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宝风流》全集 作者:水叶子 第一章-挥毫 手糊的红泥小炉上,一只圆口沙罐咕嘟咕嘟翻涌不休,淡淡的药香弥漫在这个贫寒窄小的双房小院中,十五岁的唐离轻摇着手中的蒲扇,小心掌握着火候。陋室贫居,原本采光就不好,加上淡淡的药雾腾起,愈发使他的面容朦胧起来。 内房之中,隐隐有间歇的咳嗽声传来,听声音,分明发自一中年妇人。听到咳嗽声,唐离原本散淡的眼神陡然添了三分热烈,而此时沙罐中煎药的火候,正如阎苏生所言,堪堪六分。 “阿娘,吃药了!”,走进仅有三两件粗木家具的内寝,唐离小心的将床上躺卧着的母亲扶起,让她舒适的靠在肩头后,才将温热正好入口的粗陶碗递了过去,一口口小心喂过去,残破的房舍中一股温情隐隐流动。 这妇人年约四旬左右,瘦削的脸上有着两团病态的嫣红,只是看她眉眼间的温婉气质,想必年轻时也定是出身于书香之家。 喝完汤药,那妇人额间已是隐隐见汗,唐离掏出麻布方巾细心的替她揩拭干净后,看着复又沉沉睡去的“阿娘”,一时陷入了沉思。 突然从贵州“借尸还魂”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有四年时间了,从最初的惊恐到随后的彷徨,再到今天,四年的时间足以使他习惯现在的一切,从说话到生活方式,再到他自己的这副新躯体,当然,还有床上躺着的阿娘。 直到现在,唐离也不后悔自己当初在雨夜狂奔的行为,虽然正是那个雨夜的闪电把他送回了现在的大唐天宝三年。出生于贵州最贫困的石头乡,自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唐离幼年、童年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值得更多怀念的地方,上三流高中,然后读三流大学,青年的唐离在人前出现的,更多是一个屡屡违反规章,除了感兴趣的几门外,其他各科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叛逆者形象,这个山野中长大的野孩子看不惯的东西太多…… “水……水……”,妇人的呓语惊醒了沉思中的唐离,侧身拿过一旁的粗陶碗,细心的为她喂过茶水,看着这个病体支离的“阿娘”,唐离的心头涌起一丝暖意。 穿越到此,他最感激的,就是上又给了她一个“母亲”,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孤儿对家与母亲的渴望,这种渴望无关年龄。 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和煦的太阳已行过中天,唐离蓦然而醒,开始麻利的收拾药碗泥炉。 “阿娘,我去了。”,再为妇人的床头的茶碗蓄满水,唐离轻轻的说了一句后,转身离去,尽管他知道阿娘能听到的次数很少,但四年来这句话却从不曾有一日中断。 出了自家的残破小院儿,顺右手向前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唐离停在了一个翠绿色的小角门前,不等他屈指叩门,“吱呀”一声响动,里间走出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青衣小丫鬟。 “姑爷,您尽管去,我会照顾好老夫人的。”青衣小鬟微微一福为礼后,就转身循着唐离来时的路走去。 “姑爷!”唐离唇角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唐代城市,街道横平竖直,在街道的两侧有着一个个高墙环围的坊区,在城中东北处,有一个约一坊大小的空地,被单辟出来做为商业买卖的地界儿。 身穿麻衣单衫的唐明去的地方,就是东市的一家专卖笔墨纸砚的小店。 照例,开着的店门内见不到阎苏生的人影,唐离微笑着摇摇头,进店用拂尾将一应货物扫拂了一遍后,开始研磨铺纸,在店里供客人试笔的长几上埋头勾勒起来。 心入画境,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正当勾出莲座上最后一瓣莲花的唐离收笔欲起时,却听身侧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不错!月来不见你动笔,想不到画艺大有长进,看这幅甘露图整体布局洒落而有气概,而于细微处却是用笔紧劲有如曲铁盘丝,仅仅习画四年,就能在一幅画中融会出大小尉迟两种画风,孰为难得!可惜这些阴影的处理还有欠缺,否则倒也勉强算的上是一佳作。” 不用回头看,只是听到这独特的嗓音,唐离已知说话的正是这爿小店的主人——阎苏生,活动活动手腕儿,他复又低下身去在一张小纸上写上四十文的字样,将标签轻轻粘在刚作好的‘羊脂甘露图’后,才站起身道:“一副四十文的画,还要什么‘晕染法’。再说,你天天尉迟尉迟的,这两人到底是谁?”。 本店店主阎苏生是个年过五旬,有着鲜红酒糟鼻的瘦弱老头儿,一件沾染着墨迹的细绫团衫穿在他身上,显的空空荡荡,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支右手,一直哆哆嗦嗦的抖颤不停。听到唐离的话他蓦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声音说道:“画不是论钱的,想当年先祖……”说道这里,老人突然停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声长叹后,随即缄默无语。 好在这情况唐离见的多了,也不以为意,拿过那幅墨迹已干的“羊脂甘露图”小心挂好后,顾自开始整理货品。 “本朝太宗贞观年间,西域于阗国有一对父子到了长安,不久这二人就以善画而驰名中原,其中那父亲善于整体布局,而儿子更善细笔精勾,而让这父子二人得享大名的,还在于他们善于用晕染法处理画中阴影,能产生所谓凹凸花的效果。这父子二人一个叫尉迟质那,一个叫尉迟乙僧。时间长了,就被合称为大小尉迟。这种技法我两年前就曾对你讲过,可是却从不见你用;还有,天天老画佛像观音有什么用,要想提高画艺,更多的还需要画人,画街上这些活生生的人!”,阎苏生的语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那边正自忙活着的唐离却不多理会他的激动,将手头上的一卷竹纸放好后,才拍拍手一笑说道:“咱们店小,一幅画八十文钱已是最高,那里用的着什么晕染法!既然顾客都只肯卖佛像观音,那我自然要画佛像观音!这样既练了画技,又能换来收入,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二章-斗乐<一> “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就不怕糟蹋了自己的天资,像你这样画下去,最终只能成个匠人。”,阎苏生的话音中简直已经是痛心疾首了。 想必是这个话题二人以前已说的太多,唐离见阎苏生又跟每次醉酒后一样,淡淡一笑,也懒的跟他再争,只是忙碌着自己手中的活儿。 歪坐在胡凳上,阎苏生还想再说,蓦然抬头看到唐离那颀长而瘦弱的身影,顿时呆了一呆,初春的阳光撒进店内,照在少年浆洗多次的麻布衣衫上,有许多地方已经稀薄无比,竟然透光可见。想想少年的身世、终年卧床不起的母亲、还有他十一岁就出门找活儿干奉养病母的经历,阎苏生一声低叹,闭口不言。 沉默中,只听见少年麻利的忙碌声,正在他堪堪就要收拾完毕的当口儿,却听那沙哑的声音又响起道:“这些日子你在花零居为关关伴乐?”。 听到这个问题,少年的身子微微一顿,随即答道:“是”。 “用的是那支湘妃萧?” “是” “关关那嗓子,可惜了这支萧!”,阎苏生喃喃自语一句后,才稍稍提高音量道:“我倒也不为阻你,毕竟你也算的上奉儒守官之家出身,小心着别让你阿娘知道这事儿,否则……”,阎苏生微微一顿,下面的话没再说出口来。 闻言,唐离也不接话,加快动作忙完了手中的事物后,见阎苏生没什么要交代,便跨出店门,向南而去。 离开那爿小店,唐离觉得呼吸松畅了许多。虽然阎苏生这四年来待他着实不错,但老人身上那股沉郁到骨子里的苍凉却使本性跳脱的少年总是不能习惯。 作画加上在店中忙碌,当唐离又走了两坊路程,到达花零居前时,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怀思坊,作为本城烟花聚集之所,此时早已是热闹不堪,无数身穿提花团衫的商贾及儒生士子漫游其间,两侧小楼上,着红披翠的莺莺燕燕们挥动着水红的莲袖在招徕客人,为喧闹的坊市营造出一片迤俪的香艳气息。 “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刚进怀思坊,吃这闹腾腾的气氛一激,唐离喃喃自吟出这两句诗来,随后看到本坊右手第二家,花零居门口处悬挂的一色四盏花灯散发出的朦胧光辉,他更是莫名感到身上一暖,终日穿梭于残破的小院及清冷的店铺中,陡然来到这样一个胭脂飘香的热闹所在,心神不免放松不少。 不走正门,循侧门而进的唐离刚到了花零居关关独住的黛色小楼下,就见楼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惊喜叫道:“小姐,小姐,阿离来了,阿离来了。” “阿离来了,在哪儿?”,话声未落,二楼的扶栏处已有一人探首而望,这是一个年在十七八岁的女子,眉目如画的她有着一副最合适人审美标准的丰满身姿,想是因为出来太急的缘故,那支刚刚饰上的金步摇簪子晃动不停,将院中粉红的纱灯光影打散在脸上,更为她增添了三分迷离的艳色。 “阿离,你今天一定要帮帮姐姐。”,刚刚走上二楼,不等唐离开口说话,就见焦急等候的关关抢上两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眼波流转的恳切说道。 “出什么事了?我是你的萧师,自然该帮你。”,近三个月的合作,关关对他的确不错,工钱也给的慷慨,二人相处很是相得,所以唐离见她脸上这般徨急神色,也着紧的关切问道,并借着说话的时机,悄然后退一步,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来。 “还不是洛阳楼!”,恨恨的咬着细密的牙齿,关关满脸恼色道:“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们从那里找了个小妮子来,撺掇着要来挑我的牌子,时间就定在今晚。”。 “挑牌子!”,听到这三个字,唐离的脸色也跟着微微一变,在这地方打工三月,他也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一入怀思坊,就有一堵菱形照壁,上面挂着的都是本坊各家最当红姑娘的花牌,不似下边的拥挤,整个照壁上部的三分之一,就只挂着一支花牌,上面自然就是本坊的花魁。所谓的挑牌子,争的就是照壁上的这个位置。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地方,它隐含的是地位、钱财,甚至是姑娘们从良的希望。 作为除本州教坊外最大的花楼,关关不仅是花零居的台柱子,更是现在公认的怀思坊头牌。洛阳居的挑牌子自然是冲着她而来。 “比什么?”,也不多说废话,唐离张口问道。 “洛阳居定的是歌”,像这种挑牌之争,历来规矩都是挑战方出题,应战的一方排序,有不敢接题的虽然不能说输,但必然被人看轻,此后身价大跌,其实与输也没什么区别。 一说到“歌”字,关关那好看的远山眉又紧紧的蹙了起来。论相貌舞姿他都不怯,只是这歌,一想到自己那略显沙哑的音质,头牌花魁顿时就一阵儿心烦意乱。 “唱什么曲子定了吗?”,口中说着话,唐离已顺势走进了屋里,粉红色的闺房内,弹琵琶、执牙板的乐师们正对着一本簪花词本争论不停。 顺手拿过词本,唐离直接向最后翻去,像这种挑牌子之争,断无还唱旧词的道理,只能在最新录入的新词中挑选了。堪堪翻到倒数第二页,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少年瞑目细想了片刻,眼中神采一绽,侧身对关关道:“你相信我吗?”。 第三章-斗乐<二> 隋末天下大乱,李唐依关中制霸六合而定鼎长安,历贞观初兴,积百年承平,到当今风流天子李三郎的开元天宝间,已达极盛之世。又因当今陛下登基日久,倦政务而崇享乐,更亲披管弦御制《霓裳羽衣曲》,遂使好乐之风由长安遍及天下,李龟年等人之名哄传天下。又因民间富庶,人尚奢靡,也使各地烟花繁盛不堪,仅长安平康坊,各式妓家就高达四万之数。 有名妓,自然有名士,名士品名花倒也相得益彰。 月上柳梢头,时间愈晚,怀思坊越是喧闹,而今晚尤其如此,无数本州百姓,尤其是自命风流的年轻士子们,都蜂拥挤到了花零居前,想来趁趁这数年不得一见的大热闹。 此时的花零居正厅,早有十来人就坐,这些人多是年纪老大,甚至还有花发齿摇的,只是那居中的一张桌子上,却依然悬空。 “萧老翰林到!”,正厅门口处龟奴一声唱名,惊起了厅中的诸位“名士”,他们纷纷起身来到正门处迎接这位进士出身,从翰林承旨位上致仕的本州第一名士——萧南让 只是让这些迎侯的名士大出意料之外的是,第一个跨进正厅的却是个三十余岁的团衫打扮人物,而往日最注重身份的萧老翰林此时却是略低了身子,满脸堆笑的陪侯着他,这中年入了正厅,对老名士们拱拱手后,便在萧南让的引领下直往正坐。 来人这副散淡随意的倨傲,让老名士们心中一堵,只是连萧南让都对他如此恭谨,他们又能说什么?更有眼利的认出,这中年身上的团衫乃是以等价黄金的贡物单丝罗织成,这可是有价无市的东西,一时更是对来人的身份讳莫如深。 等这些名士们都坐定,又有一些本城大商贾陆续走了进来,各据位而坐,至于其他那些既没有名头,又付不起五贯坐头茶水钱的平头百姓及普通士子,就只能拥在厅外远远观看。 乱纷纷都站定了,就听云锣三声轻击,顿时满厅内外一片寂静,花魁较艺正式开场。 洛阳居从霓一出场,就引来下面一片惊叹,本城老名士张哲随即一叹道:“洛阳居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个人儿,粟翁,您可早有消息?” 那粟翁是个年过六旬的富态老人,闻言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今日才见,不过看这从霓既然敢蒙面而来,想必是有必胜之信心了。” “粟翁说的是,晚生也曾亲见过三次花魁之争,还从不曾见人真有蒙面而来的,关关本来嗓音就略差,此番看来更是不妙” 原来,凡是敢来争夺花魁的,无一不是绝妙美人儿,歌舞之技若是相差不多时,相貌就能起到至关重要的加分作用,而这从霓蒙面而来,明显就是不想借用面容加分,想单凭歌艺取胜,能有这分自信,自然就有非常之技,也难怪下面观者如此反应。 这十余年不见的场面出现,顿时引起下边一片热议,也使现场气氛更加热烈,见那从霓一福为礼后,众人都是屏气凝神,等待她一展歌喉。 牙板三声轻击,随后就是琵琶声起,这操琵琶的必是高手无疑,以轮指之法,出音柔而不断,尤其是在每一弹奏之后的勾手,更是荡起无数颤音,绵绵不绝,竟是在这春夜的大厅中,让听者感受到了秋日的淡淡闲愁,琵琶声里更偶尔夹杂一声击罄,那悠远闲淡的点睛之声,更升华了声声琵琶所营造的意境,闭目而听的李哲竟似已置身于秋日的清空山野,身前片片黄叶随风而落,远处林间禅寺的钟声依稀可闻…… 正在这时,却见演舞台上蒙面的从霓莲步轻移,秋水般的眸子向厅中一轮,启声婉转唱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似乎是不曾听她歌唱,厅中诸位老名士们随着刚才的琵琶,自自然被带入了秋后的山林,眼前春日的芳华虽已消歇,但秋景亦佳,空山新雨,只有说不出的清新闲愁…… 等那从霓唱完许久,满厅中依然是一片寂静,良久之后,还是厅外人群中爆出一句“好”,随即引得和声如潮。 “萧翁,你可听出这词是谁人所制?”大厅正中,那身着单丝罗的中年听众人叫好,不免唇角也露出一丝笑意,乃侧身对萧老翰林问道。 “这声音脆而不利,整支听来忧而不愁,实已到了夫子论乐时所言‘哀而不伤’的地步,侯爷府中人物果然不凡,老夫羡煞,羡煞呀!”,深知从霓身份的萧南让半是拍马、半是真心的赞声道,他刚刚也陷入了曲境之中,是以一时竟没有听清楚中年的问话。 那华服中年不以为意的略一挥手道:“萧翁,你也是翰林出身,可曾听出这词是由谁所制吗?”。 正如“棋亭画壁”这个典故的由来一样,唐人青楼烟花之中所唱,系为诗人词客之佳作,这也是为什么有诗人一曲新作方出,旬月间便能哄传天下的原因所在,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大州名妓时有大家新曲可唱,而僻地或普通妓家则只能用些旧词,很多时候,单看姑娘们的唱词,就能分辨出她的地位,自然更有一等诗客,穷困潦倒之下,凭借为妓家写词而生。 听中年问话,萧老翰林抚须间将这词又喃喃念诵一遍后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诗闲适散淡不着半分烟火气,这等诗风,当世运笔能到如此境界的,以老夫所知,也不过仅大晟府王府正及襄阳孟山人二人而已,再细品结尾两句的富贵之气,老夫几可断定此诗定然是王维王摩诘所做。” 第四章-斗乐<三> 这番话引来那中年抚掌而笑道:“萧翁不愧是翰林人物,果然好眼力。这正是王摩诘新制之声。” “候爷谬赞了!”,脸上微露得意神色,萧南让一叹道,“先且不论从霓歌艺,单是这词,关关已是先输一筹了。”这句变相赞誉中年身份的话语,又引得华服之人微微一笑。 正在厅中人说话品评的当口儿,厅中演舞台后右厢小花房中,刚刚换装完毕的关关指着自己,满脸迟疑之色的向麻衣少年问道:“阿离,这个真的行?” 正低头擦拭着手中尺八长萧的唐离闻言抬头,无比自信的一笑道:“去吧!记住,英气!一定要显出英气!” 感受到少年的自信,关关提气做势后,将银牙一咬,挑帘而出。 原本闹哄哄的正厅,自关关突然出现后,不等她开口,竟是瞬间由喧闹走向极静,不,应该说是由喧闹而变为集体发呆。几个老名士更是大瞪了眼睛,良久换不过一口气来。 “粟翁,这……这是关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张哲不敢置信的扭头求证道。 “是……是吧!”,大张着掉了半边牙齿的嘴,良久之后粟翁才迟疑回答道。 只见那演舞台上,此时那里有众人印象中千娇百媚的关关,上面站着的分明是一个俊秀将军。高腰毡靴、轻便皮甲、头盔上鲜艳的野雉羽毛,加上张目抿唇、目视远方的俊秀容颜,这位右手扶剑者,赫然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美将军。 正在满厅观者为这前所未见之扮相惊疑不定的当口儿,忽听演舞台后一声低沉的长萧声起,与刚才勾手轮指琵琶江南秋季的闲愁相比,这本重低音的长萧散发出的别是一番大漠塞外空旷辽远的苍茫。 和着长鸣的萧声,就听那演舞台上的美将军按剑长歌道:“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火山、赤亭、祁连、轮台”,在苍茫的萧声中单是听到这几个惯熟的词,听者们脑海中立时就浮现出塞外赤日炎炎,风沙千里的景象,正是在这一背景中,演舞台上歌声续又传来:“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千里西击胡”。 塞外简陋却豪放的酒垆之中,两位热血男儿对坐狂饮,背后是炎炎烈日,前方是戈壁千里,这是何等的豪迈!这两句一出,厅中那些年青的听者已是感到体内隐隐发热。 萧声一变前边的苍茫,在这两句过后,突然变的极为短促,也不知那吹萧人用了什么技法,竟是在片刻之间,透过尺八长萧模拟出群马奔蹄之声,萧音越变越短,马群在苍茫的戈壁上越奔越快,而听者的心也随之愈跳愈急、愈跳愈急……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变音也不过是那将军歌者换口气的功夫,堪堪等她换气完毕,萧音转换也已完成,正是在这群马奔腾之中,此歌的最后两句“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已是脱口而出。 这点睛两句一出,于那些年轻的听者而言,正如火油堆中抛上了一支火把般,满腔的热血陡然沸腾,竟有人忍不住跟上唱道:“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唐至开元天宝初,到达极盛。盛世之人自有盛世心态,在热爱一切色彩鲜艳事物的同时,盛唐人在“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心态下,无不对建功显名充满了渴望,尤其是年轻士子,更是如此。今晚所来的听者之中,当数这些风华正茂,自命风流的人物为多。此时听到这样两句正击中他们热切渴望的长歌,那能不心中有感,口中喃喃念诵着这样两句话语,再看看台上那少年美将军,依稀就是自己的梦中的幻影。 一遍即毕,萧声不歇,反而愈发急促起来,台上的歌者也是将略显沙哑的声音再提三分音量,“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这两句重复而来,如是者三次,方才曲终收音。 正是这步步走高的三叠之音,将厅中内外的气氛撩拨到了极处,歌者每一次重复,都能引来更多的人高声相合,及至到了第三叠时,这相和的滚滚之音竟已是远透长街,引得怀思坊中无数人莫名驻足,花零居自建立之日,一歌能有如斯威力者,前所未有。 滚滚的和声直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才渐渐止歇,演舞台上的一脸英气的美将军摘下头盔,露出那张娇媚的如花容颜时,人群稍稍一静,随即“关关”的呼喊声复又暴响而起,至此,不等那些老名士们投壶品评,怀思坊已遍知今夜花魁争霸的结果。 看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再听听厅内外的如雷彩声,萧老翰林心中一急,瞥眼偷看向旁坐的华服中年,口中喏喏,一时说不出话来。 华服中年初时还是脸色郁郁,及至看到脱下头盔的关关向自己含笑致谢,他才微微一笑,扭头对旁边的萧南让道:“此女嗓音略显沙哑,歌艺也并无突出之处,今晚之所以能成就如此气势,首在这女扮男装的扮相,大出了新意;随后是选词绝妙,岑判官的这首歌诗,使她的嗓音由缺陷变为特别,很是撩拨了人心。当然,最称绝的还是这长萧着实配的妙。看不出来!小小的山南金州之地竟然是卧虎藏龙!萧翁,还需烦你将这扮相、选词及配萧之人都找来,本侯也好见见这些别出机杼的高人。” “侯爷法眼如炬,品评实在半点不差,关关嗓音自小沙哑,她素来也难以此显名,今晚若非有高人救场。单论歌艺,她自然是拍马也不及从霓的,侯爷要的人,我这就谴人去找。”看华服中年展颜相笑,萧老翰林那颗心才算落到实处,赔笑着说了一句后,立即扬手叫来伺候的下人,吩咐他们去叫人。 “走了!你说这选词、配萧及扮相的都是一个人!还居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听到下人回报,那华服中年眼神一缩,大有兴趣的口中喃喃出声道:“十五岁,居然有如此玲珑心思!”他本待喝令派人去找,只是看看身边陪坐的萧南让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这侯爷毕竟自矜身份,略一沉吟后道:“去,告诉关关小姐,本侯稍侯略备薄酒,为她庆贺。” 第五章-退婚<一> 此时的唐离,正披着一身星辉,向自家小院儿走去,迷朦的月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拖出一道淡而瘦长的影子,合着他那单薄的麻衣,看来分外孤寒飘逸。 “今晚这场,关关最少要给一百文谢礼,有了这钱,明天就能给阿娘买一点新罗红参配药了!”这一刻,前身是三流学校的文科学生分明还是一个孩子。 为着钱的事儿,折腾了他许久,来此的第二年,感叹生计艰难,他就曾经去了本城一家雕版印刷作坊,想卖弄一把“先进技术”,搞个泥活字出来挣点儿钱花,结果却因为不知道其中的一些技术细节,烧出来的单字总是粘连性不好,即便偶尔有两个能用的,也是只印了两遍就字迹模糊,费时费力,还不如原来的雕版可靠。再说,盛唐时候的印刷品绝大多数都是佛经,作坊刻板虽然费时,但一旦版成,也能循环多次使用,至于可以变换的泥活字,市场既然没有需要,作坊老板自然也没太多心思来搞“技术革新”。不等急红眼的唐离说出改泥用锡的建议,早被那些多年习惯雕版的匠人们丢着白眼给轰了出来。连最简单的活字印刷术都搞不定,其他造玻璃、造水泥什么的,文科出身的他就更不敢想。搓磨了几次之后,唐离终于死了心,无奈开始重操旧业,以打工为生。 看多了后世演唱会的煽情手段,今日牛刀小试,居然能有如此轰动效应,今晚关关的出彩,倒是让唐离大为兴奋。只是他惦记着下午阎苏生所说的话,不敢随意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免的让病卧的母亲知道,所以花魁争霸刚一结束,他就立即闪身而出。 “技术虽然靠不住,但见识毕竟还在!”想到明日的红参,唐离忍不住小得意了一句,随即加快步子,回家而去。 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 推开斑驳的院门,唐离见竹纸糊成的窗户上有好几个人影闪动,当下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跑了进去。 “阿娘,你怎么样?”刚一进屋,唐离也不理会外间坐着的那两人。立即跑进内室,见病骨支离的母亲在青衣小丫鬟的扶持下勉强靠在床头,并无大碍,他才松下一口气来。 “阿离,你过来,”看着身材单薄的孩子那酷肖其父的面容,中年妇人一阵欣慰,只是目光向下,再看到他那单薄蔽旧的麻衣,想想一个十多岁孩子这几年的艰难,妇人忍不住一阵浓浓的愧疚心酸涌上心头,想要张嘴说话,却已先红了眼圈儿。 “阿娘,你醒了,我很好,孩儿今天卖画多挣了些钱,明天就能给阿娘买红人参了,用不了几日,等您身体好些,我们一起去逛南福寺庙会!”看到终日昏睡的母亲醒来,唐离心底高兴,脸上笑的就分外灿烂,这一刻的他,看上去分外纯真。 旁边的青衣小鬟这几年是最知道这位“姑爷”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听到唐离的话语,她脑海立即就浮现了一个瘦弱的背影四年来早出晚归,奔波于坊市及药铺之间的情景。少女多愁而心软,再看到他这笑容,不知为何,她蓦然觉的鼻子猛的一酸,就有一股热流直冲向眼窝。 唐离安慰的话语并没有让妇人更轻松,伸出枯瘦的手拉过儿子的手,感受到上面硬成一层的老茧,于无声处,妇人的眼泪已是默默流淌。 这情景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借眼泪发泄了情绪的妇人在唐离的劝慰下才逐渐安静下来,目光一扫内室中简陋的陈设,低声开言道:“阿离,章家来退亲了,阿娘已经答应了。阿娘对不起你,等娘身体好些后,浆缝补洗,一定攒下钱来,再给你定门好亲事,啊!”这一开口又说到了她的伤心处,想到夫死己病,世态炎凉,只苦了这孤伶的孩子,妇人刚按捺下去的悲情忍不住再次翻涌,偏首之间,眼圈竟又已红了。 这些年家道中落,而章家却是风生水起,他们来退亲,早在唐离意料之中,而母亲虽然心善,却最是好强,她现在同意也不出少年意料。只是听到这话,唐离含笑答应的同时,心下已是怒火蓬勃。 这倒并不是他舍不下这门亲事,只恨那章家做事太绝,明知道母亲身体如此,还选在这个时间来说此事,说也可以,若是与自己商量,唐离也断然不会拒绝,只是他们如此做事,在少年心中看来,实与落井下石毫无区别。 “阿娘,孩儿遵你说的办,您且先歇下,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说。”,小心的替妇人掖了掖被角,唐离转身而出。 “家母身子骨不好,咱们去外边说话,”冷脸引那一男一女出了小院儿,来到街边后,唐离开口就是,“当日章唐两家指腹为婚,后来更有三媒六证、聘定文书,现在想解就解,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这话一说出口,那一男一女顿时色变,本来这事儿老妇人已经同意,在他们想来,只等唐离回来摁个花押也就办妥了,突然事情又起了变数,两人如何不急。只是这男管家与女媒婆都是当日双方下定时的见证人,纵然想说别的话,也是说不出口。 