是共产党,你为什么就不能通过调查,向建丰同志证实方孟敖就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能。只要共产党怀疑上我了,就会有一系列措施保护方孟敖,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很难有证据向建丰同志证实方孟敖是共产党。反过来,共产党北平城工部会发现我不是共产党!那样一来,建丰同志交给我利用何其沧推行币制改革的任务,打击党国内部贪腐私产的任务也就很难完成……” 梁经纶不能再看天边那一钩新月了,转过头望向曾可达,声调依然平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可达同志。真到了那一天,你保护不了我,谁也保护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什么保护了。” 梁经纶今天的这种态度确实出乎曾可达意料之外,而且已经让他万难容忍。任何人,既然选择了铁血救国会,选择了建丰同志,就不应该有这种个人的悲观和孤独情绪!这是动摇,是恐惧,说到底是自私!而他唯独没有自我反省,自己现在强加给梁经纶去证实方孟敖是共产党正是最大的自私! 曾可达今晚必须要解决梁经纶的思想问题了,毕竟接下来要证实自己的判断,调查出方孟敖是共产党,还要靠他去执行。而利用他在共党内部的身份争取一部分经济学家推行币制改革,是建丰同志的安排,也不能受到影响。 他话锋一转,决定直攻他的心城:“在共产党内部你也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佩服过哪个共党吗?” 梁经纶当然明白,这个时候这种问话与其说是曾可达个人的强烈不满,不如说是铁血救国会在对一个成员进行政治审查了! 但自己不能因对方这种态度,就这样被迫去执行自己没有把握执行也不愿执行的任务,当即回道:“我不知道可达同志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的理想,和我所选择追求的主义不会让我去佩服任何一个共产党。” “佩服敌人是一种境界!”曾可达的语气在严厉中又加上了教训,“梁经纶同志,在建丰同志那里,在我们组织内,都一致认为你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同志。但是,你也有致命的弱点!” 梁经纶:“请可达同志指出,譬如……” 梁经纶犹自辩解:“这是我的信念……” “这与信念无关!”曾可达又一次生硬地打断了他,“建丰同志就不止一次说过,共产党内有好些人做人做事让他佩服。也不止一次说过,共产党有好些做法方法值得我们学习。这跟信念有关吗?” 梁经纶怔住了。 曾可达见镇住了对方,紧接着说道:“我跟你说一个我佩服的共产党吧,干的工作跟你有些相似。愿不愿意听?” 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 以国防部的名义,方孟敖将经济稽查大队二十个队员分成二十个组,每人指挥一组,第四兵团那些运粮的工兵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征调来的运粮的工人效率极高地将一千吨粮食已经运走了一大半。站台上剩下的车不多了,正在将火车上剩余的粮食装车。 “方副局长!” “方副局长!” 方孟韦领着一队警察刚走进站台便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大声喊他。 方孟韦一怔。 第一个喊他的是国军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这时还和他手下的那个特务连长铐在一起,另一只手的手铐被铐在车站的铁栅栏上。 另一个喊他的是军统北平站的那个行动组长,也被手铐铐在车站的铁栅栏上。 方孟韦立刻明白了,走到他们面前:“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去跟方大队长说吧。很快就放了你们。” “这样放了我们就完事了?”铐在不远处的那个女人嚷起来了,“到南京去,不枪毙了那个铐我们的人,我们不会解手铐!” 方孟韦脸立刻沉了下来,望着铐在那边的一女一男。 “闭嘴!”那个孔副主任比她晓事些,喝住了她,望向方孟韦,“是北平警察局的吗?麻烦你过来先将我们的手铐解了,免得将事情闹大。” 方孟韦问军统那个行动组长:“他们是什么人?” 军统那个行动组长:“扬子公司的。奶奶的,他们赚钱,弄得我们自己人跟着戴手铐。什么事!” “先委屈一下吧。”方孟韦安慰了一句,再不看那一男一女,接着问道,“方大队长在哪里?” 军统那个行动组长手一指。 方孟韦顺着手势望去,方孟敖高高地站在一辆卡车的粮堆上,正接过一袋抛上来的粮食,轻轻地一码,码在最上层。 方孟韦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向大哥那辆卡车走去。 第24章扬子公司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梁经纶同志,我说的这个共党林大潍,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佩服?”曾可达讲完了林大潍的事,紧逼着问了一句。他需要梁经纶的表态。 梁经纶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听他说着,这时才抬起了头望着曾可达:“我还是不明白,可达同志要我佩服他什么?” “忠诚!对自己组织毫无保留的忠诚!”曾可达有些被激怒了,“一个共产党的特工,替共党干着如此重要的工作,十年来可以不拿共产党给他的一分钱津贴,也从来没有提出要他的组织给他任何保护!独自一个人将国军秘密军事情报不断地发给他的那个党,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坦然赴死!抛开他的信念不讲,这个人对自己组织的忠诚难道不值得你我佩服?” 居然拿一个共产党的忠诚来指责自己的不忠诚!梁经纶的心已经寒到了冰点。他无法再拒绝代表组织的上级给自己强行下达的任务,但他绝不违心地接受曾可达对自己的这种看法和评估:“可达同志,我接受组织的任务,一定坚决贯彻,严格执行。至于刚才讨论的问题,我想进一步申诉自己的观点。我既然选择了不能再选择,就不会佩服任何一个共产党!” 轮到曾可达怔住了。 梁经纶:“可达同志还有没有别的指示?如果没有,我立刻去见何孝钰,执行你的决定,给她下达进一步接触方孟敖、争取方孟敖的任务。” 也不再等曾可达回话,身着长衫的梁经纶这时竟向他举手行了个青年军的军礼! 曾可达又是一怔,还在犹豫该不该给他还礼,梁经纶已经转身走向稀疏的树林,走向燕大方向那片微弱的灯光。 曾可达猛地一转身,向公路旁那几辆自行车走去。 脚上是布鞋,脚下是泥土,他的步伐仍然踏出了声响,踏出了心中不能容人的声响——他处处模仿建丰同志,却永远也模仿不像建丰同志! 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 方孟韦已经在那辆卡车下站了有十分钟了。 大哥在车顶上其实早已看见了自己,却依然在那里接粮袋码粮袋,直到码完了最后一袋粮食,这才从高高的车顶上向自己这边跳了下来。 方孟韦立刻伸出手,方孟敖在半空中搭住了他的手,方孟韦使劲一撑,尽力让大哥能轻身跳下。 “你来干什么?”方孟敖不出所料说的果然是这一句话,“要来也该是曾督察和徐局长来。带你的队伍回去!” “是五人小组叫我来的。”方孟韦答道,“大哥,你干的事情都对,但你没有干过军警,有些事不能这样处理。” 方孟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嘴角一笑:“你教教我。” 方孟韦:“我不是这个意思。先把第四兵团和军统的人放了吧。五人小组现在正等着将扬子公司那两个人带过去问情况。抓一件事就抓一件事,不要把事情牵涉太宽。” 方孟敖:“他们叫你来把扬子公司的人带去?” 方孟韦:“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把扬子公司的人立刻带到五人小组去。” 方孟敖犀望着弟弟:“过来。” 已经很近了,方孟韦愣了一下,还是更靠近了一些。 方孟敖在他耳边更低声地说道:“扬子公司的人和央行北平分行有没有关系?” 方孟韦一怔,听出了大哥的弦外之音。 方孟敖:“不会没有关系吧?那这两个人跟北平分行的行长有没有关系?” 方孟韦心里蓦地冒出一阵复杂的难受,北平分行的行长是谁,不就是自己和大哥共同的亲爹吗?他能理解大哥不认父亲,却不能理解大哥这样称呼父亲。 方孟敖没有在乎他此刻的感受,接着说道:“北平警察局还有那么多副局长,徐铁英为什么不叫他们来带人?方副局长,你是干军警的,你知道怎样处理事情。你要真知道就不会傻傻地带着人接受这个任务了。我可以不认北平分行行长那个爹,你做不到。做不到就不要来,明白吗?” 方孟韦这才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大哥宅心仁厚!这个大哥还是十年前那个大哥,永远像一棵大树挺立在自己背后罩着自己的大哥!任何时候,干任何事情,自己都不可能有大哥的胸襟和眼光!他愣在那里。 方孟敖:“既然来了,就听我的。第四兵团和军统那些人都交给你了,放不放你处理。还有,这些粮你带着你的警队和我的稽查大队运到我的军营去。一袋也不能丢!” 方孟韦低声答道:“是,大哥。” 方孟敖大声下令了:“稽查大队所有的人现在都听方副局长的,将粮食运到军营去!邵元刚和郭晋阳跟着我,把扬子公司这两个人押到五人小组去!” 一个晚上了,方步亭的背影一动不动,一直坐在二楼办公室阳台的窗前,望着窗外。 整个晚上,都是谢培东在大办公桌前接各个方面打来的电话,方步亭不置一词,所有的询问都是谢培东在解释,所有的指责都是谢培东在承受。每一个电话谢培东必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行长出去了。” “孔总,您着急我们也着急。”谢培东这是第三次接到“孔总”的电话了,“我已是第三次跟您说了,我们行长今晚十二点就出去了。闹出这么大的事,我们行长当然坐不住啊……等他回来应该会有结果……” 对方的声调越来越高了,又是深夜,就连坐在靠窗边的方步亭也能听见对方年轻气盛的吼骂声。 ——“什么等他回来!事情就是他那个混账儿子闹出来的!十分钟,我就给你十分钟,立刻把方步亭叫回来,立刻给我打电话!今晚不把他那个混账儿子闹的事摆平了,他这个行长明天就不要当了!” 方步亭猛地站起来,大步向电话走来! 谢培东立刻捂住了话筒:“行长,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给我!”方步亭从来没有在谢培东面前这样严厉过,“把电话给我!” 谢培东只好把话筒递给了他。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电话那边那个“孔总”仍在吼着! “我都听见了!”方步亭一字一句地大声回道,“还有什么混账话要说吗?” 话筒那边的“孔总”显然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好几秒钟都是沉默。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方步亭的声调十分严厉,“回话!” “是方行长吗……”那边缓过神来,语气也不像刚才对谢培东那样无礼了,“你不是出去了吗……” “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出到哪里去?”方步亭毫不客气,“这里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是我方步亭的办公室,我不在这里,我到哪里去?!” 那边的“孔总”:“那一个晚上你为什么都不接我的电话?方行长,你的儿子抓了我的人,扣了我们扬子公司的粮,你又不接我的电话,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方步亭:“想知道吗?我这就告诉你。抓你的人、扣你粮的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队长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什么混账儿子!想要他放人,要他退粮,你可以找你爹,也可以找你的姨父,叫他们去找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局长兼总统亲批的铁血救国会会长!你敢吗?这是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我是中央银行正式任命的北平分行行长,不是你们扬子公司哪个部门的行长,我可以接你的电话,也可以不接你的电话。还有,第三个问题,你刚才说明天就叫我不要干行长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们在中央银行拿走那么多拨款和借款,仅北平分行就有上千万美元!这个窟窿我还真不想替你们守了。明天我就拿着这些呆账坏账去南京找央行的刘攻芸总裁,主动辞职,让他来替你们揩屁股!” 话筒那边这回是真正的沉默了。 谢培东在一边也露出了因解气而佩服的神态。 “还有什么问题吗?”方步亭给了对方几秒钟回话的时间,“如果没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就要挂电话了。” “方行长!”那边的声音说不出来是气还是急,“你对你刚才说的话可要负责任……” “向谁负责任?”方步亭厉声打断了他,“我没有任何义务向有些人的混账儿子负任何责任!” 咔的一声,方步亭把电话重重地搁下了! 又在电话机旁站了一阵子,方步亭才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谢培东,眼睛里满是凄凉:“培东,你说我们这个中华民国还有药可救吗?” 谢培东:“行长,中华民国可不是你能够救的。想想我们这个家吧。刚才孟韦来的那个电话你也知道了,孟敖押着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去五人小组了。我估计明天一早南京那边就会插手。宋家和孔家真的一过问,什么五人小组都是顶不住的,他们也不会顶。最后闹出来的事还会落在孟敖的头上,当然,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会给他撑腰。可他也就真成了两边争斗的一把枪了。” “岂止这两边争斗的一把枪呀。”方步亭忧心如潮般涌了出来,“我最担心的是另外一边哪……” 谢培东不接言了,只是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崔中石今天跟孟敖见面没有?”方步亭紧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不问我还真不好说……” 方步亭:“他们见面了?” “没有。”谢培东摇了摇头,“今天白天孟韦去见崔中石了,跟他摊了牌,叫他不要再见孟敖。” “孟韦又搅进去干什么?”方步亭的脸色立刻更难看了,“崔中石要真是共产党,孟韦难道还要放他一马?我已经把一个儿子搅进去了,不能再把另一个儿子赔进去!这么大的事你也瞒着我?” 谢培东低头沉默了少顷,然后抬起头,望着方步亭:“我是想明天孟韦回来后让他亲口跟你说。内兄,我这个姑爹也不好做呀。” 方步亭竟伸过手去一把握住了谢培东的手:“我的这两个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你也不只是他们的姑爹。就像我看木兰一样,从来就没把她当外甥女看。培东,这个局势维持不了多久了,我方步亭为民国政府拼了半辈子命,也对得起他们了。这个时候你得帮我,也只有你能够帮我。” 谢培东:“不要说帮字了。内兄,我们两家早就是一家了。孩子们的事,你说,我去做。” 方步亭:“我们分头去做。不只是孩子们的事,还有行里的事。你盯住崔中石,最要紧的是把他管的那些账全接过来,查清楚。我最担心的是,他要真是共产党,一定会利用国民党内部的贪腐把内情继续泄露出去。还有更要命的,进账、走账都在他的手里,他完全有机会把钱弄到共产党手里去!到时候他就会逃走,孟敖就有可能成为替罪羊!” 谢培东十分震惊:“真要这样,我现在就去崔中石家。把他带到行里,叫他把所有的账都交出来!” 方步亭:“不急在这几个小时。现在已经三点多了,先看看明天一早五人小组那边会闹出个什么结果。然后你去找崔中石,我去找何其沧。无论如何,不管花多大的代价,请他打通司徒雷登大使的关节,我再去求顾维钧大使,给孟敖活动一个驻美大使馆武官的职务,让他尽快到美国去!” 谢培东:“何副校长会帮这个忙吗?” 方步亭:“十年前我们两家就有约定,孟敖的妈和孝钰的妈都说好的,只等两家的孩子大了,就让孟敖娶孝钰。这几天我看他们互相也还有好感。何副校长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会去求司徒雷登大使。” 谢培东立刻露出欣慰的神色:“我也侧面问过木兰,孝钰这孩子对孟敖印象很好。行长,这步棋走得通。”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小院。 轻轻地,梁经纶进了院门。 走到一楼客厅的门外,梁经纶站住了,刚要敲门的手僵在那里。 一线细细的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何孝钰给自己留了门! 梁经纶叮嘱何孝钰等自己,现在却害怕何孝钰在等自己。 曾可达催逼他去证实方孟敖是共产党,严春明又突然代表北平城工部同意他去争取方孟敖。经验告诉他,自己已经处于国共两党最复杂的博弈之中了,而这步险棋还要让何孝钰去走!他隐约感觉到,只要推开这扇门,等待自己的就很可能是失去何孝钰,对不起自己的恩师。 他伸手抓住了门外的把手,暗中用力将门往上抬着,然后极慢极轻地一点一点往内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半,刚好能够容他侧着身子轻轻地进去。 何孝钰竟在一楼客厅睡着了,双臂枕着头斜趴在沙发的扶手上,那样恬静,毫无防范。 梁经纶静静地站着,居然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如果能够就这样一直让她睡着,不要惊醒她,不要去让她接受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任务,这个世界将是何等的美好。 他决定慢慢地退出去了,望着沉睡的何孝钰,轻轻地向门边退去,一旦发现她可能醒来,便立刻停住脚步。 何孝钰仍然睡得像院子里沉睡的海棠,梁经纶的脚步却停住了。 他发现沙发前茶几上的餐盘里有两片煎好的馒头,一杯只有何其沧每天才能喝到的特供的牛奶。 ——这显然是何孝钰给自己准备的。 梁经纶的脑海里出现了曾可达严厉的面孔! 接着,脑海里又叠出了严春明严肃的面孔! 他轻轻地向前走,走到了何孝钰对面的茶几前,轻轻地在她为自己准备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手慢慢伸了过去,拈起了一片金黄的馒头。 馒头好香,他好饿,和整个北平一样,他也一直在忍受饥饿。 刚想把馒头片放进嘴里,又停住了,望了一眼仍然甜睡的何孝钰,他不能这样吃,焦黄的馒头脆响声会惊醒她。 他将馒头片慢慢伸进了牛奶杯,馒头片湿软了,他这才小心地拿起塞到嘴里,接着闭上了眼睛,用感觉让它在嘴里无声地溶化,无声地慢慢吞咽下去,不致发出任何声响。 何孝钰的眼慢慢睁开了,趴着的身子却一动没动。 半埋在手臂里的头看见了坐在那里的梁经纶,看见了他手里捏着的小半块湿润的馒头片。 梁经纶终于将那片润湿的馒头“吃”完了,这才又慢慢睁开眼睛,接着就是一怔。 另一片焦黄的馒头正伸在自己面前! 何孝钰正微微地笑望着他。 “醒了?”梁经纶难得地有一丝羞涩的神态,“在偷看我吃东西?” “是你在偷吃,还说人家偷看。”何孝钰仍然伸着那片馒头,“爸爸一个月也才有半斤特供油,你也太浪费了。这一片不要湿着吃了。” “已经够了,留着给先生做早餐吧。对了……”梁经纶这才感觉到自己竟没有问一声何孝钰饿了没有,“都半夜了,你也饿了……” 何孝钰停站在那里,轻声问道:“梁大教授,哲学里有没有三难选择?” 梁经纶:“没有。只有二难选择。” 何孝钰一笑:“一个挨饿的爸爸,一个挨饿的先生,我已经是二难选择了。你总不能给我出一道三难选择题吧?”说着将东西端进了碗柜。 梁经纶心底里那份感叹涌了出来:“是呀,几千年了,中华民族的女性从来都不说自己饿呀。” 有时候就一句真诚的感叹,直教人酸彻心脾。好在背对着梁经纶,何孝钰将胸口涌上来的酸楚生生地咽了回去。从小因为要代替妈妈照顾父亲而早熟懂事,使她失去了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应有的权利——哭。十三岁以后她就没有在父亲面前哭过,以至于父亲有时候在女儿面前倒像一个孩子。慢慢地,她再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 梁经纶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却不敢问她,只能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感叹发完了,先生?”何孝钰平复好了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看不出是强笑,“我来猜猜,先生这句对女性的伟大感叹是怎么来的,好不好?” 何孝钰这是有意在触及梁经纶这时最怕的话题,他不想自己还沉浸在感情中就谈这个话题,强笑道:“也就一句感叹,哪里谈得上什么伟大,不要猜了。” 何孝钰:“我可没有说你伟大,我是想猜猜是哪个伟大的人、伟大的作品让你今天发出了这么伟大的感叹。” 梁经纶只好继续强笑道:“那你就猜吧。” 何孝钰假装思索,突然说道:“你今天在给学生剧社修改《祝福》的剧本?你又被鲁迅先生感动了?” 梁经纶蓦地沉默了,怔怔地望着在等待自己回答的何孝钰。 ——他眼前的何孝钰幻成了那天晚上的何孝钰:“要是方孟敖爱上我了呢?”说完这句话就转身上了楼! ——因为幻觉,此时就站在眼前的何孝钰仿佛转身了,就像那天晚上,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梁经纶的目光猛地转向了楼梯! 何孝钰也随着他的目光转望向了楼梯! 通向二楼的楼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声响! 何孝钰从来没有见过梁经纶这种失神的状态,轻轻地唤了一声:“嘿!” 梁经纶的头转过来了,刚才还空洞洞的目光突然又闪出了亮光,何孝钰仍然站在自己面前。 何孝钰已经感觉到了梁经纶这时复杂的神态变化,有意问道:“看见什么了?” 也就是这短短的几秒钟,梁经纶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留住何孝钰!在让她执行接触方孟敖、争取方孟敖任务的同时,他要留住她的心! 他挨近何孝钰耳边轻声说道:“你刚才没有看见有个人向楼上走去吗?” 何孝钰:“什么人?什么样子?” 梁经纶用另外一只手臂搂住了她,轻声地说道:“一个女人,穿着开襟的短衣,头上梳着髻,提着一只篮子,还拄着一根棍子……” “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何孝钰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 梁经纶:“不是幻觉,是真有个人。” 何孝钰轻声说道:“李妈?她白天就回去了……她也不像你说的那个样子……” 梁经纶也轻声说道:“不是李妈,是另外一个人,我认识,你也认识。” 何孝钰:“谁?” 梁经纶:“祥林嫂!” 何孝钰慢慢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双肩轻轻动了一下,想挣开梁经纶的手,又忍住了,只沉默在那里。 梁经纶眼中渐渐浮出了极深的孤独,轻声说道:“我是在回答你刚才猜的问题。你猜中了,我是又被鲁迅先生感动了,被他笔下的祥林嫂感动了。对不起,吓着你了。” “我没有害怕。”何孝钰,“只是有些奇怪,你今天怎么会被祥林嫂这样感动?” 梁经纶深叹了口气:“那么好的女人,不幸爱上了两个好男人,又不幸被两个好男人爱着……最后,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两个好男人在她心中竟变成了把她锯成两半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孝钰终于挣开了梁经纶的手,“不是叫我等你吗,是不是要谈接触方孟敖的事?” 梁经纶却又沉默了,是有意的沉默,他要让何孝钰明确地感觉到他实在是不愿意说这个话题。 何孝钰不喜欢这样的沉默:“我今天去方家见到方孟敖了。” “方孟敖可以争取吗?”梁经纶紧紧地望着何孝钰的眼。 “我不知道。”何孝钰也望着他的眼,“这个人很难接触、很难沟通。” “我是问你能不能争取?”梁经纶紧追着问道。 何孝钰:“能够争取!” 梁经纶:“你不是说很难接触、很难沟通吗?” 何孝钰:“那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跟他接触、跟他沟通。” 梁经纶竭力用平静的声调:“你准备怎样跟他好好接触、好好沟通,以达到争取他的目的?” 何孝钰突然转过头望了一眼二楼父亲的房间,再望向梁经纶时,眼中闪着光:“我想知道,你是代表谁在叫我去争取方孟敖……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 梁经纶只是望着她。 何孝钰压低了声音:“我帮你说出来,你不要点头,也不要摇头,只要沉默就行了。” 梁经纶望了她好一阵子,点了下头。 何孝钰:“除了学联,你是共产党吗?” 梁经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慢慢地向何孝钰伸出了手。 何孝钰将自己的手交到了梁经纶的手中。 “为了饥寒交迫的人民。”梁经纶的声音有些酸楚,“我这样回答你,可以吗?” 何孝钰眼中蓦地闪出了泪花:“为了饥寒交迫的人民,我会去争取方孟敖!” 第25章语无伦次 看见方孟敖从会议室大门进来,杜万乘率先站起来,满眼关切。 徐铁英跟着站起来,这是客套。 马临深和王贲泉也只得跟着站起来,他们关切的是门外还没有进来的那两个人。 还有两个人也无奈地跟着站了起来,一个是坐在大门左边的马汉山,一个是坐在大门右边的钱佑生。 “辛苦了。那两个人呢?”杜万乘向站在会议桌对面门内的方孟敖礼貌地问道。 方孟敖对这个杜万乘显然一直心存好感,向他敬了个礼:“带来了。”答着,向门外说道,“押进来吧。”说完便向长会议桌上方孙中山先生头像下那个座位走去,站在座位前。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大门。 邵元刚和郭晋阳一左一右将那个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送到了杜万乘对面的会议桌前,两人接着退了出去。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手上的鸳鸯铐。 “哐啷”一声,一把开手铐的钥匙扔在那个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的桌前。 扔了钥匙,方孟敖就在孙中山先生头像下那把椅子前笔直地站着。 “要死了!”一路上便不断地发牢骚,现在当着这么多人又被扔来的钥匙吓了一跳,那个女的张嘴便嚷了起来。 “闭嘴!”那个孔副主任喝住了她,目光往对面那一排四个人扫去。 两个人是孔副主任认识的,一个是站在左边的王贲泉,一个是站在右边的马临深。两人的目光都只暧昧地和他碰了一下。 徐铁英显然没有见过面,那孔副主任只能从他一身的警服猜出他是中统调过来的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长。 孔副主任的目光最后定在正对面的杜万乘身上,知道这个人大约便是财政部的杜总稽核、五人小组的组长了。 “方大队长请坐,大家都坐下吧。”杜万乘先向还站着的方孟敖和众人打了声招呼,率先坐下了,等所有人都坐下了,这时才对那个孔副主任说道,“自己打开手铐,坐下接受问话。” 那个孔副主任拉着那个女人坐下了,却望也不望面前那把钥匙,突然向杜万乘问道:“你们五人小组谁是国防部的?谁管经济稽查大队?” 杜万乘见他不愿打开手铐,又这么突然一问,怔了一下,接着厌恶地反问道:“什么意思?” “哪个部门铐的我们,哪个部门给我们打开。”说完这句,那个孔副主任闭上了眼睛,“你们五人小组到齐了再跟我说话。” “岂有此理?”杜万乘气得又站了起来。 五人小组另外三人却无一人再有反应,马临深、王贲泉都依然坐着望向门外,这次连徐铁英也不再配合,靠坐在桌前目光迷离。 杜万乘只得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站起来,走了过去。 其他的人又紧张起来,又都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从会议桌上抄起了那把手铐钥匙,向门外喊道:“郭晋阳!” “在!”郭晋阳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注目方孟敖。 方孟敖将钥匙向他一抛:“拿到外面园子里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是!”郭晋阳接过钥匙转身又快步走了出去。 那个女的首先睁开了眼睛。 那个孔副主任跟着也睁了一下眼睛。 方孟敖却不看他们,走回座位前,笑着对还站在那里的杜万乘说道:“杜先生请坐吧。人是我铐的,现在没了钥匙,谁也打不开了,就让他们永远铐着吧,您看怎么样?” 杜万乘虽然深恶孔副主任这等恶少,但也不习惯方孟敖这样率性而为的军人,苦笑一下,只得坐下了。 “侬戆大啊!”那个女的气急了,对着方孟敖骂出了上海女人的粗话! “来人!”方孟敖偏又听得懂骂人的上海话,一边坐下一边向门外喊道。 郭晋阳和邵元刚同时走了进来。 方孟敖:“听着,再有骂人的,立刻抬了,扔到园子池塘里去!” “是!”郭晋阳和邵元刚同时大声答道,而且做出了随时准备抬人的架势。 那个女人不敢吭声了。 那个孔副主任也气得脸色煞白,假装闭上的眼皮不断地眨着。 王贲泉和马临深几乎同时摇起头来。 徐铁英这时皮里阳秋地一笑,却又是望向马汉山笑的。 马汉山似乎知道今天的事情闹大了,很可能收不了场,坐在那里被徐铁英这一笑一望,身上零碎动了几下,看热闹的心情一下子全没有了。 杜万乘显得极其无奈,又向门外问道:“曾督察找到没有?” 曾可达恰在这时从宅邸后面回来了。 已经凌晨四点,半小时后北平就要天亮了,园子里因此特别黑。只有后门内一盏昏黄的灯能够看见悄悄进来的曾可达和在这里接他的那个负责警备的青年军军官。 “在开会吧?”曾可达进门后立刻向幽深黑暗的小径走去,一边问那个青年军军官。 “十二点半就开了,一直在开。”青年军军官跟在他身后答道。 “开出什么结果了吗?”曾可达在黑径上还是走得很快。 “他们能开出什么结果。杜总稽核一直在催着找您。”青年军军官答道。 曾可达刚好拐过一道弯,右边方向会议室闪烁的灯光隐约照见他脸上露出的冷笑:“方大队长来了吗?” “刚来的,还押来两个人。”青年军军官答了这句,立刻提醒道,“将军,三点后南京二号专线就一直在给您房间拨电话……” 曾可达立刻停住了脚步。 那青年军军官接着报告道:“现在是四点,五分钟前又来了一个电话,叫您回来后立刻打二号专线。” 曾可达立刻转身,折回弯道处向左边走去,边走边说:“你到开会的地方看着,问起我就说我还没有回来。” “报告建丰同志,我去见梁经纶同志了。”曾可达在专线电话前站得笔直,低声紧张地报告道,“我必须调查清楚,方孟敖今晚的行动与共产党有没有关系。” “这很重要吗?”话筒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让曾可达一怔,“经济稽查大队到北平就是执行反贪腐任务的,这一点在南京已经交代得很清楚。方孟敖大队今晚的行动是完全正确的,一定要把他和共产党联系在一起吗?” 曾可达被问住了,额头上开始冒汗。 建丰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今晚我就不断接到电话。有指责方孟敖大队搅乱北平战局、破坏戡乱救国的电话;也有向我求情,希望我立刻放了扬子公司的人以免造成负面影响的电话。这些人没有把账算在共产党头上,是算在我们铁血救国会头上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坚决反腐的行动一开始就受到了来自内部的反对。一个晚上你不在五人小组参加会议,支持方孟敖大队的行动,却去调查什么方孟敖的行动跟共产党有没有关系,难道一切顺应民心的事情都应该是共产党干的吗?” “是……不是……”曾可达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完全接受您的批评,建丰同志。您能不能够给我几分钟,我想把这样做的目的向您简要汇报一下。” “可以。说吧。” “谢谢建丰同志。”曾可达说了这句后发现喉头干涩,赶忙一只手捂住了话筒,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又轻轻放下。 就在这短短的喝水的瞬间,他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觉得必须将自己谋划好的行动计划向建丰同志详细汇报了。而汇报行动计划前必须有一段思想汇报,只有让建丰同志理解了自己的行动计划是对他思想的落实和贯彻,才能得到他的认可和支持:“我完全拥护并理解建丰同志坚决打击党国内部腐败的思想和决心,也完全拥护和理解建丰同志破格重用方孟敖的良苦用心。正如建丰同志的教导,当此党国生死存亡之际,我们不但要在正面战场跟共军决一死战,更重要的是在后方战场严厉整肃党国内部的贪腐,跟共产党争人才、争经济、争民心。方孟敖大队到北平后立刻就得到了民心的欢迎和支持,尤其是北平各大学和东北流亡学生,都对方孟敖大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希望。这足以说明建丰同志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正因为如此,我感觉到自己肩上担负着极大的责任,担负着如何执行建丰同志关于用好方孟敖大队的艰巨使命……对不起,建丰同志,我的汇报是不是不够简要……”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筒里建丰同志的声调一下子温和了许多,显然,曾可达刚才这样的思想汇报是任何上级都不嫌其简而愿闻其详的,“接着说,说完你的想法。”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得到了鼓励,知道能够将他心中对建丰同志雄才大略的揣摩和自己的行动计划有机地结合起来,淋漓尽致地发挥了,“那天接受您的任务后,我就一直在领会您所说的‘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的指示。为什么用人还要疑,疑人也要用?这是因为党国已经到了人才太少、蛀虫太多的地步。怎样才能够在全国战场跟共产党一争胜负,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够在后方战场跟共产党争人才、争经济、争民心。我理解建丰同志起用方孟敖,就用在一个‘争’字上。看重的正是这个人只认理、不认人、愿做孤臣孽子的长处。因为这一点,他才敢违抗军令不轰炸开封。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够不认他那个父亲,也才能够成为一把楔子,楔进中央银行北平这块铁板里去,打贪腐,打私产,帮我们在北平争经济、争民心。因此,方孟敖跟共产党没有关系我们要用,跟共产党有关系我们也要用。如果方孟敖原来跟共产党没有关系,我们该做的就是严防共产党与他发展关系;如果方孟敖曾经跟共产党有关系,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切断他跟共产党的一切关系。真正做到为我所用,而不为共党所用。这样才能落实建丰同志说的‘关键是要用好’的指示。不知道我对建丰同志的思想是否真正理解了……”一口气说到这里,曾可达也为自己能在此时说出这样一段福至心灵的话感到有些吃惊,停在那里,紧张兴奋地等待建丰同志的评价。 “有这个认识,你进步了,曾可达同志。”话筒里建丰同志的声调也显示出了多少有些吃惊的激赏,“你准备怎样落实这个认识?” 说到这里,曾可达由于刻意控制自己兴奋的情绪口腔都干涩了,连忙又捂住了话筒,一只手端起杯子赶紧喝了一口水,却呛住了,一阵猛咳起来。 “是不是病了?可达同志。”建丰显然在话筒那边听到了他剧烈咳嗽的声音,立刻表示出极大的关注。 “没、没有什么……建丰同志。”这句关切让曾可达激动不已,知道自己今晚这一番应对包括刚才不经意被呛而大咳都收到了极好的效果,这时更是抑制住兴奋,显示出效忠党国的疲惫,干脆沙哑着嗓子答道,“也许是这几天没有睡觉……建丰同志,不知我刚才那些设想到底对不对,请你明确指示。” “你有这样的认识,又有这样周密的思考,我完全可以不再给你任何明确的指示了。”建丰在电话那边显然感触良深,“送你一首龚自珍的诗,作为回答吧。” 曾可达立刻答道:“建丰同志,我去拿纸笔记下来……” “不用,这首诗你也会背。”建丰接着念了起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这一片苦心,一定会多降几个你这样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样的人才!” 这回是真正感动了,一股酸水猛地从胸腔涌了上来,曾可达有些说不出话了,咽下那口酸水,眼眶已经湿了:“建丰同志如此信任,可达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五人小组现在还在等我,扬子公司被方孟敖扣住的人还在等着发落。我该怎样处理……” “再过半个多小时就是五点,总统和夫人都会起床了。我估计北平的事他们很快会捅到夫人那里去。我也不会睡了,就在这里等总统官邸的电话。如果这样的事夫人都不识大体,帮他们说话,我就立刻解散五人小组,让他们回南京。你代表国防部继续留在北平,支持方孟敖,用好方孟敖,查崔中石和他背后的组织,查北平民调会,查央行北平分行,查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一路彻查下去!真正贯彻我们‘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一次革命,两面作战’的宗旨!” 曾可达大声答道:“完全明白,坚决执行!建丰同志。”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的大座钟又敲响了,一共敲了五下,清晨五点了。 方步亭坐在早餐桌前,静静地听着座钟敲完,目光转望向了客厅敞开的大门。 一夜未睡,方步亭也在等这个时刻。他知道这个党国许多大事、许多变化都在清晨五点以后发生。昨夜自己的儿子抓了扬子公司的人,后来自己又跟扬子公司的孔总翻了脸,他就做好了准备,等待南京方面五点以后的一声咳嗽,北平这边立刻就要伤风了。 程小云捧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过来了,轻轻放在餐桌上,见方步亭兀自望着客厅的大门外,轻声说道:“用早餐吧。” 方步亭把头慢慢转了过来,望向程小云揭开盖子露出的那一笼六个小笼馒头,久违的一丝温情蓦地涌上心头。 所谓小笼馒头是江南人的叫法,许多地方称之为小笼汤包,皮薄,馅鲜,最难得的是在顶端要细细掐出花瓣形的皮圈,中间有一个缝纫针大的针眼,火不宜大亦不宜小,慢慢蒸出馅内的卤水,在皮圈中油汪汪的。 现在是五点,蒸出这一笼小笼馒头,何况还有一碟两面煎得金黄的萝卜丝饼,一碟用旺火蒸熟的方糕,一碟现做的油豆腐干,一碗冒着热气的酒酿棉子圆,做出这几样方步亭平生爱吃的无锡小吃,程小云至少半夜三点便下了厨房。 “满城都在挨饿,这么靡费,太招眼了。”方步亭依然望着桌上令他垂涎欲滴的小吃,却发出这般感叹。 “听蔡妈她们说你也有好几个月没吃这些东西了。天刚亮,木兰不会起来,孟韦他们也不会这么早回来。赶紧着,今天就吃这一回吧。”程小云低垂着眼轻声答道。 方步亭目光慢慢转向了她:“抗战胜利后原想能过几天好日子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局。”说到这里他突然像换了个人,准确地说是更像以前那个倜傥的方步亭,竟然用带有无锡口音的语调吟唱出了一句程小云也意料不到的京剧吹腔,“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小云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偏又天生禀赋票得一手好程派青衣,《霸王别姬》一出当然熟得不能再熟,听到方步亭突然冒出这一句并不地道的项羽的唱腔,心中感伤,眼眶立刻湿了,转身便要向厨房走去。 “姑爹也是一夜没睡。”方步亭叫住了她,“叫一声他,还有你,我们一起吃吧。” “我去叫姑爹。”程小云依然背着身子,径直上了楼。 “不在他房间,在我办公室。”方步亭又叮嘱了一句。 程小云已经上了楼,听他这一句不禁眼中露出了忧虑。时局紧张她是知道的,两人一夜没睡她也是知道的,这时谢培东还待在行长办公室,就一定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事。多年立的规矩,行里的事她是不能插嘴的,只好揣着忧虑从二楼过道向行长办公室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程小云还没来得及敲门,便听见里面一阵电话铃声,怔住了,赶忙向一楼餐桌方向望去。 方步亭也听到了电话铃声,目光正望向这里。 二人目光一碰,方步亭立刻起身,快步向这边楼梯走来。 程小云不能犯偷听电话的嫌疑,连忙又向来时的二楼过道方向走去。 推开二楼办公室的门,方步亭便发现谢培东神色十分凝重,手里依然拿着话筒在听,见他进来立刻捂住了话筒,以便方步亭问话。 “哪里来的?”方步亭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立刻问道。 “五人小组。”谢培东听筒仍在耳边,话筒仍然捂着。 “我来接。”方步亭快步走了过去。 “挂了。”谢培东慢慢把话筒从耳边拿下。 “说什么?”方步亭急问。 “行长先坐吧。”谢培东将话筒放好,有意舒缓气氛。 “说吧。”方步亭依然站在他面前。 谢培东:“五人小组解散了。” 方步亭:“什么意思?” 谢培东:“没有说详细原因,就说五人小组解散了。” 方步亭:“就这一句话?” 谢培东:“是国防部曾可达打来的,说从今天起就由国防部和北平警察局联合调查我们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经济案子。叫我们立刻送崔中石到顾大使宅邸接受问话。” 方步亭:“接受谁的问话?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是放了还是没放?” 谢培东停住了,只望着方步亭。 “说呀!”方步亭很少如此失态,居然跺了一下脚。 谢培东只得回话了:“扬子公司的人仍然被扣在那里,就是叫崔中石去对质问话。问话的人是曾可达、徐铁英,还有孟敖……” 方步亭怔在那里,两眼翻了上去,望着开了一夜仍然在转的吊扇。 突然他翻眼望着的吊扇转成的那个圆圈越来越大、越转越低…… “行长!”谢培东发现他的身子在摇晃,连忙扶住了他。 “天塌不下来……”方步亭闭上眼定住了神,“培东。” “内兄。”谢培东改了称呼,仍然扶着他的一只手臂。 方步亭慢慢睁开了眼,深情地望着他:“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现在人家是叫儿子来打父亲了,我们老兄弟只有亲自上阵了。” 谢培东也动了情:“孟敖再糊涂也还不至于此。要我干什么,你说,我立刻去做。” 方步亭:“平时这些纠纷我从来不想让你卷进去,这一回不得不让你卷进去了。你立刻去见崔中石,亲自陪着他去顾大使宅邸,代表我、代表北平分行守着他接受问话。有你在,能对付曾可达,也能看住崔中石。这两个人今天要短兵相接了,一个是铁血救国会,一个是共产党,都把孟敖当成了刀拿在手里砍杀,最后都是为了砍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培东:“我立刻就去。”说着还不放心松开搀着方步亭的手。 方步亭自己将手臂抽了出来:“一楼餐桌上小云做了早点,你吃一点再走。” 谢培东:“我带几个车上吃吧。”说着便走向门边,开了门向那边喊道:“小嫂!” “姑爹!”很快程小云便应了声。 谢培东仍然站在门边:“你来陪着行长!” 到北平两年多了,谢培东竟是第一次来崔中石家。 第26章上级通知 “这么早,你找谁呀?”叶碧玉将院门开了一条缝,满脸警惕地望着门外的谢培东。 正如方步亭所言,谢培东在北平分行只相当于他的一个内部助手,涉外的事情很少让他染指,因此他也从来不到银行各职员家来,甚至很少到北平分行大楼里去。不要说银行职员的家属,许多职员本人也未必认识他。 “我叫谢培东,是崔副主任的同事,方行长派我来的。”谢培东平静地答道。 叶碧玉这才露出歉意的惊诧:“原来是谢襄理,对不起了,你快进来。” 院门一下子大开了,谢培东走了进去。 崔中石出现在北屋门口,一向波澜不惊的他,脸上也露出了惊诧。 谢培东远远地向他递过一个眼色,崔中石这才改了笑脸迎了上来:“真是贵步,这么早您怎么来了?” 谢培东依然十分沉静:“行里有点小急事,屋里谈吧。” 崔中石陪着他向北屋走去,一边扭过头来对关了院门转过身来的叶碧玉说道:“我们谈行里的事,你去看着两个孩子吧。” “知道了。”叶碧玉当然知道止步,犹自唠叨:“记得给谢襄理倒茶,要吃早点我就做去。” “谢谢了,我已经吃过早点了。”谢培东接言谢道,跟着崔中石进了北屋。 二人来到北屋客厅,分椅坐下,两目相视,足足有好几秒钟没有说话。 崔中石面向北屋门坐着,这时又警觉地望向门外,他要看着不让任何人接近,不让任何人听见他们的谈话。因为接下来的谈话,不只外人,在家里也是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告妻子。 谢培东的目光环视了一周这间客厅,开口道:“家里为什么弄得这么清寒,这不像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的家。”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也就两千万法币一个月的薪水,一家四口,温饱都成问题,总不能像他们那样去贪吧。” 谢培东又沉默了,叹息了一声:“没有时间久谈了,最多十分钟,我们得赶到顾维钧宅邸接受曾可达问话。” “你也去吗?”崔中石一惊,立刻激动地说道,“这样的问话你不能去!除非是组织的决定,培东同志……” 崔中石居然称他同志! 此刻的谢培东,是中共地下党北平经济战线负责人谢培东! “叫我谢襄理。”谢培东立刻纠正他,“南京方面解散了五人小组,现在是铁血救国会和北平警察局会同调查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曾可达是真查,徐铁英不会真查。问题的关键是,铁血救国会既然早就怀疑上了你的真实身份,肯定也早就怀疑上了孟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他们还要重用孟敖?他们这是在玩反策反的手段,利用孟敖帮他们反贪腐打私产的行动,欺骗民意,同时达到他们内部斗争的目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充分利用孟敖,就必须搬掉你。因此,你现在很危险,孟敖暂时没有危险。组织决定,你要尽快撤离。” “撤到哪里去?”崔中石问道。 谢培东:“解放区。撤离的具体时间地点我也要等上级的通知。” 崔中石眼中闪过了一瞬向往的光,可是很快又收敛了,沉默了少顷,答道:“我现在不能撤离。” 谢培东像是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只望着他。 崔中石:“孟敖跟我是单线联系,而且一直只信任我,我如果现在撤离,就没有任何人能取得他的信任了,他和组织也就失去了联系。全面的解放战争即将开始,我们需要孟敖他们这支空军力量,我一走正好就上了铁血救国会的当,我们这几年的工作就会前功尽弃。培东同志……请让我说完。我知道您的意思,我的工作不能让您接手。我们党需要您在方步亭身边,您更接近国民党的经济核心。您不能有任何闪失。作为下级,我恳请您也恳请组织接受我的建议,让我继续留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 谢培东飞快地望了一眼桌上的座钟,再回头时深深地望着崔中石:“这个问题暂时先不谈了。下面我们去接受曾可达讯问,徐铁英在场,孟敖也在场。这是铁血救国会精心布下的局,他们怀疑你是共产党,又要进一步让孟敖怀疑你不是共产党。目的很明显,要么逼你暴露真实身份,要么让你否定自己的真实身份,让孟敖跟党脱离关系。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要相信党,也要相信孟敖的觉悟,他选择的是共产党,而不是你崔中石一个人。因此你今天去了以后,一定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你就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而不是中共地下党员!你一定要站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一边说话,利用民食调配委员会和扬子公司必须掩饰贪腐的弱点,还有徐铁英想在里面占有股份的弱点,让他们对付曾可达。”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我明白怎么对付。”崔中石笑了一下,站了起来,“谢襄理,您就不要去了。” 谢培东却笑不起来,只紧握了一下崔中石的手臂,肯定、鼓励和温暖都在这一握之中:“是方行长让我陪你去的,我必须去。走吧。” 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 会议室还是那个会议室,可杜万乘的椅子已经空了,王贲泉的椅子已经空了,马临深的椅子也已经空了。 原来坐五个人的那一排椅子上,徐铁英还留在那里,增加了一个早晨才来的曾可达,中间隔着杜万乘原来的那把空椅子,一左一右坐在那里。 还有,会议桌顶端孙中山先生头像下,方孟敖仍然坐在原来的座位上。 果然如建丰同志电话中预料的那样,早晨五点刚过南京方面便插手了北平的案子,一声令下,就解散了五人小组。责成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今天就赶回南京。北平“七五事件”引发的经济案,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做善后调查,北平市警察局协助配合。重点指出,内外有别,不能影响党国形象,贻误戡乱救国大局。 靠大门那几把椅子上的四个人便坐在那里等待“善后”了,可是四个人都仍然轻松不起来。 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的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仍然戴着手铐,那女人闹累了竟然趴在会议桌上睡着了,弄得那个孔副主任只好将左手也摆在桌上就着她右手的手铐,好不别扭。 马汉山还是坐在那个孔副主任右边,蔫蔫的十分无力。 第四兵团那个军需处长还是坐在那个女人左边,也已经十分疲惫。 曾可达也不放他们走,也不说将要如何处理,只是冷笑着坐在那里。 徐铁英也一言不发,“配合”着曾可达坐在那里,静观他下一步的行动。 方孟敖则是另一种静观,他早就不相信国民党会有什么真实行动反对内部的贪腐了,这时更是默默地坐着,看他们下面怎么做戏。 扬子公司那个孔副主任终于不耐烦了,这时将手铐一扯,扯醒了那个趴在桌上已经睡着的女人。 那女人在梦中被扯醒,嘴边还挂着口水便嚷道:“要死了!”睁开了眼发现手铐仍然戴着更是嚷道,“怎么还不给我们解手铐?” “安静!”那孔副主任喝住了她,接着望了一眼方孟敖,又转望向曾可达,“你们两个,到底哪个是代表国防部负责的?南京方面的指示你们也听到了,什么五人小组都解散了,谁给你们的权力还不放我们走?” 曾可达望也不望他们,却把目光转望向方孟敖,笑着说道:“他在责问我们。方大队长,你说放他们还是不放他们?” 方孟敖是第一次看到曾可达如此将自己和他这么紧密地连在一起说话,俨然自己和他就是一个阵营的,笑了一下,答道:“我现在就是想放他们,也放不了了。” 曾可达:“为什么?” 方孟敖:“没有手铐钥匙了。” 曾可达最受不了的就是方孟敖这种桀骜不驯的做派,脸立刻阴沉了下来,却又不能对方孟敖发作,转望向那个孔副主任:“那你们就只有等了。等到北平分行的人来了,看他们能不能给你们解开手铐。” 方孟韦回到家里大院时天已大亮了,除了大门内那个看门的男仆,院子里静悄悄的,平时清晨该来打扫院子的人一个也不见,好像是有人交代,都回避了。 方孟韦带着预感望了开门那男仆一眼。 那男仆将头微微低下。 方孟韦似乎明白了什么,轻步向洋楼一层客厅走去。 突然,他站住了,愣在那里。 一层客厅传来女人的低唱: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是程小云在唱! 方孟韦的脸立刻变了,接着咳嗽了一声,站在那里等歌声消失。 一层客厅里,听到咳嗽声传来,站在餐桌旁低唱的程小云也立刻变了脸色,硬生生地将下一句咽了回去,略显惊慌的眼飞快地瞥了一下门外,又望向闭眼静坐在餐桌旁的方步亭。 “唱,接着唱吧。”方步亭没有睁眼。 程小云低声说道:“孟韦回来了……” “我知道。唱吧。”方步亭仍然没有睁眼。 程小云:“我还是避一避吧。” “坐下。”方步亭睁开了眼,“那就我来唱,你听。” 程小云从来没见方步亭这般模样,想了想,大着胆子坐下了。 方孟韦见低唱声消失了,这才又举步向客厅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一层客厅里传来的竟是父亲的歌声: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方孟韦从父亲的歌声里听出了孤独和苍凉,他不再犹豫,快步向客厅走去。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报告。”曾可达的副官出现在门口,“北平分行的人来了。”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望向门外,眼睛的余光仍不忘兼顾方孟敖的反应。 方孟敖果然有了反应。他原本抽着烟既不看门外也不看曾可达,但王牌飞行员眼观六路、目光敏锐,这时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个人——谢培东!他原以为来的是崔中石,或许像前天一样,他的父亲也会来,却没想到来的竟是他一直感情深厚的姑爹。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下意识站了起来。 徐铁英是先看到了崔中石,接着看到了站在崔中石身旁的谢培东。他显然知道这个人在方步亭那里比崔中石的分量更重,立刻露出了一丝笑容,也跟着站了起来。 曾可达也跟着慢慢站起来,他也发现了站在崔中石身旁的那个人,尤其从方孟敖还有徐铁英的态度中他猜到了这个人就是曾经在资料中见过的那个北平分行仅次于方步亭的谢培东,方孟敖的姑爹。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曾可达刚才还杀气腾腾的面孔这时温和了下来,同时换了一副相对客气的语调对门外的副官:“请他们进来吧,在秘书席再摆一把椅子。”说到这里有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方孟韦站在餐桌前,不望父亲,更不望程小云,只是沉默着。 程小云又要站起来。 “坐下。”方步亭又叫住了她,抬头望向小儿子,“帮你大哥给北平的师生市民争到了一千吨粮食,自己也该吃早餐了。看看,全是我们无锡老家的小吃。” “谁做的?姑爹吗?”方孟韦瓮声瓮气地问道。 “除了你姑爹,别人做的你就不吃了吗?”方步亭今天态度十分反常。 方孟韦一怔,默在那里。 方步亭放缓了声调:“你姑爹陪崔中石去接受曾可达和你大哥问话了。” “什么?”方孟韦一惊,睁大了眼问道。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曾可达的副官把崔中石和谢培东领到了平时开会的记录席,也就是曾可达所说的秘书席。那里原来就有一把椅子,这时那副官又搬过来一把椅子,把两把椅子摆好了。 “二位请坐吧。”曾可达站在那里远远地手一伸,接着又转过头来,望了一眼徐铁英,又望了一眼方孟敖,“徐局长,方大队长都请坐吧。” 曾可达坐下了。 徐铁英也坐下了。 方孟敖却依然站在那里。 “方大队长怎么不坐?”曾可达又望向方孟敖,发现他双目炯炯,注目礼般望着对面,便又回头看去。 谢培东和崔中石依然站在椅子前,都没有坐下。 曾可达:“二位都请坐吧。你们不坐,方大队长也不好坐呀。” 谢培东向崔中石一伸手:“坐吧。” 二人坐下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那里。 曾可达:“方大队长为什么还不坐?” 方孟敖:“我想站一站,可不可以?” 曾可达见方孟敖嘴角挂着笑,眼睛却闪着亮直望自己,不禁一怔,接着也只得佯笑一下:“当然可以。”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你回房间吧。”方步亭这时望向程小云,“我有话要跟孟韦说。” 程小云慢慢站起来。 “慢,小妈……”方孟韦突然叫住了程小云,而且称呼她“小妈”了。 方步亭一怔。 程小云也一怔。 二人互望了一眼,同时又都望向方孟韦。 “您……请坐吧。”方孟韦两目低垂,话显然是对程小云说的。 程小云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目示她坐下。 程小云又慢慢坐下了。 方孟韦抬起了眼:“这个党国迟早要断送在自己人手里。小妈,我爸今后就要靠您照顾了。” “胡说什么!”方步亭这才明白这个小儿子性情大发,不知要干出什么事了。 方孟韦:“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胡说?爸,您给这个党国卖了二十年的命,替他们筹了多少钱,又赚了多少钱。现在人家父子为了打仗,不敢拿自己的国舅和皇亲开刀,倒要拿您开刀了。最可恨的是还利用大哥来打您!什么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全是拿来说别人的。他们这套做法,不要说大哥投靠共产党,逼急了,我也投靠共产党!” “住口!住口!住口!”方步亭拍着桌子一连说了三个住口,已然在那里喘气。 “不要急,您千万不要急。”程小云连忙扶住了他,替他抚着背,“孟韦是说气话,在外面他还是会谨慎的……” 方孟韦:“什么谨慎?我爸一生谨慎,民国二十六年为了把他们的财产运到重庆,家都毁了,他们现在会念及这些吗?什么国产、党产、私产,在他们那里从来就没有分清楚过。现在过不了共产党这一关了,就拿我爸做替罪羊!”说到这里他已经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方步亭这一声喊得已然没有了气力。 “顾大使宅邸,会会曾可达去!”方孟韦答着已经走出了客厅大门。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前天。”曾可达双手搭臂放在会议桌上,以这个看似亲和的态度展开了问话,“也是在这里,崔副主任对五人小组说,央行给军方的拨款还有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借款属于最高机密,没有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命令不能向别人公开。当时五人小组便问不下去了。可就在昨天晚上,你们央行的拨款和借款出现问题了。负责给军方供应的物资和负责给北平市调配的物资居然都是一家公司在操作。这也就算了。可这家公司拿了物资管理委员会的拨款和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借款,却没有给军方和北平市供应物资,以致出现了国军第四兵团和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争抢一车粮食的恶劣事件!现在这家公司押运粮食的人在这里,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主管的副主任在这里,国军第四兵团管军需的处长也在这里。到底是央行北平分行没有把给军方的拨款拨过去,还是没有把给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借款拨过去?或者是央行北平分行把拨款和借款都拨给了有关部门,而有关部门却没有把钱用在购买物资上?再或者是有关部门把钱都给了这家公司,这家公司却无视党国大局,拿了钱不供应物资?崔副主任,前天你在接受五人小组问话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这些拨款和借款都是你在经手,这些账也都是你在经手。你今天就回答我以上的几个问题,顺便告诉你一句,这几个问题都不属于什么最高机密。还有,五人小组虽然解散了,代表国防部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没有解散。我和方大队长奉南京方面的指示,都有权力就这些问题继续调查,而且一定要调查到底。对不起,我还忘记重点交代了。北平的这个经济案子不只国防部在查,徐局长也奉了命令代表中央党员通讯局配合调查,北平市警察局有权力也有义务配合审问并抓捕涉案人员。徐局长,你是不是也说几句?” 徐铁英凝重地点了点头:“该说的曾督察都说了。我们是配合调查,就让他们把问题说清楚吧。” 曾可达便不再问徐铁英,而把目光转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一个多小时前我接到了南京方面的电话。上面对你和你的大队昨晚的行动充分肯定,全力支持。现在和以后你都是这个案件的具体执行人。针对我刚才提的三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崔副主任?” 这就是谢培东所分析的,铁血救国会要逼方孟敖表态,要逼崔中石表态了。知道这个内情的当然只有曾可达、方孟敖和崔中石、谢培东四个人。如果一定要分清阵营,那就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一个人现在要跟共产党三个地下党员短兵相接了。 包括徐铁英在内,扬子公司的两个人,还有马汉山和那个钱处长却都不知道曾可达代表的铁血救国会和这三个人这一层最隐秘的较量。但五个人却都知道,铁血救国会这是在利用儿子打老子了。 不同的心思,相同的沉默。 多数人都把眼睛望向了桌面,不看方孟敖,也不看曾可达。 唯独有一双眼,这时殷殷地望着方孟敖,眼神里充满了对方孟敖的理解,当然也包含着希望方孟敖对别人的理解。这个人就是谢培东。 方孟敖从谢培东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已经失去的父爱,同时想起了十年来自己不断从崔中石手中接过的以谢培东的名义捎来的礼物。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这十年把对上一辈的敬爱都移情到了这个姑爹身上。这种感觉强烈起来,心里对曾可达的用心更加厌恶:“曾督察,有个问题我能不能问?” 曾可达:“我们都是国防部派来的,当然能问。” 方孟敖站在那里抬高了脚,露出了飞行员军靴的靴底,将手里的雪茄在靴底上按灭了,说道:“这跟是不是国防部派来的没有关系。曾督察曾经多次代表国防部出任特种刑事法庭的公诉人,来北平前还审过我,应该明白一条法律程序。”说到这里两眼紧紧地盯着曾可达。 曾可达心里那口气腾地冒了上来,想起了建丰的指示,又将那口气压了下去,不看方孟敖,只望着桌面:“方大队长说的是哪一条法律程序?” 方孟敖:“回避的程序。曾督察比谁都明白,我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羁押期间,就是这个崔副主任代表我家里在南京活动,尽力营救我。你现在要我问这个崔副主任,就不怕我包庇他?还有,坐在我对面的是我亲姑爹,是亲三分顾。你就不怕我会问不下去?” 方孟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不止曾可达,几乎所有的人都惊住了。有些人面面相觑,有些目光已经望向了方孟敖。 望得最深的当然是崔中石,还有谢培东! “不需要方大队长问。”崔中石倏地站了起来,望向曾可达,“曾督察,你提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 曾可达就是要逼崔中石回话,这时身子向椅背上一靠:“这样就好。你如实回答了,方大队长就不必为难了,我也不必为难了。大家都好交代。” “曾督察。”方孟敖紧盯着又问曾可达,“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他们接受审问,我需不需要回避?” 曾可达没有想到这个方孟敖竟然如此不懂一点儿迂回藏拙,句句都是大实话大直话,紧逼自己,这个时候只有避开他,转望向崔中石:“崔副主任,你说方大队长需不需要回避?” “无须任何回避。”崔中石只望着曾可达,“我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我现在回答的都是公事,不牵涉任何私情,谁都可以听。” “那就好。”曾可达也望着他,“请说吧。” 这时候反而是坐在审问席的两个人紧张了,一个是马汉山,一个是孔副主任。至于那个钱处长和那个女人,只是疲惫不耐烦。 当然还有一个人也十分关注起来,那就是徐铁英。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的他,这时插言了:“崔副主任这话说得好,我们今天问的就是公事。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请说,但说无妨。”说到这里他又盯了一眼马汉山,还有那个孔副主任。 “谢谢。”崔中石答了一句,然后说了起来,“国民政府只有一个中央银行,几百万军队的军需当然都是由中央银行拨款,而五大城市的民食物资配给当然也是由中央银行借款。具体到北平,当然由北平分行拨款、借款。可是,无论中央银行还是北平分行,我们也只负责拨款、借款。给军队的拨款是直接按南京的要求拨给物资管理委员会,给城市民食物资的借款也是按照南京的要求直接借给民食调配委员会。至于物资管理委员会从哪些渠道购买军需物资,民食调配委员会从哪些渠道购买民生物资,那都是两个委员会的事。中央银行不负责购买,北平分行更不负责购买。所以曾督察提的三个问题我只能回答这一个问题。不知道我回答清楚没有?” “哦——”曾可达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却故意拖了一个长音,“这样说来,北平分行早就将该拨的款、该借的款都拨借到位了。因此无论是军需物资还是民生物资出现了侵吞或者是少拨甚至不拨的情况,都与你们央行和北平分行无关。崔副主任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崔中石仍然站在那里:“是这个意思。” 崔中石的目光却始终望在曾可达身上:“中央银行有明文规定,凡从本行拨出去和借出去的款项都必须在本行走账,以保证专款专用。” 曾可达:“那你们拨出去的钱和借出去的钱是不是都用在购买军需物资和民生物资上,是不是每一笔款的去向和使用在账上都有体现?” 崔中石:“我们有责任监督拨出去的钱和借出去的钱,尽量都用在专款专用上。” 曾可达:“这我就听不懂了。崔副主任的意思到底是专款专用了还是专款没有专用?” 崔中石:“每个月都在拨款、借款,紧张的时候每天都在拨款、借款,而购买物资却需要解决诸如货源价格、交通运输等种种困难,因此有些账必须要到一定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崔中石回答到这个时候,其他人都有了反应。 首先是坐在审问席上的扬子公司的那个孔副主任,还有马汉山都松了一口气,同时露出了赏识而暗中感激的神情——崔中石如此仗义又如此专业地将曾可达的提问回答得天衣无缝,他们的责任显然已经有人担了。 徐铁英隔着曾可达也向崔中石递过去赏识的神情——此人能够如此担担子,自己的股份一旦有了,交给他去经营亦可大为放心。 当然最明白崔中石这样做的只有谢培东。他知道崔中石这是在保护方孟敖。还有一层最隐蔽的目的,他这是在进一步拉紧自己和国民党各个部门的关系,包括让国民党中央银行的上层也觉得在北平离不开他——他显然是不愿意接受组织的安排,撤离北平,前往解放区。 “看样子北平分行的账我们还真查不了了。”曾可达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北平一百七十多万师生和市民每天都在挨饿。看起来党国是没有多少人会去关心这些人的生死了,那就等着共产党打进城来开仓放粮吧!可共产党一时半刻还打不进来!”说到这里他转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你刚才提到法律回避的问题,现在你都看到了,他们这是不顾百姓的生死啊!作为国防部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你还忍心回避吗?” “是没有什么值得回避的!”这个声音喊得好大,却是从会议室门外传来的! 所有的人都是一惊,一起望向门外,包括背对着门的那四个人。 最吃惊的还是方孟敖,他望见从门外走进来的竟是方孟韦! 第27章刀刀见血 方孟韦在会议室门外大声顶了曾可达一句,众目睽睽之下闯进了会议室,径直走到里边那排讯问席,靠着曾可达,在原来王贲泉的那个座位上坐下了。 不只是方孟敖,一双双目光都惊异地望着他。 曾可达倏地望向徐铁英:“徐局长,这是怎么回事?” “报告徐局长。”方孟韦不等徐铁英接言,站了起来,“昨晚五人小组命令我们警局去抓捕扬子公司的人,我带着警局的人到了火车站,人已经被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抓了。我们便配合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将扣押的那一千吨粮食押运到了经济稽查大队军营。现在东北的流亡学生和北平各大学的学生已经有很多人不知在哪里听到了消息,陆续聚集到了稽查大队军营,要求立刻给他们发放那一千吨配给粮。我们到底是立刻将那一千吨粮食发放给东北流亡学生和北平各大学的师生,还是将粮食拨发给第四兵团?接下来如果爆发新的学潮,我们警察局是不是还像‘七五’那样去抓捕学生?特来请五人小组指示!” 曾经坐过五人小组的那排位子空空落落的,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明明都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五人小组? 所有的人都明白,方孟韦这番铮铮有声的逼问是故意冲着曾可达来的。 曾可达的脸立刻阴沉了——方孟韦此举究竟是方步亭的意思,还是另有背景,他眼下还来不及做出判断,观察的目光首先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一脸的惊诧和担忧,望着方孟韦,目光中满是制止的神色。 曾可达从谢培东那里得不出判断,目光倏地转向崔中石。 崔中石也是一脸的意外,这意外还不像是有意装出来的。 曾可达最担心的猜疑冒了出来,昨晚扣粮抓人方孟韦一直跟方孟敖在一起,如果是方孟敖跟弟弟联手和自己过不去,建丰同志的任务自己便万难完成。他将目光慢慢望向了方孟敖。 其实对方孟韦的突然闯入,方孟敖也在意料之外,内心深处他最难解开的感情纠葛就是这个弟弟,今后自己种种不可预测的行动最不愿纠合在一起的也是这个弟弟。听了方孟韦刚才那番直逼曾可达的话,立刻明白这个弟弟是豁出来给父亲解难,也是给自己解围了。迎着曾可达审视的目光,方孟敖过人的机智立刻显示了出来,那就是还以审视。 曾可达知道这时必须尽量避免跟方孟韦直接发生冲突了,只得又望向了徐铁英:“徐局长,你的部下,你解释吧。” 徐铁英当然要做“解释”,但绝不是为了给曾可达解难:“方副局长,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五人小组了。昨晚的任务,你也无须报告了。至于那一千吨粮食如何处置,你问我,我现在也无法回答。我们警局现在的任务就是配合国防部调查组。再辛苦一下,你带着弟兄们去军营协助经济稽查大队守着那些粮食。” “局长,你是说五人小组已经解散了,现在叫我带着人和稽查大队的人去守那一千吨粮食?”方孟韦其实也憎恶徐铁英,但今天的目标主要是曾可达,激愤的目光从徐铁英身上移向了身边的曾可达,“那么多饥饿的学生围在军营外面,而且人数会越来越多,我们守着的是一千吨粮食吗?那是一千吨火药!五人小组既已解散,现在到底是谁做主?叫我们去守那一千吨火药到底要守多久?守不住了再爆发一次‘七五’那样的事件怎么办?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明确指示!” “问题不会那么严重吧?”徐铁英当然感觉到了方孟韦的情绪,决定将自己干净地择出来,“叫你们去守,也不只是拿着枪去守嘛。先跟那些学生说清楚,国防部这边的调查组正在开会商量,很快就会有答复的。曾督察,下面的人执行确实也很难,请你给方副局长也解释一下吧。” “我没有什么解释,该解释的是北平分行。”曾可达倏地将目光刺向了崔中石,“崔副主任都听到了吧?还有谢襄理。这一千吨粮食北平分行到底是拨款给扬子公司的军粮,还是借款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北平市民配给粮?希望你们立刻做出明确答复。我们也好立刻做出决定。” “曾督察这个问话我不明白,想明确请教!”方孟韦见这个时候曾可达还把火烧到北平分行,尤其是崔中石身上,决定要跟他正面交锋了,“刚才在门外我听见曾督察说,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都在挨饿,叫经济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也就是我的大哥来管。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偏偏叫一个空军飞行大队的队长带着一群飞行员来管?党国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别的部门管了吗?北平的经济闹成这个样子,是谁造成的,我不说曾督察心里也清楚。要追查,上面南京许多部门脱不了干系,下面北平许多部门也脱不了干系。为什么现在要把矛头对准北平分行?摆明了就是要对着我父亲!我父亲也就是隶属中央银行的一个区区北平分行的经理,他有这么大权力、有这么大胆量去让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你们要查他也就罢了,为什么国防部单单要指定我大哥来查?昨天学生们在华北剿总几乎又要闹出大事,你们亲口许诺马上就能给他们发放配给粮。民调会拿不出粮食,是我大哥带着人逼着民调会调来了一千吨粮,又发生了第四兵团争粮的事。五人小组又单单指定我去火车站配合我大哥扣粮抓人?昨晚我们兄弟傻傻地将一千吨粮食都扣下了,今早五人小组却解散了。现在那么多学生围在军营外眼巴巴地等着发粮,你们却叫我们去守着粮食不发。以开会为名,在这里揪着查北平分行,北平分行的账你们今天能够查清吗?曾督察这时候还叫北平分行做出解释,我现在就是要向你讨一个解释。你们打着调查经济的幌子,打着为北平民众争民生的幌子,把我们兄弟当枪使,一边看着北平那么多民众在挨饿,一边叫我们兄弟查我们的父亲。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没想到方孟韦竟会毫无顾忌刀刀见血说出这番话来。 ——震惊! ——担心! ——复杂的佩服和赏识! ——莫名的痛快和出气! 脸色铁青的是曾可达! “方孟韦!”曾可达尽管竭力忍耐,还是拍了桌子,厉声说道,“你到底懂不懂一点儿党国的纪律!十六岁便在三青团总部,十九岁到了中央党部,二十出头让你当了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你要明白,背景是你的关系,栽培你的还是党国!党国栽培你的时候没有教育你该怎样正确处理公事和私事之间的关系吗?!” “曾督察!”方孟韦也拍了桌子,比曾可达还响,“是不是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就翻履历?要翻大家就一起翻!抗战时你也就是赣南青年军旅部的一个副官,抗战胜利不到三年你就当上了国防部的少将!你是在抗战时期跟日军作战有功劳,还是抗战后跟共军作战有功劳,或者是在后方巩固经济为党国筹钱筹粮有功劳?党国是怎样栽培你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大家心里都有数!” 曾可达哪里还能忍耐,猛地站了起来:“来人!” 里面大声争吵的时候,门外的那个青年军军官以及两个青年军士兵早就紧张地做好了可能抓人的准备,这时立刻闯了进来,站在门口,单等曾可达下令,便去抓人。 桌底下,方孟敖用掌心将正在燃着的雪茄生生地捏灭了,目光犀望向门口那几个青年军。 谢培东倏地望向方孟韦,大声道:“孟韦!” “姑爹,不干你的事!”方孟韦毫不畏惧,继续对着曾可达,“今天来我就做好了上特种刑事法庭的准备。几天前我大哥不就是被你送上特种刑事法庭的吗?你刚才说我是靠着关系、靠着背景当上党国这个官的,在南京要置我大哥于死地的时候你们怎么就不回头看看他的履历?无数次跟日军空战,无数次飞越死亡驼峰,要说死他已经死过无数回了。你们审他的时候说过这些吗……”说到这里方孟韦眼眶里已有了几点泪星,喉头也有些哽咽,可很快便把将要涌出来的泪水咽了下去,激愤地接道,“现在,你逼我大哥追问北平分行,一口一声叫他无须顾忌司法回避。为什么几天前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审问我大哥的时候,却一口咬定我父亲派了人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违反司法回避的法例?曾督察,你一个无尺寸战功的少将如此折腾我大哥这样立有赫赫战功的民族功臣,心里是不是觉得十分痛快?!” 曾可达的脸已经由青转白,牙根紧咬。 那个青年军军官唰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望着曾可达;他背后两个端着卡宾枪的青年军士兵也直望着曾可达。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沉寂。 方孟韦这时已经取下了头上的警帽,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往警帽里一放,从桌上推到徐铁英面前。接着,将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那双像天空般空阔的眼睛这时也在深深地望着弟弟。 方孟韦:“大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昨晚我梦见妈了。她说,叫你不要再记恨爹,不要再替他们干了,赶快成个家……”说完向门口那几个青年军走去。 方孟韦走向门口的身影! 方孟敖慢慢站起的身影!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最为忧急地在急剧思索如何应变的是谢培东,他的手在桌下同时按住了崔中石。 最为窘恼也在急剧思索如何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是曾可达。 方孟韦已经走到了门边,对那个青年军军官:“是去南京还是去哪里,走吧。” 那个青年军军官僵住了,紧紧地望着曾可达,等待命令。 曾可达原本有意要将局面弄得复杂,以便火中取栗。却没有想到在自己将局面弄得复杂无比后,突然被一个和方孟敖兄弟情深的方孟韦半路杀出,将自己逼得勃然大怒情绪失控。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不是方孟韦,而是方孟敖。说到底是要面对建丰同志精心布置的韬略。 如何化解困局,曾可达在煎熬地受着无数双目光的炙烤。 崔中石、谢培东的目光在望着他。 马汉山和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还有那个钱处长在望着他。 最关键的那个人——方孟敖这时却偏不看他! 还有一个最应该看着他竟也不看他的人就是徐铁英。但见他依然两臂交叉伏在会议桌上,两眼望着桌面,做严肃状,做思考状。 “孤臣孽子!”建丰同志带着浙江口音的声音突然在曾可达耳边响起,接着这个浙江口音的另外一番话在他耳边回响,“‘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这一片苦心,一定会多降几个你这样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样的人才……” 曾可达眼中倏地闪过一道突然萌发的光亮,接着似望非望地对那青年军军官说道:“拿电话来!” “将军,您说什么……”那个青年军军官迷惘地望着他这种走神的神态问道。 “拿电话来!”曾可达这才把目光直望向他,大声说道。 “是!”那青年军军官这才明确领会了这声命令,大声答着,向墙边的电话走去,带着线捧起了那部专用电话走到曾可达面前,摆在了桌面上。 所有的人都认定他这是要给南京打电话,给建丰打电话了! 除了方孟敖和方孟韦,就连一直低着头的徐铁英都把目光望向了曾可达摇把柄的手。 电话摇通了,曾可达把话筒拿了起来。 会议室一片寂静,话筒里女接线员的声音都能清晰听到:“这里是五人小组专线,请问长官要接哪里?” 曾可达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给我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行长家,告诉对方,我是国防部曾可达,请方步亭行长亲自听电话。” 曾可达的电话竟是打给方步亭的! 这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方孟敖和方孟韦也不禁望向了他。 方宅洋楼一层客厅。 程小云做的早点依然摆在那里,方步亭仍一动不动坐在餐桌前,一口未吃。 程小云深知方步亭的性格,这时也不劝他吃东西,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陪着他。 方步亭望着大门外的眼慢慢转了过来,望向程小云:“还记不记得当年在重庆,一天清早,你藏着一张刚出的报纸,却拿着一本《世说新语》,给我读谢安的那则故事?” 程小云低声答道:“记得。” 方步亭:“最难忘的是你居然能用白话将那段故事说得有声有色。小云,再给我说一遍吧。”说着他闭上了眼,在那里等着。 往事如昨,又恍若隔世。程小云哪儿还能找到当时的那种心境,可望着眼前忧心如潮的方步亭,她只好竭力调整好心态,说了起来:“公元383年,前秦苻坚率百万之众欲灭东晋,谢安派自己的弟弟和子侄领八万之众迎战于淝水之上。生死存亡都在这一战了……” 突然,方步亭身后木几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 程小云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慢慢回转身,望着电话,却没有伸手接的意思。 程小云:“可能是姑爹打来的,接吧。” 方步亭伸过手拿起了话筒,接下来却按了一下话机,接着竟将话筒搁在了一边,回转身对程小云:“接着说。” 曾可达在会议室里捧着话筒,里面传来的仍然是接线员的声音:“曾长官吗,对不起,方行长家的电话占线……” 曾可达:“继续给我接!” 程小云目光移开了话筒搁在一边的电话,望向闭目等在那里的方步亭:“步亭……” 方步亭还是闭目坐在那里:“接着说吧。” 程小云难过地轻摇了摇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方步亭:“生死存亡都在这一战了。” 程小云只好接着说了起来:“……谢安却和客人在家里下棋,其实是在等待前方的战报。终于战报来了,谢安看了一眼却放在了一边,不露声色,继续下棋。直到那局棋下完,客人忍不住了,问他前方胜败如何。谢安这才答道……” 方步亭突然将手一举,止住了程小云,睁开了眼,大声接道:“谢安说,‘小儿辈大破贼!’”大声说了这一句他站了起来,深情地望着程小云:“接着你就将报纸摊开在我面前,指着告诉我,孟敖在与日军的空战中一个人击落了三架敌机!” 说到这里一阵沉默。 接着,方步亭脸上露出了苦笑:“……那个时候孟敖已经不认我这个父亲了。你懂事,用这个故事来安慰我。其实我哪是什么谢安哪,我也做不了谢安。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为有这个儿子感到高兴……现在我这个儿子又要来破贼了!小云,你说我是贼吗?”说着他将手伸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赶紧接住他的手一握,立刻失声说道:“好烫!”连忙用另一只手探向方步亭的额头,“步亭,你在发烧!司机……” “不要叫!”方步亭止住了她,“把电话……放好。” 程小云:“步亭!” 方步亭:“刚才是个要紧的电话……快把话筒放好吧。”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是方行长吗?”曾可达终于跟方步亭通上话了,握着话筒,谁都能听出他是在用一种晚辈对长辈的语调,“方行长您好!我是国防部曾可达呀……不是什么上司……您言重了,我和方大队长是同志。” 曾可达的目光完全聚焦在话筒上,仿佛他的身边这时任何人都不存在。 原来那些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的目光,这时就有了些许看他或看别人或目光互看的空间。 更多目光这时都是看向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却是望向了门外的天空。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方步亭固执地自己拿着话筒,程小云只能在他椅子背后一手托着他拿话筒的手臂,一手扶着他另一条手臂的腋下,帮着他将身子坐直。 方步亭对着话筒:“曾督察客气了……我们在顾大使宅邸已经见过了……其实应该我来拜望你,碍于避嫌哪……” “这完全是我的过失。”曾可达的目光仍然只聚焦在话筒上,“来之前建丰同志再三说了,叫我一定登府拜望方行长……一定要来的,您就权当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吧。特别要感谢的是方行长今天还特地叫谢襄理陪着崔副主任来配合我们的工作……是呀,崔副主任一个人管那么多账目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理清楚的,财政部中央银行懂经济的人又都走了,我和方大队长又都不懂经济。打这个电话就是向您求援的,建议让谢襄理帮助崔副主任先将账目理出个头绪……谢谢方行长理解。……快七点了,一千吨粮食今天还得发到那么多学生手里呢……下午或者晚上我来看您……等您的通知。” 电话打完了,程小云搀着方步亭站起时,发现他面颊潮红,额间冒着汗珠,两眼却仍然闪着光:“还是不认我的这个儿子厉害……可是,他不知道,那些藏在他背后的人更厉害呀……” 程小云:“都不要想了,赶紧看医生吧。” 顾维钧宅邸大门外。 “立正!”大门口卫兵队长一声口令。 几个卫兵立刻执枪立正。 方孟敖大步出来了。 方孟韦半步的距离跟着出来了。 马汉山、郭晋阳和邵元刚跟在身后也出来了。 方孟敖大步向停在街边的那辆中吉普走去。 方孟韦犹豫地望了一眼停在另外一边的自己那辆警局吉普。 郭晋阳和邵元刚已经既不像护卫也不像押送地紧簇着马汉山向方孟敖走了过去。 方孟韦不再犹豫,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快步走向了大哥。 方孟敖只瞟了弟弟一眼,立刻转对马汉山:“马局长,从昨天晚上你把我们调来,到现在争到了这一千吨粮食,我们还是够意思听指挥吧?” “哪里。岂敢!”马汉山其实已经很难笑出来了,难为他还要笑着,“原来鄙人还只是耳闻,现在鄙人算是真正看到了方大队长的英雄胆略!长坂坡赵子龙不过如此……” “又扯了!”方孟敖立刻打断了他,“你就准备这样让我们去发那一千吨粮食?” 马汉山做严肃思考状。 方孟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七点,八点钟把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人聚集到军营,按照名册,一个人一个人地登记,把粮食发了。” “方大队长!”马汉山急了,“一个小时,把人叫拢来赶到军营都来不及,还要找名册……兄弟我打死了也做不到。” “那就多给你半小时。”方孟敖目光犀利地望着他,“八点半没有拿着名册来发粮,我就把粮食都运到你民调会去,那时候来找你要粮的恐怕就不止一万两万学生了。” 马汉山脸上的油汗立刻冒了出来,一跺脚:“我立刻去办!方大队长,要是八点半万一赶不到,九点前我一准赶到。行不行?” 方孟敖不再看他:“郭晋阳、邵元刚!” 郭晋阳和邵元刚:“在!” 方孟敖:“开着门卫那辆三轮,你们陪着马局长去。” 郭晋阳和邵元刚:“是!马局长,请吧。” 马汉山哪还敢耽误,立刻在郭晋阳和邵元刚的紧跟下向门口那辆军用三轮奔去。 方孟敖望着那辆三轮发动,载着三个人驰去,这才望向方孟韦。 方孟韦深望着大哥:“大哥,领粮的人很多,局面会很难控制,我帮你去发粮吧。” 方孟敖望着弟弟:“你去就能控制吗?刚才那番演说我看你对时局还是挺有见识嘛。你这个弟弟比我这个哥哥强,能包打天下。” 方孟韦:“大哥……” 方孟敖:“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告诉你。我经常梦见妈,妈总是对我说,她理解我,干什么都理解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叫你脱下这身警服,不要再干了。”说到这里打开了车门。 “大哥!”方孟韦拉住了车门,“你没有看见过饥饿的学生们闹学潮的状况,让我去帮你吧!” 方孟敖:“就这点要让你明白。那一千吨粮食就是粮食,是救人活命的,不是你说的什么火药。那些挨饿的人都是等着被救活命的人,更不是什么火药。在我心里他们都是同胞,没有什么火药,也不会有什么学潮!回去吧,不要忘了更担心你的人是谁。”说到这里他飞快地上了车,关了车门。 方孟韦怔在那里,但见那辆吉普猛地发动了,飞快地加速驰去。 奥斯汀小轿车内,司机在前,谢培东和崔中石沉默地坐在后排。 前边不远就是分岔路口了。 谢培东对司机说道:“先不回去。东中胡同,送崔副主任。” “是。”司机答着,方向盘一打,往右边的那条路开去。 方步亭那辆奥斯汀小轿车竟挤进了小胡同,停在崔中石家院门外。 司机恭敬地站在靠院门一侧的车边,双手拉着后座车门,笑等崔中石的两个孩子上车。 伯禽和平阳哪里见过这么高级的轿车,更没想到自己今天能坐到里面去,童心大悦,伯禽拉着妹妹急着便想上车。 “真不好意思啦!”叶碧玉拽了一下儿子,满脸感激荣光,望着站在院门口的谢培东,“谢襄理亲自给我们中石额外加了粮,我们哪里还好坐方行长的车啦……” 谢培东笑答道:“崔副主任一直给行里干事,我们平时已经关心太少。这二十斤面粉按职务也应该配给给你们,不用客气。”说着转对司机,“到了粮站你拿着票去领粮。钱已经给你,然后去稻香村给孩子们买些糕点,再回来接我。” 司机:“是。” “中石呀。”叶碧玉望向了站在谢培东身边的崔中石,“厨房柜子第二层那个瓷罐里是今年真正的杭州龙井,记得是靠左边的那个小瓷罐,给谢襄理沏那个茶啊。” “知道了,上车吧。”崔中石答道。 伯禽再也按捺不住兴奋,挣脱了妈妈的手,拉着妹妹已经钻进了小车的后门。 叶碧玉竭力想更矜持些,慢慢走向小车的后门。 司机立刻说道:“夫人请坐前面吧。”轻轻地关了后门,立刻打开了轿车前门,一手还恭敬地挡在车门顶部,站在那里候着叶碧玉上车。 叶碧玉何时受过这等尊荣,进车门时不禁向崔中石投过去一丝难得的温柔。 ——丈夫站在门口的身影比平时高大了许多! 第28章北平市长 崔中石家北屋。 “孟韦来找过你的事为什么不及时向组织汇报?”谢培东深望着崔中石。 “这个时候我不能跟您有任何联系。”崔中石答道。 “你是一个人吗?”谢培东语气严厉了,“我们任何一级组织都是党的组织,任何一个党员都必须向组织及时汇报情况,尤其是这样的突发情况。孟韦毕竟是国民党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他跟你说的那些话何等重要!你如果及时汇报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就可以避免。你知道今天孟韦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吗?” 崔中石沉默了。 谢培东眼中露出了关爱的神情,轻叹了口气,放缓了声调:“去给我沏杯龙井吧。” 崔中石这才想起了妻子的嘱咐,拿起了桌上的杯子,站了起来。 谢培东:“任何一个细节的疏忽,都将给组织还有你个人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啊。” 崔中石迎向了谢培东的目光。 他眼中的谢培东,是上级,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同时也是自己在党内地下战线的前辈和老师! 顾维钧宅邸后门。 “徐局长接到了南京放人的指示,我接到的是国防部叫你们立刻交代第四兵团军粮的命令。”曾可达冷冷地望着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鸳鸯铐的那个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接着转望向徐铁英,“徐局长,放不放人你看着办,第四兵团的军粮三天内能不能运到你也看着办。党国的船翻了,你也可以在岸上看着。” “误会了吧……”徐铁英当然知道他最后这两句话是冲着什么来的。 曾可达已经猛地转过了身向院子里那条石径走了过去。 徐铁英冷着脸沉默了少顷,先望向那个窝囊了一夜的钱处长:“钱处长请先回吧。” 那钱处长:“徐局长,你们就这样让我空着两只手回去见兵团长官?” 徐铁英:“那就将孔副主任交给你,你带着去见你们的兵团长官。” 那孔副主任终于找着发火的对象了:“钱佑生!昨晚为了你们,老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你个混账王八蛋不替我们说一句话,现在还要跟我过不去!你不是要粮吗?一千吨粮就在那个姓方的军营里,你们第四兵团有种到那里要去呀!什么狗屁第四兵团的长官,连你在内不拿克扣,一年的粮都有了!干脆老子也不回天津了,有种你跟着我去南京好了!” 那个钱处长一张脸涨得通红,再不敢逗留,扭转身走出了后门。 崔中石家北屋。 “掩护孟敖、掩护我,都不是你的责任了,你也做不到。”谢培东放下手中的茶杯,“三天时间,把你经手的那些账册整理好,移交给我,随时准备撤离。” “撤离?”崔中石一怔,“去哪里?” 谢培东:“解放区。” 崔中石惊愕了片刻:“我经手的那些账册牵涉到国民党许多部门,十分复杂,移交给任何人都说不清楚。谢老,在这个关键时候,您不能接手这些账册。” 谢培东盯着他:“担心我对付不了国民党那些人,还是担心那些账册经不起组织审查?” “谢老!”一向沉稳甚至显得文弱的崔中石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作为受您单线领导的下级,请您把我的话记下来,向组织汇报。” “什么话?”谢培东望了他好一阵子,“你说吧。” 崔中石:“为国民党中央银行走账,把那些本应该属于人民的钱一笔一笔地转到国民党贪腐官员口袋里去的那个人,是国民党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崔中石,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崔中石。这样的事情,崔中石不做,国民党也会派别人去做。虽然我每一次做这些事都会有负罪感,那也是作为一名无产阶级对人民的负罪感,而不是担心作为一名党员受到组织的审查,审查也是应该的。” 谢培东心里震荡却表面平静:“不需向上级汇报,我现在就代表上级回答你。这几年来你跟国民党各个阶层交往的那些事,都是工作需要,都经得起组织审查,历史检验。你刚才的话,还有你这几年的工作,将来我都会书面写进你的档案。记住,到了解放区,无论到哪个新的部门,都不要向新的上级做这样的解释。还有什么要求?” “有。”崔中石又坐下了,“三天之内我无法整理好账册,无法撤离。请组织重新考虑让我撤离的决定。” “组织不可能重新做出决定了。”谢培东站起来,“立刻整理账册,等我的通知,随时准备撤离。”再不商量,向门口走去。 “谢老!”崔中石站了起来,喊住了他,“最后一个要求,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请组织尊重我的权利。” 谢培东站在门边:“简明扼要。” “是。”崔中石走了过去,“撤离前,让我见见孟敖。” “跟他说什么?”谢培东回头望向了他。 崔中石强笑了一下:“当然是有利于保护他的话,怎么说要看他的反应。请组织相信我。” 谢培东:“这个时候你不能去找他。” 崔中石:“他会来找我。” 谢培东想了想:“三天之内,他不来找你,你就撤离。” “好。”崔中石跟着谢培东走出了房门。 院内大槐树下,车还没回来,谢培东站在树下,四处望了望这个崔中石住了两年的院子,目光收了回来,打量着崔中石,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你就要‘解放’了,高兴一点儿嘛。中石,想没想过自己穿上军装是个什么样子?” 崔中石只好回以一笑,没有接言。 谢培东:“我们立个约定吧。北平解放时,我和孟敖都穿上军装,我们三个人在德胜门照个相!” 崔中石:“好。” 院门外胡同里终于隐隐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他们回来了。”崔中石走向院门,开门。 “爸爸!” “爸爸!” 两个孩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中石呀!”叶碧玉手里提着好大一包糕点,也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待看到谢培东站在树下,又立刻嚷道,“侬要死了,怎么让谢襄理站在院子里!” 司机肩上扛着一袋面粉跟进来了,崔中石没有搭理叶碧玉,接下了面粉。 谢培东已经笑着走了过来:“听到汽车声我们才出来的。碧玉啊,我要说你几句了。” 叶碧玉怔了一下:“谢襄理说什么都是应该的啦。” 谢培东依然笑着:“女人不好这样子跟男人说话的,会让孩子看不起爸爸。” 叶碧玉尴尬地笑道:“晓得啦。” 谢培东对司机:“我们走吧。” 跨过院门,谢培东没有回头看身后的崔中石,只说道:“不要送了。” 大夫走了。 程小云坐在卧室床侧目不转睛地望着输液瓶里的药水每分钟的滴数。 沿着输液管是大床上静静放着的手背,沿着手臂是倚靠在三个枕头上的方步亭,他在微笑着。 “每次都这样,人家哭,你就笑。”床的那边是蹲着的谢木兰,松开了刚才还紧紧握着舅舅的手,破涕嗔道。 谢木兰身后的方孟韦反而只是静静地站着,他望着父亲的脸,父亲却不看他。 方步亭还是笑望着蹲在床边的谢木兰:“知道大爸现在为什么笑吗?” 谢木兰又握住了舅舅的手,更娇嗔地说:“你明明知道,还问人家。” “是呀。”方步亭敛了笑容更显慈容,“在我这个家,最知心知肺的还是我们爷女两个啊。”说到这里方步亭的目光瞟了一眼站着的方孟韦。 谢木兰把舅舅的手握得更紧了:“大爸,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木兰:“有你小妈在,大爸不用你管。所有的同学都去了,大爸不会像你爸那样拦着你。去吧,到你大哥军营去,帮着把粮食发给那些东北学生。” 谢木兰都不忍看舅舅如此慈爱贴心的目光了,望向程小云:“小妈,大爸真的不要紧吧?” 程小云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大夫说了,就是热感,吃了药又输了液,不要紧的。” “那我真去了?”谢木兰又望向舅舅。 方步亭点了下头,谢木兰仍然握着舅舅的手站起来。 方步亭瞟了一眼默默站着的方孟韦:“叫他开车送你去。”深望着谢木兰,“见到孝钰,叫她多帮帮你大哥。明白大爸的意思吧?” “我明白!”谢木兰绽出了容光,“大爸、小妈,我去了。小哥,走吧!”又弯下腰捧起舅舅的手背亲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一直沉默着的方孟韦:“爹……” 方步亭仍然不看他:“记住,他们号称要做‘孤臣孽子’,你做不了。从来也没有什么孤臣孽子能够救国救家。送了木兰找个没人的地方想好了再来见我。” 方孟韦低着头走了出去。 忧郁重又浮上了方步亭的眼中:“培东怎么还没回?” 程小云站起来,扶着方步亭躺下,又把枕头给他垫好:“姑爹办事你就放心吧。” 北平西北郊外。 “小哥,我是去大哥的军营,你走错了!”坐在吉普车副座的谢木兰望着远处圆明园的废墟,大声嚷道。 方孟韦开着车:“小哥有话跟你说,说完了再送你去军营。” “那就晚了!”谢木兰有些急了。 方孟韦轻轻地一踩刹车,让吉普慢慢停下。 方孟韦望向谢木兰:“那就现在跟你说几句吧,一分钟。” 谢木兰这才发现今天小表哥眼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凄凉和孤独,甚至有些像绝望,立刻慌了:“哥,你今天怎么了?什么一分钟?” 方孟韦也察觉到自己的神态吓着了小表妹,立刻掩饰地笑了:“没有什么。我现在就送你去大哥军营。”说着一挂倒挡,开始倒车。 “小哥!”谢木兰抓住了方孟韦倒车挡的手,“粮食还得发一天呢。我跟你去。” 圆明园废址。 尽管到处都有可以坐的汉白玉石阶石条,方孟韦还是把谢木兰领到了一处更隐蔽的荒坡草地;尽管坡地上长满了厚厚的绿草,方孟韦还是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了一大把软叶树枝,垫好了才对谢木兰说:“坐下吧。” 谢木兰乖乖地坐下了,却留下了一个座位的软叶树枝,等着小表哥坐。 方孟韦没有在那里坐下:“小哥今天的话要在你背后说,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你认可就点头,不认可就摇一下头。” 谢木兰有些害怕了,抬头望着站在那里和天融在一起的小表哥。 方孟韦:“你是不是和你们那些同学一样,恨你小哥,也怕你小哥?” 还面对着面,谢木兰已经按着小哥刚才的要求,使劲摇了摇头。 方孟韦露出一丝欣慰的苦笑,慢慢走到了谢木兰身后,离她约一米,在草地上坐下了。 谢木兰立刻转过了头:“小哥,你为什么不能跟我当面说?我们当面说吧。” 方孟韦:“先听小哥说,你觉得可以当面跟我说了再转过身来吧。” 谢木兰心里更忐忑了,只好转正了身子,两眼望着空阔的前方:“小哥,你慢点说……” 方孟韦:“你们学校的人,所有学联的学生都恨国民党吗?” 谢木兰点了点头,又停住了:“也不全是。” 方孟韦眼中闪过一道光:“什么叫也不全是?” 谢木兰:“恨国民党,但不是恨国民党里所有的人。” 方孟韦:“比方说哪些人?” “大哥!”谢木兰的语调兴奋了,“大哥就是国民党空军的王牌飞行员,可同学们都佩服他,有些还崇拜他。” 方孟韦:“还有哪些人?” 谢木兰在想着,终于又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何思源先生!他原来就是国民党北平市的市长,可他心里装着人民。同学们和老师们都特尊敬他。” 方孟韦沉思了少顷:“最恨的是哪些人?比方说中统、军统还有警察局。” 谢木兰:“特恨。” “包括你小哥吗?”方孟韦紧接着问道。 谢木兰怔住了,有些明白小哥今天为什么要把她拉到这里,这样问她了,紧接着摇了摇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摇这个头是代表自己还是代表小哥所问的所有学联的同学。 方孟韦:“你小哥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还兼着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副处长,他们能不恨我?” “真的!”谢木兰转过了头,“‘七五’那天,你没有叫警察开枪,还暗地里放开了一条路让好些学生跑了。小哥,后来好多同学对我说,你是个有良知的人。” 方孟韦的头却转过去了,显然是不愿意让小表妹看见自己现在的脸——他的眼有些湿了。 谢木兰立刻转回了头,背朝着小哥:“小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会知道你是好人。共产党也不都把国民党的人当坏人看……小哥,你今天叫我来就是问这些吗?” 方孟韦的神情立刻峻肃了:“你认识共产党?” 谢木兰的神情也立刻变了:“小哥,你是找我来查共产党?” 方孟韦马上明白了自己的神情语态,立刻解释道:“查共产党不是你小哥的事,叫我查我也不会查。再说谁真是共产党你也不可能知道。” 谢木兰也跟着放缓了语调:“那你又问?” 方孟韦竭力放平语调:“小哥必须要问一个人,你就凭感觉告诉小哥,这个人可不可能是共产党,因为这关系着大哥。” 谢木兰有些理解小哥的问话了,也有些猜着小哥要问谁了:“你问吧,我可不一定能回答你。” 方孟韦竭力用亲和的语气,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何孝钰。” 谢木兰证实了心里的猜想,立刻摇了摇头:“不是。” 方孟韦:“和你一样,进步学生?” 谢木兰刚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比我要进步些。” “木兰!”方孟韦在背后一声呼唤。 谢木兰立刻转过了头,却见小哥已经站起,走了过来,走到了她的身前。 谢木兰望着小哥在她的面前蹲下。 方孟韦:“小哥想要她做我的嫂子,你愿不愿意她做你的大嫂?” 谢木兰使劲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露出了犹豫。 方孟韦:“有什么难处,告诉小哥。” 谢木兰:“我们学联的人再喜欢大哥,这时候也不会嫁给他。他毕竟是国民党的上校大队长。” 方孟韦:“让大哥辞去这个大队长呢?退了役,去美国。孝钰也能跟着到美国去留学。何伯伯也应该会答应。只要何伯伯愿意,他能找司徒雷登大使很快办好这件事。” 听到这里谢木兰眼中反而露出了忧虑,望着小哥:“要是何伯伯不愿意呢?” 方孟韦:“为什么?” 谢木兰犹豫了,躲开了小哥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一边想着,突然说道:“小哥,你还是到后面去吧。” 方孟韦内心深处埋着的那层预感浮出来了,慢慢站起,慢慢走到谢木兰身后,没再坐下:“你说吧。” 谢木兰:“一个人。” 方孟韦:“谁?” 谢木兰:“梁教授。何伯伯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孝钰最亲近的人。” “也是你们许多女同学都喜欢崇拜的进步教授?”方孟韦问这句话时已经毫不掩饰心中的反感了。 “小哥!”谢木兰没有回头,语气已带嗔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没有什么意思。你小哥现在不是在代表国民党说话,你和孝钰都可以喜欢这个人、崇拜这个人,但是他都不适合你们。” 谢木兰倏地站起来:“小哥,现在可以送我去军营了吧?” “我送你。”方孟韦立刻走过谢木兰的身边,走下斜坡。 谢木兰突然发现这个一起长大的小哥,背影是如此的孤独,朦胧感觉到了他还有一层埋得最深的心思,可自己却不敢往更深里想了,前所未有的一阵慌乱蓦地涌向心头,踩在软软的草地上,跟过去时只是想哭。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这里,两只少女的眼也在深深地望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 梁经纶所站的窗口恰恰能远远地望见方孟敖青年航空服务队的军营,远远地望见军营大门外无数个黑点汇聚的人群。 ——那里正在发粮领粮,却如此井然安静。这是1947年以来如此大规模人群会集在一起所没有的景象! “能听见声音吗?”梁经纶依然面朝窗外轻声问道。 坐在书桌边深望着他背影的何孝钰回过神来认真听了听,答道:“好安静啊。” 梁经纶还是望着窗外:“有没有想起一句诗?” 何孝钰:“不是在课堂里,我不想。” “于无声处听惊雷!”梁经纶念出了鲁迅这句诗,接着转过了身,“你过来看看,能不能看出那些人点里谁是方孟敖。” “我已经看到了。”何孝钰很认真地答道。 梁经纶反而一愣,转头望了望窗,又望了望何孝钰坐处的视角:“你那里能看到?” 何孝钰目光望向窗外:“当然能。他早就在我心里了,还要用眼睛看吗?” 梁经纶转而一怔,徐步走了过来,走到何孝钰身边的长条凳旁,望着她包裹着学生夏装短衣裙身躯旁的空凳。 梁经纶想象自己翩然撩起了薄布长衫,挨着何孝钰短衣裙的学生夏装坐在了一起! 而现实中的梁经纶却走到何孝钰的书桌旁,撩起了长衫下摆在另一条长凳上坐下了,恰好挡住了何孝钰目光能望见的窗口,望着她:“今后这样的大集会你都不能去了,不是我今天有意不让你去。” 何孝钰其实一直在感受着梁经纶长衫飘拂的风,从他站在自己身后,从他走过自己身旁,从他在自己对面坐下,他的风都在轻轻地翻着自己心里的书。 窗口都被他挡住了,她只好望着他的胸前:“不是说今晚要组织同学请方孟敖的飞行大队来参加联欢吗?我去请他,然后我也不参加?” 梁经纶:“你当然要参加。” 何孝钰:“你刚才不是说所有的集会我都不能去了?” “是我词不达意。”梁经纶苦涩地一笑,“我指的是请愿抗议游行一类的集会,也包括像今天这样给那么多东北同学发粮的集会。” “然后就装出愿意嫁给他,去他的家,去他的军营,或者约他出来,花前月下?”何孝钰望向了梁经纶的眼。 梁经纶:“孝钰……” “我知道,这是为了新中国!”何孝钰抢着说了这句话。 梁经纶只好沉默了。 何孝钰望着他身上那种自己一直喜欢的忧郁,想着自己对他还隐瞒着的身份,心一下子有些疼了。她太想告诉他,自己和他是在两个不同的组织里却有着一个共同理想的同志,却偏偏不能说:“给我说说我们期待的新中国吧。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新中国?” 梁经纶的那颗心好像在急速地往下坠落,偏偏又是在深不见底的山谷里坠落。他猛地昂起了头,站了起来,挽住那颗下坠的心,竭力使自己用兴奋的情绪念出了下面一段话:“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何孝钰也激动地站了起来! 第29章学生代表 燕京大学未名湖畔树林中。 “我不知道什么今晚开联欢会的事,老刘同志!”隔着高度近视眼镜,似乎也能看见那两只眼中的惊愕,坐在石凳上的严春明失态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便欲站起来。 “拿起你的书,严教授。”那老刘依然在严春明身前扫着落叶,“你现在是在跟一个校工闲谈。” 严春明怔了一下,西斜的太阳从树林的缝隙透射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并无任何人声。他知道党的地下组织严格的纪律,可是也不至于这般草木皆兵,因此一丝不满浮上心头,去拿书时便显出些不以为然。 那老刘又扫了一撮落叶,直起了腰,笑望向严春明:“严教授,那么多教授都在忙着向国民政府提抗议了,您好闲心,这个时候还来研究学问。” 太阳光从树林缝隙照在了老刘的身上,老刘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憨厚卑和。可在严春明眼中,他的身影被一片金光笼罩着,那脸上透射出来的也不是笑容,而是党的钢铁纪律! “手里拿着书,咱们继续闲聊。”老刘笑着又去扫落叶。 严春明不得不恢复常态,一条腿架了起来,一只手拿着书轻轻搁在腿上,脸露一丝笑容,装出一个教授对一个校工闲聊的神态,对扫着落叶的老刘:“到现在为止,我确实还不知道学生会今晚邀请方孟敖大队来校举行联欢会的事。是不是学生会的同学自发的行动?” “党的学运部失去了对学生会的领导吗?”老刘还是笑着在扫落叶,“还是你已经放弃了对燕大学运部的领导?” 严春明很难再继续那种闲聊的神态了,只好拿起了书,一边看着,一边答道:“我立刻就去调查,是学运部哪些同志擅自组织的这次行动。” 老刘蹲了下去,放下了扫帚,用手从草丛中拾着一片一片的落叶:“不用调查了,是梁经纶同志。” 斑斑驳驳的日光在严春明的眼前冒出的是一片金星!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何孝钰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前,西边的太阳正平对着窗口从她身躯的四周射进书楼,她的背影俨然一幅婀娜的剪影。 梁经纶的薄布长衫又掀起来,慢慢飘至她的身后,停下后仍在微微拂动。他高出的半头越过何孝钰的头顶望去,日光刺目,远方的军营只是白晃晃的一片。 梁经纶知道何孝钰并非在寻找其实看不见的方孟敖,胸臆间一口长气轻抒了出来,还是吹拂起了何孝钰的丝丝秀发。 风动幡动?吹拂的都是何孝钰的心动。她一只手慢慢伸了上来,却并非梳抚自己的头发,只是伸在那里。 梁经纶在不应该怔住的时候怔住了! 多少个月起月落他都在等待这一刻,今天却在满目日光下来临了——幸福还是痛苦,痛苦伴随着激动,他终于将自己的脸慢慢俯向了何孝钰纤纤的手指。 何孝钰的指尖触摸到了他的脸。 终于,那只温柔的手贴上了梁经纶整个脸颊,紧紧地贴着。 她的手,他的脸,在这一瞬间都停住了——紧贴的手和被贴的脸,也许都希望这一刻定格为静止的永恒。 至少在何孝钰,她只希望被自己紧贴的脸一动不动,就这样若即若离地挨在他的发边,已经足够了。 可是没有永恒! 梁经纶的两手从何孝钰的身后伸了过去,轻轻地也是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她的掌心中肩头上。 何孝钰紧张地闭上了眼,闭上了眼还是满目日光。 突然,她感觉到了自己的颈上肩上有点点滴滴的湿润——不是汗水,而是泪水! 她受惊地睁开了眼。 她飞快地转过了身。 她看见了面前这个博学坚强的男人眼眶中的湿润!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再犹豫,终于在他身前轻轻地抱住了他,将自己的脸贴上了他的前胸,将自己的泪水点点滴滴还给他的衣襟。 燕京大学未名湖畔树林中。 那老刘脸带笑容,已经在严春明坐着的石凳后扫落叶了。 严春明也还是强带着笑容,手握着书卷在听他讲话。 老刘:“彭真同志在‘七六指示’中已经明确提出,基本群众中的少数积极分子,要精干、隐蔽。只能在一定的组织形式内,做一定的活动,即做情况允许下的活动。梁经纶同志这一次把那么多学生中的重要积极分子公开组织起来,在形势十分复杂严峻的情况下,邀请方孟敖大队召开联欢会,这是明显地违背党的‘七六指示’精神的行为!” “我立刻去了解,他都组织了哪些学生中的积极分子。”严春明显然还是带有一些替自己开脱的动因回答组织的严责。 “那就干脆等到联欢会开完了再了解吧!”老刘脸上还是笑着,低沉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开完了联欢会,国民党就会大发慈悲,将他们用于发动内战的钱,将他们贪腐集团存在美国银行的外汇都拿出来,‘救最苦的同胞’,是吗?如果不是,那就会酿成一次新的‘七五事件’,把广大的学生尤其是重要的学生积极分子往他们枪口下推。这么明确的形势,梁经纶同志看不清,你们学运部党的支部难道也看不清吗?” 听到这里严春明完全坐不住了,立刻站了起来! “当心滑倒,严教授。”老刘还是那个神态,“立刻找到梁教授,及时阻止这次行动。” 说完这句,老刘提着撮箕,拿着扫帚,慢慢向树林的另一方走去。 严春明尽力定了定神,这才使步伐迈得快些又稳些,向图书馆方向走去。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梁经纶竭力想从何孝钰泪水洗礼后的眼眸中看到应该焕发的容光。 何孝钰却又轻轻闭上了眼。 他隐约感觉到了她在自己胸前的那种不应该有的“还君明珠”的状态! ——但愿是少女正常的羞涩。 他将她又轻轻地扳转了过去,在背后轻轻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方孟敖敢于率部不炸开封,又敢于从国民党第四兵团手里为民众争来粮食,就敢于来参加我们的联欢会。通过这次联欢会,就是为了告诉全北平的民众,国民党政府不是没有粮食,而是有粮食都用到了打内战,还有被他们贪墨了。因此这次行动的意义十分重大。学联已经有好些同学去了,谢木兰肯定也在军营,你去了以后和他们一起邀请,一定能把方孟敖和他的大队请来。” 何孝钰:“方孟敖参加了我们的联欢会,国民党那边会怎样看他?真造成了这样的影响,他们会不会撤掉方孟敖大队?不是说争取他们这支力量很重要吗?” 梁经纶:“国民党内部也分成两派。正是新崛起的这一派在重用方孟敖,这一派的政治背景来头很大,政治目的也更加反动,就是力图挽救势将垮台的国民党政府,因此他们也在拼命争民心,当然其本质是在欺骗民意。方孟敖来参加联欢会表面上也符合他们的企图,因此不会对方孟敖大队造成被撤掉被解散的后果……估计还有一个小时粮食就发完了,你那个时候到军营……” 梁经纶停住了,侧耳听着。 隐隐约约楼下响了两声的电话铃声停了。 少顷,索菲亚女士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梁,你的电话。” 何孝钰转过了头,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还是轻轻搂着她,只是提高了声调:“谢谢!知道是谁打来的吗?” 楼下索菲亚的声音大了些:“学校图书馆。” 梁经纶心里一惊,脸上露出的却是希望理解的严肃:“真不想现在离开你。” “去吧。”何孝钰的一笑里仍然保持着女孩应有的含蓄和矜持,“我也该去航空服务队的军营了。” 梁经纶不能显出急于去接电话的神态,何孝钰已经轻轻掰开了他的手:“快去接电话吧。” 梁经纶这才松开了在背后搂住她的手,向二楼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又停住脚步回头一望。 何孝钰轻声地但能让梁经纶听见:“我不会爱上他……也不会爱上你。” 梁经纶心里微微一颤,当他看见何孝钰关爱的笑容时,很快便回以自信的一笑,转身拉开门时,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他的笑容消失了,身影也随着消失在楼梯间。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会议是临时召集的,曾可达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夏威夷短袖衬衣,站在办公桌的椅前。 其他与会的人都穿着夏季短袖军装,站在客厅里,军帽却是平端在臂间。 这些青年军人,两个是从南京跟踪崔中石而来的军情特务,两个是多次骑自行车护送曾可达去见梁经纶的特务学生,一个是曾可达的副官,一个是那个青年军的军官。 “几个报社我们的记者都通知了吗?”曾可达的目光先望向那两个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报告将军,都通知了。”一个特务学生答道。 曾可达:“告诉他们,今晚的联欢会不要以记者的身份出现,尤其是拍照,必须秘密进行。明天各报报道的口径一定要突出两点:第一,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师生跟国防部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亲如一家!第二,国民政府视民众的苦难高于一切,国军第四兵团将自己的军粮主动让给了东北的学生和北平各大学的师生!我说清楚了没有?” “非常清楚,将军!”两个特务学生齐声答道。 曾可达:“都清楚了?” 两个特务学生一愣,只好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你们几个认识梁经纶同志的,在晚会上绝对不能跟他有任何接触。” “都清楚了。”两个特务学生这才答道。 曾可达:“立刻行动吧。” “是!”两个特务学生捧着军帽同时敬礼,整齐地转过身去才戴上军帽,走出了房门。 曾可达的目光转向了南京来的两个军情特务:“你们的任务仍然是严密监视崔中石。他已经认识你们了,你们自己不要出面,让国防部驻北平军情部门的同志去执行监控,随时向你们报告情况。” “是。”两人同时答道。 曾可达:“去吧。” “是!”两人这才敬礼转身走出房门。 曾可达望向了那个青年军军官:“原来护卫方孟敖大队的是多少人?” 那青年军军官:“报告将军,一个排,每日三班轮流护卫。” “太少了。”曾可达望了下窗外,“再增加一个加强排,务必保证方孟敖本人和方孟敖大队的安全。无论是第四兵团还是中统军统,那些被他打疼了的要员和浑蛋随时可能危及方大队。发现征兆,就亮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名号,镇住他们!” “是!”那青年军军官非常干脆,敬礼,立刻转身出门。 房间里就剩下曾可达和他的副官了。 曾可达这才显出了极度的疲乏,坐了下去。 副官关心地望着他:“长官,我给您放热水,您先洗个澡,稍微睡一下。什么时候去见方行长,我什么时候再叫醒您。” 曾可达:“好。给我准备一套便服。还有,通知中正学社的张社长,请他把那套刻有建丰同志姓名的宜兴紫砂茶具让出来,我要送给方行长。” 燕京大学图书馆善本资料室。 坐在对面,严春明平时对梁经纶那种欣赏和信任已完全没有了,隔着高度的近视镜片只是盯着他,等他回答。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今晚的联欢会完全是学生会应广大学生的强烈要求组织召开的。”梁经纶已经感觉到了严春明背后那股强大力量的存在,斟酌着分辩道,“您来电话前我曾经打过您的电话,准备向您汇报。电话没有人接。” “你的话我听不懂。”严春明今天严厉中透着审视的态度进一步证实了梁经纶的预感,“学生会组织召开联欢会,是决定了以后告诉你的,还是在决定前就问过你?” 梁经纶竭力控制住内心的震惊,这个时候任何谎言在不久后都将被证实,他只能如实答道:“他们在决定前就问过我。” 严春明的眉头蹙起了,目光中审视的神色却在逐渐消失,语气中只剩下了严厉:“那就是说学生会的这个决定是你做出的!梁经纶同志,你今天的行为已经严重地违反了党的地下组织工作原则!是完全无视组织的行为!” “有这么严重吗?春明同志。”梁经纶必须装出吃惊的神情,“国民党北平参议会做出的驱散东北学生的反动决议,造成的‘七五事件’现在正是进一步揭露真相的时候,通过这次联欢会不正是进一步揭露国民党内部贪腐反动本质的一次机会吗?” “你这是在给组织建议还是在给组织上课!”严春明已经气愤地用指头敲起了桌子,“如果是给组织提建议就应该在几个小时以前;如果是在给组织上课,梁经纶同志,你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个资格!” 梁经纶以沉默对之。 严春明:“你才华横溢,马列的著作、毛主席的著作多少篇都能倒背如流。前几天彭真同志的‘七六指示’你不是也整段整段背诵给我听过吗?为什么今天就做出了和‘七六指示’精神完全相悖的行为!你的自以为是可以结束了,梁经纶同志!学生会重要的积极分子都是你在直接联系,你现在立刻找到他们,取消今天晚上的联欢会!” 梁经纶:“春明同志……” 严春明:“这是组织的决定,而且是组织最后的决定!” 梁经纶低着头沉思了片刻,再慢慢抬起头:“可是学生会那些同学都已经去了方孟敖军营,我怎么通知他们?” “你没有腿吗?”严春明的态度已经不只是严厉,“不要说那是公开场合,你平时就是以开明教授的身份在公开场合开展工作的。立刻去军营,取消联欢会!” 北平西北郊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 最后一辆道奇军用卡车,最后一车粮食,最后一拨坐在卡车粮袋上的东北学生,缓缓地开出军营铁门时太阳离西山已经不到一丈高了。 卡车的粮袋上的东北学生站了起来,有些还流着泪向铁门内激动地呼喊着挥手。 北平学联的发粮学生代表们在军营铁门内向他们呼喊着挥手。 谢木兰率先爬上了长条桌上,闪着激动的泪花拼命挥手。 接着好些发粮的学生代表都爬上了长条桌向渐渐远去的装粮车挥手。 学生们的身后,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发粮的人一个个都蔫了,不知道是累是气是恨还是无可奈何。有些瘫坐在凳子上,有些干脆就地躺了下去,忍受着学生们的呼喊,看都不愿意再看一张张拼成长条的桌子上那些跳跃着的学生,以及学生们脚前那一摞摞堆积如山的发粮账册和领粮收据。 营门内外,偏偏不见方孟敖大队一个队员的身影。 李科长从门卫室出来了,王科长也从门卫室出来了。 望见眼前的情形,李科长的脸像晒了一天的茄子,王科长的脸像摘下来好几天的苦瓜。 李科长望着王科长:“你说吧。” 王科长早已没了脾气,向那些发粮学生的代表有气无力地喊道:“同学们!亲爱的同学们……” 没有一个学生听见他的喊声,没有一个学生回头看他。 “你就不能大声些?连我都听不见。”那李科长兀自在他身边抱怨他。 王科长:“我爹娘就给我这么大嗓门,要不你来说?” “说不说由你。”李科长扫了一眼瘫坐在凳子和地上的那些科员,又实不愿意再跟学生们对话,盯了一眼面前占着一把凳子的科员,那科员只好懒懒地站了起来将凳子让给他。 李科长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可告诉你,我是社会局的,马阎王管得了我的手管不了我的脚,你可是肠肝肚肺都归他管。这么多粮账收条今天不收拾好,他向姓方的交不了差,看扒谁的皮。”说完干脆不理王科长了,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王科长真是又苦又急:“就算我来说,你也不能睡觉吧?怎么说,支个招行不行?” 那李科长仍然闭着眼睛:“看见登得最高的那个女学生没有?” 王科长立刻向学生们那边找去:“哪个?” 李科长:“翅膀展得像凤凰的那个,她就是方孟敖的表妹。我这可是给你支的最管用的一招了。” 王科长立刻瞪大了眼向学生群中搜寻,判断谁翅膀展得更像凤凰。毕竟是民政局的科长,他认准了仍然站在桌子上最兴奋又漂亮的谢木兰,挤出笑容向她走去。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营房内。 真是匪夷所思。 一整天营房外一二万人领粮,营房却大门紧闭,方孟敖大队的队员们全都奉命在床上睡觉。 夏日炎炎,二十张床上二十个精壮的飞行员,全都赤祼着上身,一个个肌腱隆起,左边十个整齐地仰面躺着,右边十个整齐地仰面躺着,乍看疑似西洋绘画大师精心绘制的人体油画! 一双眼睛偷偷地睁开了,是郭晋阳,他听了听营房外的动静,接着悄悄向其他躺着的队友望去。 有些人确实睡着了,有几个跟着他睁开了眼,也都一边听着营房外的动静,一边互相传递着眼色,接着全都悄悄望向营房里端方孟敖开着门的那间房。 古人形容伟壮士、真将军面临阵仗时的状态常用两个成语,一曰枕戈待旦,一曰静若处子。 方孟敖此时仿佛二者兼而有之,又仿佛二者都不是。但见他侧身躺在铜床上,两个枕头已经很高,依然一只手垫在头的侧面,面容恬静,呼吸均匀,两腿蜷曲,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几乎没有声音,郭晋阳半个头从门边露出来了,一只眼偷望向床上的队长。接着那只眼一惊,半个头僵在门边。 他看见队长在笑,孩子般的笑,笑了大约有几秒钟,又慢慢皱起了眉头,接着面容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队长是在梦里,郭晋阳的那只眼闪过了一丝敬爱的心疼,半个头慢慢缩了回去。 偷偷爬起床的还有五个人,郭晋阳在前,四个人在后,运步如猫行,走到了营房门边。 门上从里面挂着一把大锁,门的上方却有一排通栏窗户,郭晋阳做了个手势,一个高个队友蹲了下去,郭晋阳踏上他的肩头,那高个队友站直了身,郭晋阳恰好能从窗口望向营房外的大坪。 “混账王八蛋!也就辛苦了一天现在就撂挑子!整理账册,他妈的通通给我起来整理账册!”马汉山身后跟着王科长,从门卫室一路骂了出来。 李科长懒懒地站起来,那些科员也都懒懒地站起来。 马汉山见这些人依然站着,毫无去整理账册的意思,那张黑脸顿时暴出了青筋,望向守卫的那个中尉军官大声嚷道:“枪!给我一把枪!” 学生们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他的那些下属反而仍然死猪一般,没有反应。 那中尉军官:“马局长,您要枪干什么?” 马汉山:“治乱世用重典!老子今天不枪毙一两个人还真对不起党国了!” “局长。”李科长接言了,“弟兄们没有一个说不愿意整理账的,方大队长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早就放了话,今天的账要和学生会的代表一起整理。他们现在不配合,您枪毙谁去?” 马汉山怔住了,望向那几十个站在一起的学生代表。 第30章执行任务 谢木兰挺身走了出来:“我们学生会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邀请方大队长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参加我们的联欢。所有的账都封存起来,明天我们再派人慢慢整理。马局长还想枪毙人吗?” 怎么又冒出个要开联欢会?还敢这般口气!马汉山对着谢木兰立刻便要发作了。 那王科长急忙凑到他耳边:“局长,就是她,方大队长的表妹。” 学生们都已站在谢木兰身后,一起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真的愣住了,气也不是,恨又不能,伸出干柴似的手指掐着自己的太阳穴按揉了几下,望向谢木兰:“我说你们这些同学也见好就收吧。戡乱救国时期,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乱了还要添乱呢?”说到这里转向他那些部下,“今天必须整理账册。他们不配合就怪不得我们,装好账册,带回调配委员会去!” 谢木兰又要说话了,身旁的一个男学生,显然是学生会的负责人拦住了她,对着马汉山:“没有我们学生会代表的同意,你们不能把账册带走!” “军队!警察!”马汉山望向了站在营门内外的军人和那些警察大声喊道,“我现在代表政府命令你们,将这些学生带出营去!” 学生们没说话,倒是那个守卫队的中尉军官站出来说话了:“马局长,这可不行!” 马汉山:“什么意思?” 那中尉军官:“方大队长给我们下了命令,今天的账册必须和这些学生代表一同处理。我们不能赶他们走。” “好!好!国民党和共产党他妈的真是分不清楚了!”马汉山气急得都胡言乱语了,“那就立刻请示你们的方大队长啊!” 那中尉军官:“对不起,稽查大队现在都在休息,不到六点,我们不敢打扰。” 马汉山差点跳了起来:“都是一个晚上没睡,我们累了一天,他们倒在睡觉,现在又不让整理账册,还要开什么联欢会!横竖一条命了,我去叫!” “那您去叫吧。”那中尉军官这倒没有拦他。 马汉山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那两扇紧闭的营房门又停住了,猛地转过身来指着王科长和李科长:“你,还有你,你们去叫!” 李王二科长哪里敢去叫,都把头望向了一边的地上。 学生们已经有好些人笑了起来,谢木兰笑得最开心,却发现有人在身侧扯了她一下。 谢木兰回头望去,何孝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侧! 飞行员的眼睛好,耳朵也好。 趴在门上窗口处的郭晋阳一阵开心一阵高兴,弄得下面几个趴在门边侧耳偷听的飞行员心痒难耐。 “都看到什么了?”一个飞行员低声急问。 “开联欢会,今晚要请我们去开联欢会!”郭晋阳低声答道。 “这我们也听见了。女学生有多少?漂不漂亮?” 郭晋阳:“没有不漂亮的,只有更漂亮的!” “来,先让我看,再让你看。”下面一个飞行员对另一个飞行员,示意他也蹲下。 郭晋阳已经轻轻一跃跳了下来:“不要看了,想办法把民调会那些浑蛋弄走,要不今晚的联欢会就被他们搅了。” “门锁着,钥匙在队长那里,我们怎么出去?” “看我的。”郭晋阳说着,轻步向方孟敖房间走去。 方孟敖依然安静地睡着。 郭晋阳手脚极轻,在他杯子里舀了两勺速溶咖啡,拿起热水瓶冲上开水,用勺无声地漾动。 咖啡搅好了,他端着走到方孟敖床边,继续搅着,嘴里却轻声哼唱起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 方孟敖的眼睁开了。 郭晋阳一脸贼笑:“队长醒了?”边说边将咖啡递了过去。 方孟敖没有接咖啡,却坐了起来,接着站在床边,先望了一眼手表,说道:“你知道最让人难受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郭晋阳严肃答道,“请队长指示。” 方孟敖:“三岁没娘,五更离床。郭晋阳,你现在让我难受了,知道我会怎么整你吗?” 郭晋阳:“报告队长,现在不是五更,是下午五点半。你不会整我。”说着又双手将咖啡递了过去。 方孟敖望了他一眼,一手接过了咖啡,另一只手向他一递。 大门钥匙! “是!”郭晋阳目光大亮,双腿一碰,唰地一个军礼,接过钥匙大步向门外走去。 刚走出方孟敖的房间,便听他在外面大声叫道:“起床!穿好衣服,执行任务!” “辞职!老子现在就去北平市政府辞职!”马汉山站在大坪上,向郭晋阳那些飞行员大声嚷道,“账可都在你们军营,今后查不清,不要找我!” 嚷完,马汉山转身便向军营大门自己那辆小车走去,兀自嚷道:“司机呢?死到哪儿去了?!” 其实司机已经在他平时上车的一方打开车门候在那里,人多挡住了视线,马汉山自己走错了一边,接着又是一声大吼:“司机死了!” “局长,您走错了,是这边。”司机今天也来了气。 “你明天就辞职吧!”马汉山兀自胡乱撒气,自己拉开这边车门,钻了进去。 那司机关了那边车门,绕到车前也开始嘟囔:“大不了一家饿死,太难伺候了。” 望着马汉山那辆车喷着尾气开出营门,李科长、王科长对望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走吧。” 撂下了一长条桌子的粮单收条,民食调配委员会那群人向停在营门外的两辆大车走去。 学生会的代表鼓起了掌。 不知谁带的头,学生们欢快地唱了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同学们!”学生会负责的那个男学生喊住了大家,“赶快帮忙把粮单收据都封存起来!” 学生会的代表们这才奔到长条桌边去收整粮单收据。 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和何孝钰低声商量了几句。 何孝钰又低声跟谢木兰低语了几句。 谢木兰立刻把女同学们都召集了起来。 一群女学生站好了,齐声向郭晋阳那些飞行员:“我们燕大学生会,代表东北的同学和北平各大学的同学,真诚邀请你们青年航空服务队参加我们今晚的联欢会。感谢你们站在人民的一边!” 郭晋阳他们笑着互望了一眼。 郭晋阳:“这可得我们方大队长同意。” “我们去邀请!”谢木兰已经跳了起来,“我和何孝钰同学现在就去向你们队长发出最真诚的邀请!” “我看行。”郭晋阳望向那个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队长的房间小,就她们两个去吧。” 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何孝钰同学,谢木兰同学,这可是我们广大学生的愿望。” 又是谢木兰:“放心吧。他不去,我们两个一边一个也把他拉去!” 郭晋阳目示其他飞行员留下,一个人领着谢木兰和何孝钰向营房走去。 何其沧家就剩下梁经纶一个人了,他必须使用何其沧这部可以打到南京教育部的电话。 门紧关着,窗也紧关着,梁经纶飞快地摇动电话柄:“这里是燕京大学何校长家,有急务,请务必接通顾维钧大使宅邸二号楼国防部曾督察房间!” 电话还真接通了,可发出的却是隐隐约约的闷响。 原来,为了让曾可达睡一觉,那部电话被坐在旁边的副官用厚厚的几层毛巾包裹了起来。 闷响了两声,那副官隔着毛巾立刻拿起了话筒。 对方的声音也因为话筒被毛巾包着特别微弱:“请问是国防部曾长官房间吗?” 那副官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把声音压到最低:“哪里来的电话……听好了,曾将军正在处理急务,除了南京的电话,所有别的电话七点以后再转来!” 那副官等对方挂了电话,才将话筒搁回话机,用毛巾重新将整个电话包裹起来。 接着,那副官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连接卧房的门边侧耳听了听,直到感觉曾可达没被吵醒,这才放心地又走回电话机旁坐了下来。 梁经纶兀自拿着话筒贴在耳边闭着眼一动不动,漫长的十秒钟抑或是二十秒钟,他绝望地放下了话筒倏地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 军营营房内方孟敖房间。 何孝钰和谢木兰显然把该说的话、该讲的道理都说完了,这时都在静静地望着方孟敖,等他一句同意。 方孟敖从一个既印着中文又印着英文的铁盒里拿出了两块巧克力,一块递给站着的谢木兰,一块递给端坐在椅子上的何孝钰:“吃糖。” “你到底去不去嘛?不答应我可不吃你的糖。”谢木兰将接过的糖又向方孟敖一递。 方孟敖拿回了她递过来的糖:“你不吃就都给她吃。”说着把这块糖也抛给了何孝钰。 谢木兰一下跃起,从身后跃到了方孟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你一定要去,你必须去!” 方孟敖让她在背后骑着:“我的衣服可是很脏了。” 谢木兰:“我不管,你反正得去。” 方孟敖:“那你就趴在我背上吧。”竟然负着谢木兰轻松地走到脸盆架前,径自洗起脸来。 何孝钰的目光迷离了。 ——她眼前浮出了在谢木兰房间那个绅士般的方孟敖,浮出了那个对自己有些拘谨的方孟敖。 目光再望向眼前的方孟敖时,俨然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谢木兰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自己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小孩。 紧接着更让何孝钰吃惊的景象出现了。 方孟敖背负着谢木兰洗了脸,放下毛巾,竟然当着自己从前面皮带里扯出了掖着的衬衣,一粒一粒解开了扣子,露出了壮实的胸肌和腹肌:“下来,先给我把衣服洗了。” “你答应了?”谢木兰一声欢叫,跳了下来。 方孟敖已经脱了衬衣,露出了健壮的上身:“你洗得干净吗?” “他答应了!”谢木兰抢过大哥手里的衬衣,笑望着何孝钰又叫了一声,便将衬衣放进那盆水里。 很快,谢木兰感觉到了什么,又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的目光转望向了房门外,没有喜悦,露出的是极不自然。 谢木兰又转身去望大哥。 方孟敖竟弯下腰在另一个装着水的铁桶里用另一块毛巾在擦洗上身。 谢木兰慢慢把手从脸盆里缩了回来,望着何孝钰,轻声叫道:“孝钰。” 何孝钰的眼前这时浮现的已经是梁经纶长衫飘拂的温文尔雅,和他忧郁深沉的眼神。 “孝钰。”谢木兰又叫了一声。 何孝钰这才转过身来,脸转过来时,飞快地掠过光着上身的方孟敖,直接望向谢木兰。 谢木兰:“他这衣服领子也太脏了,我可洗不干净……来帮帮我吧。” “不行。”方孟敖仍然弯腰背对她们在擦洗着,“你是我妹,人家可是客人。” “那你还当着人家不讲礼貌!”谢木兰脱口而出。 “什么不讲礼貌?”方孟敖站直了,转过身来,望了一眼谢木兰,又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不再回避,迎向他的目光。 谢木兰反而怔在那里。 方孟敖将擦洗上身的毛巾扔进桶里,从墙上挂钩上取下了另一件干净的衬衣,一边穿着一边走向何孝钰:“怎么不吃糖?” “方大队长,我们是燕大学生会的代表。”何孝钰慢慢站了起来,“不是来吃糖的小孩。”说着将手里的两块巧克力轻轻放在了桌上。 方孟敖立刻拿起了一块塞进嘴里:“那我是小孩吧。” 何孝钰又被他弄得一怔。 方孟敖嚼着糖已经走向了谢木兰:“让开吧。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我自己的衣服就都是自己洗。” “你不会是又变卦不去了吧?”谢木兰紧紧地攥着脸盆里的衬衣,睁大眼望着大哥。 何孝钰的心震了一下! ——童年时那个曾经呵护过自己的小哥哥,眼前这个既是国民党王牌飞行员又是党内特殊党员的大哥哥,一个充满了传奇魅力的性格男人——复杂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似乎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出现的在意。唯一明白的是自己的任务。她立刻站起来,走了过去:“木兰,让我来洗。” “好啊!”谢木兰立刻让开了。 何孝钰站到了脸盆边,捞起了衬衣,又拿起了衣架上的肥皂。 “放下吧。”方孟敖居然毫不解人意,“我说了,我自己的衣服从来不叫别人洗,包括跟我的勤务兵。” “我代表东北的同学和北平的同学帮你洗行不行?”何孝钰一手拿着湿衣,一手拿着肥皂僵在那里。 “扯淡。”方孟敖竟吐出了兵话,“我的衣服跟东北同学、北平同学有什么关系?” “哥!”谢木兰气急了,大叫了一声。 何孝钰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左手拿着他的湿衣,右手已经快拿不住那块滑溜的肥皂了。 方孟敖佯装不解地望向又气又急的谢木兰:“我说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谢木兰跺了一下脚:“你太过分了!” 方孟敖一脸的疑惑,把目光转望向脸盆旁的何孝钰:“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是从来不喜欢人家强迫我同意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何孝钰这时可不能露出任何自己因委屈而想哭的声调,尽力平静地说:“你是说我们强迫你去开联欢会,还是说我们强迫要给你洗衣服?” 方孟敖沉默了一下:“现在说的是洗衣服。” “那我代表方妈妈给你洗行不行?!”何孝钰这句话不啻石破天惊! 方孟敖怔住了。 何孝钰转过了头紧望着方孟敖:“‘八一三’方妈妈和我妈是同一天遇难的,我妈要是在,她给你洗衣服你也这样说吗?” “对不起。”方孟敖轻轻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紧接着又用英语复述了一遍,“Sorry!” 何孝钰再不理他,肥皂开始在衬衣领上擦了起来,两点泪星再也藏不住,从两眼闪烁出来。 ——今天是怎么了?从来不为任何男人而流的眼泪,一天之间为什么会为两个男人涌出? “他们都是我的同志……”何孝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能再为这个男人掉下眼泪。可搓着衣领,泪珠怎么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溅在水里。 满头大汗的一辆自行车从燕大向军营方向踏来。 骑车的是那晚曾经护卫过曾可达的特务学生之一,车后载的是梁经纶。 车轮到了通向军营的岔路口猛地刹住了,梁经纶从后座跳了下来。 “你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顾大使宅邸,直接报告曾将军,今晚的联欢会开不成了。”梁经纶这时才向那个特务学生交底。 “联欢会开不成了?”那个特务学生一脸愕然,“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向曾将军解释……” “我会解释。”梁经纶撂下这句话,快步向右边通向军营的大路走去。 那辆自行车猛地一踏,后座没了人,飞快地向前奔去。 “集合!集合!”郭晋阳从营房出来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吹着口哨。 飞行员们立刻从学生群中奔了出来排成了两排。 郭晋阳也站进了队列。 这是方大队长要出来了。 学生们都兴奋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一齐望着营房的大门。 方孟敖就穿着一件衬衣,从营房门走了出来。 紧跟着的是谢木兰,心里异常雀跃,却又不能露出得意的神态,低着头两步赶上方孟敖的一步,走得反而慌乱了。 “方队长好!”学生们显然有人指挥,这一声叫得十分整齐响亮。 方孟敖本是要走向飞行员队列的,被学生们这一声问好,不得不停了一下脚步,转而走向学生。 “方队长好!” “方队长!” “方队长!” 望着走近的方孟敖,学生们这一次自发的问好反而叫得不整齐了。尤其是女同学们,甚至发出了颤声。 刚才还雄风勃勃,现在方孟敖反而露出了一丝羞涩,站在那里回头来找谢木兰。 谢木兰这时笑了:“同学们都问你好呢,快回答呀!” 方孟敖低声问道:“我怎么回答?” 谢木兰:“你就说同学们好嘛。” “又不是检阅,扯淡。”方孟敖回了谢木兰这句,才转望向好几十张兴奋激动的面孔,“同学们都饿了吗?” 好些人反而怔住了。抗日的王牌飞行员,不炸开封的人民英雄,回答的竟是这样一句家常话? “饿了!”学生群中冒出了一个男生实在的声音。 “早就饿了!”紧跟着好些男生都说出了实在的声音。 “陈长武,邵元刚!”方孟敖转头向飞行员队列喊道。 “在!”陈长武和邵元刚大声答着出列。 方孟敖:“开饭的时间也到了,你们去炊事房,把所有的馒头稀饭都搬到这里来!” “是!”陈长武、邵元刚大声应着,向营房隔壁的炊事房小跑着去了。 好几十个学生反而都沉默在那里。 学生会那个负责的男同学出来了:“请问方队长,你们去参加我们的联欢会吗?” 无数双眼都望向方孟敖。 其实谢木兰已经在方孟敖背后向好些女同学笑着点头了。 所有的眼还是在望着方孟敖,等他亲口回答。 方孟敖:“干什么都没有吃饭大。不一定能吃饱,我请大家先吃饭。” 说话间但见一摞小山般的大笼屉从营房那边过来了! 陈长武一个人捧着八层笼屉走在前面,笼屉冒过头顶,只见两脚,不见人身。 邵元刚则挑着一担粥跟在后面,一手扶着扁担,一手还提着一个装满了碗筷的箩筐。 两人一前一后向学生们这边走来。 笼屉很快在长条桌上一层一层摆开了,露出了一个一个白面馒头! 馒头上的热气仿佛变成了无数个钩子,钩住了学生们的眼睛。 方孟敖心一酸,扭头问陈长武:“有多少个馒头?” 陈长武:“报告队长,一共八十个。” 方孟敖只转头向学生群扫望了一眼,便精确地说出了学生的人数:“六十七个同学,加上里面的一个,每人一个都不够……”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我这个客请得寒碜啊。” 郭晋阳紧接着插话了:“报告队长,我们二十个人每人半个,队长一个,同学们每人一个,还能剩下一个!” 一片沉默。 学生会那个负责的同学站出来了:“方大队长……” “知道他是谁吗?”方孟敖知道学生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望了一眼郭晋阳,大声把话岔开,“他是有名的老西!祖上开过好几代的票号,账算得很精,也算得很好。我们今天就都听他的吧。同学们要是看得起,就每人帮我们吃一个馒头!就这样了。男同学自己拿。郭晋阳,女同学由你们挨个儿送。一定要送到她们手里。还有粥,匀着分!” “是!”二十个飞行员这一声答得分外响亮。 方孟敖突然掉转头向营房那边一个人走了过去,眼里噙着泪花。 谢木兰一手拿着两个馒头,一手端着一个带把的白搪瓷杯,满满的一杯粥,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方孟敖房间,先将那杯粥小心地放在了桌上:“用餐了!”接着向窗口的何孝钰走去。 “用什么餐?”何孝钰正在窗口将已经洗好的衬衣用衣架挂好,回头看见谢木兰递过来一个馒头。 谢木兰:“我大哥把他们的晚餐都分给同学们了。每人分了一个,他们只能每人吃半个了。好些同学都感动得掉泪了。” 何孝钰望着那个馒头,听着谢木兰的话,目光怔在那里。 谢木兰:“请用餐吧,公主。” “你叫我什么?”何孝钰脸一沉,依然用手理着湿衬衣上的皱褶,“有给大兵洗衣服的公主吗?” 谢木兰回道:“当然没有。可是给王子洗衣服呢,公主?” “你说什么?”何孝钰手里掸着湿衣,目光望向了窗口。 谢木兰将馒头从她身后递到她的面前:“真的不高兴了?” 何孝钰干脆不接言了。 “啊,洗得好干净呀!”谢木兰琢磨不透何孝钰这时的心态,只好转移话题。可话题仍然没有转移。 何孝钰仍然望着窗外,沉默了少顷,才慢慢转过身来,没有去接谢木兰伸在面前的馒头,而是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答应我一句话,就算我求你了。好吗?” 谢木兰只好点了下头。 何孝钰:“记住了,你的大哥,也是我的大哥。永远是我们的大哥。” 失望立刻浮了上来,谢木兰还是忍住了:“他本来就是我们的大哥。” 何孝钰带着一丝歉意从她手里拿过了那个馒头:“要不我们再立一个约定,新中国不成立,我们都不嫁人。好不好?” 谢木兰紧紧地盯着何孝钰:“也不许爱上别人?” 何孝钰望着谢木兰那双剪不断理还乱的眼睛,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谢木兰:“做不到吧?” 何孝钰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了。 谢木兰偏紧紧地盯着她的两眼。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了,两人这才得以都把目光望向门口。 郭晋阳领着学生会的那个男同学出现在门口。 那个男同学:“梁先生来了!你们快出去吧。” 两个人同时一怔,互望的眼神先是都闪出了惊疑,接着都同时回避开了相互间的对望。 “梁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谢木兰紧望着那个男同学。 何孝钰也紧望着那个男同学。 那个男同学:“联欢会可能会取消,都快出去吧。” 何孝钰和谢木兰走出营房的门又都怔住了。 梁经纶显然是刚跟学生会的同学们谈完,正转身慢慢向站在另一边的方孟敖走过去。 两人之间约有五十米的距离。 学生会的同学全站在接近营门的一边,飞行大队的队员们都站在营房的这一边。两个方阵之间,便是一块空坪。 梁经纶徐徐向方孟敖走过来的身影。 方孟敖独自挺立在那里的身影。 何孝钰的眼睛。 谢木兰的眼睛。 ——出于一般的礼貌,她们的幻觉中方孟敖也应该迎上前去…… “立正!”方孟敖洪亮的一声口令,把她们从幻觉中唤回到现实中。 刚才还散站着的飞行员们立刻整好了队。 方孟敖这时才大步向梁经纶迎去,并且伸出了手。 梁经纶也伸出了手。 两个男人的步伐,两只伸出的手在逐渐接近。 第31章一动不动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方孟敖的手也握住了梁经纶的手。 梁经纶的手握住了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的目光望向了梁经纶的目光。 而当梁经纶的目光也望向方孟敖的目光时,尽管早已做好了迎接这双目光的准备,这时心里还是一震。对方两眼的瞳仁竟然在慢慢缩小,慢慢缩成两点精光! 梁经纶被外力强加的压迫感这时更重了。自己完全是在不恰当的时候、不恰当的场合,与这个不应该见面的男人见面了。面对这两点越来越亮的精光,身后的学生会,尤其是何孝钰那惊愕疑惑的目光现在都不能想了。严春明以及严春明背后的城工部,曾可达以及曾可达背后的铁血救国会,现在也都不能想了。自己必须全力面对的是方孟敖这时投来的那双前所未见的目光! “他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那在天空中凭着黑点就能分辨敌机友机的眼这时聚成的精光,化成了两道穿透线,穿进了梁经纶的瞳仁! ——梁经纶的瞳仁竟是如此的深邃,那架方孟敖试图分辨的“飞机”在他的瞳仁中若隐若现。 慢慢地,那架“飞机”清晰了,没有任何图标,却渐渐地向自己靠拢,飞到了自己这架飞机的一侧,平行地飞着,就像自己的僚机,紧密配合自己飞向前方。 方孟敖握住他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下。 ——可就在这时,方孟敖眼中梁经纶那架“僚机”突然改变了位置,飞到了自己这架飞机的上方,飞到了自己的前侧。刚才还被自己视为“僚机”的对方变成了自己的“长机”,自己反倒变成了他的“僚机”。 这种突然的感觉变化,让方孟敖立刻回到了现实中。原来他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他难忘的另外两个人的眼神: ——崔中石第一次握住自己手时的眼神:赞赏的眼神,关爱的眼神,无比信任的眼神! ——林大潍走出法庭向自己敬礼时望向自己的眼神:赞赏的眼神,关爱的眼神,无比信任的眼神! 崔中石不见了,林大潍不见了。 ——眼神依旧,面前的人却是梁经纶。 “共产党?”这个声音立刻在方孟敖的心底响起!他的头慢慢转向学生人群,目光立刻搜寻到站在那里的何孝钰,还有谢木兰,询望向她们。 何孝钰的神态显然有些紧张,而且有些怪异,她既不看自己,也不看梁经纶,只是出神地望着地面。 谢木兰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兴奋欣喜的神情,望了一眼大哥投来的目光,接着紧紧地望向梁经纶。 方孟敖似乎得到了答案,但显然不是确切的答案。他再转过了头望向梁经纶时,握他的那只手更紧了一下。 同时,梁经纶也将他的手更紧地握了一下。 ——刚才短暂而漫长的握手和对望,此人身上所透露出来的阳刚,和他那双较鹰隼更锐利又比孩子还澄澈的眼睛,使梁经纶很快找到了概括这位传奇人物最为准确的四字判断:“唯精唯一”! 因“唯精”故,任何个人的利害得失都休想试图改变此人的执着;因“唯一”故,任何复杂的设计和布局在这个人面前最终都将成为简单。他似乎突然明白了建丰同志重用这个人的深层奥秘,他觉得自己比曾可达更加理解了建丰同志的高明——像共产党那样用他的执着,用他的简单。只要让他相信,一切都是为了人民。这个人就会“唯精唯一”! 基于这种准确的判断,梁经纶知道,正是自己长期磨砺而自然流露的中共地下党这重身份取得了对方的好感。他谨慎地也是最合理地打破了沉默:“久仰,幸会。” “梁先生,请跟我来。”方孟敖没有寒暄,松开了握他的手,陪着他向飞行员们整齐的队伍走去。 两排飞行员同时投来注目礼。 “敬礼!”方孟敖一声口令。 飞行员们的注目礼加上了举手礼。 “放下!”方孟敖又一声口令。 飞行员们整齐地放下了手。 方孟敖望向飞行员们:“知道今天发粮为什么叫你们都睡觉吗?很简单,我们都不懂经济。就像平时飞行训练,不懂就不能上天。但是有人懂,比方今天帮我们监督民调会那些人发粮的同学们,他们就是学经济的。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个最懂经济的人。”说到这里他郑重地请梁经纶向前走了一步,“燕京大学经济系梁经纶教授,我国著名的经济学专家何其沧先生最好的学生,伦敦经济学院的博士!我们平时没有机会读书看报,因此不知道,前年还有去年许多揭露孔家和宋家经济贪腐的文章就是他写的!” 飞行员们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站在那边的学生们也跟着热烈地鼓起掌来! 谢木兰的两手鼓得比风扇还快,可当她突然想起望向身旁的何孝钰时,发现何孝钰却只是轻轻地在跟着鼓掌。 谢木兰下意识地放慢了鼓掌的速度和力度,脸上也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 方孟敖等大家的掌声慢慢小了,大声地接着说道:“现在我得告诉你们两个消息。一个你们不高兴的消息,一个你们高兴的消息。” 飞行员们都肃静了。 学生们也都肃静了。 方孟敖:“不高兴的消息就是今晚的联欢会不开了。理由很简单,北平还有那么多民众在挨饿,还有那么多北平的老师学生也在挨饿,没有什么值得联欢的。” 飞行员们很多人都显露出了失望。 学生们中也有很多人显露出了失望。 “高兴的消息就是,同学们给我们请来了梁教授。”方孟敖紧接着说道,“我代表我们整个大队,欢迎梁教授给我们讲一讲,怎么去查北平那些贪腐的经济案子。”说着他九十度脚步一转,笔直地向梁经纶举手敬礼。 二十个飞行员紧跟着整齐地敬礼。 梁经纶不得不向这支敬礼的队伍报以微微的一躬,直立后却沉默在那里。 无数双眼睛在等着听他说话。 “误党误国!”曾可达一声咆哮,失控地抓起桌上一样东西狠狠砸向地面。 厚厚的地毯上,那个被砸的物件竟然迸然飞溅,全被砸成了碎片,可见曾可达这一砸之震怒! 那个前来报告的特务学生脸色吓得煞白。 曾可达的副官蒙在那里。 一砸之后,曾可达自己也似乎惊寤过来,望着地面的碎片,被自己砸碎的竟是准备送给方步亭的那套紫砂茶具中的一个杯子! 惊寤过后,他的目光慢慢望向恭敬地摆在桌面上的那套紫砂茶具——已经不全的三个杯子和那把无法用价值衡量的竹梅紫砂茶壶。 那把茶壶慢慢大了,在曾可达的眼里越来越大。 茶壶上的字一个一个清晰地逼向曾可达的眼帘: 接着,茶壶上慢慢叠现出来的已经是建丰同志坐在办公桌前巨大的背影! 曾可达失神地怔在那里。 接着,但见他慢慢蹲了下去,一条腿跪在地毯上,一片一片地去拾那只碎杯的残片。 紧张地站在一旁的副官和那个特务学生这时想去帮他收拾碎片又不敢,而见他一个人捡拾碎片又极轻极慢,两人微微碰了一下眼神。 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了又快又响的声音。 “长官。”那副官知道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冒着挨训,也必须唤醒曾可达了。 “嗯。”曾可达慢慢抬起头望向那副官。 那副官:“今晚的联欢会取消了,是不是应该立刻通知……” “分头通知吧。”曾可达这才感觉到了自己此时的失态,嗓音有些沙哑,“你们都去,立刻取消行动,不能有一个人再去燕大。” “是。”那副官低声答着,向那个还噤若寒蝉的特务学生使了个眼色,带着他向门口走去。 “这只杯子怎么会碎了呢……”曾可达已经拾完了最后一块碎片,站了起来,突然说道。 副官和那特务学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慢慢转过了身。 曾可达望着捧在掌心里碎杯的残片:“我问你们了吗?去吧。” “报告长官。”那副官没有“去”,而是毫不迟疑地接道,“是属下刚才不小心将杯子摔碎了,属下愿意接受处分。” 曾可达的目光慢慢投向那副官,望了一眼,又望向那个特务学生。 那个特务学生立刻说道:“这不能怪副官,是我递过去时不小心掉的。” 曾可达轻摇了摇头:“这只杯子是我掉在地上摔碎的,你们用不着以这种态度掩饰上司的过错。记住,任何时候都要以精诚面对党国、面对领袖。” “是!”两个人这声回答显得有些软硬都不着力,整齐地转身走出了门外。 曾可达将那些碎片放进了自己的军装口袋,先是快步走到门口把门关了,然后立刻走向电话,拿起话筒急速摇动起来:“立刻接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二号专线!”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我非常感谢你们方大队长的关心。”梁经纶望着飞行员们那二十双真诚的眼,十分真诚地说道,“真有人要抓我坐牢枪毙,也和任何党派无关。闻一多先生不是任何党派,李公朴先生也没有任何党派,他们还是被无耻地暗杀了。人民不希望他们死,所有在野的各党派都不希望他们死,就连执政的国民党内许多有良知的人也不希望他们死,可谁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何况我远不能跟闻先生李先生相比,我和你们一样,是痛心四亿五千万全国同胞正在受着战争、腐败苦难的一分子。我不懂政治,更不懂军事。但有一点我懂,为什么经历了八年抗战以后我们这个民族还要发动内战!战争这种政治的最高表现形式背后到底代表了谁的利益!我是个学经济的,从经济学的角度,我只能说这一切都与经济利益有关。有感于方大队长的真诚,有感于你们到北平后尤其是今天为人民所做的事情,我愿意将自己有限的认识向大家做一简单的报告。” “梁先生,请稍等一下。”方孟敖礼貌而庄严地打断了梁经纶。 梁经纶转望向身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发自内心向他尊敬地一笑,然后转望向谢木兰:“木兰同学,桌子上有纸,请你帮我们把梁先生的话记录下来。” “好!”谢木兰兴奋地大声回答,立刻奔向还堆着包扎好的账簿收条的那些条桌,一边对学生会的两个男同学说道,“帮帮我,抬一张桌子过去。” 谢木兰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叠纸,抽出了身上的钢笔,快步走向梁经纶。 两个男同学立刻抬起了一张桌子跟着她走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低声答了这一句,然后说道,“是我低估了中共地下党的能力。这件事也进一步证实了您所说的‘一次革命,两面作战’的艰难。可是我必须向您报告,通过到北平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梁经纶同志身上有许多危险的倾向……报告建丰同志,那还不至于。我所说的危险倾向,就是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自以为是。正因为他的这种自以为是破坏了组织的行动,而且很有可能引起中共北平地下党对他的怀疑。发展下去,不排除中共地下党抓住他的把柄使他真正成为反党国的中共间谍之可能!”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这里的梁经纶已经进入到忘我的演讲状态:“现时国家所谓的金融机构,包括四行、两局、一库、一会。四行就是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而核心是中央银行。两局是国民政府的中央信托局和邮政储金汇业局。一库是中央合作金库。一会是全国经济委员会。这四行、两局、一库、一会拥有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职员两万四千多人。就是这一千多个机构,两万多人,把握着全中国的财产。可是国民政府的总预算上却没有他们的科目,财政金融主管部门里竟没有他们的案卷,主持审计的机关里没有他们的记录,考试铨叙的机关里没有他们的影子。为什么呢?因为在暗中操纵掌握这八个行局库会的二十个人,全都是高居在国民政府各个部委之上的要人!换句话说,也就是这二十个人,掌控着国家整个的财政金融大权和全体人民的命脉,决定着国家和全体人民的命运!” 所有的飞行员都听得惊在那里。 学生会那些同学也全都热血沸腾地配合着他这时的停顿。 最为激动也最为着急的是谢木兰,她在飞快地记着,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有一双眼睛却在深深地望着方孟敖,那就是何孝钰。她发现方孟敖的脸上显出了从来没有的凝重,他的眼中出现了从来没有的深思。她在关注着方孟敖接下来可能有的动作。 果然,方孟敖先望了望谢木兰:“都记下来了吗?” “记,记下来了……”谢木兰终于记完了最后一句话,长出了一口气,抬起满脸是汗的头,回答方孟敖,接下来却只望着梁经纶,两眼一动也不再动。 方孟敖也同时紧望向梁经纶:“请问梁先生一句话,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梁经纶:“请问。” 方孟敖:“梁先生刚才说的那二十个人,包不包括中央银行驻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长?” 二十个飞行员都是一怔。 何孝钰也暗中一怔。 反而是最应该有反应的谢木兰这时由于在出神地望着梁经纶,并没有听进去大哥这至关重要的一问。 ——都知道,方孟敖这一问暗指的就是他的父亲! 梁经纶当然明白,明确地答道:“不包括。中央银行驻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长只不过是这八个行局库会一千一百七十个机构的理事或者监事而已。他们为这二十个人和他们的家族卖命,却还掌握不了国家和人民的命脉。” “谢谢梁先生的解答。”方孟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更多的表情,“请梁先生继续讲。” 这里的曾可达脸色却变了,惊愕地站在那里,听着建丰同志远在南京的训话。 话筒里建丰那带着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非常清晰:“我必须提醒你,可达同志,现在你身上自以为是的倾向远远超过梁经纶同志。” “是。”曾可达不得不答道。 话筒里建丰的声音:“我说的‘用人要疑’不是你这样子的理解。如果我们对自己忠诚的同志每个人都怀疑,最后自己就会成为孤家寡人!告诉你,我在用你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是。”曾可达这一声回答显然喉头有了一些哽咽感。 话筒里建丰的声音:“你现在在北平全权代表我,你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念头,所产生的后果都将是超出你本人职权的后果。关于梁经纶同志,我现在就明确答复你,他在中共组织内部所能发挥的作用,尤其是即将推行币制改革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别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他不只是我们组织内最为优秀的经济人才,也是能够应对各种危险考验的政治人才。你现在的任务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保护好两个人,用好两个人。一个是方孟敖,还有一个就是梁经纶同志!” “是……”曾可达答着,对方的话筒已经挂了。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这时太阳已经有一半衔着西山,剩下的一半阳光恰好照射在梁经纶的身上,使他笼罩在光环之中:“就是这四行、两局、一库、一会,在这二十个人的掌控下,打着商股的旗帜,披着国家的外衣,右手抓着政府,左手绑架人民,一脚踏在中国,一脚跨在外国。抗战胜利后,我们整个中国的外汇储备是五亿美元,大家知道这五亿美元其中有多少是中国政府的,有多少是中国人民的?我告诉大家一个数字,其中三亿三千万美元就是这二十个人的!” 二十个飞行员都激动地露出了愤慨的神情。 “今天的中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民在挨饿?今天在你们这里领粮的东北流亡学生就是一个缩影!五亿外汇储备,只有一亿七千万在政府的手里,军队要开支,那么多政府机关要开支,现在就连许多公教人员都已经不能养家糊口了。请问,还有什么剩下的钱能够用来救济人民?就这点儿不得不拿出来救济人民的钱,还有人要从饥饿的人民嘴中掏出去塞进他们的口袋!尊敬的方大队长,尊敬的青年航空服务队的青年朋友们,我今天来到这里,不是阻止同学们用联欢的形式感谢你们,而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到该联欢的时候。同学们!” 梁经纶回头扫望向学生会那些同学:“请大家和我一起代表北平两百万苦难的同胞向他们鞠躬致敬!”说着他深深地鞠下躬去。 所有的学生都跟着向方孟敖和他的队伍整齐地鞠下躬去。 “敬礼!”方孟敖一声洪亮的口令。 二十一个人立刻回以军礼。 梁经纶站直了身子,用他那最开始的眼神又深望了一眼方孟敖,紧接着竟一手撩起长衫一侧的下摆,没有说一句话径直一个人向营门走去! 学生方阵还都低着头在那里深情地鞠躬。 飞行员方阵全都将手并在帽檐持久地敬礼。 整个仪式,就像是在送梁经纶一个人渐行渐远地走去。 建丰的电话早就挂了,曾可达却依然站在电话机前,显然是想了许久,终于又将手伸向了电话,摇动了专机:“请给我接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秘书值班室。” 电话很快接通了。 曾可达:“王秘书吗?你好,我是曾可达。实在对不起,刚才向建丰同志的汇报还没有说完。能否请你代我立刻请示……好,请记录……” 稍等了片刻,对方做好了记录的准备,曾可达开始用书面记录的语速,公文报告的语气说了起来:“中共北平城工部取消今天的联欢会绝不是一次单纯的政治行动,而是他们已经通过潜伏在我们经济核心的那个人,察觉了党国即将推行币制改革的经济行动计划,察觉了建丰同志重用方孟敖及其大队的重大意义,而且怀疑上了梁经纶同志。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解决中共潜伏在我们经济核心的那个关键人物……对,就是方步亭身边的那个崔中石……解决的最好办法是通过方步亭的配合。因此我建议,我立刻去见方步亭,跟他摊牌,争取他的配合。报告完毕。……好,我等建丰同志的指示。拜托了。” 对方将话筒搁在桌上的声音。曾可达却仍然将话筒贴在耳边等着。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许多学生这时才发现他们的梁先生已经不在了。 “梁先生呢?”首先大声叫出来的是谢木兰,她却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避开了她的目光,和那些面面相觑的同学一道,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却没有看任何人,一个人站在那里。西山的太阳最后那一点儿红顶都沉没了,一片暮色苍茫。 “我是,我在听。”曾可达的房间依然没有开灯,他拿着话筒的身影和他对着话筒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影影绰绰了,“请说建丰同志的指示。” 话筒里王秘书清晰的声音:“建丰同志指示,同意你去见方行长。” “是。”曾可达大声应道,接着又降低了声调,“请说具体指示。” 话筒里王秘书的声音:“八个字,请记好了:动以真情,晓以利害。” “我明白。请转告建丰同志,我一定按他的八字方针执行!”曾可达双脚一碰,尽管话筒对方的人是王秘书。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天渐渐地暗了。方孟敖望了望站在那边的学生们,又回头望了一眼还整齐地排在那里的飞行员们。 那边的学生,这边的队员,这时都还能看出希望继续留在一起的神情。尤其是有些飞行员,借着暮色的掩护,目光直瞪瞪地望向那些女学生。 女学生们也都看见了这些投来的目光,有兴奋面对的,有暗中互推的,也有因紧张而避开这些目光的。 而一直没有看飞行员们的只有两个人,都在出着神,一个是何孝钰,一个是谢木兰。 第32章略备薄礼 飞行员们的神情,还有女学生们的神情,尤其是何孝钰和谢木兰这时的神情,都被方孟敖一眼扫见了。他一破刚才一直的凝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转向学生们大声说道:“如果同学们愿意,我想向你们提几点请求。” 学生的目光都望向了学生会那个负责的男同学。 那个男同学大声回道:“方大队长请说,我们愿意。” 方孟敖笑道:“我都还没提,你们就愿意了?” 这回是所有的学生:“我们愿意!” 方孟敖:“那我就提了。男同学们请留下来帮我们把今天这些发粮的账目收条整理出来。女同学们帮我们的队员补课,将刚才梁先生的报告给他们说得更清楚些。愿意吗?” “愿意!”这个声音竟是飞行员队伍中好些人抢着喊出来的。 方孟敖的眼眯着瞥了过去,那些人又连忙收了口。 “我们愿意!”这才是学生们齐声发出的心声! “长武。”方孟敖望向队列中排在第一个的陈长武,没有叫他的姓,而且轻招了下手,这便是要说悄悄话了。 陈长武从队列里立刻走了过来:“队长。” 方孟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管住这些猴崽子,我要出去一趟。等我上了车,再开营灯,让他们活动。”说完便一个人向停在营门的那辆吉普走去。 队列没解散,学生们也就都还整齐地站在那里,望着方孟敖一个人大步走向营门,也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 就这样在众多沉默的眼光中,方孟敖上了吉普车,向那个对他敬礼的中尉军官:“开门。” 那个中尉军官一怔:“天都要黑了,长官不能一个人出去……” “开门!”方孟敖脸一沉,汽车已经发动,而且向铁门开去。 “开门,快开门!”那中尉军官慌了,两个士兵连忙拉开了铁门。 方孟敖的吉普轰鸣着开了出去。 刚才突然走了一个梁先生,现在方大队长又一个人突然走了。飞行员们还有学生们这才似乎惊悟过来,一齐望着越开越远的吉普。 何孝钰、谢木兰这时才把目光都望向了对方。 何孝钰的手伸了过去,谢木兰将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浮现在她们脑海里的竟然同是梁经纶和方孟敖白天的那一握! “开营灯!”陈长武向门卫方向这一声大喊,将何孝钰和谢木兰握在一起的手惊开了。 紧接着营灯开了,是两盏安在营房东西墙边两根高二十米水泥杆上的探照强灯。整个军营又像白天一样亮了。 陈长武这才转对飞行员们大声说道:“队长有命令,由我指挥,执行活动!” 吱的一声,方孟敖的吉普驶到东中胡同街口停下了。 路灯昏黄,刚才一路开来都没有打开车灯,这时方孟敖反而打开了吉普车的大灯。 两条通亮的灯柱,将那些站在明处的警察和站在暗处的便衣都照得身形毕现! 今晚带着警察在这里监视的竟是那个单副局长,可见徐铁英对崔中石之重视。那单副局长尽管不知道这辆车是何来路,毕竟经历丰富,明白大有来头。被车灯照着脸仍然不忘带点儿笑容走了过来:“请问……” 方孟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他也不认识这个人,但从他的警徽能看出和弟弟是同一个级别,待这个人走到了车边将头凑过来,立刻反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那单副局长从刚才的亮光中适应过来了,他倒认识方孟敖,先是一怔,接着热络地叫了一声:“方大队长!” 方孟敖也回以笑容:“对不起,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那单副局长:“鄙人姓单,跟方大队长的弟弟同一个部门共事,忝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在机场接徐局长的时候,鄙人见过方大队长。” “哦。”方孟敖漫应着,目光又扫向车灯照着的那些人,回到第一个话题:“单副局长,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那单副局长:“没有啊。方大队长发现了什么情况吗?” 方孟敖:“没有事派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是单副局长亲自带队?” 那单副局长早就知道这个主,今天是第一次照面,见他这般模样,便知来者不善。明白对方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他自然知道如何应对:“戡乱救国时期,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方孟敖:“正好。我要找一个人,跟国防部调查组的公事有关。单副局长既然在这里,就请你帮我把这个人找来。” 那单副局长已经明白,又必须假问:“请问方大队长找谁?” 方孟敖:“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崔副主任。” 单副局长真是无赖:“崔副主任?他住这里吗?我去问问。” 方孟敖:“不用问了。东中胡同二号,从胡同走进去左边第二个门。请你立刻把这个人找出来,我在这里等。” 方邸洋楼一楼客厅。 从来喜着中式服装的方步亭,今晚换上了一身标准的西装,头脸也被程小云修饰得容光焕发,不但看不出一丝病容,而且俨然一副留美学者的风采。 穿着军装便服的曾可达跟此时的方步亭一握手,两人高下立判。 方步亭这一身装束省去了一切中式礼节,将手一伸:“请坐。” 曾可达另一只手里还提着那盒茶具,按礼节,主人家中这时应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体面人前来接下礼物,可目光及处,偌大的客厅内偏只有主客二人。 望着伸了手已自己先行坐下的方步亭,曾可达站在那里几不知何以自处,但毕竟有备而来,他仍然恭敬地站着,微笑道:“有件薄礼,可托我送礼的人情意很重,还请方行长先看看。”说着径直提着那盒茶具走到了另一旁的桌子边,将礼盒放在桌面上,自己恭敬地候着。 方步亭不得不站起来,却依然没有走过来:“对不起,忘记告诉曾将军,方某替政府在北平从事金融工作,从不敢受人之礼。” 曾可达:“方行长之清廉谨慎,我们知道。今天这样东西,与方行长的工作操守没有丝毫关系。您必须接受。” “必须接受?”方步亭的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已经表现出绝不接受。 曾可达:“至少,您得先过来看看。如不愿接受我带回去交还就是。” 曾可达的脸上也一直笑着,望着方步亭的眼却灼灼闪光。 方步亭略想了想:“好,我看看。”徐徐走了过来。 曾可达打开了礼盒。 方步亭的眼中立刻闪出一道亮光,他是识货的,脱口说道:“范大生先生的手艺?” 曾可达佩服的目光由衷地望向方步亭:“方行长真是法眼。这把壶按眼下的市价值多少?” 方步亭答道:“五百英镑吧。折合眼下的法币,一辆十轮卡车也装不下来。曾将军,能否不要说出送礼人的姓名,这件礼物方某绝不敢收。” “那我就不说。”曾可达说着已经双手捧出了那把壶,“只请方行长鉴赏一下。”将壶捧了过去。 方步亭仍然不接,可伸到眼前的恰恰是有字的一面,不由得他不惊。 ——阅历使然,职业使然,壶上的题诗以及制壶人的落款皆无关紧要,逼眼心惊的当然是“蒋先生经国清赏”几个大字! 接还是不接? 好在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方步亭得以转圜:“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 曾可达依然将壶捧在手里,但已经能够看出,方步亭走向电话的背影不再像刚才那样矜持了。 方步亭拿起了话筒,微微一怔:“是,在这里。”转过脸望向曾可达,“曾将军你的电话。” 电话竟然打到了这里。曾可达也露出一丝惊讶,将壶小心地放到桌上,走过去接话筒时向方步亭做了一个歉然的表示。 才听了几句,曾可达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有意无意之间感受着背后的方步亭,低声而严厉地回道:“方大队长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的队长,谁给你们权力说他不能见崔副主任!……单独接出去也是正常的,无论是你们,还是北平警察局,任何人不许干涉!” 曾可达右手已将机键轻轻按了,话筒却仍然拿在左手,回头见方步亭时,他已经面向门外,站在那里,问道:“方行长,能不能在您这里再拨个电话?” 方步亭:“当然可以。曾将军说公事,我可以到门外等。”说着便要走出去。 “方行长。”曾可达立刻叫住了他,“已经喧宾夺主了,我说的事方行长完全可以听。” 方步亭在门口又站住了:“曾将军希望我听?” 曾可达这才真正感觉到,从这个父亲的身上活脱脱能看见他那个大儿子的影子,让人难受。只得答了一句:“失礼了。”接着便拨电话。 方步亭的背影,身后被接通的电话。 曾可达:“郑营长吗?立刻带一个班找到方大队长,从东中胡同往西北方向去的。记住了,保持距离,只是保护方大队长和崔副主任的安全,不许干涉他们的谈话。” 轻轻搁下话筒,曾可达这次转回身,方步亭也已经转过了身,而且正面望着他的眼睛。 “我想知道什么叫作四行、两局、一库、一会。”方孟敖用最高的车速在戒严的路上开着。 崔中石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也是望着前方,两人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见面那种感觉:“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叫作四行。中央信托局和邮政储金汇业局,叫作两局。一库是中央合作金库。一会是全国经济委员会。” 方孟敖:“一共有多少个单位?” 崔中石:“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 方孟敖:“控制这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的有多少人?” 崔中石:“共有一千一百七十个理事和监事。” 方孟敖:“你能说出这一千一百七十个人的名字吗?”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是他们需要这一千一百七十个人的名册?” “哪个他们?”方孟敖仍然不看他,“我的背后已经没有任何他们。如果你说的他们是指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我就不问了。” 崔中石:“孟敖同志……” 方孟敖:“一千一百七十人的名字说不出来,那二十个人的姓名应该好记吧?” 崔中石沉默了少顷:“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我们慢慢谈。” 方孟敖:“什么地方,你说吧。” 崔中石:“去德胜门吧。” 方孟敖:“为什么去那里?” 崔中石望着前方:“当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就是从那里进的北京城。” 方孟敖踏着油门的脚松了一下,车跟着慢了。 也就一瞬间,方孟敖的脚又踏上了油门:“那就去德胜门。” 难得在北平的庭院中有如此茂密的一片紫竹林,更难得穿过竹林的那条石径两旁有路灯如月,照夜竹婆娑。 方步亭放慢脚步,以平肩之礼陪着曾可达踱进了这片竹林。 曾可达却有意落后一肩跟在方步亭身侧,以示恭敬。突然,他在一盏路灯照着的特别茂盛的竹子前停下了,抬头四望那些已长有六到八米高的竹子:“方行长,这片竹子是您搬进来以前就有的,还是后栽的?” 方步亭也停下了:“搬来以后栽的。” 曾可达:“难得。方行长无锡老家的府邸是不是就长有竹林?” 方步亭望向了他:“是呀,少小离家,老大难回。三十多年了吧。” 曾可达:“惭愧,我离开老家才有三年。正如方行长的二公子今天在顾大使宅邸所说,三年前我还在老家赣南的青年军里做副官。” 方步亭这就不得不正言相答了:“我已经听说了。小孩子不懂事,难得曾将军不跟他一般见识。” 曾可达一脸的真诚:“方行长言重了。在您的面前,我们都只是晚辈。我的老家屋前屋后还有山里也全都长满了竹子。搁在清朝明朝,我和方行长还有二位公子还可以算是同乡。” 方步亭又不接言了,等听他说下去。 曾可达:“江苏、江西在清朝同属两江,在明朝同属南直隶,都归一个总督管。” 方步亭:“那就还要加上安徽。三个省归一个人管,未必是好事。” 曾可达怔了一下,两眼还不得不稚童般望着方步亭。 他在琢磨着面前这个宋孔都倍加器重的人,同时更深刻咂摸出建丰同志为什么要重用方孟敖来对付他父亲的深层味道了——这个人实在太难对付。可再难对付,也必须对付。刚才是“动以真情”,现在该是“晓以利害”了:“我完全赞同方行长的见解。要是每个省或几个省各自让一个人说了算,那就成了分疆割据的局面。其结果便是乱了国家,苦了人民。中国只能是一个中国,那就是中华民国。中华民国只能有一个领袖,那就是蒋总统。在这一点上,同乡不同乡,我想不论是方行长还是方大队长方副局长,我们的观点都应该一致。” “我们的观点不一致吗?”方步亭一直担心对方要摊出的底牌,看起来今天是要摊出来了。 曾可达:“可是有人特别希望我们的观点不一致。” 方步亭紧紧地望着他,询之以目。 “中共!”曾可达抬头望着那盏路灯,“毛泽东在延安就公开扬言,都说天无二日,他偏要出两个太阳给蒋委员长看看!” 对方既然已亮出底牌,方步亭唯一能坚守的就是淡然一笑:“曾将军的意思,是我方某人认毛泽东那个太阳。还是孟敖、孟韦认毛泽东那个太阳?” 曾可达不能笑,笑便不真诚了:“我刚才说了,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毛泽东不是太阳,他也休想出第二个太阳。可是除了太阳,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个月亮在天上只有一个,照到地上便无处不在。方行长,我的话但愿您能够明白。” 方步亭收了笑容:“不太明白。曾将军是在跟我说朱熹‘月印万川’的道理?” 曾可达:“方行长睿智。” 方步亭:“那我只能告诉曾将军,我这里没有江河,也没有湖泊,不会有川中之月。” 曾可达:“中共那个月亮,只要给一盆水,就能印出另一个月亮。” 方步亭:“我这里有那盆水吗?” “有。”曾可达一字一顿地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崔中石!” 前方约五十米便是德胜门,城楼上有部队,有探照灯,照夜空如白昼。 “谁?停车!”城门下也有部队,值班军官大声喝令,带着两个头戴钢盔的兵走过来了。 方孟敖的车并不减速,仍然往前开了约二十米才猛地刹住。 跟着的那辆中吉普本与方孟敖的车保持着一定距离,反应过来再刹车时还是往前滑了好远,在离方孟敖的车五米处才停住。 “下车吧。”方孟敖开车门下了车。 崔中石也打开那边的车门下了车。 “哪个方面的?什么番号?”守城门的值班军官已经走近方孟敖和崔中石。 中吉普里那个郑营长带着一班青年军士兵也都跳下了车。 方孟敖走向那个郑营长:“你们是来保护我的?” “是。”那郑营长只得尴尬地答道。 方孟敖:“那就去告诉他们番号。” “是。”那郑营长只得向值班军官迎去。 方孟敖对崔中石:“这里去什刹海最近要走多久?” 崔中石:“最北边的后海十分钟就能到。” 方孟敖:“这里没有什么李自成,只有李宗仁和傅作义。去最近的后海吧。” 崔中石什么也不好说了,带着他往街边一条小胡同走去。 “0001番号也不知道?”他们身后那个郑营长在呵斥守城军官,“国防部知不知道?” 青年军班长已经跑到郑营长身后了:“报告营长,方大队长去那条小胡同了。” 那郑营长猛地转身,将将看到方孟敖和崔中石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立刻说道:“跟上去,保护安全!” 农历初七,上弦月约在一个小时后便要落山了。这时斜斜地照在后海那片水面,天上有半个月亮,水里也有半个月亮。 两个人隔着一个身子的距离站在后海边,方孟敖望着天上那半个月亮,崔中石望着水里那半个月亮。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方孟敖像是说给崔中石听又像是独自说给自己听。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还在看月:“第一次到杭州机场你来见我,唱这首歌给我听,像是刚刚学的。” 崔中石:“不是。见你以前我早就会唱,只是从来就唱得不好。” 方孟敖也望向了他,摇了摇头:“唱得好不好和是不是刚学的,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崔中石:“你干脆说,到现在我还在骗你。” “你为什么要骗我?”方孟敖这一问反倒像在为崔中石辩解,“没有这个必要嘛。” 崔中石:“真要骗你,就有必要。” “什么必要?”方孟敖从来没有用在崔中石身上的那种目光闪了出来。 崔中石:“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 方孟敖猛地一下愣在那里,望着崔中石的那两点精光也慢慢扩散了,眼前一片迷茫。 崔中石接着轻声说道:“因此,你也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党员。” “快三年了,你跟我说的全是假话?”方孟敖眼中的精光又闪现了。 崔中石:“也不全是。” 方孟敖:“哪些是,哪些不是?” 崔中石:“我也不知道。” 方孟敖紧盯着他,沉默了也不知多久,突然说道:“把衣服脱了吧。” 崔中石:“什么?” 方孟敖:“你曾经说过自己不会游水。脱下衣服,跳到水里去。” 崔中石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比兄弟还亲的同志,心里那阵凄凉很快便要从眼眶中化作泪星了。可他不能,倒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调匀了自己的呼吸,装出一丝笑容:“要是我真不会游水,跳下去就上不来了。” “你不会上不来。”方孟敖望他的目光从来没有如此冷漠。 崔中石沉默着望向月光朦胧的水面,毅然转过了头望着方孟敖:“不管我以前说过多少假话,现在我跟你说几句真话。在我家里你也看到过了,我有一个儿子叫作伯禽,一个女儿叫作平阳。我以伯禽、平阳的名义向你发誓,下面我说的全是真话。” 方孟敖的心怦然一动,望他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许多。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党,你也不是中共地下党,这都无关紧要。可当时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本就不是冲着我崔中石来的。你不是因为信服我这个人才愿意跟随共产党,而是你心里本来就选择了共产党,因为你希望救中国,愿意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又迷茫了,在那里等着崔中石把话说完。 崔中石却已经在解那件薄绸长衫上的纽扣了。 方孟敖紧望着他,心里又是一动——脱掉长衫的崔中石,里面穿的竟只有脖颈上一个白色的假衣领! “清贫!” 这个念头立刻袭上方孟敖的心头。 崔中石将假衣领和近视眼镜都取下了,往地上的长衫上一放,已经笨拙地跳入了水中! “扑通”一声水响,惊得站在一百米开外的那个郑营长和那一班青年军卫兵立刻向这边跑来。 “快!”那郑营长一边飞跑着一边大声喊道。 不到二十秒这十几个人已经跑到方孟敖身边,见他还安然站在岸上,松了半口气。 “出什么事了?长官。”郑营长喘着气问方孟敖。 “退到原地去。”方孟敖眼睛只关注着水面。 那郑营长:“长官……” “退开!”方孟敖喝道。 “退到原地!”那郑营长只好对那一班卫兵传令。 一行十多人又一边望着这处地方,一边向原地走去。 水面如此平静。方孟敖不禁望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欧米茄手表——三十秒钟过去了! 方孟敖扔掉了头上的军帽,紧接着脱下了短袖军装,两眼飞快地搜索着水面。 终于,他发现了离岸边七八米处有水泡隐约冒出。 一个箭跃,方孟敖猛地弹起,像一支标枪,跃入水中离岸已有四五米。 岸上那个郑营长一直在关注着这边,这时又大喊了一声:“快!准备下水!” 十几个人又向这边奔来。 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头,接着冒出了肩膀。 郑营长大急:“会水的脱衣服!立刻下水救人!” 好几个卫兵便忙乱地脱衣。 有两个卫兵脱了一半又停住了,紧望着水面。 其他的卫兵也都停住了脱衣,望着水面。 那郑营长本欲呵斥,待到望向水面时便不再出声了。 隐约能够看见,方大队长一手从腋下托着那个崔副主任,一手划水,离岸边已只有三米左右了。 郑营长在岸边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还有几个卫兵也跟着将手伸了过去。 “退到原地去!”在水中托着人游来的方大队长这一声依然气不喘声音洪亮。 “好,好。”那郑营长连“是”字也不会说了,缩回了手答着,又只好示意卫兵们向原地慢慢退去。 方孟敖已经到了岸边,双手一举,先将不知死了没有的崔中石举上了岸,让他躺好,自己这才攀着岸边的石头一撑,跃上了岸。 紧接着方孟敖跨在了平躺的崔中石身上,双手在他腹部有节奏地挤压。 一口清水从崔中石嘴中吐了出来,接着又一口清水从他嘴中吐了出来。 方孟敖一步跨到了崔中石的头边,一手从他的背部将他上半身扶起,紧紧地望着他的脸。 方孟敖的眼睛慢慢亮了。 崔中石的眼在慢慢睁开。 第33章真实身份 方邸后院竹林。 “证据?”曾可达见过沉着镇定的人,可还没见过方步亭这样沉着镇定的人,“方行长一定要我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 方步亭:“国家已经推行宪政,三权分立。没有证据,曾将军就是将崔中石带走,哪个法庭也不能将我们央行的人审判定罪。” 曾可达低头沉默了少顷,然后又抬起头望向方步亭:“方行长,一定要我们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送到南京公开审判,这样好吗?” 对这样的反问,方步亭照例不会回答,只望着他。 曾可达:“如果方行长执意要证据,多则十天,少则三天,我们就能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证据呈上去,一个中共的特工在方行长身边被重用三年之久,致使他掌握了中央银行那么多核心金融情报,对您有什么好?三年来,这个中共特工还利用方行长的关系和您在空军的儿子密相往来,对他又有什么好?” 曾可达尽量释放出和善的目光,等待方步亭和善的回应。 方步亭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他,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是曾可达不想听到的回应:“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带些换洗衣服,然后跟曾将军走。”说着,已经从竹林的石径向前方的洋楼慢慢走去。 曾可达一愣:“方行长……” 方步亭边走边说:“至于方孟敖,他虽是我的儿子,可我们已经十年不相往来了。如果抓他,希望不要将我们父子牵在一起。” 曾可达在原地又愣了一会儿,缓过神来,立刻大步跟了过去。 方步亭已经走出了竹林。 上弦月要落山了,往东什刹海的中海和南海,现在傅作义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的灯光远远照来,这时便显出了明亮。 那郑营长带着的一个护卫班大约是因方孟敖又发了脾气,被迫分两拨都站到了两百米开外,远远地守望着仍然在后海边的方孟敖和崔中石。 二人这时背对他们坐在岸边,裤子全是湿的,又都光着上身,一个肌腱如铁,一个瘦骨崚嶒,让那郑营长看得疑惑不定。 “是你不信任我了,还是上级不信任我了?”方孟敖望着水面低声问道。 崔中石:“没有什么上级。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你太不会说假话,从你跳进水里我就看出来了。” 崔中石:“你太诚实。我敢跳进水里,是知道你水性好。” 方孟敖:“这么黑,我水性再好也不一定能找着你。” 崔中石:“那就是我该死。” 每一句推心置腹都像春雨淋在暗燃的木炭上,冒出来的仍是一片片烟雾。方孟敖倏地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三年来自己一直视为知己,推心置腹的人,分明这么近、这么真实。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身躯,和以往总是衣冠楚楚的那个崔中石却是那么远、那么陌生。他决定不再问了:“这三年来我把真话都对你一个人说了。这个世界上,包括我过世的母亲,都没有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最恨的人,就是欺骗我的人,不管是谁!穿上衣服吧,我送你回去。”抄起地上的衣帽站了起来,飞快地穿上了军服戴好了军帽。 崔中石是近视,跳水时眼镜搁在衣服上,伸手在四周摸了好几下还是找不着原处,只得说道:“能不能把眼镜找给我?” 方孟敖穿戴好了衣帽本是背对着他,这时又慢慢转过身去,看见光着上身两眼无助的崔中石,一阵难言的心酸蓦地又涌了上来。走过去帮他拿起了眼镜和那个假衣领、那件长衫,递了过去。 “谢谢。”崔中石答道。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国民政府不可一日无中央银行,中央银行不可一日无北平分行,北平分行不可一日无方步亭行长。”曾可达这几句顶真格的语式听来太耳熟了,可此时从他嘴里说出偏又十分严肃真诚。 方步亭那条已经踏上了二楼台阶的腿,不得不停住了。 曾可达在他背后立刻补了一句:“必须告诉方行长,这几句话不是我说的。” 方步亭回头望向了曾可达:“现在不是清朝,我更不是左宗棠。当年潘祖荫和郭嵩焘那些人用这样的话打动了咸丰皇帝,保住了左宗棠。可现在是中华民国,宪政时期。要是我方步亭真干了危害国家的事,有法律在,谁也保不了我。因此,这几句话是谁说的对我并不重要。” 曾可达:“时不同而理同。当年左宗棠也正是没有干危害清朝廷的事,那些人才保住了他。同样,南京方面也相信方行长包括方大队长从未有意干过危害中华民国的事,才托我将这几句话转告方行长。和当年清朝廷要保左宗棠一样,南京方面现在保的也不是方行长和方大队长个人,而是国家当前危难的时局。东北、华北,跟共产党的决战即将开始,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担负着保证前方军需供应和平津各大城市经济稳定的重任。这个重任无人能够替代方行长。不管方行长认为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重不重要,我都必须转告,这几句话,就是托我给您送茶具的人对您的评价,也是对您寄予的厚望。” 方步亭的目光远远地望向了仍然摆在桌上的那套茶具,茶壶上的字在这个距离是看不见的,可那几个字竟像自己能够跳出来,再次扑向他的眼帘——“蒋先生经国清赏”! 方步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只觉夜风吹来都是后院竹林的摇动,篁音入耳,竟似潮声! 曾可达接下来说的话便像是在潮声之上漂浮,若隐若现偏字字分明:“您刚才也看到了,这套茶具为什么是一个壶、三个杯子?我的浅见,这个壶代表的便是北平分行,三个杯子代表的应该是方行长和您的两位公子。希望方行长不要辜负了送礼人的一片苦心。” 听他把三个杯子比作了自己父子三人,仿佛漂浮在潮声之上的那条船猛地撞向了胸口,方步亭倏地睁开了眼睛,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也在望着他,目光被灯光照着,游移闪烁。 方步亭琢磨不透曾可达此时怪异的眼神。他知道这套茶具应该有四个杯子,却不知道是不久前因曾可达盛怒之下失手摔了一个,现在被他顺理成章将三只杯子比作了他们父子三人。 ——蒋经国的深意何以如此简单直接? 犹豫只有片刻,方步亭踏在楼梯上的脚踏回了地面,接着朝摆在那套茶具的桌子走去。 曾可达悄然跟在他身侧,随着走到茶具边。 方步亭:“这套礼物我收下了,请曾将军代我转达谢意。” 曾可达立刻双手捧着已经打开盒盖的那套茶具恭敬地递给方步亭。 方步亭也只好双手接过那亮在面前的一壶三杯。 曾可达捧着礼盒的两手并未松开:“今晚我就向南京方面打电话,转达方行长的谢意。可南京方面更希望听到方行长对中共潜伏在您身边那个崔中石的处理意见。北平分行是党国在北方地区的金融核心,我们的经济情报再也不能有丝毫泄露给中共,更严重的还要防止这个人将中央银行的钱通过秘密渠道洗给中共,防止他进一步将方大队长和他的飞行大队诱入歧途。于国于家,方行长,这个人都必须立刻消失。南京的意见,最好是让他秘密消失。” 德胜门往东中胡同的路上。 原来跟在方孟敖车后的那辆中吉普,现在被逼开到了前面,变成了开路的车。深夜戒严的北平路面空旷,中吉普因担心被后面的方孟敖甩掉,仍然不紧不慢地开着。 后面的方孟敖显然不耐烦了,催促的喇叭声不断按响,开车的卫兵只好望向身边的郑营长。 那郑营长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看我干什么?加速呀!” 中吉普立刻加了速,飞快地向前驶去。 方孟敖的脚这才踩下了油门,斜眼望了一下身旁的崔中石。 路风扑面,崔中石的脸依然平静。 前方好长一段路都是笔一般直,方孟敖双手都松开了方向盘,右手从左手腕上解下了那块欧米茄手表。接着左手才搭上方向盘,右手向崔中石一递:“拿去。” 崔中石望了一眼伸到面前的表,又望了一眼并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不需要。” 方孟敖右手仍然递在那里:“不是送你的,拿去。” 崔中石只望着那块手表:“送谁的?” 方孟敖:“替我送给周副主席。” 崔中石心里一震:“哪个周副主席?” 方孟敖:“你曾经见过的周副主席。这该不是编出来骗我的吧?” 崔中石还是没有去接手表,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周副主席,也不可能见到你说的周副主席。这块表我没有办法替你转送。” 方孟敖的脸沉得像铁:“不是我说的周副主席,是你说的周副主席!这块表你必须转送,不管托共产党的人转送也好,托国民党的人转送也好。总有一天我能知道是不是送到了周恩来先生的手里。” “我尽力吧。”崔中石将手慢慢伸了过来。 方孟敖望着他的侧脸,心里一颤。 崔中石眼角薄薄的一层晶莹! 一种不祥之兆扑面袭来,方孟敖将手表放到崔中石手心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崔中石的手却没有配合他做出任何反应,方孟敖心中的不祥之兆越来越强了!他猛地听到了两人掌心中那块表的走针声,越来越响! 前面中吉普的喇叭偏在此时传来长鸣,方孟敖耳边的表针声消失了,但见前面的中吉普在渐渐减速。 车灯照处,前方不远已是东中胡同。那个单副局长带着的警察,还有不知哪些部门的便衣都还死守在那里,崔中石的家到了。 方孟敖慢慢松开了崔中石的手,只得将车速也降了下来。 回到卧室,方步亭躺在床上像是变了个人,脸色苍白,额头不停地渗出汗珠。 程小云已经在他身边,将输液瓶的针尖小心地扎进他手背上的静脉血管:“疼吗?” 方步亭闭着眼并不回话。 程小云只好替他贴上了胶条,又拿起脸盆热水中的毛巾拧干了替他去印脸上的汗珠。 方步亭开口了:“去打电话,叫姑爹立刻回来。” 程小云:“姑爹在哪里?” 方步亭莫名其妙地发火了:“总在那几家股东家里,你去问嘛。” 程小云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不要急,我这就去打电话。” 恰在这时一楼客厅的那架大座钟响了,已经是夜晚十点。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小屋内。 何孝钰走进屋门,开门站在面前的是满脸微笑的老刘同志:“军营的‘联欢会’别开生面吧?” 何孝钰的脸上有笑容眼中却无笑意:“男同学还在帮着查账,女同学都在帮飞行大队的人洗衣服。” 老刘的一只手半拉开门,身体依然挡在何孝钰面前,望着她,像是有意不让她急着进去:“你提前回来没有引起谁怀疑吧?” 何孝钰:“我爸身体不好,同学们都知道。” 老刘点了下头,还是站在她身前:“孝钰同志,急着把你找来,是要给你介绍党内的一个领导同志,你要有思想准备。” 何孝钰这才似乎领会了老刘今天有些神秘的反常举动,难免紧张了起来,点了点头。 “镇定一点儿,你们单独谈。”老刘又吩咐了一句,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何孝钰慢慢向屋内望去,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惊在那里。 ——尽管刚才老刘同志打了招呼,何孝钰还是不相信,坐在桌旁“党内的领导”竟是谢木兰的爸爸谢培东!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了,没有丝毫惯常领导同志见面时伸手握手关怀鼓励的仪式,站在那里还是平时见到的那个谢叔叔,两手搭着放在衣服的下摆前,满目慈祥地望着她。 “问清楚了。”程小云在方步亭的床边坐了下来,给他额头上换上了另一块热毛巾,“姑爹在徐老板那里,商量股份转让的事情。” 方步亭:“是在徐家城里的府邸还是在他燕大那个园子里?” 程小云:“在他西郊的园子里。” 方步亭:“这么晚了怎么进城?给孟韦打电话,让他去接。” 程小云:“好。” “木兰也还在孟敖他们那里吧?”谢培东将一杯水放到坐在另一旁的何孝钰桌上,问的第一句竟是和以往一样的家常话。 就是这样平时惯听的家常话,今天何孝钰听了却止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谢培东站在那里,只是沉默着,知道她这个时候心情复杂激动,任何解释劝慰都不如让她将眼泪流出来。 “对不起,谢叔叔。”谢培东的沉默让何孝钰冷静下来,见谢培东仍然站着,她也站了起来,掏出手绢揩干了眼泪,“您坐下吧。” “你也坐,先喝口水。”谢培东自己先坐了下来,仍然保持着他在方家只坐椅子边沿的那个姿势,让何孝钰感觉他还是那个谢叔叔。 何孝钰也和以往一样在椅子的边沿礼貌地坐下,借着喝水的空当,隔着水杯,出神地望着这个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党内领导同志的谢叔叔。 “我今天来见你,把你吓着了吧?”谢培东温然笑着。 “没有……”何孝钰答着,两手却仍然紧紧地握着水杯,接着轻声问道,“我只是想问,这么多年,您在方叔叔身边是怎么过来的……” 谢培东:“我知道你是想问,我既然隐藏得这么深,今天为什么要暴露身份,前来见你,是吗?” 何孝钰只好诚实地点了下头。 谢培东立刻严肃了:“组织上遇到严重的困难了,这个困难本不应该让你来担。因为牵涉到党内一个重要同志的安危,还牵涉到一位我们要争取的重要人物的安危。组织通过反复研究才决定让我见你,希望我们两个共同将这个艰巨的任务担起来。只有我们才能保证那两个人的安全。” 谢培东说这段话时的诚恳和坚定,慢慢淡去了他在何孝钰眼中刚才“神秘”的色彩。她的目光立刻也凝重了起来,谢培东所说的那个“党内重要的同志”是谁,眼下她并不知道,可是那个“要争取的重要人物”她立刻猜到了——方孟敖的形象叠片似的在她眼前闪现了出来。 何孝钰当即站了起来:“谢叔叔……今后,我还能叫您谢叔叔吗?” 谢培东:“不是还能,是必须叫我谢叔叔,永远都叫我谢叔叔。今后我们见面的时间会更多。我要像以前一样见你,你也要像以前一样见我。我能做到,你能不能做到?” 何孝钰坚持看着他,憋足的那口气还是散了,低头答道:“谢叔叔,我怕我做不到。” 谢培东沉默了一下,接着理解地笑了:“做不到就不要勉强去做。其实我们再见面也不能完全像以前一样,你可以有些不自然,不自然也是正常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份已经可能是你的姑爹了。我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头:“谢叔叔,姑爹是什么意思?” 谢培东:“孟敖就叫我姑爹,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何孝钰:“这一点我恐怕做不到。这个任务请求组织重新考虑。” 谢培东收了笑容:“为什么?” 何孝钰:“因为我并不爱他,我不可能跟着他叫您姑爹。” 谢培东这回是真正沉默了。 何孝钰:“我连自己都不能说服,不要说瞒不过方叔叔,更瞒不过他背后国民党那些人。” 谢培东想过何孝钰接受这个任务时会尴尬、会害羞,却没想到她会这样不接受方孟敖。重要谈话出现重要问题了,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了一路,站到何孝钰面前约一米处停下了:“这一点倒是组织上没有考虑到的。孝钰,我们能不能换个角度,比方说孟敖是个孤儿?” 何孝钰:“我不明白谢叔叔的意思。” 谢培东:“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爱。” 何孝钰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下,目光中立刻浮出了一丝爱怜的认同。 谢培东:“他心里有个母亲,可这个母亲又始终见不到面。唯一能让他见到这个母亲的人现在也因为面临危险,不能跟他见面了。你愿不愿意从这个角度去和孟敖相处?” 何孝钰显然已经被感动了,却还是有些犹豫:“我跟他相处实在太难。” 谢培东:“不难,组织上就不会找你了。谢叔叔和你们不是一代人,也不能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你刚才说并不爱孟敖,那就在爱字前面加上一个字,疼爱。这你应该能做到吧?” 何孝钰终于艰难地点了头。 谢培东没有再坐下:“大约还有二十分钟孟韦就会来接我。你也不能再待了,早点回家。顺便问一句,学运部梁经纶同志这一向是不是都住在你家里?” 何孝钰立刻敏感地露出了一丝紧张和不安:“好像是南京财政部需要我爸提供一份论证币制改革的咨文,梁教授这一向都在帮我爸查资料,有时候住在我家。有问题吗?” “这些组织都知道,没有问题。”谢培东立刻答道,“问题是,方孟敖可能随时会来找你,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他来找我?”何孝钰睁大了眼,“这也是组织的安排?” 谢培东:“组织不会做这样的安排,是分析。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孟敖现在是‘孤儿’。以他现在的处境和性格,一定会来找你。” 何孝钰立刻又忐忑了:“我用什么身份接触他?” 谢培东:“照学委那边梁经纶同志对你的要求,表面上以进步学生的身份和他接触,具体接头的时候,再告诉他是城工部安排你接替崔中石同志的工作,与他单线联系。” 何孝钰实在忍不住了:“谢叔叔,学委也是城工部领导的党的组织,为什么不能让梁教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谢培东:“你和方孟敖是单线联系,这是绝密任务。除了我和老刘同志,梁经纶同志包括严春明同志都不能知道你城工部党员的身份!至于个人感情方面,组织上相信你会正确对待。” 说到这里,何孝钰沉默了,谢培东也沉默了。 车灯不开,路黑如影,一辆军用小吉普依然全速飙来。 前面不远的左边现出了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的营灯,军用吉普吱的一声突然刹车,车子跳动了一下,戛然停在了路口。 跟在这辆军用小吉普后边的一辆中吉普也没有开车灯,没有料到前面的车会突然停住,等到发现已经只有几米的距离,开车的兵急踩刹车,还是碰到了前边那辆小吉普的尾部。 坐在中吉普里的人全都受了冲击,好些人跌倒在车里。 副驾驶座上的那人受的冲击最重,头直接撞上了挡风玻璃,军帽飞了出去,又反身跌坐在副驾驶座上——原来是那个郑营长。 郑营长很快缓过神来,反手给了身边的驾车卫兵一个耳光,接着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走向前边那辆军用小吉普。 那郑营长头上光着,忍着疼,还是向小吉普里的人先行了个军礼:“对不起,撞着长官没有?”接着俯身去看。 小吉普车内打火机嚓地亮了,照出了正在点烟的方孟敖。 点燃了烟,方孟敖吸了一口:“弟兄们没有受伤吧?” 那郑营长见方孟敖气定神闲,松了口气,又站直了身子:“长官没有受伤就好,弟兄们都没有事。” 方孟敖:“没有事就好。我已经到军营了,你们都回去吧。” 那郑营长斜望了望岔路不远处军营通明的营灯,转对方孟敖坚定地答道:“报告长官,上级的命令叫我们二十四小时保护长官。” 方孟敖望着车外影影绰绰的郑营长,沉默少顷,燃着烟火的手招了一下。 那郑营长又将身子俯了过去。 方孟敖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有情报,今晚有人要对曾将军采取不利行动。你们必须赶回去,加强保卫。” “不会吧?”那郑营长将信将疑,“哪方面的人敢在顾大使宅邸对曾将军下手啊?” 方孟敖:“那上级为什么还叫你们保护我?五人小组的人为什么今早一刻也不敢停留,全离开了北平?现在最危险的是曾将军,不是我。明白吗?” 那郑营长有些信了,不过还在犹疑。 方孟敖:“是不是要我带上飞行大队的人都搬到顾大使宅邸去,跟你们一起保护曾将军?” “长官请快回军营。我们这就回顾大使宅邸。”那郑营长说着立刻走向后面的中吉普,嚷道,“全部上车!” 那些都下了车的卫兵一个个又上了车,郑营长从最后一个卫兵手里接过替他找到的军帽,跳进了副驾驶座:“倒车!回顾大使宅邸!” 中吉普发动了,掉了头,打开了车灯,两道光飞快地向来路扫去。 小吉普里的方孟敖靠在车椅上,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不远处军营的营灯,接着,将才吸了一口的烟扔出了车外,一边拧开发动车的钥匙一边说道:“Shit!不说假话就干不成事情!” 车灯仍然没开,岔路坎坷不平,方孟敖开着吉普跳跃着向营灯亮处驶去。 第34章借刀杀人 方孟敖的车悄悄地停在营门外路边的暗处。 军营大坪里炽灯如昼,长条桌前许多学生还在帮着清理账目,靠近营房的那一排自来水水槽前女学生们都在帮飞行员洗着衣服床单,歌声一片。 以郭晋阳为首,十几个飞行员罄其所有将他们的饼干糖果还有咖啡全都拿出来了,大献殷勤。 陈长武却只带着谢木兰悄悄地出了铁门,走向路边的吉普。 方孟敖望了一眼陈长武,再转望向谢木兰:“何孝钰呢?” 谢木兰笑了:“大哥是在这里等孝钰?” 方孟敖依然一脸的严肃,望着陈长武。 陈长武:“一小时前就走了,听说是她爸爸身体不好,晚上她都要回去陪护。” 方孟敖想了想,对两人说:“你们都上车吧。” 谢木兰:“到哪里去?” 方孟敖:“去何孝钰家。长武,我表妹带路,你来开车。” “是。”陈长武立刻开了车门,坐进了驾驶室。 谢木兰又怔在了那里:“大哥,这么晚了你这样去见孝钰,何伯伯会不高兴的。” 方孟敖已经替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我就是去见何副校长的,什么高兴不高兴。上车吧。” 谢木兰怔忡地上车,兀自问道:“这么晚你急着见何伯伯干什么?” 方孟敖已经关了前面的车门,自己坐到了后排座上,对陈长武说道:“不要开车灯。到了何家不用等我,送我表妹回家后你立刻回军营。” “是。”陈长武已经拧开了钥匙,发动了车子,正准备挂挡。 “等一下!”谢木兰倏地拉开了车门,“大哥,你不告诉我,我不会带你去。也不回家。” “去向他请教那些什么四行、两局、一库、一会的问题。还要问吗?”方孟敖答了这一句,从后面伸手带紧了谢木兰座旁的车门,“开车。” 陈长武已经开动了车,军营炽亮的灯光被抛在了反光镜后,渐渐暗了。 崔中石家北屋客厅隔壁账房内,一根电线吊下来的那只灯泡最多也就十五瓦,满桌子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真的昏暗难辨。 近视眼镜被搁在了一边,崔中石将头尽量凑近账本,一边看着,一边在另外一本新账簿上做着数字。入伏的天,虽是深夜,门却紧闭着,窗口也拉上了窗帘,他光着身子依然在冒着汗。 和别的所有房间不同,崔中石这间账房的房门装的是从里面拧动的暗锁,门一拉便能锁上,在外面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就在这时,门内暗锁的圆柄慢慢转动了,接着门从外面慢慢推开了。 崔中石非常警觉,立刻合上账本,戴上了眼镜,转脸望去,是叶碧玉捧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 “干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个门的钥匙?”崔中石对妻子好像还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的语气。 “叫什么叫?我另外配的,犯法了?”叶碧玉虽依然是平时的口气,但这时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心虚。 崔中石猛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你怎么敢私自配我账房的钥匙?!你进来看过我的账了?” 叶碧玉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这般模样,尽管知道犯了大忌,上海女人的心性,此时仍不肯伏低:“就是今天买东西时配的,现在连门都没进,看你什么账了?这几天你夜夜关门闭窗的,配个钥匙也就是方便给你送个消夜,凶什么凶!” 崔中石紧紧地盯着还站在门外的叶碧玉:“谁叫你送消夜了,钱多得花不完了吗?钥匙呢?” 叶碧玉终于有些发蒙了,右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 崔中石一把抓过钥匙,紧接着将门一关。 叶碧玉手里的托盘差点儿掉了下来,冲着门哭喊起来:“崔中石,我明天就带两个孩子回上海,你死在北平好了!” 门又从里边慢慢拉开了,崔中石再望她时已没有了刚才的火气,透出的是一丝凄凉:“我明天就去跟方行长和谢襄理说吧,求他们安排一下,让你带孩子回上海。”说完又把门关上了,这回关得很轻。 叶碧玉怔在那里,对自己刚才的不祥之言好不后悔。 卧房的门也被程小云从外面拉着关上了。 那瓶液还剩下一半,针头却已经拔掉。 方步亭靠在床头深深地望着刚刚赶回正在窗前忙活的谢培东的背影。 窗前桌上,一个大木盘里摆满了大大小小显然已经用过多次的竹筒火罐,还有一瓶烧酒。谢培东正在木盘旁熟练地将一张黄草纸搓成一根卷筒纸媒。 “澡洗了吧?”谢培东端着木盘走到了床边,放在床头柜上,“打了火罐明天一天可不能洗澡。” 方步亭开始脱上身的睡衣:“刚才小云已经给我擦洗了。” 谢培东点燃了卷筒纸媒又吹灭了明火:“趴下吧,一边打一边说。” 方步亭光着上身将头冲着床尾方向趴下了。 谢培东拿起酒瓶含了一大口烧酒,接着向方步亭的背部从上到下喷去。 从谢培东嘴里喷出的酒像一蓬蓬雨雾,均匀地喷在方步亭的颈部、肩部、背部,一直到腰部。 方步亭刚才还望着地板的眼这时安详地闭上了。 谢培东一口吹燃了左手的纸媒,将明火伸进右手的火罐里,接着左手晃熄了纸媒的明火,右手拿着罐子在方步亭左边背部从上到下先刮了起来。 一条条紫红的印子立刻在方步亭背上显了出来。 “知道曾可达今天晚上来说了什么吗?”方步亭像是只有在这样的方式下,背对着谢培东一个人,才能这样毫无障碍地开始对话。 谢培东又吹燃了纸媒的明火,烧热了手里的火罐,在他右边背部刮了起来:“怎么说?” 方步亭:“借刀杀人!” “杀谁?”谢培东的手颤停了一下。 “你知道的。” “崔副主任?”谢培东的手停住了,“他们也太狠了吧?” 方步亭:“接着刮吧。” 谢培东又只得重复刮痧的动作,这回刮的是脊椎一条部位,手劲便轻了许多:“借我们央行的刀杀我们央行的人,他们总得有个说法吧。” “搬出共产党三个字,还要什么说法。”方步亭这句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显然不是因为背上有痛感。 谢培东沉默了,痧也刮完了,烧热了一个火罐,紧紧地吸在方步亭的颈椎部,又去烧热另一个火罐,挨着吸在方步亭左边的肩部。 方步亭:“你怎么看?” 谢培东又将另一个火罐打在他右边的肩部:“要看后面。” 方步亭这时睁着眼只能看见前面,立刻问道:“怎么说?” 谢培东继续打着火罐:“他们能借我们的刀杀了崔中石,接下来就能用这把刀再杀我们。这其实跟共产党没有什么关系。” 方步亭:“那跟什么有关系?” 谢培东:“还是那个字,钱!” 方步亭:“是呀……崔中石的账什么时候能够移交给你?” 谢培东在继续打着火罐:“牵涉的方面太多,日夜赶着做,最快也要三天。” “不行。”方步亭动了一下,谢培东那个火罐便没能打下去,“你明天就要把账接过来。” “不可能。”谢培东的话也答得十分干脆,“我详细问了,账里面不但牵涉到宋家、孔家和美国方面的交易,还牵涉到傅作义西北军方面好些商家的生意,现在徐铁英又代表中央党部方面插进来了,急着将侯俊堂他们空军方面的股份转成他们的党产和私产。哪一笔账不做平,都过不了铁血救国会那一关。” 方步亭刚才还睁得好大的眼不得不又闭上了:“说来说去,还是我失策呀……培东,你说崔中石有没有可能把钱转到共产党方面去?” 谢培东接着给他打火罐,没有接言。 方步亭:“我在问你。” 谢培东轻叹了口气,这才答道:“行长自己已经认定的事,还要问我干什么?” 方步亭:“你依然认为崔中石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那就认定他是共产党吧。如果他真是共产党,帮上层那么多政要洗了那么多见不得天日的钱,捅了出来,宋家、孔家先就下不了台,何况还牵涉到西北军、中央军和中统、军统直至中央党部。行长,愣要把他说成共产党,这个案子恐怕只有总统本人才能审了。” 方步亭:“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承认崔中石是共产党?” 谢培东:“不用我们否认,他曾可达还有他背后的人也不敢咬定崔中石是共产党。他们既然口口声声说崔中石是共产党,抓走就是,何必今天还要来找行长。他们自己都不敢做的事,要行长来做。这也就是曾可达今晚来的目的。” 方步亭:“这个我也知道。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崔中石会不会把央行的钱转到共产党那里去?” “行长忘了,我们央行北平分行的钱从来就没有让崔中石管过。”谢培东在方步亭背上打完了最后一个火罐,拉起一床薄毛巾毯给他盖上,“在他手里走的钱都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那些人会让他把一分钱转走吗?” “你还是不懂共产党。”方步亭立刻否定了谢培东的分析,“他要真是共产党,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那些人的钱转走。不义之财,共产党从来讲的就是师出有名。因此,明天一定要把账从崔中石手里全盘接过来。不管哪方面的钱都不能有一笔转给共产党。” 谢培东必须打消方步亭的这个决定:“忘记告诉你了,徐铁英派了好些警察在崔中石的宅子外守着,崔中石一步也走不出来。行长,不要担心他转账的事了。” 方步亭想了想:“那三天以内你也得把账接过来。” “我抓紧。”谢培东答道,“账接过来以后,行长准备怎么处理崔中石?” “不是我要处理崔中石。”方步亭突然有些焦躁起来,“已经告诉你了,曾可达代表铁血救国会向我下了通牒,叫他消失!” 谢培东便不作声了。 方步亭平息了一下情绪:“培东,我知道你怎么想。要是没有牵涉到共产党这个背景,崔中石这个人我还是要保的。这么些年做人做事他都在替我挡着。我就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才偏又是共产党……还有,他还牵连着孟敖。”说到这里是真的长叹了一声。 谢培东:“行长,有你这几句话,我的话也就能说了。” 方步亭:“就是要听你说嘛。” 谢培东:“崔中石不是共产党行长要保他,是共产党行长也不能杀他。” 方步亭睁大了眼:“说出理由。” 谢培东:“留退路。” 方步亭睁大着眼在急剧地思索着,接着摇了摇头:“眼下这一关就过不去,哪里还谈得上退路。” 谢培东:“想办法。眼下这一关要过去,退路也要留。” “有这样的办法吗?”方步亭说着下意识地便要爬起,一下子牵动了背后的火罐,掉了好几个。 “不要动。”谢培东立刻扶稳了他,“时间也差不多了。”说着轻轻掀开了毛巾毯,替他拔背上的火罐。 方步亭又趴好了:“接着说吧。” 谢培东:“曾可达不是说要崔中石从行长身边消失吗?那就让他从行长身边消失就是。” 方步亭:“说实在的。” 谢培东:“孔家扬子建业公司那边说过好几次,想把崔中石要过去,到上海那边去帮他们。行长要是同意,我就暗地跟孔家露个口风。孔家将他要走了,他们再要杀崔中石就与我们没有关系了。更重要的是行长也不用再担心崔中石跟孟敖会有什么关系了。” 方步亭已经盘腿坐在床上了,拽住谢培东从背后给他披上的毛巾毯,出神地想了好一阵子,转对谢培东:“警察局是不是日夜守在崔中石那里?” 谢培东:“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 方步亭:“那就好。徐铁英不是想要那20%股份吗?培东,孔家的口风你不要去露,让徐铁英去露。为了这20%股份,徐铁英会配合孔家把崔中石送到上海。要斗,让他们斗去。” 谢培东一怔:“行长,这样做是不是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 方步亭:“这个时局,没有什么复杂和简单了。你不要卷进去,也不要让孟韦知道。你说得对,要留退路。眼下第一要紧的退路就是怎样把孟敖送到美国去。” 尽管谢培东提醒过方孟敖会来找自己,何孝钰还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这么晚来到自己家里。 夜这么深,墙上壁钟的秒针声都能清晰听见,再过五分钟就是十二点,十二点一过就是明天了。 何孝钰在装着一勺奶粉的杯子里冲上了开水,用勺慢慢搅拌着,端起这杯牛奶和两片煎好的馒头时,她闭上了眼睛,怔在那里。 想象中,坐在背后的应该是一边看书一边做着笔记的梁经纶。 可转过身来,坐在餐桌边的却是穿着空军服的方孟敖。 何孝钰还是笑着,将牛奶和馒头片端了过去放在方孟敖的面前:“下午你们的晚餐都给同学们吃了,现在一定饿了吧?” 何孝钰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尽管自己是在英文教学最棒的燕大学习,可这时听着方孟敖那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总觉得不自然,很快她还是回以笑容:“我们能不能不说英语?” “谢谢!”方孟敖立刻换以中国话,可接下来又说道,“有没有刀叉?” 何孝钰只得掩饰着心里的不以为然,问道:“也不是什么西餐,要刀叉干什么?” “对不起,跟飞虎队那些美国佬待久了,习惯了。”方孟敖坐了下来,立刻用手拿起了两片馒头,一口咬了一半,又一口吃了另一半,端起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真是饿了。 何孝钰蓦地想起了谢培东说的那个词:“孤儿!”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够吃的。”何孝钰望着他的目光已经有了一些“疼爱”。 方孟敖:“不用找了,再找也找不出什么。” 何孝钰:“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就再也找不出什么吃的?” 方孟敖:“要是有,你也不会只煎两片馒头。那么多教授学生在挨饿,你爸是能够得到更多的食品,可他不会。” 何孝钰再望向方孟敖时完全换了一种目光,这个自己一直认为我行我素很难相处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能够如此深切地理解别人! 方孟敖何等敏感,他突然明白自己今天晚上来找的就是这双眼神。现在他看到了,便再不掩饰,紧紧地望着何孝钰那双眼睛。 何孝钰反而又有些慌了,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墙上的挂钟。 长针短针都正指向了十二点! 方孟敖的眼睛仍在紧紧地望着她,完全看不见钟,却问道:“你们家的钟为什么不响?” “我爸不能听见钟响,一听见就会醒来。”何孝钰答着突然觉得惊奇,“你也看不见钟,怎么知道十二点了?” 方孟敖诡秘地一笑:“我要是只有一双眼睛,怎么看见从后面突袭来的飞机?” 何孝钰一下子感觉到了组织上为什么会对方孟敖如此重视。 这双眼睛仿佛能够透过无边无际的天空,看见天外的恒星。可这时却在看着自己,何孝钰更心慌了,有一种被他透过衣服直接看见自己身体,甚至是内心的恐慌! “我爸要明早五点才起床。”何孝钰下意识地两臂交叉握在身前,假装望向二楼,避开方孟敖的目光,“你还是明天早上再来吧,好吗?” “那就换个时间吧。”方孟敖的语气听来给人一种欲擒故纵的感觉,“明天一早我要去查民食调配委员会。” 他已经向门边走去,从墙的挂钩上取下了军帽:“谢谢你的牛奶和馒头。下回我给你扛一袋面粉来。” “不要。”何孝钰怯怯地走过来送他,“我爸不会要的。” 方孟敖轻声地:“就说我送给你的。再见!”行了个不能再帅的军礼,转身拉开了门径自走了出去。 就在方孟敖转身的那一瞬,何孝钰还是看见了他眼中又突然闪出的孤独。 何孝钰怔在了门口,望着方孟敖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不知道该追上去送他还是不送他。 “刚接到国防部新的战报,一个星期内共军就会对太原发动攻击。”曾可达站在那张大办公桌的军事地图前,脸色凝重,“你过来看看。” 穿着青年军军服、戴着一副墨镜的那个人坐在沙发上依然没动。 曾可达抬起了头望向他:“也没有别人,不用戴墨镜了,把军帽也取下来,凉快些。” 那人慢慢取下了墨镜,竟是梁经纶!他还是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取军帽,斯文气质配上这套标准的军装,加以挺直的身躯,俨然军中的高级文职官员。 曾可达见他依然不动,察觉了他神态的异常:“经纶同志,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意见。”梁经纶答话了,“只是想请问可达同志,组织对我的工作是不是要做调动。” “什么调动?”曾可达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你的工作是建丰同志亲自安排的,哪个部门说了要做调动?” 梁经纶站起来了:“建丰同志安排我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取得中共北平地下党的信任,随时把握中共北平学运的动向。可达同志在这个时候叫我换上军服,到这个共产党严密注视的地方来看什么战报。是不是看了战报我就不用回燕大了?” 曾可达被他问得愣在那里,接着语气强硬了起来:“我既然在这个时候把你接来,自然因为有紧急的情况需要安排,对你自然也有周密的掩护措施。梁经纶同志,你是不是把个人的安危看得太重了些?!” 梁经纶:“我必须纠正可达同志的说法。自从接受组织指示加入中共地下党那一天起,我就只有危,没有什么安。可达同志一定要把这个说法强加给我,我只能向组织报告,建丰同志交给我的重大任务我将再无法完成,尤其是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 曾可达没想到梁经纶今天的态度如此强硬,而且搬出了重中之重的币制改革跟自己对抗,莫非建丰同志背着自己从另一条线给他交了什么底?想到这里,傍晚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了起来: “关于梁经纶同志,我现在就明确答复你,他在中共组织内部所能发挥的作用,尤其是即将推行币制改革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别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 “可达同志。”梁经纶一声轻轻的呼唤,将曾可达的目光拉了回来。 梁经纶:“如果我刚才的态度违反了组织的第四条纪律,我向你检讨。” “不。”曾可达的态度立刻变得很好,“根据组织的第四条纪律,下级违反上级的指示必须检讨,那检讨的人应该是我。也许是我没有很好地领会建丰同志的指示精神,以前给你布置的任务没有考虑到大局,比方安排联欢会。可是有一点我必须向你传达,今晚把你叫来就是建丰同志不久前给我下达的指示。现在叫你一同来看国防部最新的战报,就是指示的一部分。” “是。”梁经纶双腿轻轻一碰,神情立刻肃穆了,接着向办公桌的战报走去。 曾可达手里的铅笔直接点向了地图上的“太原”:“截至昨天,晋中大部分地区已经被共军占领。现在徐向前亲率共军华北野战军第一兵团及晋绥军区第七纵队、晋中军区三个独立旅共八万余人,向太原逼近,形成了对太原的包围之势!梁经纶同志,从你这个角度分析一下,共军这次的军事行动根本目的是什么?” 梁经纶的目光从地图上的“太原”立刻移向了“北平”。 曾可达立刻将铅笔递给了他:“说你的看法。” 曾可达:“说下去。” 梁经纶:“太原是山西的经济核心,说穿了就是西北军的主要军需来源。共军这是要切断傅作义将军驻华北几十万西北军的军需供应。这样一来,傅作义在华北的几十万军队所有的军需都要靠中央政府供应了。雪上加霜呀!” “精辟!”曾可达适时地表扬了一句。 梁经纶:“可达同志,我完全理解了建丰同志这时叫我来看战报的意思。反共必先反腐,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从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贪腐案切进去,彻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贪腐烂账,将那些人贪污的钱一分一厘地挤出来。更重要的是必须立刻废除法币,发行新币。金融不能再操纵在那些贪腐集团的手里,国府必须控制金融!” 曾可达再望梁经纶时有了些建丰同志的目光:“具体方案,具体步骤?” 梁经纶:“再大的事也要靠人去做。今天我见到了方孟敖,更加深刻地领会了建丰同志重用这个人的英明。在北平反贪腐,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才是一把真正的剑,问题是这把剑握在谁的手里。” 曾可达:“当然不能握在共产党的手里。” 梁经纶:“要是他在心里只认共产党呢?” 曾可达觉得梁经纶跟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你理解了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安排何孝钰去接近方孟敖的意思了?” 梁经纶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 曾可达:“你有更好的想法?” “没有。”梁经纶这时的语气又有些沉重了,“共产党学运部同意了我的建议,何孝钰已经作为地下党选择的人选在跟方孟敖接触了。” 曾可达:“有什么问题吗?” 梁经纶眼中浮出了忧虑:“我感觉中共北平城工部不应该这么简单就接受了我的建议。” 曾可达开始也怔了一下,接着手一挥:“谨慎是对的,也不必太敏感。我们对方孟敖看得这么严,共产党也只能让何孝钰去接触他。这应该就是他们接受你的建议的原因。” “可今天严春明明确要求我不能再去何其沧家里住,不许跟何孝钰有频繁的接触。可达同志,我感觉北平城工部已经怀疑上我了。”梁经纶的眼中露出了风萧水寒之意。 曾可达这才真正关切了,想了想,断然说道:“从明天起,有情况你找我,我不再主动跟你联系。那些平时跟你联系的同志,我也立刻打招呼,一律不许再跟你联系。共产党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样行不行?” 梁经纶:“感谢组织的理解。请可达同志向建丰同志汇报,下面我要完成的任务。” 曾可达:“请说。” 梁经纶:“第一,我会抓紧促成何其沧拿出币制改革的方案,让他去说服司徒雷登大使,争取美国的储备金援助。第二,我尽力争取中共北平城工部让我作为跟方孟敖的单线联系人。” “非常好!”曾可达激动地表态,“我今晚就向建丰同志汇报。还有什么需要组织支持的?” 梁经纶:“只有一条,彻底切断共产党跟方孟敖的其他联系。” “放心。”曾可达的手往下一切,“已经安排好了,跟方孟敖唯一单线联系的那个人这几天就会消失。” 梁经纶:“可达同志,我可不可以走了?” 曾可达立刻走到沙发边,先拿起了那副墨镜递给梁经纶。 梁经纶接过了墨镜。 曾可达又帮他拿起了茶几上的军帽。 梁经纶伸手要接,曾可达:“我来。”双手将军帽给梁经纶戴上。 两人刚要握手,电话铃骤然响了。 “稍候。”曾可达走过去拿起了话筒,才听了几句,立刻望了一眼梁经纶。 梁经纶也立刻感觉到了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静静地望着曾可达。 只见曾可达对着话筒低声说道:“知道了。从现在起你们通通撤离,所有人都不许再跟梁教授联系。” 放下话筒,曾可达转望向梁经纶:“方孟敖今天晚上去何孝钰家了。” 梁经纶的眼下意识地闪了一下,有惊觉,也有说不出的一丝酸意。 曾可达接着说道:“是那个谢木兰带他去的。谢木兰现在还在书店等你。你见不见她?” 梁经纶先将手伸向了曾可达,曾可达立刻将手也伸了过去。 “我走了!”梁经纶的手将曾可达的手紧紧一握。 第35章保护自己 东中胡同崔中石家院内。 午后骄阳,槐荫树下,依然酷暑难当。 崔中石常提的那口纹皮箱,叶碧玉从娘家陪嫁的两口大皮箱,还有一口大木箱摆在树下,一家四口能搬走的全部家当也都在这里了。 哥哥伯禽和妹妹平阳都换上了体面的干净衣服,太高兴了,便不顾满头大汗,在树荫下互相拍掌,你一下,我一下,一口妈妈教的上海方言,念着童谣: 小三子, 拉车子, 一拉拉到陆家嘴。 拾着一包香瓜子, 炒炒一锅子。 吃吃一肚子, 拆拆一裤子, 到黄浦江边解裤子…… 崔中石又穿上了那身出门的西服,方孟韦穿着短袖警服,都像是有意不看对方流着汗的脸,只望着两个孩子。 崔中石显然有些急了,拨开左手袖口看表。 方孟韦目光一闪,立刻认出了那块欧米茄手表,不禁望向崔中石。 崔中石却转望向了北屋,喊道:“方副局长还在等着呢!不要找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找了也拿不走!” 北屋立刻传来叶碧玉的声音:“晓得啦!回到上海什么也没有,弄啥过日子!” 方孟韦这才接了话:“五点半的火车,还有时间。” 短短一句话流露出了方孟韦的不舍之情。 崔中石便不再催,也转望向了方孟韦。 相对偏又无语,只有深望的眼神。 叶碧玉在北屋收拾得已是一头大汗,摊在桌上的那块包袱布上有一只座钟、一把瓷茶壶、几只瓷杯,还有大大小小一些家用物什。 除了桌子椅子,北屋里也就剩下了四壁。叶碧玉仍然在扫视着,眼一亮,又向墙边走去。 墙上还挂着半本日历,日历上印着的字扑眼而来: 叶碧玉眼闪喜光,连忙取下了那半本日历,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转身放到了包袱布上,这才开始打包。 伯禽和平阳还在那边拍着掌: 拨拉红头阿三看见仔, 拖到巡捕行里罚角子…… 崔中石在这边终于低声问话了:“是徐局长还是行长叫你来送我的?” 方孟韦:“我答应你的,只要离开我大哥,我拼了命也要保你一家平安。” 崔中石叹了口气:“要走了,信不信我都必须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共产党,你大哥更不是共产党。我不需要谁来保。” 方孟韦深望着崔中石那双眼,不置可否。 “好啦好啦!可以走了!”叶碧玉提着包袱满头大汗走了出来。 方孟韦对叶碧玉却是一脸微笑,大步走过去替她接包袱。 叶碧玉:“不可以啦……” 方孟韦坚持拿过包袱,又悄悄地将一叠美金塞在她手里,低声说道:“私房钱,不要让崔副主任知道。” 叶碧玉紧紧地攥着那一卷钱,还没缓过神来。 方孟韦提着包袱已经转身,对院门外喊道:“替崔副主任搬行李!” 几个警察立刻走进了院门。 伯禽和平阳欢叫了起来:“走啦!走啦!” 北平市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外会议室。 马汉山是带着一头大汗一脸惶惑,手里还拿着一根装字画的轴筒走进来的。 孙秘书已经在徐铁英办公室门外候着他了。 马汉山趋了过去,挤出笑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电话里发那么大脾气?” 那孙秘书今天没有了平时的微笑,直接望向马汉山手里的轴筒:“请马副主任让我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马汉山还是勉强笑着:“一幅画,早就说好了,请你们徐局长鉴赏……” 孙秘书已经拿过了那轴筒,拧开上面的盖子,将里面那卷画倒出来一半轻捏了捏,确定没有其他东西才将那画又倒了回去盖好了盖子,却没有还给马汉山,而是搁在会议桌上,接着说道:“对不起,请马副主任将手抬一抬。” 马汉山一怔:“干什么?” 孙秘书:“如果带了枪,请留在这里。” “枪?到这里我带枪干什么?”马汉山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你是要搜我的身?” 孙秘书:“我是奉命行事,请马副主任不要让我为难。” 马汉山一口气冒了上来:“他是警察局长,我是民政局长,谁定的规矩我见他还要搜身!” 孙秘书:“马副主任搞错了。现在我们局长是代表南京国防部调查组询问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涉案人员。请您配合。” “好!老子配合。”马汉山解开了外面那件中山装往会议桌上一摔,露出了系在皮带里的白衬衣,用手拍着腰间的皮带,一边拍一边转了一圈,接着盯住那孙秘书,“还要不要老子把裤子也脱下来?” “您可以进去了。”孙秘书那张冷脸却仍然挡住他,“顺便跟马副主任提个醒,我们在中央党部工作,连叶局长和陈部长都从来没有对我们称过老子,请您今后注意。” “好,好,在你们面前老子就是个孙子,可以吗?”马汉山一口气憋着,也不再穿外衣,一手抄起衣服,一手抄起那个轴筒。那孙秘书这才移开了身子,让他走进徐铁英的办公室。 马汉山一肚子气走了进去,可转过屏风又站住了。 徐铁英背对着他,正在打电话:“好,好。我抓紧查,尽快查清香港那个账户……请放心,正在采取行动……” 显然是对方搁了电话,徐铁英这才放下电话慢慢转过身来。 “铁英兄。”马汉山看到徐铁英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又胡乱猜疑起来,“是不是曾可达他们察觉了什么,给你施加了压力?” “他曾可达代表国防部,我代表中央党部。”徐铁英一脸党的威严,“他能查案,我也能查案。我要查谁非得通过曾可达吗?” 马汉山的眼瞥了一下徐铁英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这才感觉到刚才那个电话并不是曾可达打来的,而是和中央党部有关。难道是在哪个环节得罪了徐铁英和他背后的“中央党部”?带着一脸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高低给我露个底。” 徐铁英定定地望着他,在审视这张江湖脸,琢磨不定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情,语气缓和了些:“你们瞒着我干的事,还要我露底吗?” 马汉山的两只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想着:“我们……” 接着又望向徐铁英:“哪个我们,什么事瞒着你干了?祖宗,你就露个名字好不好?” 徐铁英:“那我就给你露个名字,侯俊堂!” “侯俊堂都枪毙了!”马汉山脱口说了这句,立刻有些明白了,“你是说侯俊堂空军他们那20%股份?” 徐铁英不接言了,只望着他。 马汉山:“那20%股份不是昨天就转到香港的账户上去了吗?” 徐铁英:“哪个账户?” 马汉山:“你那个……那个转账的账户呀。” “我那个转账的账户?”徐铁英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往桌上一放,“你看清了,这是你们在香港哪家公司的账号?” 马汉山连忙拿起那张纸条,仔细端详上面的账号,认真搜寻着脑中的记忆,铁定地说道:“我们在香港没有这家公司的账号!” 徐铁英:“这个你们指谁?是崔中石,还是扬子公司?” “这些混账王八蛋!”马汉山仿佛恍然大悟,“抓住是个猴子,放了是个苗子。这个账号一定是他们新开给崔中石的账户。我这就打电话问。” 徐铁英这次倒很配合,立刻将电话机向他面前一推。 马汉山拿起了话筒,又愣在那里,问徐铁英:“问北平分行,还是问扬子公司?” 徐铁英:“转账的事方步亭参与了吗?” 马汉山:“他要参与就不会都让崔中石干了……” 徐铁英:“那你还问我?” 马汉山:“好,我给那个姓孔的打电话。” 这部电话是摇柄专机,马汉山实在没有必要把摇柄摇得如此飞转。 方邸洋楼一层厨房那架电唱机一响,便意味着今天是女主人下厨了。 周璇的歌声,又是那首《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两台风扇,一台吹着正在面包烘烤箱旁将饧好的面做面坯的程小云,一台对着并肩坐在长沙发上的何孝钰和谢木兰。 “木兰。”程小云回头笑望了一眼二人,对谢木兰,“把唱机的音量调大些。” 谢木兰明知程小云的意思,却瞟了一眼何孝钰,假意说道:“吵死了,还调大呀?” 程小云何等心细,不愿这个时候何孝钰有丝毫难堪,收了笑,转过头去说道:“懂事些吧。快去,调大些。” “我知道,是给大哥听的。”谢木兰这才站起来,去拧大了唱机的音量,偏又走过去将她们那台风扇调到最大。 她的裙子立刻飘起来了,享受着大风从大腿吹进去的快意。 何孝钰连忙拽住了被吹起的裙子:“开这么大干什么?” 谢木兰挨着她坐下了,猛地一下拉开了她的手:“放心,他现在不会进来!” 何孝钰的裙子立刻被吹飘了起来,露出了修长的腿。 谢木兰的眼里透出来的全是坏,何孝钰却看出了她心底那种单纯的可怜。她太想自己跟方孟敖好了,可就算是这样,梁经纶也不会接受她。 何孝钰:“吹好了,别拉着我。” “你就不怕他进来?”谢木兰盯着她问。 何孝钰:“进来就进来,怕什么?” 谢木兰慢慢松开了手,望她的眼反而露出了疑惑,走过去又将风扇调到了中挡,再回来坐到何孝钰身旁时便有些怔怔地出神。 微风将两个女孩的裙子吹得像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里田田的叶了。 方邸后院竹林里却没有一丝风,那歌声还是穿过竹林,从洋楼方向飘过来了: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方孟敖听见了。 方步亭也听见了。 站在竹林路径旁,方步亭竟莫名地有些紧张,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去感受站在另一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的背影却比他身旁的竹子还挺拔,竹子纹丝不动,他也纹丝不动。 方步亭立刻又感觉到一丝失落,接下来的语气也就很平淡:“崔中石调走了,你可以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来查北平分行的账了。” 方孟敖的身躯还是像他身旁的竹子,默然不动。 方步亭侧转了身,望向了他。 方孟敖是背后都有眼睛的,这才淡淡地答道:“我学的是开飞机,不是经济。你们那些什么四行、两局、一库、一会的账,我看不懂。” “是呀,他们为什么要调一些不懂经济的人来查北平分行呢?”方步亭抬头望向竹梢,“我是行长,可钱不是我的,更不是崔副主任的。崔中石一直是在替我做事,我不能让我手下的人替我挨整。我叫他把账都转到你姑爹手里了,你姑爹会告诉你怎么看,怎么查。”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楼板上,一只只装着账本的纸箱,有些已经打开了,有些还贴着封条。 大办公桌上,好些账本都摊开着,因此吊扇不能开,谢培东忍着汗在一本一本飞快地翻看着账目。 方邸后院竹林。 “就为这个,您将崔副主任调走了?”方孟敖终于直接向自己的父亲问话了。多少天来崔中石给自己留下的疑惑彷徨,在今天也许从这里能找到一些答案。 “也是,也不是。”方步亭对自己这个大儿子仍然保持着自己那份矜持和一贯说话的风格。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此时实在不宜这样说话。 “能不能请您去打个招呼?”方孟敖的反应证实了方步亭的感觉。 方步亭:“打什么招呼?” 方孟敖:“叫她们不要再放这首歌了。” 方步亭一怔,侧耳细听,才明白洋楼厨房窗口仍在重复播放那首《月圆花好》: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方步亭有记忆以来,就是在宋先生面前、孔先生面前也没有如此难堪过。那双腿钉在石径上,迈也不是,不迈也不是。 方邸洋楼一层厨房。 电唱机仍在悠然地转着,《月圆花好》又要唱到结尾了: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程小云:“木兰……” “我知道,还放这一首。”谢木兰已经站起来,走向唱机,“小妈,你就不怕人家烦吗?” 程小云转过了头。 何孝钰也接言了:“我想也是。” 程小云想了想,还是说道:“那就再放一遍……” “关了。”窗外突然传来方步亭的声音。 程小云立刻回头望去,但见方步亭站在离窗口几步的地方,是那种十分罕见的脸色。 “关什么……”程小云便有些发慌。 “把唱机关掉。”方步亭已经转过身去。 程小云慌忙转对谢木兰。 谢木兰已经关了唱机,在望着何孝钰,何孝钰也在望着她。 方邸后院竹林。 方步亭再走回竹林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站在那里的方孟敖已经不是背影,那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对视过的眼睛这时正望着自己。 这双眼睛乍看是那样陌生,因为这已经是一双无数次飞越过驼峰,无数次经历过空战的王牌飞行员的眼睛。 再细看,这双眼睛又是那样熟悉,因为太像自己逝去的妻子,隐隐透出自己曾经惯见的体贴、温情,还有无数次的原谅。 方孟敖已经向自己走来,那双眼睛在离自己几步处已经望向了自己的前胸,显然是在缓释自己的紧张。 “对不起,刚才应该我去打那个招呼。”方孟敖在父亲面前站住了,“您坐下吧。” 方步亭身边就是一条石凳,他坐下了。 方步亭什么时候在别人面前如此顺从过? 又是顷刻间的沉默,站在那里的儿子倒像是父亲,坐在那里的父亲倒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问您几个问题,您愿意就回答,不愿意可以不回答。”方孟敖站在父亲的身侧。 方步亭:“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吗?” 方孟敖:“代表方孟敖。” “问吧……”方步亭完全服输了,语气显出了苍老。 方孟敖:“三年前,崔副主任到杭州来看我,是不是您的安排?” 方步亭:“是家里人的安排。” 方孟敖:“这个家从来都是您一个人说了算,您不开口,还有谁能安排他来看我?” 方步亭:“那就算是我的安排吧。” 方孟敖:“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安排的。” 方步亭一愣,转望向挺立在身旁的这个大儿子:“崔中石对你说了什么?” 方孟敖:“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方步亭:“我不知道你到底问的是什么。” 方孟敖:“刚才放的那首歌,崔副主任怎么知道我妈生前喜欢?” 方步亭:“应该是孟韦告诉他的。” 方孟敖:“半个月前崔副主任到南京活动救我,孟韦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吧?” 方步亭:“他当然没有这个能力。” 方孟敖:“都是您安排的?” 方步亭:“我不应该吗?” 方孟敖:“您就不怕我是共产党?” 方步亭又被他问得愣住了。这正是他的心病,而且是他已经认定的心病。却没想到这个大儿子会直接问出来,想了想,答道:“你不会是共产党。” 方孟敖:“国防部可是以通共的罪名起诉我的,您怎么能肯定我不是共产党?” 方步亭:“我请中央党部的人调查过了。” 方孟敖:“如果他们调查证实我是共产党呢?您还会安排崔副主任去活动救我吗?” 方步亭咬了一下牙,答道:“也会。” 方孟敖:“为什么?” 方步亭:“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因为我欠你的。” 方孟敖:“如果我不是你的儿子呢?” 方步亭:“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方孟敖:“比方说,他们抓的是崔副主任,您会不会救?” 方步亭真的被问住了。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睁大了眼被惊在那里的却是谢培东! 他面前那本账簿上的一个账号在逐渐变大,逐渐变粗,一行看不见的字从这个账号里叠现了出来——香港长城经贸有限公司!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急剧地思索,接着快步走向靠后院的窗口,向竹林望去。 隐约可见,方步亭坐在竹林深处的石凳上,方孟敖站在他的身边。 谢培东立刻走到办公室的大门边,轻轻开了一线,向外望去。 从二楼到一楼客厅空无一人。 他立刻轻关了门,拧上了锁,这才快步转回办公桌旁,坐下后将座椅一转。 办公桌背后那面墙上的挡板被打开了,露出了那台收发报机! 谢培东轻轻拉动底板,电台发报机被拉了出来。他立刻戴上了耳机,调开了发报机的频道,飞快地按动了发报机键! 河北阜平中共华北局城工部那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内,好几台收发报机的机键此起彼落,非常安静,只有电台嘀嘀嗒嗒的收发报机声。 偶尔进出房门的都是解放军的军装,坐在电台前的也都是解放军的军装。 一台收发报机前,一份电报立刻被汉字翻译出来了,那个收报员在电文纸的右上角郑重地写下了“绝密”两个字,接着站了起来,望向在房里来回走动的一位军装负责人。 那位负责人连忙走了过去。 收报员低声报告道:“北平急电,直接发给刘部长的。” 那负责人一把接过电文,向房内的一道门帘走去。 很简陋,一张四方桌前坐着那个刘部长,虽然穿着军装,低头批阅文件的身影仍然眼熟——原来就是曾经在燕大图书馆跟严春明安排过工作的那个“刘云同志”! 拿着电文的那个负责人轻步走到桌前:“刘云同志,北平三号同志来的急电。” 刘云倏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的惊异可见这份电文的重要,他立刻接了过去,电文纸上的文字一目了然: “这个同志呀。”刘云一声感叹,立刻走向墙边的地图。 手指很快找到了北平至上海的那条铁路平沪线,滑动到“天津”停了一下,接着滑动到“沧州”停了下来:“今晚津浦线九点半从天津到上海的火车几点钟到达沧州站?” 显然是在问那个负责人,那个负责人立刻走了过去:“应该在半夜一点到一点半这个时间。” “你立刻去安排。”刘云转过身来,“我们在沧州敌工部的同志,能否在这趟列车上将一个重要的同志还有三个家属营救下车,并连夜护送到解放区?” 那负责人想了想,答道:“从列车上接下来应该没问题,护送到解放区要通过敌人的防区,我们人手不够。” 刘云急剧思索了片刻:“请求华北野战军支援。”说着快步走向了电话机急速摇动起来,对方是总机:“我是华北局城工部,请立刻把电话转到华北野战军司令部,我有重要情况直接向华野首长请示。” 等电话这个空当,刘云转对那个负责人:“对了,立刻给北平三号回电。” 那负责人便要到桌上拿纸笔准备记录。 刘云挥手阻住了他:“就八个字:保护自己,勿再来电!” “是。”那负责人连忙转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依然戴着耳机的谢培东,电报的嘀嗒声只有他能够听到,右手的铅笔在飞快地记录着数字。 无须翻译,八组数字上立刻叠现出了那八个汉字: 谢培东轻叹了一口气,关电台,取耳机,推了进去,合上了挡板。再转过座椅时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望着那页账册凝神想着。 第36章上阵父子兵 “情况是这样的。”刘云已经跟华野首长通上电话了,神态很是激动,“这个同志是冒着自己被捕的危险,把中统方面这笔贪腐的钱,汇到香港接济那些民主人士的……是,是立了大功呀。我们的意见是争取时间,赶在北平中统和警察局那些人还没有发现之前,今晚在沧州车站将这个同志一家营救下车,护送到解放区。还有,下面我们要了解国民党将要推行的币制改革,这个同志也至关重要……是,请求华野首长派驻沧州最近的部队接应……谢谢,谢谢华野首长支持!” 放下电话,刘云立刻转身望向那个又已经在待命的负责人。 谢培东将办公桌上那些账簿摞了起来,捧着走向那只打开的纸箱又装了进去,接着将一张封条贴在纸箱的封口处,抱起旁边另外一只没有开封的纸箱压在这只纸箱上,再从一只已经开封的纸箱里拿出一摞账本,走回办公桌前,开始看账。 方邸后院竹林。 “我可以告诉你。”方步亭这时已完全是个六旬慈祥长者的神态,“崔中石儿子、女儿的名字都是我后来给改的。” 方孟敖在静静地听着。 方步亭:“伯禽是李白儿子的名字,平阳是李白女儿的名字。当时李白妻子已经病故,自己又漂泊在外,儿女都寄养在山东的亲戚家中。他无时无刻不牵挂在心,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诗,托人寄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儿女……这首诗名《寄东鲁二稚子》……”说到这里他有些心怯地望了一眼这个大儿子,终于鼓起勇气接着说道,“记得你和孟韦还小的时候我教你们背过……我背几句,你愿意听吗?” 方孟敖不敢看父亲了,却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方步亭用他那带着无锡的口音轻轻背诵起来:“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念到这里,嗓音已有些异样。 方孟敖背过了身子,那双比天空还深阔的眼里有了两点泪星。 方步亭很快调整了情绪,带着一丝勉强的笑,说道:“但愿中石一家能够平安长聚。” “大爸!”谢木兰在竹林石径出现了,却故意站着,大声问道,“小妈叫我来问,什么时候开饭,她好烤面包了。” 方步亭从石凳上站起来,没有立刻回话,看了一眼方孟敖。 “告诉程姨。”方孟敖接话了,“等你小哥回来,六点吃饭。” “知道了!”谢木兰没想到大哥这么爽快地给了答复,雀跃着去了。 方步亭却警觉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我叫孟韦去送崔副主任一家了。你们为什么急着将他调走我不知道,你们也不会告诉我。我很高兴您刚才说的那句话……” 方步亭:“哪句话?” 方孟敖:“但愿中石一家能够平安长聚!” 方步亭:“你今天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方孟敖:“是。我要您保证崔叔一家的安全。” 方步亭又愣住了,接着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大本事,我只能尽力而为。” 方孟敖:“那您就尽力而为。” 方步亭:“我能不能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对崔中石这么关心?” 方孟敖:“因为他救过我,所以我要救他。” 北平火车站站台棚上的挂钟指着四点四十分。 北平是始发站,那列客车早已停在一号站台的铁轨上,再过十分钟入站口就要放客进站了。 方孟韦亲自开的警字号小吉普,还有一辆警字号中吉普直接开到了还没有旅客的站台上。 方孟韦停了车,隔着玻璃却望见站台上先已停着一台北平警察局的吉普,吉普旁站着那个单副局长,还有几个警察。 坐在方孟韦身旁的崔中石目光闪了一下,很快又沉静下来。 方孟韦也有些疑惑,望向身旁的崔中石:“下车吧,到后面带上夫人和孩子,我送你们上车。” 伯禽和平阳早已跳下了后面的中吉普。 “不要乱跑!”叶碧玉跟着下车便喊住他们,接着对卸行李的警察嚷道,“麻烦轻点,纹皮,不要擦着了纹皮!” 两个递箱接箱的警察:“夫人放心,不会擦着。” 方孟韦和崔中石也下了车,那单副局长已笑着向他们走来。 “单副局长怎么也来了?”方孟韦望着他。 单副局长:“上面关心崔副主任的安全,时局动荡嘛。局座说了,方副局长送到车站,然后由我带着几个弟兄送到天津。到了天津,中统方面有专程去上海的人,一路上就安全了。” 跟方孟韦交代了这几句,单副局长便望向崔中石:“趁旅客还没进站,崔副主任,先送夫人和孩子上车吧。”接着向他带的那几个警察喊道,“去,帮崔副主任提行李,送夫人和孩子先上车!” 方孟韦担心的就是崔中石一家不能安全上车,现在看见徐铁英做了如此周密的安排,自己反倒不能当着这个单福明久待了,望着崔中石的眼有些发红:“那我就只能送到这里了。”转身向叶碧玉和两个孩子走去。 叶碧玉一心在张罗着那几个警察搬提皮箱行李,突然听到身后方孟韦的声音:“崔婶,我先回去了。” “好的呀,侬回去吧。”叶碧玉太关注行李漫应了这一句,突然才想起了是方孟韦,连忙转过身来,“方副局长呀,开车还有半点多钟呢,这么快就要走了?” 方孟韦:“徐局长专门安排了人送你们去天津,我就不陪你们了。到了上海,给我打个电话。” 叶碧玉在北平也就觉着方孟韦亲,这时也动了情:“一定的。三年了,你一直叫我崔婶,其实你和中石跟亲兄弟也差不多……跟你打个悄悄讲吧。” 方孟韦将头凑近了她。 叶碧玉在他耳边悄悄说道:“这里天天闹着打仗,想办法你们也赶紧离开北平吧,都调到上海或者南京去。” 方孟韦苦笑了一下:“好,我想办法。你们上车,我走了。” 伯禽和平阳已悄悄地站到了他们身边,方孟韦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叶碧玉:“跟方叔叔说再见。” 伯禽和平阳:“方叔叔再见!” “听妈妈的话,再见!”方孟韦不再逗留,径直向自己的车走去。 叶碧玉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的皮箱行李,见行李已被几个警察提上了车,牵着两个孩子连忙向车厢门走去。 崔中石一直在看着方孟韦和自己的老婆孩子告别,这时见他打开了车门,突然叫道:“孟韦!” 方孟韦站住了,转身望向他。 崔中石显然有话要讲,却说道:“照顾好行长。” “好!”方孟韦不愿当着单福明流露情感,飞快地上了车。 方孟韦的车和跟他的车在站台上一掉头,从来路开出了车站。 叶碧玉已经带着两个孩子站到了车厢门口,向崔中石高兴地喊道:“上车啦!” “夫人先上车吧。”接言的却是那单副局长,“我和崔副主任有几句话说。” “快点上车啊!”叶碧玉兀自毫无觉察,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归心似箭,登上了车厢门。 单福明这才低声对崔中石说道:“崔副主任,你得跟我先到站长室坐坐。” 崔中石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反问道:“有谁要见我吗?” 单福明目光闪烁:“没有人见你,只是可能要等个电话。” 崔中石:“那是不是把我家里人先叫下车?” 单福明:“我现在也不知道,等徐局长的电话来了再说。请吧。” 崔中石什么都不说了,徐步跟他走去。 入站口好些旅客已经检票进站了,排在前面的竟是那两个从南京跟踪崔中石到北平的青年特工! 两个人的目光看着走向车站站长室的崔中石和单福明,接着互相对望了一眼。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餐厅区域,平时那张吃中餐的圆桌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张吃西餐的长条桌。 条桌的上方是一把单椅,一套西餐餐具;条桌左边并列着三把椅子,摆着三套餐具;条桌右边也并列着三把椅子,摆着三套餐具。 那架大座钟指向五点十分,方孟韦便急匆匆地进来了,刚进门眼睛便亮了。 父亲坐在正中的沙发上,大哥竟坐在他侧旁的单人沙发上。两人的目光都同时带着询问望向他。 方孟韦立刻取下了帽子:“爸,大哥!” 方步亭和方孟敖反倒都没有回话,仍然只是望着他。 方孟韦一时还不明白这两双目光中的含义,自己送崔中石是大哥的安排,却瞒着父亲,当着二人也不好立刻给大哥回话,只好转移话题,望向餐桌又望向厨房:“好香!今天沾大哥的光,有西餐吃了。饿了,开餐吧!” “小哥回了!可以开餐了!”谢木兰的身影一阵风似的从厨房出来了,“孝钰,把面包先端出来。” 方步亭这时有话题了:“懂不懂规矩?人家是客人,你去端。” “我去端吧。”方孟韦还是没有交代送崔中石的事,向厨房走去。 方孟敖不望方孟韦,却望向了方步亭。 “崔副主任一家上车了吗?”方步亭已经站了起来,望着方孟韦的背影问道。 这句话竟是父亲问的,方孟韦有些吃惊,回转身,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大哥:“放心,都送上车了。到了上海会来电话。” “一头的汗,去洗个脸吧。”方孟敖终于开口了。 “好,我去洗脸。”方孟韦深望了一眼大哥,还是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立刻对谢木兰:“去请你爸下来吧。” “我才不去请呢,请三次有两次不耐烦。”说着走过去挽着方孟敖的手臂,“我请大哥。大哥,今天的座位由我安排。来。” 方孟敖望着这个小表妹,山一般站在那里,她哪里拉得动他。 谢木兰接着明白了,嚷道:“大爸,您先去坐吧。” 方步亭徐步向餐桌走去,突然听到二楼自己的办公室电话响了,脚步也就是犹疑了一下,仍然向餐桌走去。接着电话铃声消失,显然是谢培东在接电话了。 谢培东听着对方的电话,脸色从来没有这般苍白,回话时语气却显出强硬:“徐局长这样做不太合适吧。账户要是真有问题我们可以帮着查,崔副主任可是通过央行下了正式调令去上海的,你们怎么可以擅自扣留他……我们行长现在不能接这个电话。你知道今天孟敖在这里,他们父子可有十年没在一起吃顿饭了。这些事我们私底下都可以商量,最好不要让孟敖知道,不要让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知道……一定要我们行长接电话吗?” “姑爹,吃饭了!”隔着门楼下传来了程小云的声音。 谢培东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对着话筒:“徐局长既然把那点钱看得这么重,我就去叫我们行长接电话吧……” 一向沉着的他,要将话筒搁回桌上时右手竟有些颤抖,只得借助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才将话筒放到了桌面上。 方步亭已经在餐桌正中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跟大哥坐。”方孟韦将一笸箩面包放到桌上,便要向对面走去。 “小哥,你坐这里。”谢木兰站在左边最后一把椅子前,拉住了方孟韦,将他推到自己身边的椅子前。 坐在左边第一把椅子上的是程小云,方孟韦被推到了第二把椅子前,第三把便是谢木兰了。 对面三个座位的第一把椅子空着,显然是留给谢培东的,第二把面前站着方孟敖,靠着他的第三把椅子当然就是有意让何孝钰坐的了。 大家的目光有意无意都望向了还站在一边的何孝钰。 方孟敖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站到留给何孝钰的那把椅子后,绅士地将椅子向后一挪。 “谢谢。”何孝钰大方地走了过去。 就等谢培东了。 二楼办公室的门开了,谢培东出现在门口,似笑非笑地说:“行长,有个要紧的电话,您先接一下吧。” “什么要紧的电话都不接。叫他一小时后打来。”方步亭似乎感觉到这是个不祥的电话,却不露声色,端坐不动。 谢培东仍然站在门口:“是南京央行来的电话。” 方步亭十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看来是要辞掉这个行长了。”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人你都扣下了,还怕我也跑了吗?”方步亭的脸铁青了,对着话筒却不敢高声。 话筒里徐铁英的声音却震耳欲聋:“出了这么大的事,您就不能过来?” 方步亭:“大事?吃饭才是第一件大事!在我陪儿子吃完饭赶来之前,请徐局长考虑:第一,安顿好他的家属,就说崔中石的调动另有安排;第二,最好不要让国防部曾可达他们知道,侯俊堂就是为了这笔钱送了命的!”说完立刻挂了电话,脸色又不对了,眼看是又要发病的征兆。 “行长!”谢培东立刻过去,一手扶住了他,一手拿起了桌上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瓶同仁堂藿香正气水递了过去。 方步亭张开嘴喝下了那瓶藿香正气水,睁开眼望着谢培东:“那个账户你查对了没有?” 谢培东:“账太多,还没有看那个账户。我现在就查。” “不查了。”方步亭缓过了气来,“吃饭,好好去吃饭。” 剜去心头肉。徐铁英也急得要发病了,坐在办公桌前,恨恨地发愣。 “老徐。”马汉山反倒兴奋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叫徐铁英时连称谓都改了,“你要是摆不平,我把军统的弟兄叫来,追回了钱,你给点车马费就行!” 事起仓促,徐铁英情急之下才叫来马汉山追问,不料这件事马汉山竟无一点儿干系,反倒让他知道了内情,见他那副幸灾乐祸还把柄在握的样子,不禁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冷静下来,去拿桌上的杯子,却发现没有了茶水。 马汉山这时正望着他。 徐铁英:“大热的天,也没有给你倒茶。” “孙秘书!”马汉山仿佛自己成了主人,大声向门外叫道。 那孙秘书很快走了进来。 马汉山被他搜过身,现在要找补回来,沉着脸说道:“这么热的天也不给你们局长倒杯茶?顺便给我也倒一杯吧。” 那孙秘书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点了下头。 孙秘书还是那张公事脸,先给马汉山倒了一杯茶双手递了过去。 马汉山:“放在茶几上就是。” “是。”孙秘书将茶杯放到了茶几上,提起热水瓶再去给徐铁英的杯子续上水,接着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说吧,马副主任也不是外人。” 孙秘书:“单副局长已经将那个崔中石带回来了。” 马汉山本在低头喝茶,立刻接言:“那还不把他带来?” 孙秘书修养再好也露出了厌恶之色,徐铁英立刻目止了他:“知道了,叫单副局长好好陪着。” “是。”孙秘书转身退了出去。 马汉山手端着茶杯,望着那孙秘书走了出去,又转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笑望着他:“本想留你吃饭,可底下要问党产的事。”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党产”两个字更显得重音突出。 马汉山一怔,望着他等他说底下的话。 徐铁英:“马局长应该知道,事关中央党部,走出这个门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 “混账王八蛋!”马汉山在心里骂了一句,站起时那个笑便有意带着几分矜持,“是呀,都是为了党国,大家都不容易。” “我送送你?”徐铁英慢慢站起来。 “你还有大事。”马汉山也把“大事”两个字说得很重,一手拿起了沙发上那件中山装,接着走到徐铁英的办公桌前,拿起了那个轴筒,“一幅画,张伯驹都说了是唐伯虎的真迹,有些俗人却说是赝品。本想请徐局长帮着鉴赏一下,可惜今天你没有时间了。” 徐铁英望了一眼那个轴筒,又望向马汉山那副嘴脸。 “告辞了。”马汉山竟拿着那幅本来是要送给徐铁英的画向办公室的门径直走去。 “孙秘书!”徐铁英好像还没有用过这样的声调。 那个孙秘书连忙进来了,望着局座那张铁青的脸,关切地问道:“局长,您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舒服?” “死不了。”徐铁英语气放缓了,接着说道,“把马汉山那个杯子给我扔出去。” “是。”那孙秘书去拿起了杯子,“这样的小人,局长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崔中石关在哪里?”徐铁英直接转了话题。 孙秘书:“关在重刑犯禁闭室。” 徐铁英:“叫单副局长那些人都离开,你亲自去安排,十分钟后我去见他。” 餐桌上,一笸箩面包刚好七个,然后有一大盘蔬菜沙拉,每人面前一碟罗宋汤。 说是西餐,其实也就相当于西式快餐。时局艰难如此,当着方孟敖,方家就算能弄出一席正宗的西餐也不合时宜。 就这么简单的一次聚餐,面包没有人动,蔬菜沙拉没有人动,左边一排的程小云、方孟韦、谢木兰,右边一排的谢培东、方孟敖、何孝钰甚至连勺都没有拿起。 除了方孟敖,其他五个人都在默默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今天太怪异,一个人埋着头在慢慢地用汤勺喝汤,竟然没有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他。 ——崔中石突然被捕,方步亭还要硬撑着吃这顿难得的团圆晚餐。谢培东心里比谁都明白,比谁都忧急。他暗中将目光递给了正对面的程小云。 程小云就坐在方步亭的右侧,便从餐桌底下轻轻用脚碰了一下方步亭。 方步亭抬起了头,先是看见了餐桌上那一笸箩面包和那一大盘蔬菜沙拉全然未动,接着才发现其他人连面前的汤也还未喝,这才知道自己是老了,老到已经不能过今天这个坎了,兀自强颜笑着,笑得有些可怜:“吃,你们怎么不吃?” 谢培东:“行长,您得先带头呀。” “好,好。”方步亭用钢叉先叉了一点儿蔬菜沙拉搁进自己的盘子里,“大家都吃吧。” 所有的目光这时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是刚才唯一一个没有看方步亭的人,这时却突然望向方步亭:“爸。”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方步亭更是睁大了眼,望着这个十年来没有叫自己爸的儿子,与其说是不相信刚才听见的那一声,毋宁说希望他刚才没有叫那一声。 空气在餐桌上凝固了。 方孟敖望着他:“您不就是为了陪我吃饭吗?”说着端起了面前那碟汤一口喝了。 大家的目光更惊了。 方孟敖接着拿起一个面包,一掰两半,几口吞咽了,又拿起勺舀了一勺蔬菜吃了,用餐巾抹了嘴:“您赶快去吧。” 好几个人还没有省过神来,方步亭已经撑着桌子站起来了,望着大儿子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然后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 方步亭:“培东,备车,我们走。”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方孟韦,已经离开座位去扶父亲:“爸,我送您上车。” 方步亭:“上车要送什么?都不要动,在家里陪你哥还有孝钰把饭吃完。”拿起餐巾布抹了嘴,和谢培东向门口走去。 其他人都站起来,目送二人。 谢培东跟在方步亭身后,经过何孝钰身旁的那一刹那向她望了一眼。 何孝钰感觉到这一眼仿佛闪电,接下来可能就是雷鸣暴雨。 她的感觉是如此准确,方孟敖已经离开座位,对他们说道:“失礼了,我先送一下。” 众人惊疑中,方孟敖竟然过去搀着方步亭的手臂,向客厅大门走去。 一向最无禁忌的谢木兰这才有了反应:“大哥,你还回来吃饭吗?” “我就回来。”方孟敖搀着方步亭已经走出了客厅。 谢培东也从来没有如此忐忑过,跟在这一父一子身后,急剧地思索。 方孟敖已经转过头:“姑爹,您去叫司机吧。” “好。”谢培东只好快步越过二人,“司机,出车!” 方步亭被这个山一般的儿子搀着,在等着他说出自己不知能不能回答的话。 “我今天相信您。”儿子的话在自己头顶传来。 “相信我什么……” 方孟敖搀着他慢慢走着:“崔叔的事。任何人要挟您,您都能对付。” 方步亭站住了:“你怀疑刚才那个电话……” 方孟敖不让他站住,搀着他继续向院门走去:“我没有怀疑的习惯。在天上跟日本人作战,如果怀疑,已经被打下来了。” 方步亭的心一颤,却身不由己被他搀着走到了院门。 方孟敖:“别的都不说了,说一句您曾经教过我的话吧,上阵父子兵!” 第37章彻查银行 北平警察局重刑犯禁闭室。 十平方米,四面墙,窗口都没有一个,一盏千瓦的聚光灯打着那把铐押椅,入伏的天,再强壮的人一两个小时也会虚脱,崔中石闭眼铐坐在那里,汗涔涔而下。 这可是对付共产党的待遇! 崔中石知道自己平时曾多次设想的这一刻终于来了,熬过去便是解脱。他在心里竭力想把满目光晕幻想成一面红旗。 “小崔,你不够朋友。”徐铁英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吹散了崔中石眼睛里好不容易成形的红旗。 “你知道,我们不是朋友。”崔中石竟回了这么一句。 徐铁英的第一句话便被他顶了回来,虽然站在那盏灯外,却也是熬着酷热,依然耐着性子:“这可不像你平时说的话,也不像你平时的为人。” “我平时就是这样为人。”好些汗流到了嘴里,崔中石轻咽了一口,“只不过平时徐局长看在钱的份儿上,把我当作朋友罢了。” 徐铁英:“我喜欢直爽人。那就说钱吧,那20%股份的红利你汇到哪里去了?” 崔中石:“账户都查到了,何必还要问我?” 徐铁英:“那个账户是谁开的?” 崔中石:“当然是我开的。” 徐铁英也在不住地流汗,这时恨不得一口将他吃了,却又不能:“哦,你开的。那你就一定能再把那笔钱转出来了?” 崔中石:“我平时转给你们的钱能够再转出来吗?” “崔中石!”徐铁英叫他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你是高人,我们下面就不要再谈钱的事了。只是好奇,我跟你探讨一下我们的本行。只从理论上探讨,你应该不会拒绝。” 崔中石当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满脸的汗,嘴角还是露出微微一笑。 徐铁英:“方步亭那么精明,你是怎样让他如此信任你的?” 崔中石:“徐局长这么精明,以前不也很信任我吗?” “反问得好。”徐铁英赞了一句,“其实你的档案材料我早就都看过了,没有发现你在哪里受过共产党的特工训练嘛,这身本事怎么练出来的?” 崔中石:“徐局长觉得我很有本事吗?” 徐铁英:“游刃于中央银行、财政部、中央党部如入无人之境,如鱼得水,共产党内像你这样的高人也不多。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为了区区这点钱将你给暴露了。得不偿失啊!” 这就是在玩离间心理了。 崔中石:“不要停,说下去。” 徐铁英显然胸口又堵了一下,却不得不说下去:“旁观者清。小崔,我知道你们满脑子装的都是那些什么主义和理想。尝试一下,把你脑子里装的那些主义理想先搁在一边,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人。我告诉你,西方的术语叫间谍,我们有些人喜欢称作无间道。这是佛教用语,本是指的无间地狱,凡入此地狱者永不超生、永不轮回。可自己反不知道,还以为能够游走于人鬼之间。其实鬼不认你,人也不认你!这就是他们今天为什么抛弃你的原因。你不认为这正是自己解脱的机会吗?” 崔中石:“徐局长说完了吗?” 徐铁英:“说说你的见解。” 崔中石:“太热。你刚才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 “那我就说几句你能听清的!”徐铁英终于被激怒了,“你以为自己是在为共产党牺牲。你的老婆和你的两个孩子是不是也要陪着你牺牲?!” “局长。”孙秘书偏在这个紧要的当口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禁闭室门口,“方行长来了,在办公室等您。” “知道了!” “是。”孙秘书立刻走离了门口。 徐铁英咬着牙,忍着汗,凑到崔中石耳边:“不要侥幸有人能救你和你的家人。犯了共产党三个字,除了跟我配合,没有人能救你们!” 见徐铁英满脸满身的大汗走来,候在禁闭室外通道尽头的孙秘书立刻端起了早已准备的一盆凉水。 徐铁英从脸盆里捞出毛巾开始擦洗脸上、颈上的汗。 孙秘书将脸盆放到了地上,又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梳子甩干了水。 “局长,您用不着这样陪着受罪。”孙秘书接过毛巾递上那把梳子轻声说道,“再问他换个地方吧。” “小孙,要吃得苦。”徐铁英梳了几下头,将梳子递给了他,向通道铁门走了出去。 徐铁英走回办公室时脸上的汗虽然擦了,衣服上的汗依然贴湿一片,转过屏风但见方步亭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大热的天他居然一滴汗也没有,见自己进来居然也不起身。 徐铁英便也闷着头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 “一共多少股份,半年的红利是多少,徐局长把数字告诉我吧。”方步亭开门见山,低头并不看他。 徐铁英侧过了脸紧盯着方步亭:“崔中石的账方行长没有看过?” 方步亭:“没有。这样的账我原来不看,现在不看,今后也不会看。” 徐铁英:“方行长对手下的人真是信任哪。您就不怕他们牵连自己?” 方步亭:“不受牵连我现在会坐到北平市警察局来吗?多少钱,你就直说吧。” 徐铁英:“钱倒是不多,半年的利润也就四十七万五千美金。” 方步亭:“我把谢襄理也带来了。你跟他谈,哪个账户,他会给你开现金支票。”说到这里他扶着沙发的把手站了起来,“今天晚上还有一趟去上海的火车,我希望崔中石能够赶上。” “方行长的意思是给了钱叫我立刻放了崔中石?”徐铁英坐在沙发上没动。 方步亭这才慢慢望向了他:“那徐局长的意思是什么?要了钱还要命?” 徐铁英依然没有起来,只是抬头与他目光对视:“您就不问一问崔中石将我们党部公司的这笔钱弄到哪里去了?” 尽管来的时候做了最坏的打算,方步亭还是希望徐铁英只是为了要这笔钱,而并不知道崔中石跟共产党有任何关系。现在见他这般神态,这样问话,明白崔中石果然在这个当口将钱汇给了共产党!表面不露声色,心里恨恨地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徐铁英看出方步亭被击中了要害,这才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从文件夹中拿出一页写着账户、公司名称的情报电文,又走到方步亭面前:“愿不愿意,方行长都请看看这个账户。” 方步亭也不接,望向徐铁英手中的情报电文。 电文纸上,上面一行是一串长长的开户数字,下面打着“香港长城经贸有限公司”! 方步亭转望向徐铁英:“我说了,你们这些账我从来不过问。不管他把钱转到了哪个公司,我替他垫付就是。” “转到了共产党的账户呢?”徐铁英摊出了底牌,“垫付了就能了事?” 方步亭仍然装出不相信的神色:“这个账户是共产党的?” 徐铁英:“已经查实了,这家公司表面上是被政府取缔的那些所谓民主党派开的,实际上是共产党在香港专为民盟民革那些反政府的人筹钱的机构!” 方步亭慢慢闭上了眼,却说出了一句徐铁英十分不愿意听的话:“这就是我不愿意过问你们这些事的原因。你们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 “我们?”徐铁英再也不能忍受,必须把脸撕下来了,“钱是崔中石暗中转的,崔中石可是你们北平分行的人。方行长!你是没有出面,可崔中石去南京救你儿子总是你派去的吧?区区一个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要是不打着你的牌子,我们全国党员通讯局的大门他都进不去。为了救你儿子,中央党部那么多朋友不遗余力地帮忙,不惜拿堂堂一名国军中将的命换你儿子的命,你现在反倒把事推给我们?不错,我徐铁英原来是欠过你的情,可中央党部还有通讯局那么多人不一定会买你的账!饿极了他们可是六亲不认,何况你的人是共产党!” 方步亭心里受着煎熬,这时也不能说崔中石去南京救大儿子是他小儿子的安排,不得不又睁开了眼睛:“父亲救儿子,人之常情。当时你们不是调阅了大量的档案材料吗?那时可没有听你们说过谁是共产党。” “现在查出来了!”徐铁英脸色已经铁青,“方行长还要我放了崔中石吗?” 方步亭只沉默了少顷,答道:“当然不能。崔中石既是共产党,我便脱不了干系。徐局长可以立刻跟国防部曾可达会审,最好让崔中石把什么都说出来,交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审判。” 徐铁英的脸色只变了一下,接着冷了下来:“方行长说的是玉石俱焚?这我可要提醒你,你是玉,我可不是石。那20%的股份不是我个人的,是党部公司的党产!根据中华民国公司法,党营公司参股经营完全是合法的。” 方步亭的反感也立刻露出来了:“多谢徐局长提醒。我能不能够也提醒一下徐局长。方某因在美国哈佛读了三年经济学博士,又在耶鲁攻读了三年金融博士,政府在制定金融法包括你说的公司法的时候,便叫我也参与了。公司法里可没有哪一条写着不出股本金就能占有股份的。你们这20%股份,出了股本金吗?没有出股本金,你们哪来的这20%股份?” 徐铁英这些人平时害怕的就是方步亭这帮留美回来掌握党国经济命脉的人,且不说他们背后的靠山是宋家、孔家,就眼下这件事本就要依靠他发财,何况他完全知道这些股份是从侯俊堂空军方面白夺过来的。 徐铁英闭上眼了,好久才慢慢睁开:“多年的朋友了,我请方行长来可不是想伤了和气。关键是现在你我都被共产党算计了,这件事还不能让曾可达他们知道。我说两条意见吧。第一条方行长刚才已经答应了,希望尽快把那笔钱汇到党部公司的账户。第二条,今晚必须秘密处决崔中石。” 方步亭:“就第二条我不能答应你。” 徐铁英又惊又疑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告诉你吧,调崔中石去上海央行工作,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安排……” ——方步亭竟然瞒着自己和曾可达早有安排! 这个安排的背后又是为了什么?徐铁英咬紧了牙愣在那里想。 七点过了,天边还有暮光,顾维钧宅邸后园石径路边的灯便开了。 园子很大,曾可达穿着一件白色背心,一条打篮球的短裤,一双青年军黄色布面的跑鞋,独自沿着石径已经跑得大汗淋漓。 曾可达住处的门口,他的副官和在车站跟踪崔中石的其中一名青年军特工站在那里候着。 那个特工显出了忧急,低声对副官道:“王副官,我们可只有一个同志在那里监视。再不采取行动,崔中石我们就很可能控制不住了……” “长官正在思考。”曾可达的副官低声喝住了他,“注意纪律,这不是你该提的事。” 曾可达还在绕着石径跑着,天越来越暗,他的面孔也越来越暗,两只眼却显得越来越亮。 副官和那个特工两腿一碰,站直了。 曾可达终于“思考”完了,跑向了住处这边。 曾可达停止了跑步,径直走向房间:“进来吧。” 副官和那个特工立刻跟了进去。 徐铁英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被眼前这只老狐狸给“卖”了,望着方步亭时那张脸便灰暗无比:“方行长,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如果今天我不去追查那四十多万美金是不是到了党部公司的账户,就不会知道崔中石竟把钱汇到了共产党在香港的机构,也就发现不了崔中石是共产党。可铁血救国会早就察觉了崔中石是共产党,并且部署了在上海秘密逮捕的行动。这一切曾可达应该都跟您谈了,您为了保全自己,极力配合他们,却瞒着我们。” 方步亭的心情其实比他还要灰暗:“理解得好,还有别的理解吗?” 徐铁英:“方行长,不要以为崔中石跟扬子公司跟我们还有民食调配委员会做的这笔生意,你没有过问,铁血救国会那些人就打不着你!一个共产党被你重用了多年,戡乱救国时期还把这么一大笔钱转给了共产党,就凭这一条,崔中石落在铁血救国会手里,你的下场也绝不会比我们好。我这个理解,你认不认同?” 方步亭:“我完全认同。崔中石现在被你关着,大概过不了多久曾可达自然会来找你。你就按刚才的理解会同国防部调查组立案就是。”说着就往屏风那边走去。 “方行长!”徐铁英再老牌,也比不过方步亭这份沉着,“您就这样走了?” 方步亭又站住了:“在电话里已经告诉徐局长了,我那个被国防部调查组重用的大儿子还在家里等我呢。说不准他也是共产党,可你们反复调查了他不是。我还得代表北平分行接受他的调查。徐局长,我可以走了吗?” 跑步思考完进到住处房间后,曾可达依然没有下达任何任务,而是自己去到了里间冲澡。 副官陪着那个青年特工沉住气在外边的客厅里等着,这时才见曾可达上穿一件短袖夏威夷白衬衫,下着一条夏布便裤,脚蹬一双黑色布鞋走出来了。 “把那个在警察局门口监视的同志也叫回来吧。”曾可达端起桌上的一杯白开水一口喝了。 那个青年特工还在等着他下面的话。 曾可达放下杯子时盯了他一眼。 “是。”那青年特工双腿一碰,带着一脸不理解也要执行的样子急忙走了出去。 “方孟敖还在他父亲家吗?”曾可达这才问王副官。 王副官:“在。郑营长来过两个电话了,方步亭去了北平警察局现在还没回去,方大队长一直在家里等着。” 曾可达:“你去通知,把我们监视崔中石家里的那些人也统统撤了。” 王副官是可以随时提醒长官并提出不同意见的,这时问道:“长官,属下能不能请问为什么这样安排?” 曾可达:“徐铁英要杀崔中石了。我们的人一个也不要沾边。让方孟敖把账都记到他们头上。从明天开始,准备彻查民食调配委员会,彻查北平分行!” “长官英明!”那王副官由衷地说了这句,转身也走了出去。 曾可达拿起了桌上的电话,飞快地拨通了:“徐局长吗?我是曾可达呀。听说崔中石被你们截下来了,是不是扬子公司和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案子发现了新的线索?” 方步亭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下了,这时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花板,并不看正在接电话的徐铁英。 “没有。”徐铁英对付曾可达反倒显出了老牌中统的镇定,“有新的线索我当然会第一时间告诉曾督察……是方行长通知我,说崔中石的调动南京央行有新的安排……我们警察局负责护送嘛,当然顺便就接回警察局了……方行长正在我这里,让他跟你通话?”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一口气撑着,大步走向了徐铁英递过来的电话。 方步亭听着电话,接着答道:“……任何新的安排都是南京方面的安排,无非是一定要将崔中石调走嘛……我也提醒曾将军一句,北平一百七十多万人要吃饭,现在傅作义将军几十万军队的军需也都要中央政府供给,主要依靠的是美国的援助……对,我的意见就是让崔中石到美国去,给我们北平分行这边多争取一点儿美援……至于他能不能平安离开北平也只有你们国防部调查组和徐局长这边能决定了……”说到这里他又闭上了眼。 徐铁英原来还站在离方步亭有数步的距离,阴晴不定地琢磨方步亭的话语,现在知道电话那边曾可达要做最后的表态了,不能再顾忌,立刻走了过去,站到了电话边。 话筒里曾可达的声音像是有意说得很轻,徐铁英听得便隐隐约约:“我完全理解方行长的难处,同意改变原来调崔中石去上海的安排。” “不过。”这里,曾可达突然提高了声调,“对于徐局长突然插手这件事,我们认为是很不正常的!请方行长转告他,我们是看在方行长的份儿上,让他处理这件事情。希望他考虑您的难处,把事情办好。今晚就办好,最好不要拖到明天。一定要逼我介入,尤其是方大队长介入,都是不明智的!” 非常干脆,曾可达将电话挂了。 “混账王八蛋!”徐铁英脱口而骂,竟有些像马汉山了。 方步亭将电话慢慢搁了回去:“我本来想自己一肩将这件事情扛了,徐局长实在不应该硬插进来呀……商量后事吧。” 徐铁英:“什么后事,怎么商量……” 方步亭:“我必须回去了,要不然我那个大儿子就很可能到这里来。我把谢襄理留在这里,怎么商量,他全权代表我。最好不要两败俱伤,你也能拿到钱,我也能过了关。” 方步亭不再停留,拄着杖走了出去。 徐铁英真不想送他,咬着牙还是送了。 北平市警察局原为清朝六部之首的吏部衙门,坐落于天安门前东侧,占地有四十亩之阔。民国时被警察局占了,为显警局威严,大门不改,高墙依旧。 靠东的后院,原来是前清吏部堂官公余信步散心之处,现在成了局长家居的庭院,等闲无人敢来,因此十分安静,几株古柏,三面高墙,墙根下和草地上不时传来蛩鸣。 空旷的后院正中,一张汉白玉圆形石桌,四个汉白玉圆形石凳,看质地也是清朝吏部的遗物,面对园门,石桌旁孤零零地坐着谢培东一人。 园门外灯光照处,轻轻地,孙秘书带着崔中石走进来了。 谢培东慢慢站起。 方步亭那辆奥斯汀小轿车刚转进宅邸街口,便看见青年军那辆中吉普和方孟敖那辆小吉普停在路边。 戒备在街口的青年军那个班看见方步亭的轿车居然还一齐向他敬礼。 方步亭闭上了眼,小轿车极轻极稳地开到大门外停住了。 护门的那人立刻过来了,轻轻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将一只手护在下车的门顶上。 “关了。”车座里方步亭轻声说道。 那人一愣,兀自没有反应过来,车门仍然打开在那里。 “关了!”方步亭低吼道。 “是。”那人这才慌忙又将车门轻轻关上了。 方步亭闭眼坐在车内。 前边的司机也屏着呼吸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偷偷地从车内的反视镜中看着后边的行长。 方步亭又慢慢睁开了眼,怔怔地望向自家的大门——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敢进自己这个家。 徐铁英承诺了方步亭,于是发话,任何人不许接近后院,空旷旷的,石桌边只有谢培东和崔中石两个人。 “他们说你是共产党。”隔桌坐着,谢培东语气十分沉郁,“我不相信,行长也不相信。可你瞒着我们把那笔钱转到那个账户上去,这就说不清了。行长叫我来问你,那是个什么账户,你是不是自己在里面有股份?说了实话,我们或许还能救你……明白吗?” “谢谢襄理,也请你代我谢谢行长。我既然瞒着你们转账,就不会告诉你们背后的情由,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背后的情由。”隐隐约约的灯光散漫地照来,站着的崔中石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这笑容让谢培东揪心:“四十七万美金,是个大数字。可丢了命,一分钱都跟你无关了,值吗?” 语带双关中,谢培东用眼神传达了上级对崔中石此举的表扬。不等他反应,紧接着说道:“再说,钱转给了别人,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想过没有?” 崔中石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沉默片刻,低声答道:“我也只能对不起家里,对不起老婆和孩子了。” “瞒着行里,瞒着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对不起就交代过去了?”谢培东将脸一偏,“坐下说吧。” “该干的不该干的我都已经干了。”崔中石十分平静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进了央行,当了北平金库这个副主任,经我手的钱足以让全北平的人一个都不饿死,我却不能。还要帮着那些人把这些钱洗干净了,转到他们的户头上,甚至送到他们手里。这几天关在家里整理那些账目,一翻开我就想起了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的话,每一行数字后面都写着两个字‘吃人’!请你告诉行长,不管把我调到上海是什么目的,我走之前都不能再让那四十七万美金转到徐铁英他们手里去……” “这就是你把那笔钱转到香港那个账户的理由?”谢培东立刻打断了他,“他们已经调查了,香港那个账户是民主党派的,跟人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代表人民。”崔中石望着谢培东又露出了笑,“刚才徐铁英审我,我看到他那副难受的样子,心里已经觉得值了。您不要问了,谁问我也是这个回答。” 谢培东闭上了眼,沉默少顷,转望向园门。 第38章以前的事 园门外灯光下,出现了孙秘书徘徊的身影,接着传来了他催促的干咳声。 谢培东必须说出自己不愿说的话了:“那我就不问了。还有一件事,是他们叫你必须干的……” 崔中石:“那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干。” 谢培东:“愿不愿意你也要干,他们要你给家里写一封信……写了这封信可以保你家人平安……” 崔中石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站了起来,走到一片空阔的地方:“您过来一下。” 这是为防窃听,有要紧的话跟自己说了,谢培东装作十分的不愿意,走了过去。 崔中石尽量将嘴凑近他的耳边:“您知道,我跟碧玉结婚是家里安排的。”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谢培东不看他:“接着说,我在听。” 崔中石:“和她结婚,也就是为了让我进入央行后,能更好地干下去。我不爱她却要娶她,还跟她生了两个孩子……往后都要靠她了。” 谢培东:“这是家里的责任,家里有义务好好待她,好好照顾孩子。” 崔中石瞬间又陷入了沉思,再说时似乎下了更大的勇气:“还有一个我对不起的人,您以后如果能见到,帮我带句话。” 谢培东感觉到他要说方孟敖了,不忍再看他:“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心里一直在挂念你。什么话,适当的时候,我会跟他说……” “看来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崔中石苦笑了一下,“这句话是请您带给另外一个人的。您知道,我原来的名字叫崔黎明。请您带话的这个人原来的名字叫王晓蕙……要是不到央行来,我现在的妻子应该是她。十年了,跟她分手时我是秘密失踪的。后来听说她去了宝塔山,一直还在打听我的消息……” 谢培东从心底发出一颤:“要对她说什么,我会帮你把话带到。” 崔中石:“就说我现在的妻子和孩子都很爱我,进了城叫她千万不要到家里去,不要让碧玉和孩子知道我们以前的事。” 谢培东又闭上了眼睛。 崔中石这时仿佛一切都得到了解脱,脸上又有了笑容,望着谢培东,把声音压到最低:“最后一句话,到了德胜门那一天,请您带给孟敖。” 谢培东只得慢慢又睁开了眼。 崔中石:“告诉他,就说我说的,发展了他,我很骄傲。” 说到这里崔中石倏地站了起来,提高了声调:“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写信就是!” 孙秘书的身影在园门外很快出现了。 谢培东是扶着桌子站起来的。 方步亭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进了大门,却兀自站在傍晚大儿子送他出来的那条路上,茕茕孑立。 客厅里不时传来钢琴的调琴声!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方孟敖竟会调琴!而且那样专注,那样专业! 谢木兰惊奇兴奋的目光。 何孝钰也十分意外,静静地望着。 只有方孟韦没有意外的神情,但望着大哥一边拧弦一边不时敲击键盘的身影,他的目光更为复杂。 侧身一只手试弹了几个音符,方孟敖站直了身子:“差不多了。多久没用了?” “家里也只有爸会弹。”方孟韦递过脸盆里的湿毛巾,“住到这里他就一次也没有弹过了。” “燕大的同学,你们谁来弹?”方孟敖先望了一眼谢木兰,接着望了一眼何孝钰,“在这里,弹什么都可以,包括当局禁止的革命歌曲。” “大爸也从来不教我,我可不会。”谢木兰立刻转向何孝钰,“孝钰,你会弹,弹一曲……”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黄河大合唱》,怎么样?” “我什么时候会弹了?”何孝钰望着谢木兰极力撮合的样子,自己更应该平静,勉强微笑了一下。 谢木兰:“平时我们合唱,不都是你在弹吗?” 何孝钰:“不懂就别瞎说了,那是风琴,不是钢琴。还是听你大哥弹吧。” 方孟敖浅笑了一下,这神态一扫平时那个王牌飞行员给人的印象,说道:“我调好琴不是给自己弹的。”接着望向客厅大门,“会弹琴的人已经回来了,孟韦,你去接一下吧。” 方孟韦心里一颤,他一直就知道自己最敬爱的两个人今天会有一场不知道结果的大戏上演。晚餐时大哥送父亲出去那是才拉开序幕,现在听大哥突然说出这句话,立刻明白父亲已在前院,下面才是正式的交响。不禁愣在那里。 何孝钰从谢培东离开时给她的那个眼神就明白今晚自己已经介入了任务,可一点儿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能竭力装出平静,站在那里。 谢木兰当然也有了感觉,要在平时,第一个雀跃着奔出去的就会是她,可今天,现在,惊诧地望了一眼大哥,又望了一眼小哥,竟也怯在那里。 “怎么这么安静?”方步亭的身影在客厅门外自己出现了。 “爸。”方孟韦立刻迎了上去。 “大爸。” “方叔叔。” 方步亭笑望向那架钢琴:“这么沉,怎么抬下来的?” 谢木兰这才有了话题:“我可搬不动您的钢琴啊,是大哥和小哥抬下来的。” 方步亭的目光必须迎视大儿子的目光了:“搁了好几年了,音也不准了,抬下来也不能弹了。” “大哥会调琴!”谢木兰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早就给您调好了!” “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练手生。我都三年没有弹琴了。”方步亭这样说着,却徐步走向琴凳,坐了下来。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 谁都能看见,他的额头上密密地满是汗珠。 “天太热。”方孟韦早就从脸盆里拧出了毛巾,“爸,您先擦把脸吧。”向父亲递了过去。 方步亭接过毛巾,就在慢慢擦脸的空当问道:“弹个什么呢?” 方孟韦、谢木兰都望向了方孟敖。 何孝钰也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巴赫——古诺的《圣母颂》吧。” 方步亭递毛巾的手和方孟韦接毛巾的手瞬间停在那里! 谢木兰偷偷地望向何孝钰,何孝钰也悄悄地望向她。 谢木兰立刻点头,何孝钰也点了点头。 方孟敖:“意译过来,能不能翻作‘一路平安马利亚’?” 四个人都有了更强烈的反应! 方孟韦直接想到了崔中石,望向父亲的眼流露出了带着乞求的期待。 方步亭似乎在望着小儿子,目光却一片空蒙。 方孟敖还在望着谢木兰和何孝钰,等待她们的回答。 谢木兰有些嗫嚅:“直译过来好像是‘万福马利亚’……” “我觉得‘一路平安马利亚’更好!”何孝钰是第一次眼中闪着光亮赞成方孟敖的说法。 一片寂静,都在等着方步亭。 没有试音,方步亭手一抬,直接敲下了第一个音符,接着闭上了眼,竟如此熟练地弹出了巴赫《C大调前奏曲》那仿佛黎明时春风流水般的行板…… 灵魂的拷问开始了。弹琴的人,还有听琴的人。 崔中石的字写得音符般漂亮!徐铁英那张办公桌仿佛是他面前的琴台。 信笺上,抬头四个字很简单:“碧玉吾妻”。 正文信的内容也很简单,隐约可见写着“央行总部急调我连夜飞南京,参加赴美国求援代表团,此行系政府机密,不能面辞,恐亦不能电话联系。你只能带着孩子继续留在北平等我,生活一切方行长、谢襄理自会照顾。” 落款更是简单,只有“中石匆笔”四字。 徐铁英一直静静地站在桌旁,其实已经看清了信的内容,还是拿起了写完的信又认真看了看,接着叹了一声:“一笔好字啊。我看可以。写信封吧。” 徐铁英这才连同信封走到闭目坐在沙发上的谢培东面前:“谢襄理看看,没有问题您可以先走了。” 谢培东睁开了眼,接过信默默看了不知道是一遍还是几遍,迟迟地抬起了头望着徐铁英:“我现在还不能走。” 徐铁英紧盯着他:“送崔副主任,谢襄理就不要去了吧?” 谢培东:“我们行长嘱咐了,要等他的电话我才能走,你们也才能送崔副主任走。” “什么时候了,说好的事,还等什么电话?”徐铁英的脸立刻拉下来,语气十分强硬,“孙秘书!” 孙秘书总是影子般及时出现。 “徐局长。”谢培东还是坐在那里,“我们行长说了要等他的电话。至少我要等到他的电话才能给你们开支票吧?” 徐铁英被噎住了,想了想,转对孙秘书:“先送崔副主任上车,等十分钟。” “是。”孙秘书答道。 崔中石已经从办公桌走了过来,也不再看谢培东,徐徐走向那道屏风,消失了身影。 孙秘书紧跟着走了出去。 徐铁英立刻又对谢培东:“那就请谢襄理给你们行长打电话吧。” 谢培东还是坐着:“我们行长说了,叫我等电话。”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所谓巴赫——古诺的《圣母颂》,是法国著名作曲家古诺选择了巴赫在一百五十年前所作的《C大调前奏曲》钢琴曲为伴奏,重新谱写的女高音歌曲。巴赫原曲中的恬静纯真和古诺声乐曲中的崇高虔诚结合得天衣无缝。因此被后世奉为跨年代合作的典范之作,成为了普世流行的颂扬圣母马利亚的经典名曲。 何孝钰、谢木兰是燕大的学生,而燕大的前身就是美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这首名曲她们当然都会唱。 令她们意外的是,没有人声歌唱,方步亭竟也能将钢琴的伴奏弹得这样叩击人的心灵! 谢木兰听得是那样紧张兴奋,好几次都想张口随声跟唱,都因为知道自己唱不了这首高音,急得暗中碰了好几下何孝钰。 何孝钰的眼中只有钢琴,透过这钢琴声看到的是弹琴的父亲和站在后面听琴的方孟敖。她的心里是一种别样的激动,呼吸都屏住了,哪里敢融进这父子俩灵魂的撞击中去! 紧接着何孝钰的眼惊得睁大了。 方孟韦和谢木兰虽然比她有准备,知道大哥唱歌的天赋,也都惊得更加屏住了呼吸。 方孟敖竟然能用男高音,自然地从歌词的第三句融进了方步亭的钢琴: 你为我们受苦难, 替我们戴上锁链, 减轻我们的痛苦。 我们全跪倒在你的圣坛前面。 圣母马利亚, 圣母马利亚, 马利亚, 用你温柔的双手, 擦干我们的眼泪, 在我们苦难的时候…… 只唱到这里,方孟敖停住了。 方步亭竟然像是知道儿子不会唱出“恳求你,恳求你拯救我们”那句尾声,也在这时配合地结束了琴声。 无论是谢木兰、方孟韦,还是何孝钰,都太应该在这个时候报以热烈的赞颂。可没有掌声,甚至没有人说上一句由衷的语言。 太多的心灵震撼都在每个人的目光里! 方步亭慢慢从琴凳上站起来,望向何孝钰,那笑容和她的目光一样复杂:“这是我听到的唱得最好的《圣母颂》……孝钰,你觉得呢?” “是……”何孝钰竟然回得有些心慌,“也是我听到的唱得最好的……” “真是我听到的唱得最好的……”方步亭喃喃地又说了一句,接着突然提高了声调,“我要上去打个电话了。你们陪陪大哥吧。” 方步亭转身时,碰到了大儿子期许的目光! 大家目光里看到的方步亭徐徐地走向楼梯,徐徐登上楼梯,就像刚才那首曲子里的行板。 电话铃在徐铁英的办公桌上尖厉地响了。 徐铁英就坐在桌旁,有意不立刻去接,而是望向坐在沙发上的谢培东。 谢培东只是望着电话。 又响了两声,徐铁英这才拿起了话筒。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方步亭闭着眼睛,声音低沉而平静:“谢襄理给徐局长开支票了吗……是,是我说的。我最后的意见是每隔十天要听见崔中石的声音。”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谢培东看到徐铁英的脸色变了。 徐铁英对着电话:“要是不能再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呢?”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方步亭:“请谢襄理听电话,由他回答你。”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话筒已经在谢培东手里了,但见他依然面无表情:“……我听明白了,我这就转告。”话筒仍在耳边,转对徐铁英,“我们行长吩咐,如果他的意见徐局长不接受,我不能给你们开支票。” 徐铁英笑了:“好呀。问问你们行长,他这个话能不能直接跟我说?” 谢培东已经将电话递过来了。 徐铁英接过电话,依然笑着:“可以嘛,方行长说什么都可以嘛。你们可以把钱汇给共产党,当然也可以把钱不转给党国的公司。直接跟我说就是,犯得着还要你的副手转告?”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方步亭十分平静:“那我就直接跟徐局长说。第一,希望你按照《戡乱救国法令》将崔中石汇钱给共产党的案件立刻上报南京,我随时等候特种刑事法庭传讯。第二,如果徐局长不将案件上报却私自处决崔中石,我今晚就将案情上报,让徐局长等候特种刑事法庭传讯。第三,平津的民食配给和军需供给为什么突然有了你们的20%股份?崔中石死了,我也会以北平分行行长的身份查明后上报央行总部。如有必要,不排除将报告一并呈交立法院直接质询全国党员通讯局。我说得够直接吗?”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徐铁英的笑容僵硬了,咬了咬牙,话筒拿着,却是转望向谢培东:“谢襄理,能否到外边回避一下?” 谢培东默默地走了出去。 徐铁英这才对着话筒:“方行长,还在吗……” 方邸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方步亭听完了话筒里徐铁英的一番话,语气由平静转而冷峻:“徐局长,这是你今天第二次用‘玉石俱焚’这个词了。焚就焚了,我不希望第三次再听你说这个词。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崔中石不能放也不能死。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可以杀他,也可以关他。怎么秘密囚禁一个人我想对徐局长也并不难。但你一定要选择杀他,我也就只有一个选择,将我刚才说的第二条、第三条立刻付诸实施!……没有理由,更与国民党、共产党无关。你有妻室,三个儿女都好好地迁到了台北。我两个儿子,却要因为这件事不认我这个父亲。这就是我的理由。……你说他们串通共产党?那好,方孟敖、方孟韦现在就在楼下,我可以叫他们立刻到你那里自首,好吗?!”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徐铁英一向以精力充沛著称,这时竟也露出了精疲力竭的状态,拿着话筒在那里休息,其实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了。 他沉默着,也知道对方仍然拿着话筒在沉默着,这太要命了。 毕竟要过这个坎,徐铁英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放下后对着话筒,声音还是显出了喑哑:“我可以接受方行长的建议,今天不杀崔中石。可是明天后天,或者是十天半月,一旦这个人的存在危害党国,我不杀他,别人也要杀他……这点我能做到,决定前一定跟您通气……方行长这话我认同,共济时艰吧……好,您等着。” “孙秘书!”徐铁英今天这一声叫得十分无力。 孙秘书却还是及时地进来了。 徐铁英:“谢襄理呢?” 孙秘书:“在单副局长办公室等着。” “就没有空房子让他坐了?”徐铁英很少如此严厉,“告诉你,在北平这个地方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方邸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电话还通着,话筒里徐铁英对孙秘书发火的话方步亭也听见了。他也累了,等谢培东接听电话总还要几分钟,将话筒厌恶地放到了桌上。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明白。”谢培东对着话筒答道,“我按行长的吩咐,现在就开。……是,我会先到崔中石家,安抚好了我立刻回来。” 放好了电话,谢培东从手提皮包里拿出了一本现金支票簿,一支专开支票的笔,就坐在徐铁英的办公桌前,开始开支票。 徐铁英已经高兴不起来了,坐在沙发上,也不看谢培东。 “徐局长。”谢培东站起来。 徐铁英这才慢慢站起,走了过去。 谢培东一共递给他三张支票。 徐铁英眼中又起了疑意,打起精神注目望去。 第一张支票大写小写俱全,数字是十五万美金。 第二张支票也是大写小写俱全,数字也是十五万美金。可徐铁英的脸色却变了,立刻翻看第三张支票,大写小写俱全,数字是十七万五千美金,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徐铁英望向谢培东:“怎么只有第一张有签名?” 谢培东答道:“我们行长吩咐,十天后签第二张,再过十天签第三张。” 徐铁英这口气憋得脸都青了,将支票往桌上一扔:“不要了。带回去给你们行长,就说徐某人明天也许又会调回南京了。这些钱你们留着给我的下任吧。” 谢培东目光湛湛地望着他:“忘记了,我们行长还有句话叫我转告徐局长。我们有一家公司已经在台北注册,规模应该不会比这个项目小。股东不多,其中一位就是徐局长的夫人。这是股东注册的登记表,徐局长不妨也看看。” 这倒大出徐铁英意外,望着谢培东递过来的那张表,脸色转了,目光仍然淡淡的:“你们行长也太替朋友操心了……让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呀。” 谢培东:“以徐局长的为人,朋友怎么帮忙都值。” 徐铁英的目光这才也转了过来,赏识地望着谢培东:“方行长如果早让谢襄理跟我联络,也不会弄得彼此为难了。我送你吧。” “不用了。”谢培东立刻拱了下手,拿起了手提皮包,“今后有什么需要跟我们行长沟通的,徐局长可以先找我。” “好,好。”徐铁英有力地伸过去一只手。 谢培东也伸过了手,被他握得有些生疼。 二楼方步亭办公室的门开了。 方步亭慢慢走了出来,却是一怔。 楼下客厅里只有程小云一个人,这时迎了过来。 “他们呢?”方步亭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问道。 程小云在楼梯下停住了:“孟敖回军营了,孟韦送孝钰和木兰去了。” 方步亭怅然站在那里。 程小云望着他脸上有了笑容:“孟敖说了,叫我给他收拾一间房。他可能不时要回来住住。” 方步亭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却笑得那样无力。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徐铁英已经将三张支票和一张注册登记表锁进了办公桌旁靠墙的保险柜里,关了沉沉的保险柜门,又拧了一把保密锁,站起时才叫道:“孙秘书!” 孙秘书又及时出现了。 徐铁英:“你亲自去安排,不要让什么单副局长和方副局长知道,今晚就将崔中石送到我们中统驻北平的监狱里去。按甲级囚犯禁闭。” 孙秘书这次却没有吭声,只是望着徐铁英。 “怎么了?不该问的不要问。”徐铁英今天对他的表现不甚满意,说完这句便向里间走去。 “局长!”孙秘书这声叫得有些异样。 徐铁英站住了,慢慢转过了头,发现了他的异样。 孙秘书:“报告局长,崔中石我已经交给了马汉山带来的军统,秘密押往西山去执行了!” 徐铁英的眼睁圆了! 第39章坚定立场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依然身着中山装的孙秘书在徐铁英的眼中突然出现了幻觉,变成了穿着青年军军服的铁血救国会!蓦地耳边响起了曾可达在电话里的声音:“对于徐局长突然插手这件事,我们认为是很不正常的!……希望他把事情办好,今晚就办好,最好不要拖到明天。一定要逼我介入,尤其是方大队长介入,都是不明智的……” 干了一辈子党务,由中统而全国党员通讯局,徐铁英一直身居要津,从共产党到党国内部的军公政教,从来是自己代表党部为总裁操杀别人,现在突然发现自己被别人从背后操杀了,而且是来自总裁血缘的资浅少壮!想到自己投身几十年的强大党务系统,在此党国存亡绝续之时,只不过如沙如水,而人家仅凭着一脉亲缘,却能够如铁如血!一阵寒心,倒激起了代表老辈要与这些少壮一决高下的意气。 徐铁英挤出笑,目光反转温和:“没关系,都是为党国办事嘛。我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加入铁血救国会的?” 那孙秘书被他问得一怔,却没有回话,只是望着他。 徐铁英仍然笑着:“如果铁血救国会有纪律,不好回答,就不用回答了。不过,党部的纪律你也知道。不管谁,不管哪个部门,暗中插手党务,都将受到党纪的严厉制裁。告诉我,谁叫你这样做的?” “是局长。”孙秘书回答得很冷静。 徐铁英的手慢慢伸向了身旁办公桌上的茶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接着猛地将杯子里的茶水茶叶泼向孙秘书的脸! 孙秘书竟依然笔直站在那里,只是伸手抹去了沾在脸上的茶叶:“局长……” “清醒!清醒了再回话!”徐铁英终于低吼了,“你不回答,我也可以立刻以党部的名义制裁你!” “是。”孙秘书应了一声。 “说吧。”徐铁英放下了茶杯。 孙秘书:“局长指示,叫我将崔中石先送上车,只等十分钟。我等了十分钟。” 这句回答,倒让徐铁英愣了一下。可很快又给了他一个冷笑,等听他说。 孙秘书:“党部有铁的纪律,上司的指示我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嘿嘿!”徐铁英的冷笑有了声音,目光也不再看他,盯着他头部上方的天花板,“党部的指示是叫马汉山带军统去执行?” 孙秘书:“属下察觉局长被铁血救国会和北平分行从两面挟持了。局长在北平代表的是中央党部,挟持局长,就是挟持中央党部!他们铁血救国会既然打着国防部调查组的牌子杀人,就应该让国防部保密局所属军统去执行。局长不应该忍受他们的挟持,因为这将使党部的形象受到玷污。如果属下干错了,宁愿接受党纪制裁,但绝不能忍受他们挟持局长,玷污党部。” 徐铁英的目光又从天花板上慢慢移下来了。 孙秘书的面孔又渐渐清晰了,望着他一脸的茶水还沾着几片茶叶,徐铁英对他的疑心在一点点消失。 “愚忠!”这个词最终取代了怀疑,心里也随之慢慢好受了些,可焦躁又上来了。对此愚忠,爱也不是,恨也不能。关键是因自己的怀疑白白耽误了要命的几分钟时间! “好忠诚!好干部!”徐铁英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两句,接着急问道,“马汉山他们走多久了,执行地点在哪里?” 孙秘书:“二十分钟了,地点是西山军统秘密监狱。” 徐铁英不再问他,一把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却又停在那里,急剧想着,打哪个电话才能阻止马汉山,留下崔中石! 伺候方步亭洗了澡,换了夏季短装睡衣,陪他回到卧室,程小云没有开风扇,拿着一把蒲扇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扇着。 “我今天要审你。”程小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审我什么?”方步亭坐在那里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依然没有睁眼。 程小云:“你不像三年没有弹过琴。平时在哪里练琴,从实招来。” 方步亭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一三五在二姨太家练,二四六在三姨太家练。” 程小云撇嘴一笑,流露出了迷人的风韵:“那就只剩下礼拜天了,在哪里弹?” 方步亭:“礼拜天当然该去教堂给圣母弹,可为了陪你这个圣母,又不能去。” 程小云收了笑容,手中的蒲扇也停了:“用不着哄我了……她才是你心里的圣母……你知道自己今天弹得有多好吗?还有孟敖,真没想到他能唱得这样好。我在房间里听着一直流泪。其实你们父子的心是相通的。你们一个在想妻子,一个在想妈妈……” 方步亭慢慢睁开了眼,抬起头,转望着她。 程小云也正望着他,轻轻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理解你的心情。”说着,眼中已闪出了泪星。 方步亭站起来,从程小云手里拿过了蒲扇,按着她坐下,给她轻轻扇了起来,轻轻回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生逢乱世,失去了她,又遇到了你,苍天待我已经很厚了。小云,孟敖这一关我还不知道过得去过不去。国已不国,我只想保全这个家,可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全……” 突然,门外传来办公室的电话铃声。 方步亭的心跳了一下,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一下,决定继续给程小云扇着,任电话隐隐传来。 “去接吧。”程小云站起来,拿过了他手里的蒲扇,将他轻轻一推,“去接。”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徐铁英对着话筒:“没有时间解释了,我现在怎么解释你也不会相信!方行长,孟韦在燕大,离西山近,这个时候只能让孟韦先去阻止马汉山……我当然去,我到了就让孟韦离开!”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孟韦。”何其沧坐在沙发上,抬头望着方孟韦。 方孟韦这时穿着一件普通青年的衬衫,肩上扛着一袋面粉怔怔地站在客厅中。 何孝钰站在一旁,谢木兰也站在一旁,两人都很尴尬,也有些同情地望着愣在那里的方孟韦。 何其沧:“我跟你爸有君子协定,这个时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在挨饿,我不会接受他任何馈赠。你要是尊重何伯伯,就带回去。” 方孟韦对何其沧像对父亲一般恭敬,忍了很久的话必须说了:“何伯伯,这不是我爸送的,是我哥嘱咐我送的。” 何其沧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蓦地想起了那晚方孟敖离开时说要给自己送一袋面粉,却没想到他会叫弟弟以这种方式送来! ——这就不仅仅是一袋面粉了。无辜面对父亲质询的眼光,她还要承受尴尬。 好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何其沧就坐在电话旁,不再看女儿,伸手拿起了话筒:“……还在,你们说吧。九点了,我是要去睡觉了。” 何其沧手里掂着话筒,何孝钰已经过来搀他站起。 何其沧望着方孟韦:“你爸打给你的。” 其实方孟韦,包括何孝钰和谢木兰都早已听出了是方步亭来的电话。 方孟韦这才放下了肩上的面粉,连忙过去双手接过话筒,恭敬地避在一边,让何孝钰搀着何其沧走向楼梯。 方孟韦这才将话筒对向耳边,听着,脸色陡然变了。 谢木兰望着小哥神色陡变,立刻关注地问道:“小哥……” 方孟韦伸手止住了她,对着话筒急促地低声说道:“爸不用急,我立刻去,一定将人救下。……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冲突。您注意身体,早点歇着。爸,我挂了。” 方孟韦平时跟父亲通话都要等父亲先挂,这回自己先挂了,还是没忘把电话轻轻地放下,接着快步走了出去。 “小哥!”谢木兰在背后叫他。 方孟韦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没什么事,你们也早点睡。” 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转眼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谢木兰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她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哪里,只是不知道去了后会是什么情形。 院外小哥的吉普车响了,她的脚步也飞快地走出了客厅的门。 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都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 何孝钰一个人独自站在院门外,但见昏黄的路灯照着远远近近的树影,燕大的校园从来没有这么沉寂,无边的夜也从来没有这么沉寂。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眼前幻出了白天谢培东临走时留下的那个眼神,可那个眼神很快消失在神秘的夜空。她眼前又幻出了老刘同志含蓄的笑容,很快那笑容也消失在神秘的夜空。接着出现的便是梁经纶深邃的眼,仿佛就在夜空中深望着她。她连忙闭上了眼,梁经纶那双眼也终于消失了。 脚下的路实实在在就在脚下,她却不知道能去找谁。 慢慢转过了身,茫然走回院门,却又出现了耳鸣。她又停住了脚步,闭上了眼睛,竭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偏又隐隐约约听见了钢琴伴奏的歌声: 你为我们受苦难, 替我们戴上锁链, …… 方孟敖的歌声! 何孝钰立刻睁开了眼,四周一片沉寂,哪有什么歌声。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院内。 “我操他徐铁英祖宗十八代!”马汉山的下颌被方孟韦的枪口顶着,头仰得老高,破口大骂,“自己被共产党算计了,接着来算计老子。人已经执行了,我拿什么还你!” 方孟韦顶着马汉山下颌的那把枪在发着抖,问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你最好是在说假话……立刻把人交给我……” “请冷静。”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出头说话了,“方副局长请冷静。我们都可做证,枪毙姓崔的共党确实是徐局长下的命令。戡乱救国,我们只是配合执行。” 影影绰绰那十来个军统都冷冷地站在那里。 方孟韦的心彻底凉了:“……带我去看人!” “当然带你去,把枪拿下来好不好?”马汉山的眼一只盯着枪口另一只居然能同时盯着方孟韦,“上了膛,你手这样抖着,走了火,你一条二十多岁的命顶我一条五十多岁的命,值吗?” 方孟韦拿枪的手慢慢放下时,突然觉得手从来没有这么软过,跟着马汉山向里面走去,感觉每一步都踏在软地上。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不要紧张,没有关系。坐,坐下说。”梁经纶站在书桌旁,望着紧张激动的谢木兰,声调和目光都十分温和。 谢木兰还是站在门口:“我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人知道。孝钰……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唇腔在发干。 梁经纶拿起水瓶,给她倒水,水瓶已经空了。略一犹豫,他端起了自己的水杯,走近谢木兰,递了过去:“对不起,我喝过了,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谢木兰接过水杯,凑到嘴边时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梁经纶的声音是那样近:“你到这里来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跟孝钰也不说吗?”谢木兰喝了梁经纶的水,有了勇气,两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杯子,望着他。 梁经纶深点了下头,接着轻声问道:“我去关上门,好吗?” 谢木兰的心跳更加急速了,紧张了好一阵子,才深点了下头。 梁经纶从她身前走过,谢木兰紧闭上了眼,只觉得长衫拂过,轻轻的风都能把自己飘起来了!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停尸间沉重的铁门从外向内慢慢推开了。 因摆有冰块,暑热融化,白气弥散,那盏吊灯更显昏暗。 由于这里是秘密杀害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地方,好些人被执行后还要等上级来验明正身,因此摆有十来张床。今天别的床都空着,只有中间一张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脸被盖着,那身西服虽然胸口有一片血渍,还是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崔中石! 方孟韦怔在门口,马汉山和军统那些人都在身后。 什么声音都没有,方孟韦一个人慢慢向躺着崔中石的那张床走去。 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在马汉山耳边轻声说道:“马局,您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马汉山声音倒很大:“杀个共产党,我避什么?老子就在这里等徐铁英那个混账王八蛋!” 方孟韦走到崔中石身边站住了。 他的手伸向盖着崔中石脸部的那块白布,手指触到了白布,却又停在那里。 他闭上了眼,然后一点一点轻轻揭着白布。 他想象白布后是另一张脸,很快便模糊,于是便竭力想使这张面孔清晰。 ——想象中白布下面出现了马汉山的脸,可他知道不是。 ——想象中又出现了徐铁英的脸,他也知道不会是。 那块白布已经提在手里,他耳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唤他:“孟韦!” ——是白天崔中石在车站唤他的声音。 眼前立刻浮现出崔中石最后望他的那双眼!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看出那是最后告别的眼神! 方孟韦猛地睁开了眼! 白天望他的那双眼永远闭上了——那张脸却还是那张憨厚劳苦的脸! 方孟韦竭力将涌向喉头的泪水咽住,却止不住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谢木兰竟也趴在书桌上低声哭了。 梁经纶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以革命的名义面对纯真的青春激情本是自己的职业,可今天不知为何,竟也心绪纷乱。一向孤独,却从没有今天这种孤独感。 谢木兰对梁经纶的沉默更加感到了恐慌,慢慢止住了哭声,不敢看他,哽咽地说道:“我知道……他们干的事都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可我、可我又总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说到这里,她怯怯地望了一眼梁经纶,“梁先生,是不是我的革命立场不坚定……” “你愿意听我说吗?”梁经纶的声音如春风和煦。 “愿意,当然愿意。” 梁经纶:“那就抬起头看着我。” 谢木兰还是先低着头掏出手绢抹了眼泪,然后才抬起了头,依然不敢望他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部以下也是那样充满了魅力:“你今天把发生的情况都来告诉了我,这已经证明了你的立场。你是进步的青年,非常优秀的进步青年。” 谢木兰特别想看梁经纶的眼睛了,也开始敢看他的眼睛了:“梁先生,我想进一步坚定自己的立场……” 梁经纶嘴角带着笑,目光却充满鼓励:“好呀,说说怎么进一步坚定立场。” 谢木兰鼓起了勇气:“我想离开那个家,和他们划清界限……” 梁经纶:“然后呢?” 谢木兰再不犹豫:“跟着你……工作……” 梁经纶沉默了。 谢木兰的心又慌了:“我知道,我不配在您身边工作……” 梁经纶站起来了,踱到了窗边,沉思了少顷。 谢木兰也跟着站起了,抑住心跳,像是在等待光明或者黑暗。 梁经纶慢慢转过身了,竟然说出谢木兰不敢相信的两个字:“过来。” 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前的,心中的太阳近在咫尺,她闭上了眼。 她的手被他的手握住了,有力而又轻柔,声音恍若梦幻:“你已经在我身边工作了。可是你还得回到那个家去,你承担的任务无人可以取代,非常艰巨,非常光荣。” 谢木兰更加不敢睁眼了:“我能经常见到你吗?就像、就像现在这样……”说着突然将头贴到了他的肩上,一任那颗心剧烈地跳动。 梁经纶的心跳也被谢木兰听见了! 他将自己压抑得太久了,美丽、青春和激情时常在他身边奔放,都因他的矜持匆匆拂过。他突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在等,等着紧贴自己的这个人——而且能够确定不是和何孝钰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 他于是慢慢搂住了她,将她的身子贴紧自己的身子,等着那张曾经被自己忽略过的美丽脸庞直面自己。 心灵的感应使谢木兰抬起了自己的脸庞,而且两眼炽热地望着另外那双自己恨不得能走进去的眼睛。 梁经纶:“我念一句词,你如果愿意,就把上一句说出来。” 谢木兰的脸几乎就要贴着他的脸,呼吸都停住了,只敢把长长的睫毛轻轻眨了一下。 梁经纶这时反倒闭上了眼,轻声念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木兰只觉得热血直涌上来,张开了嘴,心里在激动地念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却发不出声来。梁经纶的嘴慢慢地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嘴。 谢木兰浑身都在颤抖。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停尸间。 “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孙秘书依然笔直地站着。 徐铁英打了后紧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叫他们枪毙崔中石?” “局长。”孙秘书竟异常冷静,“属下能不能问一问马副主任?” 徐铁英目光扫向马汉山时飞快地掠了一眼方孟韦。 方孟韦脸色已经由原来的苍白变得铁青,这时谁也不看,只冷冷地望着前方。 马汉山竟也不看徐铁英投来的目光,硬着脖子晃着脑袋两眼望天:“不要装了,老子直接代你们把话编了就是。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七时许,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汉山率保密局北平站十余人员,直闯北平市警察局,强行带走共产党或不是共产党之人犯崔中石一名,驾车三辆飞奔西山杀人灭口。马汉山罪责难逃啊!法官却问,马汉山,你真是厉害,从北平市警察局强行抢了人,又强行抢了警察局的三辆车,三把车钥匙你是如何抢得的(音di)?完了,老子都没办法替你们编了。徐局长、孙秘书,你们接着编吧!” 中统之不同于军统,就是没有马汉山这类人身上的江湖气。而正是这种江湖气往往使得国民党那些正规部门或正统人士遇之头疼。 马汉山这一阵鸟枪火铳霰弹乱放,还正打着了地方。 徐铁英的脸更阴沉了,只得又转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表现出罕见的镇定:“马副主任说完了没有?我现在可以问你了吗?” 马汉山的目光也从天花板上拿了下来,等着那孙秘书。 孙秘书:“请问马副主任,军统执行组归谁管?” “别扯了。”马汉山手一挥,“直接问吧。” 孙秘书:“北平市警察局有什么权力调动军统执行组枪毙人?” 马汉山咬着牙:“接着问。” 孙秘书:“就算我们局长能代表国防部调查组调动军统执行组,徐局长当面给马副主任交过任务吗?或者马副主任有徐局长枪毙人的手令吗?” 马汉山这才有些急了:“那你是谁?当时传达徐局长命令的是谁?” 孙秘书:“我不辩白。如果任何一个长官的秘书都能直接行使长官的职权,那我现在就叫马副主任把你的执行组长也枪毙了,你会听吗?” “开口就是!”马汉山此刻哪会让他难倒,“把你的枪给我,你叫我枪毙谁我这就枪毙谁!是不是要先叫你们徐局长出去躲避一下?拿枪来呀!” 那孙秘书却未料到此人还真魔高一丈,一时被他将住了,下意识望向徐铁英,哪敢拿什么枪给他。 不料有个人把枪倏地拔了出来,就是方孟韦,几步走到马汉山面前,把枪向他一递。 马汉山这下可不敢接了,徐铁英和孙秘书还有一干军统人员全愣在那里。 方孟韦:“为什么不接枪?” 马汉山咽了一口唾沫:“方副局长,我接枪干什么?” 方孟韦:“你自己刚才要枪,现在反问我?” 马汉山:“我们都上当了,你现在还不明白?” 方孟韦将枪收了回来:“是应该问明白了。这个崔中石为什么突然之间被枪毙?他是不是共产党?” 互相望着,竟无一人回答他的提问。 方孟韦举起枪突然朝上开了一枪,接着大声吼问:“谁回答我?!” 大家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徐铁英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不问马汉山,只问孙秘书:“你回答方副局长。” 那孙秘书倒难得依然镇定:“报告局长,报告方副局长,目前只有他涉嫌贪墨公款之证据,不能证实他是共产党。” “涉嫌贪墨公款就这样把人杀了?!”这次喝问的是徐铁英,“孟韦,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面对央行,这件事也一定要有个交代。听我一句,先冷静,我们回去商量。” 方孟韦这才第一次望向了他:“商量什么?” 徐铁英十分诚恳地先向他眨了眨眼:“过后我跟你说。”说到这里转望向马汉山一干人等,“这件事闹大了。如果有谁为了推掉责任妄说崔中石就是共产党,找你们的可就不是我了。要是捅到南京,只怕你们毛局长也回不了总统的话。出了这个门,最好都闭上嘴!” 马汉山一脸不服,那些军统也都一脸不服,可确都闭紧了嘴,无人再吭一声。 徐铁英靠近方孟韦耳边,低声说道:“我也很难过,可最难过的还有方行长和方大队长。我们务必冷静,找到谢襄理商量个办法,最好先不要让你爸和你大哥知道。” 方孟韦悲愤莫名,提着枪已经大步向门外走去。 徐铁英再不停留,盯了一眼孙秘书,二人紧跟着走出门去。 第40章大义凛然 停尸间里剩下了马汉山和那十来个军统,也不是舍不得走,只是不知道何以还要站在这里。 “跟我来!”马汉山突然喊了一句,竟向躺着的崔中石走去。 那些军统反应过来,跟在他身后,都拥向了崔中石那张床。 马汉山望着躺在那里的崔中石,说道:“老崔,冤有头,债有主,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杀你的不是我们。托个梦给为你报仇的人,该找谁,不该找谁,叫他们要认清了。”说完竟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身后的那些军统的腰或深或不深都弯下来向崔中石鞠了一躬。 “走!”马汉山倒觉得自己是崔中石了,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军统们僵尸般齐跟了出去。 崔中石那张忠厚劳苦的脸上,隐隐约约好像有一点儿笑容。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天还将亮未亮,一辆小吉普、一辆中吉普、一辆十轮军用大卡车猛地停在了大门口。 “守着门!”方孟敖从小吉普上跳下来,“一个人也不能放出去!” 方孟敖也不等别人,一个人先闯了进去。 守门有士兵,也许认识他,或许不认识他,都执枪敬礼。 青年航空服务队二十名飞行员纷纷从小吉普、中吉普跳下,紧跟着闯了进去。 那辆军用十轮大卡车上是保护航空服务队的青年军一个排,一色的美式卡宾枪,郑营长带着,也都纷纷跳了下来,一个班守大门,两个班各奔一个街口,将民调会总储仓库封锁了。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值班室。 “你们马副主任呢?”方孟敖直问当班的李王二科长。 二人这时梦都醒了,兀自假装蒙眬,互相望着,等对方开口。 方孟敖:“铐一只手。” 邵元刚立刻铐了李科长一只手,郭晋阳立刻铐了王科长一只手。 方孟敖:“牵着他们,先把这里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大坪里。” “是!” 邵元刚牵着李科长,郭晋阳牵着王科长立刻走出了值班室。 外面大坪传来了刺耳的口哨声,接着是吆喝声、集合声。 方孟敖的行动仿佛都不用思索,拿起了值班室的电话立刻拨通了北平警察局:“接徐铁英局长。……叫他起来,国防部调查组!” 拿出了一支雪茄衔在嘴里,掏出了打火机,翻盖打火——只是在这瞬间才能看出方孟敖那从来不抖的手有点微微颤抖。 “我是方孟敖,我在北平市民调会。”对方电话接通了,“我希望半个小时内见到马汉山……那就一个小时……那就一天!如果北平警察局一万三千名警察都找不到一个马汉山,徐局长是否应该自己去找?!”说着便挂了电话,大步走出了值班室。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坪。 东方已白,有副科长,其余全是科员,大大小小好几十号人都被赶到了这里,挤作一堆,见两个科长都上了手铐,周围是看押他们的飞行员。不知何事东窗事发,要动真刀真枪。这时又见方大队长大步走来,更是噤若寒蝉。 方孟敖走到这群人面前,声音也不高,开始问话了:“谁回答我,在民调会贪污一袋面粉怎么处理?” 鸦雀无声。 方孟敖接着问道:“贪污一袋大米怎么处理?” 还是鸦雀无声。 方孟敖本就没有想要他们回答,接着说道:“民调会章程上这些都有,我记得是就地枪决。”不知为何,他把“就地枪决”四个字说得如此悲怆! 那些人都一阵寒战。 方孟敖显然在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这才又说道:“我现在宣布几条新的章程,凡能举报贪污一百袋面粉、大米者免予死刑,凡能举报贪污一千袋面粉、大米者免予坐牢。谁能举报马汉山立功受奖!” 李科长脸色大变。 王科长脸色大变。 其他人眼中仿佛又有了光亮,只不过口欲言而嗫嚅,都开始在心中盘算如何举报了。 方孟敖:“有的是时间,你们可以慢慢想,想好的就举手。郭晋阳!” “有!”郭晋阳大声答道。 方孟敖:“你在值班室等,凡举报者一律单独接待,为他们保密。” 郭晋阳:“是!”答着将牵着的王科长递给了另外一名飞行员。 一群鹅一样的颈子伸长了,整齐地看着方孟敖大步走出大门,走向停在门外的小吉普。 方邸前院的大门竟洞开着! 太阳已经升起,恰好斜照着洞开的大门,且无看门人,前院也无一个人影。 方孟敖在洞开的大门口站住了,很快地扫视了一眼,接着望向前方那栋洋楼。他知道这死一般的寂静全是一个人的安排,而那个人正在洋楼里等着他。 客厅的大门也洞开着,阳光将方孟敖的身影剪定在门框中。 餐桌旁,方步亭一个人坐在那里;方孟敖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方步亭身上的光照。 他却依然镇定,低着头用勺慢慢舀起碗里一个汤圆,送进嘴里咬了一半,慢慢嚼着,然后用勺往嘴里送进另一半,慢慢嚼着,慢慢咽下。 不到六十的人,却像满嘴无牙的八十老人在吃着最后的晚餐。 方孟敖就站在门口,不动,亦无声,等他将那个汤圆吃完。 “那一碗是你的。”方步亭说话了,依然低着头,居然又去舀第二个汤圆,还是先咬一半,在嘴里慢慢嚼着,“我亲手做的,我母亲当年教的,却总是没有她老人家做的好吃。” 方孟敖的目光早就扫视了整个客厅,早就发现其他照片都不见了,却有一幅原来没有摆出来的照片孤单地摆在客厅正中的案上! 前排正中坐着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身前搂着约三岁的孩子;后排站着一男一女,一个儒雅,一个美丽,细辨还能看出是年轻时的方步亭和孟敖的妈妈。 那个三岁的孩子显然就是现在快三十岁的方孟敖!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又睁开了,开始向餐桌走去。 方步亭把勺里的另半个汤圆又送进了嘴里。 方孟敖在他对面坐下了,另一碗汤圆就摆在面前。他没看,只在等着对面的人把嘴里那半个汤圆咽下。 方步亭咽下了第二个汤圆,居然仍低着头去舀第三个汤圆,却见一样东西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方孟敖将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贴着桌子推到了方步亭的碗边。 ——照片上一个是穿着空军军服的方孟敖,一个是西服领带的崔中石! 方步亭只好把勺搁在了碗里,望着那张照片,喃喃地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为什么杀他?” 方步亭曾设想了这个大儿子开口问的第一句话,至少设想了十种以上的问话,比方问自己为什么当面承诺背后弃义,甚至问自己为什么十年了还是那个不堪为人之父的父亲,等等等等。就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简单,简单到自己吃惊,简单到自己用这句话去问别人也无人能答。 “为什么杀他?”方步亭在心里想得好苦。 ——因为他是共产党?因为他太不应该牵连太多的事?因为他是个太应该死的好人?因为他是个太应该死的活人?自己能说清楚吗?有谁能说清楚吗? 方步亭必须抬起头了,必须望着方孟敖了:“这句话应该让别人来问。” 方孟敖:“让谁来问?” 方步亭:“小一点让曾可达来问,大一点让曾可达的上级来问。” 方孟敖把那张照片慢慢拿回去,插进了上衣口袋:“账呢?” 方步亭:“封存了。” 方孟敖:“在哪里?” 方步亭:“你姑爹那里。” 方孟敖站起来:“不要以为我不能在这里抓人,你们就可以天天看着那么多人饿死,然后杀死一个替罪的人,自己在这里安然地吃汤圆。”说着端起了面前那碗满满的汤圆轻轻放到方步亭的那只碗边,转身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望着他的背影。 “收起那幅照片。”方孟敖的背影在客厅门口又停住了,“下次我来不想再看到我祖母跟您在一起。用这么多心思,就去想想我祖母是怎么教您的。再用一点儿心思想一想崔中石的老婆和他的两个孩子,如果还有心思就想一想北平两百万挨饿的人。” 方孟敖走了,太阳光照进了这间一楼连接二楼的洋房。 二楼方步亭卧房的门轻轻开了,程小云眼噙着泪出现在卧房门口,怔怔地望着坐在餐桌旁怔怔的方步亭。 突然,她面露惊色:“步亭!”连忙向楼梯奔去。 ——餐桌旁的方步亭正弯着腰将手指伸进喉咙,拼命抠着,想把吃进去的汤圆吐出来…… “姑爹!姑爹!”程小云一边奔下楼一边急喊着谢培东。 方步亭弯着腰,已经一手捂住腹部,向程小云伸出了另一只手,显然是在阻止她的叫喊。 “同学们!同胞们!”梁经纶站在和敬公主府高于大院地面一米的廊檐下,今日尤其慷慨激昂,“事实已经越来越清楚,北平市参议会之所以做出驱赶东北同学的决议,是因为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贪污了大量的配给粮!或者说有很多人在攫夺北平民众包括师生口中的最后一点儿活命粮!‘七五惨案’,对死去的同学没有说法,被抓的同学依然关在牢里!南京中央政府派了个所谓的五人小组到北平,坐着飞机呼啸而来,不到一个星期又偃旗息鼓而去。没有任何调查结果,更没有给东北同学和北平民众任何交代。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欺骗民意,或者是他们畏惧权势甚于民意!假设一下,如果没有方孟敖大队长率领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当局早就应该拨给北平的一千吨粮食很可能在天津或是别的地方也被卖了,变成了美元,流入了他们的口袋。还有,国军第四兵团的军粮为什么也会跟民调会的配给粮发生关系?黑幕已经拉开一角,‘七五惨案’过去二十多天了,我们还应该沉默,而让一支二十余人的航空服务队在那里孤军作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吗?” 大坪里,屋檐下甚至一棵棵树上全是学生,难得的是这时十分安静,所有的目光能看见不能看见都在看着梁经纶或者梁经纶声音发出的方向。 有几双眼睛占据着有利地形不时在观察整个局势——就是中正学社那些青年特务学生。 有一双眼睛淹没在人群中十分复杂地望着梁经纶和他身边的另外一个人——这就是何孝钰。 因为还有一双眼睛就在梁经纶身旁,不只是兴奋激动,而且一直闪耀着幸福的光亮,这么近,这么多人,她的眼里仿佛只有一个人,只有梁经纶——谢木兰已经完全沉浸在忘我甚至是忘记整个世界的状态中! 这瞒不了何孝钰的眼!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梁经纶的声音越发激昂了,“生存要靠我们自己,自由要靠我们自己,民主更要靠我们自己!” “反对贪腐!”一个学生带头振臂高呼。 “反对贪腐!反对内战!反对迫害!”所有的人开始怒吼,声浪如潮。 梁经纶抬起双手轻轻下压,声浪又渐渐平静下来。 梁经纶:“青年航空服务队就在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我们难道还应该坐在这里,等着他们再查出一些贪腐的粮食,然后通知我们去领吗?!”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振臂高呼: “到民食调配委员会去!” “到北平市政府去!” “到北平市参议会去!” “找傅作义去!找李宗仁去!” 声浪越来越大,人群开始骚动,开始向门外拥去。 何孝钰被人群裹挟着也挤向大门,这时被一个特别的声音吸引了,艰难地转头望去。 谢木兰正紧紧地挽着梁经纶的手臂,不住地大声喊道:“保护梁先生!保护好梁先生!” 好几个青年男生立刻在梁经纶身边挽成一圈,保护的不只是梁经纶,还有紧挽着梁经纶的谢木兰! 曾可达又换上了国防部少将督察那身标准的美式军服,笔直地站在办公桌边听着电话。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仿佛笼罩着整个北平上空:“不要怕乱……现在再乱也是小乱,要是继续捂着接下来就是大乱……跟共军全面决战在即,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军备都多于共军,更优于共军,为什么一败再败?我们是败在政治上,不是败在军事上。这一点务必头脑清醒。共产党占领了农村,搞土地革命,从农村包围城市。我们如果连几座主要城市的民生供给都不能保证,那就真是把最后一点儿民心都彻底丧尽了。仗不用打也已经输了。” 曾可达听得血脉偾张,呼吸都屏住了。 对方建丰的声音:“你在听吗?” 曾可达愣了一下,立刻答道:“我在听,建丰同志。我想请您下达更明确的行动指示。” 建丰同志接着说:“我的明确指示还是那句话,不要怕乱。与其让共产党煽动民众把矛头对准党国、对准政府、对准总统,不如我们自己将那些蛀虫挖出来。我们动手了,共产党便不会再煽动民众,他们比我们更看重民心、看重民意。党国的经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必须立刻推行币制改革,废除旧法币,推出有储备金和物资保证的新币制!我会亲自在上海推行,北平就靠你们了。中央银行和他们背后的人一定会坚决反对,中央这边我来对付,北平那边你们要抓住现在这个时机,争取方步亭,配合我的行动!” 对方停顿住,曾可达略等了两秒钟才大声答道:“是!我们一定坚决执行。现在最大的阻力不是方步亭了,是扬子公司在平津政界的那些股东,还有陈继承代表的国军第四兵团,还有徐铁英代表的中统和马汉山代表的军统。闹大了,他们都会联起手来极力反对。” 对方建丰的声音:“他们不敢公然反对我,因此也不敢公然反对你们,但他们一定会捣乱。徐铁英有配合你的责任,制住他让他有所顾忌。陈继承、马汉山之流敢于捣乱,你就去找傅作义将军,也可以去找李宗仁副总统,他们会站在我们一边。陈继承捣乱就撤了陈继承,马汉山再捣乱就处决他!” “明白!建丰同志。”曾可达这次大声答道。 北平市警察局前院大坪。 急促的集合哨声! 无数的警察,拿警棍的、提枪的,纷纷奔向已经发动的那一排警车! “方副局长呢?”那个单副局长在这里指挥,还没有出动已经脸上流汗,大声问着身边几个大队长。 无人答他,无人能答他。 单福明盯住了一个大队长:“立刻找到方副局长,民调会那边必须他去指挥!” “我找找看吧。”那个大队长没有把握地答道。 “必须找到!找不到那边就你去指挥!”单福明也有狰狞的时候。 “那您现在就撤掉我好了。”那个大队长不怕他的狰狞,更怕找不到方副局长。 “你说什么?”单福明拔出了枪,“老子现在不撤你,可以用《战时法》枪毙你!” “自己先不能乱!”马汉山神出鬼没地出现了,手提一把二十响,身后带着两百多军统,大步进了警察局。 单福明眼睛亮了:“那好。好几千学生围的是你的民调会,你们去弹压。其他的跟我去市政府、市参议会!”再不停留,飞快地钻进了一辆小吉普。 警车响了,一辆接着一辆,驶出了警察局大门。 一转眼,这里只剩下了马汉山和那两百余名军统。 两百多双杀人不眨的眼一齐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一下子又没了主意,想了想,大声说道:“先在这里等着。我去跟徐局长部署一下,回头按老办法,从四面包抄,瞄准了带头的开枪!” 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马汉山站在屏风边踟蹰不前了。 “局座,您听我说。”徐铁英正在打电话,而且没有见他如此急过,“这里面有共党的阴谋,也有我们自己人在挖墙脚。我现在是两面作战哪……好几万学生上街了,傅作义那边态度很明确,说是绝不背黑锅……陈继承是国防部那边的人,我也调不动……是,我等叶局长您的明确指示。” “铁英兄!”马汉山知道能插话了,一身的杀气,“这个时候你应该清醒了,真正为了党国的,是你们中统和我们军统。我把北平站两百多人都带来了,全是能征惯战的,你说该怎么办我们全力配合!” “好,好。”徐铁英这才望向了他,“我正要找你,想听听你的主意。” 马汉山:“都你死我活了,没有第二条主意。‘七五’的时候就是人杀少了抓少了,我们软他们就硬。岂有此理,方孟敖领着人占了我的民调会,共产党趁机煽动学生推波助澜。这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党国来的!老子就纳闷了,南京怎么就这样是非不分……” “我想听听你的主意。”徐铁英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杀!多杀他几十几百,自然就压下去了!”马汉山咬牙答道。 徐铁英冷冷地望着他:“要是面对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呢?说白了吧,你面前站着方孟敖,站着他那些飞行大队的人,杀是不杀?” 马汉山愣住了,在那儿想了片刻:“我是说杀共产党,杀那些隐藏在学生里的共产党。” 徐铁英:“方孟敖出面呢?你还敢杀吗?不问你了,告诉你一条消息吧。” 马汉山有些结巴了:“什、什么消息……” 徐铁英:“两小时前方孟敖就给我来了电话,以国防部调查组的名义要我协助,不惜调动北平市所有的警察务必找到你,叫你到民调会去见他。” 马汉山低头沉思起来,自言自语道:“以为我怕他……我怕他吗……老徐,你说我去不去?” 徐铁英脸一沉:“不是我说,是国防部调查组说,你必须为‘七五事件’负责,必须为民调会的亏空负责!汉山兄,你刚才不是叫我该清醒了吗?自己先去洗把脸,清醒了再跟我说话。” 马汉山:“徐局,这是怎么说……” “昨天晚上你杀崔中石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徐铁英一掌拍在办公桌上,“现在问我,晚了!” 马汉山那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脸立刻涨得像猪肝。昨晚明明是上了他的当,今天闹出了大事,他反而还拿这件事来堵自己。他的手开始往身上摸,恨不得掏出枪来,干脆一条命换一条命,也免得如此天昏地暗。 突然马汉山的手腕一阵剧痛,身子立刻弯了下去。 孙秘书早就悄然站在他的身后,闪电般掐住了他的右手腕往后一抬,紧接着拔走了他别在腰里的二十响! 马汉山的头都快挨着地了,双腿兀自不肯弯曲,大声嚷道:“老徐,徐铁英,你叫他放手!” 孙秘书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拿他的那把二十响顶住了他的后脑勺:“混账王八蛋!昨晚就应该枪毙你,你还敢试图来谋杀我们局长!说,昨晚杀崔中石,是谁指使你的?” 马汉山这回是真觉得天昏地暗了,可又不愿背这个黑锅,咬着牙兀自不肯回答。 孙秘书响亮地打开驳壳枪的保险:“我现在打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你说不说?” 马汉山挣扎着半抬起头,去望徐铁英。 徐铁英背对着他,感觉像是在敲击着桌面,敲了两下又停住了:“说吧。我们中央党部的人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枉杀一个忠于党国的人。” 马汉山闭上了眼:“崔中石是我杀的,没有人指使。你们满意了吗?” 徐铁英的手像是又敲击了一下桌面,对孙秘书:“你出去。” “是。”孙秘书一边答着一边手上猛一使劲,用了个擒拿手,马汉山的右手臂咔嚓响了一下,显然是脱臼了! 孙秘书这才提着他那把枪消失在屏风那边。 徐铁英望着兀自蹲在那里的马汉山:“我扶你一把?” “不用。”马汉山依然硬气,用左手撑着地面咬牙站起来,右臂已经垂在那里。 徐铁英有意踱起了步,说道:“我们的党是先总理为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建立的党,中华民国是蒋总统英明领导的世界四大强国之一。我们的党国里怎么会有你这号人?” 马汉山已然生不如死,偏偏又看到了桌上竟然摆着一台录音机! “好手段!徐局长,兄弟我领教了。居然用上了录音机,好手段!”马汉山竟像是真的在赞叹他。 徐铁英:“用不着你来表扬我。现在说吧,把北平搅成这样,出个主意,怎么收场吧。” 马汉山又沉思了,接着用左手艰难地撩开那件中山装,从皮带里抽出一个牛皮纸封袋,递向徐铁英。 “什么东西?”徐铁英望着他,没有接。 马汉山:“你就不能打开看看?这么薄,总不会是炸弹吧?” 徐铁英这才接过封袋,袋子没有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了叠好的宣纸,还是不急着打开,又问道:“什么东西?” 马汉山眼望着地面:“你已经看过的,唐伯虎的真迹。” 徐铁英这才慢慢展开,也就看了一眼,又重新叠好,装回封袋,递还马汉山:“留着,去送给傅作义,或者是李宗仁副总统,看他们能不能救你。” 马汉山:“还有一箱。准备了,叶局长的,陈部长的都有。中央党部不要钱,文化总是要的吧?” “一箱什么?”徐铁英这句问得倒有些认真了。 马汉山:“绝对是陈部长喜欢的文物,有几件我请人鉴定过了,商周的东西,上面还有铭文。” 徐铁英慢慢抬起了头,长叹了一声:“活人还要靠死人来救,什么时局呀!” 【嘿,想免费读此书?快关注微信:和阅读】下章:第41章四面楚歌>上章:第39章坚定立场> 书签?|收藏?|评论?|分享 极速版|触屏版|客户端|微信 首页|分类|排行|我的|反馈 北平无战事-刘和平著第41章四面楚歌中国移动和阅读,中国移动手机阅读 首页?|?分类?|?排行?|?书单?|?免费 下章?|客户端|简介?|加书签 字数:500|1000|2000|全章 第41章四面楚歌 ???? ???? 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时局确实已经不可收拾。 徐铁英办公桌上的两部电话几乎同时响起了! 徐铁英望着尖响着的电话,没有立刻去接,又瞟了一眼捧着手臂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马汉山:“我先出去回避一下?” “哪个电话都和你有关,你还想回避?”徐铁英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两个话筒。 马汉山只好又站在那里。 徐铁英听电话居然也有一心二用的本事,两个话筒一个左耳、一个右耳同时听着:“我是徐铁英,说。” 左耳那个电话抢先说话了,语气很急,因此很响:“局座,我是单福明哪!全上街了!去华北剿总、市参议会、市政府、市党部抗议的人暂时挡住了!可民调会那边人太多,挡不住,且大有哄抢之势……局座……” 右耳边电话那边的人知道徐铁英在同时听另一个电话,忍了十几秒钟,突然不忍了,十分生气地传来责问声:“你忙完了没有?忙完了,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徐铁英这才听出右耳那个电话是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司令陈继承打来的,怔了一下,立刻将左耳单福明那个电话搁到桌子上,向右耳的电话答道:“是陈总司令啊?对不起,刚才是出勤的警队应急的电话……” 搁在桌上的话筒那边的单福明兀自不知,声音更大更急了:“局座!局座!” 徐铁英干脆拿起了单福明还在不断喊话的话筒贴近陈司令那个话筒,有意让对方听见。 陈司令在另外一个话筒里当然听到了:“你能不能把那个电话先挂上?” “好。”徐铁英这才将单福明那个话筒啪的一声搁上了话机,“请陈总司令指示,我在听。”说话间还不忘又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马汉山一直在紧张地尖着耳朵听,见徐铁英的目光瞟来,便又想假装没有偷听。 徐铁英却向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靠近来听。 马汉山浑身都是感激,凑了过去。 陈司令的声音很霸气,因此很响亮:“那个什么国防部青年服务队进驻民食调配委员会你知道吗?” 徐铁英立刻答道:“早上接到的报告,他们是突然行动。” 陈司令那边的声音:“北平学联召集各学校的人同时上街,这也是突然行动吗?国防部调查组尤其是方孟敖的那个青年服务队分明跟共产党有关系!你也是调查组的人,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吗?” 徐铁英的目光和马汉山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了昨晚的画面,那个昨天晚上躺在停尸床上的人——崔中石! 两人都明知跟共产党有关系,一个中统,一个军统,这时偏还要隐瞒,心头那番别样的滋味真是水煮火燎。徐铁英又狠狠地盯了马汉山一眼,这才答道:“我赞成陈总司令的分析。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事情关系到国防部,尤其是二号专线,我们也很难哪……” 陈总司令在那边更生气了:“没有谁怀疑二号专线!但绝不容许任何人顶着二号专线的牌子来整我们这些党国的老人!更不容许他们为了争权不惜利用共党,而且被共党利用把党国给弄垮了!现在局势已经被他们搅得十分复杂。今天的事情使傅总司令十分生气,刚下的通知,召集各方面到剿总司令部开紧急会议。你立刻来,曾可达也通知了,也会来。你是中央党部的人,是党国的老人,应该明白,党国内部的人、党国内部的事,就是错了,也轮不着他们来打压。开会的时候,不要跟曾可达站在一边。” “陈总司令放心,我明白。”徐铁英十分认同地答道。 “那个马汉山躲在哪里,你知道吗?”陈总司令电话里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马汉山立刻一惊,瞪大了眼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陈总司令的意思是不是要找到他?” 陈总司令电话里的声音:“找到他。告诉他也来参加会议。叫他闭上臭嘴,不要到处乱说,也犯不着害怕。牵涉到党国的大局,只要他把尾巴夹紧了,我们会保他。” “是。”徐铁英又瞟了一眼感动得像孩子一般的马汉山,“我立刻想办法找到他,带他来参加会议。” 啪的一声对方的电话搁了。 徐铁英将话筒搁回话机:“都听到了?” 马汉山浑然忘却了脱了臼的右臂,高举左手向下狠狠地一劈:“早该这样了,跟他们大干一场!” 徐铁英脸色温和了许多:“要不要叫个军医先帮你把手治一下?” 马汉山:“不用,给个绷带就是。” 徐铁英:“吊着个手臂去开会?” 马汉山:“让陈司令和他们都看看,学生打的。” 徐铁英突然觉得马汉山还是有可爱之处,不禁露出了一丝笑脸,接着还是拿起了马汉山送的那幅唐伯虎的真迹向他一递。 马汉山:“徐局,这真是唐伯虎。你要不喜欢,带到南京去,送谁都拿得出手。” 徐铁英又望了一眼他还脱着臼的那条手臂,还真怀歉意地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喜欢。眼下送给别人更管用。带着,你先去陈总司令家,当着他的面交给他太太,再去会场。” 马汉山一把接过了那幅画,大声说道:“徐兄,过了这道坎,兄弟我有办法把徐悲鸿家里那幅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给你弄来!” “徐悲鸿那些人就不要再惹了。”徐铁英拿起了帽子,“走吧。” 马汉山只怔了一下,立刻跟着徐铁英走了出去。 上万的学生聚集在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交出马汉山!”一臂振呼。 “交出马汉山!”众臂如林。 ——“挖出贪腐后台!” “挖出贪腐后台!”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读书!” “我们要读书!” 烈日当空,学生满地。 正对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的巨大横幅: ——“东北学生请愿团”! 大街的东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北京大学声援团”! ——“清华大学声援团”! 大街西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燕京大学声援团”! ——“北平师大声援团”! 还有更多心中的怒吼都写在一幅幅巨大的横幅上: “反贪腐”! “反迫害”! “反饥饿”! “反内战”! …… 郑营长率领的那一排青年军已经悉数退到了民调会大门,一字排开,面对声浪排空的抗议人群,他们虽万分紧张,却十分安静,只是站在那里。面前虽重重叠叠摆有路障马刺,但谁都知道,这挡不住学生。浪潮般的人一旦涌入就很可能酿成第二个“七五事件”! 郑营长耳边想起了曾可达的声音:“不许开枪,不要阻拦,不要怕乱!” 尽管这个声音在耳边反复提醒着、自己安慰着自己,郑营长依然心中无底。因为北平市警察局大量的警力已经来了,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大量的兵力已经来了! 东边学生人群的身后,排满了一辆辆警车,警车前重重叠叠,前几排是手持盾牌、警棍的警察,后几排是荷枪的警察。 好在这些警队依然保持着克制,因为一个人站在敞篷吉普指挥车上一动没动,那就是方孟韦! 西边的情形就令人堪忧了。学生人群的身后,是一辆辆军车,每辆军车的车顶上都架着机枪对着学生人群。军车前重重叠叠头戴钢盔的宪兵也都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学生人群! 而站在指挥军车上的偏又是国军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跟对面指挥车上的方孟韦不同,特务营长两眼凶光,满脸杀气! 郑营长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站在路障马刺后的沙包上,目光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另一双目光。 郑营长的目光搜寻到了那个人! 他看见梁经纶隐藏在“燕京大学声援团”横幅下的人群中,没有跟着喊口号,只是静静地在那里观察着形势,周围全是一些气宇非凡的男学生。有些面孔郑营长熟悉,那是中正学社的“自己人”。有些面孔郑营长不熟悉但知道,这些人是北平学联的骨干。郑营长有些放心了,学联的骨干能够在梁经纶的指挥下控制局面,中正学社的自己人会全力保护梁经纶。 梁经纶这时恰好也向郑营长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碰了一下。梁经纶点了一下头,便将目光垂下了。因为他的腰间有一双手在搂着。 这是一双女生的手,谢木兰的手!她悄悄藏在梁经纶的身后,浑身激动,战栗着幸福。人群的拥挤,使她能够将脸紧贴在梁经纶的背上,双臂还能在身后抱着梁先生的腰。爱情能在如此波澜壮阔的崇高仪式下进行,而且只有自己和梁先生知道,她多希望今天这个场面能够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可她忘记了,另外一双目光就在她和梁先生身后燕大学生中,只隔着两三排同学,能够注视到她和梁经纶——那就是何孝钰! 何孝钰的目光中谢木兰的脸和梁经纶的背在攒动的人头中时隐时现。 何孝钰的目光不愿再看她和他了,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民调会那道大门。 日光满目,她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的身影,正从铁门那边走来,而且从铁门的栏杆中毫无遮挡地走了出来!她惊觉地闪了一眼,那个男人的身影不见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方孟敖的幻觉。 华北剿总大门外。 在这里从来没有哪辆车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飞速开来! 第一道警戒线的卫兵猝不及防纷纷向两边躲闪,缓过神来大声吆喝着端枪追过去时,那辆吉普吱的一声已在第二道警戒线的铁网前刹住了,车子还跳了一下! 隔着铁网栅栏便是紧闭的大门,巨大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华北剿匪总司令部”! 第二道警戒线的警卫也拥过来了,长枪短枪全指向吉普里的那个人! “下来!”警卫队长大声喝道。 ——是方孟敖! 一如既往,他看也不看车外那些人,在驾驶座上熄了火,掏出一支雪茄,弹开了那只美国打火机,点燃了烟,在车里抽着。 无数双警卫的眼,警卫队长的眼。 他们看清了那顶美式空军军官帽,看清了美式空军军服领章上的两杠三星! 在国军里,空军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何况还是空军上校! 那些警卫都望向了警卫队长。 毕竟是华北剿总,警卫队长依然气盛:“拿出证件!” 方孟敖依然抽着烟,将证件向车门外一递。 警卫队长打开证件从下往上次第看去: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鲜红印章。 职务??国防部特派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 姓名??方孟敖?军衔?上校 照片一眼就能对照,标准的美式空军军服,那张脸就是车里这张脸。 那警卫队长当然熟知国军的谱系,可世面见大了,在华北最高军事机构的门前还不至于被这个身份镇住,拿着证件握在手里并不退给方孟敖,严厉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方孟敖也不向他要回证件,也不看他:“这么大的牌子,我看得见。” “知道还敢驾车冲撞!下车!”警卫队长接着转头对身边的警卫,“将车开进去扣下!” 方孟敖依然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这时望向了那个警卫队长:“你就不问一声我来干什么?” 那警卫队长:“下车,下了车再说。” 方孟敖将还有很长的一段雪茄扔出了窗外:“开门。” 那警卫队长一愣,沉着脸去开车门。 倏地一下,警卫队长的手被方孟敖紧紧地攥住了:“抬开栅栏,打开大门。” 那警卫队长哪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猛地就想将手抽开,却发现对方的手指就像铁箍! “执行军纪!”警卫队长大叫。 几个警卫围着车,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车内的方孟敖,目光却都望向那个警卫队长,等待他具体下令,如何执行军纪。 方孟敖的手攥得更紧了,而且将他的手臂往车窗内一拉,那警卫队长的身子已经紧贴在车门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方孟敖:“执行什么军纪,开枪吗?” 那警卫队长的脸已经离方孟敖的脸很近,这才发现这个人那双眼睛从里面透出精光,一下子哑在那里。 方孟敖:“不敢开枪就给我开门。我在执行国防部的军令,抓一个要犯。叫他们开门!” 那警卫队长:“好、好……拿国防部的军令给我看。” 方孟敖:“军令就在你手里,还要什么军令?” 警卫队长:“那只是你的身份证件……” 方孟敖:“拿来。” 警卫队长将另一只手举了起来,方孟敖这才将证件收了回去:“看清楚了,我是国防部特派北平稽查大队的大队长。现在有一个‘七五事件’的要犯就藏在司令部里,这个人不抓住,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抗议的北平民众立刻就会开到这里来,找你们傅总司令!我说清楚了吗?” 那警卫队长这回是真听清楚了,因为这一个月来为了“七五”的事华北剿总多次被抗议的人群包围,傅总司令也因此十分烦恼,终于正面回答方孟敖的话了:“抓谁?告诉我姓名职务,我得请示上面。” 这倒是理,方孟敖望着他:“马汉山!民调会副主任!半小时前来的,正在里面开会,你可不要说他没来过。” 那警卫队长被他的目光逼着:“他在这里我也得电话请示上面,该放手了吧?” 方孟敖:“听清楚了,把电话直接打到傅总司令办公室去,我就在这里等。”说完松开了手。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我们要见傅作义!” “我们要见李宗仁!” ——巨大的抗议声浪又响起了! “交出马汉山!” “挖出贪腐集团!” “反饥饿!反迫害!反贪腐!反内战!” ——人潮开始向民调会仓储总库大门涌动! 西边军车上那个特务营长猛地举起了手! 其他军车上的机枪拉开了枪栓! 一排排钢盔宪兵的卡宾枪也都齐刷刷地拉开了枪栓! 一直在焦急地渴望方孟敖出现的何孝钰这时已经很紧张了,她担心又会发生流血事件,跟着举起了手臂,却喊不出声音。 攒动的人头中还有一个更加紧张的人。 严春明满脸大汗,满目焦灼!老刘同志的声音在他耳边严厉地回响:“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 中共北平学委并未组织这次行动,面对无数愤怒的人群和无数的钢盔枪支警帽警棍,一个石块都将酿成流血冲突。局面怎样控制?内奸到底是谁?精干如何隐蔽?学生怎么保护? 严春明望向了“燕京大学声援团”那面横幅,他隐约望见了横幅下的梁经纶,不顾一切拼命往前挤去。 突然有一只手暗中紧紧地拉住了他! 严春明一惊望去,认出了拉他的人是老刘同志! 老刘同志竟然亲自来了!严春明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老刘同志却望向别处。 严春明循着老刘的目光看去。 这才发现人群中有不少军统的便衣! ——这些便衣就是在北平警察局门前和马汉山今天准备大开杀戒的那些人! 人群还在涌动,这时一个吼声透过喇叭响起了:“不许开枪!” 涌动的人群在一刹那间同时停住了,严春明也停住了,向喇叭声音的方向望去。 西边警察的指挥车上,方孟韦手执喇叭接着大声喊道:“所有人都不许开枪!” 警队当然还是原队站在那里,可对面的宪兵枪口依然对着学生! 因为那个特务营长的手仍然高高举着! “长枪给我!”方孟韦的喇叭声中竟然愤怒地叫出了这句话! 立刻一个警官将一把狙击步枪递到了方孟韦手中。 无数双目光注视下,方孟韦左手依然端着喇叭,右手平举起那支狙击步枪远远地瞄着对方军车上的特务营长:“下命令,都放下枪!” 那个特务营长万没想到方孟韦竟有如此举动,手举着开始还愣在那里,接着像是想起了方孟韦还兼着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的身份,只好慢慢放下了手。 那些握着机枪、卡宾枪的手也离开了扳机。 方孟韦这才放下了那支狙击步枪,通过喇叭对学生人群大声喊道:“同学们!国防部调查组正在调查‘七五事件’,国防部稽查大队正在清查民调会!而且,华北剿总正在召开会议,傅总司令会给大家一个答复!请同学们不要冲动!不要再出现一次流血的事情!” 人群十分难得地出现了沉默。 有一双眼终于从无比的激动和幸福中有些清醒了过来,谢木兰松开了抱住梁经纶的手,移开了贴住梁经纶的脸,怯怯地偷望向站在车上的小表哥!她的眼突然闪出了一丝莫名的慌乱。 还有一双眼在复杂地望着方孟韦,那是何孝钰。 严春明的目光却趁着人群这一刻间的安静紧紧地望着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但见梁经纶侧过头在身旁一个学生耳边轻言了几句。 那个学生立刻大声喊道:“同学们!请大家都坐下来!我们等,等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没有答复,我们就找傅作义去!” 立刻,各个横幅下都有学生配合了: “说得对!大家都坐下!” “请大家都坐下!” 人群一拨一拨地在烈日下坐下了。 严春明跟着坐下,再看时,已经不见了老刘同志。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 会议是傅作义紧急召开的,傅作义本人却没有出席。 但会议规格之高还是能一眼感受到,背靠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的三个人,全是中将! 面对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六个人,曾可达竟被安排坐在靠右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 到北平将近一个月,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来华北剿总司令部参加会议。身为少将,曾可达坐在这里也不委屈。可自己代表的是国防部,代表的是建丰同志! 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马汉山也来了,安排坐在与自己同排,而且是坐在靠左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奉命来北平调查案件的人和第一个要被调查的人同时安排在末座,他知道今天这个会议是一场真正的短兵相接了。这时他也不露声色,把目光暗中望向主席台那三个人。 坐在正中那个人,就是今天会议的主持人,也是今天对付自己的策划者——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继承,目光阴沉,脸色铁青。 坐在陈继承右边那位虽然也是中将军服,却垂眼望着桌面,面无表情。他便是代表傅作义出席会议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秘书长王克俊。因为陈继承是副总司令,他便只能坐在副席。 坐在陈继承左边的那位中将,面色相对平和,神态也相对超然。因为他的身份十分特殊,职位是国民政府驻北平行辕留守处的副官长。尽管到了1948年5月,国民政府驻各地的行辕已经形同虚设,而北平行辕不同,曾经的行辕主任是现任副总统李宗仁。因此这个副官长代表的是李宗仁,身份自然随主而高,他便是国民党北平行辕留守处副官长李宇清。 挨着曾可达的是徐铁英,如果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他只是协助者,应该坐在曾可达的下首,现在却坐在曾可达的上首,可见他今天是以北平市警察局长和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身份出席的。 再过去就是正中的两个位子了。 挨着徐铁英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山装,脸色十分难看。北平“七五事件”最早就是因他而起。他就是北平市参议会参议长许惠东。 正中紧挨着许惠东的也是一位五十出头的人,长衫儒雅,面容凝重。如果论行政职位,他才是北平市的最高行政长官,堂堂北平市政府市长刘瑶章!可现在是战乱时期,军事至上,所谓市长,不过是四处作揖、四处救火,焦头烂额的一个职位而已。现任的这位,曾是报界名流,又兼国民党中央执委,何思源辞职后被抬了出来,勉为其难。 挨着刘瑶章的也许是今天与会者中心里最苦的人,他便是方步亭!崔中石猝然被杀,大儿子狠追弊案,党国的大火竟在自己家里熊熊燃烧。国将不国,家已不家。自己深有瓜葛的党国老派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深陷其中的少壮摊牌了。他闭着眼,等听楚歌声起! 最不可思议的是挨着方步亭的马汉山。国防部稽查大队在到处找他,自己主管的民调会已被重重包围,这时用绷带吊着右臂,居然并无害怕的神色,那张阴阳脸,一半倔强,一半委屈,好像他才是最大的受害人。 第41章四面楚歌 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时局确实已经不可收拾。 徐铁英办公桌上的两部电话几乎同时响起了! 徐铁英望着尖响着的电话,没有立刻去接,又瞟了一眼捧着手臂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马汉山:“我先出去回避一下?” “哪个电话都和你有关,你还想回避?”徐铁英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两个话筒。 马汉山只好又站在那里。 徐铁英听电话居然也有一心二用的本事,两个话筒一个左耳、一个右耳同时听着:“我是徐铁英,说。” 左耳那个电话抢先说话了,语气很急,因此很响:“局座,我是单福明哪!全上街了!去华北剿总、市参议会、市政府、市党部抗议的人暂时挡住了!可民调会那边人太多,挡不住,且大有哄抢之势……局座……” 右耳边电话那边的人知道徐铁英在同时听另一个电话,忍了十几秒钟,突然不忍了,十分生气地传来责问声:“你忙完了没有?忙完了,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徐铁英这才听出右耳那个电话是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司令陈继承打来的,怔了一下,立刻将左耳单福明那个电话搁到桌子上,向右耳的电话答道:“是陈总司令啊?对不起,刚才是出勤的警队应急的电话……” 搁在桌上的话筒那边的单福明兀自不知,声音更大更急了:“局座!局座!” 徐铁英干脆拿起了单福明还在不断喊话的话筒贴近陈司令那个话筒,有意让对方听见。 陈司令在另外一个话筒里当然听到了:“你能不能把那个电话先挂上?” “好。”徐铁英这才将单福明那个话筒啪的一声搁上了话机,“请陈总司令指示,我在听。”说话间还不忘又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马汉山一直在紧张地尖着耳朵听,见徐铁英的目光瞟来,便又想假装没有偷听。 徐铁英却向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靠近来听。 马汉山浑身都是感激,凑了过去。 陈司令的声音很霸气,因此很响亮:“那个什么国防部青年服务队进驻民食调配委员会你知道吗?” 徐铁英立刻答道:“早上接到的报告,他们是突然行动。” 陈司令那边的声音:“北平学联召集各学校的人同时上街,这也是突然行动吗?国防部调查组尤其是方孟敖的那个青年服务队分明跟共产党有关系!你也是调查组的人,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吗?” 徐铁英的目光和马汉山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了昨晚的画面,那个昨天晚上躺在停尸床上的人——崔中石! 两人都明知跟共产党有关系,一个中统,一个军统,这时偏还要隐瞒,心头那番别样的滋味真是水煮火燎。徐铁英又狠狠地盯了马汉山一眼,这才答道:“我赞成陈总司令的分析。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事情关系到国防部,尤其是二号专线,我们也很难哪……” 陈总司令在那边更生气了:“没有谁怀疑二号专线!但绝不容许任何人顶着二号专线的牌子来整我们这些党国的老人!更不容许他们为了争权不惜利用共党,而且被共党利用把党国给弄垮了!现在局势已经被他们搅得十分复杂。今天的事情使傅总司令十分生气,刚下的通知,召集各方面到剿总司令部开紧急会议。你立刻来,曾可达也通知了,也会来。你是中央党部的人,是党国的老人,应该明白,党国内部的人、党国内部的事,就是错了,也轮不着他们来打压。开会的时候,不要跟曾可达站在一边。” “陈总司令放心,我明白。”徐铁英十分认同地答道。 “那个马汉山躲在哪里,你知道吗?”陈总司令电话里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马汉山立刻一惊,瞪大了眼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陈总司令的意思是不是要找到他?” 陈总司令电话里的声音:“找到他。告诉他也来参加会议。叫他闭上臭嘴,不要到处乱说,也犯不着害怕。牵涉到党国的大局,只要他把尾巴夹紧了,我们会保他。” “是。”徐铁英又瞟了一眼感动得像孩子一般的马汉山,“我立刻想办法找到他,带他来参加会议。” 啪的一声对方的电话搁了。 徐铁英将话筒搁回话机:“都听到了?” 马汉山浑然忘却了脱了臼的右臂,高举左手向下狠狠地一劈:“早该这样了,跟他们大干一场!” 徐铁英脸色温和了许多:“要不要叫个军医先帮你把手治一下?” 马汉山:“不用,给个绷带就是。” 徐铁英:“吊着个手臂去开会?” 马汉山:“让陈司令和他们都看看,学生打的。” 徐铁英突然觉得马汉山还是有可爱之处,不禁露出了一丝笑脸,接着还是拿起了马汉山送的那幅唐伯虎的真迹向他一递。 马汉山:“徐局,这真是唐伯虎。你要不喜欢,带到南京去,送谁都拿得出手。” 徐铁英又望了一眼他还脱着臼的那条手臂,还真怀歉意地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喜欢。眼下送给别人更管用。带着,你先去陈总司令家,当着他的面交给他太太,再去会场。” 马汉山一把接过了那幅画,大声说道:“徐兄,过了这道坎,兄弟我有办法把徐悲鸿家里那幅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给你弄来!” “徐悲鸿那些人就不要再惹了。”徐铁英拿起了帽子,“走吧。” 马汉山只怔了一下,立刻跟着徐铁英走了出去。 上万的学生聚集在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交出马汉山!”一臂振呼。 “交出马汉山!”众臂如林。 ——“挖出贪腐后台!” “挖出贪腐后台!”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读书!” “我们要读书!” 烈日当空,学生满地。 正对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的巨大横幅: ——“东北学生请愿团”! 大街的东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北京大学声援团”! ——“清华大学声援团”! 大街西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燕京大学声援团”! ——“北平师大声援团”! 还有更多心中的怒吼都写在一幅幅巨大的横幅上: “反贪腐”! “反迫害”! “反饥饿”! “反内战”! …… 郑营长率领的那一排青年军已经悉数退到了民调会大门,一字排开,面对声浪排空的抗议人群,他们虽万分紧张,却十分安静,只是站在那里。面前虽重重叠叠摆有路障马刺,但谁都知道,这挡不住学生。浪潮般的人一旦涌入就很可能酿成第二个“七五事件”! 郑营长耳边想起了曾可达的声音:“不许开枪,不要阻拦,不要怕乱!” 尽管这个声音在耳边反复提醒着、自己安慰着自己,郑营长依然心中无底。因为北平市警察局大量的警力已经来了,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大量的兵力已经来了! 东边学生人群的身后,排满了一辆辆警车,警车前重重叠叠,前几排是手持盾牌、警棍的警察,后几排是荷枪的警察。 好在这些警队依然保持着克制,因为一个人站在敞篷吉普指挥车上一动没动,那就是方孟韦! 西边的情形就令人堪忧了。学生人群的身后,是一辆辆军车,每辆军车的车顶上都架着机枪对着学生人群。军车前重重叠叠头戴钢盔的宪兵也都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学生人群! 而站在指挥军车上的偏又是国军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跟对面指挥车上的方孟韦不同,特务营长两眼凶光,满脸杀气! 郑营长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站在路障马刺后的沙包上,目光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另一双目光。 郑营长的目光搜寻到了那个人! 他看见梁经纶隐藏在“燕京大学声援团”横幅下的人群中,没有跟着喊口号,只是静静地在那里观察着形势,周围全是一些气宇非凡的男学生。有些面孔郑营长熟悉,那是中正学社的“自己人”。有些面孔郑营长不熟悉但知道,这些人是北平学联的骨干。郑营长有些放心了,学联的骨干能够在梁经纶的指挥下控制局面,中正学社的自己人会全力保护梁经纶。 梁经纶这时恰好也向郑营长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碰了一下。梁经纶点了一下头,便将目光垂下了。因为他的腰间有一双手在搂着。 这是一双女生的手,谢木兰的手!她悄悄藏在梁经纶的身后,浑身激动,战栗着幸福。人群的拥挤,使她能够将脸紧贴在梁经纶的背上,双臂还能在身后抱着梁先生的腰。爱情能在如此波澜壮阔的崇高仪式下进行,而且只有自己和梁先生知道,她多希望今天这个场面能够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可她忘记了,另外一双目光就在她和梁先生身后燕大学生中,只隔着两三排同学,能够注视到她和梁经纶——那就是何孝钰! 何孝钰的目光中谢木兰的脸和梁经纶的背在攒动的人头中时隐时现。 何孝钰的目光不愿再看她和他了,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民调会那道大门。 日光满目,她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的身影,正从铁门那边走来,而且从铁门的栏杆中毫无遮挡地走了出来!她惊觉地闪了一眼,那个男人的身影不见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方孟敖的幻觉。 华北剿总大门外。 在这里从来没有哪辆车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飞速开来! 第一道警戒线的卫兵猝不及防纷纷向两边躲闪,缓过神来大声吆喝着端枪追过去时,那辆吉普吱的一声已在第二道警戒线的铁网前刹住了,车子还跳了一下! 隔着铁网栅栏便是紧闭的大门,巨大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华北剿匪总司令部”! 第二道警戒线的警卫也拥过来了,长枪短枪全指向吉普里的那个人! “下来!”警卫队长大声喝道。 ——是方孟敖! 一如既往,他看也不看车外那些人,在驾驶座上熄了火,掏出一支雪茄,弹开了那只美国打火机,点燃了烟,在车里抽着。 无数双警卫的眼,警卫队长的眼。 他们看清了那顶美式空军军官帽,看清了美式空军军服领章上的两杠三星! 在国军里,空军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何况还是空军上校! 那些警卫都望向了警卫队长。 毕竟是华北剿总,警卫队长依然气盛:“拿出证件!” 方孟敖依然抽着烟,将证件向车门外一递。 警卫队长打开证件从下往上次第看去: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鲜红印章。 照片一眼就能对照,标准的美式空军军服,那张脸就是车里这张脸。 那警卫队长当然熟知国军的谱系,可世面见大了,在华北最高军事机构的门前还不至于被这个身份镇住,拿着证件握在手里并不退给方孟敖,严厉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方孟敖也不向他要回证件,也不看他:“这么大的牌子,我看得见。” “知道还敢驾车冲撞!下车!”警卫队长接着转头对身边的警卫,“将车开进去扣下!” 方孟敖依然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这时望向了那个警卫队长:“你就不问一声我来干什么?” 那警卫队长:“下车,下了车再说。” 方孟敖将还有很长的一段雪茄扔出了窗外:“开门。” 那警卫队长一愣,沉着脸去开车门。 倏地一下,警卫队长的手被方孟敖紧紧地攥住了:“抬开栅栏,打开大门。” 那警卫队长哪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猛地就想将手抽开,却发现对方的手指就像铁箍! “执行军纪!”警卫队长大叫。 几个警卫围着车,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车内的方孟敖,目光却都望向那个警卫队长,等待他具体下令,如何执行军纪。 方孟敖的手攥得更紧了,而且将他的手臂往车窗内一拉,那警卫队长的身子已经紧贴在车门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方孟敖:“执行什么军纪,开枪吗?” 那警卫队长的脸已经离方孟敖的脸很近,这才发现这个人那双眼睛从里面透出精光,一下子哑在那里。 方孟敖:“不敢开枪就给我开门。我在执行国防部的军令,抓一个要犯。叫他们开门!” 那警卫队长:“好、好……拿国防部的军令给我看。” 方孟敖:“军令就在你手里,还要什么军令?” 警卫队长:“那只是你的身份证件……” 方孟敖:“拿来。” 警卫队长将另一只手举了起来,方孟敖这才将证件收了回去:“看清楚了,我是国防部特派北平稽查大队的大队长。现在有一个‘七五事件’的要犯就藏在司令部里,这个人不抓住,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抗议的北平民众立刻就会开到这里来,找你们傅总司令!我说清楚了吗?” 那警卫队长这回是真听清楚了,因为这一个月来为了“七五”的事华北剿总多次被抗议的人群包围,傅总司令也因此十分烦恼,终于正面回答方孟敖的话了:“抓谁?告诉我姓名职务,我得请示上面。” 这倒是理,方孟敖望着他:“马汉山!民调会副主任!半小时前来的,正在里面开会,你可不要说他没来过。” 那警卫队长被他的目光逼着:“他在这里我也得电话请示上面,该放手了吧?” 方孟敖:“听清楚了,把电话直接打到傅总司令办公室去,我就在这里等。”说完松开了手。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我们要见傅作义!” “我们要见李宗仁!” ——巨大的抗议声浪又响起了! “交出马汉山!” “挖出贪腐集团!” “反饥饿!反迫害!反贪腐!反内战!” ——人潮开始向民调会仓储总库大门涌动! 西边军车上那个特务营长猛地举起了手! 其他军车上的机枪拉开了枪栓! 一排排钢盔宪兵的卡宾枪也都齐刷刷地拉开了枪栓! 一直在焦急地渴望方孟敖出现的何孝钰这时已经很紧张了,她担心又会发生流血事件,跟着举起了手臂,却喊不出声音。 攒动的人头中还有一个更加紧张的人。 严春明满脸大汗,满目焦灼!老刘同志的声音在他耳边严厉地回响:“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 中共北平学委并未组织这次行动,面对无数愤怒的人群和无数的钢盔枪支警帽警棍,一个石块都将酿成流血冲突。局面怎样控制?内奸到底是谁?精干如何隐蔽?学生怎么保护? 严春明望向了“燕京大学声援团”那面横幅,他隐约望见了横幅下的梁经纶,不顾一切拼命往前挤去。 突然有一只手暗中紧紧地拉住了他! 严春明一惊望去,认出了拉他的人是老刘同志! 老刘同志竟然亲自来了!严春明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老刘同志却望向别处。 严春明循着老刘的目光看去。 这才发现人群中有不少军统的便衣! ——这些便衣就是在北平警察局门前和马汉山今天准备大开杀戒的那些人! 人群还在涌动,这时一个吼声透过喇叭响起了:“不许开枪!” 涌动的人群在一刹那间同时停住了,严春明也停住了,向喇叭声音的方向望去。 西边警察的指挥车上,方孟韦手执喇叭接着大声喊道:“所有人都不许开枪!” 警队当然还是原队站在那里,可对面的宪兵枪口依然对着学生! 因为那个特务营长的手仍然高高举着! “长枪给我!”方孟韦的喇叭声中竟然愤怒地叫出了这句话! 立刻一个警官将一把狙击步枪递到了方孟韦手中。 无数双目光注视下,方孟韦左手依然端着喇叭,右手平举起那支狙击步枪远远地瞄着对方军车上的特务营长:“下命令,都放下枪!” 那个特务营长万没想到方孟韦竟有如此举动,手举着开始还愣在那里,接着像是想起了方孟韦还兼着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的身份,只好慢慢放下了手。 那些握着机枪、卡宾枪的手也离开了扳机。 方孟韦这才放下了那支狙击步枪,通过喇叭对学生人群大声喊道:“同学们!国防部调查组正在调查‘七五事件’,国防部稽查大队正在清查民调会!而且,华北剿总正在召开会议,傅总司令会给大家一个答复!请同学们不要冲动!不要再出现一次流血的事情!” 人群十分难得地出现了沉默。 有一双眼终于从无比的激动和幸福中有些清醒了过来,谢木兰松开了抱住梁经纶的手,移开了贴住梁经纶的脸,怯怯地偷望向站在车上的小表哥!她的眼突然闪出了一丝莫名的慌乱。 还有一双眼在复杂地望着方孟韦,那是何孝钰。 严春明的目光却趁着人群这一刻间的安静紧紧地望着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但见梁经纶侧过头在身旁一个学生耳边轻言了几句。 那个学生立刻大声喊道:“同学们!请大家都坐下来!我们等,等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没有答复,我们就找傅作义去!” 立刻,各个横幅下都有学生配合了: “说得对!大家都坐下!” “请大家都坐下!” 人群一拨一拨地在烈日下坐下了。 严春明跟着坐下,再看时,已经不见了老刘同志。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 会议是傅作义紧急召开的,傅作义本人却没有出席。 但会议规格之高还是能一眼感受到,背靠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的三个人,全是中将! 面对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六个人,曾可达竟被安排坐在靠右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 到北平将近一个月,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来华北剿总司令部参加会议。身为少将,曾可达坐在这里也不委屈。可自己代表的是国防部,代表的是建丰同志! 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马汉山也来了,安排坐在与自己同排,而且是坐在靠左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奉命来北平调查案件的人和第一个要被调查的人同时安排在末座,他知道今天这个会议是一场真正的短兵相接了。这时他也不露声色,把目光暗中望向主席台那三个人。 坐在正中那个人,就是今天会议的主持人,也是今天对付自己的策划者——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继承,目光阴沉,脸色铁青。 坐在陈继承右边那位虽然也是中将军服,却垂眼望着桌面,面无表情。他便是代表傅作义出席会议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秘书长王克俊。因为陈继承是副总司令,他便只能坐在副席。 坐在陈继承左边的那位中将,面色相对平和,神态也相对超然。因为他的身份十分特殊,职位是国民政府驻北平行辕留守处的副官长。尽管到了1948年5月,国民政府驻各地的行辕已经形同虚设,而北平行辕不同,曾经的行辕主任是现任副总统李宗仁。因此这个副官长代表的是李宗仁,身份自然随主而高,他便是国民党北平行辕留守处副官长李宇清。 挨着曾可达的是徐铁英,如果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他只是协助者,应该坐在曾可达的下首,现在却坐在曾可达的上首,可见他今天是以北平市警察局长和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身份出席的。 再过去就是正中的两个位子了。 挨着徐铁英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山装,脸色十分难看。北平“七五事件”最早就是因他而起。他就是北平市参议会参议长许惠东。 正中紧挨着许惠东的也是一位五十出头的人,长衫儒雅,面容凝重。如果论行政职位,他才是北平市的最高行政长官,堂堂北平市政府市长刘瑶章!可现在是战乱时期,军事至上,所谓市长,不过是四处作揖、四处救火,焦头烂额的一个职位而已。现任的这位,曾是报界名流,又兼国民党中央执委,何思源辞职后被抬了出来,勉为其难。 挨着刘瑶章的也许是今天与会者中心里最苦的人,他便是方步亭!崔中石猝然被杀,大儿子狠追弊案,党国的大火竟在自己家里熊熊燃烧。国将不国,家已不家。自己深有瓜葛的党国老派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深陷其中的少壮摊牌了。他闭着眼,等听楚歌声起! 最不可思议的是挨着方步亭的马汉山。国防部稽查大队在到处找他,自己主管的民调会已被重重包围,这时用绷带吊着右臂,居然并无害怕的神色,那张阴阳脸,一半倔强,一半委屈,好像他才是最大的受害人。 第42章华北剿总 “开会吧?”陈继承场面上左顾右盼地问了一声王克俊和李宇清。 二人点了下头。 “开会!”陈继承面对其他人时语调便很阴沉了。 “报告!” 刚宣布开会,就被门口的这声“报告”打断了! 陈继承正要发火,可举眼望去,又不能发火了。 其他人也都望向门口。 门口笔挺地站着一位上校,是傅作义的机要副官。 “进来吧。”打招呼的是王克俊。 “是。”那副官大步走入会场,径直走到主管他们的秘书长王克俊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轻说了几句。 王克俊面容凝重了,对那副官:“去报告傅总司令,我们会妥善处理。” “是。”那副官碰腿行礼,又大步走出了会场。 目光便都望向了王克俊。 王克俊凑到陈继承耳边:“所有抗议游行的人都聚到了民调会,点名要见马汉山。国防部稽查大队那个方大队长来了,要求把马汉山带去,给民众一个交代。” 陈继承那张脸更铁青了,却不得不问道:“傅总司令什么意见?” 王克俊:“傅总司令叫我们拿出个意见。” “我的意见是绝不可以!”陈继承这一嗓门让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 陈继承倏地站了起来:“什么‘七五事件’!无非是共产党阴谋策划反对党国搅乱北平的一次反动行为!都快一个月了,借着这件事,天天在闹,其目的就是要抹黑党国,严重影响华北剿总对共军的作战部署!性质如此明显,党国内部却不能精诚团结一致对外!”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也迎向了他的目光。 陈继承:“曾督察,你们国防部调查组调查得怎么样了?” 曾可达:“正在调查。” 陈继承:“是在调查共产党,还是调查我们自己人?” 曾可达:“我们的任务很明确,调查‘七五事件’发生的原因。牵涉到共产党当然一律铲除,牵涉到党国内部也要严办。” “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是吗?”陈继承大声责问,却不再让他回答,把目光望向其他人,“什么调查组?到北平一个月了,没有抓到一个共党,没有破获一个共党组织,天天揪住党国内部不放。尤其是那个什么国防部青年服务队,竟跟共产党的学生外围组织混在一起,将国军第四兵团的粮也抢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要帮助共产党把平津、把华北给占了才肯放手?今天,就是现在,你们的那个青年服务队到处在抓北平民调会的人,北平学联的学生紧密配合,全到了民调会准备抢粮。配合得好嘛。知道刚才傅总司令的副官来报告什么情况吗?” 曾可达并不急着回答他。 其他人也都不看他,等他把威发完。 “一个空军上校。”陈继承接着大声说道,“一个在前方战场公然违抗最高军令倾向共党的可疑分子,你们不严办也就算了,还委任这样的人到北平来闹事。方孟敖,就是那个方孟敖!现在公然闯到剿总司令部来抓人了。曾督察,你告诉我,他是奉谁的命令敢来这里抓人的?” 所有的人都有了目光,却不知道看谁,但确有人在偷偷看向马汉山,也有人在望向方步亭。 马汉山冲动地就要站起,被陈继承的目光止住了。 陈继承的目光转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一直闭着的眼也睁开了,虚望向前方。 “还有,”陈继承在开脱马汉山之前,话锋一转,“总统一向谆谆教导我们要‘忠孝仁爱’。方行长步亭先生当此国事艰难之时,苦心经营,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经济后援。他有什么错?偏有人利用他的儿子来整他!对党国不忠也就罢了,还要煽动儿子对父亲不孝!方行长。” 方步亭只得站起来。 陈继承:“与华北共军作战,维护平津的民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你的家事也就是国事。我们都在这里,有什么委屈可以说出来。” 方步亭:“感谢陈总司令关怀。不过有一点我得声明,我两个儿子都在国军服役,不能常在身边尽孝,可以理解。我没有什么委屈。至于你刚才提到方孟敖为什么要抓马副主任,又说方孟敖有种种嫌疑,身为父亲,我请求回避。” 陈继承的离间没有起到作用,他忘记了一条古训“疏不间亲”!不禁被方步亭一个软钉子窘在那里。 “陈副总司令!”马汉山壮烈地站起来,“陈副总司令!汉山感谢党国,感谢长官,干了民调会这个苦不堪言的差事,既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就应该被他们千刀万剐!今天早上,在来的路上,我已经被共产党的学生打断了手。现在方大队长又要抓我……让他抓,汉山跟他走就是!” “坐下!”陈继承貌似严厉地喝住了他。 马汉山左手捧着吊着的右手又悲壮地坐下了。 “刘市长。”陈继承在方步亭那里一招不灵,又找了另一个对象,望向了刘瑶章,“您是北平市长,是中央执委,还兼着北平市民调会的主任。今天的事主要是冲着民调会来的。面对共产党如此兴风作浪,党国内部的人又如此不顾大局推波助澜,您要说话。” “陈司令这是为难刘某了。”刘瑶章资格太老,依然坐着,“一定要我说话吗?” 陈继承对他还是十分敬重的:“你们就是党国的代表,面对危局,您当然要说话。” 刘瑶章:“那我就说一句话吧。” 陈继承:“一句话也好,您请说。” 这时所有的目光,包括方步亭,全望向了刘瑶章。 刘瑶章抻了一下长衫慢慢站起来:“我请求辞去北平市长兼民调会主任的职务。” 刚才碰了个软钉子,现在又碰了个硬钉子。陈继承出了名的霸道,无奈今天面对的不是方步亭那样宋、孔的红人,就是刘瑶章这样的党国要人,胸口好堵,还不能对他们撒气,只是那张脸更难看了:“刘市长,这个时候,这句话你不应该在这里说。” 刘瑶章:“我本没想在这里说,陈司令一定要我说,我干脆就多说几句。一个多月前何思源先生辞去了北平市长,为什么?就是因为北平市一百七十多万张嘴没有饭吃,天天在饿死人。他也兼着民调会主任,民调会的账他却管不了。堂堂一个市长,只能够带头去背美国援助的大米和面粉。想要去认真管一下民调会的事,竟有人给他寄去了子弹。这样的市长,这样的民调会主任,让谁来当都当不好。我上任快两个月了,你可以问一下主管的马副主任,民调会什么时候向我汇报过?形同虚设,现在却要我说话。要我说就只能说这两个字——辞职!” “那就都辞职吧!”陈继承终于撒气了,“几十万共军就在北平城外,决战在即,党国内部却如此推诿卸责,甚至同根相煎!今天这个会是傅总司令委托鄙人召开的,一句话,不管你们是哪个部门,或者来头多大,都要表态。现在共产党操控的学生就在民调会前闹事,剿总的意见是全力出击,清查抓捕共党,包括受共党操控的学联头头!一切针对党国内部的所谓调查都要立刻停止,自己人一个也不能抓。错了也不能抓!曾督察,你先表态。” 曾可达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这才站了起来:“我想就陈副总司令刚才有句话先发表一下看法。” 陈继承:“我就是要听你的看法。” 曾可达:“刚才陈副总司令说总统对我们的谆谆教导,没有说完全。总统教导我们的是八个字,前面四个字是‘忠孝仁爱’,后面还有四个字是‘礼义廉耻’!党国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就是因为我们中间有太多人忘记了这后面四个字!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就是冲着这四个字到北平来的!” “你指的是谁?”陈继承勃然大怒了,“当面给我说清楚!” 曾可达:“我们正在调查,到时候向陈副总司令、傅总司令还有南京中央政府我们自会说清楚。” 陈继承:“好,好!我现在不跟你们空谈误国。对我刚才的提议,对正在闹事的共党和学生,你表个态!” 曾可达:“这件事,我无权表态。” 陈继承:“抓共产党无权表态,抓自己人你倒有权妄为?” 曾可达:“抓谁都不是我的权力。刚才陈副总司令说要以武力解决今天民调会的学潮是剿总的意见,我想明确一下,剿总的这个意见有无正式公文。明确以后我立刻请示南京,请示国防部建丰同志。要说权力,我只有这个权力。” “你们都听见了,人家抬出国防部了!”陈继承气得有些发抖,望了一眼王克俊,又望向李宇清,“宇清兄,你代表的是李副总统。克俊秘书长,你代表的是傅总司令。北平、天津要靠我们守,华北的仗要靠我们打。你们总应该发表明确的态度吧?” 李宇清和王克俊隔着站在那里的陈继承对望了一眼,二人同时站起来。 李宇清:“如此重大的决定我必须电话请示李副总统。” 王克俊:“我也必须请示傅总司令。” 陈继承:“那就立刻请示,休会一刻钟。一刻钟后必须做出决定,绝不容许共产党操控的学生再闹下去!”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已是烈日炎炎,学生们忍着饥渴,流着热汗。 当局仍然没有明确答复,正中东北的那些学生依然坐在那里,每一条干涩的嗓子都在同时唱着那首让他们悲愤不已的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四周,声援他们的北平学生都又站了起来。 汗水泪水在无数张脸上流淌。 附和的歌声到处哽咽地响起: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满脸的泪水,何孝钰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倾情释放过自己,她的歌喉一向被誉为全校第一,可此刻她才深切地感受到人为什么要唱歌——原来,理想和信念跟人的感情是这样的血肉不可分离。唯一让她现在不能完全分辨清楚的是,此刻的热血和悲伤到底是为了那些东北的同学还是因为自己!泪眼中她仍然能看到谢木兰也在梁经纶的身后激动地唱着。 歌声中,他们都不知道正在酝酿的危险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许多同学都挽起了手,在那里同声高唱。 何孝钰也发现有一只大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也握住了那只手,依然流着泪在唱: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突然,她发现那只握她的手有些异样,这才泪眼望去,她太意外了! 站在身侧握她的人原来是老刘同志! 何孝钰刚止住声,老刘同志示意她接着往下唱。 何孝钰移开了目光,跟着歌声继续唱着。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老刘同志慢慢松开,将她的掌心翻到了上面。 老刘同志用手指在何孝钰的掌心中虚写了一个“走”字! 共产党员!下级服从上级! 何孝钰尽管热血仍在沸腾,却不得不服从老刘同志以这种特殊方式对自己下达的关心的指示。可人潮叠浪,挤出去谈何容易? 立刻有两个何孝钰并不认识的男同学挨了过来,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艰难地护着她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地挤去。 何孝钰猛一回头,老刘同志不见了。 何孝钰脑子里蓦地想起了《共产党宣言》开头的那几句话,她在自己的心里神圣地朗诵起来:“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何孝钰被两个同学护着,仍然转过头在寻找。这回她没有在人群中寻找老刘同志,也没有去望一眼燕大那条横幅,她不想再看到梁经纶和谢木兰在干什么,而是定定地望着民调会的大门,她希望看到另一个“幽灵”——方孟敖!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 一刻钟的休会很快到了,各自又都回到了座位上。 “继续开会。”陈继承还是那张脸孔,十分反动的固执,十分固执的自信,“下面听李副官长宇清宣布李副总统的指示,请王秘书长克俊宣布傅总司令的指示!” 对面一排的六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望向坐在陈继承两侧的李宇清和王克俊。 他们同时感觉到,李宇清和王克俊已在刚才取得了默契,两人隔着陈继承碰了一下眼神。接着李宇清说道:“请王秘书长先宣读傅总司令的指示吧。” “好。”王克俊打开了桌前的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用毛笔工楷写就的公文纸——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字,这不像休会这十五分钟临时做出的指示。 大家更严肃了,就连站在王克俊身旁的陈继承似乎都有了预感,向王克俊手里那张公文瞄去。 王克俊已经站起来,习惯性地清了下嗓子:“诸位。鄙人受傅总司令作义长官委托,要向大家宣读一份傅总司令亲笔的重要函件!请各位起立!” 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一齐站了起来,目光全望向了王克俊。 “蒋总统、李副总统钧鉴!”王克俊语气沉重地念出了这两个名字! 有军职的人包括马汉山都是两腿一碰。无军职的刘瑶章、许惠东包括方步亭也都跟着挺直了身子。 王克俊这才开始诵读正文: 作义蒙总统、副总统不弃,委以华北剿共总司令部总司令之重任,荷守御华北镇守平津之重责。年初以来,与数十万共军四面作战,平津交通被阻、晋察冀多处重镇数度失守。赖将士用命,平津线得以打通,而环北平之石家庄、平山、阜平仍陷落于共军,近日逼临北平之保定、廊坊、房山激战又起,非举国军五十万将士浴血之力与共军决一死战无以克复失地,以尽守土之责。然守土者何?仅北平一城,数十万国军之军需常陷于不济;两百万市民皆陷于饥饿;人心浮动,学潮迭起!作义实不知守此饥饿之城、动乱之区,意义何在?尤使作义不能解者,7月5日北平市参议会擅议驱逐东北一万五千学生于先,国军第四兵团枪杀请愿学生于后,竟因民食调配委员会配给粮食不足所致!该东北一万五千学生皆国府动员来北平者,今北平市政界此举何以与国府恤民之策相悖如此?‘七五’以来,东北学生、北平各学府师生及举国各界,声浪如潮淹骂作义!傅某为党国军人,有为国家疆场捐躯之义,无为各派官场受辱之责。军心民意皆陷作义于不义,军需民食皆掣作义于两难,则不战已败!兹恳求总统、副总统斥除职下华北剿总之职,另简贤能,或能解此内外之困,不负党国重托! 陈词近于悲愤,闻者无不愕然。 最惊愕的当然是陈继承。傅作义是华北最高军事长官,自己是仅次于他的军事长官,同有镇守北平指挥华北战局之责,他事先拟好的辞职函自己竟毫不知情,却突然拿到这个会议上来念,而书函中指责之人首推就是自己!不禁又羞又恼,蒙在那里。 唯有曾可达眼睛亮了。他立刻想起了建丰同志电话中的声音:“陈继承、马汉山之流敢于捣乱,你就去找傅作义将军,也可以去找李宗仁副总统,他们会站在我们一边……” 他知道今天这一仗自己这边赢了,可陈继承他们不会死心,暗中用目光扫视着不同人的反应,等待即将发生的短兵相接。 王克俊念完了便将那封辞职函隔着陈继承双手向李宇清递去。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会议室窗外大树上的蝉鸣便显得十分聒耳! “克俊兄。”李宇清望着递在面前的那封辞职函,脸色十分凝重,“傅总司令这封辞职函兄弟可不敢接呈。” “那我就带回去请傅总司令亲呈总统和副总统。”王克俊立刻将辞职函放进了桌前的公文包内。 “我也传达一下李副总统的指示吧。”李宇清说着又望了一眼王克俊,“听了李副总统的意见,希望傅总司令不要再递这封辞职函。” 曾可达的眼更亮了,心里更有底了。 马汉山那张原来满有底气的脸已经完全没有底了。 一直不露声色的徐铁英,这时虽仍不露声色,眼睛却睁得很大,他要开始盘算如何应变了。 方步亭也在凝神等待,等待的是什么,他的眼中依然是一片迷茫。 李宇清直接传达李宗仁副总统的指示了: 国民政府乃全体国民之政府,全体国民乃国民政府之国民。兹有东北一万五千多学生,因战乱蒙政府体恤安排迁至北平就读,此政府对国民应负之责任。北平市政府及驻北平党国各机关部门均应一视同仁妥善安置。7月4日北平市参议会所提交遣散东北学生之提案殊欠稳妥,以致7月5日爆发东北学生与政府之冲突。民心浮动,举国哗然,使政府之形象受损,更贻共党攻击之口实。近日以来,国府已有明确指令,务必安抚学生,北平各机关部门竟无任何举措,以致学潮愈演愈烈,矛头直指肩负华北战局重任之傅作义总司令。宗仁身为国府副总统且曾任北平行辕主任,心常不忍。特命行辕留守处副官长李宇清代表本人亲临聚会现场安抚民众。民众所提一切合理之要求、合法之情事,均应尽力应承。对‘七五事件’负有直接责任者,亦应挺身面对民众,各引其咎。 陈继承脸色大变! 马汉山脸色大变! 还有那个一直没有吭声的许惠东也脸色大变! “这就是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的指示吗?”陈继承缓过神来兀自大声问道。 李宇清第一个不高兴了:“陈副总司令,鄙人总不敢假传李副总统的指示吧?” 陈继承又转望向王克俊:“王秘书长,傅总司令是华北剿总的总司令,我陈继承还是华北剿总的副总司令。面对共党,面对共党操纵的学潮,傅总司令做出这样的表态,总应该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吧?” 王克俊的脸也淡淡的:“报告陈副总司令,这样的话您应该亲自去问傅总司令。克俊不便转达。” “那好!”陈继承已经气急败坏了,“我也可以向南京辞职,还可以直接电话报告蒋总统!”说完径自离座,乱步走出了会场。 “执行李副总统的指示吧。”李宇清开始主持,“刘市长、许参议长,请你们会同协商,能不能先撤销北平市参议会7月4日那个提案,然后拿出一个救济东北学生的方案。对北平市这几个月来的民食配给和民生物资做一次清查。” 刘瑶章和许惠东对望了一眼。 许惠东面容黯淡,答道:“我去召集参议会,传达李副总统的意见。” 刘瑶章:“救济东北学生的方案我已经做了三个了,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再做一次。至于北平市这几个月的民食配给和民生物资的清查,我无能为力。国防部调查组就在北平,他们应该清查,能够清查。” 李宇清立刻望向了曾可达:“曾督察。” 曾可达:“我们清查!一定清查到底!国防部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还在门外等着马副主任。马副主任似乎应该配合一下。” 马汉山望向曾可达,同时也望向了跟曾可达站在一起的徐铁英。 徐铁英这时两眼却望着前方,并不看他。 马汉山嚷道:“什么配合,拿铐子来,老子去顶罪就是!”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人群突然激动起来! 被两个男同学护卫着已经挤到了接近人群边缘的何孝钰回头一望,眼睛从来没有这样亮过! 几乎不用军警维持秩序,激动的学生人群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她只能看见一辆敞篷吉普车的后排站着马汉山,居然高举着一只手——那只手上戴着手铐,另一只手却吊着绷带! 学生人群发出了欢呼!许多人在跳跃! 何孝钰太想看见开那辆吉普的人了,可只有让开道的学生能看见,那当然是方孟敖! 何孝钰从来没有这样向人家提出过要求,竟然向护卫她的一个男同学说道:“抱起我,让我看看。” 那男同学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何孝钰站在那里不愿意走了,她一定要等着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由于学生的配合,吉普不久便开到了大门边。 何孝钰终于看到了跳下车的那个身影——方孟敖没有任何做作,也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只是双手将后排的马汉山举起放下了车。 何孝钰看得更清楚了,方孟敖并排引着马汉山走进了民调会的大门。 在人群里,几乎同时,另一双眼却望向了烈日当中的天空——老刘同志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了连绵的群山! 太阳下出现了绵延山西、河北、河南八百多里的太行山脉! 河北平山县,但见太行山主脉在这里如一条龙蛇不管不顾磅礴逶迤往南而去,却甩下方圆百里一堆群山。山峦的北处尽头,俯瞰即是人烟辐辏之华北平原,往南皆莽莽苍苍,人迹罕至。 历史的声音突然慷慨激昂,在这片群山上空响起:“就在距北平西北两百多公里处,公元1948年,河北平山县这一片太行山的余脉,因一处名西柏坡的村落而赫然史册!是年5月,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率领的中共中央核心机关移跸于此。潜龙勿用,任国民党空军飞机搜寻轰炸,中共领袖深藏在千山万壑之中;飞龙在天,弹指间便将发动决定中国命运的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一二日内便可龙行虎步,定都北平。” 那画面在阳光下倏地停住了,显出了万山丛中隐约可见的那一片院落,这片院落就坐落在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 隐约传来马蹄声急,但见一行五骑,穿行在山道上,闪过山道旁散落民居。 零碎的小块庄稼地,遥有村民耕作,显然常听见这样的马蹄声,因此并不惊诧,只是停下锄头向五骑马上穿着灰色军服的人笑着招了招手,依旧耕作。 一棵参天大树荫蔽下的小道旁,站着好些警戒的军人,一行五骑立即勒住了缰绳。 第一骑马上的军人翻身下马——竟是华北局城工部部长刘云。 跟着的四骑军人都翻身下了马。 刘云将缰绳递给了一个军人,又取下腰间的手枪递给他:“在这里等着。” “是!” 刘云独自一人向大树下走去。 一个腰别手枪的军人,带着两个执枪的士兵迎了过来:“是刘云部长吗?” “是。华北城工部部长刘云前来汇报工作!” 那个腰别手枪的军人:“周副主席在等你,跟我来吧。” “是!”刘云跟着那个军人向远处那座院落大门走去。 第43章保护学生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总储仓库大坪。 人全都站着。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二十名飞行员排成两列,站在两旁。民调会那些人包括李科长、王科长站在两行飞行员的中间。 下午三点多的太阳似乎更加炙热,大门外的学生们都饿着渴着,飞行员们便自觉都不喝水,民调会那些人自然也没有水喝。汗都没得出了,一个个也尝到了嘴唇干裂的味道,眼睛便昏花,只能模糊看见站在大铁门外沙包上那个长官的背影,还有已看不清字的横幅和望不到边的人头。 铁门外沙包上,李副总统的副官长的声音通过喇叭仍在断断续续传来。 飞行员们笔挺着认真在听。 民调会那些人也紧张起精神费力地在听。 李宇清喇叭中的声音:“……因此,请同学们、同胞们理解时局之艰难、政府之苦衷……遵宪守法,各回学校。东北同学如何安置,北平各学校师生及北平民众之粮食油煤如何按时配给,李副总统和北平市政府以及各有关部门一定密切磋商,尽快解决……” 短暂的沉寂。 显然是商量好了同样的问话,同时有十几个学生的喊话声传来:“民食配给都被贪了,请问,李副总统拿什么解决?!” “同学们……”李宇清的喇叭声。 很快十几个学生的喊话声又打断了李宇清的喇叭声:“贪腐的罪犯什么时候惩治?!被抓的同学什么时候释放?!经济一片萧条,为什么还要内战?!李副总统能够明确答复吗?!” 接着传来的便是无数人的声浪:“反对贪腐!反对饥饿!反对迫害!反对内战……” “同学们……同学们……” 李宇清的喇叭声完全不管用了。 民调会总储仓库内。 空空荡荡的仓库,只有一张记账的桌子和一把椅子。 方孟敖和马汉山两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更加空荡。 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方孟敖在听着,马汉山也在听着。 “都听见了?”方孟敖将目光望向了马汉山。 “听多了。”马汉山一手铐子,一手绷带,居然还抬着头。 仓库的大门是锁着的,镶在大门上的那道小门是开着的,方孟敖走了过去,一脚将小门也踢关了。 外面的声音便小了。 方孟敖又走了回来:“那就不要听了,说吧。” “说什么?”马汉山这才望向了方孟敖。 “粮食,买粮食的钱,买粮食的账,包括被饿死的人,被杀死的人!”方孟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眼中的精光也收了,脸上露出了笑,“这些事我们今天都不提。怎么样?” 马汉山蒙了一下,接着便回以无赖的笑:“不提这些,方大队长难道要跟我说喝酒,说女人?” 方孟敖:“就说这些。喜欢什么酒,喜欢什么女人,喜欢哪些古董字画,都可以说。就是不说民调会的案子。打个赌吧,我们两个,谁先说了民调会的案子,谁就输了。” 马汉山收了笑:“输什么?” 方孟敖:“今晚请客。我输了请你们民调会的人吃饭。你输了请我们大队的人吃饭。” “就赌一顿饭?”马汉山当然不信。 方孟敖:“嫌少?那就赌大些。谁输了,就请外面那些学生吃饭,有一万人就请一万人,有两万人就请两万人,怎么样?” 马汉山又挤出了笑:“方大队长,北平可没有这么大的饭店。” 方孟敖:“那就给每人发一顿吃饭的钱,让他们自己吃去。” 马汉山知道方孟敖今天是绝对饶不了自己了,想起一个月来因此人日夜不得安生,这个坎也是过,雄也是过,干脆一只脚踏到了椅子上:“这个赌我不打。” 方孟敖:“输不起还是舍不得?” 马汉山:“现在一石米要一千七百万法币,每人一斤米,一万人吃一顿就得十亿法币,两万人就得二十亿法币。加上下饭的菜钱,怎么也要三十亿法币以上。方大队长,在北平能拿出这么多钱跟你赌的只有一个人。要赌,你应该去找他。”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坏笑。 方孟敖似乎等的就是他这一脸坏笑:“好啊,你输了、我输了都去找这个人出钱。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马汉山笑得有些不自然了:“方大队,你输了可以找他出钱。我输了可不能找他出钱。” 方孟敖:“直说吧,这个人是谁?” 马汉山又露出了坏笑:“方大队长,除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这个人还能是谁呢?” 方孟敖心里想的是一记猛拳,打掉他那一口黑牙!两臂却抱在胸前,脸上露出了比他更坏的笑:“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敢公然拿银行的钱为我请客?” 马汉山:“公开拿出来私用当然不合适,找个名目走个账,那还是可以的。” 方孟敖眼睛从马汉山的头脸慢慢扫向了他那条踏在椅子上的腿,突然猛地一皮靴,将那把椅子贴着地踢了开去。 马汉山的腿立刻踏空了,身子跟着往前一栽。 方孟敖瞅准了一把端住了他那条断臂! 人是扶住了,那条断臂被方孟敖往上抬着,痛得连天都黑了,马汉山一口气吸到了肠子里,亏他愣是咬着牙不叫出来,喘过了那口气,竟还说道:“谢谢啊……” 方孟敖仍然使暗劲搀着他那条断臂:“不用谢。坐下,请坐下告诉我找个什么名目,怎么走账才能拿出这么多钱。万一我输了,也好向北平分行要去。” 一边叫自己坐,一边依然搀住自己的断臂不放,马汉山头上的汗黄豆般大往下掉了,兀自强笑:“这样的事以前要问崔中石……现在恐怕要问方行长本人了……” “好,问谁都行。你带我去!”方孟敖攥着他的断臂便向门口拉去。 马汉山原是为了负气,有意拿崔中石和方步亭来戳对方的痛处,却忘了此人是一头猛虎,猛虎是不能够戳痛处的。现在被他疯了般往外拖,明白自己彻底斗不过了,两脚便本能地钉在地面不肯迈步。方孟敖偏又力大,将他连人带脚擦着地直向门边拖去。 马汉山用左手拉住右臂,丝毫未能减轻断臂钻心的疼,被拖到了门边,只好大叫了一声:“崔中石不是我杀的!” 方孟敖这才站住了,转过头再望他时脸上已无丝毫笑容,两眼通红。 马汉山:“方大队,我知道你今天是为崔中石报仇来了。民调会的账是在崔中石那里走,可杀人灭口的事我马汉山还没有那么大能耐!” 方孟敖望了他好一阵子,又笑了,这回笑得有些瘆人:“打了赌不提民调会的事,不提杀人的事,你偏要提。你输了。学生都在外面,一整天没吃没喝了,请客去吧。” 马汉山闭上了眼:“你松开手,我跟你去就是。” 方孟敖一把拉开了仓库大门上的小门,震天的歌声从远处大门外扑来!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那么多饥渴的学生,还有饥渴的教授,在炎炎烈日下竟唱起了国统区的禁歌! 局面发展到如此不可控制,出乎国民党当局的意料,也出乎中共北平城工部组织的意料! 东边第四兵团的机枪又在车顶上架起来了,步枪也都对准了学生人群!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西边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满脸满身是汗,紧张地望着大门旁沙包上的李宇清!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李宇清穿戴着中将的军服,脸上身上的汗水比方孟韦还多!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梁经纶也在唱,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了。谢木兰已经并排挽着他的胳膊了,唱得热泪盈眶!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梁经纶的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他刚要回头,耳边响起了一个紧张而严厉的声音:“立刻制止!保护学生!” ——是严春明!他已经顾不得暴露自己了,终于挤到了梁经纶的身后向他下达严厉的指示! 梁经纶回答了一声:“是……” ……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 比钢还强…… 谁还能够制止这火山喷发般的心声! 严春明在巨大的声浪中紧贴着梁经纶的耳边:“挤出去,我和你,到大门口去控制局面!” 梁经纶只好答道:“您不能暴露,我去。走!” 