这几年章家日益富贵,章府管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不说府上下人,就是走在街上,谁不要喊他一句“四爷”来听听,不想今晚在这个穷小子面前碰了钉子,一时下不来台,色变开口道:“你娘都已经答应,你这穷小子还待怎的。” “穷小子”三字刚一出口,旁边做惯了保媒拉纤之事的金七娘就感觉要糟,只是不等她接话转圜儿,就见唐离蓦然色变,嘿嘿冷笑道:“按《大唐律》,家父早亡,小爷也已年满十五,若没有小爷的花押,婚约解定那是想也休想!小爷是穷,但现在论名分还是章府的姑爷,也就是你的主子,你这奴才算个什么东西,就敢仗着人势到我门前撒野!”。 一口气说道这里,唐离见章管家恼羞成怒的正要说话,随即冷笑不断道:“你这狗才再敢有半句不敬,小爷立即一纸状子告你个豪奴欺主,即使小爷那岳父老爷肯使钱,三十小板怕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吧!我的章‘四爷’!” 第六章-退婚<二> 就这一句话,顿时将章府管家刚要出口的话给生生逼了回去。唐时奴仆地位卑贱,依《大唐律式》,奴仆犯错,主人就是将之打死,也是官律不纠的。所以才时时有因为奴仆偷盐、偷肉吃,而被主人活活打死的事传出。但反过来,若是奴仆敢于欺主,一旦见官,惩罚之重仅次于“十大逆”之罪。而且历来官员们也都是呼奴使婢的人,往往见了这种状子,都自然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思,纵然不被当堂打死,下场也惨淡的很。 想到这一结果,章“四爷”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任把自己的脸憋的跟猪肝儿一样,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唉呦!好我的小爷,那里就有这么大的火气!这冬槐坊上上下下谁个不知小爷是明理的大孝子,那儿至于就因为一句话生这么大的气,误会,都是误会。当不得真!”先自夸了唐离一句,金七娘才满脸堆粉的续道,“一转眼哪!人都老了,刚才与你娘闲聊,还说道当初你家跟章家是多好的交情,不合老天就是瞎了眼,把令尊大人先召了去享福,多好的一户人家,现在……唉!要说你娘也是善心人,也是念着当年的情分,再说也不忍思雨小姐……好我的小爷,您就抬抬手,把这事放过去算了,万一真僵着撕破了脸,不说可惜了故日的情分,真要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章老爷家大业大的,花押还是免不了,大家面上也不好看。” 依《大唐律》,定下婚约的双方若因悔婚而成纠纷,也可由官府断定。依金七娘看来,唐离虽然灵牙利齿,但毕竟年纪还小,一说到见官,自然能将他吓住,没准儿这事儿就给了了。 唐离本来就没想着要拖住章家不放,只是那管家说话难听,才忍不住发飙。本来金七娘前面的话说的倒也中听,出了口气的唐离本想就此了事,谁知眼前这媒婆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居然抬出官府来吓人。 唇角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唐明掸了掸麻衣,冷笑道:“既如此,就烦七娘代为传个话,咱们上公堂了断就是,反正我那岳父老爷有钱有面子,还怕赢不了!再说,多好的机会,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儿还真就一下子名扬山南东道了,以后还怕没有金龟婿上门!这样也免得你们那贵脚踏了贱地!夜深露重,小爷就不留了,二位请吧!”一句话说完,少年即转身入内,“砰”的一声把门扣上。 “对簿公堂”,这也只能拿来吓唬吓唬人,真要告了上去,章府“嫌贫爱富”的名声算是再也脱不掉了,章家小姐出了这样的大名,门户稍微不错的,还有谁肯要她这笑柄人物。想着本不是很难的一件差事被办成了这样,金七娘与章管家面面相觑,依稀看到了章老爷跳脚臭骂他们的模样。 “蝈蝈,你就不要走了,晚上就住着吧!”想到刚刚把那章管家给狠狠骂了一顿,这青衣小丫头再回去,难免不会受池鱼之殃,唐离遂对她说道,只要一想到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被取了这样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名字,少年就对他那没过门的媳妇儿更没了好感。 好在蝈蝈却是个柔顺的小丫头,闻言倒也没拒绝,当晚就伴着妇人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刚刚梳洗完毕的唐离正要生火给母亲熬大麦粥,就听院门前一阵喧哗,随即就有轻轻的叩门声传来。 “哎呀!两年不见,贤侄已经如此一表人才了,为叔也甚是欣慰呀!一向忙于细务,少了照应,嫂子在那儿,我这就去请罪见礼!”门开处,就见四旬年纪的章老爷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更有五六个家丁,挑着礼盒随着进来。 见章老爷开口称“侄”不称“婿”,唐离自然明白他的来意,丢下手中的干柴,抹下袖子后,他也拱手一礼道:“世叔。” 看眼前的少年虽衣服蔽旧,却是面容俊秀,神朗气清,再想想他素日事母至孝。章老爷也是心下暗叹,若非他老爹死的早,这麻衣少年还真是一个难得的佳婿。 只是如今,看看这破旧的小院,章老爷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倘若唐离还在进学,或许他也不会如此,凭着这孩子的聪明心性,加上自己的扶持,没准儿将来也能混个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有个出头之日。只可惜他现在既没了上学科考的前程,本身也就在一家小店铺中做伙计,这辈子是难得有大出息了,章老爷实在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他受一辈子的穷。 “家母还未起身,见不得客。世叔是为婚约一事来的吧!咱们在这儿说就是。”感受到章老爷眼中一瞬间闪现的温情,唐离微笑开口道。 唐离如此表现,倒让昨夜听了管家言语的章老爷心里一惊,不过两次听到“世叔”的称呼,也让他心中一喜。 “贤侄既然如此,那为叔也就不藏着掖着,本来按你我两家的交情,为叔我断没有强要悔婚的道理,无奈前些日子淮南道江家大公子来办货时,竟是对小女有了淑女之思,贤侄你也知道,为叔是以丝织为业,得罪了江家,这后面的事……哎!总之是世叔对不起贤侄了。” “世叔带解定文书了嘛?”章老爷话刚一说完,唐离伸手自怀中取出婚契递过,微笑道。 看着唐离手中的那张文黄纸,章老爷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怀中掏出早就备好的解定文书,边扭头道:“把花泥送上来。” 微笑着推开家丁手中的花泥,唐离笑容不变,慢慢伸手放到唇边,在章老爷惊诧的眼光中咬开拇指,摁向解定文书。“不说世叔与家父的交情,单论这四年来,叔父日日允许蝈蝈来家中帮忙服侍家母,小侄也没有耽误令爱终身的道理,今天小侄画的是血押,自然永无反悔,世叔也该放心了吧!寒舍简陋,就不多留叔父了。” 低头看看手中文书上那血红的指印,再看看唇角犹自沾染丝丝血迹的少年和煦的笑容,章老爷竟感觉心底有些发寒,一个念头蓦然涌起道:“也许我不该悔婚?” “叔父慢走!”目送神思有些恍惚的章老爷离去,唐离看看地上放着的三个大礼盒,淡淡一笑,这些算起来都是当日送去的文定之礼,他也不会再矫情的拒绝不要。 第七章-风月 信手写来,淡淡看去,最难得一份相知之意! ~~~~~~~~~~~~~~~~~~~~~~~~~~~~~~~~~~~~~~~~~~~~~~ “蝈蝈,这是当初你爹卖你的契约,你拿着。”可怜的小丫鬟看着这张纸,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用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唐离。 “章老爷已把你转送给了我家,”解释了一句,唐离见蝈蝈的眼神还是满布茫然,他只得续又说道,“你若有亲戚或好的去处,这就可以走了;若是没有,就在我家呆着,有我母子一口吃的,也断饿不着你,以后有想走的时候,你自去就是了。”看天色已经不早,唐离也没时间跟她多说,将手中的书契往小丫头手上一塞,补充了句,“现在你是自由身了!”就转身出房去了。 颤抖着接过卖身契,蝈蝈跟被烫着一样,两手将那张轻薄的黄色桑皮纸颠来换去,简直没个着落处,良久之后,才见她茫然的眼睛中渐渐凝起一片水雾,在第一滴晶莹滑落的同时,一声从喉咙中挤出的呜咽蓦然响起,随后这哭声越大越大,小丫头的身子也似乎再没了半点力量,依着墙角,如软泥般委顿下去…… “阿离,今天怎么有闲来这么早的?”花零居中,小婢阿杭见平日晚间才会来此的唐离中午时分就到了,因感意外笑着问道。 阿杭这一问还真问到了唐离心中的痛处,今早他再去笔墨店时,不仅不见阎苏生,店铺也是关的紧紧,后来才有隔壁家店的伙计出来给他封留笺,原来那个有着酒糟鼻子的老板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是昨天下午就那样走了。他那店铺生意原本就不算好,供两个人吃饭,再加上他又是是个嗜酒如命的,店里的货物加起来也堪堪刚够低房东的租金,所以走的倒也爽利。只可怜了伙计唐离,拿着手上阎苏生留下的五百文钱,一时没个下落处。此时再看便笺上让他专心画艺的嘱咐,就显的分外刺眼。 没奈何,在那伙计怜悯的眼神中,发了一会儿呆的唐离干脆就转身到了花零居,想着阎苏生的话,他也想着把这差事给一并辞了,再专心找个有钱途的差事做做。 心中这样想,脸上却不显露出来,唐离看十一岁的阿杭憨憨笑的可爱,乃随意的摸了一把她的小辫笑道:“来的早不好吗?阿杭,小姐起身了?” 三个月的相处,二人也是极熟的,阿杭又是憨憨一笑道:“也是刚起,你来的正好,小姐昨夜就急着见你的,没想到阿离你走的那么早。”说到昨夜的事情,阿杭的转向热烈的眼神中满是惊羡道,“阿离你昨晚真厉害!”一句话说完,她才转身晃荡着头上的三丫髻,领着唐离上楼去。 “小姐,阿离来了,”阿杭的这句话刚完,就听里间“喵”的一声惊叫,随后就见一只肥成圆球般的碧眼雪毛波斯猫蹿了出来,在它身后,穿着家居宫装的关关满脸欢喜的疾步出来。 不等唐离说话,就觉身前香风一袭,随后就有一个温软的身子紧紧抱住了自己,而脸颊上传来的湿热,不用说,也是关关的杰作。 不管前世后世,唐离还真没遭遇过这一出,本能反应下,自然脸上就起了一层红晕,而他这小姑娘般害羞的表情更让关关嘿嘿一乐,脸儿一扭,作势就要向左脸颊也香上一个。 伸手轻轻一推,却摸到了女儿家胸前的绵软所在,顿时让唐离再不敢乱动手脚,一时竟有些呆滞。 “好你个阿离,原来也不老成!还敢占姐姐的便宜!”放开了唐离,似笑非笑关关眼中水波一荡,春葱似的手指就柔柔点在了唐离眉心处。 三月来,见多了客人被关关迷的神魂颠倒的模样,似这等打情骂俏的风流阵仗,唐离自知不是对手,无奈之下,学足了那些儒衫客人的模样,面做苦色,微微拱手一礼道:“好我的姐姐,饶了小生则个!”。 不合这话已经说的太多,连檐角竹架上的那支真腊红嘴鹦鹉也已学的乱熟,唐离刚一说完,它就用古怪的声调开腔跟道:“姐姐,饶了小生则个,饶了小生则个” 这一句话出,三人一齐笑出声来,关关没想到往日小大人儿一样的唐离还有这样一面,掩嘴笑了两声后,一指鹦鹉说了句:“阿英讨打,”才先领着转身回房去了。 身后,“阿英讨打,阿英讨打”的声音响了半天,才停歇下来。 ……………………………… “什么,阿离你要走?”原本依坐在锦垫上,笑意晏晏的关关忽然听唐离说要辞工,顿时一惊坐起道。 “家母身子不好,我天天回去的太晚也不好,所以想辞了这份晚工”口中说着话,唐离想到的还是昨天阎苏生说的那番话,其实就他本心来说,这倒是一份好差事,既轻松,又热闹,就跟后世在酒吧打工一样,虽然累,倒也符合少年人的心性。再说,他在花零居与关关宾主关系处的不错,最重要的是,工钱拿的也多。 无奈形势逼人,倘若是官宦士子们抚琴弄萧,那自然是人物风流,但像他这样的贫寒子弟以此为生,时间长了就难免被人以乐工视之,唐代乐工身份地位太低,多是隶身贱籍的。当然若依着唐离的经历性子,什么贱籍不贱籍倒也不在乎,但这事传到母亲耳中,只怕本就病体支离的她更受不了,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不忍言之事,唐离还真是悔之莫急了,所以今天就一并辞了工。 注目唐离良久,见他的眸子中清澈而坚定,呆了半晌的关关也知此事已成定局,遂黯然苦笑道:“阿离你既然要侍奉母亲,姐姐也不能强拦着你,只可惜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萧了,”说话声中,她已起身向梳妆台前走去。 一只青丝布囊,一张烫金名刺。“阿离,昨晚若是没有你,姐姐的牌子也该被人摘了,无以为谢,这只青丝囊你收着就是。这张名刺是昨晚一位豪客特意嘱我转交你的,说你若有一日去了长安,务必要去他府上一见。”原本心情大好的关关被唐离的请辞惹的意兴姗姗,话语中也就多了几分离愁别绪。 唐离本不是俗人,自然也就做不出当面拆开青丝囊的事情来,至于那张名刺,他更是兴趣缺缺,不做半分推辞将两物纳入袖中,麻衣少年就要起身请辞。 见唐离要走,关关身子一动就要站起,但终未起身,却又黯然坐下,微微沙哑着嗓音道:“你走,你走吧!”平日迎来送往,她本是见惯了分分合合,但今日眼见这个相处三月的少年要走,他的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依依难舍愁绪来。是缘于对昨天事情的感激,还是因为怀念与这个少年相处时的单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看她这副模样,唐离心中也是莫名的一酸,来此四年,不说家人,还就是那阎苏生与眼前的关关对自己最好,每日晚间二人萧歌相和,这种无声的交流更为难得。 心底一声长叹,本欲离去的唐离蓦然转过身来,走到趺坐的关关身前,在她诧异的眼神中,捧起如花娇颜,俯下身去就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此情无关风月,姐姐多多保重!”悄声说完这一句,唐离再不流连,转身出房下楼而去。 “此情无关风月,”关关喃喃念诵着这句话语,眼眸中腾起一层雾气的同时,娇美的容颜上却绽出一抹最明朗的笑容,良久,良久,才听她开口叫道,“阿杭,拿酒来……” 第八章-说书<一>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原,经三国两晋六朝,至隋唐间而成极盛。尤其是经则天武后大兴佛教以来,天下各道除官修大寺四座以外,其他兰若野庙更是多不胜数。而民间百姓也喜在天气晴好之日携家悠游寺庙,既为礼佛,也为发散身心。 这一个春日,天气晴好,山南东道金州第一丛林——伽楞寺中更是香客如织。 “夫人你看,那边杏花开的好漂亮。”半个月的时间,去了奴婢身份的蝈蝈在唐离家不用担心打骂呵斥,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舒心,不知不觉间少女心性显露越多,只看她此时远指前方杏花林的模样,脸上满满都是小女儿的娇憨。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杏花许久不见了!!”看着蝈蝈手指处隐泛起一片白光的杏花林,久已不出门的唐夫人坐在四轮诸葛车上,苍白的脸沐浴着春日的阳光,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正推车前行的唐离闻言微微一笑,心下却是在发愁,“钱”哪!上哪去弄点钱才是正经。虽说当日章家送还了一些聘物,但那都是不当吃的死物件儿。他丢了两份差事到如今已经有半个月了,全凭着阎苏生留的五百文,及关关给的三百文谢礼过活。虽说如今大唐承平盛世,物价的确低,但老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多了一个人吃饭,还有阿娘的药钱,光这辆诸葛车就花了三百五十文,算算手头上的余钱,唐离觉的自己必须要找个赚钱的门路才行。 一路随着熙熙攘攘的香客们向内走去,堪堪走到第二进,就见一个硕大的空场上围满了人,不时有叫好声传来,不等老妇人说话,蝈蝈已是第一个走了过去。 唐离虽然来此四年,但平日为生活所累,再说他也不怎么信佛,所以虽然同处一城,伽楞寺却不曾来过,此时推着车过去,却看到了极其古怪的一幕。 只见人群中心处的高台上,有一张铺着锦缎的香案,上面放置着钟、罄等器物,此时香案后边,正有一个面如弥勒的胖大和尚正用平和的声音讲说道:“那鹰见佛祖阻止它前去捕兔,乃恨声道:‘慈悲为怀,你惜那兔子的命,却不知我若失了这兔子,自己不免饿死,莫非我的命佛祖就不顾惜了。’我佛闻言,乃开言一笑道:‘天降万物,众生平等,这只兔子重九斤,你放了他,我自还你九斤肉就是。’随后,就见我佛自怀中掏出一把戒刀,于臂间割肉饲鹰!”话说到这里,就见那胖大和尚右手击罄,左手单掌立于胸前,念佛不绝。 罄音了了声中,下边的听众也都如那和尚一般,满脸虔诚闭目诵佛,一时间“大慈大悲……”的颂佛之声四壁轰响,就连坐在诸葛车上的唐夫人也是双手合十,念诵不绝。 “阿离,你也上去随个缘喜,”九声罄音之后,唐离就听阿娘说道,不明其意的他向高台上看去,才见那胖大和尚不知何时竟是在香案上放了个大香炉,那些念完经文的香客听众不拘多少,却几乎是人人都上前向香炉中投钱,等唐离排队凑上前时,一个广口的香炉中,黄澄澄的通宝已经堆满了一半儿不止,看那数目,怕不有两千文之多。 手缩了又缩,唐离投下一文钱后,转身就走到蝈蝈身边,急促问道:“这是什么?” “少爷没来过伽楞寺?”见唐离点头,蝈蝈满是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后,才解释道,“这是‘俗讲’,每逢香客多的日子,寺里的佛爷们就会立香案,不过讲的却不是佛法,而是些佛经中的故事,有讲佛祖慈悲的,有讲佛祖法力神通的,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听。” “俗讲!”心下将这个词嘀咕了好几遍,唐离突然想起以前看书时见过的一则材料,说的就是唐朝的僧人们为了吸引更多信徒,尤其是不识字的信徒,就让一些口齿伶俐的僧人开香案,将佛经中的故事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给来佛寺中游玩的人听,如此既弘扬了佛法,又另辟了收入,实在是一举两得。又因为这种讲解佛经的方法与正式登坛讲经不同,所以被称为‘俗讲’。这种俗讲后来继续发展,最终脱离佛教,成为了一个专门的行当——说书。 “说书”,这两个字一涌上脑际,再想想刚才香炉中堆满的钱财,正为到那里挣钱发愁的唐离顿时觉的眼前一亮。遂俯下身去问道:“阿娘觉的僧人们这俗讲好吗?”。 “弘扬慈悲之心,劝人为善,这自然是大大的功德,阿离怎么这样问?” “阿娘说好,那自然就是好的,”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唐离看着那香炉的笑容,就份外灿烂。 ~~~~~~~~~~~~~~~~~~~~~~~~~~~~~~~~~~~~~~~~~~~~~~ 十五日之后,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来到伽楞寺的香客游人一如前时,熙熙攘攘。一切似乎跟以前没有多少区别,少有人注意到,在伽楞寺庙门前卖各色小吃的空场上,此时却多了一张粗木长几。 “和尚们还真是黑,摆张香案,一天就要收租金二十文,有这都够买二十个胡饼了。”边向外掏着醒木长萧,蝈蝈边嘀咕着说道。 “舍小钱挣大钱,这也没什么?蝈蝈,给你说的都记住了。”见蝈蝈点头,唐离看了看前方如织的人潮,微微一笑间拿起长几上的金锣,悠然鸣响。 伽楞寺山门处,最是热闹之所在,忽然听到这三声鸣锣,就有许多人向长几处诧异看来。 “‘静坐云游出尘世,兼无瓶钵可随身。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世间万千人物,无论你是为官的,还是经商的,无论你权势滔天、富贵如海。总不及伽蓝丛林、佛家子弟来的逍遥。且说那僧家,打坐时,静若枯木;出游时,飘若浮云;心无所累,缘性而行,当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诚所谓:‘万般不及僧无事,共水将山度一生。’”在围观者诧异的眼光中,麻衣少年唐离顾自朗声说话。 等到这一段前的“加官”话说完,就见他拿起手边醒木,重重拍响,待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后,才见少年展颜说道:“列位善信,今日在此,小子不说沙场征战、不说才子风流,单要表一表我大唐贞观高僧玄奘法师西去万里,历经九九八十一重磨难,最终灵山拜佛、求取真经的大量高行。” “说书”之事,在此之前可谓是前无古人,所以许多人听着唐离前面说的“加官”话还不明白,只觉这俊秀少年言语可采,语声朗朗,颇是喜人。等到他后面的这一段出口,听惯了寺中“俗讲”的众香客们才渐次反应过来。 第九章-说书<二> 贞观时玄奘法师西极流沙,留学烂陀寺,后在天竺数千僧众聚集的大讲经会上,五日间舌辩群僧、无人能敌,遂被十八国土王共推“法主”,乘象夸街巡游。前后历时一十四载求经而回,得天子亲出长安郊迎,后遵御旨,驻于大唐三大名寺之一的慈恩寺,译经传法,当其身死之日,长安商贾罢市五日,天子辍朝为之扶棺,百官披麻,其他百姓相随送葬者几达百万人之多,绵延数十里,当其时也,诚可谓长安空巷、万户齐哀。 前时佛寺中的和尚们俗讲,内容都是佛经中的小故事,许多人从小就听,早已腻烦。此时听唐离开讲的是活生生的大唐人物,而内容更是最令人好奇的西去取经经历,顿时来了兴趣,刷的一声都围了上来。 见刚报了个题目就引来这许多人,唐离大感钱途光明,聚气凝神,朗朗开言道:“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听西游释厄传。” 几句开场诗吟完,就听“啪”的一声醒目击响,正式开始:“列位看官,话说我大唐贞观朝金山寺中长老法明和尚乃有德高僧,修真悟道,已得无生之理。这一日,长老正打坐参禅之时,忽闻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急至山脚江边观望,却见自上游处飘来一张木板,上面躺着一个未满三朝的小儿。长老见状,口中念佛不已,急忙将之救起,取了个乳名‘江流’,自在金山寺中抚养。光阴如箭、岁月如梭,不觉一十八年过去,小江流已长大成人,端的是貌胜潘安,才比宋玉,好一个风流人物!长老因叫他摩顶受戒,去发修行,并亲赐法名‘玄奘’,好玄奘,自小便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端的是天生一颗慈悲心。这一日……”(不好意思,一时没收住笔,差点写成西游记!抱歉!) 故事就此开场,这一讲就是整整半个时辰,围观的听者虽然越来越多,但却几乎不闻半点喧哗,人人屏声静气,生恐漏听了一个字,听到玄奘父亲陈萼陈光蕊高中状元时,许多士子模样的人物固然是面显艳羡之色;听到殷温娇抛绣球选婿,许多来上香的小姐们也是双眼迷离。再听到刘洪行恶,杀状元而占其妻,更有人怒目握拳,总之人人皆是陷于故事之中。 “话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自在灵山领了佛旨,带着木叉来到长安大唐国,敛雾收云,径入一土地神祠,唬的那土地心慌、鬼兵胆颤,菩萨表明来意,嘱众小神不得走露了消息,自与木叉变作两个游僧,往长安街上而来。”讲至此处,正当众人提气凝神,等待高潮到来的时候,却见那少年又是“啪”的一声拍响醒木,拖长音腔道:“毕竟不知寻出那个取经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寺里的僧人们俗讲,都是将一个短故事直接讲完,那像少年这样,挠的人心痒痒的时候偏就来个“下回分解”?这句话一出,听者一愣之后,顿时就炸了窝,无数人乱纷纷叫道:“兀那少年,快说,到底菩萨选了那个取经人?” “肯定是玄奘法师,这还用说?”,旁边一个儒生模样的人物趁机卖弄自己的“聪明”,摇头晃脑说道。 “老子也知定是江流,不过想知道菩萨是怎么选中他的,不听这少年说,要你这贼厮鸟多嘴做什么。”谁知刚才说话的大汉却不领情,一句话就将那儒生给顶了回去。 “你……你……粗鲁……”儒生看大汉挽袖子就要揍人的模样,酱红着脸色不敢再说,只嘴中嘀咕着向后面的人群中退去。 且不管这二人的争执,单说闹哄哄的围观者中,也不知是谁高门亮嗓的吼了一句:“兀那少年,你这不是吊人胃口,更新,快更新!”众人既觉他这两个字儿着实用的形象,当即众口一词叫道:“更新,更新!”一时间,呼唤“更新”之声震于寺门。 麻衣少年对身前纷扰扰的叫喊声充耳不闻,“且听下回分解”这几字说完以后,径直躬身自长几下拿出一个硕大的香炉来,自在旁边的铜盆中净了手后,才见他拈香三支,肃容点燃后插于香炉。 乱纷纷的众人被他这一套动作搞的莫名所以,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都注视长几,要看这说书的少年到底要做什么事情。 炉中青烟了了,在众人注目之中,就见那少年拿过几上小锤,击响圆罄,口中朗声道:“诚拜玄奘法师,愿法师于西天极乐境土、佛祖驾前,佑我山南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佑我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话声刚毕,麻衣少年已经右掌立胸、鞠躬向香炉三拜。 自夫子立儒门典范以来,纵然士子,对天地鬼神也是“存而不论”,又曰“敬天应人”,何况普通百姓!隋唐佛门大盛,玄奘法师在时人心中早已成佛,此时见少年煞有其事的来了这么一出,再加上圆罄声声,旁边伽楞寺钟音了了,现场原本喧闹的嘈杂渐渐平息,一股佛家禅林中的庄严肃穆隐隐生发,听少年朗声叫拜,骨子里对满天神佛充满虔敬的听者随即跟身拜倒,口中随着少年默念祷词:“愿法师于西天极乐境土、佛祖驾前佑我山南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佑我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三拜之后,众人起身,却见那少年还是闭目立掌,清朗之声淡淡传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口鼻舌身意……”原来,这少年竟是在诵经! 见少年“宝相庄严”的在念诵佛经,众听者也不便再催促他,正在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就见人群中蓦然走出个十四五岁的清丽少女,目不斜视的来到长几前,在众人目光注释中,自怀中掏出了五枚开元通宝丢进香炉,随后更念了声“阿弥佗佛”后,才恭谨离去。 看少女这示范,自然比照起寺庙俗讲的众听客才恍然大悟,随即就有人跟身而上,投钱诵佛,与往日在伽楞寺中并无区别。 “这位婆婆请了,”心底百万朵花儿一起开放,面上却不动如山的唐离见一个衣衫破旧、花发盈头的老妇人颤巍巍上前,肌肤龟裂的手上捧着三枚通宝,顿时心中一酸,停止诵经。 他这一开言,不仅是那老妇,其他排队等候的听客们也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 “世人虔诚供奉香火,礼佛敬佛是为大善!然则所谓先救己、后礼佛,婆婆生计艰难,无须供奉银钱,玄奘法师单取您一片诚心足矣!我佛慈悲,本为超拔世人于无边苦海。取八方香火,施八方雨露,婆婆但请于香炉中取钱受用,以显我佛普度众生之意!”这番话说来,当真是慈悲一片,那老妇哆嗦着收了通宝,将颤抖的手伸入香炉,取出一文铜钱后,泪流满面的向着木几便俯身拜倒下去。唐离见状,连忙移步避开,留下香炉青烟接受她大礼。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场中人看向麻衣少年的眼神又分外不同,没钱的愈发虔诚,有钱的再从兜中多掏出几文来,虽然也有一些人在唐离的示意下取钱,但都是只取一文,以示受过佛恩。这样一番下来,等到三枝香燃尽,少年将《摩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念到第六遍时,队伍才算走完,而香炉中此时已是黄澄澄一片,内中积钱当有二千文之多。 