梁经纶在歌声中向前挤去,好些男学生团团保护着他向前挤去。 ——这些学生中有学联的进步青年,也有国民党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你不要去!”梁经纶一边挤一边试图掰开谢木兰紧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谢木兰反而用两只手臂更紧地挽住了他,两眼火热地望着他跟着歌声大声唱道: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梁经纶只好带着她向前挤去。 突然,歌声渐渐弱了,人潮也渐渐弱了,梁经纶立刻警觉起来,握着谢木兰的手,停住了脚步。 他周围的学生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他们随着人潮望向了仓库的大铁门外。 原来,高高的沙包上,李宇清下去了,方孟敖和马汉山正站在上面! 歌声渐渐归于沉寂,无数双目光望着方孟敖和马汉山。 方孟敖将手伸向已经站在地面的李宇清:“长官,请将喇叭给我。” “好,好。”李宇清的帽子被副官捧着,一手正拿着手绢擦头上脸上的汗,一手将喇叭递给了方孟敖。 “同学们!”方孟敖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如此空旷。 无数双期待的眼。 无数双茫然的眼。 好几双复杂的眼: 梁经纶! 谢木兰! 方孟韦! 还有那个特务营长! 所有的眼都不及另一双眼那般复杂,百味杂陈,那就是远远望着方孟敖的何孝钰! 方孟敖左手拿着喇叭,右手拽着身边马汉山的左手:“下面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马副主任有话跟大家说。”接着他将喇叭塞到了马汉山的左手里。 马汉山已经完全被控,低声问道:“这时候……这么多人……叫我说、说什么……” 方孟敖不看他:“就说请客的事!” 马汉山只好将喇叭对到了嘴边:“同学们……长官们……刚才……刚才,我跟方大队长打了个赌……” 所有的目光都诧异了,人群更安静了。 就连正在擦脸的李宇清也不禁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在喇叭里喊道:“我输了……我现在是来认输的……” 说到这里他又放下了喇叭,转对方孟敖:“下面怎么说?” 方孟敖:“接着说。” 马汉山又对准了喇叭:“方大队长说,输了的今天要请在场的所有同学吃饭……” 人群又有些骚动了。 马汉山知道,今天这个局面,落在方孟敖的手里,面对这么多学生,还有行辕的长官在场,只有胡说八道也许能蒙混过关,干脆昏天黑地喊了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说,请这么多人吃饭北平没有这么大的饭店。方大队长说,那就给每个同学发一顿吃饭的钱。我算了一下,一个同学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花十五万法币,这么多人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要三十多亿法币。三十多亿呀,同学们!打死了我也没那么多钱啊。可我输了,愿赌服输。同学们,你们把我吃了吧!” 刚才已经有些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又全都安静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缓过神来——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局面,大家都被马汉山这一顿胡七八扯蒙在那里! 安静也就一瞬间,立刻有人带头发出了怒吼: “反对愚弄!” 声浪又起:“反对愚弄!” “反对迫害!” “反对饥饿!” “反对贪腐!” “反对内战!” 马汉山这时竟想从沙包上跳下来,哪儿有方孟敖手快,又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耳边喊道:“安抚学生!” 马汉山只得又对准了喇叭:“同学们请息怒!同学们请少安毋躁……” 吼声更大了! 沙包下李宇清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白了!他今天奉命前来安抚,未能控制局面,已是十分郁闷,突然又被马汉山跑出来如此莫名其妙地火上浇油,不禁气得发抖,对身边的警卫队长:“上去,抓住这个疯子!” 警卫队长一挥手,两个警卫跳了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马汉山。 马汉山必须自救,挣扎着仍然将嘴对着喇叭:“方大队长!这些话全是方大队长逼我说的!同学们……方大队长有重要指示……快欢迎方大队长讲话……” 这番话还真管用,首先是两个警卫不拖他了,只架住他,望向了方孟敖。 接着,学生们又渐渐安静了,无数双眼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内心之复杂之彷徨之痛苦之孤独,在崔中石被害后达到了极致!他知道自己组织里的人就在这一两万人群中。从崔中石否认自己是共产党那一刻起,他就在等着组织以其他的方式跟自己接上关系,但他的个性忍受不了这种等待。今天他既是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逼迫国民党贪腐集团给民众一个交代,也是在给自己的组织发出信号,再接不上组织关系,得不到明确指示,他就只能天马行空了。 方孟敖从马汉山手里拿过了喇叭,他会说些什么呢? 人群里,有几双眼睛立刻紧张起来: 最紧张的是何孝钰的双眼。因为她的两只眼睛里就站着孤独的方孟敖!想象中她走进了自己的眼睛,走到了方孟敖的身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缓过神来,大门前沙包上的方孟敖却离她是那样远。 隐蔽在教师人群中老刘的紧张是看不出来的,那张脸始终像个旁观者。 严春明已经紧张得有些疲劳,这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接受组织的处分。 站在警察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是最早就知道大哥双重身份的人,那双一直圆睁着控制局面的眼,这时反而闭上了。 还有一双眼睛,十分复杂,十分阴沉,这就是梁经纶。 他此刻尽量让前面的同学让开,使自己的目光能够直视方孟敖的目光,等待方孟敖的目光能与自己的目光相接——他要让方孟敖认准自己就是他要找的党内的同志! 方孟敖对着喇叭说话了:“刚才,马副主任说了两句话。一句说我跟他打了个赌,赌请同学们吃饭。另一句称我方大队长,说我要发表重要指示。我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边跟另一个人打着赌玩,一边跟上万的人做重要指示?我猜他说这个话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我是个疯子,一种可能他是个骗子!现在李副总统的代表李宇清长官就在这里。我想请问一句,如果我是个疯子,国防部调查组为什么派我到北平来查案!如果马副主任是个骗子,国民政府为什么将两百万人救命的粮食交给他管!” 刚才是马汉山在上面一顿胡天胡地地瞎说,现在方大队长又突然来了这么一番表白,黑压压的人群,大家的脑子今天都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但也就是少顷,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好!” “说得好!” “说下去!” 悲愤激动了一天的学生们突然有了兴奋甚至有了笑声,一片叫好,跟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方孟敖却仿佛置身荒原,提着喇叭站在那里,直到人群又安静下来。 他不再看人群,眼睛只望着远方,喇叭声也像是对着远方在说话:“对不起了,同学们,特别是来自东北的同学们!我刚才说了一些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因为到目前为止,好些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那就是没有家的感觉,没有人把你们当孩子关心的感觉!你们东北的同胞‘九一八’就没有了家……我是在‘八一三’没有了家……可早在三年前我们抗战就胜利了,现在中华民国也立宪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没有家呢……” 方孟敖天空一般深邃的眼,飞速地掠过另外几双深受震撼的眼: 老刘的眼睛! 严春明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睛! 谢木兰闪出两点泪星的眼! 方孟韦深藏在大盖帽帽檐下很难看见的眼! 何孝钰眼中倏地浮现出了: 第一次在谢木兰房间,方孟敖向自己打听共产党的情景; 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吃煎馒头片的情景; 方孟敖营房单间泡在桶里的衣服; 方孟敖在唱《圣母颂》; 方孟敖搀着方步亭走出客厅大门…… 方步亭的车不知何时悄悄开到了抗议现场,停在第四兵团车队的后面。 方步亭此刻就悄然坐在后排车座上。跟他并排坐着的还有曾可达! 方孟敖的声音梦魇般在方步亭耳边回响:“……你们没有家……我也没有家……”他转头望向了窗外。 车窗外满是第四兵团的士兵和军车! 曾可达的手悄然搭到了方步亭的手背上,在等待他回头看见自己眼里的安抚。 方步亭没有看他,慢慢拿开了他的手:“曾将军请下车吧,我要回家了。” 曾可达眼中的安抚没有了,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方步亭对司机:“开车门,扶曾将军下车。” “不用了。”曾可达不得不自己开了车门,下车,关门。 方孟敖的声音又从喇叭中传来:“同学们,不要在这里等了……这里不是你们的家……” 方步亭:“回家!” 车向后倒了,接着掉头,接着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方孟敖还在喊话,可方步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 方步亭今天走进自家客厅,像走进了荒原。 下人们照例都回避了,只有程小云在关切地望着他的身影。 方步亭没有望程小云,没有像平时一样先走向洗脸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过疲惫时去到他专坐的沙发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几天才搬到客厅的钢琴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又不掀琴盖,只是坐着。 程小云轻轻地走了过去,知道这时不能问他任何话,将手伸到琴盖边,望着方步亭,准备揭开琴盖。 方步亭却轻轻将琴盖压住了。 程小云的手只好又离开了琴盖:“给你熬了绿豆粥,我盛去。”转身准备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程小云的背影:“去找那几家公司了,走的时候说,争取这两天多调些粮食。要找他回来吗?”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开了,“眼下这个家里真正能够帮我的也只有他了。” “是。这个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还有你的两个儿子。”程小云依然背对着他。 方步亭没有吭声。 “我知道。”程小云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从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木兰也不是。方步亭的家里从来就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凄然地抬起头,望着她:“来。” 程小云没有转身。 方步亭轻叹了口气,从她背后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还没有回答我。”程小云试图将手抽出来。 方步亭紧紧地握着:“看着我,我回答你。” 程小云只好慢慢转过了身,今天却不愿望他的眼,只望着他的前胸。 客厅外的蝉鸣声响亮地传来,这座宅子更显得幽静沉寂。 “听见了吗?”方步亭问的显然不是蝉鸣声。 “听见什么了?”程小云依然不看他的眼。 方步亭:“孟敖在说话……” 程小云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发现这个倔强的老头眼中有泪星。 方步亭这时却不看她了,把脸转向门外:“东北的学生又上街了……那样的场面,李副官长代表副总统讲话全不管用。孟敖讲话了,全场竟鸦雀无声。其实,他从小就是个最不会讲话的人……” 程小云这才感觉到了方步亭今天迥异往常的痛楚,轻声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方步亭:“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小云,听我的。中华民国走到尽头了,我们这个家也走到尽头了,我的路走到尽头了……我的两个儿子也出不去了。培东得留下来帮着我收拾残局。只有你还能走,带上木兰,这几天就去香港……” 程小云抽出了手,突然将方步亭的头搂在了怀里,像搂着一个孩子! 这可是程小云从来不敢有的举动。 方步亭本能地想保住平时的矜持,头却被程小云搂得那样紧,动不了,便不动了,让她搂着。 两个人都在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蝉鸣声。 “你还没有答应我。”方步亭轻轻握住程小云的两只手,轻轻将头离开了她的胸。 “答应你什么?”程小云嘴角挂着笑,眼里却闪着泪花,“孟敖和孟韦都叫我妈了,两个不要命的儿子,再加上你和姑爹两个连儿女都管不住的老孩子,这个家,这个时候叫我走?真像孟韦说的那样,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有钱?” 方步亭望了她好一阵子,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再贤惠的后妈也还是会记仇啊。”突然,他掀开了琴盖,“离开重庆就没给你弹过琴了。来,趁那两个认了你却不认我的儿子都还没回。我弹你唱。” 程小云这次拉住了他的手:“还是先把姑爹叫回来吧,也许他弄到了粮食,孟敖回来也好说话。” 方步亭:“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弄出来的。姑爹他也不是神仙啊。”说着固执地抬起了两手,在琴键上按了下去。 琴键上流淌出了《月圆花好》的过门。 《月圆花好》的钢琴声淌进了空空荡荡的帽儿胡同,一辆黄包车流淌过来,在一家四合院门前停住。 遮阳盖的车上就是谢培东,长衫墨镜,提包收扇,飞快地下了车。 院门立刻为他开了,又立刻为他关了。 “培东同志!” 谢培东的左手刚取下墨镜,便被院门内那双手紧紧地握住了。 “月印同志!”谢培东的右手还提着包也立刻搭上去,同样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来人。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琴声、歌声: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步亭的琴声,程小云的歌声。 团圆美满,今朝最…… 琴声歌声,此刻都仿佛是在为谢培东和那个月印同志遥唱。 那“月印同志”竟如此年轻,三十不到。一手仍然紧握着谢培东,一手已经接过了谢培东手里的提包。这位“月印同志”便是中共北平城工部负责人张月印。 “中石同志的事,您的处境还有方孟敖同志的情况,老刘同志都向我和上级汇报了。进去谈吧。”张月印搀着谢培东并肩向北屋走去。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琴声、歌声: ……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曲未终,琴已停!方步亭双手一动不动压在键上。 程小云的嘴虚张在那里。又是沉默。 程小云:“洗个脸吧,我给你盛粥去。” “是该吃点东西了!”方步亭倏地站起,“我那个大儿子说不准就要来审我,总得有点力气。”说着向餐桌走去。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四方桌前,朝门的方向没有椅子,靠墙和东西方向有三把椅子。张月印没有坐上首的位子,而是坐在打横的西边,面对坐在东边的谢培东。 隔壁房间若有若无,似有电台的发报机声传来。 张月印双臂趴在桌上,尽量凑近谢培东,声音轻而有力:“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您领导的金融战线,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至为重要。华北局直至党中央都十分关注你们。”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对中石同志的牺牲,上级特别惋惜……” “我有责任。”从来不露声色的谢培东,现在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月印同志竟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沉痛,“中石同志的死……” “现在不要谈责任。”张月印立刻把话接过去了,“我们已经失去了中石同志,不能再让您有任何闪失,还有方孟敖同志。今天我来跟您商量的两个重要问题,都跟您和方孟敖同志密切相关。一是如何面对国民党很可能即将发行的新币制问题;一是怎样和方孟敖同志重新接上组织关系,在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问题。” 第44章恋人关系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大门前沙包上,马汉山不知何时已经被警卫押下去了,现在站在上面的是方孟敖和李宇清。 喇叭已经在李宇清的手里,他在说最后一个问题了:“关于同学们提出的第五个问题,鄙人也代表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答应大家。” 从清晨到黄昏,又饥又渴、炙烤了一天的学生这时都露出了胜利的兴奋,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欢呼,但很快又被别的同学阻止了。大家这时已经通过方孟敖接受了李宇清。 李宇清接着说道:“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不但政府应该彻查,民众也有监督的权利。因此我代表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同意各大学派出人选组成协查组,配合方大队长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协查!” “万岁!”人群中有一部分人带头欢呼起来。 “万岁!” “万岁……”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刻响彻黄昏的北平! 李宇清也有些兴奋了,但很快被紧张取代,大声喊道:“安静!同学们请安静……” 欢呼声慢慢平息了。 李宇清:“下面,请方大队长宣布协查组人选的方案!” 喇叭递给方孟敖时,人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方孟敖这时竟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腼腆,他接过喇叭一时沉默在那里。 兴奋激动的目光在兴奋激动着,紧张的眼睛这时又紧张了: 老刘的眼睛! 严春明的眼睛! 还有大盖帽檐下方孟韦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是另外一种紧张,好几个男同学已经紧挨在他的身边,在等着他发出指示。 梁经纶在底下伸出了手掌,许多只手立刻伸了过来,手叠手地搭在他的掌上。 梁经纶用另一只手悄悄拿开了一些同学的手,留在他掌上的剩下了四只手——有两个是学联的骨干,有两个是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谢木兰的目光急了,挽着梁经纶的手臂使劲扯了一下。 梁经纶没有反应。 谢木兰着急的双眼飞向了另外一双焦灼的眼——何孝钰的眼!她一直望着方孟敖的目光这时望向了保护她的两个陌生男同学。 一个男同学立刻望向另一个男同学。 那个男同学坚定地点了下头。 两个同学紧紧地护着何孝钰,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们走。” 何孝钰不敢再回头了,只听见方孟敖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我想知道哪些同学是学经济的……” 北京大学的横幅下,清华大学的横幅下,燕京大学的横幅下,北平师大的横幅下立刻举起了无数双手臂! 东北学生请愿团的横幅下,几乎是所有的学生都举起了手臂! 方孟敖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立刻低声说道:“最多需要多少人?” 方孟敖:“我们大队是二十个人,每人配一个人就够了。” 李宇清:“那就定二十个人。” 方孟敖又将喇叭拿到了嘴边:“我们只需要二十个人……请东北的同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各推荐四个同学……” 人群立刻热闹起来! 燕京大学横幅下。 “让我参加吧!”谢木兰紧紧地抓着梁经纶的手臂。 梁经纶深望了她一眼,接着盯向她的手。谢木兰的手怯怯地松开了。 梁经纶转头对身边一个学联的学生:“快,找到何孝钰同学。” 那个学联的学生立刻转身,一边抬头望着,一边挤向人群。 目光在人群上空扫过,已经搜寻不到何孝钰了。 东边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卡车副驾驶座上,曾可达下了方步亭的车后,不知何时转坐到了这里。这时,他缩坐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那双眼很快从燕京大学的横幅下看到了梁经纶,看到了谢木兰,还看到了曾经骑自行车护送自己的那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他的嘴角不经意地笑了。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您提供的这份文件非常重要。” 张月印手中那份蓝头文件上赫然印着“中央银行”四个馆阁体楷字,函头的右上方盖着两个仿宋体木戳黑字“绝密”! “小王!”张月印紧接着向隔壁房间叫了一声。 隔壁房间的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青年,虽是便装,还是礼貌地先向谢培东行了个举手礼:“首长好!”接着走到张月印身边。 张月印将那份文件递给他:“全文电发华北局城工部。” “是。”那小王双手捧着文件很快又走进了隔壁房间,关上了门。 “‘国库日益空虚,物价日益上涨,投机日益猖獗!’”张月印背诵着文件上这几句话,“张公权这三个‘日益’很好地概括了蒋介石急于发行金圆券的原因,也明确提出了金圆券不能发行的事实。谢老。”这时他突然改称谢培东“谢老”,显然是要向他请教特别专业的金融问题了,“根据这个文件,您认为金圆券最快会在什么时候发行?” 谢培东:“拖不了一个月,最快半个月。” 张月印点了点头,又问道:“张公权既反对发行金圆券,蒋介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去征询他的意见,而且将他这个央行前任总裁的意见发文各个分行?” 谢培东:“蒋介石这是在向美国发出左右为难的信号,目的是争取美国的援助。没有美援作为储备金,他们发行金圆券就等于饮鸩止渴!” 张月印:“精辟。您认为争取美国的援助,他们在北平会有什么举动?” 谢培东:“燕京大学,司徒雷登。美国政府和国会现在对是否援助蒋介石政权,两派意见分歧很大。在中国,司徒雷登的态度十分关键。他们正想方设法争取司徒雷登的支持。” “谁的意见能影响司徒雷登?” “何其沧教授。” “谁能影响何其沧教授?” “方步亭可以算一个……” 张月印第一次打断了谢培东的话,突然站起来了:“还有一个更隐蔽的人,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就是这个人!”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梁经纶!”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声地直呼其名,刚叫完就意怯了,两眼楚楚地望着梁经纶。 人群还在涌动,梁经纶慢慢拨开了谢木兰抓他的手。 谢木兰:“让我参加吧,我比他们知道更多的内幕。” 梁经纶望向了仓库大门。 方孟敖和他的二十个飞行员整齐地排站在沙包的前面,把沙包让给了被推举的二十个同学。他们在沙包上站成了一排,一个挨着一个举起了紧握的手。 “还有我!”谢木兰已经飞快地挤离了梁经纶,向大门奔了过去! 第一双惊愕的眼就是方孟韦!他望着奔向大哥的谢木兰,倏地将目光转盯向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梁经纶的眼也在惊愕,紧紧地望着谢木兰的背影。 方孟敖也看见了,目光闪过一丝复杂,望了一眼身边的郭晋阳,立刻又转对邵元刚:“你去,挡住她。” 邵元刚山一般的身躯立刻迎了过去。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关于梁经纶这个人,老刘同志当时跟您是怎么谈的?”张月印依然保持着冷静,但谢培东已经从他的措辞中听出了组织的高度关注,甚至连老刘同志的工作方式也在调查之中! 谢培东神情立刻凝肃了:“老刘同志只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要我做何孝钰的工作,让她听梁经纶的,以学联那边的身份接近方孟敖。至于组织为什么这样安排,老刘同志没有跟我说原因,我也不宜多问。” 张月印点了点头,神情比他更凝肃了:“不是组织不信任您,是老刘同志没有这个权限。培东同志,我现在代表城工部向您交底,梁经纶很有可能是国民党打入我党内部的特务!而且是当前对您、对方孟敖同志威胁性最大的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 谢培东差点儿便要站起,也不知是强烈的组织自律性让他控制住了,还是内心太过震撼一时未能站起。他紧紧地盯着张月印,太多想问的话,只能等待组织将该告诉他的告诉他。 张月印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竟问了一句:“您身上有烟吗?” 谢培东轻闭了一下眼,立刻调整好了心态:“我不抽烟。” 张月印歉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也不抽烟。”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培东的杯中续了,给自己的杯中也倒了点,这才接着说道,“有些话本来不应该向您说,但牵涉到你死我活的斗争,我必须告诉您。谢老,您是前辈,应该能够很好地对待处理。” 谢培东必须报以镇定的微笑了:“你是上级,我不好问你的党龄。我入党是1927年,我们党处于最艰难时期的那一年。请组织相信我。” 张月印眼中的敬意是真的真诚:“这件事就当我作为党内的晚辈向您汇报吧。对梁经纶的发现我们太晚了,是在曾可达和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到北平以后才引起警觉的。对于这种错误,燕京大学学委支部有很大的责任。警觉以后我们也是通过老刘同志展开暗中调查的。最后确定他的身份是在几天以前,就是在崔中石同志牺牲的那个晚上。” “中石同志的死,跟他有关?”谢培东终于发问了。 “没有直接关系。”张月印答了这一句又出现了沉默,接着不看谢培东了,“那天晚上方孟韦从何孝钰的家里赶去想救崔中石,而您的女儿去了梁经纶那里……”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 张月印跟着慢慢站起来:“中石同志的死跟您的女儿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个晚上,木兰都跟梁经纶在一起。” 谢培东的两眼闭上了。 张月印尽量使语气更加平静:“根据老刘同志派去的人几天来的观察,梁经纶跟木兰已经是恋人关系了。” 谢培东又倏地睁开了眼,这回他也没有看张月印,而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张月印:“梁经纶本应该跟何孝钰同志是恋人关系,但安排何孝钰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以后,他突然又跟木兰发展了恋人关系。作为我党负责学联工作的同志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严春明同志十分糊涂,梁经纶事后跟他汇报,解释说跟木兰的这种关系是一种掩护,全为了更有利于何孝钰去做方孟敖的工作……这种事先未经组织批准,严重违背组织原则的谎言,严春明同志居然也相信了。” 谢培东喃喃地接言道:“我也十分糊涂啊……” “这一切都与您无关。谢老,我还有更重要的指示向您口头传达。请坐下,先喝口水。”张月印端起了他面前的茶杯,隔着桌子递到他面前。 谢培东双手接过了茶杯慢慢坐下了,又将茶杯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却依然站着:“城工部这一块儿的工作有很多地方要做自我批评。比方老刘同志让您去接触何孝钰,比方学委没有彻底地贯彻彭真同志7月6号的讲话精神,依然沿袭着过去的工作惯性,不是尽力安排进步的同学撤离到解放区,也没有很好地控制学生这个时候的过激行动,造成学生的无谓牺牲。这都是因为我们前方的军事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战略性的胜利,让这些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说轻一点儿是过激的革命热情,说重一点儿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都想在胜利即将到来之前多一些表现,胜利后多一份功劳。这种思想在严春明这样的同志身上表现得比较突出,老刘同志身上也有。十分危险!前不久主席就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怕失败,就怕胜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周副主席和其他中央领袖也针对这个问题做了阐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我们只有农村革命的经验,缺乏城市革命的经验,尤其缺乏占领城市之后建设和管理城市的经验。培东同志,像您这样的同志,包括大量的进步学生都是我们胜利后建设城市、管理城市的宝贵财富。接下来,您的任务主要是两条:一是通过北平分行密切掌握国民党推行金圆券的情况;二是掩护何孝钰同志做好联系方孟敖同志的工作。组织指示,为了更加隐蔽好自己的身份,并且帮助何孝钰、方孟敖同志隐蔽好身份,您要巩固并进一步取得方步亭的信任。以往崔中石同志干的事情方步亭可能会要您去干,组织完全理解。其他工作,包括您个人的事情组织都将另做安排。千万不要为您女儿的事情分心,适当的时候学委会以适当的方式将她转移到解放区去。” 谢培东坐着静静地听完,郑重地站起:“我服从组织,感谢组织!” 这时窗外已经出现了暮色,屋内也渐渐暗了。 “我还约了老刘同志。”张月印隔着桌子向他伸过了手,“您不能久留了。那几家公司运往北平的粮食,华野首长已经下了命令,解放军不会阻拦。您可以委婉地告诉方步亭,明天就能运到。” 刚进大门谢培东就愣在那里。 “那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洋楼客厅传来谢木兰带着哭声的叫喊。 接着并没有人回话。 谢培东望向守门人。 守门人微低着头,轻声告诉他:“是小姐和二少爷在拌嘴。襄理,老爷和夫人在竹林里等您。” 谢培东望向洋楼东边的竹林,径灯亮着,竹影幽深。 “姑爹!”程小云迎过来轻轻叫了一声,接了谢培东手里的包,观察着他的脸色。 谢培东和往常一样,客气地点了下头,便向坐在石凳上的方步亭走了过去。 方步亭没有站起,灯虽不亮,脸上的苦笑却很分明:“吵架,都听到了?” 谢培东回以淡淡一笑:“‘笑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这么一大家子,哪能不吵架呢?” 方步亭却不笑了:“不是那个时代了。知道木兰和孟韦为什么吵架吗?” 谢培东只有等他说出来了。 方步亭望着路灯上的竹梢:“孟敖召集几个大学的学生成立了经济协查组,现在当然是在查民调会,可最终还是会查到我这里来。木兰也想参加……我的儿子,你的女儿,都要来查我们了。培东,账整理得怎么样了?” 谢培东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名字——梁经纶!可这时候他反而笑了,望着程小云说道:“行长老了。” 方步亭立刻将目光移望向了他。 谢培东:“不要说孟敖和木兰,就是北大、清华、燕大那些经济教授来查,北平分行的账他们也什么都查不出来。不用说账了,行长,孟敖查的是民食配给粮。民调会原来欠的九百吨还有接下来半个月的六千吨都有着落了。明天就能运到。”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明天?就靠平津一条铁路?” 谢培东:“当然不行。” 方步亭立刻警觉道:“你通过关系跟中共接触了?” 谢培东:“不需要关系,北平有一百多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名流和学生,只要插上‘民食’的旗子,共产党也不会阻拦。” 方步亭沉吟了少顷,又望向了谢培东:“不会那么简单吧?” 谢培东:“应该也没有那么复杂。” 方步亭:“你不懂政治。如果六千九百吨粮食都能从共军占领的地面运进北平,就一定是有人跟中共在暗中做了交易!中共这是在给李宗仁面子啊……总统,副总统;嫡系,非嫡系;从李宗仁、傅作义到区区一个空军大队长中共都在下工夫。蒋介石斗不过毛泽东,铁血救国会也斗不过中共地下党。我们家那个犟儿子已经陷得很深了……培东,不能让木兰再扯进去。我把她宠坏了,孟韦更管不了她。你去,从今天起,木兰不能再出去。” 谢培东没想到突然从方步亭这里得到了支持,竟解决了组织一时都无法解决的难题,立刻答道:“早该管了,我这就去。行长,你不要进来再唱红脸。”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我们先去看看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今晚就到你原来那个小院去住。” 谢培东刚走进客厅的门脚尖便停在了那里! 只见自己女儿面对楼梯站着,孟韦在她身后搂住她! 谢木兰木木地一动不动,不反抗但也绝不是接受。 方孟韦也是木木地一动不动,从背影便能看出,他已经有些绝望了。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谢培东眼中也好生凄凉。 “爸。”谢木兰居然知道父亲在门口,“你叫表哥松开我。” 方孟韦已经松开手了,依然木木地站在那里。 谢木兰向楼梯登去。 谢培东慢慢走到方孟韦身后:“她想干什么?” 方孟韦还是没有回头:“留不住了。姑爹,让她走吧。” “走哪里去?”谢培东提高了声调,“哪里也不许去!” 方孟韦这才转过了身来,谢培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方孟韦:“姑爹,我今天确实不是代表什么国民党在反对共产党,我只知道木兰爱上的那个人不是好人……” 谢培东的目光反倒让方孟韦有些吃惊了,他望着姑爹从来没有的瘆人的目光:“姑爹,那个梁经纶非常阴险,您要相信我……” “你们才阴险!”谢木兰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突然从房间冲了出来,站在二楼的栏杆边,非常冲动,“方副局长,你手下有警察,还能从警备司令部调人,干脆给梁先生安上共产党的罪名把他抓起来,这样我就见不到他了。去抓呀!” “什么共产党!”谢培东疾言厉色道,“孟韦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事了!在这个家里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不许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扯进来!” “那表哥凭什么说人家是坏人?他干了什么坏事了?像有些人一样,他是杀人了,还是贪污了?”谢木兰今天对一向惧怕的父亲也顶嘴了。 谢培东:“他没有杀人,也没有贪污。你这样为他争辩为了什么?” 谢木兰怔了一下:“他是我的老师……” 谢培东:“他还是何教授的学生,是何教授心里早就看中的女婿!丫头,从小你就任性,我不管你。可这一次,你这样做,第一个伤害的就是孝钰!我谢培东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干出这样的事!” “我做什么样的事了……”谢木兰本能地回了这句嘴,却那么软弱无力。接着她的脸慢慢白了,浑身还有些颤抖。这样的话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而且直刺自己的心窝!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发黑…… 突然,她身子一软,在二楼的栏杆边瘫坐了下去。 “木兰!”方孟韦立刻奔上楼梯。 “不要管她!”谢培东兀自生气地喝道。 第45章里面有人 天刚刚黑下来,严春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力交瘁,从阅览室一路走到善本室的门口都没有开灯。 图书馆其他的门都是圆形的暗锁,只有这间善本室还加了一把钢制的挂锁。严春明先摸索着开了挂锁,但将另一把钥匙插进圆形暗锁时,突然有一种预感,警觉到了异样。 他的本能是准确的,钥匙轻轻转动,那扇门才轻轻推开不到一线缝隙,便有一针针灯光抢着射了出来,里面有人! 不管里面是谁,他都没有了退路,干脆推开了门:“这里是善本室。你怎么进来的?谁叫你进来的?” 是那盏十五瓦的吊灯被拉亮了,墙上的钟指在晚上八点十四分。 那个背影就在墙钟下的书架前摞着图书,掸扫灰尘。 严春明高度近视,仍未认出那人。 “严教授。”那人终于发声了。 严春明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这一惊竟甚于刚才没认出此人! 那人转过了身,灯虽不亮,确是老刘,两只眼比灯还要亮。 严春明不知自己是怎样关的门,倒发觉自己的手有些颤抖。这种状态不行,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转身时确实镇定了不少:“老刘同志……” “哪、哪里……您不应该到这里来,这太危险。”严春明走了过去,准备给他倒茶。 “您坐,您喝茶。”老刘已经拿起桌上的瓷壶先给他倒了茶,“国民党特务要来,也不会是这个时候。” 严春明更加紧张了,没有坐,不敢坐。 老刘接着慢慢擦着桌子:“能不能允许我代表组织,当然也代表我个人先向你提个建议,不要再在背后叫我什么‘五爷’。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们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不是什么青帮,我不是什么‘红旗老五’。” 严春明:“老刘同志……有些同志在背后是偶尔开过这样的玩笑,我现在向组织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 “那就接着开今天白天那样的玩笑!”老刘还的确有些像“红旗老五”,那张脸冷得瘆人,“拿几万学生的生命开玩笑,拿党的革命事业开玩笑!” 严春明的脸比刚才更白了。 老刘:“不要认为革命形势在一天天向着胜利发展,那是我们无数前方的同志用鲜血换来的,也是我们在敌占区许多同志用生命换来的,是无数的工农群众包括今天那些进步学生的支持换来的。我们没有任何资格现在就头脑发热。如果是想着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当共产党人!”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思想……” “你没有我有!”老刘就是这些地方厉害,“刚才我对你说的话就是今天上级批评我时说的。想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 严春明做沉思状,少顷答道:“我想您也绝对没有这样的思想。” 老刘:“我刚才都说了,我有,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打下江山好做官是难听了一点儿,可是想有更高的职位,做更重要的工作,当官也是干革命,也是正常的嘛。我没有你的思想水平高,我就承认了我有,而且还引用了一句我不知道什么人说的话‘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还是领导的水平高啊,他没有说我引用的这句话不对,只是告诉我,这是拿破仑说的。又告诉我‘想着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当共产党人’这句话是周副主席最近批评党内更高层的同志说的。他就告诉了我这些,我就立刻做了检讨,不是假的,是发自内心做了检讨。并且表了态,真到了那一天,全中国解放了,我要是还活着,就请求组织让我回家种地去。你呢,你现在怎么想?” 严春明:“我不会种地……我可以继续教书……” “你忘记了我说这句话的前提,那就是还活着!”老刘同志的声调突然更加严厉了,“你和梁经纶同志今天差一点儿就走到国民党堆的沙包上去,你们以为那是英勇献身吗?那不是,那就是想学拿破仑。共产党是个整体,一个人做不了英雄!差一点儿,学委组织就暴露了,那么多党的外围进步青年都暴露了!你们担心过组织的安全吗?担心过学生们的安全吗?今天人群里就有许多国民党的军统,现在还不知道有哪些同志、哪些学联的青年暴露了。你们担心过吗?!现在告诉我吧,今天的行动是学生们自发的还是党内同志组织的?” 严春明一直低着头,这时掏出手绢揩了揩满头大汗:“据我初步的了解,是因为那个方孟敖的飞行大队突然宣布要占领民调会彻查民调会,消息传到了东北学生那里,他们很激动,就都集合了,各大学的同学也都自发地前去声援了。” 老刘:“你和梁经纶同志还有燕大学运支部当时是怎么想的?” 严春明有些激动了:“当时突然发生了那样的情况,我们有责任去控制局面,保护学生。梁经纶同志由于有何其沧的关系,比我们好做工作一些,于是就让他先去了和敬公主府。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我们都去了民调会。当时您给我的指示是‘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除了第二条,我们事先就是这样想的,事后也是这样做的。可今天的事,我以党性向您保证,纯属突发事件,确实没有发现组织里有内奸在煽动……” “梁经纶同志现在怎么样了?”老刘又突然问道。 严春明露出惊愕:“组织怀疑梁经纶同志?” “我是问你梁经纶同志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老刘的眉头耸起来。 严春明这才慢慢平静了些:“梁经纶同志不会有危险,这一点请组织放心。” “他怎么不会有危险?你怎么这么有把握让组织放心?”老刘的眼中又闪出了严厉的光。 严春明:“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未暴露过身份。国民党当局也仍然顾忌他是何其沧教授的得意门生和助手。他们还不敢得罪司徒雷登。” 这回是老刘沉默了,少顷,严厉慢慢消失,关怀浮上眼神:“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精神下达快一个月了,核心任务就是要我们隐蔽精干,保护学生。今天华北局领导又有了新的指示,停止一切可能造成牺牲的行动。当然,从发展学运到突然减少学运甚至停止学运困难很大,今天白天的情况你我都看到了,就算学委停止一切组织学生的活动,学生自发的斗争热情,加上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势力和反贪腐一派斗争的利用,仍然很难阻止学潮升级。其结果是导致更多学生无谓地牺牲。组织研究,下最后的决心,同意梁经纶同志向燕大学委支部提出的建议。” “争取方孟敖?”严春明立刻又有些兴奋了。 “是。”老刘当即肯定,“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反贪腐的一系列行动已经深刻地影响了广大学生,相当程度模糊了他们对国民党反动政权本质的认识,因而偏移了斗争的方向。梁经纶同志在半个月前就看到了这一点,说明这个同志还是具有一定的斗争经验和革命警觉性的。现在组织决定采纳他的建议,同意通过他让何孝钰同学去接触方孟敖,有可能就争取方孟敖。至少要让方孟敖明白,人民欢迎他们反贪腐,但不能以牺牲学生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明白了。”严春明立刻站了起来,“我立刻去找梁经纶同志,传达上级指示精神。” 老刘同志这才将手伸过来了,紧紧地握住了严春明,望着这个有些“糊涂”的战友,目光十分复杂:“春明同志,任何时候,尤其是现在,不要只顾工作,还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今晚见了经纶同志后不要再回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避几天。把这句话也转告给经纶同志,叫他这几天最好住到何教授家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所。 “我们反贪腐的决心通过你们今天在北平的行动,已经有效果了。”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在曾可达的耳边总是发出回响,就像在会场,在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 “是。我在听,建丰同志。”曾可达抑制着兴奋。 建丰同志电话里边的声音:“我刚从总统官邸回来,司徒雷登大使代表美国政府已经答应立刻援助国民政府一亿七千万美元的物资,总统因此下了最后的决心,很快就会推行新币制改革。” 曾可达由兴奋转而激动:“总统英明,建丰同志英明!” “只有一个英明,没有第二个英明。这一点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清醒的认识?”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的声调虽依然平静,但接下来的批评可想而知,“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总统的英明领导下进行的。今天李宇清代表李副总统宣布政府的五条承诺竟没有一个字提到总统。今天的晚报已经把安抚民众的功劳记到了副总统的头上,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报纸把功劳记到李宗仁的头上。总统虽然没有因这件事指责我,我却不能不自责。在北平要争取李宗仁的支持,但绝不能被李宗仁利用。这是原则,在原则问题上是不能够犯错误的。” 刚才还既兴奋又激动的曾可达一下子头上冒汗了:“可达辜负了建丰同志的教导,因小失大,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电话那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才又传来建丰的声音:“用词不当,说明你的思维现在仍然混乱。” “是……”曾可达只能先回答这一个字。 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继续谆谆地教导:“小就是小,大就是大。总统是党国唯一的领袖,不会因为某些人的觊觎改变这个事实。现在,戡乱救国最大。只有推行新币制,稳住我们的城市经济,才是争取盟国的支持、扭转前方军事战局的重点。我在上海,你们在北平、南京、广州、武汉这五大城市打击贪腐,打击囤积居奇,极力推行新币制改革是当前最大的任务。这个任务只有我们能完成,李宗仁没这个能耐。因此他们收买人心的举动,算不了大事。下午,陈继承也把电话打到了总统官邸,告御状。告了李宗仁,告了傅作义,捎带也告了你们,其实是告我。这算不算大事?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凡干大事,许多错综复杂的问题都会随之而来,关键是我们自己要有定见,要有定力。天降大任于斯人,希望我们铁血救国会的同志就是‘斯人’。在北平,你就是斯人,梁经纶同志就是斯人。梁经纶同志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曾可达立刻打起精神:“报告建丰同志,我刚才接到报告,中共北平城工部学委把梁经纶同志找去了。我正在等进一步的报告,准备今晚约见梁经纶同志,了解中共对我们白天行动的反应。以保证新币制的即将推行。” 建丰同志电话那边的声音:“了解是建立在观察和分析的基础上。中共对方孟敖及其大队今天的行动一定会做出强烈反应,对梁经纶同志今天的行为也一定会有种种猜测甚至怀疑。不要企望能从共党组织的谈话内容中获悉他们的真实想法,尽可能从他们和梁经纶同志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上分析出他们的真实反应。要问仔细他们见梁经纶同志的整个过程,分析他们说话的节奏语气和动作的态度情绪。人的嘴巴可以说假话,情绪很难说假话。” “我记住了,建丰同志。”曾可达是真记住了,两腿碰得很轻,身子却挺得很直。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何孝钰极轻地开了门锁,第一眼便看见座钟,看见那个独一无二只摆不响的钟摆在左右摇晃,长短针都指向11,钟摆停了。 何孝钰背靠着门,没有急着进去,仍然望着大座钟的玻璃。 座钟玻璃上,出现了老刘同志不久前见她时微笑的眼。 ——老刘同志在北平,既是党组织各条不同战线的交叉联络人,也是北平地下党负责反特肃奸的执行人。因其斗争经验丰富,不仅国民党军统、中统“谈刘色变”,就连党内像严春明这样的同志也十分敬畏,这才有了少数同志背后称他“五爷”的不恰当比喻。“五爷”是青帮刑堂堂主,帮号“红旗老五”。意即老刘也有着类乎青帮“红旗老五”般的地位。其实二者不仅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在威严上,老刘同志也远胜前者。 唯一例外的是,老刘同志在与何孝钰这样的特别党员接触时,虽有时神秘到使人能联想起《共产党宣言》所说的“幽灵”,更多是慈祥得像自己的长辈。 “孝钰同志,除了是你的上级,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叔叔。除了工作,感情上的事你也可以对我讲,当然要你愿意……” 现在的何孝钰,看见一小时前和老刘同志对面坐着的何孝钰哭了。 老刘同志那时如此像自己的父亲,有意望向别处,轻声说道:“梁经纶同志是在执行组织的决定,执行的是学委所交的任务,因此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组织行为,你要充分理解,尤其是牵涉到个人的感情部分。怎么说呢,你在心里要理解他,可表现出来仍然要装作不理解他。因为你的身份,尤其是方孟敖同志的身份,除了我和谢培东同志,别人都不知道。梁经纶同志目前也只知道你是党组织外围的进步青年,让你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他心里也是矛盾的。因此,你就只能以外围进步青年的身份向他汇报,至于怎么向他汇报,汇报什么内容,谢培东同志会跟你详谈。而组织真正交给你的任务是代替原来跟方孟敖接头的那个同志,今后你就是方孟敖同志的单线接头人。真正接上头以后,一切行动只向我和谢培东同志负责。其他任何人,包括梁经纶同志,都不能透露丝毫有关方孟敖同志的真实情况。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和方孟敖同志的安全。是斗争的残酷性、局势的复杂性,迫使组织做出这样的考虑。你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现在突然交给你这么艰巨的任务,愿不愿意接受,能不能够完成,组织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我理解,我接受。”一小时前的何孝钰揩掉了眼泪,坚定地回答。 座钟玻璃上模模糊糊出现了白天民调会前的场景,模模糊糊有无数学生的身影在远处晃动,老刘同志像“幽灵”般消失了。 何孝钰的目光望向了二楼,望向了父亲的房门,开始轻步走进客厅。 下意识,她径直走向了开放式厨灶旁,望向了那袋面粉,方孟敖托方孟韦送来的那袋面粉。 她拿起了厨灶上的小刀,伸向一直没有开封的袋口,突然又犹疑了。 她又望向了楼梯,望向了二楼父亲紧闭的那扇门。 父亲的声音:“方家的东西,不管谁送来的,一粒米也不能要……” 手却不听使唤了,手上的小刀也不听使唤了,刀尖慢慢插进了袋口的封线。 莫名其妙,何孝钰心里又默念起了两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诗:“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她自己也不知道小刀什么时候挑开了封线。接着,她将那条封线慢慢地抽出来。 她拿起了碗从口袋里舀出一碗面粉,倒进面盆里,接着拿起了筷子,慢慢倒入适量的水,开始和面。今晚是无法入眠了,揉面,做成馒头,上笼屉蒸熟,然后再炸成馒头片。为父亲做好明天的早餐,漫漫的长夜就过去了。 电话却在这个时候响了! 何孝钰一惊,奔过去时还不忘望向父亲二楼房间的门。 她急忙拿起了话筒:“谁呀?这么晚了……” “是我……孝钰……”电话那边竟是谢木兰的声音! 何孝钰的目光立刻变得复杂了,很快,她还是稳定了情绪,极轻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好像在哭……” “孝钰……”电话那边的谢木兰显然情绪更加复杂,“梁先生回家了吗……” 何孝钰当然明白了谢木兰这个时候的心绪。 ——白天那么多人,她在背后抱着梁经纶,又公然挽着梁经纶的手臂,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会看见。 ——尽管人群拥挤,何孝钰还是敏锐地看见了谢木兰闪烁的眼。那双眼没有看见自己,但显然是在背后感觉到了自己。 “这么晚了,你是想见梁先生吗?”何孝钰尽量平静地问。 “你别误会,孝钰。”谢木兰在电话那边显得如此心虚,“我是想参加学生协查组……” 何孝钰:“那就应该去找你大哥呀。” 谢木兰电话里着急的声音:“就是我大哥不许我参加……太气人了,我爸声言不许我再出家门,我小哥居然将我锁在房里。我想请你帮忙,我想到你那儿去……” 何孝钰:“那怎么办?我也不可能这时候接你出来。” 谢木兰在那边沉默了片刻:“要是梁先生能跟我大哥说一下,我大哥就会让我参加。” 何孝钰:“梁先生已经有好多天没在这里住了。今晚应该也不会到这里来……” “你能不能到书店去帮我找一下梁先生……”说完这句,电话那边的谢木兰立刻停住了。 何孝钰能感觉到她敢于说出这句话,已经不只是在向自己坦白,而是在逼自己表态了。 何孝钰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滋味,平静了片刻,答道:“梁先生很忙,这么晚了我也不好去找他。” “他那里也有电话,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谢木兰尽管声音很轻,但掩饰不了透出来的兴奋。这不啻是得寸进尺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 这句话是何孝钰心里说的,嘴上还是忍住了。 她回答的是另外一句话:“刚说的,太晚了,我也不好给他打电话。” “那就求求你,给我大哥打个电话吧。让他接我出来,他应该会听你的。”谢木兰已经是肆无忌惮了。 “好。”何孝钰这次回答得很干脆,“我给他打电话。” “你真好……孝钰……” 何孝钰已经将话筒搁上了。 她闭上了眼,眼前飘过梁经纶长衫拂起的风,拂起的风将长衫飘走了。 她倏地睁开了眼,开始拨电话。这时她的眼睛那样澄澈明亮。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只有天上的星光和燕大校园远处闪烁的几点灯光。 其实天很黑,那六辆自行车还是没有停在公路上,而是都倒放在公路旁的斜坡上,每辆车旁坐着的人,都只露着头,警觉地望着黑夜中的各个方向。 ——中正学社的这几个特务学生身负比中统、军统更重要的任务,他们现在要切实保证曾可达和梁经纶的安全! 黑夜深处是一棵棵小树,穿行过一棵棵小树,还是一棵棵小树。 梁经纶和曾可达就坐在这里。 “你应该相信我,可达同志。”梁经纶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并不相信自己,“从严春明谈话的内容和他对我的态度情绪,都看不出共产党有任何怀疑我的迹象。” “那是不是说,我可以向建丰同志汇报,你现在是安全的,我们的行动计划可以正常进行?”曾可达仍然紧盯着梁经纶模糊的面孔,他的下意识在实践建丰同志不久前“面授”的经验,竟想从梁经纶的身上分辨出他的情绪是不是在说假话! “其实你不相信也是对的。”梁经纶的直觉远比曾可达敏锐,他已经察觉曾可达一直是在自己语言以外观察揣测表象背后的真实。他知道自己,也知道对方。自己是留美归来的博士,是研读过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远远超过那些间谍教科书、深层剖析这个世界书籍的人,而且是真正零距离长期接触共产党组织的人。而对方最多只不过是在赣南和南京接受过一些狭隘的军事和政治培训的军人。这句话说出来时难免就带出了自己潜意识中下级对上级不应该有的语气。 “什么叫不相信也是对的?”曾可达的天赋还是聪明的,立刻感觉到了这种语气背后的“情绪”! 梁经纶向他靠近了些,十分诚恳也十分认真地说道:“可达同志,我知道你,也知道建丰同志对我的关心,因为新币制改革即将推行了,我负有艰巨的任务。面对组织十分严密、斗争手段十分丰富的中共地下党,任何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今天白天我就感觉到严春明背后有人在控制着局面,可惜那么多军统、中统还有我们中正学社的人都没有能够发现那个人。刚才严春明来找我,无论是批评还是关心,态度都非常真实,我竟从他那里察觉不到中共地下党对我有丝毫怀疑。而他向我传达的指示也是那样顺理成章,这太正常了。太正常就是不正常。我担心严春明背后北平地下党那个高人……” “谁?”曾可达立刻严峻了。 梁经纶:“我要是知道,他就不是高人了。不过我还是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希望能引起组织的警觉。” 曾可达:“详细说出来。” 梁经纶:“不可能详细。只偶尔从北平地下党的人那里听到过,他的外号叫‘五爷’,是中共北平地下组织各条战线的总联络人,也是秘密监督各条战线的负责人。我推测严春明在见我以前接触过他。” “那就立刻秘密逮捕严春明。”曾可达倏地站起来,“通过严春明抓住这个人!” 梁经纶依然坐在地上,没有接言。 曾可达发现自己失态了,矜持了稍许,又慢慢坐了下去:“说说你的意见吧。” 梁经纶:“可达同志,中共组织内的规定,那个‘五爷’可以随时找严春明,严春明却见不到他。现在逮捕严春明,暴露的只会是我。” 黑夜掩饰了曾可达的尴尬:“我知道了。我会通过国防部给军统交任务,重点监视严春明和一些其他线索,一定要抓到这个人。今天陈继承在总统那里就告了我们的御状,说我们只跟党国的人过不去,却没有破获北平地下党一个组织。那就抓这个人,叫他们配合我们一起抓。以保证你的安全,保证方孟敖不再被共党利用,保证新币制在北平推行。” 梁经纶:“谢谢可达同志的重视。快十二点了,我还要去见何孝钰,向她交代接触方孟敖的任务。我有一种预感,北平地下党会不会表面上利用我让何孝钰接触方孟敖,另外再安排人跟方孟敖接头。这一点也请你考虑。” 第46章严刑审讯 燕南园何宅一楼客厅。 “你怎么到我家里来了?”何孝钰压低着声音,问这句话时既要表达出自己并没有叫方孟敖来,又不能让对方尴尬。 “刚才的电话不是你打的?”方孟敖紧紧地望着何孝钰,像是在笑,更多是在审视。 何孝钰避开了他的目光,望了一眼二楼,接着望向座钟:“是木兰求我给你打的电话,叫你回去把她接出来。” “这么晚了,她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好好睡觉,叫我接她出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轮到方孟敖反问了。 “你知道,她想参加协查组,帮你们查账。” “你认为她该参加协查组吗?” 何孝钰又一次被他问住了。 老刘同志的交代十分明确,自己必须先见了梁经纶,以学联的名义接触方孟敖,然后代表党组织和他秘密接上关系。现在方孟敖突然先于梁经纶来了,打乱了组织的安排。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不是谢木兰的电话出了问题,而是自己打的电话出了问题。 “她不能参加协查组。”方孟敖的目光何等深邃,当然看出了何孝钰的窘境,立刻帮她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们家只能有一个人跟自己的父亲过不去,跟自己的家庭过不去。不能有第二个。” “那就是我的电话不该打。”何孝钰这句话回得连自己都知道不很恰当,接下来掩饰的一笑也就不自然,“你们大队和二十个同学应该都在连夜查账,你是队长,赶快回去吧,我也还要给我爸准备明天的早餐……”说着望向面盆,又望向了那袋面粉,“是你送的面粉,谢谢了。”接着径自向客厅门走去,准备开门,让方孟敖走。 方孟敖却仍然站在那里:“你就不问一声我为什么来?” 何孝钰立刻又紧张了,停了脚步,去开门不是,不去开门也不是。 燕大校园通往何宅的路上。 离那座自己十分熟悉的小楼还有三百米左右,梁经纶突然站住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停在路旁的那辆军用小吉普——方孟敖的车! 他望向那座小楼。 二楼的窗口是黑的,一楼客厅感觉有微光映出。 “踟蹰”,梁经纶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别样的感受。去,还是不去? 他的背影就是长衫,向来路拂去。可也就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转过身来还是长衫,向应该属于自己的那座小楼拂去。 深夜燕大的校园,因他的长衫起了微风,路边的树叶也摇曳起来。 燕南园何宅一楼客厅。 “我为什么来,你应该知道。” “你没有说,我怎么知道?” “我们能不能先聊聊别的事,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何孝钰本能地望向了客厅门,她担心梁经纶随时都会出现,可感觉到了方孟敖在看着自己,又将目光转望向了二楼:“都一点了,拜托,我爸有病,晚上睡觉很容易被吵醒,早餐也得按时吃。我还要饧面,再耽误,就蒸不出馒头了。”说着走到了面盆边,继续和面,想以这种方式让方孟敖自己走。 方孟敖不但没走,高大的身影竟到了自己的身边。 何孝钰也不知道是焦急还是紧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斜望见身边的水龙头被轻轻拧开了一点儿,一缕细细的水流了出来,方孟敖尽量使声音降到最小,径自在那里洗手。 “你要干什么?”何孝钰真急了。 “让开吧。”方孟敖的声音极轻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何孝钰退后了一步,望他的目光有些近于哀求了。 “不影响你爸睡觉,也保证他明天的早餐,给我一个小时。去洗手吧。”方孟敖说着占据了她面盆前的位置。 何孝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便去洗手,方孟敖刚才打开的那一缕水一直在等着她。 “再加一碗面粉。” 何孝钰:“我爸吃不了那么多。” 方孟敖:“还有你,明早还有木兰。” 何孝钰真的很无奈,走过去用小碗又从面粉袋里舀了一碗面粉:“倒进去吗?” 方孟敖两手已经让开了:“你说呢?” 何孝钰真感觉自己今晚比任何时候都要傻,将面粉倒进了面盆里。 “拿热水瓶来,用一个大碗,倒三分之一的开水,加三分之二的凉水。” 何孝钰又去拿热水瓶、拿大碗,倒三分之一的开水,加三分之二的凉水。 方孟敖接过碗,一手将水均匀地倒进面粉盆,另一只手飞快而熟练地搅了起来。 何孝钰在边上看得不知是入神还是出神,目光既被他的动作吸引,眼睛还是忍不住望了一下二楼,又望向客厅的门。 何宅一楼客厅门外。 多少个夜晚,梁经纶也曾在门外这个地方站过,或是等候先生开会回来,或是没有任何原因,只从院内自己的小屋出来,愿意来这里站站,感受和他关系极亲近的两个人在这座小楼里。 今晚,此刻,还是这个地方,梁经纶站在这里却不知道置身何处。 “醋。”是方孟敖的声音。 “嗯。”何孝钰很轻却能听见的声音。 接着是梁经纶想象中何孝钰从碗柜里拿出了醋瓶。 方孟敖的声音:“倒50毫升。” “嗯。”何孝钰的声音。 接着是梁经纶想象中何孝钰往面粉盆里小心地倒醋。 “够了。” 梁经纶的长衫下摆又轻轻地拂起来,他不能站在这里听两个人说话,可走出洋楼大门的小廊厅,下到两级石阶前他又站住了。 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在看天上的星星或是即将沉落的弯月。 何宅一楼客厅。 “有小苏打吗?”方孟敖开始揉面。 何孝钰没有再去望客厅的门或是二楼父亲的房间,她被方孟敖如此专业的揉面动作惊呆了。 “按500克面粉加50毫升醋、350毫升温水的比例,把面揉好,饧10分钟,再加5克小苏打,再揉一次。这样就不需要发酵了,蒸出的馒头照样松软。”方孟敖一边揉面,一边轻声地教道,“以后没有时间饧面,就用这个办法。” “哪里学的?”何孝钰出神地问道。 “空军,飞虎队。” “在空军还要自己做馒头?” “去的第一年美国佬连飞机都不让你上。也好,帮他们洗衣服,做饭,包括擦皮鞋。陈纳德那老头倒喜欢上我了,第二年便手把手地教我。” 何孝钰突然觉得有一丝心酸涌了上来,她已经不再有任何催方孟敖走的想法了。 何宅一楼客厅门外。 梁经纶已经在廊檐前的石阶上坐下了。不凭眼睛也不凭耳朵,凭他的感觉也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走。他会把握好回避的时间,把握不好的是自己现在的心绪。 他的感觉如此敏锐,这种敏锐随着他望向却望不见二楼的两眼闪现了出来。 他极轻极快地又站起来,向院门无声地走去,他想回望一眼二楼的窗,却没有回望。他知道何其沧没有睡,至少是现在已经醒了。 他走出了院门,站在院外那棵树干靠路的那边。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梁经纶的感觉是那样准确,何其沧确实醒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为了不让女儿知道自己醒了,腰脊不好,他也不愿去到窗边坐那把有靠背的椅子,黑着灯双手拄着那只拐杖支撑着坐在床边,静静地听一楼的动静。 其实,何其沧年过六十依然耳聪目明。国外留学多年,接受了不干预别人隐私的观念;家学渊源,又深知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的为老之道。守着一个从小就懂事听话的女儿,看着她渐渐长大了,便在她还上中学时就装作听力不好,给女儿留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好与同学往来,更为了减少女儿对自己的过于关心。 一楼客厅女儿和方孟敖的轻声对话哪一句他都听到了。 “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来的了吧?”是女儿的声音,好像比刚才的说话声要大了些。何其沧感觉到了女儿的用心,江苏老家有句话,这是带有一些“撇清”的意思。 “告诉了你,不要失望,也不许生气。”方孟敖的声音。 女儿没有回话。 方孟敖接着说道:“就想问问你,今天白天在民调会大门前,马汉山说我跟他打了赌,我说没有跟他打赌。你觉得是他在撒谎,还是我在撒谎?” 果然说到了白天民调会的事,方孟敖却又用如此调侃的话语,何其沧怎么都觉得这是在取瑟而歌,立刻有了警觉之色。女儿会怎么回答呢? 女儿的声音:“你来就为了问我这件事?” 方孟敖的声音:“当然还想问更多的事,今晚主要为了问这件事。” 女儿的声音:“那我只能说当然是他在撒谎。” 方孟敖的声音:“对了一半。他在撒谎,我也在撒谎。” 何其沧反感地皱起眉头。 “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在撒谎呢?” “因为他坏,我也坏。” 何其沧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 “现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才又传来方孟敖的声音:“刚才是开玩笑,想听我今晚来的真正目的吗?” 何其沧竖起了耳朵。 女儿没有接言。 “来看你。”方孟敖终于说出了这句何其沧担心的话。 女儿居然还是没有接言! 方孟敖接下来的声音让何其沧更是一怔:“我还想看看梁教授在不在。” “都说完了吧?感谢你,馒头我也会做了。梁教授今晚不在,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女儿的语气和接下来的脚步声都微妙地传递出了嗔怪。 何其沧的布鞋向窗前走了过去,他想亲眼看着方步亭的这个大儿子赶快离开自己的家门。 路灯微照,何其沧的目光望向了小院的门,在门外没有发现方孟敖的那辆吉普。 何其沧的目光投向那条路的远处,另一盏路灯下停着方孟敖的车。 何其沧的目光沿着那条路慢慢收回,突然惊疑自己的眼睛——一个人在那条路上踽踽走去,竟是梁经纶!显然是从自己院内刚离开不久。 何宅一楼客厅。 “梁教授不在也请你将我的话转告他。”方孟敖已经站到了客厅门前。 何孝钰开门的手又停住了。 方孟敖:“梁教授是我敬佩的人,我们稽查大队很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何孝钰:“我一定转告。” 方孟敖:“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木兰爱上他了,可是不能爱上他。” 何孝钰倏地转过了身,紧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弟弟。他现在那个警察局副局长是配相的。其实他很可怜,他很爱木兰。” 何孝钰的目光又迷蒙了,这个组织发展的特别党员怎么看怎么不像!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窗前,何其沧的脸突然亮了,是被离院门约三百米处两个突然打开的车灯照亮的! 接下来的情形让他不敢相信! 他亲眼看见,梁经纶走到了车灯前约五米处站在那里,接着车上跳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双臂! 梁经纶被拖着,很快被塞进了那辆车! 那辆车十分疯狂,往后一倒,压倒了一片路旁园工栽修的灌木,车速不减,一百八十度滑了个半圆,向校门方向驰去了。 何其沧看清了那是一辆警车! 何宅一楼客厅。 “何伯伯。”竟是方孟敖先听见了二楼的脚步,发现了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何其沧。 “爸……”何孝钰惊望着父亲。 何其沧的脸从来没有这么难看,扶着楼梯,脚步也从来没有这么急促。 何孝钰立刻迎了上去,搀着他的手臂,却没有减缓他的步速。 方孟敖也看出了何其沧的异样。 何其沧径直走向电话,抄起话筒拨了起来,手在微微颤抖。 “爸,怎么了?您这时给谁打电话?”何孝钰更惊慌了。 何其沧没有理她,话筒紧贴在耳边。 何孝钰的眼睛,方孟敖的眼睛,何其沧耳边的话筒! 因是深夜,话筒里的声音很清晰,能听出十分傲气:“北平行辕留守处。你是哪里,什么事情这个时候打电话?” “我找李宗仁!”何其沧的声音竟如此气愤,“叫他起床,接我的电话!” 方孟敖和何孝钰的目光惊疑地碰在了一起。 话筒那边的人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请问您是谁?” 何其沧的声音依然很激动:“国府的经济顾问,我叫何其沧!” 话筒那边的声音:“原来是何校长,失敬。能不能够请问,如果不是十分紧要的事,明早六点打电话来?” 何其沧的情绪稳定了些:“不紧要我现在会打电话吗?” 话筒那边的声音:“那能不能请何校长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我好请示。” 何其沧情绪已经控制住了,语气却仍然气愤:“刚才,就在我的家门口,我的助手被你们的警车抓走了!” 何孝钰的眼惊大了! 方孟敖的神情也立刻凝肃了! 话筒那边的声音:“何校长,请告诉我您助手的姓名,有没有职位。” 何其沧:“梁经纶,燕京大学经济系教授。” 话筒那边的声音:“明白了。何校长,可不可以这样,我先向李宇清副官长报告,请他来接您的电话?” 何其沧沉吟了片刻,答道:“可以。” 方孟敖打开了水龙头,洗手:“何校长,您看清楚了是警车吗?” 何其沧拿着话筒,并没有看他,当然不会回话。 方孟敖也并不尴尬,转问何孝钰:“木兰是不是说她被孟韦关在家里?” 何孝钰望了一眼父亲,只点了一下头。 方孟敖大步走了出去。 真正的大门,真正的大石头狮子,碘钨灯,探照灯,泛蓝的钢盔,泛蓝的卡宾枪! 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是北平市真正最阔绰的衙门。前身曾经是袁世凯的总统府,后来又是段祺瑞执政府。抗战胜利,国民党接收北平成了十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并北平警备司令部。十一战区撤销,北平行辕成立,李宗仁不愿与蒋介石嫡系的警备司令部合署办公,将行辕设在中南海。偌大的一座前执政府便让警备司令部独占了。 半夜了,军车、警车、摩托车还呜呜地开进去,开出来! 这间高有五米、大有一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就是当年袁世凯御极、段祺瑞执政的地方。 陈继承的大办公桌靠墙对门摆着,面前是一大片长短沙发,沙发后面靠着墙是一圈靠背座椅。当然靠背最高的还是他办公桌前那把座椅。他喜欢坐在这里开会,把那些可以抓人杀人的人叫到这里来,居高临下听他们说谁该抓谁该杀,然后自己说去抓谁去杀谁,这时便会有一些袁世凯的感觉,或是段祺瑞的感觉。这很过瘾。 近一个月来陈继承坐在这里却一直焦躁,他的司令部西边就是和敬公主府,原来准备安排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稽查大队住,不料被方孟敖大队让给了东北学生,日夜喧闹,声声入耳,竟不能去弹压。忍了又忍,今天不能忍了。 下午,他在这里向蒋介石告了御状,报告了李副总统、傅总司令还有国防部调查组种种暧昧举动,圣意竟然也很暧昧,电话那边只偶尔发出浓重的奉化口音“嗯,嗯”。唯一让自己安慰的是,提到有共产党在煽动学潮时,才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娘希匹”!指示非常明确,共产党要抓! 行动是天黑后开始的。行辕的人不能叫,剿总的人不能叫,面前的沙发座椅就显得有些空空落落。因此陈继承的兴头便没有往日高,闭着眼坐在那把高椅子上,反复回味下午给总统打电话的情形。 桌上的电话铃声吸引了陈继承的眼睛,他从五部电话机中看出了是第二部电话在响,于是便有意不急着去接。 一直陪着他默坐的那些人便都望向了那部电话。 有资格坐在沙发上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徐铁英,北平警察局长兼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还有一重身份是中统北平区的主任,哪一个身份他都必须参加。 另一个是生面孔,一身灰色夏布中山装,年纪在四十左右,白白净净,乍看给人一种错觉,像个拘谨的文员;可此人的身材太打眼了,坐在那里也比徐铁英高出半个头,瘦高如鹤,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十指又细又长。此人便是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站长王蒲忱。 靠墙座椅上坐着的五个人就低一个等级了。有两个熟面孔,一个是军统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一个是国军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其他三个想是同类的人。 那部电话一直响着,电话机贴着的纸上写着“北平行辕”四个字。 陈继承不是在冷那部电话,而是在冷北平行辕留守处。 被冷落的“北平行辕”旁边还赫然摆着另外四部电话。 第一部电话:“南京总统”。 第二部电话:“华北剿总”。 第三部电话:“兵团警局”。 第四部电话:“中统军统”。 “陈总司令,说不准是李副总统打来的。您还是接吧。”徐铁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望着陈继承。 “李宗仁才不会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大不了是李宇清。”陈继承这才拿起了话筒。 所有的眼便都行动一致地望向了他脸边的话筒,主要是望向他的脸。 “李副官长吗?”果然被他猜中了,电话是李宇清打来的,“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不休息?” 李宇清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旁人听不见。 陈继承的回话其实也犯不着这么大声:“助手?什么经济顾问助手?今天晚上是有行动啊……抓共产党也要一一跟行辕那边通气吗……在呀,北平警察局长,中统军统的同志都在……谁抓的,你可以自己过来问嘛。” 话筒就这样搁上了。 “那个燕京大学的梁经纶是什么国府经济顾问的助手?”陈继承目光望向了徐铁英和王蒲忱。 徐铁英也跟着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 “应该是吧。”王蒲忱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行动的时候我就说过,他是燕京大学副校长何其沧的助手,何其沧是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 “什么狗屁经济顾问!”陈继承带出粗话时也显出了他自己的资历,“国防部调查组可以做挡箭牌,现在又抬出一个什么经济顾问来做挡箭牌,那就干脆一个共产党都不要抓了。娘希匹的!” 徐铁英和王蒲忱对望了一眼。 谁都知道他是黄埔系的八大金刚之一,总统心腹的心腹。可一个江苏人学着总统的浙江口音骂人,而且捎带着总统的儿子,这也太套近乎了。 陈继承将他们的对望扫在了眼里,盯住王蒲忱,问话更严厉了:“那个什么梁经纶白天是谁在监视的?” 王蒲忱轻轻咳嗽了一阵子,回过头去望向军统那个执行组长:“你们向陈总司令汇报吧……” 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我在问你。你个北平站长不汇报,现在要手下跟我汇报?” 王蒲忱站起来了,以示恭敬,可那张白净的脸更白得没有了表情:“不是我不愿意向长官汇报,是这些情况他们清楚,我不太清楚。” 陈继承看出了他话里有话:“把你刚才说的话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王蒲忱又轻咳了两声,“马汉山马局长是我的前任,他很负责,我接任北平站长以后他仍然管着军统的事。北平的弟兄都是他的老班底,我毕竟是晚辈,不好跟他争的。” 这个时候还有这些婆婆妈妈的争执,陈继承更焦躁了,拍了一下桌子:“那个梁经纶就交给你们军统了,你亲自去审。徐局长。” 徐铁英也站起了。 陈继承:“你去跟马汉山打招呼,党国不是什么青帮,调离了就不要再插手军统的事。” 徐铁英:“是。马局长现在被国防部稽查大队扣在那里。如果他能够出来,我转达陈总司令的指示。” 陈继承这才恍然想起了马汉山已经被方孟敖大队扣住在查账:“连夜突审那个梁经纶。还有,那个燕大图书馆的什么严春明和其他几所大学有共党嫌疑的人都抓了没有?” 徐铁英这次不难为王蒲忱了,立刻答道:“十一点我们的人去的时候,那个严春明还没回图书馆,正在蹲守。其他大学抓了几个,不一定是共产党。” 陈继承:“是不是要靠审!立刻去审那个梁经纶,重点要审出配合方孟敖查账的那二十个学生里有没有共产党。只要有一个是共产党,你们也就可以去抓方孟敖!娘希匹的!” 第47章今天入党 何宅一楼客厅。 何孝钰的椅子紧靠在父亲的沙发旁,眼睛离父亲耳边的话筒那样近,眼神却离话筒那样远。两个牵肠挂肚的男人,一个被抓了,一个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眼前还必须守着这个又气又病的父亲。 夜这样深沉。 她隐约听见嘟嘟的声音传来,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一直响着。何孝钰蓦地回过了神,才发现是父亲耳边的话筒传来的忙音。 电话那边早就挂了,父亲却仍然紧握着话筒,仍然贴在耳边。 “爸爸?”何孝钰惊慌地握着父亲的手。 何其沧手中的话筒被女儿接了过去,眼中半是茫然,半是孤独,望向女儿。 “他们……让您受气了?”何孝钰一手将话筒搁回话机,另一只手将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是。”何其沧望着女儿的眼神那样深沉,“他们是在让中国受气。一群祸国的败类,让中国人受苦,还要丢中国的脸。” 何孝钰发现父亲说话时手在颤抖:“爸,梁先生到底被谁抓了?李副官长到底说什么了?” 何其沧:“堂堂中华民国的副总统,保不了一个大学教授,还叫我给司徒雷登打电话!” 何孝钰:“爸不愿意给司徒雷登叔叔打电话……” “以后不要再称司徒雷登叔叔。” 何孝钰惊住了。她知道父亲跟司徒雷登的私交,也知道父亲对司徒雷登的敬重,这句话里面深含的沉痛还有她必须了解的原因,使她怔怔地望着父亲。 何其沧望女儿的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复杂过:“过去在燕大的时候,你可以叫他叔叔,现在他是美国驻华大使,他代表美国。你爸是什么?中国的一个教书匠。什么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狗屁经济顾问……” 何孝钰更惊了,父亲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粗话,而且能看得出他说这句话时头颈都在微微发颤,赶紧又握住了父亲的手:“爸……” 何其沧:“李宇清刚才在电话里转告我,这句话是陈继承说的!他骂得好,这样一个独裁腐败的政府要什么经济顾问呢?无非是看在我能够跟美国的驻华大使说上几句话,向他讨一点美援罢了……陈继承是什么东西?黄埔出来的一个小军阀而已,他为什么敢这样骂我?李宇清为什么又要把他骂我的话告诉我?这就是中华民国政府,一派抓我的助手,另一派叫我去向美国人告状……这个电话爸能打吗?” 何孝钰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这样锥心的感慨,当然震撼,立刻说道:“那就别打,我们另外想办法救梁先生。” 何其沧望女儿的目光换成了另一种复杂:“我的学生我了解,经纶不可能是共产党,无非对当局不满言论激进了些。那个方孟敖不是也找他们去了吗?他是国防部派下来的,等他的消息吧。” “没有用的。”何孝钰否定了父亲的期待,“我今天去了民调会抗议现场,他们今晚抓人跟共产党没有关系,纯粹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贪腐罪行。方孟敖要不是国防部派来的,他们也会抓。” 听女儿这样说方孟敖,何其沧的目光转向了那袋面粉:“这袋面粉为什么没有退回去,还打开了?” 何孝钰一怔,立刻敏感到父亲话里的意思了,同样难受的心情,同样复杂的心思,她只能够避开,解释道:“家里可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 “那也不能开这袋面粉!” 何孝钰:“爸,您不喜欢军方的人,可方孟敖是您看着长大的,抗战他也还是个英雄。” 何其沧的目光定在女儿的脸上,他似乎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女儿喜欢上方孟敖了。这万万不行:“我是留美的,梁经纶也是留美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们身上有美国人的做派了?你爸之所以认司徒雷登这个朋友,是因为他更像中国人。知道你爸最厌恶什么样的美国人吗?原来是那个战争狂人巴顿,现在是坐在日本不可一世的那个麦克阿瑟。当年败给日本人,后来充当征服者,现在又拼命扶日!拿着枪装救世主。你不觉得方孟敖在学他们吗?” 何孝钰的脸有些白了:“爸,方孟敖可是刚从军事法庭放出来的,是因为不愿意轰炸开封差点判了死刑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装救世主?” “救不了自己,现在去救梁经纶?”何其沧从来没有跟女儿有过这样的争执,今天拉下了脸,“你刚才说弄不好方孟敖也会被抓。爸现在问你,你愿意就回答。要是梁经纶和方孟敖两个人都被抓了,只能救一个,你希望爸救哪一个?” 何孝钰完全蒙在那里,她想控制,可是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何其沧也立刻后悔了,几岁时女儿就没了母亲,自己一直未曾续弦,何等疼爱女儿。而女儿之照顾自己,也完全兼顾了母亲的义务。今天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伤害女儿?他理不清思绪,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愣怔了好一阵子,突然转过了身。 “还是我给司徒雷登打电话吧!”父亲的手伸向了话筒。 何孝钰立刻按住了父亲的手:“爸,不要委屈自己,别做让人瞧不起的事。” 何其沧的手无力地停在话筒上,女儿一句话似乎点醒了自己,为什么会情绪如此失控,更多是因为自己的委屈积压太久无处诉说:“爸早就被别人瞧不起了,不是指陈继承那些混蛋,而是各大学府的教授,他们也瞧不起你爸呀。6月17日各大学那些教授们签署的《百十师长严正声明》,你们学生是都能背的,爸也能背……” 何孝钰显然更不愿看见父亲这般的难受,站起来走到父亲的背后,用手搀着父亲的手臂:“爸,您身体不好,先到床上躺着。我在这里等电话,方孟敖能不能救出梁先生,都会给我们打电话的。” 何其沧固执地坐着:“先听你爸把那篇声明最后一段背出来,好吗?” 何孝钰不敢再往上搀父亲了,只能用手扶着他。 何其沧突然语音朗朗,背诵起来:“‘为表示中国人民的尊严和气节,我们断然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质的一切施舍物资,无论是购买的或给予的。下列同仁同意拒绝购买美援平价面粉,一致退还配给证,特此声明’……爸没有背错吧?” “爸。”何孝钰声音低得只有父亲能够听见,“是女儿错了,不该打开这袋面粉。我们不吃,缝好了明天退回去,好吗?” “已经打开了,还揉了面,就不要退了。”何其沧还是没有敢看女儿,“做不到清高也不能虚伪。朱自清教授一家九口,一直在挨饿,去年冬天连煤都没得烧,现在都胃病晚期了,还在那篇声明上签了字……他们不愿意接受美国人的施舍是真实的,你爸帮着向美国人讨施舍也是真实的,我不是为了自己。为什么会爆发‘七五学潮’,东北一万多学生没有饭吃呀,北平二百万人都在挨饿呀……国家不搞建设,还要打仗,没有钱就向美国伸手要援助,拿了援助还要拼命去贪。司徒雷登和那个卡德宝为什么要说那些伤害中国人感情的话,自己让人家瞧不起呀。可你爸还不得不帮着这个政府向他们伸手去乞讨。今天美国人又答应了一亿七千万的援助,有一多半却是他们打‘二战’剩下的武器,一小部分才是救命的物资。爸这个电话打过去,司徒雷登一生气,向美国政府报告,这一亿七千万援助就又有可能搁浅。搁浅就搁浅吧,这样的援助不要也罢!那些教授们都断了粮,你爸也会在那篇声明上签字……” 何孝钰在背后能感觉到父亲流泪了。 “爸听你的,不给司徒雷登打电话了。除非方孟敖救不出梁经纶,他们两个人都被抓了……”何其沧背着女儿说道。 何孝钰泪眼中的父亲,背影依旧那样高大,盈满了眼眶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北海后海边。 青年军那个郑营长头又大了。 方孟敖突然通知他们这个排,押着马汉山和民调会的李科长、王科长,黑天黑地来到了这里,让他们在四周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他要在海子边突审这三个人。 中南海那边的灯光远远地照过来,郑营长布置好那一排青年军各就岗位,忍不住远远地向后海边望去。 波光粼粼,隐约可见,方大队长已脱下了上身的空军服。 马汉山、李科长和王科长却杵在那里。 郑营长蓦地想起了那天晚上,也是这里,方孟敖捞着崔中石从水里湿漉漉上岸的情景。他的脸一下严肃了,今天被整的可有三个人,全跳下去方大队长能都捞上来吗?死了人,自己可脱不了干系。 他招了下手,几个青年军屏息靠过来了。 郑营长压低了声:“哪几个会水,举手。” 有好几个人举起了手。 郑营长低声吩咐:“脱了衣服做好准备下水救人。” “是。”那几个举手的青年军低声应着,便脱衣服。 后海边,方孟敖已经脱去了外面那身空军服,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倒像是打篮球的模样,直望着马汉山和李、王二位科长。 马汉山被孙秘书卸了臼那条胳膊显然已被接上了,虽然仍不给劲,却没有再吊绷带,衣冠楚楚,装着在那里看远处中南海的夜景。 “方大队长,我真不会游水,一下去就上不来了。”王科长虽然惧怕马汉山,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一脸的急,加上那一身的肉,确不像在说假话,“我该交代的白天在民调会我都说了,真有半句隐瞒,您查出来再把我扔进去好不好?” 李科长也没脱衣服,也没说话。 “我没叫你们下水,只叫马局长下水。”方孟敖十分认真,“你们说了实话,也写了材料,可马局长并不承认。我也不指望他承认了。下来我只是要和马局长做个公平的决斗。你们俩做证人,不要站在我一边,也不要站在马局长一边。他输了,今晚就得跟我走一趟。我输了,从此再不问你们民调会的事。贪钱,杀人,我都不问。” 王科长不敢开口了,而且不敢看马汉山,只望向李科长。 李科长不能再不说话了,说道:“方大队长,您是空军的王牌,咱们局长可五十出头的人了。你们决斗,不打咱们局长也输了。这谈不上公平。” 马汉山这才将装着看风景的眼转了过来,不看王科长,赏识地看着李科长,并且点了下头,接着望向方孟敖,看他如何回话。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没说跟他打,要打你们十个马局长也不是对手。我是说跟他到水里去打个赌。你们马局长不是水性好吗?听说在军统都没人能比过他。我今天只跟他比水性,这公不公平?” 马汉山一生无赖,无论在军统,还是在江湖的黑道,那是什么阵仗都见过,从一早方孟敖突查民调会扣了自己,到刚才又听见方孟敖提到“杀人”二字,猜想这都是冲着崔中石的死来的,今晚横竖要过这个坎了,偏他也能笑着,对方孟敖道:“方大队长,且不说年纪,我这条胳膊也是刚接上的,水性再好也游不过你。什么贪污、杀人?你代表国防部,要公了,有本事把我送到特种刑事法庭去。要私了,枪在你手里,把我崩了,你到特种刑事法庭去。变着法子想淹死我,什么决斗?” 要不是他杀了崔中石,今晚他背后的人又抓了梁经纶,方孟敖对马汉山这样的人还真不太恨得起来,听他这番说辞,立刻又转望向李王两个科长:“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人这时像脚下被钉了钉子,哪里敢过来。 方孟敖便走了过去:“听清楚了,刚才你们马局长说我变着法子想淹死他。王科长看着马局长,李科长看着我。你们睁大了眼看,我到底淹没淹死他。我不和他比游水,只和他同时憋到水里去。谁先憋不住谁就输了。”跟二人说完,再转对马汉山,“你刚才又说年纪大了,又说胳膊是刚接上的,下水后我让你多换一口气,第二口气你要是再先上来我们俩就到一边说话去。”说到这里他同时对三个人喝道,“这公不公平?” 远处的郑营长还有那些青年军都不禁向这边望来。 这确实很公平了。李科长和王科长互相望了一眼,虽都没开口,但都同时点了头。 也不知道是真有自信,还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不接招也实在过不去了,马汉山一股豪气冒了出来,也对李、王喝道:“老子手不好使,你们帮我脱衣!” 王科长且不说,李科长这般刁顽的人也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依然不敢过去,双双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目光扫望向他们二人的衣服扣子。 二人当然明白这一扫的意思,再不过去帮马汉山脱衣服就要自己脱衣服了。 李科长:“我们帮帮马局吧。” 一前一后,二人走了过去,一个人帮马汉山脱衣,一个人帮他脱裤。 方孟敖先下水了。 马汉山穿一条短裤,跟着跳了下去。 “这里水浅,再过去些。”方孟敖游过去了几米。 马汉山确实好水性,手不好划,脚踩着水居然跟过去了。 方孟敖便也踩水,停在那里等他。 马汉山踩水踩到离他约一米处停下了。 方孟敖压低了声音:“下去后睁大了眼,崔中石就在底下等我们。” 马汉山头皮麻了一下,又犹豫了。 “下水!”方孟敖接着喝了一声,头已经没在水里了。 马汉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赖了几秒时间,才沉了下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王秘书吗?建丰同志回来没有?”曾可达从来没有这样沉不住气,一边问,一边将电话从右手又转到了左手,紧贴着等听回答。 电话那边是王秘书:“还没有。” 曾可达沉默了约两秒钟,近乎恳求地说:“麻烦你能不能在那边把电话接到一号专线,报告建丰同志,北平这边发生了紧急情况,我必须立刻向他汇报!” 王秘书那边的声音:“再紧急的情况也没有办法报告。一号专线今晚除了各大战区的电话,一律打不进去。” 曾可达又默在那里,少顷,只好说道:“建丰同志一回来,请你立刻报告……” 王秘书那边的声音:“好的。” 曾可达将话筒慢慢放回到话机上,兀自在那里愣神。 紧接着电话铃响了! 曾可达一把就抄起话筒:“王秘书吗?请问是王秘书吗?” “对不起,曾督察,我是北平警察局孙秘书。” 曾可达掠过一丝失望,紧接着打起了精神。 对方孙秘书的声音:“我们徐局长回来了,请您接电话吧。” 曾可达:“徐局长吗?那个何其沧的助手现在哪里?” 对方已经是徐铁英的声音:“哪个何其沧的助手?” 曾可达咬了一下牙:“燕京大学何副校长、国府的经济顾问、司徒雷登大使的好朋友!这下你明白哪个何其沧了吗?” “你问的是不是今天煽动学生闹事的那个燕大教授梁经纶?” 曾可达:“徐局长,你是有责任配合我们国防部调查组查案的。我们查案的目的是什么?前方打仗没有钱,各大城市都在闹饥荒,我们现在就指着美援了!抓何其沧的助手,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跟我们通个气!” 徐铁英在那边却不动气:“我也是到警备司令部后才知道的。我只能告诉你,今晚是陈总司令突然安排的行动,抓人都是军统那边在执行。我们警察局没有抓一个人。” 曾可达:“抓到哪里去了?” 徐铁英那边的声音:“这就要问军统了。你可以问,我也可以帮你去问问。” 曾可达气得将电话猛地挂上了! 北海后海边。 方孟敖在岸上已经扯上了那条空军长裤,一边系皮带,一边说道:“你们到车上去,我帮马局长穿衣服。” 李科长和王科长正看着马汉山坐在岸边大口喘气,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句指令,如同大赦,立刻悄悄转身,脚步却很快,向二百米开外郑营长他们那边走去。 方孟敖又穿好了那件空军上衣,接着拿起了地上马汉山的衣服走了过去。 马汉山控制了喘气:“要杀要剐,你说吧。” 方孟敖把他的长裤递了过去:“裤子你自己穿,衣服我帮你穿。” 马汉山便不再言,接过长裤先坐在地上将两脚套了进去,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将裤腿扯过了膝部,站了起来,又把裤子扯到了腰部。 方孟敖提着他的上衣,还真体贴,将肩下的袖筒放低到他的手边:“把手伸进来。” 马汉山真不知是何滋味,将两手伸进了袖筒,方孟敖轻轻往上一提,外衣穿好了。 “在水里看见崔中石了吗?”方孟敖在他耳边的声音像一丝寒风灌了进来。 马汉山:“我跟你说不清楚,我也没法说。干脆点,你现在要怎么办吧。” 方孟敖:“我不要你说清楚,只要你带我去崔中石死的那个地方。” 马汉山:“那我带你去菜市口好了。你去看看,那是清朝专门杀人的地方。杀了那么多人,也没有谁去找刽子手算账的。” 方孟敖点了点头:“要不是这个理,早就有人找你算账了。刚才说了,你输了就帮我去办一件事。这件事你能办,办成了或许还能将功赎罪。” “什么事……”马汉山动心了。 方孟敖:“你们军统又抓了一个不该抓的人。我现在要他们放人,你带我去。” 马汉山:“抓的是谁?” 方孟敖:“国府经济顾问的助手梁经纶教授。”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审讯室显然不是一般的审讯室,小铁门,高铁窗,四面空壁,房顶正中吊下一盏灯来,灯下对摆着两把靠背木椅。 一把木椅上坐着的梁经纶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对面木椅上坐着的王蒲忱也像个知识分子,静静地望着镇定的梁经纶,乍一看倒像在讨论学术问题。 梁经纶不用装作镇定,因为他知道抓自己确实是军警宪特的人。可望着坐在对面这个白净斯文而且显得身体不是太好的人,他心里突然涌出了难言的感觉。这个人不是军统就是中统,而且职位不低。自己是被当作真正的共产党被抓了。 梁经纶面前这个人幻成了严春明:“经纶同志,白天的行动已经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今晚你一定要住到何教授家去。在那里相对安全……” 刚才那种难言的感觉渐渐清晰了,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种同患难的感觉,共产党对自己比铁血救国会更关心! 可自己并不是共产党,因此绝对不能有这种情绪。面对眼前这个人,面对接下来的审问,他不能承认自己在共产党内伪装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自己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 结果是可能受刑! 梁经纶突然又有了另一种感觉,自己似乎应该像一个真共产党去接受一次刑讯!这种感觉让他心潮起伏,如果还能再选择一次,自己到底会真正选择共产党,还是仍然选择国民党? “是在想当共产党还是当国民党吗?”那个王蒲忱突然开口了,问话却依然不失斯文,问完且咳嗽起来。 梁经纶开始还怔了一下,接着又坦然了,知道这就是军统或中统内所谓的高手,当然不会接言。 王蒲忱并不介意,一边咳嗽一边从中山服下边大口袋里掏出两包烟来,一包开了封,一包还没开封,他便又将没开封的那包放回口袋里。 梁经纶看见,两包烟都是国民党内部特供的“前敌”牌香烟。 王蒲忱先抽出一支递过去:“抽烟吗?” “谢谢,我不抽。”梁经纶突然又发现,这个人的手指又细又长。 王蒲忱将烟斯文地放到了自己的嘴里,把那盒烟放回中山装下边的口袋,这才掏出来一盒火柴,是那种很长的火柴,擦燃的时候,那根火柴跟他的手指很匹配,那根烟反倒显得太短。 吸燃了,王蒲忱一边晃灭了火柴,一边又咳,咳了一阵子,自言自语道:“知道不该抽,可又改不了。这就是人的弱点。人总是有弱点的。梁先生,你说呢?” “也有没有弱点的人。”梁经纶不能够不跟他对话了。 “有吗?”王蒲忱不咳嗽了。 梁经纶:“当然有。” “我倒想听听。”王蒲忱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梁经纶:“一种是还没出生的人,一种是死了的人。” “你已经露出弱点了。”王蒲忱又深吸了一口烟,不但没有再咳嗽,那口吸进去的烟竟然也没有再吐出来,“这两句话是中共毛泽东先生在延安整风的时候说的,原话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犯错误,一种是还没出生的人,一种是死了的人’。梁先生,我记得没错吧?你们毛先生说得很对嘛,犯了错误不怕,说出来就好,改了就好。说吧,你是哪年加入的共产党?” 梁经纶的眼中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王蒲忱看出来了,他这种失望其实是一种蔑视,对自己水平的蔑视! 那支烟只剩下了一小半,夹在王蒲忱手里燃着。 梁经纶:“请问今天是几号?” 王蒲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四号。” 梁经纶:“记住这个日子,我就是今天参加共产党的。” 王蒲忱倏地站了起来,将烟往地下一摔:“介绍人自然就是我了?” 梁经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王蒲忱又咳嗽起来,显然是刚才憋住的咳嗽发作了,特别厉害。 铁门猛地从外面推开了,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带着两个人冲了进来。 执行组长紧望着咳缓过来的王蒲忱:“站长,您不要紧吧?” 王蒲忱竟又从口袋里拿出了那盒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接着又拿出了火柴。 执行组长:“站长,您就少抽点吧。” 王蒲忱又擦燃了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着了烟:“改不了了……铐上吧,带到刑讯室去。”接着又大咳起来。 执行组长一挥手,两个军统立刻走向梁经纶,一个抓住了他的手臂拉了起来,一个取下手铐“咔嚓”铐住了他的双腕,押了出去。 执行组长仍站在那里,等王蒲忱咳得又稍缓了些,问道:“站长,按哪个级别用刑?” “先让他看……”王蒲忱咳定了,“让他看别人受刑,动他的刑等我来。” “是。”那执行组长向门口走去,回头又说了一句,“站长,您少抽点烟。”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夹层隔音的铁门,秘密电台,专线电话,还有就是挨墙一溜大保险柜。没有窗,亮着一盏长明灯,完全封闭的一间暗室! 王蒲忱推开了这道厚厚的铁门,先是将烟在外面踩灭了,又甩了甩细长的手指,显然不愿将烟味带进去,这才进了室,将铁门沉沉地关上。 屋子里有一台风扇,他却不开,站过去,便拨电话。 很快便通了,王蒲忱:“王秘书好,我是王蒲忱哪。” 对方竟是建丰同志那个王秘书的声音:“蒲忱同志好。建丰同志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稍候,我立刻转进去。” “蒲忱同志吗?”建丰同志那带着浙江奉化的口音在这部电话里也是满屋回响。 “报告建丰同志,我是王蒲忱。”王蒲忱身上的病态仍在,两腿却是一碰。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审过了吗?” 王蒲忱:“报告建丰同志,遵照你的指示,审过了。”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梁经纶同志的反应怎么样?” 王蒲忱:“反应很正常,回答问题很机智。”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你是不是对他很客气?” 王蒲忱:“不会的,建丰同志,我完全是按照审讯共产党地下党的程序和态度审问他的。关键是下面该怎么办。何其沧把电话都打到了李宗仁那里,李宇清亲自出的面,陈继承照样不买账。陈继承的意思要对梁经纶同志用刑,一定要审出他是共产党,而且要审出稽查大队协查的那二十个学生里的共产党。我很难办哪。是不是请南京那边出面赶快给陈继承打个电话,就说给何其沧一个面子,把人放出去?” 电话那边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第48章北平五爷 王蒲忱又想咳嗽了,可跟建丰同志通话是不能像平时那样咳嗽的。但见他立刻掏出了火柴,用肩膀夹住了话筒,腾出了手飞快地擦燃了火柴,又立刻晃熄,火柴头上便冒出一缕磷烟,他赶紧将火柴头凑到鼻孔边,将那缕磷烟深吸了进去。 很奏效,这一招竟止住了他的咳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话筒里又传来了建丰的回响,“何其沧不应该给李宗仁打电话。陈继承已经抢先报告了总统,告了李宗仁的状,并说这一次再不让他抓共产党他就请求辞职。我问了侍从室,总统当时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因此南京这边不可能给陈继承施加压力……” 王蒲忱:“那真给梁经纶同志用刑吗?” “你的意见呢?”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回响,就像真人站在耳边说话! 王蒲忱是三伏天都不流汗的,这时心里吃惊,仍然没有流汗,却用手在额上擦了一下,擦的显然不是汗:“真用刑分寸很难把握,建丰同志。用轻了倒不是怕陈继承不满,而是极可能引起共产党的怀疑。用狠了经纶同志是否能够扛得住?我的意见,能不能让曾可达同志那边想想办法,通过别的关系把梁经纶同志保出去?” “什么理由?”这次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露出严厉了,“曾可达的任务是对付贪腐,你的任务是对付共产党。你跟曾可达是两条绝不允许交叉的线!你的身份在组织内都是保密的。事情到了你那里往曾可达那边推,想破坏组织原则吗?” “我接受你的批评,建丰同志。”王蒲忱必须坚定地表态了,“我单线处理,亲自去处理,随时将情况向你报告。” “怎么亲自处理?说出具体意见。”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缓和了些。 王蒲忱一边急剧地想着一边还得及时回答,这时就是考验他的时候了:“是,建丰同志。我的具体意见如下:一、我亲自刑讯,尽量做到不要太伤害梁经纶同志,同时不引起任何人对梁经纶同志的怀疑。二、我的第一条意见必须建立在第二条意见的基础上,那就是梁经纶同志要能够经受刑讯,什么也不说;我很难排除梁经纶同志经受不住考验的可能性,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住了。 “说下去。”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却不让他停。 王蒲忱:“是。我会及时让他停止说话,但这样一来梁经纶同志就可能要退出组织……这样是不是有些可惜,甚至打乱了建丰同志的整体安排……” “你不觉得自己的意见太多了吗?” 王蒲忱一怔。 “好好考虑你的第一条意见,收回你的第二条意见!”紧接着就是建丰那边挂电话的声音。 王蒲忱听见那边的电话挂得零乱地响了好几下,显然是话筒放下去时没有准确地搁到话机上——他感觉到了建丰同志的心情非常不好! 心情都不好。王蒲忱蒙在那里,终于憋不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装在铁门边的电铃刺耳地响了起来。 王蒲忱知道这是发生了紧急情况,一边控制着咳嗽,一边向那条厚重的铁门走去。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院内。 就是当时方孟韦开车来救崔中石的那个大院。 大院里还是那栋二层楼,王蒲忱从一楼走廊走到门内就站住了。 隔着窗,他看见大院里站着马汉山,他身旁站着方孟敖! 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排的青年军! 军统的人比他们少些,全站在楼外的阶梯前,全提着手枪,一排挡在那里。 “拿着枪干什么,内讧吗?”马汉山盯着那个执行组长。 “老站长,不是他们逼迫您来的?”执行组长兀自疑惑地问马汉山。 “谁逼迫我了?谁敢逼迫我?”马汉山向所有的军统们都扫了一眼,“把枪都收起来!” 正如王蒲忱所言,马汉山还真能指挥北平站的军统,军统们都把枪插回了腰间。 王蒲忱隔窗看在眼里。 “有个梁经纶是不是抓到这里来了?”马汉山又问执行组长。 那执行组长这次没有立刻回答,瞟了一眼站在马汉山身后的方孟敖。 “看他干什么?我带来的。梁经纶在不在这里?回话。”马汉山不像受胁迫的样子。 执行组长这才答道:“在。老站长,王站长也在。这个人是他亲自在审。” “审出是共产党了吗?”马汉山这句话问得很上心。 方孟敖也盯住了那个执行组长。 执行组长:“还没有。” “不是共产党抓什么?添乱嘛。”马汉山回头望向方孟敖,“叫弟兄们在外边歇着吧,我带你去放人。” “马局长。”一楼的大门开了,王蒲忱出现在门外,紧接着门又在他背后关上了。 “蒲忱哪,我正要找你。”马汉山显然把他当作晚辈,见他依然站在门边,目光望向方孟敖,立刻又说道,“你们还没见过吧?我来介绍。这位是王站长,我的后任,很有才干,就是身体差了点。这位就是国防部派来的稽查大队方大队长。” “久仰。”王蒲忱还是站着没动。 方孟敖见他始终站在门口,便没有接言,又转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也看出了端倪,径直走了过去,在王蒲忱耳边轻声说道:“那个梁经纶得放了。他是何其沧的助手,牵着美国人的关系。国防部调查组正跟我过不去,不要再在这些事上火上浇油了。” 王蒲忱声音本就微弱:“梁经纶是何其沧的助手我知道,有美国人的关系我也知道。老站长,他跟国防部调查组可没关系,这个方大队长为什么叫我们放人?” “方家跟何家是世交。”马汉山依然耐着性子,但语气已经加重了些,“只要他不是共产党,看在方行长的面子,也要放人。” 王蒲忱其实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方孟敖的出现有些出乎意料,马汉山来说情更是匪夷所思,倘若能够这样就把梁经纶放了,倒是真解了自己的难题。关键是必须报告建丰。 “老站长。”王蒲忱今天的态度有些不冷不热,“梁经纶不是我们抓的。” 马汉山:“人都在里面,怎么不是我们抓的?” 王蒲忱:“是陈继承总司令亲自下令抓的。我不能放人。” 马汉山眼珠子开始不停地转动了,回头望了一眼方孟敖,又转望向王蒲忱:“我知道。陈总司令下令抓人,也不会点名说要抓谁。放个把人我们还能做主。” “这个梁经纶正是陈总司令点名抓的。”王蒲忱望马汉山时目光闪烁起来,声音低而暧昧,“就因为他们闹得太不像话,还扣了您,陈总司令认定是共产党在背后煽动,这才点名抓了梁经纶。马局长,您真不应该带他来放人哪。” 马汉山这一下怔在那里,但很快便大声说道:“那你就请示一下陈总司令。总之,没有证据证实他是共产党,就把人放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方孟敖听的,方孟敖当然听到了,向他们走了过去,同时向王蒲忱伸出了手。 这是握手的姿态,王蒲忱不得不也伸出了手。 一只手指又细又长的手,一只骨节崚嶒的大手! 马汉山望见这两只手,露出了孩童般好奇的神色,又望了一眼二人,又望向那两只手,竟似浑然忘却了身上还有那么多事。 方孟敖的手掌将王蒲忱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就像握住一把小葱。 王蒲忱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不能抽手,因刚有想抽手回来的念头,对方便紧了一分,自己的手被对方握住了。 紧接着马汉山也有了感觉,方孟敖握王蒲忱用的是左手,右手已经挽住了自己的一条手臂。 一个军统的前任站长,一个军统的现任站长,都在方孟敖亲热的掌握之中了。 方孟敖:“王站长可以打电话请示,马局长带我去先看看人。” 两边的长官都进去了,两边的长官都没有发话,郑营长那一排青年军留在了院内,军统们也都留在了院内。 郑营长这时走近那个执行组长:“门卫的电话可以打专线吗?” 执行组长:“可以。” 郑营长:“快带我去。” 顾维钧宅曾可达住处。 “怎么这个时候才打电话报告!”曾可达严厉地喝问。 那边是郑营长的声音:“一路上都没有电话,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听好了!”曾可达打断了他,“保护他和梁教授的安全,尽量不要跟军统的人发生冲突。” 不再等对方回话,曾可达一只手已经按断了这个电话,紧接着拨号。 “王秘书吗?这边又有了新的情况,建丰同志回了吗?” 对方是王秘书的声音:“还没有。” “王秘书……”对方竟挂断了,曾可达仿佛有了什么感觉,像个弃妇,怔在那里。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是,建丰同志。”王蒲忱身上那种斯文气质连同病态都消失了许多,深层的像是斗志其实是杀气显露了出来,“蒲忱能理解你的苦心,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用方孟敖本来就是一步险棋,这个人我今天领教了,没有别的,就是曾文正公说过的‘死士’!死士可用,关键是为我所用。我的理解是否正确,请建丰同志教正。” “你的理解比可达同志的理解要深。”建丰电话的回响,“我同意你刚才的意见,让马汉山把梁经纶和那几个学生领出来交给方孟敖,陈继承那边让马汉山去交代。从现在开始,起用你的人,严密监控方孟敖。共产党一定会在梁经纶同志以外另外派人跟他联系。你的任务是既要切断共产党跟方孟敖的联系,又要顺着线索找到共产党在北平的核心地下组织,以保证平津的国军与共军前方作战无后顾之忧,保证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 “是,建丰同志。”王蒲忱这声回答已经完全不像有病的人了。 建丰电话那边的回响:“还有,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北平地下党叫‘五爷’的人,毛局长那边今天给我送来的材料报告比较详细。这个人是搞工运出身的,现在管着北平地下党的武装,极其危险。尽一切可能先抓到这个人,不能生擒就当场击毙!” 何宅一楼客厅。 “先生,孝钰。” 客厅门推开时曙光送着梁经纶站在了门口。 何其沧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 何孝钰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倏地站起来。 “怎么出来的?”何其沧平静了心绪,望着依然站在门口的梁经纶。 梁经纶却发现何孝钰的目光望向了自己身后半开的门,因此轻嗽了一下喉咙,才回答老师:“方大队长送我回来的。他在门外,问先生可不可以进来?” “快叫他进来呀!”何其沧拄着拐杖这次站起了。 梁经纶却又先望了一眼何孝钰,见她依然站在那里,并没有过来的意思,这才自己转过身去,将门全拉开了:“方大队长,先生请你进来。” 方孟敖的身影从大门进来时,外边的天更亮了些。 何其沧站得很直,两眼一直迎着走进来的方孟敖。 老人的心女儿第一个感受到了,梁经纶也察觉到了,这不只是在礼貌地迎接一个客人,还有一种气场,让女儿和自己的爱徒都端正心思的气场。 何孝钰便能够大大方方地望着方孟敖了。 方孟敖和昨晚在这里时也有了变化:一是那顶空军帽没戴,二是因此更显得不像个军人。跟梁经纶一道,站在门口。 何其沧依然站得很直,目光十分慈和,依然望着方孟敖。 梁经纶这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对着方孟敖:“方大队长,请进去。” 方孟敖是那种特别听话的神态,先向梁经纶礼貌地点了下头,然后走了进来。 何孝钰这时目光不能看方孟敖了,因梁经纶在看着她,她便也看着梁经纶。 很快他们都是一惊。 方孟敖才走到客厅中,便见何其沧向他弯腰鞠下躬去! “何伯伯!”方孟敖从来没有这样心身皆乱,先是慌忙地举手想行军礼,很快发现并没有戴军帽,立刻弯下腰去改行鞠躬礼,标准的九十度鞠躬礼,停在那里。 何孝钰立刻扶住了父亲,但见方孟敖依然九十度鞠躬停在那里。她这次像是有意不看梁经纶了,只是望着方孟敖。 还有,已经站直了身子的何其沧居然也只是望着方孟敖。 梁经纶突然有一种自己黯然失色的感觉,走过来扶方孟敖时,长衫便没有飘拂起来,而且有些绊脚。 “方大队长快请坐吧。”梁经纶扶起方孟敖,语气也很谦恭了。 “是。”方孟敖走到沙发边,依然站着。 何其沧这时才露出了一丝微笑,手向沙发一伸。 方孟敖依然站着。 “爸,您先坐吧。”何孝钰扶着父亲先坐下了。 “梁先生……”方孟敖依然未坐,望向梁经纶,显然在等他先坐。 何其沧的目光越来越柔和了,他将方孟敖对梁经纶的尊敬都看在眼里,这时忍不住便想看看女儿的反应,目光也只是稍移了一下,还是忍住没看。 何孝钰的目光早已转望向地面。 一个声音,何其沧昨天晚上的声音几乎同时回响在父亲和女儿的耳边:“……拿着枪装救世主……你不觉得方孟敖在学他们吗……” 梁经纶心思何等细密:“先生如果有话要单独跟方大队长谈,我和孝钰先出去一下?” 何其沧点了下头,接着又望向方孟敖:“请坐吧。” 方孟敖这才坐下了。 梁经纶先退了一步然后转身向客厅门外走去。 何孝钰目光望向了开放式厨房灶上蒸馒头的铝锅。 何其沧:“我在看着。” 何孝钰这才又望向方孟敖,点了下头,向客厅门走去。 何宅院内梁经纶住处。 好些天没有回自己这处两居的平房了,梁经纶坐下时也没有看看房间。 何孝钰依然站着,房间里的一桌一椅擦得那样干净,从外面房间也能看见里边房间同样收拾得如此洁净,梁经纶居然毫无感觉,仿佛这不是他的住处。 “没有受伤吧?”何孝钰轻声问道。 “已经带到刑讯室了,方孟敖来得及时。他来得真快呀。”说到这里,梁经纶望向了何孝钰。 “他及时赶来救你有什么不对头吗?”何孝钰从梁经纶的神态语气中感觉到了异样。 “同时被抓的学生都受了刑。我怎么感觉国民党的军统像是有意在等方孟敖来救我?”梁经纶毫不掩饰质疑的目光,可望着的却是何孝钰。 “你刚被抓走我爸就给李宗仁打了电话,李宇清接的。”何孝钰解释得很简短,简短得让梁经纶对刚才的话尴尬。 “紧接着方孟敖这边就赶来救我了?这就能解释得通了,斗争太复杂啊。”梁经纶坐的位子在窗边,能够一眼看到院子,看到紧闭的院门和站在院门外的几个青年军,“昨晚就应该跟你谈学联的决定,不巧方孟敖来了……时间很紧,快坐下吧。” 何孝钰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委屈,还是觉得梁经纶可怜,毕竟自己已经接受了组织的真正任务,现在还要来接受他下达的不是指示的指示。走过去,隔着书桌,望着他依然神圣严肃的样子,坐下时,她竟下意识地扯直了裙子盖住膝盖以下的腿,两脚也交叉并着。 梁经纶只是感觉到了她的拘谨,便望向窗外:“学联通过考察决定,为了最后的斗争,必须争取方孟敖,立刻争取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 何宅一楼客厅。 “有十一年了吧?”何其沧在想着。 “我们是十三年,何伯伯。三十五年您就到了燕大,何阿姨和孝钰留在上海。”方孟敖纠正他的记忆。 “我记错了,是十三年。”何其沧又望向了方孟敖,“‘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抗战胜利都三年了,你却是有家难归,还要加上一句有国难投。对不对?” 方孟敖一震撼,没有接言,认真地看着,认真地听着。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包括你今早进门时的样子。”何其沧又在回忆了,“你那时都十几岁了,就喜欢偷听我跟你爸谈话,还假装睡着了。我和你爸都知道,没有戳穿你。你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你爸,还有一个就是何伯伯。” 方孟敖掩饰着复杂的心绪,用一个勉强的微笑算是回答。 “现在何伯伯跟你谈话了,你愿意就交谈,不愿意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听着就是。”何其沧严肃了起来,“我刚才说了一句有国难投,其实并不准确。八年抗战,我们都是在救国。可现在中华民国依然不是一个国。有些人还沾沾自喜,自称我们是四大强国之一。看看你给我送来的那袋面粉,有哪个强国要靠另外一个国家的施舍才能维持一天算一天?天天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受着人家的颐指气使!” “说得好!”方孟敖由衷地接言了,“我愿意听,何伯伯,请说下去。” 何其沧两手拄着那根拐杖,腰板也挺得很直:“你到北平一个月了,动静很大呀。截第四兵团的粮,查民调会,还要查北平分行。很多人都在拍手叫好,认为你们在干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反贪腐!真是在反贪腐吗?” 方孟敖:“我在听。” 何其沧:“你们能够反贪腐吗?如果能够,那就是真反贪腐。如果不能够,那就是假反贪腐!” 方孟敖:“我来本是想向梁教授请教这些事情的。何伯伯,感谢您这么相信我。您能不能从经济学的角度,告诉我什么是贪腐。”说到这里,眼中满是期待的目光。 何其沧苦笑了一下:“我和你爸留美学的都是经济学,他六年,我八年。到现在我都不懂什么是经济学。尤其回到中国,根本就没有什么经济学。你现在干的事更与经济学无关,你是卷进了政治。真要我教你,在美国学的那一套一个字也用不上。你干的事,中国有句古话,八个字就能概括。” 方孟敖:“何伯伯请说。” 何其沧:“断人财路,杀人父母!” 方孟敖开始还怔了一下,接着笑了。 “不要笑。”何其沧更加严肃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那么多心腹不用,为什么偏偏用你?因为你愿意理直气壮地‘杀人父母’!因为你连自己的父亲都敢于下手!” 方孟敖:“何伯伯是在劝我?” 何其沧:“你父亲我都从来没有劝过,也不会劝你。只是提醒你,他们昨晚敢抓梁经纶,之后也敢抓你,而且杀你。你以为陈继承,还有那么多人就会这样对你善罢甘休吗?你现在扛着国防部调查组的牌子,那是因为他们有更大的目的需要利用你。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这场风暴要死很多人,有贪腐的人,也有反贪腐的人!” 方孟敖:“我当然是一个。可想杀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何其沧摇了摇头,目光像是在望着自己的儿子:“很容易,只要给你安上三个字——共产党!” 第49章花好月圆 方邸行长办公室的那张大办公桌上堆满了崔中石留下的账。 谢培东的头埋在账册里,显然通宵都在做着一件旁人看来很难理解的事:他的左边是一本摊开的账簿,正中是一本摊开的书,右边是一本摊开的记事簿。 左边的账簿上写着一行行工整的数字,在册页最后一行的签名处写着谢培东十分熟悉的那三个字——崔中石! 谢培东的目光按照顺序在账簿上专找偶尔用红墨水记下的那一个个数字。 按照三个红字一组,谢培东先照第一个红字翻开了摆在面前那本书的页码,再照第二个红字数到了书中这一页的某一行,最后照第三个红字找到了这一行的那个字! 他的眼很快,翻书的手也很快,一个数据出来了! 谢培东立刻在右边那本摊开的记事簿上快速书写! 随着笔尖的滑动,这行字显现了出来: 谢培东又重复着前面的程序,先找崔中石账簿上的红色数字,接着翻书找字,再接着又在记事簿上写出了以下文字: 天大亮了,那本记事簿已经记录了民调会自4月成立以来贪污的详细机密,谢培东翻看着这些用崔中石的生命记录的铁证,不禁又望向了崔中石所记的账簿上那个签名——崔中石。 “崔中石”三个字慢慢幻成了他那张忠诚憨厚的脸! 谢培东的眼有些湿润了。 电话铃尖厉地唤醒了他! 谢培东合上记事簿放进内衣的口袋,拿起了话筒。 对方的声音十分急迫:“方行长吗?方行长,我是王贲泉哪!” 这么早,语气这么急,南京央行主任秘书打来的这个电话显然事关重大! 谢培东谦卑地答道:“王主任吗?我是谢培东呀,我们行长出去了。” 电话那边王贲泉的声音更急了:“能够立刻找回来吗?” 谢培东:“大约要半个小时。” “等不及了!”王贲泉急速地说道,“北平行辕留守处立刻会通知他去开会,我将事情告诉你,你一定要在他开会前详细转告!” 谢培东:“您说,我记。” 王贲泉的声音更急了:“不能笔记,用心记下来!” 谢培东:“知道了,请说吧。”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是我,我是可达,建丰同志。”曾可达抓住话筒,等了一夜,终于等来了建丰同志的电话。 “出大事了,知道吗?”电话里建丰的声音有些近于悲愤。 “出什么大事了?建丰同志,和我们的工作有关吗?”曾可达露出了惊恐。 “客观上有关,主观上不要你们负责。美国人突然照会,一亿七千万美元的第一批援助物资突然停在了公海边,没有进港。昨晚司徒雷登给美国政府打的报告!”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像海上吹来的寒风。 曾可达脸都白了:“我正要向你报告,昨晚陈继承下令抓了梁经纶和学生,是不是何其沧向司徒雷登告了状?”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比这更严重。是李宗仁那边给美国人通的消息。” “这个老东西!他想取代总统吗?!”曾可达骂得十分悲愤。 “司徒雷登那些美国人想扶植李宗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人不争气,让人家有机可乘呀……”建丰电话里的声音转作凄凉,“我们的反贪腐行动好不容易得到了美国政府的肯定,却又被陈继承那些人昨晚的抓捕行动一锤子砸了,抓学生,还抓了我们自己的人。能不被人家利用吗?就是刚才,李宗仁向总统建议要召开反贪腐的紧急会议,总统还不得不答应。记住,会议的名单中有你,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坚定表态,加大追查民调物资贪腐的力度!” 曾可达:“请问建丰同志如何加大力度?” 建丰在电话那边的声音露出了“铁血”的强硬:“批捕马汉山和民调会涉案人员,查北平分行的账!这件事,你开完会后立刻交给方孟敖大队去办。然后以我的名义把徐铁英和保密局北平站的站长王蒲忱叫到你那里碰头,命令中统和军统秘密调查北平行辕留守处,两件事:一件是李宗仁和他的人有没有跟共产党秘密和谈!还有一件,李宗仁手下的人也有贪污,彻查出来,直接报我!” “是!”曾可达大声答道,紧跟着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建丰同志,据我们调查,徐铁英和中央党部就与民调会的贪污案有关。牵涉到他们,查不查?怎么查?” 建丰心里显然早有安排,当即答道:“腐败,首先是党内的腐败。可已经积重难返,戡乱反共时期,牵涉党产暂时只能姑息。但也绝不能让他们扛着党产的招牌,私人贪腐!徐铁英就是这样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立刻停止贪腐,真诚配合我们。倘若再玩弄阴谋,下一个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可达明白!” 这边,谢培东也接完了电话。 他急速地推开办公室门,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坐在客厅的方孟韦。 方孟韦警服笔挺,身旁放着一口大皮箱,一口藤编箱,这是要搬出家去! 方孟韦显然是在等着谢培东,跟他交代一句,然后离家。这时望见了姑爹,立刻站了起来。 谢培东瞟了一眼他脚旁的两只箱子,再望他时脸色特别凝重:“上来吧。”转身走进办公室门。 就在办公室门口,谢培东望着方孟韦:“想搬出去?” 方孟韦点了下头。 谢培东:“因为木兰?” 方孟韦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头点得很轻。 “听着。”谢培东紧盯着他,“你大哥给你爸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接下来还会更大。你不能再给你爸加压。箱子放在家里,立刻开车去小妈家,接上行长到行辕留守处开会。” 方孟韦这才抬起了头:“出什么事了?” 谢培东:“刚才我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南京央行打来的,一个是行辕留守处打来的。美国人突然照会暂停了一亿七千万美元的援助,事情因北平而起,理由是指责政府有人在继续贪污他们的援助。” 方孟韦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才一个晚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谢培东:“听说是昨晚陈继承抓了抗议民调会的学生,还抓了何校长的助理,就是那个梁经纶。李副总统出面也没有解决问题。事情捅到了美国大使馆。” 方孟韦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梁经纶到底是什么人?!” 谢培东:“不要再纠缠那个梁经纶的事了。我会在家里开导木兰。接到行长时,情绪轻松些。” “我去了,姑爹。”方孟韦转身走向楼梯,背影是那样孤独。 谢培东站在门口,望着方孟韦走出了客厅的大门。 接着,他的目光转望向二楼那一边女儿的房间。 燕大何宅院内梁经纶住处。 “谢木兰同学的事我们今天不说了,好吗?”这里,梁经纶在深望着不看他的何孝钰。 何孝钰:“方孟敖再问我,我怎么回答?” “告诉他,梁先生是独身主义。”忍心说出这句话,梁经纶望向了窗外。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眼,她深深地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的目光又从窗外收了回来,看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钰:“陈梦家的那首《一朵野花》还能背吗?” 何孝钰眼眶湿了,她能背,却摇了摇头。 梁经纶:“我背第一段,你接着背第二段。就算陪我吧。” 不再看何孝钰,梁经纶轻轻站了起来,在属于他的那片小小的空间慢慢踱了起来,长衫又能飘拂了,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声调,带着几分江南的口音,吟诵起那首他们都曾经深爱的诗。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何孝钰依然沉默,梁经纶的长衫便依然飘拂。 何孝钰的眼中,那长衫仿佛即刻便将飘拂得无影无踪,她害怕了,轻声开始背诵第二段: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春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长衫停止了飘拂,活生生的梁经纶依然站在面前。 “这首诗以后就属于方孟敖了。”梁经纶的声音在何孝钰听来是那样遥远。 “这也是组织的决定吗?”何孝钰倏地站起来。 梁经纶又望向了她,定定地望着她:“不是。是我的建议。” 何孝钰:“什么建议?你可不可以说明白些?” 梁经纶又移开了目光:“学联的斗争需要方孟敖,北平人民的生存需要方孟敖。你去接触的方孟敖必须是真实的方孟敖。你必须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何孝钰:“那你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他喜欢什么。” 梁经纶:“他喜欢什么?” 何孝钰:“喜欢喝酒,喜欢抽烟,凡是男人的坏毛病他都喜欢。” 梁经纶轻轻摇了摇头:“优点呢?为什么不说他的长处?” 何孝钰:“他喜欢音乐,喜欢西洋的美声,而且唱得很好。” 梁经纶闭上了眼:“还有呢?” 何孝钰:“还喜欢唱民歌,一首《月圆花好》,能唱得让人感动。” 梁经纶仍然闭着眼:“还有呢?” 何孝钰咬了咬嘴唇:“还喜欢把汽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随时可能撞上人,也可能撞上任何东西。” 梁经纶睁开了眼:“还有呢?” 何孝钰:“不知道了。等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你。” 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你吧。他还喜欢诗。喜欢泰戈尔的诗,后来又喜欢上了新月派的诗。特别喜欢的就有刚才那首《一朵野花》……还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卞之琳的《断章》……孝钰,你要把新月派的诗都背诵下来。” 何孝钰:“还有吗?” 梁经纶:“还有就是他不喜欢人家总顺着他。” 何孝钰:“还有吗?” 梁经纶:“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何孝钰:“我明白了。我能不能也向你提个要求?” 梁经纶:“当然可以。” 何孝钰:“以后,除了跟工作有关的事,方孟敖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能不能不告诉你?” 梁经纶是这样想看此刻的何孝钰,目光转过去时却望向了窗外,嘴里突然迸出两个字:“可以。” 说完,他的长衫带着风飘拂出了门外。 何孝钰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听见院子里父亲的声音:“孝钰呢?” 她急忙拿出手绢印干了眼泪,向窗外望去。 父亲和方孟敖,还有梁经纶都已站在院内。 她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这间小屋的门。 何宅院门外保护方孟敖的青年军都挺得笔直,望着一辆刚开来的别克轿车,那辆轿车的车头上插着一面中华民国的小国旗! 在北平谁都认识,这是李宗仁副总统的专车! 梁经纶已站在何其沧的身边,何孝钰也走过来了,他们都看见了那辆轿车。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的预见是错误的。”何其沧这句话是对方孟敖说的。 方孟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深点了点头。 何其沧接着望向梁经纶:“看样子至少今天没有人再敢抓你了。你先休息一下,然后帮我把那堆废纸再整理一遍吧。” 梁经纶:“先生说的是不是那份经济改革方案?需要带去开会吗?” 何其沧:“不是方案,是废纸。南京政府要的就是废纸。今天的会与这堆废纸无关。我去,是听说陈继承也会参加,他不把昨晚的事给我解释清楚,回来就将这堆废纸烧了!”说着手一挥,走向院门。 “爸!”何孝钰在背后喊道,“您还没有吃早餐!” “李副总统那里有!”何其沧拄着拐杖已经走出了院门。 院门外的人同时整齐地行礼! 何其沧走到了那辆别克轿车的后座门旁,是那个李宗仁的上校副官亲自候座,一手挡着车顶,一手将他扶进了车。 副官大步跨进了前排副座。 前边是两辆摩托,后边是一辆军用中吉普,护拥着接何其沧的车走了。 “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账查得怎么样了。我也得走了。”方孟敖望向梁经纶和何孝钰。 “能载我一程吗?我要去看看木兰。”何孝钰眼睛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向他伸出了手:“感谢方大队长救出了同学们,救出了我。方便的话请你送一趟孝钰。”说着紧握了一下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感觉到了这一握隐藏着意思,又看见何孝钰决然的样子:“好。我们上车。” 青年军又是一个敬礼。 方孟敖走到自己的吉普前,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梁经纶还站在院门口,望着何孝钰上了车,又望着方孟敖接过了士兵双手递上的大檐帽。 方孟敖戴好了大檐帽。 方孟敖向梁经纶远远地行了个挥手礼,上了驾驶座。 郑营长上了后面的中吉普。 青年军有些上了中吉普,更多上了最后那辆十轮大卡车。 三辆车都开动了。 梁经纶仍然站在院门口,他已经不能看见坐在方孟敖车里的何孝钰了。 方孟敖的车。 何孝钰在后座看方孟敖。 方孟敖在车内的后视镜里看何孝钰。 何孝钰却看不到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方孟敖。 “很多人说,我的背影比我的正面好看。是不是这样?”方孟敖说话和他的行动一样,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何孝钰怔了一下,答道:“有人喜欢看你的背影吗?” 方孟敖:“喜不喜欢,都在看我的背影。我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我却看不到他们。” 这几句方孟敖显然是随意说的话,何孝钰听后心里却一震。她明白这话说的是他的孤独和危机,说出来却像新月派的诗句。她耳边蓦地响起了不久前梁经纶说的话:“他还喜欢诗。喜欢泰戈尔的诗,后来又喜欢上了新月派的诗……” 背后的梁经纶,眼前的方孟敖,不知是哪一个让何孝钰这时心跳得特别厉害:“你害怕人家在背后看你?” 方孟敖:“害怕。” 何孝钰:“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你害怕的样子。” 方孟敖:“他们也看不出。知道为什么吗?” 何孝钰:“不知道。” 方孟敖:“我比他们跑得都快,经常让他们看不到我的背影。” 何孝钰:“你指的这个他们是谁?”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钰:“也包括我?”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钰:“那天你把车开得那样快,也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哪天?” 何孝钰:“我和木兰坐你车的那一天。” 方孟敖:“今天呢?” 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今天的车开得又平又稳,甚至很慢。她回过头从吉普车的后窗望去。 跟在后面的那辆中吉普都显出了慢得不耐烦的样子。 “讨厌跟在后面的车吗?”方孟敖又突然问道。 何孝钰立刻转过了头:“你能看见我?” 方孟敖没有回答,又望了一眼前座顶上那面后视镜。 何孝钰明白了:“你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你,这不公平。” 方孟敖接道:“你们都躲在背后看着我,我的前面却看不见你们任何一个人,这公平吗?” 何孝钰知道接头的时刻到了:“那你还是跑快些,把后面那些人甩掉吧。” 方孟敖的背影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何孝钰的心却跟着一颤。 “你愿意跟我一起跑?”方孟敖的声音没有刚才平静了。 何孝钰:“愿意。” “谁叫你来的?”方孟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着坚定地答道:“组织。” 方孟敖:“我不知道什么组织。说人的名字,我能相信的人的名字。” 何孝钰下意识地抓紧了车座旁的扶手,又定了定神,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崔中石!” 方孟敖的手立刻握紧了方向盘:“再说一遍,说清楚些!” 何孝钰提高了声调:“崔中石同志!” 车突然加速了,何孝钰的身子被重重地抛在靠背上! 第50章芒刺在背 北平民调会总储仓库大坪。 “立正!敬礼!”守在大门内那个青年军排长挺直了身子率先敬礼。 那一排青年军同时立正,同时敬礼。 曾可达在前,他的副官在后,走进了大门,青年军排长紧跟了上去。 “方大队长在哪里?”曾可达步速不减。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方大队长昨晚出去,还没回来。” 曾可达的脚步停了:“去哪里了?”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郑营长带人跟去的,我们不知道。” 曾可达:“稽查大队其他的人,还有马局长那些人呢?”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马局长昨晚跟方大队长一起出去了一趟,天亮前被送回来了。稽查大队和民调会有关人员都在里面。” 曾可达望向了王副官,二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曾可达向王副官:“打电话,找到郑营长,请方大队长立刻回来。” “是。”王副官向门卫室走去。 曾可达又向里面走去:“吹哨子,集合!” 青年军排长:“是!” 哨声尖厉地吹响了! 马汉山趴在民调会主任办公室的办公桌上,锁着眉头睡得很沉。 窗外,哨声在不停地响着。他翻了一下眼皮,觉得那哨声很远,又闭上了眼。 可接下来沉沉的跑步声让他惊觉了,这回他是真睁开了眼,趴在桌上听着。 “不要查了!”竟是曾可达的声音。 马汉山抬起了头,侧耳倾听。 “统统抓起来!等你们方大队长一到,全部带回军营,直接审讯!”曾可达的声调没有方孟敖好听,每一个字都让马汉山听得咬牙。 接着是整齐的碰脚声,显然是很多人在敬礼。马汉山再听时,窗外的声音已经很乱了: “科长以上押到值班室去,科长以下押到仓库去!” “走!” “动作快点,走!” 马汉山下意识地望向了门口,果然很快传来了脚步声,是那个叫陈长武的空军走了进来,还提着一副手铐。 “马副主任,请你站起来。”陈长武在他身前直望着他。 马汉山依然坐着:“铐我?你们方大队长呢?” 陈长武:“方大队长还没回来,这是曾督察的命令,请你配合。” “你过来。”马汉山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地仰了一下头。 陈长武依然站在原地:“有话请说。” 马汉山:“我跟你们方大队长有约定,就是昨天晚上。铐不铐我,他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陈长武还真被他说得有些犹豫了,想了想:“那好,我先不铐你。”说着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王副官从门卫室飞快地向站在民调会仓库大门口的曾可达走去。 曾可达望着他。 王副官轻声报告:“联系上了,郑营长不久前给顾大使宅邸打了电话,他们现在西北郊三○九师军营,说是方大队长开着车带着那个何孝钰甩掉了他们,去了西北郊长城一带,他们正在找。” 曾可达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是梁经纶派何孝钰开始接触方孟敖了,可偏又在这个时候! “一群废物!”曾可达骂了一句,大步向门外的车走去,“我跟徐局长、王站长在宅邸开会,你就在这里等着,方大队长一到,直接传达国防部的命令!” 王副官:“是。” 北平西北郊一段长城脚下,这里并没有路,当然没有人迹,到处是高低参差的杂树,方孟敖的车也不知是怎样开进来的,停在树林间一片草地上。 方孟敖的背后高处就是长城,他坐在山脚的斜坡上,这里能够一百八十度扫视附近的动静。 何孝钰站在山脚的草地上,需微微抬头才能跟方孟敖的目光对接。 太阳照得何孝钰背后的绿荫满地,照得方孟敖背后的长城连天。 有鸟叫,有虫鸣,方孟敖和何孝钰却对视沉默。 “我好像听明白了。”方孟敖说道,“你是学联的人,学联派你来争取我,希望我帮助你们学联反贪腐、反迫害?” 何孝钰点了下头:“是。” 方孟敖:“你又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北平地下组织派你来跟我接头?” 何孝钰:“是。” “我又不明白了。”方孟敖盯着她,“到北平后我一直领着我的大队在查贪腐,也在保护你们学生,学联还有必要来争取我吗?” 何孝钰:“我刚才说了,代表学联只是一层掩护,我的真正任务是代表党组织跟你接头。” “那就更不要接了。”方孟敖断然打断了她,“我不是共产党,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会对别人说,你最好也不要再对别人说。” 何孝钰:“你是共产党党员,是崔中石同志介绍你入的党,我知道他介绍你入党的过程。” 方孟敖坐在斜坡的岩石上依然未动:“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知道?说出来听听。” 何孝钰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换了一种方式:“我们不说共产党,也不说组织,尊重一下女性,你能不能不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下来跟我平等谈话。” 方孟敖还真站起来了,信步走下山坡,走到平平的草地上,在离她一米处坐了下来:“现在你比我高了,我尊重你,说吧。” 何孝钰是那样的不习惯他的做派,可又不能够不耐心:“我能不能也坐下?” 方孟敖抬头望着她,一动不动审视她,目光让她害怕。 何孝钰恍然明白了,立刻说道:“我知道,那是1946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崔中石代表你家里到空军笕桥航校看你。你陪他在机场的草地上散步。后来你坐下了,他还站着,在你身边来回踱步,给你介绍了共产党对中国未来的主张……你不就是怀疑我不知道这个细节吗?我不习惯像他那样在你面前走来走去,我想坐下。” 方孟敖盘腿坐着的身躯依然一动没动,丝毫看不出内心有何震撼,只是望着何孝钰的目光多了一些复杂:“是站着讲故事不太自然吧?那就请坐,我的听力很好,离我近一点儿远一点儿都行。” “那我就坐在你背后吧,反正你今天也不会跑。”何孝钰尽力用轻松的语言使他慢慢接受自己。 “有个更好的理由吗?”方孟敖问道。 “当然有,你听就知道了。”何孝钰轻轻地走到他背后约一米处坐下,轻轻地朗诵了起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个理由好吗?” 方孟敖的背影依然像一座小山,端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何孝钰望着他,有些茫然了。 她看不见方孟敖的内心,不知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拒绝自己。 其实闭着眼的方孟敖,眼里早已浮现出了一幕幕过去的景象: ——杭州湾入海口上空,方孟敖驾机在一千米的低空飞行,坐在身旁的崔中石望着清晰的入海口景象和无际无涯的大海,满脸兴奋。 “好看吗?”方孟敖望着前方问身旁的崔中石。 崔中石:“壮观!” 方孟敖:“问你一句,我要是把飞机飞到延安去,毛主席、周副主席敢坐我开的飞机吗?” 崔中石:“我想,他们会很高兴坐你开的飞机。” 方孟敖:“那我们现在就去?” 崔中石:“现在不行。” ——白天变成了黑夜,浩瀚的杭州湾大海变成了死水般的什刹海后海,崔中石默默地站在自己的身旁。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党,你也不是中共地下党,这都无关紧要。可当时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本就不是冲着我崔中石来的。你不是因为信服我这个人才愿意跟随共产党,而是你心里本来就选择了共产党,因为你希望救中国,愿意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倏地睁开了眼,崔中石消失了,满目是树影斑驳的光点,还有背后那个等着他回答的何孝钰! “能不能坐到我前面来?”方孟敖的声音让何孝钰心动。 “好。”何孝钰来到了方孟敖的面前,扯好了裙子,准备坐下。 方孟敖:“离我近些。”说着伸出了手。 何孝钰的心怦怦跳起来,她不应该害怕,却仍然害怕,将手慢慢伸给了他。 方孟敖轻拉着她的指尖,何孝钰向前一小步,坐下,太近了。 方孟敖松开了她的手:“我下面问的话不是冲你来的,你回答我就是,不要害怕。” 何孝钰只能轻轻点头。 方孟敖:“崔中石为什么死的?” 何孝钰:“为革命牺牲的。” 方孟敖:“我是问他为什么会死?” 何孝钰看见了他眼中的沉痛,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能够不回答:“原因很多,我也不是太了解。有很多事情都属于组织的秘密……” “不要跟我说什么组织!”方孟敖的声调突然严厉了,“去告诉梁先生,告诉学联,我和我的大队是受国防部调查组指挥的,查贪腐、保证北平民众的配给粮是我的任务,不需要你们来争取我!” 何孝钰点了下头:“我会如实转告。” 方孟敖:“还有,我从来不知道崔中石是什么共产党。我没有加入国民党,也没有加入共产党。还是那句话,你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管,不要再来跟我谈什么接头的事。” 何孝钰是真的慌了,也急了:“崔中石同志用生命保护你、发展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否定他为党、为你做的一切工作?”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强加于人!”方孟敖的面孔冷酷得让人心寒,“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样的朋友!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让他死的人我总会查清楚,一个也不会放过!上车吧。”说着大步向吉普车走去。 何孝钰蒙在那里,她发现自己竟迈不开步。 方孟敖回过头,发现何孝钰在忍着不发出声,眼泪却在不停地流。 “还要在背后看着我?”方孟敖竟如此不近人情。 何孝钰将眼泪强咽了下去:“你走吧,我自己会回去。” 方孟敖大步向她走来:“我带你来的,必须带你回去。” “我不是你带来的,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何孝钰莫名地心里发慌,想绕开他,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身影一闪,面对面地挡在了她的身前:“没有关系就对了。这次我送你回去,以后不要再找我。” 何孝钰像是猛地醒悟了什么,心不慌了,却空落落的。面对面这么近,不再怕他,不再回避,两只眼望着他的两只眼。 她要答案。 方孟敖的声音特别低沉:“我的秘密,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信不信,都告诉你。我这个人命很硬,只能够一个人独往独来。在空军,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档的,不管是我的长机,还是我的僚机,全被打了,二十七个人,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来北平前,南京军事法庭开庭,跟我一个案子,三个人受审,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那两个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活着出来。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来往,现在也死了。告诉派你来的人,不要再派人来送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人。” 何孝钰听得心里直发凉! “走吧。”方孟敖这回没有丝毫强迫她的意思,转身又向吉普走去。 何孝钰跟着他走去。 方孟敖先打开了后座的门,接着自己上了驾驶座。 何孝钰上了车,关上门。 方孟敖将前座车顶的后视镜扳向了右边:“我看不见你了,你可以躺下,睡一觉,醒来就能把什么都忘了。” 吉普车发动了,路不平,车却很稳。何孝钰望着窗外连天的长城,突然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更没有人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我会再找你,你跑得再快,也躲不了我……” 方孟敖没有再接言,目光只望向前方。车慢慢开上了公路,接着加速,向北平城方向驰去。 碰头会在曾可达住处紧急召开。 “我必须郑重说明。”曾可达显然是打断了徐铁英或是王蒲忱刚才的谈话,“没有什么两难。总统和副总统之间,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之间,不存在什么矛盾,也形成不了什么矛盾。在中国,总统和副总统之间只能绝对服从总统;在北平,也不能因为李宗仁曾任行辕主任就听他的。至于军事方面,傅作义总司令和陈继承副总司令之间只能听傅作义总司令的指挥。这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建丰同志和党部的陈部长、保密局的毛局长的一致意见。开完会,你们可以各自打电话去问……” 电话铃响了。 “对不起。”曾可达坐的是一把靠背高椅,向茶几对面沙发上的徐铁英和王蒲忱打了声招呼,站起来去接电话。 “报告曾将军,方大队长找到了。”对面是郑营长打来的电话。 曾可达:“怎么找到的?他去哪里了?” “报告,他去长城了。”郑营长在电话里答道。 “长城那么长,他去哪个长城了?!”曾可达呵斥道。 “报、报告。”郑营长知道不能敷衍了,“大约是在离三○九师营地十几里的那一段长城,没有人烟,全是树林……以属下观察,方大队长甩掉我们是跟那个何孝钰秘密幽会去了……请示将军,这样的事属下以后是不是该回避……” “护送方大队长立刻回城,去民调会!”曾可达搁下电话,转身去坐时,发现徐铁英和王蒲忱脸色都很阴沉,而且有些怪异。 “我代表党部先表个态吧。”徐铁英说话了,“总统不只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也是党的领袖。我是党部派到北平的,有完全的责任拥护领袖的形象和权威不受到任何人的挑战。总统的意志是绝不跟共产党妥协。任何人企图跟共党接触,甚至和谈,我能保证北平警察局坚决反对之!除了总统,我们还会接受建丰同志的指挥,也只有建丰同志能够代表总统。在这一点上,我发现陈继承副总司令也是很坚定的。因此,我们党部的人在北平要支持陈副总司令。我拥护建丰同志反贪腐的行动,同意批捕马汉山和民调会涉案人员。可在反贪腐的过程中还要维护党国的形象,尤其是不能被共产党所利用。美国人突然暂停对我们的援助,恰好证明了有人利用反腐打出了跟共党和谈的牌。反腐和反共,首先是反共。对于建丰同志起用方孟敖,我只能服从,但我一直保留意见。这个人在空军养成了一些恶习,不服从上级,率性而为,昨晚竟公然闯到军统将那个共党的嫌疑犯放了出来。通过这件事我不能不考虑曾督察曾经说过的话,这个人很可能已经被共党利用了。还有,马汉山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昨晚就是他配合方孟敖去放的那个共党嫌疑犯。他们之间暗中有没有某种交易?我看有。因此能否请曾督察向建丰同志建议,将马汉山一干涉案人员移交我们北平警察局。我兼着配合国防部调查组查案的任务,由我审查马汉山,审查民调会,能够绝对向建丰同志负责。” 曾可达可算是非常了解徐铁英的为人了,从他刚才那一番长篇大论里立刻看出了他的动机,耳边不禁又响起了建丰同志针对他的那段指示:“徐铁英就是这样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立刻停止贪腐,真诚配合我们。倘若再玩弄阴谋,下一个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我可以向建丰同志建议。”曾可达开始斟酌如何敲打他,“马汉山民调会搞得民怨沸腾,闹出个‘七五事件’,现在直接影响到了美国的援华政策。我想听听徐局长怎么审他们,预期的目的是什么,我好向建丰同志详细汇报。” 徐铁英:“这首先要理解建丰同志的预期目的是什么。我想,建丰同志的预期目的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长远的,那就是彻底整肃党国内部的贪腐之风。我说了,这是长远的,需要时间的,是建立在先打败共产党的基础之上的。另一个就是当下之急,那就是抓一批甚至杀一批,让那些还在贪腐的人有所顾忌,加强国统区的经济管制,争取盟国对我们援助的信心,以利于总统指挥国军将士在全国各个战场打败共军。” 曾可达紧望着徐铁英:“抓一批抓谁?杀一批又杀谁?是不是还像杀侯俊堂那样,杀了人,贪的钱照样追不回来?” 徐铁英被点了要穴,将眼睛翻了上去,做思考状:“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曾可达这时望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却道:“老毛病,要抽烟了。知道曾督察不能闻烟味,我能不能出去抽支烟?” “我能闻,王站长在这里抽就是。”曾可达就是要当着一个人敲打徐铁英,“刚才徐局长提出的这个问题要深入思考,这里就牵涉到你们军统的前站长,王站长也应该有所意见。” 王蒲忱点头做慎重状,长长的手指已经掏出了一盒烟和一盒火柴,点火,吸烟,接着便是咳嗽。 一个翻眼故作沉思,一个咳嗽有意拖延,曾可达的眉头皱起来。 等王蒲忱咳嗽完,曾可达沉着脸:“不能总是深入思考吧?得把思考的意见谈出来,这可是要具体向建丰同志汇报的。” “什么东西!”徐铁英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嘴上却不能没有交代,“那就追赃!马汉山,还有其他人到底贪了多少,我加强审讯,尽力追出赃款。” “尽力是多少?”曾可达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再不给徐铁英面子,“美国人的情报可不是吃素的,还有共产党的‘谍匪’。贪了多少,哪些人都有份儿,我们查不出来,人家可有数据。如果一千万美元,我们追出的是一百万,甚至一百万都不到,徐局长,这恐怕交不了差吧。这样说吧,我先代表建丰同志同意你去审民调会那些人,你说能追出多少赃款?” “曾督察。”徐铁英不能再忍耐了,“你给个数字吧。” “一千万美元!”曾可达直接回答,“这个数字美国人应该能够接受。” 徐铁英笑了,笑得丝毫不掩饰对抗:“你审吧。我配合你。” “你当然应该配合,必须配合!”曾可达加重了语气,“这是建丰同志的原话。王站长,我的意见仍然让方孟敖彻查民调会,查到背后的人,不管是哪一级,哪个部门,我们都要配合。你的意见呢?” 王蒲忱想把烟按熄,可茶几上又无烟缸,便拿起了自己那个茶盖,从茶杯里倒进了一点儿水,湿灭了烟头,这才答道:“我配合反腐,更重要的是反共。方孟敖及其大队真能查出贪腐那是国防部调查组的期待。我代表国防部保密局,建议从北平站挑选一个班的人,暂时改装为青年军,编入郑营长那个排,监督方孟敖及其大队,既查贪腐,也要严防共党渗入。” “我同意,报建丰同志批准。”曾可达又望向徐铁英,“徐局长是否还反对国防部稽查大队执行审案?” 徐铁英:“我反对的不是国防部稽查大队,而是有共党嫌疑的人!那个梁经纶摆明了就是煽动学潮的共党嫌疑犯!方孟敖跟马汉山联手逼迫王站长放人,这个情况向南京汇报没有?让方孟敖审马汉山,我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首先表示反对。我会将我的意见报告叶局长并陈部长。” 曾可达知道这是短兵相接了,可方孟敖的行为他自己心里本就无底,报上去很可能会引起上层意见分歧,除非建丰同志态度坚定。他望向了王蒲忱:“王站长是不是也要请示你们毛局长,确定由谁来审讯民调会?” 王蒲忱又从口袋里掏烟了,这回没有掏火柴,只是拿着烟:“我就不单独请示了吧。上边决定由谁来审都行,我都配合。” “那徐局长就抓紧请示吧。”曾可达站了起来,“方孟敖估计也快到民调会了,我这就过去,布置将马汉山及其所有涉案人员带到稽查大队军营羁押。南京给我们的时间可只有三天。如果有人故意干扰办案,三天不能给南京一个满意的答复,让美国人立刻恢复援助,下一个批捕的就是他!” 徐铁英倏地站起,扯了一下衣服下摆,径直走了出去。 徐铁英的车在北平城内还没有开得这样快过,司机也显出了本事,从大街转入方邸的胡同仍未减速,方向盘一打,就驶了进去。 车停了,停得有些急,后座的徐铁英也只盯了一眼前座的司机,没有等他开门,自己开了门便下了车,紧接着便愣在了那里。 方邸大门外停着一辆车,一辆小吉普,方孟敖就站在车旁! 徐铁英不可能再退回车内,因为方孟敖已经看见了他,却只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开了他那辆吉普的后车门,只听他叫道:“该醒了,到了。” “能把你的水壶给我吗?”何孝钰真的在车里睡了一觉,却又不立刻下车,向方孟敖要水壶。 方孟敖怔了一下,从前座拿起他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了过去。 何孝钰的手伸到车外,接过水壶,又一只手伸了出来,拿着手绢,将水壶的水倒向手绢。 徐铁英好不焦躁,只得望向街口那边。 何孝钰浸湿了手绢,在车内擦了脸,拢好了头发,套上发箍,这才下了车,再不看方孟敖,向大门走了进去。 “徐局长。”方孟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徐铁英回过头,装出长辈的笑容:“就应该这样,整天工作,也该考虑自己的生活。” 方孟敖:“你的车似乎应该倒一下,让我出去。” “方大队长不进去了?”徐铁英只问了一句,接着便对司机:“倒车!” 方邸一层客厅里,蔡妈迎住了何孝钰,向二楼喊道:“老爷、夫人,何小姐来了!” 茶不思、饭不想、头也不梳,躺在自己房间里的谢木兰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走到门边,她的手刚伸到暗锁的把手又缩回去了,怔怔地站在门边出了会儿神,转身走向里边的卫生间。 方步亭又脱了上衣,趴在卧室的床上,背上满是火罐。 程小云站在床边望向床边的谢培东,谢培东也在望着她。 “孝钰是来找木兰的。培东,你去,开了锁吧。”方步亭趴在床上说道。 “唉!”谢培东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谢叔叔好。”何孝钰望着走下楼梯的谢培东。 谢培东:“来看木兰的吧?” “是。”何孝钰见谢培东已经走到面前,低声说道,“方孟敖送我来的。” 谢培东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望着她。 何孝钰神情的低落立刻减弱了谢培东眼中的光亮,接着说道:“我先去看木兰吧。” 谢培东点了下头,将钥匙递给了她。 何孝钰上楼时与谢培东擦身而过用更低的声音:“徐铁英来了。” 何孝钰上了楼。 徐铁英出现在客厅门口,笑道:“谢襄理呀,你们行长在吗?”说着便往里走。 谢培东还是迎了过去:“拔火罐呢。” “病了?刚才开会好像还挺好嘛。”徐铁英四处张望。 谢培东:“是中了暑。徐局长如无要紧的事,能不能改个时间?” 徐铁英十分严肃:“事情往往就误在时间上。有时候十分钟就能误了一条人命。我现在必须见你们行长。” “那徐局长请坐,请稍候。”谢培东伸了下手,“蔡妈,给徐局长上茶!” 谢木兰匆忙梳洗了,换了件衣服,看着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何孝钰,脸上不自然地笑着,背后却像有一根根芒刺。 何孝钰进了门,又轻轻关了门,见她仍然站在原地,淡淡笑道:“有什么秘密怕我看见?” 谢木兰只好招呼她,让开了身子,露出窗边桌上纱罩里一口未动的早餐:“胃疼,不想吃东西。” 何孝钰走到桌前坐下:“我也没吃早餐呢,陪我吃点儿吧。” 谢木兰以为她在为自己掩饰尴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吃早餐?” 何孝钰已经揭开了纱罩:“不到七点你大哥就开车拉我出去兜风了,他不饿,以为人家也不饿。我能吃吗?” “吃吧。我陪你吃。”谢木兰脸上立刻有了光泽,在另一边坐了下来,“是我大哥送你来的?” “嗯。”何孝钰喝了一口牛奶。 谢木兰也立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接着,两个人又无话了。 客厅里的徐铁英站起来,望向二楼走廊。 方步亭依然衣冠楚楚,发型整洁,脸上显然是用滚烫的毛巾擦过,因此并无多少病容。眼中似有徐铁英,似无徐铁英,徐步走到办公室前的楼梯口,才站定,望向徐铁英:“请到办公室谈吧。” 徐铁英也回以几分矜持,点了下头,不疾不徐走向楼梯。 走进二楼行长办公室,方步亭在窗前圆桌旁的藤椅边站住了,目光望着另一把空着的藤椅,没有说话,也就是没有邀请徐铁英入座。 徐铁英站在室中,竭力端着的那几分矜持立刻没有了。 方步亭还在望着那把椅子,眼神不像在看椅子,倒像看着椅子上坐着的人——椅子上并没有人! 徐铁英眼前一花,闪过那天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崔中石! 方步亭的厉害不是他们中统的那种厉害,但见他从自己平时靠窗能看见院子的那把专坐的藤椅前离开,走到了崔中石曾经坐过的那把藤椅前,在那里坐下,这才说话:“刚才谢襄理说徐局长有要紧的事找我,请坐,请说。” 徐铁英走过去,坐的还是当时那把椅子,面对的却已经是方步亭:“方行长,我是违反纪律来的。刚才曾可达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把我和军统的王蒲忱叫去了,传达了铁血救国会的秘密指示。下手狠哪,第一个牵涉的就是你!我本来应该先去报告叶秀峰局长和陈立夫部长,但觉得还是必须先告诉你。” 方步亭:“牵涉我,就不要告诉我。” 徐铁英:“不是只为了你。牵涉到太多的人,包括央行,包括宋家、孔家。方行长,不为自己,为了上峰,为了朋友,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们不能再负气,必须同舟共济!” 方步亭露出一丝冷笑:“央行的船、我家里的船都已经被你们打破了,怎么同舟共济?” 徐铁英:“大家的船都是破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修补,修补!方行长同意我的看法吗?” 方步亭:“既然是你的看法,我也不能阻止你谈。” 徐铁英:“他们要抓人了,接着就是杀人。突破口是马汉山,负责审讯的是方孟敖,您的大公子!崔中石是马汉山执行的,孟敖已经昏了头,谁都会抓,谁都会杀!三纲五常都没有了……” “你是担心我们家人伦巨变?”方步亭打断了他,“‘八一三’我为了保住别人的财富抛妻弃子,已经坏了人伦。现在我的儿子真要来抓我、杀我,那也是我的报应。徐局长,你的看法要是谈完了,就该去向你的上峰报告了。”说着站了起来。 徐铁英跟着站了起来:“那就不谈看法了。我提一条建议,切实可行。由我接手审讯马汉山民调会,遏止局面恶化。我能说服叶局长和陈部长,请方行长考虑向宋先生和孔先生汇报一下。我们两方面联手就能压住铁血救国会,他们也就不能再利用孟敖了。这不只是为了我们好,也是为了孟敖好。” 方步亭在沉思。 徐铁英殷切地望着他,终于看到他又坐下了。 老的在过坎,小的也在过坎。谢木兰望着何孝钰:“我不会再冲动,可我不能够就这样被他们关在家里,我得跟同学们在一起,就是为了跟同学们在一起……” 何孝钰望着她,竭力用平静理解的目光望着她,帮她掩饰眼神中的闪烁。 谢木兰反而又不敢望何孝钰的眼了,低声地:“主要是我爸。他们都说我大爸厉害,在我们家其实最厉害的是我爸。现在能够说服他的只有你了,说我跟你在一起,我爸一定会答应你……” 何孝钰:“我可以帮你去说,但谢叔叔不一定会听我的。” “谢谢你了,孝钰!”谢木兰立刻跳了起来,“现在就去帮我说吧!” 何孝钰望着她,一阵怜悯涌上心头,是在可怜谢木兰,还是在可怜自己,她分不清楚。 第51章枪毙我吧 方邸后院竹林里,昨夜无风,一晌无风,这时乍然风起。 “我想想吧。”谢培东突然打断了何孝钰,从石凳上站起来。 想什么?何孝钰询望着谢培东,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踱到身边一竿竹旁折下一根竹枝,说道:“在我们老家,儿子不听话,就是用这个教训。我生的偏偏是个女儿,从小没妈,打不得,还骂不得,何况长大了。”说着将竹枝递给何孝钰,同时递给她一个眼神。 这番话显然是在借说谢木兰而暗指方孟敖,何孝钰接过竹枝,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谢培东的目光又转望向何孝钰手中那根竹枝。 何孝钰也望向了手中的竹枝,这才注意到起风了,风吹竹枝摆向洋楼方向。她明白了谢培东的另一层意思,轻声问道:“这里说话,楼上也能听见吗?” “来。”谢培东慢步向下风处走去。 何孝钰跟在他身边。 谢培东娓娓说道:“不管你刚才说的话楼上能不能听见,今后都要记住,干我们这个工作,说话尽量让别人站在上风,我们站在下风。站在上风说话是为了让下风能听见,站在下风说话是为了让上风听不见。” 虽然有些费解,何孝钰还是有几分明白了,他这是在言传身教。 何孝钰望着谢培东在另一条石凳旁坐下的身影,便觉得他既是上级又像自己的父亲。 谢培东:“现在可以说了。坐吧,接着刚才的话,把方孟敖的原话说完。” 何孝钰只点了下头,没有再坐下,肃然站着,一边想着,一边轻轻答道:“他说,‘……我这个人命很硬,只能够一个人独往独来。在空军,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档的,不管是我的长机,还是我的僚机,全被打了,二十七个人,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风渐渐大了,何孝钰感到自己转述方孟敖的话像在长城上空飘浮。 “接着说,我能听到。”谢培东在侧耳倾听。 何孝钰接着转述:“他说,‘……来北平前,南京军事法庭开庭,跟我一个案子,三个人受审,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那两个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活着出来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来往,现在也死了。告诉派你来的人,不要再派人来送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人’。” 谢培东抬眼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回望着谢培东,表示转述完了。 两个人于是沉默,风吹竹林已有萧瑟之意,何孝钰感到了有些衣裙不胜,等着坐在石凳上的谢培东判断。 谢培东注意到了,没有先说这个话题,而是挪动了一下坐位:“雨前风凉,坐到这里来。” 长条石凳的下风处被让开了,何孝钰坐了过去。谢培东替她挡住上风。 谢培东这才说道:“你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这个结论有些让何孝钰意外。 谢培东加快了语速:“方孟敖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以后跟他接触你就不要再提党组织接头的事。” “那我还有必要跟他接触吗?”何孝钰不解。 谢培东:“当然有必要。学联那边还会继续派你跟他接触。” 何孝钰心中浮起了疑惑:“我已经告诉他学联派我去只是一层掩护,我的真实身份和真正任务是接替崔中石同志跟他接上组织关系。不提接头,我没有理由再跟他接触。” 谢培东望着像自己女儿般的这个下级,千头万绪,不能不跟她说明白,又不能都跟她说明白:“你已经跟他接上头了。他也已经相信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之所以这个态度,很可能是担心情况太复杂,会牵连上你,希望组织另外派人跟他接触。可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你能完成:第一,你是学联那边派去争取他的,学联是外围组织,争取他是学生们的正常愿望,以这个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你和他都相对安全。第二,只要你继续跟他接触,他就会明白,你其实是在代表组织,知道并默认他所做的一切。” 何孝钰:“国民党国防部叫他所做的一切,组织上也默认?” 谢培东:“是。他现在必须去做国防部叫他做的事情。最后,才能完成党交给他的重大任务!保持与他接触是为了让他始终感到党在承认他、重视他;不交给他任何任务是为了让国民党找不到任何怀疑他的证据,保护他。崔中石同志跟他接触三年,一直到最后牺牲,就是这样做的。从来不跟他谈任何任务,从来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动。” 何孝钰在风中屏住了呼吸。 谢培东:“就这样预料不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方孟敖同志突然上了国民党军事法庭。后来又突然被国民党上层一个核心部门看中,派到了北平。情况变得异常复杂起来,组织上也有些猝不及防啊。崔中石同志最后只能以牺牲自己来保护孟敖,保护组织,真是太难为他了……” 何孝钰立刻感受到了谢培东谈到崔中石的这份沉痛,同时想起了方孟敖在谈到崔中石时的那份沉痛。崔中石这个名字今天是第二次在震撼何孝钰的心灵。 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谢叔叔,我也能这样做。任何时候我都会保护好方孟敖,保护好组织。” 谢培东望向她的目光中有欣慰、有鼓励,同时透着严肃:“还要保护好你自己!上级有明确指示,要保护方孟敖,也要保护你。今后他要完成的任务,必须由你配合了……你们两个人都要坚持到最后,坚持到胜利。这很难,有些难处组织上可能都无法替你分担,只能靠你自己在心里默默承受,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何孝钰忽然觉得这个原来一直有着距离的同学的爸爸、后来才知道是党内负责同志的谢叔叔跟自己的心这样近——他比任何人都难,才会这样理解崔中石和自己的难! “我能承受,谢叔叔。”何孝钰真诚地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再望她时也有了知音之感:“你马上还要去见梁教授,把方孟敖回答学联的那些话,包括你刚才转述方孟敖的最后那段话都如实转述给他。” “牵涉到崔中石同志的话也能告诉梁教授?”何孝钰太想知道梁经纶在组织中的真实身份了,可她不能问,只能以这种方式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除了你代表组织跟方孟敖接头的真实身份和所谈的内容,其他的话都应该如实转告梁教授。”谢培东完全是肯定的态度,“对学联,对梁经纶教授,你的原则态度是: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风吹得竹林上空已满是黑云,大雨随时将至,何孝钰却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照耀,心中磊落。她哪里知道,谢培东此时就是以这种原则态度在对待她。他不能说出梁经纶是铁血救国会成员的真话,除此也没有对她说一句假话。这样,梁经纶就不可能从何孝钰身上察觉我党对他的怀疑,同时也就不会察觉何孝钰是中共党员的身份。 “雨要下来了。孝钰,谢叔叔也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我们谈谈木兰吧。”谢培东这时又变回了一个父亲,一个长辈。 何孝钰刚才眼前的那片光明蒙上了谢叔叔目光中的忧虑。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风在这里也已经穿过阳台、穿过开着的落地窗,直扑人面。 正说着话的徐铁英站起来,过去关窗。 “不用关。”一直冷对徐铁英的方步亭,这时虽风吹发乱,依然笃定,语气平静,“关也关不住八面来风。徐局长接着说吧。除了崔中石,我北平分行还有谁是共产党?” 徐铁英只好收了手,依然让窗开着,坐回来,陪着方步亭吹风:“我没有说北平分行谁是共产党,但能肯定,共产党一定还会在北平分行冒出来,他们要崔中石的账!” 这回方步亭像是有些认可了,点了下头,目光扫向墙边的账柜,还有依然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些账册:“徐局长是不是想说民调会的人要由你来审,央行的账也要搬到警察局去由你保管,由你来查?” “误会了。”徐铁英立刻辩白,“我再不懂规矩也知道任何部门都不能把央行的账拿走。” 方步亭:“那就是担心共产党会从我这里把账拿走!” 徐铁英:“不得不防。我来北平以前不知道,到北平以后之所以二十四小时派人守着崔中石的家和他本人,就是这个原因。央行的账就是党国的账,党部派我来,我在北平一天,就有责任不让共产党拿走一页账目!” 方步亭:“那徐局长就不必担心了,崔中石的账谢襄理都清点了,一页不缺。” 方步亭的声音总是不大不小,风吹得便听着吃力,徐铁英只好又双臂交叉趴到桌上靠近他:“问一句话,方行长请不要多心。您这间办公室,这些账,都有谁能进来,有谁能看到?” 方步亭:“我,还有谢襄理,偶尔孟韦也能进来。我们三个人你担心哪一个会把账拿给共产党?” 后院竹林中,谢培东眼中有些凄然:“孝钰,其实你也明白,木兰说的都是借口。她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现在担负的任务也不允许常跟她在一起。别人或许认为我有私心,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参加学运,怕她会出危险……可现实情况是党在北平的组织正面临着严峻考验,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加复杂激烈。以我在党内担负的责任,这个时候木兰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给组织造成严重后果。这就是我不能放她出去的真正原因,你应该能够理解。” 何孝钰:“我理解,谢叔叔。可这个原因也不能跟木兰说啊。您现在关着她,我也不帮她,她会认为我们是有意在阻止她追求进步……” 说到这里,她脑子里突然浮出的是学生们在民调会抗议的场景,是谢木兰在人群中在背后紧紧贴抱着梁经纶的景象:“……她会恨你,也不会原谅我……” 谢培东手一挥:“那就让她恨我好了。不只是她,包括绝大多数追求进步的学生,党组织都有清醒的认识,也有明确的指示,肯定他们的进步热情,不鼓励他们的盲目冲动。他们不像你,不可能成为组织发展的对象。” 何孝钰真是心绪纷纭:“那我怎么去回答她?” 谢培东:“你不用回答她,我来回答。” 雨点终于下来了。 谢培东立刻站起,何孝钰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大步走出竹林:“小李!” 方步亭那个司机坐在前院大门檐下正跟守门的说话,闻声转头,看见了雨点中的谢襄理和何小姐,叫了一声“哎哟!”抄起备好的雨伞,飞跑了过来,赶紧撑开遮在谢培东和何孝钰头上,将二人接到了大门檐下。 谢培东:“开车,送何小姐回家。” “好嘞!”那李司机应道。 谢培东:“大雨天,开慢些,注意安全。” “您放心。” 李司机的雨伞护着何孝钰走出了大门。 谢培东站在那里目送。 暴雨击打着伞顶已经到了停在门外的车边。 后座门拉开的那一刹那,何孝钰回头一瞥。 她看见依然站在大门内摆手的谢培东,又看到他背后已在雨中的洋楼,不知为何,蓦然一阵心酸。 谢培东向她挥手,示意她赶快上车。 何孝钰不敢再看,转头进了车门。 后座门关了,雨幕中的伞飘到了前座驾驶门。 暴雨中的车像一只小船,慢慢向胡同口倒去,转眼不见了。 谢培东依然站在大门内的檐下。 “襄理,行长叫您。” 谢培东这才回头,是蔡妈举着伞站在背后。 “行长,你叫我?”谢培东进办公室的门时,又跺了跺湿鞋,接着便感到了窗外扑面吹来的风,雨声震耳,发现窗门依然开着。 徐铁英已经带笑站起来了。 方步亭依然坐着:“是徐局长有事叫你一起来商量。” 谢培东只匆忙向徐铁英点了下头便快步向窗前走去,沉着脸盯了一眼方步亭,说道:“刚拔的火罐,怎么还吹风?” 飞快地关了窗门,雨声立时小了。 徐铁英见这时的方步亭坐在那里受着责备反倒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等谢培东转过身时对他更加客气了:“不怪你们行长,是我大意了,谢襄理请坐。” 谢培东在规矩上丝毫不乱,过去搀着方步亭的手臂:“行长,你坐到自己椅子上去。” 方步亭又乖乖地让他搀着,坐回到自己的专椅上去了。 谢培东站到方步亭刚坐的那把椅子边,这才转对徐铁英:“徐局长请坐。” 徐铁英点着头,还是等着谢培东一同坐下了。 “我说?”徐铁英又望了一眼方步亭,得到默许,转对谢培东,“谢襄理也知道,事情已经很急了。我刚才跟你们行长取得了高度一致的认同,不能让孟敖再被任何人利用。民调会的案子必须由我来审,北平分行的账必须由你来查,办几个人,清出一些赃款向南京做个交代,让美国人赶紧恢复援助。关键是口径必须统一。” 说到这里徐铁英先停了下来,又望了一眼方步亭。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知道下面的话至关重要,点了下头,对徐铁英:“我在听,徐局长请说就是。” 徐铁英:“整个案子的实情是,崔中石被民调会马汉山那些贪员和空军侯俊堂那些败类买通了,瞒着北平分行,通过黑市交易走私倒卖美援物资,贪污非法利润。方行长察觉后及时通报了我,我抓捕了崔中石,却被马汉山带着他军统的旧部劫到西山杀人灭口了。所幸崔中石掌管的账目被及时缴获,经谢襄理清查,贪款是三百二十万美元!” “三百二十万?”谢培东望着徐铁英,又望向方步亭,“这个数字怎么得出来的?且不说账难做,落实到人向谁追缴现金?” 方步亭:“不要急,先听徐局长说完。” “曾可达要追缴的可是一千万!”徐铁英说到这里显得十分气愤,“一千美元买一条命都算贵的了,一千万美元是多少条人命?他不查,倒叫孟敖查,少说也有一万个人在等着跟孟敖拼命!为了争宠,借刀杀人,我们两败俱伤,他们坐享功成!不用共产党来打,就曾可达这些人也会把党国灭了!” 说到这里,黑沉沉的窗外扯下一道长长的闪电,接着从天边传来一连串雷声。雨下得更大了。 雨幕连天,雨声撼地。 西北郊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二十个稽查大队的飞行员都光着上身却穿着军裤皮靴,两米一个,排成一排站在雨中。 每个飞行员的对面都站着一位民调会的人,有西装,有中山装,全湿透了粘在身上。 这种一对一的审问,也只有方孟敖大队想得出来。 “多少?一万美元?”郭晋阳大声地反问对面的王科长。 “一千!郭长官,我说的是一千!”王科长已经被雨打得不行了,却又急得必须大声辩白。 “什么?你说的是十万?”郭晋阳立刻给他加了十倍。 “不是呀……”王科长被一大口雨水呛住了。 “一百万?”郭晋阳又给他翻了十倍。 “我不说了……”王科长扛不住了。 “你愿意了……”郭晋阳大声吼着表扬。 “枪、枪毙我吧……”王科长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雨地上,双手抱着头,除死无大祸。 郭晋阳双手抱臂依然挺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五千六?是美元还是银元?” “刚说的两万,怎么又是一万九了!” “再说一遍,三万还是四万?” 大雨中一路吼问,那些民调会的人全都要崩溃了。 谢培东已经把办公室的灯都开了,接着搬来几本账册,走回圆桌边,把账册放到桌上。 他找出其中一本账册,仔细翻着,一边说道:“照徐局长刚才的说法,三百二十万美元也是三千二百个人,怎么查,账上也查不出这个数来。” 徐铁英耐心地赔了个笑:“这也就是个说法。人跟人身价不一样。马汉山一个人怎么也得值五十万,民调会一个科长怎么也值五万。还有北平其他部门一些人,军方一些人,一万、两万、十万,身价不等。往死里追就能追出三百二十万。” 谢培东:“为什么一定是三百二十万?” 徐铁英这次不回答了,望向了方步亭,让他来答。 方步亭叹了口气接言道:“我刚才向央行问清楚了,美方这次停止援助还有个重要原因。这些人贪得昏了头,竟将美国驻华公司应得的一千七百多万利润也吞了!美国在上海的公司正好抓住‘七五’发生的事件点了北平方面的名,指出北平民调会就侵吞了他们三百二十万。司徒雷登对国府本就成见很深,现在有了美国驻华公司的指控,向华盛顿再一报告,美国政府还不停了美援?两头起火,先灭大头吧,只能追出三百二十万给美国驻华的公司。” 谢培东严肃地听着,还像以往一样,在方步亭交底时,不立刻表态,而是沉思。 方步亭在等着他思考。 徐铁英也只能看着他思考。 谢培东心里雪一般明白,北平所贪的民生物资赃款共有一千万美元,孔家扬子公司和宋家孚中公司占六百万,徐铁英从侯俊堂那边暗吞了八十万,现在只追三百二十万,赔付美国公司的也是三百二十万,孔、宋和徐铁英他们的六百八十万恰巧都可以不追了。身为中共地下党员,潜伏在金融战线,他不信什么天命,但这种巧合也使他不得不暗自心惊,国民党政权的气数确实尽了。 谢培东像是把思路理清楚了,带着忧虑点出自己的担心:“我这里可以做出三百二十万的账,可国防部调查组点明的数目是一千万,他们敢这样说,就一定是得到了什么经济情报,认真追问起来,还有六百八十万哪里去了,怎么交代?” 徐铁英:“扬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条运送美援物资的船在公海沉了,空军有两架走私物资的飞机坠落了,天灾加上人祸,损失了六百八十万。因此我们追出的赃款就是三百二十万。” 谢培东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点了下头。 谢培东:“那我就做三百二十万的账,追回这笔钱可是徐局长的事。” 徐铁英:“好!我这就回去给叶局长、陈部长痛陈利害,请方行长也立刻通过央行总部向宋先生和孔先生那边说明情况。两方面同时呈报总统,总统自然会权衡利害,阻止国防部查案,孟敖也就解脱出来了。南京指令一到,我立刻把人犯转押到警察局审讯。关键是谢襄理要尽快做平那三百二十万的账。” 谢培东又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这次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望着徐铁英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警察局那边都谁参与审讯?” 徐铁英早在等他这句话了:“方行长放心,警察局审这个案子我绝不让孟韦沾边。他接下来的工作我已做了调整,只负责北平市民的外勤,抓学潮的事我也不会再让他参与。” 徐铁英这番安排,使方步亭对他的看法终于有了转变,一直冷冷的脸色浮出了和颜。这个人虽然贪婪心黑,到底还懂得同船共渡。一口一声解脱孟敖自然是鬼话,可主动解脱孟韦确是人情。 “费心了。”这是方步亭今天第一次对徐铁英说的客气话,接着站起来。 谢培东和徐铁英也跟着站起来。 方步亭先望了一眼谢培东,接着望向徐铁英:“就按徐局长的意见办吧。” “我始终是那句话,同舟共济。”徐铁英说到这里拿起帽子戴上,“时间紧,告辞了。”说着突然向方步亭敬了个礼! 方步亭没有心理准备,被他这个礼敬得一怔,紧跟着微微还了一躬。 徐铁英又将手伸向谢培东,跟他紧紧一握,这才走了出去。 “培东,我们送一下。”方步亭立刻说道。 “下雨,行长不要出去了。”谢培东独自紧跟了出去。 方步亭还是跟着走出了办公室门。 方步亭望着谢培东送徐铁英已经下了楼,自己还想跟下去,可突然觉得头又晕了,赶紧扶住了楼梯口的栏杆:“徐局长,培东送你,我就不送了……” 楼外的大雨声淹没了方步亭微弱的声音,谢培东陪着徐铁英已经走出了客厅。 走廊那边的卧房门立刻开了,程小云显然听到了方步亭的声音,出门便是一惊,急忙走到方步亭身边,搀住依然扶着栏杆的方步亭:“身子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 程小云:“到房间去吧。” 方步亭看见了程小云眼中的忧急:“怎么了?木兰又哭闹了?” 程小云摇了摇头:“是孟韦。他要走,我跟他谈了好一阵子了,你们在谈事也不好叫你。” “唉!”方步亭一声长叹,让程小云搀着向卧房走去。 方步亭走进卧房门便站住了,只觉一阵心酸。 站在窗边椅子旁的小儿子换上了一身学生装,两口箱子就在身旁。这不是要搬出去住,是要出远门了! “怎么回事?想到哪里去?”方步亭依然端严地低问。 “先去香港,然后去法国。”方孟韦低声答道。 “去法国干什么?” “留学,打工,干什么都行。” “留什么学?打什么工?你当自己是那些学生想走就能走?!” “这么大声干什么?”程小云赶忙插言道,“孟韦这不在等着跟你商量嘛。” 方步亭:“跟我商量什么?他是国民政府的人,是在册军职,戡乱时期擅离职守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爸——”方孟韦这一声叫得不是委屈而是苍凉,“大哥也是在册军职,您不一直在想方设法让他去美国吗?” 方步亭被问住了,沉默了好一阵子,声调柔和了下来:“你知道的,何必拿这个话来堵我。两个儿子,从小就你听话,后来一直跟在我身边,没有让我操过心……实在要走,告诉我个原因,我帮你去求人……” “坐下吧。坐下慢慢说。”程小云发现方步亭有些站不住了,连忙扶他在床边坐下。 方孟韦身子动了一下,本想也过来扶父亲,看见小妈一腿站在床边一腿跪在床上,稳稳地扶着父亲的后背,便又不动了。 程小云:“孟韦,好好跟你爸说。” 方孟韦低头沉默着,终于下了决心,要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在重庆读完初中我要接着读高中,您却要把我送去三青团中央训练班。我实在不愿意去,您摔了杯子……那天晚上我只能一个人在房间流泪,我想要是妈还在一定会让我去读书,一直读完大学,还会送我到国外去留学……谁叫我没有了妈呢……” 方步亭身子震了一下,身后的程小云也跟着震了一下,两手搀紧了方步亭。 方孟韦的脚也紧跟着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迈步,放低了声音:“小妈,我说这个话不是冲着您来的,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程小云眼中有了泪花,“说吧,都说出来,你爸就明白了……” 方孟韦却沉默了。 第52章平心静气 方步亭刚才已闭上了眼睛,这时又慢慢睁开了:“那时候是我错了。接着说吧,说出来,就算我替你妈做主,都依你,好吗?” 程小云在背后已经强烈地感觉到方步亭说这段话时身子有些微微发颤,便坐了下来,紧挨着方步亭,一是能用身子撑住他,二是也能不让孟韦看见自己流泪。 “我没有说您错了。”方孟韦把自己的眼泪咽了下去,“上海失散后,您千方百计派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哥不愿再见您,却一定要我到您身边来……我还记得走的时候哥说他要战死沙场为妈妈她们报仇,再三嘱咐要我跟着您好好读书,做个有学问的人,为我们中国争气……” “不要说了,我将功赎罪。”方步亭一口气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 “爸……” “步亭……”程小云跟着站了起来。 方步亭已不再要她扶,而是深情地望着她:“你跟着我,让孟韦带着木兰去法国吧。” 程小云连忙深深点头:“我去跟木兰说。” 方步亭:“我去。” “大爸?” 谢木兰一直在房间里等着何孝钰,没想到进来的却是方步亭,见他轻轻掩上了背后的门,一时愣在那里。 方步亭笑着:“怎么,大爸脸上有什么,你这样看着,也不请大爸坐?” “大爸您坐。”谢木兰连忙扶正了窗边的椅子,又过来扶方步亭,目光却依然望着门口。 方步亭尽力春风和煦,说道:“就我一人。” “孝钰呢?”谢木兰还是忍不住问道。 “孝钰来了吗?”方步亭反问道。 谢木兰:“可能在跟我爸聊天吧。大爸您坐。” “哦。”方步亭坐下了,“我昨晚不在家,今天又开了一上午会,刚刚才知道,你爸不像话,怎么能把你锁在房里呢?” 谢木兰心里还是鬼精的,知道大爸这是在哄她,接着话立刻说道:“现在您回来了,他也不敢锁我了。大爸,用您的车送我和孝钰去学校吧。” 方步亭依然笑着:“女儿大了,像鸟儿一样,就应该放出去远走高飞。大爸支持你,不但要让你出去,还要让你飞得更高更远。怎么样?” 谢木兰端详着他,琢磨着他的话,试探道:“大爸可不许骗我。” 方步亭:“胡说。长这么大,大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木兰眨眼想了想,撒娇道:“还真没有。大爸,是我说错了。” 方步亭笑着点了点头:“知道认错就好。”接着装出十分轻松的样子,想了想,问道,“你们同学在一起讨没讨论过世界上哪个国家风情和景点最想去看一看?” 谢木兰有些警觉了,可望着大爸的样子又不像要强迫自己做什么,便答道:“讨论得多了,大爸是不是又想跟我说美国?” 方步亭:“美国有什么好说的,一百多年的历史,无非就是一些高楼罢了。你大爸在美国六年,其实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欧洲,比方巴黎,那里有卢浮宫,有埃菲尔铁塔。你和你的同学有没有谈起过?” “当然谈起过。”谢木兰有意装着平淡的样子,“可我们中国现在这样落后,我们去了别人也瞧不起。” 方步亭:“你这话有道理,也不全对。蒋宋夫人美龄也是中国人,在美国议会演讲就赢得了全体议员长时间的掌声,之后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全美国的尊敬。因为什么?因为她留过学,有知识,有阅历。木兰,大爸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优秀女性。” 谢木兰似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大爸想送我去留学?” 方步亭望着她:“不好吗?” “不好。”谢木兰立刻回道,接着又改口道,“不是不好,我大学还没毕业呢,要去也不是现在。” 方步亭:“那不是问题。大爸有同学在巴黎大学负责教务,可以让你转到那里念完大学,接着读硕士。” “你们是不是都商量好了,一起要赶我出去?”谢木兰终于急了,“不用你们赶,我现在就走!” 谢木兰立刻去提那口早已准备好的皮箱。 “木兰。”方步亭站起来,“不许这样子。” 谢木兰对大爸还是有感情的,改变了语气:“大爸,我只是想去住校,你们让我去,我又不是不回来看您……” 门突然被推开了,谢培东黑着脸走了进来:“不要跟她多说了。行长,你有病去歇着吧。” “还是要好好说,好好说……”方步亭依然态度慈和。 谢培东:“有什么好说的?正在放暑假,住什么校?无非就是想跟着那些学生去胡闹!你出去吧,我锁门了。” 谢木兰的脸唰地白了:“我住到孝钰家去,怎么就是胡闹了?孝钰呢……”说着,尚存一线希望地向门外望去。 谢培东:“回去了。我用车送的。行长,我们出去……” “你锁门我就从窗户跳下去!”从来不敢跟爸爸顶嘴的谢木兰终于爆发了,“你不是我爸,我从来也没有爸爸,只有封建家长!我再也不会受你的压迫了!” 谢培东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这样对他,虽依然沉着脸,心里却一片冰凉。 “木兰!”这回是方步亭呵斥她了,“怎么能对你爸这样说话?!” 谢木兰再不让步,提着皮箱站在那里:“我不说话了,你们说吧,让不让我出去?” 方步亭今天又一次显得如此的无奈,只好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步:“那我就也当没有生这个女儿!不是要出去吗?除了北平,去哪儿都行!提上箱子,走吧!” “去……去哪儿?”谢木兰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谢培东:“火车站。你想去哪儿,我都派人送你去。” 谢木兰将手里的皮箱慢慢放到楼板上。 “丫头……”方步亭察觉到她可能要做傻事了。 果然,谢木兰转身就上了椅子,踏上了窗台。 方步亭吓坏了,顿觉手足无措,但见眼前一闪。 谢培东一个箭步已经跨到窗前,一把抓住谢木兰,接着手臂一夹,便把她牢牢地夹在腋下:“反了你了!来人!” 谢木兰被父亲像小鸟一样夹着,十分软弱,也十分绝望,闭上眼流泪,却不再挣扎。 “培东!”方步亭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要这样子……” “行长,你就不要再说话了好不好?”谢培东说着,另一只手又提起了皮箱,便准备向门外走去。 “姑爹,将木兰放下。”方孟韦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谢培东一怔,站在那里。 方步亭看见门口的儿子也是一怔。 方孟韦穿着整整齐齐的警服,脸色也很白,却非常平静:“木兰是学生,学生就应该去学校。你们不让她去是没有道理的。姑爹,把皮箱给我。” 方孟韦走了过去,向谢培东一伸手。 谢培东却没有把皮箱给他:“孟韦,长辈的事,你不要来掺和。” 方孟韦挺立在谢培东面前,慢慢望向仍被横夹着的谢木兰,见她身子一动没动,却将泪脸转了过去,显然是不愿让自己看见,心中更是一寒。 方孟韦不再看谢木兰,盯着姑爹的眼:“姑爹,我现在就是在请求长辈,请你们不要再剥夺儿女的自由。您不会等着让我也动手吧?请您把皮箱给我,把木兰放下。” 谢培东心中也在翻江倒海,此时怎一个难字了得! 方步亭:“培东,就听孟韦的吧……” 谢培东提皮箱的手慢慢伸了过去,方孟韦接过了皮箱。 谢培东又慢慢将女儿小心地竖着放下,方步亭立刻伸手过去挽住了谢木兰的手臂。 方孟韦目光没看谢木兰,话却是对她说的:“去里面洗个脸,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谢木兰这时反倒痴痴地仍然站在那里。 方孟韦:“放心,我送你到燕大门口就会离开。” “我没有那个意思……”谢木兰抹了一下眼泪,望着方孟韦,“我感谢你,小哥。” 方孟韦嘴角一笑:“走吧。” 说完便提着皮箱平静地从两个老人中间向门口走去。 谢木兰梦游般跟着向门口走去。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门的两个背影。 谢培东也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门的两个背影。 脚步声响,一儿一女已经消失在两双凄然的目光以外了。 这时楼外的雨也小了,远远地便能听见吉普车发动到离开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他那把专用的沙发上。 谢培东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两个人谁也不看谁,都在那里发呆。 程小云在门口出现了,收了雨伞,挂在伞架上,轻轻地走了进来。 “孟韦都说了些什么?”方步亭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走了过去,也坐了下来:“听见你们在吵,他就回房间换了警服。好像只说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说吧。”方步亭已不只是心焦。 程小云低下了头:“都是气头上的话,说了一句国破家亡,又说了一句走投无路……”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培东!” 谢培东跟着慢慢站起来。 方步亭:“去,直接给孔先生和宋先生办公室打电话!” 下午四时许,风雨都停了,尽管满地泥泞,一只只车轮还是在镜面上汹汹地闪碾过去。 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二十个依然光着上身站在那里的飞行员同时警觉地向大门方向望去。 坐在泥地上那几十个民调会的人虽已浑身泥污筋疲力尽,这时也都睁大了眼望向大门那边。 两辆美式军用中吉普在前,跟着是两辆美式军用小吉普,后面是三辆美式军用十轮大卡车,进了大门车速依然不减,直驰向大坪。 陈长武立刻对身边的郭晋阳:“是陈继承派来的。快去报告队长!” 郭晋阳立刻向营房大步走去。 车队直开到离这些人几米处才猛地停下。 第一辆中吉普前座下来的是那个特务营长,跟着跳下来的是国军第四兵团特务营精挑的十个特务兵。 第二辆中吉普前座下来的是军统那个执行组长,跟着跳下来的是军统执行组十个行动组员。 第一辆小吉普前座下来的是孙秘书,打开后座车门,徐铁英下了车。 第二辆小吉普后座车门直接开了,王蒲忱下了车。 从三辆十轮大卡车上跳下来的全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一色钢盔大皮靴,卡宾冲锋枪。 从大门到整个军营周边,跑步声中,三卡车的宪兵都已布岗站住了。 徐铁英和王蒲忱在前,特务营长和军统的执行组长带领特务营的特务兵和军统行动队员跟着走到了陈长武他们面前。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大声呵斥依然坐在地上的那群民调会的人:“起来!都站起来!” “不许动!”陈长武紧跟着喝住了那些刚想站起的人。 特务营长、执行组长和他们带着的人立刻逼了过去。 陈长武和飞行员们也立刻迎了过来。 两边的人眼看就要冲突起来。 “都不要动!”徐铁英喝住了自己这边的人,接着望向陈长武,“你们方大队长呢?” 陈长武:“报告去了。” 徐铁英又把目光向坐在地上的那些民调会的人扫去。 身上是泥污,脸上也是泥污,一个个都只能看见两只眼睛,颇难辨认,但徐铁英还是看出了,这些人里没有马汉山。 徐铁英又问陈长武:“马局长呢?” 陈长武:“跟我们大队长在一起。” 郭晋阳从营房出来了,大步走到陈长武面前:“大队长问,都是些什么人,来干什么,有没有国防部的指令?” 陈长武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当然知道这时必须自己去面对了,可也不能一个人去,便望向王蒲忱:“南京方面的指令是下给我们的,能代表国防部的是你们保密局。王站长,我们去带马汉山吧。” 王蒲忱又抽烟了,抽烟便咳,咳了几声才回答道:“走吧。” 徐铁英便又对陈长武:“南京方面有指令,领我们去见方大队长。” 陈长武和郭晋阳还有身边的邵元刚碰了个眼神,三人默契了意见。 陈长武这才对郭晋阳:“你领徐局长和这位长官去见队长吧。” 郭晋阳:“二位长官请吧。” 郭晋阳领着徐铁英和王蒲忱向营房走去。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也紧跟了过去。 陈长武和邵元刚立刻拦住了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长官们的事,你们跟去干什么?” 徐铁英停住了脚步:“南京的指令就是要他们执行,跟着来。” 陈长武和邵元刚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好,我们陪着去。” 一行六人走向营房。 北平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情况一日数变,曾可达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拿着电话,心里急说话还不得不耐着烦:“王秘书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接到了南京的指令,我却没有得到建丰同志的指示。很快方孟敖就会问我,那些人应不应该让他们带走,我怎么回话?” 对方王秘书的声音这次显然也有些急:“建丰同志也是刚得到的消息,立刻去了总统官邸。走的时候说了,你要是来电话,叫你先沉住气。他见了总统后,有可能会直接给你打电话。” 曾可达:“说没说把人交给他们?” 对方王秘书的声音:“没有明确指示。我听建丰同志的语气,是让你们先拖一拖。” 曾可达:“我明白了。” 明是明白了,可接下来怎么办?曾可达放下电话站在那里想。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这里的情景倒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氛,相反让徐铁英既尴尬又暗恼。 方孟敖坐在椅子上,马汉山也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徐铁英和王蒲忱却站着。 方孟敖拿着那份指令在看,马汉山却把眼睛望向窗外,两个人都不瞧自己和王蒲忱。 王蒲忱反倒没有任何表情,细长的手指又拈出了一支烟,对着原来那个还没有吸完的烟蒂点燃了。只管吸烟,只管咳嗽。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被陈长武和邵元刚挡在门外,也是站着,一脸的不耐烦,想看房里的状况,偏又被两个高大的身躯并肩挡住了门。 “看完了?”徐铁英问方孟敖。 方孟敖将那纸军令放在腿上,却没直接回答徐铁英,向门外说道:“陈长武。” “有!”陈长武在门外答道。 方孟敖:“搬两把凳子进来,给两位长官坐。” “是!” 陈长武一手提着一把凳子走进来,摆在房里:“两位长官请坐。”说完又走了出去。 徐铁英和王蒲忱这才有了座,坐了下来。 “这道军令是给你们下的,对我不管用。”方孟敖这才说上正题。 徐铁英沉着脸:“清清楚楚,国防部的军令,民调会涉案人员一律交给我们警察局审讯。对你怎么不管用?” 一直假装望着窗外的马汉山这时零碎动了一下,忍不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孟敖:“我们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这道军令却没有一个字是下给我们调查组的,当然不管用。” 徐铁英:“国防部调查组归谁管?国防部的军令一定要下给你们调查组吗?” 方孟敖:“问得对。国防部调查组是国防部成立的,从我们手里要人,却不给我们下指令。说句徐局长不爱听的话,你听不听?” 徐铁英:“你说。” 方孟敖将那张指令递还给他:“这道军令是假的。” 徐铁英倏地站起来:“方大队长,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谁敢伪造国防部的军令,杀头的罪!你敢吗?” 方孟敖却不动气:“什么事都有人敢做。也许你这道军令盖的真是国防部的大印,但这件事有假。” 徐铁英也就拿方孟敖无可奈何,压住了气,说道:“电话就在你身边,你可以立刻给你们曾督察打过去问。” 方孟敖:“我执行任务从来不问。真要我干什么上边会跟我说。” 徐铁英:“那好,你不打,我打!” 曾可达的办公桌上两部电话,同样显眼的是电话旁摆了一本线装书,也没翻开,封面上赫然印着《曾文正公文集》。 曾可达这时就端坐在“曾文正公”面前,闭着眼睛在等电话,他需要静气功夫。 电话铃响了! 曾可达眼皮动了一下,有意不急着去接,在心里默念着:“要有静气,要有静气。”这才睁开了眼,可很快又没有静气了,他看清了在响着的那部电话是北平内线。接还是不接?他慢慢提起了话筒放到耳边却不吭声。 对方的声音倒很大:“曾督察吗?我是徐铁英呀。” 曾可达依然不吭声。 对方的声音更大了:“曾督察吗?请说话,说话!” 曾可达用另一只手将机键按了,刚要将话筒往上搁,又不搁了,放在桌上。 那部电话便是长长的占线声!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方孟敖听觉是何等敏锐,立刻知道了对方曾可达没有接徐铁英的茬儿,偏又问道:“曾督察怎么说?” 徐铁英放下了话筒,知道再有气此时也不能跟方孟敖撒,答道:“给他面子问他一声,按规矩我们完全可以不理他。军令上既有国防部的大印,还有主管的秦次长亲笔批文。方大队长,我们从来不想跟你过不去,希望你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方孟敖:“怎么不让你们为难?” 徐铁英望了一眼王蒲忱:“王站长也在这里,他可是也接到了国防部保密局的命令。请你将马局长,还有外面民调会那些人移交给我们。” 方孟敖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直到此刻才真正将目光望向了早已进来的徐铁英,附带瞟了一眼王蒲忱,却依然坐在椅子上,毫无起身之意。 方孟敖像是在商量,问马汉山:“马副主任,马局长,你愿意跟他们走吗?” 马汉山:“我姓马,可老子不是马,也不是骡子,谁叫带走就带走呀?” “马局长!”徐铁英对他可就没有好口气了,“带你走可不是我们的本意,国防部的军令就在这里。你是不是也看一眼?” 马汉山:“也不是下给我的,我归民政部管,我看什么?” 徐铁英唰地将那道指令递到他面前:“当然不是下给你的,可上面有你的名字,你是受审人员!” 马汉山却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蒲忱,上面是这样写的吗?” 王蒲忱刚踩熄了烟蒂,这时又掏出烟来:“老站长,您知道,我是从来不会无事惹事的。军令上确实写着您的名字,调查嘛,也没就要将您怎么样。” “蒲忱哪!”马汉山这一声叫得真是江湖路远,“你还年轻,接了我的班,我教你一句,他们今天能这样对我,明天就会这样对你。” 徐铁英:“马汉山,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那套老江湖要收起来了。如果今天还用这一套对付党国,我们想救你,南京也饶不了你!” “徐铁英!”马汉山也直呼其名抗之,“你不是党国。南京那么大,哪块地也不是你的!汪精卫还当过伪南京政府的主席呢,说过南京是他的吗?拿南京来吓我,告诉你,我不是侯俊堂,更不是崔中石!拿了人家的钱背后捅刀子,不要说党国,江湖上也瞧不起你这号人!看着我干什么?想吃了我?方大队长就在这里,侯俊堂、崔中石两条人命死在谁手里,他心里比明镜还亮!” “来人!”徐铁英咆哮道。 门外那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便要闯门:“执行公务,请你们让开!” 陈长武、邵元刚两肩一并,比那条门还宽。 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拔出了枪! 陈长武、邵元刚立刻准备夺枪! “让他们进来!”方孟敖发话了。 陈长武邵元刚还是犹豫了一下,勉强让开了一道缝隙。 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只能侧着身子从他们中间钻了进去。 进了房,那个特务营长便用枪口对准了马汉山,那个执行组长手中的枪却依然垂着,毕竟马汉山是他的老上级。 徐铁英震怒过后,现在要抓人了,又冷静了些,对方孟敖道:“方大队长,马汉山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请你体谅。”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身子恰好半挡在马汉山前面:“现在可不是我不让你带人,而是马局长信不过你,不愿走了。马局长,你拿我的枪干什么?” 其实,方孟敖的枪虽然摆在椅子后的床头,马汉山并未拿他的枪,听他这一提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了这个靠山心中便有了底气,立刻抄起床头那把枪,上了膛,唰地站起,从方孟敖身后窜到身前,恰好面对的是徐铁英,那把枪便顶在了徐铁英的肋上! 徐铁英虽是老中统,却长期从事文职,平时打靶都十打九空,玩起枪来哪是马汉山的对手?这时腰间被他的枪口顶着,胸襟还被他另一只手揪着,别说不能动,一动准定就是一枪! “马汉山,你这样做可知道后果?!”徐铁英毕竟还是老姜,这时身子不动,说话也依然不露怯意。 马汉山:“人知道后果,枪可不知道后果,走了火那是谁也挡不住的!蒲忱!” 王蒲忱这时依然冷静地站在那里,只不过手里拿的那支烟没有点燃罢了,听马汉山叫自己,答道:“老站长,不要这样子嘛。” “你懂个屁!”马汉山不是骂而是教训他,“党通局这些家伙从来就没把我们军统的人当人看!老子今天不这样子,挨不到晚上就会是第二个崔中石!你们等着到停尸房给老子收尸好了。听我的,带着那两个人出去!” 王蒲忱:“好,好,我带他们出去。老站长您可千万别干傻事。出去吧。” 王蒲忱又细又长的手指夹着那支烟一招,自己先慢慢走了出去。 那个执行组长急忙跟了出去。 只有那个特务营长还握着枪兀自犹豫,但见方孟敖两眼闪光向他瞪来,也不得不收了枪走了出去。 方孟敖这时发令了:“长武、元刚,去把营房的门锁了!” 门外的陈长武和邵元刚齐声答道:“是!” 营房里,方孟敖这个房间只剩下三个人了。 方孟敖:“马局长,可以把枪收了,好些事,我们三个人正好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方大队长。”马汉山依然揪着徐铁英,枪口反而转顶向了他的心脏部位,“姓徐的,你知道这颗子弹射出去就是你的心脏。老子近来有些酒色过度,手经常发颤,说不准扳机就动了!你现在说,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布的局,怎么害死的崔中石?!” 方孟敖闪光的眼盯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依然一动不动,只是闭上了眼。 又是那部北平内线的电话响了。 曾可达干脆翻开了《曾文正公文集》,看得进看不进都在看着,就是不愿接那个电话。 这个电话也真固执,便一直响着。 曾可达一手握书,一手提起了话筒,原本是想将它按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将话筒放到了耳边。 “曾督察,我是蒲忱哪。”话筒里王蒲忱的声音不大却吐词清楚,语气不急却显出事情很急,“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们这边也很为难。现在事情无法收拾了,你如果在听,就回我一句话。” 曾可达不得不回话了:“我在听,王站长请说吧。” 王蒲忱的声音:“方大队长不愿放人哪。现在马局长已经疯了,拿枪顶住了徐局长,上了膛的,说不准就会走火。民调会的人到底归谁审讯,请你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吧。” 曾可达听了也是心惊,想了想,说道:“徐局长的做法是不厚道的,我真是不愿搭这个言。既然王站长在那里,同属国防部,就请你先稳住局势,最好不要把事情弄得不好收拾。我这就给预备干部局打电话。” 王蒲忱的声音:“好。我等曾督察的电话,打到军营门卫室来。” 曾可达挂了电话,接着把《曾文正公文集》也扔了,望着那部直通二号专线的电话,却迟迟不想去打——建丰同志不在,打给谁去? 曾可达心里焦躁,干脆开了门,走了出去。 出了房门,园子里已是黄昏,雨后一片葱茏。 王副官就住在他廊檐对面的小房子里,见他出门立刻走了出来,轻声问道:“督察,雨后空气好,跑跑步再吃晚饭?” “这时能跑跑步真好啊!”曾可达一声长叹,“去告诉厨房先不要做饭,什么时候叫做了再做。” 王副官:“是。”走回自己房门口关了门,然后下石阶,转右径,向厨房方向走去。 曾可达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在廊檐的砖地上手脚撑地,快速地做起俯卧撑来。 做了有十来个俯卧撑,猛地听见房间内电话铃响了! “是我,是可达,建丰同志!”曾可达抑制不住声调激动。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发出回响:“我是在一号专线给你打电话,听着就是。” 曾可达:“是。”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革命总是艰难的,现在尤其艰难。他们已经完全不顾党国的生死存亡,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今天两大势力盘旋于总统身边,说我们国防部调查组被共产党利用了,这才出现了国防部那道误党误国的军令。我跟总统深谈了两个小时,总统教导,关键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共党利用。他们所指的共党无非是方孟敖。我现在问你,梁经纶同志那边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他派的学联那个人跟方孟敖接触过没有?方孟敖跟共党的联系是否完全切割干净了?现在不要回答,我给你半个小时,把上述问题落实清楚,通过二号专线把电话转到一号专线来。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就能让总统放心,彻查北平的贪污案,让美方立刻恢复援助。” “是。我立刻落实,建丰同志!”曾可达大声答道。 一号专线的电话挂了。 “王副官!”曾可达大声叫道,可立刻想起他去厨房了,便不再叫,急剧思索。终于,他下了决心,拿起那部北平内线电话,拨了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里,电话铃声将默坐在那里的谢木兰吓了一跳,两眼茫茫地望向坐在对面的何孝钰,怯声问道:“不会是我家里打来的吧?” 何孝钰:“是你家打来的也不要紧。应该是找我爸的。”说着拿起了电话。 在何孝钰听来,话筒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其实就是曾可达的声音:“请问是燕大何校长家吗?” 何孝钰答道:“是的。请问您是谁?” 电话那边的曾可达:“我姓曾,是清华经济系的教授。我想请问梁经纶教授在不在?” 何孝钰捂住了话筒,轻声地对谢木兰:“清华的曾教授,找梁先生的。” 谢木兰不只是松了口气,而且眼睛也亮了。 何孝钰在电话里回话:“曾教授您好,梁先生在这里,可正在陪何校长做一个很急的方案。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您能不能晚点打来?” 对方曾可达的声音:“实在打搅了,我这里有个很急的事,就占梁先生几分钟时间,麻烦请他来接电话。” 何孝钰把电话拿在手里,不再看谢木兰,向楼上喊道:“梁先生,清华的曾教授电话!” 二楼何其沧的房间有了椅子移动声,接着有了脚步声。 谢木兰再也忍耐不住,望向那扇房门,眼中闪出了光亮! 第53章攻防守则 一向简洁的何其沧卧房今夜像北平城一般零乱。 掠过楼板上一摞摞为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提供论证的参考书籍和资料,书桌上那份手稿的封页,在台灯的光照处,标题赫然——《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 梁经纶移开木椅后,离开了书桌,从堆积的资料和书籍中走向靠墙的茶几,去拿热水瓶。背对何其沧,他的脸和书桌上那行标题一样沉重。 曾可达竟然严重违反接头的规定,把电话打到了何家。这不仅使梁经纶棘手,更使梁经纶心慌。促成何其沧上书推行金圆券是他的第一任务。这个电话一接,很可能引起怀疑。强势的上级为什么从来就不考虑下级身处困境的艰难呢? 梁经纶提起热水瓶回到书桌前揭开先生面前的杯盖,添上了热水,望着隔桌的先生。 何其沧对这个学生如同对自己的儿子,看出了他的为难,往圈背藤椅上一靠,拿起那份手稿自顾自地看了起来:“去接吧。” 梁经纶:“清华曾教授正在赶一篇发表的论文,其中采纳了我的一个观点,我担心这个电话几句话说不清楚……” 何其沧依然看着稿子:“那就给人家说清楚。我们这个方案,!南京政府急着明天要,我未必明天就给。” 梁经纶:“先生答应王云五部长的事还是不耽误为好。我尽快上来誊稿。” 一片灯光从二楼何其沧拉开的房门洒向了一楼客厅。 谢木兰的目光投向二楼,已如野马而无缰,浑然忘记了身边还站着何孝钰。 何孝钰拿着话筒却不能不跟着望向二楼,其实她现在既不想望梁经纶,更不忍看见谢木兰的激动。 梁经纶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轻轻地拉上了卧房门,从走廊向楼梯口走来。 梁经纶的步幅,在谢木兰的仰望中是那样的无法抗拒。 ——那头“闻一多式”的蓬发比以往更加“离骚”了! ——面容憔悴却难掩目光深邃! ——身躯疲惫而依然长衫挺立! ——脚步轻缓更显得下摆徜徉! 像屈原,似贾谊,还有几分李白! 渐渐近了,又都不是,更像挥手再别康桥的徐志摩,彷徨欲发出呐喊的鲁迅! 谢木兰怦怦的心跳声,伴随着梁经纶下楼的踏步声,愈响愈大。 何孝钰耳边能听见的却是雨后隐隐传来的凉风习习声。 梁经纶放慢了下楼的步幅,在心里默念着《间谍攻防守则·心理篇》中的要诀:“彻底忘掉自己的真实身份,让别人理解,让别人认同,让别人心仪……” 可面对爱自己而自己都爱、需要自己而自己都需要的两个女孩,这些要诀如此教科无力。 梁经纶步下了最后一级楼梯,先望了一眼谢木兰:“木兰同学来了。” 谢木兰站起来,面对眼前人,敛住了秋水泱泱,望向何孝钰,望向何孝钰手中的话筒:“我到孝钰同学这里住几天。” 梁经纶的手已经伸向何孝钰,目光也已转向何孝钰。 何孝钰递过话筒:“清华的曾教授,让人家等久了。” 梁经纶有理由立刻接过话筒了:“曾教授吗?对不起,在楼上帮何校长整理一份方案,让您久等了。” 曾可达满目焦灼,拿着话筒,望了一眼手表,急剧斟酌着措辞:“梁教授,我这里也有一份立刻要交给校方的方案,校长催我半小时就要递上去。偏遇到个死结,百思难解,必须向你请教。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梁经纶勉强一笑,对着话筒答道:“你们清华总是把一些学术问题看得那么重,牵涉到你们的研究成果,我听了不好吧……是两个同学,我的学生,应该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梁经纶向何孝钰和谢木兰望了一眼。 何孝钰立刻对谢木兰:“我们到院子里散散步吧?” “好。”谢木兰已经更善解人意地向门口走去了。 何孝钰跟着向门口走去。 两个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客厅门外。 梁经纶立刻放低了声音:“我一个人了,曾教授请说吧。” 曾可达立刻问道:“你派的那个何同学跟那个方先生接触了没有?” 梁经纶尽量使语调平静:“接触了。” 曾可达眼睛一亮:“立刻将接触情况告诉我!” 梁经纶一怔:“您知道,我今天一直在帮何校长做那个经济改革方案。因此还没来得及过问其他的事情。” “什么叫来得及过问,什么叫来不及过问?!”曾可达急了,语气也严厉了,“你一直就在心里抵触我的建议,不愿让何同学接触方先生。听明白了,现在急于知道结果的不是我,而是二号专线!你是不是心里还在抵触?” 梁经纶已经完全不在乎曾可达屡屡强加的这种委屈了,却明白情况确实很严重而又不能不分辩:“配合何校长赶出这个经济改革方案才是我现在的第一急务,时间已严格限定,明天必须上交。” 曾可达被他噎了一下,已顾不得再用保密暗语,压低了语气,加快了语速:“不要分辩了。二号专线刚从一号专线给我来电话,北平这边跟我们较量的那些人,已经通过他们在南京的上层向一号专线进了谗言。一号专线动摇了对我们的信心,相信了他们,指责我们已被共方利用,叫我们交出调查的权力,一切任务交给他们去执行。二号专线十分痛心,十分愤慨,也十分忧虑。责成我半小时内向他汇报今天接触的情况,那个方先生到底有没有被共方利用,这一点已成关键!如果他真被共方利用,我们就将前功尽弃。如果没被利用,二号专线就能够立刻向一号专线做出保证,粉碎他们的阴谋,夺回调查的权力!” 说到这里,曾可达又看了一眼手表:“二号专线给我的时间现在只剩二十五分钟了!我给你二十分钟。十五分钟内问清情况,十五分钟后直接打这个电话,将结果明确报我!” “啪”的一声,他搁了电话,这时才发现,虽然只穿着夏季短袖军服,自己已经满脸满身是汗了! 他焦躁地一边解衣扣,一边走到门边,开了房门,一阵凉风扑面,只见路灯漫溢处,雨后的顾园树木摇曳,这其实是来北平最凉爽的一个夜晚。 “王副官!”曾可达更牵挂的是方孟敖大队的情况。 “在!”王副官从不远处的路边树影里出现,立刻走来,“该吃晚饭了。” 曾可达:“吃什么饭。打个电话给郑营长,问问军营那边的情况。” 王副官:“是。”立刻向对面自己的房间走去。 稽查大队军营大墙四角的碘钨灯都开了,照得军营如同白昼,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们没有得到新的命令,依然钉子般排立在围墙四周。 王蒲忱站在大门口门卫室前不远。徐铁英被锁在营房内,这里负最大责任者就是他了,可他始终不说一句话,甚至站在那里连地方都没挪动过,只是抽烟。 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和十个特务兵,军统执行组那个执行组长和十个行动组员全站在他身边,都已有些倦怠。 唯有徐铁英的孙秘书一个人单独站在营房的门外,一动不动,他关注地试图听见紧锁的营房内传出的声音,偏又被阵阵传来的跑步声干扰着。他心里焦灼,脸上两眼却一如既往没有表情。 正在跑步的是大坪中那些飞行员,依然光着上身,又没吃晚饭,还精神十足,将民调会那些人围在中间,绕着圈不停地跑步。 跑步圈中,李科长王科长和民调会那些人也饿着肚子,有些蹲着,有些坐着,一个个都已精疲力竭。 王蒲忱手中这支烟又抽完了,开始往口袋中掏烟。随着他细长的手指,但见他两个中山装的下边口袋全都鼓鼓囊囊的,至少装有七八盒烟,看来他已经做好了通宵鏖战的准备。 可他的手下人不作如是想。 他听见了哈欠声。开始是一个人在打,接着像是受了传染,好几个人都打起了哈欠。 他循声望去,是军统执行组那些人,细长的手指便从掏出的“前敌”牌烟盒中一次掏出了一把,有十几支,对军统的手下:“抽烟吧,边抽边等。” 军统执行组自组长以降,人人抽烟,只是在站长面前执行公务忍着不敢抽,这时全都过来了,纷纷接烟。 一时间,火柴与火机同响,烟瘾共烟雾齐飞。 王蒲忱也擦燃了他特有的细长火柴,这时只见郑营长从门卫室快步跑来了。 “王站长!”郑营长敬了个礼,“你的电话。” 王蒲忱还是点燃了烟,像一只水中徜徉的鹤向门卫室走去:“哪里来的?” 那郑营长跟在他身后,像是早就对他这种不紧不慢心有不满,这才告诉他道:“陈副总司令。” 王蒲忱刚才还徜徉的鹤步瞬间停了一下:“为什么不早说?”加快了步伐,走进了门卫室。 营房大门外孙秘书的目光立刻格外关注地投了过来。 军营门卫室。 “徐局长正在跟那个方大队长谈。”王蒲忱拿着电话,“他的意思好像是牵涉到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尽量不要发生冲突……是。陈副总司令放心,我会全力配合,半小时内完成不了任务,就请您亲自来。” 对方显然把电话搁了,话筒里传来长音,王蒲忱又抽了一口烟,却依然将话筒贴在耳边,假装听着,思索到底要不要给曾可达再去个电话?接下来看了一眼手表,还是放下了话筒。 何宅院西梁经纶的房内。 何孝钰低着头在沉默。 梁经纶也低着头在沉默。 “开车送你回来的路上,他就什么也没说了?”梁经纶把沉默控制在约二十秒钟,抬起头,望向何孝钰。 “一直沉默,再没说话。”何孝钰也抬起了头,“对不起,学联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好……” 梁经纶:“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何孝钰一怔,望着梁经纶,耳边立刻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谢培东在方家竹林里的声音:“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梁经纶将何孝钰的错愕看成了必然的反应,接着轻声说道:“知道刚才来电话的是谁吗?” 何孝钰:“不是清华的曾教授吗?” “不是。他就是我们学委的一个负责同志。”梁经纶说这句话时必须看着何孝钰,“刚才打电话就是为了了解你今天争取方孟敖的情况。”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何孝钰跟着站了起来。 梁经纶:“学委那个负责同志还在等我的电话。我现在只能简单地跟你交流一下我的看法。第一,方孟敖今天的表现是正常的,如果他轻易答应了你,争取他的意义就不大。第二,你今天不应该去看谢木兰同学,更不应该答应她到这里来。回客厅后先把她带到爸爸的房间去,陪老人聊聊天。我打完电话……” “我直接送她到外文书店你住的地方去吧。”何孝钰离开了对面的椅子,向梁经纶这边的门口走来。 梁经纶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孝钰,还有几句话,听我说完,好吗?” 何孝钰被他拉着,眼却望着门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梁经纶不是说,而是轻轻朗诵了起来,而且是用英语在朗诵: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梁经纶的手不舍地松开了,何孝钰的手等他的手完全松开后才抽了回去。 “我陪她去爸爸房间吧。” 何孝钰的快步留给了梁经纶一个匆匆离开的背影。 梁经纶的长衫留给了这间小屋一阵惆怅飘拂的风。 坐到一楼客厅电话旁,梁经纶右耳听到的是让他心烦的问话。 话筒里曾可达的声音:“什么《断章》?卞之琳是什么人?” 不知如何回答,还必须回答,梁经纶答道:“《断章》是一首诗,卞之琳是这首诗的作者。” 对方话筒出现了短暂却显然尴尬的沉默。 梁经纶左耳听到二楼传来两个女孩哄老人开心的歌声: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曾教授,我没有时间详细解释了。”梁经纶在刚才这十几秒钟显然根本没有在听曾可达电话里无聊的催问,“以上就是他们今天见面的全部内容……我不能做判断,更不能下结论……” 说到这里,但见梁经纶微微怔了一下,对方显然将电话挂了! 梁经纶慢慢放好了电话,干脆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听着二楼传来的歌声: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他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到: ——二楼何其沧的房间,何孝钰和谢木兰站在那里用青春哄着老人,又一遍重复这首《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是,建丰同志,这就是梁经纶刚才报告的全部内容……” 曾可达的精力似乎已经在跟梁经纶往来通话中耗尽了,现在向建丰汇报完,感到极度疲乏,话筒虽依然紧贴在耳边,身体却再不能挺得笔直,利用话筒那边几秒钟的沉默,另一只手悄悄地撑住桌沿。 话筒那边的沉默结束了,接着传来建丰的回响:“把方孟敖说崔中石的那段话重复一遍。” “是。”曾可达必须当即回应,接下来却一片茫然,要重复哪段话? 建丰在话筒那边像是能看到他的茫然,提醒道:“关于他跟崔中石是朋友那段话。”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立刻敏感到建丰同志要听这段话必有深意,脑子里一边急剧地搜索这段原话,心里同时揣摩着重复这段话的重要性,措辞便更加谨慎,“梁经纶同志说,方孟敖对何孝钰说的原话是‘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样的朋友!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让他死的人我总会查清楚,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建丰电话里紧接着追问,“不要往梁经纶身上推,我现在想听你的直觉。” 曾可达更怔了。 曾可达应该理解建丰同志今天的心情,可他偏偏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上级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恰恰是最容易放大下级弱点的时候!自己刚才试图往梁经纶身上推卸责任实在不智! 他额上脸上的汗又密密地渗出了,答道:“是,建丰同志……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第一,这可能与方孟敖个人的性格有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第二,也可能因为他跟共产党接不上头,便用这种极端的手段,迫使共党地下组织赶紧与他接头……” “我要你说出直觉!”电话里的回响夹带着一股冰冷的寒风,“不是什么第一‘可能’,第二‘可能’!我现在不需要听分析,你的分析我已经听够了!告诉我你的直觉,方孟敖为什么揪住崔中石的死不放?” 曾可达方寸大乱了,再也不敢“分析”,偏又带着分析答道:“是,建丰同志。我认为这是因为方孟敖跟崔中石的感情太深……” 建丰电话里的声音更冷峻了:“是跟崔中石个人的感情太深,还是跟共产党的感情太深?” 曾可达慌乱地用弯曲的食指刮了一下流到嘴边的汗,他必须选择一个答案了:“根据我的直觉,方孟敖应该是跟崔中石个人的感情太深……” “共产党内是不允许讲个人感情的。方孟敖这样做,说明什么问题?想一想,从你自身找原因!”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回了这句再也忍不住喉头的哽咽,“也许我一开始怀疑方孟敖就是错误的……甚至怀疑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都因为我有成见……” “为什么会这样想?” 曾可达竭力镇定自己:“方孟敖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如果崔中石是共产党,或者说他知道崔中石是共产党,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拼命将自己往崔中石身上靠……当时您就提醒过我,党通局、保密局都周密调查过他和崔中石的关系,并无任何迹象能证明他已被共产党发展。都因为我的固执干扰了您的判断,这再一次证明不相信您是会犯错误的……” “好,你有现在这个觉悟,证明我相信你没有错。”建丰话筒里的回声终于有所缓和了,“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是共产党的专利。你下一步怎么想、怎么做?” 曾可达又挺直了身子:“坚决贯彻建丰同志的指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戡乱救国……我向您保证,精诚团结方孟敖,精诚团结梁经纶同志,以利于狠打北平的贪腐,争取美国政府恢复援助,配合总统和您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为总统指挥国军将士在各个战场打败共军,至死不渝!” “共同努力吧。”建丰同志这时的声音显出了一丝悲怆,“刚才侍从室又接到陈继承的电话了,他已经亲自去稽查大队军营,扬言要逮捕方孟敖。你现在可以代表国防部保密局给北平站的王蒲忱打电话,命令他在那里稳住局面。然后你赶过去,代表我转告陈继承,方孟敖是我的人,不是共产党。他要再敢跋扈,就警告他,我一直在总统这里,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他要把人带走,必须先给我打电话。” 曾可达:“是……” 建丰同志电话那边的声音压低了:“给王蒲忱打完电话,立刻开通专用电台,有一份绝密方案,你看后就明白了。” 建丰同志那边把电话轻轻地搁了。 曾可达抹了一把热泪,抑制住澎湃的心潮,立刻拨通了军营门卫室的电话:“稽查大队门卫吗?我是国防部,立刻叫王蒲忱站长接电话!” 王蒲忱在营房门卫室静静地听完了曾可达的电话:“是,知道了。陈副总司令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到军营……好,这半个小时我会尽力维持这里的局面,希望曾督察早一点儿赶来。” 从门卫室出来后,军统执行组和第四兵团特务营都在大坪上看着他。 远在营房门外的孙秘书也在看着他。 王蒲忱却使那些人失望了,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可以看出的信息。 他走到原来的地方,又掏出了一盒烟,给军统们发了一轮。 自己在擦燃火柴时才顺势望了一眼手表,接着将火柴扔到地上,向仍在跑步的飞行员们走去。 依然站在营房门外的孙秘书见状,也跟着向飞行员们走去。 “大家也歇歇吧。”王蒲忱走到跑步圈外停住了,提高了平时总是弱弱的声音。 跑步中,陈长武和郭晋阳、邵元刚碰了一下眼神。 “听口令,停止跑步!”陈长武发出了口令。 所有的步伐渐渐慢了,渐渐停了。 陈长武:“队形不变,原地休息!” 还是一个圆圈,飞行员们面向圈外,统一地跨开双腿,光着的两臂全都交叉抱在胸前。 陈长武走向王蒲忱。 孙秘书也走了过来。 陈长武对王蒲忱:“长官,有何吩咐?” 王蒲忱用商量的口吻轻轻地对他说道:“陈副总司令可能会亲自来。是不是开了营房门,让方大队长和徐局长都出来?” 孙秘书眼睛一亮。 陈长武依然是那个神态:“报告长官,我们队长有命令,只有他叫开门,我们才能开门。” 王蒲忱依然商量着道:“那能不能请你先进去,把陈副总司令要来的情况报告你们方大队长?” 陈长武:“对不起,长官,我们队长给我的命令是跑步操练。” 说到这里陈长武转身走回圆圈队列:“听口令,预备——跑步!” 圆圈又跑动了起来。 王蒲忱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手表,跟孙秘书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又深吸了一口烟,转身又向来处走去。 “王站长!”孙秘书终于开口了。 王蒲忱又站住了,回头望着他。 孙秘书:“我认为我们局长已经被挟持了,陈副总司令到来之前,您有责任进去保证我们局长的安全。” 王蒲忱恹恹地望着他的脸:“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孙秘书愣在那里。 冷冷地扔下这句问话,王蒲忱根本不需他回答,转身向门卫室方向走去。 孙秘书闭了一下眼,睁开后悲壮地走回营房门前,钉子般站着。 顾维钧宅邸王副官房间。 门紧闭着,窗帘紧拉着,王副官在电台前还戴着耳机,在译着第二页电文。 曾可达已在紧张地看第一页电文。 那页右上角用红字标着“绝密”的电文,便显出这份电文与惯用的电文格式上的差别! 这一页电文只标着三个代号。 第一行赫然九个字是行动代号——“行动代号‘孔雀东南飞’”! 第二行的人员代号却让曾可达一怔——“方孟敖代号焦仲卿”! 第三行的人员代号也让曾可达一怔——“梁经纶代号刘兰芝”! “译完了吗?”他流着汗催问王副官。 “第二页快了。”王副官停下笔转头回道,“后面还有三页。” “赶紧译!” “是!” 曾可达将身子俯了过去,急看王副官还未译完的第二页电文。 第二页第一行赫然标着——“行动计划”! 以下频繁出现的便是那两个陌生的代号——“焦仲卿”“刘兰芝”! 王副官将译完的第二页递给曾可达时,曾可达已经俯在他身后看完了第二页的内容:“抓紧译完后面三页!” “是!” 曾可达还是那个姿势,紧盯着王副官的笔。 第三页电文出现的几个名词让曾可达有些茫然。 ——“新月派”! ——“太阳吟”! ——“闻一多”! ——“朱自清”!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已经被秘密取了代号的方孟敖,依然看不见他背后发生的一切,一如既往地喜欢光明,二十平方米的房间用的是一盏两百瓦的灯,和外面大坪一样,亮如白昼。 方孟敖的一只大手,三罐可口可乐一掌抓着,大拇指间还夹着一瓶法国干红,一把摆到桌上。 马汉山已经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徐铁英虽早被“释放”了,却依然形同软禁,被迫坐在马汉山对面桌前的凳子上。 不愿对视的两双眼这时都在看着方孟敖一个人在游戏般忙着! “啪”的一声,红酒瓶塞被方孟敖手里的一把多功能瑞士小军刀启开了! 三个军用的草绿色搪瓷缸子并排摆在桌上,红酒从瓶口呈一线顺着三个搪瓷缸子倒了出来。 一路倒过去,又一路倒过来。酒瓶见了底,三个缸内的红酒分得非常均匀。 又听“啪”的一声,一罐可乐开了,倒进了一个搪瓷缸子。 接着另两罐可乐也开了,倒进了另两个搪瓷缸子里。 望着冒泡的搪瓷缸子,马汉山猜着了,这是在调鸡尾酒,洋玩意儿,便有些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眼睛睁得比刚才更大了。 徐铁英只看着,面无表情。他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知道这里的情况一定已经报告了陈继承。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在等的过程中保持冷静,绝不能与方孟敖发生冲突。 方孟敖却密集地展开了攻势,望向了二人:“全世界的空军,飞行时都严禁喝酒。我们飞驼峰时却破了这个例,因为大家都知道,进了机舱十有八九便回不来了,强烈要求不喝酒不起飞。可醉了又怎么飞?报告送到了史迪威那儿,他也为了难。还是陈纳德那老头有办法,发明了可乐兑红酒这个高招,一比一的比例,每人一搪瓷缸子,喝了先交杯子,然后起飞。考考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方孟敖先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立刻握住了他面前那个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来,大声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有学问!”方孟敖用有些陌生的目光望着他。 马汉山受了表扬血脉偾张举起缸子就饮。 “慢点!”方孟敖又止住了他,“我只说你有学问,没说你猜对了。先把酒放下。” 马汉山立刻又失落了,怏怏地将酒缸子放回桌上,凝神又想。 方孟敖目光转向了徐铁英:“徐局长,我们三个人数你文化最高,一定能猜出意思。给个面子,猜出来我们一起干了。” 徐铁英一生党务,从来矜持,今日落在这一正一邪两个玩命的人手里,平时那三十六条计谋、七十二般变化全不管用了,却还想维护他那一套党部的形象:“方大队长,抗战已经胜利了,党国会永远记住那些牺牲的英雄。为了他们,你也应该更好地驾着飞机,履行军人之天职,发扬既往之光荣,戡乱救国,再建新功……” 方孟敖的脸立刻冷了:“我请你喝酒,你给我上课。徐局长,再听见你打一句官腔,我立刻就走。这顿酒你和马局长喝去。” “我赞成!”马汉山大应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同时立刻明白了自己刚才何以兴奋,“我举双手赞成!” 说着,他一条腿已经踏在椅子上,捋起了左袖,又捋起了右袖,一手端起了搪瓷缸子,一手又抄起了那把枪。这哪是要喝酒,分明是随时准备跟徐铁英你死我活! 徐铁英咬了一下牙,接着闭上了眼。 第54章孤独如斯 方孟敖:“徐局长,我出去以后会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过了十分钟我就给上面打电话报告,说你在单独审讯马局长。枪一响,我会带着你们王站长一帮人再回来。那时地上躺着一个死去的人,我应该没有责任。” “老子也没有责任!”马汉山立刻接言,“老子也会报告,某人贪了某人的钱,被老子知道了,几天前就折断了老子一条胳膊,威胁老子不许说出去!今天某人又以审讯为名要杀老子灭口,老子岂能不正当防卫!” 徐铁英再也不能闭眼了,睁开后,不看马汉山,只看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从来没有说不愿意听。我们虽然分属两个部门,毕竟同属一个调查组……” “我没有想法。”方孟敖不上他的套路,“我只想请你们喝酒,喝酒前只想你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徐铁英从来没有此时这般无奈:“什么问题?” 方孟敖:“为什么可乐兑红酒,一比一的比例?” 徐铁英只能强迫自己思考了。 这时马汉山反而焦躁了,紧盯着徐铁英,一心希望他答不出来。 “不为难你了,我告诉你们答案吧。”方孟敖刚才还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见了,有些严峻,又有些悲凉,“一半红酒是壮行的,可能回不来了。一半可乐是祝福的,希望还能回来。” “哦……”马汉山配合的这一声长叹好生怪异,是失落还是感慨,他自己心里都不分明。 徐铁英却立刻感觉到了另外一层含义,方孟敖要亮出底牌了! “那么多飞机,那么多飞行员,还是大多数没有回来。”方孟敖没有理睬他们的反应,“我却每一次都回来了。直到今天我还在问自己,要是能把这个身躯连同飞机摔在驼峰多好……” 马汉山也不敢再配合了,一脸的端严。 徐铁英更是暗自紧张了,等着他即将到来的爆发。 “要是那样,我也不会交上崔中石这个朋友!”方孟敖果然亮剑了! 他闪光的眼先瞟了一下马汉山,接着直盯徐铁英:“那么忠厚的一个人,三年来像大哥一样月月到航校看我,给我送烟送酒,我还以为他多有钱呢……到了北平我才知道,他在天天被逼着替别人赚钱,自己家里两个孩子上学却连学费都交不起……我是个浑蛋!怎么就没想到他会突然走了……怎么就不知道在他走之前请他喝一缸子可乐兑红酒?现在,只能请你们喝了!”他倏地端起一个搪瓷缸子,接着另一只手向马汉山一伸。 马汉山开始还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把手里的枪递给了方孟敖。 方孟敖把枪摆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搪瓷缸子依然端着。 马汉山将手慢慢伸向了搪瓷缸子,又慢慢地端了起来,望着方孟敖:“我喝!不管怎样,我对不起老崔。人在江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姓徐的,知道喝了这缸子酒等着你我的是什么吗?” 徐铁英哪里会去碰那个搪瓷缸子,沉住气低头思索有顷:“方大队长……” “不要打岔。”方孟敖立刻打断了他,“听马局长把话说完。” 徐铁英:“他不会有什么正经话……” “我想听!”方孟敖的目光更严厉了,“你听不听?” 徐铁英只能又闭上了眼:“那就说吧。” 马汉山一条腿又踏到了椅子上,大声说道:“等着你我的只有两个结果!喝醉后眼睛一闭还能睁开,那就是还活着。喝醉后眼睛一闭不能睁开,那就是已经死了!喝!” “有意思。”徐铁英这次眼睛睁得很亮,而且还笑了,握住他那个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来,“马汉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杯酒我还真愿意喝了。” 方孟敖看徐铁英的眼反而有些缓和了,搪瓷缸子碰了过来。 三缸子一碰,马汉山抢先便喝,发出一阵咕嘟咕嘟声,接着将缸子底一亮。 方孟敖点了下头,表示赞许。 马汉山这时反倒不在意方孟敖的表扬了,两眼只盯着徐铁英。 方孟敖也在望着徐铁英,举着搪瓷缸子,等他喝下。 “我会喝。”徐铁英望着方孟敖说道,“喝前有几句话必须跟方大队长说明。崔中石死的那天晚上,你父亲和你姑爹都在我的办公室。我下没下过枪毙他的命令,问他们就知道了。” 说完,他慢慢地开始喝那缸子可乐兑酒。 方孟敖举着搪瓷缸子,望着在那里慢慢喝酒的徐铁英,刚才还灼亮的眼睛慢慢空了,又显出了在天空寻找不到敌机那种茫然。 徐铁英也喝完了,没有像马汉山那样亮缸子底,只将空搪瓷缸子轻轻放回到桌上。 这回方孟敖闭上了眼,端着那缸子可乐兑酒苍凉地说道:“中石大哥,这杯酒敬你了……”说完自己喝了一口,接着将酒酹在地上。 徐铁英、马汉山似有预感,同时望向了桌面那把枪。 果然,方孟敖倏地睁开了眼,拿起了那把枪! “出门列队!”郑营长突然大声发令。 青年军那个排和原来的那个门卫班立刻跑步列队出了军营大门,在大路边分左右两排执枪挺立。 王蒲忱和特务营、军统执行组也看见了,公路转向军营的路上开来了车队。 四辆三人摩托开道,紧接着就是陈继承的那辆最新美式的小吉普,再后面跟着一辆最新美式的中吉普。 “我们也列队吧。”王蒲忱将才抽了几口的烟扔到脚前踩熄了,接着走到门口,在军营大门内的左边站住了。 军统执行组紧跟在他身后,在左边的大门内站成一排。 第四兵团特务营长连忙领着那十个特务兵走到军统执行组对面,在右边的大门内站成一排。 “预备——立正!”大坪上,陈长武也发出了口令。 一直绕圈跑着的飞行员们原地站住了。 陈长武走出队列,招了一下手,邵元刚和郭晋阳立刻向他走去。 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军营大门外,看见陈继承的车队颠簸着离军营大门只有几百米了。 陈长武连忙低声对邵元刚和郭晋阳说道:“陈继承来了,队长还在里面,你们说怎么办?” 邵元刚望向了郭晋阳。 郭晋阳:“进营房,关上门,听队长的指挥。” 陈长武:“好。把人都带进去。” “还有那个孙秘书。”邵元刚平时沉默寡言,言必有中。 陈长武、郭晋阳同时点头,三人快步回到队列边。 陈长武:“听口令,将这些人通通带进营房去。行动!” 所有的飞行员:“是!” “走!” “都起来,走!” 陈长武在前,邵元刚、郭晋阳紧跟,飞行员们押着民调会那些人随后,很快到了营房门口。 “陈副总司令来了,你们还想干什么?”那孙秘书竟然挺身挡着营房门。 “敬礼!” 远远地传来了郑营长的口令声。 陈长武飞快地瞥了一眼大门那边,但见所有的人都在敬礼。 陈长武立刻使了个眼色,邵元刚、郭晋阳一步跨了过去,一边一个夹住了孙秘书! “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孙秘书大声向墙边的宪兵喊道。 没有徐铁英或王蒲忱的口令,警备司令部一直站在墙边的那些宪兵依然钉子般站着,一动不动。 陈长武飞快地开了营房的锁,邵元刚、郭晋阳推着孙秘书撞开了营房的门。 所有的飞行员押着民调会的人蜂拥进了营房。 军营大门那边,陈继承的车队刚刚开进来。 营房的门也恰在这个时候从里面关了! 进了营房宿舍,陈长武大声喝令那些民调会的人:“蹲下!通通蹲下!” “听见没有,通通蹲下!” 民调会的李科长、王科长和那些科员全在床的夹道中蹲下了。 “咔嚓”一声,孙秘书却被郭晋阳铐在了一张上下床的铁杆上。 陈长武、邵元刚、郭晋阳三人又对了一个眼色,让陈长武一个人走向了队长最里边的单间门外。 队长单间的门紧闭着。 陈长武大声报告:“报告队长,警备司令部陈继承副总司令到军营来了!” “包围营房!”陈继承站在军营大坪亲自发令。 立刻是沉沉的皮靴跑步声,原来站在墙边的宪兵们都端着冲锋枪,从四周包围了那座营房。 所有飞行员都拿起了枪,望着队长那道门。 门猛地开了,方孟敖也提着枪出现在门口:“守住门窗!告诉外面,这里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敢擅自闯入者,开枪!” “是!” 大门和几个窗口立刻都有飞行员靠在两旁,枪口全对准了可能闯入的进口。 陈长武仍站在方孟敖身边,低声道:“队长,我帮你守里边一个窗口。” 方孟敖:“你去大门传话,里边不用你们管。” 方孟敖进去了,门立刻又关了。 陈长武只得走向营房的大门。 “你们去!”陈继承对着那个特务营长,“传我的命令,叫里边立刻开门!” “是!”特务营长举枪一挥,领着那十个特务兵汹汹地涌向门口。 “里边听着!”特务营长吼道,“陈副总司令有令,立刻开门!” “外边听着!”门内传来陈长武的声音,“这里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任何敢擅自闯入者,我们就开枪!” 特务营长回头望向陈继承。 十个特务兵一起回头望向陈继承。 “娘希匹的!”陈继承脸色铁青,又模仿校长骂人了,“开枪,把门射开!” “陈副总!”这一声叫得像枭鸟一般尖厉! 陈继承望去。 特务营长和那些特务兵也望去。 谁也想不到这一声刺耳的叫声竟是从王蒲忱那个病躯里发出来的。 王蒲忱的脚步也从来没有这般快过,几步便跨到了陈继承身边:“陈副总司令,他们毕竟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真发生冲突,死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娘希匹……”陈继承有些犹豫了,在那里瞪着眼狠想。 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候着他。 王蒲忱竟拿着一支烟向他递去,两眼无比诚恳。 “你什么时候见我抽过烟了?”陈继承将气向他撒来,“你们保密局这些人能不能够响应一下总统的新生活运动?!” 见陈继承目光扫来,军统中仍有些拿着烟的人只好将烟都扔了。 陈继承的目光又转向了营房门,大声说道:“什么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国防部的军令也敢违抗,他们已经什么也不是了!从大门和各个窗口冲进……” “都不许动!”王蒲忱此刻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身上竟显出了几分当年戴笠才有的一股杀气,先阻住了那些特务营和宪兵,立刻对着军统执行组大声说道,“我有国防部保密局的命令,今天的事绝不能发生冲突。你们都站到各个窗口去,用身躯执行军令!” 执行组从组长到组员兀自犹豫。 王蒲忱的枪已经指向了执行组长:“行动!” “一边五人,行动!”执行组长不得不带着组员们分两边跑去。 王蒲忱自己则站到了营房门口:“陈副总司令,请听我一言,再等十分钟!” 陈继承已从愕然中醒过来,掏出了枪对着王蒲忱:“娘希匹的!你们条条归保密局管,在北平块块仍归老子管!你也敢抗命,站不站开?” 王蒲忱把自己的枪放进了大裤袋里,答道:“陈副总司令,我现在既是向保密局负责,也是向您负责!您不理解,就开枪吧。” 陈继承竟跺了一下脚:“党国的事全误在你们这些人身上!好,我给你十分钟。看好表!十分钟以后里面再不开门就开枪冲进去!敢阻挡的也就地解决!” 方孟敖的房间对开着两扇窗户,现在都大开着。 左边窗户脸朝外站着徐铁英。 右边窗户脸朝外站着马汉山。 窗户也就一米多高,只要手一攀就能跳出去,可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能看见窗外站着一个军统执行组员挺立的背影,也能看见端着冲锋枪指向房间的宪兵们。 可两人依然没敢动,直直地站着。 因为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手里又多了一把枪,一把指着徐铁英,一把指着马汉山:“酒你们都喝了。窗口今天就是你们的驼峰,想跳出去就是机毁人亡,守住了,就还可能活着。” 营房门外,陈继承又在看表了,眼睛的余光瞄见王蒲忱的手在往口袋里掏,以为他要掏枪,猛抬头喝问:“干什么?” 王蒲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的是烟和火柴:“抽支烟。十分钟一过,您不枪毙我,这个站长也得被撤了,想参加新生活运动也不可能了。” “明白就好。”陈继承一脸阴沉,“还有四分钟,你抽吧。” “谢谢陈副总司令。”王蒲忱擦燃了那根长长的火柴,点着了烟,一口便吸了有三分之一多,吞了进去,竟然没有一丝烟雾再吐出来。 陈继承看得眉头都皱起来。 王蒲忱在等着的那辆吉普,此时正像一条巨浪中的船,在通往军营的路上颠簸跳跃! 路况如此之差,车速已挂到三挡,王副官的脚还不得不紧踩着油门。 坐在后排的曾可达竟还右手打亮着电筒,左手紧捏着最后一页电文,双脚紧蹬着前排座椅下架,尽力稳住身体,坚持在看最后一页电文的内容。 电筒光打着的电文纸,标着“5”字的那页电文上竟是一首诗——《太阳吟》! 曾可达显然不只是在看电文,而是在强记背诵电文上的这首诗。 他的目光已经紧盯在最后一段,心里默念: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车轮突然陷进了一个深坑,紧接着是剧烈的一颠! 后座曾可达的头碰到了车顶! 王副官立刻踩了刹车:“督察……” “开车!” “是!” 吉普爬出了深坑。 “不要减速!”曾可达大声说道,目光立刻又转向电筒照着的电文,接着默念: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十分钟显然已经到了,陈继承不再看表,只盯着王蒲忱。 王蒲忱主动看表了,心神却在耳朵上。 陈继承从他的神态中察觉了端倪,很快便明白了——军营大门外传来了吉普车疾驰的声音! 王蒲忱倏地抬起头,向大门那边望去。 陈继承也转过头向大门那边望去。 “敬礼!”大门口紧接着传来了郑营长的口令声。 青年军那个排和门卫那个班又在敬礼了。 曾可达那辆吉普毫不减速径直向营房这边驰来! “吱”的一声,吉普一直驰到离陈继承和王蒲忱几米处才猛地刹住。 曾可达跳下来,同时将电文塞进上衣的下边口袋。 陈继承终于明白了今天保密局北平站站在了国防部调查组一边,那张脸更黑了,转过头紧盯着王蒲忱! 王蒲忱一直忍着的咽炎再也不用忍了,低着头猛咳起来! “陈副总司令!”曾可达走到陈继承身边,标准地举手敬了个礼。 陈继承这才望向他:“有国防部新的军令吗?” 曾可达:“我没有国防部新的军令,只是想请陈副总司令到门卫室去……” “没有就不要再开口!”陈继承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有新的军令,立刻喝断了他,紧接着望向王蒲忱喝道,“王蒲忱!这就是你要的十分钟!从现在起你已经不是北平站的站长了,要咳嗽一边咳去!” 王蒲忱却依然站在那里咳嗽,咳得越发厉害了。 陈继承倏地举起了右手。 他身后的宪兵队握紧了枪,只等他的右手一挥。 就在陈继承举起的手刚要挥下的一瞬间,被曾可达紧紧地攥住了! 陈继承猛地怒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的两眼也闪出了威严:“一号专线的电话,请陈副总司令立刻到门卫室去接!” 陈继承顿时怔住了,望着曾可达好一阵审视。 曾可达慢慢放下了攥住他的那只手:“南京方面特许,这里的电话已经加密特控,现在直通南京,直通一号专线。” 陈继承终于心里暗惊,但见曾可达完全是一副陪等他的样子,只好也慢慢放下了那只下令冲营的手,向门卫室走去。 曾可达紧跟着他向门卫室走去。 “是,是。建丰同志,陈副总司令就在这里。”曾可达将门卫室的电话双手捧给陈继承。 建丰是谁,陈继承当然知道,这时他的脸色有些变了,却依然十分严肃,接过话筒,不称名而称字:“建丰兄吗?” 话筒里,蒋经国的声音冷冷地发出回响:“陈副总司令不要这么客气,称我的名,或称同志就是。” 这就是不让自己套近乎了,陈继承干脆也拉下了脸,直接问道:“校长好吗?” 蒋经国的声音:“陈副总司令指的校长是谁?” 陈继承这才一愣。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是宪政时期,请大家都遵守宪法。你是问总统吗?” 陈继承接不住对方的招了,只好答道:“总统好吗?” 蒋经国的声音:“总统很好。作息规律正常,现在是九点一刻,我刚侍候老人家就寝。是不是平津方面有紧急军情,陈副总司令要我请总统起床接你的电话?” “没有。建丰同志。”陈继承赶忙答道,同时改了称呼,“千万不要影响总统休息……” 蒋经国的声音:“那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沟通一下?” “建丰同志。”陈继承知道绕不过他这道坎了,“你在南京,我在北平,这里的情况我清楚些。国防部调查组那个稽查大队有共党的内奸,利用你反贪腐的决策,配合共党煽动学潮,把北平全搞乱了……” 电话那边,蒋经国立刻打断了陈继承:“调查组稽查大队是我建立的,人员是我组织的。你说谁是共产党的内奸?” 陈继承:“方孟敖!这个人是共党秘密发展的党员!” “证据。告诉我他是共产党秘密党员的证据。” 陈继承怔了一下:“现在只能说迹象,种种迹象已经显示。具体证据党通局和保密局会有详细的后续调查报告。” 蒋经国的声音:“那就是没有证据。也就是说种种迹象都是你的猜测。” 陈继承有些急了:“建丰同志。我受总统的重托,守着北平,我必须向总统负责,同时也是向你负责……” 蒋经国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抓我的人,不跟我打招呼,没有证据,就说是共产党。你没有义务向我负责,希望你向党国负责!” “建丰同志!”陈继承的脸涨得通红,“我今天的行动,奉有国防部的军令。这道军令是向总统报告过的!” 蒋经国的声音更冷了:“总统有明确批示吗?你帮着另一些人,私自给总统打了那么多电话,希望总统同意抓我的人,是吗?” “娘希匹”!这句不伦不类的国骂,差点儿从陈继承心里脱口而出,幸亏立刻意识到对方才是纯正的浙江奉化口音,而且是纯正的溪口声调,那三个字才没有骂出声,却被憋在喉头。他的那顶大檐帽下也开始流汗了,禁不住向站在一旁的曾可达望去。 曾可达背对着他,明显是假装望着外面,其实哪句话他没听到? “陈副总司令,我希望听到你的明确答复。”电话那边却不容许他沉默。 “建丰同志。”陈继承还想竭力保住自己的脸面,“我希望听到总统的明确指示。” 蒋经国电话里的回响变得清晰了:“好,那就请你记录,在心里记录。” “是!”陈继承不得不双腿一碰,挺直了身子。 蒋经国这时的声音变成了公文式的表述:“陈继承是我的学生,对我还是忠诚的。一时糊涂,可以改正。叫他替我看好北平,严防共党煽动学运民运,尤其要严防共党的策反行动,配合傅作义跟共军作战。犯不着去巴结别人,蹚金融经济的浑水,淹进去,那就谁也救不了他。” 传达已经完毕,陈继承依然笔直地挺立在那里。 “陈副总司令听明白了吗?”话筒里虽依然是奉化溪口的声调,但语气已经是建丰的了。 “是!”陈继承这一声答得好生惶恐,显然是在回答他的转述,“学生明白!” “校长对你还是信任的。”蒋经国这次接受了他的惶恐,主动将总统改成了校长,“听我一句劝,国防部那道军令暂时不要执行,将调查民调会物资和北平分行账目的责任交还给国防部调查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陈继承:“我明白,建丰同志……” 陈继承的车队开走了。 曾可达放下了帽檐边敬礼的手。 第四兵团特务营和警备司令部那些宪兵兀自怔怔地笔挺在那里。 曾可达:“没你们的任务了,都撤了吧。” 特务营长只好领着那些特务兵上了中吉普。 宪兵们纷纷整队,爬上了军用十轮大卡车。 三辆车开出了大门,军营里立刻安静了,只剩下了曾可达、王蒲忱和军统执行组的那十几个人。 曾可达这才腾出空来将手伸向王蒲忱一握:“辛苦王站长了。” 王蒲忱又恢复了那副病恹恹的状态:“执行任务,应该的。” 曾可达松开了手:“还有任务需要王站长配合,我们一起进去吧。”说着走向营房的大门边。 大门依然紧闭,里面竟出奇的安静。 曾可达大声说道:“我是曾督察!陈副总司令他们都撤了,开门吧!” 营房方孟敖单间。 郭晋阳又搬进来两把凳子,放在曾可达和王蒲忱身后,便立刻退出去将门关了。 “不坐了。”曾可达没有坐下。 除了方孟敖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其他的人也只能站着了。 “民调会的案子性质已经变了。”曾可达瞟了一眼徐铁英,商量着望向方孟敖,“查案的和被查的互相串通,湮灭罪证,掩盖真相,还在领袖那里诬告国防部调查组。从现在起,马汉山和民调会几个重要案犯要隔离审讯。” “我赞成!”徐铁英知道陈继承已撤,现在自己只能以中央党部联合办案的身份独自背水一战了,“根据你们国防部的军令,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将马汉山一干重要案犯拘押到警察局隔离审讯。” 曾可达露出了一丝冷笑,陈继承都落荒走了,徐铁英仍然扛着中央党部的牌子企图顽抗,可见他们是何等的害怕深究马汉山。 他干脆坐下了,也不再看徐铁英,而是望向方孟敖:“忘记告诉二位了,南京有最新指示,国防部那道军令暂不执行,马汉山一干重要案犯必须押至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至于哪里更安全,我想听方大队长的意见。” 方孟敖又出现了让所有人都感到头疼的沉默。 因为别人看不到,他自己在这种沉默的时候,眼中就会出现天空,眼前的人就会幻化成飞机。 曾可达这时在他的眼中化成了自己的僚机,俨然在配合自己作战。 徐铁英变成了自己这架长机和曾可达那架僚机共同追击的敌机。 “开火!”方孟敖心里发出了击落敌机的指令! 可很快他发现,自己按下的炮钮竟没能发射出炮弹。转头望去,曾可达那架僚机对自己的指令竟充耳不闻。 徐铁英那架敌机依然在前方飞着! 方孟敖目光一闪,与以往一样,他从神游中又回来了。 天空消失了,飞机也消失了。他眼前的曾可达依然是曾可达,徐铁英依然是徐铁英,而自己依然是一个孤独的自己。 他不再看这两个人,转望向马汉山:“马副主任,今天你很配合,我听你的意见,你愿意跟谁走?” 马汉山的脸一直朝着窗外,这时慢慢转过身来,问道:“方大队长,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和我在后海?” 方孟敖看见马汉山这时的眼神竟也如此孤独! 也就是这一刻,方孟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的复杂。曾可达要在他身上找到默契,马汉山也要从他身上找到默契。两相比较,反而是马汉山有几分亲近。他望着这个此时的弱者,点了下头,答道:“当然记得。” 马汉山:“当时在水里,你问我看没看到那个人,可还记得?” 方孟敖的脸凝重了,只点了下头。 徐铁英、曾可达,包括一直装作置身事外的王蒲忱都竖起了耳朵。 “我现在回答你。”马汉山突然慷慨激昂起来,“我看见那个人了,他还跟我说了话!” 方孟敖:“他怎么说?” 马汉山:“他告诉我,有些人为了保财,有些人为了升官,安了个共产党的罪名杀了他,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崔中石! 这一下不止徐铁英,曾可达也明白了他在说谁。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狠狠地盯向马汉山! “听他说完!”方孟敖满眼鼓励地又望着马汉山,“他还说了些什么?” “洪洞县里无好人!他说,这把烂牌从一开始就被人联手出了老千,人家赢了钱,他却赔了命。”说到这里,马汉山的目光猛地转向徐铁英和曾可达,“姓徐的,那夜在警察局你说崔中石是共产党,绝不能留了。杀了他以后,你又对着崔中石的尸体说他不是共产党。现在当着方大队长,你说,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不是共产党,你为什么要杀他,是谁在逼着你杀他?” 第55章孔雀东南飞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方孟敖营房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院门檐下十五瓦的灯,便如一团突然缩小了的昏黄的月,照向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大树,照着大树下的方步亭,愈显茕茕孑立。 其实还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不过是在树影外,一个是谢培东,一个是两手拎着礼包的程小云,正望着开了门的北屋。 北屋的灯跟着亮了,赶去开了灯的叶碧玉走了出来。 叶碧玉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晚谢襄理会陪着行长和夫人突然来到,这时也分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忐忑不安,开了灯返回来,说话时便失去了平时上海女人那种利落劲儿,有些慌乱:“行长、夫人和谢襄理,快坐屋来吧!” 谢培东和程小云都望向了树影下的方步亭。 但见方步亭依然站在树下,微抬着头,像是在看树,又像是在看天。 今夜又无月,北平城还是大面积停电,满天的星就像在大树顶上。 叶碧玉心中更加忐忑了,茫然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去屋里坐吧。” “哦。”方步亭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们,又望了一眼亮了灯的北屋,眼中闪过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犹疑,“院子里凉快,不进屋了,这里坐坐吧。” 这一丝瞬间闪过的目光,谢培东和程小云都看到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望向程小云,显然是商量好的,让女人跟女人说话更容易沟通。 程小云主动迎了过去,一开口便显出了随和:“大姐,行长怕热,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吧。” “怎么好让行长和夫人坐在院子里?”叶碧玉立刻显出不安,“树上还有鸟窝,又有虫子,不干净的。” “中石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方步亭感叹了一句,已经撩起长衫的后摆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望向程小云,“只听他说过夫人细心体贴,今天见到了吧?好好学学。”说到这里,他又转对谢培东,“行里还有事,你就先回去,再叫司机来接我。” “好。”谢培东答着,转对叶碧玉,“崔副主任那边为行里争来了不少美援,行长心里高兴,这才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们。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这也太辛苦谢襄理了。”叶碧玉连忙跟着谢培东向院门走去,替他开门。 营房方孟敖单间。 两百瓦的灯照着一团身影闪向门边。 马汉山就像一只弹起的猫,跃到刚刚进来站到门口的孙秘书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好生响亮! 孙秘书的手立刻抬起来,显然是要去擒拿马汉山,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的手比他更快,一把枪已经远远地瞄准了他的头。 徐铁英蒙在那里。 曾可达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站在窗口置身事外的王蒲忱也吃惊地望向了这边。 “狗日的!有本事今天将老子这条胳膊也折了!”马汉山也不知看没看见背后那支帮自己的枪口,一把揪住孙秘书的衣领,几乎是脸对着脸,吼得唾沫都喷在孙秘书的脸上了。 “你站开。”方孟敖发话了。 马汉山慢慢转过头,这才看见方孟敖的枪口在指着孙秘书的头,又见方孟敖是望着自己,更是热血翻腾,舍不得站开。 方孟敖:“站开,让徐局长问他。” 马汉山望方孟敖的眼满是人情,松手时仍然恨恨地扯了一把,这才又走了回来。 方孟敖把手枪放回了桌面,对徐铁英:“问吧。” 徐铁英一生在中央党部位居要津,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受国防部所辖两个部门如此挟持。马汉山不耻斗,方孟敖不敢斗,只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也望着他,偏不接言。 孙秘书挨了打受了气,这时还不得不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徐铁英不发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吐的。 徐铁英慢慢闭上了眼。 崔中石放弃了组织安排的营救,选择了并不慷慨的赴死,这时起到了作用。错综复杂的党国内部各派,竟然无一人敢承认他是共产党,还不得不承担杀他带来的后果。马汉山这番发难,彻底解脱了方孟敖的共党嫌疑,却死死地缠住了徐铁英。铁血救国会也正好达到了重用方孟敖的目的,可以放手实施“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两面作战了。 “主任!”孙秘书打破了沉默,望着徐铁英却不叫他局长,而称主任,“您请坐下。” 徐铁英睁开了眼,其他人都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您代表中央党部,您请坐下!” 徐铁英这时反被部下这股慷慨之气唤醒了,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点了下头,坐了下来。 孙秘书的目光倏地转向马汉山:“你们叫这个党国的败类站起来!” 马汉山猛地站起来,不是因孙秘书叫他站起,而是又想冲上去打人。 “马汉山!”这回是曾可达喝住了他。 马汉山愣生生地站在那里,两眼却依然恶狠狠地望着孙秘书。 曾可达转对孙秘书:“架子摆完了吗?摆完了就回方大队长的问话。” 孙秘书:“回什么问话?” 曾可达:“崔中石怎么死的?” 孙秘书:“是不是牵涉到谁都可以说?”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牵涉到你的父亲是不是也可以说?” 方孟敖的那只大手倏地又伸向了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盯了过去,望向桌上那把枪! 方孟敖却是去拿烟,拿起盒子里的一支雪茄:“接着!”将雪茄扔向孙秘书。 孙秘书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支雪茄。 方孟敖接着又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站起来走到孙秘书面前,递给他打火机:“定定神,慢慢说。”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 “不着急,慢慢吃。”方步亭这时像个慈祥的祖父。 崔中石的女儿平阳坐在他的一条腿上,儿子伯禽被他轻轻搂着站在身边。 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离床。两个孩子睡梦正酣,被妈妈从床上叫起,开始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方爷爷送来了爸爸从美国捎来的巧克力,顿时睡意全无,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吉百利巧克力嚼着,眼睛同时望向石桌上打开的巧克力盒。 方步亭立刻又从盒中抓出一把塞给平阳。 “不好这样子吃的。”叶碧玉笑脸对着方步亭,说出的话却让平阳收回了手。 “爸爸去了美国,还会给你们寄来。今天不听妈妈的,只管吃。”方步亭将巧克力硬放到平阳的小手掌中。 平阳的小手掌向上摊开,却依然不敢去握那把巧克力,两眼望着妈妈。 程小云说话了:“让孩子吃吧,不要拂了行长的意。” “那就快接着。”叶碧玉偷偷掠了一眼方步亭的脸色,方步亭的目光只在两个孩子身上。 平阳握住了方步亭塞给她的那把巧克力。 伯禽早已做好了接糖的准备。 方步亭这时偏又没有接着去抓盒中的巧克力,只问平阳:“数一数,爷爷给你的是几块?” 平阳很快就数出来了:“四块。” 方步亭这才笑着转望向伯禽:“妹妹是四块,你想爷爷给你几块?” 伯禽想了想:“三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只要三块?” 伯禽:“从小爸爸就跟我说了孔融让梨……” 方步亭的手在伸向石桌上的盒子时便有些慢,是竭力不使手发颤。 “大姐也尝一块吧。”程小云哪能不知道方步亭这时的心境,心里随着他难过,还得帮他掩饰,抢着先拿起来一块巧克力递给叶碧玉。 叶碧玉果然被她这个动作引过神去,慌忙说道:“给孩子的,我们大人哪能吃这些东西。” 方步亭也察觉了程小云在帮他掩饰,立刻镇定了心神,已经拿起三块巧克力塞到了伯禽的手里。 程小云接着从盒中又拿起了一块:“崔副主任说了,这些东西大姐也要吃。要不我陪你吃一块?” 叶碧玉这就不得不接了,眼望着程小云先将自己那块塞进了嘴里,兀自有些羞涩,将巧克力塞进嘴里轻咬了一口。 程小云装出笑容,同时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也不得不笑了,却对两个孩子:“问妈妈,好不好吃?” 两个孩子这时虽都在偷看妈妈吃糖,待到妈妈的眼睛望过来时连忙又将目光移开,哪还敢问。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这个中石呀,家教可比我严。” 营房方孟敖单间。 孙秘书刚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时再不开口了,似乎留了一个极大的悬念,一副坚不吐实的神态,以至于屋内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空气也跟着凝固了。 方孟敖的眼在盯着孙秘书的手,见他左手拿着自己那只美式打火机,右手拿着那支雪茄,雪茄并没有点燃。 “徐局长。”方孟敖转对徐铁英。 徐铁英也阴阴地望向他。 方孟敖:“你的部下太紧张了。帮个忙,叫他把烟点上,抽几口。” “他不抽烟。”徐铁英冷冷地答道,“我从来不叫部下干他们不愿意干的事。” “你叫他杀崔中石呢?”方孟敖的话紧逼了上来,“也会问他愿不愿意?” “问得好!”马汉山忽然这一嗓子,把所有紧张的目光都夺了过来。 马汉山这时丝毫不顾其他人的反应,只配合方孟敖:“姓徐的,但凡还讲一点儿义气,对这么忠心的部下你也不会把责任都推给他吧?!” “曾督察!”徐铁英再也不能忍耐,站了起来,盯着曾可达,“我也是南京指派的调查组成员,我现在提议,立刻将这个贪污犯先押出去!” 曾可达尽管也十分厌恶马汉山,但今天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彻底争取方孟敖、深挖北平案的贪腐,以贯彻建丰同志接下来更重要的指示。面对徐铁英的所谓提议,他佯装想了想,答道:“马汉山当然要关押,可现在他是在跟孙秘书对质。你的部下不配合,你似乎应该先叫你的部下配合。” “主任!”孙秘书不沉默了,喊了一声徐铁英,“为了党部的形象,您也犯不着再替人家遮掩了。” “胡说什么?”徐铁英这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部下又犯愚忠。 孙秘书却不再看他,转对方孟敖:“是。崔中石是在方行长离开以后,被马汉山带着北平站的人拉到西山枪毙的。” 马汉山见他开口反而兴奋了:“说,接着说下去,当时你拉着老子在一旁说了什么!” 孙秘书:“我传达了徐局长的命令。” 马汉山:“什么命令?” 孙秘书:“崔中石的情况太复杂,应该将人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 ——谁都能听出,也能看出,孙秘书这是在撒谎。可这个谎撒得却又合乎情理,况且没有第三个人能证实! 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马汉山身上,等着他扑上去跟孙秘书拼命! 马汉山这回的反应却让所有人的期望都落空了。 他非但没被激怒,而且看也不再看孙秘书一眼,慢慢转对徐铁英:“姓徐的,你在中统,我在军统,两边虽然都是从成立那天吵过来的,终归还有一条底线,谁也不要向对方移祸栽赃。你现在指使部下踩底线了。打电话叫我带北平站的人来只为将崔中石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笑话!你警察局那么多警察都睡觉去了?你现在说不说实话?是不是要逼老子也踩底线,将你在背后盘算国防部调查组和北平分行那些事都抖出来……” “丢人误国!”曾可达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现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传达南京的最新指示,将马汉山和孙朝忠交保密局北平站羁押审讯。方大队长负责的稽查大队独立办案,彻查贪腐。有任何部门再敢于干扰,直接报建丰同志处置!方大队长。” 方孟敖这次站起来了。 曾可达:“你还有没有别的意见?” 方孟敖:“羁押到北平站的人我能不能随时审讯?” 曾可达:“北平站也归国防部保密局管,你当然可以随时审讯。” 方孟敖又坐了下去。 曾可达这才对徐铁英:“徐局长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我现在希望你最好不要再有别的意见。” 徐铁英这一仗可谓一败涂地,倏地站起来,既不再答话,也不再打任何招呼,径直向门外走了出去。 孙秘书就被自己的上司孤零零地撂在了这里。 “王站长。”曾可达也不再理走出去的徐铁英,望向王蒲忱,“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除了国防部调查组,任何人不得提审。” “这没问题。”王蒲忱答着,立刻向外面喊道,“执行组!” 军统北平站执行组的人就在门外的营房,那个执行组长闻声立刻带着两个人进来了。 王蒲忱:“保护马副主任和孙秘书去西山。” “是。”执行组长本就是等着执行抓马汉山任务的,却没料到还要抓孙秘书,因此在回答这一声时,有些诧异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倒十分干脆,自己主动向外走去。 “站住!”方孟敖叫住了他,“把我的打火机和烟留下。” 一个军统执行组的人从他手里拿过了打火机和烟,送回了桌面。 方孟敖这才说道:“可以押他走了。” 那个军统押着孙秘书走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马汉山了,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 王蒲忱对他仍不失礼貌:“老站长,替党国干事哪能不出些差错,事情总会说清楚的。我们走吧。” “你还年轻!”马汉山依然坐着不动,盯着王蒲忱,“最好不要接这个吧,老子死在你那里,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给脸不要脸!”曾可达怒了,倏地站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还有重要问题商量,你是不是也想留下来参加?” 马汉山当然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参加,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人你可以带走。我刚才说了,我随时要调查,随时要能见到马副主任。见不到人,责任可是你的。” 王蒲忱心里没这个底,当然不会表这个态,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当即表态:“请王站长配合。” 王蒲忱这才表态:“我配合国防部调查组。” 马汉山不得不站起来,居然将手伸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也站起来,将手伸了过去。 马汉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些激动:“可乐兑红酒,我记住了。” 曾可达的眉头又悄悄皱起了。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记住了。” “相见恨晚哪!”马汉山突然壮怀激烈起来,撂下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也不搭理曾可达和王蒲忱,大步向门外走去。 执行组长和另一个军统跟着走了出去。 王蒲忱倒不着急,跟曾可达和方孟敖分别握手:“曾督察、方大队长放心吧。”这才依然徜徉着向门外走去。 曾可达也才起了身,跟了过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关门。 方孟敖不露声色,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曾可达紧接着转身走了回来,将椅子挪到方孟敖身边坐下,满脸恳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静静地望着曾可达,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在耐心地等待着方孟敖。 在空军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没有加入国民党和三青团,因此从来没人叫他同志。只有那个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绍他加入共产党,叫过他一声同志,此后也再没有以同志相称。现在这个称呼突然从曾可达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方孟敖从桌上慢慢拿起那只打火机和那支雪茄,却突然将雪茄向曾可达递去:“抽烟!” 曾可达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这可是刚才递给孙秘书的雪茄,他丝毫没有愠意,坦然地接过了雪茄。 方孟敖接着打燃了打火机,慢慢伸过去。 曾可达将雪茄生涩地含到嘴里,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却又停住了:“这可违反了新生活运动。” “没有那么严重。”曾可达主动将烟凑向火,吸燃了,“共事一个月了,上面指示,想听听你对组织的看法。” 方孟敖盖上了打火机的盖子,望着他:“组织?哪个组织?” 曾可达:“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建丰同志领导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方孟敖:“我没有什么看法。你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可以直说。” 此时曾可达面前的方孟敖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叠现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丰发给他的那份电文,是电文上那三个字的代号“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临下的态度,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宽容大度春风和煦,说道:“也好。那我就先传达建丰同志对你的评价。” 帽儿胡同二号院门内。 院门被老刘双手使着暗劲儿往上抬起,很快打开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谢培东闪身进了院门。 在院门内等着他的是张月印。 那扇门又被老刘往上抬着很快关上了。 张月印跟谢培东飞快地紧握了下手,没有说话,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刘紧跟着走去。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曾可达的嘴在张合着,可从他嘴中发出的声音,在方孟敖听来已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背后天空中传来的带着浓重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方孟敖人才难得,很健康,有尊严!”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达也已经不是曾可达了。他看见的是一个虚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隐藏在这个替身背后的那个身影。 可曾可达的背后是敞开的窗户,窗户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严……”这几个字依然在回响,在窗外的夜空回响,在方孟敖的内心回响。 ——这六个字方孟敖感觉十分熟悉,他想起了是学界对新月诗派代表人物闻一多先生新诗的评价,现在曾可达背后那个人物竟能将这个评价拿来评价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望向曾可达,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后那个声源。 曾可达的眼神中却只能看出他在竭力记忆,因此他的嘴也只是在机械地张合。那声源于是很难捕捉,那个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于是总在远处飘忽不定: “……不了解他的人接受不了他的自我表现,了解他的人才能欣赏他超越于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闻一多先生在评论唐诗时说的宇宙精神。我们以往的错误就犯在不能接受这样的人才、这样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现了飞行时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飞行时最忌讳的逆光! “你代表我将一首诗送给他。这首诗是他最喜爱的,我也喜欢……” 曾可达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远处那个带着浓重浙江奉化的口音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建丰同志叫曾可达送给方孟敖的诗歌竟是闻一多的《太阳吟》! 满目的逆光在渐渐退去,方孟敖眼前出现了远山上空一轮真实的太阳! 穿过时空,回到了1943年,云南,昆明郊外,空阔的机场—— 背向太阳临时搭成的演讲台上,挺立着闻一多先生那一袭代表中华民族永远不屈的长衫! 蓬勃向往苍穹如飞云的乱发,深深眷恋大地如松针的硬须,深藏在镜片后沉痛而深邃的目光,还有拿在手中画着弧形的硕大的烟斗! 演讲台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着一个个飞虎队的青年空军! 一张张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年轻的脸庞! 年轻的脸庞中,方孟敖的双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是那样慷慨激昂! 他右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又是那样沉痛悲怆! 现实中的曾可达嘴唇还在机械地张合,传达他背后的那个声音。 方孟敖看见听见的却是演讲台上的闻先生和他那天风海潮般的声音。 一个遥远空间的声音和一个遥远时间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浙江奉化的口音,一个湖北蕲水的口音,极不和谐地在同步朗诵着《太阳吟》后面的诗句: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方孟敖眼中昆明机场上空的太阳,营房单间内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四方桌前,与上次不同,张月印坐在了上方,谢培东坐在东面桌前,老刘坐在西面桌前。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层的正式会议了,张月印主持会议。 张月印和老刘前面说了些什么话似乎都无关紧要,现在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显然谢培东下面的话才更重要。 “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因美国突然暂停了经济援助,已经全面激化。”谢培东神色凝重,“铁血救国会连陈继承都开始打压了,推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方孟敖同志。从我们经济战线的情报分析,美国一旦恢复了援助,国民党立刻就会推行币制改革。平津方面推行币制改革的重点是北平分行,为了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们……”说到这里,谢培东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使他们十分纠结的名字,“蒋经国,会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一切障碍重用方孟敖对付方步亭……这个时候,我想请组织慎重考虑,该不该跟方孟敖同志接上组织关系。” 老刘望向了张月印。 张月印却没有与老刘交流,仍然平静地望着谢培东:“谢老的担心是不是有以下两层意思:一是你说的那个人物已经做了全面布控,我们任何接头行动都会被铁血救国会发现;第二就是继续利用梁经纶让何孝钰同志接头,又担心何孝钰同志的经验和感情都无法应对梁经纶,更无法应对如此错综复杂的斗争?” 谢培东沉重地点了下头。 老刘也跟着点了下头。 这次是张月印无声地沉默了。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方孟敖已经闭上了眼,他眼中的太阳不见了。 只剩下那盏两百瓦的灯在照着满脸流汗的曾可达,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只能将手伸向上衣下边的口袋,掏出那张电文纸。 方孟敖却在心里朗诵起了最后那几句: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了。”方孟敖睁开了眼,打断了拿着电文纸的曾可达,“为什么要念这首诗给我听?” 曾可达只好又将电文纸放回口袋:“建丰同志想知道,你听过他送给你的这首诗后的感受。” “我没有什么感受。”方孟敖这才将目光慢慢转向曾可达,“只是记得写这首诗的人已经死了。” “是。”曾可达的语气显出沉重,“这正是建丰同志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个话题。” 方孟敖:“什么话题?一个晚上,谈完了一个死去的人,又谈一个死去的人?” 曾可达从方孟敖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他不是在问自己。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小王!” 几分钟的沉默,张月印仍然没有给谢培东还有老刘答案,却突然向隔壁叫道。 隔壁房间,小王立刻走了出来。 张月印:“华北城工部的电文来了没有?” 那个小王很少听到张月印同志这种平时不会有的问话,因这样的指示一到,自己会立刻递交,何须催问?不好答话,只能摇了摇头。 张月印:“立刻向华北城工部发电,六个字:‘三号时间有限’。快去!” 小王:“是。”又快步走进了隔壁房间。 张月印:“谢老,今晚约您来,是因为上级有重要指示,要请您、我,还有老刘同志一起等候。” 谢培东:“关于币制改革的指示,还是关于方孟敖同志的指示?” “也许都有。”张月印这才将刚才沉默了几分钟无法回答的问题,斟酌着用理论来回答,“您刚才对必须面临的突然性而带来的斗争复杂性所做的分析,已经客观地发生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方孟敖同志本来是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使事物往另一个方向发生了变化。方孟敖同志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们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呀……谢老,等上级的指示吧。” 曾可达流露出的激动这时还是真的激动,建丰同志平时的教导还有不久前叫他背诵闻一多的诗,此刻全明白了,对待真诚唯有真诚!他站了起来,完全进入了情境:“建丰同志说,我们几千年来都在犯着同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往往不喜欢自己最优秀的儿子。” 方孟敖:“这个我们是谁?” 曾可达:“太多了。比如当时杀闻一多先生的那些人,今天想抓你的那些人,都是。” 方孟敖:“你说的那些人又是谁的人?” 曾可达:“谁的人都不是。他们自诩是党国的人,其实是误党误国的人。” 方孟敖:“这和几千年又有什么关系?” 曾可达:“惯性!几千年历史造成的强大惯性!这正是建丰同志希望我今天和你谈话的重要内容。” “我好像听懂了一点儿。”方孟敖打断了他,“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杀闻一多先生与谁都无关?” “不是有关无关的问题!”曾可达又激动起来,“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建丰同志说了,这是绝不该发生的错误!闻先生被暗杀后领袖就十分生气,严令惩办那些小人!建丰同志也正是因闻先生之死十分痛心,才跟我们谈起了刚才那段历史。比如今天,你能从陈继承的枪口下脱身,不也证明了建丰同志的态度吗?” 方孟敖:“曾督察这个比方我不明白。” 曾可达:“什么不明白?” 方孟敖:“照你们的说法,屈原、嵇康、李白、苏东坡,还有闻一多先生都是高人。我只是个军人。” 曾可达:“你是个能够保护高人的军人!建丰同志为什么要把闻先生的《太阳吟》送给你?因为他知道你崇拜闻一多先生,像闻先生一样,爱我们这个民族,爱我们这个民族的优秀文化,爱我们这个民族所有的同胞!” 方孟敖开始沉默,接着笑了一下:“太大了吧?我爱得过来吗?” 曾可达:“责任!这是责任!我们为什么来北平?因为在这里还有像闻先生一样的朱自清先生、陈寅恪大师,连他们的家里都断粮了!更何况北平的两百万民众。你和我,我们都有责任保护他们。” 方孟敖慢慢在烟缸里拧熄了雪茄:“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曾可达眼睛慢慢亮了,他感觉建丰同志的指示起作用了,从衣服上面口袋抽出了笔,又从衣服下面口袋掏出了一张空白的公文纸。 方孟敖见他在纸上慢慢写出了五个字——“孔雀东南飞”! 又慢慢写出了三个字——“焦仲卿”! 第56章秘密电报 河北阜平县中共华北局城工部报务室。 这里是一片嘀嘀嗒嗒的收发报机声。 马灯,一盏、两盏、三盏。 深夜的窗口都蒙挂着军毯,报务室闷热如蒸笼。 电台前,几个解放军的报务员都在挥汗收发电报。 长桌前,几个解放军的译电员都在挥汗翻译电文。 刘云站在一个译电员身旁,轻摇着一把蒲扇,正接过北平方面刚发来的那封电报。 呈递电报的那个译电员同时轻声说道:“部长,没有签署,是北平城工部发来的。” 刘云的目光盯向电文——“三号时间有限。” “催什么催!”刘云心里暗说,眉头拧了一下,接着目光望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 “这个张月印,也不是大将之才。”甩出这句话,他将那份电报往桌上一按,径自穿过几部电台,走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问那个报务员,“中央的指示还没有动静?” 中央的指示一到,自己会立刻呈交,何须催问?那个报务员也露出了像张月印身边小王一样疑惑的眼神,望着部长。 刘云立刻明白了自己这一问与张月印那份电报的一问心情一般,水平也一般。于是将手里的蒲扇一挥,又甩了一句让那个报务员更加不解的话:“也不是大将之才。”扇着蒲扇走回了译电桌旁。 大门突然传来了敲击声响:三下,又是三下,还是三下!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翻望向并看不见的夜空,专注地听着即将传来的声响! 刘云也停下了手里的蒲扇,侧耳听着。 ——沉寂的夜空隐约传来了飞机的声音! 大门轻轻推开了一线,进来了腰挎手枪的警卫排长,有些紧张:“国民党的飞机,两架!请首长和同志们先去防空洞吧!” 刘云的目光又望向了桌上张月印那份电报,接着又望向接收中央指示的那台电报机,蒲扇又一挥,像是要挥去时远时近隐约传来的飞机轰鸣声:“瞎飞!不要理它。各单位继续工作。” 几台收发报机立刻继续收报发报,几个译电员也立刻接着翻译电文。 那个警卫排长也有些固执,敬了个礼:“请首长防空,注意安全!” 刘云的目光这时敏锐地盯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报务员正在收报——中央的指示终于来了! 刘云对着挡在面前的警卫排长:“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继续监视,加强戒备!” 警卫排长只好双腿一碰,无奈地又敬了个礼:“是!”走回大门拉开一线又退了出去。 刘云已经到了那架电台前。 那个报务员站起来,双手递过密码电报:“部长,是周副主席签发的!” 刘云一把抄过密码电报,大步走到译电桌前,对那个年龄最大的译电员:“立刻翻译!” 那个译电员还真是个高手,用铅笔以最快的速度写出了刘云急于要见的文字: 等了半天的中央指示,周副主席亲自签发的,竟只是要找一本书? 纳闷之后便是惊愕,刘云盯着这份犹如乱石铺街的电文,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了墙中央贴着的朱总司令右边的毛主席画像,接着心里暗叫了一声:“主席!” 悟到这里,脸上不禁开始冒汗,紧接着叫道:“叶科长!” “到!”叶科长急忙走了过来。 刘云已放下蒲扇,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空白纸上急速写下《玉台新咏卷一》几个字,递给那个叶科长:“带一个班,去县中学,直接找到石校长,无论如何要立刻借到这本书,就说我想看。” 那叶科长双手接过纸条:“是。”立刻走了出去。 刘云当即走到靠墙的一台发报机前,将刚收到的中央电文递了过去:“照原文给北平二号发报。” 报务员刚伸手接电文,刘云又收了回来:“等一下。”将电文纸放到电台前的桌上,拿起铅笔,将电文上“一读”的“一”字圈了一下,一根线画到旁边的空白处,改成了“备”字。 “一读”改成了“备读”。 报务员来接,刘云又停住了,接着在自己写的那个“备”字上画了一个叉:“还是照原文吧。” 这才递给报务员,迸出两个字:“发吧!” 随着嘀嘀嗒嗒的发报声,飞速掠回到北平,停在帽儿胡同一带居民区的上空。 这里依然一片漆黑,北平的民生一切早已无法保证,居民区照旧大面积停电。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桌旁,煤油灯前,张月印、谢培东和老刘站在那里看刚收到的电文: 老刘看完了电文,望向张月印,满脸疑问。 张月印仍低头望着那份电文,没有疑问,脸上露出的是更加深的焦虑和凝重,抬头回望了一眼老刘,又慢慢望向了谢培东:“这不是正式指示,是华北城工部转发的紧急通知,中央的正式电文密码会改。必须立刻找到《玉台新咏卷一》这本书。” 老刘:“是一本什么书,我们的同志家里能不能找到?” 张月印摇了摇头:“是一本古诗集,我们的同志家里不会有。” “那就只有到琉璃厂去买了。”老刘立刻明白了这本书的重要性,“我去吧。” “全城戒严,这时不能去琉璃厂。”张月印当即否定了他的建议,转向谢培东,“谢老,您不能久等了。收到了正式指示我们再跟您联系。天亮前后能不能打方家那个电话?” 谢培东:“这段时间,我都能接电话。方步亭今晚去了崔中石同志的家,天亮后还会去何其沧家,一是为了躲开方孟敖,二是为了向何其沧了解美国方面对币制改革的意向。” “谢老这个情报也很重要。”张月印望向老刘,“我一并给华北城工部回电。老刘同志,你把谢老送到门口,告诉护送的同志务必保证安全。” 这个叮嘱让老刘眼中掠过一丝不快,便不回张月印的话,直接搀了一把谢培东,“谢老,我送您出去。” 谢培东站起来,握向张月印伸过来的手。 老刘已将房门打开,谢培东向房门走去。 北平西北郊军统秘密监狱。 牢门被打开了,竟是不久前关押梁经纶的那间牢房。 “孙秘书。”押送孙秘书的那个军统态度还算客气,“今晚只好先将就一下,缺什么明天给你送来。” 孙秘书望向他:“他们都在洗澡,能不能也让我先洗个澡?” “这恐怕不能。”那个军统也不再说为什么不能,“折腾了半个晚上,睡吧。” 孙秘书不再说话,习惯地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挺直腰板走进了牢房。 牢门立刻在他背后“嘭”地关上了。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严春明同志隐蔽的地方有多远?”张月印望向回来的老刘。 老刘:“不远。就在隔壁胡同。” “能不能立刻把他找来?”张月印问。 老刘立刻沉默了,少顷:“严春明最近的情况很复杂,这样重要的指示不宜让他知道,同时也不能让他知道你在这里。要找这本书,我另外想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立刻把严春明同志找来吧。”张月印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份电文。 老刘向他望去,张月印的神态怎么看都有些瞧着工农干部没有文化的意味。 老刘便继续沉默。 张月印抬起了头,察觉了老刘的反应,更严肃了:“根据组织原则,你我对华北城工部的电文指示发生意见分歧,可以请示刘云同志裁决。可今天这封电文非同小可。” 老刘:“不是转发中央城工部的指示吗?” “中央城工部谁的指示?”张月印反问道。 “周副主席的直接指示?”老刘立刻肃穆了。 张月印:“指示肯定是周副主席下的,电文内容却像主席的口气!” 老刘震了一下,穿着便衣却像军装在身,立刻挺直了身子,望着张月印的眼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月印:“主席学问大,有些指示连中央领导都要翻阅很多书籍才能领会。这条电文叫我们找的这本书牵涉到很多古文典故,对接下来我们理解后面的电文至关重要。你和我都没有这个水平,因此必须立刻找到严春明同志。” “他是我安排转移的,身边也没带这本书。”老刘还是坚持己见。 张月印:“带没带这本书也将他立刻请来。” 这就不像商量工作了,老刘于是又沉默了。 张月印只好耐心地等待他的态度转变。 半生残酷的革命斗争让老刘认为,知识分子靠本本主义那一套总是吃亏。可偏偏对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学问,他又发自内心地佩服,认定那才是将书本知识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真本事。现在牵涉到要理解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学问,自己还真没有那个水平。他蓦地冒出一种感觉,革命胜利后,依靠的可能还就是张月印和严春明这些党内的知识分子。 “好吧。”他不能再否定张月印的建议,“我去将他带来。” “注意安全。”张月印送他走向门边,没有立刻开门,接着说道,“老刘同志,党把北平城工部的重任交给了我们,我能不能给您提个意见?” 老刘望着他,那双眼神明确地传递出他已经知道张月印要提的意见,希望张月印不要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张月印今天像是有意要跟老刘过不去,坚持严肃地提道:“您刚才说把严春明同志带来,我代表组织,希望您把这句话改成,将严春明同志请来。” 老刘不再掩饰党内工农干部的本色,回道:“我能不能不接受这个意见?” 张月印:“只要能说出理由。” 老刘:“他如果是民主人士,我当然去请。党内的同志,就是平级,好像也没有这个规定。” “下级当然要服从上级。可这是两回事。”张月印态度更加严肃了,“严春明同志原来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因为北平学运工作重要,才特别安排到燕大去当的图书馆主任。对党内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周副主席有过明确指示,一定要尊重。” 又是周副主席! 老刘不再争辩:“我接受批评,去把他请来。” 看着老刘出了门,张月印立刻低声向侧门唤道:“小王。” 小王从侧门走了出来。 张月印吩咐:“守住电台,收到新的电文,如果密码对不上,就直接交给我。” “是。”小王又走进了隔壁房间。 军统秘密监狱站长休息室。 在这里马汉山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他由原来的手下们陪着洗了澡,站在门口,那张江湖脸显然比平时少了好些风浪,多了好些平静,陌生地慢慢扫视着这间房子。 陪在身边的王蒲忱,站在身后的三个军统,都刚洗了澡,一色的军统夏布中山装,等着马汉山进去。 马汉山依然站在门口:“这是我原来那间房吗?” 王蒲忱答道:“是。老站长就在这里休息吧。” 马汉山:“那张黄花梨的床,还有那张小叶紫檀的桌子呢,卖了?” 王蒲忱淡笑了一下:“没有,都锁在仓库里。老站长要是嫌单人床睡得不舒服,可以叫他们把那张大床擦洗一下搬进来。” 马汉山开始有些惊异,接着摇了摇头,向靠墙边的那张简易单人木床走去,在床边坐了下来。 王蒲忱跟着走了进去,拿开了摆在床头木椅上的几本书和一个偌大的烟灰缸,陪着他在木椅上也坐了下来。 马汉山又扫视了一眼墙边的两个书柜和挨墙的一个木书桌,转望向王蒲忱,感慨地叹了口气:“军统在全国各站,像你这样自律的人太少了。” 说到这里,马汉山望向还站在门口的那三个军统:“都进来吧。” 门外那三个军统这才走了进来。 马汉山又对王蒲忱:“那张床不是拿来睡的。你问问他们,我把它搬到这里摆了两年,睡过没有?” 三个军统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话茬儿,看到王蒲忱望向他们,这才轻轻摇了摇头。 马汉山:“知道我为什么不睡吗?” 王蒲忱再望向马汉山时,目光不经意间扫了一眼书桌上的小闹钟,耐着性子听他这个时候还要说什么床的来历。 马汉山自顾自说道:“张伯驹看过的,三百多年了。李自成打下开封的时候,就是从这张床上抓的福王,真正皇家的东西。虽不吉利,却很值钱。北平站开销大,知道你手头拮据,我走的时候才特意留给你的。你当时若卖了,怎么也值十万大洋,没想到你一直搁在仓库里。不要搁了,明天我给你介绍个买主,现在出手也值两万大洋。” “好,明天再说吧。”王蒲忱站了起来,先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条烟,又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捎带拿起了那个闹钟,对那三个军统,“老站长也累了,你们伺候他睡了,也都去休息吧。” “睡不着了。”马汉山也站起来,“蒲忱呀。” 王蒲忱只得站住转过身又望向他。 马汉山:“难得你将这间房让给我住,我也不看书,叫他们三个将那张桌子给我抬来吧。” 四双眼睛都望向了他。 马汉山:“让他们在门外守着我,不如到屋里陪我打麻将。” 王蒲忱目光避开马汉山,望向那三个人。 三个军统脸上都没有表情。 王蒲忱:“老站长今天没带钱,去总务室支五百美元,在行动经费上走账,过后我去签字。” “是。”三个军统这一声答得响亮,立刻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有马汉山和王蒲忱两个人了。 “老站长,这里原来是您的家,现在还是您的家。”王蒲忱这时才对马汉山示以安慰,“我身体不太好,先去睡了。有什么事您随时都可以叫我。” 马汉山站在那里望着王蒲忱,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明天抽个时间到我住的地方去,还有好些东西,你看得上眼的都拿去,不要便宜了那些小人。” 王蒲忱只是静静地听着。 马汉山:“不都是身外之物。干了我们这一行,命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的。有个刻着藏经的盒子,里边装着两斤上等的虫草,你一定要拿着。晚上睡觉前用开水泡五根,早上醒来后连水带虫草都吃了,对身体好。” “谢谢老站长。”王蒲忱答了这句,不再逗留,快步走了出去。 马汉山又坐回到床边,在那里想。想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河北阜平县中共华北局城工部报务室。 “部长。”这次是那个报务员拿着那份刚收到的电报走到了译电桌前,“中央新的电报,还是周副主席亲自签署的。” 刘云显然是在调整自己急切的情绪,用正常的态度接过电报,用正常的态度转手递给桌旁那个年长的译电员:“立刻翻译。”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是。”老译电员接过电报,在桌前对着密码本立刻翻译电文。 恰在这时,派去找书的叶科长推开一道门缝快步走了进来:“找到了,部长,您看是不是这本书?” 刘云立刻从叶科长手里接过那本不厚的白宣纸线装书。 书的封面,左侧长条线框中,上方竖印着“玉台新咏”四个大字,下方竖印着的却是“册一”两个小字。 刘云紧接着翻开了封面,两目炯炯,果然在首页第一行看见了“卷一”两个影印宋体字! 刘云这才笑了:“不错。这个石校长还真什么书都有。” “报告部长!”那个年长的译电员这时却显出了慌张,“这份电文多数密码译不出来。” 刘云:“把能翻译的先译出来,译不出来的保留密码。” “是。”译电员这才不紧张了,电文也很快译出来了。 刘云接过那纸电文。 电文内容: 刘云立刻将目光转望向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那本《玉台新咏卷一》,接着快步向隔壁自己房间走去。 刘云办公室的方桌上,左边摆着那份文字夹着数字的电文,右边摆着那本《玉台新咏卷一》。 刘云拿起铅笔,先在电文上将“一号”二字画了个圈,一个箭头画向上方的空白处,写了“蒋介石”三个字;又在电文上将“二号”两个字画了个圈,一个箭头,在“蒋介石”旁边写了“蒋经国”三个字。 紧接着,他的左手食指点向了那份电文里第一个密码数字0040,右手开始翻那本《玉台新咏卷一》,翻到了第四十页。 他的左手食指移到了电文的第二个密码数字0004,右手同时移向了《玉台新咏卷一》第四十页的第四行,仔细看着,目光疑惑,他否定了这个数字,陷入思考。 一个新的想法,使他重新翻书。 他翻到了正文的第一页。 第一行“古诗八首”四个字赫然在目! 刘云若有所悟,立刻拿铅笔写下了一个阿拉伯数字“8”。 接着翻了几页,目光又定在“古乐府诗六首”一行字上! 刘云在“8”字后面飞快地写了个“+”号,又写下了“6”! 再翻下去是“枚乘杂诗九首”。 铅笔写下了“+”和“9”! 书在次第地翻,铅笔在不停地写着加号。 翻到那本书最后两页的时候,他的目光定住了。 这首诗没有了前面那些诗“第几首”的字样,直接印着:“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并序)”! 刘云飞快地翻阅完最后两页,发现这已经是最后一首。 他于是将前面记下的数字心算了一下,笔下得出的数字等于“39”! 又想了想,眉头展开了,在“39”那个数字后又写了个“+”号,接着一个铅笔箭头直指最后那篇“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并序)”,在这首诗上方的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了“0040”这个数字! 密码便在这首诗里! 摁住这首诗,刘云对照第二个密码数字0004,数到第四行,眼睛立刻亮了:这一行前五个字赫然印着“孔雀东南飞”! 再无怀疑,一号出题、二号监考的试题就是这五个字! “试题为”几个字后,铅笔对照五个密码写上了标准答案: “孔雀东南飞”! 继续对照密码,铅笔在“考生甲”字样后面的密码上方写出了答案: “焦仲卿”! 接着,铅笔在“考生乙”字样后面的密码上方写出了答案: “刘兰芝”! 刘云长出了一口气,放下铅笔。 那份电文的内容完整了: 刘云拿起这张已被自己破译的电文,又拿起了前不久那张电文对照看着: 他立刻明白,自己不能将破译的电文直接发给北平二号,那边的破译工作只能靠张月印自己去完成了。想到这里,拿起橡皮擦,擦掉了自己用铅笔写在那份电文纸上破译的所有字迹,接着将那份没有破译的原文电稿放进口袋,快步向门外报务室走去。 刘云径直走向最里面那架电台,对刚才收报的那个报务员:“发两份电报!” 那报务员转过头来望向刘云,发现他手里并无电文稿,便只好凝望着他。 刘云:“第一份呈中央城工部。我直接口述。” 报务员立刻转过身去,握住了发报键:“是。” 由于要听口述,发报键断断续续完成了发报。 刘云低声说道:“复述一遍。” 刘云:“第二份发北平二号。” “明白。”报务员又做好了发报准备。 刘云这时才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被他擦掉铅笔字迹的电文:“照中央电文原件,发过去!” “是。”这回机键敲击得飞快。 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关上那道厚重的铁门,快步走到机要桌旁,王蒲忱手里的闹钟刚好响了。 将闹钟放到机要桌上,他还是习惯地望了一眼——闹铃停了,短针指向2,长针指向12! 王蒲忱立刻打开了收发报机,戴上耳机,拿起了笔。 发出收听的信号后,耳机里很快传来嘀嘀嗒嗒的密码声。 王蒲忱急速记录。 电文纸上一组组密码数字很快写满了。 紧接着,王蒲忱开始翻译密码。 铅笔写出的赫然也是那五个大字: 孔雀东南飞! 王蒲忱飞笔疾译: 王蒲忱仍在飞笔疾译: 王蒲忱继续飞笔疾译: 译完了这句,王蒲忱的笔停顿了一下,才郑重地写下了最后两个字的译文: 建丰!!! 放下笔,王蒲忱从不流汗的脸在灯光下也有了点点汗珠。 接着,他扭开了发报机键,熟练地敲击,向南京回电。 第57章玉台新咏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严春明一个人坐在煤油灯前。 张月印和老刘一左一右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和刘云看到的一模一样的那份又有文字又有数字的电文静静地摆在煤油灯前的桌面上: 严春明在专注地望着电文,面前摆着的那支笔一直没动,摆着的一张纸依然空白。 老刘已露出了焦躁的神情,望了张月印一眼。 张月印有意不看他,沉静地在等待严春明思索。 严春明终于抬起了手。 张月印和老刘眼睛一亮。 严春明的手却不是去拿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脸上的汗。 老刘终于失去了耐心:“又不是算八字!不要想了,这样想出来的也不准确。我去找那本书吧。” “我想我已经想出来了。”严春明不敢看老刘,望向张月印。 老刘便又停住了脚步,望向严春明的眼仍然闪烁着怀疑。 张月印先对老刘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对严春明说道:“什么内容?您先写出来看看。” 严春明依然犹豫着:“肯定是那几个字,可内容我不理解。” 张月印:“写出来,我们一起理解。” 严春明这才拿起了笔,忍不住终于望向了老刘。 老刘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些下级对自己过于畏惧,放缓了语气:“写吧,写错了也没有关系,我再去找书。” 严春明这才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先写下了五个字: “孔雀东南飞”! 老刘望向张月印,张月印眼睛发亮,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老刘于是也有些相信了:“还有两道题是什么?” 严春明于是又写出了两道题的答案: “焦仲卿”! “刘兰芝”! 张月印已经完全相信严春明译出了这份密码的“试卷标题”和“第一题”“第二题”!可为了让老刘放心,也为了让严春明没有心理压力,有意问道:“为什么是这几个答案?您给我们解释一下。” “好。”严春明这回有些像大学的教授了,指着那份电文的数字,解说起来,“0040这个数字我原来以为指的是第四十页,想了想第四十页的内容,怎么也觉得语句不通,后来想到《玉台新咏卷一》一共收有四十首诗,仔细一想第四十首诗的内容,通了。0040指的是第四十首诗。” 老刘又望向张月印,张月印这次没点头:“第四十首的诗名?虽然很多人习惯叫作‘孔雀东南飞’,可我记得《玉台新咏卷一》上印的是‘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 张月印:“不会错了,一号试卷的标题就是‘孔雀东南飞’!” “至于后面两道题的答案……”严春明也看出了张月印叫自己解释是为了让老刘放心,于是接着准备解释那两道题的答案。 “我相信,不用解释了。”老刘这次主动地肯定了严春明,“就是焦仲卿和刘兰芝!” 张月印望着老刘:“老刘同志也会这首诗?” “我会什么诗。”老刘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接下来很认真地说道,“我看过这出京戏,姜妙香和程砚秋演的,男角就叫焦仲卿,女角就叫刘兰芝。反封建的,诗是好诗,戏是好戏。” 张月印立刻笑了,笑得爽朗却又露出一丝诡秘,望着严春明和老刘。 严春明却还不敢笑,他发现老刘收了笑容,态度又严肃了。 张月印望着老刘:“老刘同志刚才说得对,共产党人不是八字先生。我坚持要请严春明同志来,是确定他一定能破解这个密码。前年春明同志在南开大学讲‘古乐府诗’,有一次讲的就是《玉台新咏》。我去旁听了,发现他什么书也没带,却每一首都能背出来。” 老刘的眼睁大了。 严春明一下子显得十分激动:“月印同志在南开听过我的课?” 张月印笑道:“一半为了工作,一半为了学习,可又只能做旁听生。您的课受欢迎啊,窗外都站满了人,其中有一个,那就是我。” 老刘何等精明,当然知道张月印这既是在贯彻周副主席尊重大知识分子的指示,也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事实摆在面前,他就服事实,望着严春明:“春明同志,上次我在图书馆跟你说的话作废。解放战争胜利了,我先跟你学文化。” 严春明错愕不已,不知如何回答。 接下来老刘同志的态度更让他受宠若惊,但见他对张月印说道:“月印同志,我建议春明同志就在这里的东厢房休息。接下来理解上级的指示缺不了他。大知识分子就是大知识分子!” 张月印:“我同意。” “我服从组织安排。”严春明立刻激动地表态。 “我送您去。”老刘去开门了。 张月印望着严春明备受尊敬地走向老刘为他打开的门,目送二人走出门去。 转过头,张月印立刻低声急唤隔壁:“小王!” “到!”小王总是能及时地从侧门出现,而且这一次还主动地拿着文件夹和铅笔。 张月印:“立刻回电华北城工部,记录。” “是。”小王拿起了笔。 张月印口述:“指示收悉,任务明白,立刻执行,保证完成。” 小王飞快地记录完毕,将文件夹和笔递给张月印。 张月印见记录无误,在文件上签了名。 小王这才捧着文件夹回到隔壁房间。 隐隐约约的发报机声很快传来。 张月印的目光又投向了桌上那份依靠严春明翻译出来的电文。 他的神情和《玉台新咏卷一》一般凝重: 什么是“孔雀东南飞”? 谁是“焦仲卿”? 谁是“刘兰芝”? 回电保证完成任务,怎么完成? 桌上的煤油灯还在亮着,张月印背后的窗户已经泛白了。 北平的夏季,天在将亮未亮时,房影、树影、人影都像剪影,丝毫没有南方黎明时那份朦胧。 方邸前院,方孟敖领着邵元刚和郭晋阳跨进了大开着的院门。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大竹扫帚在那里慢慢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谢培东! 方孟敖站住了。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方孟敖闭上了眼,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些时候。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沉默着,他们看出了队长心里那份难受。 “你们先在这里守着吧。”方孟敖轻轻说了这句,一个人走向仍在扫着院子的谢培东。 谢培东依旧在扫落叶:“还有几分钟就扫完了……” 方孟敖走到扫帚边,那双皮靴踩住了落叶:“我给了你们时间,也给了你们机会。” “那就不扫了。”谢培东将扫帚靠在一棵树上,拍了拍两手,“行长昨晚就出去了,所有的账都在我这里。查账或是审问,我代表北平分行配合你。” 答完这句,谢培东一边掏出钥匙,一边向洋楼大门走去。 谢培东开了大门的锁,先行进了客厅。 方孟敖那双军靴才动了,走向洋楼。 走进一层客厅,方孟敖的那两只军靴铁铸般又钉在了那道笔直的楼梯下。 一级一级空空的楼梯,没有人的脚步,却仿佛有军靴登楼,在这间足以代表北平金融财力的洋楼大客厅里,发出空若旷野的回响! 刚开了二楼方步亭办公室门,谢培东听见越近越响的登楼声,蓦地转过了身,却发现方孟敖依然站在楼梯下一动未动。 谢培东明白自己这是出现了幻听,不到二十级的楼梯,在他的眼中,此时显得如此扑朔遥远! 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楼办公室门前的谢培东也仿佛远在天边。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驱走了总是萦绕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需要调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 谢培东:“我代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接受国防部调查组的一切调查。”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着这个家里自己唯一尊敬的长辈,喉结动了一下,咽下了那份难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电话,请你们行长回来吧。” 谢培东目光忧郁地望着方孟敖有好几秒钟,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长现在在哪里。” 方孟敖:“把账撂给你,就躲出去了?” “没有什么可躲的。”谢培东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带着东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接着军靴动了,这回楼梯是真的发出了“嗵嗵”的响声。 “查账吧!”方孟敖上楼了。 燕南园大门外。 也许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儿子,也许并不是为了躲自己的儿子,方步亭昨晚看了崔中石的家人就没有回去,半夜时分叫司机将车开到了这里,在车里睡等天明。 天明了,车内却由于隔着车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兀自酣睡。 后座左侧的程小云则一直未睡,因为方步亭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着窗外,程小云看见几十米外燕南园的大门被校工打开了,这才轻轻转过头。 方步亭像个孩子,还在沉睡。 “行长,开门了。”程小云轻声唤他。 司机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敢回头,朝车内后视镜瞟去。 后视镜内,方步亭闭着眼依然靠在夫人肩头。 司机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门。 “去取水吧。” 是行长的声音! “是。”司机这才应着,开了车门,提起前座的一个小洋铁桶下了车。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英文打字机的键盘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 随着梁经纶娴熟的手指敲击,打字机上端的连轴纸在不断上升,一行行英文叠在纸上,中文意为: 因此,发行新的货币取代已经无法流通的旧法币势在必行;虽然用军事管制的手段干预货币发行违背经济规律! 打到这里,这篇上书南京的《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的论证显然已经完成,梁经纶的目光飞快地悄悄转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身上盖着一床薄毛巾毯,微闭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无数个夜晚,他已习惯了在自己学生有节奏的打字机键敲击声中入睡。 梁经纶的两手便不能停,紧接着指头继续机械地敲击打字机的机键。 打字机吐出的另一页空白的连轴纸,纸上出现的英文已是与正文毫无关系的重复的词组: 何其沧于是得以继续安睡。 桌上的台灯依然亮着,窗外的天光也越来越亮了…… 司机用小洋铁桶打来一桶干净的水,原来是给方步亭和程小云在车内洗漱。 方步亭手里用的是毛巾,程小云手里的却是手绢,两人局促的在后排车座洗着脸。 前排座上的司机今天有些为难了,因为刷牙缸子只有一个,牙刷也只有一把,他侧转身端在手里,一只手扶稳了小洋铁桶,看着行长和夫人洗完了脸,将缸子和牙刷递了过去:“行长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给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过缸子和牙刷,先递给了程小云,“你先刷吧,给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这就是方步亭的温柔体贴之处! 程小云没有拒绝,接过缸子和牙刷,对着下方的小洋铁桶,极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这样在车内洗漱,眼睛湿了…… 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昨夜没有定闹钟,可何孝钰还是醒了,向桌上的钟望去。 小钟的指针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点! 何孝钰望了一眼依然侧身睡在里边的谢木兰,极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极轻地去开了门,听见了对面父亲房间隐约传来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 她连忙轻步出门,轻轻将门拉上。 假装未醒的谢木兰倏地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墙,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消失了——机键声在她的心里却依然响着,越敲越响! 她幻想着这时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钰,而起身下楼的是自己,取而代之为梁先生亲自下厨,做他喜爱的早点…… 何宅一楼客厅。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饧好的,装好生面馒头的锅放在了蜂窝煤的灶上,何孝钰便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急步走向门口,轻声问道:“谁呀?”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的眼睁开了。 梁经纶敲击机键的手也停了。 两人都知道楼下来了访客,梁经纶离开打字机,过来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沧并不提楼下来人的事。 梁经纶:“都打完了。先生审看一下,如需急交财政部王云五部长,十点有一趟飞往南京的飞机……” “十点的飞机只怕赶不上了。”何其沧被梁经纶扶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已经堆积在楼板上长长的连轴纸报告,“知道是谁来了吗?” 梁经纶:“是方孟敖?” 何其沧摇了摇头:“关心这个报告的是中央银行。方步亭来了。” 梁经纶:“先生见不见他?如果不愿见他,我去解释。” 何其沧:“方步亭这是代表中央银行摸底来了。钞票是中央银行印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发行。中央银行不点头,财政部想推行新币制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去睡一觉。顺便叫方行长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来。” “是。”梁经纶便又走到打字机前,扯下了还连接在打字机上的连轴纸,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准备一页页裁下来。 “不要裁了。”何其沧止住了他,“我就这样看吧。” 梁经纶依然拿着那把裁纸刀,站在桌边:“关系到北平两百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其他城市无数民众的民生,这份方案最好能赶在十点前那趟飞机递交南京。中央银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财政部复制一份给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吃点东西,先去睡吧。” “好。”梁经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裁纸刀,“若要急送,先生随时叫我。” 说着,梁经纶扶何其沧在桌前坐好,接着将地板上的连轴纸报告拾了起来,飞快地卷好了,摆到何其沧面前,这才走出门去。 燕南园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穿着何孝钰的睡裙,谢木兰早已站在关着的门后。 对面的房门开得很轻,她却心头怦然一跳,倏地拉开了门! 走廊对面,梁经纶刚关门转身,一袭长衫,两只眼睛! 谢木兰已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梁经纶的眼。 梁经纶开始也一怔,接着嘴角掠过难见的一笑。 谢木兰穿着睡裙就要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逼住了她,两根指头慢慢按在了眼角额边。 这是大学者思考时典型的动作! 可眼前这个动作却是叫自己继续去睡,谢木兰更痴了。 寶 書 網 W wW.Ь ǎ o S ん μ 7 。coM 梁经纶那袭长衫已向楼梯口“远”去。 谢木兰还站在那里,哪怕听他发出的任何声音也好。 “方行长早。” ——梁经纶这一声问候却吓得她慌忙关了门。 她现在最不愿意也最怕接触的,就是那个曾经温暖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包括深疼自己的父亲,包括溺爱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呵护自己的小哥。 背靠着门,谢木兰心中一片慌乱,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姑爹,木兰也不在家吗?” 谢培东正从靠墙的大铁皮柜里从容地端出另一摞账册,这一问却使他一怔,转过了头。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办公桌边翻看账册,并未抬头。 “两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钰家去了。”谢培东端着账册走向办公桌,“时局变了,我们这些人都不会做父亲了。” 方孟敖抬起了头,望着这位身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谢培东也站住了,没有放下账册,望着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头看账册了,“配做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您刚才说你们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阳问起爸爸了吧?” 谢培东没有回答,只放下账册,又准备去搬另外的账册。 “你们怎么跟孩子说的?”方孟敖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答道:“告诉他们,崔副主任去美国了,帮政府争取美援。” “无耻!”随着啪的一声,是方孟敖将一本账册狠狠摔在桌上的声音。 谢培东猛地转过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笔账上都签着他的名字,人却被你们烧成了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击着账册,“还要去骗人家孤儿寡母……你们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谢培东喉头好久才咽了一下,将那口涌上来的酸水咽了下去,答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笔账。” 方孟敖眼中那两点精光倏地又化作了辽阔的天空,紧盯着的谢培东跟着消失了。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击落的飞机,眼前却没有一架飞机——谢培东实在不像自己应该开火击落的对象。 望着方孟敖这种神态,谢培东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紧迫气息,不禁向办公桌上的电话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从辽阔的天空中回来了,“打电话,把你们行长叫回来,让他回答。” “孟敖。”谢培东不再叫他方大队长,“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何况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内情。这件事,他们实在不应该叫儿子来逼自己的父亲。” “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方孟敖丝毫不为所动,“请你打电话,叫方步亭行长立刻回来,接受调查。” 谢培东望了望墙上的钟,又望向方孟敖:“给我半个小时,容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大致情况,行长回来你也好知道怎样问。” 方孟敖沉默了几秒钟,低头望向桌上的账册:“好,给你半个小时。” 何宅一楼客厅。 “小云也来了?” 开放式的餐桌灶旁,程小云正在帮何孝钰张罗早餐,猛抬起头,看见何其沧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何先生!” “爸。” “何伯伯!” 何孝钰和谢木兰也都抬起头看向何其沧,见他站在那里,却并没有拄拐杖。 何孝钰连忙开了水龙头洗手,准备去扶父亲下楼。 何其沧:“我不下来。方行长呢?” 客厅里,不见方步亭,也不见梁经纶。 只能是何孝钰回答了:“听说您在赶着看方案,方叔叔和梁先生到小屋说话去了。我去请他来?”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你们接着做吧。做完早餐再叫。”说着转过身又慢慢回房去了。 何宅院内梁经纶书房。 方步亭果然坐在梁经纶这间小书房里,正望着书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英文书:“我可以看看吗?” 站在旁边的梁经纶:“方行长可以随便看。” 方步亭拿过最上面那本硬壳精装书:“哈佛出版的,最新的经济学论文集?” “是。” 方步亭翻开了书:“论起来,你我还是校友,先后同学。” “是。” 方步亭抬起了头,望向梁经纶:“庚子赔款以来,去美国留学的不少,人才不多。梁教授是难得的翘楚。” 梁经纶不能再说“是”了,答道:“比起我的先生和方行长,我们要学的太多了。” 方步亭笑了一下:“不要太谦虚。木兰就多次说过,梁教授在经济学方面强过我甚多。能做你的学生,木兰她们很幸运。” 梁经纶不能再回话了,回以那种极有分寸的一笑,是不敢当,还是不愿谈这个话题,都在这一笑里。 方步亭的直觉何等厉害,多次想正面接触的这个人,今天一两个回合便测出了水深。目光又望向了面前的书:“几千年的帝制推翻了,却很难推翻封建的落后思想。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光绪年间生人,青年时拖着辫子从农村走到城市;后来剪了辫子从中国走到国外,看到人家工业那么发达,可回来后还是想过旧式的生活。中国必须发展工业,发展经济,走向民主,靠我们是不行了,只能寄希望于我们后来的人。你们算一代,到了孝钰和木兰这一代就更好了,都是先进青年。梁教授,你不觉得她们这些女生都很可爱吗?” “是很可爱。” “谈个私人话题,梁教授,如果自由恋爱,你更喜欢孝钰还是木兰?”方步亭猛地甩出了这张牌! 梁经纶终于见识了这位在平津一带呼风唤雨的北平分行行长的厉害了,愣在那里。 方步亭又慢慢抬起了头:“我是不是唐突了?” 梁经纶不能回避他的目光了:“我不明白方行长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方步亭:“因为今天我跟何校长会谈起这个问题。时局再乱,儿女婚嫁依然是大事。我们家木兰倾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了这个时候,梁先生应该给女孩一个明确的态度。我跟何校长也好有个商量。你觉得呢?” 回答长辈的问话,不能直接对视长辈的目光,这是中国无数代读书人从小就被教育的基本礼数,刚才梁经纶就一直没有跟方步亭对视。 面对如此直接的挑战,梁经纶不需要再讲礼数了,倏地望向了方步亭的眼,露出了他那以深邃著称的目光。 方步亭的眼中此时却没有深邃,虚虚的只露出几分期待,便将梁经纶的目光笼罩了。 梁经纶目光中那点儿深邃在一点一点被方步亭虚虚的目光吸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种对视,梁经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大爸!梁先生!何伯伯等你们吃早餐呢!” 屋外传来了谢木兰清脆的呼唤。 梁经纶的目光终于能够转望向门外了。 第58章中共党员 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来:“我刚才的话是一个私人话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何校长在给政府论证币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经济观念应该更透彻一些,提醒何校长按照经济规律分析币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责无旁贷啊!” 梁经纶必须接招了:“方行长不耻下问,这么早见我谈了两个话题,我现在还不明白,这两个话题到底哪个与我有关。” 方步亭:“两个话题其实是一个话题,真能救中国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等我们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见梁经纶依然站在那里,不再虚套,先走了出去。 梁经纶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里,才走出门去。 两个学生装的青年,就是每次骑着自行车护送曾可达去见梁经纶的其中两个青年,静静地站在曾可达房门外的走廊上,在等着叫他们进去。 后园小径,王副官端着玻璃罩托盘的早点来了。 两个学生装青年静静地望向了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着他们:“可达同志也是刚回来不久,等着吧。”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 是曾可达的声音。 冲了澡走到客厅,曾可达正在系短袖军服的衣扣,丝毫不见疲惫,能看出还在兴奋中,又透着继续整装上阵的态势。 “将军,先吃点儿东西吧。”王副官将托盘放到茶几上,揭开了玻璃罩。 托盘里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酱菜,四个大馒头。 “他们来了吗?”曾可达已系好了衣扣,没有看早点,望着王副官。 “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吧。”王副官答着,又从军服下面的大口袋里掏出两本不厚不薄的书,“您要的《新月派诗集》,后面是刚抄好订上去的《孔雀东南飞》诗。”递了过去。 曾可达接过了书,盯着封面看了看,直接翻到最后面那首订上去的手抄《孔雀东南飞》。 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在曾可达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焦仲卿!”他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奉化口音在叫着这个名字。 又翻了一页,还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刘兰芝!”幻听的那个奉化口音又在叫着这个名字。 曾可达将书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们进来吧。” 王副官:“还是先吃……” 曾可达盯向王副官:“叫他们进来。” “是。”王副官不敢再说,开了门,“进来吧。”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悄悄走了进来,穿着学生装还是行了个军礼:“将军!” 曾可达已经一手拿着一个馒头递了过去:“先吃点儿东西。” 两个人双腿一碰:“是。”接过了馒头。 曾可达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个馒头嚼了起来,又端碗喝粥:“吃呀。” “是。”两个人这才也开始嚼馒头。 “梁教授现在在哪里?”曾可达一边吃着,发问了。 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决定由左边那个回答。 左边那人:“报告将军,梁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长家,现在还在何副校长家。还有,方步亭天刚亮就去了何副校长家,现在都在何副校长家。” 曾可达手里的碗停住了,手里的馒头也停住了。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手里剩下的那点儿馒头也不敢嚼了,静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站了起来:“吃完。”说着一个人走到了门边。 两个人轻轻地接着嚼馒头。 曾可达又回转过身:“梁教授说没说过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个人中右边的那个答道:“报告将军,遵照您的指示,我们不许与梁教授接触……” 曾可达手一挥:“回去,告诉在那里的人,继续监视。” “是。”两个人嘴里含着馒头,转身走出去了。 曾可达的目光望向了桌上的电话:“只有打电话了……是吗?” “……应该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问他,含糊地答道。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铃声在电话机上响了。 声音是那样的小,比正常的电话铃声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谢培东望向了方孟敖:“我可以接吗?” 方孟敖仍然低着头,仍在看账册:“当然。” 谢培东一手捧起了电话,一手拉起了线,显然是想走到离方孟敖远一些的地方再接。 “就在这里接。”方孟敖还是低着头。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左手捧着电话,右手放下电话线,拿起了话筒:“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请问哪位?” 方孟敖的眼瞥向了他。 一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捧着话筒立刻警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提示,目光闪了一下,低声回道:“这么早打搅了。我们是中国银行北平分理处,有一笔账想请问你们央行。请问您是方行长还是谢襄理,现在方不方便……”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便。”声音低沉,竟是方孟敖说的。 虽仍然同在一张办公桌旁,可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方孟敖离谢培东也有约两米的距离,竟能将紧贴自己耳边话筒里那么小的声音听得如此清楚! 谢培东只能答道:“方便。” 对方却没有立刻接话。 方孟敖的目光射了过来,望着谢培东拿在脸边的话筒。 谢培东:“请说吧。” 对方这才又说话了,方孟敖收回了目光,又望向账册。 那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紧贴着话筒,斟酌着词句,明确地向谢培东传达指示:“我们董事会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笔呆账,是一笔用古诗做代号的呆账,我们必须立刻明白这是一笔什么呆账,然后立刻报告总行。请谢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联系,请你向他问一问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样处理这笔呆账的,由谁来处理。并请你将关于他个人以前那些账的来龙去脉对他说清楚,说彻底,不要再有任何隐瞒。要让他相信,关于他的账我们都承认。请他明白,账要还,所有的账都要还,现在是该向那些人算总账的时候了。谢襄理,不知道我将董事会的意见传达得准确不准确。”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很准确。”谢培东回答这三个字时声调十分果断,十分清晰,而且不再有任何犹豫,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已经不再看账册了,坐在了方步亭那张办公椅上,回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对着话筒继续清晰地说道:“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就在我身边,现在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整栋楼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请问还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向他了解。” 那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神情更凝肃了:“很好。让他相信你,相信我们。再请他将最近南京方面交给他的任务给我们露个底。今天上午我们必须向总行报告。”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敖看着谢培东放下了电话,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南面的阳台。 谢培东的背影在阳台上站了足足有一分钟。 等他转身再向办公桌走来,方孟敖发现,那双望着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谢培东走到办公桌前还是那样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谢培东:“方大队长,你要查的账,这个办公室里没有。我带你去,所有的账我都会明白告诉你。” 方孟敖:“去哪里?” 谢培东:“院子里,那片竹林。” 方孟敖的目光倏地望向谢培东刚才站的阳台,只见一片强烈的日光从天空照了进来! “好。走吧!” 何宅一楼客厅。 餐桌前没有何其沧。 除了坐在上首的方步亭面前小碟里有一个馒头,另外还有一玻璃杯喝了一半的牛奶,程小云、何孝钰、谢木兰和梁经纶面前的碟都空了,每人一个馒头都已吃到了最后。 谁都不说话,谁都在回避着别人的目光。 何孝钰说话了:“方叔叔,您的馒头还没吃呢。” 方步亭微笑了一下。 程小云接言了:“吃了吧。何校长还在楼上等你呢。” 方步亭微笑的目光望向了梁经纶:“梁教授这样的国家人才,竟然连一顿饱饭都不可得,我们这些人失职啊……木兰,把这个馒头端给梁教授。” “嗯。”谢木兰完全不假思索,立刻端起了大爸面前的馒头。 可当她准备将手里的碟放到梁经纶面前时,又怔在了那里。 梁经纶的目光根本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而是虚望着前方。 那碟馒头端在谢木兰手里成了众目所视,不敢递给梁经纶,也不好再放回大爸面前去。 程小云的目光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从谢木兰手里接过了那碟馒头:“梁先生,吃不吃您也应该先接着吧。”放到了梁经纶面前。 “哦。”梁经纶这才收回了虚望前方的目光,“对不起,我走神了,在想一个问题。方行长刚才说什么?” 方步亭依然微笑着,端起面前那小半杯牛奶慢慢喝了,放下杯子,又拿起膝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慢慢站了起来:“你们收拾吧,我该去楼上了。” 几个沉默的人,望着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沙发茶几上,电话铃声响了! 方步亭的步伐丝毫未受电话铃声的影响,徐徐登楼。 何孝钰准备去接电话。 “我去接吧。”梁经纶站了起来。 谢木兰一直低垂的眼这才又倏地抬起,发现梁经纶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何孝钰,眼睛不禁亮了起来,赶紧又收了,望向桌面。 梁经纶已经走向电话。 “程姨、木兰,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吧。”何孝钰说道。 程小云也站了起来。 曾可达住处客厅。 “还是关于我们那篇报告的可行性问题。”曾可达拿着话筒尽力使语气果断而又不失平和,“昨天半夜,我们校长定下了新的主题,明确了具体要求。电话里是说不清的,现在急需请你来当面看看报告。具体地点嘛,我会派学生来接你。” 何宅一楼客厅。 梁经纶也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可能要十点以后了。十点前我们何校长有一份重要的方案要赶送去南京的飞机。这个方案非常重要,我必须帮着处理好,直到九点接方案的汽车来。” 曾可达住处客厅。 曾可达看了一下手表:“好。十一点前请你务必赶到,务必!” 何宅一楼客厅。 对方已搁了电话,梁经纶慢慢搁下电话,向二楼望去。 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感觉到一个物件在摆动,梁经纶转头望去。 ——那座被处理得没有声音的座钟,钟摆动了——已是早晨八点了! 他站了起来,向楼梯走去,走了几级,又停在那里,望向二楼的走廊,回头又望向窗外。 大玻璃窗外,院子里,何孝钰陪着程小云慢慢走了过去,谢木兰傻傻地跟着,走了过去。 梁经纶闭上了眼。 ——真是进退踟蹰! 方邸院落竹林。 这里是竹林最茂盛处,恰又是能够一眼看见大门院落的地方,曾几何时谢培东就是坐在面前这条石凳上跟何孝钰交代了与方孟敖接头的任务。 谢培东走到竹林石径一条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从何说起呀。” 方孟敖在他背后保持着约两米的距离,也站住了。这句话让他眉头一蹙,眼神又犀利起来。昨夜,曾可达就跟他说了什么二十四史里的好些历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让他反感。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不是也要说什么历史吧?” “还有谁跟你说过历史?”谢培东倏地转过身,直望着他的眼睛。 方孟敖何等敏锐,同样一份信息,别人听来,往往都要衰减。在他这里,任何时候,都能接收到几倍的感觉! 何况面前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语气神态是如此明显,反常到根本不像一个正在接受调查的对象! ——方孟敖预感到困扰自己长达几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谜底正在走近。 “我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向您调查北平分行的账目。”越是这个时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着,“而不是让您向我说什么历史。”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都有历史。” 方孟敖对视着谢培东的目光,又过去了好几秒钟:“好。您坐下,我听。” 谢培东坐下了,望着站在面前山一样的方孟敖,感觉他身后层层叠叠的竹林就像山那边纷纭如烟的往事。 “你现在最想知道什么?”谢培东的目光又望向了方孟敖的眼睛。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调会的账。还有,崔中石的死。” “不是。”谢培东轻摇了摇头,“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两个问题。” 方孟敖紧盯着他。 谢培东:“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 沉默,方孟敖给了谢培东几秒钟的沉默:“说下去。” 谢培东:“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产党!” 这一次方孟敖给谢培东只有不到两秒钟的沉默,紧接着说道:“请您站起来。” 谢培东没有站起来,依然抬头望着他。 “站起来!”方孟敖的语调低沉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慢慢站起来。 “站到我这里。” 谢培东只好又走到了石径上,方孟敖接着走过去,坐到了谢培东刚才坐的地方。 主客易势,方孟敖坐在问话的位置,谢培东站在了答话的位置。 方孟敖:“接着说下去。” “好。”谢培东站着与坐着并没有神态上的变化,十多年来他站在方步亭面前这样对话已经由习惯而成了自然。 “我明确地告诉你,崔中石是中共党员。” “说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党员。” 接下来当然是眼对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来的沉默。 “沉默什么?说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却如是反问。 谢培东不看他了,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语调低缓:“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发展的中共党员。”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依然没有看他,接着说道:“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时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方孟敖的目光里,谢培东的声音就像刚刚从竹林那边一层层漫来的风吹竹梢声! “还有你的姑妈,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何宅一楼客厅。 谢木兰显得如此心神不宁。 只有程小云一个人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 她想掩饰,装作轻松地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抬头看了看楼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楼梯,极慢极轻地假装上楼。 程小云怜悯地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不要去干扰你大爸跟何校长。” 谢木兰立刻站住了,转身向程小云露出极不自然的一笑,又轻步走下楼梯,轻步跳着,走到大门边的窗前,定定地望着窗外——这外面梁经纶那间小房才是她揪心关注的地方! 程小云:“梁先生和孝钰也是在说正事,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好吧。”谢木兰仍然掩饰着,走回沙发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程姨,你说吧。” 程小云望着她还在斟酌如何跟她说话,谢木兰的目光又已经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条石径接近院落处,邵元刚和郭晋阳专注地听着。 方孟敖站在他们面前低声说道:“把住这个院子,任何人不许进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转身沿着石径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走过刚才谈话的地方,又转了一个小弯,他看见谢培东在离石径约五米深的竹林里站着,走了进去。 谢培东向他递过来一把竹篾刀。 方孟敖没有立刻就接,仍然审视着他。 谢培东:“平时修竹枝用的,你拿着,帮帮我。” 方孟敖这才接过了篾刀,依然看着他。 谢培东举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边一个竹节,接着说道:“才两年多就长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条痕迹了吗?”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见那个竹节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虽已愈合,但仍然清晰可见。 谢培东:“你个子高,挨着疤痕下面那个竹节帮我砍下来。” 方孟敖不再犹豫,一刀,两刀,接着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带着茂盛的竹叶哗地断了,却叉架在旁边几根竹上。 谢培东去拽那一截竹竿,却拉它不动。 “我来。”方孟敖只一把,便将架搁在其他竹子间的那截竹竿拖了下来,摆在地上。 谢培东慢慢蹲了下去,并紧手指,伸进斩断的那截空竹筒里,显然是在凝神要夹住一样东西。 方孟敖竭力镇静地望着他那只似乎掏着了东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个包扎得很紧的长条油布包掏出来了。 谢培东费力地想去拧开扎着长条油布包的钢丝,那钢丝却纹丝不动。 谢培东抬头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两根指头捏着钢丝的纽结处,反方向很快就将那根钢丝解下来了。接着同样的动作解开了上边另一根钢丝。 谢培东两手伸了过去,慢慢展开了包着的油布,里面还微微卷着的是一个牛皮纸大封袋。 谢培东蹲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守住了,不会有人过来?” 方孟敖:“放心吧。” 谢培东这才打开了封袋口,将手伸了进去,掏出来一本薄薄的杂志,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将杂志递给方孟敖:“在里面,你看吧。” 方孟敖下意识地双手接过了杂志,还是先看了看谢培东,才去翻杂志。 中间夹着东西,一翻便是那一页,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里! ——一张照片! ——正中间那个人经常出现在新闻报刊上——周恩来! 右边那个人显得比现在年轻,更比现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边那个人让方孟敖的眼慢慢湿了,他低声地像是在问:“是姑妈?” 谢培东的眼也有些湿了,点了下头。 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着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轻声问道:“姑妈牺牲了,您就带着木兰来找我爸了?” 谢培东只眨了眨眼,老泪已干,没有回答,接着便要站起来。 方孟敖伸手搀他起来:“我记得您当时是说姑妈病死在路上……应该不是病死的,上级派您到我爸身边来的吧?” 谢培东摇了摇头:“当时不是。我们那个地下市委多数人都牺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时跟组织也失去了联系,才带着木兰来的你家。一年后组织派人来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决定让我留在你爸身边,了解国民党内部的经济情况。” 一个莫大的希望蓦地涌上方孟敖心头:“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慢慢让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摇头。 方孟敖还是不甘心:“我爸那么厉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当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银行的人是搞经济的,和国民党其他部门搞政治的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掺和国民党的政治,可经济和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在中间经历了八年抗战,国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为抗战筹款。到国民党发动内战,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开始秘密工作,从他们的经济了解他们的政治、军事。这期间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挡着,我在背后替他把着。唉,最后怀疑还是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来发展我?” “是。” “利用孟韦对我的感情,你们俩商量,每次都让孟韦叫崔叔到航校来看我?” “是。”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会怀疑您。” “……是。” “为了使你不暴露,这样说吧,是为了使组织不暴露,你们最后又决定让崔叔去牺牲!”方孟敖语气突然严厉了。 谢培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谢培东,只望着地面,望着那一竿斩断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着死的!他从被抓到被杀,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们都去过警察局。你们一离开,崔叔就被杀了。我想知道实情,到底是你们没有办法救他,还是你们做了决定要让他去死?” 谢培东:“都不是。”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了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组织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通过我劝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应该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为了你,为了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着钱,一手拿住徐铁英的把柄跟他谈判,徐铁英答应了你爸,暂时不杀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还是被他们杀害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这几天你一直在追究,应该比我要清楚些。这也正是组织上想要了解的情况。” 方孟敖闭上了眼睛,微风又起了,竹叶沙沙。 他眼里没有出现天空,却隐约听见洋楼里传来的钢琴声! ——是巴赫——古诺的《圣母颂》。 ——是《C大调前奏曲》那段仿佛黎明时春风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亲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心力交瘁勉为其难的弹奏…… 眼睛猛地睁开,只有微风竹叶的沙沙声扑面而来。 “他现在在哪里?”方孟敖问道。 “在何副校长家里。”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说明白吧。”何其沧这时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着书桌打字机前坐着的方步亭,“你们中央银行到底是希望我这个方案赞成废除旧法币推行金圆券,还是论证币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银行不是我们的,我们也没有谁能够左右中央银行。其沧兄,你我都是学金融经济的,不是办商务印书馆出身的王云五,他不懂,你我应该懂。整个政府的财政赤字都已经达到四十万亿了。没有储备金,没有物资,依靠印一些新纸币能够挽救业已崩溃的经济?” 何其沧:“到现在还谈什么懂不懂经济,中华民国的经济有谁能懂?90%以上的原始自耕农,不到10%的城市经济却有90%掌握在少数官僚资本的手里。这么庞大的政府,这么庞大的军队,还要打内战,那些官僚资本谁愿意掏出一分钱来养?没有钱就拼命印钞票,货币都贬值了四十七万倍,你和我在美国学过这样的经济吗?你当我愿意写这个什么币制改革方案?你管着平津地区的金融,不知道几十万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饿,何况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会局又问了数字,北平每天饿死的人已经六百多了……我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通篇废话,我也得写呀。”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来,“所谓币制改革,说白了就是军事管制经济,谁也拦不住。可南京方面最关心的还是上海。其沧兄,你能不能帮我们北平和天津多争取一点儿美援,多争取一些物资配给。毕竟这个国家的文化精英多数在北平,学生闹事最厉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台,新的一派就打压老的一派,打不动,竟利用我的儿子来打我。我方步亭算个什么,无非一个一等分行的经理罢了。我倒了,换个人来北平分行只会更乱。吃亏的还是北平和天津的民众,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学生。” 何其沧沉默了,接着撑着椅子便要站起来,方步亭过来帮了他一把。 何其沧:“有一班十点飞南京的飞机,我这个方案本想今天送财政部。你既然来了,今天就不送了。干脆,你也耽误一天,帮我一起改改这个方案。” 方步亭这时已经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长,而像老兄长面前的一个老兄弟,如此要强的人轻轻拍着何其沧的手臂,眼睛湿了。 何其沧也动了情,说道:“孟敖这孩子我见了几次,还深谈了一次。从小就落难,百战生死的人。我知道你这个父亲不好当。有机会我帮你开导开导他。” 方步亭捏紧了何其沧的手臂:“我们今天不谈他,好好改这个方案吧。” “好,好。”何其沧应着,提高了声音叫道,“孝钰!孝钰!” “行长,何校长是叫孝钰吗?”楼下传来的是程小云的声音。 方步亭去开了门:“是。叫孝钰来吧。” “那就不要叫孝钰了。”何其沧望着门口的方步亭,“叫梁经纶上来,我告诉他方案今天不送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又对楼下大声说道:“不要叫孝钰了,请梁教授上来吧!” “小妈,我去叫吧!” 这回传来的是谢木兰的声音。 方步亭回头时,何其沧的目光与他碰在了一起。 两个老人突然同时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这一层儿女的事,在两个老人的心头,真是“人有病,天知否”? 第59章虚与委蛇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走进书店,梁经纶立刻看到,书架前寥寥无几正在翻看书籍的学生中,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暗中向他投来了目光。 “Morning!”梁经纶走向书柜前的索菲亚女士。 “Morning!”索菲亚女士每次见到梁经纶都很高兴,接着用流利的汉语告诉他,“清华的曾教授来了,说是跟您约好的,在楼上等您。” “谢谢!”梁经纶微笑点头,向里间走去。 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仍在低头翻书,目光已暗中将其他几个看书的学生扫了一遍。 那几个学生确实都在低头看书,在当时北平的大学里,这样不参加学运的学生真是很少了。 外文书店二楼梁经纶房间。 在青年军习惯了,任何改装都使曾可达不舒服,坐在那里,早已将凉礼帽和眼镜取下来放在了桌上。 “曾教授久等了。”梁经纶轻轻关上了门。 曾可达在桌前站起来,难得一笑,仍是那样严肃:“梁先生辛苦,快请坐吧。” 隔着桌子,两人对面坐下了。 “建丰同志昨夜发来的行动指示。”曾可达将几张电文纸递了过来。 梁经纶双手接过电文,飞快地看了起来。 关键词总是那样醒目: “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同志代号焦仲卿”! “梁经纶同志代号刘兰芝”! 梁经纶抬头询望向曾可达。 方邸院落竹林。 “是组织的决定。”谢培东在尽量用最简明的语言解开方孟敖的心结,“不给你派任何任务,也不能让你更深地理解什么是共产主义,原因只有一个——让他们不怀疑你。” 方孟敖:“那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会同意加入?” 谢培东:“因为你爱中国。” 方孟敖:“国民党里就没有人爱中国?” 谢培东:“有。可他们更多的是为了荣身肥家。你知道,国民党救不了中国。” 方孟敖:“因此你们就派了崔叔这样一个又清贫又忠厚的人来发展我?” “共产党都清贫。”说完这句,谢培东目光望向了竹梢间隙中那一点儿天空,少顷才接道,“你说的忠厚,也没有错。更准确的评价,中石同志在我们党内,属于毛主席说的那种纯粹的人、高尚的人。” 方孟敖的眼却是望着竹林地上斑斑点点的阳光:“我爸昨夜去崔叔家,提起他,怎么说的?” 谢培东:“和你一样的看法,忠厚。不只是昨夜,那天听到了他的死讯,好几次都在跟我念叨遗憾。” 方孟敖:“遗憾他是共产党?” 谢培东的目光收了回来:“你爸遗憾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想不想知道你崔叔的遗憾?” 说到这里,谢培东将手里卷着的照片慢慢打开了少许——只露出了中间的周恩来。 方孟敖似乎明白了什么,紧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慢慢说道:“他从来没有见过周副主席,见过周副主席的,是我和你姑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方孟敖:“点燃了,送给你崔叔吧。” 方孟敖不接火柴,也不再看谢培东和那张照片,只是望着幽深的竹林。 谢培东只好自己擦着了火柴,点燃了照片。 恰在这时,一阵无边的风又漫过竹梢层层吹来—— 方孟敖满眼看见的却是那晚吉普车疾驰的风,风里飘忽着那晚崔中石的声音:“真要骗你,就有必要。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员……因此,你也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员……” 谢培东手中燃烬的照片,白白的,被一阵风举着,直朝竹梢上空扶摇飘去! 方孟敖看着那一缕升扬的白色灰烬消失在竹林上空:“我当时就知道,崔叔为什么说他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他知道自己死后,你会向那些人讨要说法。否认了跟组织这层关系,你心里剩下的就是和他个人纯粹的感情关系,对那些人不依不饶,也才更像你的为人。从发展你那天,直到牺牲,中石同志都在履行保护你的职责。” 方孟敖这才又慢慢转望向谢培东:“崔叔既然这样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为什么组织又派孝钰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来跟我接头?她背后怎么有一个学联,又有一个城工部?她到底是什么身份,那个梁经纶又是什么身份?” 外文书店二楼梁经纶房间。 “现在看来,建丰同志的用人之道我以前理解得太浅了。”曾可达双手放在桌上,望着梁经纶的目光多了一些通透,也多了以前没有的几分诚恳,“他那一个‘诚’字,足可以直追曾文正公。也只有这样,才足以跟中共争取人心。昨夜我跟方孟敖传达了建丰同志的思想,效果就很好。方孟敖曾经是不是共产党已经无关紧要了,他现在就是‘焦仲卿’!” 梁经纶沉默了少顷:“‘刘兰芝’跟‘焦仲卿’是什么关系?怎么联手工作?我想听建丰同志的明确指示。” 曾可达:“建丰同志当然有明确指示。昨夜跟我通话,建丰同志要我先向你传达他对你的评价,你想不想听?” 梁经纶默默站了起来。 “坐下吧,都是同志,我们心里有那份尊敬就行。”曾可达似乎已经得到了建丰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几分真传,“请坐下吧。” 梁经纶又默默坐下了,等听建丰同志对他的评价。 曾可达:“要充分理解梁经纶同志工作的艰巨和重要。他对‘一次革命,两面作战’所负的重任、所做的贡献,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我对他的评价是八个字:‘才大心细,明善诚身’。” 梁经纶又站了起来。前一次站起是出于规矩,这一次站起是真正感动。 长期受困于建丰同志秘密组织成员和中共北平学委地下党员两重身份之间,信仰和理想已经虚无缥缈,最大的缠绕是到头来两边都猜疑他,最后的结果是谁对他都不信任。现在听到这八个字的评价,梁经纶心中真正感动了——一般人只知他长于经济,建丰同志却还知道他通晓古文,明白这八个字的出典。望着眼前这个横亘在自己和建丰同志之间上传下达的曾可达,他能够理解建丰同志的评价吗? ——眼前的曾可达变成了7月6日初到北平的曾可达:“建丰同志要我传达他对你的评价,党国如果有一百个梁经纶同志这样的人才,戡乱救国有望……” 眼前的曾可达说话了:“为这八个字的评价,我请教了建丰同志。建丰同志说,你不只是优秀的经济学家,还精通国文,知道出典。前四字是曾国藩向朝廷推荐李鸿章的评语,后四字是朱熹对儒家修身所作的最高评价。经纶同志,请坐吧。” 梁经纶心中震撼,也才一个多月,此刻的曾可达竟然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建丰同志对下属的培养真可以直追曾文正公!再望曾可达时,眼中多了好感,也多了推心置腹。他没有坐下:“请可达同志报告建丰同志,对他的信任我十分感激,这次任务,既然代号为‘孔雀东南飞’,结局当然是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只要有补于戡乱救国大局于万一,经纶愿死而后已。” “恰恰相反。”曾可达见梁经纶依然站着,自己也站了起来,手一挥,坚定地答了这句,接着便开始踱步,斟酌下面的词句。 可怜曾可达,为了向这两个特别身份的人物传达这次特别的任务,昨夜恶补了一回闻一多的《太阳吟》,似乎感动了方孟敖,也着实感动了自己一把。今天一早,便命人找来了一本《新月派诗集》,一首《孔雀东南飞》。来见梁经纶的路上,先搁下了那本《新月派诗集》,将《孔雀东南飞》又强记了一番,对这首诗的大意有了几分理解。现在见梁经纶被深深感动,更加明白建丰同志精神力量之伟大,不由慷慨激昂:“建丰同志用这个行动代号,是决心让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受命于危难之际,总统要在全国前方战场跟共产党决战,后方整顿经济的重任都委托给建丰同志了。‘孔雀东南飞’就是两面作战重大部署中的关键行动。从平津撕开口子打击贪腐,整肃经济,震慑他们在上海和南京那些腐化的上层,为上海以及五大城市推行币制改革扫清障碍。这一次‘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因此你和方孟敖的联手尤为重要。方式仍然不变,通过何孝钰,与他接触。任务的性质调整了,不要再提你那个共产党学委的背景,不要再去发展方孟敖加入共产党。当然,更不能暴露你在我们组织的真实身份。” 说到这里,曾可达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接着去开了门:“你不能久待了。还有几句话,咱们边走边谈。” 方邸院落竹林。 这里,两个人已回到了竹林的石径旁,就坐在当时谢培东跟何孝钰谈话的那条石凳上。显然为什么派何孝钰接头,谢培东已经向方孟敖做了解释。 风也停了,两人一时无语,竹林便分外幽静。 “最后一个问题,您还没有告诉我。”方孟敖打破了沉默。 谢培东显然是故意留下这个话题,等待方孟敖来问,此刻的神态便分外严肃,紧望着方孟敖,压低了声音:“这是我今天跟你交底最重要的内容,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方孟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石径远处的大院。 大院空空荡荡,邵元刚和郭晋阳显然很好地把住了门户。 方孟敖目光依然望着石径那边的大院:“您说吧。” 谢培东:“那个梁经纶,第一重身份是燕大的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我党北平城工部学委的地下党员。可这都不是他的真实身份。”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方孟敖居然并不回头,目光依然盯着石径那边的大院:“我在听。” 谢培东有意将语气放轻:“他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 谢培东这时是真有些意外了,方孟敖竟然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何孝钰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过了少顷,方孟敖终于有了反应,却是这样一问。 谢培东也沉默了少顷,答道:“到目前为止,孝钰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是为了让何孝钰在感情上没有负担,还是为了使梁经纶不怀疑上何孝钰?”方孟敖依然如此冷静,冷静得让谢培东都暗自吃惊。 ——几十年潜伏,上至接受周副主席的教导和指示,下至同国民党方方面面的人物周旋,他都从来没有像今天跟方孟敖接头这样吃力。脑子里瞬间冒出了好些人的形象——徐铁英、曾可达、马汉山……接着是方步亭、崔中石…… 他理解了那些跟方孟敖打交道的人是何等的棘手、头疼。 同时,对崔中石这几年发展方孟敖所做工作的艰难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更深一层的是警觉,铁血救国会那个领袖人物竟能这样不顾一切地起用他,这个组织,以及掌握这个组织的人物,比组织所估计的更厉害,这一层必须向上级及时明确汇报! 这都是纷纭而过的念头。眼下最重要的是从方孟敖这里了解张月印所要向上级汇报的情况。而在向他了解情况前,更为重要的是,让方孟敖放下长期背负的包袱,正视现实,坚定信念。 想到这里,谢培东答道:“干我们这个工作,最难做到的就是要将个人的感情埋在心底,这很难。对于经验不足的同志,尽量不让他们知道更多的真实情况,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就像不让你知道更多的情况一样,组织不能让何孝钰同志知道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崔叔都为我死了。”方孟敖再也掩饰不住激动,“是你派他来发展的我。这个时候你还躲在背后,却派一个毫无经验的何孝钰来跟我接头!” 谢培东望向方孟敖,方孟敖却并不看他。 竹风拂面,淹没了谢培东的那一声轻叹:“我在党内的作用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国民党那个用你的人太重要。”说到这里,他又望向了仍然不看他的方孟敖。 “我在听。” 谢培东:“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八岁,可从同盟会的元老到黄埔一期的人都称他经国先生,他的部下一律称他建丰同志。在我们党内,对他的看法也很复杂,十分重视,这当然有他是蒋介石长子的身份原因,可也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如此重要的人在这个时候如此重用你。现在,你在党内的作用比我重要。” 方孟敖终于正面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你在十七岁的时候参加空军,投入抗战,二十六岁才经崔中石同志介绍入党。可国民党重用你的这个人,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经我党的创始人之一李大钊先生介绍去了苏联。在那里经历了共产国际十二年复杂的斗争。1937年回国,又经历了十一年国共两党合作抗战和对立内战。这个人对我们党的性质和目标、政策和策略,认识之深刻,不只是你难以想象,甚至超过了我们党内许多领导同志!今年4月,他成立铁血救国会,已经认识到国民党政权面临全面崩溃的关头。提出了‘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对他成立的这个组织,以及他采取的行动,国民党内部震动,我们党也在高度关注。但没有想到,他会突然亲自介入,大胆起用你,用我们党的特别党员来反对国民党的贪腐。你率领飞行大队来北平,不只是中石同志和我事先没有预料到,上级组织也没有准备。这种‘两面作战’,给我们出了一道大难题呀。” 方孟敖:“因此崔叔也不得不否认他是共产党、我也是共产党?” “唉!”谢培东又长叹了一声,“告诉你一个事实,你要冷静。” 方孟敖:“我不冷静吗?” 谢培东:“冷静就好。告诉你吧,最早发现中石同志是共产党,不是铁血救国会的,是你爹!” 方孟敖倏地站起来:“是他向曾可达告发了崔叔!” “不是。”谢培东明确地答道。 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那天去警察局救崔叔,我爹已经知道他是共产党了?” “是。” 方孟敖:“为了我?” 谢培东:“至少那一次是为了你,为了你,还有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你调好了钢琴,让你爹弹《圣母颂》。你懂音乐,应该听得出,你爹当时确实动了真情。人可以说假话,音乐说不了假话。” “可崔叔还是死了。” 谢培东望向竹梢间的天空:“其间太复杂,我现在不能一一跟你说明。可有一点是中石同志必死的原因,那就是铁血救国会必须切断你跟中石同志的单线联系,之后才好利用梁经纶在我党学委的身份派何孝钰来试探你、监视你。我们也才不得不派孝钰同志冒险跟你接头。” 方孟敖:“接下来组织还让何孝钰跟我接头?” 谢培东:“现在是我跟你接头了。” 方孟敖:“梁经纶呢,那个什么学委呢?他们会不会让何孝钰继续来发展我?” 谢培东:“会派孝钰继续来接触你。好在孝钰不知道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梁经纶也不知道何孝钰特别党员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学委的外围进步青年。外围青年没有资格发展你入党。目前梁经纶安排何孝钰跟你接触,只是试探和监视。真要发展你,必须由梁经纶先向学委请示,得到学委的同意,他才能正面跟你接触。可据我们分析,铁血救国会大胆起用你,是看中了你对国民党贪腐的深恶痛绝,利用你跟你父亲的矛盾的特殊关系,从北平分行入手,逼中央银行反对币制改革的人就范,让你为他们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充当工具。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要做的是切断你跟我党的组织关系,应该不会再让梁经纶来发展你入党,但仍然会派何孝钰同志甚至是梁经纶亲自来跟你接触,时刻试探你的政治态度,监视组织是否秘密跟你接头。今后,组织不会再让孝钰同志跟你接头。更重要的是,你再跟孝钰同志接触时,不能对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有丝毫的流露,否则孝钰同志就会有暴露的危险。你的安全,组织来保证;她的安全,更多要靠你来保证了。” 方孟敖这一次是真正沉默了。以往或动若脱兔,或静若处子,可无论一言一行,无不真实,无不发自内心。而现在的沉默,意味着他今后可能要一反平生所为,不能再那样真实地活着。他一生反感政治,也是为此。只因为追求理想,他接受了崔中石,选择了共产党,可从一开始他也就只是接受了到关键时刻率领一支飞行大队飞到解放区去。跟崔中石的约定就是不参加复杂的政治。现在复杂的政治还是缠上了自己,何况这种复杂最后又落在何孝钰这样一个女孩身上! 一种要保护何孝钰的念头油然而生:“好。我现在该做什么?” “查账。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查账。” “真查还是假查?” “那是他们的事,有时候会叫你真查,有时候会叫你假查。” “他们知道,我从来不干弄虚作假的事。” “他们还知道你不懂经济。账面上的假你查不出来,账后面的假你更查不出来。” “可是您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方孟敖真是较真了,“组织上的态度呢?是让我真查,还是让我假查?” “组织上当然有态度,到一定的时候该怎样配合,我会配合你。”谢培东答完这句,立刻切入了今天的核心主题,“这也是组织派我现在跟你接头的重要原因。据我们在南京的情报,了解到他们已经策划了一个行动方案。这个行动方案应该就牵涉到你目前的查案。组织上希望从你这里了解情况,进一步分析他们下面的行动和目的。” 方孟敖十分认真地在听。 可说到这里,谢培东又停下了,沉默了少顷,放缓了语气:“几年了,这也算组织第一次给你布置的工作任务吧。” 所谓适得其反,方孟敖刚才那种认真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是如此不习惯这种虚与委蛇的说话方式,立刻觉得这位自己的亲姑爹,更高的上级,怎么也不如崔中石平实亲近,便也淡淡答道:“只要我知道,告诉你就是。这也不算什么任务。” “那就不当任务吧。”谢培东也立刻悟到自己的举重若轻反而成了举轻若重,不再虚言,直接问道,“他们策划的这个行动,是用一首古诗做的行动代号,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知道,叫‘孔雀东南飞’。” 谢培东轻轻点了下头,过了少顷才接着问道:“执行者的代号和具体的执行人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代号是焦仲卿和刘兰芝。昨天晚上曾可达告诉我了,焦仲卿就是我。” 谢培东:“刘兰芝呢?” 方孟敖:“没有告诉我。” 谢培东沉吟了片刻,断然说道:“那你就千万不要主动向曾可达打听。焦仲卿的任务是什么?” 方孟敖:“恢复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的飞行编制,组成特别飞行大队,配合新发行的货币,为北平运输紧急物资。” 谢培东轻轻点了下头,接下来又沉思。 谢培东:“给我一天时间,我请示上级后明确告诉你。” 方孟敖:“哪个上级?” 谢培东一愣,只能望着方孟敖。 “我希望这个上级是周副主席。”方孟敖不再等他回答,说完这句,便向竹林外大步走去。 “孟敖!”谢培东试图叫住他。 “没有周的指示,别的话我都不想再听。”方孟敖的身影如此之快,立刻出了竹林。 谢培东怔在那里。 竹林外的院子里,但见邵元刚和郭晋阳立刻走近了方孟敖,听方孟敖说了几句,一同点头。 接着,这两人留在那里,方孟敖却独自走出了大门。 谢培东一惊,邵元刚和郭晋阳已经向这边望来,显然在等着他。 谢培东缓过神,疾步向他们走去。 那个郭晋阳:“我们继续查账吧。” 二人向洋楼走去。 “你们队长呢,他不查了?”谢培东依然站在那里。 “去何副校长家了。” “找我们行长?”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找什么你们行长?”郭晋阳回头望向谢培东时,暧昧地一笑,“找何小姐去了。他没告诉你?” “哦……”谢培东嘴里漫应着,脑子里却是轰的一声。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由于腰腿有疾,在躺椅上很少这样坐直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人打字。 除了梁经纶,这是他见过第二个能如此快速敲击这台老式英文打字机的人,而现在这双手敲击的节奏显然比梁经纶还好。 望着全神贯注在打字的方步亭,何其沧突然问道:“还弹钢琴吗?” “好多年不弹了。”方步亭的手仍然未停,“前些天孟敖和孟韦将我那台钢琴搬了出来,才又弹了一回。” 何其沧:“搁了那么久,音也不准了,还能弹吗?” “孟敖调的音。”方步亭仍在快速打字,“十多年不见,也不知他在哪里学的。” “孟敖也会弹?” “应该会。可那次是我弹,他唱。唱得真不错。这孩子,是我耽误了他。” “国破家亡的时候,也不能全怪你。”何其沧沧桑地一叹,“还弹的那首《月圆花好》吗?” 方步亭的手瞬间停了一下,接着敲击:“是古诺的《圣母颂》。” 何其沧沉默了。 方步亭敲击键盘的手这时像是在敲击《圣母颂》的旋律。 何其沧:“他这是在怀念他妈了。” 方步亭:“应该是吧。” 何其沧:“孟敖孟韦的妈和我们家孝钰的妈都是好女人啊……” “孝钰很像她妈,难得的好孩子。”说完这句,方步亭的手慢慢停下了,悄悄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却没看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打了好几个小时,你还是当年在哈佛那股劲头啊。歇歇吧。” “好。”方步亭答着,“打几句闲话,英文翻译的中国几句古词,考考你,还记不记得出处。” “好哇。” 两个老人仿佛又回到了恰同学少年的时期。 方步亭很快一阵敲击。 “打完了?” “就几句话嘛。” “念吧。” 方步亭用英文念了起来:“(英文大意)骑上马我们追赶少年的时光,追到今天才发现我们已经变了模样,春风吹绿了原野,吹白了我们的胡须。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把那本一万个字的理想,送给庄园主,让他去种自己的树吧。” 何其沧眼中也有了亮光:“让我想想……是辛弃疾的《鹧鸪天》吧?” “对了!原词呢?” 何其沧闭上了眼,又想了一阵子,倏地睁开了眼,似窥破了他的伎俩:“你偷换了概念?” 方步亭笑了,不答,等他背词。 何其沧慢慢念道:“‘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这就是这首词的序文。你翻的那几句还要我念吗?” 方步亭:“当然。” “听好了。”何其沧提高了声调,“‘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念完,紧盯着方步亭,“最后一句明明说的是换一本东家种树的书,怎么被你改成让东家自己去种树了?” “你明白就好。”方步亭哈哈大笑起来。 何其沧也被他感染了,哈哈大笑起来。 两双老眼,很快都笑出了眼泪。 何宅一楼客厅。 这栋楼何时有过这样的笑声! 而且传来的是师道尊严的何副校长和矜持风度的方大行长在这样地大笑! 程小云、谢木兰都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望着二楼,也有些不敢置信。 三个人互相望着,笑声还在传来。 “我去看看!”谢木兰跳跃着就要上楼。 “别去!”程小云低声喊住了她。 笑声戛然停了。 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很安静,便听见另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向来安静的燕南园,谁敢将汽车开得这么快,发出这么响的轰鸣? 第60章长城脚下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眼里还残留着笑出的泪,方步亭在望着窗外猛然停住的车,望见从车上跳下来的大儿子。 “是孟敖来了?”何其沧猜着了。 “他这是找我来了,我下去吧。”方步亭站起来,“自己种的果子总得自己吃呀。”说着便向房门走去。 “让他上来。”何其沧叫住了他。 方步亭:“方案要紧。不能让他烦你。” “方案有什么要紧。”何其沧俨然当年学长的派头,“我喜欢他烦。坐下,等他上来。” 点了点头,方步亭回到了桌前,听话地又坐下了。 一直坐着的何其沧这时躺了下去:“把腿架起来,像个父亲的样子。” 方步亭这才感觉到自己在正襟危坐,尴尬地笑了一下,放松了,移动椅子朝向房门,再坐下时,撩起长衫下摆,将右腿架到了左腿上。 何宅一楼客厅。 “小妈在这里?我爸也在这里?”客厅门是开着的,方孟敖站在门口,目光望着程小云。 程小云的心揪得更紧了,望了一眼何孝钰和谢木兰,再望向方孟敖:“你爸的车就停在门外,你应该看见的。” “我看见了。”方孟敖目光转向了何孝钰,“我能进来吗?” 何孝钰:“如果是代表什么国防部调查组,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来。我家里有客人。” “我就代表我自己。” “干什么弄得这么紧张兮兮的。”谢木兰解围了,“大哥,快进来吧。” 方孟敖依然在等何孝钰的回复。 何孝钰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不要上楼吵了我爸,他有病,也不喜欢你。” 方孟敖走进来了。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房门刚才被方步亭打开了,一楼说话,有些能听见,有些能想见。两个老的,一个躺在椅上,一个坐在桌前,相互都不再掩饰,目光对视,专注地听着下面的动静。 知道方孟敖进门了。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何其沧突然念起诗来,声调铿锵,将方步亭惊了一下。 何其沧嘴角一笑,接着说道:“刚才是你考我,现在我考考你。这是刚才那首词的开头两句,接下来两句是什么?” 方步亭摇着头,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考问。 “答不出来了吧。那就我替你答。‘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背完这两句,何其沧的目光望了一眼门外,接着伸出一根指头指向方步亭,点道,“当今的辛弃疾要来抓张安国了。” 方步亭只能苦笑了:“好啊,那就靠你来替我挡箭了。” “还当真了。”何其沧手一挥,“你不是张安国,我更不是金军。等他上来再说。” 何宅一楼客厅。 何孝钰的背后就是楼梯口,前面站着方孟敖。 方孟敖一动没动,目光却从何孝钰的头顶望向二楼走廊,望着何其沧那间房门。 站在一边的程小云和站在另一边的谢木兰更紧张了,她们知道方孟敖想上楼,随时都能几步登上楼去。 方孟敖却突然笑了,问道:“你们听见了吗?” 一个女人、两个女孩飞快地碰了一下眼神,又都望向方孟敖,没人回话。 方孟敖:“我听见了,何伯伯好像念的是辛弃疾的词。小妈,你的古文好,告诉我们,何伯伯念的是哪首词?” “我没听见。”程小云只好答道,“我真没听见。” 方孟敖:“小时候家里逼着我背辛弃疾,后来全忘了,只记住了几句。”说到这里便望着何孝钰,要她接言。 何孝钰这时不会接言。 “大哥,哪几句?”谢木兰终于又能插上嘴了,尽管知道今天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背给我们听听。” 方孟敖把目光直望向何孝钰背后的楼梯,念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念到这里戛然停住。 这就有些故意制造紧张了,况且是针对女人和女孩。 何孝钰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的抵触,发现方孟敖的目光直射了过来,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他这次突然闯来或许不是找他父亲,而是要找自己,便也直望着他,与他对视。 方孟敖果然挑话题了:“后面一句记不起了,只记得是什么‘为赋新诗……’孝钰应该记得。” 何孝钰心里蓦地一紧。 ——长城脚下。 ——新月派。 ——新诗! 方孟敖是愿意来跟自己接头了! 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何孝钰不知道怎么接言。 “是‘为赋新词……’”谢木兰哪知就里,抢着接言为何孝钰解围。 “没有问你。”方孟敖打断了谢木兰,依然紧盯着何孝钰。 “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何孝钰只有大声接言了,“别人怎么说都是错的,只有你是对的,满意了吧?” 程小云和谢木兰都感觉到了,何孝钰和方孟敖是在说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话,不禁对望了一眼。 方孟敖接下来的神态更耐人寻味了。 他眯缝着眼,似笑非笑,闪出多数女孩都会敏感的那种男人的魅力挑逗。 程小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从方孟敖的眼睛突然看见了一种熟悉的目光,方步亭当年望自己时就是这种目光! 站在另一侧的谢木兰也莫名其妙地心跳起来,她突然想起的却是《乱世佳人》中的白瑞德!何孝钰当然就是“郝思嘉”了! 何孝钰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慌乱,目光倏地转向别处:“满意了就请你出去。今后要调查什么也请不要到我们家来。” “好。”方孟敖两腿挺立靠得如此之近,居然还能靴跟一碰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出去。” ——就这样走了? 三双眼睛都在跟着方孟敖走出去的脚步。 方孟敖的脚步走到客厅门外又停住了,慢慢回过头,望向何孝钰:“送送我,总应该吧?” 程小云和谢木兰缓过神来,跟着望向何孝钰。 程小云递过去一个眼神。 谢木兰则是将下巴直接摆向大哥那边,示意何孝钰赶紧去送。 何孝钰确定他这是要找自己了,当着程小云和谢木兰不得不装作勉强地走了过去。 走到方孟敖身前,何孝钰望向一边,低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也压低了声音:“跟我出去,我有话问你。” 何孝钰只得望向他。 方孟敖声音压得更低了:“装作不愿意,跟我走就是。”说完,一把拉起何孝钰的手,便向院门走去。 程小云开始眼中还是一片迷茫,接着便亮了。 谢木兰的眼睛早就亮了,门外的日光亮得像一片银幕: ——白瑞德将郝思嘉扛在了肩上!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能听见,窗外吉普车一声轰鸣,飞快地走了。 “这个孽子!”方步亭收回目光,一拍桌子,倏地站起来,便向房门走去。 “干什么去?”何其沧也坐直了身子。 方步亭:“找我就找我,查账就查账,不能让他把孝钰也牵进去!” 何其沧:“你那个车追得上他吗?” 方步亭站在房门口,显得心乱如麻:“你不了解。他是跟着美国那些大兵混出来的,真干了什么对不起孝钰的事,你让我何以自处?” 何其沧:“什么何以自处?啊?什么意思,你说明白!” “!”方步亭转过头,“你不知道……” 何其沧:“你的儿子你不知道,我的女儿我还知道。方步亭,你一生误就误在太聪明上。我就不明白了,好多事情本来简单,你们这些聪明人为什么总要弄得那么复杂。几十年的同学,今天你来找我,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不要再把事情弄得复杂了,应付了币制改革这个事,赶紧从中央银行出来。后辈的事,青年人的事,尤其不要去管。” 方步亭被何其沧这一番话说得怔在那里。 一楼的电话偏在这时响了。 过了少顷,传来程小云的声音:“行长!姑爹从家里来的电话!” 方步亭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去接呀。看着我干什么?”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谢培东站在办公桌前捧着电话,郭晋阳和邵元刚两个人就在他身边翻着账册,虽没有盯着他监视,那神态也是在听他说什么话。 “是的,行长。”谢培东答道,“现在是稽查队的两个长官在查账,很多话我跟他们也说不清楚。孟敖要是在你那里,就请他立刻过来……” 电话那边方步亭的声音显然很低。 谢培东听着,突然沉默了。 郭晋阳和邵元刚不禁乜了过去。 ——他们发现谢培东愕在那里。 “行长,这样不行。”谢培东缓过神来,他一向处乱不惊,何时这般焦急过,“要查账我们配合,怎么能让孟敖把孝钰牵进来?您知道孝钰是学联的人,这个时候再闹学潮就无法收拾了。行长,赶紧用你的车载着何副校长去找吧,怎么也得把孝钰找回来……” 郭晋阳和邵元刚都不翻账册了,停在那里,看着谢培东。 都是飞行员,听力都极好,都听见了电话那边哐的搁了。 谢培东还捧着电话,兀自不愿放下。 郭晋阳和邵元刚对视了一眼,笑了一下,又开始翻账册。 北平城外西南郊公路关卡。 8月的天,又是午后,太阳流火。 公路左边是一道望不到头的战壕、铁网,公路右边也是一道望不到头的战壕、铁网;还有依然在挖着战壕的士兵。 公路栏杆两边则是两圈堆得一人高的麻袋工事,钢盔架着机枪。 栏杆边方孟敖的吉普车旁,看证件的是一个少校营长。 “长官!”那个营长碰腿行礼,接着双手将证件递还驾驶座上的方孟敖,“再过去几十公里就有共军的部队,很危险。请长官返回。”说到这里忍不住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何孝钰。 “我就是过去视察前沿阵地的。”方孟敖对他也还客气,“打开栏杆。” 那个少校营长:“请问长官,这位小姐……” “《中央日报》要报道前方战事。” 又是国防部,又是《中央日报》,那个营长为难了:“长官,能不能等五分钟,我向上面报告一下。” 方孟敖:“可以。不过五分钟后,你的什么上面同不同意我都要过去。” “是。”那个营长这一声答得有些勉强,向一旁哨所走去。 方孟敖拿起了车内的军用水壶,递向何孝钰:“干净的。可以喝,也可以擦擦脸。” 何孝钰发际间都是汗,夏布单衣湿贴得身上凹凸毕见,哪能去接水壶,侧着身子只望着右边窗外出神。 方孟敖提着水壶上的绳,举吊过去。 水壶在眼前晃着,何孝钰只好接了。 “我下去抽支烟。” 方孟敖把军帽留在车座上,下了车。 何孝钰忍不住去望驾驶座上那顶空军大盖帽,发现帽檐也都汗湿了。望向驾驶窗外的后视镜,心里怦然一动,忽然想起了那首《断章》——方孟敖点了雪茄,晒着太阳,在看远处太阳下挖着战壕的士兵——自己却在后视镜里看方孟敖。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 电话就在身边响着,徐铁英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两只眼袋比平时大了一半,就让电话响着。 电话还在响。 徐铁英眼睛依然闭着,却倏地伸过手去,提起话筒,同时按了机键,干脆将话筒扔在一边,又靠向椅背。 徐铁英昨夜去抓马汉山,自己的秘书反被抓了,铩羽回来,便向南京党通局郭局长诉苦,却反被骂了一顿。接着,他便骂退了所有来报公事或来讨好的人,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冲到天亮,就坐在椅子上睡着,只想睡到这个党国倒台为止。 “局长,局长!”门外偏又有不怕挨骂的人在叫,叫声很轻,显然还是怕挨骂的。 徐铁英听出了是单福明,也懒得发怒,只是不理他。 居然又敲门了,徐铁英还是让他轻轻地敲着。 门从外面拉动把手被推开了,那个单副局长的声音就在门边:“局长……” “出去。”徐铁英依然不睁眼。 “局……” “出去!”徐铁英操起桌上的手枪指向声音方向。 单福明立刻一闪,闪到了门外,躲在门外说道:“陈副总司令打来的电话……说再不接他的电话就要改组北平警察局。” 徐铁英放下了手枪,却依然靠向椅背闭着眼睛:“你去回他的电话,北平警察局早就解散了。” 单福明门外的声音:“局长,陈副总司令要是骂我,我用什么理由回他……” 这已经十分伏小了,徐铁英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只好教他:“就说我说的,北平已经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全面接管了。有事情他陈副总司令找曾可达去,或者干脆叫那个方孟敖来当局长。” “局长!”门外单福明的声音突然大了,“陈副总司令说,那个方孟敖开着车出了西南防线,往共军方向去了。他打电话就是和你商量怎么抓他的……” 徐铁英的眼睛倏地睁开了,望向了桌上被他撂在一边的话筒,接着立刻拿起话筒,又想起了门外还站着单福明:“去回话,说我昨晚吃了安眠药,是你把我推醒的。我正在用冷水冲头,请他把电话打过来。” “是!”这一声答得很响亮。 北平西北郊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王蒲忱也正在接听紧要电话,用的是大耳机话筒。 厚铁门依然关着,风扇依然没开,他站在机要桌前,望着那幅“北平战区军事要塞图”,脸上也流汗了。细长的手指循着地图上一条公路线滑了过去,对着话筒报告:“是西南方向,建丰同志。现在已经过了外城防线,过了卢沟桥再往前开就是涿州防线……对,与共军的胶着地带……是,还有很远的距离……是,我也觉得方孟敖不可能到那里去跟共产党接什么头。我担心的是车上那个何孝钰,她背后是不是有共产党学委的背景。需不需要我立刻通知涿州防线我们的人堵住他们,然后秘密调查……” 建丰同志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指示显然很明确。 王蒲忱立刻答道:“是。我不插手这件事的调查。这就给可达同志打电话……是,给曾督察打电话,只告诉他是陈继承在追问。让他处理,随时向您报告。” 京石公路卢沟桥段。 方孟敖的车呼啸而过,卢沟桥就在眼前了。 “七七事变”三周年纪念日刚过去一个月零四天,抗战胜利三周年纪念还有五天,神圣的卢沟桥却沉默着躺在前方! 战事再紧张,国军华北“剿总”还是没有敢在桥头设置工事,而是在距卢沟桥两侧约五百米处各设了沙包掩体,岗亭栏杆。 方孟敖那辆吉普飞驰而来。 显然已经接到指示,卢沟桥东北方向的栏杆立刻拉起来。 车到桥头,嘎地停了。 何孝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在车内望了片刻,接着推门下车。 何孝钰在车内望向车外的方孟敖。 方孟敖走到车前,唰地向卢沟桥行了个肃穆的军礼! 他又回来了,上车关门,用最慢的速度缓缓开过卢沟桥,就像在母亲的身上缓缓爬过。 何孝钰来卢沟桥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但从来没有像这次的感觉,一个个狮子都在出神地望着自己。 她偷偷地瞟向方孟敖,方孟敖却一直目视前方,仔细看,才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何孝钰心里蓦地一酸。 终于缓慢地过了桥,车速猛地又快了。 显然也接到了指示,卢沟桥西北方向的工事栏杆远远就拉起来了,一任方孟敖的吉普呼啸而过。 卢沟桥连同那条永定河远远地被抛在车后。 曾可达房间里。 “卢沟桥吗?”曾可达的电话这时才追到了卢沟桥段岗亭。 对方答应“是”。 “有一辆国防部的吉普到你们那里没有?”?曾可达急问,接着变了脸色,“谁叫你们放行的……” “警备总司令部!”对方电话里这几个字倒是回答得十分清楚。 曾可达猛地按了机键,脱口迸道:“其心可诛!” 拿着话筒急剧思索片刻,他飞快地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北平警察局吗?我是国防部调查组,请你们方孟韦副局长接电话。” 对方回答方副局长不在,曾可达:“立刻联系,找到了方副局长马上告诉我他的具体位置……算了,过十分钟我给你们打。”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是方副局长吗?请稍等。”郭晋阳也在这里找方孟韦,竟然被他找到了,捂住话筒,望向身旁的谢培东,“替你找到了,你自己接吧。” “谢谢!”谢培东立刻接过电话,“孟韦吗?是我呀……是,刚才是你大哥稽查队的长官在帮我打电话……是,他们正在查账,是这么一回事……” 谢培东刚说到这里,那边的方孟韦大声打断了他:“让他们等着,我立刻过来!” 谢培东急道:“不要来,不要挂电话……” 郭晋阳和邵元刚都听见: 谢培东手里的话筒已经是长音了! 北平警察局值班室。 值班的警察都站了起来。 单福明:“你们亲自向局长报告吧!” 接电话的那个警察:“是!” 徐铁英换了一副温和的笑容:“不要紧张,慢慢说。” “是,局座。”接电话的那个警察,“开始是国防部调查组找方副局长,后来是北平分行找方副局长。我们联系上了,方副局长在城外指挥埋饿死的人,估计已经跟北平分行通话了。” 徐铁英:“国防部调查组呢?” 那个警察立刻看表,接着答道:“他们说过十分钟打来,还有两分钟……” 徐铁英望向了单福明:“单局,你认为该怎样给他们回话?” 单福明这时心里比明镜还亮:“什么国防部调查组,局长就是国防部调查组的,有电话不给您打,竟给我们值班室打,这是越权指挥嘛。” 徐铁英严肃地轻轻点了下头。 单福明立刻对接电话的警察下命令:“再打电话来就说找不到,听见没有?”命令的是那个警察,眼睛却望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还是你亲自在这里坐镇吧。你办事,我放心。” 单福明:“您放心。去睡一觉吧,局长。” 徐铁英又向其他的警察点了点头,最后望向那个接电话的警察:“你那块手表不错,注意时间。” “是,局座……”?那个警察刚抬起手,突然惊觉,这可是块贵表,立时心中忐忑起来。 徐铁英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准备接电话吧。” 望着徐铁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单福明低声骂道:“是来逛窑子的吗?娘的,值班还戴着块贵表!手表、怀表从今天起统统收起来!” “是,单局。”有一半以上的警察答道。 电话铃这时响了。 那个接电话的警察立刻抄起了电话:“谁呀……国防部?这里不是什么国防部,打错了。”电话一搁,望向单福明。 单福明笑骂道:“狗日的,够坏的!” 那警察笑答道:“什么人没见过,真是。单局,你也去睡一觉吧。” 众警察:“是呀,你也去睡吧。” 单福明:“又想打牌了?” 说到这里,那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回干脆谁也不去接。 单福明:“该干吗干吗吧,老子可不管了。”听那电话铃响着,也走了出去。 两副牌立刻拿了出来,两桌牌立刻打了起来。 曾可达在这里是再也问不到方孟韦的去向了。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门从外面啪地被推开,方孟韦到了,大步走了进来。 走到办公室正中,他停在那里,望向办公桌前各捧着一本账册的邵元刚和郭晋阳。 邵元刚和郭晋阳账册停在手里,也望向他。 方孟韦的目光慢慢找着了孤零零坐在阳台边椅子上的姑爹,但见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 头猛地又转了过来,方孟韦几步跨到办公桌前,一把夺下邵元刚手里的账册摔在桌上,又夺下郭晋阳手里的账册摔在桌上。 二人手里没有了账册,依然站在桌边,望着方孟韦。 “谁给你们的权力,来抄我的家!” “孟韦……”谢培东站起来。 “您不要插言。”方孟韦盯着邵元刚和郭晋阳,目光已没有了刚才那般锋利,“你们队长呢?” 二人互望了一眼,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谢培东走了过来:“孟韦,配合他们查账是行长吩咐的。你现在赶紧去找你大哥……” 方孟韦疑惑地再慢慢转过去望谢培东时,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 “应该是我们行长的电话。”谢培东望向邵元刚和郭晋阳,一副征询他们同意的样子,接着望向了方孟韦,示意他接电话。 电话铃还在响,方孟韦却连电话也不看,愤然离家已经几天,他这时不会接父亲的电话。 谢培东更急了,再一次望向邵元刚和郭晋阳:“请问调查组,我们能接电话吗?” 也没有谁阻止他们接电话啊,邵元刚和郭晋阳纳闷了,对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这一激将果然起了作用,方孟韦倏地抄起了话筒,显然不愿听见对方父亲的声音:“北平分行,有话请跟谢襄理说!” 刚想把话筒转给谢培东,对方说话了:“方副局长吗?我是曾可达呀。” ——电话那边竟不是父亲,而是他最厌恶的另一个人! “曾可达!”方孟韦压抑在心中的无名火一下子全都发了出来,接下来说的话便十分不可理喻,“你有父亲吗?” 谢培东,还有邵元刚和郭晋阳,都有些意外,怔在那里。 话筒对方的曾可达也显然被他问得默在那里。 方孟韦不让对方喘息:“有母亲吗?有没有兄弟姐妹?回答我,先回答我这几个问题,再跟我说下面的话!” 曾可达住处客厅。 “好。我回答你。”曾可达竟然有了几分“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风范,拿着话筒答道,“我有父亲,也有母亲,他们现在都在赣南……没有任何职位,他们都不识字,都是农民,种着家里十几亩田。有一个大哥,分了家,也种着十几亩田……我每个月将一半的薪水寄给他们,贴补家用。” 回答到这里,曾可达发现电话那边的方孟韦沉默了,知道自己这种坦诚的态度又一次起了精神的力量:“方副局长,我们可以谈下面的话题了吗?”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韦眼中的戾气在慢慢散去,茫然浮了出来。 谢培东虽然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却已经从方孟韦的表情变化中洞察到了曾可达的回话将住了方孟韦。不能让孟韦再在意气之中,他轻咳了一声,示意好好跟对方说话。 “可以谈了,说吧。”方孟韦答这句话时声音竟有些沙哑。 曾可达住处客厅。 曾可达:“方副局长,到央行北平分行查账,不是个人行为,更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关于这一点,从上次建丰同志送给方行长那一套范大生先生的茶具足表心志。我现在打这个电话找你,是听说方大队长带着何小姐开车去了西南军事防线,再往前就是共军的防线了,这太危险。他的性格,我们都知道,谁也挡不住他。我本来应该自己去,为了尊重他,也为了尊重方行长和你,拜托你开车去一趟,沿着京石公路,将方大队长找回来。我的意思,不知道方副局长能否理解。”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曾可达的要求和谢培东找他回来的目的竟完全一样! 方孟韦的目光转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个电话,这时由曾可达让方孟韦去找回方孟敖,比自己叫他去找,当然更好。这层意思却还不能流露,只望着方孟韦。 可怜方孟韦,为了让谢培东明白,只好又问:“请问,你刚才说我大哥去了哪个方向?” 谢培东,还有邵元刚和郭晋阳都在望着话筒。 对方复述的当间儿,方孟韦见谢培东依然只望着自己,似乎还没明白,也不能征询他的同意了,只好答道:“找我大哥,是我该做的事,不必客气。”搁下话筒,这才明白了谢培东急着找自己的原因,“大哥怎么会突然开车带着孝钰出了城,而且出了西南防线,去了涿州方向?” 最令人担心的情况果然出现了,谢培东哪里还有时间解释,当着邵元刚和郭晋阳,只好先对他们说道:“这太危险!你们稽查队能不能去几辆车,分头找回你们队长?查账的事,最后也得他来。” “不需要他们去找。”方孟韦接过话头,转对邵元刚和郭晋阳,“你们队长不在,查什么账。回军营去,告诉你们大队的人,今后来这里查账,除非你们队长本人。走吧。” 邵元刚和郭晋阳对望了一眼,同时答道:“是。” 离开时,俩人还不忘向方孟韦和谢培东行了个军礼,然后走了出去。 “曾可达叫你去找你大哥?”谢培东必须弄清曾可达电话的详细内容。 “是。真不愿听他的指使。”方孟韦露出了焦躁,“我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牵扯到崔叔的事了?” “不要猜想了。”谢培东既无法解释,更害怕方孟韦深究,“赶紧将你大哥和何小姐找回来再说。曾可达还对你说了什么?” 方孟韦:“说北平警备总司令部通知沿路放行,这摆明了是想让我大哥往共军那边走,栽赃他是共产党。叫我以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名义,去追回来。” 谢培东:“那就快去!找到你大哥时什么也不要问,叫他先把何小姐送回去。然后过来,就说我在这里等他,首先会配合他把明天的配给粮从天津运来,接着再配合他查账。” “知道了。”方孟韦轻叹了一声,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大门。 谢培东倏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是我,小嫂……不用了,你告诉行长就是。孟韦亲自去找孟敖和孝钰了,请行长还有何校长放心。” 程小云在电话那边:“好,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谢培东:“还有,告诉行长,我现在必须去催天津的粮食了,得一两个小时才会回来。”想挂电话,另一重担心又蓦上心头,“顺便问一声,木兰在你身边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少顷,才答道:“刚出的门,好像是去找梁教授了……” 谢培东心头又被猛地捣了一下! ——他怔怔地望向阳台那边,望向崔中石到这里来常坐的那把椅子。此刻他是多么希望看见生前坐在那里微微笑着的崔中石啊。 “姑爹,姑爹!”话筒那边,程小云在呼唤。 “……我在听。”呼唤声使谢培东想念的崔中石消失了,只见落地窗外,一只飞鸟掠过! 谢培东突然发现,今日天空如此晴好,一片湛蓝! 程小云在电话那边感觉到了:“姑爹,要不要我去跟何校长说一声,请他出面跟梁教授打招呼,让木兰回来。” 谢培东转过了神:“不用了……赶紧去告诉行长,不要再负气了,随时跟孟韦联系。我也得赶紧去催粮了。”说到这里他按了机键。 接着必须拨另外一个号码了,谢培东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已经拨不准号码了。 他停住了,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一下一下拨了这个号码。 电话通了。 谢培东:“中国银行分理处张先生吗?” “我是。”对方张月印的声音非常清晰。 【嘿,想免费读此书?快关注微信:和阅读】下章:第61章你是坏人>上章:第59章虚与委蛇> 书签?|收藏?|评论?|分享 极速版|触屏版|客户端|微信 首页|分类|排行|我的|反馈 北平无战事-刘和平著第61章你是坏人中国移动和阅读,中国移动手机阅读 首页?|?分类?|?排行?|?书单?|?免费 下章?|客户端|简介?|加书签 字数:500|1000|2000|全章 第61章你是坏人 ???? ???? 一家商行的二楼小房内,张月印见到了焦急的谢培东。 “怎么会这样?”张月印望着谢培东,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谢老,您亲自跟他接头,方孟敖怎么会突然离开,还拉上何孝钰同志出了西南防线?” “是我的工作有问题。”谢培东心情十分沉重,这个时候任何客观解释都不能代替自我检讨,“我忽略了他突然知道我是崔中石同志的上级后,反感会如此强烈。崔中石同志的牺牲,毕竟我有责任……” “组织上现在没有叫我们讨论崔中石同志牺牲的责任,谢老!”一直在那里来回焦躁走着的老刘,这时停住了脚步,“中央给华北城工部和我们北平城工部下了死命令,六点前必须上报国民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这个时候只有方孟敖知道这个行动的内容,他却跑了!还拉着何孝钰。他到底要干什么?!” 谢培东叹了一声:“问题可能是我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却忽略了他会因此担心何孝钰的安全。他突然把何孝钰带出去,应该是这个原因。” “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了!”张月印站起来,“方孟敖如果把梁经纶的身份告诉了何孝钰,我们下面的工作就完全被动了。要是方孟敖真的把何孝钰往解放区送,后果更不堪设想……” “只有等方孟韦将他们追回来了。”?谢培东,“接下来的工作我想办法弥补。” “方孟韦能追上他们吗?”老刘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时对谢培东的那份敬重,“万一追不上,陈继承和徐铁英那些人在涿州接合部抓住他们怎么办?!” 谢培东:“铁血救国会还要利用方孟敖执行他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曾可达现在也应该通过蒋经国在向国民党防线的中央军打招呼了,应该会截住方孟敖……” “真是敌我不分了!”老刘十分焦躁起来,“这个方孟敖到底是我党发展的党员,还是蒋经国发展的铁血救国会成员!” “老刘同志!”张月印阻止了老刘的激动情绪,“这是中央的部署,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要妄下结论!马上电报刘云同志,上报中央吧。