第一十章-娇羞 再次净了手,唐离恭恭敬敬将香炉捧下,以锦锻盖住之后,起身拿起醒木,展眉拍案道:“书接上回,话说贞观一十三年,九月甲戊,玄奘大阐法师聚集起一千二百位高僧,在长安化生寺登坛开演诸品妙经,当其时也,却见庙门处施施然走进一老一小两位僧人……” 这一番重新开张,又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直讲到“双叉岭上,忽见树林中剪尾刨蹄儿,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来,唬的法师六魂失了五魄,心下自忖必死!”就听醒木一拍,少年口中蹦出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又是在紧要处停住,众听客有了经验,倒不像刚才那般喧闹,只等着看这麻衣少年又有什么动作。 收了醒木锣罄,唐离见周围听者都还不走,只是看向自己,蓦然醒悟过来,作了个四方揖道:“列位听客,小子现时喉咙沙哑,今天实在说不得了,还请大家包涵则个。” 听众们虽然心里痒痒的放不下,但听了两回,也知道这个故事不是一天能说的完的。加上他们现在对这个麻衣少年印象着实不错,听他喉咙沙哑,倒也不再催逼,只人群中有人问道:“兀那小哥儿,下次更新在什么时候?”。 “明日请早,明日请早,”听到这信儿,听客们才渐次散去,边走还三五成群的讨论在情节。 唐离收拾好东西,见长几前还有几人流连着不肯去,心下一动,上前对一个儒生模样的人物拱手问道:“尊驾以为,我今日讲的这故事还听的下去嘛?”。 细一看,这儒生就是第一回间隙时与大汉争执的那人,见唐离相问,他也拱手还了一礼,沉吟片刻后道:“故事倒也鲜活可听,唯一美中不足,你讲的是玄奘大师故事,他是个僧人出身,于我等人而言,未免代入感稍显不足。” “代入感!”口中喃喃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唐离恰觉头上被人重重擂了一拳,金星四射…… ~~~~~~~~~~~~~~~~~~~~~~~~~~~~~~~~~~~~~~~~~~~~~~~~~~~~~~~~~~~~~~~~~ “老高,劳烦把它给我,”金州市坊活人堂药铺中,唐离指着柜台上琉璃盅罩着的新罗红参微笑说道。 “阿离,又来给你阿娘买药了!”这老高年纪并不大,只因面相长的老成,所以人人都以此来称呼。前时唐离还在阎苏生店中打工时,因两家店隔的不远,所以与他也是极熟的。 刚寒暄了一句,就听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道:“老高,还想不想干了?没看到那边有尊客上门,还磨叽个什么?”说话之间,走来个长着老鼠须的明老四。 “你还不快去,此处自有我来招呼!”赶走了老高,明老四皮笑肉不笑道:“唐离你来了,今天想买点儿什么?不过提前得说上一声,早晨老板有交代,像红参这等贵重药材,若是切开来买,折耗太大,所以今天本堂就不零卖了。” 这明老四是本堂帐房,只因有一次无故欺负老高,被过来的唐离赶上,说了几句公道话,自此他就嫉恨上了少年,每次买药时都难免要刁难上几句。 金州坊市间就数这家活人堂中药物质量最好,所以侍母至孝的唐离平日也懒得跟他计较,都是买完了药就走,不想今天偏又撞上这事儿。 “把那支红参拿来我看。”唐离都不用正眼瞅他,只是指着琉璃盅道。 “货物贵重,不零散买卖,恕不方便了。”嘿嘿一声尖笑,明老四拖长了腔子道。 “谁说要零散着买了,给小爷拿过来。”眼中绽出一道寒芒,唐离冷声喝道。 这一声喝叫,引得店中其他买家都向二人看了过来,明老四抖动着老鼠须道:“不零散着买?就凭你!” “小爷若是买的起又如何?”至此,唐离已是动了真怒。 “你若真拿的出贯五钱财,俺老明一文不收,白给你了!”明老四也是寸步不让。 开元天宝间,一文通宝可买一只胡饼,千文为贯,这样算来,这一支红参就是价值一千五百文,足够普通小户人家三月吃食,着实是不便宜,而唐离素日也来买过红参,但多不过是二钱三钱的分量,对他知根知底的明老四所以敢说如此大话。 “诸位街坊乡邻都请做个见证!”闻言唐离蓦然一笑,对围观的买家拱手说出这句话后,轻轻喊了声“蝈蝈”,本在外边等候的青衣小丫头应了一声走进店来道:“少爷,怎么了?” 拿过蝈蝈紧紧抱在怀中的蓝布包袱,往柜台一放,唐离紧紧盯着明老四的眼睛,看也不看的用小指挑开包袱皮,就见一片黄光闪耀,亮澄澄一枚枚通宝显出形儿来,看那鼓鼓叠叠的样子,至少也得有两千枚之多。 “啊!”的一声,明老四顿时傻了眼,眼神直呆呆的看着唐离,竟是说不出话来。 “嘿嘿”一声冷笑,麻衣少年收了包袱,二话不说,就向放在柜台一角的琉璃盅走去。 揭盅取参,唐离见那明老四还是呆楞着,连一句服软的话也不说,当下更不犹豫,装了红参转身出店而去。 堪堪等他与蝈蝈走了十来步距离,才听里间明老四一声干嚎响起。 “少爷,你不说财不露白吗?还有……还有刚才这样不好吧!”默然走了一会儿,低头抚弄着衣角的蝈蝈忍不住开言说道。 “就你心好!”调笑了蝈蝈一句后,唐离才一笑道,“没看出来,那明老四看着瘦的跟猴儿一样,还真有硬骨头,忍到现在也不追出来!放心吧!晚上我自会把钱给了老高,今日这事儿,也不过是出口恶气罢了!”想起刚才的事情,唐离忍不住又是嘿嘿一乐。 “少爷,我不要这个,太贵了,拿那件细绫的就是。”宝针斋中,蝈蝈看着面前的红色提花缎,小手连连推着唐离道。 不等唐离说话,旁边的店家呵呵一笑接上道:“公子好眼力,不瞒您说,一般人还真穿不了这个,来买这个的,都是要出阁的小姐们,红的本就喜庆,再衬上这位姑娘白皙的肤色,这就跟上次那个歌女怎么唱的来着……对……想起来了……那还真叫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美格棱棱的!要是再配上一支南海珍珠钗,啧啧!您看看这丝,可都是打益州府来,再试试这手感,好货!那就得是给漂亮姑娘穿,公子您说是不是?” 看着那店老板又是蹙眉、又是咂舌赞叹的样子,唐离又摸了摸丝料,入手寒润柔滑,着实不错,当下也不理会正推着他的蝈蝈,一笑道:“老板好口舌,就要这个了,对了,把你说的那个南海珍珠钗也一并拿来看看。” “少爷,这……”走出宝针斋,蝈蝈捧着红色的提花缎,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离这时正拿着珍珠钗向着太阳照影儿,一百七十文钱毕竟不算白花,这颗珍珠虽然算不得好,但镶在乌木银丝的钗子上,倒也的确漂亮。看到蝈蝈那喏喏的样子,他扭过头一笑道:“这四年你日日帮我照顾阿娘,也着实受累了,平日我也是个穷,今天难得阔绰一回,买了你便收着就是。”口中说着话,少年已顺手将钗簪在小丫头的发鬓边。日映珠光,流动在蝈蝈的脸上,为原本清秀的青衣少女更添了三分丽色。 “蝈蝈,前边有家织坊,你将缎子放进去,让她们给你制成衫子就是,不比自己做的漂亮?”唐离的这句提议却没得到少女的回应,诧异中他扭头看去。 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的蝈蝈听少爷这样一说,脚步一顿,脸刷的变成了一张红布,良久之后,才听她用蚊蚁般的声音期期艾艾道:“这缎子是……是大红颜色……除了做嫁……嫁衣……平时没人穿的!”。 “好个死老板,难怪他说一般人穿不了这个!”,唐离一阵愕然,“走,蝈蝈,咱们去换个颜色” “不……少爷买的……我……我都喜欢……”倾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勾着头的蝈蝈迈步向前跑去,淡淡的夕阳光辉打在她红润的侧脸上,竟隐约泛起一片圣洁的光辉,此时的她,跑的是那么快,竟生似怕被人拉了回去一般…… 第一十一章-性空<一> 买一只新罗红参、再加上给蝈蝈买的缎料及珍珠钗,这一日所得几乎花用殆尽,但正在小院中给母亲熬着药的唐离却分外高兴,毕竟,这是他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善了家人的生活。 有了今天的经历,唐离对后面的光明前景充满了信心,第二日一早,唐离起身梳洗毕,留下蝈蝈照料母亲,便自己一人前往伽楞寺前而去。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来的够早,谁知到了寺中山门前的空场时,早见有数十人等候,这其中固然以老人居多,但昨天那争执的两人也赫然在列,这数十人中自备胡凳而来的就占了八成。 “兀那小哥儿,你可来了!更新,赶紧的更新,好家伙,昨天你说了句‘剪尾刨蹄儿,跳出一支莽大虫,愣是让我一晚没睡着觉!”大汉的这句话引来众人一片哄笑,却也有不少人点头称是。 唐离闻言也是莞尔,汉子说的情况,就跟他后世上 宝 书 网 等水叶子更新一样,痒痒的挠人心肺,当下也不饶舌多话,到场边人家屋里去取寄放的长几等物,东西本来就少,又有人七手八脚的帮忙,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收拾停当。 长吁一口气,唐离抓起醒木就要拍下,却见长几前的人群中又是一阵小小的喧闹,随后就见一个面蒙白纱的女子牵着个圆墩墩的小胖子走了进来,等二人来到人群最前方站定,当即有随着的家丁上前为二人放好了胡凳,众听客虽烦他们这插队的行为,但看着他们来势不凡,嘴上倒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女子穿着一件素白的七破间裙,虽脸上因蒙纱看不清楚,但身量颀长,尤其是那一条细细的腰肢,细而修长,恰似阳春三月的柳枝,曼妙婀娜,还真有几分行动处如弱柳扶风的味道。 唐离这两人堪堪站到了自己说书的正前方,遂露出个微微的笑意算是招呼,那刚刚坐下的女子见了,似是微微一愣,随即微微扭过头去,这盈盈不堪娇羞的动作,别是一番风情。 “更新了,更新了”,小胖子一声喊,使唐离收回了心思,当下醒木一拍,开言道:“书接上回,且说……”。 这一回说到唐僧与压在无行山下的猴子初次相见,便又是“下回分解”,唐离搬出香炉后,一切又照着昨日故事上演,不过让他略感吃惊的是,那坐在前排的女子在念诵“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祷词时,确是一脸虔诚,这让少年对她的印象又好上了几分。 随后的投钱更是让他吃惊,他本想到这二人定是出身富贵人间,但看到小胖子居然丢了块儿约一两重的银子时,还是让他大感震撼。唐代钱币流通并不十分发达,以钱易货与物物交换并行,即通宝与布帛都可用于市场交易,至于银两,因产量太低,故而极为贵重,一两银可换钱千文有余,如此出手,对唐离这个小摊子来说,的确称的上是阔绰非凡了。 一时众人上钱完毕,早在一边等的不耐烦的小胖子急吼吼道:“猴子,快说那猴子到底怎么回事。”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儿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方圆,内育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猴,似圆球大小,因见风,化做一个石猴……”,这一回书,说者固然是眉飞色舞,听众更是抓耳挠腮,只觉以前听过的“俗讲”跟这比起来,简直就是味同嚼蜡,尤其是那小胖子,不象她姐姐还能坐的住,听到得意时,竟是不自觉的站起了身子,一步步就凑到长几边,两只胖手捧着个鼓嘟嘟的脸,盯着唐离眼睛竟是眨也不眨,连下边听众的哄笑也是听而不闻。 等唐离说道猴子在菩提老祖处学了七十二般变化,口干舌躁下,一拍醒木来句“下回分解”后,那正聚精会神听着的小胖子不象其他听客般散去,而是一把拽住正收拾东西的唐离,仰头迭声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见这小胖子长的肉乎乎讨人喜欢,加上他出手又实在大方,看在这份香火情分上,唐离也不能断然拒绝他,但提前吐露剧情,那可是说书的第一大忌。当下遂蹲下身子,笑着捏了捏他肥肥的脸蛋儿道:“然后怎么样哥哥也不知道!这得晚上回去想了才明白,明天你来哥哥跟你讲。”说完,又爱怜的拍了拍他红乎乎的脸,起身自去忙活。 那女子并那随行来的家人见小胖子拽住唐离的衣襟已是色变,再看到唐明伸手去捏他的脸,而小胖子居然不拒绝,就更让他们惊诧。 等唐离起身,那女子当即上前把恋恋不舍的小胖子给拖走,只是走的时候,他还不忘一再回头道:“晚上好好想,明天早点来,早点来!” “可惜没来阵风吹开面纱,要不看看她长的什么模样,倒也是乐事一件”,看着二人在家丁的簇拥下离去的身影,唐离不无遗憾的想到。 至此,麻衣少年的说书大业正式启动,随着他说书时间愈长,来的人越愈多,收入嘛!自然也就越高,以至于到最后唐离自己都心中惴惴,寻思着要不要找两个保镖来保护自己才好。 这是开讲第十五日的黄昏,当手提着两只九斤黄老母鸡的唐离刚刚推开院门,就先听到“阿弥陀佛”的唱佛声,随即,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破空传来道:“老衲伽楞寺性空,等候唐施主多时了。” “来了!”唐明脚步一顿,心下暗道,这几日随着“生意”越来越好,他心中的疑惑不安也越来越多,自己这明目张胆的抢生意行为,为什么做为地头蛇的伽楞寺,居然会没有人出来阻止?今天见到这两个和尚,虽然不免麻烦,倒也算解了一直以来心底的隐忧。 第一十二章-性空<二> “大师请了!”毕竟在人家地盘上混饭吃,唐离的这个见礼还真是恭谨的很。放下手中咕咕叫着的母鸡,他做了一个歉意的表示后,随即进了房中看望母亲。 想是因为当日章老爷家退婚一事所激,也或者是近日来那些名贵药材的效力,总之唐夫人近来的身子骨一日好过一日,虽不免脸色还是苍白,但毕竟一天中能有半日下床走动了。 “阿娘,孩儿还有衣衫可穿,您身子不好,别急着做事。若是因此累着,那就是孩儿的不孝了!”伸手接过唐夫人手中的针线,唐离端过早上熬着的原汁鸡汤递了过去。 “天天都是鸡汤,这些日子苦了你这孩子了!”略显粗糙的手摸上儿子的脸庞,唐离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热,看着唐夫人眼神中浓浓的慈祥,只觉心底一片平安喜乐,这四年来受的苦都似云淡风轻,转眼即散。 “对了,阿离,你近日做了什么事?连伽楞寺性空长老都上门来寻你?”端起鸡汤正要喝,唐夫人突然抬头问道。 “长老?”唐离倒是没想到自己能让伽楞寺的一号人物居然亲自找上门来。 “是,性空长老原是在长安慈恩寺剃度,开元六年来到金州,七年后登坛升座,到如今主持伽楞寺已经十五年了,说来也是巧,就在长老升座那天,娘有了你。这街坊们还都说你跟长老有缘法呢!性空大师佛法高深,菩萨心肠,在金州威望极高,你别怠慢了才是。”说起往事,唐夫人的唇角显出一抹悠远的笑意,脸上也更多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噢!这到的确是个机缘”,唐离喃喃自语了一句后,微微一笑道:“那母亲就先宽坐,儿子这就去见见大师。” 性空长老是个年约六旬的和尚,清瘦的身子中时时透出股安定寂静的淡远。而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个清秀的让女人都嫉妒年青僧人,看到唐离注目于他,这僧人微微一笑示意,那刹那间的风华,让简陋的小院儿都为之一亮。 “好美的男人,还好是个和尚!”心底莫名蹦出这个念头,唐离含笑躬身道:“不知长老驾到,在下回来的太晚,寒舍简陋,怠慢二位大师了。” “静坐云游出尘世,兼无瓶钵可随身。出家人随性而定,万物皆空,视黄金台与茅草窝并无区别,又何来怠慢之说。”性空和尚虽然年纪老大,但端的是一副好中音,淡淡的话语中充满磁性,直抵人心。 见性空长老一开口,借用的就是自己第一次说书前的“加官儿”话语,唐离顿时知道自己这十几日的举动都在这老和尚的法眼之下,当下一个苦笑道:“家母身子不好,适宜静养,寒舍又实在太小,大师若不介意,就由小子做东,咱们到前边蕊香居煎茶细谈如何?”就其本心来说,唐离实在不愿让母亲知道自己近日所做之事,虽然他也知道这事是注定瞒不住的,但能让她晚一日知道也是好的。 淡若深渊的眸子看了唐离片刻,性空长老微微一笑道:“好…” 这一日,怀恩坊中百姓看到了足以他们记忆良久的一刻。在最后一抹夕阳余辉中,长街上两位月白衲衣的僧人与一位麻衣少年款步而行,僧人固然面有古意,那麻衣少年也是神清气朗,淡淡的金光散射在三人单色的衣缘上,竟反射出一层朦胧的七彩光晕。两边古朴的燕子楼,脚下青石铺就的长街,慢慢前行的三人,就象走进了一副江南的山水画卷中。 在一种无形的力量下,往日喧闹的长街寂静了许久,等三人远的看不见了,重新恢复了活力的坊区中才传来声声讶叹:“王婶儿,感情是我看花了?那老僧真是性空长老?那穿麻衣的不是唐离吧?” “不是唐离是谁?平时只知道他孝顺,几天没注意,居然都能让性空长老亲自登门,我说这几天喜鹊在坊门处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莫非就应在唐家?” “莲儿妹妹,你看到了嘛!刚才那个年轻的和尚,真的好俊俏,他也是伽楞寺的?你以前见过没有!”说话的女子只到现在,眼中依然闪现着五色星光。 “玉姐,以前没见过,今天不是见到了嘛!至于以后见不见……玉姐,你若肯把那大食胭脂让妹妹也美上一美,明天拼着让娘骂,小妹也陪你去伽楞寺走上一遭。” 絮叨叨的闲言碎语持续了许久…… ………………………… “小七,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蕊香居茶楼中,正在柜台记帐的管平潮老板偶一抬头,看伙计燕小七呆愣愣的不动,立即出言催促道。 谁知往日畏他如蛇蝎的燕小七闻言却并不动弹,只是端着手中的托盘呆呆的看着门外。 正在黑了脸色的管平潮出了柜台作势欲踢时,就见满脸惊喜之色的燕小七急扭头道:“长……老!老板,性空长老法驾到了。” “性空”,一时反应不及的管平潮刚抬起的腿也忘了收,喃喃自语的把这名字念了一遍后,才猛然反应过来的:“你这杀坯,说的可是伽楞寺的性空长老!” 见燕小七呆呆的点点头,他色变疾声道:“杀坯,快不快去准备香烛火表”,口中嚷着这话,管平潮扑打着衫子上的灰尘,就向店门处跑去,只是动作太急,忘了刚才抬起的那条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他却满不在乎的爬起身子,就要向店外远远迎去。 “准备香烛火表做什么?”燕小七满脸迷糊的问道。 “多好的机会,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让长老为本店亲诵一遍《金刚经》,驱邪镇运。”随口解释了一句,管平潮走之前还不忘骂了一句:“杀坯。”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去岁,有一位云水僧来寒舍化缘,家母供斋之后,请那大师解说佛法,留下的就是这首偈子。一年来,小子无事乱参详,感觉这其中说的是,真正的佛性原本是灭绝你我、灭绝生死流转、灭绝时空诸般限制,本不用千山万水去求,慧根一启,个人身上的佛性便自然生发了。”一路走来,唐离深感性空长老与那俊秀和尚风姿恬淡、言语深雅,一时动了谈性,这番侃侃而言的神采与他那麻衣俊容,倒也配合的相得益彰。 第一十三章-性空<三> 正当唐离还要再说之时,却见身前不远处突然滚过来一个圆球,随后就见到一张谄媚而笑的胖脸:“善信管平潮,不知性空长老法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长老这边请,这边请!”一句话说完,这胖球儿躬着身子,脚打屁股的领先为三人带路。 “阿弥陀佛,有劳施主了!”性空微微颔首,口宣一声佛号,与唐离二人相视一笑后,随着管平潮向店中走去。 “见过长老!”性空的身影在蕊香居刚一出现,短暂的沉默后,就听一片胡凳挪移之声,楼上楼下所有的茶客悉数站起身来,向着长老合掌问好。 这阵势让随后跟进的唐离心下一震,刚才来时只听母亲说性空长老在金州城威望极高,没想到居然高到这种地步,看那些茶客们的神情,显然都是出自至诚,如此景象,让刚摸了伽愣寺老虎屁股的少年心下微微紧张。 又是长宣一声佛号,性空长老向四方合十一礼后,领着二人向楼上走去,所过之处,人人躬身,而楼上的茶客见他上来,也都是闪身离座,意在要让位于他。 长老三人自选了靠窗处一副无人座头,等他坐下身后,满店茶客才又重新归位,只是原来的嘈杂声音都消失无形,虽仍然有人说话,但都是放低了声音悄声低语,一些不雅的坐姿也都悉数收起,至此,性空一言不发,本该是最喧闹的茶肆,居然就突变成了州府中的文渊楼,居然满坐君子了! “宗教之力竟至于此,这个老和尚太不简单”,感受到身边的一切,唐离面色不动,心下却更绷紧了一根弦。 “唐小友可知老衲二人往寻施主所为何事?”茶水素点布好之后,等那罗里罗嗦的管平潮[b a o s h u 7 . c o m 宝 书 网 ]离去,性空长老不再虚言,径直问道。 端起茶盏微微呷了一口,再感觉到茶香的同时,隐约还有香葱等各种淡淡的味道,唐人煎茶本就是茶叶和着香料一起,他倒也并不吃惊。放下茶盏后,才见唐离微微一笑道:“还请长老赐告。” 与麻衣少年一路行来,性空愈发觉的吃惊,眼前唐离的表现,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样子,不过说来他还真是欣赏这份与年龄不相衬从容沉静。 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惊异,面向唐离的脸上露出一丝空灵的笑容,长老淡淡开言道:“不瞒施主,老僧此来,是想接引小友入我佛门的。”随后,性空看到少年因震惊而带来的脸色急变后,心下一笑道:“任你如何,毕竟还只是一个少年。” “不会吧!为了糊口而说书,就算我说的是《西游记》,就算我抢了伽愣寺的‘生意’那也不至于就要当和尚。”突然听到老和尚这个荒谬的提议,唐离简直觉的匪夷所思。 片刻之后,神色恢复过来的麻衣少年端起茶盏大大的喝了一口,良久之后才面带苦色开言道:“能得长老看重,小子幸甚何如!不过在下生性跳脱,受不得青灯黄卷的寂寞;再则寒家仅小子一脉香烟,于孝悌及个人心性而言,都只能婉拒大师好意了。”口中说着拒绝的话,唐离心中却是隐隐做痛,看来这十几天赚的钱,不免又要退回给伽楞寺了。可怜这半月来起早贪黑,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经历了刚才的场面,他还没狂妄到以为自己能跟这老和尚斗法的地步。 似是早知道他会如此回答一般,唐离刚苦着脸说完,性空长老与那俊秀和尚相视一笑后面色不变道:“小友即能将我法相宗初祖西去求法故事讲的如此活灵活现,缘何却对我佛门了解如此之少,此事诚然怪哉!” “还请长老明言。”不知性空这话的用意,唐离也不多说。 “‘火居’一词小友可曾听过?”见唐离面色茫然,刚刚接过性空话头的俊秀和尚续又解释道:“这世上不仅有‘火居’的道士,我佛门也有‘火居’的僧人,即便小友入了佛门,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和尚也可以讨老婆生儿子?”这消息倒是让唐离大吃了一惊,但他素来对佛教不太感冒,虽然有这样的优惠条件,但自己做和尚还是让他从心底里排斥,当下也没多做考虑,直接摇头拒绝。 那性空端的是有大师风范,面对唐离的第二次拒绝,没有半点色变,沉吟片刻,才见他微微一笑道:“不做火居和尚,唐小友可愿受我伽楞寺‘弘法居士’玉牌?” “护法居士?得了这个牌子,我要做些什么事?”到了这个时候,唐离也不便再直接拒绝,是以先开言问个清楚,只是他却没看清楚那俊秀和尚听到师叔此话后,蓦然惊变的脸色。 “既称居士,小友自然仍是世俗之身,既不用青灯黄卷、亦不误娶妻生子。不过日常有暇,多为本寺弘扬佛法罢了。”轻描淡写的口气,让唐离松了一口气。 听说不过是一个虚名,不用担当什么责任,唐离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略加思索后,当即点头应道:“如此,多谢长老厚爱了。” 性空见他应允,微微一笑的同时,已自袖中取过一面玉牌递过。 唐离顺手接过,见那面四方形状的玉牌正面刻着“万法唯识、诸物体相”八个小字,而反面却是一个闭目合十坐姿的僧人,倒也精致可爱。 “老衲事情已了,小友若是家中有事,不妨自去便是”,见唐离收好玉牌,淡淡而笑的性空随即说道。 第一十四章-性空<四> 唐离见他闭口不提自己说书的事,心中也是欢喜,此时既然性空发话,他也不再客气,于二人合十一礼后,就转身下楼而去,脑海中蹦出个念头道:“老和尚既然赠了我这个牌子,断没有不许我在伽愣寺前说书的道理,这个香火情倒是结的合算”,虽然他也隐约觉的事情似乎不会这么简单,但想来想去对自己都没什么损失,心下也即释然。 来到柜上,心情大好的唐离想要付帐,那一心想让性空长老为本店诵经驱邪的管平潮如何答应,推让了两回,少年也不再坚持,径直出店回家而去。 “师叔,您为何如此……”透过纸糊的轩窗看唐离去远,楼上座中的俊秀和尚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你不明白?”看了这个深得师兄宠爱的师侄一眼,微微笑着的性空将深渊般的眸子投向远处杏花丛中隐约可见的伽楞寺,淡淡的声音传来:“悟名,你以为一教一宗之兴衰依凭的究竟是什么?” 闻言,似是想不到师叔会问出这样简单的问题,那俊秀和尚微微一愣后才答道:“自然是靠法理精深,大德多有。” “且不说我教与道门之争,单论我佛门八宗之内,若论法理精深、高僧大德,又有那宗能比的上我法相宗?当年本宗初祖玄奘法师西渡流沙,显名佛国,历时一十四载取回万卷经书,以无上佛法于慈恩寺开创本宗,并由太宗陛下饬封为大唐第一任总管天下沙门的大僧正,若说起来,现在的三论、天台、净土、华严、律、密七宗,又谁不曾受本宗法理影响;若论高僧大德,本宗二祖窥基也是显名天下,身为帝师。”性空的话语虽淡,但听在那俊秀和尚耳中,却激的他目中神采湛然。 “法理精深、大德多有,然则细看今日之佛门,又是那家宗门为大?” “南地禅宗、北地净土”,俊秀和尚说出这话时,言语中满布的都是不甘之意。 “禅宗不遵佛典僧规,初传时即遭它宗排挤,它那‘以心传心’的妄说更被斥为魔语,其初祖达摩更因此被人毒死,但看它如今声威又是何样煊赫!至于北地净土宗门,号称念一声佛即可入西方极乐,于佛理而言,直与邪教无益,却又为何发展如此迅速?悟明你得师兄信重,他日注定是要接掌我宗门户的,这些问题你可曾都想过了吗?”性空的话语虽然还是一如往日的恬淡,但在这淡淡语声之后的那股沉重,俊秀和尚却是感受至深。 “还请师叔赐教。” “十七日前,金州怀思坊举行了一次花魁大赛,本来注定必输的关关意外赢得了这次挑牌之争,而幕后为她操作的便是刚才那位少年。凑巧的是,当晚出现在花零居的还有一位京中来的杨侯,赛后,杨侯更亲见关关,并专为那少年留下金花名刺一张。或许你更该仔细看看这少年的面容器宇,若是这还不够,明日你不妨再去听听他的俗讲。告诉你了这么多,再想想刚才所问,两日后,师叔希望能听你说说老僧今日给那少年玉牌的原因所在。” 性空的话全然是一片混乱,丝毫没有逻辑可言,但那俊秀和尚却知自己这位师叔根底,知他话语中必然更有深意,沉吟片刻,才听他开言问道:“金花名刺!京中杨候,是那位杨候吗?” “阿弥陀佛!”闭目低宣佛号,性空再不多说,起身向楼下行去…… 自与性空大师见面过后,唐离的“事业”越来越顺,随着他说书的时间越长,金州城中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多,相应之下,来听说书的人也就愈多,其中,伽楞寺中的那个俗讲和尚更是跟小胖球姐弟一样,是场场必到。人气大旺之下,少年的收入也是直线攀升,到顶峰时候,竟是达到了一天五千钱,只让唐离笑的合不拢嘴的同时,也为每天要背几十斤重的钱而苦恼不已。这其中的感觉,让他天天心中都难免念叨一句:“痛并快乐着。” “阿离哥哥回来喽!”披着夕阳的金辉,肩上挽着个青布包袱的唐离刚一出现在自己怀德坊的街道上,就听一阵叫好声,随即就见有二三十个孩子嗡的一声围了上来。 额头见汗的唐离见状微微一笑,自背后的包袱中掏出一把一把的桂花糕来,向那些伸着手的孩子递过去,“个个都有,个个都有,不要抢!”不一会儿糕点分发完毕,那些孩子欢笑着簇拥住唐离向他家小院走去。 “六婶,六叔今天身子好些了吧!噢!看来昨天那药还算管用,明天我回来时,再给六叔带两副”,边在孩子堆中向前走,唐离频繁左右扭头应付着街坊们的问候。而在他身后,左右街边响起的都是一片啧啧赞叹声。 唐离不是个小气的,这些日子收入多了些以后,他每次回来都不忘给同坊中的孩子们带上些糖吃,至于其他孤贫人家,也是能帮的就帮上一把,所以如今每一出现,都能赢的街坊们伸拇指夸赞。