立刻去帽儿胡同发报,我先走,老刘过五分钟走。谢老,您也不要坐汽车了,叫北平分行的汽车回去,改乘黄包车随后赶来。” 国民党没有想到,共产党也没有想到,方孟敖的车在开往涿州的途中突然又岔离了京石公路,从一条小路折到了永定河边一段人迹罕至的河堤上。 七八月正是永定河汛期,河水充沛,沿堤一棵棵柳树,柳丝正长。车在树荫下,人在树荫下,暑气顿时去了不少。 方孟敖:“这个地方不错。” 何孝钰一直没有接言,也一直没有看他。 两个人各自远望。 东北望,已不见北平;西南望,远处是莽莽苍苍的太行山脉。 “会游泳吗?”方孟敖又问。 “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来游泳?”?何孝钰终于接言了。 方孟敖回过头,望向她:“你会不会吧?” 何孝钰:“会,我不游。” 方孟敖:“我要是逼你下水呢?” “你不会。” “我会。”方孟敖面对河流坐下,“最后一次见崔叔,是在后海。他告诉我自己不会水,我还是把他逼了下去。直到见他没了顶,好久没出来,我才跳下去救了他。” 何孝钰心一揪,呼吸都屏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逼他下水吗?” 何孝钰望着他的背影,不敢接言了。 方孟敖依然坐着:“1946年9月10号,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崔中石在杭州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8年8月1号,在北平后海,崔中石告诉方孟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因此方孟敖也不是什么共产党。” 说到这里,方孟敖站了起来,猛地回头望向何孝钰:“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逼他下水了吗?” 何孝钰只能望着他。 方孟敖:“你有表吗?” 何孝钰:“没有。” 方孟敖:“我的表那天晚上也送给崔叔了。手腕给我,我数数你的脉搏。” 何孝钰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背后,但也就只是动了一下。 方孟敖一笑:“那就你自己数吧。我的脉跳一分钟六十下,正常人一分钟七十下。你也是正常人,按每分钟七十下,帮我算时间。” “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开始脱上衣,脱军靴,脱长裤:“在昆明我跟美国飞虎队比过憋水。他们最厉害的能憋两分十秒,我坚持最久能憋两分半钟。你数一百七十五下,我要是还没有上来,就是找崔叔去了。” 何孝钰还在惊愕间,但见身影一跃! 河堤上已经不见了方孟敖,永定河水泛起好大一圈涟漪! 呆呆地望着涟漪泛尽,何孝钰这才突然想起了要数脉搏,手指搭上手腕却完全找不到脉跳,赶紧将手放在胸口,去数心跳,乱数了一阵,全然没有记住数字。 她不再数了,睁大眼,搜寻着河面。 上游,只有河水在流。 下游,也只有河水在流。 “方孟敖!”何孝钰对着河水大喊了一声。 永定河毫无反应,只静静在流。 “方孟敖!你这个坏人……” 咬牙说了这声,何孝钰纵身跳进了河里。 她还真会游泳,游到河心,便潜下去寻找方孟敖的身影,可惜河水不是太清,水下能见度也就在两米开外。 何孝钰从水里跃出来,急换了一口气,猛甩了一下湿发上的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那辆吉普车的下游十几米处了。 堤上没有方孟敖的身影,河面上也仍然没有方孟敖的身影。 何孝钰却被水流推着,离下水处越来越远。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还是奋力一跃,向着上游处,发出了大声哭喊:“方孟敖——” 喊了这一声方孟敖,何孝钰突然感到永定河水的力量比刚才大了,越来越大;自己的力气比刚才小了,越来越小。 载沉载浮,她知道自己已经游不到岸边了,也没有想游到岸边。 她开始下沉,任由自己下沉,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或许能在水下见到方孟敖。上身横沉,下面的学生裙瞬间浮了上来,在接近水面处像一圆莲叶。 那圆裙子也载不起何孝钰了,沉了下去。 水面的阳光,越在水下,越见明亮。 ——有一双眼能透过水面这层阳光看见天空! 方孟敖竟然一直在水下跟着何孝钰的身影潜泳,清楚地看见那圆裙影斜着沉了下来。 就像一条鱼,他倏忽飙向裙影,两手握住了裙下的双脚,往上一送。 何孝钰立刻穿水而出,身体升离水面足有一米高! 何孝钰吐出一缕水,满目日光,云在青天。 突然一个闪念,她就想这样停在水天之间。 可很快水下托举着她的手又松了。 她的身子刚沉到水面,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有力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何孝钰看见了方孟敖,扭动手臂就想挣脱他,可软软的,哪里能够挣脱。 方孟敖挽着她向岸边游去,就像一条大船拉着一只小船。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张月印从发报员手里接过回电,才看了一眼就怔在了那里。 “严厉批评了?”老刘猜道。 “批评什么?”张月印心情更不好了,也不看他,只将那纸电文递了过去,“刘云同志去华野司令部开会了。” 老刘看了电文更焦急了:“能不能直接跟华野司令部通电?” “不能。”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北平城工部只能跟华北城工部直线通电。” “那就不能等了。”老刘望向张月印,“中央六点前需要我们的情报。我提议,谢培东同志立刻坐北平分行的车沿京石公路去找。见到方孟敖马上传达上级指示,叫他去见曾可达,弄清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还有那个刘兰芝是谁。” 张月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思片刻,答道:“我可以去找。能不能找到不说,就是找到了,也绝不能够叫方孟敖去向曾可达打听‘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打听刘兰芝是谁。” “中央的指示不执行了?”老刘紧盯着张月印。 张月印也只好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敌工部门有原则,我请求向中央解释。” 老刘:“解释什么?我们发展的党员不听党的指挥了?” 谢培东也表现出了强硬的坚持:“敌工部在并入城工部以前,一直有一条铁的纪律,任何特别党员都有特别任务,在中央命令执行特别任务前,不能给他们派遣任何其他任务。方孟敖就是周副主席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铁血救国会又正在不择手段利用他,他的任何举动都已经牵涉到中央的大局。我们现在派他去向曾可达探听情报,立刻会引起曾可达的怀疑,后果将十分严重。一定要我这样做,除非周副主席同意。” “无须请示了!”老刘立刻停止了脚步,态度十分强硬,“六点前向中央报告‘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就是周副主席的指示,而且是毛主席在亲自过问,这就是现在最大的大局!谢老,你们敌工部可以拿特别党员说事,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能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谢培东立刻回道:“那就电告中央,说是我谢培东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你说什么?!”老刘惊住了。 张月印也愕在那里。 “我愿意接受组织最严厉的处分!”?谢培东闭上了眼睛。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永定河边。 两个特别党员哪里知道他们的上级组织正为他们陷入困局。 在吉普车后座,衣裙贴湿的何孝钰,将手慢慢伸向一口大号美国空军专用黄褐色纹皮箱。 按钮弹开了。 皮箱的最上层赫然摆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美式空军制服。 将制服放在一边,露出了也是叠得整整齐齐洗得雪白的衬衣。 捧起衬衣,何孝钰目光定住了—— 两幅精致的镜框并列摆在那里! 左边镜框,两个穿着美式空军短袖衬衣的人,在灿烂地望着她笑:一个是笑得像中国人的陈纳德,一个是笑得像美国人的方孟敖! 右边镜框,一个穿着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一个穿着美式空军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在温情地望着她笑:穿西服的是笑得像大哥的崔中石,穿制服的是笑得像小弟的方孟敖! 何孝钰怔怔地跟着笑了一下,接着心里一酸,捧起两幅镜框,又看见了一只精致的橡木酒盒,酒盒上印着“Chateau?Lafite??1919”。 一瓶酒和一箱子衣服、两幅照片装在一起,随身带着,显然不只是因为“1919”才珍贵。 她小心地放下镜框,捧起酒盒,答案果然写在背面的两行文字上。 左边一行是英文:“送给我最勇敢的中国朋友??陈纳德??1942年昆明”! 右边一行是中文:“送给我最敬爱的中石大哥??方孟敖??1946年杭州”! ——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方孟敖又送给崔中石的,这瓶酒却依然静静地躺在皮箱里! 何孝钰倏地望向窗外。 没有了陈纳德,也没有了崔中石,只有谜一样独自坐在河边的方孟敖!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这里的沉默还在笼罩着张月印、老刘和谢培东,三个人仍然谁都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萦绕着张月印悄悄响起:“谢培东会提出电告中央,说他不能执行主席的指示……任务没有完成,城工部还能集体承担工作责任;而这句话电告上去,则完全可能断送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还有方孟敖这个特别党员的政治生命……” “老刘。”张月印不能再沉默了,慢慢望向老刘,目光好复杂,“谢老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听清楚了吗?” 老刘当然明白,张月印这是在想保护谢培东。他望向下方,沉默了两三秒钟,答道:“这牵涉到党的立场问题。我是党员,听清楚了,不能说没听清楚。” 张月印这下真被老刘僵住了。 谢培东:“电告中央吧,我说的话,我负责任就是。” “谢老!”老刘这时心里其实又难受又焦灼,“几十年的党龄,‘七大’的文件您也学了,全党全军,哪条战线都必须执行主席的决定。您刚才的言论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负得了责任了……” 谢培东:“你的意思,我个人的言行牵连了北平城工部?” 老刘:“只是北平城工部吗?这样的话电告上去,华北城工部也无法承担责任,刘云同志也承担不起!” “那还会有谁?”谢培东的态度突然激烈了,“中央城工部?周副主席?” 张月印霍然惊出了冷汗,望向老刘:“老刘同志刚才的话里应该没有这个意思……” 老刘刚才的话里确有这层意思,只是不忍明言而已,现在被谢培东一语道破,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固执地答道:“有这个意思。” 张月印真的很无奈:“不能有这个意思。真有这个意思,我们也应该反省,应该修正……” “修正什么?有这个意思怎么就不对了?”轮到老刘激动了,刚才还有所忌讳的想法,干脆都摊牌了,“‘孔雀东南飞’是谁谋划的?蒋介石和蒋经国!主席亲自过问,说明这个行动已经关系到毛主席用兵!谢老在周副主席身边工作过,应该明白,敌后情报如果误了主席指挥前方决战,第一个检讨的就会是周副主席。为了周副主席,也应该立刻去找方孟敖,弄清这个计划。怎么能说出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执行的话来?” “刘初五同志!”谢培东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见过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在一起工作吗?!你见过周副主席怎么帮助毛主席用兵吗?!” 老刘震住了! 张月印也愕住了! 谢培东激愤地说道:“‘七大’是确定了主席的领袖地位,可也同时明确了中央书记处的集体领导。主席的任何重大决策哪一次不是跟书记处集体商量的?周副主席就在毛主席身边,什么时候因为敌后情报失误影响了毛主席前方用兵?刘初五同志今天的思想反映了党内一种错误思潮,凡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指示到了各级组织,有些人就诚惶诚恐,实际上办不到也不敢反映。我强烈建议,把我的意见和刘初五同志的意见立刻上报华北城工部,上报中央!” 说到这里,谢培东已经激动得微微颤抖了。 老刘开始还在发蒙,接着又神情激动起来。 “谢老!”张月印嘴里叫着谢培东,目光却止住老刘,“我同意上报您的意见,您能不能把原因和困难说得更具体一些,供中央正确分析。” 谢培东站起来:“谢谢月印同志。”说着走到了窗边。 永定河边,何孝钰已经换上了方孟敖的白衬衣,默默地站在方孟敖的背后。 “都看见了?”方孟敖依然坐着,没有回头。 “看见了。”何孝钰,“那瓶酒为什么没有送给崔中石同志?” 方孟敖:“他叫我先留着,等新中国成立那天再打开,一起喝。” 谜底就这么简单,也这么让人揪心! 何孝钰:“好好留着,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拿着酒到崔叔的坟前敬他……” “我们是谁?”方孟敖倏地站起来,转对何孝钰,“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何孝钰深望着他:“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就是我和你。” “谢培东同志呢?”方孟敖突然点出了谢培东,“他算不算?” “谢叔叔亲自跟你接头了?”何孝钰惊在那里。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不想强调困难。”谢培东望着窗外终于回话了,“请月印同志电告中央时说明一下,方孟敖是我和崔中石同志奉命发展的特别党员,中央明确指示,不能让他参加组织生活,不能让他看党的文件,不许给他派任何任务。他今天的任何行为都请组织予以理解,保留他特别党员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了,望向张月印和老刘。 张月印和老刘都直直地望着他。 谢培东:“原因很明确。在前方战场,我们整天挨国民党飞机的轰炸。前不久国民党飞机轰炸阜平,炸弹都落在了主席的门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方孟敖同志这样的特别党员,我们需要空军……” 老刘这一刻终于也动了感情:“谢老……” “都不要说了。”张月印打断了他,“我这就亲自去发报,请华北城工部急送刘云同志,再请他将情况立刻上报中央。” “恋人关系?”何孝钰望向方孟敖的眼睛,“组织的决定?”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自己的要求。” 何孝钰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慌乱:“你怎么能向组织提这样的要求?” 方孟敖:“原来崔叔是代表我家里跟我联系,你现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联系?” 何孝钰:“上次就跟你说了,我代表学联……” “学联不能跟我联系。”方孟敖不笑了,“你们那个梁教授有问题。” 何孝钰惊在那里! 白日停在天空,永定河仿佛也不流了。 “什么问题?”何孝钰怔怔地问道。 “小资产阶级狂热。” ——崔中石这几年跟方孟敖的交谈起了作用,方孟敖此刻找到了最准确的谎言。 何孝钰慢慢缓过了神,再望方孟敖时,心悸犹在。 方孟敖:“对不起,这是你谢叔叔说的。他的真实身份是我党学委的人,却经常利用学联的身份过激行动,包括派你来争取我。城工部并没有给学委这个任务,学委也没有叫他这样做。” 何孝钰:“上一次你不愿意跟我接头就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居然露出坏笑:“我又不是城工部,怎么知道这么多原因。” 何孝钰:“那是什么原因?” 方孟敖:“个人原因,想不想听?” 寶 書 網 W ω W . B ā ο s Η μ ⑦ . ℃ Ο m 何孝钰有些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只好答道:“你说吧。” 方孟敖:“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何孝钰耳边仿佛空谷回响! 城工部派自己跟方孟敖单线联系,学联也派自己争取方孟敖的稽查大队,这一切都源于无可替代的青梅竹马,还有两家特殊的关系。现在面对这个“郎骑竹马来”的方孟敖,何孝钰还没有看见翱翔在新中国上空的飞机,却已经尝到了“青梅”的味道。 她想哭,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掉过头向一边走去。 阳光,河流,四野平旷。 前方看不见那座民不聊生的国统区北平城。 背后看不见绵延无际的太行山脉那边心向往之的解放区。 剪不断理还乱的竟是跟自己共同为新中国奋斗的两个男人。 挥之不去的是梁经纶拂起的长衫。 生死难忘的是方孟敖水中的一托! “现在不要急于告诉我。”方孟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喜欢你是我们两个男人的事,跟我们的任务无关。梁教授那里让我去谈。” “不要!”何孝钰转过身来,眼中已经有泪。 方孟敖:“今天起,我们就要经常在一起了,我不但要跟梁教授谈,还要去跟何伯伯谈。” “我都没有答应你,你凭什么去跟他们谈!” “你会答应的。”?方孟敖,“那瓶酒你也看见了,等到崔叔说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在上面再写上一行字,祝孟敖和孝钰白头到老,崔中石!” 何孝钰终于哭出声来了。 方孟敖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背后,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不要哭了,找我们的人来了。” 何孝钰慢慢收住了哭声,揩了揩眼泪:“你以后说话能不能正经些?” “自己看吧。”方孟敖站开了,“西北方向,一辆吉普。” 何孝钰犹疑地慢慢回头,向西北方向望去。 极远处,果然有一辆虫子般大小的汽车向这边慢慢移来。 “是孟韦的车。”方孟敖的敏锐总是让人吃惊,“别让他看见你穿着我的衣服,快去换吧。” 沉默最静,等人最久。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的门推开了,声音很轻,在老刘和谢培东听来却很响。 两人立刻站起来。 张月印走了进来。 “有指示了?”老刘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点了下头,走到了桌前。 “中央的,还是华北城工部的?”老刘又急问。 “听传达吧。”张月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坐了下来,目示谢培东和老刘也坐下。 谢培东默默地坐下了。 老刘坐下时又问:“电文呢?” 张月印:“烧了。由我口头传达。” ——老刘和谢培东立刻明白了,这是特级加密不留底稿的指示! 接下来只能听传达人凭记忆口述了。 张月印开始口头传达:“随着解放战争形势的发展,我们将社会情报部和对敌工作部合并成立了城工部。近来一些问题暴露了我们城工部还很不适应这种形势的发展。其中最突出、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忽略了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的原则。” “中央的?”老刘一惊,脱口插言,打断了张月印。 张月印盯了他一眼,接着传达:“今天,北平城工部提出让有特别任务的特别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部门进行情报活动,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提出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城工部,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老刘倏地站起来:“通报批评谁?” 张月印:“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给我们转发电文的同时,刘云同志已经在向中央检讨了。” 老刘这才真正蒙住了,接着惊悟过来,神情激动地问:“这是中央哪个部门拟的电文?” 张月印本就难受,被他问得更加难受,紧皱了一下眉头:“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老刘更激动了,“要求我们今天六点前必须上报‘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弄清刘兰芝的真实身份,是主席亲自过问的。历史的经验已经证明,真理总是在主席一边。对今天这个批评我们可以不做辩解。可今后再遇到执行主席指示和一般原则发生矛盾,我们该怎么办?对这个问题,中央在电文中有没有解释?” “有。”张月印神态陡地严峻了,“我现在就传达周副主席和毛主席的亲自指示。” 老刘睁大了眼:“毛主席有亲自指示?” “谢老。”张月印这时却转望向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谢培东,“周副主席、毛主席的第一段指示和你有关。请你认真听取传达。” 谢培东一凛:“是。” 张月印:“对谢培东同志坚持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反对让方孟敖同志执行情报工作,周副主席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对谢老‘不执行毛主席指示’的言论提出了严厉批评:此风不正,要坚决杜绝!” 谢培东:“我接受周副主席批评。” 张月印这时却沉默了,那神态显然动了感情,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在周副主席这段指示后面,主席接着写了批语……” ——这才是最重要的指示来了! 张月印竭力镇定下来,说道:“第一句是‘此风大正,应该提倡’;第二句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谢培东心底蓦地一酸,眼眶立刻湿了:他似又看见了周副主席在主席身边工作,竭忠尽智用心良苦的身影,也看见了主席对周副主席的工作那种信赖支持特有的态度。 老刘却想不到这些,完全惊在那里。 张月印:“老刘同志,主席接下来的批语和周副主席批评我们城工部的指示有关,听完后还要不要请求处分,你自己决定。” 老刘脑子已经乱了:“好……” 张月印:“主席批语是‘组织性强,原则性差,这次批评,下次处分’。” 轮到老刘的眼睛湿了,好一阵激动:“我依然请求处分……” “不要再纠缠处分问题了!”张月印断然止住了他,“现在传达具体指示。” “是!” 张月印:“原来要求我们六点前上报的情况,中央已经从南京方面弄清楚了。” 谢培东和老刘都屏住了呼吸。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是国民党币制改革在北平的行动代号。‘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刘兰芝’就是梁经纶!” “果然是他!”这次是谢培东失声了。 张月印:“情况还在失控。刘云同志告诉我们,方孟韦已经找到了方孟敖和何孝钰,现在他们正在去燕京大学的路上。” 谢培东一惊:“去找梁经纶了?” 张月印:“完全可能。” 往燕大东门的公路上,方孟敖那辆挂着国防部稽查大队牌子的吉普果然在这里出现了! 紧跟在后面的是方孟韦那辆挂着“北平?警002号”牌照的吉普。 路面凹凸,两辆车依然速度不减,奔跳而来。 斜阳西照,燕大东门就在前头,能看见好些学生在校门口晃荡。 “吱”的一声,方孟敖那辆车突然停住了。 后面的车紧跟着跳了一下,方孟韦只好也刹住了。 前面车里,何孝钰望向驾驶座的方孟敖。 第61章你是坏人 一家商行的二楼小房内,张月印见到了焦急的谢培东。 “怎么会这样?”张月印望着谢培东,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谢老,您亲自跟他接头,方孟敖怎么会突然离开,还拉上何孝钰同志出了西南防线?” “是我的工作有问题。”谢培东心情十分沉重,这个时候任何客观解释都不能代替自我检讨,“我忽略了他突然知道我是崔中石同志的上级后,反感会如此强烈。崔中石同志的牺牲,毕竟我有责任……” “组织上现在没有叫我们讨论崔中石同志牺牲的责任,谢老!”一直在那里来回焦躁走着的老刘,这时停住了脚步,“中央给华北城工部和我们北平城工部下了死命令,六点前必须上报国民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这个时候只有方孟敖知道这个行动的内容,他却跑了!还拉着何孝钰。他到底要干什么?!” 谢培东叹了一声:“问题可能是我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却忽略了他会因此担心何孝钰的安全。他突然把何孝钰带出去,应该是这个原因。” “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了!”张月印站起来,“方孟敖如果把梁经纶的身份告诉了何孝钰,我们下面的工作就完全被动了。要是方孟敖真的把何孝钰往解放区送,后果更不堪设想……” “方孟韦能追上他们吗?”老刘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时对谢培东的那份敬重,“万一追不上,陈继承和徐铁英那些人在涿州接合部抓住他们怎么办?!” 谢培东:“铁血救国会还要利用方孟敖执行他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曾可达现在也应该通过蒋经国在向国民党防线的中央军打招呼了,应该会截住方孟敖……” “真是敌我不分了!”老刘十分焦躁起来,“这个方孟敖到底是我党发展的党员,还是蒋经国发展的铁血救国会成员!” “老刘同志!”张月印阻止了老刘的激动情绪,“这是中央的部署,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要妄下结论!马上电报刘云同志,上报中央吧。立刻去帽儿胡同发报,我先走,老刘过五分钟走。谢老,您也不要坐汽车了,叫北平分行的汽车回去,改乘黄包车随后赶来。” 国民党没有想到,共产党也没有想到,方孟敖的车在开往涿州的途中突然又岔离了京石公路,从一条小路折到了永定河边一段人迹罕至的河堤上。 七八月正是永定河汛期,河水充沛,沿堤一棵棵柳树,柳丝正长。车在树荫下,人在树荫下,暑气顿时去了不少。 方孟敖:“这个地方不错。” 何孝钰一直没有接言,也一直没有看他。 两个人各自远望。 东北望,已不见北平;西南望,远处是莽莽苍苍的太行山脉。 “会游泳吗?”方孟敖又问。 方孟敖回过头,望向她:“你会不会吧?” 何孝钰:“会,我不游。” 方孟敖:“我要是逼你下水呢?” “你不会。” “我会。”方孟敖面对河流坐下,“最后一次见崔叔,是在后海。他告诉我自己不会水,我还是把他逼了下去。直到见他没了顶,好久没出来,我才跳下去救了他。” 何孝钰心一揪,呼吸都屏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逼他下水吗?” 何孝钰望着他的背影,不敢接言了。 方孟敖依然坐着:“1946年9月10号,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崔中石在杭州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8年8月1号,在北平后海,崔中石告诉方孟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因此方孟敖也不是什么共产党。” 说到这里,方孟敖站了起来,猛地回头望向何孝钰:“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逼他下水了吗?” 何孝钰只能望着他。 方孟敖:“你有表吗?” 何孝钰:“没有。” 方孟敖:“我的表那天晚上也送给崔叔了。手腕给我,我数数你的脉搏。” 何孝钰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背后,但也就只是动了一下。 方孟敖一笑:“那就你自己数吧。我的脉跳一分钟六十下,正常人一分钟七十下。你也是正常人,按每分钟七十下,帮我算时间。” “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开始脱上衣,脱军靴,脱长裤:“在昆明我跟美国飞虎队比过憋水。他们最厉害的能憋两分十秒,我坚持最久能憋两分半钟。你数一百七十五下,我要是还没有上来,就是找崔叔去了。” 何孝钰还在惊愕间,但见身影一跃! 河堤上已经不见了方孟敖,永定河水泛起好大一圈涟漪! 呆呆地望着涟漪泛尽,何孝钰这才突然想起了要数脉搏,手指搭上手腕却完全找不到脉跳,赶紧将手放在胸口,去数心跳,乱数了一阵,全然没有记住数字。 她不再数了,睁大眼,搜寻着河面。 上游,只有河水在流。 下游,也只有河水在流。 “方孟敖!”何孝钰对着河水大喊了一声。 永定河毫无反应,只静静在流。 “方孟敖!你这个坏人……” 咬牙说了这声,何孝钰纵身跳进了河里。 她还真会游泳,游到河心,便潜下去寻找方孟敖的身影,可惜河水不是太清,水下能见度也就在两米开外。 何孝钰从水里跃出来,急换了一口气,猛甩了一下湿发上的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那辆吉普车的下游十几米处了。 堤上没有方孟敖的身影,河面上也仍然没有方孟敖的身影。 何孝钰却被水流推着,离下水处越来越远。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还是奋力一跃,向着上游处,发出了大声哭喊:“方孟敖——” 喊了这一声方孟敖,何孝钰突然感到永定河水的力量比刚才大了,越来越大;自己的力气比刚才小了,越来越小。 载沉载浮,她知道自己已经游不到岸边了,也没有想游到岸边。 她开始下沉,任由自己下沉,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或许能在水下见到方孟敖。上身横沉,下面的学生裙瞬间浮了上来,在接近水面处像一圆莲叶。 那圆裙子也载不起何孝钰了,沉了下去。 水面的阳光,越在水下,越见明亮。 ——有一双眼能透过水面这层阳光看见天空! 方孟敖竟然一直在水下跟着何孝钰的身影潜泳,清楚地看见那圆裙影斜着沉了下来。 就像一条鱼,他倏忽飙向裙影,两手握住了裙下的双脚,往上一送。 何孝钰立刻穿水而出,身体升离水面足有一米高! 何孝钰吐出一缕水,满目日光,云在青天。 突然一个闪念,她就想这样停在水天之间。 可很快水下托举着她的手又松了。 她的身子刚沉到水面,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有力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何孝钰看见了方孟敖,扭动手臂就想挣脱他,可软软的,哪里能够挣脱。 方孟敖挽着她向岸边游去,就像一条大船拉着一只小船。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张月印从发报员手里接过回电,才看了一眼就怔在了那里。 “严厉批评了?”老刘猜道。 “批评什么?”张月印心情更不好了,也不看他,只将那纸电文递了过去,“刘云同志去华野司令部开会了。” 老刘看了电文更焦急了:“能不能直接跟华野司令部通电?” “不能。”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北平城工部只能跟华北城工部直线通电。” “那就不能等了。”老刘望向张月印,“中央六点前需要我们的情报。我提议,谢培东同志立刻坐北平分行的车沿京石公路去找。见到方孟敖马上传达上级指示,叫他去见曾可达,弄清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还有那个刘兰芝是谁。” 张月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思片刻,答道:“我可以去找。能不能找到不说,就是找到了,也绝不能够叫方孟敖去向曾可达打听‘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打听刘兰芝是谁。” “中央的指示不执行了?”老刘紧盯着张月印。 张月印也只好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敌工部门有原则,我请求向中央解释。” 老刘:“解释什么?我们发展的党员不听党的指挥了?” 谢培东也表现出了强硬的坚持:“敌工部在并入城工部以前,一直有一条铁的纪律,任何特别党员都有特别任务,在中央命令执行特别任务前,不能给他们派遣任何其他任务。方孟敖就是周副主席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铁血救国会又正在不择手段利用他,他的任何举动都已经牵涉到中央的大局。我们现在派他去向曾可达探听情报,立刻会引起曾可达的怀疑,后果将十分严重。一定要我这样做,除非周副主席同意。” “无须请示了!”老刘立刻停止了脚步,态度十分强硬,“六点前向中央报告‘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就是周副主席的指示,而且是毛主席在亲自过问,这就是现在最大的大局!谢老,你们敌工部可以拿特别党员说事,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能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谢培东立刻回道:“那就电告中央,说是我谢培东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你说什么?!”老刘惊住了。 张月印也愕在那里。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永定河边。 两个特别党员哪里知道他们的上级组织正为他们陷入困局。 在吉普车后座,衣裙贴湿的何孝钰,将手慢慢伸向一口大号美国空军专用黄褐色纹皮箱。 按钮弹开了。 皮箱的最上层赫然摆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美式空军制服。 将制服放在一边,露出了也是叠得整整齐齐洗得雪白的衬衣。 捧起衬衣,何孝钰目光定住了—— 两幅精致的镜框并列摆在那里! 左边镜框,两个穿着美式空军短袖衬衣的人,在灿烂地望着她笑:一个是笑得像中国人的陈纳德,一个是笑得像美国人的方孟敖! 右边镜框,一个穿着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一个穿着美式空军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在温情地望着她笑:穿西服的是笑得像大哥的崔中石,穿制服的是笑得像小弟的方孟敖! 一瓶酒和一箱子衣服、两幅照片装在一起,随身带着,显然不只是因为“1919”才珍贵。 她小心地放下镜框,捧起酒盒,答案果然写在背面的两行文字上。 ——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方孟敖又送给崔中石的,这瓶酒却依然静静地躺在皮箱里! 何孝钰倏地望向窗外。 没有了陈纳德,也没有了崔中石,只有谜一样独自坐在河边的方孟敖!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这里的沉默还在笼罩着张月印、老刘和谢培东,三个人仍然谁都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萦绕着张月印悄悄响起:“谢培东会提出电告中央,说他不能执行主席的指示……任务没有完成,城工部还能集体承担工作责任;而这句话电告上去,则完全可能断送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还有方孟敖这个特别党员的政治生命……” “老刘。”张月印不能再沉默了,慢慢望向老刘,目光好复杂,“谢老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听清楚了吗?” 老刘当然明白,张月印这是在想保护谢培东。他望向下方,沉默了两三秒钟,答道:“这牵涉到党的立场问题。我是党员,听清楚了,不能说没听清楚。” 张月印这下真被老刘僵住了。 谢培东:“电告中央吧,我说的话,我负责任就是。” “谢老!”老刘这时心里其实又难受又焦灼,“几十年的党龄,‘七大’的文件您也学了,全党全军,哪条战线都必须执行主席的决定。您刚才的言论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负得了责任了……” 谢培东:“你的意思,我个人的言行牵连了北平城工部?” 老刘:“只是北平城工部吗?这样的话电告上去,华北城工部也无法承担责任,刘云同志也承担不起!” “那还会有谁?”谢培东的态度突然激烈了,“中央城工部?周副主席?” 张月印霍然惊出了冷汗,望向老刘:“老刘同志刚才的话里应该没有这个意思……” 老刘刚才的话里确有这层意思,只是不忍明言而已,现在被谢培东一语道破,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固执地答道:“有这个意思。” 张月印真的很无奈:“不能有这个意思。真有这个意思,我们也应该反省,应该修正……” “修正什么?有这个意思怎么就不对了?”轮到老刘激动了,刚才还有所忌讳的想法,干脆都摊牌了,“‘孔雀东南飞’是谁谋划的?蒋介石和蒋经国!主席亲自过问,说明这个行动已经关系到毛主席用兵!谢老在周副主席身边工作过,应该明白,敌后情报如果误了主席指挥前方决战,第一个检讨的就会是周副主席。为了周副主席,也应该立刻去找方孟敖,弄清这个计划。怎么能说出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执行的话来?” “刘初五同志!”谢培东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见过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在一起工作吗?!你见过周副主席怎么帮助毛主席用兵吗?!” 老刘震住了! 张月印也愕住了! 谢培东激愤地说道:“‘七大’是确定了主席的领袖地位,可也同时明确了中央书记处的集体领导。主席的任何重大决策哪一次不是跟书记处集体商量的?周副主席就在毛主席身边,什么时候因为敌后情报失误影响了毛主席前方用兵?刘初五同志今天的思想反映了党内一种错误思潮,凡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指示到了各级组织,有些人就诚惶诚恐,实际上办不到也不敢反映。我强烈建议,把我的意见和刘初五同志的意见立刻上报华北城工部,上报中央!” 说到这里,谢培东已经激动得微微颤抖了。 老刘开始还在发蒙,接着又神情激动起来。 “谢老!”张月印嘴里叫着谢培东,目光却止住老刘,“我同意上报您的意见,您能不能把原因和困难说得更具体一些,供中央正确分析。” 谢培东站起来:“谢谢月印同志。”说着走到了窗边。 永定河边,何孝钰已经换上了方孟敖的白衬衣,默默地站在方孟敖的背后。 “都看见了?”方孟敖依然坐着,没有回头。 “看见了。”何孝钰,“那瓶酒为什么没有送给崔中石同志?” 方孟敖:“他叫我先留着,等新中国成立那天再打开,一起喝。” 谜底就这么简单,也这么让人揪心! 何孝钰:“好好留着,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拿着酒到崔叔的坟前敬他……” “我们是谁?”方孟敖倏地站起来,转对何孝钰,“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何孝钰深望着他:“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就是我和你。” “谢培东同志呢?”方孟敖突然点出了谢培东,“他算不算?” “谢叔叔亲自跟你接头了?”何孝钰惊在那里。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不想强调困难。”谢培东望着窗外终于回话了,“请月印同志电告中央时说明一下,方孟敖是我和崔中石同志奉命发展的特别党员,中央明确指示,不能让他参加组织生活,不能让他看党的文件,不许给他派任何任务。他今天的任何行为都请组织予以理解,保留他特别党员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了,望向张月印和老刘。 张月印和老刘都直直地望着他。 谢培东:“原因很明确。在前方战场,我们整天挨国民党飞机的轰炸。前不久国民党飞机轰炸阜平,炸弹都落在了主席的门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方孟敖同志这样的特别党员,我们需要空军……” 老刘这一刻终于也动了感情:“谢老……” “都不要说了。”张月印打断了他,“我这就亲自去发报,请华北城工部急送刘云同志,再请他将情况立刻上报中央。” “恋人关系?”何孝钰望向方孟敖的眼睛,“组织的决定?”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自己的要求。” 何孝钰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慌乱:“你怎么能向组织提这样的要求?” 方孟敖:“原来崔叔是代表我家里跟我联系,你现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联系?” 何孝钰:“上次就跟你说了,我代表学联……” “学联不能跟我联系。”方孟敖不笑了,“你们那个梁教授有问题。” 何孝钰惊在那里! 白日停在天空,永定河仿佛也不流了。 “什么问题?”何孝钰怔怔地问道。 “小资产阶级狂热。” ——崔中石这几年跟方孟敖的交谈起了作用,方孟敖此刻找到了最准确的谎言。 何孝钰慢慢缓过了神,再望方孟敖时,心悸犹在。 方孟敖:“对不起,这是你谢叔叔说的。他的真实身份是我党学委的人,却经常利用学联的身份过激行动,包括派你来争取我。城工部并没有给学委这个任务,学委也没有叫他这样做。” 何孝钰:“上一次你不愿意跟我接头就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居然露出坏笑:“我又不是城工部,怎么知道这么多原因。” 何孝钰:“那是什么原因?” 方孟敖:“个人原因,想不想听?” 何孝钰有些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只好答道:“你说吧。” 方孟敖:“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何孝钰耳边仿佛空谷回响! 城工部派自己跟方孟敖单线联系,学联也派自己争取方孟敖的稽查大队,这一切都源于无可替代的青梅竹马,还有两家特殊的关系。现在面对这个“郎骑竹马来”的方孟敖,何孝钰还没有看见翱翔在新中国上空的飞机,却已经尝到了“青梅”的味道。 她想哭,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掉过头向一边走去。 阳光,河流,四野平旷。 前方看不见那座民不聊生的国统区北平城。 背后看不见绵延无际的太行山脉那边心向往之的解放区。 剪不断理还乱的竟是跟自己共同为新中国奋斗的两个男人。 挥之不去的是梁经纶拂起的长衫。 生死难忘的是方孟敖水中的一托! “现在不要急于告诉我。”方孟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喜欢你是我们两个男人的事,跟我们的任务无关。梁教授那里让我去谈。” “不要!”何孝钰转过身来,眼中已经有泪。 方孟敖:“今天起,我们就要经常在一起了,我不但要跟梁教授谈,还要去跟何伯伯谈。” “我都没有答应你,你凭什么去跟他们谈!” 何孝钰终于哭出声来了。 方孟敖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背后,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不要哭了,找我们的人来了。” 何孝钰慢慢收住了哭声,揩了揩眼泪:“你以后说话能不能正经些?” “自己看吧。”方孟敖站开了,“西北方向,一辆吉普。” 何孝钰犹疑地慢慢回头,向西北方向望去。 极远处,果然有一辆虫子般大小的汽车向这边慢慢移来。 “是孟韦的车。”方孟敖的敏锐总是让人吃惊,“别让他看见你穿着我的衣服,快去换吧。” 沉默最静,等人最久。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的门推开了,声音很轻,在老刘和谢培东听来却很响。 两人立刻站起来。 张月印走了进来。 “有指示了?”老刘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点了下头,走到了桌前。 “中央的,还是华北城工部的?”老刘又急问。 “听传达吧。”张月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坐了下来,目示谢培东和老刘也坐下。 谢培东默默地坐下了。 老刘坐下时又问:“电文呢?” 张月印:“烧了。由我口头传达。” ——老刘和谢培东立刻明白了,这是特级加密不留底稿的指示! 接下来只能听传达人凭记忆口述了。 张月印开始口头传达:“随着解放战争形势的发展,我们将社会情报部和对敌工作部合并成立了城工部。近来一些问题暴露了我们城工部还很不适应这种形势的发展。其中最突出、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忽略了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的原则。” “中央的?”老刘一惊,脱口插言,打断了张月印。 张月印盯了他一眼,接着传达:“今天,北平城工部提出让有特别任务的特别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部门进行情报活动,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提出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城工部,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老刘倏地站起来:“通报批评谁?” 张月印:“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给我们转发电文的同时,刘云同志已经在向中央检讨了。” 老刘这才真正蒙住了,接着惊悟过来,神情激动地问:“这是中央哪个部门拟的电文?” 张月印本就难受,被他问得更加难受,紧皱了一下眉头:“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老刘更激动了,“要求我们今天六点前必须上报‘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弄清刘兰芝的真实身份,是主席亲自过问的。历史的经验已经证明,真理总是在主席一边。对今天这个批评我们可以不做辩解。可今后再遇到执行主席指示和一般原则发生矛盾,我们该怎么办?对这个问题,中央在电文中有没有解释?” “有。”张月印神态陡地严峻了,“我现在就传达周副主席和毛主席的亲自指示。” 老刘睁大了眼:“毛主席有亲自指示?” “谢老。”张月印这时却转望向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谢培东,“周副主席、毛主席的第一段指示和你有关。请你认真听取传达。” 谢培东一凛:“是。” 张月印:“对谢培东同志坚持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反对让方孟敖同志执行情报工作,周副主席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对谢老‘不执行毛主席指示’的言论提出了严厉批评:此风不正,要坚决杜绝!” 谢培东:“我接受周副主席批评。” 张月印这时却沉默了,那神态显然动了感情,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在周副主席这段指示后面,主席接着写了批语……” ——这才是最重要的指示来了! 张月印竭力镇定下来,说道:“第一句是‘此风大正,应该提倡’;第二句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谢培东心底蓦地一酸,眼眶立刻湿了:他似又看见了周副主席在主席身边工作,竭忠尽智用心良苦的身影,也看见了主席对周副主席的工作那种信赖支持特有的态度。 老刘却想不到这些,完全惊在那里。 张月印:“老刘同志,主席接下来的批语和周副主席批评我们城工部的指示有关,听完后还要不要请求处分,你自己决定。” 老刘脑子已经乱了:“好……” 张月印:“主席批语是‘组织性强,原则性差,这次批评,下次处分’。” 轮到老刘的眼睛湿了,好一阵激动:“我依然请求处分……” “不要再纠缠处分问题了!”张月印断然止住了他,“现在传达具体指示。” “是!” 张月印:“原来要求我们六点前上报的情况,中央已经从南京方面弄清楚了。” 谢培东和老刘都屏住了呼吸。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是国民党币制改革在北平的行动代号。‘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刘兰芝’就是梁经纶!” “果然是他!”这次是谢培东失声了。 张月印:“情况还在失控。刘云同志告诉我们,方孟韦已经找到了方孟敖和何孝钰,现在他们正在去燕京大学的路上。” 谢培东一惊:“去找梁经纶了?” 张月印:“完全可能。” 往燕大东门的公路上,方孟敖那辆挂着国防部稽查大队牌子的吉普果然在这里出现了! 路面凹凸,两辆车依然速度不减,奔跳而来。 斜阳西照,燕大东门就在前头,能看见好些学生在校门口晃荡。 “吱”的一声,方孟敖那辆车突然停住了。 后面的车紧跟着跳了一下,方孟韦只好也刹住了。 前面车里,何孝钰望向驾驶座的方孟敖。 第62章详情不明 方孟敖的目光越过燕大东门望向东门那边的二层小楼:“是不是那座楼?” 何孝钰:“哪座楼?” 方孟敖:“梁教授常去读书睡觉的那个地方。” “你要干什么?” 方孟敖没有回答,只紧紧地盯着那座小楼。 “大哥。”方孟韦敲了下车门,“送何小姐回家吧,又停住干什么?” 方孟敖:“看见那座楼了吗?” “哪座楼?”方孟韦看着他眼望的方向,心里猛地一紧。 方孟敖:“外文书店。” 方孟韦的脸色陡地变了:“大哥!你把全天下的人都闹腾够了,现在又要来闹腾我,有意思吗?” “什么叫闹腾,我这是在帮你。”方孟敖盯住他,“是男子汉,就到那座楼去,把木兰带出来。” “那也应该是你上去!”方孟韦的声音都颤抖了,“那个梁经纶爱的是孝钰,并不是木兰!”说罢,大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方孟敖看着后视镜,看着方孟韦上车,看着他那辆车疯一般地掉了头,疯一般地开走了! 方孟敖很难发出这样的长叹,接着便推车门。 “你到底要干什么?”何孝钰一把拉住了他。 “孟韦说得对。应该我去。” 何孝钰哪里拉得住他。 眼瞅着,方孟敖下了车。 愣怔间,但见他的背影倏地已离去了十米,倏地已远去了百米,瞬间进了外文书店的大门。 好几个在大门外游弋的学生,应该是学联的同学,居然都没有反应过来。 何孝钰知道,自己必须跟着走进那座小楼了。 她居然也能跑得这样快,方孟敖今天是第二次让何孝钰舍命地追他了。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现在就去外文书店。”谢培东已经拿起了包,“必须立刻阻止方孟敖和梁经纶见面!” “不行。”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谢老,方孟敖同志今天一系列的反常行动,都是上午见了你以后发生的。刘云同志明确指示,国民党铁血救国会很可能会怀疑上你。” 谢培东:“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够回避。请组织相信,我有理由去找方孟敖。对付那个梁经纶,我有办法。” “就是不能让你去面对梁经纶!”张月印当即打断,“刘云同志命令我们在这里静观其变,等候华北城工部和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知道不能去了,望向已经暮色苍茫的窗外:“真不知道孟敖见了梁经纶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干出什么事呀……” 张月印只好说道:“谢老,我们就相信崔中石同志这几年的工作吧。” 外文书店外,太阳已经落山。 书店内,光线在一寸一寸减弱。 何孝钰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扶着梯柱,喘气过后是浑身无力,望着已站在二楼房间门外的方孟敖。 房门开着,从门框中透出黄昏,方孟敖像个受过绅士教育的大男孩,侧身站在门边,不看门内,接受着何孝钰眼神中的无奈和欣赏。 何孝钰这时也只能是无奈和不忍责备了,只希望他能够更懂事一些,更听话一些。 方孟敖向她飞过来一个“放心”的眼神,接着向屋里问道:“对不起,我能进来吗?” “大哥!” ——楼下的何孝钰听出了,二楼房内的谢木兰之前并没有听到方孟敖上楼的声音,因此这一声叫得好生慌张。 不能再站在楼梯口了,何孝钰转身向那边的书架走去。 二楼房间门内,谢木兰像受了惊的小鹿,躲开了大哥的目光,望向梁经纶,“他是我大哥……” 这是什么话? 谢木兰更慌张了:“对了,梁先生知道的,他是我大哥……” “木兰同学在我这里借书。”梁经纶居然如此冷静,如此镇定,“方大队长请进来吧。” “梁先生有大学问。”方孟敖走进了房间,深掩着对这个人的厌恶,望着谢木兰,“你和孝钰都应该好好跟他学习。” “是的,大哥……”谢木兰声音好轻,再不能不望大哥了,目光里满是希望大哥疼怜。 “‘谢公最小偏怜女’。”方孟敖心里难受间,脱口念出了这句诗。接着,他闪笑了一下,想起了这是“八一三”以前,在上海的家里,父亲在偏袒妹妹和谢木兰时,对自己还有孟韦常念的一句诗。 这句诗在今天,在此刻,念出来竟如此恰当!他望向了梁经纶:“梁先生可能不知道,我那个当行长的父亲,从小就偏爱我两个妹妹。‘八一三’,我的小妹在上海遇难了,我爸便更宠木兰了。她任性的时候,还请梁先生多教育。” “好孩子谁都喜欢。在学生里面,我也有些偏爱她。”梁经纶真会回答! 方孟敖盯向了梁经纶的眼,带着笑。 梁经纶没有刚才那样冷静镇定了,他看不出这种笑容后面的真实意思,却又不能回避,也只能笑着回应。 谢木兰却像被钉在那里,不敢动,不敢说话,只感觉到脚底下是楼板。 “梁先生喜欢的学生不止木兰吧?”方孟敖笑着说出了第一层意思,“我把何孝钰也带来了。” “哦?”梁经纶的眼神不能再没有反应,“怎么没有一起上来?” “在楼下看书呢。”方孟敖要开始跟这个人较量了,转向谢木兰,“我跟梁先生有话要谈,你也下去吧,孝钰在等你。” “嗯……”这个时候,谢木兰居然还望向梁经纶,站在那里没动。 “去吧。”梁经纶说道,“正好和她谈一谈关于学联明天组织领粮食的事。” “嗯。”谢木兰的腿这才能动了,走到门边才突然想起应该跟大哥打招呼,仓忙回头:“大哥,我去了。” 方孟敖最不愿看到她这种慌乱的掩饰,便不看她。 谢木兰迈门槛时被绊了一下,那本书、那支笔都从手中甩了出去,想去扶楼梯,还是跌倒在门外。 这回梁经纶被窘住了! 想过去搀她,却有人家大哥在。 他飞快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也早已转过头来,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但见他笑对依然撑在门外的谢木兰:“你看,又摔跤了吧。小时候摔跤大哥怎么说的?” 大哥突然说出的这句话,居然这样神奇!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没有了刚见大哥时的那种惊慌,也没有了突然跌倒时不想起来的尴尬,回头那一笑让两个男人都为之心碎! “想起了没有?”方孟敖的笑问稳稳地托住了站在那里的小妹。 “想起了。”谢木兰望着大哥,不掩饰眼眶里还有泪星,答道,“‘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答完,用笑容回应着大哥的笑,却没有看梁经纶。 方孟敖大笑起来,望向梁经纶:“还有好些事梁先生不知道,我们家从小就把木兰比作花木兰。她自己也当了真,才几岁就跟我约好了,长大要跟我一起去投军打仗。抗战那几年,跟日本飞机交火,好几次我都想象副手是她,可惜不是她。”说到这里,他笑着等梁经纶的反应。 梁经纶只得做沉思状。 ——一天之内,清早跟当父亲的方步亭过了一招,梁经纶已然十分难受。现在,跟这个身份经历都十分传奇的儿子又碰上了,没想到会如此难受。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最害怕的不是共产党学委,不是共产党城工部,也不是国民党内那些容不了自己的人,而是这个将要紧密合作的方孟敖。再艰难应对也得执行好建丰同志的指示,走一步是一步吧。 抛开念头,梁经纶终于找到了应该有的笑容,答道:“木兰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体育健将,抢篮球时摔了跤也不肯丢球。” 谢木兰能够望梁经纶了,那种刚才还只有大哥独有的依赖,又出现在望梁经纶的眼神上。 轮到方孟敖笑得难受了,眼前这个小妹,他说不上来是心疼还是生气;身旁这个男人,他说不上来是憎恶还是可怜。 可怜的目光还是照射在了谢木兰身上:“孝钰还在等你呢。” “嗯。”谢木兰这一声答得如此漫然,又望了一眼梁经纶,下楼时已经完全不像平时的木兰。 方孟敖不再看下楼的谢木兰,转身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 梁经纶走到门边,想去关门。 “不要关门。”方孟敖的背后仿佛也有眼睛。 梁经纶怔在那里,看见了门边垂着的电灯拉绳开关,掩饰道:“需要开灯吗?” “不用。”方孟敖依然背对着他,“我的视力很好。” 梁经纶无法再开口了,慢慢转过了身子。 方孟敖在那里看书,梁经纶只好看他的背影。 曾可达住处内。曾可达对着话筒刚才还是警觉,现在已经声色俱厉:“住嘴!我叫你不要说了,没听见吗?” ——方孟敖从西南防线突然折回,突然去见梁经纶,这时才报到曾可达这里,曾可达也惊了。 听对方停了声,又急问道:“你是在哪里打电话?外文书店吗?” “没有……不会的,可达同志。”对方语速没有刚才急迫了,因此非常清晰,“何孝钰和谢木兰就在外文书店一楼,我们不敢进去,现在是找了一处安全电话向您报告,因此耽误了十几分钟……” 曾可达脸色缓和了些,眉头接着皱起来:“什么何孝钰和谢木兰在一楼?方孟敖是怎么进的外文书店,不是还有方孟韦吗?” 对方话筒里的声音:“是。开始是方孟敖和方孟韦两辆车来的,在燕大东门外两百米处就停下了。方孟韦好像跟方孟敖发生了争执,生气走了。接着方孟敖突然进了外文书店,何孝钰也跟着跑进了外文书店……现在方孟敖和梁经纶在楼上,何孝钰和谢木兰在楼下。我们也不能进去,楼上说什么不知道,楼下说什么也听不清。报告完毕,可达同志。” 真是一团乱麻! ——曾可达的目光陡地望向桌面上那本《孔雀东南飞》。 话筒犹在耳边,曾可达已经走神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为什么挑这两个人呢……” 话筒那边当然不懂,只好急问:“可达同志,可达同志。请您把刚才的指示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曾可达蓦地从沉思中醒过来,说道:“没有听清就好。跟你们再重申一遍,我没有那么多指示,守在门外,有情况只许报告,没有我的指示谁也不许进外文书店的门!这回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可达同志!” 曾可达将这部电话搁了,目光立刻转向旁边那部直通南京的专线电话,想去拿话筒,又收了手,焦躁地走到门口,开门:“王副官!” “到!” 暮霭中,走廊对面立刻传来了王副官的应答。 曾可达:“立刻架电台,接通二号专线。” 外文书店一楼已经很暗了。 谢木兰下楼后,何孝钰跟她一直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阅览桌前,关注地听着二楼的动静。 谢木兰终于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何孝钰站起来,开了灯。 外文书店用电也是燕京大学的线路,美国专供的柴油,发电不需节约,一百瓦的灯照得房间好亮,一直漫向楼梯,漫向二楼的房门。 何孝钰回到桌前已经拿了两本书,将一本轻轻地递给谢木兰,坐下后再不看她,开始看书。 一楼的灯光漫了些进来,方孟敖站在二楼房内书架前翻书的背影清晰了许多。 方孟敖就在等他开口,捧着书慢慢回过了头,像笑又不像笑:“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 梁经纶不知怎么答这句话,只望着他,眼中有意无意露着一丝茫然。 方孟敖:“对不起,我平时不这样说话,这句话也是从我那个父亲那里学来的。” “我理解。”梁经纶不能再“茫然”了,“历史嘛,谁也不能忘记。” 方孟敖:“是呀,‘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嘛。” 梁经纶倏地盯住了方孟敖的眼:“方大队长也知道这句名言?” 从楼下漫来的微弱光线中,方孟敖那双眼偏就如此的亮:“知道,列宁说的嘛。” “你看过列宁的书?”梁经纶露出好奇的样子。 “看过列宁的书很奇怪吗?” 梁经纶只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方孟敖见他不答,把书偏移向门口漫来的灯光,翻看着,又突然问道:“你这里有这些人的书吗?” 王副官房间的电台前,“通了。”王副官戴着耳机已然满头大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站在电台前点了下头。 王副官便去拿桌上的文稿夹和铅笔。 曾可达:“不要记了。” “是。”王副官立刻收回手,握好了发报机键。 王副官敲击机键的嘀嗒声同时响了起来。 曾可达的口述声和王副官的机键声: 念到这里,曾可达突然沉吟了,王副官的机键也跟着停住了,等在那里。 看着王副官敲完了最后一下,曾可达:“接到回电立刻报我。”说完不再停留,开了门,隐入暮色之中。 外文书店二楼房内,方孟敖拿着书终于走到了梁经纶的对面。 “到图书馆去找就不必要了。”他将书在桌子上一放,坐下来,“你既然告诉了我,我也告诉你。在飞虎队,陈纳德那里就有这些书,列宁的,马克思的,还有毛泽东的。当时我们也好奇,问他,开飞机还要看这些书?他说得很实在,这些书不但影响了世界的历史,而且正在影响中国的历史,都应该看看。” “你都看了?” 方孟敖:“没有。航空委员会下了一道严令,这些书陈纳德可以看,美军飞行员可以看,我们这些国军飞行员绝对不许看。譬如列宁刚才那句话,我就是听陈纳德说的。梁先生应该都看过这些人的书吧?” 梁经纶这时已深切感到,面前这个人行为粗放,心思却极为细密,比自己估计的要更复杂、更厉害,只能坦然回答:“在国内,在美国,我学的都是经济学,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必须选修的,还有苏联的计划经济学,也必须比较选读。” “这些我就不懂了。”方孟敖知道该撂开这个话题,切入主题了,“梁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梁经纶:“为什么?” 方孟敖:“何孝钰。” 梁经纶:“我叫她请你帮助学联的事?” 方孟敖:“那不是我们的事。” 梁经纶又只好看着他了。 方孟敖:“我向她求婚了。” 这确是梁经纶没有料到的,心里一阵翻腾,表面还得保持平静。 方孟敖却不让他平静:“你是孝钰的老师,又是何先生的学生。今天来,我是特地想听听你的建议。” “这倒真有些为难我了……我想想,好吗?”轮到梁经纶走到书架前去翻书了。 夜幕吞噬了暮霭,只剩下路灯的昏黄照着站在小楼前石径上的曾可达。 ——顾维钧长期出使欧美,广交博识,据说特地请了西方的植物学家在这处园子里移种了好些北平从来没有的植物。曾可达也不认识,只一棵棵移望过去,望向了那棵最高的树,望向了那棵树上最粗的树枝,足以让一个人双脚离地可以缳颈的树枝,树枝斜逸,下面就是一泓水池! 曾可达眼前一花。 似看见两个人在树下水旁错身而过! 一个人像是方孟敖,一个人像是梁经纶! 曾可达有些神情恍惚,向水池旁那棵大树走去。 哪里有什么人影,水池里只有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突然又想起了《孔雀东南飞》里另外两句诗:“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 一种不祥之感涌向心头,他倏地转过身,却吓了一跳。 “督察。”王副官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他身后约一米处,“二号回电了。” “报告也不会说了吗?!”曾可达甩下这句迁怒,快步错过王副官,上了走廊石阶,向王副官房间走去。 “督察!”王副官紧跟着喊道。 曾可达停步后已经冷静了下来,回头望着王副官。 王副官低声报道:“二号回电说,马上给你打电话。” 这就是有详细指示了,曾可达拍了一下王副官的肩,以示抚慰,放慢了脚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就在这时,他房间里那部南京的专线响了! 慢步立刻换成了疾步,曾可达跨进了房间。 梁经纶显然一直没有回答方孟敖提出的问题,还捧着书站在书架前,一楼漫来的那些光线显然不能让他看清书上的字。 “梁先生如果真想看书,就开灯吧。”方孟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边的开关。 二十五瓦的灯,却照得梁经纶晃眼。 他像被人脱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灯下。 不回答方孟敖显然是不行了,梁经纶放下书,踅回到书桌前,坐下:“我真不知道方大队长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请说。”梁经纶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大过。 方孟敖:“梁先生,你除了和孝钰是师生关系,还有你和她父亲的师生关系,你们有没有恋人关系?” 梁经纶沉吟了片刻,说道:“方大队长已经向何孝钰求婚了,还有必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方孟敖:“当然有必要。你们有这层关系,我求婚就显得不太道义,尤其在何副校长那里。” 梁经纶一直在告诫自己要冷静,现在也有些不能忍了:“那方大队长认为我们有没有这层关系?” 方孟敖要的就是这种短兵相接:“我看没有。” 梁经纶:“请说下去。” 方孟敖:“你们如果有恋人关系,你就不会叫她来争取我帮助什么学联。第一,这对她很危险。第二,这对你不利,因为她很可能爱上我,或者我爱上她。” 梁经纶:“方大队长这种分析我倒真没想过,请说下去吧。” 方孟敖:“还要再说下去吗?再说下去,我问的话你能回答吗?” 梁经纶:“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 方孟敖:“除非你是共产党!” 一片沉寂,窗外草虫的叫声突然响亮起来。 方孟敖直盯着他:“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刚才看见二楼亮了灯,隐约能听见两个人在说话,现在突然又一片沉寂,坐在一楼的何孝钰望向了谢木兰,谢木兰也望向了何孝钰。 “不行。”何孝钰站起来。 谢木兰也跟着站了起来。 何孝钰:“我们上去吧。” 谢木兰却一动没动。 何孝钰急了:“你怕什么?” 谢木兰一窘,跟着也急了:“我怕什么了?” 何孝钰:“问你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你一个字也不愿回答,现在又不愿去见他们。到底什么事,要这样回避我?”说到这里,何孝钰已经一个人向楼梯走去。 “我回避你什么了……”谢木兰只能跟过去,“上去就上去。” 何孝钰上楼的脚步是那样的响亮,很快就走到了二楼的顶端。 第63章情报无误 何孝钰刚走到书店二楼门外,方孟敖好快,已经挡在了门口。 “我们能进来吗?” 何孝钰责备的眼神,方孟敖哪里不懂。 “不能。”他依然挡在那里。 何孝钰不理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里面的梁经纶。 谢木兰这时也已经悄悄上来,站在何孝钰身后,去望里面的梁经纶。 梁经纶静坐在书桌旁,竟然一动不动。 “梁先生。”何孝钰不知道他们已经谈到什么程度,却不能问,只能问道,“我们能进来吗?” 梁经纶却答道:“听方大队长的。” 何孝钰:“什么意思?你们如果有重要的事谈,就不要让我们在下面等着。叫我们等着,又不告诉我们原因,我们成什么人了?” 方孟敖接言了:“我们很快就会谈完,你们再看半个小时书。” “我们下去看书吧。”谢木兰立刻配合,并在背后拉了何孝钰一下。 何孝钰从来没有这样过,挣掉身后谢木兰的手,目光又转望面前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眨了一下眼:“听话吧,啊。” 何孝钰:“听什么话?谁听谁的话?” 方孟敖:“听我的,当然,还有梁先生的。” 何孝钰倏地别过了头,接着猛地转身,擦过谢木兰,下楼去了。 谢木兰还想从大哥的目光中探知些什么,方孟敖已经将门关上了。 方孟敖又已坐到了梁经纶对面。 梁经纶:“方大队长,我们似乎不应该把她们卷进来……” “我从来没有把谁卷进来。”方孟敖,“梁先生似乎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梁经纶又沉思了,接着,望向门外:“方大队长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共产党,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真要知道,你可以去问一个人。” 方孟敖眼前唰地闪过刚才站在门口的何孝钰:“这个人我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 “谁?” “王蒲忱。” “军统北平站那个站长?”方孟敖倒没想到他说出的是这个人。 梁经纶:“是。我是不是共产党,他在西山监狱审过我。” 方孟敖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抽烟,梁先生不介意吧?” “请抽。”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电讯室里,尖厉的电话铃声,引来了王蒲忱赫然的目光。 王蒲忱正在紧张地通另一个电话,眼望着桌子那边不停响着的铃声,对话筒说道:“……是陈继承的电话,建丰同志……是,好,我先接他的电话,再向您报告。” 外文书店二楼房内,方孟敖这回没有用那只美式打火机,而是掏出了他特用的那盒超长的火柴,擦着了火,慢慢燃着雪茄:“可我记得,当时那个王蒲忱还没来得及审你,我已经把你救出来了。” “我能不能也问一声方大队长。”梁经纶必须抓住时机反问他了,“你当时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共产党,为什么救我?” 方孟敖又坐下了,将刚点燃的雪茄,在鞋底上摁熄:“很简单,是何副校长要救你。当时李副总统也在过问。” “哦……”梁经纶只能漫然应答。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电讯室的电话那边,陈继承的声音很大、语速很快,把个话筒震得嗡嗡直响。 王蒲忱将话筒下端夹在颈间,让上端的听筒离开了耳朵,从桌上拈起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接着报以一连串的咳嗽。 用咳嗽对付喊叫倒还真灵,对方不嚷了,王蒲忱便也慢慢停了咳嗽。 “你咳完了没有?!”话筒那边这句话倒十分清楚。 王蒲忱可以答话了:“对不起,陈副总司令。刚才正在接另一个重要电话。陈副总司令批评完了,请直接指示。” 接下来对方的声音没有那么吵了,王蒲忱便报以间歇的咳嗽,简短地答道“嗯”,“是”,耐烦地听电话那头陈继承说完。 “那我就可以去跟何校长谈了。”方孟敖顿了顿,“不过现在不能去,我那个父亲还在那里。我在梁先生这里看看书,没问题吧?” 梁经纶:“方大队长应该知道,北平市政府和民调会发了通告,明天要在这里给各大院校的师生,包括东北的学生补发配给粮。学联的同学们都在燕大图书馆等我呢。方大队长不是也需要回去准备吗?” 方孟敖翻开了书:“国民党的话你也听?粮食还在天津呢。” “哦?”梁经纶又只得漫然应答。 方孟敖:“放心吧,天津那边往北平发粮了,我会及时得到报告。你们学联不是希望我支持吗,你就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真实的报告?” 梁经纶只好陪他:“好。” 电话那边嚷完最后一句,在等王蒲忱回答。 王蒲忱颈间夹着话筒,细长的手指拈起另一支烟,用前一个烟蒂对燃,又咳嗽了几声,这才答道:“上次方孟敖把梁经纶带走,事后我们有详细报告。陈副总司令也知道,国防部保密局打了招呼,牵涉到何其沧,牵涉到司徒雷登大使,这个人不能随便抓……我知道明天要大面积发放配给粮,如果梁经纶真在煽动学生对抗政府,有证据我们会抓人。陈副总司令现在要我们去抓人,牵涉到方大队长也在那里,这我得跟南京方面请示……” 说到这里,也不知道对方陈继承说了一句什么,王蒲忱的脸色变了,咳嗽也停止了:“什么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陈副总司令怎么能把我们保密局北平站往经国先生身上扯……如果是猜测,那就请陈副总司令今后不要再猜测。我们垂直受国防部保密局领导,这种猜测不利于我们工作……好,是。请示保密局后,是抓人还是监控,我会向您报告。”啪地挂了电话,王蒲忱大声咳了起来,望向那台直通南京二号专线的电话。 摁熄了烟火,他提起南京二号专线电话的话筒,也不再咳嗽了:“请接建丰同志……” 接电话的就是建丰本人,他原来一直在等着。 王蒲忱站直了身子:“建丰同志久等了。不出您的预料,陈继承叫我们现在就去抓人……是,去抓梁经纶。还有,他突然问我是不是直接听命于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是,我想也是中统方面,是徐铁英跟他透露的……是,他们已经沆瀣一气了……我现在听建丰同志指示……” 指示很简洁。 王蒲忱听了还是有些吃惊,镇定了一下情绪,答道:“是,我不问原因……无须再给陈继承回话……下面我将行动指示复述一遍:‘立刻派人监控外文书店,叫中正学社的人把何孝钰和谢木兰请出来,掩护曾可达同志进去。’是,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轻轻放下话筒,王蒲忱两眼闪出沉郁的光来。尽管不许自己问原因,王蒲忱还是深刻地理解到,建丰同志突然派曾可达去见方孟敖和梁经纶,这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建丰同志也不会这样摊牌。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望向了南京二号线那部专机。“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建丰同志在铁血救国会成立那天说的这句话,今天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理解之后便是执行。 王蒲忱抄起了另一部电话:“行动一组吗?你们现在是不是在燕大东门……好,听清楚,执行任务。” 王蒲忱瘦长的身影越来越远了,但能清晰地看见,他在严厉地下达命令。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的灯光大亮。 徐铁英站在桌前贴着话筒,一反常态:“王蒲忱这是在搪塞你,陈副总司令。我们党通局的情报绝对无误,王蒲忱就是铁血救国会的人……您太厚道了,保密局毛人凤就是总统的一条狗,牵涉到经国先生,他早就装聋作哑了……我们这样做不是对着经国先生来的,是对着共产党。陈副总司令,上一回方孟敖擅自从西山监狱带走了梁经纶,这一次他先是带着何孝钰出了西南防线,一回来又去见梁经纶。国防部稽查大队跟一个有重大共党嫌疑的人如此密切,对总统负责,对经国先生负责,您也必须立刻向总统报告……这样的事怎么能还指望曾可达?我的陈副总司令,为了讨好那个何其沧,让他在司徒雷登那里说话,让美国同意他们推行什么币制改革,梁经纶就是共产党,他们也不会抓。只要总统同意,王蒲忱那边不抓人,我们就可以去抓人!” 陈继承在话筒那边沉默了两三秒,终于大嗓子回话了:“我现在就向一号专线打电话,可我一个人说话不够,你那边还能配合做些什么?” 徐铁英:“敲打方步亭!什么‘一手反腐’,方步亭和他背后那两大家族总不能老让我们在前面挡着。我这就给方步亭打电话,让他明白,要救他儿子,就立刻想办法让宋家、孔家也到总统那里去说话……嗯,嗯,我立刻就打。” 听到对方挂了话筒,徐铁英放下这部电话,拿起了另一部电话的话筒,开始拨号。 一百米外的燕大东门有灯,照到外文书店门外已经很弱。这时突然冒出好些人,全都是学生模样,隐约互不相干,三三两两向这边门外的路段靠近,然后分散站在各自的位置。 都是王蒲忱北平军统站的人,接到指令,立刻到位,分别布控。 站在门口的那两个学生立刻警觉起来。 有一人装作闲散正向他们走来。 这人便是军统北平站行动一组的头儿。 站在门口的学生,就是向曾可达报告情况的那拨青年军的人,身份特别复杂。公开身份是北平学生联合会的进步青年,真实编制在青年军,却又归不穿军服的青年军核心组织中正学社直接领导。平时他们跟着梁经纶潜伏在学联,关键时刻却又能甩开梁经纶,直接向曾可达报告情况,接受任务。 审视着走到面前这个人,中正学社的两个人毫不掩饰满眼的敌意。 “借个火。”军统行动组那个头儿掏出一支烟。 一个中正学社的人:“我们是学生,不抽烟。” 军统行动组那个头儿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自己点燃了,吸了一口,突然低声说道:“曾督察马上要到了。” 中正学社的两个人一诧,飞快地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望向军统那人:“请问您是……” 军统那个头儿:“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统一行动,不要问了。我们的任务是在外面监控,请你们以学联的身份立刻将里面的何孝钰和谢木兰请出来。曾督察来的时候,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说完,转身向马路对面走去。 又望了望远远近近、明处暗处站着的那些人,两个中正学社的人再无怀疑,一人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一人转身去敲外文书店的大门。 门开了。 何孝钰满脸警觉,谢木兰满脸惊诧,望着那个学联的同学,听他急促而低声地把话说完了。 何孝钰立刻质疑:“为什么不先上去向梁先生汇报?” 中正学社那人:“梁先生和方大队长在一起。外面都是军统的人,方大队长知道了一定会引起冲突,你们在这里便会卷进去。因此学联指示,叫你们先离开……” “我们在这里谈的是明天给各校师生发粮的事,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谢木兰声音好大,显然是有意让楼上的方孟敖和梁经纶听见。 那人立刻变了脸色,望向二楼,紧接着低声对何孝钰说道:“孝钰同学,请你听学联的安排,立刻带谢木兰同学离开。” 谢木兰嗓门更大了:“梁先生就在楼上,你们叫我们听哪个学联的安排?”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那人急了:“会把军统的人引进来的!何孝钰同学,请你立刻制止谢木兰同学,赶快离开!” 谢木兰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一直将自己排除在学联之外的这种态度,更大声了:“那就让军统的人进来,趁我大哥在,跟他们斗争……” “木兰!”何孝钰还真出面制止了,“你不是一直追求加入学联吗……” “我已经加入了!”谢木兰负气嚷道,“梁先生今天批准的!” 不只是何孝钰,那个中正学社的人也僵在那里。 一楼谢木兰的声音如此响亮,二楼房间当然都听见了。 梁经纶望向对面的方孟敖,只见他依然在埋头看书,心中一阵翻涌。 因为双重身份,梁经纶时刻要面对共产党城工部、学委的考验,还要不时受到来自铁血救国会内部的猜疑,好在每一次他都挺过来了。唯有这一次,面对这个方孟敖,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时听到楼下中正学社的学生在叫何孝钰和谢木兰离开,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城工部学委的行动,还是铁血救国会的指示。 “那让我上去!”一楼又传来了谢木兰的声音,“叫我大哥下来,对付他们!” 梁经纶又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没有反应。 不能再这样被动了,梁经纶径直走到二楼门边,开了门,站在楼梯口:“孝钰同学,你带木兰同学先回去。” 楼下的何孝钰竟没有回话。 梁经纶语气严厉了:“欧阳同学!” ——楼下那个中正学社的学生原来复姓欧阳。 梁经纶:“你组织几个学联的同学用自行车送她们,路上遇到情况,立刻回来报信。方大队长在这里。” “好!”楼下传来那个欧阳同学的声音。 接着是开门声。 接着又是那个欧阳同学的声音:“叫几个同学,找几辆自行车!” 离燕京大学不远的公路旁,几辆自行车放倒在斜坡上。 四个学生模样的人静静地坐在自行车旁。 突然四个人同时站起来。 一辆疾驰而来的吉普,竟没开灯,开始只能隐约听见声音,月光下已逐渐能看见车影。 这等在公路边的学生正是青年军中正学社的人。看见越来越近的那辆吉普,他们迅即扶起各自躺放在斜坡上的自行车,推到了公路边。 其中两个架好了自己的自行车,又去斜坡,推过来另外两辆自行车。 四个人,六辆自行车,候在公路边。 吉普“吱”的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先跳下来的是换了便服的王副官,立即去开后座的门。 后座门已经从里面推开了,换了便服的曾可达走了下来。 没有言语,两个青年军已经将自行车推到了曾可达和王副官面前。 曾可达翻身上车,向燕大方向骑去。 “跟上!”王副官急忙上车,同时低声喝道。 四个青年军立刻推车跑起来,快跑中跳上车,猛踏车轮,向曾可达那辆车追去。 很快,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前,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后,将曾可达护在中间。 王副官在最后赶着。 月色空蒙,树影婆娑,车行如水。 曾可达是南人,此时夜行在北地,见公路两旁无边麦茬,战乱弃耕。政在农工,各级政府不能安民,自己却要为北平城两百万人募粮。这才领悟到建丰同志刚才电话里布置完任务后,为什么要感伤地给自己吟诵那首《诗经·王风》了。 ——浓重的奉化口音立刻又在耳边响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王命在身”,心中鼓荡,曾可达倏地挺直身子离开车座,猛踏脚蹬,超过了前面两个青年军,一任夜风扑面。 被抛在后面的青年军都慌忙离开了车座,脚下猛蹬,向他追去。 苦了王副官,铆足了劲,毕竟是文职,还是跟不上,一个人被落在了后面。 那家商行二楼那间房内,荷叶边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点亮了,吊在桌子上方闪烁。 张月印那个位子不知何时空了,灯下只坐着谢培东和老刘。 两个人都在等张月印,沉默都凝固在头顶那一点灯火上。 突然,楼下传来了踩楼梯的声响。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张月印匆匆进来了,这回没有叫二人坐下,自己也站着:“刘云同志急电,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和老刘都望着他。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只是国民党推行整个币制改革在平津的行动,核心在上海,平津的行动是配合的重点。为了争取美国援助,接下来他们会在国统区五大城市推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为了坚挺新发行的金圆券,他们会把大量的粮食和物资调到五大城市,平抑物价。这些粮食和物资在调运途中,我各军部队以及党的地下组织不得袭扰,一律放行。”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配合他们?”老刘忍不住问道。 “为了五大城市的人民。” 张月印回答得很简明,接着传达:“在北平和天津,我党隐蔽在国民党各部门之同志,凡参与币制改革调运物资者,均不得抵触,给予积极配合。望你们立刻贯彻该指示精神,传达到每个有关人员。” 中央的指示提纲挈领,接下来就应该北平城工部具体商量落实了。 张月印果然望向了谢培东:“刘云同志指出,在平津,任务最艰巨、处境最困难的是谢培东同志。谢老,天津方面运粮的火车已经发出,三小时后您代表北平分行去接收粮食,亲自押运送到稽查大队军营。见到方孟敖同志,先了解他与梁经纶见面的详细情况。难点在于怎样让他明确党的指示,今后按党的指示行动,又不让铁血救国会怀疑他已经和我们接上了关系。这一点,中央和华北城工部授权,由谢老自己把握,绝对单线联系。” “请组织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谢培东提起了椅子上的包。 “您稍等一下。”张月印留住他,接着转望向老刘,“国民党这个时候出台这个政策,也挽救不了民心向背,还会加剧他们内部的斗争。上级分析,他们内部这场斗争,很快会波及我们地下党的同志,包括外围进步学生。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将一部分人秘密转移到解放区。这个任务由老刘同志具体负责,离开这里以后,你立刻找到严春明同志,让他今晚就走。其他转移的人,这几天分批安排。刘云同志还特别指示了学委,让他们想办法叫梁经纶提出来,将谢木兰同学转移!” “我明白。”老刘这一声答得特别会意。 谢培东尽管久经波澜,这一刻还是难掩感动:“我感谢组织……” “应该的。”张月印深深地望着谢培东,“谢老,天津的粮食三小时后才到,你先回北平分行。方步亭这个时候也应该在等你了,怎样控制孟敖同志下面的行动,他也在急着等你商量。” 谢培东隔着桌子慢慢向他伸过手,两人会意一握。 谢培东再跟老刘握手,发现老刘的手十分有力,却没有十分用力,只是握紧了,将握手的时间延长了。显然,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表达歉意,重申敬重,同时传递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请自己放心谢木兰的安全。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谢意,转身走出。 张月印和老刘都跟着送出了房门。 张月印的判断十分准确,方步亭这时已经回到行长办公室了,在等着谢培东。 跟往常不一样,方步亭回到办公室后没有开灯,借着南面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的月光,在打电话,形单影只,声音沙哑:“继续找。打镜春园徐老板的电话,问谢襄理是不是跟徐老板在一起,现在去了哪里?” 放下电话,方步亭的身影到了南面落地玻璃窗的阳台边,坐了下来,望向只有月光的院落。 原来,不只办公室内没有开灯,整栋楼都没有开灯,楼外的院子里也没有开灯。天上的月便分外地亮,方步亭望着凉凉的院落怔怔地出神。 大儿子今天带何孝钰出西南防线的反常举动,已让方步亭心乱如麻;而小儿子找到了大哥和何孝钰竟不告诉自己,更让他心灰意冷。方孟敖又去见了梁经纶,竟然是徐铁英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并叫自己回来,说是做了工作,已让方孟韦回家。亲疏否隔,内外交攻,唯一可以商量的谢培东偏又不在。他只能等,把所有的下人都赶回了房间,把所有的灯都关了等。 谁会先回来呢? 突然,他一凛! 大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开进的声音。 无须分辨,是听惯了的北平警察局那辆002号吉普的声音。 方孟韦回来了。 方邸大院虚掩的大门是从外面推开的,方孟韦踏进大门,便站在那里。 以往也经常感受到父亲的高深莫测,这回他却对父亲这种肤浅的高深莫测顿生反感。 ——北平城虽经常停电,但是这座院子拉的是专线,从不停电。此刻院子里没有灯光,那座等着他的楼也没有一丝亮光。他知道这都是父亲故意关的。 几天未回,望着这个本只属于父亲沉沉如夜的家,心里明白,父亲那双眼显然就藏在黑暗中,在盯着自己。 对付从小就依顺的儿子,也如此用心,何苦来哉! 他真不愿意再往前踏进一步,却还是踏着月色,走向了那栋藏着父亲眼睛的洋楼。 又推开了客厅的大门,方孟韦在黑暗里站了好几秒钟,终于伸手按向了墙边的开关。 大厅那盏吊灯亮了,整个楼都亮了,方孟韦却意外地一怔。 偌大的客厅,沙发上孤零零坐着程小云,望着方孟韦慢慢站了起来。 ——活在这个家里,孤独的也不只是自己。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后妈今天比往常亲近。 四目相对,方孟韦的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能看出叫的是“妈”。 程小云轻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住了,轻声地:“不好叫就不要叫了……” 方孟韦毕竟仍不自然这样与她近距离对视,瞥向了二楼父亲的办公室,却依然没有走向楼梯的意思。 程小云:“问你一件事,愿意你就告诉我。” 方孟韦只好又望向她,点了下头。 程小云:“你大哥还有孝钰和木兰是不是都在梁先生那里?” 一片阴云掠过,方孟韦实在不愿回答,却还是轻点了一下头。 程小云:“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都一样。你爸正在楼上等你,你也看到了,灯也不让开……” 方孟韦这回却没有点头,反而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向那道笔直的楼梯走去。 程小云揣着忐忑将他送到楼梯口。 方孟韦突然转过身,问道:“我也想问一件事,愿意就告诉我。” 程小云点了点头。 方孟韦:“当初,你是怎么爱上我爹的?” 程小云沉默了片刻,只能答道:“过后,找个时间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好。”方孟韦不再使她为难,转身上楼。 “不好叫就不要叫了。”方步亭这句话从二楼办公室阳台那边幽幽地传来,竟和刚才楼下程小云的话一样。 一楼大厅的吊灯很亮,照射进二楼办公室的门。 果然如自己所料,父亲的眼睛一直藏在阳台上俯视着整个院落。 第64章扑朔迷离 这时,自己站在门口被坐在阳台上的父亲看得清清楚楚,而父亲的身影却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扑朔迷离。除了反感以外,心里不禁又涌出一丝别样的酸楚。 ——记得每次走进这道门,自己都要叫一声爹。 ——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只叫父亲不叫后妈,今天进这个家却想叫后妈,反倒叫不出那个“爹”字。 方步亭也不知这个最亲近听话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疏离,乃至显出叛逆:“知道你也不想再见我,就不要开灯了。可有些话要问你,总不能老站在门口吧。” 方孟韦此时真有些迈不动腿,可还是走了过去,除了沉默,还保持着距离,站在离父亲约两米的身侧。 “在哪里找到你大哥的?”方步亭也仍然望着窗外。 “卢沟桥往西,永定河边。”方孟韦回话了。 “他跟孝钰都谈了些什么,告诉你了吗?” 方孟韦没有回这句话。 方步亭转过头,望向小儿子。 方孟韦却望向了窗外的月亮,像是在对月亮说话:“他说要娶何小姐。” 方步亭站起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何伯伯,却去见梁经纶?” 方孟韦依然望着窗外:“您可以去问他自己。” 方步亭被小儿子顶在那里,站了一阵子,又慢慢坐下,叹了一声:“我承认,这辈子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可这个时候我还是父亲。国民党一直怀疑你大哥是共产党,却又在利用他。还有,那个梁经纶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总觉得这个人迟早会将你大哥害了……孟韦,崔中石的死你是亲眼看见的,不能看着你大哥和你崔叔落得一样的下场。” 方孟韦心内煎熬,却依然不愿意接他的话。 方步亭:“等你姑爹回来吧,现在你们也只听他的话了……”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响起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显然不是送何孝钰和谢木兰回来的同学。 梁经纶悚然惊觉,该来的人来了! 他望向对面的方孟敖。 方孟敖却毫无反应,依然在那里翻书。 “应该是送她们的同学。”梁经纶站起来,对着房门,“是欧阳同学吗?” 竟没有回答。 “请问是谁?”他又望向方孟敖。 回应他们的依然是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 方孟敖这才说话:“没有主人怕客人的,开门吧。” 梁经纶步向房门。 他的长衫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步伐露出了踟蹰。 思问却在他的眉眼间飞快运转: 保密局北平站的人? ——有方孟敖在,不会。 陈继承或徐铁英方面的人? ——有方孟敖在,也不会。 难道是共产党学委,是严春明! 眼前已是房门,梁经纶伸向门闩的手竟如他刚才的脚步一般踟蹰。 门闩在慢慢拉开,门在慢慢拉开。 ——梁经纶蒙在那里。 ——站在门口的竟是曾可达! 梁经纶从未这样满脸惊疑,曾可达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梁经纶在感觉着背后方孟敖射过来的目光,却不得不将手也伸了过去。 “这是梁经纶同志。”曾可达握着梁经纶的手,目光却越过梁经纶的肩,对他背后的方孟敖说出了这句话。 梁经纶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能想象,身后的方孟敖是何反应。 方孟敖的目光似有惊异,似无惊异。 尽管早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可现在曾可达的突然出现,直接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依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此刻的神情,在曾可达看来完全合理,完全真实。 “进去谈吧。”曾可达自然地抚了一下梁经纶的肩,梁经纶侧转了身子,曾可达先进了门。 径直走到对门的桌前,曾可达站住了。 他发现梁经纶依然站在门口。 方孟敖在犀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无法回避,只能也望着方孟敖。 “进来,进来谈。”曾可达示意梁经纶不要僵持,“问题很快会跟你们都讲清楚。” 梁经纶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切掩饰都已毫无意义,他那件长衫的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没有了去开门时的那种犹豫,完全是一任自然。 方孟敖的眼转盯住了他那竟然还能如此飘拂的长衫,一直盯到那长衫隐进对面的桌下。 “请都坐吧。”曾可达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默默坐下了。 曾可达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下时,一条腿高高地跷在了另一条腿上。 曾可达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快——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军事法庭,方孟敖就是这个坐姿! 不快必须忘记,今天必须耐心。 曾可达稳稳地坐下,吐出了三个字:“军、公、教。” 用这三个字开场,语调不高昂,也不失抑扬顿挫,曾可达对今天的见面颇下了番心思。 两人都望向了他。 收到了效果,他接着说道:“方大队长是国军在编人员,梁教授是大学在编人员。根据《中华民国宪法》,你们都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我们先认同这个身份吧。” 梁经纶没有接言,只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其实也在望着方孟敖,方孟敖的态度才至关重要。 “我当然要认可。”方孟敖很快就回答了,用的却是“认可”,没有接受曾可达的“认同”,接着说道,“原来在空军服役,现在顶着个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的头衔,不认可也不行。梁教授。” 梁经纶屏住了呼吸,曾可达也在等方孟敖下面的话。 方孟敖:“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私立大学,你现在领的是美国人的薪水,似乎还算不上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 梁经纶怎好回答,只好不答。 “也算。”曾可达代他答道,“燕大的教授教员,国民政府教育部都登记在册,视为公职人员。” 方孟敖:“那就算吧。” 曾可达和梁经纶都望向他,等下面的话。 方孟敖却不说了,将桌上那支点燃了又掐灭的雪茄拿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的就不是那盒长长的火柴了,而是那只美式打火机,“当”的一声弹开,点燃了烟。这才又望向曾可达,别人在等他,他倒装作诧异:“怎么不说了?我们都在听。”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看他如何应答。 曾可达十分明白,跟方孟敖做这种跳跃性的对话,无异于和这个王牌飞行员在玩空中作战。好在来之前,建丰同志的指示已十分明确——不要顾忌,直接摊牌! 曾可达单刀直入道:“我想,我来之前,你们一定在讨论一个问题,对方是不是共产党。”说完这句,他望了一眼方孟敖,又望了一眼梁经纶。 方孟敖没有接言。 梁经纶也没有接言。 曾可达:“其实,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方大队长知道,一个多月前我就坚持认为你是共产党,可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建丰同志,依然在重用你。原因很简单,真理只有一个,共产党在跟我们争天下。天下是什么,就是国家。国家是什么,建丰同志说,国家就是土地加人民。我们必须承认,由于国民党内部腐败,在许多地方失去了人民,因此失去了土地。两党的军队在前方争城略地,胜负已不在军事,而在政治。我,还有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在国统区反贪腐,让人民有饭吃。抛开两党之争,我们这样做,就算你是共产党,也不会反对。” “那你们认为,我到底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方孟敖知道,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必须反问。 这恰恰是曾可达不能纠缠的问题,只能回避:“我已经说了,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 方孟敖:“我是还是不是?” 曾可达必须回答了:“党通局和保密局一个多月前就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你有共党嫌疑。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发现你和共产党有任何联系。” “梁教授呢?”方孟敖突然话锋一转,“他是不是共产党?” 直接摊牌之后,就是直接面对。 曾可达望向了梁经纶,递过去一个“无须顾忌”的眼神。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此前一直无法回答方孟敖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了:“我是。” “说真话就好。”方孟敖盯着他,突然又问,“何孝钰呢?她是不是?” 梁经纶突然明白了,方孟敖这一问,才是他今天来此的要害——方孟敖要保护何孝钰! 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慢慢坐下了,跟何孝钰这么多年的感情,毕竟心中难受。 曾可达也感觉到了,何孝钰是不是共产党,直接关系到铁血救国会能不能用好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实话实说吧。” “她不是。”梁经纶这才轻声说道。 方孟敖:“那你为什么几次叫她来争取我?” 梁经纶:“我没有叫她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只是学联的进步青年,没有资格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争取你,是叫你支持学联,追查贪腐。” 方孟敖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最担心的就是梁经纶会知道何孝钰秘密党员的身份。崔中石的死,已让他痛感万身莫赎。偏偏又是何孝钰踏着崔中石的脚印来跟自己接头。八年百战,睹尽生死,都未像这些日子这样揪心!那天拒不跟何孝钰接头,今天带何孝钰出去求婚,又带何孝钰回来见梁经纶,都像驾着飞机带她在空中翻滚,躲避炮火。 现在,曾可达居然会来向自己公开梁经纶的身份,而梁经纶又断然否定了何孝钰是共产党。方孟敖眼前,这两人都不像敌机了。 “那就好。”方孟敖再望梁经纶时,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形象——当年的驼峰! 现在第一座山峰飞过去了,可前面还有一座座看不见的山峰。眼下接着要越过的就是曾可达了,依然望着梁经纶:“想再问一句,叫何孝钰来争取我,是不是曾督察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回答。 方孟敖也不需他回答,倏地转向曾可达:“曾督察,你用了我一个多月,也怀疑了我一个多月。我现在怀疑你一下行不行?” 曾可达:“当然行。” 方孟敖:“梁教授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共产党?” 曾可达:“我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方孟敖又望向了梁经纶:“他怎么可能是?” “我这就回答你。请二位起立。”说着曾可达先站起来,顺势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以军人的姿态挺立,望等着方孟敖和梁经纶站起。 梁经纶先站起来。 方孟敖也站起来。 曾可达:“半小时前,建丰同志最新指示:‘曾可达同志,望即向方孟敖同志告知梁经纶同志之真实身份,传达二同志肩负之任务。梁经纶,原燕京大学经济系高才生,民国三十一年,由经国辗转委托美国盟友,经何其沧先生出面推荐,保送至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深造;民国三十五年抗战胜利回国,为战后建国效力。今年4月,加入铁血救国会,系本党先进青年、忠诚同志。即将执行之‘孔雀东南飞’行动,方孟敖同志代号为‘焦仲卿’,梁经纶同志代号为‘刘兰芝’。望二同志精诚合作,推行平津地区之币制改革,挽救濒临崩溃之经济,打击恶劣之贪腐,救我苦难之同胞!蒋经国。’” 传达至此,曾可达把自己也感动了,慢慢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绪,再睁眼时,不再看二人,低声说道:“至于梁经纶同志的共产党员身份,就由经纶同志自己向方孟敖同志简要说明。都请坐吧。” 灯开了,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大亮。 原来是谢培东回来了。 “那天木兰就是你送出去的!”谢培东对方孟韦还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你可以跟天赌气,跟地赌气,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危险,对我你总应该说吧?!” “应该都在外文书店。”方孟韦低着头闷声答道。 谢培东:“谁跟谁都在外文书店?” 方孟韦:“大哥、孝钰、木兰。” 谢培东:“都跟那个梁经纶在一起?现在还在一起?” “我没有进去。接到徐铁英的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找我,就回来了。”方孟韦这时也已经有了负疚感。 “不能让他们再待在那里了。”谢培东转对方步亭,“行长,给何副校长打电话吧,让他出面,叫梁经纶立刻离开外文书店,回去帮他整理那个论证报告。” 方孟韦望向姑爹,眼睛一亮。 ——这个主意如此简单实用,自己是因为负气没有往这方面想,一直足智多谋的父亲莫非也是因为负气,失了主意? 方步亭却叹了一声:“何副校长如果管这样的事就不是何副校长了。在这个世上真敢教训我的人也就是他了……离开他家前,就听了他好一通书生之见。能打这个电话我还用得着你提醒。” “那就叫小嫂打。”谢培东紧望着方步亭。 方孟韦这时也望向了门外,对父亲的负气顿时消释了好些。 方步亭把他们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又轻叹了一声:“那就叫她打个电话试试。老夫子喜欢她,说不定会给她些面子。” 谢培东立刻转身出门,喊道:“小嫂!” 一楼客厅里,程小云拨通了电话。 “孝钰呀!”程小云立刻捂住了话筒,对站在一旁的谢培东,“是孝钰,她回家了。” “是她一个人,还是都回家了?”谢培东急问。 程小云又对着话筒:“你们什么时候回的,木兰跟你在一起吗?她大哥呢?” 谢培东紧紧地望着话筒。 程小云听完对方回话:“知道了。你和木兰就好好在家待着……我这就告诉你方叔叔,当然还有谢叔叔,叫他们放心……对了,你们也跟你爸说说,听听他的意见……好,有事再通电话。” 放下电话,程小云再看谢培东时,发现方步亭也已经站在二楼办公室的门外了。 程小云:“孝钰和木兰刚刚回的家,说是学联的同学用自行车送的。孟敖还在外文书店,跟梁先生在一起。” 楼下的谢培东,楼上的方步亭遥遥对望着。 “培东,你上来吧。”方步亭转身已进了办公室大门。 “不要再分析了,这个梁经纶不是共产党。”方步亭从阳台的座椅上站起来,“他是太子党!” 谢培东睁大了眼。 方孟韦也是一震。 方步亭又像那个一等分行的行长、老谋深算的父亲了:“崔中石是共产党,死了。他们却派一个假共产党来试探孟敖,还把孝钰也牵扯了进来,加上木兰,我们家有三个人要坏在他的手里。” 谢培东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几十年的秘密工作,早已波澜不惊,但此刻听到方步亭这番判断还是十分吃惊——这位内兄倘若不搞经济,去干特工,国民党也无此人才。自己这十几年是怎样瞒过他的?不敢再想。 方孟韦也已经完全像原来那个儿子了,眼前的父亲又是原来那棵大树了。大哥要他保护,自己要他保护,木兰如何从那个梁经纶身边离开,这一切看起来还得靠父亲安排。 两双眼都在望等着方步亭。 方步亭:“一个哈佛大学回国的博士,学的经济专业,不可能去相信共产党那一套。一面带着那些不懂事的学生闹学潮,一面又帮国府的经济顾问起草币制改革的论证报告。那个报告我看了,完全不可能是共产党的观点,共产党也不会有这些观点。” “共产党也可能正好利用他的这个长处,掌握南京政府的核心经济机密。”方孟韦终于跟父亲正面对话了。 方步亭:“南京政府的经济有什么核心机密?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尽人皆知。央行北平分行的账就在你姑爹手里,现在要查账的不是共产党,是太子党。培东。” “行长。”谢培东立刻应道。 方步亭:“拖欠北平师生的配给粮今晚能不能运到?” 谢培东:“应该能。” 方步亭:“应该能?” 谢培东:“通过徐老板跟上海和天津在协调,今晚他们再不把粮食运来,查他们的恐怕就是美国人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该给上海美国商行的三百万拨过去了吗?” 谢培东:“他们几家在凑,明天也会汇过去。” 方步亭一声长叹:“为了我那个大儿子,我们北平分行尽力配合国防部调查组吧。明天是个坎,粮食发下去了,我向曾可达表态,币制改革我来配合。只一个条件,让孟敖出国,不要再拿他当枪使了。孟韦。” 方孟韦终于又轻声答了一个“爹”字。 方步亭:“爹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偏心?” 方孟韦:“儿子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方步亭:“那爹今天就给你交底。什么币制改革救不了中华民国,蒋总统那几百万军队也未必打得过共产党。你哥、孝钰,还有木兰,爹都会想办法把他们送出去。最后送你。” 方孟韦:“送我们走,您和小妈,还有姑爹呢?” 方步亭:“‘八一三’我抛下你们,自己去了重庆。这一次,我还债。你们小的都走,我们几个长的留下来。培东,你看如何?” “行长的心我们都知道了。”谢培东不忍看方步亭此时的眼,望向方孟韦,“关键是眼下,行长既然认定那个梁经纶背景复杂,怎么让孟敖还有孝钰和木兰不要被他利用。” 方步亭:“孟敖既然提出了要娶孝钰,我们就好办。今晚就让小云到何副校长那里去提亲。难办的是木兰,她被那个姓梁的迷住了,现在叫她也不会回来。你们不要管了,我心里有数。哪天有直接飞美国的飞机,绑也把她绑上去。先送她走。” 谢培东不能接话了,只能闭上了眼。 方孟韦有好多话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方步亭望向了儿子:“回局里去吧。跟徐铁英说,明天发粮,你带队。” 方孟韦:“这一向他都在叫我管内勤,不一定会答应。” 方步亭:“告诉他,就说是我的意见,你必须去。明天到了现场,一定要管好北平警察局的人,不能再跟学生起冲突。记住,把我刚才分析梁经纶的话忘了,这个人,还有铁血救国会,我去对付,你不要再惹他们。” 方孟韦一阵心血潮涌,想看父亲,却闭上了眼睛。 谢培东立刻说道:“记住你爹的话。快去吧。” 方孟韦睁开眼时不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 “叫你小妈上来。”方步亭追着儿子的背影喊道,这一声完全是慈父的声音。 “知道了。”方孟韦没有回头。 何宅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何其沧正在听电话,平时见不到的笑容这一刻在眉眼间、在嘴角旁都显了出来,说话也带着平时听不到的调侃:“看一看现在几点了……是呀,九点都过了,也只有你这个程大青衣敢把我从床上叫下来接电话。说吧,叫我干什么?”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这是规矩,不能偷听对方的说话,又十分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的话只能从何其沧的回话和表情中猜测了。 何其沧脸上的笑容减了:“现在过来?就你一个人?”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屏住了呼吸。 对方的回答显然是肯定的。 何其沧脸上的笑容没了,沉默了少顷,显然是顾及对方的感受,还要顾及两个站在不远处女孩的感受,嘴角勉强地又露出了一丝笑纹:“小云哪,我平时喜欢你不只是想听你的程派,更看重你从来不掺和方步亭的事……告诉他,这么晚叫自己的妻子一个人来看我这个老头儿不合适!……不要再说什么理由了,就告诉他一个理由,我今晚不会见你,男女授受不亲。”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蒙在那里,互相想看对方的反应,又都忍住了。 何其沧对程小云还真是很好,尽管笑得不很自然,仍然笑道:“好了……你先挂电话吧。” 放下电话时,何其沧一脸肃容,按住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 何孝钰此刻也不敢过去搀扶他了。 何其沧望了她们一眼,对何孝钰:“到我房间来。”独自拄着拐杖上楼了。 何孝钰没有立刻跟去,一直不看谢木兰,现在必须望向她了,低声说道:“你要愿意就到我房间等我,不愿意就去外文书店。” “我现在能去外文书店吗?”谢木兰的反问,已经不是负气,而是带有挑战了。 “那你想怎么样?”何孝钰面前的谢木兰是如此陌生。 谢木兰:“你要愿意,就把梁先生房间的钥匙给我。我去那里等他。” “我怎么会有梁先生房间的钥匙?!”何孝钰的脸唰地白了,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把堵在胸口的气咽了下去,“谢木兰,你刚才也听到我爸跟你程姨说话了。那就是我爸!我是他女儿,梁先生是他学生,何家是有家规的!” “那自由呢?进步呢?革命呢?”谢木兰一连几句反问。 何孝钰倏地转身,快步向楼梯走去。 谢木兰一个人被撂在那里。 何家的客厅比方家的客厅小,平时便觉得更加温馨,今天却显得如此荒漠。 谢木兰毅然向门口走去。 何宅院落的月光倒比远处的路灯亮些,照着西边院子里梁经纶那两间厢房。 谢木兰被月光引着,走到厢房门前,就在石阶上坐下了。 这里能看到何伯伯房间的灯光,可谢木兰也就瞥了一眼,立刻转望向院门。 她突然十分不喜欢那栋曾经给了自己许多关怀和温情的小洋楼。 她不喜欢何家的家规。 梁先生也许一夜不会回来,她也会坐等到天明。 “自由万岁!”她在心里呐喊。 “新中国万岁!”她望向了天空中的月亮。 第65章真实意图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女儿。” 这一声,让一直低头站在父亲躺椅边的何孝钰猛地抬起了头,望向了父亲。 这个称呼是如此遥远,小学的时候听到过。中学以后,父亲一直叫自己名字。 “吓着我女儿了。”父亲重复着这个称呼,“把凳子搬过来,搬到爸的膝前。” 这又是从来没有的事。平时伺候父亲,也曾给他捏肩捶背,那是在身后;也曾给他泡脚捶腿,那是在身侧;也曾陪父亲说话,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 何孝钰端起凳子站到了父亲身前,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坐在躺椅上的何其沧抬头望着女儿,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席前教子,膝前弄孙。中国人啊……这个位置爸一直是给未来的外孙留的,今天不留了。搬过来……对,就是这里。来,坐下。” 凳子摆在父亲膝前,何孝钰却依然站在凳子那边,从来没有这样不敢望向父亲,何况坐下。 父亲一只手伸过来了,何孝钰的手也伸过去了。 女儿的手被父亲紧紧地攥住了。 何孝钰的心也被父亲紧紧地揪住了,她知道父亲在等着自己看他。 不忍看,也不得不看了。 父亲的嘴角挂着笑容,眼中却充满了苍凉。 “爸!” 何孝钰立刻坐了下去,女儿的膝跟父亲的膝紧紧地挨在一起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接下来却是沉默。 这时父亲的目光反而移开了,虚虚地望着上方。 “爸。想问什么,您问就是。” “那爸就问了。” “嗯。” “记不记得那一次爸问你,如果方孟敖和梁经纶都被抓了,而爸呢只能救一个,你希望爸救哪一个……你没有回答。后来,爸后悔了,不该这样问你。这个世界上,有好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根本就不应该问。” “爸。”何孝钰攥紧了父亲的手,“您应该问,女儿也应该回答您。” “有答案吗?”何其沧望向了女儿。 “有。我现在就可以回答您。” 何其沧惊诧地望着女儿,接着毫不掩饰脸上的怯意:“不要,不好回答,就不要回答。” “好回答。” 何其沧望着女儿。 何孝钰:“我希望您救梁经纶。” “为什么?” 何孝钰:“因为爸爸离不开梁经纶。” 何其沧:“那方孟敖呢?” 何孝钰:“我去给他送饭。” 父亲笑了,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怔怔地望着女儿。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里,曾可达怔怔地望着方孟敖:“没有必要了吧,梁经纶同志已经把他在共产党内的身份说得很清楚了。” “我想听。”方孟敖十分固执,“请梁教授把加入共产党的誓言念一遍。” 曾可达只好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有些不能忍受了,紧望着方孟敖:“我可以念一遍。方大队长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意图?” 方孟敖:“你念完了,我会告诉你。” “好。”梁经纶站起来,望向前方,念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作如下宣誓:一、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二、党的利益高于一切。三、遵守党的纪律。四、不怕困难,永远为党工作。五、要做群众的模范。六、保守党的秘密。七、对党有信心。八、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完了?”方孟敖盯着梁经纶。 “完了。”梁经纶也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这时两个人都不想看了。 “梁先生请坐。”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坐下,自己站起来,“我请梁先生念这段誓言,真实意图就是,我这个人从来只干不说,希望你们不要叫我宣任何誓言。曾督察,你可以谈我和梁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合作了。”说完,又立刻坐下。 “我喜欢务实。”曾可达只得站起来,“现在,我就传达‘孔雀东南飞’行动的详细计划和步骤。” 何宅院落里,谢木兰抱膝坐在石阶上。 “《西江月·井冈山》毛泽东。”望着天空的月亮,谢木兰想起了梁先生不久前教她的毛主席诗词,“‘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突然又停住了,她敏锐地听见了一楼客厅门轻轻推开的声音。 是何孝钰出来了! 她立刻将头趴在膝上,双手抱着,假装睡着。 月光照着何孝钰出了客厅大门,照着她一步步走向梁经纶住的房间,走向坐在石阶上假装睡着的谢木兰。 “别睡了。”何孝钰尽量装着不知道她在假睡,“起来吧。” “你知道我没睡,何必假装怜悯。”谢木兰反倒不装了,负气地答道,依然埋着头。 何孝钰轻叹了一声:“上楼去吧,我爸在等你。” “何伯伯等我……”谢木兰倏地抬起了头,“谈梁先生的事?” “好像是吧。”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月光下很难从何孝钰的脸上看出表情,一阵怯意,忍不住问道:“你说我是上去还是不上去?” “你是自由的,你自己决定。” “你走前面吧,别像押着我似的。” “那你押着我好了。”何孝钰抬步便走。 “还是一起走吧。”谢木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何孝钰让她拉着,也不知是自己牵着谢木兰,还是谢木兰拽着自己,两人向小楼的门走去。 月亮照着她们。 何其沧的眼在窗前看着她们。 两个人走到二楼何其沧房间门口站住了,看到老人站在窗前,都有些尴尬。 何其沧慢慢回过了头,笑着:“你们这两个人啊。” 接着慢慢走回躺椅前:“看见你们月下的身影,我想起了一首打油诗。想不想听?” 何孝钰在前,谢木兰跟着,走到了躺椅前。 何其沧还在笑着:“还没回答我呢?” “爸,您就念吧。”何孝钰知道父亲的用意。 何其沧:“不能白念。念完了要告诉我,这首诗是谁写的?写给谁的?木兰回答。” 谢木兰还是聪明的,也猜着了他要念诗的用意,点了下头。 “我念了啊。”何其沧是江苏人,这时却模仿着安徽人的口音念了起来,“‘天上风吹云破,月照你我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念完,望着谢木兰。 “这谁不知道,胡适先生写给他夫人的诗。”谢木兰明白了何伯伯的意思,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典型的老臣子,旧文章。没有意思。” “哦?”何其沧来了兴致,“我倒想听听,怎么就是老臣子、旧文章,怎么就没有意思。” 谢木兰:“不就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何伯伯,你们哈佛留学的博士,都这么传统吗?” 何其沧哈哈大笑起来:“回答得好,批评得也好。” 两个女孩被他笑得只好跟着笑。 何其沧笑毕,接着说道:“胡适博士在文化上倡导反传统,可自己骨子里的传统文化却根深蒂固。其实何伯伯这一辈人大多这样,跟留不留学,是不是博士,都没有关系。可我们真不希望你们再传统。下面我引用一段更能说明问题的话考考你们。这可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英国人讲的。答出来了,你们反什么传统,我都坚决支持。” “您考吧,我们一定能回答。”谢木兰立刻激动了。 “好。”何其沧坐直了身子,满脸肃容,朗诵了起来,“‘我们的前面可能是一片黑暗,但是我们会坚持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我们对神喊出我们的呼声,只要我们去追求,我们就会胜利。我,永远跟你们站在一起。’” 如此慷慨激昂! 谢木兰震在那里。 何孝钰也震在那里。 何其沧:“谁讲的?什么意思?” 谢木兰真是恨死了自己,她居然答不出来,只能悄悄地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轻声答道:“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二战宣言。” “答对了。”何其沧又笑了,这时笑得如此年轻,“木兰呀,你刚才批评何伯伯,现在何伯伯要批评你了。这么著名的演讲,你却答不出。下面再问你,必须答出来,要不,何伯伯就不帮你了。” “您问吧……”谢木兰声音轻了。 何其沧:“乔治六世是怎样当上英国国王的?” “我知道!”谢木兰立刻又激动了,还举起了手。 何其沧真笑了:“不要举手,回答就是。” 谢木兰放下了手,站得笔直,飞快地答道:“是因为他哥哥乔治五世爱上了一个女人,放弃了王位。” 何其沧:“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做?” 谢木兰:“温莎公爵!不爱江山爱美人!” 何其沧:“俗!换一种说法。” “是……”谢木兰着急地在想着更好的说法,似乎有了,念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 念到这里,她又觉得不对了,窘在那里:“我说不好了,何伯伯,您教我们吧……” “好。孝钰,你也听着。”何其沧收敛了笑容,肃穆地望着她们,“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去不久,欧洲还处在暂时的和平时期。乔治五世为了追求爱情和自由,毅然放弃了王位,这很了不起。但是,他如果在二战爆发时期这样做,就肯定不对了。因为他是国王,除了生命、爱情、自由,他还有对自己国家应该承担的责任。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不是富强,它的人民是不是幸福,首先要看领导这个国家的人,尤其是男人,能不能让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们幸福。我们这个民族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去承担那么多责任,失去自己的幸福呢?还是我的老乡顾炎武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国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要救亡图强,应该是男人们的事。你们现在得不到别的幸福,最起码也应该去追求爱情的幸福。木兰上来前,孝钰的话我都听懂了。孝钰,你如果爱方孟敖,就不要管别的事,真心去爱!木兰,你如果爱梁经纶,也就不要管别的事,真心去爱!我支持你们,跟你们站在一起。” “乱点鸳鸯谱!”方步亭急了,大声嚷道。 客厅里,程小云的手还按在刚搁下的电话筒上,望了望方步亭,又望向谢培东。 “备车,我这就过去。”方步亭说着就往客厅门走去。 “步亭!”程小云急得直呼他的名字。 方步亭站住了。 程小云:“何校长说这是两个孩子自己的意愿,是自由恋爱,他不干涉,也希望我们不要干涉……” “他一个书呆子,你也听!”方步亭愤愤地转身,看着程小云,这才知道自己不冷静了,把目光转向了谢培东,“自己的得意门生在身边搞间谍、玩政治,一点儿都不知道,整天民主自由,还什么自由恋爱,把木兰往火坑里推嘛……” 谢培东心里比他还急,此时却一句话也不能接,只望着方步亭拿主意。 方步亭:“这样。小云去见他,好好谈孟敖和孝钰的事。我去见梁经纶。” “行长。”谢培东必须问了,“你见梁经纶怎么说?” 方步亭:“他是太子党的人,我就问他,还要不要在北平搞币制改革了。想要我这个行长配合,就离我们家木兰远点儿!” “这应该管用。”谢培东的感动完全是真的,“只是梁经纶现在是跟孟敖在一起,行长也不好去……” 方步亭:“你也是个呆子。打电话,叫孟敖去何家,就说何副校长要见他。打呀。”他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拿起了电话,又问:“哪个号码?” 方步亭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燕京大学外文书店,问电话局。” “知道了。”程小云立刻拨号。 方步亭又对谢培东:“你还待着?叫小李备车,我和小云一起走。我在外文书店下,小云去何家!” “好。”谢培东疾步走了出去。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的电话并不猝然,竟是自己的先生将方孟敖叫去了,梁经纶便有被猝然抛在这里的感觉。 曾可达也要走了,既不问何其沧为什么将方孟敖叫走,也不说方步亭来见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伸出手握别。 梁经纶连抬手的意思都没有:“可达同志,你也要走了?” 曾可达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接着又严肃了:“经纶同志,时局维艰,组织永远在你背后!接受考验,好好跟方步亭谈吧。”手还是伸在那里。 梁经纶依然不握:“我当然要接受考验。现在,我只希望可达同志也留下来,一起跟方步亭谈。” “什么?我能跟方步亭谈吗?”曾可达的手收回去了。 “那就请可达同志指示,我怎么跟方步亭谈。” “代表何副校长,跟他论证币制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满目萧然:“到现在,我还能代表何副校长?” “什么意思?” 梁经纶:“何副校长是民主人士,我可是铁血救国会的同志。” 曾可达望向地面,又抬起了眼:“方步亭现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梁经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这个时候突然来见我,绝不是跟我谈什么币制改革。” “不管他谈什么,你只跟他谈币制改革。”曾可达当然知道梁经纶此刻内心的纠缠,可自己不能陷入这种纠缠,说完这句立刻向门外走去。 走出门,曾可达又突然停住了,慢慢转回身。 站在门外,他发现梁经纶不知何时也转了身,在望着窗外。 “经纶同志。” 梁经纶又慢慢转过了身,只望着他。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组织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我代表铁血救国会,重申一下建丰同志今年3月的指示:‘目前国民党已经彻底腐化,毫无战斗能力,失去全国人民的拥护,而共产党赤化不适宜中国。中国的未来应该属于我们有志气、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们,这些青年一旦组织行动起来,就可以洒热血、抛头颅!’团结好方孟敖,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 “方孟敖如果真有共产党的背景呢?” “不能再纠缠这个问题了!”曾可达的手短促地劈了一下,“建丰同志的指示已经很明确,‘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 “怎么用好?”梁经纶此刻竟也如此固执。 “学习建丰同志,不要儿女情长!”曾可达必须点破梁经纶心里那一层隐衷了。 梁经纶被震在那里。 曾可达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天降大任哪……作为同志,只代表个人,我也赠你一句话吧。” 梁经纶只得望着他。 “‘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停顿了片刻,曾可达又加了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可是两句话了。 说完这两句话,曾可达毅然转身,这次是真的下楼了。 一层楼梯口旁,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站在那里,显然不只是守卫,看神态是有急事向梁经纶汇报。看见曾可达下楼,同时肃正,行青年军礼! 快步中曾可达摆了摆手:“辛苦了,注意梁经纶同志的安全。” “可达同志!”是那个叫欧阳的中正学社学生,“学联的人都聚集在燕大图书馆,等梁教授去安排明天的事。”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你们安排一些人先去,注意有没有共产党学委的人在操纵。梁经纶同志暂时还去不了。” “明白!” 不止在北平,在全中国所有的大学里,燕京大学图书馆都是建筑规模最大、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仅这个阅览大厅就能同时容纳数百人查阅图书资料。 1948年的暑期,尽管战乱,尽管经济困难,由于美国方面保证了教学经费,燕大应期毕业的还是拿到了毕业证,已经离校。尚未毕业的也不急着赶论文,晚九点了,图书馆不应该有这么多学生。 图书馆的管理员、助理管理员也都赶来了,登记借书。 有登记借了书坐到桌前看的,有不登记借书只是坐在那里的。 有站在架前翻书的,有不翻书只在书架前徜徉的。 好在都很安静,这是美国大学图书馆的规矩,已经形成传统。同学间只是“道路以目”,大家都在等,也都在互相观察。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共产党学生。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国民党学生。 共同的名义是学联的学生。 许多人更不知道的是,共产党学委发展的党员学生是在等梁经纶,国民党中正学社发展的学生也是在等梁经纶。 梁经纶这时却困在外文书店楼上,来不了。 “严主任,您回来了?”一个管理员轻轻的一句话,立刻打破了寂静。 几双眼睛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另几双眼睛也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前几天接到校方通知,图书馆主任严春明教授已经辞去燕大的教职,说是回了天津南开,这时却突然出现了! 惊诧望他的有共产党学生,三五人。 惊诧望他的有国民党学生,二三人。 那三五人都是共产党学委燕京大学支部的骨干。 那二三人都是中正学社燕京大学的骨干。 还有好些共产党学生和国民党学生并不知道严春明的身份。 “还有些善后工作要移交。你们忙吧。”严春明回答得很简短。 和往日一样,他提着那只在法国留学时用奖学金买的、据说是19世纪手工制作的路易威登公文皮包,反着古旧的皮光,静静地从书架间、书桌前走过。 他并不理会,其实是看不见那些双诧望他的眼睛,只是隔着高度近视的厚玻璃眼镜向身边的学生轻轻点头。 他走到了阅览室大厅的尽头,走进了过道。 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大串钥匙。 过道尽头的门,便是善本书库,也是他办公睡觉的地方。 镜春园那间北屋的电话突然响起。 骨节崚嶒的一只手拿起了话筒,是刘初五。 他显然刚到这里不久:“我是。张老板。” 也就听了两句,老刘好生吃惊:“一刻钟前他才从我这里离开的,都安排了,让他去那边……我以党……胆量和人格保证,绝没有叫他回学校……我这就查明,然后向老板报告!” 放下电话,老刘在那里发怔,突然叫道:“小张!” “在。”门从外面推开,一个精壮青年低声应道。 老刘的目光好不瘆人:“你把严教授交给接应的人了吗?” 那小张:“交给了。” 老刘:“交给谁了?!他现在在燕大图书馆!” 那小张也立刻紧张了:“不会吧……” 老刘:“什么不会?严教授如果出了事,我处理你!先出去!” 老刘又想了片刻,终于提起了话筒,拨号。 严春明坐在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像是有意要冷落那电话,让它响着,捧起一摞书,叠在另一摞书上,拿起白湿毛巾在擦着自己的书桌。 那电话比他还要固执,第一遍响完,第二遍又响了起来。 严春明一只手依然在擦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拿起了话筒:“我是严春明,正在收拾善本书,有话请简短些。” 老刘像是被舂油的大木锤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猛吸了口气,才使自己镇静下来:“严教授,我这里刚给你找到了一本汉朝的善本书,叫什么《玉台新咏》,立刻过来拿。听明白没有?” 严春明出奇的平静:“刘老板,汉朝没有善本书。我不过来了,这里离不开……” 接着,他还是惊了一下,对方的话筒搁得好响! 严春明看着手中的话筒,出了一会儿神,轻轻搁下。 该来的都要来,唯有坦然面对。 燕大图书馆阅览大厅内又多了好些学生,还有人从门外陆续进来。 若有意,若无意,共产党那几个学生骨干,国民党那几个学生骨干都在暗中观察进来的人。 这几双眼睛同时警觉了,同时盯上了一个人。 这人身上挎着一个帆布工包,手上提着一个插满电工用具的提包,一边让着蜂拥而进的学生,一边穿过书桌,走了进来。 是校工老刘。 那个管理员远远地望见,走过来。 但见那个老刘已经走向一个就近的学生——国民党中正学社的一个学生,问道:“请问严教授是哪个房间?” 那个学生望了望他,然后向最里边的通道一指:“走到头,最里边正对着的房间就是。” “谢谢了。”老刘便向里边走去。 “什么事?谁叫你来的?”那个管理员叫住了他。 老刘又站住了:“严教授打电话说他的灯坏了,总务处叫我来修。” “哦,去吧。”那个管理员接着又叮嘱了一句,“那是善本室,不要把书弄坏了。” “知道了。”老刘走进了过道。 一双眼睛在召唤刚才那个被问话的国民党学生,这个学生悠悠地走了过去。 问话:“他是校工吗?” “是校工,到我们宿舍修过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回道。 “他说是严春明房间的灯坏了,总务处通知他来修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又低声道。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的门关上了,立刻加了闩,老刘也不搭理严春明,径直走向里边一排书架,爬了上去,拧卸天花板上一个并未亮开的灯泡。 严春明:“那个灯没坏。” 老刘:“坏没坏我还不知道,你过来看。” 严春明只得走了过去,站在书架旁,也不仰望书架上的老刘。 老刘在书架上蹲了下来,将换下的那只好灯泡在书架上轻轻磕了一下,那只灯泡里的钨丝立刻断了,接着从工包里拿出一个新灯泡,低声说道:“公然违背指示,你要干什么?” 严春明:“我要负责任。” 老刘:“负什么责任?” 严春明:“负全部责任。” 老刘:“什么全部责任?” 严春明:“燕大学委是我负责,梁经纶直接受我领导,我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国民党特务身份,一切严重后果都应该由我来面对。” “就凭你?!”老刘站起来飞快地换了新灯泡,跳了下来,“我现在代表华北城工部和北平城工部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的屁股组织上来揩。” 严春明没有接言,当然更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刘也不再搭理他,从工包里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钢棍,望向了装有铁护栏的一面窗户:“我离开以后,你立刻从那个窗户出去,外面有人接应。”说着便向那面窗户走去。 “不要撬了。”严春明声音低沉却很坚定,“我不会走的。” 老刘停在那里,转脸盯着他:“你说什么?” 严春明:“在这里我就是组织。明天给各大院校发配给粮,局面只有我能控制,党员学生、进步青年的安全我要负责。明天过去以后,我再听从组织安排。” 老刘:“明天你就会被捕,知道吗?还怎么听从组织安排?” 严春明:“那我就面对被捕。” 老刘咬了一下牙:“国民党的严刑你也能面对吗?” “我不知道。”严春明分外平静,“我不让他们抓住就是。” 老刘盯着他:“你能跑掉?” 严春明:“不能。我会‘举身赴清池’。” “跟我绕《玉台新咏》?有文化是吗?”老刘居然记得这是《玉台新咏》里的词。 寶 書 網 ω w W . B à o S H μ 7 . c ò M 严春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这跟文化没有什么关系。毛主席说过,这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老刘露出了惊诧:“什么暴烈行动、你怎么暴烈行动?谁叫你暴烈行动了?” 严春明:“我自己。请老刘同志、张月印同志原谅我,也请你们向上级报告我的思想。明天,如果能够安全处理好局面,我接受组织安排转移。如果出现被捕的局面,我会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国民党的牢我不会去坐。” 老刘侧着头将严春明好一阵打量,只发现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出奇的厚,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 严春明:“我还犯了一个错误,现在也向组织交代吧。刚才在你那里,趁你出去,我拿了你的枪。” 老刘的第一反应是飞快地去摸腰间,第二反应才是感觉到自己也失态了,接着一把抓住了严春明的手腕:“枪在哪里?立刻交出来!” 严春明被他抓住手腕,十分平静:“我不会交的……” “你敢!” 严春明:“为了不被捕,不供出组织的秘密,那把枪是我党性的保证。没有什么敢不敢。” 老刘的手慢慢松开了,口气也软了:“严春明同志,下级服从上级,请你立刻把枪还给我。” 严春明摇了摇头:“个人服从大局。老刘同志,不要说了,你离开吧。” 老刘望向了桌上严春明那只公文包。 严春明:“枪锁在保险柜里了,很安全。除了我,谁也拿不走。” 老刘倏地转眼望去。 这个鬼善本室,大大小小竟有这么多保险柜! 老刘知道,除了严春明,自己确实拿不走那把枪了。 他只好又望向严春明:“春明同志,这样做知道党会怎样给你下结论吗?” 严春明:“理解的话,就给我发个烈士证;不理解的话,就在我档案政治面貌那一栏里填上教授好了。” “好!”老刘何时如此不能指挥一个下级,“我指挥不了你,叫张月印同志来好了。不把组织毁了,你不会回头。”说着,挎着那个工包,提着那个电工工具的插袋,向门口走去。 “老刘同志。”严春明跟在他身后,“你如果叫张月印同志来,我现在就出去,向所有学生公布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你这是破坏中央的整体部署!”老刘猛地转身。 严春明:“我不想。我不理解,也愿意服从。因此,我必须留在这里,看住梁经纶。” 老刘站在那里,真不愿再看严春明了,望着手里那个断了钨丝的灯泡。 严春明这时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干什么?握什么手?” 严春明双手伸过去握住了老刘那只拿着灯泡的手:“老刘同志,我从来没有用过枪,请教教我,扳哪个机关子弹才能打出来?” 老刘手一抖,抽了回来,甩了一句:“书呆子!”向门口走去。 “你真想我被捕吗?”严春明在背后低声说道。 “燕大的书不是多吗?”老刘的手停在门闩上,“自己查书去。西点军校、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的步兵教科书上都有。” 何宅一楼客厅里,方孟敖竟在连接客厅的敞开式厨房里揉面。 何其沧坐在自己的沙发上看着他。 程小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 何孝钰和谢木兰则坐在长沙发上看着他。 第66章非常措施 四个人都在看方孟敖揉面。 一边撒着苏打粉,一边飞快地揉面,方孟敖脚旁那一袋面粉已经空了一半,揉在面板上的面团已经像一座小山了。 “剩下的还揉不揉?”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送那几家应该够了吧?” 何孝钰:“够了。再揉今晚我们也蒸不出了。” 何其沧这才望向方孟敖:“饧十五分钟就行了?” 方孟敖:“是。” 何其沧:“洗了手,过来。” 方孟敖洗手也很快,立刻过来了。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给大哥让座。 何孝钰跟着站起来,让座:“坐我这儿吧,我去做馒头。” “还要饧十五分钟呢。”何其沧接话了,“你们都坐下。” 何孝钰和谢木兰只好又坐下,方孟敖便站在那里。 何其沧让他站着:“听你爸说,你的美声唱得很好……” “爸!”何孝钰脱口叫道,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又叫人家唱歌。 “不要打断我。”何其沧摆了一下手,接着说道,“西方和中国,传统和现代,都有好的东西,也都有不好的东西。在英国,我就常去看莎士比亚;在美国,我也看过百老汇,都很好。可我还是喜欢中国的京戏。木兰。” “在。”谢木兰立刻站起来。 “不用站起来。”何其沧挥手让她坐下,“知不知道中国也有个乔治五世?” 谢木兰直接摇头:“不知道。” 何其沧:“我这个比喻可能不恰当,中国也不可能有什么乔治五世,这个人只是在追求爱情上有些像乔治五世。小云,你应该能猜出来,你告诉他们。” 程小云:“您说的是明朝的正德皇帝吧?” “正是。”何其沧笑了,望了一眼两个女孩,“这就是我喜欢你们程姨的地方,我想些什么,她总能猜出来。小云,孟敖刚才帮我干了那么多活,我们对唱一段正德皇帝的爱情戏给他听吧。” 程小云虽在电话里就知道了何其沧的态度,但这时还是被他愿意用这种方法向方孟敖表明态度而感动。老人用心良苦,方孟敖能否接受? 程小云:“老夫子,您喜欢京戏,孟敖平时可不喜欢京戏。” “不喜欢吗?”何其沧望向了方孟敖。 何孝钰、谢木兰也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其实也已被老人的态度感动了:“我只是平时听得少。” 何其沧转望向程小云:“人家没说不喜欢嘛。” 程小云站起来:“整段的?您还能唱吗?” “整段是唱不下来了。”何其沧这回没有扶沙发,雄健地站起来,“从‘月儿弯弯’开始吧。” 程小云:“好吧。” 果然是名票,没有伴奏,但见她的脚轻点了两下起板,便入了【西皮流水】: 月儿弯弯照天下,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何孝钰、谢木兰立刻被吸引了。 ——方孟敖也被吸引了。 更吸引他们的是,何其沧紧跟着唱了: 大姐不必细盘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程小云: 骂一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何其沧: 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程小云: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 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何其沧: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撇了海棠花。 为军将花忙拾起,来来来, 我与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程小云: 军爷百般调戏咱,去到后面就躲避他。 何其沧: 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唱完了,一片寂静。禁不住,几双眼都悄悄瞥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身上那套空军服此时如此醒目! 方孟敖当然听出了,刚才唱的“军爷”暗喻的便是自己,毫不掩饰眼中的湿润! 谢木兰有些被吓着了,何孝钰则是被父亲感动得蒙在那里。 程小云何等懂事,搀着何其沧,岔开话题:“校长,不比马连良差。您歇一下吧。” 何其沧依然站着:“这就是假话了,比方步亭好些倒是真的,他一走板就踏人家的脚后跟。打电话吧。他去跟梁经纶谈什么?莫名其妙。叫他们都过来。” 程小云怔在那里。 三个小辈也是一怔,都默在那里。 何其沧自己拿起了话筒。 “我打吧。”程小云从他手中拿过了话筒。 “何伯伯。”方孟敖说话了,“我要回军营了,安排明天发粮。” 何其沧立刻明白了,他这是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方步亭,也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梁经纶,望着他,想了想:“去吧。孝钰,你送送孟敖。” 方孟敖走到小院门外站住了,回头望着何孝钰:“我特地给你揉了那么多面,今晚你和木兰都在家蒸馒头,不要出去,明天也不要去领粮。” 何孝钰:“你跟梁先生都谈了什么,还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呢。” 方孟敖:“我跟他还能说什么。问他是不是共产党,他不肯承认,这就好。还有,我告诉他,你跟木兰,一个是我的未婚妻,一个是我的表妹,今后学联的事都不能参加。” “你说什么?”何孝钰失了声,又赶忙压低了声音,“谁给你的权力?” “崔中石同志。”方孟敖望着天上的月,眼睛比月亮还亮。 何孝钰心里一颤,随着他的目光,怯怯地望向了天上的月。 何孝钰怔怔地看着方孟敖上了车,又看着车发动。 车却倒了回来,在她身边停住。 方孟敖招了下手,何孝钰只好走过去。 方孟敖笑道:“忘记说了,替我告诉何伯伯,我喜欢他唱的京戏,尤其是那两句。” “哪两句?” 方孟敖:“‘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把何孝钰窘在那里,车向前开了。 这一次车开得很老实,不到平时车速的一半。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 不知哪里来的电话,把梁经纶叫了下去。 方步亭笃定地坐在桌旁等着。 楼梯响了,梁经纶又回来了。 “坐吧,接着谈完。”方步亭依然不看梁经纶。 梁经纶:“我不能坐了,您说的那些问题我无法回答,现在也没有时间回答了。” 方步亭倏地抬眼望向他:“是共产党叫你去,还是曾可达叫你去?” “您不要猜了。”梁经纶淡淡地答道,“是何副校长的电话,您夫人打的,叫您还有我立刻过去。” “好。”方步亭站起来,“你既然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需要你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让你明白,我已经盯上你了。只要不牵涉我的家人,你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到了何家,当着木兰,希望你明确表态,除了师生关系,你和她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关系。不知这个要求梁教授能不能做到?” “现在还不能。”梁经纶淡淡地答道。 方步亭的目光陡地严厉了:“嗯?” 梁经纶:“因为我现在不能去何先生家。明天给北平各大院校师生发粮,组织不好,就很可能发生新的学潮。那时候第一个为难的就是方大队长,您的儿子。现在学联的人都在等我,您觉得我是否应该去防患未然?” 这是在揭方步亭最深的那层伤疤了! 方步亭望着这个如此年轻又如此阴沉的留美博士双重政工,一阵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目光却不能显露,依然严厉:“提到这里,我附带告诉你,我那个儿子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但他背后还有我这个父亲。不信,你可以试试。我方步亭是不屑于涉足政治,才干了金融经济。你也是学经济的,应该明白,经济才是基础,可以决定政治。记住我这句话,对你有好处,对你们接下来搞的币制改革也有好处。” 方步亭拿起桌上的提包和帽子,撂出了最后一句最重要的话:“告诉你的上级,不要跟我的家人过不去,我会配合你们在北平发行金圆券,协助你们推行币制改革。去吧。” 自己先出门了,却叫人家“去吧”,这就是方步亭。 一日之间,一室之内,先是曾可达向方孟敖暴露了自己隐蔽的身份,接着方步亭又突然道出了自己隐蔽的身份。梁经纶望着方步亭的背影在门外楼梯上逐渐矮下去,逐渐消失,又一次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那盏只有二十五瓦的灯竟如光天化日! 偏在这个时候,楼梯又响了,而且响得很急,是中正学社那个欧阳跑上来了。 梁经纶:“方步亭走了?” 那个欧阳:“出门就上了专车。” 梁经纶:“是不是又有新的情况?” 那个欧阳:“是。严春明回来了。” “谁?回哪里了?” 那个欧阳:“严春明,就在刚才,回图书馆了。” “找我了吗?”梁经纶问完这句,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把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完。” 那个欧阳:“是。他进了图书馆就直接去了善本室,跟谁都没有打招呼。” 梁经纶:“你们立刻去图书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欧阳:“梁先生,我们奉命要保护你。” “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梁经纶很少有这样低声吼叫的时候,“立刻去!” “是。”那个欧阳轻声答着,向门外楼梯走去。 梁经纶怔在那里想了一阵子,走到门口,立刻将门关了起来,应该说是把自己关了起来。 顾维钧宅邸的后门,路灯控制在恰好能照见路面石径,进来的曾可达和王副官便身影隐绰。在这里把门的那个青年军营长紧跟在他们身后,也身影隐绰。 “曾督察,徐铁英和王蒲忱来了。”那营长在曾可达背影后轻声报告。 曾可达的脚停下了,回头:“什么时候?是同时来的,还是先后来的?” 那个营长:“九点一刻,两个人同时来的。” 曾可达:“一辆车来的,还是两辆车来的?” 那个营长:“一辆车,徐铁英的车。” 曾可达慢慢望向了王副官:“陈继承又有动作了。守着电台,我随时可能向建丰同志报告。” 王副官:“是。” 曾可达踏着石径快步走了进去。 王副官对那个青年军营长:“明天发粮,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那个营长:“准备好了。一个连在现场,一个连在外围,还有一个连是机动。” 王副官点了下头,又低声叮嘱:“一定要记住,首先是保护好方大队长稽查队的安全,不管是警备司令部的还是第四兵团、第十一兵团的人,发现他们有任何对稽查队不利的举动,以国防部的名义,一律当场逮捕。对共党分子,发现了,在现场不要抓,到了外围,听曾督察的命令,叫抓谁,再抓谁。” “明白。” 王副官这才也向那个方向走去。 曾可达站在住处的灯下看那纸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蓝头军令。 徐铁英坐在靠里边的单人沙发上喝茶。 王蒲忱坐在靠外边的单人沙发上照例抽烟。这里没有烟缸,他便拿着自己的那个茶杯盖,权当烟缸,弹着烟灰,间歇咳嗽。 曾可达将那纸军令轻轻放在桌上。 “看完了?”徐铁英问得好生冷漠。 曾可达转过身,没有去坐留给他的中间那个长排沙发,而是顺手提起桌边的椅子,在茶几这边坐下。看似礼貌,显着随意,却比他们坐得高,说话便有优势。 徐铁英便不看他:“我们都签了字,曾督察如果没有别的意见,也请签了字。陈副总司令那边在等我们的回执。” “我就不签字了吧。” “统一行动,曾督察不签字恐怕不合适吧?”徐铁英必须抬头望他了。 “很合适。”曾可达望了他一眼,又望了王蒲忱一眼,“徐局长兼着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长,王站长那块也归警备司令部管,你们应该签字。我代表国防部,国防部不归北平警备司令部管。” 徐铁英:“刚才开会的时候,你不在。陈副总司令这个军令是报告过南京的。” “哪个南京?”曾可达一句反问,立刻站起身,踅回靠墙的办公桌,给自己倒水。 “沏好了,这杯茶就是你的。”王蒲忱望着他的背影,缓和气氛。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统一贯彻领袖的思想?”曾可达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提着热水瓶,乜向王蒲忱手中那个茶杯盖,“王站长,同属国防部,保密局也应该给你们发过新生活运动的手册,不抽烟做不到,喝白开水也做不到吗?” 这就不只是不近人情,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徐铁英的脸本就一直阴沉着,听曾可达夹枪弄棒,干脆端起茶杯,一边吹着茶叶,一边大口喝了起来。 曾可达冷笑着倒水。 王蒲忱见缓和无效,大声咳嗽起来,在茶杯盖里摁灭了手中的烟,接着站起,准备出门,倒掉茶杯盖里的烟蒂烟灰。 “王站长。”曾可达叫住了他,“对不起,我刚才说的话也不是指你。你们该喝茶还是喝茶,该抽烟还是抽烟。” 王蒲忱好性子,又坐下了。 曾可达端着白开水回头也又坐下,瞄着徐铁英:“茶里还要不要加水?” 徐铁英:“谈签字的事吧。”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我没有接到南京方面关于明天要抓人的指令。如能顾全大局,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按北平警备总司令部这个军令去做。当下最要紧的是稳定。” 徐铁英:“我们当然希望稳定,可共产党不让我们稳定。刚才接到的情报,共产党明天就会在领粮的现场鼓动新的学潮。王站长,情报是你们那条线掌握的,你说吧。” 曾可达必须严肃了,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忍不住又咳嗽了。这个时候咳嗽,还是为了缓和气氛,便缓缓咳着,咳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了压嗓子,才慢慢说道:“燕大失踪的那个严春明今晚又回校了,这时就在图书馆,好些学联的学生陆续进了他那个善本室。各方面的情报分析,这个严春明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共产党学委燕京大学的负责人。” 曾可达听到这里有些吃惊了。 严春明在共产党学委是梁经纶的上级,他当然早就知道。从梁经纶那里得到的情报,严春明秘密去了天津,其实很可能是去了解放区,而且指示燕大学委的工作由梁经纶暂时负责,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曾可达想了想:“有情报断定他是回来鼓动学潮的吗?” 王蒲忱:“没有。但共产党这个时候派他回来,一定有动作。” 曾可达:“什么动作?我们要准确的情报。” “准确的情报应该就是鼓动学潮。”徐铁英接言道,“‘七五事件’现在已经弄得我们十分被动了,明天再来一次,就不只是北平扛不住,南京方面也会扛不住。曾督察,国防部调查组的任务是反贪腐,可根本目的还是对付共产党在北平闹事。反贪腐总不能反倒被共党利用,亲痛仇快吧。” 曾可达:“徐局长的话我没听明白,我们反贪腐怎么被共产党利用了,怎么亲痛仇快了?” 徐铁英:“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曾可达不看他了,转向王蒲忱:“王站长,共产党彭真7月6号讲话的文件你们破获后上报了吗?” 王蒲忱:“第一时间就上报了保密局,毛局长也立刻呈递了总统。” 曾可达:“保密局有分析指示吗?” 王蒲忱:“应该有分析,还没有具体指示。” 曾可达:“那我就向你们传达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具体指示。共产党在国统区点燃了火已经要撤了,现在他们是在隔岸观火,反而是我们有些人要把火越烧越大。” “我希望曾督察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轮到徐铁英反问了。 曾可达:“彭真那个文件说得已经很明白,他们要‘隐蔽精干,积蓄力量’,把他们的党员都陆续安全转移到解放区去,这个时候会再鼓动学潮吗?而我们有些人却唯恐学潮不起,为什么?说轻一点儿是为渊驱鱼,说重一点儿是借反共之名掩盖他们贪腐的罪行。建丰同志一再指示,我们在各大城市的重要任务就是争取民心,安定后方,以利国军在全国战场与共军决战。坚决反腐是这个目的,明天安全把粮食发下去,也是这个目的。希望你们按建丰同志的指示办,不要激化局面,不要抓人。徐局长,我现在说明白没有?” “非常明白了。”徐铁英站起来,却望向王蒲忱,“我的秘书,你审问得怎么样了?” 王蒲忱又要咳嗽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答道:“我没有接到审问孙秘书的指示。” 徐铁英:“那现在还关着他?” 王蒲忱只能望着曾可达了。 徐铁英:“孙朝忠同志,我们全国党员通讯局培养的优秀青年干部,他没有任何贪腐问题吧?只不过执行戡乱救国的方针,杀了个共党分子崔中石,被你们和马汉山一起关在西山监狱。现在,真正的共党分子又出现了,曾督察却断言他们不会鼓动学潮,还不能抓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真有这样的具体指示,就请曾督察立刻请示经国先生,让他亲自给我们下一道不抓人的指令。或者,曾督察在这个军令上代表经国先生批示,落上你的大名。否则,我们明天必须按华北‘剿总’的军令办。” 曾可达一阵反感涌了上来,偏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曾可达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电话。 “曾教授吗?”竟是梁经纶从外文书店打来的电话! 曾可达不知道梁经纶现在是要汇报与方步亭谈话的结果,还是因为严春明回来要请示对策,这时偏又不能说话,只贴紧了话筒:“开会,十分钟以后打来。” 他放下了话筒,转回身,不再坐下,望向王蒲忱:“王站长,徐局长刚才已经说明白了他的意见,你也是这个意见吗?” 王蒲忱又咳嗽了,一边咳着,一边又习惯地掏出一支烟,在嘴上含了一下,止住了咳嗽,答道:“我的意见是和为贵。” 曾可达:“这是什么意见?” 王蒲忱:“请曾督察请示一下经国先生,那个孙秘书是不是可以先放了。还有,共产党学委那个严春明,明天在发粮的现场不要抓,等他离开时,秘密抓捕。” 曾可达冷静了,望向徐铁英:“王站长这个意见,徐局长同意吗?” 徐铁英:“抓我的秘书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放我的秘书需要我同意吗?” 曾可达:“那就各自请示吧。我请示建丰同志,也请你立刻向陈副总司令进言,明天最好不要闹出学潮。” 徐铁英倏地站起来。 王蒲忱也慢慢站起来。 徐铁英径直向门口走去。 王蒲忱还是跟曾可达握了一下手。 也就送到门口,曾可达:“王副官,送一下。” 王副官一直在门外走廊上站着,答道:“是。” 看着王副官送二人没入花径,曾可达立刻关门,走向电话。 张月印接到老刘的电话,得知严春明没有转移,竟回了燕大,十分震惊,立刻赶到了镜春园。 “我拟的电报。”老刘递给他一张纸条,“检讨、请示都在上面,请月印同志签署,立刻发给刘云同志吧!” 张月印冷冷地接过那张纸条—— 我没有完成让严春明同志转移的指示,致其擅自返校,并拿走了我的枪支,明天恐因此导致流血牺牲。请求组织处分,并请求指示善后。刘 “火。”张月印望向老刘,却冷冷地吐出了这个字。 老刘先是一怔,接着明白了:“我要求立刻电报上级,请月印同志签名。” “北平城工部现在是我负责,我就是你的上级。”张月印对老刘从未如此严厉,“如此严重失职的事件,把我叫来,就是叫我在你写的电文上签名吗?” 老刘还想解释。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张月印从来没有这样不让同志说话,特别是像老刘这样的同志,“老刘同志,你这种只认个人、不尊重组织程序、直接越级的行为已经不止一次了。还口口声声说严春明同志目无组织,目无纪律。”说到这里,他举起了手里的电文,“不要解释了,拿火柴来。” 老刘被张月印这一番狠批震在那里,当然不能解释了,只能去找火柴。可自己平时不抽烟,这个镜春园点的又都是电灯,一时还真不知道哪里有火柴。拉了一个抽屉,又拉了一个抽屉,都没有找着火柴。 老刘拉开半扇门,对门外瓮声叫道:“小张,找盒火柴来!” “是,我这里有。”门外应声答着,一盒火柴立刻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老刘竟忘了这个小张是抽烟的。 脑子确实有些乱了,关了门,径直将火柴递给张月印。 “自己点吧。” 老刘只好推开火柴盒,抽出一根,擦燃了火,伸了过去。 张月印手中那张电文点燃了,化为灰烬,才扔到地上。 “不要说什么检讨了,直接说你的意见吧。”张月印坐了下来。 老刘想了想,也不好看张月印:“严春明已经知道了梁经纶的身份,他是个不会掩饰的人,见了面,必然会让梁经纶察觉。梁经纶一旦察觉我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上级的整个部署就都毁了,明天还很可能发生流血事件。现在必须采取紧急措施,让严春明同志离开,不能让他跟梁经纶见面。” 张月印:“现在?你不觉得已经晚了?” “是有点儿晚了。”老刘恨恨地说道,“实在不行,就采取非常措施吧!” “什么非常措施?”张月印态度又严厉了,“对敌人,还是对自己的同志?”老刘被张月印一针见血地戳破了自己武装行动的念头,默在那里。 张月印不再说话,从包里拿出了笔,又拿出了纸。 老刘只好站在那里看着,接着,他睁大了眼睛。 张月印在用左手写字,而且写得很快。 那张纸递过来,张月印接着写信封。 捧着那张纸,老刘看得眼睛更大了—— 梁经纶同志: 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 城工部总学委 老刘还在惊诧地琢磨这封信的作用,张月印已经从他手里拿了过去,装进信封,封口:“前方战场的决战即将全面展开,接下来就是接管城市,百废待兴,我们需要多少人才呀。崔中石同志已经牺牲了,我们失去了一个懂经济的优秀人才。严春明同志不能再出事。现在最正确的措施,就是让梁经纶认为我们没有怀疑上他。铁血救国会为了让梁经纶继续潜伏,让他两面作战,就不会抓捕严春明。” 信封郑重地递到了老刘手中。 老刘接过那个信封,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戏里的诸葛亮,想起了戏文里诸葛亮交给赵子龙的锦囊。 张月印:“不能耽误了,叫小张立刻去燕大图书馆,看准了机会,让学联的学生转交梁经纶,然后马上离开。” “是!”老刘大声应道,大步开门,“小张!” 第67章风尘仆仆 已是夜晚十点,天上有月,路旁有灯。 跟曾可达通完电话,梁经纶严厉拒绝了中正学社守在外文书店门外的人跟随,一个人来到了燕大图书馆外。 脚下就是通往图书馆中式大楼的那条大道,他停住了,望向两边的草坪。 梁经纶平时喜欢宅伏,唯独这里让他流连。这处草坪引进的是哈佛的草种,修剪后茵如绿毯,可以软踏,可以躺卧,可以沐浴日光,也可以在树荫下看书;口渴时,浇草的清水就可以直接饮用。每到此处,梁经纶便勾起在哈佛留学的时光,心中憧憬,未来的中国何时能这样。 今晚默默站在这里,他却心情大变。 曾可达电话里的声音又响起了,挥之不去:“让方孟敖知道你的身份,让你们联手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是建丰同志的重要部署。要相信组织,相信建丰同志。方步亭如何知道你的身份,我们会立刻展开调查,让他闭嘴。至于共产党是否知道你的身份,你立刻去见严春明,观察他的反应,就能做出判断。必要时,我们会采取断然措施。” 梁经纶踏上了草坪中间那条大道,向那座图书馆中式大楼走去。 好些学生影影绰绰从两边草坪的树后冒出来,向他走来。 有共产党北平学委的党员,他们平时都不知道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 有国民党中正学社的骨干,他们平时都不知道梁经纶共产党学委的身份。 而梁经纶这时却怀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双重身份! 他谁也不看,只向大门走去。 那些人便都停住了脚步,望着他走向大门。 “梁先生!” 所有停在草坪上的人都觉得这个女生的叫声,比高音喇叭的音量还大! 梁经纶更是一震,停住了脚,眉头立刻紧蹙。 方孟敖打了招呼,方步亭直接威胁,可在这个时候,谢木兰竟如此高调地找来了! 一阵风,谢木兰飞快地跑到了梁经纶身旁。 “谁叫你来的?”梁经纶声音低沉,也不看她。 “何伯伯!”谢木兰也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 梁经纶转眼望向她。 谢木兰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飞快地说道:“我大爸来了,不许我见你。何伯伯生了气,叫我来找你就是。” 梁经纶好一阵揪心,只好答道:“那就跟学联的同学待在一起,不要跟着我。” 谢木兰竟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梁经纶再回头时,目光已经毫不掩饰严厉了。 谢木兰这回却是理直气壮地迎向他的目光,梁经纶感觉到她把一个信封偷偷塞到自己的手里。 谢木兰凑到了他的耳边:“总学委给你的信!” 梁经纶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总学委?什么信?” 谢木兰俨然像上级派来的通讯员:“你看就是,立刻看。” 这里已经接近大门的牌楼,借着灯光可以看信。 梁经纶望了望四周,谢木兰也已经在帮他观察四周了,没有人走近。 梁经纶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谢木兰这时的神态了,撕开封口,飞快地看那封信——张月印写的那纸命令! “人呢?”梁经纶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谢木兰。 “走了。” “你认识?” 谢木兰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轻摇了下头:“不认识……” 梁经纶的态度反而温和些了,低声问道:“他怎么说的?” 谢木兰:“就说了总学委的信,叫我立刻交给你。” 梁经纶淡笑了一下,把那封信塞进了长衫内的口袋:“不是什么总学委的信。你进去看书吧,少说话。” 梁经纶徐步走进了大门。 谢木兰从怔忡间缓过神来,牌楼上的灯照着她的眼,好亮。她坚信,这一定是总学委的信! 她快步跟着走进了大门。 她的身后、两旁,那些停在草坪上的学生都望着她的身影,跟着走向大门。 谢木兰感觉到了身后那些目光,心里涌出了从未有过的自豪! “报告!”小张漂亮地完成了任务,回到镜春园北屋房间,报告时难免有些兴奋,“信件交给了一个学联的女学生。打听了,她是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的外甥女,国民党北平稽查大队那个方大队长的表妹。信件交给了她,又看着她交给了梁经纶。万无一失……” “我枪毙你!”老刘突然一声暴吼。 小张被吼得一颤,惶恐地望着老刘。 “老刘同志!”张月印紧蹙眉头,“不要往下说了。” 老刘狠狠地吞下一口唾沫,有些冷静了:“到南院去,把枪交给小崔,自己关禁闭,在屋里等我。” 那小张还在发蒙。 “去!” “是!”小张发着蒙,走了出去。 “小张是最近调来的吧?”张月印望着兀自在那里自责焦躁的老刘。 “是。掩护转移的任务太重,特地从华野抽调来的精干,很能打,就是不懂怎么跟文化人打交道。他娘的,一来就给我捅了两个娄子。”老刘望向张月印,“向刘云同志报告吧,请求检讨处分,主动些。” 张月印拿起了桌上的包:“报告检讨是我的事,你不要管了。组织华野调来的同志学习,向他们介绍当前北平工作的复杂性,不要再派别的任务。” “好吧。”老刘无奈地应道,送张月印走到门边。 张月印:“注意工作方法,我们没有枪毙华野同志的权力。” 老刘窘笑了一下:“知道。说的是气话。” 张月印:“这样的气话是会写进档案里的。” 老刘:“我接受你的批评。” 张月印:“我这不是批评。”走了出去。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严春明将几本善本书归置到一个档案柜,“我批评你了吗?”转过头来望着坐在那里的梁经纶。 梁经纶也深望着他。 每次这样地看严春明,梁经纶都很失望。 严春明那副一千多度的近视眼镜厚得像玻璃,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那张脸也像玻璃,总是没有表情。 “那就请您明确地说出意见吧。”梁经纶一直没有出示那张总学委的指示,他仍然在试探。 严春明:“北大、清华、北师大还有其他院校都有自己的发粮站,明天全都到这一个地方来,怎么组织,怎么控制?” 梁经纶:“这是国民党的安排,组织上应该知道。组织有具体指示吗?” 严春明当然明白,梁经纶这是在刺探组织的部署,可组织对其他院校学委的指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给自己的任务就是控制好梁经纶。 严春明:“组织的指示就是派我回来,和你一起,利用燕大美国人的背景,一旦发生冲突,让我们出面,跟国民党当局对抗。不要把其他院校牵连进来。” 梁经纶:“怎么对抗?整个燕大的学联同学?” “我说了要牺牲整个燕大的学联同学吗?听好了。”严春明回到了桌前自己的座位上,望着桌子对面的梁经纶,“我说的跟国民党当局对抗,不包括任何一个学生,是我和你,再由你联系几个美籍的教师。一旦发生冲突,我们挡在前面,要流血,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你。我们的流血,能够让所有的人都不流血。梁经纶同志,我们共产党领导的民族独立解放的革命已经到了决战的阶段,前方战场每天都有无数的革命同志在流血牺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们地下战线知识分子党员也该接受同样的考验了。” 梁经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是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在作祟……”他有些相信总学委那封信了。 梁经纶依然不动声色:“这要是组织的决定,我服从。” “那就做好准备吧。你现在就出去,分别跟学委的同学和学联那些骨干传达。注意,是分别传达,不要交叉。明天出现任何情况,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说着,严春明站起来,隔着桌子伸出了手。 两只手握住了,严春明却一愣。 梁经纶握住他的手竟不松开。 严春明:“嗯?” 梁经纶依然紧握住他的手:“春明同志,你想没想过,我和你真出现了流血的情况,所有的同学还会理智冷静,不发生激烈对抗吗?” 严春明这时被他握着,也不知哪来的劲,反过来也握紧了他的手:“你我都是燕大的教授,那时候美国人就会出面,再激烈的场面,国民党也不敢抓人杀人。明白吗?去吧。” 梁经纶终于把手松开了,却没走,反而坐了下来:“严春明同志,请你把枪交出来。” “什么?”严春明这一惊非同小可。 梁经纶紧盯着他:“我代表上级组织,要求你立刻把那把枪交出来。” 严春明愕在那里。 梁经纶这才慢慢掏出了那封信,递了过去。 严春明接信时依然紧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严春明同志,请赶快看。” 严春明取下了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把信凑到眼前。 梁经纶看到他的脸在变色,十分正常的变色,接着是愣在那里,十分正常的愣在那里。 这封信的字迹虽然陌生,但严春明知道确是总学委的指示。因为那把枪只有他和老刘才知道。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惊动了北平城工部、华北城工部,却没想到上级会用这种方法来阻止自己。那把枪老刘同志都没能拿去,现在却要交给梁经纶。严春明的心里在翻江倒海。 “我要去向上级解释。”严春明站了起来,尽管他知道自己这时绝不能去向上级解释。 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春明同志,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必须服从上级的决定。先把枪交给我,就待在这里。上级有了新的指示我会向你传达。” 但见严春明的手在微微发抖,戴上了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慢慢解开桌上那只包,从里面掏出那一大串钥匙。 梁经纶静静地望着他向一排保险柜走去。 一把钥匙打开了其中一个保险柜,严春明从里面慢慢拿出了那把枪。 梁经纶这才走了过去,接过了那把枪,看了看,说道:“还是放在这里吧。”接着把枪又放了回去:“钥匙。” 严春明只好将钥匙递给他。 梁经纶锁好那只保险柜,接着将那把钥匙解了下来,把那一串钥匙又还给了严春明:“春明同志,我会尽全力执行上级的指示,控制好明天的局面。只要明天不出事,我会代表燕大学委支部写一份报告,由你转交上级。我们燕大学委在你的领导下,有为革命牺牲的精神,没有个人英雄主义。” 这次,是梁经纶向严春明伸出了手。 严春明跟他握手时,手在微微发抖。 这也很正常,梁经纶尽力往好处想,紧握了一下:“相信组织,相信我。注意自己的安全。”揣好那把钥匙,转身向善本室大门走去。 善本室的大门从外面关上了,严春明立刻望向桌上的电话。 他激动地走了过去,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话筒紧贴在耳边,那边却是一连串的忙音! 国防部稽查大队军营里,只有门卫室的灯亮着。 今晚队长回来后就叫把高墙上的碘钨灯都关了,整个军营便沉沉地都在月色中。 陈长武领着九个飞行大队的人站在大门的左边,邵元刚领着九个飞行大队的人站在大门的右边。 大门外,车队的灯照了过来,分外耀眼,青年军那个警卫班都挎着枪站在门外。 陈长武向身边的郭晋阳:“粮车来了,我去报告队长。” 郭晋阳:“好。” 陈长武出列向院内营房跑去。 “敬礼!”大门外警卫班长一声口令。 警卫班一起整枪,碰腿。 第一辆开道的军用大卡车上坐满了荷枪实弹的青年军,驾驶室里坐着青年军那个营长,向他们举手还礼。 没有减速,第一辆车直接开进了军营大门。 大门内,郭晋阳、邵元刚那十九个飞行队的稽查队员也都向车队行着军礼,青年军营长的手便一直在帽檐边还礼。 第二辆粮车接着进来了,郭晋阳一愣,接着气笑了。 但见那个李科长站在驾驶座外的踏板上,一手紧紧地扣住车内的把手,一脸为党国风尘仆仆的样子! 第三辆粮车进来了,那个王科长也站在驾驶座外的踏板上,苦了他,身子太胖,显然站不稳,两只手都扣在驾驶座内,便风尘仆仆不起来。 一辆车接着一辆车,都装满了粮食,陆续开进了军营大坪。 最后一辆也是坐满了青年军的押运军车,驾驶室里却坐着谢培东。 车灯照着,方孟敖已经站在营房的大门口。 第一辆押运车立刻停下了,青年军那个营长推开车门跳了下来,一挥手,那辆车接着向里面开去。 青年军营长快步走到方孟敖面前,行礼:“报告方大队长,第一批粮食运到!” “辛苦。”方孟敖没有还礼,向他伸过手来。 握手比还军礼更亲热,那个青年军营长赶紧将手伸了过去,握手间却发现方孟敖的眉头皱起来,望向自己背后。 青年军营长回头一望,才发现第二辆车停在那里,把后面的车都堵住了。 那个李科长依然站在踏板上,见方孟敖看见了自己,这才跳将下来,辛苦地笑着向方孟敖走来:“方大队长……” “你堵车了。”方孟敖立刻打断了他。 “嗯?”那李科长一诧,回头一望,“哦。”立刻又奔回去,大声对车内的司机,“混账王八蛋,谁叫你堵车的?开进去!开进去!” 明明是他叫停车的,现在却骂人,那司机是民调会的,知道他的德行,懒得回嘴,一推挡,车动了。 第三辆车跟着也要动了,踏板上的王科长识相,立刻悄悄地下来,没有过去,站在一边。 车队这才得以一辆辆向里面开去,那李科长兀自不消停,在那里大声地指挥停车。这倒是他的强项,车子一辆挨着一辆,有序地停好了。 李科长又大步向这边走来,经过王科长身边时,低声斥道:“还不过去汇报?”辛苦地笑着又向方孟敖走来,那王科长拉开距离,慢慢跟来。 陈长武和郭晋阳他们知道这个李科长又要讨苦头吃了,笑了一下。 陈长武大声向门卫室那边喊道:“开灯!” 高墙四角的碘钨灯同时开了,把个军营大坪照得如同白昼。 两辆押运车上的青年军这才都跳了下来,向围墙四周跑去,站好。 二十个稽查队员分别走向粮车,跟那些民调会的科员对号查粮。 “向方大队长报告。”碘钨灯照得那个李科长嘴脸毕露,站在方孟敖的面前,“调来了一千吨粮,这一批是一百吨,先请国防部稽查大队检查,再运往发粮站。请示方大队长,后面还要运九趟,是不是都要先运到这儿来检查?” “这一千吨粮是你们调来的?”方孟敖已经看见了从最后一辆车里下来的谢培东。 那个李科长兀自不省:“是。是我们民调会从天津连夜调来的。” 方孟敖:“调粮单呢?” 李科长下意识一摸口袋,这才蒙住了,回头找那个王科长,见他还远远地站着,便嚷道:“调粮单呢?” 王科长这才接言道:“人家北平分行调的粮,我们哪有调粮单。” 李科长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王科长的娘,接着一拍脑袋:“是我弄混了,谢襄理呢?”借这句话赶忙转身,向谢培东走去,“谢襄理,方大队长要看调粮单!” 谢培东徐徐向这边走来。 方孟敖对身旁的那个青年军营长:“你去负责警卫吧,不用陪着我。” “是。”青年军那个营长又行了个礼,向车队那边走去。 谢培东已经走近了。 方孟敖这时却转身进了营房大门。 谢培东徐徐跟了进去。 外面的碘钨灯光从两边的窗户闪照进方孟敖房间,亮度恰好能看见对方,更能清楚地看见外面,方孟敖便没有开灯,手一伸:“请坐。” 谢培东是第一次到这里,向四周望了望,坐下后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顺手将椅子提到正对房门的位置,坐下了,这里可以一眼看见营房的大门,也能看见两边的窗户。 “这是调粮单,一共一千吨。”谢培东将一张单子递了过去。 方孟敖接过单子,看着:“怎么发放?” 谢培东:“北平各大院校包括东北一万五千名学生每人十五市斤,各院校的教授每人三十市斤,家属每人也是十五市斤。” “市民呢?”方孟敖将那张单子往身侧的桌子上一放,“一百多万北平的老百姓就不管了?” 谢培东:“市民上个月的十五斤都发放了,这个月要到十五号发放。” 方孟敖:“那就只有三天了,三天能弄来这么多粮食?” 谢培东:“这就是他们着急的地方。美国援助的粮船还停在公海上,南京政府正在逼着中央银行凑钱,三百五十万美元大约明天就能补偿给美国的驻华商行。” 方孟敖很少有这样一声长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他看到这一排营房接近操场的地方,碘钨灯照着郭晋阳站在那里,这就保证了不会有人在窗外偷听房内说话。 方孟敖又走了回来,坐下后望向了谢培东:“你和我,两个共产党员这时候就为国民党干些这样的事?” “是呀。”谢培东轻叹了一声,“原来是我和中石同志在干这样的事,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方孟敖将脸掉了过去,又望向了窗外。 谢培东:“崔中石同志去年底还向组织提出,希望到我们自己的边区银行去工作。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向上级争取。不过后悔也没用,他在北平分行的作用比在哪里都重要,无人替代。” 方孟敖转过脸来:“其中包括要跟我单线联系?” 谢培东:“是。他如果走了,就只有我跟你单线联系了。他出头露面要干的那些工作也只有我接替了。为了保住我,我当然不会让他走。我需要他在前面挡子弹嘛。” 方孟敖紧紧地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怔怔地坐在那里,让他盯着。 第68章军用物资 方孟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我没有这个意思。” 谢培东:“你有没有这个意思不要紧,客观上就是这样。很多人都认为,共产党跟国民党就是打仗,争天下。又有谁真正想过,争到了这个天下该怎么做。组织上把我看得太重了。周副主席就曾经说过,建立了新中国,我应该去人民银行当个副行长。那可是比你爹现在还高的位置啊。” “我没有这样看你。”方孟敖知道眼前这个姑爹、党内这个上级一直在拿反话挤兑自己,“要是为了当官,你就不会在1927年还干共产党。” 谢培东眼中终于有了光亮,有了欣慰,把椅子向前拖了拖:“今天见梁经纶都说了什么?” 方孟敖:“我问他是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他怎么说?” 方孟敖:“他承认了。” 谢培东一惊:“他承认了!” 方孟敖:“不是他自己承认的,曾可达来了,把他共产党学委的身份,还有铁血救国会的身份都跟我摊了牌。告诉我,他就是刘兰芝。” 谢培东急剧地思索了片刻,脱口说道:“他们要提前发行金圆券了……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方孟敖:“知道一点儿,焦仲卿和刘兰芝还能有什么处境,我和那个梁经纶都是推出来挡枪眼的。” 谢培东对他能有这样的见解有些意外,眼露赞许,接着是更深的忧患:“想知道党希望你怎么做吗?” 方孟敖:“崔叔都已经牺牲了,接下来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见了崔叔有个交代就行。” “这不是党的希望!”谢培东神情严肃了,“你不是想听到周副主席的亲自指示吗?” 方孟敖一震,慢慢站了起来。 宝_ 书_网_w_w _w_._b_a_o_s _h_u_7_. c_o_m “我传达主要精神吧。”谢培东也站了起来,“对于国民党内部这次所谓的反腐败和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其意图是想挽救他们在国统区全面崩溃的经济,挽回他们在国统区日益丧失的民心,以此在全国战场与我军展开决战。中央认为,这挽救不了国民党政权行将灭亡的命运,也阻挡不了新中国即将诞生的步伐。今天国统区的各大城市都是明天建立新中国民族工业的重心,国统区各大城市人民都是新中国的建设者。为了保护各大城市民族工业的基础和人民的生存,凡隐蔽在国民党内,参与这次所谓币制改革的我党同志,均不要抵触,给予配合,拭目以待,静候中央新的指示。” 方孟敖:“我能够为他们推行币制改革运输民生物资?” 谢培东:“当然。” “运输军用物资呢?” 这一问倒是谢培东没有想到的。 方孟敖接着说道:“中央现在同意我率领飞行大队为他们运输民生物资,可大战一起,他们就会命令我们为傅作义五十万军队运送军用物资。那个时候周副主席还有毛主席会同意我运吗?” “这个我还真没有接到指示……”谢培东对方孟敖能提出这个问题露出了激赏,“不过以我个人对周副主席还有毛主席的理解,他们应该早就在考虑你提的问题了。把你的想法、看法都说出来,我争取直接向周副主席汇报。” 方孟敖:“什么都能说?” 谢培东:“入党誓言里就有一条,对党忠诚。” 方孟敖:“那我就先给你们包括周副主席提一条意见。崔叔这个人对党忠诚,为人厚道,这两点让我敬重。可发展了我两年,竟瞒着你的身份,临死前还说他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是共产党。我知道这是在保护我,可你们保护我就为了让我开几架飞机到解放区去?” 谢培东睁大了眼。 方孟敖:“抗战第一年,国军就没有飞机了,八路军和新四军更是从来没有飞机,照样在跟日本人打。后来陈纳德组成了飞虎队,再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我们又有了飞机,我们打得很漂亮,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为什么打,为了救我们这个民族。可抗战胜利了,许多人都迷失了航向。就像我来北平前那个代号老鹰的飞行员,好几年他都当我的僚机,跟日本飞机作战,包括飞越驼峰死亡航线,从来没有含糊过。后来却参与了国民党空军的走私,最后一刻我都还想救他,可就算救了他,他也已经废了。我说这些是想让你跟周副主席报告,光有飞机没用,关键是开飞机的人。蒋经国都看到了这一点,冒着险在用我,我们党能不能对我更信任一点儿?” 谢培东:“我代表组织,也代表周副主席明确告诉你,党一直信任你。” 方孟敖:“未必。你们也许会信任我的为人,却从来没有真正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断。您是党内很重要的负责人,我能不能问问您,接下来我们党和国民党进行决战会在哪几个战场?” 谢培东已经强烈感觉到方孟敖的气场了,十分诚恳:“组织希望听听你的判断。” 方孟敖:“在笕桥航校,我是主任教官,国民党空军司令部的教程里有一个科目,就是分析国共决战将在哪个战场。航校的校长包括教务主任在1946年上呈的教学大纲里都说是在西北,在延安。只有我给学员上课,分析共产党跟国民党决战不是在延安,不是在西北,而是在另外三个战场。” “哪三个战场?” 方孟敖:“东南战场、东北战场,还有就是华北战场。附带声明一句,当时崔叔还没有发展我。我的这个分析一出,航校那些长官立刻取消了我这个课程,认为我是胡说八道。到了今年6月我不愿轰炸开封,他们要军法制裁我,蒋经国调阅我的档案,也许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我的这些分析,才起了重用我的念头。绝不仅仅因为我爹是北平分行的经理,利用我来打他。国民党内能跟我党争青年、争人才的,也就剩下一个蒋经国了。” 谢培东被他说得默在那里好一阵子,缓过神来低声问道:“把你对三大战场的分析重点说一下,尤其是华北战场。这牵涉到中央部署你的行动,我得立刻上报。” 方孟敖:“东北战场的决战应该在辽沈,华南战场的决战应该在徐蚌,华北就不要说了,在平津。最关键是华北的位置,出关可以配合辽沈,南下可以会合徐蚌。如果我党先在东北或者华南开战,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就会同意我帮傅作义运送军用物资,好把傅作义五十万大军稳在平津,既不让他们出关,也不让他们南下。” 谢培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接着浮出了笑意,还叹了一声:“看来组织,不对,不是组织,是我对你的认识太不够了……这些话你为什么从不对崔中石同志说?” 方孟敖:“崔叔除了给我谈我们党的信仰,叫我隐蔽,从不跟我谈具体任务,我怎么说?” 谢培东:“这是我的责任。接下来,我一定尽快把你的话报告上去,周副主席一定会给我们明确指示,给你明确答复。”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长吁了一口气,“别的指示我都不需要传达了,从今天起你就按蒋经国说的去做。我们党少不了你,铁血救国会也少不了你。” “不想谈谈孝钰和木兰的事吗?”方孟敖突然觉得这个姑爹也和崔叔一样的可怜。 谢培东又慢慢望向他:“孝钰我会找机会和她谈,让她听你的。至于木兰,她不是党员,组织不能跟她发生关系,我也管不了她。” “想不想我来管?” “唉。”谢培东叹了一声,“你爹已经去管了。” 方孟敖:“他?怎么管?” 谢培东:“这也是我必须告诉你的。我来之前,你爹已经去找梁经纶了。他居然分析出了梁经纶在我党的身份是伪装的,高度怀疑他是蒋经国安插在何副校长身边的人。” 方孟敖心里这一惊非同小可,望向了窗外,下意识地掏出一支烟和那个打火机,掀开了打火机的盖子,打燃了火,却又关了打火机的盖子,把叼在嘴上的烟也拿了下来:“我爹这个人确实精明,厉害。可真干起来,他斗不过国民党那些人。上次救崔叔,连个徐铁英的秘书也没有斗过。他不是梁经纶的对手,更不是铁血救国会的对手。” 谢培东苦笑了一下:“你理解他,比别人都深。” 方孟敖转过身来,把打火机和烟装进口袋,拿起了桌上运粮的单子:“您把运粮的单子交给民调会,粮食让他们运去,赶紧回去见我爹吧。跟梁经纶摊牌以后,他一定在等着跟您商量呢。告诉他,不要管我的事,也不要管木兰和孟韦的事,不要跟铁血救国会斗。他管不了,也斗不过。现在他也就相信您一个人了。” 方孟敖这句由衷的话,让谢培东突然冒出一阵莫名的感慨:“是啊,快二十年了,他对我一直深信不疑。说句心里话,要问我这一生常感到对不起哪个人,这个人也就是你爹了。这可是违背组织原则的话,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讲。” 方孟敖想回给他安慰的一笑,却笑不出来,说道:“不要这样想,姑爹。您是个了不起的共产党。以前我听崔叔的,以后我会听您的。” “听党的。”谢培东低声说这三个字时没在看方孟敖,“我走了。” “曾可达应该来了。”方孟敖望向了门外,“我送您。” 跟在谢培东身后,方孟敖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 ——这个背影到底是共产党,还是父亲,此时已经跟血缘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曾可达果然来了,青年军营长陪着,站在营房门口,看车队卸粮食。 “曾督察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方孟敖盯向那个青年军营长。 曾可达向他们一笑:“是我不叫他告诉的。谢襄理辛苦了。” 谢培东:“应该的。” 曾可达:“还有九百吨今晚能都运来吗?” 谢培东:“最好能从哪个兵营调个汽车连来。” 曾可达:“那就不要调了,哪个兵营装了粮食都会拉到他们那里去。调车、运粮,谢襄理都不用管了。毕竟上年纪的人了,回去休息,顺便代我向方行长致意,就说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感谢他。” “听曾督察的吧。”方孟敖望向谢培东。 曾可达的意思竟和刚才方孟敖的意思一样,谢培东益发感觉到方孟敖有一种旁人不及的第六感,点了下头:“那运粮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曾督察的话我一定带到。” 曾可达转对那个青年军营长:“用我的车送谢襄理。” 青年军营长:“是。” 曾可达的吉普就停在营房门口,青年军营长拉开了车门,谢培东上了车,又向曾可达和方孟敖挥了挥手。 吉普送他走了。 曾可达这才对方孟敖:“有个事要和你商量。” 两个人走进了营房。 “开了个碰头会。”曾可达望着方孟敖,“明天发粮,陈继承和徐铁英他们要在现场抓共产党。” 方孟敖也望向他:“是不是要我配合,进一步证实我不是共产党?” “不是这个意思。”曾可达手一挥,“刚接到的消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叫梁经纶负责明天的行动,控制局面。陈继承、徐铁英他们要抓人,第一个抓的就会是梁经纶。” 方孟敖:“共产党怀疑上梁经纶了?” 曾可达:“无法判断。也有可能是因为梁经纶有何其沧的背景,有司徒雷登的背景。北平城工部直接归周恩来管,周恩来布的局从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党国内除了一个建丰同志,没有人能望其项背。可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掣建丰同志的肘。立刻就要推行币制改革了,我们求稳,他们偏要求乱。” 方孟敖:“经国先生的意见是同意他们抓,还是不同意他们抓?” 曾可达苦笑了一声:“谁能不同意抓共产党?关键是明天不是抓人时。” 方孟敖:“那要怎样才能不让他们抓人?” 曾可达:“除非学生不闹事。还有,徐铁英通过党通局向总统提出了质疑,抓了他的秘书,却不抓共产党,他不理解。” 方孟敖冷笑了一下:“这就是针对我来了。他们杀崔叔的时候,说他是共产党。后来对质,徐铁英又说他不是共产党。那就是为了掩盖他们的贪腐杀人灭口。真相现在只有那个孙秘书和马汉山知道。放了他的秘书,放不放马汉山?两个人都放了,崔中石的死怎么结案?” 曾可达:“不要再纠缠崔中石的事了。这件事毕竟还牵涉到你的父亲,背后还牵涉到宋、孔,牵涉到党产。再纠缠就会严重影响币制改革。这是建丰同志的意见,他委托我向你说清楚。” 方孟敖:“那坚决反腐就是一句口号了。” 曾可达:“不会是口号。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收敛,配合我们推行币制改革。到时候账还是要算的。” 方孟敖:“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曾可达:“今晚把那个孙秘书放出来,明天让徐铁英他们不要抓梁经纶。” “放也可以。”方孟敖闪过一丝坏笑,“马汉山一起放。” 曾可达:“抓马汉山可是国防部下的文,南京方面不好交代。” 方孟敖:“那个文就是陈继承、徐铁英和南京方面的人串通搞的。崔中石死了,过去陈继承他们贪了多少,后来徐铁英怎么想分侯俊堂的股份,这些事都攥在马汉山手里。明天发粮,他们只要发现马汉山出来了,还真可能不敢闹事。要闹事,我就叫马汉山对付他们。” 曾可达沉吟了片刻,下了决心:“好。离发粮只有几个小时了,你立刻去西山监狱放人,王蒲忱那里我打电话。” 方孟敖:“不用先向经国先生报告吗?” 曾可达:“我去报告,我负责任。” 方孟敖唰地一下两靴一碰,向曾可达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接着从桌上拿起了车钥匙,拿起了雪茄和火机:“我去了。” 曾可达被他这个军礼敬得还没缓过神来,方孟敖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曾可达还在琢磨刚才这个军礼,立刻有一种感觉,自己的人格魅力上升了,抻了一下军服的下摆,也大步走了出去。 军统西山秘密监狱王蒲忱卧室里,一屋子的烟味,麻将还在桌上,显然是刚撤的牌局。 马汉山一杯酒,一碗饭,一大碗虫草蒸的鸭子,正在吃消夜,吃了一半。 王蒲忱陪着,方孟敖站到门口就笑了。 马汉山比以前胖了,还白了些,看到方孟敖便站了起来,也笑。 方孟敖:“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吃完了再说。” 马汉山:“蒲忱倒好,两盒上等的虫草,本是给他补身子的,他却给我吃,好让我有精神熬夜打牌。现在用不着了,蒲忱,叫他们都端出去吧。” 王蒲忱:“老站长,方大队长是来接你的。你跟他走,我叫人替你收拾东西。” “好。”马汉山居然一句也不再多问,向方孟敖走来。 方孟敖:“也不想知道我接你去哪里?” 马汉山笑道:“方方面面都想我死,还能去哪里?方大队长,看得起,你给我一枪,就当还了我打老崔的那一枪,我也痛快。” 方孟敖:“七九的步枪,够不够痛快?” 马汉山:“七九的好,一颗子弹就够。老子一生也耗费了太多东西。” 方孟敖绷起了脸:“谁的老子?” 马汉山:“又多心了不是。方大队长,跟我的几个女人都先后跑了,就剩下一个儿子,偏又像我,整天在外面混。你是个好人,要是愿意,帮我管管他。” “没有谁要枪毙你,还是你自己管吧。”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明天一早就要发粮,时间很紧,我带马局长先去粮站,他的东西你随后派人送来。” “别介!”马汉山好像早在等着他翻到这一篇,立刻伸出一只手掌堵向王蒲忱,接着一屁股坐下,抬头望着方孟敖,“方大队长,我刚才说了,方方面面都想我死。要是拉出去一枪,我跟你走。要是还让我替他们去发什么粮,就请你转告那些人,马汉山已经自裁了。” 王蒲忱的脸沉了下来。 方孟敖倒像是天生就喜欢马汉山这个劲儿,反倒笑了:“不愿意背黑锅了?” 马汉山:“背黑锅算个屁。方大队长,军营一别,这几天曾可达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方孟敖:“告诉我什么?” 马汉山:“看样子你还真不知道。听兄弟一句劝,那个粮我不会去发,你也别去发。要发,让曾可达、徐铁英还有陈继承许惠东他们去发。” 方孟敖看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也有些惊诧。于是,方孟敖又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我下面说的话与蒲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蒲忱,你听了也不要去追查,查了也没用。” 王蒲忱冷静了:“我不查,老站长请说吧。” 马汉山:“我这里有几个最新的数字。现在是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在三个小时前,也就是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十二点截止,跟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底的统计对比,才十一天,国统区城市的物价总指数又已经上涨了90%。细算一下吧,上个月底比抗战前食物上涨是二百零五万倍,这十一天突然涨到了三百九十万倍;上个月底住房上涨是四十点五万倍,这十一天已经涨到了七十七万倍;衣服、帽子、鞋子,包括短裤、袜子上个月上涨是三百四十三万倍,这十一天已经上涨到六百五十二万倍……不算了。方大队长,我说的这几个数字,你应该听明白了。” 方孟敖先是一惊,脸色立刻凝重了,刮目望着马汉山,又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不得不接言了:“老站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数字谁告诉你的?” 马汉山又笑了:“蒲忱哪,你以为这些人争着跟我打牌是认我这个老站长?他们是认我口袋里剩下的这点儿美元。我每天叫他们拿美元去买东西,只要算一下跟法币的汇率,就能算出来。” 方孟敖:“看来他们让你当这个民调会主任还是选对了人。” 马汉山:“选对个屁。也就知道老子家里的女人都跑了,一个混账儿子也不管了,不会跟他们争着攒遗产罢了。方队,你是个干净人,听我一句劝,靠美国人施舍那些东西发不了几天。何况好多双贼眼在盯着美国人那些援助。明天发了学生和老师的粮,接下来拿什么发市民的粮?不要记你父亲的仇了。他有办法,跟美国人说一声,你也赶紧走吧。” 方孟敖望着眼前这个人,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感动了,当然更多的是怜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送儿子去上学?” 马汉山愣了一下,接着露出苦笑:“还不都是抗战胜利害的。当了个北平肃奸委员会的主任,每天金山银山的在手里过,几个贱人先是背着我在后面天天打、天天捞,捞够了一个个都跑了。去年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到香港上大学,两个月就回来了,钱花了个精光,一堂课也没上。还找我要钱,说是谈了一个北大的女学生。我呸!原来是在前门饭店开了个总统套,天天从八大胡同叫人,还专门有人送大烟。3月份我登了个报,宣布脱离了父子关系。因为4月份要我当这个民调会的主任,我不要脸,党国还要形象哪……我应该都说清楚了,方大队长。” 方孟敖:“都清楚了。我们走吧。” 马汉山:“你还要我去?” 方孟敖:“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就当明天领粮的那些学生都是你的孩子。” 马汉山心里怦然一动:“我哪里生得出那么多好孩子?” 方孟敖:“只要去帮他们,就都是你的孩子。” “我去!”马汉山倏地站起来,“方大队长,哪一天你还记得起我这个人,就也帮我救救我那个混账儿子。”说着竟抢着先出了门。 方孟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方大队长先去吧。那个孙秘书交给我,我亲自送他去警察局。” 方孟敖:“再帮我干件事吧。” 王蒲忱:“方大队长请说。” 方孟敖:“派几个兄弟去找到马汉山的儿子,送到南京去,戒毒。” 王蒲忱:“没问题。” 方孟敖伸出了手。 王蒲忱伸出了手,却没有握:“我先送你们。” “好。”方孟敖让王蒲忱跟着,大步走了出去。 西山秘密监狱大门院内。 挥着手,目送方孟敖的吉普出了大门,王蒲忱转过身来,向左边的监押区走去。 四名行动组的人跟着他。 王蒲忱停住了,问道:“这几天都是谁在陪老站长打牌?” 行动组长:“每天两拨,都是看押组的人,轮班陪着打。” 王蒲忱:“替老站长进城买东西也是看押组的人?” 行动组长:“好像也是吧。” “看押组不能离开监狱,没人管吗?”王蒲忱转过头盯住那个行动组长。 行动组长:“这就要问总务处了。站长,我把总务主任叫来?” “不用了。你们在这里等着。”王蒲忱一个人向监押区走去。 王蒲忱缓缓走到一道大钢槽推拉的铁门前站住了。 好深的一道走廊! 走廊顶上约五十米一盏十五瓦的绿罩灯,不知有多少盏,昏黄地照着,左边是用整面花岗岩砌成的死墙,只右边是一溜铁栅栏牢房。 王蒲忱站在铁门外,也不抽烟,也不咳嗽,向右边看押房大玻璃窗内望去。 看押房内,一个看守在床上打鼾,另一个看守也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睡觉。 最可恨的是,王蒲忱走了进去,两个人依然毫无知觉。 王蒲忱望向趴在桌上那个看守,发现这个人手里竟然还攥着几张美钞! 再望向仰面睡在铁床上的看守,上衣口袋里也露着美钞! 不用说,这就是刚陪马汉山打牌的那两个,赢了钱,打累了,值班倒成了睡觉。 王蒲忱不再看他们,望向了挂在墙上的那一大串牢房钥匙,径直过去取了下来,出了门。 王蒲忱开了大铁门的锁,双手往上一抬,铁闸门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便推开了。 王蒲忱慢慢地向走廊那头走去。 两个看守没有知觉,右边牢房里也一片沉寂。 到了走廊尽头,王蒲忱在一间单人牢房外站住了。 那间单人牢房内,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王蒲忱无声地开了牢房门,做了个手势。 那双眼睛站起来,是孙秘书,无声地走出了牢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大铁闸门走来。 出了门,孙秘书站在一边,王蒲忱向看押房望去。 两个看守兀自在死睡。 王蒲忱抬起铁门关上,又锁了。 孙秘书看着王蒲忱走进值班室,将那一大串钥匙挂到墙上,走了出来。 孙秘书望着王蒲忱,王蒲忱望着孙秘书,两个人都摇了摇头。 接着,两个人向外面走去。 走进西山监狱密室,偌大的电讯台前,王蒲忱伸了下手,示意孙秘书坐下。 孙秘书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 王蒲忱不再招呼他坐,拿起了那部直通南京的电话话筒:“二号专线吗……建丰同志好!” 站在一旁的孙秘书下意识地双腿轻轻一碰,身子挺得更直了,紧望着王蒲忱手中的话筒。 王蒲忱:“是。方孟敖已经把马汉山领走了,朝忠同志就在这里……是。”他捂住了话筒,对孙秘书:“建丰同志要跟你说话。”紧接着将话筒递了过去。 那孙秘书双手伸了过去,激动地接过话筒:“是我。报告建丰同志,我是孙朝忠。” 王蒲忱终于能够抽烟了,掏出烟,向密室那头走去。 孙朝忠的真实身份竟是铁血救国会潜伏在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核心的人。这个身份,除了蒋经国,在铁血救国会内部,也只有王蒲忱一个人知道。 王蒲忱走到密室尽头,开了地上那台小型的美式风扇,用风扇的声音掩盖那边通话的声音。 孙朝忠杀崔中石,系执行建丰同志的绝密预案,黑锅扣在了徐铁英头上,竟然瞒过了所有的人。被关到这里,王蒲忱除了保护他的安全,也没有跟他多说过一句话。铁血纪律,孙朝忠和建丰同志通话,王蒲忱当然要回避。 接听电话的孙朝忠:“是。建丰同志放心,朝忠明白。” 王蒲忱面壁吸烟,一动不动,在等着他们通完电话。 “是。”那孙秘书双腿一碰,又等了片刻,听到对方挂了电话,这才将话筒轻轻搁下,转向王蒲忱,“蒲忱同志。” 王蒲忱居然没有听见孙秘书这声呼唤。 “蒲忱同志!”孙秘书提高了声音。 “嗯。”王蒲忱这声听到了,这才转过身来,走到电讯台前,将烟蒂摁熄了,“车在外面准备好了,我送你回警察局。” 孙秘书:“建丰同志指示,为了保证币制改革顺利推出,明天在发粮现场严密监视共产党,北平站这边你负责,警察局那边我负责。” 王蒲忱静静地听着下文。 孙秘书:“走吧。” “好。”王蒲忱明白没有下文了,便一个字也不多说,去开了门。 刚走出门,王蒲忱脸色立刻变了。 三个人居然悄悄地站在密室门外! 有两个就是刚才还在值班室睡觉的看守,一个是他们的头儿,看押组组长。 三人本是一脸的惶恐,待看到孙秘书从密室走出来,立刻松了口气。 “在站长这里就好。”其中一个看守脱口说道。 “好吗?”王蒲忱望向那个看押组组长,眼中露出从未见过的瘆人目光。 看押组组长立刻答道:“我立刻按条例处分,记大过一次。” 派人陪马汉山打牌,原是王蒲忱的安排,没想到看押组的人连这个空子也钻,公然私离监狱,拿马汉山的美元套购紧俏物资,以致马汉山足不出狱便知道了物价动荡。自己亲自掌管的核心部门都烂成了这样,王蒲忱也不知道该如何整顿了。原来还在琢磨如何睁眼闭眼不再追究,可这三个人公然闯了禁区,悄悄地站在任何人都不许挨近的密室门外,发现了他和孙秘书从里面出来。这就犯了大忌! 但见他没再回话,只领着孙秘书向前走去。 看押组组长心里没了底,领着那两个看守跟着走去。 两辆车,四个行动组的人已经在监狱院内静候。 见王蒲忱领着孙秘书出来,行动组长立刻开了前面那辆车的后座车门。 “孙秘书请上车吧。”王蒲忱让孙秘书上了车。 那个行动组长跟着也要上去。 “你们不要去了。”王蒲忱站在那里,对这四个行动组的人,“把他们三个人关到孙秘书刚才那间牢房去,任何人不得接触。” 行动组长知道看押组的人要倒霉,却不知道站长会把他们投入监狱,这就不是处分,而是清理门户了,一时便愣在那里。 另三个行动组员也面面相觑,愣在那里。 “执行!”王蒲忱喝道,接着打开了前面那辆车的驾驶车门,上车,发动了汽车。 “站长!”看押组组长惊恐地嘶叫,立刻被两个行动组员扭住了手臂。 两个看守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另两个行动组的人也就没有扭他们。 王蒲忱将车很快推到了三挡,飞快地出了院门。 第69章一场恶战 北平警备总司令部里,徐铁英已经站起来了,陈继承依然端坐在大办公桌前,等着门口那声“报告”,听到的却是门外王蒲忱好一阵咳嗽,把两个人酝酿的气氛都咳没了,才等来王蒲忱咳定后的声音:“报告。” 徐铁英脚动了一下准备迎上去,却发现陈继承并没有回那声“进来”,便没有动步,只望向陈继承。 陈继承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已然是老大不耐烦,见徐铁英望着自己,才挥了一下手:“叫他们进来吧。” 徐铁英点着头走了过去,拉开了办公室门,难得露出真情。 孙秘书还是牢里那副模样站在门前,王蒲忱站在他身后。 看到徐铁英满目慈光,孙秘书碰腿敬礼:“主任!” 中统的作风没有拉手拍肩那一套,徐铁英只能以少有的温柔语气抚慰道:“进来吧。” “是。” 还是让孙秘书在前,王蒲忱跟在后面,两人进来了。 陈继承居然也站了起来,眼前这个人毕竟是因为自己打了败仗被抓进去的,他倒可以显一显黄埔的做派,望着孙秘书问道:“挨打了没有?饿不饿?怎么也不洗个澡再来?” 这三通乱问,把王蒲忱还有徐铁英尴尬在那里。如果挨了打,显然是王蒲忱的责任。马上要排兵布阵了,也没时间让孙秘书去吃饭洗澡。王蒲忱和徐铁英飞快地碰了一下眼神。 徐铁英嘴角挤出一丝笑,望着陈继承答道:“感谢司令关心。在蒲忱那里怎么会挨打。” 陈继承这才知道自己安慰了一方却忽略了另一方,挥了一下手,坐下了:“也是。” 徐铁英:“也没有时间洗澡了,先安排任务吧?” 陈继承:“好,开会。” 两个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徐铁英也回到了沙发上望着陈继承:“我说?” 陈继承:“你说。” 徐铁英:“接到情报,北平几个大学又被共产党煽动了,明天要拒领粮食。在前面穿针引线的是民盟的人,让一百多个教授签了拒领救济粮的声明。明天这个粮食看样子是发不出去了,他们要打党国的脸。布置一下,盯准了抓一批人。民主党派的尽量不要动,抓几个真正的共产党,还有闹得凶的学生。” 王蒲忱只是听着,还必须点头。 陈继承立刻不耐烦了:“你只点头什么意思?你们北平站掌握的共产党名单都盯住人没有?” 王蒲忱:“有一条鱼自己撞网上了,就是燕大图书馆那个严春明,现在就在图书馆里,各校的学生代表也都在往那里集中。要不,我现在就去抓他?” 徐铁英:“现在抓什么,明天。只要他在,他背后的大鱼就会露面,还有那个抓了又放的梁经纶,等他们闹事一起抓。” 王蒲忱:“好。我去布置。” 陈继承发声了:“你能布置什么?打电话把北平站的人都叫来,侦缉处、第四兵团特务营,还有你们,明天统一行动。老徐,你布置行动方案吧。”也不等徐铁英答话,他立刻抄起了电话,“把第四兵团特务营那个营长叫上来!还有,做五碗面条上来!” 1948年8月11日晚到8月12日凌晨,注定是一个涛之将起的夜晚。 这一夜跨着两个日子,可在中国农历里整夜都是七夕。燕大图书馆外草坪的上空一片寥廓,银河毕见。月亮正好半圆,一任人们忽视,亮的一半在酝酿着潮,暗的一半在酝酿着汐。 北大的学联代表到了。 清华的学联代表到了。 北师大的学联代表到了。 梁经纶迎向了他们,一一握手、低语。 到了1948年8月,没有谁比梁经纶更知道北平学运的复杂性。历史在这个拐点上,国民党不希望学生闹学潮。共产党也不希望学生闹学潮。而此时决定闹不闹学潮,国民党政府控制不了,共产党学委实际上也控制不了,能够控制的是北平各大院校组成的学生联合会,简称“学联”。它的章程里没有明确拥护中国共产党,也没有明确推翻现行国民政府,代表的却是当时“宪法”赋予的争民生、争民主的权利。因此实际能够出面领导学联的是一些民主党派和著名民主人士。共产党有许多秘密党员隐蔽在学联,国民党也有许多特工隐蔽在学联。这就出现了学联中有大量的“进步青年”,也有少数的“反动学生”的复杂局面。 既是共产党秘密党员,又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成员,还是民主教授,三位一体的身份在学联中取得领导地位的,恐怕只有梁经纶一个人。 北大的学联代表:“我们北大学生会的态度很明确,追随一百零五个民主教授,拒领美国救济粮。” 梁经纶沉吟了少顷,望向另一个学联代表:“你们清华呢?” 清华的学联代表:“绝不去国民党当局指定的地方领粮,如果他们把粮食送到学校来,我们也不阻止愿意领粮的学生。” 梁经纶:“北师大呢?” 北师大的学联代表:“我们的决定和清华差不多。只有一点不同,支持东北的流亡学生领粮,但是有前提,必须释放被捕的学生,承认东北流亡学生的学籍。” 梁经纶真正沉吟了,他望向了夜空,没有看今夜分外灿烂的银河,而是望向那半圆的月亮。 “梁先生。”北大那个学联代表,“燕大是美国人办的学校,这一次我们的行动是拒领美国救济粮,学联特别需要燕大的支持,统一行动。” 梁经纶望了望他们:“必须统一行动。至于怎么统一行动,请你们给我半个小时考虑。”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微微点头的同时,掏出了一块怀表。 清华和北师大的学联代表居然都有表,一人也是怀表,一人竟是手表。 三个学生同时看表,同时用目光统一了意见。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快四点了,四点半我们等您的决定。” 梁经纶向稍远处守候的几个学生招了下手,三个学生走了过来。 梁经纶对其中两个学生:“你们陪这三个同学到小阅览室休息。” 北大那个学联代表立刻说道:“不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您。” “也好。”梁经纶对那两个学生,“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 “梁先生放心。” 梁经纶对另外一个学生:“你跟我来。” 徐步踏上图书馆大门的石阶,梁经纶目不斜视,只低声说道:“立刻将三个大学的情况报告可达同志。” “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低声答道。 梁经纶走进了图书馆大门。 那个学生背朝大门站住了,像是在守望,只站了片刻,接着做巡视状,向左边走廊走去。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严春明还是一如往常地坐在堆满了书的桌前,梁经纶还是坐在平时汇报工作的桌子对面。 梁经纶很快便将北大、清华、北师大的意见告诉了严春明,静静地望着他。 那副一千多度的厚厚的眼镜片,还有那双一千多度的近视眼这时在保护着严春明。 “你希望我干什么?”严春明这时的语气也恰如对总学委那份指示的不满,让梁经纶听不出有何破绽。 梁经纶:“党的指示很明确,不希望学生们再有任何无谓的牺牲。春明同志,请你立刻将情况向上级汇报。” “总学委让你接替我的工作,没有告诉你跟上级的联络方式?”严春明当然知道张月印和老刘同志绝不会告诉梁经纶联络方式。难为了这位老实人,这句话却问得如此顺理成章。 这正是梁经纶的猜疑处,可从严春明的反问中又看不出丝毫的不自然。他于是希望是下面这种原因:“您知道,这是上级在突发情况下做的决定,我也只是暂时代替您负责燕大学委的工作。这说明上级对您还是信任的。”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望向了书桌上那部电话。 严春明拨了几次电话都是停机,知道上级断了这条线路的联络。这时既不能说,也不能不说:“梁经纶同志,你真的认为上级还会信任我?” 梁经纶:“您拨通联系电话,情况我来汇报。” 又沉默了少顷,严春明答道:“我试试吧。”这才开始拨电话号码。 梁经纶非常自觉地将目光移开,不看他拨的号码。 号码拨完了,严春明随即将话筒递了过去。 梁经纶听到了话筒里电话拨通的信号! 可随即,他便失望了。 话筒那边是北平电话局电话员的女声:“你拨的电话因欠费,已申请挂停……你拨的电话因欠费,已申请……” 梁经纶将话筒慢慢搁下,丝毫不掩饰失望的神态:“看来只能等待上级跟我们联系了……可几个大学的学联代表都在等我们的意见。春明同志,只有我们自己做决定了。” 严春明:“现在你是上级。只要你还信任我,你做决定,我谈意见。” 严春明的严谨让梁经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符合共产党的组织程序和行动风格,他不再试探了:“那我们就根据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的精神做决定吧。” 严春明:“我同意。” 梁经纶:“我去安排我所掌握的学生党员以学联的名义分别做各个大学的工作,你去找你所掌握的学生党员,让他们也去做工作。告诉各校学联代表,明天发粮,都不要与国民党正面冲突,避免任何一个学生做无谓的牺牲,隐蔽我们的精干。领了粮食后等待上级的指示,按部署转移去解放区。” 严春明:“我同意你的决定,可无法执行你的任务。” “嗯?”梁经纶本能地盯住了严春明。 严春明:“我已经被停职审查。任何一个党内同志在停职审查期间绝不许再跟别的党内同志联系,这条纪律我可不能再犯。” 梁经纶试图掌握他尚不知道的其他党员,又被严春明天衣无缝地挡了回来,想了想,只好说道:“是我忽略了党的纪律。这样吧,春明同志,您被停职审查的事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的党内同志都还把您当作领导。因此明天发粮您必须在现场,我们俩配合,才能够控制局面。这一点您应该没有意见吧?” 严春明:“你知道,我受处分正是因为想留下来配合你控制局面。” 梁经纶站起来,将手诚恳地伸了过去,跟严春明紧紧一握:“春明同志,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情况,发生什么危险,不管上级怎么认为,我们都并肩战斗。” 严春明:“谢谢你还愿意跟我并肩战斗。” 严春明的态度如此天衣无缝地印证着总学委那封信的决定,梁经纶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了,心中莫名地感动了一下,那只手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我不会忘记,您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永远都是。” 尽管隔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片,梁经纶也看到了严春明眼中有泪花涌出——只是看不到严春明这个时候的心潮翻涌。 严春明经受着巨大的考验,憋出一句话:“注意安全。” “是。”梁经纶答了这个字,松开了手,不再看严春明,转身向门口走去。 严春明将他送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飞快地关了门,又飞快地将几道锁都锁上了,向一排书架走去。 取下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将脸贴近了书架,很快便从书架上找到了一本书。 严春明高度近视的眼睛几乎贴到了那本书的封面——《黄埔军校步科教材》! 翻书时,严春明就不用眼睛了,再把书凑到眼前时,几把手枪扑面而来! 看到老刘那把手枪的图片,严春明这么近视的眼竟然也闪出光来,脸贴着书,他一边看,一边走到了书桌旁。 放下书,他在默记。 记住了,他戴上了眼镜,掏出身上的钥匙,开了最底一层抽屉,竟从里面又掏出了另一大串钥匙——备用的钥匙。 接着便走到了铁皮书柜前,用备用钥匙很快打开了那个书柜,掏出了那把和图片上一样的枪——老刘同志那把枪! 他开始按照书上的步骤,准备去拉滑膛的把手,立刻又停住了。想了想,找到了手枪把柄上那个圆点按钮,指头一按,弹匣果然掉下来一截。严春明笑了,拉出弹匣,发现里面果然装满了澄黄的子弹! 他坐到了桌前,像个孩子,把弹匣的子弹,推出了一颗,又推出了一颗。 一共六颗子弹,被他整齐地摆在桌上,比书摆得都齐。他又欣赏了好一阵这几颗子弹,再看了看弹匣,确定里面没有子弹了,才又装进枪膛。 他站了起来,双手举着空枪,在找一个地方瞄准。 找了好一阵子,他笑了,笨拙地把枪瞄向了老刘换了灯泡的那盏灯! 镜春园外通往燕大校园的路旁树林。 一根涂满柏油的电线杆,半个月亮仿佛就在电线杆头,照着一个人双脚夹在电线杆上——是老刘。 肩上又斜挎着那个工包,电工刀飞快地刮掉了电线杆上的一根电线的皮,两个夹子夹住了电线的芯,老刘向下面举了一下手。 树林里远远近近好几个华野派来的武装人员在高度警戒。 电线杆下张月印捧着一部电话机,拿起话筒贴到耳边,话筒里传来了长音,电话搭上了,便向老刘也举了一下手。 老刘从电线杆头嗖地滑了下来,走近了张月印,双手从他手里捧过电话机。 张月印开始摇电话,通了,里面传来接线员软绵绵的女声:“电话局总机,请问您要哪儿?” 张月印:“我是燕京大学六号楼,请接燕大二号楼图书馆办公室。” 话筒里的女声:“请稍候。” 总机在接号,张月印凝重地听着话筒,老刘捧着电话望着张月印。 严春明厚厚的眼镜片外,那把枪的准星,准星的那头,灯泡非常清晰。 严春明右手食指却扣不动扳机,他将左手食指也搭了上去,两根手指使劲一扣,撞针响了,严春明还没来得及笑,刺耳的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 他回头望向电话机,立刻走了过去,先拉开了桌子的抽屉,把枪放了进去,又将摆在桌面的子弹扫了进去,关了抽屉才拿起了话筒:“燕大图书馆,请问哪位?” 老刘的眼睛睁大了。 张月印总是那样平静:“严教授严主任吗?” 张月印的声音在严春明的耳边却不啻春雷滚来,一阵激动,很快调整了:“我是严春明,请问你是哪里?” 张月印:“我是哲学系张教授,这么晚了打扰您,非常不好意思。有这么一个请求,明天一早我们课题组要做熊十力先生《新唯识论》研究的总结,学生们一致要求,请您给我们做个讲座,专题阐述一下‘体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天人不二’也就是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问题。望您务必答应我们这个请求。” 老刘的眼睛被半个月亮照得入了神,他听不懂张月印此刻的问题,也听不见严春明此刻的回答,一时被党内这两个同志这么大的学问迷住了。再看张月印时,便觉着月亮在他身上映着一晕光环,似乎也看到了远在善本室里的严春明被月亮映着一身的光环。 “您要去领粮?”张月印的声音把老刘又引到了电话上。 张月印:“粮食我们负责帮您去领……” 老刘见张月印的话被打断,明白严春明又拒绝了组织对他的营救,立刻既生气又激动地劈了一下手,盯着张月印。 张月印伸出一只手虚阻了老刘一下,对电话说道:“那我们就派人到领粮现场来,等您领了粮,接您过来。” 严春明显然是简短地回了一句话,显然是已经在那边把话筒搁了,张月印也无奈地搁了话筒,望着老刘。 “见过不怕牺牲的,没见过这么喜欢牺牲的。张部长。” 老刘这一声称呼倒让张月印跟着严肃了。 老刘:“请示刘部长已经来不及了,请你代表城工部同意我启动紧急方案。” 张月印:“什么紧急方案?” 老刘:“这个方案是刘云同志和我秘密设定的,只在最紧急的时候才能启动。我去干,你到帽儿胡同报告刘云同志就是。他会详细告诉你。” 张月印这才知道,自己作为北平城工部的二号领导,竟也有没有掌握的秘密:“刘云同志会同意吗?” 老刘:“这个任务是中央城工部的死命令,必须执行,他会同意。” 张月印:“会不会有危险?” 老刘有些急了:“紧急预案哪有不危险的?这个危险是为了阻止更大的危险。” 张月印没有选择了:“我去向刘云同志报告吧。” 老刘拍了一下手掌,远远近近警戒的那些人都聚拢了过来。 老刘低声对他们说道:“各自隐蔽,一切听张部长的指示,保卫张部长的安全。” 所有警戒人员:“是!” 老刘独自向一棵大树走去,拉过来一辆靠在树干上的自行车,脚一点,有路没路地骑走了!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曾可达亲自来到宅邸后园接方孟敖和马汉山。 方孟敖带着马汉山紧随曾可达的步子:“陪马局长去调了一路人马,他还回家拿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说是要送给经国先生。” “什么重要东西?送给谁?”曾可达停了脚步。 马汉山腋下夹着一个卷轴:“进房间去,进房间去我跟你慢慢说。” 天上半个月亮,路边地灯昏黄,隐约可见曾可达皱着眉头,又快步走了:“好好配合行动,跟我们不要搞江湖上那一套。” 方孟敖像是在笑,马汉山跟在后面说道:“曾督察,你这话有些对不起经国先生。” 曾可达脚步又顿了一下,这回却没停,也没再搭理他,已经走到住处的院子外面了。 走进住处,曾可达伸了一下手,“方大队长请坐吧。”便和方孟敖一同坐下了,然后望着还夹着卷轴站在那里的马汉山,“方大队长刚才说你调人马去了,什么人马?” 马汉山:“都是过去跟过我的,眼下在各个部门任职,难得他们都能从各部门调些人来,都还听我的。” 曾可达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我看对付那些人应该用得上。” 曾可达:“鱼龙混杂,不要给建丰同志添麻烦。” “经国先生会高兴的。”马汉山早就等着插言了,也不再管曾可达拉下了脸,已经将那幅卷轴展开了,“麻烦把杯子拿开。” 曾可达:“什么?” 却是方孟敖拿起了大茶几上的杯子,放到了沙发旁的小茶几上。 马汉山立刻用臂袖飞快地擦干净了茶几上的残水,将那幅卷轴摊了上去。 曾可达将信将疑地望去,眼睛慢慢亮了,显然他是被那幅字上的落款吸引了:“湘乡曾涤生集句”! ——曾国藩亲笔墨宝! “曾文正公的亲笔?”曾可达望向马汉山的眼神变了。 “当然。”马汉山蹲了下去,轻柔地拂了拂卷轴,“民国三十五年从王克敏家里没收的。老不死的汉奸,他也配收藏曾文正公这一片正气!我托人请王世襄先生鉴定过,确实是曾文正公当年为了安抚湘军那些人,在大帐亲笔写的。意思是他跟大家都是高山流水,一条心都应该忠于朝廷,不要贪图什么爵位功名。” 曾可达下意识地也蹲了下去,竟忘了必须安排的任务,被卷轴上的字吸住了眼! 马汉山就蹲在他身旁,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好听:“得到这个宝贝可着实让我过了好几坎。陈部长派人来要过,戴局长派人来要过,都想送给委员长。我当时就想,这些人拍马屁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委员长是朝廷,他们可不是曾文正公。这幅字只有一个人受得,就是经国先生。” 曾可达慢慢转过头来再看马汉山时,竟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刚才那个人,语气已经很平和了:“你的意思是托我转送给经国先生?” “可不能这样说。”马汉山立刻打断他,“我马汉山是什么人,我送的东西经国先生怎么会要?刚才跟方大队长已经说了,就说是他抄我的家抄出来的,上交了你。曾督察,回南京找个合适的机会,你悄悄地放在经国先生的桌子上就是。什么话也不要说。” 曾可达慢慢站起来,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我们谈明天发粮的事吧。” “好。”曾可达不再犹豫,小心地卷好了那幅字,放到了办公桌上,再转身时对马汉山,“不能让你久坐了。” 马汉山:“是。” 曾可达对门外喊了一声:“王副官!” 王副官很快出现在门口。 曾可达:“调一个班保护马局长,跟他的人马会合,去发粮现场。” 王副官:“是。” 这应该是曾可达来北平后第一次主动跟马汉山握手。 马汉山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曾可达:“人总是要犯错误的,关键是改了就好。马局长,好好配合方大队长,配合我们,不要再跟陈继承那些人跑了。我保证不让你上军事法庭。” 马汉山倒没有曾可达想象的那份激动:“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曾督察,我马汉山是个大大的浑蛋,别的不明白,还是能看出哪些人是真心为党国,哪些人是比我更黑的浑蛋的。方大队长都跟我说了,平时对付学生我心里也不好受,明天对付陈继承、徐铁英那些人,你们看我的表现就是。” 曾可达:“好。我跟方大队长还有事情商量,你先去布置吧。” 马汉山松了手,跟方孟敖却只点了下头,走出门,跟王副官去了。 曾可达关了门,凝重地对方孟敖:“有个情况来得很突然,必须跟你通个气。” 方孟敖在认真听。 曾可达:“梁经纶同志突然接到了中共北平总学委的指示,让他负责明天北平各大学领粮的协调工作。原因很奇怪,是中共燕大学委原负责人不听中共上级的指示,让梁经纶同志取代他。情况已经报告了建丰同志,我们尚不知道这是中共在考验他,还是借陈继承、徐铁英的手牺牲他……” 方孟敖:“共产党已经知道了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曾可达:“还没有情报。可是另外有个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个人就是你父亲方行长。” 方孟敖早已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这个情况,曾可达此时向自己透露这个消息显然是有所行动了,只是问道:“他怎么会知道梁经纶的身份?” 曾可达:“应该是因为你。” 方孟敖不能接言了,只是听着。 曾可达:“建丰同志用你是破格,也是冒了风险的。因为那个一直跟你交往的崔中石确实是共产党。最早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的就是你爹。崔中石被徐铁英他们杀了,你爹就一直在担心还有共产党来跟你接头,于是怀疑上了梁经纶。结果是你并没有跟共产党接头,对你的怀疑已经完全消除。可是你爹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梁经纶同志的真实身份。” 方孟敖:“他知道了梁经纶的身份又能怎样?” 曾可达:“何其沧就会知道,紧接着司徒雷登就会知道,梁经纶失去了何其沧的信任,‘孔雀东南飞’行动也就无法执行了。建丰同志分析,你爹今天单独约见梁经纶,一定是希望我们去跟他谈。为此,建丰同志已经通知北平各有关部门,把发粮的时间改在了明天上午十点。让我去见方行长,跟他好好谈。同时要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方孟敖站起来:“我没有什么意见。” “那好。”曾可达跟着站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五点了。明天是一场恶战,我们分头行动吧。” 曾可达赶到方邸。 “曾督察请吧,我们行长在办公室等候。”谢培东见曾可达在楼梯前站住了,提醒道。 曾可达上次造访方家只在客厅,现在望着那道长长的楼梯,望着二楼办公室洞开的大门,却不见方步亭的身影,这是连站在门口迎候的礼节也不给了。他心中倒并无不快,只是知道,这次谈话比想象的更难。转而立刻想到,眼前这位谢襄理应该是能够调和气氛的人,十分礼貌地说道:“谢襄理调了一晚的粮,这个时候也不能休息,真是辛苦。” 谢培东:“曾督察太客气了。我们家孟敖一直蒙你关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吩咐就是。” 曾可达很少对人这般热络,也不顾年龄差距了,竟拍了一下谢培东的肩:“请谢襄理引见吧,您先走。” 谢培东斜着身子,高他一级楼梯,二人向办公室大门登去。 恰在这时,客厅里的大座钟响了——8月12日五点整了。 第70章临场发挥 北平警备总司令部大楼外。 军号的喇叭冲着已经大亮的天空吹得好响,是集结号! 地面都在颤动的跑步声! 宪兵团长领着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阵钢盔、钢枪、皮带、皮靴整齐地跑来了。 特务营长领着第四兵团特务营方阵船形帽、卡宾枪、大皮鞋整齐地跑来了。 方孟韦领着北平警察局方阵手提警棍整齐地跑来了。 唯独保密局北平军统站的人由那个执行组长领着,是排着队走来的。 很快,各个方阵便在自己的地盘上站好了。 各方阵的领队都望向了警备司令部的大门。 只有方孟韦在看被小号吹得漫天飞舞的乌鸦。 警备司令部陈继承办公室内,徐铁英、王蒲忱、孙秘书都站在门边了,等着陈继承先出门。 偏偏电话响了,陈继承顺手拿起了话筒,那张脸立刻黑了:“谁改的?为什么要改在十点?” 徐、王、孙都望向了他。 电话那边答话的也不知是谁,但见陈继承听着有些气急败坏了:“你们要是这样子干扰,北平的仗你们来打!我会立刻向侍从室求证。” 那边也不知回了什么,陈继承愣了片刻,将话筒挂了:“娘希匹!”接着坐了回去。 徐铁英问了:“陈总,哪里的电话?” 陈继承:“国防部。” 徐铁英:“是不是向侍从室问一声,直接请示总统?” 陈继承:“总统飞沈阳了。等吧,十点老子也照样抓人杀人。” “还有五个小时呢。”王蒲忱搭言了,“外面的弟兄们可都集合了。” 陈继承:“一个也不许散。打开仓库,发罐头,发压缩饼干。”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靠阳台的玻璃窗前,这里已经在沏茶,关键是沏茶的是方步亭本人,茶具就是蒋经国送的那个紫砂壶和三个紫砂杯。 这就使得曾可达更应端坐了,还有谢培东,不能插手,只好也坐在桌前,看着方步亭细细地沏茶。 浇壶,烫杯,开始倒茶了,一杯,两杯,三杯。 极好的茶叶,茶水淡于金黄,却更澄澈,能闻见香气。 方步亭端起一杯递给曾可达,又端起一杯递给谢培东。 二人双手捧着茶,在等方步亭一起举茶。 方步亭却用一只手端起自己那杯茶,直接倒进了茶海里。 曾可达有备而来,倒也不惊,只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谢培东。 谢培东显着忠厚,轻声叫了一声:“行长。” 方步亭不看他们,握着茶壶,又开始朝自己的空杯里倒茶,壶嘴里最后一滴倒完,杯子里恰好倒满,也不去端茶,摆在那里。 谢培东知道他要说话了,率先将手里的茶杯也搁下,示了下意,曾可达便也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 方步亭这时望向了曾可达:“今天我只问一个事,请曾督察如实告诉我。” 曾可达:“方行长请问。” 方步亭:“经国先生送我的茶杯明明是四只,不知为什么曾督察说是三只?” 曾可达这回惊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方步亭:“范大生先生做的茶器有一点是极讲究的,四杯壶便是四杯茶,六杯壶便是六杯茶。这个壶沏满了是四杯茶,怎么可能是三个杯子呢?曾督察,如果送个礼都要说谎话,别的话我怎么相信你?” 曾可达不得不站起来。 方步亭却伸过一只手掌,掌心直朝着他:“我就问到这里,曾督察也用不着解释。培东,下面有什么话,你们说,我听就是。” 从稽查大队军营大门外到整个外墙,青年军那个营都进入了一级警备状态,任务十分明确,保卫方大队,负责方大队安全发粮。 大门外,青年军营长亲自把守,高叫了一声:“开门,敬礼!” 大路上,方孟敖那辆吉普飞快地跳跃着驰来了。 吉普后面,跟着好几辆北平民调会的大卡车,卡车上都站满了扛着枪、拿着铁棍的人! 方孟敖的车在大门外刹住了,青年军营长这才看清,马汉山竟坐在方孟敖的身旁,放下敬礼的手,向方孟敖的驾驶座旁走去,低声问道:“方大队长,他怎么来了?后面车里都是什么人?” 方孟敖在车内答道:“曾督察的统一安排,马局长配合我们发粮,后面都是来帮助你们维持秩序的,一个阵营,要统一行动。” 青年军营长:“这些人谁管?我们怎么统一行动?” 方孟敖:“都由马局长管。三辆车一共一百五十人,手臂上都戴着袖章,每辆车都有一个头儿,第一辆车配合一连,第二辆车配合二连,第三辆车配合三连。告诉弟兄们,他们跟着马局长在发粮现场维持秩序,我们的人在外围挡住来捣乱的人。发生混乱局面,各连跟他们各队配合行动。” 青年军营长皱了一下眉:“这些人都靠得住吗?”这话是望着马汉山问的。 马汉山在车里对方孟敖:“方大队,你先进去,我跟李营长配合一下?” 方孟敖:“好吧。你们好好配合。” 马汉山开了车门跳了下去。 方孟敖的车开进了军营。 马汉山向后面的车挥手:“开进来!都开进来!” 三辆卡车咬着尾巴开进了大门。果然是鱼龙混杂,车上有戴礼帽、穿西服的,有剃着板寸、穿中山服的,竟还有戴着藤帽、穿工装的。有些空着手,显然是腰里别了枪;有些显然没有枪,手里拿着粗粗的螺纹钢或又宽又厚的钢棍。 那个青年军营长看得两条眉毛都并成一条眉毛了,最后一辆车开过他面前时,竟还有人舞着钢棍向他挥手招呼,其中一个还冲着他笑——这个人竟是老刘!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曾督察认为是共产党给我们行长透的消息吗?”谢培东没有看曾可达,也没有看面向玻璃窗外的方步亭,只是问道。 曾可达:“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谢培东:“那曾督察认为是谁给我们行长透的消息?” 曾可达:“谁透的消息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方行长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直接去找梁经纶,说他是我们的人。” 谢培东必须看方步亭了,希望他接言,至少给自己什么暗示。 方步亭依然端坐不动,只望着窗外。 谢培东只好自己接着对话:“曾督察实言相告吧,梁经纶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人?” 曾可达来就是为了摊牌的,摊了牌也才能谈判,不再迟疑:“梁经纶是我们的人。” 谢培东向方步亭说道:“行长,曾督察既然坦诚相告了,还是您来说吧。” 方步亭慢慢转过了半个身子,却是端起了茶海上那杯茶,向曾可达一举:“请喝茶。” 曾可达连忙端起了杯子。 方步亭又瞟了谢培东一眼:“喝茶。” 三个人都喝了一口。 方步亭:“你们接着谈。”放下茶杯,没有再看窗外,面对着二人。 谢培东:“行长,北平分行的难处一直是你在担着,委屈也一直是你在受。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憋在心里了。你不说,我也说不到位。” 曾可达立刻接言道:“谢襄理说得很对。来的时候,经国先生也是这样指示我的。有什么难处,有什么委屈,请方行长都说出来。凡是他能解决的,一定帮忙解决。” 方步亭虚虚地望向曾可达:“曾督察能不能先回答我开始问的那个问题?” 曾可达:“哪个问题?” 方步亭:“为什么是三个杯子?” 曾可达的脸有些红了,尴尬了片刻,站了起来:“我先向方行长道歉,回去再向经国先生检讨。经国先生送给您的本来是四个杯子,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只。” 方步亭:“那怎么变成三个杯子代表我们三父子了呢?” 寳_ 書_蛧_ω_w _w_._β_Α_ǒ_S _Η_ǔ_⑦_. ℃_o_Μ 曾可达的脸通红了:“是我的临场发挥……” 方步亭:“经国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 曾可达:“没有这个意思。” “好。”方步亭态度立刻和缓了不少,站了起来,手一伸,“曾督察请坐。” 曾可达再坐下时,连端坐也不自然了。 方步亭却没有再坐下,转望向谢培东:“把纸笔拿给曾督察。” 谢培东站起来,赶忙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叠公文纸、两支削好的铅笔踅了回来,放在曾可达的茶几前。 方步亭:“既然是经国先生派你来的,请你把我的话记下。最好照我的原话记录,不要加上你的理解。曾督察同意吗?” 曾可达严肃了,拿起了笔。 方步亭站在那里,声调铿锵,渐转高亢:“民国十七年,我方步亭在美国,虽然适逢经济萧条,可作为耶鲁大学的教授,莫说与中国人比,跟一般的美国人比,生活也是可以的。你们的宋子文先生,又写信又派人请我回国,说是国家有难,学人有责,要建中央银行,建立金融秩序,恢复国民经济,有厚望焉。” 曾可达开始记得有些滴汗了:“请方行长说慢些。”飞快地写着后面几句话。 方步亭只等了他少顷,接着还是那个语速:“我放弃了在美国的洋房花园,放弃了高薪待遇,带着妻子和两儿一女回了国。没有向政府提任何要求,一心为蒋先生的国民政府搞金融,赚了多少钱,你们可以去翻翻中央银行的档案;国民政府又给了我多少钱,你们也可以去查查我的收入。‘八一三’上海沦陷前,政府十万火急要我将中央银行金库的黄金、白银、外汇尽快尽量运往后方,连船都是我向民生公司卢作孚先生要的。说来没有人相信,为了载重量,我把夫人和孩子都撇在了上海……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的……我的妻子、女儿被日本人炸死了,过了两年才把小儿子接到了重庆。大儿子呢,正被你们派来报应我。” 曾可达停下笔,抬起头,发现方步亭并没有叫他回答的意思,只好又赶着把后面的话记完。 方步亭接着说道:“我那个小儿子惦记他大哥,请我的一个下属不时去看看他,捎点儿东西,兄弟之情而已,硬被你们办成了一个共产党的案子。现在崔中石不明不白死了,又弄出个假共产党梁经纶来套我那个傻儿子。曾督察,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找那个梁经纶,点出他的身份。我也请你帮我问问经国先生,哪个父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安个共产党的罪名,杀了一个又弄出一个,最后谁都可以用这条罪名来杀他,却不管不问?如果经国先生不好回答,我可以直接写信托人转给蒋中正先生。他是总统,也是父亲,请他教教我,遇到同样的问题,他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曾可达在他说到蒋经国那几句时已经停了笔:“方行长,我能不能做些解释?”说到这里他望向了谢培东,意思请他回避。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 方步亭立刻瞪着谢培东厉声说道:“你是他姑爹,也是父辈!晚辈的事,自己不管,倒让旁人去管?” 谢培东只好又慢慢坐下了。 方步亭转望向曾可达:“曾督察,你是受经国先生的委托来找我,还是代表你自己来找我?” 曾可达愣了一下:“是受经国先生的委托。” 方步亭:“那就不要解释。我现在是在给经国先生表达我的意见。要么你把我的话完整记下,要么我们结束谈话。” 曾可达只能又拿起了笔:“明白了。方行长请接着说。”费神记忆刚才没写的那几句话,开始补写。那份好不容易修来的淡定此时在笔头竟又艰涩了。 天空已经大白了。稽查大队营房的大门洞开,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都进了营房内,只让那个青年军营长和马汉山整顿人马。 三车鱼龙混杂的人马,显然来自三个不同的路数,一车人一个方阵,站在大坪上,每个方阵都有一个头儿,站在队伍前。 李科长和王科长心里又打鼓了。马局长被抓走,他们顿觉群龙无首。马汉山突然回来,他们又觉有的罪受了。二人闭着嘴站在他和那个营长身后,只望马汉山把事情一肩扛了,最好是完全忘记他们。 马汉山哪里会忘记他们,也不回头,只举了一下手,往前一挥:“你们过来。” 李科长望着王科长,王科长望着李科长,还指望马汉山不是叫他们。 马汉山不吭声了,李、王二科长但见前面那百多号人都齐刷刷地望着他们,这才知道赖不过了。王科长轻声问李科长:“是叫我们?” 李科长也就只会欺负王科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聋作哑?!”绷着劲自己先走了过去,走到马汉山身边大声喝着王科长:“还要马局请你吗?” 那个王科长真是慢得不止半拍,这时才急忙走了过来。 “我不在,你们辛苦了。”马汉山竟然十分和蔼。 李、王二科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对望了一眼。 马汉山:“还得你们辛苦,犒劳都准备了吗?” 王科长不敢接言,李科长敏捷些,立刻低声问道:“马局,发美元还是发银元,每人多少,让王科长立刻回去取。” 马汉山终于盯上他了:“美元能吃还是银元能吃?饿兵能打仗吗?” 原来是要给这一百多号人开餐,大清早的在这个兵营哪里弄去?李、王二人真愣住了。 马汉山居然还是没有骂他们:“立刻打电话,把三号仓库里的罐头、饼干拉一卡车过来。” 李科长是社会局借调的,这回倒是真不知情了,望向王科长。 王科长轻声答道:“局长,三号仓库是您亲自管的,只您有钥匙。” 马汉山:“打电话给周麻子,传我的命令,把锁砸开,立刻运一卡车过来。” 王科长这回真明白了:“是。”立刻向大门岗门卫室走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里,曾可达将前面记的话双手递给方步亭:“方行长请过目,我记的话有没有不准确的地方。” 方步亭没有接:“培东,你眼睛好些,你看看。” 谢培东接过那一页纸,飞快地看了:“都是原话。曾督察,耶鲁大学的‘耶’字,是耶稣的‘耶’字,右边不是禾字,是个耳刀旁。”说着递了回去。 曾可达接过记录纸:“我马上改。” “不用改了。”方步亭终于笑了,“可见这次曾督察是带着真诚来的,那就彼此都真诚吧。请接着记录。” 曾可达又认真记录了。 方步亭:“币制改革,发行新的货币是山穷水尽的举措。可当下的中华民国,币制不改革是等死,改革了也未必能活。我方步亭既然在二十年前就选择了帮这个国民政府,现在还愿意不改初衷。别人怎么干我管不了,在平津我愿意配合,还能够调动我的资源,请美国的朋友多给些援助。” 曾可达记得又快又有力了。 方步亭:“我只有一个要求,请经国先生将方孟敖派到美国去。最好在币制改革前就让他去。” 曾可达的笔稍停了一下,还是把这几句话记下了,接着抬起了头:“这个问题,经国先生有指示,我能不能现在就转告给方行长?” 方步亭:“请说。” 曾可达:“方孟敖是国军最优秀的人才,最有战斗力,而且在民众中有最好的形象。希望在推行币制改革最艰难的前三个月,他能在北平执行任务。三个月后,预备干部局一定特简他出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馆武官。经国言出必行,请方行长信任理解。” 方步亭一下怔在那里,举眼望着上面想了好一阵子,接着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只能跟他对望。 方步亭转望向曾可达:“三个月?” 曾可达:“经国先生亲口说的,就三个月。” 方步亭又望向了谢培东:“孟敖的命硬,三个月应该能挺过去吧?” 谢培东点了下头。 方步亭下了决心:“我无法跟经国先生讨价还价了。提另外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件事曾督察就能帮忙。” 曾可达立刻站起来:“方行长请说,可达但能效力,一定效力。” 方步亭:“要说在这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不是孟敖也不是孟韦,是我这个妹夫的女儿,木兰。现在你们那个梁经纶把她拉在身边,说不准哪天就毁了这孩子的一生。请曾督察转告梁经纶,即日起离开我们家木兰,不管用什么手段,最好是找个理由把她开除出学联。然后我们用飞机把她先送到香港,再送去法国。” 曾可达:“这件事我立刻去办。一个星期内你们安排将谢木兰送走。” 方步亭的手伸了过来。 曾可达还没做好准备,看着那只手,看到有几点老人斑,不禁心中一热,双手握了上去。 方步亭:“听说曾督察每个月还给家乡的父母寄钱,你是个孝子。请代我向令尊、令堂问好。” 曾可达:“不敢,好的。” 方步亭:“培东,马上要发粮了,弄不好又是一场大学潮。你去送送曾督察。” 谢培东直将曾可达送到大门边,曾可达的车也已经开到大门外。 谢培东在门内握住了曾可达的手:“当着我们行长,我不方便说话,想私下里跟曾督察说几句。” 曾可达对谢培东颇有好感,当即答道:“谢襄理请说。” 谢培东:“就是关于我那个女儿的事。曾督察千万不要听我们行长的,让梁教授将她开除出学联。” 曾可达:“为什么?我可是答应方行长了。” 谢培东:“十几万学生都参加了华北学联,单单将她开除,梁教授没有理由,我们家木兰也会知道一定是我们在干预。这个办法不好。如有可能,就请梁教授疏远她,不要让她多参加活动就是。” “没问题。”曾可达准备松手。 谢培东依然握着他:“谁家的孩子都是孩子。听孟韦说今天北平统一行动,很可能又要对学生们不利。曾督察是国防部派来的人,尽力保护学生吧。” 曾可达对谢培东更有好感了,一时竟说出了知心话:“经国先生说过,因为党国上下的腐败,使我们失去了全国人民的拥护,我们到北平来就是争民心的。我和方大队长今天都会全力保护学生。谢襄理如果信任我们,今后在方行长那里,还请多支持我和孟敖执行经国先生的任务。” 谢培东点了下头,松开了手,向门外一让:“曾督察赶紧上车吧。” 曾可达准备出门,又突然站住了,向谢培东敬了个礼。 谢培东赶紧双手抱拳揖礼。 曾可达这才转身向门外的汽车走去。 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一辆帆篷罩得严严实实的大卡车,车尾的挡板放下了,露出了车厢内堆得像山一样的罐头箱子和饼干箱子。 为了显示规格,王科长在车厢上递箱子,李科长在车下接箱子,马汉山拿着一根撬棍,亲自将箱盖撬开。 箱子里是一罐罐包装精美的美国罐头,有猪肉的,也有牛肉的。 那个青年军营长站在一旁都看得有些眼馋了,何况三个方阵那一百多双眼睛。 撬了有十来箱,马汉山拿起一罐猪肉的,又拿起一罐牛肉的,双手递给了那个青年军营长:“李营长,带个头尝尝,鼓舞一下士气。” 青年军营长接在手里,还没反应过来,但见马汉山喊道:“几个老大过来帮忙!” 站在三个方阵前面的三个头儿走了过来。 马汉山:“你们端着,我亲自发。” 这三个头儿像是特别熟悉马汉山的做派,一句话也没有,各人都捧起了两个箱子,一个猪肉的,一个牛肉的。 马汉山向第一方阵走去,从第一排第一个人开始,双手拿出两盒罐头递去:“多辛苦。回去时再带两罐。” 营房内,方孟敖被郭晋阳他们叫到了门口,都在看着马汉山发罐头。 郭晋阳咽了一口口水,对方孟敖笑道:“队长,抄了好几次仓库,怎么就没发现这些洋玩意儿?” 方孟敖也笑了:“马汉山藏的东西如果那么容易就能抄出来,他也就不是马汉山了。怎么,看着嘴馋了?” 陈长武接言道:“队长,跟这样的人一起执行任务,我们是不是有点儿掉份儿。” 方孟敖:“你以为国军里这样的人还少吗?怕掉份儿,等一会儿马汉山送罐头来都不要接。” 好几个队员同时说道:“罐头还是要接的!” 方孟敖:“听好了,今天就要靠这些人对付陈继承和徐铁英他们。他们有他们的招,不要干预。听到没有?” “是!” 方孟敖一个人又转身向里边走去。 军营大坪上的第三方阵里有双眼睛在看着方孟敖的背影,此人正是刘初五。 这时,马汉山带着这个方阵的头儿来发罐头了。 两盒罐头伸到了老刘面前,马汉山:“多辛苦。”说到这里突然盯着老刘那双手,又望向老刘的脸,一怔,发现这双眼贼亮! 马汉山转脸问这个方阵的头儿:“这位兄弟面生,在哪个队伍打过仗?” 第三方阵那个头儿:“老大好眼力,这位兄弟在西北军干过,一次跟日本人遭遇,整个队伍都打光了,趴在死人堆里逃出来的,不愿再从军,便到了北平。我们的好几家工厂和货栈都想请他当工头,人家只愿当零工,青帮的兄弟都服他。” 马汉山立刻重重地在老刘肩上拍了一掌:“好汉子!带枪没有?” 老刘:“都不在队伍了,没有再摸过枪。” 马汉山对那个头儿:“调一把二十响给这位兄弟。打乱了,徐铁英就交给你了。愿不愿干?” 老刘:“谁是徐铁英?” 马汉山:“北平警察局新调来的那个局长。等一下我指给你看。” 老刘望向了第三方阵那个头儿。 那个头儿心里没底了:“事情不会闹那么大吧?” 马汉山:“干掉一个狗屁警察局长算什么大事。已经告诉你们了,今天我们的后台是国防部调查组,太子派来的。到时候该打谁只管打,打好了国防部给你们授奖!” 那个头儿只好问老刘:“五哥,干不干?” 老刘:“我们听马局长的。” 马汉山:“好。干完了愿意走路给你一万美元。调枪给他。” 说着,继续发罐头。 第71章贻人口实 曾可达在住处听着话筒,“谢谢建丰同志的鼓励。”曾可达显然受到了电话那边的充分肯定,此时却没有丝毫喜色,将方步亭那纸记录塞进口袋时,望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已经是八点二十五分了,接着说道,“离发粮还有一小时三十五分钟。还有两件事,属于我个人的思想问题,希望建丰同志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想向您报告。” 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很重要吗?” 曾可达:“思想问题是根本问题,可达认为很重要。” 电话那边沉默了约两秒钟:“很好,请说。” 曾可达:“上个月我代您给方行长送去范大生先生的茶壶和茶杯,摔碎了一只……” 电话那边:“这很重要吗?” 曾可达:“有两点很重要。第一,我没有向您汇报;第二,我当时送去的时候欺骗了方步亭,说是您的意思,三个茶杯代表他们父子三个人。” 接着是两边都沉默了。 也就几秒钟,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果然严厉了,可说出的话却又出乎曾可达意料之外:“组织早已做了决定,同志之间一律称呼‘你’。你刚才连续称呼了四个‘您’字,希望立刻改正。” 很快,曾可达有所领悟,大声答道:“是。建丰同志。” “谈刚才那个问题吧。”电话那边的声音立转平和,“是不是你说的谎言被方行长戳破了,给工作带来了被动?” “是,建丰同志。” “你怎么解释的?” 曾可达:“我向他承认了,你送的是四个杯子,把三个杯子说成代表他们父子三人是我文过饰非,临场发挥。” “他于是就给我说了刚才那番话?” 曾可达:“是,建丰同志。” “很好。说第二件事情吧。” 曾可达:“马汉山给你送了一件礼物。根据纪律,我是绝不能接受马汉山任何礼物的,更不能接受他送给你的礼物……” “说下去。” 曾可达:“是。可这件礼物意义实在重大,我接受了。担心损害组织和你的形象,我又犯了欺心的毛病。想回南京时先悄悄送给你,等你过问,再解释是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刚才受到给方行长送茶壶的教训,回来又反复看了那件礼物,可达很受震撼……” “什么礼物,让你很受震撼?” 曾可达的目光转向了办公桌,曾国藩那幅手迹早已恭恭敬敬地展开在那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两方镇纸,稳稳地压在卷轴的两端。 曾可达竭力平静地答道:“是曾文正公剿平太平军后,在大帐写给湘军属下的那副集句联。” 电话那边这次的沉默,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呼吸声,身子挺得更直了。 “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那副集句联吗?”这句话问得十分肃然。 “是,建丰同志。马汉山说,他已经请王世襄先生鉴定过了,确实是曾文正的手迹。”曾可达回答完这句话,呼吸都屏住了。 电话那边的声调这时却分外响亮了:“查查这两天飞南京的飞机,交给妥当的人尽快带来,我需要立刻送给总统。” “是……” 电话那边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清朗:“曾可达同志,针对你刚才说的两件事,我说两句话彼此共勉。‘人孰无过,过则勿惮改。’‘见贤思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一个多月来,尤其是今天,你的思想进步很大,我向你致敬。” 曾可达完全不知如何回话了。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要求他回话,接着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发粮现场了。出了西直门,王蒲忱在那里等你,他有话跟你谈。”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才回过神,立刻又觉得不对,“请问建丰同志,是保密局的安排吗?” “跟保密局无关。我挂了,你去吧。” “是。”曾可达这个字刚答完,那边电话立刻挂了。 曾可达的小吉普驶在西直门外通往燕大清华的路上。 青年军警卫班的中吉普紧随其后。 驰出西直门一公里多,曾可达才看见王蒲忱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那辆车旁抽烟。 “像是王站长。”王副官显然毫不知情,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曾可达。 “停车。”曾可达没有看他。 “是。”王副官鸣了一声喇叭,示意后面的中吉普,接着靠着路边停下了。 中吉普保持着距离跟着停下了,一车人都跳了下来,走向路边警戒。 曾可达下了车,向后边那些青年军挥了下手:“都上车。” 那些人也不知道听清没听清,意思还是明白的,很整齐地又都上了车。 王蒲忱像一只鹤已经徜徉而来。 “你们的队伍呢?”曾可达望着王蒲忱。 “跟着警备司令部的队伍已经开过去了。”王蒲忱没有让曾可达继续问,转望向王副官,将手中的车钥匙递了过去,“请王副官开我的车,我开你的车。” 王副官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去吧。” “是。”王副官接过车钥匙,向王蒲忱的车走去。 王蒲忱:“可达同志,上车说吧。” 曾可达惊疑地直望向王蒲忱的眼,王蒲忱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自己的脚。 曾可达这才发现,王蒲忱今天穿的是一双黑色布鞋,如此眼熟! ——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扑面闪过! ——门厅换衣处,扑面而来! ——曾可达看见了那两排整齐的衣架,看见了上面挂着一件件没有军衔的便服,看见了衣架下整齐摆放着的一双双黑色布鞋! 黑色布鞋动了,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见了,眼前是西直门外的路面。 曾可达倏地抬起头,王蒲忱已经走到车边,拉开了车门。 曾可达大步走向副驾驶座那边,也开了车门。 二人同时上车。 王蒲忱先鸣了一声喇叭,前面王副官的车开动了。 王蒲忱推上挡,悠悠地跟了上去。 曾可达今天突然感到身边这个王蒲忱有如此之高,高到自己不想看他,便望向车外的后视镜,看着跟来的中吉普,等他先说话。 “南京黄埔路励志中学成立大会我在北平,没有参加。”王蒲忱眼望前方,“我的书面誓词在建丰同志那里,‘为了三民主义的革命事业,永远忠于校长,矢志不渝’。”念完这几句誓词,他将右手伸了过来。 曾可达望向伸在面前又细又长的手指,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自在,也只能伸手握住,说道:“忠于校长,矢志不渝。” 王蒲忱很自觉地先松开了,换这只手掌着方向盘,接着说道:“今天的行动关系到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关系到全国戡乱救国的大局。坚决反腐,还要坚决反共。建丰同志给你们调查组的指示是稳定北平的民心,给我的指示是抓捕北平的共党。可共产党现在已经不再鼓动学潮,也不发动工运,全都隐蔽了起来。建丰同志分析,他们这是在等待,前方决战时一定会有大动作。因此我们不能再等待,务必撕开口子,先抓到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负责中共北平城工部的武装,真名叫刘初五,外号五爷。你那里昨晚也应该接到了情报,共产党学委那个严春明不听他们上级的安排,突然返回了燕大,这很可能打乱共党的部署。为了控制局面,那个刘初五今天很可能会出现。建丰同志指示,可达同志负责稳住方大队长将粮食发下去,尽量不要引起学潮。我负责找到这个刘初五,立刻逮捕。” 鱼龙混杂的车队从稽查大队军营驶向燕大清华。 方孟敖的小吉普一马当先。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中吉普紧跟在后面。 马汉山旧部那三辆十轮大卡车则是五花八门的人员。 方孟敖的小吉普上只坐着两个人,方孟敖依旧自己开车,马汉山紧坐身旁。 方孟敖:“你刚才鬼鬼祟祟给了一个人一把枪,好像还给了一张支票。那个人是谁,你想干什么?” 马汉山竟不答话。 方孟敖猛踩了一下刹车,马汉山刚往前栽,方孟敖紧接着踩向油门,马汉山又往后一倒。 方孟敖在等他回话。 马汉山先是笑了一下,接着叹道:“方大队长不要问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我那个儿子还要你照看。” 方孟敖:“什么意思?” 马汉山:“你是上过军事法庭的人,接下来该轮到我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方孟敖向他望去:“曾督察当着我面答应你的,好好配合,不会让你上军事法庭。” 马汉山:“我想叫你一声老弟,行不行?” 方孟敖沉默了片刻:“叫几声都行。” 马汉山:“老弟,听老哥一句话,信谁的话,也千万不要信国民党的话。老哥在国民党混了几十年,能活到今天,就是从来没有把他们的话当过真。” 方孟敖:“你是不是国民党?” 马汉山:“所以,我说的话你也别当真。我要告诉你,我给那个人一把枪是叫他去崩了徐铁英,你相信吗?” 方孟敖想了想,笑了:“相信。” 马汉山跟着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马汉山说的话也有人相信了。” 方孟敖收了笑容:“不要乱来,好好配合,我会保你。” 马汉山又没有回话。 方孟敖侧眼望去,但见马汉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说了,让我打个盹儿。” 方孟敖再瞟望时,马汉山像真的睡着了,脸上一片平静。 方孟敖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轻轻放慢了车速,车子这时像个摇篮。 后面的车都跟着减了速。 最后一辆十轮大卡车上。 显然有命令,五十个人都拥挤着蹲着,车速一慢,有些人便站了起来,向前张望。 “都蹲下!”这辆车带头那个人喝道。 张望的人立刻又蹲下了。 带头那人蹲在车厢中间,对面便是老刘。 显然早就想问话了,只因刚才车开得太快,这时带头那人终于可以问老刘了:“五哥,真不要命了,杀徐铁英的活儿也接?” 周围好多双眼都望了过来,老刘只是笑了一下。 带头那人:“家里真那么缺钱?” 好多双眼睛,老刘还是笑着。 带头那人叹了一声:“马局这个人平时对弟兄们确实不错,可我知道他那些家底早就败光了,担心给你的是空头支票。” 老刘回话了:“我看了,天津花旗银行的,前面是个一,后面好几个零。”说着,老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折着的支票递给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打开支票,眼睛立刻亮了。 附近的脑袋凑了过来,远些的声音嚷了起来。 “几个零?” “是不是真的?” “不会是法币吧?” “花旗的,自然是美元!” 一阵挤,带头那人蹲不住了,喝道:“扶着点儿我行不行?!” 身旁立刻伸出来好些手扶住了他。 “多少?” “是不是十万?” 带头那人大声喝道:“抢银行哪!能不能闭嘴?” 安静了,几十双眼睛依然瞪得溜圆! 带头那人:“是一万美元,到天津花旗银行立马可以兑现。” “可以去香港了……”一个穿着大两号旧西服的人脱口嚷道。 带头那人立刻盯向那人,喝道:“给你,你去干!” 几十双眼同时盯向那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嘴。 带头那人转望向老刘:“五哥,家里真要这笔钱救人,我替你送去。不为救人就退给马局,卖这个命不值。”将那张支票伸了过去。 老刘没有接言,也没有接回那张支票,依然笑着。 挨近的人都听到了,都望着老刘。 远处的人没有听到,都望向那张支票。 “这个钱是不能要,要了也没命花。”身旁一个人插言道。 “是啊,五哥,你跟马局素无交情,不能干这个事。”另一个人也跟着插言道。 这两句话大家似乎都听见了,瞬间沉默了。 “我来干!”不远处一个穿工装的大汉突然喊道,“干完了我立刻给自己一枪,只要把钱送到我绥远老家就行……” “我能不能说几句?”老刘嗓门真大。 大家都望向了他。 老刘:“这一万美元每人两百,都能够拿。” 嘈杂声立刻又起。 带头那人倏地站起来:“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车一晃,眼见要摔倒。 老刘一把拽住了他。 带头那人又蹲下了:“五哥,你接着说,站起来说。扶着点儿!” 老刘站了起来,身旁好几双手撑着他。 老刘:“告诉大家,马局长没有叫我们去干谁。这一万美元是叫我们去保护几个国防部调查组要保护的人。只要我们把这几个人掩护走了,国防部担责任,钱我们分。” 所有的人都亢奋了,齐刷刷地望着老刘,老刘却望着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一把拽住老刘的手:“拉我一把。” 老刘拽起了他,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 带头那人:“一共几个人,都是谁?” 老刘:“三个。人我也不认识,只知道都是燕大的,两个教授,一个叫梁经纶,一个叫严春明;一个学生,女的,叫谢木兰。” “那就是美国人的背景了。”带头那人扫视众人,“这个活儿我们可以接!不分什么工了,认准了人,趁乱一哄而上救走人,明天去天津取钱,后天分!” 据说是燕京大学1946年出资三万大洋买下来准备扩充校园所用的好大一片空坪,刚平整了地基,搭了一排工棚,内战爆发,只得停止了施工,荒置两年,这次正好派上用场,选为各大院校临时发粮处。 靠东地基边沿那一排工棚刚好可以放粮食,却又只够堆面粉,大米就全都堆在了工棚外边。一百公斤一袋的大米,靠工棚正中方方正正码得像一个大讲台,两边堆得像掩体。于是讲话的地方有了,坐在掩体后发粮的地方也相对安全了。 8月中旬,早上九点的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大坪地上,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多少学生,都是各校推出的学联代表,当然也有一些老师。粮食就在他们的前方,无一人前去骚扰,无一人发出声响,这是在静坐。用北平人的话讲,这是“闹学生”的一种,静坐以后闹成什么样,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摆成掩体的米袋后也有好些人在“静坐”,便是民调会那一干人。 左边靠着米袋躲坐着李科长一溜科员,右边靠着米袋躲坐着王科长一溜科员。后半夜督着工人将粮食运来已经累得半死,现在工人走了,国防部稽查大队和他们那个马局又没有来,背后大坪上那么多人偏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真是难熬。 多数人认命了,以王科长为首,干脆靠在粮袋上睡觉;也有人睡不着,譬如那个李科长,不断张望通往大坪的那条公路。 远处似有汽车开来的声音,李科长猛地睁大了眼。 紧接着,好些人都听见了远处的汽车声。 大坪上静坐的学生们显然也听见了,却依然人人端坐,一动不动。 偏有一个学生动了,探起身向前方第一排望去,是谢木兰。 身旁一个男生拽了她一把,谢木兰只好又坐下了。 原来,第一排正中坐着梁经纶。 他两边坐着的都是北大、清华、北师大各大学的学联头头。 他身后全是混进学联的中正学社的学生。 梁经纶当然也听见了开过来的车队声,轻轻侧头向右后方望去。 严春明被好些学生团团护着坐在那里,太阳照得他厚厚的眼镜片在反光。 梁经纶没有得到严春明的反应,却被身旁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轻轻碰了一下。 梁经纶回头望他,那个学生示意他听。 ——刚才还越来越近的车队声突然消失了。 通往发粮处的公路上,警备司令部的车队居然被几个农民拦住了,其实也不是拦住,而是他们停下后被几个农民纠缠上了。 一辆辆军车上,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特务营的士兵,还有北平警察局的警察正在乌泱乌泱地跳下,往公路两旁的高粱地里漫去。 城里在闹饥荒,城外在打仗,村外在闹学生,这个紧邻燕大、清华的中关村两百多户农家还得种庄稼。8月中高粱已经黄了,任他天翻地覆,再有一两个月也得指着这些高粱活下去。一些农民正在地里拔草,却突然被这么多军队轧进了高粱地里,真是不叫人活了。这里的农民是跟燕大、清华打过交道的,知道已经立宪了,可以找政府说理,便跑到了公路上,围住一辆吉普,找到了最大的那个官,便是徐铁英。 “我们一不欠粮,二不欠草,政府为什么还要踩我们的庄稼!”一个年长的农民用城里话跟徐铁英讲理。 徐铁英将头转向一边,看着大片的高粱地一直连接到发粮处那一排工棚,说道:“位置不错。” “是。”身边的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答道。 “长官!”那个年长的农民急了,“你的兵毁了我们的庄稼,我们找谁赔去?!” 另外几个青壮年农民也走了过来,都望着徐铁英。 特务营长:“站住!” 那几个青壮年农民站住了。 特务营长盯着那个年长的农民,准备把他吓走。 徐铁英抬手止住了他,望向站在几步开外的方孟韦:“方副局长,你过来一下。” 方孟韦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徐铁英对方孟韦说道:“踩坏了多少庄稼,事后你估算一下,叫民政局理赔。” 方孟韦没有表示,径直走向那个年长的农民:“老伯,我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姓方。军队踩坏了你们的庄稼,过后你到警察局找我,我负责给你们赔偿粮食。这里很乱,你们走吧。” 年长的那个农民:“你得给我开张条。” “我怎么给你开条?!”方孟韦突然发火了,“不相信,把我的枪留下好不好?!”拔出腰间的手枪递了过去。 那个老农蒙了。 徐铁英、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也是一怔,一齐望向方孟韦。 “枪我们怎么敢要……”那个老农缓过神来,“你长官说话算数就行。” 方孟韦也缓过了神,知道自己这个火不应该对他发,把枪插回腰间:“我说话算数。带你的人赶快离开吧。” 那个老农果然啰唆:“敢问长官台甫?” 方孟韦轻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抽出了钢笔:“把您的手伸过来。” 那个老农犹疑了一下,伸过了满是老茧的大手。 方孟韦在他手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方孟韦! 这时,又有好些车开了过来。 徐铁英他们立刻望去。 方孟韦也望了一眼,知是大哥的车队,对那老农:“快走吧。” 那个老农这才向另外几个农民走去,兀自嘟哝:“我这只手好些天不能洗了。” 徐铁英的脸色陡然变了。 ——他看见方孟敖吉普车内副驾驶座上马汉山在那里睡觉! 徐铁英倏地望向一直站在一旁抽烟的王蒲忱:“马汉山怎么放出来了?怎么回事?!” 王蒲忱:“国防部打的电话,方大队长亲自领走的。徐局长不知道?” “国防部!”徐铁英铁青了脸,“哪个国防部,还不就是那个预备干部局!”说到这里,突然又转望向孙秘书,“他们保密局要保密,你也对我保密?” 王蒲忱:“徐局,我们也很难做,先放的马汉山,后放的孙秘书。” 一迁怒又错怪了孙秘书,徐铁英将脸倏地扭过去。 方孟敖的吉普开到离徐铁英不远处,猛地刹车。 马汉山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一脸铁青的徐铁英! 马汉山惺忪地笑了,对方孟敖:“让我先会会他?” 方孟敖也一笑:“给他留点儿面子。” “就怕他不要。”马汉山一推车门跳了下去。 “怎么回事?”马汉山故作惊诧地张望公路两边那些在庄稼地里布阵的士兵,然后望向王蒲忱,“军事委员会有条令,行兵打仗不许糟蹋老百姓的庄稼。你们缺德,我民政局可不给你们揩屁股赔钱。” 王蒲忱当然知道他这是向谁叫板来了,既不能回话,也不能有表情,只能虚虚地望着他。 “王站长!”徐铁英大声喝道,“这个人可是国防部下了明令抓的,怎么放出来了?拿明令我看!” “有也不给他看。”马汉山故意替王蒲忱接了招,盯向徐铁英,“姓徐的,铁英兄,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干吗来了?” 徐铁英哪想看他,可目光一移,偏又看见了方孟敖在车里笑着,想起了自己全国党通局的背景,咽着这口气,转直了身子,去看高粱地里的兵阵。 马汉山偏不放过他,走到他身后:“不想听我也告诉你,民以食为天。你们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在台北吃安稳饭,却不管百姓的死活。我们来发粮,你却来抓人,还糟蹋农民的庄稼。我马汉山以前缺了德,这才女人都跑了,儿子也不见了。前车之鉴,你徐铁英可不要学我。” “曾可达呢?”徐铁英大声问王蒲忱,“你们保密局和预备干部局到底执行哪个国防部的命令?” 王蒲忱刚换了一支烟,还没对燃,拿了下来,脸色也不好看了:“曾督察回城了。徐主任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一定要问,请直接打电话去问我们毛局长,或者经国局长。” “这才像北平站的站长!”马汉山大声夸了一句王蒲忱,走过去还拍了他一下,走回吉普车,开车门给徐铁英撂话,“最好不要干扰老子今天发粮。真闹出了人命,大不了南京特种法庭见!” 方孟敖笑载着马汉山呼地一下开过去了。 中吉普航空服务队呼地开过去了。 三辆十轮大卡车开过去时,有人在上面大声吆喝,有人挥着钢棒、钢棍向徐铁英他们打招呼。 徐铁英面对高粱地阴沉了好一阵子:“孙秘书!” 孙秘书走了过去。 徐铁英低声地:“不能留了,乱枪打死他。” 孙秘书:“主任,您不能下这个命令,贻人口实……” “那就你干。”徐铁英望向孙秘书,“这个人送到南京什么话都会说。明白吗?” 孙秘书只是望着他。 第72章面面相觑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 “发粮了!”李科长从掩体后冒出,大声吆喝,“都起来!睡觉的回家睡去!” 其实已没人睡觉了,民调会一干科员看见马汉山陪着方孟敖大步走来,早就纷纷站起来了。 “起什么起,蹲下!”马汉山喝道。 原来方孟敖在掩体内大步前行,正在向大坪上坐着的师生敬礼! 单列跟在后面的二十个飞行员也都整齐地敬礼! 梁经纶的眼跟方孟敖行进中的眼碰了一下。 谢木兰兴奋紧张又复杂的眼,远远地望着大哥,又向第一排梁经纶的背影望去。 大坪上黑压压的师生们都只是望着方孟敖和跟在他身后的大队,一片沉寂。 进入粮袋掩体的公路上的三辆大卡车,这时跳下来一百多号不伦不类的人,握着钢棒、钢棍,有些腰间显然还掖着枪,师生们更沉默了。 方孟敖行至粮袋堆成的讲台边站住了,放下了敬礼的手。 十名队员在掩体左侧一排站住了,整齐地放下了手。 另十名队员依然敬着礼,绕过粮袋讲台向掩体右侧走去。 “弟兄们辛苦了!”马汉山这才弯腰走进掩体蹲下,打招呼。 “不辛苦。”蹲在掩体左边民调会这拨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马汉山望着李科长:“叫王科长过来。” 李科长半站直着身子,向掩体那边的王科长招手。 王科长和他那边一干民调会科员,还蹲在那里,望着正敬礼过来列成一排的那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郭晋阳刚好站在王科长对面,低声对面前蹲着的王科长:“叫你。” 王科长探起身子,这才看见李科长在那边死命地招手,立刻弯着腰绕过中间的粮袋讲台走去。 见王科长喘着气过来了,马汉山又向卡车上跳下的那堆人招手:“你们三个也过来!” 每辆车带头的人,一共三个,包括老刘车上那个,都奔过来了。 “今天发粮。”马汉山望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方孟敖,“方大队长他们监督,民调会管名单,哪个学校共有多少人要发多少粮,一粒也不能错。体力活由我带来的弟兄干,一包一包地发,然后给各校派车送去。我说清楚没有?” 李、王二科长还有三个带头的齐声答道:“说清楚了!” 马汉山:“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明白没有?” “明白。” 马汉山:“明白什么?” 五个人面面相觑。 “我指的是领粮的学生。”马汉山瞭了一眼工棚背后,“要是高粱地里那些人,就跟他们干。” “是。”这次只有卡车上三个带头的回道。 马汉山也不指望李、王二科长有这个胆子,蔑了他们一眼:“各自安排去吧。” “是。”五个人都答了,各自离去。 民调会那些科员也都跟着李科长和王科长走进了工棚。 掩体的左边只剩下整齐的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掩体的右边也只剩下整齐的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望着码得像讲台的米袋,马汉山站起来,掸了掸衣襟,走近方孟敖:“方大队,该我过坎了,你押着我上,还是我自己上?” 方孟敖依然目视前方:“你自己上。” “是!”马汉山有意大声应道,爬上了粮堆。 大坪上无数双眼睛都望向孤零零爬上粮堆的马汉山。 “先生们,同学们!”马汉山声音很大,叫了这一声停在那里,等着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扔上来。 好几秒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东西扔上来,所有人都只安静地望着他。 马汉山有些感动了:“谢谢!谢谢了!先生们,同学们,下面我将说些没有资格说的话,可都是真心话,先生们和同学们要是允许,请让我把话说完。” 底下依然安静。 马汉山清了一下嗓子,开始说了:“民国元年,先总理孙中山先生发布了第一道临时大总统令,其中有一条,就是废除了下跪。因此我今天不能给你们下跪了,鞠三个躬吧!”说完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也没有期待底下会有反应,马汉山像是一个人在空谷里说话:“大家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本人几天前就被国防部调查组逮捕了,关在西山监狱。为什么逮捕我?因为我是北平民调会的常务副主任,管着北平两百万人每人每月十五斤的配给粮,我却没能够都发到大家手里。作为北平市的民政局长,每天的报表我也都看到了,从4月13日民调会成立到今天8月12日,北平最少一天要饿死两百多人,最多一天饿死了六百多人。一百二十多天下来,饿死了多少人,我都不敢算了。饿死一个人打我一枪,子弹恐怕得用卡车来拉。”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这回是在等学生们激烈的反应,他好将犯忌讳的话说下去。 显然是梁经纶和严春明工作做到了家,大坪上所有的人依然一声不发。 台下没有反应,台上的马汉山还在等着,一时出现了尴尬的沉寂。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梁经纶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就站在他对面,这时却谁也不看,只望着前方。 梁经纶又悄悄侧头向右后侧严春明那个方向望去。 目光扫去,他看见严春明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依然闪着太阳光。 回过头,梁经纶低声对身边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问他,为什么不接着说。”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大声问道:“为什么不说了?!” 马汉山望向那位学生:“请问这位同学是不是北大的学联代表?” “是。”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站起来,“想抓人吗?” “请坐,请坐下。”马汉山看着那个学生坐下,接着十分严肃地望着满坪的师生,“刚才北大的这位同学问对了,就在这工棚背后,高粱地里,藏着想抓你们的人!” 工棚后的高粱地里,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首先有了反应,低声骂道:“这个党国叛逆!”骂着,回头寻觅徐铁英。 只有隐约可见埋伏的兵,还有望不到头的高粱,却看不见徐铁英。 徐铁英的身份不好钻高粱地,此刻坐在高粱地边的土坎上,但也能听见马汉山的声音,望向坐在他身侧的王蒲忱和方孟韦:“你们都听见了?” 王蒲忱点了下头。 方孟韦连头都没点。 这时马汉山的声音又从那边传来:“7月5号,北平参议会做出了对不起东北同学的决议,大家围了许议长的宅子,伤了好些同学,也抓了好些同学,南京派来了国防部调查组。可今天带兵想抓你们的人,就是调查组的成员,新任北平警察局的局长,此人姓徐名铁英!” “立刻抓这个人!”徐铁英倏地站起来,盯住王蒲忱和方孟韦。 王蒲忱站起来,方孟韦也站了起来。 王蒲忱:“他是国防部稽查大队安排发粮的,现在抓人会跟方大队长他们发生冲突。” 徐铁英望向高粱地:“报话机!” 一个警备司令部的报务员背着报话机窜了过来。 徐铁英:“接通陈副总司令。” 报务员:“喂!喂!这里是侦缉处,请接陈副总司令!” 大坪前方右侧另一片高粱地里也有一部电台悄悄地支在那里。 电台旁竟坐着曾可达和王副官! 李营长带着青年军在周围警戒,离徐铁英的部队也就不到两百米。 曾可达低声问道:“频道调好了吗?” 王副官一边点头,一边握着发报机键。 曾可达:“现在不发。”转脸仔细去听那边马汉山的声音。 王副官松开了手。 马汉山在台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大坪里的学生和老师都有了反应: 惊愕! 愤慨! 激昂! 马汉山知道现在不只是北平,连南京都在看着自己。一辈子跟着戴笠干军统,黑白两道颇有些仗义疏财的名声,于是抗战胜利后被指派做了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没收的财产牵涉多少人得了好处,谁都不知道,谁都不敢问。美援来了,上面又派自己当民政局长,今年还兼了个民调会常务副主任,夺民口中之食,报应终于来了。国防部调查组第一个就盯上了自己,背后却没有说话的人。遇到了方孟敖,答应管自己那个儿子,自己也就豁出去帮他了。把今天的粮食发给这些穷学生,若能激怒躲在背后的徐铁英之流,站在这个台上背后吃上一枪,也算死得其所了。 “反贪腐!” “反饥饿!” “反内战!” 台下终于爆发出雷鸣般的口号。 王蒲忱和方孟韦已经带着人往高粱地工棚那边的吼声走去。 孙秘书却被徐铁英叫来站在身边。 徐铁英手里拿着报话机,等着那边的决断。 报话机里传来了陈继承的声音:“就地枪毙!” “是。”徐铁英关了报话机,望向孙秘书,“去执行吧。” 孙秘书:“主任,陈副总司令不会担担子。是不是直接请示一下叶局长?” “枪毙一个败类,我的命令还不够吗?!”徐铁英怒了。 “是。”孙秘书抽出了枪,向高粱地大步走去。 另一块高粱地里,曾可达满脸是汗,紧盯着王副官面前的电台。 电文火急发来了。 曾可达:“来不及翻译了,你直接念。” 王副官也是一脸的汗,望着电文纸上的数字,业务真好,直接念道:“命方大队保护马汉山,青年军保护方大队,马汉山着即日押解南京。蒋经国。” 曾可达:“李营长!” 李营长奔了过来。 曾可达:“通知方大队保护马汉山,你们在外围保护方大队。” “是!”李营长挥了下手,好些青年军跟他从高粱地里跑了过去。 无须通知,方孟敖已经跳上了粮袋高台:“都上来,保护他!” 左边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右边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立刻都登上了粮袋,呈半圆形整齐地站在马汉山身后和两侧,背对着马汉山和方孟敖,面朝着工棚和两侧。 太阳照着,方孟敖望向日光,眼中有几点晶莹。 刚才还爆发出口号的大坪,分外寂静。 方孟敖吞咽下刚才冒出的那股辛酸,目光又收了回来,继续说道:“一样是美国援助的物资,我今天从心里也不愿接受,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粮食发给你们。此刻我心里想起一个人说的话,就是我们清华著名导师梁启超先生说的话,‘少年强则国强’!我们今天到底领不领这些粮食?如果领了,我们这些中国的青年,能不能在五年十年以后加倍还给美国?如果能,我希望大家领。为了那些东北来的一万五千多流浪同学,我们今天也应该把粮食领了。我向大家保证,凡是由我负责发下的粮食,我都会给美国援华物资委员会写一个欠条,以后我们这些青年一起还给他们。如果你们同意,就请学联的同学在这张欠条后共同署名。我们今天拿的不是美国援助,而是借他们的粮食。我们有借有还!” 一片寂静。 一个人带头鼓起掌来! 梁经纶望着方孟敖,一下一下地鼓掌,节奏不快,却分外有力。 紧接着,他身旁各校的学联代表跟着鼓起掌来。 像阵风吹开波浪,掌声从第一排向后面,向整个大坪蔓延开去,大家都鼓掌了! 鼓得最热烈的是谢木兰。 趁着掌声,梁经纶身后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齐声喊了起来: “借粮!借粮!” 鼓动感染了全场,喊声立刻有了节奏,掌声也立刻有了节奏: “借粮!借粮!” “敬礼!”方孟敖站在粮袋上向全场敬礼。 紧接着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集体向全场敬礼!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又望向大坪,满脸的良心发现。 躲在工棚里的李科长、王科长带着民调会的科员们也走了出来,一个个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真正的公务员了。 三辆大卡车前那一百多个人也都凑着热闹,按着节奏,拍起掌来。 老刘也在一边鼓着掌,那双眼却在看梁经纶,接着望向严春明。 严春明一下一下在轻轻鼓掌,却没有跟着喊口号。 老刘对身边的几个人说道:“那个戴眼镜、没喊口号的先生就是严教授。” 左右两个人:“知道了。” 老刘:“第一排中间带头鼓掌的那个就是梁教授。” 身边回答的人多了:“知道了。” 老刘:“最后一排喊得最响的是那个女同学。” “知道了。” 老刘:“传下去,救的就是这三个人。” 老刘的话被一个一个传了下去。 工棚后高粱地。 徐铁英带着报话员穿过来了。 手里拿着枪的孙秘书站了起来。 徐铁英:“收起枪吧。立刻把马汉山和方孟敖说的话整理成电文,报叶局长,并报陈副总司令和陈部长,请他们立刻上呈总统。” 孙秘书还真是文武双全,插了枪,立刻抽出上衣口袋的钢笔,掏出下面口袋的笔记本,蹲在高粱地里飞快地写了起来。 另一片高粱地里。 曾可达在口述,王副官在发电。 曾可达:“焦仲卿表现很好,刘兰芝配合默契,现场已被控制。可达。” 王副官敲完最后一下机键,抬头望向曾可达:“发了。” 曾可达手里竟然还拿着一个望远镜,这个地方选得也好,有个小土堆,站上去刚好能够越过层层高粱,从斜面看见粮袋高台上的方孟敖,和大坪里的梁经纶,还有严春明。 “回电了。”王副官对二号这次回电之快感到吃惊,戴着耳机,一边用铅笔飞快地记下密码数字,立刻报告土堆上的曾可达。 曾可达立刻跳了下来,望着王副官把回电密码写完最后一个字:“完了?” 王副官:“完了。” 曾可达蹲了下来:“直译吧。” 王副官捧着密码电文:“将焦仲卿原话报我,密切关注共党动向,徐铁英反应也及时报我。建丰。” 曾可达愣了一下,直望着王副官:“方孟敖刚才说的话你记下了吗?” 王副官耳机还挂在脖子上,两眼茫然:“督察,我一直戴着耳机在发报……” 曾可达挥了一下手:“记录。” 笔和纸就在手中,王副官等他说话。 曾可达闭上了眼,竭力回忆方孟敖刚才的话:“先生们,同学们……和你们一样……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不对,改过来,我现在心里也很难受……” 王副官划掉前面那句,飞快地重新记录。 李营长偏在这个时候穿过来了:“报告将军,开始发粮了……” 曾可达被他打断,眉头一皱:“这也要报告吗?过去,执行你的任务。” 李营长:“报告将军,王站长有情报叫我向你报告。” 曾可达这才站了起来,直望着李营长。 李营长:“刚接到协和医院那边的报告,清华的朱自清先生死了,城里很多老师学生开始闹事,消息可能很快就会传到这里。” 曾可达开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脸色凝重了:“朱自清死了,他们闹什么事?” 李营长:“王站长说,可能有共党鼓动,说朱自清是饿死的。” “不好!”曾可达脸色变了,“要出大事。快去转告王站长,盯着徐铁英,现场如果发生变故,不许开枪,等南京的命令!” “是!”李营长转身从高粱中间飞穿了过去。 曾可达倏地转向王副官:“立刻发电!” 何宅客厅的电话尖厉地响了起来。 何孝钰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快步走下楼梯,拿起话筒。 才听了几句,何孝钰的脸色也变了,定了定神,对电话那边用英语回道:“请稍等,我叫何副校长来接电话!” 把话筒轻轻搁到茶几上,何孝钰快步向楼上走去。 何宅二楼房间里,何其沧已经坐直在躺椅上,望着进来的何孝钰。 何孝钰尽量镇定情绪:“北平美国领事馆的电话,请您去接。” 何其沧被何孝钰搀着站起来:“领事馆给我打什么电话?说了什么事吗?” 何孝钰搀着他向门外走去:“朱先生在协和医院去世了。” 何其沧站住了:“哪个朱先生?” 何孝钰低声地:“朱自清先生。” 何其沧蒙住了:“不是说病情有好转吗?” 何孝钰:“不知道,您不要着急,先接电话吧。” 何其沧的脚步比刚才沉重了,何孝钰费力地搀着他:“您慢点儿走。” 何其沧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话筒却是何孝钰捧着贴在他的耳边。 “用中国话跟我说。”何其沧打断了对方的英语。 话筒里传来了不算生硬的中国话:“这种反美的情绪十分不利于美方对中国的援助。目前在北平只有燕京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能够起到缓和的作用,请何先生召集校务会议,至少要稳定燕大师生的情绪。” 何其沧:“你们为什么不向司徒雷登先生报告?” 对方的回话:“已经向司徒雷登大使报告了,这个电话就是他叫我们打的。”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请你对司徒雷登大使说,让他立刻知会南京政府,北平如果发生学运,当局不许开枪,不许镇压!否则我也会去游行!”说完转对何孝钰,“挂了。” 何孝钰把电话轻轻挂了。 何其沧撑着沙发站起来:“扶我去发粮现场。” “您不能去……” 何其沧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瞪了女儿一眼,拄着拐杖,已经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刚想赶过去,又停住了,拿起话筒飞快地拨号:“校务处吗……何副校长要去发粮现场,请你们立刻派人派车到燕南园来!” 宝 书 网 W W w .b a o s h u 7 。CO m 对方显然立刻答应了。 何其沧已经走出了大门。 何孝钰望着父亲的背影又飞快地拨另外一个号码,好在也立刻通了,她眼睛一亮:“是谢襄理吗?谢襄理好,朱自清先生去世的消息您听到了吗……知道了……我爸接到了美国领事馆的电话,现在正赶去发粮现场……我不能多说了,您赶紧想办法吧。” 打完这个电话,放下话筒,何孝钰喘了一口气,这才奔向门外,去追父亲。 朱自清先生的死讯传到临时发粮处,领粮突然中断。 民调会从李科长、王科长到一干科员又都蹲坐到掩体后面了。 方孟敖和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都怔在台上。 大坪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这么多人,竟在集体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工棚边的公路上,军靴在徐铁英面前跑过,发着蓝光的刺刀在徐铁英面前闪过。 徐铁英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闪烁着亢奋。 王蒲忱也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低声对身边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的人:“盯住那个严春明,发现有任何中年人靠近,立刻逮捕!” “是!”保密局行动组也跟着队伍跑过去了! 严春明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梁经纶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所有的嘴还在集体朗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 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左边。 大坪上的朗诵: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第四兵团特务营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后边。 大坪上的朗诵: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 方孟韦带着北平警察局的队伍站到了大坪的右边。 大坪上的朗诵: 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谢木兰眼中闪着泪花。 她身旁好些女生眼中都闪着泪花。 大卡车旁马汉山黑着脸来到了他那一百多个兄弟里面,找到了老刘:“兄弟,徐铁英在哪里?” 老刘:“一直没看见。” 马汉山恨了一声,四处望去。 大坪上还在朗诵: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马汉山回头望向老刘:“不为难你了,把枪给我。” 老刘犹豫了一下,抽出了枪,又掏出那张支票,递了过去。 马汉山一把抓过枪:“钱你们分了!”头也不回地向高粱地那边走去。 工棚侧边的公路上,王蒲忱闭着眼在抽烟,听着大坪那边传来的朗诵声。 ……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去告诉孙秘书。”王蒲忱突然睁开了眼,对身旁一个军统,“马汉山要杀徐铁英。” 那个军统愣了一下,果然看见马汉山提着枪向高粱地那边走去,立刻应道:“是!”飞快地从这边奔进了高粱地。 王蒲忱又对身旁的行动组长:“共党的那个‘红旗老五’就在马汉山带来的那群人里,盯准了!” “是。”行动组长应道。 立刻好多双眼睛扫向了卡车那边。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 老刘用眼角的余光便感觉到了北平站那些军统扫视的眼光。 他向站在大坪上的严春明望去。 严春明的眼镜反着光,跟着大家在轻轻朗诵: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 老刘向身边一个工友:“把你的棍子给我。” 那个工友递给他一根钢棍,和老刘昨天晚上去撬图书馆窗户那根钢棍一模一样。 老刘不经意地举起钢棍,轻轻晃着。 大坪上在朗诵,严春明在跟着朗诵: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朗诵声在严春明嘴边消失了,他其实早就看见了老刘,这下不能不有所回应了,他的头慢慢转对老刘。 严春明摇了摇头。 老刘慢慢放下了钢棍。 王蒲忱的眼像黑夜的猫,日光下只见一条线:“严春明在跟他的人联络,搜索那群人。” 行动组长还有好几双眼望向了严春明。 严春明却摘下了眼镜,用手绢轻轻擦着,跟着朗诵最后一段: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又回归到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这是在默哀! 严春明毅然戴上眼镜,右手掖在长衫的侧边,握着那把枪,一个人向中间的粮袋高台走去! 卡车旁人群里,老刘的脸色变了! 大坪上的梁经纶脸色也变了! 台上的方孟敖也看见了这个走过来的先生! 慢慢地,所有人都看见了走到台口的严春明! 严春明站在粮袋下,仰望着台上的方孟敖:“方大队长,我是燕京大学的教授。有几句话想跟同学们说说,请你保护我。” 说着,严春明就费劲地攀着粮袋想爬上高台。 方孟敖只得伸出了手。 一拉,严春明上去了! 另一片高粱地里的曾可达脸白得连汗也不流了,“失控了!”他拿下望远镜,“共产党上台演讲了……” 王副官坐在电台前还握着机键:“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报告也来不及了……”曾可达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枪响! “立刻报告。”曾可达大步穿过高粱,向枪声走去,对身边的一个青年军,“叫李营长!” 一声枪响,三面围着大坪的军队全都端起了枪,对着大坪上的师生! 方孟敖对所有的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去,保护学生!” 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迅速行动,一个方向几个人,快步跑向大坪周边。 方孟敖抽出了自己的手枪,对端起枪的军队:“放下枪!都放下枪!” 大坪右侧的方孟韦立刻反应:“放下枪!” 北平警察局的队员放下了枪。 方孟敖目光射向大坪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队那个军官。 宪兵队的军官:“放下枪。” 宪兵们的枪也放下了。 只有大坪左侧第四兵团特务营的枪还端着指向大坪的师生。 方孟敖的枪举起来,直接瞄着那个特务营长! 那个特务营长的目光跟方孟敖对视了片刻,自己恨恨地先插回了手枪:“都放下!” 方孟敖向带队站在大坪右侧的陈长武:“去看看是谁开枪。再有擅自开枪的立刻抓捕!” 陈长武大声应道:“是!”向工棚后枪响处快步跑去。 方孟敖立刻转过身,对站在身边的严春明:“先生,不要讲话了,下去吧。” 严春明:“我要讲的话很重要,请你保护我。” 方孟敖瞥见了台下梁经纶投来的目光。 梁经纶的眼神如此难以捉摸,是同意严春明讲话还是不同意严春明讲话? 方孟敖眉头一皱,又转头向陈长武跑去的方向望去。 陈长武跑到工棚后的高粱地,但见孙秘书的右肩不断往外冒着血,一个宪兵正在给他包扎。 马汉山被两个宪兵按在地上,仍然倔强地抬起头:“徐铁英,打不死你,到南京老子照样告发你!” “堵住他的嘴!”徐铁英走向孙秘书,“伤到骨头了吗?” 孙秘书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完,用左手和嘴扯咬着绷带一紧:“不知道,没有关系。” 徐铁英:“还能打枪吗?” 孙秘书一怔,答道:“主任知道,我左手也能打。” “公忠体国!”徐铁英大声赞了一句,“今天我就向南京报告,升你中校副处长。” 孙秘书:“不用了,主任……” 徐铁英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陈长武,又望了一眼工棚方向,嘴角笑了一下:“你害怕方孟敖?” 孙秘书:“主任,我们党通局没有怕过谁。” “那就好!”徐铁英显然是有意要让陈长武听见,“上了膛,瞄准台上那个共产党,煽动学潮就立刻开枪!” “是!” 第73章安然无恙 陈长武跳上了发粮处的高台,低声向方孟敖报告。 “敢开枪!”方孟敖身前就是严春明,眼一犀,乜向身后的工棚。 工棚内,一袋一袋面粉形成了一个十字通道。 孙秘书果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正中,与方孟敖的眼神一碰! 方孟敖毅然转过头,对严春明:“请讲吧,我保护你。” 接着便站到他身后,高大的身躯将严春明挡得严严实实。 “谢谢……”严春明面朝大坪,“同学们……” 这一声本想喊得洪亮,却透着沙哑。 大坪上的人却出奇的安静,配合地望着他,等着他。 严春明意识到了是自己的汗水从额间到镜框一直流到了嘴里,伸手从长衫间去掏手绢,却摸到了那把枪! 严春明反而镇静了,小心地抽出手绢,擦了擦流到嘴边的汗,接着喊道:“同学们!” 这一声洪亮了。 严春明:“刚才,我和大家一起背诵了朱先生的《荷塘月色》……有一种感觉,像是第一次读这篇文章……其实,我和朱先生在西南联大时就是朋友,自以为很了解他。今天才发现,我们有时候对一个人,对一篇文章,白头相交,倒背如流,也未必真正了解……” 说到这里他又噎住了,满脸的汗水或许还夹着泪水又流到了嘴边。他只得又掏出手绢,还取下了眼镜,揩了起来。 大坪上所有的人更加安静了。 人群中的梁经纶,也满脸流汗了。 望着高台上一前一后的严春明和方孟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孙秘书依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中间,也满脸冒汗了。建丰同志给自己的指示是配合王蒲忱秘密逮捕共产党。可徐铁英摆着那么多宪兵不用,命令自己当场向严春明开枪,意欲何为?这一枪开与不开,党国都已经乱了。 “徐铁英叫你打严春明?”突然,曾可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秘书一惊,没有回头,低声道:“徐铁英在工棚外。” 曾可达:“王站长把他叫开了。” 孙秘书这才慢慢回头,跟曾可达碰了个眼神。 曾可达:“没有建丰同志的指示,不许开枪。” “徐铁英已经请示了叶秀峰,党通局要杀共产党没有理由不执行……” “党通局那边有建丰同志。”说完,曾可达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肃了,缓和了面容,“把枪给我,徐铁英追问我来对付。” 孙秘书点了下头,曾可达拿了他的枪。 严春明的声音又从讲台上传来,二人又望向了讲台。 严春明:“……就在前不久,朱先生的儿子拿着一张借条来找我。借条是朱先生写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几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书,说是作为借款的抵押,向我借一个月的工资,四十美元……” 说到这里,严春明又将湿透了的手绢放回口袋。 这一次,梁经纶的目光定在了严春明右手所插的长衫处。 微微隆起,显出一角枪柄——是那把枪!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也定住了! 梁经纶没有想到被自己锁在保险柜里的枪竟然在严春明的口袋里!百密一疏,他想起了善本室有两套钥匙!严春明接下来要干什么?无论面对共产党北平总学委,还是面对铁血救国会,自己都将无法交代了…… 被定住的汗珠流动了,从梁经纶的脸上淌了下来。 还有另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也是一惊,是卡车旁人群中的老刘,他也察觉到了严春明口袋里有枪! “该死!”老刘低哼了一句。 “还救不救……”他身旁一个弟兄低声接问。 好几双眼都望向老刘。 老刘谁也不看,只望着粮袋上的严春明。 严春明接着说道:“……一个月四百大洋的教授为什么会向我这个一个月四十美元的教授借钱呢?大家知道,因为我们燕大发的还是美元,而国民政府早将大洋改成了法币。朱先生每月一千五百万法币,全买了粮食也不够他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就只能靠领美国的救济粮了。可朱先生还是拒领了这些救命的粮食。那天,我把钱送过去,特地问了他,是不是有共产党做他的工作。朱先生告诉我,他是个自由的人,可还是个中国人,那么多中国人在挨饿,自己和家人如果每天吃着美国的救济粮,就连中国人也不配做了。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跟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 群情终于激奋了,大坪上不同的呼喊声震四野: “反饥饿!” “反迫害!” “朱先生不死!” “不领救济粮!” 大坪左边的第四兵团特务营,大坪背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全都下意识地举起了枪。 严春明高举起左手,示意大坪上的师生安静。 梁经纶立刻配合,转过身去,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方孟敖望向端枪的军队,大声喝道:“放下枪!等他说完!” 那些枪又默默地放下了。 大坪上的爆发复归寂静。 严春明侧过身,突然对站在身后的方孟敖:“感谢方大队长的保护,现在请你让开一下。” 方孟敖往一旁让开了一步。 严春明突然指向身后的工棚,大声说道:“国民党的长官们就在我的身后,我现在问你们,派这么多军队包围手无寸铁的学生和老师,你们到底是来发粮,还是来抓人?你们总是有理由,只要民众对你们的倒行逆施发出抗议,你们就安上一条共产党的罪名。我刚才转告了朱先生的原话,他跟共产党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们好好反思朱先生的死,不要把学生和民众的义愤都视为共产党。如果这些学生、老师都是共产党,你们今天还能拿着枪站在这里吗?!” “戡乱救国的手令就是总统签署的!” ——陈继承的吼声在高粱地边的报话机里震得徐铁英耳鼓直响。 徐铁英将报话机拿到了胸前,报话机里的声音依然在轰响:“共产党都上台了还不开枪?当场击毙那个严春明,有跳出来的,见一个抓一个!敢暴力反抗,开枪!” 徐铁英:“我建议陈副总司令亲自前来压阵。” “开枪,抓人!我立刻过来!” 徐铁英将报话机筒递给了报务员,向工棚方向走去。 宪兵立刻开路,高粱秆被两路汤姆逊冲锋枪急速拨开,徐铁英像踏在船头冲开的浪沟里。 严春明的声音越来越近,徐铁英的面前只有一排排倒下的高粱秆。 太阳光下,站在高台上的严春明脸上那副厚厚的眼镜片又朝向了满坪师生。 严春明这时俨然一位慈爱的师长,声调中满带深情:“我们都钦佩朱自清先生的骨气,可真正理解朱先生,应该读懂他对生活的赞美和眷恋。刚才大家背诵他的《荷塘月色》,那是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同时,我们不应该忘记他的《背影》,那是伟大的父爱。同学们,朱先生不但是你们的导师,也像你们的父亲。无论作为导师,还是父亲,他都希望你们走好人生的路。八年抗战,我民族满目疮痍,内战又打了近三年了……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中国,总有一天要搞建设。未来中国能不能够富强,希望在你们身上……” 这时,方孟敖又突然一闪,挡住了他的背影:“先生,你的话说得很好,可以下去了。” 方孟敖眼角的余光早已捕捉到了身后走进工棚的徐铁英! 严春明显然也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对方孟敖:“国民党内也不都是反动派,方大队长,谢谢你的保护,请你们保护好这些学生和老师。” 他的手插进了长衫的口袋。 方孟敖已经搀住了他,准备将他送下高台。 “有枪!抓住他!”一声大喊从掩体右边传来! 接着,一个身影闪过青年航空服务队! ——王蒲忱向高台飞奔而来! 几乎同时,掩体左边通道另一个身影闪过青年航空服务队,也向高台飞奔而来。 ——是老刘,一边飞奔,一边高喊:“民调会的,有情况报告方队长。” 右边通道,王蒲忱飞奔的身影。 左边通道,老刘飞奔的身影。 两个人几乎同时跑到了中间的粮袋讲台。 只快一步,老刘跃上了讲台,直奔严春明,肩一靠,将严春明撞下了讲台! 转过身时,他手里已经拿着严春明的枪! 老刘这一连串动作真叫迅雷不及掩耳,王蒲忱只慢了一步,便没上台,趴在右侧粮袋上,双手握枪对准老刘:“你是共产党,把枪放下!” 老刘看也不看王蒲忱,只对方孟敖大声说道:“方大队长,我是马局长的人。我们马局长被他们抓了,有人破坏发粮,请方大队长去过问一下。” 说着,竟用手里的枪顶住了方孟敖,貌似要挟! 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人突然的举动怔在那里! 方孟敖不认识老刘,当然不知道他此刻一连串的举动一是救严春明,二是掩护自己的身份,身一闪,一把抓住了老刘的枪。 两只手都如此有劲,老刘握着枪柄,方孟敖抓住枪身,那把枪被定住在台上。 好些枪都举起来了,瞄准了台上的老刘。 “不许开枪,抓活的!”王蒲忱喊着已经跃上了粮袋。 枪还是响了! 王蒲忱愣在台上,望向枪响处,是台后的工棚。 接着又是两响! 方孟敖睁大了眼,手慢慢松开了。 眼前这个人胸前的血涌了出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枪,可身子已在慢慢倒下。 方孟敖猛地回头,盯向身后的工棚。 曾可达手里有枪。 几个宪兵手里有枪。 可这几个人都在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枪口一收,递给了孙秘书:“把台上那个共产党抬下来!抓那个严春明!还有别的共党,一个也不许放过!” 撂下这几句命令,徐铁英转身向工棚外高粱地大步走去,同时将方孟敖、王蒲忱、曾可达三个人的目光也撂在那儿,一眼也不看。 大坪上人群已经大乱。 梁经纶指挥着身边的学生:“保护严教授,往后面走!” 严春明被学生架着,兀自不走,喊道:“眼镜,我的眼镜!” ——刚才被老刘撞下台来,严春明的眼镜便掉了,听见了枪响,却没看见老刘倒下。 梁经纶凑过头来急速说道:“刚才救你的人遇难了,赶紧走!” 严春明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僵在那里。 梁经纶对架着严春明的学生:“走,送到何副校长那边去!” 满坪的师生有些在互相冲撞,有些挽起手臂组成短短的人墙,也不知道该保护谁,有人大声叫着:“不要乱,往校园走!” 第四兵团特务营朝天鸣枪了!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朝天鸣枪了! 寶 書 蛧 W W w .Β á ò s ん u 7 。CO Μ 大坪后排,何其沧激动得发颤,大声喊道:“不许开枪!” 可怜他的声音只有身旁的女儿,还有谢木兰和保护他的校工能听见。 何孝钰紧紧地扶住父亲,眼睛仍然看着前方粮袋的高台,满脸泪水! 她看见好些宪兵已经抬着老刘同志的尸体往后面工棚跳了下去。 谢木兰满脸汗水踮起脚尖,她看见了梁经纶,看见了几个学生架着严春明正往这边挤来,大声对何孝钰说道:“你赶快送何伯伯回去,我去救人!”说完便闯进了混乱的人群,向梁经纶他们挤了过去。 粮袋讲台上,方孟敖已经抽出了枪,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也都握着枪已经排在他的身后。 方孟敖:“陈长武、邵元刚!” “到!” 方孟敖:“分别瞄准特务营和侦缉处,谁敢开枪就射击谁!” “不要开枪!”曾可达飞快地跳上了粮袋,靠近方孟敖,“徐铁英刚才打死的是共产党城工部的头。现在发生冲突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方孟敖只盯了他一眼,依旧下令:“分别瞄准!” 陈长武十个人十支卡宾枪对准了第四兵团特务营。 邵元刚十个人十支卡宾枪对准了警备司令部侦缉处。 二十人同时喝道:“放下枪!” 特务营和侦缉处竟然也都举起枪对准了他们! 方孟敖的枪直指那个特务营长,枪口隔着距离也能看出正对他的眉心! 站在警察局方阵前的方孟韦举起了枪,以示答应。 方孟敖:“带你的队伍去缴他们的械!” “不许冲动!”曾可达举枪朝天连续开了三枪,“所有的人都放下枪!凡开枪的全部送军事法庭!” 曾可达声嘶力竭稳住了局面,所有枪虽然没有放下,但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站长!” “在!” 曾可达循声找去,却看不见王蒲忱,只得大声说道:“找徐铁英,叫他过来,下令军队不许冲突!” 老刘已被摆在高粱地里,胸口大片血渍,身边蹲着王蒲忱,站着徐铁英,四周围着好些宪兵还有北平军统站的人。 王蒲忱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这个人就是经国局长点名要抓的共产党‘红旗老五’。徐主任,这几枪你向经国局长和毛局长去解释。” 徐铁英:“我会向叶局长还有陈部长报告,陈副总司令也会向总统报告。” 王蒲忱把刚掏出的一包烟和一盒火柴都扔了:“好。曾督察在等我们呢,走吧。”一把抓住徐铁英的手臂便向工棚讲台方向走去。 徐铁英还没来得及挣脱,只觉自己被他挽着的整条手臂全都麻了,没有了知觉。 王蒲忱五根又细又长的手指此时竟像五根扣钉,钉在徐铁英的手臂上! 王蒲忱扣着徐铁英大步走进工棚:“行动组执行第二套计划,务必抓住那个严春明!” 落地玻璃窗前阳台上,方步亭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眼望着窗外一片空白,背后的谢培东也竟然只听电话,没有声音。 大办公桌前,听着电话的谢培东已经脸色大变,怔在那里。 镜春园北屋内,张月印对着话筒,竭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已经确认,中了三枪,好像是为了救燕大那个严教授。不能再死人了。请方行长立刻给李宗仁副总统打电话,让他们派人去保护现场。目前只有方行长和何副校长可能阻止流血……” 放下话筒,张月印的眼中闪着泪星。 “谁的电话?是不是死人了?”方步亭听见谢培东搁了话筒。 谢培东:“北平警察局的人从发粮现场打来的。徐铁英开枪了,孟敖、孟韦都有危险……”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木兰和孝钰呢?她们在不在现场?” 谢培东:“在,还有何副校长。” “拨李宇清副官长!”方步亭失声叫道,大步向办公桌走来。 ——方步亭的思路竟然和张月印一样! “是李副总统行辕吗?”谢培东问道。 “是。赶快打!” 谢培东立刻拨号。 程小云被方步亭失态的声音引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外,紧张地望着方步亭。 这间办公室,程小云是不能来的,今天却犯禁来了,但依然没敢走进大门。 方步亭望着她,苍凉地摇了摇头,没有叫她离开,也没有叫她进来。 电话拨通了。 谢培东:“请问是李宇清副官长吗?这里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我们方行长有紧要情况,请稍等……” 方步亭已经一把抓过了电话。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大坪。 粮食已经是一粒也发不下去了。 关键是前来领粮的各院校学生代表,还有老师也都走不出去了。 秘密逮捕演变成了现场抓人,四面都被军队围住了。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的特务营奉命必须抓住严春明,包括所有掩护他的人,已经堵住了大坪后的出口和左侧。 方孟韦指挥的北平警察局不能抓人,也不敢真跟警备司令部和第四兵团动武放人,只能原地站在那里,这便将大坪右侧堵住了。 青年军那个营的任务是保护曾可达和方孟敖大队,李营长带着三个班围在粮袋讲台的三面,其他的人都严阵待在工棚两侧和后面的高粱地里。 最不可能站在一起的四个人现在全都站在了讲台上,曾可达、徐铁英、王蒲忱,还有方孟敖。 他们的后面便是那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严春明突然上台演讲,老刘突然被打死,完全打乱了曾可达和王蒲忱原来的行动计划。现在,四双眼睛都在望向一处,那个严春明被一群学生护在大坪中央,更可怕的是梁经纶和谢木兰就在严春明身边!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仿佛默片,彩色在褪去,变成了一幕幕黑白: ——曾可达两眼虚望前方的照片。 ——徐铁英两眼露着凶光的照片。 ——王蒲忱斜眼望着左下方的照片。 ——方孟敖两眼望向天空的照片。 ——大坪上所有师生沉默不屈的全景照片! ——大坪后排何其沧愤怒、何孝钰紧挽父亲的照片! 何其沧黑白的面容和身影有了色彩,倏地发出了大声的责问:“你们谁是最高长官?!” 讲台上那四个人的照片都还原了现场的情景,四个人都望向了何其沧,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的责问。 “让我过去!”何其沧便要从大坪走向讲台。 “不要过去!”何孝钰紧紧地挽着父亲,“没有用的。” 燕大教务处的人也都紧紧地靠住了他。 一向身体孱弱的何其沧猛地甩开了女儿的手,向人群走去。 大坪上的学生开始让路。 几个宪兵冲过来,列成一排,枪口挡住了何其沧。 讲台上的方孟敖枪一闪,顶在了身边徐铁英的太阳穴上:“叫他们让开!” 徐铁英如此镇定,大声说道:“挡住他,不许伤害!” 那排宪兵人墙,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使何其沧半步也不能前行了! 方孟敖顶在徐铁英的太阳穴上的手枪的扳机在慢慢向后扣动! 曾可达的手轻轻伸过来,轻轻托住方孟敖手中的枪:“枪一响,何副校长他们都有生命危险……放下吧。” 方孟敖的枪硬生生地离开了徐铁英的脑袋。 大坪上不知哪几个学生带头唱响了激愤的歌声: 团结就是力量 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合唱: 团结就是力量 接着,所有的学生都唱了起来: 那力量是铁 那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有些老师显然不会唱这首歌,开始还不知所措,这时也跟着唱了起来: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团结就是力量…… 歌声开始重复,大坪上的学生在歌声中向严春明、梁经纶和谢木兰他们聚拢,将他们层层围在中央。 还有一些学生向何其沧、何孝钰聚拢,唱着歌挡住那排宪兵的枪。 何孝钰陪着父亲一直在默对身前的枪口,突然发现父亲的嘴动了,老人家跟着旋律也唱了起来。 何孝钰的眼泪止不住又涌了出来,紧紧地挽着父亲,看着他唱。 骤然,通往大坪的公路上枪声大作,盖住了大坪上的歌声! 车队出现了,不知有多少辆,全是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一齐朝天放枪! 陈继承来了! 高粱秆纷纷倒伏,高粱丛中的曾可达浑身是汗,豕突般冲向那台收发报机。 他身后大坪那边枪声、抓人声已响成一片。 王副官望着他,立刻握住了发报机键。 曾可达竭力镇定,对王副官大声说道:“建丰同志!” 王副官飞快地敲击机键。 曾可达:“陈继承发难,梁经纶被抓,方大队被围,冲突在即,局面失控。曾可达。” 话音落了,机键也停了,王副官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却死死地盯着那台收发报机。 枪声、抓人声,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空白,只有那台收发报机越来越大。 匪夷所思,南京的回电到了! 王副官手中的铅笔已在飞快地记录密码,曾可达眼中那支铅笔却如此缓慢! 王副官缓慢的身影在曾可达眼中倏地快了,但见他拿着密码站了起来,念道:“不许冲突,控制方大队撤围,立刻参加华北‘剿总’会议。建丰!” 王副官话音刚落,曾可达已经猛地转身,狼奔般冲进了高粱丛中!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召开的紧急会议,注定要在剑拔弩张中一决高下了! 会场内,还是那个主席台,还是那张铺着白布的长条桌,桌前还是那三把高靠背椅子。 会场外,却是一片军队的跑步声、口令声、列队声。 整个会场都被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宪兵围了。 陈继承率先走进会场大门。 守门的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同时敬礼。 跟着进来的徐铁英立刻被宪兵连长拦住了:“长官,请把枪交出来。” 徐铁英立刻把枪交给他,走了进去。 接着进来的是王蒲忱,看也没看那个宪兵连长,像递一支烟,把枪递了,步速依然。 再进来的就是曾可达和方孟敖了。 看着这两个人,宪兵连长拦他们时有些紧张:“长官……” 曾可达最担心的却是方孟敖,回头看着他,拿出枪先递了,依然站在那里等方孟敖交出枪。 方孟敖也拿出了枪,宪兵连长刚要接,令曾可达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方孟敖举起枪,对着天花板,一声枪响,整个会场枪声轰鸣!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院。 李宗仁那辆别克车旁,刚搀着父亲下车的何孝钰脸色立刻白了。 何其沧的脸色也立刻变了。 从后面车里下来的方步亭、谢培东正朝何其沧这辆车走来,都倏地停住了脚步,望着枪声传来的会场大楼,惊呆了! 会场内。 陈继承回头惊愕的目光! 徐铁英回头惊愕的目光! 王蒲忱回头惊愕的目光! 曾可达脑子已经一片空白,闭着眼愣在那里。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都指着方孟敖,枪声再响,建丰同志的一切部署、自己的一切努力也许就此结束了。 “第一枪了!”是方孟敖的声音。 接着,曾可达被紧接着的枪声惊开了眼。 方孟敖对着天花板竟又连续开了五枪! 天花板上出现六个好大的弹孔! 何孝钰、谢培东不能进会场,站在大树下车辆旁,惊急的目光全都在前面两个老人惊急的脚步上。 方步亭此刻搀着何其沧居然能走得如此之快! 还有两个大步走在前面的人,一个是李宗仁的副官长李宇清,一个是傅作义的秘书长王克俊。 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依然对着方孟敖,宪兵连长在等陈继承的命令。 陈继承站在主席台下,死死地盯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枪慢慢插进了枪套:“六发子弹都打完了,还要交吗?”大步向会场最后一排座椅正中走去。 陈继承的目光倏地转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还站在原地,也望着他。 陈继承:“请曾督察立刻报告你们经国局长,这个人该怎么处理!” 曾可达:“是开了会报告,还是我们退会,现在去报告?” 陈继承气得牙一咬:“不用你们报告了,开会!开完会我直接报告总统!”转身登上了主席台,走到最中间那把椅子前笔直地坐下。 台下,方孟敖也已走到最后一排正中间的座位前,倏地坐下,正对着主席台上的陈继承,偏又不看他的脸,只看他头上的帽子。 其他三个人终于缓过神来了,枪声还在会场萦绕,一个个都阴沉着脸,胡乱在最后两排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敬礼!”门口宪兵连长一声口令打破了沉寂。 陈继承本还铁青着脸,跟着目光不对了。 说好的是李宇清、王克俊配合自己开会,怎么把何其沧、方步亭也带来了? 李宇清第一个进来,扫了一遍会场,发现所有的人头都在,提起的那口气松下来,转脸对何其沧和方步亭:“二位先生请到前面就座……” 何其沧、方步亭没有接言,也没有动步,两双目光同时望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过去,全身朝向他们。 这是告诉他们,自己安然无恙。 何其沧先是向方孟敖轻点了一下头,接着乜向还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方步亭。 方步亭看到学长的眼神,才察觉自己很是失态,慢慢松了挽着何其沧的手,攥住两手心的汗,恢复了以往的端严。 “走!”何其沧点着拐杖笃笃有声地往前走去,方步亭踏步跟去时,看到了儿子十年来最亲近的目光! 李宇清、王克俊两个中将倒跟在后面了。 曾可达、王蒲忱还有徐铁英都唰地站起来。 会场大门被四个宪兵关上了。 第74章十元美钞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一级一级的汉白玉阶梯直到大门,两边都站着宪兵。 何孝钰站在大树下汽车旁望着渐渐走近会场的谢培东。 “站住。”谢培东还没走到阶梯旁就被另一个宪兵连长拦住了。 谢培东先递过一张名片。 那个连长识字,看了后递还给谢培东:“北平分行的襄理?” 谢培东点了下头。 那个连长:“大树下阴凉,在那里等你们行长吧。” 谢培东没走,将手里的公文包双手递了过去:“我们行长的公文包,烦请送进去。” 那个连长看了看,觉得应该送,便去接。 谢培东却没松手,那连长的脸刚拉下来,便看到了公文包底下露出一截的十元美钞。 那连长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低声问道:“刚才听到枪响,没有伤到人吧?” 那个连长连公文包带美钞都接住了:“打的空枪,没人受伤。放心,等着去吧。” “多谢。” 谢培东转身走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钰。 那个连长快步登上了石阶,接着轻轻叩门。 谢培东猛一回头,望向慢慢打开的会场大门。 会场大门在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变成了两扇大铁门,飞快地向两边推开。 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那辆中吉普率先冲了进来。 十轮大卡车上一片宪兵的钢盔涌了进来。 警灯,警笛,囚车开了进来! 第一辆是标准的美国囚车。 座分两排,押送者和被押送者同排夹坐,既便于看押,还讲了人权,据说是美国配合民国立宪的援助。 左边一排第一个便是夹在两个宪兵中间的严春明,戴着手铐。 接下来是梁经纶,没有戴手铐。 隔着一个宪兵,竟是中正学社的那个欧阳同学,没有戴手铐。 再隔着一个宪兵,是中正学社另一个特务学生,没有戴手铐。 右边一排是几大名校的学联代表,都被宪兵夹坐着。 北大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清华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北师大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最后一个竟是谢木兰! 她被当作燕大的学联代表抓了,看着同车这些人,激动兴奋异常。 只是看向梁经纶时她有些失落。 他一直闭着眼,而且脸色不好,一路上也没用眼神鼓舞一下大家。 车一晃,停住了。 “下车!” 谢木兰抢先站起,望向梁经纶。 只可惜囚车后门一片刺目的日光射了进来。 华北“剿总”会议室台下第一排正中,何其沧、方步亭一直挺立,不肯落座。 李宇清和王克俊便只能陪着何其沧、方步亭站在主席台下。 方孟敖、曾可达、王蒲忱,包括徐铁英也全都站在自己座前。 陈继承一个人高高站在主席台上,尴尬可知。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冷眼看着台下。 李宇清见陈继承这般冷场,便也不看他了,望向何其沧:“何先生,您是国府的顾问,对政府有何建言,请说。” “我不是什么国府顾问。”何其沧一开言便激动起来,“我是燕京大学的副校长。你们抓了我的学生,抓了我的教授,还来叫我建言?” 李宇清还是不看陈继承,却望向王克俊:“抓人的事傅总司令知道吗?” 王克俊回答得十分绕口:“我也不知道傅总司令知道不知道,陈副总司令是否报告过傅总司令,陈副总司令应该知道。” 李宇清不再周旋了,唰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纸国府公文:“李副总统训令!”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李宇清和他手上那纸训令! 隔着训令,传来了李宗仁的广西口音: 傅总司令作义,陈副总司令继承台鉴:本人为中华民国当选之副总统,身在北平,直辖冀平津军政要务,何以本人所下达之命令华北‘剿总’置若罔闻?事后亦不予解释,不予报告?是尔等认为中华民国宪法形同废纸,抑或认为本人所当选之副总统形同虚设?果真如此,本人即向议会辞职。望明白告示! 李宗仁,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和保密局的特务站成两排,中间形成一条通往西边监狱的通道。 谢木兰最先下来却走在最后,梁经纶还有那个严教授偏偏被押着走在最前面,身后的囚车里又押下来好些学生,她只好跟在北师大那个学联代表后面。 “啪啪”两下清脆的响声,通道两旁的宪兵和特务都露出惊愕的目光望向大门。 队伍停住了,所有人都转头望去。 又是“啪啪”两声,方孟韦抽第二个拦他的宪兵了。 “我就是侦缉处的副处长,拦我?”方孟韦再大步走进来时,守护大门的宪兵都让开了。 第四兵团特务营长、北平警备总司令部宪兵营长也都不敢拦他,孙秘书迎了过去:“方副局长……” 方孟韦站住了,望向他:“不甄别了,就这样全关进去?” 孙秘书:“甄别也需要问话登记,真不是共产党才能够取保候审。这个程序方副局长懂的。” 方孟韦:“我问话,我取保候审行不行?” “方副局长要取保谁?” 轻轻的一句明知故问,方孟韦差一点儿就想拔腿离去,一扭头望向了天空,刺目的日光射来。 在发粮现场他就看到谢木兰因紧挽着梁经纶,和严春明一起被陈继承的宪兵团抓了。现在又看到她站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梁经纶。心如死灰间突然想起了自己和父亲一起多次读过的清代顾贞观为救友人的那首词,想起了词中那句揪心的话,“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太阳光直射方孟韦眼中的泪光! 孙秘书在静静地等方孟韦说出谢木兰的名字,见他这般情态,所有人又都等在那里,不能再沉默了,望向最前面的北平站行动组长:“你过来!” 行动组长从押人的最前面快步跑过来。 孙秘书:“方副局长要亲自问一个人,你叫出来。” “是。”行动组长望向方孟韦,等他说出名字。 孙秘书:“不要问了,中间那个女同学,燕大的,叫谢木兰。” “好。”行动组长便不再问,沿着被押的人快步走了过去。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的这株大树,据说朱棣迁都时就栽了,好几百年,经历了几场大火,旁边的殿宇烧了又盖,盖了又烧,直到袁世凯当民国总统改建了这座会堂,它依然浓荫覆地。 宪兵全站在远处,只谢培东和何孝钰坐在围树的石砌上,沉默得树上的蝉都以为树下无人,大声聒噪。 “老刘同志,那么大的领导,就这样死了,组织上事先知道不知道?” 何孝钰轻声一问,树上的蝉声立刻停了,一片沉寂。 谢培东慢慢转过头去。 何孝钰眼中有泪。 谢培东只望着她,没有回答。 “不好回答,我就不问了。” 那个宪兵连长也在望着他们。 何孝钰依然望着谢培东的背影:“木兰,还有严春明、梁经纶那么多同志和学生被抓了,组织上准备怎么营救?” 谢培东没有回头,只轻轻握住了何孝钰的手:“现在,我和你就是组织。”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院内,方孟韦叫住了刻意回避的孙秘书:“不用走开,我和我表妹说的话你都能听。” 孙秘书停住了脚步,依然站在离方孟韦和谢木兰几步远的地方,又望了望满大院那么多等着的人:“请你们快点儿说。” 方孟韦这才望向了谢木兰:“你认识那个严春明吗?” 谢木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是我们燕大的图书馆主任,我当然认识。” 方孟韦:“梁经纶教授是你的授课老师,也是何伯伯的助手,因此你才和他一起护着那个严春明离开,是吗?” 谢木兰又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的。” “孙秘书。”方孟韦的目光转向了孙秘书,“请你过来。” 孙秘书只好走过来。 方孟韦:“我的话问完了,你也听见了。我现在取保我的表妹,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当然没有。”孙秘书转对执行组长,“把那些人都押进去,拿一张取保单来。” “是。” “不用了。”谢木兰立刻叫住了那个执行组长,不看孙秘书,竟也不看方孟韦,说道,“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说着径直向被押的队伍走去。 孙秘书望向方孟韦:“方副局长……” 方孟韦猛地一转身,一个人大步向院门走去。 孙秘书对执行组长:“都押进去吧。” 执行组长大声喊道:“都押进去,分男女收监!” 华北“剿总”会议室内,何其沧、方步亭都坐下了。 后排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还有方孟敖也都散在各自的位子坐下了。 李宇清和王克俊,还有陈继承,却都在主席台的桌前站着。 李宇清和王克俊同时在看另一张手令。 那张手令上三个墨亮的黑字赫然——蒋中正! 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声音从那张手令上响了起来:“凡我黄埔同学忘记了黄埔精神,就不是我的学生……望陈继承将我的手令转李宇清、王克俊同阅……” 李宇清、王克俊目光一碰,望向了陈继承。 陈继承还是那副面孔,目询着二人。 李宇清将手令递还给陈继承。 陈继承:“请坐吧。” 李宇清在左边的座位上坐下了。 王克俊从中间陈继承的椅子背后绕了过去,在右边的座位上默默地坐下了。 “你先说几句?”陈继承貌似征求意见,已将麦克风摆到了李宇清面前。 台下的目光都已感觉到了李宇清的尴尬,都望向他。 李宇清毫不掩饰尴尬,嘴跟麦克风保持一定距离:“刚才我传达了李宗仁副总统的训令,陈副总司令又给我们看了蒋总统的手令。根据中华民国宪法,总统是国家元首,任何政令、军令与元首的意见相左,均以元首的意见为最后之意见。请陈副总司令传达元首的手令吧。” 轻轻拿起麦克风,轻轻摆回陈继承面前。 台下的目光各透着各的专注,等着陈继承站立,然后跟着站立。 只有方孟敖,刚才还望着李宇清,现在却靠向了椅背,而且闭上了眼睛。 陈继承眼中的精光射了过来:“方孟敖!”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方孟敖。 就连坐在第一排的何其沧、方步亭也不禁回头望向他。 “到!”方孟敖这一声比陈继承麦克风中的音量还大,同时倏地站起,标准的美式军人站姿,挺拔得胜过了国军的仪仗队! 一双双不同神情的目光看向他。 只有何其沧,转过头向方步亭一瞥,嘴角笑了。 方步亭跟着苦笑了一下,转过了头。 “国家已进入宪政时期。”陈继承声音大了。 李宇清、王克俊率先站起来。 徐铁英、曾可达和王蒲忱立刻站起来。 只有何其沧、方步亭依然坐着。 还有台上的陈继承并没有站起来,他有意沉默了两秒钟:“在美国、在英国,在所有宪政国家,都是总统站着讲话,大家坐着听。今后希望大家改掉训政时期的坏习惯,不要传达一下副总统的训令都站着听……” 李宇清带头坐下了,王克俊坐下了。 台下的人跟着坐下时,陈继承对着麦克风的声音更大了:“方孟敖!你站得很标准,像个军人。站着,我有话问你!” “是!”方孟敖依然标准地站着,直视陈继承的眼。 “上台演讲的那个严春明是共产党北平学委的负责人,你知不知道?”陈继承第一问便直指要害,而且扫了一眼何其沧,又扫向了坐在后排的曾可达。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次是何其沧闭上眼了,而且眉头也锁了起来。 曾可达却只能笔直地坐着,他不知道方孟敖会怎样回答。 “请问陈副总司令。”方孟敖回答了,却是反问,“你是希望我说知道,还是希望我说不知道?” 何其沧的眼又睁开了,而且乜向了方步亭,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那份赏识和快意。 方步亭没有看学长,连嘴角上那一丝苦笑也没有了。 陈继承的目光笼罩着全场,当然看见了各种反应,倏地拿起麦克风凑到嘴边,直问曾可达:“曾督察,我现在是奉总统的手令问话。方孟敖是你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的。你说,是希望我在这里问他,还是希望我把他带出去问话?” 曾可达慢慢站起来,答道:“请问陈副总司令,总统手令是问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还是问方大队长?请陈副总司令出示手令,我们服从。” 蒋介石的手令上当然没有这么具体的指示,陈继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在李宇清、王克俊两个黄埔学生面前管用,在曾可达和方孟敖面前却直接碰了回来。 “想看手令?”陈继承依然拿着麦克风,克制着恼怒,各望了一眼李宇清和王克俊,“总统手令二位都看过了,你们觉得曾督察有这个资格吗?” 王克俊是华北“剿总”的秘书长,陈继承怎么说也还是他的副长官,不宜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好摇了下头。 李宇清代表李宗仁来宣读训令已经间接地得罪了“校长”,这回不得不表态了,望向了曾可达:“总统的手令是给我们这一级看的。曾督察,请你们配合陈副总司令的问话。如果不好回答,可以先请示你们的经国局长。” 前两句话还让陈继承长气,最后一句又立刻将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 曾可达立刻接言:“是!我请求电话请示经国局长!” “我也有个电话要打,请王站长跟我一起去打。”徐铁英站起来,“抓捕的那些共产党必须立刻审问。以免我们在这边扯皮,他们在那边串供。” “那就都去打电话!”陈继承将麦克风往主席台桌上重重地一放。 麦克风被他搁得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叫,陈继承铁青着脸等啸声过去,吼道:“会开不下去就先不开了。立刻严审那个严春明,还有那个梁经纶,供出同党再开!” 徐铁英立刻离开座位向外走去,王蒲忱只好跟着他向外走去。 曾可达也沉着脸离座,向会场门走去。 会场里,剩下了台上三个人,陈继承、李宇清、王克俊;台下三个人,何其沧、方步亭,还有挺立在后排的方孟敖。 紧接着,何其沧倏地站起来,拐杖杵地有声,也向会场门走去。 方步亭也站了起来,却不知道是跟着走出去好,还是要留下来。就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又与后排大儿子的目光一碰。 “何副校长!”李宇清的声音从台上传来。 何其沧站住了,慢慢回头望向了他。 李宇清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摆在陈继承面前,低声说道:“南京国府会议刚发来的急件,你看一下。” 接着,李宇清望向何其沧:“何副校长还有方行长是南京特邀的会议代表,下面还有重要议题要听你们的意见……” 陈继承只望着面前那份青天白日徽章急件: 中华民国总统府第一百四十八号令 紧急成立美国援助合理配给委员会决议 李宇清也望向了陈继承,见他的目光已经看见了文件的名单: 陈继承的目光定在了“何其沧”三个字上! 看到下面另外一个名字时,陈继承的脸色更难看了。 委员……方步亭…… 李宇清看到了陈继承纠结的神情,这才转对何其沧,接着说道:“何副校长要保的人如果不是共产党,开完会我们当然会考虑释放。” 何其沧目光转向了方步亭:“你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你留下来开会。”说到这里又转望向李宇清,“请李副官长转告李宗仁副总统,我现在宣布辞去你们什么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回去我还会向司徒雷登辞职。燕京大学是他办的,燕大的师生由他来保!”说完又走。 “何副校长!”李宇清急了,快步下台,追上了何其沧,“请您稍候。”说到这里转向大门方向,“来人!” 大门本就没关,宪兵连长立刻进来了,敬礼立定。 李宇清大声下令:“立刻去通知徐局长和王站长,抓的人暂不审问,一切等会议决定!” “是!”那个连长敬礼后转身飞奔出去。 李宇清这才又轻声对何其沧说道:“请何副校长回座吧。” 何其沧慢慢转过身来,瞥了一眼台上的陈继承,见他默站在那里,又问李宇清:“你下的命令管用?” 李宇清搀着他:“会议是南京指示召开的,我们这里没有谁能下命令。” 何其沧让他搀着往回走,谁也不看,却突然举起拐杖指向方孟敖:“开个会站着干什么?坐下嘛。” “是!”方孟敖向他敬了个漂亮的军礼,笔直地坐下了。 何其沧被李宇清送回座前,方步亭也伸手来搀他。 何其沧抖掉他的手:“我不比你老。我告诉你,这个会开完,如果我的师生、你的外甥女还没有放出来,劝你也辞掉那个行长,我们回老家教中学去。” 方步亭:“好,回老家种田都行。” 六十米的囚牢通道,两边的囚房关满了人,竟比空着的时候更幽静,也显得纵深更长。 大铁门外今天除了北平站的人,还站着警备司令部的宪兵。 铁门右边的值班室里,只有孙秘书接听电话时偶尔回答“嗯”“是”的轻声传来。 孙秘书走出来:“囚房钥匙给我,开门。” 执行组长立刻将一大串钥匙先递给了孙秘书,接着极轻地开了铁门上的大锁,又极轻地推出一个人可以进去的位置。 孙秘书拿着那一大串钥匙,缓缓地进了铁门,缓缓地向纵深的通道走去。 囚牢尽头的囚室里,梁经纶坐在不到一尺高的囚床上静静地望着走进来的孙秘书。 孙秘书径直过来了,而且竟然挨着自己坐下了。 梁经纶不能再看他了,只静静地等着。 孙秘书说话了,声音极低:“抓来的人除了严春明还有谁知道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孙秘书:“我的意思是审讯的时候有谁会供出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再回答了。 孙秘书:“建丰同志指示,‘孔雀东南飞’计划不能被破坏,焦仲卿、刘兰芝必须要保护。” 梁经纶倏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而不看他了:“一旦有共产党明确指认你是共产党,陈继承、徐铁英他们就会把事情搅砸,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会因你受阻。你必须告诉我,关在这里的人哪些知道你的共产党身份。” 梁经纶这才真明白了,眼前这个孙秘书也是铁血救国会的人,没有温暖,沉默中心底反而涌出一股极冷的寒气。 孙秘书侧转身望向他:“你很难,我也很难。我现在只有一个任务,执行建丰同志指示,保护你。” “保护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审讯那些人。”梁经纶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果要审讯,就审讯一个人,严春明。这一天来他的行动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北平城工部察觉了我的真实身份。如果是,接下来我只能退出‘孔雀东南飞’计划。” “我立刻去审问严春明。”孙秘书站起来,“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是否怀疑你,我能从严春明的态度中做出判断。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谢木兰是不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是。” 孙秘书:“那就不要紧了。把共产党北平总学委昨晚那封信的内容原文背诵给我听。” “好。”梁经纶也站了起来,开始一字一句低声背诵,“‘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 孙秘书虚虚地望着墙,梁经纶背诵的话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出现在墙上! 华北“剿总”会议室。 “好!”陈继承又把麦克风拿起来,对在嘴边,噪音很大,“那就开了会把事情弄清楚报南京,再决定放谁不放谁!” 目光笼罩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已经在原来的座位上了。 陈继承:“先说,为什么要让共产党上台演讲?还有,那个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的头儿刘初五是怎么混进我们发粮队伍的?不要把事都推给马汉山,马汉山背后有谁在暗中策划?这个必须说清楚!” 台上台下一片沉寂。 陈继承盯向曾可达:“电话打了?” 曾可达:“打了。” 陈继承:“经国局长怎么说?” 曾可达:“经国局长说半小时后他再打电话来。” 陈继承:“那就先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从共产党燕大那个严春明说起。” 此时的严春明坐在一尺高的囚床上抬头望去。 ——面前这个人虽然站得很近,可摔碎了眼镜,一千多度的近视,能见到的还是一团模糊。 “上级命令你去解放区,为什么违抗命令,擅自回校?”眼前这个人声调不高,十分陌生,问话却单刀直入。 严春明:“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孙秘书:“刘初五同志昨晚还在尽最后努力叫你离开。这话你不会说不明白吧?” 严春明慢慢站了起来,想贴上去,竭力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形象。 “请坐下吧。”孙秘书的声调虽依然很低,却露出了严厉,“看清了,你也不认识我。” 严春明又坐了回去。 孙秘书:“老刘同志已经为你牺牲了。你说,还要多少人为你的错误牺牲?” 严春明极力冷静,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就说几句你明白的意思吧。”孙秘书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背诵北平总学委那封信,“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城工部总学委。” 囚室里本就寂静,这时更是安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了。 严春明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吐言了:“我接受任何处分。” 孙秘书倏地蹲了下来,紧盯着严春明:“现在还谈处分,不是太晚了吗?” 严春明:“那叫我谈什么?” 孙秘书:“谈谈你对总学委这个决定的看法。” 严春明:“我没有看法,我只能服从。” “服从谁?是服从总学委,还是服从梁经纶?”孙秘书这次问话极快,提到梁经纶有意不称“同志”! 严春明又沉默了,望向了别处,眼前和心里都是一片模糊。 严春明正是因为组织上告诉了他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才毅然返校,想竭力弥补自己发展梁经纶入党的错误。眼前这个人对一切如此了解,到底是党内的同志,还是梁经纶在铁血救国会的同党?无论哪种可能,自己都不能暴露组织已经知道梁经纶真实身份的秘密。 真正的考验已经开始了,就是怎么回话。严春明慢慢答道:“我是燕大学委的负责人,我不能在危险的时候离开我的岗位,而不管梁经纶同志还有别的同志的安危。组织怎么看我,已经微不足道了。” “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总学委这封信?”孙秘书不让他喘息。 严春明:“下级服从上级,党员相信组织。不容许任何怀疑。” 孙秘书最后一问了:“你就没有怀疑过梁经纶?” “组织上怀疑梁经纶同志了?”严春明吃惊地反问道。 孙秘书慢慢站起来:“希望你能经受住考验。” 严春明望着眼前模糊的身影走向了铁门,紧跟着闭上了眼。 马汉山不知什么时候被押进了会场,戴着手铐站在主席台前,闭着眼谁也不看。 陈继承的目光扫了下来,盯在方孟敖脸上。 别的人这个时候都不看马汉山,方孟敖反而看着马汉山。 “马汉山!”陈继承转盯向马汉山。 马汉山睁眼了,望向陈继承。 陈继承:“该说什么你知道,说吧!” “该说的?”马汉山两眼翻了上去,故意想了想,“该说的太多了吧……陈副总司令指示一下。” “刘初五!”陈继承厉声道,“这个人是你叫来的,还是别人派给你的?还要我提醒吗?” “什么刘初五?”马汉山还真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心里很快明白了这个人肯定跟自己有干系,一个个人影飞快地在眼前闪过,立刻筛选出了那个“五爷”的形象! 马汉山大抵知道了刘初五其人,更不能说了:“想不起来了,还真要请陈副总提个醒。” 陈继承冷笑了,转向徐铁英:“徐局长,你问他。” 徐铁英站起来:“你带来的人,你给了他一把枪,叫他杀我,你现在说不认识?” “这个人我认识。”马汉山立刻承认了,“我托人找的青帮的兄弟,还给了他一万美元,叫他替党国除害。人家后来不干了,老子才亲自动手。徐铁英,扯这些人有意思吗?” 徐铁英故意露出轻松一笑,望向王蒲忱,说道:“他还说这个人是青帮的,王站长,你是否该提个醒了?” 陈继承的眼立刻盯向了王蒲忱。 王蒲忱慢慢站起来:“这个刘初五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管武装暴动的,外号‘红旗老五’。老站长,党国《戡乱救国手令》你很清楚,跟共产党这样的人直接发生关系,只能你自己说清楚。” 马汉山倒是沉默了,却并没有露出别人想象的那种慌张害怕的神色,出了一阵子神,说道:“妈的,真神了,不佩服也不行。” 徐铁英:“说下去。” 马汉山:“4月份我接这个民调会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今年犯‘红’字,有血光之灾,这道坎只怕过不去……” 徐铁英:“刘初五?” 马汉山:“刘铁嘴。前门大街的,算个命一块大洋。劝你开完会也去请他算算。”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7 。CoM 徐铁英:“陈副总司令,我请求立刻将马汉山押交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马上审出他的共产党背景。” “我赞成!”马汉山举着手铐吼了一嗓子,接着蔑望徐铁英,“姓徐的,反正我也想杀你,你也想杀我,怎么都是死。审问好,那个什么刘初五跟我有没有关系,当面对质立刻就明白了。” 王蒲忱立刻接言道:“那个刘初五冲上台拿枪要杀方大队长,已经被徐局长当场击毙了。” 马汉山这下有些怔住了,少顷说道:“这我倒真该死了!本想请个人替党国除害,倒差点儿伤了方大队长。反正死无对证了,老子不分辩了,你们说我认识那个共产党,老子就认识那个共产党吧。” “那个严春明呢,还有梁经纶!”徐铁英立刻追问,“他们跟刘初五什么关系?” “走!”何其沧倏地站起,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跟着站起来。 “二位!”李宇清早在观察何其沧的反应了,赶忙站起来,转对陈继承,“南京指示立刻商议美援合理配给的方案。马汉山和共产党的事是否开了这个会再说?” 陈继承跟着慢慢站起来:“何副校长和方行长都是来要求放人的,不放人他们也不会配合我们商议美援合理配给方案。何副校长、方行长,你们就不想我们问清楚?” “我们真的该去辞职了。”方步亭接言道,望着何其沧,“一大把年纪了,家里人被抓,把我们拉在这里陪审,还说是商量什么美援合理配给?老哥,我早就劝你不要写什么币制改革论证,你不听。现在都明白了吧?” “嘿!”何其沧盯着方步亭,“你替他们中央银行卖了半辈子命,反过来教训我?” 两个老的吵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蒙在那里望着他们。 “我们不吵了。”方步亭伸了一下手,“一辈子我就没有吵过你,走吧。” “把门关了!”这回是李宇清在大声下令。 门本就是关着的,李宇清一声令下,前面那道门反而推开了,宪兵连长走了进来,大声答道:“是!”接着对门外喊道,“把门都从外面锁了!” “干什么?!”何其沧大声问道,“关我们的禁闭?” “方大队长!”李宇清望向方孟敖,“请你到前边来陪两位长辈。” 曾可达期盼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 方孟敖大步走出自己的座位,向何其沧和自己的父亲走去。 李宇清立刻向那个宪兵连长:“把门外的值班电话拉进来!” 宪兵连长怔了一下:“报告长官,电话线不够。” “接!”李宇清大声喝道。 “是!”宪兵连长走了出去。 方孟敖已经走到何其沧和方步亭面前。 两个老的望着他,还真不好走了。 李宇清接着问曾可达:“曾督察,你不是说经国局长半小时后来电话吗?” 曾可达站起来,看了一下表:“是。应该快了。” 李宇清也不再看陈继承和王克俊:“暂时休会,等经国局长的电话来了再开!” 第75章孤军奋战 孙秘书带着执行组长走到监狱密室门外站住了。 执行组长立刻紧张了:“长官,这里除了王站长任何人不能进去。” 孙秘书从裤袋里掏出了钥匙:“这就是王站长给我的钥匙,到走廊尽头看着,任何人不许靠近。”说着已经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门开了。 执行组长兀自半惊半疑,站在门口。 孙秘书半个身子已经进到门内,目光射向他:“我在里面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只有王站长和你知道。” “是。”执行组长这才信了,立刻向走廊那头走去。 密室的厚铁门从里面沉沉地关上了。 孙秘书在密室里电话汇报:“从严春明那里看不出共产党对梁经纶同志有怀疑。知道梁经纶同志共产党身份的还有五个共产党,其中两个是我们中正学社的学生,三个是共产党学生。梁经纶同志的意见是对这五个人都不要刑讯。” 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那就不要刑讯。除了严春明,梁经纶同志和今天抓的学生让何副校长一同保释。” 孙秘书:“是,建丰同志。我担心王蒲忱同志释放他们,在徐铁英尤其是陈继承那里会有阻力。” “你管多了。记住你是党通局的人,是徐铁英的秘书。” “是。” 好长的电话线,门外那部值班电话被摆到了华北“剿总”会议室主席台桌上。 电话铃终于响了,十分响亮。 所有的目光,不同的眼神都望向了那部电话。 王克俊当然不会去接这个电话,陈继承和李宇清也对望着。 李宇清:“还是你接吧。” 陈继承也实在不想接这个电话,可他是会议主持,只好拿起了话筒。 旁人听不见,可电话那边的声音在陈继承耳边十分清晰:“继承吗?” 陈继承脸色立刻变了,两腿一碰:“是我,校长。” “校长”两个字使所有的目光都变了,原来经意和不经意关注电话的人都盯向了陈继承。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现在跟你打电话的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不是什么校长。” 所有人都看见,陈继承两眼一片茫然! 陈继承又听到那边的声音:“说话。” 陈继承:“我在,总统。”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知道我的桌子上现在摆着什么吗?” 陈继承沉默了一两秒钟:“请总统明示。”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我现在没有什么明示。华北‘剿总’的副总司令兼北平警备司令部总司令的职务你都不要干了。还想我保你,今天就离开北平回南京。免职的电令我明天再发。” 电话在那边搁了。 话筒拿离了耳边,却依然握在手里。从黄埔开始这只手便使过无数把枪,这时竟把话筒也当作枪了,下意识地向右边递去。 李宇清立刻站起来,从陈继承手里接过话筒:“我是李宇清,总统……” 话筒里只有长长的忙音,李宇清凝望向陈继承。 “总统命我立刻飞南京。”陈继承这才缓过了神,嗓音却明显嘶哑了,“你们接着开会。”再不跟他们多言,径直向台侧走去。 曾可达的眼神有了反应。 王蒲忱的眼神装作没有反应。 反应最强烈的是徐铁英的眼神,他同时站起来,望着陈继承即将消失在台侧的背影。 那个背影停住了,陈继承转过来的眼神正好跟徐铁英望他的眼神碰上了。 陈继承:“你出来一下。” 背影这才消失在台侧。 徐铁英也不再讲级别,直接快步走上主席台,从李宇清、王克俊座后向陈继承离开的方向跟去。 会场大门外的宪兵一齐敬礼。 何孝钰的眼睛亮了,随即站了起来。 谢培东也从围着那棵大树的砌石上站了起来。 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是何其沧,徐步而行,使得后面人的速度也减慢了。 随后一肩的是方步亭,然后是李宇清、王克俊。 这四人一组出了大门,接着出来的是曾可达、方孟敖,走在最后的两人竟是王蒲忱和徐铁英。 父亲他们要下台阶了,何孝钰一激动便想迎过去。 “等着。”谢培东轻声提醒她。 果然,李宗仁那辆别克车飞快地开过来了,停在台阶下。 王克俊的美式小吉普开过来了,停在别克车后面。 坐在车里的方步亭的司机也发动了车,准备开过去。 谢培东向他摇了下头,车便依然停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 何其沧、方步亭下了台阶。 李宇清、王克俊下了台阶。 两辆车的门立刻拉开了。 李宇清向开门的副官:“何副校长和方行长坐李副总统的车,我坐王秘书长的车。” “是。”开门的副官立刻将手护到了车门上方。 何其沧没有上车,而是望着李宇清。 李宇清立刻明白了,向站在台阶一侧的徐铁英和王蒲忱说道:“你们先去放人。” “是。”王蒲忱应了声,同时将手一让。 徐铁英什么表情也没有,下了左侧台阶,向大门走去。 王蒲忱跟着向大门方向走去。 何其沧有了温颜,对李宇清:“请李副官长稍等,我们先跟家人打个招呼。” 李宇清:“好。” 何其沧乜了一眼方步亭,俩人向大树走去。 大树下,谢培东、何孝钰满眼望着他们。 面对面站住了,何其沧先望了一眼女儿,然后望向谢培东:“请谢襄理带孝钰回去,告诉你们行长夫人,开完会我去你们家吃饭。” 谢培东似乎明白了结果,又不便明问,只好答道:“好。走吧。” “等一下。”何其沧叫住了谢培东和何孝钰,回头望向台阶,“你,过来一下。” 是在叫方孟敖。 方孟敖何时这样迟钝过,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曾可达轻声提醒:“叫你。” 方孟敖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何其沧望着方孟敖:“想喝什么红酒?” 方孟敖:“今天不想喝酒。” “胡说!”何其沧转望向谢培东,“管家的,家里有什么好红酒?” 谢培东:“还有几瓶拉菲。” 何其沧:“开两瓶,醒在那里。”说完便拄着拐杖向别克车走了过去。 方步亭望了一眼儿子:“你告诉他们吧。”跟了上去。 方孟敖望着姑爹和何孝钰:“南京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司徒雷登提名,何伯伯答应出任副主任,我爸是委员。他们已经去放人了,何伯伯晚上去我们家,应该是为了陪木兰吃饭。” 三个共产党,三双眼睛,此刻都不知道该如何交流了。 何其沧和方步亭坐的别克车已向这边开来。 紧跟着的是王克俊那辆美式小吉普。 三双眼目送着两辆车开出了大门。 方孟敖:“是去行辕留守处开会,我和曾可达也要参加。”说完大步向台阶前另一辆开过来的吉普走去。 谢培东望向何孝钰,何孝钰还在望着方孟敖的背影。 谢培东轻声道:“上车吧。” 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王蒲忱的车开进来了。 徐铁英的车开进来了。 早就接了电话,孙秘书、执行组长、警备司令部的宪兵连长,还有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都已在这里等候。 王蒲忱下了车等着徐铁英也下了车,二人一起向这群人走来。 “抓捕人的名单。”王蒲忱望向执行组长。 执行组长立刻从中山装下衣口袋里掏出好几页名单递了过去。 王蒲忱快速地浏览了名单,接着望向那几个人:“要放人,分批放。怎么放,等我和徐局长的命令。” 四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应,有些是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是装作没有反应过来。 王蒲忱对徐铁英:“我们赶紧商量吧。”手一伸,领着徐铁英向楼房正门走去。 王蒲忱卧室里陈设简洁。 简易的白木单人床。 简易的白木书桌。 简易的白木书架。 房子中间那张黄花梨的麻将桌和四把黄花梨麻将椅便显得格外刺目。 徐铁英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这间房子的陈设,径直走到麻将桌左侧坐下了。 王蒲忱在他对面坐下了。 徐铁英轻轻敲了一下麻将桌面:“黄花梨的?” 王蒲忱淡笑了一下:“是吧。” 徐铁英:“马汉山这一向就住在你房里?” 王蒲忱:“马汉山当站长时就住这间房。您看名单吧。”把那几页名单轻轻摆到徐铁英面前,接着从麻将桌上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副老花眼镜递了过去。 徐铁英当然知道这是马汉山打麻将时戴的眼镜,坦然接了过来,戴上。 名单密密麻麻,戴上眼镜便一目了然。徐铁英的眼从镜框上方深望王蒲忱:“你很会做人,在我们党国像你这样会做人的不多了。” 王蒲忱:“徐局长多批评。” 徐铁英这是今天第一次露了一下笑脸,不再接言,低头看名单。 第一页很快便翻过去了。 第二页也很快就翻过去了。 最后一页,也就是重犯名单那一页,徐铁英盯着一个名字不动了:“梁经纶”! 徐铁英取下眼镜就摆在梁经纶那行字上,又深望着王蒲忱:“我也有一份名单,想了好些天,今天给你看。” 徐铁英解开了军衣下面口袋的纽扣,拿出一页纸,递向王蒲忱。 王蒲忱:“徐局长,如果是我不应该看的,最好不要给我看。” 徐铁英见他不接,便将那页名单摆到桌面,推了过去。 王蒲忱只能看了: 蓝头笺印——中国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 右角印戳——绝密! 王蒲忱的目光有了变化。 文件标题——关于保护蒋经国同志的报告! 接下来的称呼只有两个字:“总裁”。底下是提纲挈领的几行字,再下来便是两组名单。 王蒲忱的眼中赫然出现一行惊心的黑字:“不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 徐铁英开始看王蒲忱的反应。 王蒲忱眼慢慢向下扫视,右手已经多了一支烟,左手已经多了一盒火柴。 擦燃的火柴光中一个名字在燃烧:“梁经纶”! 王蒲忱点烟,深吸,晃灭了火柴,没有吐出一丝烟雾,另一个姓名清晰地出现了:“方孟敖”! 这一组姓名完了,下面是空行。 王蒲忱的目光定在接下来的那行加黑的字体上:“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 一个自己十分熟悉的姓名立刻扑入眼帘:“王蒲忱”! 王蒲忱必须有所表示了,抬头向徐铁英投过去答谢的一瞥。 徐铁英回以含蓄的一笑,目光向那份报告一扫,示意他看下去。 王蒲忱低头再看,目光一闪,这回是真的惊了。 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名单中居然有这个人:“孙朝忠”! “好了。”徐铁英将那份报告拿了回去,“请给我擦根火柴。” 王蒲忱站起来,擦燃了一根火柴。 徐铁英也站起来,将那份报告伸向火柴。 两双目光同时望着那张燃烧的报告,火光竟然是蓝色的! 徐铁英直到火光燃到指头才将那页灰烬轻轻扔到地上:“坐吧。” 再坐下来时,王蒲忱直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第一,为什么我还要用孙秘书。第二,为什么我要将这份报告给你看。直接告诉你吧,这都是陈部长的指示。我必须用孙秘书,因为他是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我要用他,还要装作不知道他是经国同志的人。上午开会时我们去打电话,我打的是陈部长,他直接指示将这份报告给你看。为了党国,也为了更好地保护经国同志……蒲忱同志,你的烟烧着手了。” “没关系。”王蒲忱直接用指头将燃着的烟捏熄了,“陈部长希望我干什么?” “不希望你干什么,希望你什么也不要干。”徐铁英这是摊牌了,“铁血救国会好些年轻人都在陷经国先生于不利。曾可达不足道。可那个梁经纶一边缠上了美国人,一边缠上了共产党,缠得太深。出了这个门,他的事必须由我去处理。我会带孙秘书去,一切过程都由孙朝忠向经国同志报告,与你无关。记住,你没有看刚才那份报告,因为经国同志也不知道有这份报告。我们不希望你失去经国同志的信任。” 王蒲忱:“我能再问一句吗?” “请问。” 王蒲忱:“刚才那份报告总统看了吗?” 徐铁英:“总统不看,我敢给你看吗?” “我服从。” 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孙秘书、执行组长、宪兵连长和那个特务营长终于看见徐铁英和王蒲忱出来了。 王蒲忱手里拿着名单,向执行组长、宪兵连长和那个特务营长说道:“你们都过来。” 三个人的头都凑了过去。 王蒲忱点着名单:“根据名单调车。北平籍的师生送到各自的学校。外地的学生都打了钩,直接送火车站,有钱的自己买票,没钱的给他们代买,送回原籍。” 接下来,详细分配任务。 孙秘书早已站在徐铁英身边,徐铁英在看着王蒲忱安排任务,一直没说话,他也不好说话。 这时孙秘书必须问话了:“主任,一个也不审就放人,怎么回事?” 徐铁英这才也望向了他:“美国人插手了,南京今天又成立了一个什么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司徒雷登点名,何其沧当了副主任,条件是抓捕的师生都要释放。”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想了想,问道,“严春明和梁经纶他们关在哪里?” 孙秘书:“分别关在一号和三号。” “去见见他们。”徐铁英已经向监狱方向走去。 孙秘书紧步跟了上来:“要不要跟王站长打个招呼?” 徐铁英:“陈副总司令的命令,不用跟他打招呼。” 孙秘书只好越到前面引路。 孙秘书的步伐是如此年轻,徐铁英眼中突然露出一丝“老了”的苍凉。 徐铁英一行来到西山监狱后院。 “墙是后砌的吧?”徐铁英隔着三面高墙,但见西山无限风光被挡在了墙外,不禁问道。 监押组陪同那人:“报告局长,是马汉山当站长时修的。” 徐铁英的目光从高墙前面那块草坪转了回来,扫视院内,海棠梅枝,几年未曾修剪,长得已经不成模样,向中间那座草亭走去:“崔中石就是在这里枪毙的?” “是。”监押组那人跟在身后答道。 徐铁英在亭子里坐下了:“挑这么一个地方杀人,你们马站长真会煞风景啊。” 监押组那人不知怎么回答了。 徐铁英:“叫孙秘书带严春明来吧。” 监押组那人:“是。” 囚房通往后院的铁门那边是长长的监牢通道,穿过铁门左转居然还有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全是石墙,远处仿佛有光,便是后院。 孙秘书领着严春明在石墙通道中慢慢走着,突然低声问道:“我们见过面,谈过话吗?” 严春明当然听出了,这个声音就是对自己背诵总学委指示的那个声音,沉默了少顷:“请问你是谁?” 孙秘书:“我在问你,此前我们见没见过面?” 严春明:“我们不认识。” 孙秘书:“不认识就好。告诉你我的身份,我姓孙,是北平警察局徐局长的机要秘书。” 通道走到了尽头,后院,高墙,还有高墙外的西山尽在眼前。 可在严春明面前,这一大片灰,这一大片绿,也只是自己人生这本书的最后一页罢了。 孙秘书押着严春明来到西山监狱后院。 “你问他吧,做好笔录。”徐铁英对孙秘书轻轻撂了这句话,便转过头看墙外的山。 草亭内,石桌旁,四个石凳。 “是。” 徐铁英已坐了背对高墙外的西山的石凳,孙秘书便将严春明让到草亭右边的石凳前:“坐吧,坐下谈。” 严春明静静坐下了。 孙秘书走到他对面的石凳前,掏出笔记本,抽出钢笔也坐下了。 “燕大出面保释你们了。”孙秘书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话记了下来。 严春明在静静地听着。 徐铁英显然也在听着。 严春明耳边这时响起的却是对面这个人在牢房的话:“刘初五同志昨晚还在尽最后努力叫你离开。这话你不会说不明白吧……” 孙秘书录完抬头望去。 徐铁英依然在看山,严春明竟也在看山。 ——周遭如此寂静,偌大的西山没有一声鸟叫,没有一丝风声。 孙秘书屏住呼吸,又低下了头,这次是先写了一行字,再边说边写:“因此我们不能放你。何副校长救不了你,司徒雷登大使也救不了你。严书记。” 严春明的头慢慢转回来,答道:“我从来没有指望谁来救我。” 徐铁英也回头了,望了望严春明,又望向正在记录的孙秘书。 孙秘书记录完严春明的答话,抬头看见了徐铁英的目光,便等着他的指示。 徐铁英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指示,又转回头继续看山。 孙秘书只能继续一边说一边记录:“我们能救你。前提你知道,告诉我们,抓的人里还有哪些是共产党?” 严春明慢慢站起来:“必须说吗?” 孙秘书又抬起了头,借看严春明,见徐铁英的背影纹丝未动,只好记下严春明这句反问,接着边说边记:“我们会为你保密。” 严春明:“没有什么密可保了。今天你们抓的人只有我一个人是共产党。” 孙秘书挥笔记录不再抬头,接着问道:“你这样说我们会相信吗?” “你这句话不要记了。”徐铁英这时倏地站起,中断了审问,“让他签字吧。” “是。” 难得孙秘书将心中的惊诧掩饰得如此自然,拿起记录本递给严春明,“签名吧。” 严春明将记录凑到眼前,也就几句话,很快看完了:“笔给我。” 孙秘书递过了钢笔。 徐铁英直接把记录本拿过去,撕下了那一页笔录,把本子还给孙秘书:“可以把燕大学委另外几个共产党带来了。” “另外几个共产党?”孙秘书询望向徐铁英。 严春明也惊望向徐铁英,可惜没有眼镜,看不清面前这巨大的一团模糊。 孙秘书必须问了:“局长,哪几个共产党?” 徐铁英今天的口袋里像是装满了名单,在把严春明的笔录放进去时,掏出了另一份名单:“都在上面。” 孙秘书手里那份名单: “梁经纶”赫然写在第一个! 接下来是几个或陌生或不陌生的姓名。 孙秘书的目光定在了最后一个姓名上——“谢木兰”! 不能再掩饰犹豫,孙秘书走近徐铁英,指着谢木兰的名字低声说道:“局长,这个人是不是最好不要叫?” 徐铁英并不看名单,回道:“都叫。” 梁经纶囚房窗口的日光直射在那份抓人的名单上! “这不是在抓共产党,不是打压我一个人,这是要破坏币制改革!”梁经纶的手一抖,将名单掷还给孙秘书,“立刻报告建丰同志!” 孙秘书:“徐铁英是突然袭击,我没有时间报告。” 梁经纶:“曾可达呢?铁血救国会就我一个人在北平孤军作战吗?!” “梁经纶同志。”孙秘书低声喝住了他,“曾可达同志正在行辕留守处开会,何其沧、方步亭都在那里。出了门你要求见王站长,请他立刻打电话到会场去,请何其沧、方步亭出面保谢木兰。牵涉共产党,报告建丰同志,他也为难。” 王蒲忱的眼中,两辆载着军警和学生的车开出了监狱大门。 最后一批学生在上最后一辆车了。 王蒲忱的耳边,监押组那个人在报告。 他掏出了烟和火柴,点烟的手突然停住了:“谁?” 监押组那人:“谢木兰。” 王蒲忱扔掉火柴,掏出那份释放名单飞快扫视,竟然没有谢木兰! 王蒲忱倏地抬起头。 最后那辆车已发动了,后挡板刚推上。 王蒲忱喊道:“还有人,这辆车先不要开!” 一个车下的宪兵:“是!”立刻跑向驾驶室旁,“王站长命令,先不要开。” 王蒲忱领着监押组那人,快步向牢房方向走去。 西山监狱这处后院,从接手保密局北平站一年多来,也是王蒲忱特喜欢独处的地方,今日进来,如此怪异。 徐铁英一个人坐镇草亭,高墙外的西山居然没有一声鸟叫,没有一丝风声。 王蒲忱平时徜徉的步子慢得更徜徉了,进了草亭。 徐铁英望着他。 他也望着徐铁英。 “孙秘书叫你来的?”徐铁英望向他的眼。 王蒲忱:“是梁经纶,在牢房通道抗议。” “抗议什么?” “徐主任。”王蒲忱叫着徐铁英党通局的职务,在旁边石凳坐下了,“今天突然成立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显然是美国向南京施加了压力。司徒雷登大使又亲自点名何其沧、方步亭出任副主任和委员。这个时候当着谢木兰暴露梁经纶的身份,如果谢木兰不就范,无论是杀她还是关她,方家和何家这一关都过不去。事关大局,请徐主任考虑这一层利害关系。” “这一层关系我好像还真忘了。”徐铁英乜向王蒲忱,“陈部长说过,牵涉到复杂的人事可以听听你的意见。王站长认为该怎么办?” 王蒲忱:“我的意见刚才已经说了。” 徐铁英:“释放谢木兰?” 王蒲忱:“请中央党部考虑我的意见。” 徐铁英:“可以。但是必须履行释放程序。” 王蒲忱:“我们都知道,谢木兰并不是共产党,无须履行释放程序。” “可梁经纶是共产党,正在发展谢木兰。”徐铁英断然回道,“因此,梁经纶必须向谢木兰说清楚自己铁血救国会的身份。说清楚了,谢木兰还愿意跟他,就可以释放。” 王蒲忱失去了平时的淡定,有些激动:“徐主任,我理解中央党部对我党党员的甄别纪律,只想提请中央党部考虑,今天释放学生是总统的决定。尤其牵涉到谢木兰,必定惊动美国盟友的态度。我请求中央党部先报告总统……” “中华民国不是美国盟友的情妇!总统也犯不着事事看美国人的脸色!”徐铁英倏地站起来,“我再提醒你,总统首先是我党的总裁,是代表我党竞选的总统。现在总裁就在中央党部听取陈部长的全面汇报。你还请求向总统报告吗?” 王蒲忱终于惊了:“就为了一个梁经纶?” “到现在你还认为只是一个梁经纶?”徐铁英彻底摊牌了,“这一年多来美国跟我们的外交关系日益恶化,原因之一就是党国内部有人离心离德丑化党国形象。譬如这个梁经纶,利用何其沧跟司徒雷登的关系,多次向美国人传达负面影响。他到底是在执行你们经国局长推动币制改革的计划,还是在执行共产党学委的指示?!王站长,刚才那份报告已经给你看了,你们都是铁血救国会的成员。对你,党部是放心的。可这个梁经纶到底是曹营还是汉营?你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居然还让他跟那个有重大中共嫌疑的方孟敖联手行动。经国局长走险棋,你们谁都可以逢迎,我们中央党部必须为党国负责。” 王蒲忱望向高墙外的西山,似乎明白为什么满山的鸟都不敢叫了。 “不谈了。”徐铁英看表了,“顾全经国局长的工作,也是给梁经纶最后的机会,我们给他半个小时争取谢木兰,然后向那几个共产党公开他的真实身份。至于谢木兰能不能争取,对方家、何家应该如何善后,王蒲忱同志,无论作为保密局,还是铁血救国会,你们都知道应该怎么办。” 王蒲忱没有再说话,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身,往后院通道走去。 与进来时不同,他的脚步重了,而且踏地有声。 徐铁英向他那双脚乜去,辨析着那双踏地有声的脚步传出何种滋味在心头。 王蒲忱其实已经没有更多想法,只想惊动背后西山的鸟都飞起来,像平时一样聒噪,赶走挥之不去的耳鸣。 西山却依然沉寂! 第76章旁若无人 方宅一楼客厅。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孟韦在客厅门前站住了,望向厨房那边。 团圆美满,今朝最…… 上海国语,吴侬风韵,程小云今天唱来却隐隐露出“镜花水月”的感觉。 何孝钰在一旁帮着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钢叉,没有跟着学唱这一句。 程小云在面包烘箱前回过头:“怎么不唱了?” 何孝钰:“程姨,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唱《红楼梦》……” 程小云怔在那里:“是吗?” “是。” “是我走神了。”程小云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团圆饭,可不能唱成《红楼梦》。我们再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孟韦的背影听着身后的歌声,已经在通往二楼办公室的楼梯上。 办公室的门开着,能看见姑爹在办公桌前整理东西,也能看出姑爹在听着厨房教唱的歌声。 团圆美满,今朝最…… 方孟韦的身影来到二楼办公室。 谢培东回头望着方孟韦。 方孟韦也在望着姑爹。 谢培东:“木兰没有跟你出来?” “找几张崔叔的亲笔信函,报告也行。”方孟韦没有接姑爹的话题,淡淡地说道。 谢培东怔了一下,见他目光游移望着别处,便转身去开文件柜:“何伯伯出面了,南京那边来了电话,抓的人今天都会保释出来。还有,开完会,你爸会陪何伯伯来家里吃饭。” 谢培东拿着信函转身,见方孟韦依然没有接言,但听见楼下教唱的歌声又隐隐传来: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谢培东:“何副校长轻易不来我们家。你小妈教孝钰唱这个曲子,是想晚饭时让老人开开心。” 方孟韦还是没接言,只伸手去接谢培东手里的信函。 谢培东望着他,这时才问:“要崔叔的信函干什么?” 方孟韦:“崔叔家还有两个孩子呢,人家也想爸。这么久了,总得写封信吧。” 谢培东一愣,半晌才说道:“人在美国,有信也不会这么快。你要写得不像,反而会引起崔婶怀疑。” 方孟韦从他手里拿过了信函:“美国人的飞机天天往中国飞,崔婶心里比谁都明白,崔叔早该有报告送到这里了。”转身走出门口,又站住了。 一楼厨房那句反复教唱的歌声又传来了: 柔情蜜意满人间…… 方孟韦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说一声,今天不是唱歌的时候。”这才走了出去。 方孟韦房间的书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方孟韦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个字上。 方孟韦用派克钢笔在一张空白信函上先写了一个扁扁的“石”字。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个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个“白”字。 然后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个石字上面——“碧”字出来了。 他继续在崔中石的信函里搜索。 手中的笔写出了四个字:“碧玉吾妻”! 一滴水,泪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处! 方孟韦倏地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到窗口处。 西山监狱后院。 一声鸟叫。 又一声鸟叫。 是谢木兰在墙边对着西山吹口哨。 如此逼真。 西山却没有一只鸟儿回应她。 真没劲,谢木兰转过身,打量了一下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紧接着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个通道。 通道里,出现了长衫身影。 谢木兰的心小鹿般狂跳起来,连忙转过身,对着西山,再学鸟叫,已然气息不匀,吹不出来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听着背后那个身影的距离,慢慢放松了自己。 梁经纶是提着长衫下摆慢慢走进后院的。 他已经没有往昔的淡定、飘逸。 好响亮的一声鸟叫,梁经纶放下了长衫下摆,停在那里。 墙外是山,墙内无鸟,声音是谢木兰吹出的,梁经纶闭上了眼。 又叫了几声,终于停了。 梁经纶闭着的眼中深藏着忧郁,嘴角却堆出微笑,在等着谢木兰过来。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只鸟都没有。”谢木兰的声音已在身前。 梁经纶睁开了眼,看见谢木兰两只眼就像两汪水星,望着天空,盛满了憧憬。 怎么回话? 梁经纶只好说道:“和人一样,也许都出去觅食了。” 谢木兰:“我想起了一个名人的话。” “谁?”梁经纶只问了一个字。 “苏格拉底。” 梁经纶没有再问,只望着她。 谢木兰的目光闪开了,背诵道:“别人为吃饭而生存,我为生存而吃饭。” 没有回应。 谢木兰再望向梁经纶时,发现他嘴角那一点儿笑容也消失了。 “不是说我,这句话是送给你的。”谢木兰连忙解释,“为了信仰,为了理想而生存!” “什么信仰?”梁经纶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后的西山。 谢木兰偏没看出梁经纶望山的茫然,低声答道:“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终生!” “我不是共产党。” 谢木兰哪里能听懂这语气中的苍凉,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经纶依然没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么?” 谢木兰挨到他的身侧,轻声地:“这里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 倏地,梁经纶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木兰的手! 谢木兰倏地抬起头。 ——梁经纶的侧脸,罗丹刀下的雕塑! 房间内的方孟韦放下笔,站了起来。 程小云静静地站在门口。 “不想在家里吃晚饭?”程小云轻声问道。 方孟韦:“给我留几个面包,带给崔叔的孩子。” 程小云:“已经准备了,再有十分钟就能烤好。” “谢谢程姨。”方孟韦又坐下了,拿起了笔,埋下了头。 这显然是不愿意再谈下去,希望程小云离开。 程小云依然站在门口:“姑爹叫我告诉你,崔叔平时给家里写信都很短,写长了就不像了……” “你们都知道,我是在骗人,在骗人家孤儿寡母!”方孟韦倏地搁下笔,抬头望着门前的程小云,“这个家里每天都在骗自己,骗别人。程姨,你平时骗自己、骗我爸,都以为自己骗得很像吗?” 程小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却已经有了泪花。 方孟韦立刻后悔了,默坐了片刻,拉开抽屉,将那页快写完的信放了进去:“你们说得对,我不应该写这封信……还有,不应该说刚才那些话。” 程小云:“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只想告诉你,从跟着你爸,我就从来没有骗自己,更没有骗他。我们方家每一个人心里都难,可有一点很好,谁也不会骗谁。我和你爸,你和你哥,还有你姑爹和木兰,都是这样。” 方孟韦沉默了少顷,轻轻地答了一个字:“是。” 程小云:“你不愿意跟木兰一起吃晚饭,就去崔叔家吧。面包快烤好了,我去给你拿。” “程姨!”方孟韦叫住了程小云。 程小云慢慢转过了身。 方孟韦低着头说道:“你下去别教孝钰唱了,这首歌只有你唱得最好,谁都喜欢听你唱。” 程小云:“比你妈唱得还好吗?” 方孟韦:“是。” 方孟韦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程小云露出了凄然一笑。 ——这一笑,等了十一年。 西山监狱后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铁英限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梁经纶必须跟谢木兰“谈话”了。 坐在石凳上,梁经纶定定地望着对面谢木兰的眼睛。 谢木兰的记忆中,梁经纶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几次,每一次谢木兰都不敢跟他对视。这一次,谢木兰又扛不过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别处。 梁经纶心中一紧,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好呀。”谢木兰短发一甩,转回头瞥了梁经纶一眼,目光又望向别处,等他问下去。 “为什么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别处?”原本想问的不是这句话,梁经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是新月派的诗吗?”谢木兰再次转过脸时,脸颊已经潮红,两眼也不再回避梁经纶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眼中闪耀着诗; 梁经纶眼中闪耀着诗; 这座院子到处都在闪耀着诗! 梁经纶好无奈,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墙,移向高墙外的西山:“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有什么新月派的诗。” “那我们就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诗,纪念他!”谢木兰连忙接道。 梁经纶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了,默在那里。 谢木兰已经在他对面轻轻地、深情地,朗诵起来: 白絮似的雪花漫天飞扬, 银色的黎明静谧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我无意间打开浅蓝色的日记本, 一簇紫红色的花瓣散落到桌上…… 是西山太静,还是朗诵声越来越大了,整个院落都是谢木兰空灵的声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进入后院那条通道飘去…… “干什么?念诗了?”徐铁英望了一眼通往后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专注地侧耳倾听: 可我记忆的花朵却依旧这样鲜亮…… 听清楚了,孙秘书望向徐铁英,答道:“是谢木兰在念诗,朱自清的《雪朝》。” 徐铁英赏识地对孙秘书点了下头,又把目光慢慢移向王蒲忱。 王蒲忱强忍着徐铁英这种将铁血救国会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得意,去看手表:“还有十二分钟。” 徐铁英:“那就让他们再念十二分钟。把严春明那几个共产党都带过来,让他们一起听。” 梁经纶倏地站起。 谢木兰戛然而止。 她看见心仪的长衫像一阵风飘出草亭,飘向进入后院的通道。 梁经纶站在通道口,对着通道大声喊道:“一切国民党的败类,你们不是想葬送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吗?!都来吧!” 谢木兰倏地站起来,热血沸腾,向梁经纶快步走去。 梁经纶的吼声从幽深的通道中传来,震得所有人都在耳鸣。 徐铁英、王蒲忱、孙秘书在对望。 严春明,还有另外四个名单上的共产党学生也在对望。 “宪兵班!”徐铁英向囚犯通道那边喊道。 军靴声,快步踏来! “徐主任!”王蒲忱这一声虽然低沉微弱,还是透出了最后的抵抗,“作为北平站,我有责任向国防部报告一下。” 宪兵班已经跑过来了,森严地站在那儿候命! 徐铁英望着王蒲忱:“哪个国防部,是保密局还是预备干部局?” 王蒲忱:“在我们保密局北平站处决人,我必须向毛局长请示。” 不用带,严春明已经领着那几个共产党学生跨过了铁门,走进了通道。 宪兵班立刻跟了过去。 徐铁英望了一眼孙秘书:“我们走吧。” “是。”孙秘书连跟王蒲忱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护着徐铁英走进了通道。 王蒲忱愤然转身,大步向囚犯通道那边的铁门走去。 西山监狱密室没有开灯。 “嚓”,一根长长的火柴光,亮出了王蒲忱的脸,亮出了桌子上第一部专线电话。 王蒲忱点燃了烟,看着那部直通建丰同志的电话。 这根火柴眼看燃完了,王蒲忱将点燃的烟搁在建丰同志专线电话边的烟缸上。 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又点燃了另一支烟,王蒲忱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另一部专线电话。 第一支烟头还在建丰同志专线电话边微弱地亮着。 王蒲忱扔掉手中燃着的火柴,毅然操起了第二部专线电话的话筒,深吸一口烟,借着烟头亮出的光,拨了电话机孔中那个“3”字! 通了,响了三声。 “我是毛人凤,蒲忱吗?” 烟头明灭,王蒲忱对着话筒:“是我,有紧要情况向局长报告。” “说。” 王蒲忱深吸了一口烟,让烟头的火光微弱地照着电话:“党通局徐主任要在我们北平站处决跟经国局长有关的人,向我出示了陈部长的手谕。我们现在是夹在中央党部和预备干部局之间,该如何面对,请局长指示!” 没有回答。 王蒲忱轻轻扔掉了已经深吸完的那支烟,夹着话筒,腾出手又擦燃了一根火柴,照着电话。 那边终于有声音了,还是毛人凤的声音,却像是对那边的人说话:“电话今天怎么啦?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立刻去查!” 火柴光照着王蒲忱那张脸,尽管猜到了这种可能,那张脸依然好生绝望! 火柴光灭了,黑暗中只能听见王蒲忱耳边话筒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西山偏西的太阳是一天中最好的,能把满西山的树都照得像油画。 严春明一个人站在靠西山的高墙下,背负西山,就是一幅油画。 梁经纶、谢木兰还有另外四个共产党学生偏被安排站在草亭内,面向严春明。 宪兵们被孙秘书领着,静静地站在院子通道口外的两边,跟草亭保持着距离,跟这些人保持着距离。 徐铁英走进了严春明那幅油画,脸上带着笑容,望向严春明:“当着他们,请重复一下你的身份。” 严春明没有了眼镜,知道不远处那模糊的一团里,站着梁经纶、谢木兰还有那几个党员学生,答道:“中国共产党党员。” 徐铁英:“具体职务?” 严春明:“中共北平学委燕大支部书记。” 徐铁英占据了最为有利的位置,太阳在他的头顶后方,直射草亭,梁经纶那几个人的反应尽在眼底。 徐铁英望向了梁经纶。 谢木兰紧挨在梁经纶身边,跟着抬头望向梁经纶。 另外四个学生也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只望西山。 徐铁英望着梁经纶问严春明:“燕大经济系教授梁经纶是不是你们支部成员?” 严春明回答得非常干脆:“不是。” “梁教授,他说你不是共产党。”徐铁英提高了声调,直呼梁经纶。 梁经纶的目光从西山慢慢收回了,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还带着笑容,直望着梁经纶的眼。 两双眼在对峙。 谢木兰眼中,梁经纶的眼神像淡淡的云遮月,蒙着一层翳,却闪着遮不住的光。她立刻痴了,不想再看任何别的东西,只想看梁经纶这时的眼。 徐铁英几十年的党务,功夫在这个时候显露了。他的眼分明在看梁经纶的眼,目光同时笼罩住了梁经纶身边的谢木兰,带着笑,带着欣赏:“那就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吧。” 梁经纶显然已经做好了面临这一刻的准备,愤懑冲破了眼中的云翳,望着徐铁英,不疾不徐,亢声念诵起来:“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几个共产党学生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了。 梁经纶还在不疾不徐地念诵:“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 谢木兰激动的声音加入了梁经纶的背诵:“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谢木兰的加入,使梁经纶的声音小了,接着停了。 “念哪,继续念。”徐铁英竟然还带着笑容。 梁经纶心底涌出的反抗再也无法阻止:“徐铁英,根据中华民国宪法,国民皆有平等之权利。你刚才问我的身份,现在我也问你的身份。请问,你是不是国民党党员?” 徐铁英依然保持自己的矜持:“当然是。” 梁经纶:“请问你在国民党内的职务?” 徐铁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梁经纶:“你是国民党党通局全国党员联络处主任。” 徐铁英没有回答。 梁经纶厉声地:“根据国民党党章,根据你们党通局的条令,凡是国民党党员,闻听《总理遗嘱》,都必须参与背诵。以你的身份,刚才为什么不跟着背诵?” 徐铁英的脸慢慢青了。 梁经纶:“你还要我继续念吗?我们一起念!” 孙秘书也在望着徐铁英,因为徐铁英正在向他望来。 孙秘书的脸让徐铁英好生厌恶,没有表情,却像一部党章! 徐铁英转望向严春明:“你都听见了?” 严春明的脸更让他生气,不苟言笑的人这时嘴角露出的那一丝笑,倒像个胜利者。 “孙朝忠!”徐铁英向孙秘书吼道。 “在。”孙秘书走了过去。 徐铁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蓝底印着一枚白色国民党党徽的身份证:“这就是假冒中共党员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拿去,给那几个学生看!” 孙秘书尽力保持着镇定,接过身份证,下意识地翻开了。 身份证上,梁经纶的照片,比现在年轻,右下角被一枚钢印死死地压在身份证上! 照片下面,赫然印着: 梁复生! 中国国民党党员! 入党时间:民国二十九年! 入党介绍人:蒋经国! 发证单位:中国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 “拿去!”徐铁英声色俱厉。 孙秘书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拿着那本身份证走进了草亭,没有看梁经纶,只对那几个青年学生:“站成一排,保持距离。” 几个青年学生,还有谢木兰都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两眼望向远方的天空,声音也像从远方的天空飘来:“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你们自己辨别吧……” 孙秘书手中,打开的身份证。 四个青年学生,包括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假党员,都露出愕然的目光! “卑鄙!拙劣!”谢木兰挽住梁经纶的手臂,看了一眼那四个青年学生,接着转向徐铁英,“你就是党通局造证的人,造这么个假证还不容易。这么拙劣的手段,有人相信吗?!” 徐铁英又露出了笑容,这次明显带着狰狞,没有理睬谢木兰,对孙秘书:“看了就行,拿过来。” 孙秘书又拿着身份证走向徐铁英。 徐铁英:“给严春明看。” 孙秘书把身份证直递到严春明的身前,严春明淡淡地接过身份证,却只拿在手里。 徐铁英:“早知道了是不是?” 严春明:“知道什么?” 徐铁英:“你们中共北平城工部早就知道了梁经纶的双重身份,现在还装,有意义吗?” 严春明:“双重,什么双重?请你把他第一重身份说给我听。” 徐铁英:“中共北平学委燕大支部委员,不是吗?” 严春明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别人也就很难看见他真实的神态,他虚望向徐铁英说话的方向,突然问道:“你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还是我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 “当然你是。”徐铁英立刻接下他的问话,突然提高了声调,“你不只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还是梁经纶加入共产党的入党介绍人。你刚才否认他是中共党员,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目前为止你还真不知道他国民党的身份,作为支部书记,作为入党介绍人,你不会供出他。可惜这种可能被你刚才的态度否定了。梁经纶刚才慷慨念诵《总理遗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你现在还保护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你们北平城工部已经发现了梁经纶的真实身份,假装没有发现。严春明,你昨晚突然返回燕大,今天刘初五那样的大人物都不惜以身犯险,我们真会相信你们会这样保护学生吗?你们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是在跟梁经纶背后那个更大的人物斗法!” 说到这里,徐铁英转望向梁经纶身边的那几个学生:“想知道梁经纶教授背后那个更大的人物是谁吗?” 两个真正的共产党学生怔在那里,另外两个中正学社的共产党学生也怔在那里。 谢木兰却是脸色白了,挽着梁经纶的那只手也僵了,突然觉得耳鸣起来。 徐铁英接下来的声音于是嗡嗡轰鸣:“就是你们刚才在我们国民党党证上看到的梁经纶的入党介绍人,现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 满西山都是徐铁英的声音在回荡。 所有的目光都在梁经纶一个人身上。 梁经纶一直挺立着,不看任何人,又好像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突然,他的一只手臂奋力一挽——谢木兰身子软了,正在往下滑去。 梁经纶那只手如此有力,一把挽住了谢木兰! 西山监狱密室里,啪地一下,王蒲忱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操起了二号专线的话筒:“王秘书吗,我是王蒲忱,无论建丰同志在哪里,请务必将电话转过去,我有紧急情况报告。” 这几句话是一口气说完的,接着便是等王秘书回话,对方依然沉默,似是在等王蒲忱接着把话说完。 王蒲忱:“我已经说完。王秘书,请回话。” “我就是。” ——熟悉的奉化口音,建丰同志! 王蒲忱一惊,立刻站直了,竭力调整自己激动的情绪。 “唉。”沉默的间隙,话筒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王蒲忱听来,却像风送涛声。 接下来建丰同志的声音再平静,王蒲忱都已经听到暗潮汹涌了:“蒲忱同志,我刚开会回来,大致情况已经知道了,你把你那边现在的情况说一下吧。” “是。”王蒲忱也尽力平静地回答,“徐铁英扣了几个共产党青年学生,已经当着他们暴露了梁经纶同志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接下来的情况是除了两个我们中正学社的人,另外几个都不能释放了。最不能理解的是他们把谢木兰也卷进来了,明知道她不是共产党,是方家的人,才十九岁……” “为什么不阻止,不报告?!”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建丰同志从来没有的震怒! 王蒲忱选择了沉默几秒钟,他必须沉默几秒钟,不是那种思索托词的沉默,而是停留这片刻的时间以表示自己下面的话很难说清楚:“是,建丰同志。孙朝忠同志及时将情况传递给了我,我找到了徐铁英,他说是中央党部的决定,并说总裁和陈部长还有你知道情况,正在党部开会商量。我给毛局长打电话,电话出了故障……” 王蒲忱停住了,电话那边也沉默了。 这种沉默可不能持续,王蒲忱主动轻声地叫道:“建丰同志……” “是。”王蒲忱必须坦陈自己“想好的意见”了,“我个人的看法是,谢木兰知道了梁经纶同志的真实身份,就算愿意接受也不能释放。她的情绪,她的状态,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方家那些人,更瞒不过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最难的是不放她也不能关她,方步亭、方孟敖、方孟韦还有何其沧,哪一个人出面,我们都必须释放。既成事实,谢木兰活着,梁经纶同志就必须离开北平,‘孔雀东南飞’方案就只能放弃,币制改革计划也必然要推迟……” “分析完了没有。”电话那边这一次是带着厌恶了,“说你的意见!” “是……”王蒲忱必须给意见了,“建丰同志,谢木兰和那几个共产党必须处决,关键是做好善后。既不能让方家怀疑,也不能让共产党抓住把柄。” 又是沉默,但王蒲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关了。 “执行吧。” 电话明显在那边挂了,王蒲忱还将话筒放在耳边。 呆呆地望着台灯照着的二号专线电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又掏出了两盒烟,摞在桌上。 平时多少计划,多少难题,只要抽烟都能解决。可今天这个善后计划还能靠烟熏出来吗?王蒲忱放下了话筒,望着那三盒烟出神,第一次连烟也不想抽了。 西山监狱后院的墙边,严春明那幅油画里又多了几个人,两个真正的共产党青年学生,两个中正学社的假共产党学生。 梁经纶自然还在草亭内,与平时不同,他靠着草亭的柱子,坐在地上,抱着谢木兰,旁若无人。 谢木兰眼睛仍然睁着,只是没有了神采,脸也白得像纸。 徐铁英显然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一阵子了,问道:“要不要叫狱医?” 梁经纶的眼神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徐铁英目光转向了领着宪兵面对西墙的孙秘书:“孙秘书!” 孙秘书转过了身,没有过来,只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听你的意见,还要不要叫狱医给谢木兰看看?” 孙秘书:“局长,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好。来两个人把她搀过去。”说完这句,徐铁英径自出了草亭,走进通道,一个人离开了后院。 孙秘书带着两个宪兵走进了草亭,站住了,望着梁经纶。 没有下令,两个宪兵也只好站在那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梁经纶终于有了反应,横着抱起谢木兰,身子依然挺得笔直,走向西墙时,长衫居然又飘拂了起来! 方孟韦来到了崔中石家。 “这么多东西,这啷个要得?”叶碧玉两手满满地提着方孟韦送来的东西。 方孟韦已经一手一个,左手抱着伯禽,右手抱着平阳,走到了那棵大树底下,坐下时让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左腿,一个坐在右腿。 “先别拿进去,崔婶。”方孟韦叫住了往厨房走的叶碧玉,“那个食盒里是刚烤的面包,拿两个给伯禽和平阳。” 叶碧玉回头笑道:“反正要吃晚饭了,吃饭时再给他们吃。” 两个孩子的眼里已经馋出手来了。 方孟韦心里一酸,装出笑容,问两个孩子:“你们说,现在吃还是晚饭吃?”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听妈妈的。” 方孟韦:“今天我们不听妈妈的。崔婶,拿来吧。” 叶碧玉只好走过来。 叶碧玉找到了那个食盒,揭开盖子,立刻显出第一层那个金黄的面包! “这么大,一人先吃半个。”再不容商量,叶碧玉将面包掰成两半,递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半,接着说道,“方副局长先坐,我给侬去沏茶。” 两个孩子教养很好,吃面包时背对着方孟韦,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却吞咽得很快。 起风了,头上的树叶沙沙地响着。 方孟韦的目光往树上望去,一只鸟从密叶中飞了出来,倏地掠过地面,嘴里已叼着一小块掉在地上的面包。 方孟韦望着那只鸟径直飞向了崔叔生前办公的房间外,落在了窗台上。 方孟韦一怔,似看见窗户里一个身影闪过——崔叔的身影! 定睛再看,只有那只鸟在窗台上吞咽着面包。 方孟韦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当时打崔叔的那一枪! 方孟韦的眼睛湿了。 第77章前路不祥 枪,宪兵,僵直的眼都望着孙秘书。 孙秘书的眼却一直闭着,夕阳照脸,大盖帽下明暗难辨。 西山监狱后院的高墙下,正中间,梁经纶横抱着谢木兰,这枪怎么开?! 孙秘书终于睁开了眼,也不看高墙下那一排人,右手有枪伤,倏地用左手抽出了腰间的枪。 宪兵的枪栓同时拉响了。 “等一下!”严春明的声音。 孙秘书这才望了过去。 严春明就在梁经纶身旁,但见他对梁经纶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现在说的话都代表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 梁经纶只是听着。 严春明:“我本人,还有与我有关系的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是国民党。现在,我也不相信你是国民党。” 梁经纶的眼中闪出一丝希望,望向了严春明,接着把眼中那一丝残存的希望慢慢转到了孙秘书脸上。 “不要对他们抱任何希望了。”严春明的声音在梁经纶身旁如洪钟环绕,“李公朴先生被他们杀了,闻一多先生被他们杀了,今天朱自清先生也死了,这些人都不是共产党。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 动若脱兔,孙秘书的枪响了! 严春明额间的枪眼瞬间即逝,人已经像干柴往后倒下! 紧接着第二声枪响! 梁经纶手猛地一沉——是怀中的谢木兰动弹了一下——鲜血从她胸口汩汩地冒了出来! 接着是宪兵们的枪声大作! 枪声飞速撇下了西墙边那一排人,飞过高墙,飞向西山! 沉寂了一天的西山突然冲出无数飞鸟,叫声震耳,天空黑了,地面也黑了! 天空突然出现这么多飞鸟,在监狱上空聒噪盘旋,伫立在西山监狱前院的徐铁英都惊了,望向身边的王蒲忱:“平时有这么多鸟吗?” 王蒲忱:“从来没见过。” 徐铁英沉吟了片刻:“同意你的善后方案。中央党部那边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王蒲忱同志,让你为难了。” 王蒲忱立刻向站在最后那辆押学生的车旁的人叫道:“调一辆中吉普,带篷的!” “是!”站在车旁的执行组长大声应道,快步向大院那边跑去。 王蒲忱转对徐铁英:“方家的电话我去打吧。” 徐铁英点着头:“辛苦!” 王蒲忱苦笑了一下,向主楼大门走去。 “小云,小云!”何其沧一进宅邸院子便喊着程小云的名字。 跟在身后的方步亭和方孟敖几乎同时瞥向对方,几乎同时露出从来没有的对笑,又几乎同时很快收了笑容。父子俩心是通的,面子也是通的,只是谁也不肯先放下来。 “唉!” 程小云的应答,让何其沧脸上也有了笑容,他在客厅大门外站住了,等着主妇出来迎接。 方步亭、方孟敖也只好站在他身后,等着程小云出来。 方步亭耐不住了:“怎么回事,还不出来?” 何其沧斜望向他:“人家是在厨房。脱围裙,洗手净面,整理一下总得要时间吧?” 方步亭摆了一下手:“嘿!她一个圣约翰毕业的学生,怎么就嫁了我这么个人?!” 方孟敖已经站得很直,被何其沧这一扫,立刻领悟,当即取下了头上的大檐军帽,端正地捧在左手的臂弯里。 “何副校长……”程小云出来了,接着便是一怔,“你们这是干什么?” 何其沧看到程小云便高兴,见她被自己营造的气氛怔在那里更加高兴,吟道:“‘花径不曾缘客扫’。”接着便问:“下一句是什么?” 程小云脸红了,也只有她能在何其沧面前发嗔:“不知道。快进来吧。” 何其沧:“你不答,我怎能进去?” “酸不酸啊,大校长?”程小云干脆过来挽住了何其沧的手臂,“‘蓬门今始为君开’。进去吧。” 何其沧哪曾这般笑过,笑着一直被程小云搀进了客厅的大门。 客厅里只站着何孝钰,还有从楼梯上下来的谢培东。 何其沧的目光在搜寻。 方步亭的目光询望向程小云。 方孟敖则望向何孝钰。 何其沧:“木兰呢,孟韦去接了?” 程小云:“孟韦有别的事,木兰应该快回了吧。” “什么叫快回了?”方步亭语气十分不快,目光从程小云又扫向了谢培东,“西山那么远,孟韦有什么事不去接?” 谢培东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道:“叫小李开车沿路去迎一下吧。” 方孟敖接言道:“我去吧。” “谁也不要去了。”何其沧被扫了兴,书生气又上来了,“给李宇清打电话,叫他们的什么站长局长亲自开车,给我把人送到家门口来!” “好。我去给行辕办公室打电话。”谢培东欲步又止,望了一眼方步亭,又望向何其沧,“梁教授要不要一起送来?” “他来干什么?还有那么多学生。”何其沧气顺了些,被程小云搀着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了。 “知道了。”谢培东转身上楼。 方步亭又转向程小云:“都饿了,先上红茶面包吧。” “孝钰去。”何其沧坐下后倒像在自己家里了,“还有孟敖,也去帮把手。” ——这话有点儿意思了。 何孝钰反倒窘住了,站在那儿,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却不望她,看了方孟敖一眼,方孟敖立刻走向了厨房。 程小云这时才看何孝钰,笑了一下:“你爸是疼我呢,快去吧。” 何孝钰这才转身,走向厨房。 方步亭脸上反倒不露任何表情,其实是不知如何反应。 “我说的对吧?”程小云笑望何其沧,为方步亭解围。 “该疼你的人是他。”何其沧就是要卸掉方步亭身上的矜持,“我留下你是想听戏。今天我不听程派,太苦了。来一段张君秋的吧。” “那就《凤还巢》?”程小云何等机敏。 本是个含蓄的事,被程小云蘸个指头便轻轻戳破了。 何其沧还就是奈何不得程小云,只好闭上了眼:“唱什么都行。” 程小云站起来,刚将两手握在腹前。 ——二楼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方步亭倏地望向二楼办公室大门。 “扫兴。”何其沧眼都懒得睁。 戏眼下是听不成了。 二楼办公室里,谢培东手按着话筒却迟迟没有提起。 他看见一群鸽子偏在这时飞落在玻璃阳台外,丝毫也不惧怕尖厉的电话铃声,还向室内张望。 深藏的那股不祥之兆从谢培东眼中涌了出来,他提起了话筒:“北平分行,请问哪里?” 电话来自西山监狱的密室。 “谢襄理吗?我是王蒲忱啊。”王蒲忱语调匀速,语气关切,“正好,跟您印证一下,令爱谢木兰到家了吗?” 谢培东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少顷,反问道:“人都在你们那里,请问王站长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王蒲忱:“情况是这样的。今天释放的人很多,南京有指示,暑假期间,家在北平的学生就地释放,外地的学生送往车站或者郊外责令回家,不能再回学校逗留。刚才听到手下报告,令爱好像上了一辆送外地学生的车……” 办公室阳台玻璃窗外的鸽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像是全在冲着谢培东,预告着不祥! 谢培东:“什么叫好像上了送外地学生的车?!王站长,今天开会你在场,我们方家也有两个人在场。你是想叫我们行长来接电话,还是想叫方大队长来接电话?!” 王蒲忱沉默了片刻:“谁来接电话都不紧要了,紧要的是刚听到的消息,令爱之所以上那辆车,是被几个学生煽动要一起去解放区。我已经下了死命令,派出几路人分头去追,重点是房山方向。现在唯一的请求,就是想请您过来一趟,一旦找到令爱就请您带回家去。令爱回家前最好不要惊动别人,大家心情都正在不好的时候……” “端到这边来吧。”客厅内,程小云望向端着托盘走向西边餐桌的何孝钰,“自己家里,也不是外人。” 何孝钰走到沙发这边,一笸箩面包放在茶几正中,红茶摆到了各人面前。 还有一个小盅,盖子上烧制时就留有一个缺口,搁汤匙用,也摆在了何其沧面前。 “独食?”何其沧望着程小云。 程小云点了点头。 何其沧:“这我倒还真要猜猜。”真的猜想起来。 别人便只好等,还得静静地温颜等着。 只有方步亭,悄悄地斜望向二楼的办公室门。 “好多年没吃了。”何其沧如此肯定地感叹起来,“黑芝麻糊。小云,是不是?” 程小云:“一猜就猜中了,真没意思。”笑说着端起盅底的碟子,一手揭开盅上的盖子,递给了何其沧。 小盅,小勺,不稀不稠,江南一带只有孩子生日时才有这个待遇。 何其沧接过这盅芝麻糊,心中感慨脸上还不愿放下:“程小云啊程小云,你把我当孩子了?” “你以为自己有多老?”程小云太像江南女人了,“不烫,快点儿吃。” 何其沧再也不装,一勺一勺吃了起来。 二楼办公室的门开了,很轻,谢培东走了出来。 “谁的电话?”方步亭望着还在楼梯上的谢培东。 谢培东笑了一下:“那边放人的电话,我带小李去接一下。” “不是叫你打电话让李宇清派人送吗?”何其沧接言道。 谢培东下了楼,笑道:“还没来得及打,那边电话就过来了。自己家孩子自己接吧。何校长宽坐。小嫂,正点开饭,不用等我们,留一点儿就行。” 程小云站了起来。 何孝钰已经走到衣帽架前取下了谢培东的凉帽,递过去时望向他的眼。 “谢谢。”谢培东接帽时眼神一如既往,还是那样淡定,还顺手拿起了旁边柜子上的折扇,又转对程小云,“你们都忙吧,好好陪何校长。” 接着,他还不忘向何其沧欠了下身子,点了下头,这才徐徐地走了出去。 何孝钰走到厨房里时,发现方孟敖那瘆人的目光又出现了。 那天永定河边她见过这目光,是在说到崔叔时出现的,这时又见,不禁心中一惊,悄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方孟敖的眼神仍然笼罩着玻璃窗外,笼罩着走向大门的谢培东:“姑爹接不回来木兰……” 何孝钰的脸色都变了:“为什么?” 方孟敖:“刚才是王蒲忱来的电话。” 何孝钰又一惊:“你听到电话了?” 谢培东已从方孟敖眼神笼罩的大门消失了,方孟敖倏地回头:“木兰没有往家里走。我得去!” “你不能去!”何孝钰一把拉住了他。 方孟敖没想到她会拉住自己,而且是轻轻地拉住自己的短袖,要挣开当然容易,却不能挣,只好望向她的眼。 何孝钰轻轻松开了手:“刚才我给姑爹递凉帽,他的眼神很明确,叫我们都待在家里。” 方孟敖眉头拧起来,声音很低,却透着苍凉:“当时崔叔被抓,他也没有叫我去……” “会吗?”何孝钰被吓着了,想了想,冷静了下来,“不会的。大家都知道,木兰就是一个学生,和崔叔完全不一样。何况今天是我爸出的面,所有的学生都放了,木兰怎么可能有事……” 方孟敖眼中露出了好深好深的茫然。 何孝钰:“我说得不对吗?” 方孟敖:“但愿从此以后,我的直觉都不对,你说的话都对。” 何孝钰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听不懂……” 方孟敖:“小时候我没有直觉,只听我妈的。以后我没有了直觉,就听你的。懂了吗?” 何孝钰的脸噌地红了。 复兴门内大街。 太阳还在西边的天上,曾可达的车疯了似的开到这里,却发现,正在关城门。 曾可达尽管浑身是汗,依然穿着长袖衬衣,撩袖看表,才将将五点。 王副官把车停在城门内的栏杆前,跳了下去,对迎上来的那个上尉:“国防部的车,没有看见吗?” 那上尉先敬了礼,接着答道:“华北‘剿总’的命令,今天五点关门。” 王副官回头看车里的曾可达。 曾可达:“问他,有一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车出去没有。” 王副官立刻问那个上尉:“有没有一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车从这里出城?” 那上尉:“报告长官,没有。” 曾可达:“告诉他,命令改了。我的车,还有一辆北平分行的车要从这里出入,今天不许关门。” “听见了?”王副官转向就站在身边的那个上尉,“把门打开。” 那上尉:“是,长官。可我必须报告上峰,电话请示……” 砰的一声,枪响了! 曾可达提着枪已经跳下了车,一脚便踹倒了那根栏杆,大步走进了城门洞。 守门士兵猛然看见一位少将提枪走来,先是一怔,接着一齐敬礼。 曾可达把枪插进了枪套,没有忘记,还是还了个礼。接着便有些匪夷所思,他竟一个人去扛那根极粗的门杠! “督察!”王副官连忙跑了过来。 那个上尉也跟着跑了过来。 王副官嚷道:“还不开门!” 那上尉也急了:“开门!” 几个兵刚过去,但见曾可达已经扛起了门杠,吼道:“闪开!” 粗大的门杠被他掀甩在地。 “上车。”曾可达转头向那辆吉普走去。 “开门,清路障!”王副官嚷了这句连忙追去。 追到车边,王副官发现曾可达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督察……” “上车。”曾可达并不看他。 王副官只好进了副驾驶座,还没坐稳,车已经吼的一声,向门洞驰去。 路障还在清,门也还在开,车却不管不顾。 嗖地窜过大门时,刚好也就一个车位,吉普将西直门甩在了身后! 王副官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两手已经全是汗水。 复兴门外公路,高高的白杨树下,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站在车旁抽烟。 曾可达的车依然不减速,直向王蒲忱冲去。 “啊……”王副官失声还没叫完,车紧挨着王蒲忱猛地刹住了! 刹得太猛,吉普的屁股向后打了个横,车头几乎就要撞飞王蒲忱! 王蒲忱手里的烟飞了,人却一动不动,依然站在原地。 曾可达坐在车内,直盯着王蒲忱,见他面不改色,怒气更甚了:“怎么回事?!” 王蒲忱望向王副官:“你上我的车吧……” 曾可达:“现在就说!” 王蒲忱也是第一次看到曾可达这般严厉,只好说道:“南京的命令,外籍学生要递解离开北平,学生太多,我们人手不够,后来才知道谢木兰跟着一拨外籍学生往房山方向走了……” “你混账!”曾可达恨恨道,“谢木兰回不了家知道什么后果吗?!” 王蒲忱:“已经派人去追了。现在我们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曾可达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望向路旁的白杨树:“怎么向建丰同志交代啊……” 王蒲忱:“谢襄理的车也快来了,我们应该能够把谢木兰找回来。我建议,先不要急着报告建丰同志。” “督察。”王副官在他身边轻声唤道,“来了辆车,奥斯汀,应该是谢襄理……” 曾可达的头慢慢转了过去。 公路远方,那辆黑色的轿车渐渐近了。 曾可达这才正面看向王蒲忱:“以国防部的名义通知沿途国军,遇到学生统统拦住。” “好。” 奥斯汀开过来了,曾可达下了车。 奥斯汀停了,曾可达主动走了过去,看见了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谢培东,带着歉容亲自给他开了门:“谢襄理……” 谢培东下车时明显失去了平时的那股干练,趔趄了一下。 曾可达连忙扶住他:“您不要着急。我们已经通知了沿路的国军,令爱一定能找回来。” 谢培东略表感激地向他点了下头,目光盯向了王蒲忱。 王蒲忱接言道:“应该能找回来。谢老,我们上车吧。” 徐铁英、孙秘书带着梁经纶来到西山监狱密室门外。 徐铁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孙秘书:“我就不进去了,告诉他,是那部标着‘2’字的电话,让他跟经国局长直接通话。你在边上陪着。” 孙秘书接过钥匙还在犹疑:“局长,我进去合适吗?” 徐铁英:“谁进去都不合适。离远点儿陪着,不要听电话就是。” 孙秘书看不出徐铁英有任何刻意,徐铁英已经向通道的门走去。 孙秘书只好开锁,刚才那只杀人时还百发百中的手,第一下居然没有找准锁孔。 孙秘书感觉到了是站在旁边的梁经纶让自己失了常态,定了定神,也不好看他,低声说了一句:“向建丰同志报告,我请求处分。” 说了这句才找准了锁孔,厚厚的铁门慢慢推开了。 西山监狱密室里,孙秘书很快拨通了电话:“王秘书吗……是……好。” 接着,他转身将电话递向望着一边的梁经纶:“经纶同志,建丰同志要跟你说话……” 梁经纶望向话筒:“将话筒搁在那里。” 孙秘书悄然将话筒轻轻搁下了。 梁经纶还没有去拿话筒,又迸出两个字:“出去。” 孙秘书再不停留,快步走向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沉重的铁门关上了,那话筒仿佛比铁门还沉重,梁经纶两只手捧着,慢慢捧到耳边,还是有些捧不住。 “我都知道了,梁经纶同志。”话筒里传来了建丰同志的声音。 梁经纶无法回话,因喉头哽咽。 “经纶同志,你在听吗……” 梁经纶已经泪流满面了,竭力将哭声吞咽下去! 电话那边沉默了,也知道了。 梁经纶把涌向喉头的泪水生生地吞了下去,尽力平复自己的声调:“建丰同志,你还好吗……” 那边更加沉默了,过了片刻才传来声音,声调也变了,毫不掩饰彼此的凄然:“我也不好……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在党部开会。梁经纶同志,我没有保护好你,请你原谅……” 北平通往房山的公路上。 曾可达的车在前,车头上国防部那面小旗猎猎飘着。 谢培东的车在中间,王副官开着王蒲忱的车殿后。 沿途又见车卡,远远地便扳起了栏杆,三辆车呼啸而过。 曾可达车内。曾可达的脚从没离过油门,两眼也一直望着前方,王蒲忱也默默地坐着,显然一路行来两人都没说话。 “梁经纶同志现在在哪里?”曾可达终于开口了,松了一半油门。 “在让他和严春明录口供。”王蒲忱提高音量答道,“一是进一步观察共产党是否怀疑了他;二是只要严春明不供出他是共产党,我们就好履行程序释放。” “徐铁英在哪里?!”曾可达的声音陡转严厉。 王蒲忱:“带着侦缉处和警察局的人在配合释放学生。现在应该离开了。” 曾可达:“如果谢木兰的事是徐铁英设的圈套,我明天就飞回南京报告,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保密局务必彻查。” 王蒲忱:“我同意。但总得请示建丰同志再说。” 曾可达盯了他一眼,把油门又踩到底! “复生。” ——西山监狱密室的话筒里传来这声称呼,不啻遥远天际传来的雷声,梁经纶立刻头皮一麻,被震在那里! 接下来的声音依然像远处的雷声:“还记得当年去美国,我送你的那番话吗?” “记得……” “今天我把引用的那几句话再送给你,同时也勉励自己。”话筒里传来了异样的朗诵声,“‘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复生,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张良。曾可达同志、王蒲忱同志、孙朝忠同志,还有其他的同志都不过将才而已……” “建丰同志……” “听我讲完。”极远的声音忽然近了,仿佛人在耳边说话,“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对你说。第一次在名册中看到你这个名字,我就立刻想起了跟你同名的另一个人,谭嗣同。这也就是我当时突然见你的原因。你很意外,我却很欣慰,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人如其名。复生,你以前担得起这个名字,现在和将来都担得起这个名字。” “建丰同志。”梁经纶把最后一口泪水咽了下去,慨然说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复生知道,无论是孔宋,还是二陈,都在阻挠币制改革。如需流血,愿从我始!” “你不需流血,也不能流血。”那边的声音激昂起来,“如要流血就让那些贪腐的人去流。我在今天中央党部的会上已经宣告,本月务必废除旧法币推出新货币,如果一定要血流成河,那就让这条河推动币制改革!” “复生明白!” “今天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我已严令王蒲忱善后,总统也过问了,命陈部长责令徐铁英配合善后。为了保护币制改革,为了保护你,这件事要瞒过所有人,包括曾可达同志和方孟敖。你离开后,唯一要做的就是战胜自己,面对那些所有需要面对的人……” 出了密室才发现,暴雨连天,子弹般密集的雨滴在猛烈地扑打监狱走廊上的玻璃窗,白茫茫一片。 “下雨了……”候在门外的孙秘书迎向梁经纶,说了一句废话。 与进去时不同,梁经纶看他了:“下雨了?” 孙秘书被撂在那里,梁经纶已往通道那头走去。 “梁教授!”孙秘书追了过去。 梁经纶已经出了通道的门,走进了白茫茫的暴雨之中。 刮雨器也不管用了,三辆车被老天阻在了卢沟桥。 曾可达在车内望着瀑布般笼罩自己的大雨出神。 “我建议。”雨声太大,王蒲忱只好大声说道,“让谢襄理先回去。” 曾可达倏地转望向他:“你的女儿丢了,你会回去吗?” 王蒲忱:“他跟着也没用。天快黑了,前面不远就是共军的防区。要找,也只能靠我们继续找。何其沧和方步亭还有方大队长他们还在家里等,谢襄理再不回去,方家不明就里,电话打到南京,连建丰同志都会很被动。” 曾可达闭上了眼。 第78章寒气袭来 王蒲忱双手推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被暴雨冲击着,艰难地向后面的车走去。 奥斯汀车内,谢培东也闭着眼,身子却挺得笔直。雨声连天接地,他似在用耳努力地寻找暴雨中另外一个声音。 “爸……” 谢培东的眼皮动了一下,他没敢睁开,凝神等待这个声音再次出现,但愿不是幻觉。 “爸!” 谢培东猛地睁开了眼! ——车窗外谢木兰在叫他! 谢培东猛地抓住车门把手,小心地向外推着,唯恐撞到了女儿。 紧接着,谢培东一把抓住暴雨中伸进车门的手。 很快,他的脸色变了,像扔掉一只恶心的老鼠,丢开了握着的那只手。 湿漉漉的,王蒲忱的头还是探进来了…… 方邸一楼整个客厅的灯全开了,窗外连天的暴雨用自己的黑暗赶走了四合的暮色。 餐桌上,每个人面前碟子上的罩子都还罩着,刀叉依然整整齐齐摆在那儿。 坐在主位上的何其沧一动不动,也不看别人,也不像在听外面的风雨声,只望着前方出神。 方步亭挨着何其沧坐在右侧第一个座位上,扑眼而来,对面坐着的儿子的背后,满窗暴雨仿佛随时会破窗而入,扑向儿子的身躯。 程小云在桌子下握着方步亭的手,看着对面的何孝钰。 “爸……”何孝钰站起来,“是不是让孟敖大哥去接一下他们……” 所有的目光这时都慢慢望向了何其沧。 “谁也不要动,坐在这里等。”何其沧没有看女儿,也依然没有看任何人。 “我去打个电话?”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回望方孟敖了:“打给谁,管用吗?” 何孝钰突然激动了,倏地刚要站起,立刻被方孟敖在桌下拉住了手臂。 “放开我!”何孝钰冲方孟敖喊道。 另外三双目光同时盯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还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松开了手。 何孝钰站起来:“你们都在这里等吧,我去接!” “你敢!”何其沧突然也冲动了,这一声吼,从来没有过。 “怎么了,老夫子?”程小云推开身后的椅子,急忙走到何其沧身前,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一只手抚在他的背上,“怎么能这样对孝钰说话?” 何孝钰已经满眼是泪,离开了座位。 大家都望着她。 她没有出门,走向了餐厅这边的楼梯。 程小云不知道该留下来安抚何其沧,还是追过去劝慰孝钰了。 方步亭的目光移向了对面的儿子:“你上去吧。” 方孟敖第一次如此顺从,立刻站起来,向楼梯走去。 推开谢木兰房间的门,方孟敖便觉头皮一麻。 扑面而来,不知什么时候,谢木兰房间的墙上贴了这幅电影海报——火海!白瑞德抱着郝思嘉! 方孟敖反手轻关了门,走到书桌前何孝钰的背影后:“这幅画什么时候贴的?” 何孝钰显然还在流泪,没有立刻回答。 方孟敖等着她。 何孝钰突然站起来,回转身,满脸是泪:“你的直觉有没有不准的时候?” 方孟敖脸上竟然也有了恐惧,在那里想着。 何孝钰扑过来抱住方孟敖的腰,将头紧紧地埋在他胸前:“告诉我,说有……” 方孟敖搂住何孝钰的肩,慢慢用力,把她搂紧了,轻声在她耳边说:“不要相信什么直觉,没有直觉……告诉我木兰什么时候贴的这幅画,跟你说了什么?” 