这样做,固然是因为他自己也是穷苦出身,另一个也是他有意为之,毕竟自己日常多不在家,母亲身体不好,蝈蝈又是个小丫头,万一出了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等唐离到了自家院门外,那些孩子又轰叫了一声,四散开去。 走进院门的唐离一看到蝈蝈那张苦瓜似的脸,顿时心头一惊,收了脸上的微笑就向内室跑去,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唐夫人身体并无异常,只是脸上却满是愠色。 “阿离,你过来”,此时的唐夫人脸上没有了往日见儿子进家时的慈祥欢容,不等唐离开口说话,她已是开言唤道。 “娘……” “是你在伽楞寺前俗讲?”第一十五章-财路 “是,孩儿这也是秉承母亲所愿,劝人为善、弘扬佛法的。”见势头不对,满脸赔笑的唐离赶紧祭出这杆大旗。 “噢!那你这些日子挣的钱呢?都拿出来为娘看看。”唐夫人并不接他这话茬儿,直接说到了钱字。 这几年以来,家中钱财都是由自己掌管,这时突然见母亲问起,唐离一愣之下,倒也没做多想,顺手就将肩上的青布包裹放下。 唐夫人伸手挑开包袱,见里边堆叠着黄灿灿的一片,面色一惊后,继续道:“把你这些日子俗讲挣的钱都一并拿出来。” 唐离虽然感觉不对,但他是个从不忤逆母亲的,再说家中贫寒,也没个隐藏处,现在不拿出来,恐怕还是不免被母亲发现,到时候万一气坏了她的身子就更是罪过。当下也不迟疑,将积攒的那些钱都给拿了出来,一张阔大粗木桌子上竟然被堆的满满。 “阿娘,以我的意思,咱只要再积攒几日,就能重新把房子给修修了,这些家具也大可以换一换,母亲身子不好,冬天怕耐不得寒气,儿子寻思着可以照北方的样式,咱在这屋里也盘上火龙,倒时也就暖活了……”见唐夫人看着钱不说话,唐离在一边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这些钱为娘自有安排,你不再操心。还有,自明日起,伽楞寺你就不要再去了。”闭目合什念了声佛,唐夫人的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为什么?”,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光明大路就这样被生生堵住,饶是唐离孝顺,也是色变问道。 “看看这满桌的通宝,这就是你弘扬佛法、劝人为善?你这分明是借玄奘大师之名聚敛钱财!这是大不敬!纵然是瞒的过世人,你能瞒的过满天神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阿离,前时是你不知情,咱们早早的把这钱做了善事,佛祖必然不会怪罪到你身上,若还是执迷不悟,将来可是要坠入无边地狱,堕入畜道轮回的。到那时就悔之晚矣了!”唐夫人说着这番话,满脸都是决绝之色。 一听这话,唐离人都要炸了,“做善事!”自己都穷的揭不开锅了,还谈什么做善事?当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阿娘,这是孩儿拿来给您老治病修房的,做不得什么善事!再说,那伽楞寺的和尚们每天俗讲,收的钱都不知道那里去了。阿娘,您心也别太实!现在挣钱不容易。” “不义之财不可用!阿娘就是病死饿死,也绝不用这借神佛之名赚来的钱财,阿离,你……你……”唐夫人身子本就不好,见素来孝顺的儿子居然为了这些“不义之财”顶撞自己,一时气怒之下,居然就此昏晕过去。 “阿娘,阿娘,蝈蝈,快去请大夫。”见唐老夫人说话间倒了过去,唐离手疾眼快上前扶住的同时,心下发慌的他赶紧吩咐着房外的蝈蝈,小丫头的头向屋内一探,随即脸上变了颜色,扎煞着手就向外跑去。 将母亲扶上了床,唐离见他呼吸还算正常,才略略放下心来,转身开始收拾桌上堆放的通宝,大堆儿的收做一处,另捡了万余枚悄悄收在一边。 “令堂原本体弱,此次只是气急攻心,稍事休息也就好了,只是再受不得激。否则因以引发宿疾,恐再难救治了!”医生的这番话让唐离连忙点头应是,嘱蝈蝈照料母亲,他边送大夫出去,边顺路前去抓药。 匆匆回来将草药煎上,见阿娘依然未醒,唐离轻手轻脚来到院中,将那单收着的万余枚铜钱悄悄的埋在了院中树下,他本想多埋一些,又怕母亲醒来看出端倪,连这也保存不住,也只能无奈做罢。 唐离固然是孝顺,但并不意味着就认同古代的愚孝,他丝毫不觉的藏下这十来贯钱有什么不妥,毕竟一家人要吃饭,母亲要吃药,倘若连人都顾不住,别的还谈什么孝道。 足有半个时辰后,唐离刚刚忙完,就听内房中蝈蝈一声欢叫:“少爷,老夫人醒了。” “阿娘,你消消气,那些钱任由母亲处置就是,伽楞寺也不去了,您老好生将养着身子。”见母亲醒来,唐离张口说的就是第一句就是赶紧道歉。 听唐离这样说,唐夫人略显苍白的脸上微微绽出一丝笑意,枯瘦的手抚摩着儿子油亮的黑发,淡淡说道:“‘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是你爹在时,常吟诵的一句夫子圣言。你小的时候,他也曾天天跟你念诵,说来实与家训无疑。阿离,娘也知这几年来吃了太多的苦,但这钱……这钱……咱不能花,一来对不起你那死去的爹爹;再者因果之事,神佛震怒,万万怠慢不得。娘本就是个糟糠的身子,去了也就去了,但我儿你可是唐家一脉单传,若因触怒神佛坏了你的运命,娘万死不赎呀!” 感觉到母亲抚着自己头发的手阵阵颤动,再听着这全是为自己安危担忧的话语,唐离虽对话的内容不以为然,但这份厚重的感情却使他心头一暖,口中喏喏应是。 经这一番闹腾,唐离刚刚开辟的致富大业就此夭折,想当初他正是利用唐人对宗教的虔诚生出了这个赚钱的方儿,没想到今天也因为母亲对宗教的虔诚断了这条财路,若不是自己悄悄藏下些钱财,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如此经历,还真让少年唐离感叹世间事物还真是一啄一饮,皆由前定,他穿越来到这个时代,虽有领先于时代的见识,却于无形之间也要受到时代的制约。 在家里又陪了母亲一日,寻思着不能坐吃山空的唐离游荡在金州城中,想再找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差事来。 第一十六章-应聘<一> 转过馨兰坊,前边就是金州正中的繁华之地,正两边张望的唐离蓦然听到右边茶肆中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道:“列位,有谁知道那俗讲的少年那里去了?娘的,正说到玄奘法师被那女妖精抓了去要成亲,偏就没了下文,这不是坑人吗?我家那小子,这几天为这事儿闹的都不吃饭了,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这句话说完,立即引来茶肆中一片附和之声,其间就有一个公鸭嗓子的人接口道:“李家四哥,这两天半城人都在打探这小子的下落,有人说他病了,有人说他摔了,乱糟糟的没个准信儿,最好笑的是,居然还有人说他去了长安宫里做了太监。” “做太监,什么意思?”一个听来有些傻傻的声音问道。 “太监!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下边’没有了呗!”这句话在掀起更大一片笑声的同时,也使外边的唐离刷的一声脸涨的通红,当下再不多听,加快了脚步急急而去。 直到跑出两条街开外,唐离的脸色才算恢复正常,正在他自嘲:“做人要厚道”的当口儿,就见前方一处人潮涌涌,似在争挤着什么。当下心中一动,迈步而去。 走进些儿后,唐离才诧异发现这些拥在一扇朱漆大门前的都是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年,纵然有一些年龄稍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大家似乎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 正在他好奇打量的当口儿,就见那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几个青衣家人,拥着一个宝蓝色衫子中年汉子走了出来。 围着的众人见他出来,顿时引起一阵小小的喧闹,充斥着唐离耳中的都是“郑管家”三字,随后这声音渐渐消歇,众人的目光也都紧紧的着落在那中年汉子身上。 那郑管家见人群安静下来后,才微咳了一声,开言说道:“奉郑使君老爷之命,本府今日正式招募家丁,我家老爷乃是河东世家出身,所以要来本府做事者,这第一嘛,总是要能通文墨才好;第二,容貌端正……” 听郑管家这一开口,唐离才知道原来是本州刚来不久的刺史府要招募家人,顿时没了兴趣,正要迈步前行,忽然又被一句话给钉住了脚步。“空缺职司如下:一,少爷书房伴读一名,月俸钱一千五百文;二,仓房奉应一名,月俸钱一千二百文……” 郑管家堪堪将府中欠缺职司念诵完毕,就听下边一个清朗的语声问道:“应募职司要不要签卖身契?”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郑管家一愣神儿后撇嘴一笑道:“你倒是想,总要我家老爷肯才行?” 得了这个答复,唐离心下大喜,当即随着其他人向检测笔墨文事的长几前走去。 郑管家将一应事项讲完,招募正式开始,唐离略一打量,见队伍前后拥着的怕不有近两百人,当下心生感慨:“看来无论在那个时代,想混口饭吃都不容易!” 好歹随阎苏生学了四年书画,唐离这笔柳体字写出来,还真是笔力遒劲,与前后相比,诚然是鹤立鸡群,直让那负责此事的郑府家丁也为之眼前一亮,随即出口问道:“你应募什么职司?” “伴读。” 听到“伴读”二字,那家丁神色微微一变,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差事,向那高立在台阶上的郑管家走去。 正在这时,朱门内又走出一个家丁,看他那匆忙的模样,似是急着办什么事情,愁眉苦脸低头而行的他走到人群拥挤处,抬起头来正要呵斥众人让路,无意间看到唐离,顿时呆了一呆,随即脸上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又狠狠的盯了麻衣少年两眼后,他才转身飞跑着进府去了。 “本府今日招募职司很多,你为何一定要应募伴读?”稍等了一会儿功夫后,郑管家走下台阶,先是看了唐离手写的笔迹后,抬头问道。 “找工作谁不想找好的?”唐离闻言自语道,说起来今天郑府招募的职司虽然多,但就属伴读待遇最好,想必也最轻松,少年一人挣钱要养三人吃饭,还有母亲的医药费,月入一千五倒是与他的期望值差相仿佛。心下如此思量,口中应声答道:“小子生性沉静,贵府今日招募职司中,自觉最适合这伴读。” 听唐离说话,那管家眉头微微一皱道:“本府小少爷生性灵动,怕你那沉静性子难以适应,不如另换一个如何……” “既然是招募,他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应募伴读?”心下思量,唐离正要开口答话,就见那朱门中急慌慌的跑出刚才那个家人,将管家喊离了几步后,也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郑管家神色一变,阴沉着脸色看了唐离一眼后,扭头吩咐道:“给他登记。” 约两柱香的功夫后,所有报名人都已登记完毕,阴沉脸色的管家一挥手,众人都循着小门进了郑府,等待测试。 唐离自进了这个有花有草、有亭有池的郑府后花园后,就一直再看那些洒扫杂役们的测试,反倒是他应募的这伴读职司,却没人安排,他几次瞥眼看向管家,见他脸上隐隐也是一片急躁。 堪堪等到厨间人员测试完毕,就见适才众人进来的角门处,一个粗绫儒服打扮的十六七岁少年随着一个青衣家丁走了进来,悄然插入队列,而那管家见他来到,也似是松了口气般,面色一缓。 堪堪仓房奉应测试已近尾声的时候,却见花园正门的月洞门处,两个穿着广袖圆衫的中年边对着院中的花草随意指点品评,边向众人行来。 “老爷,您怎么来了。”还在大老远,就见郑管家急忙迎上前去,对着左手那个年过四旬,满脸儒雅的中年行礼说道,而唐离身边的家丁也早已躬腰低身行礼。 “难得伯清兄今日有暇来访,要赏赏本府蔬园,某自当相陪。”与身侧那人相视一笑后,这中年抬头看了一眼唐离等人道:“这是……” “奉夫人令,现正在招募家人以敷府中不足之用,不想惊扰了老爷雅兴,小的这就谴散他们,择日再来。”不想他这一说,旁边的伯清到是来了兴趣,微微一笑道:“使君出身河东高门,‘修身’一项自不待言;只是人人皆言郑兄以礼治家,这‘齐家’功夫也是一等一高妙,今日既然适逢其会,某无论如何也要看上一看。”一句话说完,这人已是当先行去了,那郑老爷见状,也只能微微摇头一笑,随后跟上。 “免了,都免了,你们且继续就是。”挥手制止了众人行礼,走上前来的郑老爷并那伯清在家人搬来的胡凳上坐定之后,静观测试。 不一时,主要考较计算能力的仓房奉应测试也已结束,随着青衣家丁的唱名声,唐离应声上前,只是让他大感惊讶的是,这明显属于最好职司的伴读,竟然只有他与刚才匆匆而来的那个粗绫少年两人应聘。 并肩站在郑老爷身前,静侯出题的唐离竟是有了后世暑期找工作时面试的感觉,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忍不住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恩,这两个少年都是一表人才,只是左手处这麻衣少年虽然年纪更小些,但这气度似乎更胜一筹。”与粗绫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白相比,唐离的这一笑就显的更加松闲,那旁观的伯清乃低声开言品评道。 “伯清兄所言不差,看这麻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人前能有这份从容倒也着实不易,且看看他才学如何。”一时间,这本是随意陪同而来的郑老爷也是来了兴趣,向管家示意考较开始。 “我家老爷出身河东望族,向以礼仪诗书传家,尔等二人既为应募伴读而来,日后朝夕与少爷相伴,若不知书而无以诗,殊为不能,因此今日两项考较即是本此而来。”这郑管家果然不愧是多年管家,耳濡目染之下,这几句文绉绉的话语倒也说的似模似样。 这一番话说完,就见郑管家随手一指那粗绫少年道:“你年纪大些,就你先来,且诵一段《论语》开篇之章,并讲解其义理所在。” 一听到郑管家给粗绫少年出的题,唐离差点没一口血喷出去,这也太简单了些吧!果不其然,就听那少年侃侃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而他随后的解说也是更无半分差错。 一时等粗绫少年答完,郑管家面色不动指向唐离道:“你接上下一章就是。” 一听这话,唐离顿时傻眼,适才那一章因为后世被选进教材之中,所以几乎是人人能诵。作为专业所在,他当年上学时虽然也背过《论语》,但这几年下来,又那里搞的清楚它下面一章内容到底是什么? 见麻衣少年沉吟不语,旁边的粗绫少年并那管家眼中都是闪过一丝亮色,而那伯清却是大感诧异,似是想不到这童学最入门的篇章都能难住唐离一般。 “小子诵书素不记其章节,还请管家提点一二如何。”想了许久,唐离脑海中还是空白一片,遂跟后世时背书一样,向管家说道。 那伯清见唐离连这最基本的篇章都背不上来,反是出言要求提点,但脸上却无半分惭色,一时来了兴趣,与那郑老爷相视一笑后,淡淡开言道:“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 第一十七章-应聘<二> 听到这一句,唐离才自放下心来,还好这管家要背的是《论语》开篇第一卷,当年读三流大学时,为应付那变态老师抽查,这开篇的面子上功夫他倒是着实花了时间,倘若再延后几卷,那还真是要命了。 心中既定,他顺着提点随后诵道:“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做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背诵完毕,唐离也不等管家说话,顾自开始释义,他自知刚才的表现难免落后一筹,是以在解释的时候就想扳回一城来,遂对经义大加生发,紧扣住一个“孝”字,顺便连“礼、仪、廉、耻”也一并给予解说;随后对“仁”字的解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将当时上课时听到的讲说一股脑儿的都搬了出来,从“克己复礼为仁”到“巧言令色,鲜矣仁”,他的这番解说几乎包含了两千年来历代学者们对《论语》研究认识的最精华部分。说到最后,他的言语早已超越本章的限制,竟是搬出后世所学,开始从整体上对孔子的核心学说加以评价。 他这番滔滔不绝而下,粗绫少年并那管家因学识有限,听不出其中端倪,只觉他言语混乱,多有妄语,自以为他这是自曝己短,不免心下窃喜。但听在伯清及郑老爷这等半生浸浮于儒家经典的人耳中,却觉这少年所说虽不免疏漏妄语及考据不清,然而诚可谓立论新颖,发人深思。尤其是本府主人,即是出身于大唐四大世家之一的河东郑氏,可谓自小接触的就是这等经义,愈听少年所说,越是惊诧,无形中他的坐姿也由刚才的随意而听,转为专心致志,竟是生恐漏掉了一字。 那郑管家本心以为麻衣少年是在胡言乱语,是以放他多说出丑,随后见到自家老爷那神色,才知唐离看似混乱的言语大不简单,当下更不迟疑,立即出口加以制止。 听管家出口制止,斜眼瞥向那胡凳中二人脸色,唐离自思这番发挥应该足能挽回前时劣势了,当下闭口不再多说。 “书既已诵毕,尔等二人且再来考较一番诗艺。”那郑管家随意四顾,看了看后花园中的繁华似锦,遂一指粗绫少年道:“你且以月季为题赋诗一首。”这句说完,他才手指远处夭夭桃花掩映中的那株白梨对唐离道:“这便是你的诗题,限时半柱香,这就开始吧。” 这边唐离及那粗绫少年各自散开寻找诗思,而在二人刚刚站立之处右侧的一丛茂密窝竹后面,也有几人在窃窃私语。 “阿姐,你怎么知道管家有私心?”问话的是个十来岁的胖球儿般小孩儿,他的手正紧紧攥在一个面蒙白纱的女子手中,刚才若非这女子阻拦,听了家人通知的他恐怕早就冲了出去,点名要唐离做自己的伴读了。 “爹爹就在外面不远,鹏弟你说话小声些”,细语叮嘱了一句后,才见白纱女子轻轻解释道:“近几十年来,我朝风俗酷爱颜色艳丽之花,第一等自然是牡丹,其次这四时常开的红月季也多为人所喜,所以吟咏之作历来就多,那粗绫儒服的少年只要据前人诗思,稍做改动,想作出一首咏月季的诗来,并不太难。反倒是梨花,因为他的颜色太过素淡,所以喜欢的人不多,诗作就更少,尤其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几乎从不耳闻,短短半柱香的功夫,无由借鉴,要想作出一首佳篇来,着实大不易。” 白纱女子的这番话听在胖球儿少爷耳中,固然是似懂非懂,但“管家有私心”这句话他倒是听的分明,当下眉头一皱道:“阿巧,等会儿你去跟娘亲回话的时候,一定要把姐姐这话也传到。好个郑管家,任他如何撮弄,这个会讲故事的伴读,少爷我是要定了。” 看着小少爷气鼓鼓的胖脸,旁边站着的一个青衣小婢立即点头应是。 且不说这三人之间窃窃私语,此时的唐离已是远远的走到了那株花开正盛的梨树前。阳春三月,正是桃花最盛的时刻,这片灿若红霞的的妖艳桃林,引来无数蜂蝶飞舞其间,如此景象,当真是典型的江南风光,美不胜收。 正是在如此粲然艳丽的粉红春色中,这树梨花的素白就显的如此突兀,却又如此与众不同,明媚的阳光洒过洁白的花瓣,使这种白愈发淡到透明,却别有一种不同流俗的美。如果说这连片桃花是春日的暖阳,艳丽的颜色下是张扬的生命,那孤单的梨树就如同初冬的小雪,分外凄冷,尤其是在周遭灼灼其华的包裹下,欲发显的伤感与孤寂。 自穿越到此,这四年来唐离终日忙于生计,在城中四处奔波。从不曾有机会如此静心的赏花,此时独自一人面对这一树突兀的白梨,竟使他有些心神渺远。思绪纷飞中,这株寂寞的梨花就仿佛是他自己经历的写照,永远那么孤单,永远那么凄凉,这一刻的麻衣少年心与境合,穿越的后世今生纷至沓来,竟使他隐隐感觉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正是在这等静默之中,半柱香的功夫匆匆流逝,远处郑管家的一声呼唤惊醒了唐离的沉思,一个无言的笑意之后,转身而去。 只这片刻的时光,郑使君等人并窝竹后的女子仿佛见到的又是另一个少年,刚才侃侃而言时的自信被眉眼间的淡淡萧疏所替代,这份与三月春光绝不相合的落寞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麻衣轻拂,竟使唐离有了几分飘然出尘的风流。 第一十八章-应聘<三> “你先说,由你来评;随后互换。”郑管家短短一句话后,就见那跃跃欲试的粗绫少年略一沉吟后,开口诵道: 牡丹殊绝姿东风,篱菊萧疏怨晚丛。何似此花荣艳足,四时常放深浅红。 四句刚罢,引来园中众人一震,这首诗开篇先颂绝色的牡丹与秋天的篱菊,而后笔锋一转,引月季与之相比,重点突出月季花的四时不败更胜前者。此诗诗思,却是典型先扬后抑的手法,构思既巧、再加上用语精当,这首《咏月季》的确称的上好诗。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诗于唐人而言,实在片刻不可暂离,考功名固然是以诗赋取士,其他朋友间的相聚、送别、怀念与交往也无不以诗来表达,纵然是到青楼酒肆消闲,耳中听到歌女们所唱,也全都是诗,这种情形,就跟后世流行歌曲风靡天下一般,如此的社会氛围下,纵然是普通人也能吟上两句,何况郑使君这等文士?口中低声将此诗念诵一遍后,与那伯清相视片刻,这二人看向粗绫少年的眼神,比之刚才有了几分不同。 郑管家看到自家老爷的神色,心中一喜,乃扭头对唐离道:“现在就由你来品评此诗优劣。” 见自己说话后,眼前这麻衣少年只不答话,郑管家一阵心喜,正待开口,却听唐离淡淡开口道:“这位少兄诚然作的好诗,但以小子看来,若是将结尾那句‘深浅’改为‘浅深’,恐是更为妥帖。” “牡丹殊绝姿东风,篱菊萧疏怨晚丛。何似此花荣艳足,四时常放浅深红。”唐离刚一说完,窝竹后的白纱蒙面女子已是将改后的诗作重又吟诵一遍,只觉入口诗味更足,隐有余香,一时忍不住低声道:“改的好!” “改的好!”不等郑管家开口说话,就见旁观的伯清击节赞道:“一字不易,不过顺序变动,足使此诗更添三分韵味,更刻画出月季四时花色变化,好眼力,好心思!”如此评点,引的郑使君也是大以为然的点头相和。 “品评完毕,且将你的梨花诗诵来听听。”面色不动,郑管家背转身子狠狠瞅了那粗绫少年一眼后,乃对唐离说道。 窝竹之后,白纱蒙面女子听到唐离将要吟诗,心中即是期待,却又感到莫名紧张,无意之间,握着胖球儿的手更紧了几分。 微微侧转身子,唐离淡淡的目光注目于一片粉红中那株雪白的梨花,口中轻吟出声道: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短短四句吟完,换回的是一片沉静,只因这诗与周边的环境实在太不相融了些。 三月,桃花盛开、柳絮飘飞的时节,正是清明前后。只是面对着这满园热闹春色,又有谁愿想起那总是与纷纷细雨勾连一处的孤寂节日? 口中细细品评着这首梨花诗,背依半株杏花的伯海感到一丝凄清意味的同时,看看远处那灼灼正盛的桃花,眉间轻轻一皱,只是等他注目于那树孤寂的白花,再看看眼前这个负手而立,眉眼间满是淡淡轻愁的少年,却又感觉他与这洁白的琼花遥相呼应,竟是如此的和谐。此时再吟到:“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的几清明?”,愈感其间寄托遥深,与刚才浑然不一了。 “这是典型的以理入诗,此诗诚为佳构,看这少年的诗作及眉眼气宇,与他的年龄殊不相符,怪哉,怪哉!某平生阅人良多,不想今日竟是看不透他。”正在伯清心有所感的当口儿,却听身侧郑使君惊奇说道,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也紧紧注目在唐离身上。 “噢?郑兄素有慧眼之称,今日何以出此感叹,其实这也容易,喊他过来问问便是了。” “不可,前时对《论语》的释义是为‘有学’;再看他这首文理兼备的诗作,就是有才了。如此才学俱佳,这少年大不简单,此时强邀相问,反为不美,反正以后有时间,再慢慢看去就是。观其行更胜于察其言。” “如此说来,今日这招募,郑兄已有定论了?” 郑使君闻言,自得一笑,伸手招过管家,轻轻叮嘱了数句后,便陪着那伯清起身远去,空留下场中陷入一片莫名情绪的唐离及绞尽脑汁想要找出此诗破绽的粗绫少年。 “留下你的家宅住址,明日一早到本府门房等候。”送走了老爷,转过身来的管家看了唐离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 唐离自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今天这测试安能看不出其中端倪,管家对他如此,本自在料中,随口说出住址后,只微一拱手,便转身出角门去了。 等唐离的身影刚在角门处消失,那粗绫少年急忙上前凑向管家道:“姐夫,结果如何?” 那管家脸色本来就差,此时再一听少年问话,更是色变骂道:“千防万防,就怕有人插脚,所以今天要考较的题目早给了你,就这还比不过刚才那穷小子,还有脸来问?‘何似此花荣艳足,四时常放深浅红’这就是你花五贯钱买来的诗?你这笨蛋……” 郑管家这番数落直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其间这粗绫少年半声都不敢吭,等他渐渐气平之后,他才又鼓起勇气,喏喏道:“姐夫,那我……我……明天……” “明天一早到门房等候!”一句话说完,见粗绫少年满脸喜色,管家顿时脸色一黑:“看你这点儿出息,逢事儿一点静气都没有!就你这气度,还想得老爷赏识,痴心妄想!你以为那‘察举’的名额如此简单易得,真是笑话,给我好生收敛些。告诉你姐姐,晚上我自去找他。去吧!” 目送粗绫少年远去,郑管家摇头不已,若非看在他姐姐那白嫩嫩的身子份上,他又岂会如此伤神,“哎!养个别宅妇也是不容易呀!”微微轻叹声中,他也负手而去。 “阿姐,他敢提‘清明’来伤你的心,我以后天天让他给你好听的故事赔罪,阿姐,你不伤心了!”众人都已散尽,只有窝竹后的小胖子轻轻摇着白纱蒙面女子的手,稚声劝慰道…… 第一十九章-应聘<四> 刚走出府门,街市上的嘈杂之声扑面而来,吃这喧闹的气氛一激,唐离心胸为之一阔,刚才还萦绕心间的那缕轻愁瞬间冰消,想到刚刚断了说书的财路,今天就又找到一份不错的差事,倒也着实值得高兴。 可惜唐离的好心情随着他越近自家住宅,消失的也越快,今天这份职司该怎么跟唐夫人说,着实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在他看来,所谓伴读不过跟后世的家教没什么区别,又不签卖身契,什么奴才不奴才的!只要给钱,他半点不在乎。但在母亲目前眼中又是如何看待?越想越是心中没底。 心中忐忑难安,唐离推院门进屋,却见母亲正俯身爬在粗木圆桌上写着什么,而旁边的蝈蝈在一边叽叽喳喳的说道:“夫人,最近粟米又跌了,斗米降了十二文,若是在一家买的量多,还能再便宜些,这样一来,咱们就能买的更多了。” “这是给阿离积功德,咱们要做的圆圆美美才是,对了,蝈蝈你跟伽愣寺的大师们都说了吗?” “夫人要开粥棚,这是好事,佛爷们还有个不同意的?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去一报名姓,说施粥的功德都归公子,那些佛爷们一听公子姓名,再一听说是前些日子在寺前俗讲的,都客气的很,那知客僧还请了我去禅房喝茶呢!”看蝈蝈说话间的口气,很是得意。 听她们说话,唐离明白母亲忙着的是要施粥,为自己“触犯”神佛的行为祈福,这事儿究竟有多少效果且不说它,单是这份心意对孤儿出身的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收获。 “阿娘,蝈蝈,你们在做什么?”调整过来脸色,唐离轻轻一笑进了房门,明知故问道。 “少爷回来了,夫人正列单子准备物品,明天要在伽楞寺前施粥为你祈福。”见唐离进来,蝈蝈一笑抬头,娇憨说道。 “阿娘,你身子刚刚好些,这施粥的事儿缓缓也行,别累着您。”轻轻刮了一下蝈蝈的鼻子,唐离顺势坐下,对唐夫人说道。 抬头看了唐离一眼,唐夫人又埋下头去继续忙活,“施粥缓急倒是无妨,但咱急切着办,为的就是让神佛感应到这份诚心,这事儿自有为娘来操持,阿离忙你的就是。” 见母亲脸色大好,唐离顺势赔笑说道:“阿娘,孩儿今天又找到一份差事,每月能有一贯五的进项。咱这一家人的吃穿,还有母亲的将养身子的钱该是够了。” “一贯五!是什么差事?”,唐夫人手中笔不停,随口问道。 “在一家大户当伴读”,边开口说话,唐离边小心的窥探色母亲的神色。 “伴读?”写字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了竹纸上,印成黑黑的一团,“那家府上?” “本州新来的郑使君府。”感觉到母亲神态的异常,唐离低声说道。 “刺使府?”唐母闻言神色又是一变,听这语气,比之刚才却多了几分欣喜。 “是,反正是不立契约的,孩儿想……” “阿离,这份差事你要好生去做,万万不能懈怠,佛祖保佑,给你这偌大的一个机缘。”说话间,面有惊喜的唐夫人还不忘双手合什念了声佛。 见母亲不仅不恼,反而如此高兴,摸不着头脑的唐离乃疑惑问道:“阿娘,您这是……” “自你父亡故,为娘身子不好,家中度日艰难,你的学业也就停了。如今依咱家的情况,你要想重上州学恐怕是千难万难,上不了州学,就做不了乡贡生,更别提进京应试了?只是不如此,象我们这等家庭,你又那里有出头之日?眼见你一天大过一天,这本是为娘心中最大一块儿心病,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这个机会,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边说,唐母不住念佛不已,抬头见儿子仍是满脸疑惑,她才一笑续又解释道:“本朝官制,除了科举、吏进以外,更有‘察举’一项,自开元二十七年起,当今陛下每年都会下诏着各州举荐贤才,这条路虽然开始授官低些,但胜在不用科考,于贫寒人家而言,实在是一条大好的晋身之阶。只是这察举权都掌握在一州刺使手中,要是以前,咱想也不敢想,但阿离你如今既然进了刺使府,又是做的伴读差事,即能顺便好生读几年书,跟内宅又近,若是就此得了使君大人的青眼,就有机会出头。倘若天可怜见,阿离你能有些出息,娘也算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爹爹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唐夫人说着说着竟又红了眼圈儿。 “原来是有机会当官儿!”唐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后倒并不太激动,但母亲望子成龙的心情却是可以理解,更让他高兴的是,自己这份收入不错的差事终于不用担心惹她伤心,当下拿出嘴上功夫,又有蝈蝈在一旁凑趣,不一会儿的功夫已将唐夫人哄的破啼为笑,一时间小屋中气氛欢然。 ………………………… 第二日一早,唐离赶到刺史府门房时,见昨日那粗绫少年也在其中等候,本想上前招呼,却见他满脸倨傲,遂也放下这心思。 约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见一青衣小鬟来到门房,叫了声:“谁是唐离?快随我去见夫人。” 一路穿越三重院落,那青衣小鬟便前边引路,边不时扭头打量唐离,只是她既不开口,依旧一身麻衣打扮的少年也不便冒然出言搭讪。 “你就是唐离!”后院中厅处,年近四旬的郑夫人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少年许久后,才开言问道。 “是。”再次微微鞠躬为礼,唐离并不多话。 “四年前,尔母重病,据闻你自十一岁起便解了州学,日日于城中四处做工供养病母,此事可属实?”看到唐离迥异于同龄人的这副沉稳,郑夫人心底暗暗点头的同时,饶有兴趣的出言发问道。 “是。”唐离这才明白,原来昨天那管家之所以要留下自己的家宅住址,竟是出自这夫人的授意。 虽然回答只是短短一个字,郑夫人却是能体味出其中的辛酸与艰辛,毕竟,做这件事的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且不论昨日使君大人对他的才学评价有多高,同样作为一个母亲,其实最打动她的,还是唐离的这份纯孝之思,所以也就有了今晨的这次破例相见。“难得你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心思,倒也不枉了坊邻对你夸赞。”这句略带感叹的赞赏,倒的确是出自郑夫人之本心。 “母亲生我、育我,十一年中辛苦良多,小子今日所为,不过是尽人子本分,实不敢当夫人夸赞。”想起四年来与母亲相处的片段,还有她日渐好转的身体,唐离唇边忍不住露出了一缕温暖的笑意。 第二十章-伴读<一> 感受到这种母子深情,郑夫人对眼前少年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当下再不犹豫,开言道:“小儿生性顽劣,素来难以安心习书,今后还要你多费心了!尤其是下月,本府老夫人即将抵达金州,介时少不得考较鹏儿学业,这一月时间定要抓紧才是,其时若能得老夫人满意,我家老爷定不吝于重赏,你好生做去吧!” 唐离点头应是,等他那身麻衣转出房门不见,才见郑夫人微一招手,适才那青衣小鬟福身上前。 “鹏儿先后已经撵走了四个伴读,今日儿个你就不用在身边侍侯了,去少爷房中看着,难得这个伴读让我极是满意,若鹏儿再敢随意放肆,你速来报知,这次再依不得他胡来了,去吧!”想想自己孩子的顽劣与倔强,再想到一月后老夫人寿宴后的考教,郑夫人一声长叹后,挥手示意道。 ………………………… 依唐离的理解,原以为伴读不过是帮人磨墨添纸,顺便跟着陪读,免的他一个人无聊。谁知跟随带路的家人一路走来闲聊才知,自己所想满不是那么个事儿。在郑府之中,先生只半日授课,其间自己要随着一起细听讲解,后半日,当“鹏儿”少爷温书的时间,自己不仅要给他磨墨添纸,更要督促他背诵篇章经义,遇到有疑难,还要负责解答,总而言之,自己这伴读的角色类似于下人加同学再加助教的混合体。听明白了这些,少年不由感叹,一千五百文的工资的确不是那么好拿的。 说话之间,唐离并那带路的家人已经来到一个单独的小偏院中,隔着远远的距离,就听到一个拖长腔调的苍老声音传来道:“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虽然不曾见人,单只凭着声音,唐离也能想到这位老先生在诵书时那摇头晃脑的样子。 挥手制止了那家人要上前通报的举动,唐离嘱他自去后,放缓了步子向窗边踱去。 这是一间素雅的书房,上首处一张书几后,一位白须飘然的老先生正右手举书于前,若合节奏的缓缓诵读,而下首处的书案上,一个圆成胖球般的十一二岁小孩儿懒懒散散的爬坐在那里,低着头似听非听,唐离自窗棱间的缝隙看去,正见这小胖球儿放在书案下的肉手掌上,正有一只红壳的小旱龟拼命的伸着长长的脖子和笨拙的四肢,缓缓向前爬起…… ………………………… “红儿,把灶间煨着的莲子羹给老爷端来。”夕阳西下时分,刺使府后寝中,郑夫人边帮着使君大人换上家居的便服,边吩咐着身边的侍女道。 “多谢阿沅了”,使君大人的这句话换来郑夫人一个白眼儿,侧身瞅了瞅见并无下人在场,她才含笑轻声啐道:“下人们都在,怎能唤我闺名!” “夫人说的是”,使君大人微微一笑,扎煞着手装模做样的行了礼后,才哈哈笑着接过红儿端过的羹汤,小口呷了起来。 看到丈夫这个样子,微微摇头的郑夫人心底其实甜蜜的很,她本出身于同为河东大族的崔家,这门婚事也是自小就定下了的,不过跟家族中其他的姐妹相比,她的婚姻给她带来的更多是幸福,眼前鬓角微染星霜的夫君一如二十多年前那样爱惜自己,不说像其他同等地位的人那样养“别宅妇”,就是连妾室也不曾纳一个,如此罕见的行为只让那些同僚纷纷猜测她是何等的河东狮。 想到这里,郑夫人忍不住低头微微一笑,看向丈夫的眼神中又多了三分温情。 “母亲的车驾七日前已经动身了,按行程现在该出河北道了。夫人这些日子多操劳些,此次寿宴不容有失,那些新招募来的家人也要多多督导,免的到时出了什么茬子,让老二、老三房里的看了笑话,与你面上不好看。”将最后一口莲子羹喝尽,郑使君接过红儿手中的缎巾揩着手脸,边随意说道。 “此事老爷尽可放心,妾身料理的好,绝不至落了长房的名头儿!只是听说这次随母亲过来的还有各房的侄儿侄女们,这其中有好几个聪明伶俐的,怕就怕鹏儿……”说道这里,郑夫人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当其时也,崔、卢、李、郑四家并称望族,乃举世公认的“诗书继世、礼法传家”,正是缘自于此,四家对于族中后辈的学业历来极为重视,郑家虽不象崔门那样有每年的族中大校,但这十余年,老夫人的寿宴承担的就是这一职能。 作为跟老夫人同样出身崔门,加之又是长房儿媳,郑夫人可谓是最得老夫人欢心,如此一来不免让其他几房心下嫉妒,所幸她事事做的妥帖,倒也没让她们挑出什么刺儿来,唯一的命门就在于孩子身上,且不说那苦命的女儿,单是作为长房长子的郑鹏,委实太过于顽劣,去年借着郑使君转职履新的由头避过了考校,今年无论如何是不行了,只要想到考校时儿子喏喏不能言的样子,郑夫人仿佛就看到了几个妯娌儿瞟向自己时的异样眼神儿。 “阿沅,这些日子咱们多督促着些,到时鹏儿考校成绩真的差了,也自有我去找母亲请罪,你放宽心就是。”知道妻子好强,郑使君上前安慰道。说起这个孩子,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若说他不聪明,诚然说不过去,就是太顽劣了,这些年打也打过,关也关过,就是扳不回他的性子,到最后他也没了辙儿,只想着等孩子再大些,懂事了以后再行好生调教,只是如此一来,这每年历行的考校就实在让他这个长房长子实在不好过。 “老爷去请罪有什么用,相夫教子本是妾身……”郑夫人还要再说,就听门外一声脚步响动,随即就见青儿闪身走了进来。 悄悄放下握着夫君的手,郑夫人面做正色道:“青儿,你来的正好,说说下午你在少爷那儿都看到了什么?”第二十一章-伴读<二> 微微喘息的青儿福身一礼后,沉吟了片刻才开言道:“奴婢遵夫人吩咐,躲在少爷房碧儿妹妹处观看,见那唐离开始只是在窗外并没有进去,等到中午董先生走了之后,他才进了书房,这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就听到里边少爷传来一声大叫。” “大叫,”听到这两个字,郑夫人与使君大人相视一个苦笑,前几个伴读被宝贝儿子赶走时,最开始都是以一声大叫开始的。 “奴婢听到大叫,就跟着碧儿妹妹到了书房外,结果就看到少爷、少爷……”说道这里,青儿的脸上满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少爷怎么了?”见青儿在这关头说话吞吞吐吐起来,心急之下的郑夫人陡然提高音量道:“说!” “是!奴婢看到书房中,少爷满脸兴奋,紧紧抓住唐离的衣襟,口中不停说道‘更新,更新!’那个唐离却伸手摩挲着少爷的头发,另一只手却轻轻拍着少爷的脸! “什么?拍鹏儿的脸!”听到这句话,不仅是郑夫人,就连安坐静听的使君大人突然站起身来,惊谔出声道。说起来,这孩子自九岁以后,除了他姐姐,就再没让任何一个人摸过他的脸,纵然是他们这身为父母的也不例外,更何况是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是,奴婢和碧儿妹妹看的分毫不差。”作为夫人的贴身侍女已经三年,青儿自然知道老爷夫人吃惊的原因,面对他们疑惑的目光,再次肯定说道。 “继续说,说的越详细越好。”静默半晌后,想不明白其中原因的使君大人拉着夫人坐下后,对青儿吩咐道。 “后来就是吃饭,少爷让奴婢来禀告夫人他不过来吃饭了,并让碧儿去厨下多叫了好几道菜,倒是那个唐离,一点也不守本分,等奴婢再去看时,他居然是跟少爷对面坐在一起,不过这中间少爷倒是一直高兴的很,也不知唐离说了什么,以前少爷从不回碗儿的,今天居然又添了两回,还更喝了半碗儿羹汤!”话说到这里,青儿偷眼看去,见夫人脸上果然如预料般露出了一丝笑意。 “吃完饭,唐离却并没有催促少爷去书房读书,反倒是让少爷去睡上半个时辰,他自己也去了右厢的客舍睡觉。” “睡觉?”嘴里喃喃重复了一遍,郑夫人正要开口说话,却为夫君所阻,遂闭口不言,继续听青儿往下说。 “睡觉起来,少爷就急忙催促小李子他们去找锣鼓,钟罄那些物件儿,随后又吩咐碧儿去请小姐”,微微一顿,见夫人没有插话,青儿才又继续说道:“准备这一切的时候,也不知唐离拉少爷在一边儿说了什么,随后就见他们在勾小指。后来小姐就到了,坐在书房最后面,再然后唐离一敲锣,就开始了俗讲,说的是有个和尚带着个猴子和猪到西天取经的故事。” 听到这里,郑使君先是一愣,片刻之后才见他微微一笑,拉住脸色大变、正要起身的郑夫人,摇头示意。 “俗讲了近半个时辰就结束了,然后唐离就走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后就跟少爷坐在一起,不久他们就开始诵书了。”话语一顿,青儿想了想,鼓起勇气道:“老爷夫人,有一件事奴婢不知该说不该说。” “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不等郑夫人开口,使君大人一笑鼓励道。 “是,依奴婢下午察看得知,这个唐离才学似乎差的很,他当少爷的伴读……” “噢!你怎么知道他才学差?”拍了拍夫人的手,郑老爷饶有兴趣的问道。 “下午诵书的时候,奴婢看唐离有很多字都不认识,居然还很多次请教少爷,因此有这种想法”,说这话时,青儿脸上满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你继续向下说。”不置可否的恩了一声,使君大人继续催促道。 “诵书期间,每到三柱香的功夫,唐离就要领着少爷出书房玩耍一会儿,奴婢现在就是趁他们玩耍的当口儿,回来向夫人禀报的。”说道这里,青儿总算将整个事情解说完毕。 “恩,做的很好,你这就回去,继续看他们在做什么?到晚上再来报知。”打发青儿去了之后,郑老爷才笑着转身道:“夫人有话请问。” “妾身原以为这唐离是个少年老成的性子,靠的住!可你看看他做的这些事儿!才学差就不说他,俗讲、和尚、猴子还有猪,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行,妾身得去管管,不能让他带坏了鹏儿……老爷你……亏你还笑的出来!”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郑使君还只是笑,郑夫人一气之下,转身就要出房。 伸出手去将夫人的手握住,郑老爷微笑开言:“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一首诗吟完,才见他对满脸不解的郑夫人道:“阿沅你也是自幼识书的,能作出这等诗的人岂是个才学差的?”。 “这首诗是唐离写的?”见夫君点头应是,郑夫人微微一愣,伸出去的那只脚也自然的收了回来。 “为夫识人的眼力,阿沅你总该相信就是,这个唐离极不简单,你还记的前些日子他们姐弟天天向外跑吗?其实为的就是这少年的俗讲。什么和尚、猴子、猪的。这俗讲名字叫《西游释厄传》,说的是我朝贞观年间玄奘法师往西天取经的故事,虽然不合咱们的家学,倒也是劝人为善的。再者,所谓‘百善孝为先’,这少年既然能侍母至孝,品行又岂会太差,那至于就将鹏儿该带坏了?” 见夫人微微点头,郑使君续又说道:“鹏儿那性子你这当娘的也知道,今天能如此亲近唐离,就是一个最好的开端,否则你纵然换个伴读,依然被鹏儿赶走,又有什么用?至于其他,咱们现在就不要插手太多,至不济也不会比现在更差。没准儿他督导有力,月后母亲寿宴上,鹏儿还能给你挣个彩头回来。”最后这句玩笑话语,果然惹的郑夫人一笑。 “稍后妾身再请人传话,请董先生再管教的严厉些,至于唐离,就依老爷说的就是,只是卿儿怎么办?不说前些日子,今天你也去了鹏儿那儿,依她的身份,不管不行啊!” 听到“卿儿”二字,郑使君脸上顿时没了笑意,眼中也凝聚起无比的心痛,沉吟良久,才听他低声道:“先由着她,这孩子的命太苦,太苦呀……” 说起女儿,郑夫人一如往日般没能抑制住的哽咽出声,到最后竟是伏在夫君的怀中低声啜泣起来,初燃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微微摇曳之间,看来是如此的心伤。 第二十二章-伴读<三> 身边微微的呼吸声传来,睡不着觉的唐离侧身看过去,右边两臂远近的长榻上,胖胖的郑鹏紧紧蜷成一个圆球睡的正香,只是不知他这般年纪出身,又有什么心事,以至于熟睡之中依然深深的蹙着眉头。 想起今天的经历,还真是让他觉的世事离奇,没想到自己伴读的对象,竟然是当日听自己说书的那个胖球儿少爷。有了这个基础在,虽然今天花费了许多心思,但相处毕竟不错,到晚上他要走时,这位少爷竟是执意不肯,还死活闹着要跟他睡到一个房间来。想到其他那些丫鬟下人们看自己跟见鬼一样的表情,唐离不免对这个向自己显示亲近之意的少年又多了几分好感。 轻轻起身替郑鹏拉上被踢开的被子,微弱的月光下,看着这样一张纯真的苹果似胖脸,唐离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才转身向着窗前走去。 来此四年,第一次离开自家那残破却吻馨的小院在外安歇,唐离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有了恋床的毛病,以至于离了家,竟然睡不安稳,微微摇头一笑,少年轻轻推开窗子,一任朦胧的月辉扑面而来,在室中印下白白的一片。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注目于天际那轮清瘦的上弦月,耳边隐约的夜虫鸣叫声传来,此时的唐离莫名生出今夕何夕的感觉,穿越千年的间隔,后世的自己看到的应该也是这样一轮明月吧?似乎是无意之间,曾经乱熟于心的那几句古词悄然涌上心际。地点虽然不同,但这种对人生短暂而虚幻的迷茫,却是一般无二。 对月感怀,正当唐离陷入这淡淡闲愁的当口儿,却听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道:“阿离,你想家了吗?” “噢!你醒了,赶紧披上衣服,免的着了凉。”扭头见郑鹏单穿着内衫坐了起来,唐离走上前去帮他披上了外衫。 “你也就比我大上三岁,但阿离你可真会照顾人。”裹着衫子走到窗前,小胖子深深的吸了口气后,突然从口中冒出句小大人般的话来,更让他诧异的是,侧身而立的郑鹏脸上,不知是没睡醒的疲倦,还是因为月光的遮掩,总之这张本该是童稚的脸上,竟有着一份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忧愁。 “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母亲身子不好,几乎天天昏睡不醒,家里穷也请不起人照顾,所以一到晚上我就整夜睡不安稳,总担心她的被子滑落,尤其是冬天更是如此,几年下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其实算不得什么。”没有理由,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静夜、这样的月光,使唐离微笑着对十二岁的郑鹏说出了这样的话语,只是在这其中,并没有半点哀伤,淡淡话语中流淌的都是汩汩温情。 室中静默了半晌,等唐离又抬头看月的时候,才见又裹了裹身上衫子的小胖球说道:“以前,我也是这样,每次晚上半夜醒来,总能看到有一个人在为我小心的盖着被子。” 这样的话语,这样有着淡淡感伤的腔调突然出现在一个十二岁的富家少爷身上,让唐离大为吃惊,扭头看去时,却见郑鹏脸上的那份忧伤愈发明显。 这次又是良久的静默,这当唐离忍不住出口要问的时候,就见小胖球突然说道:“阿离,我恨……不喜欢我的爹娘,还有这满院子象狗一样的下人。”突如其来的浓重恨意,竟让他那披着月光的童稚面容上显出丝丝狰狞之意。 身为陪读,这话听在唐离耳中自然刺耳,但他却没有插话,静静等着小胖球继续说下去。 “爹当官儿当的晚,在我两岁那年,他第一次得了朗州一个县尉的小官儿,那地方穷的很,还老容易发瘟疫,除了娘,我和姐姐都没去,从那以后,直到前年,我们两个都住在奶奶的庄园里。”自小跟父母分别,但小胖球的话语中却没有半点伤心,脸上反倒露出了丝丝笑容。 “奶奶虽然疼我,但她平时要管的事情很多,所以那几年真正带我的其实是姐姐,早晨她会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洗脸,安排下人给我做最好吃的花糕、带我玩耍、去族学、看百戏……总之,那几年她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我吃的每一顿饭姐姐都会看着下人去做,夏天睡觉的时候姐姐会给我赶蚊子,冬天睡觉的时候姐姐会给我暖被窝,姐姐还会给我讲故事,给我盖被子,阿离,你相信吗?那九年中,我从来都没有生过病。”说到姐姐的时候,小胖球儿的眼睛习惯性的一缩,随后流露出的是无限的孺慕之意,这种感觉唐离丝毫不陌生,自己每次念起母亲时,他也该是有同样的表情吧。 “虽然爹娘都不在身边,但我跟姐姐在一起很好……很好……”,说道这里,郑鹏胖脸上的神色蓦然一变,“七岁那年,娘回来了,然后姐姐就跟卢家的一个短命鬼定了亲,可惜那个短命鬼不到一年就死了;后来又是爹娘传来书信,让姐姐又跟崔家二房的崔山河订了亲,不过……”说到这里,小胖球儿的脸上满是悲哀。 “不过仅仅三个月,崔山河也死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姐姐的笑容,就是这样,她们还不放过姐姐,两年前刚见到我们不久,就给姐姐订了李家的‘冥婚’”,胖胖的手由于握的太紧已经没有了半点血色,郑鹏嘶哑着喉咙说出这几句话,满脸的狰狞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晶晶水光。 “冥婚?”从不曾听过这个词,唐离下意识的出口问道。 第二十三章-伴读<四> “就是嫁给死人”,郑鹏转身厉声说道,恶狠狠的眼光紧紧盯住唐离,混似一只刚刚学会捕食的小狼,“姐姐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她能做出最好的饭菜,她能绣出河北道最美的锦缎,她比郑家所有的女人都漂亮,她凭什么该嫁给死人?凭什么?来了客人他们不让姐姐见,吃饭不让姐姐在一起,姐姐只能穿白色的衣裳,永远蒙着那该死的白纱,就连……就连那些猪狗一样的下人,都敢嘲笑姐姐‘克夫’,是扫把星,对姐姐离的远远的,指指点点。以前她们每次要给姐姐订婚,我都哭过、闹过,可有谁听,结果我就只能一次次看到姐姐伤心,看姐姐一天比一天瘦下去。我只恨自己太小,不能早日当上家主,我要毁了这混蛋的婚约,我要让姐姐重新高兴起来,我要让姐姐跟其他的女人一样,能穿上艳丽的衣裳,涂抹上最漂亮的大食胭脂,带我去踏青,带我去郊游……”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高,到最后几乎成了嘶哑的嚎叫,那紧握的双拳也散乱的挥舞着,这时的小胖球儿,那里还象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 似乎是这阵歇斯底里的发泄耗尽了郑鹏全身的力气,一阵嘶吼完毕,他再也控制不住的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那蓄积已久的泪水如同泻洪的堤坝,滚滚滑落,消失了脸上的扭曲狰狞,素白的月光打散在他的身上脸上,显的是如此的伤感与无助。 “来不及了,阿离,姐姐来不及等我长大了,我只能看她一天天皱着眉头、一天天瘦下去,二房的三婶儿就是这样死的!”眼泪流淌中,小胖球喃喃说着这些话,却又突然扑起身子紧紧抓住唐离的衫角,仰头嘶声道:“这样下去,姐姐会死的,她会死的,她跟三婶一样会慢慢死掉的!阿离,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只有在听你俗讲的时候,我才看姐姐笑过,我看到了,她真的笑了,阿离,你多想想办法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衫角被紧紧的攥成一团,郑鹏的眼中除了泪水,就满是狂热的企求与炽烈的渴望。 至此,唐离才明白为何这小胖球为什么对下人都是冷脸厉声相向,却独对自己明显的表示出亲善之意;也明白为什么以前说书的时候,这个小胖球总是那么大方。今天初见时,见到郑鹏的种种举动,他本以为这是富家少爷自小娇惯的恶劣习性,却不知他年仅十二岁的心中,竟埋藏着如此多的哀伤与绝望。 一个白衣的曼妙身影浮现心头,她总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除了每日的祈福,从不开口说一句话,纵然置身于人头涌涌的伽楞寺山门,她依然是那般的孤寂,以至于到此时回忆起她来,在唐离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一幕关锁容颜的覆面白纱。 “我要做家主,我要救姐姐,他们教的一切我都会,只是越让我背,我就越不听,阿离,我等不及了,你救救我姐姐,你救姐姐,我就能让你出彩,让奶奶还有他们都重赏你,行吗?”见唐离闭目沉思不说话,小胖球儿急了,眼泪也顾不得擦,就开始提出“交易”来。 闻言,唐离刚要想笑,却又忍不住心中一酸,于他而言,姐姐就是母亲的化身。而他此时的表现与自己以前见母亲重病时的心情简直一模一样,为了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怕是一切都可以付出吧。 “你姐姐是个好女孩儿!满天神佛都会保佑她的,我们一起努力,让她开心起来。放心,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不会死的。”手轻轻的抚上小胖球的头,唐离轻声一遍遍安慰道,渐渐的,郑鹏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半依着唐明看向窗外已行至中天的上弦月,口中喃喃道:“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 知道自己的说书能给一个可怜的孩子带来可怜的最后一点欢乐,唐离不再将之视为哄小孩儿的手段,而愈发的用心起来,在每天下午两次半个时辰的段子中,更尽量的加入一些劝慰的话语。说起来,这种要融合后世心理学的工作,简直比当伴读累的多,但每次看到那个孤零零的白衣人影,他都觉的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而自那晚过去之后,小胖球儿也一改往日的顽皮,虽然上午课习时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但一到下午唐离当班时,必定端端正正一丝不苟,清朗的读书声远近可闻,只让平时侍侯他的那些丫鬟下人们吃惊不已,这反常的一幕传到郑使君夫妇耳中,简直让他们不敢相信,最终还是郑夫人悄悄来听了好几次,才确信无疑,回去后只将夫君及管家好一阵儿夸,夸他们总算挑出个能顶事儿的伴读。不过依管家那强颜欢笑的脸色看来,夫人的这次夸奖并不让他开心。 匆匆已是十天过去,白纱女子虽然天天都到,却总是安静的守在书房那个角落、不发一言,唐离虽有心与她说话,却苦无机会,也只能徒唤奈何。 这日下午,第二章《西游释厄传》讲说完毕,白纱女子一如往日悄然退身而走,小胖球跟着唐离诵了三柱香功夫的书,一到“课间”休息时间,立即拔身就跑了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后,才见他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也不说话,就拉着唐离向外走去。 “阿鹏,咱们这是要去那里?”脚下跟着走,唐离莫名问道。 谁知小胖子却并不答话,径直拉着唐离前行,左转右绕到一个朱红的小门前才停住了步子道:“姐姐出来了,她就在里面,阿离你去,俗讲什么的都行,总之要让她高兴起来。” 听说了缘由,唐离倒也不推辞,拉了小胖子的手就向里走,谁知郑鹏却挣脱了他,“我也去的话姐姐就不会跟你说话了,阿离你自己去。” 一听这话,唐离顿时心下踌躇,那小胖子却似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边推着他的身子边解说道:“这是内府专用的小花园,平时除了我和姐姐没人会去的,院外的下人也都被我刚来的时候谴散了,阿离你放心进去,我先去诵书,过一会儿来接你回去。”话刚说完,他又重重的推了一把,转身跑走了。 “这小滑头。”口中嘀咕了一句,站在朱红小门前的唐离蓦然闪现出“书生小姐相会后花园“这个念头来,甚至就连“待月西厢下,临风户半开。遥见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等诗词都自然而然的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微笑着摇摇头,抚了抚自己的衣衫,他才轻推月门,“吱呀”声中闪身而入。 