何孝钰的头紧贴在方孟敖胸前:“我也不知道……她早就买了好多张《乱世佳人》的海报,说最喜欢这一张。还说,参加革命,如果能这样死去,是最大的幸福……” 方孟敖心猛地一紧:“她跟梁教授说过同样的话?” ——又是直觉! 何孝钰的身子在方孟敖怀里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猛地抬起了头,推方孟敖:“赶紧去找梁经纶!找到梁经纶,就能找到木兰。快去!” 方孟敖却钉在那里,何孝钰再推他也纹丝未动。 “没有用的……”方孟敖这时只望着窗外的暴雨。 “什么意思……” 方孟敖:“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听我的,我们在家里等姑爹回来……” 何孝钰抓住了方孟敖的前襟:“你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方孟敖的声音如此异样:“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害怕也早过了……我现在只觉得无能为力,我哪里也不想去……” 何孝钰直望着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不要催我去救人,‘八一三’那天,我去救我妈,看着一颗炸弹落在我妈身边……我又去救我妹,一架飞机就跟着我,机枪从我的头上扫过去打死了我妹……抗战的时候,我每一次去救人,每一次都救不回来……知道上次我为什么不去救崔叔吗?我不敢去,才乞求我爹去。也许正因为是我想救崔叔,我爹才没能把崔叔救回来……” 何孝钰惊望着方孟敖慢慢蹲了下去,慢慢坐到地板上:“孝钰,听我的,我不去,姑爹或许能带木兰回来……”说着,两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何孝钰弯下了身子,一把搂住了方孟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不去……我们都不去……等姑爹带木兰回来……” 从复兴门回方邸的路上。 都说“狂风不终夕,暴雨不终朝”,可今天晚上暴雨就是不停。谢培东的车开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接着,司机小李按响了低声喇叭。 后座的谢培东睁开了眼。 小李回头:“前面停着好些黄包车。”接着鸣笛。 一个黄包车夫裹着雨衣过来了,小李摇开了一缝车窗。 那个车夫大声说道:“前面刮倒了好些树,还倒了两根电线杆,过不去了!” 小李还没接言,那个车夫又大声说道:“里面是谢襄理吧?我认识您。如果急着回去,坐我的黄包车,也淋不着您,两个胡同就到您家了。” 谢培东似乎也认出了那个车夫,对小李:“拿雨伞。” 三辆黄包车走在一条小胡同里。 一辆在前面顶着雨走,中间那辆却在一个屋檐下停住了,后面那辆有意拉开距离,慢慢走着,显然在掩护中间那辆车。 中间那辆车的车帘掀开了,谢培东看着那个车夫。 那个车夫将头伸进车帘:“有人在等您,快下车吧。” 谢培东:“谁?” “您别问了。”那个车夫的声调突然有些喑哑,“我们都是老刘同志的下级。” 谢培东倏地从里面掀开了车帘,一把大雨伞立刻罩了过来。 无名四合院一间东房内,拉住谢培东手的居然是刘云同志! 对方的手那样热,谢培东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这样冰凉! 相对无言,刘云就这样拉着谢培东停了好几秒钟,慢慢拉着他向桌旁走去。 谢培东这才看清,张月印正站在那里。 刘云松开了谢培东的手,双手端起了北边那把椅子:“谢老,先坐,坐下来谈。” 谢培东默默坐下了。 刘云在上首也坐下了,瞟了张月印一眼:“坐吧。” 张月印走到南边座前,这才隔着桌子伸过手来:“谢老……” 谢培东又站起来,将手伸过去,但觉张月印握自己的那只手也一样冰凉! 刘云眼睑下垂,在等张月印和谢培东握手。 张月印既不敢看他,也不敢久握,立刻坐下了。 刘云说话了:“我是接到什么‘紧急预案’的电报立刻赶来的,还是来晚了……” 张月印又站了起来:“我再次请求组织处分……” 刘云的语气由沉重陡转严厉:“会处分的,现在还轮不到你!” 张月印又默默地坐下了。 刘云:“严春明同志管不住,擅自返校。刘初五同志也管不住,擅自行动。一天之间,北平城工部就损失了两个重要负责同志……” 谢培东头顶轰的一声:“严春明同志也……” 老刘点了下头。 谢培东:“什么时候……” 刘云望向了桌面:“下午四点,西山监狱。” “西山监狱”四个字像一记重锤,谢培东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猛地击了一下,怦怦地往嗓眼上跳,不敢往下问了。 突然,心跳声变成了敲门声。 刘云倏地望向张月印。 “送姜汤的同志,给谢老熬的。”张月印不敢快步,也不敢慢步,走到门边,开了一碗宽的门缝,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关了门,走回桌旁,“谢老,您先喝几口……” 几十年的党龄在这个时刻显现出来,谢培东双手接过碗,稳稳地放在桌上,望向刘云:“刘云同志,什么现实,什么结果,我们都要面对……你说吧。” 刘云凝重地望着谢培东:“燕大学委两个学生党员同志,还有,谢木兰同志……”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 刘云紧跟着站起来。 张月印也紧跟着站起来。 刘云这才正面给了张月印一个眼神,张月印走到谢培东身边,时刻准备扶他。 谢培东又慢慢坐下了,张月印没有离开,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刘云也依然站着,慢慢说出了不得不说的话:“谢木兰同志一直有入党的强烈愿望……刚才我跟张月印同志说了,决定以北平城工部的名义,追认她为中共党员……” 配合刘云,张月印一只手伸过去搀住了谢培东的手臂,谢培东其实一动没动。 谢培东有反应了,张月印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了,双手搀住了他的手臂。 谢培东却是慢慢去拨张月印搀自己的手。 张月印望了一眼刘云,松开了手。 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但见他端起了面前的姜汤送到嘴边。 “烫,谢老……”张月印却不敢去拿他的碗。 碗在慢慢倾斜,谢培东的脸慢慢埋到了碗里…… 左手握着碗还在脸边,谢培东右手的衣袖已经去揩满嘴满脸的姜汤,将泪水一并揩了。 满脸血红,双眼更红,谢培东望着刘云:“他们怎么敢这样做……” “他们已经敢了。”刘云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们没想到的。都知道蒋经国和王云五为了遏止通货膨胀,一直想强力推行币制改革。我们判断大量的黄金、白银、外汇一多半在孔宋家族控制的四行八库,还有国民党中央党部控制的党产里,他们哪儿会愿意剜肉补疮!没想到昨天梁经纶帮助何其沧写的那个论证送到司徒雷登手里,今天南京就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这是国民党币制改革真要推行了。今天徐铁英在西山监狱当着木兰和几个青年党员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就是国民党内反对币制改革那些人的反扑。暴露梁经纶,牺牲木兰他们,都是为了打击蒋经国,还有试探我党的态度。我们的错误就犯在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一切反动派在行将灭亡时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木兰还有老刘同志、严春明同志本不应该牺牲啊!” “曾可达、王蒲忱为什么还要拉着我去找木兰?!”谢培东声音有些发颤,“国民党内部发生了这么剧烈的斗争,他们都不知道?!” 这就带有情绪责问了,刘云慢慢坐下:“王蒲忱知道,曾可达不知道。今天下午,就在徐铁英暴露梁经纶身份之后,蒋经国在南京中央党部跟陈立夫发生了正面冲突。妥协的结果,就是制造假象,保护梁经纶。为了这个假象,他们在房山方向放了一批学生,进入了我军和敌军的缓冲区。那些学生哪知道,他们进入的山洼里全是地雷,好几十人啊!” 谢培东不再控制,老泪涌了出来。 刘云眼睛也湿了:“由于是缓冲区,经常发生地雷炸人的事件,那个地方布的又都是子母雷,炸的人连尸骨都不需要掩埋。这样,他们就能说木兰和这些同学都去了解放区,而我们也无法证实他们去了哪里。为了保护情报的来源,我们还必须装作不知道。谢老,发生了这样的事,周副主席比我们还难受啊!” 谢培东:“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刘云:“周副主席说了,谁也不能取代您,中央必须信任您。” 谢培东双手撑着桌沿慢慢站起来:“刘云同志,请传达中央的指示吧。” 刘云深望着谢培东:“只有您相信木兰他们去了解放区,方家的人还有何副校长他们才会相信木兰去了解放区,国民党也才会以为他们真瞒过了我们。” 谢培东:“我要回去了,他们都在等我。” 刘云立刻过来了,目示张月印去开门,接着搀住谢培东向门口走去:“谢老,真相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 “我明白。” 走到门口,刘云怔在了那里。 ——庭院如洗,天上有星。 ——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 今晚,方邸警卫之森严已达北平最高之级别。 方孟敖的小吉普和青年军的中吉普停在街口,一干青年军同时向徐徐走过的谢培东敬礼。 再过去,赫然停着李宗仁的专车,显然是随扈何其沧的。一级加强的行辕侍卫伫立车旁,看清是谢培东,也一齐敬礼。 人车一过,大门反倒冷清,谢培东却猛地一惊。 小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谢培东紧盯着他:“你什么时候回的?” 小李:“您走了一会儿,前面的路就通了。” 谢培东:“你的车呢?” 小李:“问了警卫,说您还没回,我就先把车开进车库了。” 谢培东:“行长怎么说?” 小李:“我没进去,一直在这儿等您。” 谢培东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下来,赞赏地看了小李一眼,跨门时突觉一阵晕眩。 小李一把搀住了他:“襄理,我送您进去。” 谢培东点了下头:“回头告诉财务室,这个月开始你的薪水都发美元。” “谢谢襄理!”小李搀着他一阵激动,竟坏了专车司机不问话、不传话的规矩,在谢培东耳边低声说道,“襄理,听警卫说,梁教授来了。” 谢培东猛地站住了,慢慢望向小李:“松手。” 小李变了脸色,松开了手。 谢培东身上弥漫出往日的威严,跨进门又倏地回头,盯向小李:“记住,再多说一个字,明天就卷铺盖自己走人。” 谢培东走进方邸一楼客厅,从来没有这么多目光这般沉默地盯着自己一个人! 谢培东哪双目光都不能对视,疲倦地笑了一下:“好大的雨!” 没有人接言,一双双目光更沉默了。 谢培东只好望向程小云:“都还没吃饭?” “木兰呢?”方步亭这一问,整个客厅都是回音。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一如往日,保持淡定:“先吃饭吧,我慢慢说……” “收起你那个稳劲儿!”方步亭敲了桌子,“我忍你好久了。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事,拿主意还轮不到你。告诉何校长,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木兰在哪里?” “什么事你忍我好久了?”谢培东倏地拉开餐桌这端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在北平分行,在这个家里,我什么时候拿过主意了?我的女儿,我把她关在家里,你做主放她出去。这一向她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倒来追问我!” 所有的人都怔在那里。 谁都没想到,从下午到晚上紧绷的弓,这一刻会在方步亭和谢培东之间折断了! 方步亭的手在桌子下面发颤,程小云也不能看他,只是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步亭的目光瘆向了坐在对面最后一个座位上的梁经纶。 谁都能看出,方步亭这一眼露出了刚才向谢培东迁怒的源头! 难受、尴尬轮到何其沧了,还没开口,头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望向梁经纶:“经纶,你们是一起被抓进去的。刚才的话就不要说了,说你的想法,木兰会去哪里?”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 餐桌这边底下,又一只手握向了另一只手——是何孝钰去握方孟敖,反被方孟敖握住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梁经纶说话。 梁经纶:“去哪里我不知道。我绝不相信她会跟其他的同学离开北平。” “谁告诉你她离开北平了?”谢培东跟方步亭顶撞后便闭了眼睛,问话时依然闭着,却能看见眼眶湿润。 “徐铁英身边那个孙秘书。”梁经纶答道,“都知道木兰的身份,也知道她没有回家会有多大的麻烦。怎么可能疏忽到让她跟外籍的学生走了。先生,方行长,我提议你们直接找李宗仁和傅作义。只有他们出面,才可能找回木兰。” 何其沧慢慢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茫然了,慢慢又转望向谢培东,再说话时嗓音已有些嘶哑:“你睁开眼好不好?” 谢培东慢慢睁开了眼,却只望着方步亭眼睛下部的脸。 方步亭:“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们谁把你叫去了,都去了哪里,木兰到底怎么回事吧?” “先吃饭吧。”谢培东居然还是这句话! “到底怎么回事?!”方步亭倏地站起来,程小云居然没有拉住他。 “谢襄理……”何其沧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方孟敖、何孝钰还有程小云都只有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也只能慢慢站起来。 何其沧:“请你立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见到李宗仁、傅作义我也好说话。” 谢培东不能不正视何其沧了:“您不要去找他们了。木兰确实跟着一群学生去了房山方向……” “曾可达、王蒲忱还在找?”一直没有开口的方孟敖问话了。 一句简单的问话,何孝钰心里却猛地一揪——她听出了方孟敖的直觉! 谢培东进来后就一直没有看方孟敖,这时才慢慢望向他。 方孟敖:“沿途那么多哨卡,一个电话就能拦住他们。一个国防部的督察,一个保密局的站长还要陪着您去追!姑爹,您相信,我们会相信吗?” 要的就是这个答案,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谢培东回答。 谢培东:“南京的直接命令,外籍学生释放后立刻递解离开北平。王蒲忱也没有权力中途阻拦,这才叫曾督察一起去追。担心我们不相信,于是叫上了我。” 方孟敖闭上了眼:“小车追不上大车?” 谢培东虚望向上方:“耽误了……暴雨追着我们的车下,打电话问前面,却说没有下雨……追到房山,警备司令部的大车已经空了,学生们早已过了国军的防区……” 谢培东的神态、语气,尤其是他说的这场暴雨,把大家都震在那里,都觉一阵寒气袭来! 方孟敖心里在颤,倏地转望向梁经纶,发现他也暗中颤抖了一下。 方孟敖望着梁经纶:“梁教授,你愿不愿意去解放区,把木兰找回来?” 梁经纶:“方大队长如果愿意,现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区吧。” “谁也不要去了!”方步亭第一次在大儿子面前像父亲般威严。 可这一瞬间的威严立刻被方孟敖的目光逼了回去。 方步亭苍凉地转望向谢培东:“培东,不要找了……现在的孩子迟早不是跟国民党,就是跟共产党。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步亭……”是何其沧的手伸过来了。 方步亭接住了他的手,脸色陡变:“叫车!去协和医院!” 何其沧的身子在软软地下滑,方孟敖一把挽住了他! “爸!” 何孝钰奔过去时,方孟敖已双手将何其沧抱在身前:“让开!” 方孟敖横抱着何其沧的身影又稳又快,已到了客厅门口。 梁经纶竟蒙在那里,倒是何孝钰追着过去拉开了客厅大门。 梁经纶的目光惊呆了! 方孟敖横抱着何其沧冲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跟着奔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身后还有一个身影——竟是谢木兰! 幻影掠过,大门已空,梁经纶跟着奔了出去。 “姑爹!”谢培东一直站在那里,听到程小云的惊呼,猛然回头。 方步亭正甩开程小云的手,绕过餐桌,步履已然踉跄。 谢培东一把拉住了他。 方步亭其实已经走不动了,被谢培东拉着,站在那里。 程小云赶过来扶他时,看见方步亭的手紧握着谢培东的手。 “培东,能不能打通曾可达的电话?”方步亭弱弱地问。 谢培东望着他,又望了一眼程小云。 方步亭:“都这个时候了,小云该跟我们共患难了,没有什么好回避的。去打电话吧,叫曾可达来。” 谢培东:“行长,叫曾可达来干什么?” 方步亭:“用他的专线,我要跟他们的经国局长直接通话。只有他能告诉我们木兰去了哪里……还有,叫他把这个梁经纶调走!” 谢培东默在那里。 方步亭:“不要犹豫了,听我的,去打电话。” 谢培东只好向电话走去。 方步亭:“小云。” 程小云抱紧了方步亭的手臂:“行长。” 方步亭:“孟韦还在不在崔中石家?” 程小云:“不知道。” 方步亭:“你坐车去找。这个时候孟敖不会闹事,要闹事就是孟韦。找到他,你好好跟他说,叫他不要去找徐铁英,不要去找王蒲忱,尤其不要去找梁经纶……现在,也许只有你的话他会听了。” “我这就去。”程小云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路上,方孟敖的车开得如此平稳,副驾驶座上的梁经纶有一种时间都停止了的感觉。 后排座上,何孝钰俯下了身子,抱着父亲的头,贴耳去听父亲微弱的声音。 何其沧状态平稳了许多:“回家。” 何孝钰:“爸……” 何其沧:“叫校医就行了。” 何孝钰抬起了头,对方孟敖:“不去医院了,回家叫校医。” 梁经纶倏地回过了头:“先生,还是去协和吧。” 何其沧竟闭上了眼,还是那两个字:“回家。” 还没等何孝钰传话,方孟敖已经打了方向盘,向另外一条路开去。 梁经纶慢慢再转回头时,方孟敖的声音像极远处的风传了过来:“什么也不要说了。” 车灯一片晃亮,梁经纶却感觉到四周是无边的黑暗! 东中胡同里,也是小吉普的车灯,因胡同狭窄,两面是墙,站在路中的程小云如在聚光灯下。 “小李!”车内的方孟韦大声喊道。 小李今天已被方家的事吓得没有胆子了,慌乱跑了过去:“二少爷……” 方孟韦:“把夫人拉到车上去!” 程小云也说话了:“小李,你开车先回去!” 小李被僵在那儿。 程小云:“这是行长的吩咐,开车回去!” “是。”小李恨不能立刻离开,拔腿跑出了胡同。 方孟韦一脚下去,油门声轰地大了:“你让开!” 程小云一动不动。 小吉普突然推上了挡,向程小云驰去! 方孟韦仿佛看见了这个像自己姐姐的小妈脸上的笑靥! 吱的一声,小吉普挨着程小云停下了。 “程姨!”方孟韦倏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程小云仍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方孟韦一把拉起了她的手,这只手竟如此冰凉! 再看程小云时,她哪里有什么笑靥,完全是惊在那里。 “程姨。”方孟韦低哑地唤她,“帮我一次,你敢吗?” 程小云慢慢望向了他:“去哪儿?” 方孟韦:“警察局,徐铁英!” 程小云:“你爸说了,不要去找梁经纶,不要去找王蒲忱,也不要去找徐铁英……” “我们能不能够有一次不听他的?”方孟韦紧紧地盯着程小云。 程小云:“找徐铁英有什么用?” 方孟韦:“没有用。我就想你和我一起去。” “上车吧。”程小云逆着车光,已经向吉普车副驾驶座方向走去。 方孟韦这时眼中有了泪花,飞快地抹了一下,转身走向吉普! 第79章阻挠改革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 “方副局长,怎么能把夫人带到这个地方来?”徐铁英望着方孟韦。他想过方步亭会来,方孟敖会来,谁都可能来,就是想不到站在面前的会是程小云。 “这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方孟韦紧盯着徐铁英的眼,“程姨,告诉他,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程小云:“孔祥熙部长、宋子文院长、刘攻芸总裁的府上都去过。” 徐铁英不能不看程小云了:“方夫人,我知道你见过大人物,可那都是府上,有家眷接待……” “可徐局长的家眷在台北。”程小云果然是见过大人物的风范,“如有机会去台北,我很荣幸能见徐夫人。” “还让夫人站着吗?局长。”方孟韦迎着徐铁英的身子闯去。 徐铁英下意识一闪,被方孟韦逼着站在那里。 程小云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了。 “孙秘书!”徐铁英朝门外会议室喊道。 孙秘书立刻出现在门口:“局长。” 徐铁英:“去安排一下,我送方夫人出门上车。” “是。” 方孟韦倏地转身,逼住了孙秘书:“来得好,倒茶!” 孙秘书依然半步不退:“方副局长,在这里,请你听局长的。” 方孟韦目光移向了孙秘书扎着绷带的右手,接着,慢慢将自己的右手插进了裤袋:“你右手有伤,我不欺负你。既然不愿意倒茶,跟我出去,我有事问你。” 说着,方孟韦用左手一把抓住了孙秘书左手手腕,一拧! 孙秘书被方孟韦死死拧住,向房门走去。 “方孟韦,你要干什么?!”徐铁英喝着走了过来。 方孟韦右手倏地从口袋中抽出,带出了枪套里的手枪,转头指向徐铁英的眉心:“坐下!你在里面跟夫人算账,我到外面跟你这个秘书算账。”同时左手将孙秘书的手一压,“枪上了膛,最好别动。” 孙秘书其实没动:“方副局长……” “闭嘴,我还没问你。”方孟韦的枪指着徐铁英的眉心,却看着徐铁英的眼睛,“徐局长,想杀你的人很多,希望不是现在。” ——方孟韦手中的枪上,食指在挤压扳机,时间在这一刻也像是有意放慢了。 徐铁英转过身,眼中的惊惧飞快地被孤独取代,仿佛背后并没有枪指着他。他走到办公桌前,揭开了茶杯盖,倒了茶叶,又端起暖壶,倒了水,端到茶几前,轻轻放到程小云身边。然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再望方孟韦的同时,又望向了孙秘书。 孙秘书还是那种眼神,忠诚地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跟方副局长出去谈吧。” 孙秘书:“局长……” 徐铁英:“去谈!” “好。”孙秘书这次没有说“是”,答了一声好。 程小云接言道:“孟韦,把枪留下。” 方孟韦却是望向徐铁英:“徐局长,你希望我把枪留下吗?” 徐铁英:“随便。” 方孟韦转望向孙秘书:“听见了?做谁的狗也比做他的狗强。”说着,把枪扔到了徐铁英的办公桌上。 孙秘书:“手不方便,我的枪请方局帮我拿出来。” 方孟韦:“我想让你带着。”拧着他走出了房门。 “单局!”方孟韦背对着会议室的门喊道。 会议室门外,单副局长带着几个人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了,不敢进来,又不敢离去,一直在等着看热闹,还一副忧国的面孔。见方孟韦拧着孙秘书出来,事情有些不妙,便琢磨着如何置身事外,被方孟韦这一叫,躲不了了,只好应道:“方局……” 方孟韦:“请你进来一下。” 那个单副局长还在犹豫,不知谁使坏,背后一挤,把他挤了进来。 方孟韦双眼盯着他:“问你一件事,那天我送崔副主任一家上火车,你明明在那里,为什么躲着我,偏要等我走了再去抓崔叔?” 那个单副局长被他问得蒙在那里。 方孟韦:“是徐局长给你下的命令,还是这个孙秘书给你传达的命令?” “方局……” 方孟韦:“说实话!说了便没有你的事。” 单副局长还不愿开口,对面便是孙秘书,便看着他,希望他开口。 孙秘书:“是我传达的。” 方孟韦:“我问完了,你出去吧。” 那个单副局长能够慢慢转身了,却看到那些人还挤在门口,眼里贼着脸却苦着,有得骂了:“看上司的笑话,很开心吗?局里养着你们,心都被狗吃了?!还不滚!” 方孟韦:“不许走,都在门口站着,将来做个见证。” “是!”那几个人这一声答得偏如此整齐,真不知是何居心。 单副局长也不能走了,一拨人杵在门口。 会议桌四面围着,中间是一块空地,方孟韦一脚扫倒了几把椅子,又踹开了一张桌子,拧着孙秘书走进了中间空地,又把踹开的那张桌子踹了回去,两个人便都站在了会议桌围着的中间。 门口,单副局长睁圆了眼,那些警官也都睁圆了眼。 方孟韦这时才松了手,右手又插进了口袋,盯着孙秘书:“看了你的档案,你我都进过三青团培训班,进过中央党部进修班,都上过擒拿课。你右手有伤,不占你便宜,我们独手过招。你赢了,我不再问一句。你输了,问一句答一句。”说到这里,向身后那些人大声问道,“这样公不公平?” “公……” 单副局长狠狠盯去,把那个“平”字盯了回去。 孙秘书:“三青团、中央党部都教导过我们,下级不能冒犯上级。方副局长动手吧,我不会还手。” 方孟韦一把扔掉了头上的帽子,又扯掉了肩上的徽章:“现在我不是你的上级了,只代表方孟韦本人跟你算账。第一笔账,你是怎样暗中指使单局抓了我崔叔,然后又借马汉山的手杀了他?!第二笔账,你把我表妹弄到哪里去了?!你有机会把两笔账都还了,那就是打赢了我。如果还装着不还手,我会一笔账让你瞎掉一只眼,让你今后再也不能杀人!” 话才落音,方孟韦的手指已经直取孙秘书的左眼! 孙秘书不能不还手了,头一闪,左手一格,挡住了方孟韦的手! 那个单副局长像是手指在戳自己的眼,向后猛地一退,趔趄间被后面两个警官攥住了手臂,攥得好痛,低声喝道:“快去打电话!” “不许打电话!”方孟韦一只手跟孙秘书一只手在飞快地擒拿格击,同时喝住门口的人。 门外的打斗声,声声传来。 办公室内的徐铁英在听。 程小云也在听。 徐铁英慢慢望向了程小云:“你们方家一直这样纵容孩子吗?” 程小云:“不是纵容,是承受。” “承受?”徐铁英,“承受什么?” 程小云:“痛苦还有希望,我们都和孩子一起承受。” 徐铁英:“传教吗?方夫人,这里不是圣约翰公学。在圣约翰也不会有哪个课程教方夫人带着孩子出来打架吧。” 程小云:“我说了,是陪孟韦一起来承受痛苦的。徐局长心里很明白,今天我不陪他来,刚才那一枪,不是你装着倒茶就能躲开。” “你们方家到底要把事情闹多大?!”徐铁英被刺中了痛处。 程小云:“那要看徐局长愿不愿意忏悔。” “这里是党国!不要跟我兜售忏悔那一套!”徐铁英终于失态了,倏地站起,“你要么出去带着方孟韦离开,要么等着我把他抓起来!” 程小云也站起来:“我在这里,你抓不了他!” 徐铁英大步向门口走去,恰听到门外沉重的一声,不看也知道,有一个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徐铁英站在门边,没有开门,转头又望向程小云:“方夫人就不担心倒在地上的是你们家方副局长?” 程小云:“徐局长还不明白倒在地上的是你吗?” 徐铁英倏地拉开了门,立刻被门外一只手揪住了领口,是方孟韦! “你干什么……”领口揪得更紧了,徐铁英发不出声来,被拽了出去! 会议室里,孙秘书靠墙坐在地上,不知伤得怎样。 徐铁英被方孟韦拽着走到了孙秘书身边。 喉结被锁住了,眼睛还是管用的,徐铁英这一气非同小可,那单副局长和好几个警察居然还站在门口,无一人上前。 “你是不是想叫他们来抓我?”方孟韦将揪他的手放松了,“下令吧。” 徐铁英能说话了,盯向那单副局长:“真要我调侦缉处来吗?!” 那单副局长苦着脸,他身后的几个警察也都苦着脸,一个人也不接言。 徐铁英这才看清楚,他们背后还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曾可达。 一个是方步亭。 徐铁英何时这般受辱,自己被揪着,那两个人竟像连笑话都不屑看了。 ——曾可达的脸冷得像一块铁,只看着会议室墙上的窗。 ——方步亭的眼却望着自己办公室的门。 程小云站在办公室门口也望着方步亭。 “今天是我找你算账,不要指望谁能解围!”方孟韦把徐铁英揪得更紧了,“我表妹哪里去了?是你说,还是你的秘书说?” 孙秘书还是那般冷静:“保密局北平站有报告,你可以去问王站长。” “你不要往别人身上推!”方孟韦转头又盯向孙秘书,“下午我去保我表妹,只有你在,是你亲自拿的保单。你比谁都清楚,我会找你要人。徐铁英不下命令,给你十个胆子,我表妹也不会失踪。现在还要我去问王站长吗?” 孙秘书苦笑了一下:“方副局长真想知道谁下的命令?” 所有的目光慢慢都望向了他。 孙秘书:“问南京吧。” “问哪个南京?!”这一声是曾可达喝问的,他走了进来。 曾可达在方孟韦面前站住了:“放手吧。干事情不要先输了理。” 方孟韦竟然也能听曾可达的劝了,放开了徐铁英。 曾可达转过身又对着程小云:“夫人,找木兰的事我和方副局长来落实,你陪方行长先回去吧。” 程小云向门口走去:“孟韦!” 方孟韦一直在目送着她,但见她把自己的枪扔了过来,一把接住了。 程小云:“把枪还给国防部,找到木兰你们一起去法国。” 方孟韦眼前一片浮云飘过。 门口的单副局长们立刻让开了,程小云走向了方步亭。 见行长和夫人从大楼门出来,小李的车灯亮了,开到台阶下,停在那里。 方步亭牵着程小云也在台阶上停住了,两个人同时向东边的天空望去。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八,大半个月亮这时刚刚升起,警察局大院内竟如此安静,整个北平竟如此安静。 “何校长还在协和吗?”程小云怯怯地问道。 方步亭:“回家了,校医看了看,没有大碍。” 程小云:“我刚才想,要是老夫子在协和,我们走着路去看他。” 方步亭:“我们也可以走路回家。” 程小云捏紧了他的手:“你没生我的气吧?” 方步亭:“一个后妈带着儿子大闹警察局,这才像我们方家的人。” “那就走路回去。”程小云牵着他走下台阶,“我们慢慢走,留点儿时间给姑爹……” “是啊……”方步亭最喜欢的就是程小云这份善解人意,“我那个妹夫比我还要强,当着人从来没掉过眼泪……” “不要下车了。”程小云喊住了车内的小李,“你在这里等二少爷,我和行长走路回去。” “夫人,你陪着行长要小心啊!”小李在车内望着行长和夫人走出警察局大门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哭了。 会议室里,单副局长和那几个警察都被叫了进来,靠墙列成一排,站在那里。 徐铁英、曾可达、方孟韦依然站在围桌中间,孙秘书依然靠墙坐在地上。 曾可达:“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单副局长,你说。” “是。”那个单副局长复述了,“值班日志,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晚,徐局长铁英召集方副局长孟韦和孙朝忠秘书开会,商量释放学生善后事宜。值班人,单福明。” 曾可达乜向了徐铁英:“徐局长,这样记录可以吗?” 徐铁英哪里还愿意看他,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望向了黑黑的窗外。 曾可达转向那单副局长:“出去填写。有谁说的话和日志不符,自己到西山监狱待着去!” “是。” 那几个警察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那个单副局长还站在那里,望向徐铁英:“局长,您还有没有指示……” 徐铁英的目光这时转过来了:“你们都直接归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管了,还要问我吗?” “局长……” “滚!” 单副局长也生气了,再不回话,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望向了方孟韦:“方副局长,我跟徐局长进去单独谈,这件事我代表南京向方家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发生副局长跟局长正面冲突的事,有人不要脸,党国还要脸哪。” 方孟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个曾可达身上真透着正气,回话也平和了:“我能不能继续问这个人?” 曾可达乜了一眼孙秘书:“没有用,也不值。” 徐铁英倏地望向了孙秘书,孙秘书早已闭上了眼。 徐铁英眼中一片茫然,曾可达难道不知道孙朝忠是铁血救国会的人?如果真是这样,这个铁血救国会组织之严密则太可怕了。徐铁英开始担心党通局是不是预备干部局的对手,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徐局长,我们进去谈吧。”曾可达的声音唤醒了他。 徐铁英再看曾可达时竟觉得此人跟自己一样的可怜,答道:“谈吧。”率先走进了办公室。 曾可达又对方孟韦:“回去陪行长吧,不要让老人担心。”这才跟了进去。 方孟韦突然觉得四周如此寂静,慢慢望向了还闭着眼靠墙坐在地上的孙秘书。 方孟韦走了过去,伸手:“起来。” 孙秘书睁开了眼,没有接他的手,自己站起来,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方孟韦眼中又闪出了光:“让我的,是吗?” 孙秘书:“曾督察说得对,跟我这样的人较劲,没有用,也不值。” 徐铁英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关上了。 走进徐铁英办公室,曾可达坐下了,徐铁英也坐下了。 这两个人从南京顶着干,到北平也一直顶着干,今天该要短兵相接了。 可曾可达坐下后竟一句话也不说,徐铁英便一句话也不问,都僵坐在那里。 徐铁英眼角的余光发现曾可达一直在盯着墙上的钟,不禁也望了过去。 ——短针停在九,长针走到了三十,九点半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南京专线电话! 徐铁英这才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你们叶局长的电话,说好的,我不用回避,请接吧。” 徐铁英站起来,抻了一下衣服下摆,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话筒:“叶局长好,我是徐铁英。” 话筒那边的声音十分斯文,就是有一个人站在徐铁英身边也听不到话筒里的话:“我现在是用一级加密在跟你通话,你懂的。” “是。”徐铁英立刻明白自己这边只能听,不能说,能说的也就是“是”和“不是”。 叶秀峰的声音:“接下来是另外一个人跟你说话,不要让曾可达知道,回答时还称呼叶局长就是。” 徐铁英:“是,叶局长。” 话筒那边沉默了两三秒钟,另一个声音传来了:“徐主任吗,我是蒋经国啊。” 徐铁英的职业派上用场了,心中暗惊,神态还是未变:“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你们党通局拟了一份关于保护我的名单,上面写着有利于我的人,不利于我的人,你们很关心我呀。” 徐铁英脸色还不能变:“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我刚才问了你们叶局长,这份名单是你起草的,陈部长亲自批了字,呈给了总裁,总裁又转给了我。我想就这份名单给你打个招呼,也是给你们党通局打个招呼,可以吗?” 徐铁英:“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中华民国只有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都属于这个党,这个政府,这个领袖。没有谁有利于我,不利于我。希望党通局今后不要再拟这样的名单,尤其不允许利用这样的名单打击预备干部局的人,譬如梁经纶同志,还有在你身边工作的孙朝忠同志。我说清楚了吗?” 徐铁英:“是……”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说谢木兰的事。这件事你们党通局已经给我们接下来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你们叶局长已经担了担子,答应亲自向总裁检讨。下面关键是善后。除了你、王蒲忱、孙朝忠和梁经纶知道,对其他的人都要统一口径。我知道曾可达同志就在你身边,打完这个电话,你立刻向他交代,因为谢木兰留在北平将干扰梁经纶和方孟敖配合推行币制改革,因此安排她去了解放区。这是你们叶局长的安排,经过了我的同意。” 徐铁英:“是。”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当着你们叶局长,我给你最后一次打招呼,不要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不要干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工作,不要试图阻挠币制改革!” “是……”徐铁英刚应了这声,电话已在那边搁了,他兀自说道,“叶局长……” 徐铁英放下了话筒,曾可达这才望向他。 徐铁英去倒茶了,端着茶杯走回座前,双手放在曾可达身边的茶几上:“曾督察,我能不能向你提个意见?” 曾可达:“当然能。” 徐铁英:“在北平,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找我嘛,犯不着捅到叶局长那里……” 曾可达:“我给你们叶局长打过电话吗?” 徐铁英笑了一下,坐下时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十点了,可以说谢木兰的事了。” 方孟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客厅门内,看着手表。 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踏着钟声,方孟敖向右边楼梯走去。 走到谢木兰房间门外,“姑爹。”方孟敖不能推门,轻声叫道。 房内有动静了,谢培东果然在里面,却没有回应。 方孟敖侧开了身,在门外等着。 房门开了,谢培东走了出来,又把门关了。 方孟敖:“姑爹……” “去竹林吧。”谢培东没有看他,向楼梯走去。 谢培东独自在竹林内的石凳上坐下了,让方孟敖站在身边。 谢培东:“孟韦和你小妈到警察局找徐铁英去了,你爹和曾可达又去找孟韦和你小妈了。都知道木兰回不来了,一个个还都去找。” 方孟敖:“木兰到了哪个解放区,城工部有消息吗?” 谢培东慢慢望向方孟敖:“每天都有大量的学生去解放区,如果不是组织安排的,都要调查甄别。木兰是我的女儿,有消息,城工部应该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方孟敖正深望着谢培东:“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应该叫您姑爹,还是叫您上级。” 谢培东:“叫什么都可以。” 方孟敖:“叫什么您都会对我说实话吗?” 谢培东必须淡定:“当然会。” “那您告诉我,木兰到底去没去解放区?”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回来时我已经把追木兰的过程说了,曾可达和王蒲忱不像在说假话。” 方孟敖:“那就是您在说假话。” “我有必要对你说假话吗?”谢培东语气有些严厉了。 方孟敖:“当然有必要。崔叔临死前还说他不是共产党。你们发展我,是不是就为了最后要几架飞机?傍晚的时候您见过城工部的人,他们怎么说?” 谢培东:“就因为小李一个人开车先回来,我后回来的?” 方孟敖:“您能不能正面回答我。”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那我们一起正面去问城工部吧。”说着,向竹林外走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什么也不怕的人,方孟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墙板露出的大洞前,谢培东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把一部电台拉了出来! 方孟敖立刻警觉,办公室的门没关,刚要过去。 “不用关了。”谢培东拿起了耳机,“这是北平分行跟中央银行专用的电台,要说欺瞒,我也就是欺瞒了你爹。”戴上耳机,开始发报。 谢培东敲击机键的手如行云流水! 方孟敖觉得坐在面前发报的这个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敲击机键的手停了。显然,谢培东已将电报发了出去。 接下来便是等,谢培东依然面朝墙洞,背对洞开的大门,坐在那里静静地等。 方孟敖望着他的背影,悄然转身,还是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再转身时,他看见姑爹已经拿起了铅笔,在电报纸上飞快地记起了数字。 尽管耳机戴在谢培东头上,方孟敖好像也能听见对方电台发来的嘀嗒声。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谢培东终于停了笔,接着是取下耳机,把电台推了进去,关好了墙板。转椅转过来了,谢培东将手中记着数字的那纸电文摆到了办公桌上。 “过来看吧。”谢培东没有抬头,开始翻译电文密码。 方孟敖没有过去,只看着谢培东翻译密码的手。 谢培东的手停了。 方孟敖还是没有过去,看着姑爹翻译完密码后的表情。 谢培东也依然没有抬头,搁笔的那一瞬间,望着电文,背后出现了刘云! 刘云的声音:“谢老,这件事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 谢培东抬起头,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噙有泪星,望着还站在门口的方孟敖,将电文在桌上轻轻一推。 方孟敖走了过去,眼前一亮,目光转向了桌上的电文纸! 方格电文纸,上面是四位一组的数字,下面对应着谢培东翻译的文字: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勿念。关注孔雀东南飞! 这两句诗出自《木兰辞》。这首诗方孟敖从小就会背诵,小时还常以此逗笑表妹。电文用这两句诗作答,显然是告诉自己木兰到了解放区。隐晦得如此简明,到底是城工部的回答,还是姑爹自己的杜撰? 方孟敖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抄起了电文,拿在手中,望着姑爹:“对不起了,姑爹,请告诉我,4681是什么字?” “‘雀’字。”谢培东站起来,没有再看他,踽踽走向了阳台,站在落地窗前。 望着姑爹的背影,方孟敖拿着电文,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追问下去。 突然,楼下大院有了动静,传来了开大门的声音。 方孟敖见谢培东的身影在落地窗前竟无反应:“我爸和小妈回了?” “是。”谢培东的背影终于回话了,“要不要把电文也给他们看?” 方孟敖怔怔地掏出了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电文,向办公室门走去。 门刚拉开,一阵微风拂面吹来,方孟敖两指一松,那份已成白灰的电文竟整张在空中飘了起来。 方孟敖不敢再看,走出了二楼办公室。 “孟敖回了?”程小云进了客厅门,得体地接过方孟敖询问的目光,又望了一眼从楼梯上下来的谢培东,“都没吃晚饭吧,我去热面包。” “程姨。”方孟敖叫住了程小云,突然望向方步亭,“爹,不吃您烤的面包有十多年了,今天您去烤吧。” 方步亭愣在那里。 方孟敖:“您不觉得程姨为了木兰去警察局见徐铁英很委屈吗?” 听了这句话,程小云也怔在那里。 方步亭望向了程小云:“孟敖这是在赞你呢。十多年了,也该我下下厨房了。” 说着,向厨房走去。 程小云还是跟了过去。 “程姨不要去。”方孟敖又叫住了她。 程小云只好又站住了,回过了头:“他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 “我知道。”方步亭已经进了厨房。 谢培东也已下了楼梯,站在那里。 方孟敖:“程姨,做饭、弹琴我都没有我爸好。现在想给你弹一段,你愿意听吗?” 程小云又望了一眼谢培东。 第80章行动方案 谢培东没有特别的反应。 程小云只好笑了一下:“好呀。” 方孟敖在钢琴前坐下了,掀开了琴盖:“程姨,你们圣约翰公学唱《圣母颂》,是不是古诺的版本?” 程小云:“是古诺,中文翻译有些不一样……” 方孟敖:“没关系。我试着弹,我们一起唱,好吗?”说着,手一抬。 程小云惊诧地发现,方孟敖这一抬手如此像父亲! 第一个音符按响,接下来的行板就不像父亲了,方步亭弹得像春风流水,方孟敖却弹得像大江茫茫…… 容不得思绪纷纭,前奏已完,程小云唱了: 你为我们受苦难 起腔还有些紧张,两个音节后纯洁的动情和神圣出现了。 方孟敖动容了,谢培东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显然也动容了。 方孟敖的低音也进来了。接着,不知从何处,小提琴声也进来了: 替我们戴上锁链 减轻我们的痛苦 一楼厨房里,方步亭震撼在这里,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大院。 整个天地间都是催人泪下的歌声和琴声: 我们跪在你的圣坛前面,圣母马利亚 方步亭眼眶浮出了泪影,猛地一震。 他突然看到了大院里谢培东孤独的身影! 用你温柔双手 天地间的歌声琴声伴着谢培东走向了竹林…… 擦干我们眼泪 方步亭闭上了眼,泪珠却流下来了: 在我们苦难的时候 歌声戛然停了,琴声也戛然停了! 方步亭依然闭着泪眼。 客厅里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泪花,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更是还在淌着眼泪,回避了方孟敖的目光,望向客厅的门。 方孟敖跟着望去,客厅的门不知何时开了。 他再望楼梯口时,已经不见了姑爹。 方孟敖大步向客厅的门走去。 “孟敖!”程小云在身后失声喊道。 方孟敖站住了,程小云走到了他身后。 程小云:“你们是不是知道木兰有别的事……” “没有。”方孟敖轻轻回了头,“程姨,木兰应该去了解放区。姑爹还有我爸其实都是很脆弱的人,哄着他们,全靠你了。”说着出门了。 程小云:“你爸在为你烤面包,你去哪儿……” “不吃了。告诉我爸,我还得看看何伯伯。”方孟敖消失在门外。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里,何其沧闭着眼在躺椅上,一瓶液输完了。 何孝钰熟练地抽出了针头,用棉签压住了父亲手上的针孔。 梁经纶轻轻走了过来,将挂液瓶的衣架搬回门口,取下液瓶,准备出去。 “交给孝钰。”何其沧说话了。 梁经纶站在门口,回头望去。 何其沧望着女儿:“你下去,有小米,就给我熬碗粥。” “嗯。”何孝钰将压针孔的棉签让给了父亲,转身走到门口又接过了梁经纶手里的液瓶,走了出去。 何其沧:“关上门。” 这是要问自己了,梁经纶轻轻关了门,习惯地端起了平时做笔记坐的那条矮凳,摆在躺椅前,准备坐下。 “坐远点儿。” 梁经纶一怔,见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条矮凳便觉得如此沉重,在离何其沧约一米处站住了。 何其沧:“就坐那里吧。” 梁经纶坐下去时,第一次感觉距离先生如此之远! “你今年虚岁三十三了吧?” 梁经纶:“是。” 何其沧望向了梁经纶的头:“这一年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你的头发白了很多,知道吗?” 梁经纶:“知道。” 何其沧:“再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 梁经纶:“是。”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问你一个成语,什么叫白头如新?” 梁经纶一震:“先生……” 何其沧:“回答我!” 梁经纶:“我确实有些事没有告诉先生。先生这样问我,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 何其沧:“一切?” 梁经纶:“是。我从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后来我又有了一个父亲,就是先生您。还有一个像先生一样有恩于我的兄长……” 何其沧紧盯着他。 梁经纶:“这个人就是经国先生。” 何其沧:“你是蒋经国的人?” 这话如何回答?梁经纶只好点了下头。 何其沧:“又是共产党的人?” 梁经纶摇了摇头。 何其沧:“正面回答我。” 梁经纶:“不是。” 何其沧:“那为什么每次学潮都与你有关,国民党几次要抓你?” 梁经纶:“我参加了学联。先生知道,学联是华北各校师生自发的组织。” 一连几问,何其沧选择了相信,语气也和缓了:“坐过来些。” 梁经纶把矮凳移了过来,微低着头,坐在何其沧身前。 何其沧:“什么时候认识蒋经国的?” 梁经纶:“高中毕业以后。” 何其沧:“比我还早?” 梁经纶:“那时抗战刚开始,我去投军。他看上了我写的那篇《论抗战时期后方之经济》,当天就见了我。一番长谈,他叫我不要去打仗,来考燕大。翁文灏先生给您的那封推荐信,就是他请翁先生写的。” 何其沧好一阵沉默:“后来送你去哈佛,他也帮了忙?” 梁经纶:“是。经国先生给哈佛写的推荐信。可那时从北平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很困难,都是经国先生安排的。” 何其沧:“知遇之恩呀。国士待你,国士报之?” 梁经纶:“经国先生虽然事事都听他父亲的,可是对宋家和孔家把持中华民国的经济内心十分抵触。他认为不从经济上改变这种垄断把持,中华民国就不是真正的民国。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有一批真正的经济学家推动经济改革。” 何其沧:“真正的经济学家,还一批,有吗?” 梁经纶:“在经国先生心里,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 何其沧:“于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当我的助手,推动他的经济改革!” 梁经纶:“先生知道,那时正是宋子文放开货币兑换,把金融搞乱的时候。当时弹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几个经济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 何其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绪。 梁经纶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 “再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我。”何其沧又慢慢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点了下头。 何其沧:“今天放木兰去解放区是不是蒋经国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能对以苍凉的目光。 何其沧:“因为你,还是因为方孟敖?” 梁经纶:“应该是因为我……木兰一直误以为我是共产党。” 何其沧长叹了一声:“不敢爱孝钰,又不敢爱木兰,你是把一生都交给蒋经国了?” “我没有把自己交给谁。”梁经纶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说法,“先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国留学,又回到祖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 这一番告白,显然触动了何其沧的同感。 “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笔庚子赔款,美国政府把中国好几代人都绑到他们的车上了……从清廷到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都只能越来越依赖他们,我们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也就成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精英,其实是做了依附美国的工具……国府为什么给我安个经济顾问的头衔?蒋经国又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关系还有他的美国背景。没有美国的援助,这个政府只怕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了。币制改革喊了这么久,中央银行为什么连一张新的金圆券都不敢印?他们是在指着美国1945年为国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亿金圆券。这一向他们不断要你逼着我写币制改革的论证给司徒雷登,就是想通过我们争取美国人的支持,让美国人兑现二战时援助中国战争补偿的承诺,同意用那二十亿金圆券作为币制改革的新货币。可现在又打内仗,又是贪腐,美国人就是同意发行那二十亿金圆券,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美元来坚挺这二十亿金圆券,更何况二十亿金圆券远远满足不了国统区的货币流通。结果就是动用军事管制经济的手段,禁止使用黄金、使用白银、使用外币,逼着中国人自己拿出家里的黄金白银来认购这个新发行的金圆券!一旦市场物资匮乏,金圆券就会失控,金圆券一旦失控,百姓从家里拿出的黄金白银就变成了废纸……真出现这样的后果,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在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不敢想了……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又翻出《春秋》看吗?” 梁经纶:“‘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帮我将那篇论文打完。” “先生……” “去!” “是。”梁经纶站起时眼中已有泪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机前端然坐下。 何其沧眼望着上方,略带吴侬口音的英语在深夜的小屋回响。 梁经纶的手指。 一起一伏的键盘。 打印机吐出的纸头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整齐的英文黑体标题! 《论当前中国必须实行币制改革及签署中美历史补偿协议之关系》 标题刚打完,突然一道光从楼下掠来,扫过窗前梁经纶的脸! 梁经纶的手停在了键盘上,倏地望向窗外。 何其沧也看见了那道扫过的光:“是孟敖的车来了?” 梁经纶:“好像是……” 院门外接着传来了吉普车嘎的刹车声。 梁经纶:“我们还接着打吗……” “他是来找孝钰的……”何其沧的思绪显然被打乱了,“接着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说完,闭上了眼。 “是。”梁经纶的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敲击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孝钰早已静静地开了客厅门,等着方孟敖:“见过姑爹了?” 方孟敖没有回答,依然站在门外,听二楼打字机声如在耳边,十分清晰,低声反问:“爸爸好了?” 何孝钰:“输了液,叫我熬粥。现在他们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的报告……你还没告诉我,见过姑爹了吗?” 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说。” 何孝钰更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 方孟敖:“上去,告诉你爸,十二点回来。” 何孝钰:“这怎么说?” “是孟敖吗?”何其沧突然出现在二楼栏杆前。 何孝钰一惊,转身望向二楼。 因二楼房间的打字机声一直未曾间断,方孟敖居然也没察觉何其沧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有些尴尬:“何伯伯……” 何其沧:“还在惦记木兰的事吧?” 何孝钰:“是的,爸爸……” 何其沧:“粥不要管了,关了火,你们出去走走。”说着,转身慢慢向房间走去。 何孝钰去关火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门外。 望着二楼何其沧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父辈们真的老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不能承担未来的中国了…… 青年航空服务队营房门外。 今晚是陈长武站岗,见队长的车停了,又见队长下了车关了门,绕过了车头,刚想迎上去,脚一下子又钉住了,睁大了眼。 队长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何孝钰坐在里面! “到这里来干什么?”何孝钰看着营房门口的陈长武,看着洞开的营房门。 陈长武慌忙将头转了过去。 何孝钰再看车门旁的方孟敖时,又发现了他下午在木兰房间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一路上都不说?” 方孟敖:“进去吧,进去再说。” 何孝钰只好下了车。 脚步声近了,陈长武不能再装没看见了,转过了头,敬了个礼:“队长,何小姐。” 何孝钰礼貌地点了下头。 方孟敖:“弟兄们都睡了?” 陈长武:“都睡了。” 方孟敖:“叫大家都起来,穿好衣服。” “是。”陈长武转身走进了营房门。 营房内,方孟敖领着何孝钰进来了。 陈长武:“敬礼!” 好在是夏装,穿起来快。十九个人,十九个空军服,都已站在自己的床头,同时敬礼:“何小姐好!” 何孝钰窘在那里。 “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着自己这些队员,眼中立刻有了温情,“告诉大家,下午抓的学生都放了。” “是!”回答充满了欣慰。 方孟敖:“可能还有行动。大家到外面待命吧。” “是!”两行队列夹着方孟敖和何孝钰走出了营房。 两人走进方孟敖房间。 窗外有灯,天上有月,两人静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间。 原来驻兵一个营的营房,现在只驻着青年航空服务队和青年军一个警卫排,郊野空旷,远近草地中蛩鸣四起,声声递应。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方孟敖望着窗外念了这两句诗,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木兰的事,姑爹问了城工部,城工部回电了。” 何孝钰睁大了眼:“怎么说的?” 方孟敖:“《木兰辞》里的两句诗。”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这显然是要自己想了。 何孝钰想了想,眼一亮,激动地问道:“是不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方孟敖:“是。” “木兰到解放区了!”何孝钰倏地站了起来。 方孟敖没有丝毫激动,望着窗外的神情依然忧郁。 何孝钰的眼神又慢慢变了:“还有别的消息?” “没有。城工部回的就是这两句话。”方孟敖,“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回得太隐晦吗?” 何孝钰想了想:“也许是地下电台的规定,不能说得太明白。” 方孟敖摇了摇头:“我感觉是姑爹还有城工部在瞒我,不能说假话,又不敢说真话。” 何孝钰:“姑爹和城工部为什么要瞒你?又是你的直觉……” “这跟直觉没有关系。”方孟敖也站起来,走近了何孝钰,握住了她的手,“城工部回电里还提到了一首诗……” 何孝钰也握紧了他的手:“什么诗?” 方孟敖:“南北朝的另外一首诗……” 何孝钰:“《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是。” 何孝钰:“引了什么诗句?” 方孟敖:“没有引诗句,就是《孔雀东南飞》。” 何孝钰感觉到方孟敖要告诉自己重要的信息了,竭力镇定:“什么意思?” 方孟敖:“答应我,告诉你后,多大的意外也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我能承受。” 方孟敖紧紧地盯住何孝钰的眼睛,又过了片刻:“城工部提到的《孔雀东南飞》是蒋经国制定的一个秘密行动方案。” 何孝钰睁大了眼。 方孟敖:“执行这个方案的两个人都与你有关。” 何孝钰屏住了呼吸。 方孟敖:“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代号焦仲卿。” 何孝钰惊了:“姑爹知道吗?还有组织知道吗?” “知道。”方孟敖,“还有另外一个人,代号刘兰芝,组织也知道,但一直装着不知道……你刚才答应我的,说出这个人你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立刻有了预感,只觉浑身发冷,靠近了方孟敖。 方孟敖抱紧了她:“这个人就是梁经纶。” 何其沧的房间里,窗开着,门也开着,有夜风穿过,梁经纶的额上依然不断涌出密密的汗珠。 手指敲击着键盘如波浪般起伏。 躺椅上的何其沧身上盖着那条薄毯在键盘声中已然睡着了。 打字机吐出的纸上,一行新的英文出现了。 中文意为: 严重的通货膨胀在推动共产主义思潮汹涌澎湃! 严重的贪污腐败在促使通货膨胀愈演愈烈! 呼吁美国政府履行战时援华法案,推动民国政府币制改革……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密,手指越敲越快。 何孝钰的泪水已经在方孟敖胸前湿成一片! “木兰的事是不是因为梁经纶?!”停了哭,何孝钰揪紧方孟敖的衣服望着他,“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组织为什么还要装着不知道?!” 方孟敖:“你问的组织是谁?崔叔已经死了,后来我认识的只有你和姑爹。” 何孝钰有些清醒了,慢慢松开了揪方孟敖的手,贴在他的背后:“姑爹还跟你说了什么?” 方孟敖:“什么也没说,只说木兰去了解放区。我感觉是因为币制改革,中央跟国民党南京开始了上层较量……这场较量已经不是姑爹能够把握,也不是城工部能够把握的了。今天木兰的事肯定与梁经纶有关,也与我有关。我明明知道,牵涉到币制改革,牵涉到‘孔雀东南飞’,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痛苦,无助,自责——何孝钰这时才真正强烈感受到这个男人了! 头贴在他胸前,一个多月来的情景纷乱地切换出来: 大街上飞驰的吉普一百八十度猛地停在自己和木兰面前! 方家客厅他一把将木兰横抱在胸前! 永定河里他把自己托出水面,满眼金色的蓝天! 今天上午发粮现场他在粮袋上面对无数的人群和震耳的枪声…… 太多太多场景,无法再想了,何孝钰一把抱紧了他:“希望我做什么,告诉我……” 方孟敖也抱紧了她:“你会听我的吗……” 何孝钰贴在他胸前:“我会……” 方孟敖:“找个理由离开北平,离开我和梁经纶。姑爹那里我去说。”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头,直望着方孟敖的眼:“叫我去哪里?” 方孟敖:“解放区,或者是香港,什么地方都行。让姑爹请组织安排。” 何孝钰望着他:“组织不会安排,我也不会离开。” 方孟敖握住了她的双臂:“接下来最危险的就是你,还不明白吗?” 何孝钰:“最危险的是你,还有姑爹。你们留下,叫我离开?” 方孟敖:“我是男人,我们都是男人,明白吗?” 何孝钰:“共产党还分男人女人吗?” 方孟敖松开了她:“在我这里永远要分!接下来我要跟梁经纶在一起,你还能吗?从今天起他们瞒我,我也瞒他们,天上地下决一死战,能叫你去吗?” 何孝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相信,我们现在就一起去见梁经纶,你看我敢不敢面对!” 方孟敖只觉一股血潮涌了上来,猛地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被他撂在这里,想了想,依然站着,没有跟他出去。 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了夜空! 方孟敖拿着一把军号,站在营房门内朝天吹着,是集结号! 军号吹响了营房外的跑步声! 军号将何孝钰也吹了出来,怔怔地站在营房这头望着营房那头还在吹号的方孟敖! 跑步声停了,方孟敖的军号也停了,人却依然站在营房门口。 何孝钰快步走了过去,从营房大门看到,二十个飞行员都整齐地排在营房的大坪上,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何孝钰在方孟敖背后轻声急问:“你要干什么?” 方孟敖:“去西山监狱,去警察局,去华北‘剿总’,叫他们交出木兰。交不出来我就见一个抓一个!你离不离开?” 何孝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方孟敖大步走出了营房。 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军营大门边,青年军警卫排也被军号吹到了那里,两边排着。 方孟敖站在队列前,望着那二十双眼睛,这道命令真的能下吗? 突然那二十双眼睛望向了方孟敖的背后。 何孝钰走出了营房,走过队列,向大门走去。 方孟敖怔住了,这一次是他被苍凉地撂在那里。 何孝钰已经走出了军营大门,突然听见身后军号又响了。 她虽然听不懂这是就寝号,但也能听出号声失去了刚才的嘹亮,只有低沉的苍凉。 队伍散了,没有一个人吭声,默默向营房走去。 陈长武走在最后,见队长还一个人站着,停下了:“队长……” 方孟敖望着陈长武歉疚地笑了一下,把军号递了过去:“没有事了,大家都睡吧。”说完向自己那辆吉普走去。 何其沧房间窗口打字机前的梁经纶目光倏地望向了窗外,手指依然不敢停下,敲击着键盘。 他看见了方孟敖的吉普,没有开车灯,而且速度缓慢,声音极轻! 梁经纶依然敲击着键盘,望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竟然还在熟睡。 梁经纶闭上了眼,依然在敲击键盘。 何宅院门外,吉普慢慢停了。 何孝钰自己开门下了车。 方孟敖坐在车里一动没动,也不看何孝钰,也不看那幢楼,慢慢倒车。 车门倏地被何孝钰从外面拉开了! 方孟敖只好又停了车。 何孝钰压低了声音:“你带我出去的,不送我进去?” 方孟敖:“还进去干什么?” 何孝钰望向了二楼父亲的房间。 方孟敖也望向了那个窗口。 灯光微弱,因键盘的敲击仿佛亮了许多! 何孝钰回头又望向了车里的方孟敖:“进去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爸同意我跟梁经纶订婚。” 方孟敖惊望她时,何孝钰已经走进院门了。 方孟敖跳下了车,车门被孤单地开在那里。 二楼这间房门也孤单地开着。 梁经纶没有停止敲击,将脸慢慢望向门外。 何孝钰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在敲打着两个人的目光。 梁经纶的眼慢慢移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孝钰也望向了躺椅上的父亲。 何其沧仿佛依然熟睡。 何孝钰又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用目光询问着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目光很肯定,叫他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回到了键盘上,放慢了敲击的节奏,终于停了。 他站了起来,还是先望向了先生。 何孝钰也又望向了父亲。 键盘停了,何其沧竟然没有醒来。 梁经纶的长衫动了,居然还能被窗外的风吹拂起来。 何孝钰让开了身子,梁经纶无声地出了房门。 已经是对面站着了,梁经纶依然在接受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眼轻轻地掠向一边,自己先向楼梯口走去。 梁经纶无声地跟了过去。 躺在房间里的何其沧慢慢睁开了眼。 他仿佛能看见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又从房门吹了出去。 一楼客厅里,何孝钰在望着站在客厅里的方孟敖。 梁经纶也在望着客厅里的方孟敖。 方孟敖先碰了一下何孝钰的目光,接着望向了跟着下楼的梁经纶。 梁经纶从眼神到步态都如此时的夜,平静得如此虚空。 何孝钰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梁经纶也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何孝钰:“孟敖又去问了木兰的事,有些话还想问梁先生。你们去梁先生房间谈?” 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二楼。 何孝钰:“我爸应该醒了。我得给他热粥。”说着已转身走向敞开式厨房的灶前,取下了蜂窝煤灶的盖子,将粥锅端到了灶上:“忘记告诉梁先生了,孟敖刚才带我出去,向我求婚了。” 梁经纶看方孟敖时,方孟敖已转身走向了客厅门。 梁经纶望了一眼地面,跟了出去。 何宅院侧梁经纶房间里,梁经纶还是浮出了一丝笑容,“祝福你们。”向方孟敖伸出了手。 “祝福?”方孟敖没有跟他握手,提起书桌这边的椅子,坐下了,“祝福木兰不见了?” 梁经纶只好慢慢走到书桌对面,也坐下了:“抓进西山监狱,我是最后被放出来的……” 方孟敖:“你最后放出来,木兰就去了解放区?” 梁经纶沉默了,望向了窗外,过了片刻:“木兰去没去解放区,明天请曾督察问南京也许能够知道……” 方孟敖:“现在我们就不能去找曾可达?” 梁经纶:“一定要现在,我也跟你去。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是告诉先生和孝钰我是铁血救国会,我们一起在执行‘孔雀东南飞’,我也承认。” 方孟敖:“你是不是铁血救国会不关我的事。你的身份告不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也是你的事。执行什么‘孔雀东南飞’,我从来就没有正面答应过。我现在就问你木兰的事,你们还要牵连多少人?!” 梁经纶:“你说的这个‘你们’里没有我……我是铁血救国会,可从来都是他们找我,我却没有权力去找他们。像今天这样牵连我们身边的人,把你和我都陷在黑暗里,我赞成你不干,我也不干……” “币制改革你也不干?!”方孟敖,“刚才你在楼上打印什么?” “你愿意听,我可以说……” 剩下的就是方孟敖愿不愿意听了。 轮到方孟敖望向窗外了,他在等着。 梁经纶:“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加入二战。为了拖住日本的主要兵力,我们不但要在国内拼死抗战,还要配合盟军出兵缅甸、印度远征抗战。因为我们付出的代价、付出的牺牲,那时美国政府就承诺要给我们战争补偿。1945年抗战胜利,美国政府到了应该履行战时承诺的时候,可事实上大量的援助反而给了日本,这才引起了我国民众‘反美扶日’的浪潮。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是因为内战,也是因为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可这都不能成为国统区各个城市民众一天天在饿死而美国给我们嗟来之食的理由。今天,你在台上,我在台下,那么多饥饿的师生为什么宁愿饿死都不愿领美国救济粮……当时传来朱自清先生拒领救济粮去世的消息,师生们的悲愤,你有我也有,楼上我的先生也有!我和先生刚才就是在打印给司徒雷登的函件,请他敦促美国政府履行承诺,兑现1945年应该给我们的补偿!可美国就是给了战争补偿又怎么样?天天在贪腐,天天在通货膨胀,受难的是广大的民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搞币制改革的原因。我和先生都是学经济的,我们也明白,牵涉到国民党内部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币制改革也未必能真正推行,结果很可能是饮鸩止渴。可是不推行,就只能眼看着民众一天天饿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一定要追问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只能回答这些。”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梁经纶也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敖:“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梁经纶望着他。 方孟敖:“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梁经纶苦笑了一下:“我是燕大经济学教授。” 何宅一楼客厅里,何孝钰慌忙坐下。 她听见了院落里隐约的脚步,声音这样轻,在她耳边却这样响。 她连客厅门也不敢看了,伴着沙发扶手轻轻闭上了眼。 二楼何其沧房内的灯不知何时关了,院外的路灯泛进窗口,照着一双眼在看着楼下的院落。 何其沧站在窗前,他看见了楼下院中梁经纶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个身影却没有抬头望一眼窗口。 何孝钰听见隐约的脚步并没有踏上客厅的台阶,而是走向了院门。 她睁开了眼,却还是没敢站起来,哪怕透过客厅的窗去看一眼。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方孟敖的脚步。 何其沧在怔怔地望着。 楼下院落,梁经纶出了院门,这才回首了,停在那里,像是在看一楼客厅,又像是在看自己的窗口。 接着,方孟敖的身影飞快地到了院门。 何其沧看见了两个人沉默在院门的身影。 客厅里的何孝钰倏地站起来,走向了客厅门。 何宅院门。 何孝钰走过来了,看着方孟敖,也看着梁经纶。 方孟敖看着何孝钰,梁经纶也看着何孝钰。 何孝钰的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你们都要走?” 梁经纶:“告诉先生,我回书店睡几个小时,明早过来。” 何孝钰又转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反应,没有答案。 梁经纶接着笑了一下:“按照中国的习惯,孟敖向孝钰求婚还是应该告诉先生。”说着,走出了院门。 何孝钰望着他在燕南园梧桐树下飘拂的长衫,转望向方孟敖:“说什么了?” 方孟敖也在望着燕南园这条幽深的路,回道:“我想在这里走一走。” 何其沧的眼前,楼下的院门处已经空无一人。 他慢慢转身了,没有去开灯,而是从身后书柜里摸出了一根蜡烛,一盒火柴。 火柴点亮了蜡烛,烛油滴在打字机旁,坐稳了蜡烛。 何其沧在打字机前坐下了,慢慢地敲起了键盘。 打字纸徐徐地吐了出来,一个个英文字母映入眼帘,中文意为: 建议在本月二十号之前推行币制改革 币制改革期间,建议停战,建议和谈…… 第81章物价杠杆 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飞速转动的印报机! 公元1948年8月19日凌晨一点,南京国民党中央日报社,流水带上源源不断的一叠叠报纸! 报纸上赫然的标题: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金圆券发行办法》 《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 《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 《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在一片争议声中决定天亮后向全国宣布币制改革:即日冻结国统区所有银行钱庄业务,停止所有货币流通;择日发行1945年美国代印的二十亿元货币作为金圆券,取代现行一切货币;金圆券一元币值美元零点二五元,兑换旧法币三百万元;并以金圆券币值限期收兑民间黄金、白银、银币、外币;除金圆券外,禁止任何贵金属货币交易,违者严惩。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墙上的壁钟是凌晨一点一刻。 谢培东戴着耳机坐在办公桌后的电台前飞快地记录着中央银行急电。 方步亭站在谢培东身边,紧盯着谢培东在第一份电文纸上记录的每一组数字。 谢培东将第一张记录完的电文纸顺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在办公桌侧坐下了,开始译电。 方步亭笔下电文纸上的数字密码上显出了一行汉字: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谢培东开始收听记录第二份电文。 方步亭依然在办公桌前飞快地翻译着第一份电文。 顾维钧宅邸王副官房间内,曾可达便没有方步亭那份有序而紧张的淡定了,他不会译电,只能站在王副官身边看着一行行密码数字,头上冒汗。 第一份电文终于收听记录完了,曾可达:“立刻翻译!” 王副官连耳机都不敢取,答道:“还有四份……” 曾可达一把抄起第一份电文,紧盯着并不认识的数字密码,急问道:“这一份是什么标题?” 可怜王副官,一边要听着南京发来的电报记录密码,一边还要分神回答:“是《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曾可达将那第一份电文放回到王副官桌前,转身走向窗前,突见一轮圆月,不禁蓦然心惊! 他走向了另一面墙边,向墙上的日历望去,阳历、阴历两个日期扑面而来,触目惊心: 8月19日! 曾可达闭上了眼,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挑在鬼节……” 行长办公室里,谢培东已经取下了耳机,在办公桌前翻译电文。 方步亭坐在灯前仔细看着已经译好的电文。 楼下客厅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凌晨三点了! 方步亭:“还有多少?” 谢培东没有接言,写完了最后五个字,站了起来:“译完了。”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刚接过电文,敲门声后是程小云的声音:“吃点儿东西吧。” 谢培东刚要起身,方步亭已经站起来了:“我去。” 方步亭开了门。 门外,程小云端着托盘,两碗粥,两个馒头,向方步亭递去。 方步亭:“一早就要宣布,没有什么好瞒的了。进来吧。” 程小云端着托盘进了办公室,走向阳台桌前,将托盘放在桌上,转身往外走:“先吃吧。” “有话跟你说。”方步亭叫住了又要出门的程小云,“培东,一起来,边吃边谈。” 方步亭走向阳台桌前坐下了。 程小云跟过去坐下了。 谢培东这才走了过去,在自己那碗粥和那个馒头前坐下了。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差一个月,你跟我就是十年了。当年离开上海走得急,金银细软都在孟敖孟韦他们妈那里,几场大轰炸,一样也没有留下。接着是八年抗战,我没有给你买任何东西,也就这两三年给你置办了些金银首饰。一共有多少?” 程小云:“也不少了。” 方步亭:“这个中华民国啊,连我方步亭太太的一点儿金银首饰也饶不过呀……” 程小云望着他。 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你跟她说吧。” 谢培东:“天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根据《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任何人所持有的金银和外币都必须兑换成金圆券,严禁私人持有。行长处在这个位置,必须要带头执行。” “我晓得了。”程小云站了起来,“天亮前我把家里要交的都拿出来。”说着走了出去。 两碗粥依然摆在桌上,两个馒头依然摆在桌上,两个人谁也没有去动。 谢培东发现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眼眶里有泪星!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准备回办公桌。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吧。”方步亭的话又叫住了他,“没有别的,我是想起孟敖孟韦他们的奶奶和他们的妈了……记得你那里还有一个金镯子,是孟敖孟韦他们奶奶传下来的。两个,一个给了孟敖他们的妈,一个给了木兰的妈。木兰反正走了,也不需要了,也交了吧。” 谢培东感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转身走向办公桌,坐下来整理那些电文:“晓得。”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曾可达快步走向电话,急速拨号,通了,却无人接听。 曾可达按掉了这个号码,烦躁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这回立刻有人接听了:“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请问您是哪里?” 曾可达:“我是曾可达,李营长吗?” 对方:“是我,曾督察。” 曾可达:“方大队长呢?打他房间的电话为什么没有人接?” 对方:“报告督察,方大队长不久前开车出去了……” 曾可达:“这么晚了,去哪里了?” 对方:“他没说,我们也不敢问。” 曾可达:“方大队长回来叫他立刻打我的电话!” 对方:“是。” 曾可达按了这个电话急速拨了另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立刻通了。 曾可达:“梁教授吗?” 话筒那边梁经纶的声音:“我是。” 曾可达:“我是清华的曾教授呀。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要打搅你。有个急用的稿件请你过来帮忙看看……” 农历七月十五,圆月正空,燕大去北平路上的沙石公路像一条朦胧的河,两旁的树像夹岸的桅杆,三辆自行车如在水面上踏行。 第一辆自行车上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第二辆自行车上便是梁经纶,最后一辆自行车上也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 前方路旁隐约出现了一辆吉普。 自行车加快了骑速。 吉普车里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军下来了。 三个人都下了自行车,前后两个人立刻踏下了自行车的支架,后一个人过去从梁经纶手里接过了自行车。 梁经纶走向了吉普车,穿军服的青年军向他行了个军礼,接着开了吉普车后座的门:“请上车吧,军服就在后座上。” “辛苦了。”梁经纶撩起长衫的下摆,进了车门。 吉普车依然没有开灯,在月亮下飞快地驶去,像一条颠簸的船。 一辆吉普在这里变成了两辆吉普,平地变成了山路,前面便是西山。 公路在这里断了,两辆吉普一前一后停在公路尽头。 前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敖。 后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韦。 方孟韦提着一个篮子走向大哥。 方孟敖望向黑魆魆的西山:“能找到崔叔的墓吗?” 方孟韦提着篮子已经向山路走去:“能找到。” 望着弟弟月下的背影,好一阵子,方孟敖才跟了上去。 小李颇有力气,肩上扛着一口大箱,手上还提着一口极沉的箱子,脚步十分沉稳,从卧室那边的楼梯下到了一楼客厅。 程小云捧着一个首饰箱站在二楼楼梯口都有些看傻了。 小李在客厅中站定了,居然还能回头望向二楼的夫人:“夫人,搬到哪里去?” 程小云:“就放在那里。” 小李轻松地将两口箱子都放在了客厅中。 程小云:“你去准备车吧。” 小李:“是,夫人。”走了出去。 程小云刚要下楼,见对面办公室的门也开了,方步亭走了出来。 二人一个在二楼东,一个在二楼西,对望了片刻。 方步亭歉笑着眨了一下眼,向楼梯走去。 程小云捧着首饰箱依然站在楼梯口,看着方步亭下楼。 方步亭走到两口箱子前站住了,抬头望向还站在二楼的程小云。 程小云只对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下来。 方步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找准了一把,开了大箱的锁。 箱盖掀开了,一层全是百元面值的美钞。 方步亭拿起了一叠美钞,下面露出了摞得整整齐齐的大洋! 将美钞放回了大箱,让箱盖开着,方步亭又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那口极沉的小箱。 箱盖掀开,都是金条,约有一百根! 让两口箱子的盖都开在那里,方步亭走到餐桌前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默默地坐了下来。 程小云这才下楼了,将手中的首饰箱摆在餐桌上,锁是早就开了的,她掀开了箱盖。 方步亭没有看首饰箱,只望着程小云,慢慢伸出了右手。 程小云只好将自己的左手伸给了他。 方步亭握着她的手,轻轻摸着,突然停下了。 程小云望向了方步亭的手,他的手指停在了程小云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上! 方步亭不忍看程小云的眼了,抬头向楼上叫道:“姑爹!” 程小云闭上了眼,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谢培东从二楼自己房间出来了,提着个小包袱,一步步走向卧房楼梯,一步步下了楼梯。 谢培东的包袱也放在了餐桌上,解开了。 ——一叠美元旁,有一根金项链,一个金戒指,还有就是那个金镯子! 方步亭望着谢培东打开的那个包袱,眼中忍不住有泪了:“在我北平分行当襄理,只有这点儿财产,除了我,说出去别人都不会相信。其实这点儿东西留给木兰留学嫁人也不够。我本来也给木兰备了一份,不过现在都留不住了。就算留给她,解放区的人也不需要这些了……” 谢培东显然刻意回避这个话题,说道:“行长,天一亮只是宣布币制改革法案,贵金属货币兑换金圆券估计还得几天以后,我们需要这么早就带这个头吗?” 方步亭:“谁叫我们是中央银行的人呢?剜却心头肉的事,我们不带头,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资产的人谁会兑换金圆券?兑换前,你先去个地方吧。” 谢培东:“哪里?” 方步亭:“《世界日报》。请他们的总编务必帮忙,在今天报纸的第一版发布消息,为了配合国民政府《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襄理谢培东业已交出家里所有金银外币……包括夫人的结婚戒指和女儿的手镯。” 谢培东转脸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已经将手上的戒指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谢培东那个包袱中留给谢木兰的那个戒指旁! 谢培东:“步亭,这太过分了吧。” 方步亭已经转身走上了楼梯。 这时,大座钟又响了。 凌晨四点。 去往《世界日报》的路上,就是那天下暴雨回家被阻的路上,小李踩了刹车。 “怎么了?”后排座上谢培东问道。 小李:“黄包车。好像是那天拉您的那个人。” 谢培东伸过头从前窗玻璃望去,车灯照处,前方路中停着两辆黄包车,路边还停着两辆黄包车。路中一个黄包车车夫望着车这边笑了一下,果然就是那天暴雨中拉自己去见刘云和张月印的那人! 谢培东正在想着如何交代小李回避,那个人已经向汽车走来了。 没有丝毫犹豫,那个人拉开了前座车门,坐了进来,说道:“谢襄理,我们张老板有一笔要紧的汇款清早就要请你们办理。我带路,请你的车耽误半个小时。” 小李回头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开车吧。” 那个人对小李:“从左边胡同拐进去。” 小李倒车了,倒了几米,向左边胡同拐了进去。 一所四合院的北屋,就是那天见刘云同志的那间北屋内,今晚只有张月印,一如既往,张开双手握住了谢培东的一只手:“谢老,您时间紧,我们快点儿谈。”从门口将谢培东一路让到桌前,“国民党币制改革的法案出台了?” 谢培东:“天亮就会公布,一共五套法案,细则很多,不能详细汇报了,我摘要说一下吧……” “上级没有要求您汇报币制改革的法案。”张月印敏捷地为谢培东挪了一下椅子,“请坐吧。” 谢培东怔怔地望着走向桌子对面的张月印。 谢培东立刻明白了,国民党刚刚出台的币制改革法案这时已经摆在了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案头。心中五味杂陈,竭力保持平静,等待离北平不远处深山中传来的雷声。 张月印其实也是在竭力保持平静:“刘云同志传达了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这个时候推行币制改革,实质是以变相的大膨胀,对全国老百姓实行空前的大掠夺。他们想以这种倒行逆施挽救国统区崩溃的经济,然后跟我们在正面战场展开决战。中央认为,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将提前引发我们在全国战场的正面战争,加速我们夺取全国胜利的进程。” 谢培东:“城工部的任务是什么?我的任务是什么?” 张月印:“城工部的任务是不干预。从今天起,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还有方孟敖同志参与的国民党‘孔雀东南飞’行动,北平城工部不干预,华北城工部也不干预,由你相机负责。” 谢培东倏地站了起来:“我负责?” “是。”张月印跟着站了起来,“中央判断,我们干预不干预,国民党的新货币也挺不过两个月。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只有谢培东同志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还有何其沧的关系,利用蒋经国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机会,为平津争取更多的物资。到了金圆券变成废纸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饭吃。” 谢培东:“是让老百姓有饭吃,还是让傅作义的军队也有饭吃?” 谢培东这一问,让张月印立刻肃然起来:“您问得好。毛主席的指示,‘有饭大家吃’!” 谢培东顿觉天风海雨扑面而来,耳边仿佛传来震天撼地的呐喊:“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指示是要我们利用国民党的币制改革尽力保障傅作义的后勤军需,将他的五十万军队稳在平津……” 张月印刚才还是肃穆,此刻则露出了敬畏:“我们没有接到这样明确的指示,不过主席另外一句指示也许是您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培东睁大了眼。 张月印:“‘家有一老,胜过一宝’!” 谢培东怔在那里。 张月印:“这句话是主席对您的评价,中央对您十分倚重。刘云同志要我转告您,国民党党通局一直在暗中调查您和崔中石同志的关系,徐铁英一直想得到您保存的崔中石同志的那份账册。因此,从今天起,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将暂时中止跟您的联络。您所担负的任务,意义十分重大也十分艰巨。方孟敖同志、何孝钰同志也都交给您了,您多保重,你们都要注意安全!” 说到这里,张月印伸出了双手。 谢培东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如此沧桑,如此巨大。 整个北平最早感受到曙色的就是西山。 东方天际那一线白如此细小,从西山小道上下来的那一点空军服和警服也如此细小。方孟敖和方孟韦兄弟竟在山中待了一个晚上。 山脚公路上,两辆吉普显得比西山还大,吉普旁不知何时已经站列着青年军一个排,北平警察局一个分队,还有警备司令部一个宪兵班。 方孟敖在山坡上站住了,方孟韦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望着山脚下的队列和远处公路上的两辆十轮军卡,方孟敖说道:“找我们的来了。”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知道什么事吗?” 方孟韦:“不想知道。” “币制改革了。”方孟敖眼望着远方,一只手搭在弟弟的肩上,“我们家,我和我们那个爸,还有姑爹都要卷进去了。记住我的话,你不要卷进去,我们三个人不能脱身的时候,你得将程姨和崔婶一家带走。” 说完,方孟敖拍了一下弟弟,独自大步走下山去。 方孟韦怆然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大哥上了吉普,看着吉普掉头,看着青年军那个排向军用大卡车跑去。 也就一两分钟之间,天色眼见要大亮了。方孟韦还站在山坡上,好像在等待日出。 “方局!”那个单副局长不能等了,上了山坡,“紧急行动,徐局在等呢。”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方孟韦望向了他。 那个单副局长爬到了方孟韦身边,露出了一脸的仗义:“今天七月半,你跟崔副主任的感情,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清楚。” “谢谢弟兄们。”方孟韦没等他站稳便下山了,“什么任务?” 单局只好又跟了下来:“凌晨两点下的紧急命令,军警宪特都进入了一级警备,听说天一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 “币制改革调军队干什么,抢钞票吗?”方孟韦大步下坡。 “当然不是……”单局滑着跟了下去,“我们的任务是天一亮押送马汉山到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徐局的意思,崔副主任是马汉山杀的,由你押送,然后留在南京陪审,高低要判他死刑,给北平分行一个交代,也让你出口气……” 方孟韦倏地站住了:“徐铁英说的?” 那个单局差点儿碰到方孟韦的后背:“没有直说,大概是这个意思。” 方孟韦:“那就烦你去告诉徐铁英,我不想出这口气,这个任务你去执行。”快步走了下去。 那个单局又急追了下来:“方局,马汉山是宪兵押送,你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我没有职务……” 方孟韦那顶大檐帽已经进了吉普车门。 接着,车一吼,撂下列在路边的那个宪兵排和警察分队,掉头而去。 北平警察局会议室的对话机响起。 “警03号呼叫孙秘书!” 孙秘书立刻望向桌上的对话机! “警03号呼叫孙秘书!” 孙秘书拿起了对话机,按了呼叫键:“我是孙朝忠,单副局长请讲。” “请报告徐局长,方副局长不愿执行任务!请报告徐局长……” 孙秘书又按了呼叫键:“稍等。你亲自跟徐局长说。” 孙秘书拿着对话机,轻轻地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 局长办公室里。 徐铁英已然穿戴得整整齐齐,是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军服! 孙秘书:“主任,是单副局长的报告。”说完将对话机递了过去。 徐铁英按了呼叫键:“我是徐铁英,请讲。” 松开呼叫键,那个单副局长的声音好大地传了过来:“报告徐局,方副局长不愿执行命令,我们现在西山待命,我们现在西山待命……” “在西山监狱等我。”徐铁英只答了一句,将对话机递给了孙秘书,“关了。” 孙秘书接过对话机,关了,刚要去替徐铁英拿包。 徐铁英已经自己提了公文包出了办公室。 孙秘书跟了出来,关了办公室门。 北平警察局前门大院内,停候的车也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徐铁英的带篷小吉普,一辆宪兵班的敞篷中吉普。 “立正!”宪兵班长喊道,“上车!” 一班宪兵立刻跑向了中吉普,上了车。 孙秘书跟着徐铁英下了大楼的台阶,走向小吉普。 孙秘书开了后座右边的门,手也搭到了门顶,等徐铁英上车。 “坐前面。”徐铁英径直走到驾驶座前,对开车的宪兵,“你下来,到后面车上去。” “是。”开车的宪兵推门下了车,走向了后面的中吉普。 孙秘书似乎明白了,连忙转到了驾驶座这边,准备开车。 徐铁英站在那里并没让开,笑了一下:“跟我这么久,还没见我开过车吧?” 孙秘书怔了一下,徐铁英已经将手中的公文包递了过来:“坐到那边去,今天我来开。” 孙秘书敏捷地回过了神,已经替徐铁英拉大了驾驶座的门。 徐铁英进车时又笑着向孙秘书投来一瞥。 孙秘书关了车门,大步绕到副驾驶座那边,开了门,上了车。 车立刻发动了,徐铁英开着车驶出大门。 守门的警卫惊诧地敬礼! 徐铁英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还潇洒地还了个礼。 孙秘书下意识地抱了一下腿上的公文包,望向徐铁英:“主任好车技。可还得注意安全。” “听你的。”徐铁英那只手也搭上了方向盘,“我们都注意安全。” ——引而不发,跃如也! 徐铁英的车不疾不徐向前面开去。 方孟敖走进曾可达住处客厅的门时,只有穿着青年军普通军服的梁经纶坐在面对门的单人沙发上。 梁经纶看着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敖看了一下他的眼,接着望向他面前茶几上那顶青年军大檐帽和宽边墨镜。 曾可达从里边房间出来了,拿着一叠电文:“都来了就好。请坐吧。” 方孟敖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梁经纶还站着,让曾可达从自己身前走过,走到了长沙发前,自己才坐下。 曾可达坐下时竭力控制着激动和兴奋,望了一下方孟敖,接着转望向梁经纶:“币制改革终于可以宣布了。建丰同志托我转告梁经纶同志,你协助何校长写的那份致司徒雷登大使的函件他看到了,总统也看了,很好。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在美国人面前还维护了民国的尊严。建丰同志说,你们是民族的脊梁,他向你们致敬。” 方孟敖不禁又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脸上没有任何得色,只低声回了一句:“我们是学经济的,分内的事。” 曾可达也只能笑了一下,这才将手里的电文分别递给二人:“这是币制改革的全部法案,时间很紧了,先看看纲要重点,接下来南京有重要任务。” “有一份会议记录,打开包第一份就是。”前面已能望见西直门了,徐铁英开了快十分钟车才又说了这句话。 孙秘书开了包,拿出了那份记录,只默默地拿在手里。 规定是没叫看不能看,显然又不能递给徐铁英。他在等着,徐铁英向自己摊牌的时候到了! 徐铁英眼望前方:“看吧,我能看的你都能看。” 孙秘书只好看了,尽管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看时还是心里一惊! 孙秘书手里的文件,那行标题如此赫然: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 接下来的内容更让孙秘书惊骇: 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 孙秘书不能看了,掩了文件:“主任,党部有规定,这一级文件我不能看。” 徐铁英:“过几个小时就币制改革了,党国都生死存亡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对党国负责,对你们经国局长负责,看吧,看完后我们也不用再互相掩饰了。” 孙秘书闭了一下眼,一咬牙,展开那份文件看了起来。 一份币制改革的法案,梁经纶看得很快,方孟敖也只是在翻阅,纲要重点很快便看完了。 曾可达立刻望了一眼客厅壁上的挂钟。 指针已过六点! 曾可达:“我简要讲一下我们的任务吧。全国分上海、天津、广州三个经济管制区。重点当然在上海,那里是建丰同志亲自督导。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天津经济管制区了。冀平津整个华北都属于这个经济管制区,共产党的首脑机关在这里,清华、北大、燕大、南开,全国最有影响、学潮闹得最厉害的大学都在这里。保障我们这个经济区的民生物资,尤其是北平的民生物资,直接影响到币制改革的成败。还有华北‘剿总’五十多万军队的后勤军需,牵制共产党的首脑机关、跟华北共军的决战要靠他们,必须保障!南京决定,我们这个经济管制区的督导员由行政院张副院长厉生亲自兼任,坐镇天津。我们在北平成立协助督导组,主要任务就是推行北平的币制改革。重点和难点是两条:一是继续清查平津的贪腐案件,逼使那些囤积大量物资的官商将物资都交出来投入市场;二是尽力争取将美国的援助物资运往平津。建丰同志要我转达,这也就是‘孔雀东南飞’的核心任务。” 说到这里,曾可达又看了一眼壁钟,接着望向了梁经纶:“建丰同志特地指出,对于经济,尤其是金融,我和方大队长还要补课,行动前让梁经纶同志阐述一下要点。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我简单说一下吧。” “看完了?”徐铁英的车已经离西山监狱不远了。 孙秘书:“看完了。” 徐铁英:“看到你们经国局长的签名了?” 孙秘书:“看到了。” 徐铁英声音大了起来:“我之所以称你们经国局长,是因为总有那么一批人打着经国局长的名义、借反腐的口号搅乱党国争权夺位。从党部到政府,有没有贪腐?当然有,也当然要惩治。可绝不能成为某些人颠覆党国的工具。经国局长成立铁血救国会,某些人就以为这个组织是用来取代党国老一辈位置的进身之阶。他们从来就不想想,总裁不征求中央党部的意见,就不可能成立这个铁血救国会。‘一手反腐’不只是铁血救国会的专利,也是党部长期的任务,可国策永远是戡乱救国!中常会的会议记录你刚才看了,币制改革期间最艰巨的任务是防共反共。在北平如何执行,党部将任务交给了我。想知道协助配合我的人选是谁吗?” 孙秘书望着扑面而来的西山:“主任宣布吧。” 徐铁英:“两个人,一个是王站长,一个是你。” 尽管已经猜到,听徐铁英一说出,孙秘书还是怔了一下。 徐铁英轻叹了口气:“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隐瞒铁血救国会的身份了,我也不用再装作不知道你的身份了。枪毙崔中石,处决严春明还有谢木兰,经过这两次考察,你坚决反共的态度,党部是肯定的。之所以破格让你看中常会的记录,是为了让你明白,经国局长就是中常委;中常会的决定,经国局长也会坚决执行。你如果还有顾虑,现在就告诉我,我立刻报告党部。” 孙朝忠感觉到自己和这辆吉普已经没入了西山,四面都是山影,答道:“我服从党的决定。” 曾可达住处客厅。 “请等一下。” 曾可达打断了梁经纶,在密密麻麻的稿纸上飞快地记下了“布匹棉纱”四个字,又画了一杠,写下了“物价杠杆”四个字,才接着问道:“布匹棉纱为什么是物价杠杆?请接着说。” 梁经纶:“跟美国和西方工业国不同,我国是落后的农业国,从一般民众到大学教授,生活都还停留在穿衣吃饭的水平。粮食是农民生产的,农民把粮食拿到城市来卖,主要是为了交换布匹棉纱。因此布匹棉纱就成了我国市场的物价杠杆……” “这就是要点!”曾可达搁了笔,又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还有问题要问吗?” 方孟敖:“我在听。” 曾可达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一份名册:“‘物价杠杆’都在这里面了!” 那份名册上: 非常复杂的一份表格,第一栏标着公司和商行,第二栏标着经营范围,第三栏财产统计是空白,第四栏持股人身份是空白,第五栏纳税情况是空白! 曾可达:“这份名册上的公司和厂商经营的就是平津地区的布匹棉纱。按梁教授的说法,平津地区的物价杠杆就操纵在他们手里。这些公司和厂商多数坐落在天津,大部分业务却在北平分行走账。一年多前,这些公司厂商多数挂靠在孔家和宋家的棉纱公司名下。可恨的是,孔祥熙和宋子文免去财政部长和行政院长的职务后,便把股东的名字陆续换了,挂靠到了中央党部和各级党部的党产下!现在要严禁所有黄金、白银、外汇在市场流通,严令囤积的物资必须立刻投入市场按金圆券限价出售,暗中反对的首先是他们。动他们,不但触及孔宋,还触及党产,招来中央党部的抵制。不动他们,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第一步便迈不出去。”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梁经纶,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怎么动?查北平分行的账,让我去抓人?” 曾可达摇了摇头:“查了一个多月,我们已经知道,北平分行那些账,他们早就在中央银行洗白了,查账面谁也查不清。真正知道内情的两个人,崔中石已经被他们杀了,还有一个活着的,就是马汉山。真要查,必须马汉山配合。”说到这里,他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最后一份文件,“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已经批准我们的申请,马汉山由天津经济管制区控制,配合查名册上这些公司。从今天起,这些公司由我督办彻查。” 方孟敖笑了一下:“徐铁英和他背后的党部会听行政院的?” 第82章经国局长 “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是币制改革最高权力机构!”曾可达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西山监狱提调马汉山。方大队长和梁经纶同志,你们的任务是立刻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具体部署是,方大队立刻恢复航空飞行大队编制,三架C-46飞机已经调到南苑机场由你指挥,今天的任务是配合北平分行去天津押运金圆券,嗣后的主要任务是为冀平津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运送物资。建丰同志特别嘱咐,希望你跟方行长好好合作。梁经纶同志的具体任务依然是配合好何副校长的工作,争取司徒雷登大使给平津地区增加援助。币制改革的前一个月,务必保证北平和天津半年的民生物资储备,保证华北‘剿总’五十万军队半年的军需物资储备。” 一番激昂慷慨,曾可达一手拿起了军帽,一手刚要伸向方孟敖,电话铃突然响了。 曾可达只好过去拿起了话筒:“是我,王站长有话请说。” 话筒那边也就说了几句话,曾可达的脸色立刻变了:“拖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过后是我的责任,半个小时内马汉山被押走你向行政院交代去!” 搁了话筒,曾可达慢慢转过身来:“被方大队长说中了,徐铁英要把马汉山押飞南京。”说着将两只手同时伸向了方孟敖和梁经纶。 梁经纶握住了他的手,方孟敖也把手伸向了他。 曾可达同时握紧了两个人的手:“党国存亡,民生危难,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全靠我们精诚合作了!” 松了手,曾可达戴上军帽,大步走出了房门。 “王副官!”曾可达的脚步从门外走下了台阶,声音已经飘向园子的后门。 剩下了方孟敖,剩下了梁经纶。 方孟敖望着梁经纶,梁经纶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转望向了茶几上梁经纶那顶青年军的大檐帽和那副宽边大墨镜:“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了你一句话,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 梁经纶:“我正面回答,你会相信吗?” 方孟敖:“请说。” 梁经纶:“不要再想我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中国的现实是四万万五千万民众仍然生活在苦难之中。将来不管谁胜谁败,都不能再让国人饥寒交迫。” 说了这几句话,梁经纶拿起了大檐帽和墨镜:“至于你的家人,我的先生,还有孝钰,包括那些无辜的学生,保护他们是我的良心,请相信我!” 戴上了帽子,戴上了墨镜,梁经纶第一次向方孟敖行了个军礼,也没等他还礼便走了出去。 方孟敖突然发现梁经纶门外的背影涂上了一层园子里的阳光。 已经看不见梁经纶了,方孟敖还是默默地向门外还了个军礼。接着大步走了出去。 保密局的监狱,从大门到大坪倒被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宪兵警戒了,到处是列队的钢盔和卡宾枪。 王蒲忱从大楼内出来了。 徐铁英和孙秘书站在坪中,望着走过来的王蒲忱。 王蒲忱:“请示了保密局,命令我们配合党部的行动。徐局长稍候,我去提调马汉山。” 徐铁英:“辛苦。” 王蒲忱向监狱方向独自走去。 徐铁英望向了孙秘书。 孙秘书回望徐铁英时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空虚无神。 徐铁英:“对王蒲忱王站长你怎么看?” 孙秘书:“我不知道徐主任指哪些方面。” 徐铁英:“想不想知道中央党部对他的看法?” 孙秘书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王蒲忱,民国二十五年入党,民国三十八年加入铁血救国会,忠诚执行党国任务,竭力协助经国局长和中央党部精诚团结。你觉得是不是应该从他身上学些什么?” 王蒲忱的身份党部居然也已掌握!孙秘书顿时觉得铁血救国会的光环被黑暗一点点吞噬,沉默少顷,答道:“是。” 徐铁英:“好好学习。” 没有带任何人,王蒲忱腋下夹着一套干净衣服,开了锁,提起门外一大桶水,走进了西山监狱一号囚室。 马汉山闭目盘腿在囚床上打坐,气色居然不错,身旁还摆着一本书。 王蒲忱轻轻放下了水桶,轻轻将那套衣服放在床上。 “曾文正公每日三事。”马汉山显然知道是要上路了,却仍闭着眼说道,“写一篇日记,下一局围棋,静坐四刻钟。蒲忱哪,你这本《曾文正公日记》好哇,自己天天读,为什么不早点儿借给我看?”说到这里,他才睁开了眼。 尽管习惯了他的做派,尽管还在保持不露声色,王蒲忱心里还是酸了一下,只得答道:“老站长如果喜欢,就送给你了。” “好!”马汉山练过全真功,用了个托天式收了功,顺手脱了衣服,光着上身,站起来走向水桶,“到了南京,对付那帮不黑不白、不痛不痒审老子的人,老子就用曾文正公的话让他们录口供。总统看了,一感动就将我调到中央研究院当了研究员……蒲忱,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王蒲忱转身走到门边,通道空荡,心里也空空荡荡:“您可以慢点儿洗。不管走到哪里,我们军统的人都要仪容整洁。”向门外走去。 “蒲忱。”马汉山在身后又喊住了他。 王蒲忱站住了,慢慢回头。 马汉山却没急着说话,拿起湿毛巾将脸洗了,又去桶里将毛巾搓了搓,拧干了开始擦上身:“那本书你拿去。” 王蒲忱望着他。 马汉山:“这个党国已经无药可救了。曾文正公说,只能靠一二君子,争一分是一分。这个一二君子也只能从你们铁血救国会里面找了……” “老站长说什么我不明白。”王蒲忱有些暗惊,马汉山居然也知道铁血救国会,还知道自己是铁血救国会的! “明不明白都不要紧了。”马汉山拿着毛巾开始勒背,“送你一场功劳,就在那本书里,这几天我写的。全是好些混账王八蛋的黑账,交给经国局长,够全北平老百姓半年的口粮和五十万大军的军饷。” 王蒲忱快步走了过去,从床上拿起了那本《曾文正公日记》,翻开。 囚房的灯虽然暗弱,还是能看清书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王蒲忱看了几行又倏地将书合上,走到马汉山身边:“老站长,徐铁英和他身后那些人急着将你解往南京。曾督察正往这里赶,你只要配合他们查账,经国局长就可能救你。记住,这本书的事对谁都不要说,我会想办法送上去。” 马汉山的手停住了,将王蒲忱看了又看,一声喟叹:“还是经国局长识人啊!有件事本不想说的,现在说了也不算施恩了,想不想知道?” 王蒲忱:“老站长请说。” 马汉山:“去年北平站站长的人选本不是你,好几个人争这个位子,争到后来定的是军统老人集体保的另一个人选,总裁都要签字了……知道最后为什么简了你吗?” 王蒲忱只看着他。 马汉山:“经国局长看得起,亲自给我打了电话推荐你。我给那个人选送了五十根金条,他自己请辞了。” 王蒲忱怔在那里。 马汉山:“老子一辈子瞎送钱,就这五十根金条没有送错。加上我今天给你的这本账,跟着经国局长,蒲忱,毛人凤那个位子迟早是你的。听我的,拿着书去藏好,让他们闹去,你救不了我,不要卷进去。” 王蒲忱显然许久没有这般百感交集了,想说些什么,见马汉山又在搓澡了,便什么也不再说,走了出去,站在囚房门外等候。 “敬礼!” 曾可达的小吉普前毕竟插着国防部的小旗,跟在后面的敞篷中吉普上青年军穿的虽是普通军服,每人左臂也都带着袖章,红底白字的经济纠察,在西山监狱大门一片敬礼的行列中开了进来! 曾可达亲自开的车,直接穿过宪兵行列,开到徐铁英面前刹车停住了。 徐铁英望着跳下来的曾可达,笑了笑,还是走了过去。 曾可达却不看他,望着站在不远处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你们王站长呢?” 执行组长跑了过来,敬了个礼:“报告曾督察,我们站长在提调马汉山。” 曾可达:“去催一下,就说我已经来了。” 执行组长却望向了徐铁英。 曾可达:“去!” “是……”执行组长又望了一眼徐铁英,犹豫着刚要走去,立刻停住了。 大坪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囚房那边。 马汉山从囚房方向出现了! ——三七开的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白衬衣外套中山装穿得干干净净,突然发现,他其实长得也干干净净。 王蒲忱差一肩跟在他身后,悄声叫道:“老站长。” 马汉山站住了。 王蒲忱:“阵势你都看见了,我先去交涉一下。”独自走去。 越过王蒲忱的背影,望着大坪上的阵势,马汉山笑了。 同是国军,不同的两个方阵。 左边方阵一个排宪兵,左臂袖章俱有“宪兵”二字,徐铁英站在那里。 右边方阵一个排青年军,每人左臂也都戴着红底白字“经济纠察”袖章!曾可达站在那里。 马汉山懒得看了,转过身去看监狱背后的西山。 王蒲忱走到两个队列中,站住了。 曾可达走了过来,掏出了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那份命令递了过去:“移交吧。” 王蒲忱飞快地看完了命令,对曾可达:“是不是给徐局长也看一下?” 曾可达:“可以,叫他过来看。” 王蒲忱望向了徐铁英:“徐局长!” 徐铁英慢慢走过来了。 王蒲忱:“徐局长,这是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您看一下。” 徐铁英接过了文件,看得倒是很认真,看完了,直到这时才望向曾可达:“按道理,币制改革期间我们都应配合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行动。可我这里也有一份文件,请曾督察也看看。” 曾可达:“如果是跟行政院的命令抵触的文件我就不看了。” 徐铁英:“如果是总裁签署的文件,而且有经国局长的签名,你也不看?” 曾可达这才一怔。 徐铁英:“中常委的绝密会议记录。王站长,借个地方,一起看吧。” 西山监狱王蒲忱房间里,马汉山借住时那张麻将桌早就搬出去了,房间又恢复了王蒲忱原来住的样子,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柜,椅子也只有一把。 “曾督察请坐吧。”徐铁英向书桌前仅有的椅子伸了下手,自己走到床前坐下了。 曾可达没有坐:“文件呢?” 徐铁英没有再叫他坐,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了离自己更近的王蒲忱。 王蒲忱只是接过文件,立刻递给了曾可达。 曾可达竭力保持镇定,可是看下去时脸色还是变了。 文件上,蓝色抬头赫然: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 内容: 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 币制改革第一天,就同时出现了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和国民党中常会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而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上都有蒋经国的签名。抵制力量之强大,超出了曾可达的预计。 曾可达回过了神,转望向王蒲忱:“借你的电话,我要和国防部通话,向经国局长汇报。” 徐铁英立刻站起来,拿过了那份文件:“蒋经国同志是中国国民党党员,不是你曾可达的局长!中常会的决议是最高决议,你想让蒋经国同志推翻最高决议吗?币制改革是维护党国稳定的策略,戡乱救国才是党国的核心目标!马犯汉山在担任党国职务期间跟潜伏在北平分行的共产党崔中石暗中勾结篡改账目,罪行暴露又联络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头目刘初五、严春明煽动学生暴乱。曾督察,这些情形你们在给行政院的报告里说了吗?中常会的决议都看了,还想抵制,你们铁血救国会的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裹挟蒋经国同志吗?!” 趁曾可达的脸已经气得煞白,怔在那里,徐铁英接着说道:“一个多月来,你们一直以为我是党通局派来抵制币制改革的,我们没有办法沟通。现在两份文件你们都看了,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和你们统一一个思想,没有经济基础就没有上层建筑!中华民国的上层建筑就是中国国民党!币制改革这么重大的经济行动,没有中央党部的思想高度一致,怎么可能推行?从民国三十一年以来,以三青团为主的一群人就想改组甚至取代先总理和蒋总裁亲手建立的党。后来怎么样,三青团被取消了,党的地位、党的统一得到了维护。可还是有那么一些人纠缠在经国同志身边,妄图取代党部的领导。这些人忘记了最根本的一点,经国同志本人就是高度维护党的统一的楷模!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刚成立,那么多大事不干就急着下令将马汉山交给你们督察组,干什么?借反贪腐之名,向党产开刀!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你们也看到了,会议明确指出,币制改革不能损害党产,因为没有了党产就没有了党的经费,没有了党的经费我们党就失去了执政的经济保证。王站长,你现在觉得马汉山是应该交给曾督察留在北平,还是执行中央党部的决定押往南京?” 王蒲忱将目光转向了曾可达。 被一纸中常会的决议压着,曾可达咬牙听徐铁英上了一堂不长不短的党课,心中的愤懑可知:“徐局长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请教一个问题。” 徐铁英:“不要谈请教,任何问题都可以提,都可以上报中央党部。” “哪个中央党部?”曾可达厉声回道,“平津地区清查违反经济改革的资产,是不是只要有人打着党产的牌子就不能清查?” 徐铁英:“如果有人敢打着党产的牌子,我同意立刻抄没财产,就地处决。” 曾可达:“打党产的牌子由谁判定真假?” 徐铁英:“牵涉到党产,我在北平,当然由我判定,你们不服可以上报中央党部核实。” 曾可达:“天津经济管制区北平办公处查出的账,还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查出的账都要交给你徐主任判定?” 徐铁英:“那就不要交给我,交给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好了。” 曾可达猛地望向王蒲忱,笑了:“党通局居然认为我是共产党,王站长,你们保密局怎么看?” 王蒲忱不能不说话了:“党通局应该没有这个意思,徐主任也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曾可达立刻又转望徐铁英:“到底什么意思?” 徐铁英:“什么意思应该你回答,你们现在重用的那个方孟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特别党员?!” 这就很难回答了,曾可达只能望着他。 “7月6号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徐铁英一鼓作气,“我代表党通局为方孟敖辩护,指出并没有证据证实他有共产党的背景。曾督察代表预备干部局坚定认为方孟敖有共产党的背景。可就是一个电话,预备干部局和党通局的态度完全反了,经国局长突然起用方孟敖,委任他为国防部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经国局长的意图,你当时不理解,我们也不理解。既要维护经国局长的威信,更要避免给总裁带来尴尬,给党国带来隐患,中央党部决定派我参加调查组来到北平,务必确认方孟敖到底有没有共产党的背景。通过一系列暗中调查,我们开始怀疑崔中石,很有可能他就是共产党跟方孟敖的联络人。可就在这个时候,竟然是你们铁血救国会派到我身边的秘书突然杀死了他,切断了我们唯一可以证实方孟敖共产党背景的线索……后来好了,你们派一个假共产党试探方孟敖,结果使我们再也查不到跟方孟敖联络的共产党……令党部失望的还有保密局北平站!”说到这里,他倏地望向了王蒲忱。 徐铁英:“王站长,几天前中央党部决定处决谢木兰,你当时就不愿意执行。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党部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你一直抵触。我现在想知道,作为党国专设对付共产党的机构,你们保密局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震惊!疑问!同时射来的还有曾可达的目光! 王蒲忱没有想到徐铁英会在这个时候抖出谢木兰之死,不满和冷静在这一刻表现得同时到位:“保密局对反共救国从来没有懈怠,也从来没有手软。我不明白徐主任这种无端指责是来自个人还是来自党通局。” “什么中统军统之争可以结束了!”徐铁英露出了狰狞,“你们保密局北平站的主要对手就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你们就一点儿也没有想到,除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严春明和当场被打死的刘初五,更深的共产党就藏在北平分行吗?” 曾可达终于听出了端倪。 ——暴雨中和王蒲忱陪着谢培东追谢木兰的情景扑面而来! 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那天的暴雨,还是曾可达现在空白的脑海! 空白总是倏忽而去,曾可达已经脸色铁青,望着面前这两个人,等着他们把话说下去! 徐铁英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像压根儿就没有看曾可达,把握着节奏,大声说道:“崔中石是共产党,为什么能在北平分行待这么久?我们盯上了他,方步亭为什么愿意花那么大的代价保他?你们是真没想到,还是从来没想?公然让一个共产党坐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重要位置上,坐视对党国的金融经济,尤其是马上推行的币制改革造成危害!” 王蒲忱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回答徐铁英如此阴险的一问,可又不能看曾可达,就去口袋中掏烟。 曾可达终于要爆发了,压住了嗓音,盯向徐铁英:“北平分行有共产党?” 徐铁英只回以目光。 曾可达:“方步亭还是谢培东?” 徐铁英:“你说呢?” “你们揣测的共产党现在要我说?!”曾可达近乎怒吼了,“真是共产党为什么不直接逮捕?” “迟早会逮捕!”徐铁英立刻还以厉色,“抓共产党我们党通局和国防部保密局本来有严密的程序和方案,一直被你们干扰,现在曾督察还要干扰!” “谢木兰是共产党?你们杀她是为了抓共产党?”曾可达的愤怒已经不可遏制,“为了干扰我们经济改革,你们杀了谢木兰,还谎称她去了解放区,让我陪着谢培东去追人,你们就是这样抓共产党?!” 说到这里他一把打掉了王蒲忱手里的烟:“你回答!” 王蒲忱这时也已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还有他们为之奋斗的铁血救国会变得不明不白了,面对徐铁英的翻云覆雨和曾可达的怒不可遏,他只能说道:“该报告的我都向保密局还有经国局长报告了……徐主任既然告诉了曾督察谢木兰已经被杀的事,是不是应该把理由也告诉他?” 曾可达:“不要说什么理由了!理由就在北平分行那份账册上,里面藏着太多人贪腐的罪证!其中因为有人打着党产的名义想瓜分侯俊堂的20%股份,所有挡他财路的人都该死。知道内情的马汉山要押走,掌管账册的谢培东的女儿要杀掉,他们居然还都是共产党。徐铁英,真要跟共产党决战冲在前面的也是我们,绝不是你!你可以带走马汉山,你也可以为了那些股份不断杀人……可是我,还有天津经济区督察组盯上你了,从这里出去我就会审查那些号称跟你们党产有关的人!同时我以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名义警告你,你的一切所作所为一旦破坏了币制改革,第一个抓你的就是我!” 曾可达踏步而去! 轮到徐铁英的脸白了。 王蒲忱这时也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徐主任,是不是该执行中常会的决议,把马汉山押走了?” “中常会的决议还需要一再质疑才能执行吗?”徐铁英知道已经跟铁血救国会全面摊牌,再无退路,望向王蒲忱,“中央党部对你们那份评语还会继续评价,王蒲忱同志,还有我身边那个孙朝忠同志,希望你们永远是有利于蒋经国同志的人。”说完抻了一下上衣后摆走出门去。 王蒲忱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发现怎么看他也没有了来时的从容。 王蒲忱将手向口袋掏去,似乎又要掏烟。 ——掏出的却是那本《曾文正公日记》! 他慢慢翻着,翻到中间一页停住了。 一行马汉山手写的字扑面而来: ——王蒲忱倏地合上了书! 西山监狱王蒲忱密室内一如黑夜,绿罩台灯下,王蒲忱细长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电话转盘号码! 王蒲忱手指拨动电话转盘号码的声音穿出了密室,直飞北平上空,音速掠过山川平原,大上海扑面而来! 音速骤降,上海外滩扑面而来,九江路中央银行总部大楼扑面而来! 音速穿进三楼一扇窗户,窗户内电话铃骤然响起! 王蒲忱将话筒紧紧贴在耳上,话筒里的声音都带着大上海中央银行大楼的气势:“是,我们已经进驻中央银行,建丰同志正准备召集那些大亨开会,没有时间……” 王蒲忱:“王秘书,如有可能,请让建丰同志给我五分钟……” “可能不大。”那边王秘书好像也不能接电话了,“这是第一次会议,杜月笙、刘鸿生、荣尔仁这些人都到了……建丰同志……是王蒲忱同志电话……” 王蒲忱一振,仿佛看见了上海中央银行大楼里建丰同志从里间办公室匆匆出来的身影,他屏住了呼吸。 “蒲忱同志吗?”话筒那边建丰同志竟然接电话了! 王蒲忱再冷静也激动了:“是我,建丰同志。实在不应该这个时候占用你的时间,干扰你的大事……” “那就简要报告。” “是。”王蒲忱加快了语速,“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是将马汉山交给曾督察配合查案,徐铁英却拿着中常会的会议记录将马汉山提走了,马上要押飞南京。曾可达同志情绪很激动,两人发生了冲突。徐铁英公然违背保密承诺,向曾督察说出了谢木兰被枪决的事,而且抛出了一条新的理由,说谢培东是共产党。我担心这样一来,北平分行会立刻乱了,‘孔雀东南飞’行动也会立刻打乱了。还要不要方步亭配合币制改革?还能不能将党国的飞机交给方孟敖去开?平津的币制改革第一天已经严重受阻,可牵涉到反共我们也不能反对……” “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说你的判断。” 王蒲忱:“我现在无法判断,准备实施调查……” “还有两分钟,记住我的话。”建丰同志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来,“不要做任何调查。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无关紧要。他是共产党,我十分希望他们出来阻扰币制改革,民心立刻就会转向党国。他不是共产党,就会协助方步亭帮我在北平推行币制改革。我们现在推行的币制改革既是经济行动也是政治行动,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无论是共产党,还是我党的贪腐集团,我不怕他们出来阻挠,就怕他们不出来反对。‘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不是简单的抓人打仗,而是争民心。让徐铁英他们去跳,让共产党接招。北平的金圆券一定要交给方步亭发行,三架C-46飞机一定要交给方孟敖去开。我要去开会了,在今天会议上的讲话,明天就会在中外各大报刊发表。无论是对共产党,还是对我党那些贪腐分子,包括徐铁英那些CC派,我的讲话就是宣言。希望你们好好领会。” “蒲忱明白。” 话筒在那边已经搁了。 第83章稳定物价 控制塔。 跑道。 C-46运输机。 机场四周的铁网。 铁网外钢盔钢枪,外围警备。 铁网内钢盔钢枪,内围警备。 跑道两侧十步一个,夹道护卫。 华北“剿总”战区,戒备最为森严的就是南苑机场了。傅作义前往南京、天津、绥远都从这里乘机起降,李宗仁往返南京、北平都从这里乘机起降,蒋介石往返南京、北平、沈阳也都在这里乘机起降。今天,机场竟是按蒋介石起降的规格特级警备,机场外安排了一个团外围警备,机场内安排了一个营内围警备,跑道边也安排了一个连夹道护卫!因为接运金圆券的专机要起飞了。 机场的警卫开道车来了。 紧跟着的是十分熟悉的方孟敖那辆小吉普,还有飞行大队那辆中吉普。 跟在后面的竟是北平分行那辆奥斯汀。 跑道旁,警卫开道车停了。 方孟敖的小吉普停了。 飞行大队的中吉普停了。 北平分行的奥斯汀也停了。 奥斯汀内,方步亭、谢培东在后排座上同时望向车外。 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穿着飞行服的方孟敖,下车了,臂间夹着飞行头盔,笔直地站在跑道旁。 二十名飞行员有序地下了中吉普,像两条笔直的线小跑向方孟敖,分列两排! 奥斯汀内,方步亭和谢培东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感慨。 “行长,终于可以坐孟敖开的飞机了,怕不怕?”谢培东带着笑问方步亭。 谢培东终年难得一笑,这一句笑问含有多少难言的会意,直把方步亭笑问在那里。 方步亭慢慢将手抬起来:“你知道我这一生都不敢坐飞机,看看,我一手的汗。” 谢培东立刻对前座的小李:“去后备箱,拿行长的毛巾来。” “是。”小李立刻推门下去了。 谢培东这才对方步亭轻声说道:“他们能让孟敖开飞机,至少不再怀疑他是共产党了。但愿蒋经国兑现诺言,到时候放孟敖、孟韦出国去。” 方步亭:“培东,家里的积蓄都没了。他们这一代又都跑了,你和我老后怎么办?” 谢培东:“讨饭去。反正已跟你十多年了……” 小李又从前车门进来了,递过来毛巾:“行长,毛巾。” 谢培东望向窗外:“孟敖来请你了。” 方步亭也看到了向这边走来的大儿子,连忙用毛巾印了印脸,擦了擦手上的汗。 谢培东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巾,方孟敖已在外面开了车门:“下车吧,爸。” “好。”方步亭下了车。 谢培东也从这边车门下了车。 机场如此的大,天空如此的远。方步亭慢慢扫望着:“从北平到天津要开多长时间?” 方孟敖:“我来开也就十五分钟。” 谢培东走过来了:“孟敖,你爸从来害怕坐飞机,开稳点儿。” 方孟敖望着姑爹的眼:“放心吧,姑爹。坐了第一次,再坐就不会害怕了。” 方步亭也望向谢培东:“你快回金库准备吧。一来一去半个小时,装个金圆券最多一个小时,别耽误了事。” 谢培东:“不急。我也开开眼,看你们起飞。” “请姑爹检阅!”方孟敖穿着飞行服这一个军礼,立刻将信息递过去了。 谢培东眼中亮光一闪,点了点头。 方孟敖引着父亲向飞机走去。 升起的太阳照得跑道和飞机反着光亮。 谢培东将手搭在了眼前。 方孟敖扶着方步亭上了飞机,几个飞行员跟着上了这架飞机。 一组飞行员跑步上了第二架飞机。 一组飞行员跑步上了第三架飞机。 飞机的轰鸣声传来,方孟敖的飞机已在跑道上滑行。 那架滑行的C-46骤然加速,昂首离开了地面。 谢培东放下了手,抬头望着飞机冲上天空! 飞机的轰鸣声中,张月印不久前临别的声音突然在谢培东耳边响了起来: “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只有谢培东同志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还有何其沧的关系,利用蒋经国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机会,为平津争取更多的物资。到了金圆券变成废纸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饭吃……” 满目阳光,谢培东眼中,方孟敖那架飞机已在天际变成了一个银点。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也已经在空中远去。 谢培东一转身,小李已经开了车门。 机场警卫车开动了,领着谢培东的奥斯汀驶出机场。 整齐的跑步声。 两队戴着“经济纠察”袖章的青年军跑到顾维钧宅邸大门两侧,列成两队,每个人都只是腰间插着手枪,每个人都将两手挽在了背后,笔直地等着。 曾可达的小吉普开过来了。 小吉普后也是一辆中吉普。 中吉普后是一辆坐着青年军的十轮大卡车。 曾可达跳下了车,小吉普立刻开走了。 中吉普在大门前、曾可达身边停住了。 曾可达向大门口两个青年军:“你们过去扶一下。” “是。”两个青年军跑向了中吉普的后面。 曾可达也过去了,面无表情却不失礼貌:“诸位,请下车吧。” 中吉普里的人下车了,两个青年军伸手接扶。 一个西装革履扶下来了。 一个金丝眼镜扶下来了。 接着被扶下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个却都阴沉着脸。 “请吧。”曾可达再不看他们,径自向大门内走去。 两个青年军:“请吧。” 八个有头有脸的人被这两个青年军带着,阴沉地走进了大门。 两扇大门沉重地从里面慢慢关上了! 北平分行金库大院的大门也正在徐徐关闭。 这是当时北平独有的带轮闸门,门下有轨,从右到左徐徐移动,最后一点儿缝碰上了。高墙电网,整个院子便立刻与世隔绝了。 这里也有兵,和那扇带轮闸门一样,是当时北平独一无二的金警。这时由金警班长领着列队站在金库的院子里,注目望着刚刚停稳的那辆奥斯汀轿车。 “敬礼!”班长这声口令明显有点儿有气无力。 敬礼也都有些有气无力。 小李开了车门,谢培东下来了,向金警班点了下头。 有气无力的手都放下了。 谢培东对小李:“今天任务重,把那些东西都发给他们。” 这句话立刻被金警们听到了,眼睛便立刻亮了,都望向了那辆奥斯汀! 谢培东走向金库门,金警班长立刻跟了过来。 谢培东:“开门吧。” 金警班长:“是!”这一声应得颇有力气。 金警班长快步走到了金库门边,一把特有的钥匙,插进了第一个锁孔。 谢培东掏出了另一把特有的钥匙插进了第二个锁孔。 两把钥匙同时转动,金警班长喊道:“开门!” 两个金警这才跑了过来,一边一个,费劲地推开了两扇铁门。 谢培东抽出了钥匙,对金警班长:“有些吃的,你现在就发给大家吧。” “是!” 谢培东走进了金库铁门。 大铁门又被金警从外面费劲地拉过来,关上了。 金警班长再回头时,发现队列没了。再看时,那些金警都拥到了奥斯汀旁边,盯着小李从后备箱端出的第一个箱子! “立正!”金警班长大声一吼。 金警们都立正了。 金警班长:“向后转!齐步跑!” 金警们又都跑回了原来的位置,眼睛却还都盯着后备箱和小李。 金警班长独自过去了,小李站在那里笑着,金警班长也笑着。 金警班长望向了后备箱,眼睛大亮,咽了一口唾沫,对小李道:“守着金库,饿着肚子,小李兄弟,还是咱们谢襄理好啊……都是什么?” 小李:“每人一盒苏打饼干,两听牛肉罐头。” 这话立刻被那一排金警听到了,所有的眼睛里仿佛都伸出手来! 金警班长不知哪来的力气,手一扳,立刻扳开了箱盖。 一盒盒印着英文字的饼干盒,上面竟还有吃饼干的漂亮女人在望着他! 北平分行金库内的第二道铁门在第一道门下了十几级台阶处。 谢培东进了这道门,从里面又关上了。 通道顶上的灯照着,谢培东走到离第三道铁门还有两米处站住了。 通道旁便是金库值班室,室内的开关就在门外,谢培东的手伸向了开关,停了好一阵子又松开了。他没有开灯,而是借着通道的灯向里面深深望去。 影影绰绰,他看到了值班室内靠墙那一排铁皮保险柜。 目光移向了保险柜旁的办公桌,倏地盯住了办公桌旁那张椅子! 谢培东闭上了眼。一个声音从那张椅子传来了: “谢老……” 谢培东眉毛一颤——是崔中石的声音! 亡者,生之始也。 时间回到了1948年7月4日的金库值班室里。 “谢老。”崔中石将一摞厚厚的账簿摆到桌上,“国民党从党部、政府到军队无一不贪,现在北平参议会居然以财政紧张为由要将一万多东北学生驱赶出北平。我建议将他们贪腐的黑账上报城工部,在报纸上公布出来!” 谢培东没有看崔中石,盯着那摞账簿:“收起来。” 崔中石也不看谢培东了,目光望着上方。 谢培东唰地抄起那摞账簿,走到了保险柜边:“开锁!” 崔中石慢慢站起来,将一串钥匙放到谢培东手中的账簿上:“我要求去解放区边区银行!”说着便向值班室门走去。 “孟敖被抓了,你知道吗?”谢培东这一声吼,将崔中石震在门口! 崔中石慢慢回头:“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谢培东:“先将账簿放回去。” 崔中石走过来了,拿钥匙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开了柜门。 谢培东将那摞账簿放到了崔中石手中:“城工部刘云同志指示,立刻去南京搭救方孟敖同志!下午四点华北‘剿总’有一架飞机,你带上十万美元还有侯俊堂20%股份那本账册飞南京,到党通局找徐铁英。” 崔中石立刻将账簿放进了保险柜…… 谢培东依然闭着眼,将手搭到了开关上。 值班室的灯亮了,墙角上那架抽风机也立刻转动起来! 谢培东睁开了眼,望着室内那把空空的椅子,走了进去,开了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串钥匙,又开了保险柜,捧出了那摞账簿。 一本账簿打开了,上面一行字: 崔中石的这行字竟与马汉山给王蒲忱写的那行字一模一样…… 谢培东啪地合上了账簿! 顾维钧宅邸后院会议室内,五人小组曾经开会的那张会议桌,又铺上了白布,八个玻璃杯,八杯白开水摆在衣冠楚楚的那八个北平工商界头面人物的面前。每个玻璃杯旁赫然摆着打印好的那五份经济改革法案! 那八个人像是约定好的,一个个紧闭着嘴,都不吭声,也都不看法案。 曾可达站起来,开始在他们背后慢慢绕着,走到正中间那个显然分量最重的人物背后站定了:“为什么不看?” 那个人依然不回答,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又掏出了一盒长长的火柴,抽出一根,擦燃了。 紧跟着好几个人都掏出了烟,有的掏出了火柴,有的掏出了打火机。 “这里是国父纪念地!”曾可达一掌打掉了面前那个人凑到嘴边的火柴和叼在嘴里的烟,“墙上有字,没看见吗?!” 那个人显然平时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噌地站起来:“姓曾的,傅作义也请我们开过会,李宗仁也请我们吃过饭,你以为自己是谁,擅自把我们拘禁在这里看什么法案?!” 另外七个人也都站起来! 曾可达笑了,慢慢走到孙中山像前站定了:“我现在还没有必要告诉你们我是谁。只想告诉你们,在上海,就是这个时候,我们蒋经国先生也在请人开会,被请的有杜月笙、刘鸿生、荣尔仁。他们一个个都在看法案……” 说到这里曾可达一掌拍在桌子上:“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请你们看法案,你们居然都不看。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那八个人蒙住了。 “李营长!”曾可达对门外喊道。 “到!”李营长一直站在门口。 曾可达:“叫八个人,每人身边一个,帮帮他们!” “是!”李营长对门外扫了一眼,“你们八个进去!” 立刻进来了八个青年军,分别走到八人身边:“请坐下!” 还是没坐,另外七个人都望向挑头的那个人。 这次是李营长下令了:“帮他们坐下!” 八只手臂同时伸过来,每条手臂搭在一个人的肩上! 最醒目的是他们手臂上“经济纠察”的袖章! 八个人都不用帮了,一个个自己坐了下去。 “看法案!”曾可达吼了这一声,径直走了出去。 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金警班长捧着饼干盒走向小李,从盒内拿出一小包饼干递了过去:“兄弟也来一包?” 小李笑着向那边望去。 十一个金警都散在院内,枪在腰间,罐头和饼干盒捧在手里,吃罐头毕竟太不雅观,饼干则已经都在吃了,一片咔嘣之声。 小李笑着接了金警班长递来的那一小包饼干,低声说道:“车里还有两盒饼干、四听罐头,谢襄理说了,是单独给你的。待会儿方便了你拿走。” 那个班长眼睛立刻亮了:“太关照了……要不我拿走一半,你留一半?” 小李:“谢襄理说了,金圆券一发行,大量的物资就会运来北平,限价令稳定了物价,兄弟们就不会挨饿了。” “透点儿消息吧。”那个班长望着小李,“金圆券一块钱能买多少东西?” 小李:“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金圆券一元兑换旧法币三百万。限了价,一块金圆券以士林布为单位计算能买到两尺八寸,如果买吃的,一块钱应该能买到一斤肉加一斤面粉……” 那个班长眼睛大亮:“我们的薪水怎么折算?” 小李:“你一个月十块,那些兄弟每人每月六块。” “我算算……”那个班长容光焕发,睁大了眼算他那十块钱,很快便算出来了,“买布是两丈八尺,买面粉是三十三斤,买肉是十三斤八两……你不是逗我开心吧?” 小李又笑了:“我一个司机哪敢逗你们央行派来的老总。这是刚才送行长去机场,在路上听他和谢襄理说的。有规矩,我听到的话不能往外传,你可不能卖了我。” “哪能!”那个班长笑纹大开,“领了第一个月薪水我请客……” 话到这里,警铃声大响起来! 那个班长立刻放下饼干和罐头盒,拔出了手枪,向金库门边吃饼干的金警喊道:“来四个人!”自己已经向大铁闸门大步走去。 四个金警都拔出了枪,向大铁闸门跑了过去。 铁闸门约有五寸厚,一人高处有一扇五寸见方的铁窗,那个班长从里面拔了闩,开了铁窗向外望去:“谁?” 透过铁窗,徐铁英就站在铁闸门那边! “北平警察局长徐铁英。”徐铁英将自己的局长证从小窗递了过来。 那班长接了证件却看也没看,只回头望向站在车边的小李:“请过来一下。” 小李快步过来了。 那个班长问小李:“北平警察局长是姓徐吗?” 小李:“好像是。” 那班长点了下头,把证件从窗口递了回去:“拿行长的手令给我。” 外边,徐铁英:“我是奉特命来见你们谢襄理的,请禀告一声。” “拿行长手令!”那班长毫不通融。 窗口那边,徐铁英:“请谢襄理过来,他认识我。” “谢襄理在金库。”那班长撂了这句,便要关窗门。 “小李!”徐铁英在铁门那边居然看见了里面的小李。 小李只好凑到了窗边:“徐局长……” 徐铁英笑了一下:“今天有大量的金圆券要押到这里存放,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配合北平分行前来加强警备。你去请一下谢襄理。” 小李:“银行的规矩,请徐局长在外边等一下,我去按电铃,看我们谢襄理能不能听见。” 徐铁英:“有劳了。” 进了第二道铁门,徐铁英放慢了脚步扫视着自己早就想来的金库。 尽管在地下十五米处,这里却如此宽敞,宽五米,高三米,再过去三十米便是金库最后那道铁门! 在谢培东静静的陪同下,徐铁英走到通道尽头那道厚厚的铁门前站住了,像是问谢培东:“这里面便是整个北平一百七十万民生,几十万军、公、教人员衣食开支军需后勤的保障所在?” 谢培东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接言。 徐铁英回头问道:“这道铁门只有方行长和谢襄理能进去?” 谢培东这才答道:“是。” 徐铁英:“以前崔中石也能进去?” 谢培东:“是。” “搬运黄金呢?”徐铁英转过身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就是外面那个金警班。” “哦……”徐铁英离开了那道铁门,向通道这边的值班室走来,“都知道宋子文先生组建了一支税警总团,国防部管不了,内务部也管不了,今天见识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 到了值班室门外,徐铁英:“我们能进去谈吗?”问着,他已经进去了。 谢培东站在门外,望着他。 “请进来呀。”徐铁英一屁股在办公桌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倒像这里的主人,“进来坐下谈。” 谢培东走进了值班室:“徐局长请站起来。” 徐铁英:“你说什么?” 谢培东:“那个位子只有我们行长能坐,其他人在这里都只能站着。” 徐铁英还是没有站起来,目光开始打量这间不大的值班室,盯了一眼靠墙的保险柜,又将整个屋子扫了一遍,发现这里只有一把椅子:“是金库的规矩吗?” 谢培东:“是《中央银行法》解释条例的规定,中央银行的国库,各大分行的金库值班室只设一个座位,谁兼国库金库主任,谁才能坐。至于为什么,我不能再告诉徐局长了。” 徐铁英笑了一下,只好站起来:“是不是不让人在这里久待?” 谢培东:“徐局长是明白人。” 徐铁英:“那我就长话短说,只提三个问题。” 谢培东只看着他,没有接言。 徐铁英:“第一个问题,崔中石担任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是谁推荐的,是谁考察的,是谁任命的?” 谢培东:“中央银行各大分行金库正副主任的任命都是中央银行总部的决定,如果是上层要调查,可以直接到中央银行去问俞鸿钧总裁,也可以去问前任总裁刘攻芸。” “我现在就是问你。”徐铁英从口袋里又拿出了那份公函,啪地摆在桌上,“这上面就有你们俞鸿钧总裁的签字,谢襄理刚才已经看了,是不是再仔细看看?” 公函正中上端印着国民党党徽,下面是一行蓝色楷体大字: 中国国民党中央组织部 接下来是三号字打印的宋体铅字: 中央银行俞总裁鸿钧勋鉴 函请中央银行特准党通局徐铁英主任调查北平分行有关事宜。 落款是陈立夫那手漂亮的毛笔签名: 陈立夫 再下面是另一行工整的毛笔批字签名: 同意。请北平分行配合调查。俞鸿钧! “是你们俞鸿钧总裁的签字吗?”徐铁英目光逼了过来。 “刚才已经看了。”谢培东冷冷地接过他的目光。 徐铁英这时却把目光又转向了那把椅子:“我可以坐下问了吗?” 谢培东:“可以。但必须再申请一份俞鸿钧总裁批准的手令。” 徐铁英盯着谢培东的眼望了好一阵子,又笑了:“那就不坐了。你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谢培东顿了一下,“崔中石,男,今年三十九岁。民国二十六年中央财政大学毕业,考入中央银行任职员,后升任副科长、科长。民国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推荐,中央银行总裁刘攻芸任命,担任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 徐铁英:“程序上没有问题。我只想问一句,方行长为什么这么器重崔中石?” 谢培东:“那就请徐主任去问我们方行长。” 徐铁英:“我会问的。现在想问谢襄理,你和崔中石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谢培东:“徐主任问的认识,是指工作关系还是别的关系?” 徐铁英:“反问得很好。工作关系和别的关系我都有兴趣,谢襄理不妨都跟我说说。” 谢培东:“工作关系是抗战胜利后,我跟我们行长从重庆回到上海中央银行总部,那个时候崔中石和我们在一个部门。别的关系那就是认识的关系,那是在重庆,我们同在中央银行一个楼办公,时常碰面。” 徐铁英:“只是碰面?” 谢培东笑了:“碰面徐主任也听不懂吗?” 徐铁英跟着笑了:“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正常的碰面我们中央党部的人称作照面,非正常的碰面我们中央党部有个术语,叫作碰头。” 谢培东依然笑着:“我没有加入国民党,听不懂你们党部的术语。泛泛之交,我们都叫作碰面。” 徐铁英:“那我就问细一点儿吧。在重庆,谢襄理和崔中石除了在中央银行的楼里碰过面,在别的地方碰没碰过面,比方茶馆、酒楼……” 说到这里,徐铁英有意停顿了一下,不等谢培东回答,紧接着说道:“再比方红岩村13号、曾家岩50号、中山三路263号、民生路208号!这些地方你们碰没碰过面?” 谢培东想了想:“徐主任问的是周公馆八路军办事处,还是共产党新华日报社?” 金库大院内,小李轻轻拉开了铁闸门上那扇小窗,向外望去。 ——铁闸门外,笔直地站着孙秘书,两边是钢盔钢枪的宪兵! 小李轻轻关上了那扇小窗,走到车边,向金警班长做了个手势。 金警班长连忙过来了。 小李轻声道:“我得去机场接行长了。” 金警班长立刻瞟了一眼小车的后备箱:“东西先搁在你那里,不急。” 小李有些急了:“不是这个意思。刚才进去的那个警察局长是来跟我们谢襄理过不去的。我得赶紧去机场,见到行长立刻报告……” “那还了得!”金警班长立刻瞪圆了眼,“我现在就把他逮出来!” 小李:“不行。他有央行俞总裁的手令。你帮我一个忙就行。” 金警班长:“快说。” 小李:“门外守着他的人,我担心不让我走,你们让我把车开走就行。” “我们的地盘,他敢!”金警班长立刻转头,望向那十一个金警,“把吃的都放下,拿出枪,上好膛!” 金库大院的铁闸门一开,宪兵们的枪果然都指向了大门! 孙秘书直挺挺地站在大门外车道正中,望着小李那辆奥斯汀! “抢金库吗?!”金警班长带着六个金警快步出来了,瞪着孙秘书,“让开!” 孙秘书依然挺在那里。 啪的一声,枪响了! 第84章无谓牺牲 金警班长枪膛里射出的那颗子弹旋转着飞向孙秘书,飞向孙秘书头上的大盖帽,飞向大盖帽上那颗青天白日帽徽! 孙秘书头上的大盖帽飞了出去,头顶正中的发间同时飞起好些发屑——金警班长的枪法竟如此高超! 宪兵们的枪栓拉响了! “这里不能开枪!”孙秘书望着金警班长直指自己眉心的枪口喊道,“放下枪!” 宪兵们的枪口慢慢朝向了地面。 孙秘书也慢慢移开了身子。 吼的一声,小李的车擦着孙秘书开了过去! 南苑机场。 这里也站着一个排宪兵! 宪兵的队列前也站着金警,是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两个班的金警! 一辆密封的运钞车便是他们今天保护的核心! 关键是,方孟韦也站在队列前,手里还拿着一把黑布遮阳伞。 农历七月十五,太阳照得天空万里无云,才上午,空旷旷的机场便已经酷暑难当。 突然,所有的目光都向天空望去,所有人都听见了飞机声。 一架飞机出现了,又两架飞机出现了。很快,飞机便越来越大,前面是一架C-46运输机,后面跟着的两架也是C-46运输机。 方孟韦撑开了伞。 第一架飞机着陆了,向跑道这端滑来。 另外两架没有降落,飞过机场上空远远地又绕了回来,盘旋着等候降落。 第一架飞机停住了,地勤立刻将梯子开了过去,两个班的金警护着运钞车紧接着也开了过去。 方孟韦眼一亮,他看见大哥搀着父亲从飞机上下来了。 方孟韦举着伞大步迎了过去。 大街上,小李的车开到这里却被堵住了。 马路旁便是世界日报社,马路上挤满了人群,任小李如何鸣笛,人群哪里理睬。 时局动荡,度日如年。国统区像北平这样的城市,饥饿的国民只能采取两种态度:一种是得过且过,听天由命;一种是窥伺风向,寻找活路。于是报纸就成了很多人每天打探的窗口。平时早上六点发报,可今天已过十点,报童们还排着长队等在这里。 大门口铁栅栏门外墙上一张告示前更是人心似水,民动如烟! 告示上的内容: 今日有特大新闻,稍晚见报,敬请等候! 车外,人声鼎沸。车里,小李满脸流汗,想开过去已是万不可能,于是便打算倒车,可后面更多的人也已向这边涌来,声浪如潮: “是不是要全面开战了?” “是国共和谈吧?” “听说是杜鲁门和斯大林都到南京了,邀请毛泽东去谈判……” “那是二进宫啊,毛泽东会去吗?” 小李的头嗡地大了,按着长笛拼命想倒车。 “这是北平分行的车,问问他!”一个大嗓门铜锣般一嚷,一群人立刻拥了过来。 小李的车被围了! 车里,小李闭上了眼,干脆趴在了方向盘上,埋着头,他也听天由命了。 突然,他听到了马路那边传来的警车声! 小李猛地抬起了头。 虽有人群挡着,但那辆押钞车顶上的警灯还是能看到在飞快地闪着红光! 人群松动了,小李看见了最前面那辆车,眼睛亮了。 第一辆吉普驾驶座上便是方孟敖,边上坐着行长! 第二辆像是方孟韦的吉普,再后面是警察局的警车,接着是那辆大运钞车,再后面的车便看不见了。 小李立刻下车,锁了车门,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谢襄理的回答和我们的调查基本一致。”金库值班室里,徐铁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记录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记录,听完了谢培东的回答,目光离开了记录本,合上放回了口袋,这才又望向谢培东,“在重庆,你没有去过共产党任何办事机关,崔中石也没有去过共产党任何办事机关。下面的问题就很好推断了,崔中石的上级就在中央银行内部!抗战胜利后,这个人将崔中石从中央银行总部调到了北平分行,又给了他金库副主任以外的权力,掌管了北平分行所有秘密账册,不需要请示任何人就能将一笔巨款打到共产党在香港的长城公司!谢襄理刚才说,崔中石是民国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推荐,中央银行总裁刘攻芸任命,调任了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崔中石的上级不是你们中央银行前任总裁刘攻芸,就是北平分行现任经理方步亭?” 谢培东:“没有什么是不是,崔中石是中央银行的职员,前任刘总裁和现任方经理当然都是崔中石的上级。” “现在还兜圈子有意思吗?”徐铁英冷笑的目光紧盯着谢培东,“一个月前崔中石将巨款打给了共产党,谢襄理居然能说服方行长从别的地方调一笔款来补偿我们的党产,你不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就暴露了吗?” “我没有兜什么圈子。”谢培东淡淡地回望着徐铁英,“徐主任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想说我是崔中石在中央银行内部的那个共产党上级?” 徐铁英:“我希望你正面回答。” 谢培东看了一眼手表:“金圆券马上就要运到了,全国统一在十二点前宣布发行。徐主任就算怀疑我是共产党,要审查是不是也应该另挑个时间,换个地方?” 徐铁英笑了:“地方当然要换,时间就不要换了。现在才十点多,为了保证十二点前全国统一宣布币制改革,你最好现在交出崔中石的账簿,然后跟我去核对。” 谢培东:“我倒是愿意跟你走,可我们现在都出不去了,怎么办?” 徐铁英:“什么意思?” 谢培东:“我只能开里面两道门,最外面那道门是金警班开的。昨夜中央银行有严令,金圆券运抵之前,任何人进了金库都不能出去。” “你在等方步亭?”徐铁英终于露出狰狞了,“你以为还有人能救你吗?!” “要等人救,我还会让你进来吗?”谢培东语气也严厉了,“我是中央银行任命的北平分行襄理,中央银行没有免我的职,任何部门也不能抓我。中央银行免了我的职,你派两个警察就能把我抓走,何必亲自来?” “是啊,我何必亲自来呢?”徐铁英靠近了谢培东,“你藏得这么深,抓了你的女儿都没有把你逼出来,我不亲自来行吗?” “你刚才说什么?”谢培东脸色慢慢变了,“能不能再说一遍?!” 徐铁英:“够清楚了,还要我再说吗?” 谢培东:“王蒲忱、曾可达都说我女儿去了解放区,你是不是告诉我她没有去解放区,在你手里?!” 徐铁英跟谢培东目光对视了好几秒钟:“你觉得呢?” 谢培东:“我觉得从现在起你就是放过我,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了。你有四个儿女在台北,我只有一个女儿!就在今天早上,为了配合币制改革的法案,我将唯一留给女儿的金镯都捐了出去,你却拼命在为自己儿女敛财。有话我们到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去说。这里是北平分行金库值班室,请你出去,外面通道很长,你可以先去散散步。” “谢培东!”徐铁英解腰间的手铐了,“我要抓的共产党还没有一个侥幸漏网的,哪怕你是周恩来亲手调教的人!陈部长和你们俞总裁的手令你已经看了,你以为自己还有可能跟我一起上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吗?”说着,已将手铐的一边倏地铐住了谢培东的左手手腕。 几乎同一瞬间,徐铁英的脸色变了! ——他的右手也被谢培东用另一边手铐铐住了,两个人被同一副手铐铐在了一起! 徐铁英立刻用左手掏出腰间的枪,顶在谢培东的额上:“开门,跟我出去!” 谢培东笑了:“根据《中央银行法》,擅闯金库者可以当即逮捕也可以当场击毙!徐局长,你可以开枪了。”说着,像一座山,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徐铁英当然明白遇到了对手又挑错了地方,咬着牙插回了枪,又掏出钥匙来解手铐。 突然,钥匙被谢培东一把夺了过去,紧接着向后一扔,竟扔进了正在转动的抽风机里,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徐铁英刚收回目光,谢培东的目光已经迎过来了。 谢培东:“等你们的陈部长,或者是我们的俞总裁来解手铐吧。” 世界日报社营业部门外大街上,运钞车队居然在这里停住了! 方孟韦站在街心,他带来的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围成一圈挡住人群。 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两个班团团护住运钞车,那叫一个紧张。 只有方孟敖飞行大队的那二十个飞行员仍然坐在最后那辆军用大卡车上一动不动,看着四周越拥越多的人群! 方孟敖的吉普车内,小李在后排座说完最后一句话,嘴唇已经又白又干了! 方孟敖眼望着前方,眼角的余光能看见身旁的父亲也眼望着前方,那张脸从来没有如此铁青! “知道了。”方步亭依然那样平静,“到车里去等我吧。” “是,行长。”小李开了后边车门下去了。 两父子的目光仍然都望着前方,谁都想看对方,谁都没有看对方。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方步亭这两句诗念得如此苍凉。 方孟敖终于看父亲了。 方步亭:“当年听到你妈和你妹的噩耗,我整整几天没睡觉,每天晚上都在后悔,我们在美国为什么要回来呢?可已经回来了,这毕竟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自己的国家在受苦受难,我们待在美国也于心不忍哪……” 父子俩的目光终于如此近距离地碰在了一起! 方步亭:“你到北平这一个多月来,我几次梦见你妈,说你有危险,叫我保护你……爹问你一句话,你愿意就说……” 方孟敖:“您问吧。” 方步亭:“你知不知道崔中石是共产党?” 面对父亲慈祥的目光,方孟敖不能说假话,也不能说真话,沉默了少顷,答道:“您问的这句话,崔叔遇难前一天,我也问过他……” 方步亭:“他怎么说?” 方孟敖:“他告诉我,他不是共产党。” “有他这句话就行了!”方步亭突然露出了斗志,“崔中石是共产党,徐铁英和他背后的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打压我们,目的无非是敛财保财。可他们忘了,陈布雷先生的女儿女婿还是共产党呢,他们敢打压吗?为了他们的党产,说白了是为了他们的私产,徐铁英竟敢在这个时候把共产党的帽子栽到你姑爹头上去!别人是不是共产党我不敢说,说你姑爹是共产党,二十年了,我的眼瞎了吗?!” 父亲竟如此激愤又如此真情,方孟敖突然感到自己的血像潮水一般浑身汹涌,一把握住了父亲颤抖的手。 方步亭:“……几天前木兰突然没了踪影,他们说是去了解放区,我就有预感,他们是要在你姑爹身上做文章了……没想到他们会在今天这样关键的时刻,一边要我们父子为他们卖命推行币制改革,一边又到我们家抓共产党……孟敖,这个家我做了一辈子主,曾经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今天我最后做一次主,你愿不愿听我的?” 方孟敖:“您说。” 方步亭:“把这一车金圆券撂在街上,我去西山监狱等你姑爹,给这个国民政府陪葬。如有可能,你把孟韦和你小妈带上,开着刚才那架飞机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方孟敖眼中薄薄地盈出了一层泪水,望着模糊的父亲,说道:“爸,从小您就教我们背诗,我现在特想把两句诗送给您。” 方步亭眼中也有了泪星,期待地望着儿子。 方孟敖:“‘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方步亭眼泪夺眶而出,紧接着一把抹了,笑道:“这两句诗好,爹受了!”推车门,便要下车。 方孟敖像一道闪电,倏地已经下了车,站在了父亲那边车旁,开了车门,将父亲搀了下来,同时向那边喊道:“孟韦!” 方孟韦快步走了过来。 方孟敖:“不要带兵,立刻送爸去西山监狱,原因爸会告诉你。” 方孟韦一时惊愕,立刻又激愤了:“他们又干什么了?” 方步亭:“走吧,到车上去说。”走向自己那辆奥斯汀。 方孟韦快步跟了过去,撂下宪兵队,扶着父亲上了车。 小李车技好,往右打了方向盘,擦着守护的军队,在不宽的街中掉了头。 奥斯汀挨着方孟敖和他的吉普,挨着运钞车队,回头向西边开去。 方孟敖望着父亲的车走了,紧接着向中吉普中那二十名飞行员喊道:“飞行大队跟我走!” 方孟敖上了小吉普,那辆车轰地吼响,倏地向前,紧接着刹车,一百八十度掉了头,向来路开去。 中吉普也在倒着掉头,方孟敖的车驶过时,又喊了一声:“跟上!” 金警们不见了行长,宪兵们不见了长官,围观的人又越来越多,那辆满载金圆券的运钞车被撂在了街心! 运钞车像一只孤零零的乌龟,周围全是饥饿的蜉蝣。 曾可达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顾维钧宅邸后院会议室,坐在孙中山先生遗像下那个座位上,望着最后一个看完法案的人:“都看完了?” 八个人,还是没有一个人回话。 曾可达站了起来,抄起桌上一叠表格,向站在那八个人背后的青年军:“一人一份,发给他们。” 八个青年军有序地过来,每人领了一份表格,走回原位,摆到自己看押的人桌前。 曾可达:“根据《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金圆券发行办法》《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对照你们面前的表格,将你们公司和所属商行各自持有的金银外币和外汇资产如实填写。不要对我说你们不知道,需要回去问你们的财务。我现在只要你们写个概数,是否隐瞒虚报,我们会查。” “曾督察。”坐在中间那个为头的站了起来,“法案我们都看了,上面要求在8月30日前完成金银外币和外汇资产申报兑换金圆券。请问今天是多少号?” 曾可达望着他笑了:“今天是8月19号。” 那个为头的:“你有什么权力单单要我们八家公司今日填写?” 另外七个人都跟着反应了,有人靠向椅背,有人叉起了手臂,显然谁也不会去填写表格。 曾可达收了笑容:“问得很好。我为什么单单要你们八家公司现在填写呢?原因很简单。”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因为走出这个门,给你们一天时间,你们就会把那些财产写到所谓的党产上去!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时间,先从最后一栏填起,写明股东是谁,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占有的股份。写,现在就写!” 恰在这时,墙边茶几上电话响了。 曾可达扫了一遍那八个人:“给他们笔。”离开座位,向对面墙边的电话走去。 八个青年军都从自己的军服上面的口袋中抽出了钢笔,摆到每个人面前。 “这里是国防部稽查组,我是曾可达。”曾可达对着话筒回了这句话,接着再听,脸色变了,“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话筒那边报了位置。 曾可达:“守住运钞车,我立刻派兵来!丢失一张金圆券,统统枪毙!”搁下话筒,大步走到门口。 李营长早已站在那里。 曾可达:“集合青年军营,立刻去世界日报社大街,护送运钞车去北平分行金库!” “是!”李营长倏地敬礼,转身就走。 曾可达也跟着迈出了门槛,又倏地站住,回过头,望向那八个青年军:“守住他们,叫他们填写,一个也不许放走。” 八个青年军:“是!” 曾可达不再逗留,大步离去。 燕京大学图书馆大门外,太阳在这里便显得温和了许多,树荫,绿草,还有那座像牌楼的大门,因为一星期前那次遣送,人数骤减。门外这时只站着几个学生,安静却又紧张。 几个学生里,有“八一二”那天被抓又被放的北大的学联代表、清华的学联代表、北师大的学联代表,还有平时跟随梁经纶的中正学社那个欧阳和另外一名“学联代表”! 几个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远处树荫中那条横路! 梁经纶不知何时又换上了那件长衫,骑着自行车在树荫间时隐时现地来了! 没有人迎上去,都在大门外等着。 梁经纶从图书馆大门的直道驶过来了,几个学生这才迎上几步。 梁经纶飘然下车,那个欧阳立刻过来接了他的自行车,同时对他使了个眼色,目光瞟向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 “来了多少同学?”梁经纶望了一眼大家,最后把目光望向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能通知的都来了,北大、清华、北师大,有两百多同学,都是学联的。” 梁经纶:“我们进去吧。” “梁先生!”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叫住了他,“请到这边来。” 梁经纶停住了,跟他走到了路旁一棵树荫下。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不久前有人给您送来了一封信,在我这里。”说着将信拿出来,递给了他,转身又走向大门。 梁经纶望着信封,那颗心立刻提了起来——信封上没有一字! 梁经纶面容依然平静,撕开信封,抽出那张信纸,几行熟悉的字扑面而来: 梁教授: 时局恐有重大变化,保护自己,保护学生,勿再做无谓牺牲。 兹确定,燕大由你负责。 知名不具 梁经纶的目光紧盯着那几行字,另一封信的字从这页信纸上叠了出来: 梁经纶同志: 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 城工部总学委 “城工部总学委”! ——完全相同的笔迹! 梁经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无法辨识共产党城工部对自己是否怀疑,路已经走不回去了。他藏了信,向大门口那几个学生走去。 “梁先生!” 一声称呼,燕京大学图书馆大厅内两百多各自在那里装着看书的学生同时望来! 长衫匆匆,梁经纶在众多目光中寻找何孝钰的目光,没有何孝钰。 “大家久等了。”梁经纶从容了许多,走到给他留的那个中间位置,望向大家,“各大报纸都推迟了发报时间,种种迹象表明,国民党南京政府可能会在今天出台币制改革法案。” 两百多人立刻有了反应: “阴谋要出笼了!” “我们组织游行!” “要抗议,要示威!” 梁经纶两手一抬:“同学们!” 人群立刻安静了。 何宅一楼客厅里,收音机的播报声响起: “据中央通讯社消息,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先生和美利坚合众国驻中华民国大使司徒雷登先生结束了庐山会晤……” 封存了许久的那部收音机今天搬到了客厅沙发旁茶几上,何其沧闭着眼坐在旁边静静地听。 “……蒋总统与司徒雷登大使乘专机已于昨晚从牯岭回京……” 灶上的水开了。 何孝钰从奶粉桶里舀了两勺奶粉,放进杯子,提着水壶小心地搅冲奶粉。 端着那杯牛奶,何孝钰走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了起来。 收音机中传来中央广播电台女播音员轻柔的南方国语:“特种刑事法庭昨日开庭,公开审讯共产党‘匪谍’破坏国家安全案……” 何孝钰站在那里,也专注地听了起来。 “接受审讯的共产党‘匪谍’职业学生四百余人,其中南京学生一百四十七人,北平学生两百五十余人……” 啪的一声,何其沧将收音机关了。 “爸。”何孝钰端着牛奶走了过去,“不用生气,您还没吃早餐呢。” 何其沧伸手便接那杯牛奶。 “烫。”何孝钰将牛奶放到了茶几上,“凉一会儿再喝。” 何孝钰挨着父亲坐下了,何其沧握住了女儿的手:“这个政府,遍地饥荒,就要币制改革了,还要打仗,还要抓学生、审学生……你爹也不知道给他们帮这个忙值不值得……今天是不是又有学生聚会?” 何孝钰:“好像有,在我们燕大图书馆。” 何其沧:“梁经纶是不是也去了?” 何孝钰:“不知道,他应该会去吧。” 何其沧:“不要闹了,怎么闹吃亏的还是孩子们……” 何孝钰:“这不是闹,是抗议。” 何其沧叹了口气:“抗议管什么用……开了收音机吧,今天会宣布币制改革法案。” “嗯。”何孝钰站起来,去开收音机。 摆在旁边的电话铃响了。 何孝钰看了一眼父亲,拿起话筒递了过去。 “我是何其沧,请说。” 何其沧猛地坐直了身子:“我没听清楚,请你再说一遍,谁去西山监狱坐牢了?” 何孝钰也睁大了眼。 但见何其沧的头被气得微微颤抖,话筒也在微微颤抖! 何孝钰赶忙过去坐下,搀住了父亲的手臂。 何其沧竭力镇定,听完了电话:“我知道了,谢谢你。” 何其沧想去搁话筒,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何孝钰连忙接过话筒,搁好了:“爸,不要生气,千万别着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何其沧看出了女儿的惊慌,自己必须镇定:“你方叔叔被他们逼得去了西山监狱,自己申请坐牢……” “怎么会?”何孝钰急了,“因为什么事?” 何其沧:“国民党那个徐铁英就在今天上午,在要宣布币制改革这个时刻,去了北平分行,提审你谢叔叔……” “哪个谢叔叔?”何孝钰的脸已经白了。 “还有哪个谢叔叔,木兰的爹。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何其沧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拿几件衣服,还有我的毛巾牙刷……” 何孝钰眼中已有了泪星,紧紧地搀住父亲:“爸,您身体这么不好,千万不要这么置气……对了,方孟敖呢,还有方孟敖,我打电话,先问问他……” 何其沧:“不要打了,方孟敖领着他的飞行大队上天了。” 第85章不合时宜 “方大队!方大队!”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抢过调度员的耳机捂在耳边,望着玻璃窗外大声呼叫,“你们没有飞行任务,飞机立刻停止滑行,不能进入跑道!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控制塔内其他空勤人员都站在那里,惊愕地望向玻璃窗外。 一架C-46运输机丝毫不听指挥,从侧面的滑行道快速滑进主跑道。 值班指挥脸上冒汗了,大声呼唤:“五分钟后有轰炸机从跑道降落!命令你们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听到请回答!”喊着,他取下了耳机,打开了扬声话筒。 话筒里终于有回应了:“我们有紧急飞行任务,叫轰炸机延迟降落。复述一遍,叫轰炸机延迟降落。” 从控制塔玻璃窗看到,那架C-46运输机停止了滑行,三十六米宽的机翼完全占据了整条跑道! 值班指挥急了:“什么紧急任务?我们没有接到调度命令!你们已经违反飞行军令!方大队长,请执行调度命令,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 话筒里又传来了声音,隐约能听出是陈长武的声音:“我是二号,我是二号,奉命驾机执行任务。我队一号在后面吉普车里,有命令请对他说,有命令请对他说!” 值班指挥这才看到,有一辆中吉普从侧面滑行道正向跑道开去。 透过控制塔的玻璃窗,他的目光倏地聚焦于那辆中吉普: 开车的竟是方孟敖! 吉普车后座上坐着那八个平津工商界的头面人物,被郭晋阳和另一个飞行员用枪押着,一个个面如土色。 吉普车驶入跑道,正前方就是那架C-46运输机。 方孟敖一踩刹车,吉普车倏地停了,坐在上面那八个人同时一晃! 跑道前方,C-46运输机的尾部突然开了一条缝,运输舱开启了,越开越大。 正对着飞机运输舱门,吉普车油门在一脚一脚低吼着,等待运输舱门全部打开。 值班指挥啪的一声打开了机场的喇叭,大声喊道:“方大队长,方大队长,你们已经严重违反空军航空条例,我们将封闭跑道,执行紧急军令!” 控制塔的扬声器里又传来了陈长武的声音:“我们是特别飞行大队,有随时执行紧急任务的权力!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再复述一遍,命令轰炸机延迟降落,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 值班指挥蒙了一下,玻璃窗外,但见方孟敖那辆吉普猛地启动,驶向了洞开的飞机后尾舱门! 值班指挥吼道:“接空军司令部!立刻接空军司令部!” “是!”一个值班人员立刻拿起了电话话筒,“南苑机场调度室,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 “报告!”坐在雷达前的调度员,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画了一道飞行航点,大声报道,“轰炸机即将飞抵机场,即将降落!” 值班指挥:“命令轰炸机升空,不许降落,听候指令!” “是!”调度员戴着耳机,开始在话筒里忙乱地传达指令。 玻璃窗外,吉普车已被那架C-46运输机吞没,后尾舱门在慢慢升合。 院外吱的一声,学校的车来了。 坐在一楼客厅的何其沧拄杖站起,望了一眼女儿,又移开了目光:“带几本书吧,给我带上那本《春秋》,给你方叔叔拿两卷《全唐诗》。” 那口黄色的老皮箱还打开着,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套衣服,何孝钰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爸,要去,您也不能坐学校的车。” 何其沧又望向了女儿:“为什么不能?” 何孝钰:“坐着燕大的车,人家会认为您是拿司徒雷登叔叔压他们。” 何其沧闭上了眼,顿了一下手杖:“是丢人哪……打电话给清华的梅校长,借他的车送我。” 何孝钰:“这样的事还要惊动多少人哪……” “那我就走路去!”何其沧焦躁了。 “爸!”何孝钰叫住了向门外走去的何其沧,“国民政府要抓人,就应该让国民政府的车送您……” 何其沧想了想,转过身:“拨北平行辕留守处,找李宇清,电话簿上有他的号码。” “嗯。”何孝钰走向电话机。 “是!是!立刻设路障,阻止起飞!”值班指挥捧着话筒,转身喊道,“空军司令部命令,地勤设障,阻止起飞,阻止起飞……” 喊到这里,他蒙住了。 控制塔的值班人员,有些望着他,有些望着玻璃窗外。 那架C-46运输机已经腾地升空了!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其沧对着电话,声调不高,气势已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向美国人告状,你们国民政府不要脸,我何其沧还要脸!我不会再跟司徒雷登说一个字。给你们半个小时,再不派车送我去西山监狱,我就坐飞机到南京坐牢去!” 何孝钰挨坐在父亲身边,扶着他的手臂。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何其沧更激动了:“空军司令部的秘书长是宋美龄,空军司令是周至柔,方孟敖开飞机去哪里我管得了吗……” 何孝钰立刻捂住了父亲手里的话筒,轻声说道:“爸,方孟敖的飞机不回来,您到西山监狱救不了方叔叔,也救不了谢叔叔。” 何其沧有些清醒了,望了一眼女儿。 从女儿的眼中,他还看到了方孟敖! 何其沧轻叹了口气,待女儿松开了手,对着话筒声调也平缓了些:“马上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对于何其沧并不重要。你们的人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利益,逼北平分行的行长去坐牢,逼人家的儿子开飞机上天救父亲。请转告李副总统,他出面过问,我可以配合,可以等你们一个小时。” 何其沧再伸手去放话筒时,手臂无力,够不着了。 何孝钰连忙接了话筒,隐约还能听见话筒里李宇清的声音:“何副校长放心,我们立刻过问……” 何孝钰搁好了话筒,又望向父亲。 何其沧:“李宇清应该会立刻去机场……打个电话问问西山监狱,你方叔叔怎么样了?” 何孝钰没有再拿电话,只望着父亲。 “那就不打了。”何其沧又闭上了眼,“儿子不要命,爹也不要命,我死了,还要我女儿为他们操心吗……” “爸。”何孝钰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方步亭的奥斯汀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方行长。”王蒲忱亲自拉开了奥斯汀后座车门,望着坐在后排座上的方步亭,一手护着车顶,等他下车。 方步亭没有下车,突然问副驾驶座上的方孟韦:“是不是飞机声?” 方孟韦从副驾驶座的车窗伸头望向天空。 车门外的王蒲忱也抬头向天空望去。 C-46是当时最大的飞机了,在西山上空,还飞得如此之低,以致飞机的机影倏地掠过了西山监狱的大院! 方孟韦:“是大哥的C-46。” 方步亭倏地下车,王蒲忱伸手扶他,被他摆掉了手,抬头寻望! 很快,刚飞过的那架C-46绕了一圈再次飞了回来,还摆了一下机翼,又从监狱大院上空飞了过去。 这是儿子在给自己致意,方步亭怔怔地追望着飞机。 飞机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他还在望着天空。 “爸。”方孟韦取下了自己的帽子举到父亲的头顶替他遮挡刺目的日光,“飞走了……” “我知道。”方步亭轻轻摆了摆手。 方孟韦拿开了帽子。 方步亭是第一次来西山监狱,慢慢扫望,西山在目,高墙在前,偏有几只鸟儿这时落在了高墙的铁丝网上。 “回去吧。叫你程姨给我准备几套换洗衣服,让小李送来就是。”方步亭望着那几只鸟儿,对方孟韦说道。 本是路上商量好的,此刻见到父亲这般状态,方孟韦还是不禁悲从中来:“爸,我在这里陪你……” “回去!”方步亭转头望向他,“你又不是共产党,上车!” 方孟韦一闭眼,转身上了车。 王蒲忱虽已接到电话,这时也不能就这样接下方步亭,一手伸进车内,抓住车门:“方副局长,什么共产党?老人家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孟韦:“人都来了,你们审问不就全清楚了吗?” “方副局长!”王蒲忱急了,“什么审问?审问谁?” 方孟韦见他的着急也不像装出来的,说道:“王站长,事情跟你无关,你要愿意关照,就请安排一间干净的囚室,搬张床进去。” 王蒲忱:“我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安排什么囚室?” “这里不是关共产党的地方吗?”方步亭的声音将王蒲忱的目光引了过去,“北平分行有共产党,我就是,安排牢房吧。” 说着,方步亭已然向囚房方向漫步走去。 “拦住!”王蒲忱依然抓住车门向兀自站在不远处的执行组长和几个军统喊道。 执行组长快步过来了,迎着方步亭,也不知道该怎么拦,闪到一边挽住了他的手臂:“方行长,请留步……” “松手。”方步亭站住了,也不看他。 执行组长望了一眼王蒲忱,哪里敢松手。 方步亭压低了声音:“抓崔中石、抓谢木兰都有你吧?” 那个执行组长一怔,啪的一记耳光过来了,抽得他眼前一黑。 方步亭居然有如此震怒的一面:“什么东西,抓我还轮不到你!” “方行长!”王蒲忱只好自己奔过来了。 方孟韦一推车门,也快步走了过去:“爸!” 王蒲忱保持着距离,挡在方步亭前面:“这里是我负责,有任何责任,方行长可以报保密局或者国防部处分我。” 方步亭盯着王蒲忱的眼:“4月份不是大选了吗?不是民主宪政了吗?狗屁!你们还在这里设秘密监狱,搞特务政治,还什么保密局、党通局。告诉你,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来坐牢的。你不敢审我,就叫党通局那个徐铁英来。我在这里等着他!孟韦,叫他让开。” 方孟韦望向了王蒲忱:“不关你的事,安排吧。” 王蒲忱:“就算有人得罪了老人家,今天是币制改革,北平分行的行长却到这里坐牢来了,怎么样也得让我向南京请示一下吧?” 方孟韦望向了方步亭:“爸……” 方步亭:“坐个牢还要请示?” 方孟韦:“职责所在,就让他打个电话。” 王蒲忱不再犹豫,转头对执行组长:“快去,搬把椅子来!” “是!是!我们严密监视飞机航向,随时报告!随时报告!”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刚放下空军司令部又一个追问的电话,转过头满脸的汗,那边另一个电话话筒早伸在那里等他了。 值班指挥大步过去:“哪里的电话?” 空勤值班递给话筒:“华北‘剿总’的。” 值班指挥抢过话筒,才听了几句,立刻焦躁了:“共军又没有飞机,当然是我们的飞机,开什么炮?低飞,低飞又怎么了?还会掉下来?你们向傅总司令报告,这是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直管的特别飞行大队,有问题,请他直接问行政院,问空军司令部!” 放下这个电话,他立刻走到了航线标示的玻璃板前,俯身看去:“怎么回事?” 航线标示员:“飞机从西山方向又折回了北平,在城内低空盘旋。” 运钞车终于停在了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 可那道铁闸门将曾可达和他的青年军还是拦在大院外。 青年军经济纠察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都站在了一起,望着大道中间的曾督察和孙秘书。 曾可达的声音低沉得发冷:“党部给你许了个什么官?” 孙秘书低沉地答道:“我的档案永远在预备干部局。” “预备干部局的内奸?”曾可达目光望向了他。 孙秘书:“我愿意接受组织审查。” 曾可达:“第一天就配合徐铁英破坏币制改革,你以为还有机会接受审查吗?” 孙秘书:“如果建丰同志有指示,你现在就可以处决我。” 曾可达:“会有指示的……” 一阵轰鸣声从低空传来,耀眼的太阳光突然暗了! 曾可达、孙秘书,还有那些青年军和宪兵都感觉到一大片阴影掠过,刚一抬头,巨大的C-46运输机几乎擦着屋顶飞了过去! ——日光刺目,飞机上的标识看得清清楚楚! 转眼,飞机消失了。 曾可达:“这架飞机要是回不来,今天我和你就在这里先枪毙了徐铁英,然后自裁吧!” 孙秘书:“一切听建丰同志的指示。” “不要再提建丰同志!”曾可达怒吼道,“你还想把建丰同志陷进来吗?” “敬礼!”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们一齐肃身敬礼。 王克俊的车来了。 后面也是一辆中吉普。 曾可达闭了一下眼,迎了过去,敬了一个礼。 “不用说了。”王克俊连礼都没回,对身边的副官,“叫话务班下来,赶紧接线。” 副官:“话务班,接线!” 中吉普上的话务班,抬着车轮般大的一盘电话线,还有上电线杆的锯齿踏脚以及一切接线工具先后跳了下来。 王克俊这才望向曾可达:“对里面的金警班说,把电话专线接到金库,南京要和里面通话!” “是……”曾可达觉得胃酸都涌了上来,刚要转身,刺耳的电铃声已经剧响起来! 孙秘书站在铁闸门前,手掌紧紧地按在电铃开关上。 “敬礼!” 南苑机场控制塔这里也在忙作一团地敬礼。 值班指挥陪着李宇清和北平行辕留守处的人快步走了进来。 “呼叫,我跟飞机通话。”李宇清非常熟悉控制塔的调度,直接走到了呼叫台前。 值班指挥:“用扬声器,呼叫C-46!” “是。”值班人员取下耳机,拨动按钮,对着呼叫台上的话筒,“南苑机场呼叫特别飞行大队方大队长!南苑机场呼叫特别飞行大队方大队长!请回答,请回答。”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扬声器。 扬声器里没有回应! 值班人员望向值班指挥。 值班指挥:“接着呼叫!” 又在重复呼叫了。 李宇清走到了雷达显示屏玻璃标示板前:“飞机现在的飞行位置?” 航线标示员看着雷达,在玻璃标示板上用水笔很快标示出了飞机的位置,惊了:“飞机飞向了西南方向!航线标示是阜平上空!” 李宇清的脸再也无法矜持了:“共军的防区了……阜平有没有机场?” 值班指挥:“报告长官,阜平没有机场,再过去石家庄有简易机场……” 李宇清:“严密关注,飞机是不是飞往石家庄!” “是。”航线标示员满脸的汗,直勾勾地盯着雷达。 那边值班人员刚停止呼叫。 李宇清:“继续呼叫!” 值班指挥:“呼叫!持续呼叫!” “特别飞行大队二号!特别飞行大队二号!我是北平南苑机场,我是北平南苑机场,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依然没有回应! 李宇清的目光盯向了电话,皱了一下眉头,走了过去,拿起了话筒:“接燕京大学何其沧副校长……不接了!”倏地又放下了话筒,转回身走到雷达玻璃标示板前,“飞机现在的位置?” 航线标示员:“还在阜平上空盘旋。” 阜平县城,华北城工部。 防空警戒! 从大门能看到院子里持枪的解放军警卫都在望着上空。 好几个解放军报务员都坐在电台前,停止了收发报。 只有一台电台还在收听电报,飞快地记录着电报数字密码。 刘云就站在那台电台前,紧盯着报务员记录密码的手。 “完了……”报务员刚搁下笔,刘云一把抄起电报密码走到中间长桌前,啪地摆到一个译电员面前:“抓紧翻译。” 那个译电员业务精熟,几乎没有怎么看旁边的密码本,一个个汉字已经在数字密码下面的方格中显出来了。 刘云的目光看向方格纸上的内容: 徐铁英闯进金库审讯谢培东,方孟敖驾C-46运输机突然起飞…… 一个解放军警卫快步走了进来,走到刘云身边:“报告,不是轰炸机,是一架国民党运输机,持续在上空兜圈子……” “知道了。”刘云目光依然在电报纸上。 “是。”解放军警卫悄悄地退了出去。 电文翻译完了,译电员将电文纸递给了刘云。 拿着电文纸,刘云貌似在看,其实在急遽思索。 整个城工部一片沉寂,门外上空,飞机的轰鸣声时隐时现。 刘云快步走到了刚才那部电台前:“给周副主席发电。” 报务员握住了电台机键。 刘云直接口述。 刘云的口述立刻变成声波飞出了华北城工部,飞向了无垠的天空。 南苑机场控制塔内,调度员不停地呼叫:“特飞大队二号!特飞大队二号!李宇清副官长要跟你们方大队长通话。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何副校长请稍等。”在一旁正跟何其沧通电话的李宇清捂住了话筒,对调度员,“不要呼叫了。”接着转望向值班指挥,“能不能把电话连接到呼叫器上?” 值班指挥望向一个值班人员:“能不能连接?” 那个值班人员:“报告,傅总司令有条专线电话能够直接呼叫。” 李宇清:“能不能拔掉那个专线,把这部电话连接上去?” 值班人员:“能!” 李宇清这才又对电话说道:“何副校长,我们现在立刻把您的电话连接到呼叫器上,请您跟方大队长通话……请不要挂电话。” 李宇清立刻转对那个值班人员:“立刻连接!” 值班指挥:“快!” 那个值班人员快步接过李宇清手中的电话话筒,一把扯下电话线,拉到呼叫台旁,从一个装置上拔下两根电话线,将手中的电话线插进了接线孔中:“报告,接好了,可以通话了。” 李宇清:“请何副校长通话!” 这回是调度员取下耳机递给了李宇清:“长官……” 李宇清明白了,接过了耳机:“打开扬声器。” 值班指挥亲自打开了扬声器。 李宇清对着耳机话筒:“电话已经接好,请何副校长呼叫方大队长……何副校长,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 “我耳朵没聋。”扬声器中立刻传来何其沧生气的声音,“你能不能够不要吼叫。” 李宇清愣了一下,立刻答道:“好,好。请您呼叫一下方大队长。” 所有的眼睛又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扬声器。 “方孟敖,方孟敖……”扬声器中传出来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所有的目光都混乱地碰在一起。 扬声器里何孝钰的声音:“我爸有话跟你说,请你回话。”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扬声器。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何伯伯好,我是方孟敖……” 李宇清的眼睛亮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逍遥游呀,啊?方孟敖,你本事大,我现在有一段话向你请教,你听着。”扬声器中这才传来何其沧的声音。 方孟敖的声音:“不敢,何伯伯请说。” 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这是谁说的话,什么意思?” 沉默,方孟敖的声音:“我不知道,请何伯伯解释。” 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听清楚了,这是庄子的话,意思是,复仇的人不会去折断伤害过他的宝剑,再愤怒的人也不会怨恨偶然飘过来伤害他的瓦片。” 沉默,方孟敖的声音:“我明白了,何伯伯……” “明白什么?!”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激昂起来,“你开着个飞机是想去撞山吗?你爸跑到西山监狱是想去拆瓦吗?你们父子到底要干什么?” 又是两三秒钟的沉默。 方孟敖的声音这才传来:“何伯伯,这是我和我爸的事,您不要管。” “那你为什么向孝钰求婚?”何其沧的声音转而激愤了,“当年,你爸扔掉你妈独自去重庆,现在你向我女儿求了婚就开着飞机跑,你们父子都是什么德行!” 李宇清紧绷的脸一下子松下来了,张开了眼,也张开了嘴,出了神,在听着这万难想到的对话。 值班人员中已有人在偷笑了。 “李宇清副官长在吗?”扬声器里传来了方孟敖的问话。 所有值班人员都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从出神中醒过来,立刻琢磨该怎么在这个语境中对话。 值班指挥:“长官,方大队长呼叫你。” 李宇清将耳机贴到了耳朵边:“方大队长吗?我是李宇清,请讲话。” 方孟敖扬声器里的声音:“李副官长,请你以行辕留守处的名义,叫马汉山立刻到控制塔来。我要跟他通话。” 李宇清一怔:“稍等。”转对自己带来的副官,“马汉山在哪里?立刻查问!” “我知道,长官。”值班指挥立刻接话道。 李宇清:“在哪里?” 值班指挥:“在机场禁闭室里,下午的飞机押送南京。” 李宇清对自己的副官:“传达行辕留守处命令,押马汉山立刻来控制塔!” 中央银行是国民政府的底线,金库则是中央银行的底线,就连王克俊也知道这道铁闸门自己不能逾越。 铁闸门洞开着,金警班站在门内,王克俊以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门外,可以看见两个电话兵在两个金警的看护下,在院内接好了最后一根电线。 两个电话兵也跑出来了:“报告,电话线已经接好。” 电话班的班长立刻捧着一部电话,递到王克俊面前。 王克俊拿起话筒:“南京总机,南京总机,北平分行金库的专线已经接通,哪个部门跟金库通话,请立刻接线。” 曾可达望着王克俊。 孙秘书也望着王克俊。 王克俊的脸突然阴沉了:“叫我们接线,线接好了却不知道哪个部门通话……还在开会,开多久?” 曾可达忍不住插言道:“能不能叫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直接通话?” 王克俊只瞄了他一眼,直接对话筒那边:“知道了,我在这里等候。”把话筒搁下了。 曾可达还在望着他。 王克俊没有好脸色了:“你们如果还嫌在北平闹得不够,你来管,我这就走。” 曾可达:“王秘书长,立刻要宣布币制改革了,请跟南京总机说……” 王克俊:“总统正在训话,要不你跟总机说,叫总统接你的电话?” 曾可达闭上了眼。 南苑机场控制塔内,李宇清的眼睛,深沉中流露出感慨。 酷暑的天,马汉山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被两个宪兵押着,倒像是带着两个随从开会,走向李宇清,笑了一下,伸了伸手。 李宇清以为他要握手,低头才看见,马汉山雪白的衬衣袖口前露着手铐! 李宇清望向马汉山身后的宪兵:“打开手铐。” “不用了。”马汉山径自走到呼叫台前坐了下来,“耳机!” 李宇清:“给马局长戴耳机。” 调度员立刻将耳机向马汉山头上戴去。 “靠后点儿。”马汉山乜向调度员,“头发。” 调度员看了一眼他三七分明的发型,小心地将耳机靠后给他戴上。 李宇清皱了一下眉头。 第86章开始查帐 “马局长吗?”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 李宇清的眉头立刻展开了。 马汉山:“报告方大队长,是我。” 方孟敖的声音:“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你看到没有?” 马汉山:“看到了。” 方孟敖的声音:“为什么不留下来配合查账?” 马汉山笑了一声:“方大队,你还真相信什么行政院?那只是一座庙,管庙的是中央党部。党部要我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方大队,你义薄云天,我懂的。可为了我这条贱命,这样干不值得,赶紧飞回来吧。” 方孟敖的声音:“听清楚了,现在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北平能听到,南京也能听到。把你知道的那些贪腐黑账说清楚,就没有人敢杀你。什么时候到南京,我来看你,红酒兑可乐。” 马汉山:“杀不杀我真无所谓。方大队,党国这本烂账谁都管不了,你这么英俊潇洒的一个好人,开开飞机,喝喝红酒多好。不要管了,现在降落,兴许还能看我一眼……” “听清楚了。”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激昂起来,“现在不只是救你,是救我们!徐铁英为了那本黑账,先是抓了你,现在又跑到北平分行抓我姑爹,说你和我姑爹都是共产党。听明白了吗?” “我是共产党,谢襄理也是共产党,放他娘的狗屁!”马汉山立刻激动起来,“他徐铁英为了20%股份杀了一个崔中石,先说是共产党,后又说不是共产党。他怎么不说宋子文和孔祥熙也是共产党?明白了,方大队,有什么话你只管问,我们哥儿俩正好用美国这套先进通讯设备向全世界发布消息,明天《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给他娘的报个头条!” 李宇清顿时紧张起来,俯下身去:“老马,注意党国形象!” 马汉山转望向他:“怕我说,我现在就走。” 方孟敖的声音又传来了:“马局长,下面不是我问你,要请你问另外几个人,这几个人都在我飞机上……” 马汉山立刻猜到了:“是不是那本黑账上的人?”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是账册上排名前八个人。有一份表格叫他们填,他们说他们公司都是在上海注册的,北平、天津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我已经把飞机上的扩声器打开了,请马局长问问,我们有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 “好!”马汉山声调高昂,“方大队,我来问,问完后还有不愿意填表的,直接从飞机上扔下去,看谁敢给他们收尸!”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他们都在听,马局长请问。” 马汉山:“你们这八家混账王八蛋公司!老子问你们,今年4月民食调配委员会成立,北平、天津几百万人的配给粮食和民生物资都是谁在经手?民调会的钱都拨给你们了,粮食呢,物资呢,你们都供应了吗?上海注册,北平黑钱,中央银行走账,打着民生的旗号发饿死百姓的财,弄得民调会发不出粮,逼得学生造反,南京派来的调查组查不动你们,让老子背黑锅,无非是你们将51%的股份挂靠在了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今天总统宣布币制改革了,所有的钱都要归国库,你们还拿上海说事!蒋经国局长就在上海,方大队,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直接把他们开到上海去,交给经国局长亲自审问,那51%到底是他们的私产,还是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的股份!” 一阵吼问,马汉山的嗓子冒烟了,举着戴手铐的手,向李宇清伸去。 李宇清正暗带赞赏地望着马汉山,见状转头,低声说道:“水!” 值班指挥立刻端着一搪瓷杯递过去了。 马汉山悠悠地竟喝完了一搪瓷杯水。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51%的资产八个人都填了,是他们的私产。马局长,还有没有该问的?” “明白!”扬声器里方孟敖这一声答得十分干脆。 北平分行金库值班室的电话在办公桌上尖厉地响了。 被一副手铐铐着,两个人这么久一动不动,就在等这个电话。 徐铁英:“电话也不敢接了?” 谢培东:“电话就在你手边。” 徐铁英慢慢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金库,有话请说。” “谁叫你到金库里去的!”话筒里竟是叶秀峰的斥责声。 徐铁英依然不露声色:“是,局长,讯问谢培东是陈部长的手谕,央行俞总裁也批了字……” “陈部长叫你去金库了吗?”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恼怒,“方孟敖突然驾机起飞你知不知道?那个马汉山在机场控制塔公然呼叫几家乱七八糟的公司,说党通局要侵占侯俊堂在平津的20%股份你知不知道?币制改革第一天,一个马汉山押不来,反而跑到北平分行的金库去,授人以柄!现在,方步亭去了西山监狱自请坐牢,何其沧也闹着要来南京坐牢,弄得总统在南京召开紧急会议你知不知道?” 押马汉山去南京,到金库突审谢培东,中央党部两面作战的策划不能说不周密,唯独没想到的是方孟敖驾机升空后居然能通过控制塔跟马汉山对话,而且公开捅出了侯俊堂20%股份的事。徐铁英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败在共产党的手里,还是败在党国内部。 沉默也就一瞬间,徐铁英觉得这一仗无论如何也应该挽回:“局长,币制改革是总统颁布的国策,第一天便出现共产党在北平操纵破坏,您和陈部长应该在会上向总统痛陈利害……” “痛陈什么利害?”叶秀峰电话里断然打断了徐铁英的话,“想听听总统是怎么痛陈利害的吗?” “请局长传达……”徐铁英闭上了眼睛。 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既像他的江苏官话又像是浙江奉化的国话:“‘党通局不管党,到处管财,把手伸到预备干部局还不够,还伸到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去了,中华民国这个总统干脆让你叶秀峰来当好了……’这就是总统刚才对我的痛陈!你徐铁英在北平拉的好屎,这么大一张屁股我来揩还不够,还要陈部长去揩吗?” 徐铁英闭着眼,也闭住了气,但觉一阵气浪从脸上身上扑了过去,调匀了呼吸:“知道了。局长,党产不能保,共党不能抓,我请求辞职……” “辞职也得揩了屁股再辞!”电话里叶秀峰的声音透出了杀气,“第一,我们在那八家公司没有任何股份;第二,紧急会议决定,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着交北平警备司令部立即逮捕!” 那边挂了。 徐铁英话筒还在手里,金库的电铃便震耳地响了起来! 徐铁英慢慢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的眼中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电话一个字也没听见,电铃如此震耳地响着,仿佛也没听见。 等到电铃声停,徐铁英嘴角挤出一丝笑:“谢襄理,你赢了,调查停止。想知道为什么吗?” 谢培东慢慢站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有跟谁争过输赢,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停止调查。” 徐铁英:“有人替你顶罪了,这个人你总想知道吧?” 谢培东望向了他。 徐铁英:“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刑法》,擅自驾机起飞,要挟党国。这一次特种刑事法庭开庭,我就不能为他辩护了。” 谢培东心内震惊,却轻轻问道:“再送你十万美元,你愿意辩护吗?” 徐铁英心中的恼怒可知,却依然笑着:“共产党真有钱啊。毛泽东、周恩来住窑洞穿布衣,手一挥,既能够将我们中央银行的钱汇到香港送给那些民主人士,又能够拿我们中央银行的钱送给我们党国各个部门,我说什么好呢?不过现在行情变了,这一次要想救方孟敖可得一百万美元,你们有吗?” 谢培东:“徐主任不是那么贪婪的人吧。一卷录音带在法庭还了侯俊堂十万美元,要了他的命。你就不担心我这个保险柜里也有一台录音机吗?” “谢培东!”徐铁英终于恼羞成怒了,“党通局的前身你知道,我们中统整个系统都盯上你了!下半辈子我也不想干别的了,就等着当两次公诉人,这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方孟敖,下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你。周恩来就是搬来一座金山也救不了你们!” 谢培东:“周恩来有没有金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谢培东的命没有那么值钱。我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一切。几天前被你们抓后说是去了解放区,刚才,你又说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里。中华民国如果还真有法庭,真有法律,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找你讨还女儿。徐铁英,希望你应诉。” 徐铁英倏地掏出了枪。 电铃恰又尖厉地响了。 徐铁英手中的枪也响了! ——分贝超出了极限,人的听力便会短时间出现失聪,声音消失了。 沉寂中,徐铁英望着谢培东,谢培东望着徐铁英。 沉寂中,从中间击断的手铐! 沉寂中,谢培东的背影出了值班室,走向了铁门。 沉寂中,徐铁英把枪插回了枪套,走出了值班室。 南苑机场控制塔里也是一片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玻璃窗外的跑道。 C-46终于降落了,后尾舱门刚完全打开,那辆中吉普便飞快地开了出来。 李宇清看见了开车的方孟敖,看见了坐在吉普车内的那八个商家和两个飞行员,看见了列队跑出来的十八个飞行员。 李宇清:“拨空军司令部电话。” 值班指挥:“是。”立刻拿起话筒快速拨号。 李宇清看见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在跑道上整齐地列成了两排,这是在等自己。 “李副官长!”值班指挥的声音好生异样! 李宇清转过了头。 值班指挥捂紧了话筒,两眼圆睁望着李宇清。 李宇清快步走了过去,目询着那个值班指挥。 值班指挥满脸惊恐,失了声,双手将话筒递给李宇清,立刻避开了,笔直地站在一边。 “李宇清吗?” 话筒里浙江奉化的口音使李宇清猛醒了,双腿一碰:“报告校长,是我!” “我不是你的校长,黄埔也不敢有你这样的学生!” 李宇清脸色大变! “是李副总统叫你去的南苑机场,还是你自己去的南苑机场?” 毕竟是黄埔二期,李宇清镇定后朗声答道:“报告总统,是我自己。” 沉默,那边的声音:“说理由。” 李宇清:“是,总统。属下接到燕大何副校长的电话,才知道方孟敖飞行大队突然驾机升空,而且屏蔽了与地面的联系。兹事体大,我是总统派到北平的,必须赶到机场,让飞机降落。现在飞机已安全降落,方大队就在跑道上待命。” “飞机是降落了,党国的脸也都丢了。谁叫你让马汉山进控制塔的?” 李宇清不再辩解:“是属下失职,愿意接受总统处分。” 应答得体,检讨及时,那边的声音和缓些了:“你的处分以后再说。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李宇清沉默了,可不能沉默太久:“报告总统,方孟敖飞行大队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编制,方孟敖本人是经国局长委任的……” “不要拿蒋经国说事!”那边的声音立刻又严厉了,“我现在问你们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李宇清:“行辕留守处一切听总统的命令。” “立刻逮捕,移交北平警备司令部!” 南苑机场跑道上,咔的一声,方孟敖的手被铐上了。 李宇清铐了方孟敖,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回转身:“押马汉山过来。” 跑道上,方大队二十个飞行员列成两排沉重地站在那里。 跑道外,宪兵排列成三行站在他们对面。 单副局长还是没有躲过这趟倒霉差事,带着几个宪兵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马汉山过来了。 方孟敖笑了。 马汉山也笑了,加快了步子向方孟敖走去。 那个单副局长尽职,带着几个宪兵紧跟着也加快了步子。 李宇清恰好站在那里,让过了马汉山,却瞪住了那个单副局长。 单副局长急忙刹住脚步,慌忙敬礼:“报告李副官长!卑职奉命押送马汉山,请李副官长指示!” 李宇清:“在这里等着。” 单副局长茫然了一下,接着便深刻领悟了:“是!”不但没有再跟过去,目光也望向了别处。 那二十个飞行员还有那一个排的宪兵此刻也如此默契,都眼望着前方,没有一个人望向方孟敖和马汉山这边。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也望着马汉山。 方孟敖的手伸过来了。 马汉山其实早看见了他的手铐,这时有意不看他的手,说道:“方大队,你是个干净的人,手就不要握了。” 方孟敖望着他那三七开笔直一条缝的头和那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笑道:“你今天比我干净。”手掌固执地伸在那里。 马汉山将手慢慢伸了过去。 方孟敖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你儿子的事已经办了,在南京荣军医院戒毒。到时候有人安排他来看你。” 马汉山被方孟敖握着,轻声一叹:“谢字我就不说了。我生的这个儿子是来讨债的,他也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见面的事就不要安排了。” 方孟敖的笑容凝住了。 马汉山:“方大队千万不要误解,你们是好父子,我们不是。我这一辈子坏事干不好,好事干不来,到南京枪一响,都过去了。最后一件事,与好坏无关,还要请方大队长帮我去完成。” 方孟敖侧耳听着。 马汉山:“崔副主任西山的墓方大队长去过没有?” 方孟敖:“去过。” “去过就好。”马汉山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从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无主的老坟,只有半截碑,上面刻着‘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几十根金条,是我全部的家底。币制改革撑不了两个月,国民政府不会再管老百姓的死活。请方大队长转告崔夫人,到时候取出来,养两个孩子应该够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已经转过头去:“该走了!” 这边,单副局长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摆了下头。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宪兵这才走过去了。 马汉山最后望向方孟敖:“兄弟,我们俩联手摆了徐铁英一道,他放不过你,中央党部那些人也放不过你。到了军事法庭什么也不要说,让老爷子还有何副校长出面,最好判个开除军籍,立刻去国外。蒋经国不好惹,共产党也最好不去惹。” 马汉山再也不看方孟敖,独自向跑道上的飞机走去。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几个宪兵急忙追了过去。 李宇清过来了。 方孟敖:“去哪里?” 李宇清苦笑了一下:“违犯军令,只能移交警备司令部,请你理解。” 方孟敖回笑了一下,望向了跑道上那二十个飞行员,“他们呢?” 李宇清:“回军营,曾督察会安排。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不了。”方孟敖径直向李宇清的车走去。 李宇清跟了过去。 副官立刻开了后座车门。 方孟敖刚要钻进车门,忍不住,还是转身了。 二十个飞行员,二十双含泪的眼,齐刷刷地敬礼! 方孟敖戴着手铐,只向他们笑了一下,进了车门。 何宅一楼客厅的收音机又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中央广播电台,中央广播电台,总统蒋中正颁发《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之同时,行政院颁布了《金圆券发行办法》……”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何其沧怒不可遏,拿着话筒,一连三拍沙发扶手! 何孝钰、梁经纶都屏着呼吸站在一旁,望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先生。 收音机:“……《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关掉!关掉那个币制改革……”何其沧一声怒吼。 梁经纶立刻关掉了收音机。 何其沧对着电话话筒:“叫我出面,让方孟敖飞机降落,现在飞机降落了,你们竟把人抓了……告诉我,是哪个混账下的命令!” 梁经纶、何孝钰都在望着何其沧手中的话筒。 门外,方步亭的手举在门前,欲敲未敲,放了下来,闭上了眼。 远远地,那辆奥斯汀停在路边。 门内,何其沧的怒吼:“你李宇清不敢回答,就叫李宗仁接我的电话!” 片刻沉默,何其沧的怒吼:“说话!回我的话……” 何宅一楼客厅如此安静。 梁经纶的眼。 何孝钰的眼。 何其沧的愤怒仿佛浪打空城。 忧急,惶惑,他将话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摇了摇,放回耳边,望向女儿。 何孝钰过去了。 何其沧将话筒下意识地递给了她。 何孝钰接过话筒,听了片刻:“爸,是电话线切断了。” 何其沧:“什么电话线切断了?” 何孝钰:“我们的电话被切断了。” “这是燕大的电话!他们敢……”何其沧猛地站起,眼前一黑。 “爸!”何孝钰扔掉了话筒,却搀不住父亲。 梁经纶长衫一闪,一把抱住了何其沧。 “其沧兄……”客厅门被猛地从外推开,方步亭奔了进来! 梁经纶扶着先生坐回沙发,何孝钰满眼是泪,去抚父亲的胸口。 “不要动他!”方步亭轻声止住了何孝钰,走了过去,“我来。” 梁经纶让开了。 何孝钰也让开了。 方步亭轻轻捧起何其沧的一只手,三个指头搭上了他的寸、关、尺。 何其沧两眼微闭,靠坐在沙发上腰板依然笔直,如老僧入定。 何孝钰在忧急地望着。 梁经纶也在忧急地望着。 方步亭轻舒了一口气,将何其沧的手轻轻放回沙发扶手,安慰地望了一眼何孝钰,瞟了一眼梁经纶,在何其沧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何其沧的眼慢慢睁开了,虚虚地看见了何孝钰,看见了梁经纶。 两个人竟都没说话,只望向自己身旁。 何其沧慢慢转头,突然看见了方步亭! “不要动,不要生气。”方步亭伸过手来搭在何其沧的手上。 何其沧将方步亭好一阵看,摆开了他的手:“关我什么事?我生什么气?” “是啊。”方步亭收回了手,“生气都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唉!”何其沧一声长叹,望向上方,“二十几岁的人闯祸,快六十的人也闯祸,儿子把飞机开到天上,老子跑去坐牢。现在孟敖被他们抓了,我的电话也被他们切断了……怎么把他救出来,该找谁……” 没有回应。 何其沧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眼睑低垂。 何其沧这才醒悟还有梁经纶和何孝钰站在面前,目光慢慢移向了梁经纶,猛然一醒——这个学生是蒋经国重用的人! 梁经纶也看出了先生眼中的神情,说道:“先生不值得找他们。该找谁,说一声,我去。” 