第二十四章-伴读<五> 从四周的围墙看,这仅供主人用的小花园占地并不太大,但在阳春三月,百花争春的时节,里边的景色却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地处江南,名花本就多有,更何况这一州刺使府内。 因有花树阻挡,唐离并不能直接看到郑盼儿,他自然不能高声呼叫,遂放缓了步子,边欣赏周围的春色,边缘着花径向前缓步而去。 眼前繁花似锦,耳边雏鸟低鸣,这等美景只让唐离大感舒心,踏着脚下青青碧草,唐离渐渐来到一处枝藤茂盛的蔷薇花架前,少年正要凑上前去好好欣赏群花争胜斗艳的美景,却听身侧藤墙处传来丝丝低语。 驻足凝身,拨开花藤上的叶缘看去,只见隔壁不远处,在那株洁白的梨花树下,此时正亭亭玉立着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呆呆出神的她也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以至那件七破间裙上都杂落着十来朵浅蕊琼瓣的梨花,最调皮的是其中两瓣竟然堪堪挂在她那自然流泻的黑发上,乌黑中两点雪白,别有一分俏丽。 夕阳的金光透过唐离身前的花藤墙,洒出碎碎的金色光斑散照在那身衣裙上,黑色的秀发如同烫上了一层金边,而那素白的长裙反光之下也欲发白的耀眼,竟似为她整个身子打上了一层粲然银晕的光圈,蓦然一阵柔柔的春风袭来,瓣瓣梨花恋恋离衣飘飞,洁白的裙裾也悠悠摆动,三月里、花树下、夕阳柔风中不沾一丝烟火气的女子直似伽楞寺画壁上的飞天神女,飘然欲举。 虽然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却让唐离感到一种最纯粹的美,只是这种素白如琼瑶般的美却与周遭百花怒放的热闹如此格格不入,竟使少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她的经历,刹那间,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 侧首间心底微一叹息,再次凝神的唐离听到女子的喃喃声隐约传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沧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空见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原来,她口中轻吟的却是初唐诗人刘希夷的乐府名篇——《代悲白头翁》。 如此的女子,在如此的季节,如此的天气,如此的环境中吟出如此的曲子,饶是唐离久离挫磨,自忖一颗心可坚比金石,也不能不有心中有感,看着眼前的美好,感受着诗的意境,他已浑然忘了自己来时的目的,心既入境,一时竟是痴了。 夕阳的金辉下,隔着那堵茂密的花墙,梨花树下的白衣少女与蔷薇边的麻衣少年静静而立,这一刻,连鸟儿也停住了它们婉转的歌喉,小花园中寂静无声,只有缕缕春风流过叶缘时的轻轻呜咽声,愈发衬出这样一种安宁的沉静…… ………………………… 或许是刹那光阴,或许是时隔许久,一声幼鸟的凄鸣打破了园中的寂静,唐离透过花墙看去,却见女子所立梨花旁的椿树上,突然跌下只雏燕来,所幸有树枝阻挡了一下,羽毛刚刚长齐的它并没有摔死,只痛苦的挪动着小小的身躯徒劳的想要站起身来。而在椿树的枝桠间,也有一只同样的雏鸟翅膀挂在了枝条,凌空抖动不已,嫩嫩的黄喙中发出惊恐而无助的鸣叫。 两只洁白的素手合什为掌捧起了地上挣扎的那只雏燕,呢喃般的安抚声中,这个受惊过度的小家伙慢慢安定下来,仰头看向高高树枝间的另一只哀哀鸣叫的幼燕,虽然面蒙白纱,唐离却依然感受到了她的焦急。 前行几步转过花墙,唐离对着女子微微一笑,更不多话,将衣襟一捋,反身就向树上爬去。 堪堪等唐离爬到第一个大横枝上,白衣女子才似反应过来,本转身欲走,看看椿树间倾覆的燕巢及自己手中及空中那两只雏燕,终于又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正一点点向前的唐离。 昨夜一场春雨使枝干上滑溜不堪,从第三个大横枝向右爬去,从小在贵州山中长大,自负爬树高手的唐离一个大意,右脚踩空,身子突然落下,吓出他一身冷汗的同时,也听到下边一声惊呼响起。两手紧紧抱住树干低头下望,只见那白衣女子正单手掩口,两只如春山般的眸子紧紧注视着自己。 看到这双眼眸中盈满的担忧,唐离脸上一红,心底暗骂自己一声:“丢人了,丢大人了!”打起全副精神,勾腿展臂,重新又向前爬去。 “她在看着我,她在下边一直看着我!”向前途中,那双远山般的眸子突然闪现,唐离脑海中顿时就冒出这个念头来,随后更觉得身上莫名一热,只这一晃神儿的功夫,动作变形下,少年差点又掉下树去,红着脸再次暗骂了自己一句后,他才算凝聚起精神,顺利完成了后边的动作。 一手虚握着颤抖的雏鸟,跳下树来的唐离先放下衣襟,才向前走去,堪堪走到女子身边,鬼使神差般,他率先开言道:“几年不爬树手脚生疏了,让小姐见笑了,小时候再高的树我也不怕。”一句话说完,他更伸手摸了摸后脑勺,这等孩子气的动作出现在少年身上,的确是殊不多见。 小心的从唐离手上接过那只雏鸟,白衣女子才福身为礼道:“谢谢唐公子。” “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此时的唐离正为自己刚才莫名的言行羞愧不已,再一听郑怜卿儿这样说,立时接言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你叫我阿离就是。”一句说完,他心底有暗自悔道:“这么快接话干嘛?一点礼貌都没有。” 十指如春葱般纤细,从唐离站着的角度看去,那修长的指尖处每一个小小的月芽儿都清清楚楚,看着这样的一双手,少年再微微低头瞅瞅自己那沾满了树汁的绿手,于无声处已悄悄的缩到了身后。 第二十五章-伴读<六> “你要去那儿?”两只雏燕渐渐安静下来,唐离见那她捧着小燕转身要走,下意识之间,这句话已是脱口而出。 “这支幼燕跌断了腿,我要带回去救治,多谢唐公子了。”这次清晰的听到少女的声音,唐离觉的正如自己适才看到她时的情景一样,温婉纯净,呖呖可听。 “小燕子不能离开父母,你若将它们带走,待会大燕子回来看不到它们,说不定就舍了这个巢而走,那这两只雏燕就再没了活路。”一看到那双远山般的眸子,唐离就觉的自己有点发晕,往日的沉稳风度早不知那里去了,见她似有不信之意,他复又提高了音量道:“这是野燕子,人养不活的。” 取过树枝,撕碎束发的冠带,黑发散披的唐离静静的看着白衣女子替雏燕裹伤。细若春葱般的手指是如此的轻柔,纵然连那幼燕也感受到了这其中的温情,收起了抖动的翅羽,只将两颗黑豆也似的眸子紧紧粘在了少女的身上。 女子离他足有五步远近,自从刚才那两句“多谢唐公子”之后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但麻衣少年心中却没有半分不妥。花香溢动中,蹲着身子静静的看着白衣少女的柔婉动作,柔柔的春风捎来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后世今生二十四年时光,唐离从不曾感觉到如这一刻般同样的平安喜乐,心里似乎什么都在想,却又什么都抓不住,飘飞的眼神不论落在那里,最终都要回到那一双纤细的手指上,时间也似乎凝固住了,耳旁只有静静的柔风在低声的呢呢喃喃,如同最和谐的伴奏。 这种安宁而祥和的气氛,却被两声唧唧喳喳的燕鸣声打断,唐离抬头看时,却见两只剪雨春燕此时正站在椿树上倾覆的巢旁,对着下面叫个不听,声音中有说不出的惶急,原来,是老燕子觅食回来了。 感觉到急剧的颤动,唐离连忙放下手中那只小燕,一任它扑扇着翅膀在地上哀哀叫个不停,而树梢上的两只老燕见状叫声愈急,最终有一只忍不住飞下树来,边用惊恐的目光看着麻衣少年,边步步向那小燕走去。 躺在母亲温暖的翅羽下,雏燕的鸣叫声音渐渐的低沉下来,短促的音节更多听上去象是孩子气的撒娇。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唐离的嘴边不由的绽出一丝笑意来,心中也感受到丝丝淡淡而隽永的感动。 “唐公子,那鸟儿的巢恐怕还要劳烦你。”同样注释着那紧紧偎在一起的双燕,包扎完毕的白衣女子轻声说道。 从白衣女子手中小心的接过那只裹好伤腿的幼燕,将之小心的放入怀中,唐离向着女子微微一笑,在一片燕鸣声中转身向树上爬去。 一任那大燕在头顶盘旋鸣叫不绝,唐离小心的将倾覆的燕巢安放妥当后,才将怀中的幼燕小心放入其中。再溜下树时,却看到另一只雏燕早躺在了白衣女子洁白的掌中,而刚刚用翅羽覆着它的老燕则停在了女子的肩头,它们似乎也能感受到女子的善意,没有发出半声惊慌的鸣叫。 再次回身上树,不一刻的功夫,两只小燕都被安然放在了鸟巢中,四只黑豆的眼珠注视着唐离下了树后,一片爆豆似的唧喳声才又响起,是责怪,是安抚,是辩解,又或者是委屈…… “多谢唐公子了。”注目树上良久,白衣女子才扭过身来,轻轻一声低语后,转身移步而去。 “她笑了,她笑了。”直到那抹白色远去不见,怅然若失的唐离脑中突然蹦出这个念头来,是的,他确信自己不会看错,女子虽然面覆白纱,但适才福身为礼时眉眼间的盈盈之意,分明就是浅笑无疑。 “姐姐笑了,姐姐笑了。”正在唐离莫名静默的当口儿,随即就见一个胖球似的身子自身后茂密的榆树上滚落下来,与之相伴的是一声惊喜的叫喊。 “蒙着面纱,隔那么远你都能看到她笑?” “她是我姐姐,我怎么不知道?阿离,还是你厉害!”小胖球儿的兴奋半点不减。 “对了,阿鹏,你姐姐到底多大了?她天天都蒙着面纱的吗?” “姐姐比我大七岁,现在十九了,当然天天蒙着面纱,阿离你问这个干什么?” “十九了!噢!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谈笑声中,一大一小两人消失在朱红月门后,春色满园无人赏,在唧唧喳喳的燕语声中,唯有一支好奇的红杏在春风中摇头晃脑,向着墙外流连探望…… ………………………………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俗,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嫩且娇’!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阙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意,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旁边十八公帮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第二日午后诵书之前,照例是俗讲时间,与前时不同的是,今天的唐离却并不是守着长几开讲,而是口中滔滔不绝,人却在书房中慢慢游走。 堪堪将要到书房最后的角落,侧身经过白衣女子依坐的书案时,就见少年衣袖缓缓掠过,于无声处,留下一个小小的纸条来,不过三尺宽的纸条被折成一只小小的鹤形模样,看来分外可爱。 那白衣女子微微一愣,拆开纸鹤,却见上面仅有九字:两只雏燕伤都好了吗? 字迹圆润,浏亮却不显锋芒,诚如白衣女子眼中的麻衣少年。片刻沉默,才见她复又低下头去,而那只纸鹤也早已消失不见。 “阿离,你怎么不高兴啊?”俗讲完毕,白衣女子一如往日悄然起身离去,紧紧注视着她的唐离此时混没有了刚才传纸条时的兴奋,心中不断猜测的都是她心中的想法,意气低沉之下,诵书时就难免精神难以集中,如此才惹来小胖球的低声探问。 “噢!没什么。”再次抬头向窗外女子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唐离才怅然低头,带着心中莫名而来的微微酸意,与小胖球相和诵道:“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蒉,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蒉,进,吾往也。’” 当日下午,唐离跟着小胖球再次来到小园中,只是再也见不到那道白色身影,唯有剪尾双燕在少年的麻衣上空盘旋不绝,唧喳不绝…… 第二日午后,眼见将到开讲时分,那张书案上依然空空,唐离的心思蓦然黯淡下来,直到小胖球跑出去将他姐姐强拉了来后,少年心中才又安定下来,只是在这安定还不到片刻,却又莫名的紧张起来,以至于竟史无前例的在当日的俗讲中出现了多次错误,而他竟然丝毫不觉,那双飘飘的眸子似受了磁石的吸引般,总要落到那一袭白衣上,才能安定下来。 如此以来,每日午后的书房中便莫名的升腾起一股酸甜的气息,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时光如水流去,半月时光蓦然流逝。 金州府前车马越来越多,家人们来回的身影也愈发忙碌,进出之间见到这一幕,近来昏头转向的唐离才醒悟过来——老夫人的寿诞转眼就要到了。 第二十六章-伴读<七> “看着时间就要到了,阿鹏,你在府中越受宠爱,才更能帮你姐姐说话,所以此次寿宴万万疏忽不得,礼物和考较都准备的怎么样了?”走见书房,见小胖球早已安坐等候,唐离遂开言说道。 “阿离放心!自九岁后考较年年都有,经见的多了,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如今年不满十四,又不用作诗,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礼物,我也早有准备。”对于唐离的追问,小胖球倒是满不在意的裂嘴一笑。 想想这孩子也是人小鬼大,见他说的肯定,唐离遂也不再多问,一切如常而过。 第二日上午,唐离正跟着睡眼昏昏的小胖球听董先生讲课,就听小院外蓦然传来一阵喧哗,随后整个刺史府就跟大风刮过平静的湖面般闹腾起来,不等少年出去探问,就见前两日常来的那个青衣小鬟香喘细细的跑了进来道:“少爷,老夫人车驾已经进城了,老爷要你速去府门处迎候。” “恩,知道了,阿离咱们走。”小胖球闻言倒也不多耽搁,起身就向外行,唐离本对这时谨严的礼法不太在意,也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讲究,既见郑鹏拉他,也不以为意的随着起身就去。 青衣小鬟见到这一幕,本张嘴要说话,吃小胖球冷眼一瞥,顿时喏喏再不敢开言。 走出小院到了府门前,唐离才感觉出不对劲儿来,只见眼前黑压压一片,上至使君夫妇,下到本府家人,都是一色新衣,各按秩序列于门首。 “唐离,你不是本府自河东来的郑姓老家人,不用来这里迎侯老夫人,还不赶紧回内府,没有传唤,不得四处随意走动。”正当唐离拿不定主意的当口儿,就听身边有人说话,扭头看去时,正是那身穿着宝蓝色簇新衫子的郑管家。 这话本没有什么,但是配上他那语气和表情,听在唐离耳中就分外觉的别扭,只是还不等他说话,早有一旁的郑鹏接言道:“阿离才学精深,我视之如师,今天就是要让奶奶见见他的,哪儿有那么多话说。”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那管家再说什么,小胖球已牵着唐离的衣襟插进队列中,站在了使君夫妇身后。 堪堪站定身子,就听前方一片车马辚辚之声,拐角处第一辆淡黄锦缎的轩车刚出现,就见那郑使君一声高呼:“不孝子率合府上下恭迎母亲大驾。”说话声中,人已经直直跪倒于地,在他身后,那些家人也似乎演练过无数次一般,随着主人夫妇整齐的拜倒下去。 如此一来,人群中的唐离显的分外突兀,微一愣神,他随即闪身而出,自在一边肃容站立。 不一会儿的功夫,车驾已经将到府前,此时,就见郑使君夫妇并郑鹏膝行三步而前,向车驾处重重三叩首,堪堪等到马车停稳,三人再次三叩首。随后唐离就见车门轻启,内里丫鬟搀出个六旬有余的老妇人。 那浅黄衣裳的丫鬟等老妇人站定后,当即避让到一边,而地上的郑夫人一家复又是三叩首,那年过四旬的一州刺史郑老爷更是泪流满面的口中迭声连称:“不孝。”眼前的这一切看的唐离心下唏嘘,这世家的名头倒也不算白给,别的不说,光这礼法就大的没边儿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既投身为官替天子牧一方百姓,自当兢兢业业戮力而为,如此亦可视之大孝!如敢有放纵心贼,辜负圣恩及玷污宗门清誉之事,不说国法,便是家规也饶你不得。圣人有言‘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这些都需牢记才是”。大出唐离意料之外的是,数年不见,这郑老夫人见了儿子不仅没有喜极而泣,反倒是下车伊始就板着脸将使君大人给训斥了一顿。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郑使君再次恭谨应是后,郑老夫人随意挥挥手示意他起身后,才变换了脸色,微笑着虚扶起郑夫人道:“平日间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辛苦你了。” 此后的对答也是若和节拍,如同早有脚本一般,婆媳二人依着本子一板一眼的演练。 “好我的乖孙儿,两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可想死奶奶了。”与儿媳寒暄完毕,转向小胖球儿的老夫人顿时跟完全变了个人一般,神情激动,微微抖颤的手在郑鹏身上摸个不停,似乎生怕他瘦了一点儿,此时的她满脸都是慈祥,那里还有半点刚才见儿子时的肃然。 郑老夫人这一出儿“变脸”让唐离看的惊诧不已,只看这老夫人对儿子、儿媳及孙子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三种态度,想了片刻,他才算明白过来,这郑家既称世家高门,言行举止自然合乎“礼”法。正所谓亲孙不亲子,怕的是惯坏了儿子,所以无论何时见了儿子,无论心中感觉如何,面上都是份外严厉。到孙子这一辈,因隔着一层,没了顾忌也就愈发亲昵,至于儿媳,介于儿孙之间,更多体现的还是以礼相待,只看老夫人对三人的态度,的确是层次分明,半点也不马虎。 想明白这些,唐离忍不住心下感叹道:一家人在一起还要这样,到底累不累呀? “奶奶您怎么也不早点来看我,孙儿都想死你了,孙儿给您磕头了。”素来不亲近人的小胖球儿今天注定要让人吃惊,老夫人刚跟他说了一句话,就见他立即出言接话,说话的当口儿人也已经再次跪倒下去,“砰砰砰”就是三个头重重的磕了下去。 这两年以来,老夫人耳中听到的都是说这个长房孙子是如何顽劣不堪,此时亲自相见之下,见他如此乖巧孝顺,那里有不高兴的,当即满脸含笑扶了他起身道:“乖孙儿快起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奶奶,两年不见您都瘦了,不过精神还是跟以前那么好。”口中说着这话,小胖球儿的眼圈居然都红了,“金州比河北道气候要好,这次既然来了,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奶奶好生将养身子,也让孙儿好好陪陪您。”如果说刚才那番话与动作还有讨巧的嫌疑,那这几句话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就显的殊不寻常了,如此情真意切,怎容那老夫人不感动。 “子文哪!我这乖孙儿如此懂事,枉你们平日家信中还见不到他半句好话,也太委屈这小人儿些。”将小胖球儿拥入怀中,老夫人面向儿子说话时,面孔果然又板了起来。 郑鹏今天的表现可谓是让合府上下都大吃一惊,郑使君夫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既是高兴又是不解,他们素日寄书回家,倒也的确没少说儿子的顽劣,其实更多的用心还在于给老夫人打预防针,免的异日相见不好解释,不成想往日的劣子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儿,倒显的他们平日的作为是弄巧成拙了,那郑大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苦笑低头应是。 “奶奶,这本也怪不得爹娘,孙儿前时的确是顽皮的紧,不过自从阿离来了之后,孙儿才知以前的行为着实不对。”轻轻摇着老夫人的手,脸蛋儿红成苹果一般的小胖球儿只有说不出的可爱乖巧。 “阿离是谁,带来我看。”看到孙儿的样子,老夫人是越看越爱,听他说完后,乃出言吩咐道。 “小子唐离见过夫人。”见郑鹏眨着眼嘿嘿笑着向自己招手,唐离也不矫情,从容上前向老夫人躬身叉手为礼。 牵着小胖球的手,唐老夫人见身前站立的少年静若处子,容颜俊秀,虽然衣衫鄙旧但胜在眉宇间气朗神清,不免心下已是暗暗点头,再细察他这份人前淡定从容的气度与进退有礼的举止,不免更添三分好感。 旁边站立的郑夫人见素日让自己忧心不已的儿子今日在人前好好露了把脸,心下也是高兴,此时又见婆婆看向唐离时微微点头,高兴之下遂也凑上前去,悄声解说起唐离的来历,只是她这番言语的落脚点不免着重在一个“孝”字上。 “哦!孝为百行之先,小小年纪能事母如此,鹏儿的伴读倒也尽可做得。子文,这事你办的不错,稍后代为娘好好的重赏于他。”老夫人扭头吩咐了一句后,才含笑对唐离道:“好生做去,我郑家必不会亏待了你。”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小子自当戮力尽心。”一句说完,唐离复又拱手一礼后退身而去。 见唐离应对得体,老夫人含笑微微点头后,才牵着郑鹏的手向府内行去。此时拜倒在刺使府前的家人或者是郑氏旁支,或者是家生子奴才,难免又是一番大礼迎接。加上后边十余辆车马中随行的其他亲眷及堂少爷表小姐们,这番见礼闹闹腾腾的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才算最后结束,只看得唐离头大不已,也为见不到那道白衣身影,而心下大感遗憾不已。 第二十七章-伴读<八> “姐夫,听说老夫人刚才出言夸奖了那个唐离,这……姐姐……我……”忙忙碌碌的将老夫人等一行安排妥当,还不等站在中门处的郑管家好生透口气,就听一个身穿粗绫的少年蛰摸了上来,缩手缩脚的欲言又止道。 一看见他,郑管家第一反应的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天抢地的模样,脸色一变、鼻孔中冷然一哼道:“挺胸抬头,看你那委委琐琐的样子,还想跟唐离争宠?多初费了多大劲儿才说得夫人同意留下你,我更安排你到老爷书房侍侯,你倒好,如今都一个多月了,跟大人连话都说不上三句,天天缩腰塌肩的,唐离,唐离怎么了,都是小户人家出身,你看看人家那气度,一百个你也比不上!哼,没出息!” 趁势发作了一通,郑管家心气才算顺了些,没好颜色的又瞅了他一眼道:“这一二天,唐离处我就会有安排,用不着你操心,但机会抓不抓得住,就靠你自己了,还不赶紧干活儿去。”堪堪等那粗绫少年转身走出几步,才见他一叹道:“你的事我自会尽心,晚上回去好好说说你姐,就让他别再寻死觅活的了,晦气!” ………………………… 小胖球儿一直没离开老夫人,早早独自回到小院中唐离百无聊赖下正打算回家一趟,只是刚出了书房门,就见碧儿自院门处走进来道:“唐离,管家让你去一趟,有事吩咐。” 这一府之中,除了使君大人一家,其他人都在管家管辖范围之内,唐离也不例外,吃人饭、受人管,既听了传唤,他也只能暂时放下回家的心思,往前院偏厅处去。 “呦,是唐离来了!好好好,坐,坐下说。”刚一走进偏厅,正板着脸色训斥几个下人的郑管家哈哈一笑,放下手头事物,迎上前来道。 看到郑管家如此反常的表现,唐离心下一个嘀咕,脸上却神色不动的叉手一礼道:“管家你也忙的很,有什么事儿直说就是,只是小子才力浅薄,许多事若是办不来,还请勿怪才是。” 有其它下人在侧,唐离这番话的语气诚然算不得恭敬,但那郑管家却是没有半点色变,笑容依旧道:“不说前些日子夫人的褒扬,今天老夫人在府门口夸奖的人可是你吧!当日亲自将你招入府中,本管家今天也是与有荣焉哪!唐离你足堪作为本府家人表率,我正琢磨着等这次职司后请老爷夫人重赏于你,就不要太谦虚了。哈哈,坐,坐下说。” 自进使君府以来,唐离就没见过郑管家的好脸色,今日他如此作为,欲发使少年心下一凛,也无心跟他绕圈子,径直道:“有什么事管家吩咐就是。” “都是一起招进府来的,你们看看唐离,办事从不拖拉,再想想你们遇事磨磨唧唧的劲儿!哼,都给我站好,稍后再收拾你们。”扭头将那几个家人又呵斥了一遍后,转头间又是一脸微笑的郑管家道:“事情是这样的,眼见老夫人寿诞将至,来贺寿的人也就越多,负责安排招待他们还真是个难事儿,尤其是刚到的两位,都是在长安有名气的人物,这些不知诗书粗手粗脚的奴才还真侍应不了,这事说不得就只好让你支应两日了”。 唐离闻言,微一沉吟后道:“小子的职司是少爷书房伴读,那边儿也离不得,管家你看……” “当然,少爷学业是大事,自然不能耽搁,只是这件职司占用的时间短,断不会耽误了明天下午的伴读,这点你无须顾忌。”听唐离推辞,郑管家脸色依旧不变,笑语道。 见他说出这等话来,唐离自知此事再难推辞,遂淡淡问道:“如何支应法,还请管家明示。” “呵呵,此事倒也简单,这两位尊客长途跋涉,现在正在休憩,身边的使唤人都已齐备,唐离你要做的就是安排好他们明天上午的活动,勿使他们感到咱家使君大人怠慢了他们就是,这二位都是风雅人,阿离你要多花些心思了,恩,就是这么个事,有什么需要你自去找其他下人协办就是。”将这职司吩咐完毕,郑管家目光炯炯的盯住唐离,直等着他出口拒绝,也好趁机作作文章。 原来是搞接待,唐离略一寻思后出言道:“这事儿我自当尽力而为,这就告辞了。” 见唐离居然直接应下了差事,郑管家微微一愣后才道:“好好,你去吧!” “一个连金州城都没出过的小户人家穷棒子,纵然有几分小聪明,能见过什么大世面?等明天上午老爷见到你那丑态,哼哼……”目送唐离麻衣远去,郑管家脸上的微笑陡然一冷,嘿嘿自语道。 ………………………… 天边朝霞初起,映照的碧空如洗,正是在这样一个日朗风清的早晨,“剥剥剥”的叩门声在金州使君府客舍响起。 昨夜蒙主人盛情邀客,翟琰放量高饮,如今宿醉之下直觉头眼昏沉,隐约之间听外间有淡淡声音传来道:“泥炉已备、薰香方燃,还请尊客起身往后花园一行。” 得小童服侍着起身梳洗毕,崔琰刚出房门,就见此次同行而来的王缙正与一容颜俊秀、气度散淡的少年在低声细语,遂拱手笑道:“王郎官果然好酒量,在下实不及也,佩服,着实佩服。” “这酒量算的什么!倒是在长安时素不见翟少兄饮酒,某原以为少兄从不近此物,谁知昨夜一见,才知此事大缪,少兄端的是深藏不露。”这王缙是个年约三旬,身穿便装儒衫的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端的是好风仪,与那暴牙黑面的翟琰实在是两个极端。 翟琰闻言,面做苦笑道:“我倒不是不好饮,只是在长安有师尊师兄们在,纵然想喝也只能苦苦忍住,如今既然来了山南,再不好好喂喂酒虫,岂非是太过可惜。” “好好,这话我记下了,翟少兄若不赠我墨宝一幅,吴生面前咱们再做干休就是。”王缙这番要挟话语却并不令翟琰害怕,只见他将暴牙一龇,嘿嘿笑道:“家师璧画,向来由我着色,王郎官敢是忘了令兄的新庄不成?若是我因为饮酒之事惹的师傅责骂,只怕为令兄壁画着色时难免失手,介时王太晟责罚下来,嘿嘿,郎官大人怕是也要吃挂落吧!只不知想令兄这等飘逸风流人物行起家法来,到底是何模样。” 这番话一出,惹的那王缙顿时面做苦色,摇手道:“罢罢罢,此事揭过便是。哎!可叹吴供奉画甲天下,怎么就收了少兄这么个惫赖徒弟,京中人称你为‘滑不溜手’,还真是半点不假!”话刚说完,二人已是相视而笑。 旁边站着的麻衣少年见是话缝,遂一笑上前道:“二位先生且请往后园如何?” “王郎官适才所言差矣,论说起来倒不是我惫赖,只是师尊及师兄们太过于方正。再者,若是真见了家师,可千万别称‘吴供奉’,叫一声吴道子,或者道子先生,他老人家会更喜欢。”与王缙并肩前行间,翟琰续道:“你老兄要画,我自然不敢辞,只是要拿东西来换才成?”。 “少兄身为道子先生幼徒,一副墨宝如今长安市值达百贯之多,我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下阶太子内值典设宫门郎,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你法眼?”听翟琰同意赠画,大喜之下的王缙说话间见他笑的古怪,心中一动,苦了脸色道:“莫非你也是在打家兄的主……” “好心思,猜的半点不错。钱算得什么!实不相瞒,我近日画成了一幅山水,极得家师称赞,只可惜没个好的配画诗,这意境上不免就差了许多,若是郎官大人能帮我弄出首好诗来,别说一幅画,就算三幅四幅我也应了你。” “长安名诗人那么多,你怎么偏就惦记上家兄了!上两月我已找他要过四次,现在实在是开不了口……”。 “长安诗人是多,但若论吟咏山水之妙,不说京师,就是这天下又有谁堪与令兄相较,王维、王摩诘,只有[b a o s h u 7 . c o m 宝 书 网 ]这五字,才不负我耗时两年心血的《空山新雨图》,王兄,此时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把才是。”话到此处,翟琰收了嬉笑,满脸满眼都是渴望神色。 且不说这二人如何言说,旁边领先半步引路的麻衣少年听到他们的对话,却是忍不住身子一顿、莫名起了激奋,心中喃喃自语道:画圣吴道子、诗佛王维,这些名传千古的风流人物到底又是何等风采…… 第二十八章-伴读<九> 莺飞三月,气朗风清的日子里,金州刺史府后花园中也是一片仲春景色,有山有水、有亭有台,再佐以百花争艳、雏鸟稚鸣,端的是令观者心旷神怡。 “说来,令兄实在让人不得不钦佩,就不说这诗歌之妙;单论画艺,家师也是交口赞赏,每每都说我们师兄弟不过是纯靠技法,修行的再好,也还是匠人,而王太晟却是以才情学养为画,终能成一代宗师。只可惜令兄现在诗名太盛,反倒让人忽略了他的画。有了这两项也就罢了,偏偏……”正说笑声中的翟琰刚一转过洞门,陡然迎上这一片美景,顿觉因宿酒未消带来的气闷为之一消,神清气朗之下竟是言语为之一滞。 无言沉默半晌,王缙才微微一叹道:“长安贵胄多有,各家营造的名园为数也多。论说起来,那些园子都比眼前这个精致,但细一看去,似乎都比眼前的少了些味道,怪哉,诚然怪哉!” “王郎官所言甚是,李相等人府上我也去过,但这园子里的味道还真是差了一些!”放眼四望,翟琰也忍不住啧啧出言道,只是要细辨出这其间差别的原因,一时间竟是难以分说。 旁边伴行的麻衣少年见二人无语凝思的模样,乃淡淡一笑道:“若论园林营造,我金州自然万难与帝京相比。但二位尊客所居的长安地处北方,景致胜在雄浑。乍一来到山南,自然又是另一种感觉,其实说来,这差别不过在‘江南味道’四字罢了。可惜今日无雨,否则在微雨之下漫步于右园的杏子林中,更别有一番‘杏花、烟雨、江南’的韵味了。” 这番话说的王缙二人相与点头,等那麻衣少年话刚一说完,翟琰已是扭头讶声问道:“你这少年容貌气度都不错,这番话说的更是不俗,在这府中是什么身份?”。 “小子乃本府少爷的伴读唐离,今日奉命陪应二位尊客,前方诸物已备,请随我来!”这麻衣少年微一拱手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伸手虚引邀客后,已是当先领路而去。 花径不曾缘客扫,踏着青青碧草,唐离引领着二人缓步来到了园中月儿湖所在。 所谓月湖,原本只是一个蓄水的池塘,后建刺史府于此,匠人们将之掘大掘深,又引汉水入其中,也就有了如今占地六七亩的面积,又因其形状酷似新月,遂命名为月儿湖。此湖一汪碧水包裹着小块陆地,看来着实雅致的很。 环水包裹的陆地上,因地制宜的栽种着丛丛窝竹,而竹下的嫩绿青草上,有三块锦垫及一张小小的矮脚香案,案上架着一只红泥小炉,炉下几只刑窑薄胎瓷盏映照着朝阳的光辉,竟是白的近乎透明,而在随意放置的瓷盏旁,一只三鼎香炉袅袅的冒着青烟。这湖、这水、这竹,加上竹下所有的一切,看来是如此清新,翟琰两人远远看去,混似一副最美的画卷。 移步竹下,唐离伸手延坐后,自在香案后锦垫坐下,轻轻捧下红泥小炉上瓦鼎,从香案下掏出几个松果放入炉中,复又置好汤鼎,边用一个小小的蒲扇扇着火,边抬头对王缙二人淡淡一笑道:“北水宜酒,南水宜茶,二位尊客既来了江南,不可不品此佳味;再者,茶性破酒,也好借此清茗解二位宿夜酒意。只是这水非三沸不为美,当此之时,尊客但请观景漫话,成就这浮生半日之闲。” 自刚才唐离说话以来,王缙二人就对他多了几分留意,再见他延坐时及随意拨弄泥炉的姿态,两位风雅客对他更是大感有趣,等他这番话语出口,还是翟琰,已是忍不住出言道:“咦!这番话说的大有见识,你真个只是伴读身份?” 麻衣少年闻言,手中轻摇蒲扇不停,口中却不答话,微笑间出言道:“茶乃天下至清至纯之物,品茶亦是大雅之事,其间有‘七禁忌’,尊客知否?” 如果说王缙刚才还是好奇,此时简直就是吃惊了,这名唤唐离的少年,若看他穿着的简陋麻衣,倒也符合伴读身份;但再一细察他容貌气度,再到如今的谈吐,却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尤其是他对待自己二人的洒脱,更不象一个下人所为,此时听他问话,不等翟琰答话,他已是先自接话道:“‘七禁忌’这个倒是不知,左右无事,小友不妨细细讲来。” 略一低头看火,再投入两枚松果后,少年淡淡开言道:“茶取雅致,若想得其真味,一禁烹茶失法,二禁茶具不洁,三禁品客人粗鲁,四禁水陆荤腥,五禁心烦气躁,六禁环境喧闹,这第七嘛,禁忌的就是官场习气,品茶人以身份官位等礼节相拘。若举盏时仍怀一颗世俗之心,又安能品得出这等出尘之香?” 唐离所说,王缙等可谓是闻所未闻,二人一好诗,一好画,本都不是俗人,是以听的津津有味,只等这第七禁说出,片刻后就听翟琰抚掌哈哈一笑道:“好个少年,绕来绕去,竟是说我不该一再追问你的身份!想我老翟,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斥之为‘俗’,不过就冲你玲珑心思,能在瞬间编排出这七禁忌来,这一说,我还就认了。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呀!” “这少年所说七禁忌大有道理,也不单为编排你,不过处身三月的江南,水畔竹下,如此美景之中,你我仍执着于身份地位这等‘名相’,倒也的确是俗了。”王缙的话引来翟琰又是一阵大笑。 ………………………… 后花园中三人言笑正欢,但此时府中正堂却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晨起未久,原本心情不错的使君大人此时却是面色阴寒,“你在府中当差也是十年有余,怎么会办出这糊涂差事来?” 躬腰而立的郑管家此时也是满脸徨急神色的说道:“老奴思虑不周,大人责备的是,只因昨日府中事物繁杂,老奴一时忙昏了头。再者,吩咐下这个职司后唐离也并没有半点推拒,看他那神色也是信心满满……” “信心满满!哼,这是不知天高地厚。”边起身疾步外行,使君大人犹自恨声道:“我荥阳郑氏得以侪身于四大世家,靠的是什么?唐离出身贫苦,连金州城都没出过,能有什么见识,你就敢让他去接待外客!那王缙、翟琰又是什么身份?他们身后站着的可是吴道子和王摩诘,就凭这二人的影响,一句话就能坏我郑氏声名,今天唐离倘若做出什么成人笑柄之事,他固然会被开革,你也脱不了干系。” “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躬身随行,郑管家口中迭声认错不停,但在唇角之间,却分明扯出丝丝阴沉的笑意…… 第二十九章-茶会<一> “说起茶,我倒是想起家兄的一番话来,”注视着前方青烟袅袅的香炉,满脸恬淡之色的王缙微微笑道,“那还是开元中的事了,泰山灵岩有降魔禅大师大兴佛教,因他平日或静坐或诵经,都不离茶,所以引的僧徒们竟相效仿,后来当今陛下封禅泰山,闻地方官员奏报大师大德高行,就命召见。问起养生之道,这位降魔禅大师第一推荐的就是茶,陛下尝试之后就喜好上了此物,此后茶才算脱离了佛门,由王亲贵胄到普通百姓,先长安后地方的风行起来,说来,这也不过是二十年间事,不过,无论那种烹茶之法,都与阿离的不同,真是怪哉!”谈笑间甚是投契,王缙及翟琰心喜之下,也不再称名,而是叫起“阿离”来。 相比王缙的随意,心中安宁快意的翟琰早已抛掉了一切束缚,半屈腿靠着身手的青竹,就见这位素来不多拘于礼法的画师龇牙笑道:“王兄所言甚是,纵然江南另有风俗,喝茶不放葱丝姜片,至少总得放盐吧!那有这样清煮的道理?” 正紧紧注视着瓦鼎中水色的唐离闻言,也不抬头,只微微一笑道:“翟兄既说出这等话来,就说明还是不解茶性、不脱俗气……” 麻衣少年还待再说,却听身边蓦然一声呵斥传来道:“大胆唐离,你不过一伴读身份,岂能对两位尊客说出如此不敬话语?还不赶紧赔礼。”这说话的不是郑管家更有何人?原来郑使君二人是踏着青草而来,本就没什么声响。麻衣少年三人说的兴起,又有竹枝相隔,所以不曾注意他们到来。郑管家刚一靠近就听到这等言语,兴奋之下,当即叱喝出声道。 “噢!是使君大人到了,快坐,这人是谁,张口就是伴读、尊客,这可是犯了七禁忌,好大的俗气!”本是随意而坐的翟琰招呼了一句郑使君后,扭头看向郑管家道,想到立即有机会把这个“俗”字送给别人,他忍不住看向王缙一阵哈哈大笑。只可怜个郑管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那里说错了,却又反驳不得,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呐呐而笑。 “只听‘使君大人’这四字称呼,就知你终究还是脱不掉一身俗气!还得意个什么?”一句话说的翟琰哑口无言后,站起身来的王缙才扭头向郑使君道:“茶将三沸,郑兄可可儿的就来了,真个是好口福!” 郑使君此时也是一头雾水,不过见王缙二人都是满脸含笑,总算放下颗心来,闻言一笑开口道:“王郎官……” “郎官二字休提,郑兄既然来了,但请安坐就是,借阿离一句话,偷得浮生半日闲,那些官样称呼就都去了才好,今日天朗风清,你我数人聚会于此清谈品茗,一效晋时竹林七贤遗风,岂不快哉!”这王缙本就风仪出众,此时朗朗说来,果然别有一番飘逸之姿。 “是,郑兄快坐,让阿离接着说。”郑使君还待再说,早有翟琰接口说道。 郑使君终究是饱读诗书的,此时见他们如此,再看看场中情势,遂也不再多言,略撩了袍袖,微微一笑中就此习地坐了下来,他这一举动引来王缙二人抚掌而赞。 轻挥蒲扇的唐离斜斜瞥了一眼满脸尴尬的郑管家,不等翟琰出言催促,已是接上续道:“饮酒讲究酣,然则饮茶却讲究淡,茶得天地灵气而生,用心饮之,能使人清醒而宁静,乐不思乱。相对于酒的烈,茶正是以其淡才使人荡心涤肺、洗脱尘俗。倘若茶中加入诸多香料,以俗味掩其出尘之香,则茶就不再是茶了,饮来又有什么趣味?咦!茶已三沸,正好可入口了!” 曲腿趺坐于一丛青碧欲滴的窝竹之下,手挥蒲扇、麻衣轻举的唐离侃侃而言,香炉中的青烟及瓦鼎中的水气袅袅成一幕薄纱隐约在他那俊秀的散淡容颜上,如此出尘之意落在郑使君等人眼中,愈觉这少年恍若数百年前的竹林名士,言语举动间流淌的都是魏晋风流。 看着淡淡而笑的对坐少年,只听这一段言语,郑使君已然明了王缙等人兴奋的缘由,只因唐离仅凭借几件简单物事,融合于这绝美的天气与风景中,就营造出了一个士人最心羡的大雅境界,随后更借助其清淡妙语将这种雅境的氛围继续升华,置身其中实有“水洗皮肤语洗心”之妙,只这短短功夫,郑老爷在彻底安定心神后,对身前的少年更多了一种震惊的感觉,他到底是谁?为何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识见气宇,最重要的是那份完全漠视身份地位的从容,纵然自己身为本府主人,但郑使君从这个“下人”身份的少年眼中,也感受不到半点谦卑,他看到的只有“平等”,想到这里,使君大人唇角也忍不住牵出一丝笑意,是啊!这个想法还的确荒诞,“平等”,这怎么可能?一个小小的伴读书童如何能跟自己世家出身的一州刺使平等?但这种感觉却又是如此强烈…… 面对身前的少年郑使君陷入了沉思,旁边却早有翟琰哈哈笑道:“妙论,诚然妙论。只听这一番话,某此次山南之行就不为虚妄,等回了京师,倒要看看我那烹茶酷爱放姜的师兄还有什么话好说!” 尴尬而笑的郑管家终不甘心就此而去,趁着翟琰说话的当口儿顾自撩衣坐了下来,只是还不等他坐定,就听正凝神分着茶汤的唐离头也不抬的淡淡说道:“独饮得神,二客方胜,三四为佳,到五六人嘛!这也就太过滥了些,今日准备的茶盏仅只四只,对不住管家大人了。” 只这一句话,刚刚尴尬不已的郑管家在王缙三人的注目下,脸刷的一声红了起来,偏偏就有那素来率性的翟琰跟上一句道:“饮酒自然是人越多越好,但饮茶本取的就是个‘静’,阿离说的不错,管家自忙去吧!” 至此,郑管家再也坐不住了,不等使君大人发话,他自己起身,羞红着脸对王缙三人拱手一礼,转身之间狠狠瞅了麻衣少年一眼后,恨恨离去。 第三十章-茶会<二> 接过唐离递过的茶盏,郑使君低头看去,只见其中的茶汤混不似自己平时喝的那等深重颜色,入目处只有一片青翠欲滴的碧绿,这种绿是如此的纯粹,盛于极品刑窑薄胎白瓷盏中,两色辉映,简直就是一块流动的翡翠,其间更有片片新茶上下浮动,叶脉或卷或舒,仅仅只是观其色,就足以让人心肺一清,淡淡不着尘俗是香气袅袅而起,使君大人一时还真是不忍喝下如此清茗。 开天辟地,这三人手中端着的诚可谓是第一盏真正的绿茶,观色闻香,三人竟都是舍不得下口,最终还是奉茶完毕的唐离先自淡笑着举盏小口呷饮,王缙等人才学样跟上。 清茶入口,先是感觉不到一点味道,正当三人大感诧异之时,心肺之中突然涌起一股至纯的清香,这股香气浑不似烈酒来的那般浓烈,却是淡而悠远,由肺入心再直贯而上,经喉舌而到脑中,王缙只觉这一口茶汤竟是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清洗了一遍,说不出的松爽,一时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细心感受这种出尘的韵味。 郑使君再次睁开眼时,看周围的碧水翠竹,全然又是另一种感觉,刚才始终隔着一层的感觉消失殆尽,此时身内如洗的他混似已融入了周围的景色当中,这种超然物外,与山水融合为一的感觉诚然妙不可言,令人悠然如醉。 “荡心涤肺,洗脱尘俗,此茶真有君子之香,阿离之言诚不欺我,好茶,实在好茶!可惜,可惜……”无言沉默良久,才听王缙悠悠叹道。 “得江南春景而赏,品如此佳妙,人生快意莫过于此,王兄还叫什么可惜?”恋恋不舍的放还茶盏,翟琰诧异问道。 “可惜家兄不在此处!否则定有绝美诗篇而出。”王缙淡淡说着这话,蓦然坐起身来盯住麻衣少年道:“阿离,随我上京如何?依你如此风仪及烹茶之技,家兄定然会欣赏于你。” 听王缙突然憋出来这么一句,翟琰也是来了精神,猛的坐直了身子应和道:“对,上京,家师面前我也是敢保的。”这一刻,他们竟似忘了旁边还有本府主人在坐。 本府家人得人如此称赞,郑使君面上也是大感有光,只是他们突然说到的这个话题着实让他不好接话,遂呵呵一声轻笑,插言道:“王少兄既说到诗,小儿这伴读倒也有几分诗才,今日既然大家高兴,阿离不妨吟诵一首。”话语之间,他已委婉的再次强调出了唐离的身份。 闻言,王缙与翟琰相视淡淡一个苦笑,良久之后才由王缙开言道:“如此美景、如此佳茗、诚然不能无诗,阿离,且再显露一番如何?” 突然听到王缙二人邀自己前往帝京,唐离心下也是一阵摇曳,能亲见画圣、诗佛,这等机缘着实让人心动,只是再一听郑使君话语,他唯有淡然一笑,暂且压下这等心思,微笑道:“今日所饮,乃是本年清明后新茶,水也是自城外山泉中汲来,如此说来,品茗所必须的茶新、水甘、器洁、天朗、客嘉都已占的完全,如此雅致高会诚然不可多得,小子无状,且班门弄斧,为今日茶会试吟一首。” 凝神于香炉中袅袅轻烟,在三人的注目中,就见拂衣而起的少年清朗开言道: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净兴难尽,一树莺声醉年华。 吟诗既毕,正在三人细细品评之时,却听那少年道:“乘兴而来,如今煮水已干,燃香已尽,正该兴尽而散,下子别有职司,就不多陪了!告辞。”一句话说完,就见唐离略一拱手为礼,转身而去,微微春风拂动他的麻衣衫角,这道瘦消的身影只有说不出的疏淡飘逸…… “‘尘心洗净兴难尽!’好清淡的诗,不过倒与这少年气质相符,妙茶、妙人、妙诗!细数年来光阴,倒算今日最为尽兴!”目送唐离远去,王缙抚掌赞道:“一个伴读书童都能有如此风仪才情,百年华族果然名不虚传,郑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我兄莫要推辞才好。” 身为下人,唐离不向自己请示便率先离开,实属不敬,但此时的郑使君心下却实难生气,少年今日的离奇表现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不绝,听王缙说话,他心神一收,微笑道:“请讲。” 坐正了身子,王缙肃容拱手道:“家兄生性清淡、好雅洁,因感于家中童仆粗鄙,是以生活诸事都是自己料理,着实辛苦。某心中实在不忍,今日冒昧开言,想请郑兄将这唐离转于兄弟,也好一解家兄之劳苦,至于阿堵之物,郑兄只管开言便是。” 听他这样一说,旁边的翟琰顿时急了,“好你个王兄,手还真快!家师年老,身边也正缺侍墨之人,郑兄,小弟刚才就有这心思,万望你成全。兄台若能应允,我愿借快驿传书,速请大师兄来此,为令堂作《高寿图》。” 翟琰如此一说,不仅王缙,郑使君也是心下大动,只因吴道子年老,搁笔已经数年,其门下弟子最以老大杨庭光最为杰出,如今已是与其师齐名并称,但此人作画用心极苦,每一画成,动辄耗时年余,又因深受玄宗宠爱,是以除内宫外,极少为私人作画,纵然长安王亲贵胄欲求其墨宝一副也极是难得,偶有作品流出,市价之高也是令人瞠目结舌,如果真能请得他来为老母做寿,实在是最好的尽孝礼,顺带连“荥阳郑氏”这四字招牌也增色不少。 微一沉吟,郑使君苦笑说道:“得两位少兄见爱,仆实在是荣幸之至,能侍墨于画圣、诗佛之前,这也是唐离莫大的机缘,可惜这少年当日到我府,只是应募而来,并无卖身契约,愚兄纵然有心相赠,也是无法呀!还请二位谅解。” 郑大人的苦笑却惹来两人精神一震,相视一眼后,翟琰哈哈一笑开口道:“他即不属身贱籍,那是更好,只有一条还请郑兄成全,若是它日阿离愿意随我们赴京,郑兄还请割爱才好。” “这个自然。”面上故做轻松的说出这话,想想自己近日大有长进的幼子,郑使君只觉嘴中隐隐发苦。 第三十一章-贺寿<一> 安步缓行回了小院,刚进院门,唐离就听到郑鹏的愤怒的叫声传来道:“你这下贱的奴才,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谁让你动我的画,少爷我打死你……” 听这声音,唐离诧异之下加快步伐进了书房,就见丫鬟碧儿此时正跪在地上,额头已经鲜血淋漓,犹自磕头不绝。满脸都是惊恐,过度惊吓之下,眼神都已涣散无光,而旁边的郑鹏,正拿着一只青玉镇纸不断向她身上打去,旁边的书桌上,一幅卷轴上面水迹隐隐,墨色花成了一团。 “阿鹏,别打了。”抢步上前,唐离一把抓过小胖球手中的镇纸。 小胖球满脸通红的转过身来,见是唐离,总算忍住没有大骂出声,但脚下却没闲着,重重一脚将碧儿踢翻过去。 “出什么事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火?”插身在小胖球身前将两人隔开,唐离按住他的肩膀问道。 “这贱婢把我给奶奶贺寿的礼物给毁了,少爷我非卖了她不可。”身子挣扎着还想上前,小胖球恨恨的说道。 “就是那幅画?再画一幅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副画!阿离你不知道,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请梁州桑南泉所作,不说下人来回的花用,单是润笔就花了五十贯钱,本想着这次能寿宴能搏个彩头,请奶奶退了姐姐冥婚的,如今都被这贱婢给毁了。”说到这里,小胖球恨声又起,躬身使劲就向往前冲。 桑南泉这个名字唐离丝毫不陌生,此人居住于山南西道的梁州,自小就酷嗜绘画,后来游历京师拜在吴道子门下做了两个月的记名弟子,本来有些天赋,再加上名师光环,再回梁州也就名声大震了,如今在江南诸道也算是声名显赫。 “毁也已经毁了,你就是把碧儿打死有什么用?”唐离牢牢挡在小胖球身前,半步不让。 “阿离你让开,少爷我今天非要打死着贱婢。有用没用,也好出口气。”在郑鹏心中,碧儿这等奴婢实在与家中牛马没什么区别,尤其是他平日本就不喜欢这些下人,如今暴怒之下,还真有要打死阿碧的想法。 “抽什么疯,给我坐下!”见这小子实在混蛋的紧,好说不行的唐离也来了火气,厉喝声中,一把将郑鹏摁倒在旁边的胡凳上。 素来都是温文恬淡的唐离突然发飙,不仅阿鹏惊的一愣说不出话来,就连地上蜷起身子的碧儿也抬起红肿的眼睛,傻呆呆的看着少年。 合府下人,有谁敢跟他这位大少爷如此说话?静默了片刻,小胖球才反应过来,抬手指着唐离,“你……你……”脸涨的通红的他极度震惊下,一时间竟是噎的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小小年纪心怎么这么狠!你奶奶喜欢画,再画一幅送她就是了。莫非一幅画比碧儿的命还值钱。”口中不以为然的说着话,唐离顺势上前将倒在地上的阿碧给拉了起来。 “就这贱婢,连十五贯钱都不值……阿离,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反应过来的小胖球收了怒色,不敢置信的说道。 “阿离你跟少爷说说,千万别卖我,千万别卖我呀!我给你磕头了,我给你磕头了!”见唐离上前,不敢起身的阿碧突然抱住他的腿,哽咽着声音说道,边说,还不住磕头。 “放心,不会卖你的,起来吧!”身在唐朝,唐离也知道说什么“人人平等”没有半点作用,索性也不费那口舌。只柔声安慰她道。 “你这贱婢,让你起来就起来,真是个下贱坯子!”一句话说完,小胖球也不理会碧儿的拜谢,直管扭头追问唐离道:“阿离,你也会作画?” “下去裹裹伤吧!放心,不会卖你的。”目送着碧儿一瘸一拐的走出房去,唐离转身看向小胖球,想说什么话,最终还是一叹做罢。 “她犯了这么大错,今天就是打死这贱婢也没什么!好了,不说她了,阿离你真会作画。” 看着月来几乎形影不离的小胖球,唐离却突然生出种陌生的感觉来,听着这些话,更是让他感觉心冷,自穿越来此,虽然生活贫寒些,但经历穿越、再度为人的他倒也能平淡视之,毕竟对于一个孤儿来说,能拥有一个家和真正的亲人,这就是世间最大的财富,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他宁愿受些苦出去做事挣钱,只要能养的起母亲,平淡但温馨的日子他也过的安之若素,至于以前做的那些差事,他并不觉的有什么丢人,但从今天看来,他这些想法还真是错了,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的身份实在太重要了,无论你如何勤劳肯干,品行才学如何,一旦身份低微,在别人眼中依然还是贱民。 前时在阎苏生店中,他没有这种感受;后来在花零居,关关的身份比他更低,所以他也没有感觉,至于那些街坊,都是小家小户的百姓,大家也都没什么区别,他自然也感受不到这些。穿越四年来,今天从碧儿身上,唐离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身份、等级”这两个词沉甸甸的重量。 “如果今天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跟这郑鹏关系不是这么好,那这小胖球会不会也骂自己‘下贱奴才’……”沿着这突然而起的想法生发下去,唐离只觉阵阵寒意自背心间涌起。 “自食其力,凭本事吃饭,走到那里也不丢人。”这个本来最普通,也是被唐离视为理所当然的想法,从这一刻起,开始隐隐松动。 “阿离,阿离,你倒是说话呀!”见唐离莫名其妙的发起了呆,心急火燎的小胖子凑上前来说道。 唇角绽出丝丝苦涩的笑意,突然感觉有些意兴阑珊的唐离淡淡道:“说吧!你奶奶喜欢什么画?”当此之时,他实在没有用“老夫人”这一尊称的兴致。 小胖球倒是没听出什么不对来,经过前边的俗讲及这月来的相处,他实在对唐离有着一种说不明白原因的信心,此时听他说会作画,顿时兴奋的站起身子道:“真的,那可就太好了!祖父死的早,我也没见过,只听姐姐说奶奶跟他感情很好,所以我这次才想着请桑南泉给祖父做画,这样的礼物肯定能让奶奶喜欢,只可惜被阿碧给毁了,这贱婢!阿离,你会不会画人物?” “人物画!”唐离闻言莫名一笑,眉眼间流淌着说不出的自信,也不多言,只淡淡道:“先把你祖父的临摹像拿来,另外,府中所有关于你祖父的信札等物品能找来的都找来,如果有侍侯过你祖父的老家人在,也一并给我叫来!” “临摹像有,是我四叔所作,不好看。这次桑南泉就是依着它画的,我这就去拿来,不过……阿离,其它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小胖球儿身子一动,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 “赶紧去,那儿那么多废话。”自见过刚才那一幕后,唐离再对这小胖子说话,分明有了几分不同。 第三十二章-贺寿<二> 日子一天天过去,郑府的热闹也日甚一日,在老夫人寿诞正日,这种喧腾也到达了最顶点。 被阵阵花鞭爆裂声惊醒,唐离打了个呵欠睁开眼来,却见窗外仅仅是晨曦初露,长叹声中起了身来,他知道今天这个日子注定是别想好睡了。 自唐开国以来,天下即是以“崔、卢、李、郑”四姓为贵,这四家以诗书继世、礼法传家,上接六朝余绪,历数百年传承,其地位已经是根深蒂固,荥阳郑氏虽是排名最末,但这等威势又岂容小觑?再加之对于金州而言,本州使君大人老母寿诞,但凡有点儿身份的,谁不要来趁趁热闹?前几日的热闹不说,今天天还没亮,迎客的花鞭就已炸响,唐离也知道,不折腾到天黑,只怕这些花鞭是再也不会停了。 懒懒的起身,唐离梳洗罢来到书房时,见里边一片寂静,素日天刚一放亮就会准时而来的董老夫子也没了踪影,看到如此情形,少年忍不住心生感慨。说起来,这董夫子与他一样都是负责小胖球儿学业的,就因为他占着个“师”的名分,今天就能盛装赶赴正宴;而自己这“伴读”。就因为份属“家人”。所以无论功绩如何,也就只能躲在一边儿,像今天这种日子,别说参加宴会,非经传唤,连正堂也不能踏上一步。 想到这些,纵然本不在乎什么宴会不宴会的唐离,也忍不住一声低叹道:“身份哪!身份。” “阿……阿离,来用早膳了。”正当唐离心中感慨的当口儿,就听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道,扭头看去时,却是手捧着一个托盘的碧儿在阶下呼喊自己,第一次用“阿离”称呼自己,这小丫头害羞的不敢抬头。 “叫阿离就挺好,你的伤怎么样了?”下了台阶,唐离接过碧儿手中的托盘,边向右厢房走去,边微笑问道。 “多谢阿离昨天救命之恩,我的伤已经好的多了。”落后半个身子而行的碧儿低声说着话,看向唐离的眼中满是感激。 “什么救命之恩,阿碧,你这话我可不敢当。”走进厢房,正往高几上放着托盘的唐离听到这话,忍不住哈哈一笑。 “少爷起身后就到老夫人那儿去了,今天是回不来了,阿离你不用等,赶紧趁热吃。”边替唐离布着碟碗儿,碧儿口中犹自道:“救命之恩!我可一点儿没说错,我们这些下人命贱,昨天要不是阿离你,少爷真会打死我的,还在前年,老爷身边的阿桃在打扫书房的时候弄脏了一本书,就被郑管家行家法用小杖给活活打死,更何况是我昨天的事儿,五十贯,那幅画可是值五十贯哪!开元二十一年,我爹卖我来府上的时候,也不过只得了五贯钱。” 说到这里,阿碧的语声有些低沉,唐离见状,连忙一笑道:“阿碧你今天怎么没去前院当值,来来来,坐下我们一起吃就是。” “我额头上有伤,象今天这种日子是不能出去见客的。”指了指自己红肿的额头,阿碧在唐离的示意下坐下了身子道:“不过这样也好,难得好好的松闲一日”。 “五贯钱!算不得少,但也不是太多,好生想想办法凑够了钱赎出身去,以后也就不会再挨打了。”见这小丫头情绪总是不高,喝着大麦粥的唐离开解她道。 “赎身!现在怕是得要二十贯钱才成。”见唐离面露不解的神色,碧儿放下了手中的长著,煞有其事的为他扳着指头解释道,“买的时候是五贯,这多年吃的穿的也得算钱吧!还有当初买进时在官府备注卖身契的钱,如果赎出,这又得给官府再交一笔,就这两笔钱就不少,另外,还有每月的月例钱也都得如数补出……这林林总总的算下来,二十贯都是少的。再说,就是凑够了这些钱,老爷不肯让赎也还是不行,总之,这事我是不敢想了!” 这段话说出来,室内的气氛难免一闷,唐离有心说话,但嘴张了几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留下一声轻微的长叹。 “就是赎出了身子又能怎么样?一日落身奴籍,就算得了自由身子,别人也还是看不起,到时候想找个人家都难,以前夫人身边的翠儿姐姐,心高的很,最终赎出了身子,但出了府却没一个好人家肯要她,找了多少大脚婆子,拖了三四年,最终还是嫁了个卖菜的行脚,就这还天天要受腌杂气,被夫家人轻贱,积郁之下染上了病,没过半年也就去了,从此以后,我们还在府上的也再淡了这心思,留在府上,虽然难免打骂,但好在吃穿不算委屈,出去后,那可真是什么都占不住了。”比唐离还要小上一岁的碧儿,说起这些话时,言语间的无奈及脸上的神情简直与她的年龄太不相衬。 这番话说的唐离顿时没了什么吃饭的心情,碧儿见状,也是吁声一叹道:“我自打进府,就被分在少爷身边服侍,以后等他大婚了,也还是要跟过去。只求老天保佑,少爷越大性子能更好些,如果不行,那也是都是命。