这是默契,不能为外人道! 何其沧没有看方步亭,也没有看女儿,只望着梁经纶:“方孟敖属于哪个部门?” 梁经纶:“原来属于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币制改革了,应该还隶属天津经济管制区北平办事处。” “你代表我。”何其沧坐直了身子,“去找那个曾可达,让他转告蒋经国,国民党要把人当枪使,我何其沧随时去南京堵枪口。这个话希望蒋经国告诉他父亲!”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依然眼睑低垂。 “看他干什么?”何其沧眼中的秘密如此单纯,“去呀!” “是。”梁经纶还是望向方步亭,“方行长,我能不能借您的车去?” 方步亭看梁经纶了。 梁经纶的眼神竟如此镇定。 “孝钰。”方步亭转望向何孝钰,“你也去。告诉小李,送了梁教授,到我家叫上程姨,你们一起去警备司令部看看孟敖。” 何孝钰已经点了头,立刻想到应该征询父亲,望向了父亲。 何其沧:“代表我,去吧。” 梁经纶已经走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转身时眼泪流了下来。 方步亭关了客厅门,听到院外汽车发动,才转过身来:“老哥,楼上去谈。要不要我扶你?” 何其沧拄着拐杖站起来,看出了方步亭眼神深处的春秋:“来,扶我一把。” “这把壶是范大生民国二十年给你做的吧?”何其沧房间里,方步亭放下热水瓶,捧起了那把套着棉罩的紫砂壶递给何其沧。 何其沧接过壶,直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拉过凳子,在对面坐下:“前不久有人也给我送了一把范大生的壶,还有三个杯子。” 何其沧:“谁送的?三个杯子什么意思?” 方步亭:“蒋经国。托曾可达代送的,三个杯子代表我父子三人。” 何其沧:“政客!下三滥的手段!这样的东西你也接?” 方步亭:“我也不想接啊,可我的儿子在他们手里,说得好听是重用,说穿了就是人质。谁叫我当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呢,还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个能争取美援的兄长呢?他们缺钱哪……” 方步亭伸手接住了茶壶。 茶壶在两个人手中握住了。 方步亭:“老哥,我今天为什么自己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叫孟敖违犯军令开飞机上天?你明白了吧,被逼的呀……” 何其沧望着方步亭的眼。 方步亭望着何其沧的眼。 何其沧:“置之死地而后生?” 方步亭将茶壶紧紧地捧了过来:“我在银行我知道,你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你也知道,国民党的家底已经掏空了。蒋家父子不死心,试图通过币制改革起死回生,没有用的。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牵扯到国民党内部的权力之争,孟敖就是他们的炮灰。我仔细看了他们的《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和《陆海空军刑法》,孟敖今天擅自驾机起飞,又主动降落,最高判半年刑期,开除军籍。先让他关几天,押往南京你我再出面,至少可以减去刑期,只判开除军籍。那个时候蒋经国也无法再利用他了。如果你愿意,让孝钰跟他一起出国。” 何其沧望着上方想了好一阵子,倏地站起来:“去打电话,叫梁经纶回来!” “电话切断了。”方步亭轻声提醒,“让梁经纶去见见他们也好。” “你不知道!”何其沧走到窗边,“等他回来再说吧。” 方步亭望着学兄的背影,一下子觉得自己永远没有长大,又觉得他也永远没有长大。 顾维钧宅邸后门路边,梁经纶下了车,望着何孝钰。 何孝钰在车内也望着他。 何孝钰透过他,望向胡同里的岗哨:“你能进去吗?” 梁经纶:“跟他们说清楚,我是代表你爸来的,应该能进去。” 何孝钰:“说不清楚呢?” 梁经纶不再审视她的眼神:“方孟敖救过我两次,说不清楚,我大不了第三次被抓。” 何孝钰将脸转向了另一侧窗,眼睛又湿润了,但听见梁经纶对司机小李说:“不要在这里停留了,送何小姐走。” “好。” 车开动了,何孝钰猛一回头。 胡同里一阵风起,空中飘拂的是杨柳枝条,路面上飘拂的是梁经纶的长衫后摆。 车开在张自忠路上。 “何小姐,你的信。”小李在前面将一封信反递过来。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过了信。 信封是空白的。 她又看了一眼小李,小李在专注地开车。 何孝钰撕开了信封。 信上,工整的八行笺,工整的竖行毛笔字: 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自己,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何孝钰倏地望向小李:“哪儿来的信?” 小李依然专注地开着车:“你家门口,一个学生给我的,嘱咐了,你一个人的时候给你。” 激动之后不禁失望,何孝钰的目光收了回来,将信装进了信封,贴身放进了衣里。 车加速了,何孝钰抬头又望向小李:“能见到谢叔叔吗?” “谁?” 何孝钰:“你们谢襄理。” 小李:“今天可能见不到。币制改革了,我们行长在外面,行里全靠谢襄理一个人打点呢。” 何孝钰不再说话,望向窗外。 青树,绿荫,池塘。 顾维钧宅邸后园的鹅卵石花径,又是青年军,又是宪兵,一双双眼睛,大煞风景。 李营长在前,梁经纶在后,前面已能看见曾可达住处了。 李营长站住了,让到路边。 梁经纶身前的花径上站着孙秘书! “争得很厉害。”孙朝忠往前了一步,声音低沉,“梁经纶同志这时不能去。” “退后。”梁经纶的声音比他更低沉。 孙朝忠沉默了片刻,往后退了一步,仍然挡在路中。 梁经纶望向了李营长:“把你的枪给我。” 李营长:“梁先生……” 梁经纶严厉了:“穿上军服我是上校。把枪给我!” 李营长犹豫着抽出腰间的手枪递给了梁经纶。 梁经纶拉枪上膛,望着孙朝忠:“把枪抽出来。” 孙朝忠没有抽枪:“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的枪已经指向了他的头:“像那天一样朝我开枪。” 孙朝忠还是没有抽枪。 “那就让开!”梁经纶手一抬,枪声在后园震荡,大步走了过去。 李营长手快,一把拉开了孙秘书。 又一声枪响,梁经纶所过之处,青年军、宪兵惊愕的眼神! “谁开枪?!”曾可达出现在走廊上。 “李营长!”梁经纶迎着走廊,没有回头。 李营长快步追了过来。 “把你的枪拿去。”梁经纶只往后一递,已经上了走廊。 曾可达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梁经纶脚步不停:“徐铁英在里面吗?”已经进了房间。 第87章打破沉默 曾可达跨进自己客厅的房门,便是梁经纶的背影。 徐铁英坐在沙发上低头只看那八个商家填的表格。 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峙。 曾可达飞快地向里间卧房望去。 卧室的门开着,拉了窗帘,光线暗淡。 “我想问党通局几个问题。”梁经纶打破了沉默。 曾可达倏地转过头。 梁经纶依然在望着徐铁英:“党通局如果拒绝回答,请预备干部局给我一个答复。” “什么身份?”徐铁英终于抬头了,“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还是共产党党员梁经纶?” 梁经纶:“什么身份都行。” “李营长!”曾可达对门外喊道。 “在!”李营长在走廊石阶下大声答道。 曾可达:“所有的人撤出后园,到门外警戒!” “是!” 梁经纶:“我可以问了吗?” 曾可达仍没接言,从梁经纶背后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低头翻阅另外几份表格。 徐铁英在盯着梁经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梁经纶,“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被你们抓过,共产党党员梁经纶也被你们抓过。你希望我用哪个身份?” 徐铁英:“共产党。” 梁经纶:“那就共产党。曾督察,请你笔录。”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沉默了片刻,竟拿起了笔:“徐主任,是否一起记录?” 徐铁英已经没有了台阶,抽出了钢笔,掏出了笔记本。 梁经纶:“币制改革第一天,党通局全国党员联络处主任徐铁英公然闯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请问,到底是为了抓共产党,还是为了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的20%股份?”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如果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确有党产股份,我要求曾督察在调查表格上填上党产并注明合法来源。如果党通局否认在平津地区有合法的股份党产,请徐主任明确回答擅闯金库的合理原因。”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徐主任是不是拒绝回答?” 沉默。 记录。 梁经纶:“那就请回答我以下问题。”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不拿出证据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如果不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要突然将他秘密处决?” 徐铁英已经放下了笔。 曾可达还在记录。 梁经纶:“谢培东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不拿出证据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却在西山监狱暴露我在预备干部局的身份,枪杀他的女儿?徐主任今天去金库不是抓共产党吗?为什么谢培东还在担任北平分行的襄理负责北平的币制改革?只有一个答案,北平分行握有证据,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确有非法的20%股份党产!” “曾督察!”徐铁英猛地站了起来,“刚才你还明确表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从来没有调查过党通局,现在这个人说的话,到底是代表预备干部局,还是代表共产党北平城工部?” 曾可达慢慢放下了笔,没有回答,目光向里间卧室望去。 “预备干部局不回答,就说明这个梁经纶是代表共产党在说话。”徐铁英始终忍着不看里间卧室,坐了回去,望向梁经纶,“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问你一个问题行不行?曾督察,请你也记录。” 说着,徐铁英操起了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今天,中华民国政府颁布币制改革法案。”徐铁英一边说一边记录着自己的话,“共产党在干什么?身为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党员,梁经纶不可能没有接到共产党的指示。你所知道的共产党指示是否报告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如果没有,请你现在报告。” 梁经纶连蔑视的眼光都懒得给徐铁英了,慢慢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竟在记录徐铁英的问话! 梁经纶蔑视的目光里浮出了寒意:“曾督察是不是也要我回答?” 曾可达望向了他:“有什么就说什么。” “那就请记录吧!”梁经纶的声调激昂了,“你们真想知道共产党在干什么吗?” 沉默。 飞快地记录。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其实你们都知道。截止到今天,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民国政府因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不得不推行币制改革的时候,在西北,在东北,在华北,还有华东,共产党已经在他们的解放区全面推行了土地改革。一亿三千万农民分到了土地,一亿三千万人成了共产党的坚定拥护者,共产党正规军迅速扩充到三百万,民兵两百万。一亿三千万人的土地全是他们的后勤补给。以东北解放军为例,每人每年就有军粮五百斤,部分地区一个解放军每年能领到军粮一千斤。去年,华北解放区大面积灾荒,共产党发动农民生产自救,几十年不遇的灾情,没有饿死一个灾民,还保证了他们每个解放军每人一年三百多斤的军粮……” “说得好。”徐铁英铁青着脸飞快地记录,“有个建议,你在说共产党的时候似乎应该把他们改成我们。” “那就改成我们!”梁经纶愤然接道,“‘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是先总理孙中山建立同盟会时就提出的纲领,在改组国民党时更是写进了党章!几十年过去了,在国统区,占中国面积2/3的农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占据90%的土地,三亿多农民没有饭吃!城市的资产掌握在不到1%的人手里,上千万居民竟然要靠美国的救济粮活命!去年一年,国军已锐减到三百多万,竟还是发不出军粮,前不久在北平就发生了第四兵团和民食调配委员会抢粮的事件。民不聊生,人心尽失,我们国民党到底在干什么?” 梁经纶没有看徐铁英,而是又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竟然不再看他,而是在记录徐铁英的问话。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梁经纶看着曾可达记录完徐铁英的话:“曾可达同志,徐主任提的这个问题,我想请你帮助回答,可不可以?” 曾可达又望向他了,却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梁经纶:“你的家在赣南,你的父母、你的兄长现在还在老家种田,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三民主义?” 曾可达还是没有接言,这句话也没有记录,脸上也依然没有表情。 戛然而止。 烈日当空,偌大的后园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没有一丝风声。 房内,竟能听见两支钢笔的写字声。 “记录完了吗?”梁经纶转过身来,“记录完了你们可以把我的话上报,可以说是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说的,也可以说是共产党党员梁经纶说的,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请你们将方孟敖立刻释放。现在北平分行的行长就坐在何副校长的家里等着答复。如果方孟敖继续关押,牵涉到党通局的非法党产,美国的五千万美援就可能立刻冻结,币制改革在第一天就可能流产!你们已经抓过我两次,可以抓我第三次,可我现在必须回去,给方行长和何副校长答复。” 梁经纶转身了,一阵门风,长衫拂起,他又站住了:“还有,请你们立刻接通何副校长家里的电话,这种卑劣的手段丢国民党的脸!” “等一下!”曾可达突然叫住了梁经纶。 梁经纶回头,竟发现曾可达和徐铁英都笔直地站在那里,望向卧室房门。 梁经纶意识到了什么,向卧室方向望去。 一个身穿中山装、五十出头的人,走了出来,面相和善,目光内敛。 来人向曾可达和徐铁英微点了下头,在梁经纶面前站住了:“梁经纶同志吗?”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介绍一下,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梁经纶蓦地明白,自己今天被彻底卖了! 他不再看曾可达,望着陈方:“请陈主任指教。” 那陈方面目依然和善:“不敢。党内像梁经纶同志这样有见识的不多啊。奉命来处理一些事务,不期邂逅,请你理解。” 梁经纶:“我说了,请陈主任指教。” 陈方:“听说何副校长和方行长都在等你的答复,这很重要。有一件事情请你向何副校长还有方行长说明,中央党部和党通局在平津地区没有什么20%股份的党产。币制改革事关国家安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五千万美国援助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冻结,币制改革也不会在第一天就流产。我的话请你理解。” 梁经纶:“币制改革的论证报告是我帮助起草的,我当然理解。” 陈方:“理解就好。跟何副校长和方行长好好解释。” 梁经纶:“我能走了吗?” 陈方点了下头。 “派车送你吧。”曾可达走过来了。 “借辆自行车就行。”梁经纶已经跨出了房门。 陈方看着他,曾可达看着他,徐铁英也看着他。 飘拂的长衫消失了,风声因梁经纶而起,随梁经纶而去! 陈方回头了,向曾可达那张桌前走去,拿起了他记的那份记录看了起来,同时轻声说道:“二位请坐。” 曾可达没有坐。 徐铁英也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坐。 轻轻地将记录放回桌面,陈方望向了曾可达:“请曾督察写上记录人,签个名。” 曾可达过去签名了。 陈方又走到了徐铁英面前,拿起了茶几上的记录。 这次只翻了翻,陈方便将记录放回茶几:“徐主任也请签个名吧。” 徐铁英坐下签名了,签得如此之慢。 两个名都签完了,陈方站在那里等着。 曾可达立刻过来将记录交给了他。 徐铁英站起来,双手将记录也交给了他。 陈方:“都请坐吧。” 两个人都坐下后,陈方这才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显得十分谨慎谦恭,轻声问曾可达:“对这个梁经纶,经国局长什么评价?” 曾可达想了想,答道:“人才难得。” 陈方将两份记录对折了一下,放进了中山装下衣口袋:“这份记录不能再外传,我亲手交给总统。” 曾可达:“是。” 徐铁英:“是。” 陈方又轻声问徐铁英:“关于那20%股份,党通局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什么人手里?” 徐铁英沉默。 陈方依然不紧不慢:“有什么说什么。” 徐铁英:“党通局没有在所谓的20%股份里拿一分钱,那八家公司填的表就在这里,都是他们的私产。” 陈方:“我是问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别人手里。就像刚才这个梁经纶说的,北平分行,崔中石、谢培东,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会不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比如共产党掌握了明细账目,通过别的渠道栽赃中央党部?” 徐铁英闭上了眼:“有一份明细账目,原来在崔中石手里,现在在谢培东手里。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共产党。” 陈方:“有可能还是有证据?” 徐铁英:“证据正在抓紧调查。” “那就抓紧调查。”陈方站了起来,“徐铁英。” ——直呼其名。 徐铁英倏地睁开了眼。 陈方:“中央党部、全国党员通讯局从来就没有在平津八家企业有任何党产股份,谣诼纷起,你必须解释清楚。即日起解除你在党通局和北平的一切职务,回南京接受调查。” 徐铁英慢慢站起来,望着陈方。 陈方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小时前在华北‘剿总’接到总统的电话,传达而已。”说着看了一下手表,“傅总司令安排了五点的飞机,时间很紧了。我和曾督察还有几句话说,请徐主任到后门等我一下,一起走。” 徐铁英想到了这个结果,却没想到如此决绝:“陈主任,我在北平警察局有一些党通局的秘密材料,还有一些个人的物品……” “已经安排人去清理了。”陈方这次很快回答了他。 “谢谢陈主任……”徐铁英必须抓住最后一次机会了,“有几句重要的话,事关戡乱救国,我能不能先跟曾督察交代一下?” 陈方看了看他:“可以。”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7月6日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你对方孟敖的怀疑是对的,到北平以后你们对崔中石的怀疑也是对的。共产党、周恩来经营多年,在党国各个要害部门都安插了他们的人。对此党通局一直在严密关注,秘密调查。由于取证艰难,在审讯方孟敖时,我才会为他辩护,也是为了继续查找证据。我来北平不只是为了什么党产,核心任务是找出潜伏在中央银行的共产党。党费没有钱,军费没有钱,政府开支、民生教育都指着中央银行,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账却掌握在共产党手里。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还有刚才那个梁经纶,他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也绝不是真正的国民党。这个人口口声声只提先总理,只提经国局长,只字不提总统。这是在分裂党国、离间骨肉。但凡有可能,他就会利用何其沧、司徒雷登和一切美国的关系反对总统。至于方孟敖,我只想提醒一句,不能让他将国军的飞机开到共产党的解放区去。” 说到这里,徐铁英突然向曾可达伸出了手。 曾可达避开了徐铁英的目光,望向陈方。 陈方递过一个可以握手的眼神。 曾可达伸出了手。 徐铁英:“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握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再想看徐铁英时,已经没了身影。 “曾督察。”陈方在轻轻叫他。 “在。”曾可达这才回过神来。 陈方:“坚决反腐不要忘记坚决反共。我没有话传达了。只问一下,方孟敖怎么处理,还有梁经纶刚才的言论你怎么看?” 曾可达:“请芷公指示。”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陈方字芷町,曾可达这时如此称呼,可以视为巴结,也可以视为发自内心之尊敬。 陈方笑着摇了摇头:“不敢。”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份记录,看了看,择出曾可达记的那份递还给他:“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是!”曾可达双手接过了记录。 陈方伸出了手。 曾可达指尖捏着记录,双手握住了陈方,“感谢总统信任,感谢芷公关照。” 陈方的手软绵绵的:“都是江西人,不说客套话。共克时艰,不要送了。” “是。”曾可达口中答着,还是紧跟着送到了门外,“王副官!” 曾可达住处走廊对面的房门立刻开了,王副官陪着另一个年轻的中山装走了出来。 年轻的中山装疾步走到陈方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了他,接着撑开了那把很大的黑布洋伞。 陈方戴上墨镜便再没说话,也再不回头,黑布洋伞罩着,下了走廊,踏着花径而去。 王副官颇诧异,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门口出神,等了少顷必须过去了,轻轻叫道:“督察。” “嗯。”曾可达这才看向他。 王副官:“警备司令部电话,说是方行长夫人还有何副校长的女儿要看方大队长,未经徐主任批准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长发生了冲突。” “没有什么徐主任了……”曾可达又望向了园子里那条小径,“回电话,未经南京同意,谁也不许跟方大队长见面。” “是。” “等一下。”曾可达又叫住了他,将手里那份记录递给王副官,“将这份记录立刻电发建丰同志!”说完,转身进了房门。 房门从里面关上了。 王副官这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燕南园何宅外小路上,烈日当空,空无一人,梁经纶骑着自行车,也不就路旁的树荫,飞踏而来。 长衫已经湿透,下摆掖在腰间,前面就是何家了,梁经纶放慢了车速。 突然,一件东西从眼前砸落,掉在梁经纶车前约两米的路面,还弹跳了一下。 梁经纶一握刹车。 路面上是一个装着电工工具的皮套。 梁经纶抬头。 路旁电线杆上一人正在解开腰间的安全带。 “对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着腰带瞬间便下了电线杆,走到路中,捡起了地上的工具套。 “辛苦。”梁经纶应付了一声,正要踏车。 “是梁教授吧?”那人望向了他。 梁经纶再望那人,搜索记忆,并不认识。 ——他当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车上曾经跟崔中石接头的地下党。 那个人接着说道:“听说何副校长家的电话线断了,我是来修电线的。梁教授是去何副校长家吗?” 梁经纶开始审视这个人了:“是。请问谁派你来修的?” 那个人系上了工具套:“梁教授认为我是谁派来的呢?” 这就不能搭话了,梁经纶不再看他,脚一踏。 “张月印同志。”这一声很轻,梁经纶听了却如此响亮! 梁经纶慢慢又转过了头:“你说什么?” 那个人:“严春明同志牺牲了,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后我跟你单线联系。” 说着,那人掏出一封信递给梁经纶:“上级的介绍信,看完烧掉。” 梁经纶没有去接那封信。 那人将信失手掉落在梁经纶脚下,转身向电线杆走去。 电线杆边也停了一辆自行车,那人将自行车推过来时,掉在地上的信已经不见了。 那人笑道:“何副校长要求学校再给他拉一条专线,总务处晚上会派人来。请梁教授告诉何副校长。” 上车,再没回头,飞快地骑去。 梁经纶也没再回头看他,推着车慢慢向何宅院门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在二楼房间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人都知道梁经纶回了,也知道梁经纶进了客厅。 “先生,我回来了。”梁经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何其沧和方步亭对视了一眼。 何其沧:“上来吧。” 脚步上楼的间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沧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何其沧望向了房门外,方步亭也望向了房门外。 梁经纶站在门口:“先生,方行长,我见了曾可达。” 按理,这时何其沧应叫梁经纶进房,可依然只望着他,方步亭也在望着他。 梁经纶便不宜再往下讲,静静地候在门口。 何其沧望了梁经纶好一阵子,说话了:“我启蒙早,四岁上的私塾。记得第一天去上学,我的父亲,孝钰她爷爷对我说,用心读书,要藏得住话。我问,什么是藏得住话。我父亲告诉我,只该你一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只该两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我当时并不明白,只是照着做了。好多年后我才悟出这番话的道理,天下本无事,都是传出来的。现在我把这个话教给你。见曾可达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长一个人说就行了。你们下去说。”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梁经纶答道:“是。” 方步亭站起来:“我下去了。” 何其沧依然坐着:“去吧。” 绕室徘徊,电话终于来了。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的电话只响了一声,曾可达立刻拿起了话筒。 “可达同志吗?”果然是蒋经国的电话。 曾可达:“是我,建丰同志。” “那封电报是怎么回事,谁的言论?” 曾可达有意沉默了两秒钟:“是梁经纶同志的谈话记录。” “什么谈话记录?跟谁的谈话记录?” 曾可达:“我在场,还有徐铁英。” 那边突然沉默了,接着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制止?” 曾可达:“报告建丰同志,陈方先生来了。” “哪个陈方先生?” 曾可达听出了建丰同志很少如此惊诧,小心答道:“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这一次那边是真的沉默了,曾可达望着墙上的壁钟,大概有六七秒钟。 “陈秘书来,你是不方便向我报告还是没有时间报告?” 曾可达:“事先没有通知,陈秘书是突然来的,向我和徐铁英传达总统的训示。梁经纶同志这个时候也突然闯来了,是因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门卫挡不住,陈秘书不便见他,就在里面房间。梁经纶同志当时十分激动,我无法制止,徐铁英当场记录了他的谈话,我也只好记录。” 又是片刻沉默。 “徐铁英的记录被陈秘书拿走了?” 曾可达:“是。” “陈秘书什么看法?” 曾可达:“没有直接谈看法,只问我你对梁经纶同志平时怎么评价……” 曾可达有意停住,没想到电话那边并不接言,这种沉默便有些可怕了。 曾可达扛不住了,接着说道:“我回答他,建丰同志对梁经纶同志的评价是‘人才难得’。” 那边依然没有接言。 曾可达只得又接着说道:“陈秘书回了一句,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又是短暂的沉默。 “上海这边会议还在进行,用最短的时间说你对梁经纶同志这番言论的看法,还有对方孟敖怎么处理,说具体建议。” 何宅一楼客厅内,梁经纶完全是晚辈的姿态,看着方步亭:“方行长,今天跟您谈话我想改个称呼,希望您同意。” 方步亭:“什么称呼?” 梁经纶:“方叔。” 方步亭:“怎么称呼都行。” 梁经纶:“方叔,刚才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话,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今天我跟您谈的话,您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同样,您跟我说的话,我也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方步亭:“你能够这样领悟,我们便能够谈下去。” 梁经纶:“下面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跟您说,不该说的话我还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不是为了隐瞒,而是说了也于事无补,请您理解。” 方步亭:“你说。” 梁经纶:“国库没有钱,老百姓没有钱,钱都在少数人手里,他们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币制改革,最多两个月币制改革就会宣布失败。这一点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卷进来了,因为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长。我卷进来了,因为我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人。我先生也卷进来了,因为他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美援。最不应该卷进来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经济,也不懂政治,不应该再被利用。” 方步亭重新看他了:“被谁利用?” 梁经纶:“国民党,还有共产党。” 方步亭:“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儿。” 梁经纶:“我不说您也应该知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请说。” 梁经纶:“利用他的国民党很清楚,是预备干部局,是蒋经国先生。共产党以前是崔副主任,现在是谢襄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慢慢四处打量。 梁经纶也跟着站起来,望向他。 方步亭却问:“水在哪里?” 梁经纶:“我来倒。” “我谈几点看法。” 建丰同志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平淡,曾可达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请建丰同志指示。”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 曾可达只好答道:“是……”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都要以总统的意见为最后意见。也许我在上海搞币制改革,总统不愿让我分心;也许你在北平的工作让总统很放心,陈秘书亲自见你都代表了总统对你的信任……” “建丰同志!”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打断建丰同志的电话。 “不要打断我的看法。”建丰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声调打断了曾可达。 曾可达:“是……” “你刚才的建议,无论是否已经跟陈秘书说了,我都同意。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应移请空军司令部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梁经纶发布分裂党国的言论应立案调查他的真实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币制改革,即请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经理的职务。如果何其沧因此影响美国援助,我们就不要美国的援助。” “不要再提‘孔雀东南飞’行动!”这次那边的声音十分决断,“以国防部调查组的名义,把你刚才的建议写成书面报告,今晚九点前电发总统府第四组交陈秘书,转呈总统裁决!” 电话在那边啪地挂了。 曾可达整张脸都黑了,话筒里不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蝉声同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放下话筒,曾可达走到门边,倏地开了房门:“王副官!” “到!”王副官仓皇地开门出来了。 望着王副官失态的神色,曾可达察觉自己失态了:“拿纸笔来,起草一份紧急报告。” 曾可达转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复情绪。 王副官拿着纸笔进了房门,屏息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望着窗外凝神想着,突然说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这是报告的内容吗? 王副官好生错愕,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 曾可达望向了他:“这句话出自哪个典故?” 王副官这才明白,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了想,答道:“好像出自《后汉书》……” 曾可达:“谁说的?” 王副官:“随后我去查。” 曾可达:“不要查了。写报告吧。” “我只问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楼客厅内,深深地望着梁经纶,“你如实告诉了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们可以安排你去美国。” 梁经纶也深深地望着方步亭:“您问。” 方步亭:“木兰是不是死了?” 梁经纶:“是。” 方步亭还是颤了一下,喉头一哽,默在那里,眼泪盈了出来。 梁经纶没有回避,静静地坐着,眼中也有了泪星。 第88章真实身份 “12号那天晚上……”方步亭吞下泪水,“木兰的爹还有你都在演戏给我们看?” 梁经纶:“是……” 方步亭掏出手绢揩了眼泪:“告诉我,杀木兰的是蒋经国还是陈果夫陈立夫!” 梁经纶:“他们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杀害木兰的是徐铁英。” “徐铁英算什么东西?”方步亭露出了刚烈之气,“告诉我他背后的人!” 梁经纶:“没有具体的人,要说背后就是党通局还有中央党部。” “我召开一个中外记者会,你愿不愿意出来做证?”方步亭眼中熠熠闪光。 “我愿意。”梁经纶,“可是谢襄理不会同意您这样做……” “他自己的女儿!”方步亭吼完这句立刻止住了,望了望二楼,神情黯然了,“二十年了,他竟然瞒了我二十年……自己的女儿被害了还要瞒我……你们这些国民党,还有共产党,到底在想什么?” 梁经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没有回答。 怒气过后,方步亭显出了暮气,再望梁经纶时,眼神有些空了:“国民党,那个徐铁英,为什么没有抓木兰的爹?” 梁经纶:“没有证据,相反,他们有贪腐的证据在谢襄理手中。” 方步亭又默想了好一阵:“你告诉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梁经纶:“应该知道。” 方步亭:“他姑爹会不会就是方孟敖在共产党的上级?” 梁经纶:“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也想确定这一点。” 方步亭望向了窗外:“那我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梁经纶:“问谁?谢襄理还是孟敖?” “是呀,问谁也不会告诉我呀。”一声长叹,方步亭又望向了梁经纶,“今天,你对我说了实话,现在,我也把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先生商量了,请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请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蒋介石,开除孟敖的军籍,然后送他出国。你说,蒋经国会不会设法阻拦?” 梁经纶默想了少顷:“就算蒋经国不阻拦,另外一个人不同意,孟敖也不会出国。” 方步亭:“他姑爹?” 梁经纶摇了摇头:“周恩来!” 方步亭一震,眼睛睁得好大。 梁经纶:“谢襄理是共产党,就是由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共产党。孟敖是共产党,就是周恩来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蒋经国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争取你还有我先生支持币制改革,骨子里是在跟周恩来较劲。这两个人有一个不同意,孟敖就走不了,也不会走。方叔,就看您怎么跟谢襄理谈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我知道了。希望我们今天谈的话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国。” “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孝钰和孟敖能一起出国。请方行长相信我。” 方步亭望着梁经纶的眼,没有再回话,向茶几上的电话走去。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音鸣笛。 方步亭停住了,向窗外望去。 他的那辆奥斯汀来了,程小云下了汽车,何孝钰下了汽车。 接着,客厅门从外面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程小云,何孝钰跟在后面。 看到方步亭和梁经纶站在那里,程小云怔了一下,何孝钰也有些意外。 对视也就一瞬间,方步亭:“正想打电话,还以为你们回家了呢……” “回家?你有家吗?”程小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你的家十年前就没有了,现在木兰没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大儿子反被关了……银行那栋楼是你的家吗?” 方步亭没有回话。 梁经纶望向了地面。 何孝钰过来了:“程姨……” 程小云:“你爸呢?请你爸下来。” “问得好!”何其沧已经站在二楼了,“接着问,叫他回答。” 看见何其沧,程小云的眼泪下来了:“何副校长……” “不要哭。”何其沧还真是怜疼程小云,“哭什么嘛……对这么不惜福的人,回家去,骂也可以,打也可以。” 程小云忍住了泪:“您知道,来北平后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个月才搬到那个楼里,我不想再回去。在您这里住几天,跟孝钰一起住。” “我看好!”何其沧立刻答应了,“让他一个人回去,尝尝孤家寡人的味道。” 说完,何其沧转身回房间去了。 “孝钰,我们上去。”程小云再不看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何孝钰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方步亭:“让你费心了。”径直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这才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我去送送。” 回到方邸大院,进了院门,方步亭站在廊檐下,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望向那栋二层洋楼。 回家的路上天便阴了,这时已是彤云密布,而且很低,阴历七月半这场大雨要下了。 “行长。”小李站在院门口低声叫道。 “什么事?”方步亭没有回头。 小李显然在那里犹豫。 方步亭:“说吧。” 小李:“夫人不在家,我是不是把蔡妈、李妈叫来,总得有人给行长做饭,收拾屋子。”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头了,此刻看着这个小李多了好些亲切,“你去银行,完事没完事,都接谢襄理回来。”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门。 方步亭突然又问道:“知道小少爷在哪里吗?” 小李:“听夫人说,好像回了警察局,找徐局长去了。” 方步亭:“知道了,你去吧。” “嗯。”小李从外面把院门关了。 院门一关,风便起了,方步亭伸手探了一下,是西风,接着看见好些竹叶纷纷飘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靠院墙那把大竹扫帚也吹倒了,在地上翻了个滚,还在被风吹着移动。 天越来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见谢培东拿着扫帚在慢慢扫着院子。 那么大的风,吹到谢培东的身边都绕了过去,只有竹叶在他的扫帚下纷纷飘去! 紧闭着眼,再睁开时,哪里有什么谢培东,那把扫帚还在地面! 方步亭走了过去,拿起那把扫帚,顺着风扫了起来。 风卷着竹叶,顺着扫帚的方向,向东边飘去,方步亭在扫着风。 风越来越大,竹林有了呼啸声,接着尖厉起来。 手中的扫帚渐渐握不住了,方步亭停了下来,这才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在风中响着。 他松开了扫帚,向风中的电话铃声走去。 “徐铁英被撤职了,已经调回南京。”窗外风雨已经很大了,一楼客厅话筒里方孟韦的声音还是如雷贯耳。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轻轻放下话筒,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把另外几个开关都开了。 整个客厅,包括二楼灯都亮了。 方步亭踅了回去,又拿起了话筒:“谁是新的局长?” “是曾可达。通知了,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里等他。” 方步亭:“听着。他来了以后,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再打电话。” 按了机键,方步亭飞快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薛主任吗?谢襄理离开没有……是,是我叫他回来的,今晚我们要在这边和央行对接。银行那边由你负责,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方案,21号前所有的账户都要冻结。” 搁了话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饿,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狠喝了几口,这才发现放茶壶处有一张纸条。 那是程小云留的字条: 肉在蜂窝炉上,饭在下面。 方步亭放下了茶壶,拿起了字条,向厨房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心里陡然一酸。 他闻到了久违的红烧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邸一楼厨房。 锅盖揭开了,肉碗还在锅里,方步亭拿着筷子,站在灶前已经吃了一块肉,筷子又伸进了锅里。 “我也没吃饭呢。” 方步亭猛一回头,谢培东站在厨房门口! 方步亭看着他,把谢培东看得都要倒过来了! 谢培东却望着灶上的锅。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了厨房。 饥饿是最难受的。 最难受的却不是饥饿。 方步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谢培东端着那只锅,手上还夹着两只碗、两双筷子,放在餐桌上。 赤手将肉碗端出来了,将锅底的蒸饭也端出来了,冒着热气,他也不怕烫。 谢培东盛了一碗饭摆在餐桌对面,又盛了一碗饭摆在自己面前:“吃饭吧。” 方步亭却拿起茶壶喝了两口,没有起身,也不接言。 谢培东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饭,夹了一小筷梅干菜,接着端起肉碗倒了一点油汤在饭里,拌了几下,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谢培东站在那里吃饭的孤单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了,女儿也死了,这个妹夫,这个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人! 三两口便吃完了,谢培东拿着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锅走进了厨房。 方步亭听到了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刷锅的声音。 谢培东又出来了,走到客厅门前,捧起了门柜上那摞厚厚的账册:“为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监狱,孟敖驾机上天,小李都告诉我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慢慢谈。”说着,向楼梯口走去。 方步亭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怕徐铁英再来抓你?” 谢培东在楼梯口站住了:“徐铁英已经撤职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饭吧。”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望着谢培东上楼的身影:“谁告诉你的?” “你们不都怀疑我是共产党吗?当今天下,哪有共产党不知道的事。”谢培东上了二楼。 进了二楼办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谢培东,任他在办公桌前归置那摞账册。 方步亭走到阳台玻璃窗前坐下了,望着窗外。 风声停了,雨幕连天。 谢培东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下。 “8月12号那天,你去找木兰,也是大雨。”方步亭听着雨声。 “是。” “1928年11月1号,中央银行在上海成立。”说到这里,方步亭转过头盯着谢培东,“11月5号,你就抱着木兰来找我,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 谢培东慢慢避开了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 “二十年了,我和你风雨同舟,什么话都跟你说,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你现在就回答我一个‘是’字?”方步亭敲了桌子。 “你要我怎么回答?” 方步亭的眼神又倒过来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妹夫,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蓦地又涌上心头,如此其貌不扬,如此没有情趣! 方步亭又望向了窗外:“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今天必须问了,你要说实话。” 谢培东:“你问。” 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样高,我在美国写信给她介绍回国的同学,她一个也瞧不上,怎么就会瞧上你?” 谢培东:“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到今天,到现在,你还要瞒我!”方步亭又连敲了几下桌子。 谢培东:“我没想瞒你。” 方步亭:“那就回答。” “她怎么看上我的只有她知道。现在你问我,我也想问她。”谢培东突然提高了声调,“可她已经过世二十年了,怎么回答你?!” 方步亭一下被哽住了,满耳都是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那我就直问了,当年,她是不是参加了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你们才结的婚?”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这个答案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库,徐铁英就一直追问我,甚至问到了在重庆我见没见过周恩来……” “周恩来”三个字让方步亭一震,他屏住了呼吸:“你怎么回答?” 谢培东:“在重庆八年,你比他们都清楚,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周恩来。我是不是共产党,你妹是不是共产党,都不应该由你来问,我会回答他们。”说着,向办公桌走去。 “回答谁?你不是已经知道徐铁英撤职了吗?”方步亭直指第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谢培东已经走到了桌前,“徐铁英撤职,是孟韦打电话告诉我的。” 方步亭被噎住了,慢慢吐出那口长气,也不知道是放心了,还是更紧张了。 谢培东:“署理局长是曾可达,接下来调查我的应该是他。我准备了两样东西,你先看看。”说着,从桌上拿起两纸信笺。 方步亭又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走了过去。 谢培东递给他第一纸信笺:“这是我给你和央行总部的辞呈。在他们证实我是不是共产党以前,我要求辞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们的调查。你先签个字吧。” 方步亭接过那份辞呈,只扫了一眼:“还有一张呢?” “呈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的诉状。” 方步亭一怔,没有去接,只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8月12号,他们逮捕无辜学生,抓了我的女儿。当天释放学生,王蒲忱告诉我木兰去了解放区,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木兰还在他们手里。在金库,我就告诉了徐铁英,身为父亲,我不会放过他们。” 方步亭只觉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把抓过那张诉状。 诉状遮住了方步亭的目光,埋住了他的头:“你真觉得木兰还在他们手里,能够救出来?” 一片沉寂,暴雨扑打落地窗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方步亭:“还有,你能保证在法庭上他们不会坐实你是共产党?” 谢培东:“不需要保证,没有谁能坐实我是共产党。” 方步亭慢慢将诉状递过来,谢培东来接时,他又紧紧地捏着诉状:“想没想过,你告的是党通局和保密局,特种刑事法庭不会受理你的申诉?” 谢培东:“那就看他们要不要起诉孟敖了。” 点到话题了! 方步亭:“你想不想他们起诉孟敖?”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孟敖是你的儿子。” “我希望他们起诉孟敖。”方步亭盯着谢培东的眼神,“罪名无非是违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结果大不了是开除军籍。开除了军籍,我正好安排他出国。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蒋经国,他还要继续利用孟敖。” 还有一个是谁?方步亭有意停顿了,谢培东也只是看着他,并不追问。 方步亭:“我说一个猜测,另一个人可能就是周恩来。” 谢培东眼神更虚了,方步亭却看到了更深! 方步亭:“多余的话我都不想再说了。我只想让蒋经国先生和周恩来先生都知道我的意思,孟敖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开除了军籍,希望他们都放过他。” 恰在这个时候闪电来了,从阳台的落地窗正中扯了下来,仿佛要将这间屋子撕成两半! 方步亭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 谢培东也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 雷声却迟迟未来。 谢培东苍凉地拿起桌上的辞呈和诉状,放进了公文包:“我也说一个猜测吧。如果我真是共产党,真能够在周恩来先生那里说得上话,你猜我会怎么说?” 方步亭:“于公于私都会请他让孟敖出国。” 谢培东:“他会听我的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 窗外的雨声立刻大了,四面八方敲击着方步亭的心! 方步亭伸手抓住了谢培东提着的公文包:“雨太大,小一点儿再去。” 谢培东:“你忘了,找木兰那天,雨比今天还大。” 方步亭慢慢松了手:“我去叫小李。”转身先出了办公室。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方步亭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厉声喝问。 跟着出来的谢培东也看到了,对面走廊上,小李站在那里! “是,行长……”小李露出惊慌,“夫人要换洗的衣服,今天晚上还得送去……”说着双手捧起了栏杆下的皮箱。 “你刚才在隔壁房间拿衣服?”方步亭更严厉了。 “是……” 方步亭回头望了一眼谢培东,又盯了一眼对面走廊的小李,快步向楼下走去:“你下来!” 小李拎着皮箱从那边楼梯小心地下了楼。 谢培东也跟着下了楼。 “打开箱子。”一楼客厅内,方步亭紧盯着小李。 “是。”小李将皮箱放在地上,打开了箱盖。 皮箱里确实是程小云的衣服。 方步亭不宜降低身份翻看:“你刚才一直在办公室隔壁,我的房间?” 小李点了下头。 方步亭:“好轻的身手……都听到什么了?谁派你来的?” “是夫人。”小李满脸无辜,“电话打到门卫室,我接的,夫人告诉了我衣服都放在哪里,叫我拿……不信,行长可以打电话问夫人……” “为什么不走这边楼梯!”方步亭依然逼问。 小李:“夫人说了,不要惊动行长。” 方步亭慢慢望向了谢培东:“这个家里,我还能相信谁?” “那就谁都不要相信。”谢培东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给夫人送衣服。” 谢培东已经走向客厅门,小李拉好了箱盖,拎着皮箱,兀自站在那里不敢动。 谢培东拿起了门口的雨伞:“这么大的雨,门外听不到我们谈话。” 推开门,风声雨声扑面而来,谢培东撑开雨伞独自走了出去。 “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 “是。”小李快步追了过去,顺手抄起了门口的一把雨伞,消失在门口。 方步亭茕茕孑立,望着门外的雨,又望向了茶几上的电话,走了过去,还是没有动那个电话,独自坐了下来。 车开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风雨,车内几乎看不见车外。 谢培东坐在后座,望着前面的小李:“以后任何事都要先报告行长,这个家,他说了算。” “知道了。” 谢培东慢慢闭上了眼,突然又睁开了,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错路了?” 小李:“听说那条路又倒了电线杆。” 谢培东坐直了身子:“听谁说?” 小李居然没有回答。 谢培东:“夫人怎么会给你打这个电话,叫你到她的卧室拿衣服?” 小李还是没有答话,开了一小段,把车停了。 谢培东紧盯着他! 那边的后座车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人坐了进来! 车门紧接着关上了,车又开动了。 身边那人拿下礼帽,伸过手来:“谢老!” ——是张月印! 何宅客厅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雨声如瀑。 “范主任!”何孝钰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依然显得这样微弱,“这么大的雨……” 门外廊檐下那个范主任收了伞,大声接道:“不能耽误了,何副校长等急了吧?” 院子里,两个工人还扛着人字梯,雨衣里抱着电话线站在暴雨中。 何孝钰:“叫他们快进来。” 梁经纶也走出了门外:“先到廊檐下来!” 两个工人从雨中走到了廊檐下。 梁经纶立刻看到了那双眼睛——白天跟他接头的人! 范主任安排道:“你们两个,王师傅进去拉线,小刘在外面接线。” “快进来!”何孝钰让到门内。 那个范主任跺了跺脚,又甩了甩伞上的雨水,进去了。 王师傅脱了雨衣,也跺了跺脚,扛着人字梯、拎着电话线跟进去了。 梁经纶对何孝钰:“你陪他们,我在门外看着。雨大,关上门。” “好。”何孝钰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那个小刘,人字梯还在肩上,只放下了电线,向梁经纶伸出了手:“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也伸出了手:“小刘同志。” “我是1927年‘四一二政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共产党员!”谢培东对张月印从来没有如此激愤,脸一扭,望向了车窗外,“我的身份原来只对周副主席负责,去年才跟城工部交叉,你们却安插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司机在我身边对我进行监视,现在还来跟我谈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什么突发事件。张月印同志,我明确地回答城工部,我没有办法继续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没有办法拖住蒋经国的什么‘孔雀东南飞’行动,请你转告刘云同志。” 窗外都是雨幕,车突然猛地撞了一下,谢培东和张月印都剧烈地一晃! 张月印一把扶住了谢培东,见小李还在猛打方向盘,大声呵斥:“怎么开的?!” 小李已经吓坏了:“对不起,张部长,倒了一棵树……” “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调走。”张月印还在扶着谢培东,“谢老,您自己安排一个司机。” 谢培东一抖手臂,抖掉了张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轻也不是错误。方步亭那里我已经瞒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瞒了。我必须向国民党摊牌,让他们审讯方孟敖,然后安排他出国。城工部如果继续坚持意见,我请求报告周副主席。” 张月印也严肃起来:“谢老的意思,你现在只能按方步亭的意见办,不能执行城工部的意见?” “停车!”谢培东突然叫道。 小李小心地将车停了。 谢培东望着张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见曾可达我只能传达北平分行经理的意见。没有时间了,张月印同志,请你下车。” 张月印:“谢老,我今天传达的指示,关系到全国的解放战争,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 谢培东:“放心。没有了一个方孟敖,包括没有我谢培东,中国依然会解放。” “那我就不说了。”张月印一推车门,下去了。 “雨伞!”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了雨伞。 车外连天的雨幕,已经不见了张月印。 “开车。”谢培东靠在后座,“到警察局后就说车撞了,耽误了时间。” “是……” “开快点儿!”谢培东闭上了眼。 大雨在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整个北平警察局从大门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着雨衣,列队站在雨中。 方孟韦举着雨伞站在大门外。 孙朝忠举着一把更大的雨伞,罩着依然身着少将军服的曾可达也站在大门外。 显然已经等了很久,北平分行那辆奥斯汀终于来了,停在方孟韦面前。 方孟韦伸手拉开了后座车门,雨伞盖住了半个车顶。 孙朝忠罩着曾可达也走到了车旁。 雨伞罩着谢培东下了车。 不顾雨大,曾可达的手伸出了雨伞:“谢襄理,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 方孟韦半个身子挡住了曾可达,敲了一下车窗门。 小李摇开了车窗。 “半小时前就出来了,怎么开了这么久?”方孟韦大声问道。 小李:“雨大,车撞了一下,耽误了。” 方孟韦:“还能开吗?” 小李:“还能开。” 方孟韦:“不要等谢襄理了,给夫人送衣服去吧。” “是。”小李在车内答道。 方孟韦不再说话,搀着谢培东径直向大楼走去,将曾可达撂在那里。 孙朝忠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的目光也盯向了他,慢慢接过雨伞:“回去再看一看预备干部局的纪律。建丰同志都是自己打伞,自己拿包。”举着伞,独自走了进去。 孙朝忠被撂在了雨中,但见门内门外,所有的警察一齐向曾可达敬礼。 曾可达一手举伞,一手还礼,望着前面那顶雨伞,走向了大楼的大门。 雨中,孙朝忠再看那辆奥斯汀时,已经消失在雨幕中。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方孟韦没有进来。 孙朝忠也没有进来。 曾可达蹲在一个打开的柜前,找出一盒茶叶,又拿出了另一筒茶叶,接着拿出了好几筒茶叶,不禁感慨:“徐铁英喝茶还真讲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银针、大红袍,还有不同产地的名茶,谢襄理喜欢喝哪一种?” “白水就行。”谢培东在沙发上答道。 “还是喝茶吧。”曾可达拿起一筒茶,回头望向他,“庐山云雾,我们家乡的茶,怎么样?” 谢培东:“曾局长也喝吗?” 曾可达:“我不是什么局长,只是暂时署理几天。谢襄理喜欢,我陪你喝。” 谢培东:“新生活运动,还是不要坏了你们的纪律。” 曾可达把另外几筒茶叶放进了柜里,拿着那筒庐山云雾茶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朝两个杯子里都倒了茶叶,拿起热水瓶倒水:“新生活运动是一种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端着两杯茶过来了,“谢襄理有好些年没有回江西了吧?” “谢谢。”谢培东端起茶,揭开盖子,吹了吹,饮了一口,“是庐山的高山云雾,跟我去年在庐山喝的一样。” “谢襄理去年去了庐山?” 谢培东:“中华民国的夏都,中央银行在那里也有别墅。” “哦……可惜今年去不了了。”曾可达端起了茶杯,“不过,只要币制改革推行了,跟共产党在全国战场决战,我相信明年我们能在庐山见面。到国防部招待所,我请谢襄理;到中央银行别墅,谢襄理请我。我们喝新茶。” “但愿吧。”谢培东放下了茶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份辞呈,“这是我的辞呈,请曾督察先看看。”说着,递了过去。 “什么辞呈?”曾可达依然端着茶杯。 谢培东将辞呈摆到曾可达面前的茶几上:“徐铁英、党通局怀疑我是共产党,我必须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辞职,以便于你们调查。” 曾可达这才放下了茶杯,拿起那份辞呈,看了看,又放下了:“徐铁英这样说有证据吗?” 谢培东笑了一下:“有证据应该也不会给我看吧。” 曾可达望着谢培东:“没有证据,谢襄理何必急着辞职。币制改革刚开始,万事丛错。天津经济区,北平是重点,谢襄理这个时候辞职会不会把事情搞复杂了?” 谢培东:“徐铁英被撤职了,方孟敖被抓了,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调查我,事情不是更复杂吗?” 曾可达有意沉默,深深地望着谢培东。 白天,徐铁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 “我问几句话,谢襄理方便就请回答。”曾可达开口了,“你来辞职,请求调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方行长的意思?” 谢培东:“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长也同意。” 曾可达:“那我就冒昧推测一下,如果深入调查,牵涉到崔中石将几十万美元转到香港长城公司的事,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谢培东:“我说不清楚。” 曾可达:“牵涉到北平分行为民调会走的账,牵涉到党通局的20%股份,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谢培东:“说不清楚。” 曾可达站了起来:“都说不清楚,谢襄理为什么还要求我们调查?” 谢培东:“正因为说不清楚,才请求你们调查。” 曾可达:“谢襄理这么信任我们?” 谢培东也站了起来:“我想最后信任你们一次。在要求你们调查的同时,还要请你们给我一个说法。” 曾可达:“什么说法?” 谢培东:“七天前,8月12日,就是你曾督察陪着我去追我的女儿。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我女儿并没有去解放区。曾督察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曾可达怔在那里,少顷,反问道:“徐铁英真是这么说的?” 谢培东:“我是不是共产党,希望你们都能够赶紧调查,给个结论。是共产党,你们可以冲着我来,不要害了我的女儿,接着把孟敖牵连进去!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长的意见。现在是宪政时期,我们准备诉诸法律。”说着,谢培东掏出了包里的诉状,递了过去。 曾可达一把接过诉状,认真地看了起来。 万籁俱寂,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曾可达抬起了头:“你们真的希望让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方大队长?” 谢培东:“国防部和空军司令部都下令抓他了,难道你们不会审判?” 曾可达:“谢襄理这两样东西我能不能誊录一下,原件明天还你?” 谢培东:“曾督察拘押我都行。” “言重了。”曾可达拿起谢培东的辞呈和诉状,“请回去告诉方行长,你们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请示,明天给你们答复。” 第89章去留两难 大雨过后,天和地都像被洗了一遍,七月十五的月亮竟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亮。 在北平警察局大院里候命的各分局、各大队的警官被淋了半夜的雨,虽脱了雨衣,无奈新任局长没有发话,依然列队站在那里等候。 所有的人又一齐敬礼了。 曾可达陪着谢培东从大楼的大门走了出来。 方孟韦的小吉普从大院里面开了出来,停在大院门口。 从敬礼的队列中走向大院大门,曾可达这一次没有还礼,只陪着谢培东走到小吉普前站住了。 方孟韦开了后座车门。 没有握手告别,也没有一句寒暄,曾可达只站在那里,看着谢培东上车。 方孟韦关了车门,上了驾驶座,吉普车吼的一声,离去了。 转身时,曾可达这才扫了一遍还敬着礼的警官们,接着望向了站在队列前的孙朝忠。 孙朝忠一身透湿,敬礼的姿势却比那些警官更挺。 曾可达站住了:“手都放下吧。” 警官们这才都放下了手。 曾可达:“币制改革,这三天是冻结账户,各店铺面一律关张,不许交易。各分局分管的地面出了事,我只问分局局长。市局各大队二十四小时都到街上去。” “是!” 曾可达独自向警察局大楼走去。 曾可达回到局长办公室时,孙朝忠也默默地跟了进来。 “徐铁英回南京了,你还留在北平,是建丰同志的安排吗?”曾可达自己收拾着茶几上的杯子。 孙朝忠:“建丰同志没有具体安排,如果有,也应该直接指示可达同志。” 曾可达回头看他了:“奇怪,我也没有接到指示,难道是建丰同志把我们忘了?” 孙朝忠:“今天是币制改革第一天,建丰同志在上海工作繁巨,可以理解。” “理解?”曾可达盯着孙朝忠看了好久,“建丰同志有个核心计划,我一直在理解,你能不能帮我理解一下?” 孙朝忠:“如果不违反纪律,请可达同志提示一下。” 曾可达:“那我就提示一下吧。是一首诗,南北朝的,诗名叫什么来着?”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孙朝忠居然立刻答上了! “是。是这首诗,能不能背来听听?”曾可达紧盯着他。 “是。”孙朝忠低声背诵起来,“‘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 居然还能背序!曾可达的眼神都横了。 孙朝忠:“‘……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曾可达:“好,背的很好,接着背。” “是。”孙朝忠又认真地背诵起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喂,校部总机吗?”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连夜在何其沧房间试听刚装好的电话。 何其沧、何孝钰还有程小云都站在旁边看着。 电话有了回应。 范主任:“我是总务处范亦农呀……嗯,我现在何副校长家……对,新装的专线,给我接南京司徒老校长府邸……” “现在不要接!”何其沧立刻阻止。 “现在不要接!”范主任在话筒里跟着嚷道,眼睛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电话给我。” 那个范主任对着话筒:“等一下,何副校长有话说。”将话筒递给了何其沧。 何其沧接过了话筒,“给你们添麻烦了……今晚我要给司徒老校长通电话,应该没有问题吧……没有问题就好,你们多辛苦。” 放了话筒,何其沧转对那个范主任:“辛苦了。” 范主任:“应该的。” “还有两个工人呢?对了。”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不用了!”范主任连忙接道,“工人加班校部有补贴。我们先走了,有问题,随时叫我。” 何其沧:“孝钰,你和经纶送送他们。” 何孝钰:“好。” “何副校长留步。”那个范主任止住了何其沧,勤勤恳恳地走了出去。 何孝钰送了出去。 何其沧又望向了那部新装的电话。 程小云在他身后:“一切都靠何副校长了……” 何其沧慢慢转过了头:“你们家那个司机还在楼下吧?” 程小云:“他是来给我送衣服的。” “你还真打算在我们家住?”何其沧苦笑了一下,“你们夫妻就不要给我演戏了,回去告诉方步亭,我何其沧一辈子没有为私事找过司徒雷登,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吧。” “老夫子……”程小云是真感动,眼中有了泪星。 何其沧:“你看你看,哪有那么多眼泪。要哭,回家哭给方步亭看去。” 程小云破涕笑了:“我才不哭给他看呢。” 王蒲忱在西山监狱密室里等候蒋经国的电话也不知道多久了,电话没来,两个烟缸已经满是烟头。 电话铃终于响了! 王蒲忱从椅子上骤然弹起,扔掉了手里那个烟头,拿起话筒:“是我,建丰同志……正要向你报告,梁经纶同志刚从外文书店给我来了电话,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突然通知他去香港;同时何副校长在家里装了一条直通司徒雷登大使的专线,应该正在跟司徒雷登大使通话,请司徒雷登大使出面向总统说情,让方孟敖和他女儿出国结婚。还有,晚上九点,谢培东去警察局见了曾可达,转达了方行长的意见,请求开除方孟敖的军籍。蒲忱以为,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共产党在破坏我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 话筒那边的指示非常简洁! 王蒲忱:“……八月十二日我们全天候监听了北平分行电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可疑信号,监视的人也没有发现谢培东与可疑人员有任何接触,嗯……我们会继续监视……” 桌子上另一部电话的铃声响了。 王蒲忱望了一眼那部电话:“……是,建丰同志,应该是曾可达同志的电话……知道了,先接他的电话,听他怎么说,再向你报告。” “蒲忱同志吗,你那边联系上建丰同志没有?” 果然是曾可达从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曾可达拿起茶杯,喝时才发现里面没有水:“我们预备干部局的事,就不要跟保密局交叉了……对方孟敖如何处置,对梁经纶今天言论如何定性,都直接关系到‘孔雀东南飞’计划还要不要实施。可总统府四组现在还没有回复,建丰同志又联系不上,我想是不是应该问一下陈方主任,总统有没有直接训示……” 王蒲忱有意沉默了少顷:“总统如果有直接训示当然好……建丰同志问及,我当然帮你解释……好,我挂电话了。” 放下了话筒,在烟缸里按灭了烟,王蒲忱又拿起了那部专线话筒,很快就通了:“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果然急不可待了,现在应该在给陈方主任打电话……是,我今晚守在这里,等你的指示。” “芷公,您还好吧?”身在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曾可达此刻却仿佛直接进了南京总统府,“风尘未扫,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惊扰您……” “不客气。”陈方在电话里依然十分和蔼,“报告我回来就看到了,已经呈交总统。经国局长是什么意见?” 曾可达:“一切听候总统裁决。” 陈方:“预备干部局有没有具体的处置意见?” 曾可达:“这正是我要向芷公报告的。那个谢培东今天晚上来了,转达了方步亭的意见。方家希望按《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处置方孟敖,要求开除他的军籍。” 陈方:“报告经国局长了吗?” 曾可达:“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联系上。可达认为,谢培东这个要求,可能是方家的要求,也可能是共党的谋划,应该及时报告芷公,让总统知道。” 电话那边沉默了。 “芷公,芷公……”曾可达按捺不住了,轻声呼唤。 “我在听。”陈方依然和蔼,“想一想,如果我是经国局长,你会怎样建议?” 都说是福至心灵,可更多时候福气来了人往往更加糊涂,都因为福气来的太不容易。 曾可达立刻答道:“我还是那个建议,方孟敖的处置应该听空军司令部的意见,如有必要不妨听听夫人的意见,毕竟空军是夫人一手建设起来的。还有梁经纶,币制改革的论证已经完成,这个人对总统多有不满,不宜再留在燕大,不能再让他跟美国方面有直接联系。这就是我给经国局长的建议。” 那边又是片刻沉默。 这回曾可达耐着性子在等。 陈方表态了:“还有五分钟我就会去见总统,预备干部局的意见我会直接报告。如果总统同意了你们的意见,方孟敖那个飞行大队怎么安置?” 曾可达:“报告芷公,这一点我也想了。币制改革,北平需要运输大量物资,华北战区更需要空运大量军需。我建议将这个飞行大队改编到中央航空公司,预备干部局可以协助代管。” 陈方:“我要去了。建议你把刚才的想法同时报告经国局长,如果一时还联系不上,可以向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发电报。” 曾可达:“谢谢芷公指教!” 放下话筒,曾可达开了办公室门:“王副官!” “到!” 曾可达看见,会议室门边,孙朝忠还站在那里。 曾可达目光收了回来,对王副官:“以后,这里就你一个人值班。关了门再进来。” 王副官走到门边,回头又看了一眼局长办公室的门,曾可达进去了,这才轻声对孙朝忠:“孙秘书,你先到外边值班室坐坐吧。” 孙朝忠点了下头,走了出去。 王副官轻轻关了会议室的门,向局长办公室走去。 曾可达开始直接向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发电了。 电台便安置在局长办公桌旁,王副官发完了电文,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回电。 墙上壁钟的走字声越来越响。 曾可达望了一眼壁钟,晚上十一点一刻,接着又挽起衣袖去看手表:“墙上的钟慢了一分钟。” “我现在就调?”王副官站起了,望着曾可达,慢慢去摘耳机。 电台的显示灯亮了! 曾可达:“接收电报!” 王副官立刻坐下了,飞快地记录。 曾可达竭力镇静,去倒了两杯白水,自己喝了一口,将另外一杯送到了王副官电台旁。 来电很短,已经记完,王副官欠了一下身子,抓紧翻译电文。 曾可达紧紧地盯着电文的方格纸。 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回电! 王副官的电文纸刚拿起,曾可达已经一把抓了过去! 电文纸上: 曾可达的眼睛亮了。张厉生是行政院副院长兼天津经济区督察,这份来电使他有了底气,他决定不再等建丰同志回电。 曾可达径直走到挂衣架前,取下了军帽,戴上,转对王副官:“给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回电,我立刻去飞行大队,执行运输任务。同时把张副院长的来电转发建丰同志!” 今晚,北平西北郊飞行大队军营大门上亮着的那盏灯昏黄如萤,没有了大队长,偌大的军营朦胧在月色之中。 曾可达的吉普关着车灯悄然开了进来,停在大坪上,对面便是营房。 李营长从大门口便一直跟着车跑了进来,敬礼,开车门。 曾可达下了车,向黑黢黢的营房望去:“都还好吧?” 好什么呢? 李营长吞吐着回了一句:“还好吧。” “还好是什么意思?”曾可达向营房走去。 李营长跟在身后:“从机场回来后都没有吃饭,也没人说话,全躺在床上。”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绝食?抗议?” 李营长:“应该不是吧……” “那是什么?”曾可达盯着他的眼。 李营长:“方大队长突然被抓了,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 曾可达:“军人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理解这个词!” 李营长没有回话。 曾可达慢慢回头,语气缓和了些:“叫他们集合,有紧急任务。” “是。” 望着李营长向黑洞洞的营房大门走去,曾可达突然感觉一阵莫名的孤独,举头望去,一月在天,四野空阔,却看不见南京。 一个老者的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熟悉地在他耳边悄然响起:“到底是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几个孩童稚嫩的声音跟着响起:“月亮近,长安远。月亮能看见,长安看不见……” 曾可达脸上露出了儿时的笑…… 突然整个军营大亮! 是高墙上的碘钨灯都开了。 曾可达倏地望向营门,见王副官和青年军那个排都站在那里,忍住了呵斥,转望向营房门。 李营长出来了。 他身后却没有人。 曾可达盯着李营长。 李营长:“传达了,都不说话,都不起床……” 曾可达大步向营房门走去。 “长官!”李营长快步追了过去,“还是我带人把他们叫出来吧……” “一个人也不许进来!”曾可达大步进了营房门。 营房内没有开灯,高墙的碘钨灯从窗口照进来,依然很亮。 曾可达站在营房门内,举目望去。 左边一排,十张床,十个躺着的背影。 右边一排,十张床,十个躺着的背影。 曾可达站了好几秒钟,开了营房的灯,接着从床的通道向最里端方孟敖的单间走去。 到了单间门口,曾可达又开了单间里的灯,向躺着的飞行员望去。 二十个人都是侧身面向单间,这时自然也就面向着曾可达。 可每个人都闭着眼。 “陈长武!”曾可达点名了。 每个飞行员都在听着,都没睁眼。 “陈长武!”曾可达又叫了一声。 “到。”陈长武慢慢从床上爬起了,站在床前。 “问一个问题。”曾可达问道,“你说,是月亮离我们近,还是南京离我们近?” 陈长武:“不知道。” 曾可达:“《陆海空军刑法》知道吗?” 陈长武:“知道。” 曾可达:“背诵《陆海空军刑法》第三十二条。” 陈长武:“‘在军中或戒严地域掌支给或运输兵器、弹药、粮食、被服或其他军用物品,无故使之缺乏迟误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因而失误军机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背诵的很好。”曾可达赞了一句,接着大声下令,“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北平飞行大队全体集合,执行运输任务!” 依然沉寂。 一声一声,曾可达听到自己的心脏像鼙鼓般在敲响! 终于有一个人站起了,是郭晋阳。 又有一个人站起了,是邵元刚。 陆陆续续所有的飞行员都站起了,曾可达心跳减慢了,眼中立刻浮出期待和赞许! 很快,期待和赞许从眼中消失了。 没有人走出营房集合,陈长武向他走来。 一个跟着一个,无声排成纵队,向他走来。 陈长武在他面前站住了,双手递给他一个证件。 曾可达下意识接了过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颁发的军官证! 一个接着一个,曾可达手里捧着二十个军官证! 每个人又都回到自己床前,站住了。 一双双眼睛烁烁地望着曾可达! “意图离去职役?”曾可达也灼灼地望着他们,“是不是?回答!” “是!”陈长武大声接道。 曾可达:“好,好。背诵《陆海空军刑法》第九十三条第二款!” 陈长武:“‘军中或戒严地域,无故离去职役或不就职役者,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曾可达:“你们准备上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吗?” 陈长武:“报告曾督察,7月6号我们已经在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我们二十个人都已被判解除军籍,至今特种刑事法庭仍然没有给我们恢复军籍,《陆海空军刑法》任何一条都不再适合给我们判罪。”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现役军官证也不能给你们判罪吗?”曾可达哗的一下将手里的军官证摔在地上,“拿回去,仔细看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大印!” 陈长武:“我们不看了,交给特种刑事法庭的法官看吧!” 郭晋阳、邵元刚率先拎起了早就装好的皮箱,向营房门外走去。 所有飞行员同时拎起了皮箱,向营房门外走去。 剩下了陈长武,也慢慢拎起了皮箱,望着曾可达:“押我们回南京吧,特种刑事法庭上见。”最后一个走出了营房。 曾可达脸色铁青,在军营门卫室拨二号专线。 话筒里的声音:“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 曾可达按了电话机键,猛摇电话:“国防部调查组,请接南京一号专线,请接南京一号专线!” 话筒里又是那个声音:“对不起,您不能……” 曾可达又按了机键,摇电话柄。 话筒那边:“北平华北‘剿总’总机,请问接哪里?” 曾可达沉默着,话筒那边:“请问接哪里?” 曾可达鼓起了心气:“听清楚了,我是国防部北平调查组兼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派驻北平办事处,立刻给我接通上海中央银行经济督察组!” 话筒那边:“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 曾可达把话筒搁上了,望向玻璃窗外:“李营长!” 门从外面拉开了,竟是王蒲忱站在门口。 曾可达似乎明白了什么。 王蒲忱:“这里的专线撤了,出来说话吧。” 曾可达跟着王蒲忱来到了军营高墙下。 高墙的碘钨灯早已被曾可达喝令关了,大坪那边,月色如梦,二十个飞行员提着皮箱默默站着,像一幅陈年旧照。 “真准备把这二十个人都送特种刑事法庭?”王蒲忱目光转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蒲忱:“我没有意见,想不想听听徐铁英的意见?” 曾可达:“徐铁英都回南京接受调查了,他有什么意见?” 王蒲忱:“回南京后他就向中央党部一口咬定,方孟敖是共产党。可方孟敖的任命,还有方大队这二十个人的任命,发证单位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签署人是蒋经国局长。” 曾可达这才露出了惊愕之色:“中央党部怎么说?” 王蒲忱:“中央党部没有怎么说,只是把他的原话报告了总统。” 曾可达:“总统有态度了?” 王蒲忱静静地望着他,少顷:“总统详细听了陈方主任的汇报。” 曾可达大惊:“陈主任怎么汇报?” 王蒲忱:“到现在你也不问一声我为什么来见你?” 曾可达蒙在那里。 王蒲忱:“根据保密局保密条例,或者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纪律,我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到这里来跟你说这些。” 曾可达:“建丰同志……” 王蒲忱打断了他:“陈主任是不是跟你说了,一切都向建丰同志汇报,听建丰同志指示?” 曾可达:“是……” “我现在向你传达总统的原话。”王蒲忱有意停顿了片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事不要跟我说,跟经国说。’” 曾可达慢慢望向天上的月,取下了头上的大檐帽:“我跟你走吧。” 一个人,便向营门走去。 “到哪里去?”王蒲忱的声音叫住了他,接着走到他身后,“作为同志,我先给你提几个意见,可不可以?” 曾可达慢慢转过身:“请说。” 王蒲忱:“你刚才给飞行大队下命令,问他们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现在月亮就在我们头上,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到底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 曾可达突然感觉到一股羞辱:“如果是这样的问题我就不回答了。组织到底决定怎么处理我,我服从就是。” 王蒲忱:“我不是组织,组织也没有说处理你。你如果觉得我问这样的问题对你不敬,那我谈谈个人看法,可不可以?” 曾可达只望着他。 王蒲忱:“这个答案从古就有,很多人都认同,月亮近我们走不到,长安远我们能走到。以此拿远近做文章,我认为这个答案是错的。如果说我们能走到的地方就近,八年抗战,南京被日本人占了,我们就去不了。那个时候我们心里都只有一个重庆。抗战胜利了,现在还有几个人去重庆?月亮就不同,天涯海角,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照着你。今天你我都在北平,建丰同志在上海,到底是南京在照着我们还是上海在照着我们?我的理解,还是月亮离我们近,建丰同志离我们近。” 曾可达:“我同意你的看法。” 王蒲忱:“我现在可不可以传达建丰同志的指示了?” 曾可达:“请蒲忱同志传达。” 王蒲忱:“‘孔雀东南飞’行动旨在保障华北‘剿总’五十万大军能够有充足的后勤军需出关呼应东北,南下呼应中原和山东,行动的关键是美国的援助和央行的配合,重用方孟敖和梁经纶的目的就在这里。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了你,币制改革第一天,你却向总统府建议处置方孟敖,还要求审查梁经纶同志。建丰同志认为很不妥当,要我问你的真实想法。” 曾可达:“蒲忱同志应该比我更清楚,谢培东如果真是共产党怎么办?方孟敖如果真是共产党怎么办?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王蒲忱:“谢培东真是共产党交给我来办。方孟敖真是共产党自有建丰同志负责。我重申一下建丰同志给你我的共同指示,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希望我们真正领会。” 曾可达从不久前知道王蒲忱也是铁血救国会就一直将他视为特工而已,此时方才知道,他才是建丰同志的心腹,感慨只能埋在心底:“我现在无法联系建丰同志,我的想法请蒲忱兄转告。” 王蒲忱点了下头。 曾可达:“王文成公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眼下第一任务是要灭掉心中的贼,认真检讨,彻底反省……” 王蒲忱:“很好,我一定转告。” 曾可达:“可是有一件急务必须马上处理。”说着,拿出了张厉生的电报递了过去。 王蒲忱接过电报,没有看,依然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行政院张副院长电令,今晚三点飞行大队必须赴天津运送第一批物资,现在快两点了,这二十个人拒不执行,我该怎么办?” 王蒲忱将电报递还给他,笑了一下:“你觉得行政院真会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直接下命令吗?” 曾可达眼中依然疑惑。 王蒲忱:“这个电令是建丰同志请张副院长发的。一面要对付共产党,一面还要对付我们自己的中央党部,建丰同志正在采取措施,并叫我告诉你,不要回警察局了,天一亮就去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专抓币制改革。” 曾可达:“明白了。” 方邸一楼客厅。 座钟敲了两下,今夜无人入眠。 这一家,这三个人,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方步亭静坐无语,谢培东静坐无语,程小云给他们的茶壶里续了水,也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小云哪。”方步亭终于开口了,“我有个安排,想听听你的看法。” 程小云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我想把他们姑爹调到中国银行,然后安排到纽约办事处,你看怎样?” 应该征求谢培东的意见,却对程小云说,多少难言之隐! 程小云转望向谢培东。 “不要替我操心了。”谢培东也不看方步亭,“先安排孟敖出国吧。如果你们真担心我是共产党,把我调到哪里都会牵连你们。” “到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方步亭拍了桌子,“我们怕受牵连?怕受牵连我现在还坐在这里跟你说话?!谢培东,二十年前你来见我说我妹妹病死了,八月十二号你回到家里说木兰去了解放区……被你牵连的是谁?是你老婆,是你女儿,你知不知道?!” 方步亭已经浑身颤抖。 “怎么了?!”程小云连忙过去搀着他,“事情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跟姑爹说话?” “你要我怎样说话?”方步亭甩开了程小云,“难不成让我等着国民党到家里来把他抓走吧?” “内兄。”谢培东慢慢站起了,“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方步亭盯向了谢培东。 程小云:“听姑爹说吧。” 谢培东:“二十年了,你从来没有怀疑我是共产党,徐铁英动用了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的力量也不能证实我是共产党。我只能这样跟你说,我如果真是共产党,我死的那一天,墓碑上也不会刻上‘共产党’三个字……我们俩年纪都大了,谁送谁还不知道。小云比你我年纪都小,有件事只能拜托她……” “不要这样说,姑爹……”程小云流泪了。 谢培东:“人都是要死的。真到了那一天请你将我跟木兰的妈合葬,还有,木兰如果真被他们害了,就把我们三个人迁到一起……明天,我就离开北平分行,回无锡老家去,看有没有人抓我。” “不要说了……”程小云坐下,失声哭了起来。 方步亭也止不住流泪了。 谢培东眼深,泪水只在眼眶里转。 整座大楼,整个大院,只有竹林的风声。 燕京大学镜春园。 石径,细长的凤尾竹,月明风清,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到了内院门前。 一个青年轻轻拉开了门,轻轻敬了个礼:“张部长好!” “你好!”张月印飞快地跟青年握了一下手,跟着前面那个人进了院门。 “把门锁了。”前面那个人叮嘱道。 “是。”青年从外面将院门关了,接着是锁门声。 院内对面是北屋,左面是西厢房,张月印跟着前面的人向西厢房走去。 上了石阶,前面的人在门前停住了。 他的脸转过来,竟是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 范主任的手轻轻抓住门环,望着张月印,这时才轻声对他说道:“刘云同志来了。” 张月印一惊。 门环轻轻叩了两下。 门从里面开了。 镜春园小院西厢房。 “介绍一下。”刘云同志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介绍房内另一个三十出头的陌生面孔,“齐慕棠同志,接任刘初五同志的工作。” “慕棠同志好!” “月印同志好!” 灯光下,那个齐慕棠比刘初五的眼睛还亮。 ——是跟梁经纶接头的那个电话工“小刘”。 “坐吧。”刘云同志先坐下了。 大家跟着坐下了。 “张月印同志!”刘云的眼神比声调还要严厉。 张月印刚坐下,立刻慢慢站起了。 刘云:“中央已经有指示,城工部不许再跟谢培东同志联系,不许干涉谢培东同志的工作,今晚你为什么跟他接头?” 张月印:“刘云同志……” “不要解释。”刘云立刻打断了他,“国民党保密局北平站已经对谢培东同志二十四小时监视,你知不知道?谢培东同志和方孟敖同志现在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危险,你知不知道?” 张月印只好答道:“知道……” 刘云:“知道还在谢培东同志去警察局的途中见他?小李同志是组织派去保护谢培东同志的,谁给你们的权力改变他的工作性质?给何孝钰同志递纸条,还监视谢培东同志的行动。给你们说的很清楚了,谢培东同志的工作直接向周副主席负责,周副主席信任他,中央信任他。你们这样做是想干什么?” 张月印沉默了少顷,必须解释了:“徐铁英对谢培东同志突然采取行动,方孟敖同志突然擅自驾机起飞。根据组织的地下工作条例,这种突发情况,地方党组织有采取紧急措施的义务。” 刘云望着他,森严地笑了一下:“很好。那就说说你们采取的紧急措施。坐下说。” 张月印站在那里,已经坐不下去了。 坐在张月印身旁的齐慕棠望向了刘云:“刘云同志,我建议您直接传达中央的指示吧。” 刘云接过了他的眼神,又望向张月印:“你同意这个建议吗?” 张月印:“请刘云同志传达指示。” 刘云:“那就坐下吧。” 张月印慢慢坐下了。 刘云:“先提个问题。我们已经知道,国民党在北平有个秘密行动叫作‘孔雀东南飞’,为什么叫‘孔雀东南飞’?张月印同志学问大,记得当时就是你提议严春明同志破译了这个密码,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刘兰芝是梁经纶。现在方孟敖同志突然被国民党关了,梁经纶也因为国民党内部的矛盾斗争受到了猜忌。你来分析一下,这只‘孔雀’还能不能飞?” 依然是批评带着讽刺,气氛尴尬沉闷。 张月印毕竟党性很强,还是认真答道:“上次会议中央已经指示,‘孔雀东南飞’行动是蒋介石保证傅作义华北战区后勤军需的重要方案,方孟敖同志和梁经纶是蒋经国安排执行这个方案的重要人选。如果方孟敖同志离开北平,梁经纶受到猜忌,国民党很可能安排其他人执行这个方案。” “分析得很好嘛。”刘云的态度明显缓和了,“接着分析一下中央是同意方孟敖同志离开北平出国还是希望他留在北平?” 第90章经济危机 张月印沉思了,答道:“谢培东同志希望方孟敖同志出国。” 刘云:“那你认为中央是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还是不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 张月印的觉悟在关键时刻显现了出来:“我认为中央会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 刘云:“为什么?” 张月印:“周副主席信任谢培东同志,中央信任谢培东同志,谢培东同志既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刘云笑了:“讲道理就好。我现在正式传达中央指示,宣布一条纪律,仅限于向你们三个人传达。” 三个人同时答道:“是。” 刘云:“什么叫‘孔雀东南飞’?这只‘孔雀’是谁?向东飞到哪里去?向南又飞到哪里去?” 三个人屏息望着他。 刘云:“‘孔雀’就是傅作义,就是傅作义在华北的五十多万大军。这支大军,向东可以飞到东北,和卫立煌的部队夹击我东北野战军;向南可以飞到中原、山东甚至徐州和国民党中央军会合跟我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作战。可是,这只‘孔雀’不是蒋介石家养的,是从山西飞过来的,想让他向东飞,向南飞,就得好好养着他。说穿了,就得充分满足傅作义的后勤军需,砸锅卖铁也得保证傅作义的要求。后勤从哪里来,军需从哪里来,国民党也只能靠美国的援助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方孟敖同志和梁经纶来执行这个行动的原因。何其沧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援助,方步亭能够要央行多给北平拨款,蒋家父子的算盘都打到最后一颗珠子了……张月印同志刚才说,谢培东同志主张让方孟敖同志出国自有他的道理。现在明白谢培东同志的道理了吗?” 张月印:“不让傅作义的部队获得后勤军需,阻止国民党的‘孔雀东南飞’计划。” “是这个道理吗?”刘云望向了齐慕棠,“慕棠同志,你刚从西柏坡调来,谈谈你对中央指示精神的理解。” “好。”齐慕棠站了起来。 刘云:“坐下,坐下说。” “是。”齐慕棠又坐下了,“中央的精神是希望国民党充分保证傅作义的后勤军需补给。” 刘云:“传达主席的原话。” 齐慕棠:“主席的原话是,‘鸟为什么要飞呢?肚子饿了才飞,它要找东西吃。有什么办法让鸟不飞呢?很简单,把它喂饱就懒得飞了;最好是把它喂撑,想飞也飞不动了’。” 刘云:“不兜圈子了,传达周副主席的指示吧。一共四条:第一条,同意方家的意见,让方孟敖同志出国。第二条,如果蒋经国不同意方孟敖同志出国而是继续要他和梁经纶执行‘孔雀东南飞’,我们不干预、不阻止。第三条,通知谢培东同志,从今天起停止一切党内活动,务必保证安全。第四条,同意何孝钰同志跟方孟敖同志结婚。嗣后,党的指示由何孝钰同志向方孟敖同志传达。范亦农同志。” “到。” 刘云:“今天发生了新的情况变化,是不是印证了周副主席的指示?” “是……” 刘云望着他:“把新的情况通报一下,简洁一点。” 范亦农,那个范主任:“是。何副校长今晚跟司徒雷登通了电话,司徒雷登出面找了蒋介石,蒋介石又找了傅作义,傅作义担了担子,出面说了假话,说方大队今天起飞是他的指令,不属擅自起飞,没有触犯国民党《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天一亮就会解除方孟敖同志的禁闭,让他继续担任国民党驻北平特别飞行大队的飞行任务……” 这个老范同志十分严谨,果然啰唆。 刘云笑望了他一眼:“再简洁一点。” “是。”老范同志接着说道,“中央的分析十分英明,‘孔雀东南飞’的‘孔雀’指的就是傅作义,既不是方孟敖同志,也不是梁经纶。何副校长请司徒雷登出面释放方孟敖同志,南京国民政府趁机又开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何副校长开始还不同意,后来为了保方孟敖,也为了保他的学生梁经纶……” “我来说吧。”刘云再也忍受不了老范同志的啰唆,“国民党要组织一个以王云五为首的代表团赴美争取援助,邀请何其沧先去美国游说,何其沧同意了,同时要求梁经纶做他的助手,南京也同意了。‘飞鸟尽,良弓藏’,这说明梁经纶对蒋经国已经失去了作用,我们估计梁经纶去了美国不会再回来。” 说到这里,刘云望向老范:“是不是这样?” 老范同志永远是笑脸:“还是刘云同志概括总结得简洁。” 刘云:“以后何孝钰同志一个人住在燕南园,就由你单线联系并负责她的安全,将中央的四条指示向她传达,并叫她传达给方孟敖同志。着重指出,国民党要他运输什么就运输什么,把‘孔雀’喂得越饱越好。” 老范:“是。” 刘云转望向张月印,张月印立刻站了起来。 刘云:“谢培东同志还是你负责联系。” 张月印:“是。” 刘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这是周副主席送给谢老的。中间一排第三支就是周副主席写给谢老的信,叫小李转交谢老。”将烟递向张月印。 张月印双手接过了那盒烟,望着刘云:“我可不可以也写个字条,叫小李同志一起送去,向谢老道歉。” 刘云手一挥:“好好保护谢老,就是最好的道歉。” “是!” 此去美国,万里迢迢,美援能否讨来姑且不说,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回到住了多年的燕南园也是难说。 何其沧怔怔地坐在电话前,慢慢望向床前的女儿。 那口当年在美国留学买的大纹皮箱被擦得闪出岁月的光,摆开在床上。 何孝钰将叠在床上的父亲的衣服一件一件摆进皮箱里,一滴眼泪滴落在父亲那件白净的旧衬衣上。 何孝钰立刻转开了头,悄悄拿手绢去揩泪。 何其沧已经站在女儿身后:“快则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就回来了……” “嗯。”何孝钰收拾好状态,继续给父亲装衣服,“国民政府那么多官员去要援助还不够,还拉上您。您有这个义务吗?” 何其沧:“那就看是什么义务了……我帮助写了论证币制改革的报告,也算是推波助澜,现在南京拿这个事跟你司徒叔叔做交易,其实也是他们同意不追究孟敖的条件……反正我也早就想回美国看看老朋友老同学了,就当作旅游吧。” 何孝钰望向了父亲:“爸,您跟我说实话,要求梁经纶一起去只是因为要带个助手吗?” 何其沧深望着女儿:“为什么要这样问?” 何孝钰:“我觉得你们师生有什么事瞒着别人……您是不是在保护他?” 何其沧望着女儿的眼睛:“我保护了孟敖,如果经纶也需要保护,你说爸应不应该保护他?” 何孝钰只好低头又去摆衣服了:“我没有说不应该。” 何其沧:“天一亮你就要去接孟敖,我们也是随后的火车去南京。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到底下去帮帮他吧,他可是个从来就没有人疼的人啊。” 何孝钰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皮箱:“好。” 何孝钰走进梁经纶房间便帮他去收拾衣物。 “都收拾好了……”梁经纶叫住何孝钰。 何孝钰站在桌前,停了手,没有开皮箱,望向梁经纶:“有什么不方便我看的东西吗?” 梁经纶被问住了,苦笑了一下:“那你就帮我再检查一遍吧。” 何孝钰:“我可不愿意看别人的隐私。” 梁经纶:“有隐私也不会装在皮箱里……你帮我看看吧。” 何孝钰打开了箱盖,目光立刻定在那里! ——衣服上面就是一个镜框,照片上中间是父亲,左边是自己,右边是梁经纶! 何孝钰喉头立刻一酸,悄悄咽了回去,眼中还是有了泪水,镇定了好一会儿,轻轻问道:“去美国不回来了?” 梁经纶:“先生回来我当然回来。” “我爸要是也不回来呢?” 梁经纶:“你知道,先生要人照顾……” “那新中国呢?”何孝钰直望着他的眼睛,“你不会忘记在外文书店跟我说的话吧?” 梁经纶沉默了好一阵:“在外文书店我跟你说了很多话……” 何孝钰:“描述新中国的那段话。现在我还能想起你当时背诵那段话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是一个人吗?” 梁经纶:“我从来就是一个人,一个没有选择的人。” 何孝钰:“人都有选择。” 梁经纶:“我选择了不选择。” “这个时候了,我不想听你谈哲学。”何孝钰紧紧地望着梁经纶,“天一亮你们就要走了,我想听你再把外文书店那段话念给我听一遍。行吗?” 梁经纶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来:“你真想听,我念。” 何孝钰慢慢闭上了眼。 “新中国是个什么样子呢?”梁经纶轻轻问了一句,望向窗外。 接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 ——声调里的激情竟然仿佛随着那并看不见的桅杆尖头出现了! “‘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激昂过后。 何孝钰听到了深藏的喑咽…… 她睁开了眼,那袭长衫背影依然故旧! 何孝钰走到他背后轻轻抚了一下衣背上那道并不明显的皱纹:“好好陪我爸去,好好陪我爸回来。” 梁经纶慢慢转过了身,丝毫没掩饰眼中的泪星,同时露出一丝笑容:“对了,我还没有祝福你和孟敖呢。可以吗?” 何孝钰深望着他。 南苑机场。 太阳欲出未出,两架C-46的背脊上都抹上了红色的光。 第一架C-46下,十个飞行员同时敬礼! 第二架C-46下,十个飞行员同时敬礼! 跑道旁,何孝钰捧着一束野花,不敢看身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啪地敬了一个接受检阅般的礼! 跑道外,王克俊陪着方步亭、程小云和谢培东站在那里。 望着敬礼的方孟敖、捧花的何孝钰,方步亭沧桑地笑了。 程小云小心地在笑,她身边站着谢培东。 方孟敖挽起了何孝钰,走向第一架C-46,登上了机舱门。 第一架C-46的飞行员一起转身,小跑着登上了飞机。 第二架C-46的飞行员一起转身,也小跑着登上了飞机。 机舱门慢慢关上了。 螺旋桨慢慢转动了。 第一架飞机开始滑行。 第二架飞机开始滑行。 飞机先后起飞。 太阳出来了,机场上满是阳光。 方步亭、程小云和谢培东都迎着阳光望向天空。 两架飞机从远处弯了回来,在他们头上摆了摆翅膀,这才飞向远处,隐没在阳光里。 突然,天空的阳光变成了火光!飞机的轰鸣声变成了炮声! 在辽阔的中国地图上,中国的东北,炮火在北宁线之昌黎、北戴河、兴城、义县,在锦州四周连续爆发,炮声震天! 1948年9月12日,解放军东北野战军集七十万人发动了辽沈战役,9月16日至24日,锦州被围,拉开了共产党和国民党三大战场决战的序幕…… 紧接着,绥远省东部,察哈尔省南部。炮火在集宁、凉城、丰镇、和林格尔、归绥连续爆发,炮声震天! 炮火随即迅速转至平北(北平以北),在密云、怀柔、三河连续响起。 1948年9月23日至27日,为配合辽沈战役,解放军华北野战军发起察绥战役,包围归绥,切断了平承铁路线,牵制傅作义华北国民党军,使其不能援助东北…… 北平南苑机场上空。 飞机次第起飞! 飞机次第降落! 北平南苑机场。 方孟敖飞行大队跑向C-46运输机。 C-46运输机起飞! 北平南苑机场。 C-46运输机降落。 方孟敖飞行大队跑步下机! 北平南苑机场外。 飞速转动的车轮。 帆布篷顶,满载的十轮大卡车队。 下了飞机,又上卡车。 第一辆卡车里,方孟敖亲自驾车,郭晋阳坐在身旁。 第二辆卡车里,陈长武驾车,邵元刚坐在身旁。 第三辆卡车、第四辆卡车…… 哨卡栏杆急速升起,车队呼啸而过。 车队驶入西边街口,前面便是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 方孟敖猛地一脚,急踩刹车,第一辆卡车停住了! 后面的卡车紧跟着都停了。 ——总储仓库大门外静静地坐满了人群!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大门口,曾经的一幕出现了,铁网栅栏,宪兵,警察,青年军! 没有人闹事,也没有人说话。 突然,方孟敖眼中闪出惊悸——人群中坐着叶碧玉,左边是伯禽,右边是平阳! 方孟敖关闭车钥匙时,手都抖了一下。 他下了车。 陈长武从第二辆卡车的驾驶室跟着下来了。 方孟敖站在那里,陈长武走到他身后:“队长,车怎么进去?” 方孟敖:“告诉大家,都待在车里。” “是。”陈长武转身走向车队。 方孟敖走进人群,踩在地面像踩在人的身上。 迎来的都是冷漠的目光,无助的手里都举着金圆券! 大门口,投来了李营长的目光,李营长的手慢慢抬起了,准备向他敬礼。 方孟敖远远地止住,李营长的手又轻轻放下了。 又穿过了几个人,身下是叶碧玉望他的眼睛。 平阳靠在妈妈怀里,伯禽站了起来,轻声叫道:“方叔叔……” 方孟敖立刻蹲下了,搂住了伯禽,望着叶碧玉:“崔婶,怎么回事?” 叶碧玉悄悄望了一眼周围,低声答道:“今天一早,各家商铺就都没有粮食卖了……” 方孟敖:“到这里来干什么?” 叶碧玉:“有人说粮食都运到这里来了,我们跟着别人来的,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你说,在这里能买到粮吗?” 方孟敖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星:“怎么不去找方行长或者谢襄理……” 叶碧玉:“看到报纸了,方行长、谢襄理的细软也都换了钞票了。除了金圆券,金子银子买东西也犯法,勿好意思去打搅了。” 方孟敖搂紧了伯禽,望向仓库大门。 日光照目,恍惚间看见马汉山在大门内忧急彷徨! 方孟敖闭上了眼,马汉山的声音在他身后、在他耳边轻轻响起了:“从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无主的老坟,只有半截碑,上面刻着‘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几十根金条,是我全部的家底……请方大队长转告崔夫人,到时候取出来,养两个孩子应该够了……” “方大队长。”叶碧玉的声音叫回了他,“你去忙公事吧,买不到粮,我们等一下就走。” 方孟敖背过脸抹了泪,笑对伯禽和平阳:“跟妈妈回去吧,叔叔给你们买粮来。” 伯禽:“叔叔,我们已经搬家了……” “勿乱讲!”叶碧玉瞪了伯禽一眼。 伯禽不敢再说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叶碧玉:“什么时候搬的?” 人群突然骚动! 大坪两边的街口突然出现了学生人群! 方孟敖倏地站起! 东边,学生们排着队走来了。 西边,学生们排着队走来了。 原来坐着的人群都纷纷站起来。 方孟敖敏锐地听见,地面上同时传来了整齐的跑步声! “快回去!”方孟敖扶起了叶碧玉,倏地望去。 大门口的宪兵和警察端着枪向东西两边街口的学生队伍跑去! 只有青年军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举枪。 曾可达出现在仓库大铁门内,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望了一眼自己的车队,向仓库大门走去。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那块招牌已经不见踪影。 曾可达和方孟敖一前一后,走进了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办公室。 这就是当初马汉山在民调会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曾可达的临时办公室。 俩人进来后,仓库大门外已远远传来口号声。 学生带头呼喊:“平民要吃饭!” 众人齐声呼喊:“平民要吃饭……” 曾可达轻轻关上了门。 “我们要买粮!” “我们要买粮……” 曾可达又去关上了窗。 “反对豪门囤积!” “反对豪门囤积……” 关了窗,曾可达在窗前站了少顷。 方孟敖的目光就在他背后:“想让外面开枪吗?” 曾可达:“在这里,我不下令,没人敢开枪。” 方孟敖直逼的目光收了回去,扯开椅子撑着椅背却没坐下:“发了金圆券,为什么买不到粮?” 曾可达:“哄抢了几天,北平的粮店已经没有粮了。” 方孟敖:“没有粮了还是有粮不卖?” 曾可达:“有些是真没粮了,有些是把粮食囤积了。” 方孟敖:“为什么不管?” 曾可达摇了摇头:“有囤积也在天津,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方孟敖:“张厉生就在天津,他也不管?” 曾可达:“你们今天飞行三次运来的67吨粮食全是张督导员昨天在天津查抄的。” 方孟敖紧盯着曾可达:“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的飞行大队就是天天给北平运粮,北平的一百多万市民还是买不到粮食?” 曾可达:“是。” 方孟敖望了一眼窗外储粮的高塔,又转望向曾可达:“你的意思是把这里储存的几万吨粮食卖给市民?” 曾可达苦笑了一下:“你知道,这里的粮食运出去一斤都必须有华北‘剿总’的军令。” 方孟敖:“老百姓和学生在门外围了我的运粮车队,你把我叫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曾可达眼中闪出了光:“把你车队运来的粮食卖给门外的市民!” 这倒大大出乎方孟敖的意料,他上下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第一,这十车粮食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卖给市民,与你无关,我负责任。第二,卖了这十车粮食也丝毫解决不了北平一百七十万市民接下来无粮可买的困局。我为什么这样做,过后告诉你。我们出去吧。” “我现在就想知道。”方孟敖挡住了出门的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曾可达,“告诉我,配合你。” 曾可达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口号声立刻大了!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副官!” 王副官快步跑了过来,站在窗外。 曾可达:“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通告门外的市民,遵守秩序,排队买粮!” “督察……”王副官有点发蒙。 曾可达喝道:“去!” “是!” 曾可达关了窗,转过身来,望着方孟敖:“我们什么时候到的北平?” 方孟敖:“7月6号。” 曾可达:“今天是几月几号?” 方孟敖望了一眼窗边的日历。 日历上赫然印着10月8日。 方孟敖转望向曾可达,没有回答。 曾可达:“今天是10月8号,我们到北平三个月零两天了。从五人小组到国防部调查组,查民调会,查北平分行,杀了几个一分钱也没贪的共产党,还杀了不是共产党的无辜学生。五人小组解散了,徐铁英杀完人也走了,什么贪腐也没有查出来,就抓了一个马汉山,十天前在南京枪毙了。我们干了什么?” 曾可达眼中一片迷茫,接着说道:“我们就干了一件事,推动了币制改革。什么币制改革,不到两个月,在北平,在天津,在重庆,在广州,最不应该的是在上海,粮店纷纷关门,百货店、副食店货架上空空荡荡。市民把自己留着买棺材的银元换了金圆券,已经买不到粮食,买不到煤,连一块肥皂也买不到了。不许国民用黄金、白银、外汇,却有人公然用外汇套购美货在上海囤积,再以黑市美钞价抛售,转手便获利数十倍上百倍!还公然开着6000吨的货轮,来往上海、武汉之间,抢购本应是政府收购的粮食大量囤积,如入无人之境!方大队长,我抓过你,审过你,又和你在北平一起共事,我干的一切你都看到了,就是想追随经国局长跟共产党争民心。今天,能不能够最后挽回民心也就在今天!我把一切都赌出去了,就赌经国局长在上海敢不敢抓那个人!” 方孟敖:“哪个人?” 曾可达:“孔令侃!” 方孟敖:“怎么赌?” 曾可达:“五天前经国局长封了扬子公司,那么大的上海却没有一个部门敢动扬子公司一件货物,就是因为孔令侃还在上海开着他的高级跑车向党国示威。走出这个大门,我就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把十车军粮卖给市民!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现在我就告诉你。” 曾可达眼中闪着光。 方孟敖眼中也闪着光。 曾可达:“总统今天到北平了,就在华北‘剿总’开会。我在这里卖军粮就是向他死谏!要么派人来抓我,要么同意经国局长在上海抓孔令侃!” 方孟敖:“需要我干什么?”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今天的事与你无关。我叫你进来就是想告诉你,将来你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请出来说句公道话,国民党也有真心为老百姓办事的人,也有敢打老虎的人。” 曾可达去开门了,方孟敖让在了一边。 门拉开了,曾可达突然又站住了,回头望着方孟敖:“问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愿意就回答我。” 方孟敖:“请说。” 曾可达:“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 方孟敖:“现在是我离你最近。” 曾可达笑了,大踏步走了出去。 方孟敖大步跟了出去。 方邸大门外街口。 一辆警备司令部的吉普嘎地停住了! 两辆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卡车嘎地停住了! 吉普车的门推开了,跳下的竟是孙朝忠,两杠两星,已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 孙朝忠:“戒严!” 钢盔,钢枪,第一辆卡车的宪兵跳下了车,向大门外的胡同跑去。 钢盔,钢枪,第二辆卡车的宪兵跳下了车,在街口布控。 胡同里立刻站满了宪兵。 街口也布满了宪兵。 方邸被戒严了! 紧接着一辆吉普擦着孙朝忠的吉普停下了,方孟韦跳下了车,向孙朝忠走去。 孙朝忠迎了过去:“方副局长……” 方孟韦:“叫我方副处长。” 孙朝忠怔了一下,立刻又叫道:“方副处长。” 方孟韦:“侦缉处是到我家抓人吗?” 孙朝忠:“不知道。” 方孟韦:“抄家吗?” 孙朝忠:“不知道。” “不知道你带兵来干什么?!”方孟韦吼道。 孙朝忠:“警备司令部的命令,奉命戒严。” 方孟韦的脸慢慢白了,从街口向自家那条胡同望去,一个一个宪兵分列在胡同两边的墙下。 “我的侦缉处副处长被撤了吗?”方孟韦又望向孙朝忠。 孙朝忠:“没有接到命令。” “没有就好。”方孟韦向自家大门走去。 胡同里的宪兵碰腿致敬。 方邸一楼客厅。 方孟韦进了客厅便心里一颤,怔在门口。 姑爹换了那身轻易不穿的中山装,提着一口箱子正从二楼下来。 父亲也换上了西装,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 谢培东下了楼,走到客厅中间,将箱子放下了。 方孟韦慢慢走了过来,望着姑爹。 谢培东也望着他,浅笑了一下:“没有事。” 没有事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又转望向父亲。 方步亭没有回头看那架座钟,而是望了一眼手表,对谢培东:“收官了,下完吧。” “恐怕下不完了。”谢培东向方步亭面前的茶几望去。 方孟韦这才发现,茶几上摆着围棋。 方步亭:“那就下几步算几步。” 谢培东走了过去,在棋盘前坐下了。 方孟韦蒙在客厅中,程小云从餐厅那边的楼梯口走过来了。 方孟韦直勾勾地望着她。 程小云也一脸茫然,只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方孟韦望着父亲,声音都发颤了。 方步亭刚夹起一枚棋子,瞥了一眼儿子:“外面的人没有告诉你?” 方孟韦直望着父亲。 方步亭:“没有告诉你就不要再问。” 方孟韦疾步走了过去,站在茶几前:“大哥卖军粮,这边抓姑爹,是不是?” 程小云颤了一下,也急忙走了过来,望着谢培东,又望向方步亭。 谢培东也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将指尖的棋子往棋盒里一扔:“不到两个月,我给他傅作义筹了五万吨军粮,够他北平二十万军队吃半年了,卖十车粮食给市民他们就抓人!” 谢培东:“国民党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在这个家里我们也犯不着替他们保守什么秘密,告诉他们吧。” “下不完了,不下了。”方步亭站了起来,“蒋介石来了,正在华北‘剿总’开会,通知我们要去看金库。” 方孟韦眼睛睁得好大:“姑爹也去?” 方步亭:“北平分行的账都是你姑爹在经手,金库有多少钱,你姑爹也比我清楚。他们不是怀疑你姑爹是共产党吗?那就让这个共产党亲自告诉蒋介石,不到两个月,北平分行替他筹了多少黄金白银外汇。” 方孟韦一颗心放下来,望向程小云,见她也缓过了气,不禁又望向了客厅中间的那口大箱子。 门铃响了! “王克俊来了。”方步亭向客厅门走去。 谢培东跟了过去,刚要提摆在客厅中间那口箱子。 方孟韦连忙过去提起了箱子。 “给你姑爹。”方步亭盯着方孟韦将箱子递给了谢培东,“为了北平这些烂账,他的儿子叫我的儿子查了我几个月,折腾了我们几个月,今天就交给他老子,该他们父子过坎了!” 北平分行金库外大街早就戒严了。 两旁全是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钢盔、钢枪、皮靴! 小吉普车内,王克俊坐在副驾驶座上,低声命令:“减速!” 后排座上,方步亭的眼中,车窗外,一把闪着蓝光的钢枪,又一把闪着蓝光的钢枪,还是闪着蓝光的钢枪! 方步亭转望向坐在身旁的谢培东。 谢培东将那口箱子平放在膝上,也向他看来,俩人目光一碰。 车骤然停了,俩人都是微微一晃。 已是金库大院门外,车前一只手掌直着挡来,站着华北“剿总”警卫团团长! 王克俊下车了,警卫团长向他敬了个礼:“报告王秘书长,车停在外面,请步行进去!” “知道了。”王克俊招了一下手。 两个宪兵同时拉开了吉普车的后座车门。 方步亭从左边下来了。 谢培东提着皮箱从右边下来了。 王克俊的车不许进来,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却停着两辆别克,一辆中吉普。 从大闸门一直到三面高墙下,站着的都不是宪兵,而是穿着粗布军服挎着驳壳枪的军人,这是傅作义的贴身卫队! 金库铁门前,金警班不见了,站着八个穿中山装的精壮汉子,每人左边上衣口袋上方都戴着一枚党徽。 王克俊领着方步亭、谢培东走向那八个中山装。 王克俊主动掏出了手枪交给领头的那个中山装,向他笑道:“央行北平分行的方经理、谢襄理。” 领头的中山装回笑了一下,望向方步亭、谢培东:“幸会。侍从室的,需要例行检查,请你们理解。” 方步亭亮开了两手。 谢培东放下箱子,也亮开了两手。 过来两个侍从,非常专业而礼貌,从上到下很快便搜完了身。 领头的中山装目光又盯向了那口箱子。 谢培东掏出钥匙开了锁,掀开了箱盖。 领头的中山装蹲下了,飞快地翻着一本本账册,又沿着皮箱内沿摸了一圈,盖了箱子:“方经理、谢襄理可以进去了。” 方步亭:“有句话想问一下。” 领头的中山装:“请问。” 方步亭:“金库是怎么打开的?” 领头的中山装笑了一下:“你们央行的俞总裁也来了,他也有钥匙。” 方步亭:“知道了,谢谢!” 领头的中山装手一伸:“请进。” 方步亭在前,谢培东提着皮箱在后,王克俊在最后陪着,走进了第一道金库铁门。 阜平县华北城工部,一片嘀嘀嗒嗒的收发报声。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 所有的报务员都面墙而坐,收报,发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只有刘云站在一号电台前。 一号电台报务员将一份刚刚译完的电报递给了他:“部长,北平城工部急电!” 刘云接过电报,目光一惊! 电文纸上的内容:“曾可达方孟敖将六十七吨军粮卖给市民。蒋介石傅作义俞鸿钧秘密查看北平分行金库,方步亭谢培东陪同。北平城工部。” 刘云立即将电文纸递给一号报务员:“全文报发中央!” “是!” 第91章真金白银 北平分行金库内,曾经空空荡荡的金库,现在却黄白闪烁! 浇铸成二十五公斤一块堆积的黄金!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黄金共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两……”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好,很好……” 一排排央行特制的木箱整齐地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全是整齐码放的银元!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银元共四百八十万三千五百块……”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很好……” 一只只央行特制的绿色铁皮箱都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全是浇铸好的银锭! 谢培东的声音:“截至昨晚入库,白银共八十万两……”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很好……很好……” ——金库通道,这时已空空荡荡,没有蒋介石,没有傅作义,也没有了俞鸿钧。 金库铁门外,灯光下只站着谢培东和方步亭! 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却还在金库内回响:“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稳定华北、稳定北平就拜托你们了……傅总司令五十多万官兵的后勤补给也拜托你们了……中央再拮据,政府再困难,这些钱也会留在北平……留给北平人民,留给傅总司令……” 声音渐渐远去,金库里一片死寂。 方步亭望向空荡荡的通道:“培东,刚才那个电话你怎么看?” 谢培东:“哪个电话?” 方步亭转望向谢培东:“蒋宋夫人上海来的那个电话。” 谢培东:“牵涉到孔家、宋家……应该中了你说的那句话,轮到他们蒋家父子过坎了。” 方步亭:“你说,蒋先生去了上海,会站在儿子一边,还是站在夫人一边?” 谢培东:“傅总司令刚才说了一句话,你没有听到?” 方步亭:“什么话,怎么说的?” 谢培东望向了通道边值班室门外:“蒋先生出去时,傅总司令没有跟上,下意识发了一句感叹……” 方步亭:“什么感叹?” 谢培东犹豫了片刻,说道:“不爱江山爱美人……” “他说了这样的话?”方步亭蒙在那里。 谢培东:“我们就当没有听到吧。” 阜平县华北城工部,还是嘀嘀嗒嗒,此起彼伏,一片收发报声。 刘云站在一号电台旁,看着刚刚收到的一份电文,眼中闪出了光! 电文内容:“蒋介石接宋美龄电话,午后从北平急飞上海,据悉为处理蒋经国与孔令侃扬子公司案。傅作义感叹,蒋介石不爱江山爱美人。北平城工部。” 刘云将电文啪地摆到一号电台桌上:“急报中央!” 一号报务员:“是!” 一号电台发报机键敲击出的嘀嗒声飞出了阜平上空,在天空回响! 已是晚上八点,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东边街口并排几辆军用大卡车的灯直射仓库大门外!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来了,组成了兵阵,隔绝了路口! 西边街口并排几辆军用大卡车的灯直射仓库大门外! ——第四兵团特务营也来了,组成了兵阵,隔绝了路口! 方大队的卡车横着停在大门口,货箱的挡板全都打开了,粮食卖完了。 买到粮的市民走了。 闻风而来有幸能挤到仓库大门外的还有千余人,被车灯照着,排着无数的队列,高举着金圆券! 更多的市民,还有声援的学生被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和第四兵团特务营挡在东西街口以外。 沉默,等待。 面对数不清执着举在那里的手臂,望着数不清的手里高举的金圆券,陈长武、邵元刚、郭晋阳,所有方大队的飞行员都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卡车旁。 东边车灯后,宪兵队伍前,一双阴沉的眼在静静地望着,是孙朝忠。 西边车灯后,特务营队列前,另一双凶狠的眼也在静静地望着,是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在特务营长身后响起。 特务营长倏地回头。 是王蒲忱! 特务营长:“共产党煽动市民暴乱,曾可达和方孟敖擅自卖了军粮,王站长没有接到抓人的命令?” 王蒲忱:“你们接到命令了?” 特务营长:“是。九点戒严抓人。” 王蒲忱:“谁的命令?” 特务营长:“李副总司令。” “现在八点二十了。”王蒲忱看了一眼手表,“报告李副总司令,我先进去见曾督察和方大队长,弄清楚卖军粮是不是南京的意思。真要抓人,也等我出来。” 特务营长:“好!” 王蒲忱望向东边街口的孙朝忠:“到那边去,把我的意思告诉孙副处长。” 特务营长:“是。”向对面的车灯走去。 王蒲忱避开了车灯,从人群边悄悄走向大门。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办公室里,电话静静地摆在长会议桌的正中。 曾可达坐在桌子那边静静地望着电话。 方孟敖坐在桌子这边静静地望着曾可达。 王蒲忱悄悄进来了,悄悄在门口会议桌的顶端坐了下来:“等上海的电话吗?” 曾可达没有接言,也没有看他。 方孟敖没有接言,也没有看他。 “不能再等了。”王蒲忱接着说道,“九点就要戒严,那么多人在门外,我们是抓,还是不抓?” “有本事到城外抓解放军去!”曾可达一掌拍在桌上,“再有本事到上海抓杜维屏孔令侃去!” 王蒲忱被他拍了桌子,也倏地站起了! 方孟敖的目光紧接着向他射来! 王蒲忱镇静了:“可达兄,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刚才说的话,我不传,方大队长也不会传,今后不要再说。” 方孟敖的目光紧盯着他:“什么意思?” 王蒲忱:“上海那边有消息了,经调查,扬子公司属于合法经营,经国局长没有理由抓孔令侃。” 方孟敖倏地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没有想象中的震惊,只是慢慢站起来,望着王蒲忱,问道:“去哪里?是西山监狱,还是押解南京?” 王蒲忱也望着他:“谁去西山监狱,谁押解南京?” 曾可达兀自望着王蒲忱,只觉得支撑自己生命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 王蒲忱:“你们卖了十车军粮,还不及扬子公司一条船一次走私粮食的百分之一。在上海没有谁能抓孔令侃,在北平也没有谁要抓你曾督察。不要再提什么反腐了,服从总统,坚决反共吧……” 辽阔的中国地图上,东北营口,城方如匣,人涌如蚁,喊声遥远! 黑白的城楼上倏地闪出一飘红色,小如叶片,越飘越大,覆盖了营口,覆盖了辽西,覆盖了整个东北! 1948年11月2日,东北野战军解放东北全境,辽沈战役结束。 红旗倏地飘去,显出了昔日灯光闪烁的上海外滩,中央银行大楼! 同日,国民党宣告币制改革失败,蒋经国在上海发布《告上海人民书》。 苍凉的声音在外滩上空飘荡:“在七十天的工作中,我深深感觉没有尽到自己所应尽到的责任,不但没有完成计划和任务,而在若干地方,反加重了上海市民在工作过程中所感觉的痛苦……除了向政府自请处分以明责任外,并向上海市民表示最大的歉意……” 历史的画面倏地甩掉中央银行大楼,穿过云层,扑向夜幕下的淮海! 一连串炮火依次在新安镇、邳县、万年闸、台儿庄、韩庄、砀山此伏彼起,最终响彻在徐州上空。 蒋经国苍凉的声音换成了一个历史阶段的告别。 国民党币制改革宣告失败四天后,1948年11月6日夜,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中原野战军发起了解放战争规模最大的淮海战役。 随着蒋经国的声音消去,炮火在徐州、归绥(今呼和浩特)、太原四周次第隐灭。 1948年11月15日、16日,为稳住傅作义华北军队,不使其南撤与徐州国民党中央军会合,中共中央命令放弃进攻太原、归绥,部署包围北平……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东边街口已经设了哨卡,禁止通行;西边街口也已设了哨卡,禁止通行! 一辆吉普孤零零地停在门外的街心,王副官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 铁门向两边全部打开了,李营长在前,青年军整齐地排成两行站在大门外,鸦雀无声。 李营长的目光倏地望向门内。 所有的青年军整齐一致地望向门内。 门内,空空荡荡的仓库大坪,曾可达一个人慢慢走出来了。 李营长和青年军的目光迎着曾可达走出了大门外。 曾可达走到队伍前方站住了。 队列肃立! 曾可达倏地向队列敬了个礼! 李营长和青年军一起回礼! 放下了手,曾可达向青年军们一一望去,说道:“7月6号到今天,快五个月了,感谢你们对国防部调查组辛劳工作,感谢你们对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辛劳工作……今后,这里的几万吨军粮和军需物资就拜托你们了……” 曾可达向李营长伸出了手。 李营长被他握住了手,不禁热泪盈眶。 曾可达紧握了一下,向吉普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了。 他望向了大门立柱上那块牌子。 ——“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 曾可达走了过去,双手取下了牌子,抹了抹牌子上的灰尘,覆过来将牌子轻轻地放在地上,再不回头走上吉普。 吉普车立刻向东边哨卡开去。 李营长率青年军同时敬礼! 哨卡抬起拦杆,吉普开了过去。 曾可达的吉普在方邸大院门前停住了。 小李开了院门上的小门,恭敬地让在一边。 曾可达跨进小门,目光怔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方步亭长衫洁净,拄杖站在院中。 曾可达走近了他,方步亭伸出了右手。 曾可达双手握住方步亭。 俩人对望了少顷。 方步亭望向了院门。 小李悄悄出了小门,从外面将门关了。 “请进。”方步亭平行让着曾可达。 俩人向一楼客厅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方步亭:“请坐。” 曾可达刚坐下,立刻又站起了。 ——谢培东托着茶盘从厨房过来了。 曾可达转望向方步亭:“经国先生嘱咐,他的信只能单独面交方行长。” “我跟他。”方步亭指了一下走过来的谢培东,“祸福与共,就是一个人。请坐吧。” 曾可达只得又坐了下来。 谢培东在茶几上放好了茶盘。 曾可达看见了那把茶壶和那三个茶杯! 方步亭提起了茶壶先倒了一杯,双手递给曾可达。 曾可达双手接了。 方步亭又给另外一个杯子倒了茶,对谢培东:“你敬曾督察一杯吧。” 谢培东端起了茶杯。 曾可达茫然地端着杯子。 谢培东:“8月12日,曾督察在大雨中陪我去找女儿,虽然没有找到,我还是感谢你。”一口将茶喝了。 曾可达五味杂陈,慢慢也将茶喝了。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木兰的事跟曾督察无关,我们今天不提了,你也坐吧。” 一把单人椅子早就摆在茶几这边,谢培东坐下了。 方步亭转对曾可达:“经国先生的信呢?” 曾可达从口袋里掏出了信封,双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从封口里抽出了一纸信笺,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 沉默。 “你也看看吧。”方步亭将那纸信笺递给了谢培东。 谢培东接过了信笺。 信笺上书: 呈外交部 王部长世杰台鉴: 谨举荐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方孟敖出任中华民国政府驻美利坚合众国大使馆武官。倘蒙特简,报总统委任,则不胜感激! 蒋经国敬拜 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培东。”方步亭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谢培东也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方步亭:“经国先生言而有信,孟敖能够去美国了……我们请曾督察代致谢忱!” 曾可达立刻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方步亭:“谢谢经国先生,也谢谢曾督察。”将茶喝了,接着望向了谢培东。 曾可达端着茶杯也在等着谢培东。 谢培东:“谢谢!”一口将茶也喝了。 曾可达也一口将茶喝了,把杯子放回茶几:“我在北平没有任何职务了。几个月来一事无成,反倒给方行长、谢襄理带来很多麻烦,给北平人民带来不必要的痛苦……最后一件事就是陪方大队长回南京,帮助他尽快到美国任职。我住在华北‘剿总’招待所,请你们将经国先生的举荐信尽快交给方大队长,我在那里等他,最好明天就走。” 说到这里,曾可达一步跨离沙发,取下大檐帽,向方步亭、谢培东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走得很快,方步亭、谢培东来不及送他,也没有送他,两个人都默站在那里。 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摆在茶几上的那封举荐信。 方步亭:“你打电话,还是我打电话?” “我叫孟敖来吧。”谢培东走到电话前,拿起了话筒。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门是开着的,灯也开了。 方孟敖走进门内,脱了大衣,挂上衣架:“我爸呢?” 谢培东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站起来:“在竹林里。” 方孟敖走向阳台,透过落地窗望向竹林。 十天前就立冬了,离小雪还有五天,薄暮时分,站在这里都能感觉到竹林里起了寒气,却不见父亲的踪影。 “信呢?”方孟敖转过头来。 谢培东将信递给了他。 方孟敖一眼就扫完了,将信摆到桌上:“你同意我去吗?” 谢培东:“我同意。” “周副主席同意吗?”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深深地回望着他:“同意。” “你们问过我同意了吗?!”方孟敖近乎吼问。 谢培东的脸色十分凝重了:“你这是质问我,还是质问周副主席?” “我谁也不质问,我只问我自己!” 谢培东默在那里,少顷:“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坐下说,好吗?” 方孟敖立刻坐下了。 谢培东也坐下了:“说吧。” 方孟敖:“1946年9月10日,农历是八月中秋,崔中石在国军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中国共产党,到今天已经是两年两个月零八天了。这两年两个月零八天,共产党没有交给我一个任务,我也没有为共产党干过一件事,唯一干过的事就是将我的入党介绍人害了……还有,就是今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是那天去世的,北平城工部的刘初五同志是挨着我的身子中枪倒下的,严春明同志,那么多学生,还有木兰都是在我眼前被抓走的。接着是下大雨,你去找木兰……都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你忍着,我也忍着。我们为什么要忍……现在,你们却和国民党一起安排我去当什么驻美大使馆武官!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喜欢喝洋酒抽雪茄,是不是?可这一向我喝了酒闭上眼,看到的不是崔叔就是木兰,你们知不知道?!” 方孟敖已经泪光闪烁。 谢培东泪水也涌出来了。 方孟敖:“蒋经国利用我争民心,现在民心已经丧尽,又利用我跟周恩来争人心,比谁更讲道德、更讲人情。你们跟他比这个有意义吗?” “住口!住口!住口!”谢培东老泪迸涌,连续拍着桌子。 方孟敖沉默了。 谢培东:“你如果是这样认识中国共产党,认识周副主席,你现在就可以退党。反正你也从来没有为共产党干过一件事,就当崔中石没有发展过你,想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 “那你给我把崔叔找来!”方孟敖也拍了桌子,“要退党我也应该跟他说。你们能够把他再叫回来吗?!” 谢培东崩溃了,坐了下去,望向窗外,望向已经黑沉沉的天空,再说话时,嗓音已经低哑:“崔中石同志永远叫不回来了……你想干什么我决定不了,同意你退党也不是我说了算。蒋经国写了推荐信,我们没有理由不同意。你自己不愿意去,也很难有理由再在国民党空军待下去。这些你考虑过没有?” 方孟敖:“我没有那么多考虑。我来本就是想告诉你,我能够继续留在北平,继续在国民党空军待下去。” 谢培东又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美国已经通过了新的援华方案你们应该知道。” 谢培东还是望着他。 方孟敖:“新的方案由美国人监督执行,第一批军备给的就是华北战区,后天就会运到塘沽港。” 谢培东:“你怎么知道的?” 方孟敖:“负责空运的人就是陈纳德。原来行总的空运队已经解散,陈纳德要组建新的空运队,人手不够,知道我的飞行大队在北平,他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负责华北战区的飞行任务。” 谢培东:“什么时候?你答应了?” 方孟敖:“今天上午,我说愿意考虑。” 谢培东倏地站了起来,下意识望向了办公桌后的壁柜,急遽思索。 方孟敖紧紧地望着他:“姑爹。” “嗯……”谢培东转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8月12日发粮的前一天晚上我问过你,如果决战一起,周副主席和毛主席会不会同意我帮傅作义运送军用物资,把他的五十万大军稳在平津,不让他们出关,不让他们南下,你回答我‘会同意’。现在东北打胜了,淮海正在激战,毛主席、周副主席就算已经有把握稳住傅作义华北的军队,也让我参加一下好不好?” 谢培东望着方孟敖发亮的眼睛,又望向了窗外的竹林。 竹林已经黑魆魆一片。 谢培东转过身来:“你爸那里怎么交代?” 方孟敖:“十年了,我应该留下来,陪陪他,陪陪这个家。” 谢培东点了下头,望向了门边的衣架,走过去,取下了方步亭的大衣,递给方孟敖:“到竹林去,跟你爸慢慢谈。” “知道了。”方孟敖接过大衣,走出了办公室门。 谢培东站在门内,看着方孟敖下了楼,关上了办公室门。 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壁橱前,按了壁橱的开关。 壁橱打开了,谢培东拉出了电台,拖过椅子,坐下来,戴上了耳机。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坪。 1948年北平的冬天冷得更早些,彤云密布,寒风只要停下来,恐怕就会下雪了。 会议室台阶下的警卫已经身着冬装。 台阶上大门口几个警卫一律穿着西北军的棉服,一看便知道傅作义在里面开会。 军车,军队,不时从会议室侧面的路上开过,进出南面的大门,看似整齐,已经露出乱象! 可怜曾可达,盛夏来的北平,虽也备了长袖军服,却抵不过北平的早寒,借了一件长棉大衣,坐在大树下面,等着散会。 方孟敖拒绝了驻美使馆武官的职务,却被陈纳德直接任命担任了援华空军华北战区的空运队长。曾可达多方联系建丰同志未果,向预备干部局报告,得到的指示是,请见傅作义,密陈隐衷,将方大队带回南京。 会议室大门口的棉服警卫同时肃立,紧接着大门开了。 曾可达一振,站了起来。 王克俊出来了。 紧接着,两个中将出来了,一个是中央军第四兵团司令李文,一个是中央军第九兵团司令石觉。 王克俊与他们握手送别。 曾可达快步向会议室大门台阶走去。 立刻,台阶下的警卫拦住了他。 几辆吉普鱼贯开到了台阶下。 李文上了第一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 石觉上了第二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 曾可达紧盯着会议室大门,等着傅总司令出现。 门口那几个棉服警卫却走进了大门。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秘书长!” 王克俊并没有进门,其实早已看到了曾可达,这时走下了台阶。 警卫不再阻拦,曾可达迎了过去,敬了个礼:“傅总司令呢?” 王克俊:“傅总司令从后门走了。” 曾可达急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不用说了。”王克俊打断了他,“你提的要求傅总司令命我向南京咨询了,方大队是陈纳德将军组建的空运队,专责给华北战区运输美援物资,建制和任命都不在华北“剿总”。预备干部局如果要调回这个大队须经美国合作总署同意。” 曾可达:“通过哪个部门能够去找美国合作总署?” 王克俊闪过一丝可怜的眼神:“蒋宋夫人。” 曾可达的眼中浮出了绝望。 王克俊看手表了。 曾可达慢慢敬了个礼:“谢谢王秘书长,我走了。” 南苑机场外,专供汽车进出的大铁门,岗亭,堡垒,戒备森严。 铁门两边是隔离机场的铁网,五步一人,拱卫机场。 曾可达的吉普在铁门外约十米处靠左停在路边。 吉普内,驾驶座上是王副官,曾可达坐在右边,后视镜能看见车后的路。 后视镜里,小吉普、中吉普驶来了。 曾可达推开车门,站在车旁。 驶来的小吉普,开车的方孟敖目光一闪,减速,将车停在右边路旁。 中吉普跟着刹车了。 方孟敖跳下了车,对中吉普驾驶座上的陈长武:“你们先进去,做飞行准备。” “是。”中吉普向大铁门开去,车上的飞行员都看到了另一辆小吉普旁的曾可达。 方孟敖的小吉普里还坐着郭晋阳和另外三个飞行员,看着队长向曾可达走去。 握手,对视。 曾可达:“耽误你们十分钟。” 方孟敖:“好。” 曾可达没有松手,拉着方孟敖下了路,走到荒地中。 “半年了,我向你辞个行。”曾可达望着方孟敖。 “回南京?”方孟敖也望着他的眼。 曾可达:“‘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去哪里都不重要了。” 方孟敖:“还有什么重要?” 曾可达:“没有什么重要,就想问你几句话,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你愿意就告诉我。” 方孟敖:“请问吧。” 曾可达:“一开始我抓你,审问你,后来我们一起到了北平,一起共事。对我这个人你怎么看?” 方孟敖:“我的看法这么重要?” 曾可达:“对我很重要。” 方孟敖:“你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 曾可达欣慰地笑了一下,沉默少顷,接着问道:“对经国先生你怎么看?” 方孟敖:“他只是个孝子。” 曾可达脸色黯然了,透过大门,望向机场。 ——机场跑道上停着好几架C-46运输机。 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方孟敖:“可以回答。” 曾可达:“7月6号,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我逼问你是不是共产党,你当时回答我就是共产党。现在,你还会这样回答我吗?” 方孟敖笑了一下:“你只要这样问,我还会这样答。” 曾可达:“你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我就是共产党。” 曾可达笑了。 方孟敖也笑了。 两个人的笑声引来了铁门外警卫的目光,也引来了吉普车内那几个人的目光。 曾可达收了笑声,嘴角还留着笑容:“你真是共产党,猜我会不会再抓你一次?” 方孟敖:“我猜不到。” “再见了。”曾可达伸出了手。 方孟敖也伸出了手:“再见。” 两只手紧紧地一握! 曾可达的吉普又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院内。 曾可达在车旁举目远望,监狱还是那个监狱,西山已经不是那个西山,树木凋零,落叶都没有了。 “曾督察请稍等一下。” 风很大,执行组长站在小吉普旁,对坐在里面的曾可达大声说道:“刚抓了几十个人,我们站长马上出来。” 曾可达望向院内。 一辆囚车后门洞开,保密局北平站那些人长发短发在风里忙乱。 曾可达:“你去忙吧。” “是。”执行组长也忙乱去了。 曾可达望向了王副官。 王副官:“督察。” 曾可达望了他好一阵子:“你的履历里记录,你原来教过半年小学?” 王副官:“那是高中刚毕业的时候。” 曾可达:“预备干部局也解散了,你还是回去教书吧。”说着,抽出了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跟了我这么久,送给你留个纪念。” “督察……”王副官伸出了手,心里却一阵慌乱,“我们不是还要回南京吗……” 曾可达将钢笔放到他的手中:“是。回南京后还要把所有的档案送到国防部。” 囚牢那边,王蒲忱出现了,顶着风,向这边走来。 曾可达又看了一眼王副官,见他还半紧半松地拿着那支钢笔,便帮他将钢笔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了整衣领:“在车里等。” 曾可达下了车,王蒲忱迎了上来。 走进西山监狱站长密室,王蒲忱开了灯。 曾可达扫视着长桌上的电台、电话。 他的目光定住了。 电话机上依然贴着“二号专线”! 曾可达走了过去:“平时跟建丰同志联系,是这部电话吗?” 王蒲忱:“是。” 曾可达的手慢慢摸向了话筒。 王蒲忱:“已经停机了……” “我知道。”曾可达的手依然按着话筒,目光却望向了墙壁高处的窗口。 那个曾经十分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奉化口音像是从话筒里,又像是从窗口外传了过来: “现在,我们失败了……” “我不晓得我们应该做什么……” “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会再在一起工作……” “我们以后可能就知道,将来各位应维持纪律,照顾好自己……” 曾可达眼睛里盈出了漠漠的泪光。 王蒲忱在他身后默默地掏出了烟。 “给我拨个专线。”曾可达依然背影对着王蒲忱。 王蒲忱将烟又慢慢放回了口袋:“哪个专线?” 曾可达:“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 王蒲忱:“我们这里……” “保密局各地一等站都能打总统专线。”曾可达倏地转过了身,“我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的名义,蒲忱同志,请你配合。” 王蒲忱:“可达同志,还是回到南京……” “不要再给我说什么南京近还是月亮近了!”曾可达紧盯着他,“事关我们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事关经国先生,我要说的话将来会写进历史!希望你配合。” 王蒲忱又想了片刻:“好,我给你拨。” 拿起话筒,那边立刻通了。 王蒲忱:“我是保密局北平站,有紧要情况报告,请给我接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 等了片刻,王蒲忱:“通了。”将电话一递。 曾可达接过电话。 那边传来了陈方的声音:“王站长吗?什么事情不打二组,打到四组来了……” 曾可达:“是我,芷公,我是曾可达。” 那边沉默了片刻:“是可达呀,怎么还在北平,有事不能回南京说吗?” 曾可达:“不能,芷公。” 那边,陈方也严肃了:“很重要吗?” 曾可达:“很重要。芷公,我们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很快就会写进历史。您负责总统府的文稿文案,我今天说的话能够见证经国局长,也能够见证我们党国失败的根源。同是江西人,文山公说过‘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请您记下我的话……” “曾可达!”话筒里立刻传来陈方冷峻的声音,“我只是总统府一个小小的秘书,写不了什么历史,也没有义务为你们整理什么讲话稿。还有,今后不要再以什么同乡的名义往这里打电话,请自重。” 那边搁话筒的声音很大,坐在门边的王蒲忱都能听到。 王蒲忱关注地望着曾可达的背影。 曾可达轻轻地搁了电话,慢慢转了身。 王蒲忱站起了,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这个江西人比话筒那边那个江西人要了不起。 王蒲忱:“还要不要打别的电话?” “不要了。没有谁再值得我打电话。”曾可达走到了门边,走到王蒲忱面前站住了,“我写了一封信,见到建丰同志,请你转交。” 曾可达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王蒲忱。 王蒲忱机敏地察觉到了曾可达的异样,没有接信:“回南京吧,到国防部交了差去杭州,听说建丰同志在那里。” 曾可达手中的信依然停在王蒲忱面前:“不见面了,见了面徒增悲伤。这封信我是仿五言诗体写的……” 说到这里,曾可达竟露出一丝羞涩:“诗以言志,可惜平时没有好好学习,写的不成样子。给了建丰同志跟他说一声,请懂诗的先生帮我改改。” 王蒲忱怔怔地接过了信封。 曾可达:“我知道怎么走,不要送了。” 很快,曾可达便出了门。 王蒲忱看见门外的曾可达倏地拔出了枪! 王蒲忱站在屋里,闭上了眼。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 ——门外,走廊里,枪声回荡,曾可达的身躯重重地倒在水泥地上! 1948年12月13日,东北野战军占领了北平城外的宛平、丰台,12月14日进至北平香山,直逼南苑机场,傅作义北平守军南撤之路被彻底阻断…… 第92章秘密协商 南苑机场,炮声在西南方数公里处怒吼,机场仿佛都在颤动。 一架飞机在南方高空盘旋,不敢降落,转而向东。 机场大坪,小吉普、中吉普、警卫大卡车,北平警备司令部宪兵、中央军第四兵团警卫营、第九兵团警卫营,数百人在跑道外围警戒。 王蒲忱站在警卫旁,孙朝忠站在警卫旁,听着炮声,望着天空。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觉,还有随侍副官、贴身警卫,一个个都在望着天空。 飞机从东方天际出现了,带着颤抖,开始降落。 飞机颤颤悠悠,在跑道着陆,向王克俊、李文、石觉一行人滑来。 炮声中,飞机停住了,一架舷梯仓皇地推下飞机。 王克俊、李文、石觉向飞机迎去。 机舱门开了,一个四星上将走出了舱门。 1948年12月15日,蒋介石派徐永昌飞赴北平与傅作义紧急密商…… 三辆小吉普开过去了。 徐永昌由王克俊陪同上了第一辆小吉普。 李文上了第二辆小吉普。 石觉上了第三辆小吉普。 小吉普驶离跑道,开向机场大门,两辆中吉普抢先开了过去,为小吉普前驱。 三辆满载宪兵警卫的十轮军卡立刻跟了过去,为小吉普殿后。 飞机舱门依然洞开。 机坪上只剩下了一辆保密局北平站的小吉普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中吉普,王蒲忱在前,孙朝忠在后,这时才向飞机快步走去。 舱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徐铁英穿着党通局的中山装,手臂上挽着一件呢子外套,提着他那只永远的公文包,站在舷梯口望向炮声中的西南方向,转过脸露出笑,望着下面的王蒲忱和孙朝忠,走下了舷梯。 方邸一楼客厅,大门洞开。 谢培东站在门内。 徐铁英站在门外。 寒风扫着竹林灌向开着的大门。 徐铁英被风吹着,谢培东也被风吹着。 谢培东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望着徐铁英的眼睛。 徐铁英被挡在门外,没有丝毫愠色,反而带着歉笑望着谢培东。 远处,其实也并不远,炮声像不断的雷在寒风中传来。 徐铁英:“这里都能听到炮声了……” 谢培东:“我们行长在二楼等。”接着,让开了半个身子。 徐铁英没有立刻进去:“我想跟谢襄理先在一楼单谈。” 谢培东转身走了进去。 徐铁英这才跟了进去。 “我们行长在二楼等。”谢培东不再看徐铁英,“你自己上去吧。” 徐铁英站在客厅中望了一眼二楼那道熟悉的门,转望向谢培东:“有一样东西,要请谢襄理先看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 “给我们行长看。”谢培东向门外走去。 徐铁英:“特种刑事法庭的讯问记录。起诉人是你,被传问人是我。” 谢培东站住了,背影对着徐铁英:“特种刑事法庭的讯问记录在你手里?” 徐铁英:“司法部借调出来的,事关令爱,应该给谢襄理一个说法。谢襄理如果不看,我给你念一段……” 谢培东准备出门了。 “听他念念。”方步亭出现在二楼栏杆边,叫住了谢培东。 徐铁英:“方行长……” 方步亭:“我能不能听?” 徐铁英:“当然能。” 方步亭:“请念吧。” 徐铁英打开了卷宗:“‘民国三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第二讯问室。讯问法官钱世明,被讯问人徐铁英……’” 谢培东拿起了门边柜上一块抹布,在门柜上擦拭起来。 徐铁英接着念道:“‘问:央行北平分行襄理谢培东之女,燕大学生谢木兰你关押在哪里?’‘答:我没有关押谢木兰。’”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拿着抹布走向了摆着镜框的壁柜。 徐铁英:“‘问:你在北平分行金库对谢培东说,谢木兰就在你手里,作何解释?’” 谢培东开始擦拭镜框。 徐铁英:“‘答:我当时怀疑谢培东是共产党,以此试探,说了假话。’‘问: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答:经过核查,没有证据。’‘问:谢木兰是不是共产党?’‘答:不是。’‘问:为什么抓她?’‘答:因为学潮,场面混乱,当时抓了几百人。’‘问:谢木兰现在哪里?’‘答:当日遣散学生,据说去了解放区……’” “行长。”谢培东望向二楼的方步亭,“还要我听吗?” 方步亭:“问题是他不念这个上不了楼呀。” “那我就不念了。”徐铁英合上了卷宗,走向谢培东,“后面有更详细的记录,还有后续调查。南京有明确态度,牵涉到任何人都会追究到底。”将案卷又递了过去。 谢培东依然不看案卷,望向徐铁英:“可你还是好好的站在这里。” “真是我,我接受审判。”徐铁英转望向方步亭,“方行长。” 方步亭也望着他。 徐铁英:“北平战况危急,徐永昌部长正在跟傅总司令紧急商谈,这个时候南京可以派任何人来,为什么派了我?您和谢襄理可以不相信我,请相信南京政府的诚意。” 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苟全性命于乱世’。你也上来,听听南京政府的诚意吧。”转身走进了办公室门。 徐铁英知道能够上楼了,又递去那份卷宗,望等着谢培东。 谢培东接过那份卷宗,轻轻摆到壁柜上一个镜框前,撩袍上了二楼。 徐铁英去瞥那份卷宗时,猛地看到了镜框中的照片! ——左边是谢培东,右边是方步亭,中间是谢木兰! ——谢木兰在笑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倏地移开了目光,看向上楼的谢培东。 他的脚步声竟暗合着窗外远处传来的炮声。 必须上楼了,徐铁英提着包跟了上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还是阳台,还是那几把椅子,窗外已是冬天。 “‘中央银行台北分行经理。’”方步亭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念了这个职务,接着将那纸任命书,连同取下的眼镜递给谢培东,“‘日据五十年,百废待举’。俞鸿钧总裁的任命书,写得倒像《陈情表》。你也看看。” 谢培东接过了任命书和眼镜放在了茶几上:“我就不看了。” 方步亭:“你是不看了,还是不愿再当什么分行的襄理了?” 谢培东:“你说呢?” 方步亭:“我也不会去当什么台北分行的经理。倒是有个问题好奇,想请教一下徐主任。” 徐铁英:“方行长请问。” 方步亭:“我们之间的纠葛就不说了。战事危急,兵临城下,中央银行就是要北平分行撤离,也不应该让一个党通局的联络处主任来办这个事吧?” 徐铁英:“这个应该回答方行长。正因为北平战事危急,南京专门成立了北平重要人物和重要机关撤离委员会。我在党通局负责的就是全国的联络工作,又在北平工作了一段时间,熟悉情况,因此安排我任委员,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北平分行撤离。” 方步亭:“怎么撤离?就是我们这几个人,还是连房子一起搬走?” 徐铁英:“安排方行长任台北分行经理,北平分行的家底就是台北分行的基础。” 方步亭:“我们这几个人可弄不起什么台北分行。” 徐铁英:“当然包括北平分行储备的国帑。” “这就是了。”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天天打仗,南京居然还没有忘记北平分行这点钱。钱就在金库里,徐主任打算怎么运走?” 徐铁英:“北平分行整体撤离概由方行长主理,人还有账目连同金库的国帑争取一次飞运台北,我只是负责协助。” “这我就办不到了……”徐铁英也站了起来,“徐部长正在跟傅总司令商谈北平的战事还有撤离计划。北平分行的撤离是重要内容,必须立刻执行。附带转告方行长,还有方大队长的飞行大队也要撤离。如果顺利,北平分行和方大队长的飞行大队并在一起撤离,包括孟韦,方行长一家一起去台北。这就是南京政府的诚意。” 南苑机场外,西南方向的炮声不知何时停了。 这里的警卫却更森严了。 方孟韦的车也进不去了,站在岗亭外,等警卫打完了电话。 很快,机场内一辆小吉普开了过来。 方孟韦看见了开车的大哥。 方孟敖也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弟弟。 方孟敖的小吉普在门内停了,他下了车,向门外走来。 “敬礼!”警卫向方孟敖敬礼,栏杆升起来。 方孟敖还了个礼,从栏杆下走了出来。 方孟韦望着大哥。 方孟敖望向了路旁那片荒地。 ——他曾经跟曾可达告别的那片荒地。 方孟敖:“去那边说吧。” 兄弟俩走向了那片荒地。 方孟韦:“徐铁英来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韦:“他们要爹去当台北分行的经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韦默默地望着大哥:“你怎么想?” 方孟韦:“不去。” 方孟敖:“那就不去。” 方孟韦:“徐永昌带着蒋介石的手令,现在家里、银行还有金库都派了兵,徐铁英还有王蒲忱盯在那里。” 方孟敖笑了一下:“那就让他们把北平分行搬到台北去。” 方孟韦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有安排了?” 方孟敖:“我有什么安排?” 方孟韦:“把飞机开到解放区去!” 方孟敖把弟弟好一阵打量,严肃地笑了一下:“你是共产党,策反来了?” 方孟韦没有笑:“大哥,我们俩谁是共产党,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 方孟敖:“你明白什么?” 方孟韦:“崔叔是共产党,姑爹是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还让你开飞机,还让姑爹留在北平分行。大哥,共产党有办法,姑爹和你也有办法。如果你们同意,徐铁英、王蒲忱还有那个孙朝忠就交给我,这几个人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北平。” “听着。”方孟敖一只手搭到了弟弟的肩上,“这个家一切听爸的,爸听姑爹的。你愿不愿意听我的?” 方孟韦:“我听大哥的。” 方孟敖:“刚才说的话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会找你。” “好……” 大门的警卫排长突然向这边跑了过来。 方孟敖望向了警卫排长。 警卫排长敬了个礼:“报告方大队长,华北‘剿总’电话,南京长官的车队就要来了,立刻要起飞。请方大队长回营房。” 方孟敖:“知道是哪个长官吗?” 警卫排长:“一级警卫,估计是徐永昌部长。” 方孟敖:“知道了。” 警卫排长又敬了个礼,跑了回去。 方孟敖深望着方孟韦:“接下来我们的对手不止徐铁英,还有傅作义。听我的,不要回家,也不要回警察局,去警备司令部当班,多长个心眼。” “好!” “快去吧!” 方邸外胡同街口,方步亭的奥斯汀也被拦住了,不许开进胡同。 街口是宪兵,胡同里也是宪兵,还有保密局北平站的便衣。 面熟的都躲了,一个面生的警备司令部宪兵连长挡在车前:“奉命保护方行长的家,车辆一律不许入内!” 车内,小李回头望向后排的程小云。 程小云跟身旁的何孝钰对望了一眼。 何孝钰:“我们下车吧。” 程小云对小李:“去后备箱把何小姐的行李拿下来。” “是。”小李推门下车。 小李:“是。” 宪兵连长:“没有遇到共军?” 小李:“没有。” 宪兵连长:“抬起手,接受检查。” 小李盯向他的目光:“里面的女眷也要搜身吗?” 宪兵连长:“抬起手,少啰唆!” “狗(gou,第二声)的!”小李是北平人,喷出这句京骂,“回自己的家,车不让进,人还要搜身。老子就不信了!”回到车内,把门一关:“气不过了!夫人,让我做一回主!” 点火,挂挡,开始踩油门。 程小云:“你要干什么?” “夫人小姐坐稳了!”一脚油门下去! 奥斯汀擦着那些宪兵,冲进了胡同! 宪兵还好,挨墙站着的几个北平站的军统差点被车撞了,闪得好生狼狈! 车在大门口停下了。 宪兵连长缓过了神,拔出枪,带着两个宪兵追过来了。 小李推开车门,挺身站在那里。 程小云从左边推开车门下来了。 何孝钰从右边推开车门下来了。 追来的宪兵和门口的宪兵围了过来。 小李迎着宪兵向大门走去,被两个宪兵两把枪挡住了。 宪兵连长气咻咻走到小李面前:“身份?” 小李:“家里的!” 宪兵连长:“家里什么人?” 小李:“司机。” “抓了!”宪兵连长撂下这句话,刚转身,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程小云挡在他面前:“我抓不抓?” 宪兵连长蒙在那里,局面立刻僵了! 面熟的人终于出现了,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跑了过来。 执行组长:“误会!都让开,这是方行长夫人,还有方大队长的未婚妻。让开吧!” 程小云对小李:“你去开门,我们拿行李。” 程小云领着何孝钰、小李走进一楼客厅时,方步亭和谢培东已经站在那里等候。 “中央银行台北分行夫人的驾也敢挡。”方步亭笑看着程小云,又转望向谢培东笑道,“这么多年,我们还真没想到小云也会打人……” “好笑吗?”程小云打断了他的笑,“十年前就有家难归,现在到了家门口都进不来,你觉得自己挺有能耐吗?孝钰,我们上去。” 程小云提起了一口小皮箱,向楼梯走去。 何孝钰提起了一口小藤箱,向方步亭、谢培东望了望。 方步亭、谢培东都点了下头。 何孝钰这才向楼梯走去。 还有两口大皮箱,小李站在那里,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送上去吧。” “是。”小李一手一只大皮箱,拎着向楼梯走了过去。 方步亭望向二楼,谢培东也望向二楼。 程小云在二楼栏杆边停下了,望着一楼的方步亭:“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中央银行台北分行的夫人!要夫人,到台北找去!”走进了原来谢木兰住的那个房间。 何孝钰跟着进了房间。 小李将皮箱送进了房间。 方步亭、谢培东再对望时脸色都肃穆了。 方步亭:“上楼,继续谈。” 俩人从这边楼梯复向二楼办公室走了上去。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培东,“你是共产党,而且是能给周恩来出主意的共产党。你知道了国民党给我安了个台北分行经理的职务,要我把北平分行金库那么多钱还有他们那么多烂账带走,你会给贵党周副主席提什么建议?” 谢培东:“我不会提任何建议。” 方步亭眼神变了:“黄鹤楼上看翻船?” 谢培东摇了摇头:“真是共产党,我谢培东黄鹤楼上看翻船,周恩来也不会黄鹤楼上看翻船,因为翻的船是共产党的船。战局已经十分分明,共产党迟早要进北平,第一件事就是要面对北平两百万民众的饥寒。当家方知柴米贵,周恩来无须听任何人的建议,也知道北平分行金库那些钱对他何等重要。” 方步亭眼睛一亮:“要怎么做才能不把钱运走?” 谢培东望了他好一阵子:“内兄,我瞒了你二十年你怪不怪我?” 方步亭:“你也帮了我二十年,尤其帮了孟敖。” 谢培东站起身去开了门:“小李!” 方邸二楼走廊,小李刚提了一桶水上楼,走到谢木兰原来那个房间门口,回头应道:“在。” 谢培东在对面办公室门口:“你过来一下。” 小李放下水桶,望向房间内。 房间内程小云的声音:“你去吧。” “是。”小李向办公室门走来。 “行长,谢襄理。”小李一如平时恭谨,站在门口,两手在裤腿上轻轻地擦干水。 方步亭望了他好一阵,又转望向谢培东:“他也是……” 他省掉了“共产党”三个字。 心照不宣,谢培东点了点头。 方步亭望了一眼门外:“我们家还有谁是……” 谢培东:“没有了。” 方步亭:“你们说吧。” 谢培东:“什么也不要瞒行长了。你去接何小姐时接头的人怎么说?” 小李犹自警惕:“什么都能说吗?” 谢培东:“说吧。” 小李:“是。张部长有一个电话打来,让谢老证实一下他的身份。” 谢培东:“向谁证实身份?” 小李:“没有告诉我。” 谢培东:“去吧,不要向夫人和何小姐暴露自己的身份。” “是。”小李去开门前还不忘望向方步亭,“行长,我去了。” 门又从外面关了。 方步亭再望谢培东时已经满眼求问! 谢培东:“等那个电话吧。” 南苑机场,日薄黄昏,天气在下午放晴了,西南方向炮声也停了,机场只有微风。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觉,还有徐铁英都抬着头,目送徐永昌的飞机。 飞机已向东边飞去,渐成黑点,消失在天际。 王克俊、李文、石觉的小吉普和警卫的中吉普都开过来了。 王克俊对徐铁英:“徐主任跟李司令、石司令先走吧,方大队我来传达命令。” 徐铁英:“拜托王秘书长了。”握了手,走向李文的车。 李文、石觉已然上车,徐铁英上了李文的车,两个兵团司令的车队急速驶离了机场。 王克俊转对随侍的副官和警卫:“你们在这里等。” “是。”随侍副官和王克俊的警卫留在了小吉普、中吉普旁。 王克俊带着一个上校向机库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值机室便设在机库内。 见王克俊带着那个上校进来,方孟敖无声地敬了个礼。 王克俊没有还礼,只笑了一下:“坐吧,坐下谈。” 方孟敖等着王克俊坐下,看着那个上校关了门过来坐下,才在他们对面坐下了。 王克俊从身旁的上校手里接过了军令夹,打开:“‘剿总’军令。” 方孟敖又站起来。 王克俊依然坐着,看着军令:“方孟敖特别空运队接此命令,即飞赴塘沽港装运物资,十六日、十七日满架次为新保安国军第三十五军、怀来国军第一零四军空投军需。完成空投后,十八日返回北平,另有任务。此令!” 念完,王克俊隔桌将那纸军令递了过去。 方孟敖双手接过了军令。 王克俊没让方孟敖坐下,笑望了一眼身旁的那个上校,又笑望向方孟敖:“具体任务细节,由‘剿总’作战处详细传达。你们见过吗?” 方孟敖:“没有。” 王克俊对那个上校:“自己介绍一下吧。” 那个上校慢慢站起来。 ——竟是张月印! 张月印微笑道:“我是谢培东谢襄理的朋友。”说着伸过手去。 方孟敖审慎地看着他,慢慢地伸过了手。 握了一下手,张月印望了一眼桌上的电话,对方孟敖:“谢襄理在那边等我们的电话。方大队长拨还是我拨?” 方孟敖:“你拨吧。” “好。”张月印拿起了话筒,拨号。 谢培东和方步亭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方步亭第一次觉得这部电话铃声如此巨响,紧紧地望着谢培东。 等电话响了三声,谢培东才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请问哪位?” 南苑机场机库方孟敖值机室里,王克俊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边,点燃了烟。 张月印拿着话筒:“谢襄理吗?我是‘剿总’作战处张参谋呀,前不久见面我们聊过的那个话题还记得吗?朱熹那个话题……” 说到这里,张月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坐着,并不看他,只望着桌面。 这边,方步亭却一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想了想,笑了一下:“月映万川……是吗?” 南苑机场机库方孟敖值机室内,方孟敖依然望着桌面,听张月印讲电话。 张月印笑道:“谢襄理好记性。是这样,我现在跟王克俊秘书长在南苑机场……” 张月印竟跟王克俊在一起! 谢培东也不禁一怔:“请说……” 张月印接着说道:“方大队长也在这里。‘剿总’有个任务,方大队长要离开北平几天,王秘书长特地关照要跟方行长说一声。方行长在吗?”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在一直望着他。 谢培东:“我们行长在楼下,要叫他接电话吗?” “不用叫我爸了。”方孟敖倏地站了起来,“我来说吧。” ——方孟敖竟然能听见话筒里的声音! 张月印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对话筒说道:“不用了,方大队长要跟您说话。”将话筒递给了方孟敖。 方孟敖:“姑爹,这两天有飞行任务,不能回家了,您告诉家里一声就是。” 谢培东:“知道了,你执行‘剿总’的任务吧。代家里谢谢王长官,谢谢张参谋。” 见谢培东放了话筒,方步亭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孟敖跟那边的人在一起?” 谢培东:“还有‘剿总’的王克俊秘书长。放心吧。” 这边,张月印也已挂了电话,坐了下来,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却依然站着,望向门口王克俊的背影。 张月印:“说好了,我们谈就是。” 方孟敖慢慢坐下了:“跟谁说好了?是他,还是傅总司令?” “有纪律。”张月印收了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请你理解。” 方孟敖直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北平二十五万守军,其中一半是中央军的第四兵团和第九兵团,他们名义上归傅作义指挥,实际上只听蒋介石的命令。我这样解释你能不能理解?” 方孟敖这才答道:“我理解。” “理解就好。”张月印压低了声音,“徐铁英来北平,一是以北平分行撤离的名义把钱运走,还有就是策动第四兵团、第九兵团负隅顽抗。今天安排你去执行空投任务,就是为了打乱南京的计划。后天,我军就会完成对北平的包围,同时会占领南苑机场,你们再返回时飞机就不能在这里降落了。” 方孟敖眼睛亮了:“飞到哪里去?” 张月印:“这就是我今天见你的主要原因。方孟敖同志,这是组织第一次给你下达命令,请记住,18日你们的飞机务必返回北平,在城内东单临时机场着陆。” 方孟敖:“东北已经解放了,为什么还要在北平降落?” 这突然一问,把张月印也问住了。 他望着方孟敖,只好答道:“答案在上级,我只负责传达。” 方孟敖:“哪个上级?” 面对这个特别党员,张月印这才有些理解谢培东和崔中石工作的难度了,想了想,站了起来:“中央。” 时过两天,1948年12月17日清晨,解放军的炮火果然覆盖了整个南苑机场! 当天,东北野战军程黄兵团进占门头沟、石景山、万寿寺,逼近北平西直门、德胜门,从北面、西面包围了北平。萧劲光兵团进占廊坊、武清,并夺取了南苑机场,从东面、南面包围北平。 傅作义二十五万大军已全部退守北平,誓言据城死守。 黄昏时分,炮火突然停了。 方孟敖特别空运大队的飞机返回北平,已经不能在南苑机场降落了。 第一架C-46的驾驶舱内,方孟敖俯瞰飞机下的北平,像航拍的黑白照片,又像沉睡的史书! “特飞大队呼叫!特飞大队呼叫!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方孟敖在耳机话筒边呼叫。 “收到!收到!报告你们的方位!报告你们的方位!” 方孟敖:“我们已到北平上空!请指示降落地点!” “特飞大队!特飞大队!同意你们降落!请注意降落方位!” 方孟敖:“收到!请指示降落方位!” “特飞大队注意!特飞大队注意!降落点为东单临时机场!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由南向北,参照物为东南三层楼群!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请你们自己掌握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共军炮火!注意……” “明白!”方孟敖将对讲转为了高频,“一号呼叫二号,三号!听到请回答!” 第二架C-46驾驶舱内,陈长武:“二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第三架C-46驾驶舱内,邵元刚:“三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方孟敖:“降落点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降落难度很大!我率先降落,你们注意观察我的降落高度和坡度!注意间距离降落!注意间距离降落!” 陈长武:“二号明白!” 邵元刚:“三号明白!” 方孟敖的C-46突然升高,侧转,向南方上空飞去。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跟着升高,侧转,也向南方上空飞去。 方孟敖的C-46调整好了高度和角度呈坡度向北平城降去。 底下便是东单临时机场。 方孟敖的C-46已经停在跑道旁的临时停机坪。 陈长武的C-46也已经停在方孟敖的飞机旁边。 驾驶舱内,方孟敖抬头望着天空。 邵元刚的飞机也俯降了。 方孟敖对着耳机话筒:“下机!” 方大队在临时机场跑道列队了。 几十米外,前来接机的竟是徐铁英! 但见他带着笑容,几个中山装跟着,还有就是第四兵团特务营的一个班,向方大队走来。 突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一队身着西北军棉冬装挎着盒子枪的军人急速跑过来了。 ——是傅作义警卫团的人! 行进途中,傅作义警卫团这一队人马分成了三队。 一队跑向飞机,在三架飞机外围站住了。 一队跑到方孟敖飞行大队前列队站住了。 一队迎向了走过来的徐铁英诸人,一个领队的伸出手掌止住了徐铁英。 徐铁英这时离方孟敖大队也就不到十米,突生变故,怔在那里。 棉冬装都没有军衔,但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人走到方孟敖面前,敬了个礼。 方孟敖还了军礼。 那个三十开外的人个头很大嗓门也大,带着山西腔:“傅总司令军令:北平所有军政人员一律不许撤离,违者处严刑!方大队长,飞机我们接管了,你们回去待命。” 方孟敖笑了一下,转对飞行员队列:“回去洗澡,休息!” 飞行员们集体沉默了少顷:“是!”却一个人都没有动,依旧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招了一下手,陈长武过来了。 方孟敖:“我回家一趟,你带大家去澡堂子洗澡,吃饭,有事到家里找我。” 陈长武:“是。”走向队列。 方孟敖取下飞行帽向徐铁英方向走去。 徐铁英望着走过来的方孟敖。 “飞不了了。”方孟敖跟他擦身而过,轻轻撂下这句话,走了过去。 接着,陈长武领着飞行队从徐铁英他们另一边跑了过去。 身后的人都望着徐铁英。 “去华北‘剿总’。”徐铁英转身向新华门方向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浴室里传来一大桶水从头倾下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坐在沙发上望着方步亭。 方孟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军衬衣,黄色军长裤,干毛巾擦着头出来了。 接着楼梯也响了,程小云、何孝钰捧着衣服下来了。 方孟敖操起餐厅椅子上的皮夹克走了过来:“程姨。” 程小云:“试试衣服。” 方孟敖望了一眼她们手里捧着的衣服,开始穿皮夹克:“家里的衣服我都不合身。” 方步亭:“叫你试试有那么难?” 何孝钰:“外衣是程姨照你的尺寸在外面定做的,毛衣是程姨自己织的。” 方孟敖才套了一个衣袖,停在那里。 何孝钰将毛衣递了过去,接过了方孟敖手里的夹克。 接过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头,套住了刹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后笑道:“正合身。” 目光都望向他。 低领,墨绿色,露出衬衣白领,十分搭配。 第93章和平解放 程小云:“试试这个。”递过来一件细呢黑色外套。 方孟敖的眼神变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开的外套,没有去接。 气氛一下僵住了。 方步亭:“是我跟你程姨说的。孟敖小时候吵了好几次,要他妈照着小说里堂吉诃德的样子做一件细呢黑色披风,被我骂了。你们程姨费了心思,做了这件外套……小云,他不愿穿就收起吧。” 方孟敖接过来一甩,穿上了:“谢谢程姨。穿了十年的军装,今后可以不穿了。” 方步亭难得如此欣慰,站了起来:“老话说得好,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呀。孟韦的衣服也做好了吧?” 程小云:“做好了。” 方孟敖望了父亲一眼,倏地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有话跟你说。” 二楼办公室,阳台茶几旁,不知话题如何不对,三人这时都沉默着。 方步亭望着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共产党:“‘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刚才问我有钱做衣服怎么就没钱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东,今天当着孟敖我们正好把话说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会薄到不管我银行职员的孤儿寡母,问题是崔中石的家小有共产党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后路还得自己安排。” 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亲。 方步亭:“现在,就是个拉洋车、卖香烟的都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真知道国民党为什么会败,共产党为什么会胜?我为他们搞了二十多年银行,我知道。在中国几千年贫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经济只能是火上浇油。我不会再为国民党去台湾搞什么银行,学的这一套共产党也用不上。我还能干什么?好在无锡老家那几十亩田去年就让族人卖了,攒的一些钱也都买了金圆券,在乡下、在城里我都不算剥削阶级了。北平这个仗一打完,我就和你程姨回老家去,我们俩教个中学、小学总还可以。这个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剩下一个小儿子了。孟韦从小听话,被我安排在三青团、国民党中央党部都干过,想为共产党做事也已经晚了。培东,把你们的安排说说?” 什么安排?方孟敖倏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说道:“上面已经同意,这几天就安排孟韦带着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崔婶和两个孩子在哪里不可以安排,为什么要安排去香港?” 谢培东的目光越来越深了:“我在中央银行干了二十年,瞒了你爸二十年,也瞒了国民党二十年,能够瞒这么久,是因为我做好了瞒一辈子的准备。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就像我和你崔叔,北平解放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们在党内的身份可能还要瞒下去。你崔叔的身份不能公开,你们崔婶还有伯禽、平阳在北平或是上海生活就很难安排。去了香港,可以给他们开个小店面,一家人生活,两个孩子上学就能解决。你爸帮了我二十年,也等于帮了共产党二十年,现在他提出让孟韦去香港上大学,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答应。跟上级请示了,已经同意,让孟韦和你们崔婶一家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好一阵心潮翻涌:“孟韦自己愿意吗?” 谢培东:“还没跟他说,让你跟他说。” 方孟敖:“怎么说?” 谢培东:“孟韦是个重感情的人,跟你崔叔感情最深。就说是为了护送崔叔一家,他会愿意。”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崔叔的事也不能再瞒崔婶了。走之前,应该带他们去看看崔叔。”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也站起来:“去吧。西山已经驻了解放军,我们自己的人会安排。关键是出城,要请王克俊秘书长开特别通行证,还要注意避开徐铁英和王蒲忱。” 燕京大学的校车开到西山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了。 前面车门开了,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跳了下来,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下车吧,小心点。” 第一个下车的是何孝钰,伸出手接下了叶碧玉。 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锹,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车。 接着是方孟韦抱着平阳下了车。 回头望去,路的远处能看见持枪的解放军。 向上望去,隐约可见那座西山监狱。 范主任确实殷勤,从车里又提下了篮子递给何孝钰:“你们去吧,山上路滑,小心点,我在这里等。” 何孝钰:“谢谢范主任。” 范主任:“应该的,放心吧。” 西山监狱后的西山,方孟敖站住了,放下了伯禽。 方孟韦也站住了,放下了平阳。 两个人都向上面不远处望去,又同时回头望向后面的叶碧玉和何孝钰。 叶碧玉被何孝钰搀着,停在那里,已经流泪了。 何孝钰轻声说道:“崔婶,现在还不能让孩子知道……” “晓得……”叶碧玉揩了眼泪,也不再让何孝钰搀扶,自己向上面走去。 何孝钰提着篮子跟着走去。 方孟敖和方孟韦这才各自牵着伯禽和平阳向上面走去。 好些坟,相隔都不远,有些有碑,有些没有了碑。 方孟敖和方孟韦在一座无碑的坟前站住了,望着走过来的叶碧玉。 叶碧玉看了看方孟敖,又看了看方孟韦,接着望向那座坟。 夏天的坟,居然长出了草,虽已枯黄,满坟都是。 方孟敖一锹铲进了坟前的土。 一锹,两锹,铲了几锹,方孟敖从土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何孝钰一眼便认出了,是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那瓶红酒! 伯禽、平阳都睁大了好奇的眼。 方孟敖:“是这里。” 何孝钰从篮子里拿出了蜡烛,方孟敖用打火机点燃了。 叶碧玉蹲下了,拿出了纸钱在蜡烛上点燃。 伯禽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敢问。 平阳走过去帮妈妈拿纸钱,悄悄问道:“这是谁……” 叶碧玉已经满脸泪水:“我们家的亲戚……叫哥哥也来烧吧。” 伯禽也已走了过来,点燃纸钱。 方孟敖望着何孝钰:“你在这里陪着。” 何孝钰噙泪点了点头。 方孟敖转对方孟韦:“跟我来。” 兄弟俩穿过松树林,向左边更上方走去。 一座老坟,半截断碑。 “康熙三十七年立”几个字扑向方孟敖的眼帘! 方孟敖望着那半截残碑沉默了好一阵:“知道这里埋着什么吗?” 方孟韦:“埋着谁?” 方孟敖:“马汉山。” 方孟韦睁大了眼又看了看这座老坟:“不会是马汉山。” 方孟敖望了一眼远处,回头将锹递给方孟韦:“马汉山在碑前埋了东西,挖出来,崔婶一家在香港足够生活了。” 方孟韦明白之后,心里还是一震。 锹进锹出,土飞土落! “铮”的一声,铲着了硬物! 扒开了土,一个装子弹的铁盒! 铁盒捧出来了,好沉。 方孟韦:“是什么?” 方孟敖:“打开,打开看看。” 方孟韦打开了盒盖,一片黄光晃到脸上! ——满满的一盒,全是金条。 方孟敖在盒子边坐下了:“坐。” 方孟韦也在盒子边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这个马汉山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给崔婶吗?” 方孟韦:“因为你放了他一马。” 方孟敖叹了口气:“也不全是。孟韦,假如我们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当年就在上海滩混,你说你哥会不会变成马汉山这样的人?” 方孟韦:“不会。” 方孟敖:“你怎么知道不会?” 方孟韦:“你要变也会变成王亚樵那样的人。” 方孟敖在弟弟肩上打了一拳:“还是我弟知道我的为人。” 方孟韦:“哥,你说,我们这些人都在干些什么?我们干的这些事都是什么事?” 方孟敖盖上了盒盖,站了起来:“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能想明白。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也想不明白。还有个地方,也去看看。” 方孟韦慢慢望向大哥:“能不能不看了?” 方孟韦站起了:“去看看吧。” 穿过几棵老树,方孟韦猛地站住,蒙在那里! 一块碑还很新,一行字扑面而来! ——“江西曾可达之墓”! 方孟韦慢慢转头望向了大哥。 方孟敖将铁盒放在墓碑边,掏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插在碑前。 方孟敖:“这个人抓过我,审过我,来北平跟崔叔过不去,跟我们一家过不去。记得在五人小组你还跟他吵过。”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他为国民党也算得上忠心耿耿,临走前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专门到机场跟我告了别……” 方孟韦:“说了什么?” 方孟敖:“他问我对他怎么评价,我说他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接着他又问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说是。他让我猜,回到南京会不会再抓我一次,我说猜不到……当时还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要知道是盖棺定论,我应该对他评价更高一点。” 方孟韦:“评价再高有用吗?” 方孟敖深深地望着弟弟:“去了香港买一本《吉诃德先生传》看看。好些问题在那本书里有答案。” 送走了方孟韦和崔中石一家,方孟敖带着何孝钰来到了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那个索菲亚女士陪着他们上了二楼,开了门锁,永远是教堂里那种笑容:“(英语)梁先生说过,你们会来。” 何孝钰、方孟敖对望了一眼。 何孝钰转对索菲亚女士笑道:“(英语)是的,谢谢索菲亚女士。” 索菲亚女士:“(英语)一会儿见。”下了楼。 何孝钰和方孟敖进了房门。 桌子和椅子,满墙的书架和书。 何孝钰站住了。 方孟敖站住了。 冬日的光在窗外流动起来,越流越快,流进了房间。 整个房间被流光影现出了一幕幕: 梁经纶和何孝钰…… 梁经纶和方孟敖…… 梁经纶和谢木兰…… 书桌上方的灯啪的亮了,流光瞬间退出了窗口! 方孟敖开了灯,走到书桌前坐下了:“左边第二个书架第二排的第一本。” 何孝钰慢慢走到书架前,目光望向第二排第一本书。 ——《吉诃德先生传》! “是《吉诃德先生传》吗?”何孝钰回头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回头:“是,第三章,有一段用圆圈做的标注。” 何孝钰心中一悸,慢慢抽出了那本书,慢慢翻到了第三章。 ——几行小圆圈,画得很圆,标记在几行字下! “找到了?”方孟敖没有回头。 何孝钰:“找到了……” 方孟敖:“我来背背,你看对不对。” 何孝钰望着书中标注的那几行字。 方孟敖的声音仿佛要把书中的字呼唤出来: 我底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 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 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方孟敖的声音在小屋环绕! “过来吧。”方孟敖在轻轻召唤何孝钰。 何孝钰捧着那本书,抑制住心中的翻腾,把书插回书架,走到书桌,在方孟敖对面慢慢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梁经纶为什么要标注这段话吗?” 何孝钰无法回答。 方孟敖:“那天我翻到这一段也想了很久,现在才有些理解他了。他想能搞成币制改革,又知道币制改革永远搞不成,就想起了堂吉诃德。一个人最难是面对现实又要拒绝现实,拒绝轻而易举的成功……当然这个成功本来与他无关,失败也就与他无关了。” 何孝钰:“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谈他?” 方孟敖:“是谈我自己。” 何孝钰:“这段话与你有关吗?” 方孟敖:“你不觉得我们都是堂吉诃德吗?” 何孝钰:“跟风车作战?” 方孟敖眼睛一亮,站起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何孝钰依然坐着:“你喜欢过我吗?” “我喜欢风车!”方孟敖提起了一条腿解开了鞋带。 “干什么?可不许乱来……” 方孟敖又提起另一条腿,解开了鞋带,按着面前的书桌:“这桌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何孝钰已经不知道心里是慌乱还是激动:“当然是用来看书的……” 方孟敖:“能不能坐人?” 何孝钰:“不能……” 方孟敖噌地一下跃上了桌子,屈腿坐在上面,伸过手:“现在能了,上来吧。” “你干什么?”何孝钰竟不自觉地伸过去一只手。 方孟敖:“两只手。” 两只手伸过来了,方孟敖挽住何孝钰的手臂往上一提,把她也提到了桌面,轻轻放下。 何孝钰:“我没有脱鞋……” 方孟敖已经在替她脱鞋了,脱了鞋摆在一边。 面对面,膝对膝,眼睛就在眼睛面前! “书桌上能够坐人吗?” “能……” “能说我爱你吗?” 何孝钰闭上了眼,身子有些微微发颤。 方孟敖身上那件外套倏地脱下,倏地飞起,披在了何孝钰身上,把她包了起来! 何孝钰坐着被提起了,提到了方孟敖的腿上! 黑色的外套下摆铺在桌上,何孝钰在外套里被抱住了! 坐在腿上,却如此舒适,方孟敖的腿盘得这样到位。 抱在身前,无任何压迫,方孟敖的手在托着她的腰。 何孝钰在等着,没有睁眼。 方孟敖只这样看着她。 何孝钰慢慢睁开眼了。 ——一双孤独的眼睛,一个孤独的男人! 何孝钰倏地抱紧了他! 方孟敖闭上眼了,嘴的气息,唇与唇的电流! 书桌上面那只灯泡突然明灭忽闪起来。 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自己掉了下来! 窗外的流光全都不见了,窗外的世界全都消失了。 何孝钰的脸枕在方孟敖的肩上,微微喘出来的气都呵进了方孟敖的耳里。 方孟敖的嘴边就是何孝钰的腮:“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那一段话了吗?” 何孝钰:“不知道……” 方孟敖:“想不想知道?” 何孝钰:“不想……” 方孟敖倏地沉默了。 何孝钰感觉到了沉默后面的沉重,抬起了头:“想知道,告诉我。” 方孟敖:“‘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北平就要解放了,中国也很快就会解放。我的事迹连同我这个人都会被遗忘,你怎么办?” 何孝钰伸手堵住了方孟敖的嘴,又望了他好一阵子,倏地站了起来,在桌面上高高地看着方孟敖:“新中国不会遗忘任何人,更不会遗忘你!想不想知道新中国是什么样子?” 方孟敖依然坐着,抬头望着何孝钰:“想。” 何孝钰轻声地背诵起来:“‘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方孟敖笑了:“真好……” 何孝钰蹲下了,又坐在方孟敖身边:“我们一起站在航船上,一起看日出,一起……” “生一个婴儿!”方孟敖笑接道。 何孝钰窘了:“瞎比喻!” 方孟敖的笑容慢慢收了:“我知道这是毛主席在井冈山的一篇文章里的话,是对历史的预见。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如果我不能跟你一起看到新中国,你会不会等我?” 何孝钰:“出什么事了?组织上怎么说的?你不许吓我……” 方孟敖:“今天我们为什么要送崔婶一家去香港,你一点都没有想过?” 何孝钰摇着头。 方孟敖:“这说明解放了崔叔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还有姑爹的身份要继续隐瞒。为什么?只有一个答案,北平分行要迁到台湾去,北平分行的钱还有一些人都要用飞机送去。” 何孝钰蒙了:“组织上的安排吗?” 方孟敖:“现在还没有,不过会很快。” “为什么会这样?” 方孟敖:“北平会和平解放。” 何孝钰捏紧了他的手:“和平解放也不应该让你们走呀!” 方孟敖:“和平解放是有条件的。傅作义早就在跟我们秘密和谈,最大的顾忌是蒋介石和他的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最大的可能就是答应蒋介石把他的人和钱运走。现在国民党的飞机都不能在北平降落了,我们这个飞行大队就成了两边和谈的一张牌。” 何孝钰激动了:“中央会答应吗?” 方孟敖:“北平和平解放,就是一件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 何孝钰把他抱紧了:“真是这样,我跟你一起走……” 方孟敖:“如果想我回来,你就在北平等我。” 方邸外,胡同,大门,到处回响着《夜深沉》的唱片声! 深沉的堂鼓,从方邸楼内传来,敲碎了沉沉夜空,敲击着胡同里一个个钢盔钢枪的脸! 接着是划破夜空的京胡! ——《霸王别姬》的唱片,【风吹荷叶煞】的曲牌! 方邸大门院内,京胡声在划着徐铁英的脸! 他望向了脚边不远的扫帚。 谢培东在京胡声中默默地扫着院子! 他又望向了一楼客厅的门。 洞开的大门灯光扑射出来,方孟敖飞行服抱臂静立的剪影! 京胡声激烈起来,徐铁英在看表! 东单机场,这里似乎也能听到激烈的京胡声,王蒲忱在看表! 接着,他望向了一动不动的二十个飞行员。 三架C-46静静地在寒风中。 C-46旁装满了箱子的军卡静静地在寒风中。 西北军棉冬帽下的眼睛在寒风中。 激烈的京胡声、堂鼓声也在敲打着华北“剿总”。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伫立着西北军棉冬装的傅作义警卫团。 大坪左边,伫立着中央军李文第四兵团警卫团。 大坪右边,伫立着中央军石觉第九兵团警卫团。 傅作义警卫团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两个方阵的中央军。 两个方阵的中央军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会议室的大门。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战役以解放军全面胜利结束,国民党和共产党全面战争的三大战场就剩下了华北。1月14日解放军攻克天津,1月21日,共产党和谈代表进入北平。傅作义连夜召开华北战区高级将领会议,通告《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重点解决中央军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接受改编事宜,通知中央军师以上将领飞离北平,会议在紧张中相持…… 方邸外,胡同,街口,京胡、堂鼓进入高潮! 一辆吉普在街口倏地刹车。 胡同里钢盔钢枪一齐碰腿立正! 王克俊引着一个便服中年男人踏着堂鼓声快步走进了胡同。 方邸大院。 “立——正!” 大院门口的口令声中京胡和堂鼓的声音结束了。 王克俊陪着便服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内。 谢培东手中的扫帚也停了。 徐铁英也就沉默了几秒钟,迎了过去。 王克俊:“介绍一下,解放军的刘部长。” ——共产党华北城工部部长刘云来了! 徐铁英怔了一下,双手伸了过去:“幸会!” 刘云也伸出了一只手。 徐铁英握住刘云:“倡导和平,全国同声回应。冀弭战销兵,解人民倒悬于万一。愿同心一德,一致协力促成永久之和平……” 刘云笑了一下:“蒋总统的下野文告,徐主任这么快就能背了?” 徐铁英:“惭愧。” “谢襄理。”王克俊领着刘云、徐铁英走到了谢培东面前,“解放军的首长到了。” 谢培东慢慢望向了刘云:“长官好。” 刘云又微笑了一下:“解放军里没有长官。” 王克俊:“带我们去见你们行长吧。” 谢培东:“我们行长不愿走,我去了也没用,你们去吧。” 王克俊望向刘云:“刘部长,我们,还有徐主任一起去见?” 刘云:“好呀。” 王克俊、刘云、徐铁英走向一楼客厅大门。 方孟敖向王克俊敬礼,同时也是向刘云敬了礼。 王克俊向刘云又介绍道:“国军王牌飞行员,特运大队方大队长,方行长的儿子。” “我知道,抗战英雄。”刘云向方孟敖伸过了手。 方孟敖握手时双脚一碰,让到了大门边。 方邸二楼的行长办公室内。 没有坐阳台,也没有茶水,刘云、王克俊在办公桌边的长沙发上坐下了,徐铁英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方步亭关了唱机的盖子,搬了一把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方步亭:“不可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请问解放军这位首长的具体职位。” 王克俊望向了刘云。 徐铁英也望向了刘云。 刘云:“我在华北城工部和敌工部负责。” 方步亭:“失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刘云:“请说。” 方步亭:“我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我也是个自由的人。想当什么由不得我,不想当什么却是我的自由。现在看来我想自由竟不可能。国民党逼我去台北,我本可以留在北平;傅作义不让我留在北平,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可共产党也要劝我去台北,中国再大便无我的容身之处了……大道理,王秘书长都跟我说了,你们明天要宣布《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北平能够不死伤一人,不毁坏一砖一瓦,谁妄图阻拦谁就是罪人。可我想不明白,我不愿意去台北,怎么也成了罪人?” 刘云:“没有谁认为方行长是罪人。” “是不是罪人我自己知道。”方步亭接道,“8月19日之前,金融崩溃,北平分行金库已无任何储备黄金和白银。8月20日推行币制改革,强令民众用自己的黄金白银兑换金圆券。北平分行金库现存的黄金白银就是通过我的手从北平民众那里掠夺来的。现在我要是再把这些钱带去台北,是不是罪人?” 王克俊无法回答。 徐铁英更是不会接言。 方步亭直望着刘云。 刘云:“我掉一句书袋,方行长愿不愿意听?” 方步亭:“愿听高见。” 刘云:“‘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孰云其罪?” 方步亭眼中先是露出惊诧,接着慢慢舒缓了。 王克俊则露出佩服的神色,并望了一眼徐铁英。 徐铁英愿不愿意也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态。 “共产党内有高人哪!”方步亭深望着刘云,“出自《淮南子·原道训》,是不是?” 刘云笑了:“方行长好学问。” 方步亭:“如果可以,刘部长能不能把这一段古训变成你们的话直接告诉我?” 刘云:“这我就不能掉书袋了。传达一句原话吧,‘让国民党把钱运走,把民心给我们留下!’” 方步亭:“谁说的?” 刘云:“我党毛泽东主席。”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 李文出来了,站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 石觉出来了,站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 整齐的方阵转步! 第四兵团警卫团的队伍整齐地跑出了大坪门外。 第九兵团警卫团的队伍整齐地跑出了大坪门外。 根据《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中共中央同意,傅作义华北“剿总”二十五万大军全部接受改编为解放军,国民党驻北平军政人员去留自由,中央军第四兵团、第九兵团师以上将官可以飞离北平,绝不阻拦…… 东单机场,方大队飞行员快步登上了飞机。 三架飞机的机尾舱口都打开了,卡车上的箱子在紧急搬运进舱。 飞机侧面舱口,西北军棉冬服军人在查看傅作义亲自签名的特别通行证。 几个副官提着皮箱,护着几拨家眷登上了中间陈长武那架飞机。 方邸大院内。 刘云走了。 王克俊走了。 最后一口箱子也被小李扛出了院门。 谢培东站在院中。 方步亭、程小云站在他面前。 方孟敖、何孝钰站在他们旁边。 方步亭:“这个院子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好好看着,说不准哪一天我们就回来了。小云。” 程小云过来紧紧握着姑爹的手,未语已泪。 方步亭:“把你想好的话跟姑爹说吧。” 程小云趴到了姑爹肩上,停了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找个老伴吧,年轻一点的也行。” 谢培东笑了:“谁愿意跟我呀。” 程小云:“已经替你说好了,分行营业部的魏玉英,人家愿意。” 谢培东收了笑:“人不错,看缘分吧。” 门外汽车的喇叭响了起来,先是一部汽车,接着是所有汽车的喇叭响了起来。 方步亭:“让孟敖他们说几句吧。” 程小云站开了。 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走了。”方步亭眼中有了泪。 “走吧。”谢培东眼中也有了泪。 方步亭猛一转身,牵着程小云走出了院门。 站在面前的是何孝钰和方孟敖了。 两个人都在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向何孝钰伸出了手。 何孝钰立刻握住姑爹。 谢培东:“让我抱一抱。” 何孝钰靠紧了过去。 谢培东抚着何孝钰的后背,在她耳边:“你爸回了电报,他希望你跟孟敖走……” 何孝钰已经泪流满面! 谢培东望向了方孟敖:“过来。” 方孟敖跨前一步。 谢培东把何孝钰的手递给了方孟敖:“好好待她,不许耍浑。听见没有?” 方孟敖倏地一把将姑爹抱住了:“姑爹,我会替你替崔叔还有木兰把一个人留下来……” 谢培东立刻明白了,低声严厉:“组织没有这个决定,不许胡来!” 方孟敖松开了谢培东,退后一步,倏地敬了一个礼,一把牵过何孝钰,向院门走去,再不回头! 1949年1月21日,民国三十八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正是小年。这夜北平无云,大半个月亮升起了,紫禁城城楼在望。 东单机场,邵元刚的那架飞机已经起飞,在月亮下盘旋。 陈长武那架飞机的螺旋桨越转越快,飞机滑动了,倏地昂首升空! 月亮下,两架飞机在前后盘旋。 第三架飞机舷梯边,方孟敖扶送程小云登了上去,郭晋阳在机舱里接住了她。 方孟敖又将父亲扶送了上去,郭晋阳、程小云两只手同时来接他。 方步亭一脚还踏在舷梯上,回转身伸下了手。 何孝钰登上了舷梯,将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孟敖送了一把,何孝钰跟着方步亭进了机舱。 舷梯边就是永远提着那只公文包的徐铁英了。 王蒲忱、孙朝忠在望着他。 徐铁英向王蒲忱伸出了手,一握,同时将一册卷宗递给了他:“特种刑事法庭的传票,我走后给孙朝忠。” 王蒲忱一怔。 孙朝忠更是一震。 徐铁英:“是中央党部更忠诚,还是预备干部局更忠诚,就看我这个孙秘书接不接受审判了。” 徐铁英走向舷梯,方孟敖居然在舷梯下等他。 徐铁英笑道:“谢谢。” 刚要上舷梯,舷梯突然滑动了,被推向了一边! 徐铁英惊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又是一脚,舷梯被踢出了跑道! 几步,一跃,方孟敖竟然攀住舱门,跃上了飞机! 徐铁英蒙在那里,机舱门已经关上了。 螺旋桨转动了,徐铁英怔怔地望着。 飞机开始滑行,很快便昂首飞离了地面! 徐铁英突然发现手里的那只公文包不见了,回头望去。 公文包在孙朝忠手中:“主任,一起忠诚吧。” 北平上空,三架C-46前后在北平上空盘旋。 方孟敖的C-46,方孟敖在俯瞰北平! 月色朦胧下的北平,像航拍的照片,像沉睡的史书! 方孟敖倏地举手向沉睡的北平敬了一个礼,一拉操纵杆,飞机向着月亮飞去! 北平德胜门内,人声鼎沸,歌声如潮!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军车、坦克,从人潮中开了进来! 第一辆军车上,毛泽东的画像,朱德的画像! 人潮还在向入城的解放军队伍涌来! 许多人被挡在了人潮的后面。 人潮中的谢培东任由人潮挤动! 第一辆坦克驶过来了! 人潮又汹涌起来,谢培东像汹涌大海中的一撮浪沫! 大道那边传来一阵激昂的欢呼。 谢培东看见欢迎的学生队伍高举横幅呼喊着跑过来了。 学生队伍从谢培东的眼前跑过。 谢培东突然眼睛一花! ——牵手欢呼奔跑的学生队伍中出现了梁经纶的侧影! ——梁经纶的侧影变成了背影! 谢培东的眼睛直了! ——梁经纶左手拉着一个学生,右手拉着一个学生! ——右边欢呼奔跃的学生俨然谢木兰! 震天的歌声、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霎时归于寂灭! 谢培东什么也听不到了,直直地望着那个女生的背影! 突然,终于,那个女生蓦地回头,向谢培东灿烂一笑! 就是谢木兰!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