但……阿离……你……”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见碧儿欲言又止,唐离遂追问道。 一瘸一拐的起身,碧儿向门外张望了一番后,才又回来坐下身子道:“阿离,你是好人,昨个儿又救了我的命,这话我不能不说。” “但说无妨。”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唐离面容也是一肃,放下手中竹著,端正了身子道。 “阿离,你真不该入了这府来。纵然是少爷的‘伴读’,但也终究还是下人!你要跟阿三他们一样,是个没本事的,单为混个饱肚倒也没什么,但阿离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就凭着你的才学,做下人总不是个长法。现在时间短倒还没什么,但一旦做的久了,以后再出去不管干什么,都难免被人轻看一眼。”话至此处,碧儿愈发放低的声音道,“再说,阿离你现在已经把郑管家给得罪的苦了,这人心深的很,他当管家又有十来年了,又是老爷的族亲,在府中的地位谁也动不了,虽然阿离你现在得宠,但时间长了又怎么样?人谁没个错处,一旦被他抓住把柄,有什么事还真是难说。老爷们都是生性凉薄,没谁会真正在乎一个下人的!老爷、夫人靠不住,就咱家少爷那性子,也照样靠不住,阿离,得了机会就赶紧走吧,这不是你该呆的地处儿,我听夫人身边的青儿姐姐说,郑管家这几天可没在老爷身边说你坏话,再不走……哎!” 唐离毕竟来大户人家时间短,碧儿说的这些,他还真没想过,此时听来,还当真是令人心惊,尤其是郑管家之事,更是最直面的威胁,此时一等阿碧说完,他已跟上问道:“那郑管家说我什么坏话?” 微一沉吟,才听碧儿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听青儿姐姐说,郑管家连日在老爷夫人身前说你不守尊卑,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你品行不检,对小姐……对小姐……图谋不轨。”语声一顿,碧儿蓦然又急促道:“阿离,小姐两次订婚,夫家都是未娶而亡,这是最硬的克夫命,谁沾上她都会倒霉的。再说,你的身份……这是不可能的,老爷夫人最看重郑氏的家声名节,一旦这上面出了事儿,你就是再受宠,那也是要丢命的,郑管家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给你上这眼药,阿离,小心,千万小心哪!” 半刻的静默后,碧儿才见面寒如水的唐离蓦然一笑道:“碧儿,多谢你今日所说的一切,我唐离足领盛情了,来日自有后报!现在我想问你,那郑管家平日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 目露骇然之色的看了唐离一眼,碧儿沉吟片刻,再想起昨日之事,终于将牙一咬道:“前些日子听阿三说,郑管家……” 外边喜庆的花鞭声声炸响,而在这小院中却别样的弥漫出丝丝阴寒气息。 第三十三章-贺寿<三> 经过白日正午之后,刺史府里面的喧闹静寂了几分,当然,并不是说寿宴已经结束,只不过最为重要的客人都已经在中午的正宴中招待完毕,至于其它陆续而来的人,郑府也早已准备了流水席面随时供应,一排六十张桌子张开,那怕你只提了二两栗米也贺寿,也照样会得到接待,甚至有那至贫的连栗米也拿不起,只要嘴甜些,说上一句“祝老夫人寿比南山”这样的吉利话,里面的桌子上就会有你一个位子。 开元天宝年间,大唐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其重心仍是在北方。山南东西两道因辖地多山,所以即使在江南,也算的是穷乡僻壤之地,本地的老百姓自然没有淮南道扬州人那样的识见。今番刺史府办寿宴的气派只让他们啧啧赞叹,议论良久。时隔十余年后,依然有人不断提起。 早晨起的早,中午又是一阵紧张的忙碌,但此时站在刺史府文渊楼里面的郑氏宗族子弟,却个个都是神态紧张,不敢显露出半分疲态,因为,一年一度的家族考较就要正式开始了。 文渊楼乃是一州刺使处理本州文事的所在,此时却楼门紧闭,外泄的烛影中,只见楼外有许多穿着新衣的家人们守在楼侧四周,整个气氛看来肃穆的很。 “我郑氏传承百年,能有如今之声名,全在‘诗书礼仪’四字,至于这每年的大校,更是祖宗家法,今天多有嘉宾,多余的训诫话语也就不多说了,子文,领着他们叩拜至圣先师,然后就开始吧!”端坐正中,花发如银的郑老夫人说完开场白,就起身在丫头的搀扶下走到了一边。 “不孝子谨遵母命。”毕竟这等事情要男人主领才行,郑刺史恭谨应了一声后,闪身而出,带领着族内一帮男丁向大厅正堂处的夫子像行叩拜大礼,他们这一行动,旁边应邀前来嘉宾如王缙等人也随即跟上,作为一个读书出身的士子,在这等事情上是不能落于人后的。 当此之时,场中站着的除了郑家女眷外,也就只有翟琰等寥寥数人。 行礼即毕,随着郑老夫人一声“考校开始”,庭内十数个年不满十六的少年及少女都跨步上前,等待出题。 “只看这一年一次的考校,即知郑家百年世族的名声不为幸致!如此作为之下,也难怪历代以来能够人才迭出!”看着厅中那些整齐站成一排的郑家后人,翟琰不无赞叹的说道。 “那是……”低声耳语的王缙刚接了这两句话,就听身后站立的郑氏女眷群中一个担忧的声音传来道,“我家小二这还是第一次参加大校,你看他那样子着实紧张的很,万一连《论语》都诵不上来,这可是太丢人了。” “她二婶,有大房在,你担心什么?那郑鹏肚子里有多少货你还不知道,别说玉儿年纪小,他就算再差,也总比那混世魔王强吧!可可儿的,把心放回肚子里。”一声“嗤”笑,旁边另有一个妇人小声劝解她道。 听到这隐隐约约的对答,王缙与翟琰相视窃笑,看来无论是世家高门,还是小门小户,各房争风却是一般无二。 “哎呀!不对,子文兄是大房吧!他家少爷若真是如此顽劣,那唐离这伴读……二人再次对视后,不再闲话,都转过身子静心等待考校开始。 “今日来的都是嫡系各房,人数既然少,那咱们也就变变规矩,十四岁以上男子先诵经后作诗,各房女子能诵《礼记》、《论语》即可,至于八至十四岁各房男子,作诗本不是你们的课业,但需熟诵五经方可,现在就开始吧!”老夫人定下章程后,就见郑使君等人站出身来,规避了自己子女,各找人考校。 女眷群中,站在排头位置的郑夫人看着自己胖球般的儿子,心下也是惴惴难安,刚才妯娌儿们的那些闲言闲语她已听的多了,甚至她毫不怀疑刚才三房之所以说的那么“大声”,根本用意就是想让自己听见,只是身为长房儿媳,遇见这种窝心事儿,她既不能说什么,更不能翻脸,只能寄望于阿鹏能给自己挣一口气回来。 “鹏儿,你是长房长孙,过来,今个儿人少,奶奶要亲自考校你。”郑老夫人的这句话,让刺史夫人的心“突”的一下高高提起。 不仅是郑夫人,大房郑鹏的顽劣与草包在整个郑氏家族中已是人所共知,此时见老夫人要亲自考校他,顿时将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一处,这其中,跟大房关系好的自然是隐隐担心;至于三房那些人,只看她们的脸色,也知是在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了。一时间,除了那些低诵经文的少爷小姐们,几乎满厅的目光都盯在了那个小胖球儿身上。 感受到这形形色色的目光,郑鹏的脸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红,随即就见他立即挺直了胖胖的身板,尽量沉稳着步子向郑老夫人身前走去。 世家人物,除了才学之外,最看重的首先就是风仪气度,小胖球这一亮相,虽然动作仍显稚嫩,但行动间的这份沉稳及眉眼间刻意突出的自信,还是让人眼前一亮,顿时,大厅中响起了连串儿惊讶的轻“咦”声。 “纵然老夫人不告知身份,我也知此子的伴读定然就是唐离。”细细看了小胖子举手投足的动作,王缙微微一笑,侧身向翟琰低声道。 “噢!何以见得?” “你且细看,这郑鹏无论行走的步伐,还是眉宇间故意做出来的矜持与自信,都能看到唐离的影子,唯一区别的就是骨子里所带的那份从容与散淡。而这的确是学不来的。毫无疑问,他现在是尽力在模仿阿离!” “不错不错,你看他走路时轻捻衣襟的那个小动作,都跟唐离一个样儿!王兄好眼力。” 听到这句赞语,很为自己眼力自得的王缙轻轻一笑道:“听刚才的话,似乎子文兄这位少爷以前不堪的很,所谓伴读如半师,咱们且来看看唐离调教出的这个弟子究竟如何?” 郑老夫人此次前来金州,感觉自己这个孙儿言行举止与往日所闻全然不同,长房长孙毕竟身份不同,所以才动了心思今晚要亲自考校他,此时小胖球还未开言,单是这番若合礼仪的动作已引得郑老夫人微微颔首而赞,慈祥笑道:“乖孙儿莫要紧张,但将你平日所学一一诵来让奶奶好生听听,我郑氏既为奉儒守官之家,至圣先师的《论语》自然就是第一要义,你且从这个开始吧!” “谨遵祖母慈命。”绷着脸躬身一礼后,就见小胖球儿微微侧了身子,语声朗朗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自听唐离说他在家中越受宠爱,就越能为姐姐说话后,郑鹏月来憋着心思就想今晚出彩,开始时还不免紧张显是有些磕磕绊绊,越到后来熟练之后反是愈发自信,不仅经文如流水一般汤汤而出,声音也是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其他那些接受考校的少爷小姐们都不自觉的停了下来,转身诧异的看向这个“草包”兄弟。 “停住,停住,好乖孙儿,奶奶现在已经知道你诵经诵的熟了。只是你能解其经义吗?”约大半柱香的功夫后,满脸笑容的郑老夫人制止了小胖球儿,赞赏道,“现在我来问你,你刚才所诵:‘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其义理如何?” 见儿子今天如此争气,本在一旁听的眉开眼笑的郑夫人见婆婆突然来了这一出儿,心中又是一紧。只因唐代幼童发蒙,都是先诵下整部经书,然后先生再做讲解,所以说诵经属于第一步的基本功,而讲解经意,那就属于第二个学习阶段了。依着郑鹏以前的表现和现在的年龄,能如此诵出经文来,已经算是表现极为不俗,又岂能指望的太高。 人同此心,整个大厅中愈发的安静起来,这其中三房那声突兀的“嗤”笑,就显的如此刺耳。 “奶奶所提,出自《泰伯》篇,其经义是:夫子曰:‘士子应当坚定的相信儒家之‘道’,努力的学习它,并誓死保全它。不要进入危险的邦国,也不居住在祸乱的邦国。当天下太平的时候,就出来做事;不太平,就隐居。如果政治清明,而自己贫贱,这是耻辱;反之,如果政治黑暗,而自己却富贵了,这也是耻辱。”挺胸凸肚,语声朗朗的郑鹏侃侃而言,只让本家族人看的目瞪口呆。 “说的好!那‘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又是何意?”老夫人脸上笑意愈浓的跟上问道。 “这章是出自《学而篇》中,经义为:‘君子,吃饭的时候不要求饱足,居住不要求舒适,对所承担的职司勤劳敏捷,说话却谨慎。能到有道之士那里去虚心求教并据此匡正自己,这样,就可以算得上是好学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胖球毫不迟疑的流利回应道。 “好好好,乖孙儿说的好,那你能不能给奶奶辩一辩这句话中‘君子’二字之意?”老夫人这句话一出,简直就是满厅哗然,就连因为唐离的缘故而对小胖球大有信心的王缙都是微微摇头,觉的郑老夫人这题目出的委实是太难了些。 背诵经文这是第一步,是基础中的基础,而解释其义理,则是在第一步基础上的“通经。”属于更高一层次的学习。但老夫人此时提出的“辩经。”却与前边两步有着本质的差别,所谓的“辩。”也就是“探幽”与“发凡”,这已经是由“学习”进入了典型的“研究”状态,且不说郑鹏以前的基础如何,单就这个问题本身,实在是早已超越了他的能力范围,别说他这等小孩儿,便是大多数成年士子,若非专研《论语》,也都还是属于学习,而到达不了“研究”的境界。 这个高难度的问题一出,果然让郑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略等了片刻,正当郑老夫人要出言发话之时,却见摸着脑袋的小胖球儿喏喏开言道:“《论语》本经中‘君子’这个词出现的次数多,意思也都不太一样!例如那《雍也篇》中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中的‘君子’二字,说的就是标准,而其他的有时指‘有位之人’,有时指‘有德之人’,若说是这一句,应该是‘有德之人’的意思。”勉强说了这些,郑鹏再也说出什么了,沉默片刻后,才转过身子期期艾艾道:“奶奶,对不起,孙儿让你失望了。” “有德之人、有德之人。”口中喃喃将这四个字反复念诵良久,王缙才蓦然击掌道,“辩的好,实在辩的好,诚然发前人之所未见”。 王缙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让旁边的翟琰一惊,扭过头来不以为然道:“王兄,有什么好,值当的你如此?” “翟兄,这可是《论语》,我儒门第一经典哪!自此书成日,关于此句中的‘君子’二字,就是无数历代先贤加以注解,汉时经学大盛,当时大儒董仲舒、郑玄,再到后世王通,直至我大唐贞观间的国子祭酒孔达颖,就是编注《五经正义》的那个!谁不曾注解过?只不过他们大多注的都是‘有位之人’,然则细思来,却总是让人觉的不甚妥帖,没想到今天却从这小小孩童身上听到如此妙解,大缘法,诚然是大缘法!”说着说着,王缙愈发激动起来,就是连连击掌不绝。 拍了拍额头,郑使君闭目片刻后再次睁开眼睛看向郑鹏,简直不都不敢相信这个小胖球就是自己的那个儿子,今天这孩子能诵出经文来,他已经要感谢皇天后土了,而后这个往日的顽劣居然能释解经义,到最后更是开始辩经,虽然辩的粗浅勉强,但毕生浸浮《论语》的郑老爷岂能听不出其间的价值所在?眼前一切的一切,都让郑使君极度震撼下,感觉到不真实起来,呆了许久,一股莫名的惊喜开始在他心底生发,到最后这种喜悦如同山洪爆发般汹涌而来,若非身处大庭广众之下,郑子文真想不顾风仪的跪到地上,大喊一声:“祖宗显灵,劣子终于开窍了!” 至于郑夫人,他虽然听不出小胖球话语中的价值,但凭借女人天生的敏感,她准确的把握住了每一个向她飘来的惊诧、羡慕,直到嫉妒的眼神,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就是她所希望得到的最好的夸赞!尽管内心深处一再提醒自己要矜持、要有长房风范。但从未体味过如此美妙感觉的刺史夫人,最终还是忍不住激动,微微涨红了脸,而她“无意间”瞟向三房的那一眼也就显的如此幽长而又耐人寻味。 “好我的乖孙儿,奶奶不失望,奶奶高兴!你真是我家小神童!子文,他的塾师是谁,赏,一定要重赏!”满脸欢颜的郑老夫人将小胖球紧紧搂在怀中,心中的欢喜实在难以言表,如同郑氏这样的大族,远房旁支出人才不如嫡亲出人才,嫡亲里边,各房出人才又不如长房出人才,而长房长孙简直就是理想中的状态,作为未来的族长人选,长房长孙表现出众,不仅于无形中消解了未来可能发生的族长权利之争,更能名正言顺的聚集人心将家族发扬光大。心中高兴之下,老夫人连声叫出的这两声“赏”,听来也就显的豪气十足。 听到郑老夫人吩咐发赏,小胖球艰难的探出头来叫道:“奶奶,不是塾师,董先生天天就会让孙儿诵书,别的什么也没讲。是阿离,孙儿学的这些,都是每天下午阿离给讲解的,那个‘君子’的辩义,也是听阿离说的,奶奶你该赏他才是!” 当其时也,满厅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今晚大出风头的小胖子身上,他的这声喊叫可谓人人皆闻,片刻静默后,就听“阿离是谁?阿离……唐离……”的私语声四处响起。 “阿离呀!阿离,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旁坐的王缙听到小胖子说出这个名字来,倒是并不吃惊。顿了片刻,他才幽幽一声叹道,只是叹息未完,他又蓦然想起一事,猛的扭转身子对若有所思的翟琰道:“两首诗,我找家兄要两首他最得意的山水诗与你,阿离你就不要再跟我抢了!如何?” 翟琰这次的反应倒是反常规的平静,良久之后,才见他侧身淡淡一笑道:“纵然令兄是一代诗佛,但凭着阿离如此风仪才学,王兄以为他会愿意到令兄身边做个下人身份的侍墨书童吗?” “会……会吧!”说话之间,麻衣少年那双从容坚定却丝毫没有半点卑微神色的眸子闪上心头,王朗官的这个“会”字就显得如此底气不足。 “阿离?是你那个伴读唐离吧!不错,他容貌风仪都不错,举止也合乎礼法。乖孙儿放心,奶奶断不会亏待了你的身边人。子文,这事交给你了!治家如治军,赏功罚过是第一要义,这个唐离一定要重赏才是。”经小胖球提醒,老夫人又想起了那个衣着虽然简陋,但风仪却很有几分清华的少年,遂扭头对下站着的郑刺史吩咐道。 见郑老夫人高兴,很有几分心思的小胖球扭动着身子,用撒娇般的语气道:“奶奶,今天是您的寿诞,孙儿有一幅礼物送给您。”一句话说完,就见他快步跑出了大厅,不一会儿的功夫,双手小心的捧着一支卷轴而回。 “好乖孙儿,有心了。”郑老夫人呵呵笑着示意身边侍侯的两个贴身丫鬟打开卷轴,只是一瞥之间,她的眼神就再不能离开,脸上的笑容也如同遭遇寒冰般蓦然冻住…… 由于老夫人坐在最上首位上,其他人自下看去,都只能看到卷轴的背面,虽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这应是一幅人物画,但毕竟看不到真切内容,郑老夫人这突然的变化让她们茫然不知其原因所在。 见小胖球呈上的是一支卷轴,旁坐着的翟琰早就动了心思,此时见郑老夫人看画后如此表情,本就不甚拘于礼法的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坐中起身凑上前去观看,这一看,几乎是瞬间的功夫,他脸上的好奇全数化为震惊,到最后,竟是忍不住失声而出道:“阎家兄弟、大小尉迟…… …………………………… 说明:叶子的确喜欢儒道各家的一些原典、如《论语》,《庄子》、《道德经》等,但由于这本不是我的专业所在,所以我的喜欢也跟大家一样,只是涉及个皮毛而已,本章所引,不过是出于小说写作需要,还请精通此道的方家看过后一笑而罢!要是真有书友为此跟叶子辩经,那我也只能是瞠目结舌了!另外,关于“有德之人”的解释,我是取自大陆国学大家杨伯峻先生的《论语》研究成果,特在此加以说明! 第三十四章-贺寿<四> 顶着朦胧月色,带着丝丝醺然酒意的唐离由书房漫步开去,本来今天无事,只是早上的那番交谈却使他没有了回家的心情。一度穿越、两样人生,经历了沧海桑田巨变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三流大学里的愤怒青年。如果连人生都可以因为一个闪电而另样来过,那世间还有什么事是看不开、看不惯的呢?就如同经历生死周转可以让人大彻大悟一般,此时的麻衣少年对人生、甚至对生命本身都产生了一种荒诞而虚无的感觉。昔日的许多想法,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苍白的笑话,没有半点意义。唯一真实的只有生活本身,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上天重新赐予他的那个家,守护好这些与他情感血肉相连的人,这才是真正的真实。 也正是缘自于这种想法,年龄本该不大的唐离习惯了四年来平淡的生活,经历了两度人生,也使他更加明白,平淡的与亲人相守,给自己的心一个真正安宁的休憩,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所在。所以,他能够坦然的在“十一岁”时去阎苏生店里打工,去花零居给关关伴萧,乃至今天到刺使府来当伴读,做自己的能做的事,得自己该得的那份钱,承担起那份责任照顾自己该照顾的那些人,如同后世世界中千千万万普通市民那样的过日子,这就是四年来唐离全部生活的写照。他从来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对,也没觉的自己所做的事有什么低贱?这种生活使从小就是孤儿,后来到了青年时代又是烦恼不堪的他觉的很安心,也很满足。 但是,这种信念在今天随着碧儿的一番话被全部打破。“身份、地位”这两个词象两条毒蛇般苦苦的缠绕着他,的确,一个甘于平淡的人本不该在乎这些,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穿越者,他能不在乎身份地位,但是他能不在乎这两样东西背后所承载的一切吗? 不仅是在唐朝,在任何一个王朝时代,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几乎就代表着一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尊严。在后世,没人会问你出身,只要你真正有能力,总能得到别人的看重。但是,在唐朝,出身就已经决定了所有。世家高门天生就能让人敬重,贫寒子弟纵然再有才学也不可与之相比,甚至更有那些隶身贱籍的,无论如拼命,也只能是别人呼喝的对象,也许只因为一个小小的错误惹来主人不高兴,就会被乱棍打死,跟打死一只鸡,或者一只狗没有任何分别。 唐离能平淡的看待并接受简单的生活,他不认为,同时也没有想法要去“解放”别的那些“受苦大众”,但自己本身连最基本做人的尊严都得不到保障,这对骨子里扎根有现代基本人权平等思想的他来说,却是难以接受,再者,一个小小的郑管家都可能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这个事实本身已足以造成足够的震撼。 如果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母亲和蝈蝈将承受怎样的生活,仅仅是想想,唐离已感觉到不寒而栗。 坚守四年的生活观一朝崩塌,无所谓伤心,但对于麻衣少年来说,心中也的确是五味杂陈,在这个时刻,院外传来的那连片花鞭暴响声,就显的更具有讽刺意味,如此的时刻,唐离选择了酒。 捧着一支青花酒瓯在书房中呆呆的坐了大半天,窗外的那片四方天空也逐渐黯淡下来,当弯弯的月芽儿晃晃悠悠挂上了天际的时候,爆竹声终于渐渐的消歇下去,拂衣而起的少年斜斜的走出了小院,无所谓方向,也无所谓到那里,他需要的仅是让清凉如水的夜风吹开脑海中的那片混沌。 新月的光芒极其晦暗,这朦胧的月光照在少年的麻衣上,拖出一道明灭之间歪歪斜斜的影子,孑孓前行…… “吱呀”的推门轻响声,唐离只觉鼻中一股淡淡的花香传来,轻轻的摇了摇手中的酒瓯,感受到晃动的份量后,少年莫名的一笑,复又继续前行。 淡淡的月色蒙上高低参差的花树,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一如唐离此时的心境,说不清道不明,感受到脚下碧草的柔软,脑中醺醺的少年索性俯身脱下了脚上的那双麻履,将之勾于右手后,光着脚向花树更深处漫步而去。 ………………………… 夜晚的月儿湖看来是如此平静,偶尔一闪的粼粼水光反射出一片惨白的月光,是那么的清冷!永远都是一身白衣的郑怜卿悄无声息的坐在湖边,目光却凝聚在远处楼宇飞檐上高高挑起的大红寿灯上,那花灯红的如此耀眼,仅仅是远远的这么看去,似乎也能感受到它的温暖…… 呆呆的看着红灯,白衣女子面上那块儿洁白的纱巾渐渐映出了一道水痕,开始还只是小小的一个圆点儿,随后串成串而连成线,直到模糊一片。 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但今晚,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看到这些花灯…… “哭出来伤在脸上,强忍着伤在心中,哭吧!”突然响起的声音使郑怜卿一惊,随即,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使她心底本能反应道:“是他?”也许是惊慌,也许是被人看到哭泣的羞涩,她的脸微微的红了一红。 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今晚偶遇白衣女子,唐离并没有往日那种一颗心晃晃荡荡停不住的感觉。 顺势趺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身前水纹微荡的月儿湖,麻衣少年淡淡说道:“我很快就要走了,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走!”白衣少女口中的这个字更像是呓语,犹豫与徘徊,她那只正向前迈的脚,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一站一坐,背对而立的两人谁也没有发现,她们朦朦胧胧的影子早已在草地上重合一处,紧紧的,再也分不清那个是你,那个是我…… “在伽愣寺山门俗讲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的你穿着现在一样的衣衫。”扬手喝下一口瓯中的春酒,少年淡而清朗的声音续道,“只看你当时为山南、为大唐祷告时的虔诚,我已知你定然是个好姑娘”。 白衣女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她那投射在草地上的影子,却分明轻而细微的抖了一抖。 “上次,在内花园中见到你,只为那两只雏燕,我更加肯定了这种看法,对了,那两只幼燕伤势可都好了吗?” 回答少年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我要走了……也许……”再饮一口春酒,淡而苦的笑容出现在少年的唇边,他的心底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微酸楚,后世二十年,加上今生四年,唐离从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也许……也许我想说的只是,那两个人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一个好姑娘,就因为你太好,而他们福太薄,所以才会如此!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也完全没有如此折磨自己!” 一口气说完这些,少年的心中好过了许多,然而片刻的松爽之后,浓浓的遗憾却又自心间涌起,“也许,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刚才微微的颤抖化为此时剧烈的抽搐,以至于想要疾步走开的白衣女子此时再难以迈开脚步,而那面素白的纱巾上,点点滴滴再次滑落…… 除了偶尔的夜鸟低鸣叫,淡白的花园中再没有任何声响,除了那轮孤寂的上弦月,完全沉入自己内心世界的少年男女都没有发现,远处花树后正有一道鬼祟的黑影正屏气凝神,悄无声息的向月门处走去…… ………………………… 金州刺使府文渊楼,因有老夫人上坐,郑氏族人自然不能没规矩的上前围观,所以翟琰的这声叫喊是厅中众人愈发惊诧,一时间都将目光紧紧盯在了他身上。 “什么阎家兄弟、大小尉迟,翟兄,收声!”说来,今晚是郑氏一年一度的族内大校,翟琰如此作为分明显的有些越礼,同为观礼嘉宾,王缙起身上前,轻拉着他的衣角小声提醒道。 “你看这画,你看这画!”孰知此时的翟琰简直就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王缙的话直若未闻,眼睛片刻也不稍离那三尺卷轴,口中随口说出的这么两句话,也因为太过激动,音量不仅没有半点减少,反而愈发的大声起来。 只是他如此言语,近在咫尺的郑老夫人却是丝毫没有什么反应,原本随意而坐的身子无形中已是挺的笔直,紧紧盯着画卷,她脸上的表情也由初时的极度震惊,变化为现在浓浓的哀怨与追忆,而那双眸子中,此时却无形中篷起了一层淡淡的云霓,其间有怀念、有嗔怪、有倾慕、甚至更有点点娇痴……总之,这一刻的老夫人再不是那个慈祥而威严的郑家老祖宗,鹤发童颜中,绝似等待远归良人的陌上少妇。 “逆子,你干的好事!”下首而立的郑使君诧异的看着这一切,因无老夫人召唤,如今嫡亲各房都在的情形下,他也不便越礼上前,及至见到十余年不曾稍呈柔弱之态的母亲此时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眼眶濡湿,掉下泪来,顿时心中一紧,再也顾忌不得太多,口中骂着呈上画轴的郑鹏,脚下已是一步跨上前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母亲切莫伤……啊!……父亲……” 俯下身子劝慰母亲,说话间郑使君偶一抬头瞥向画卷,顿时身子一震,口中无形发声。 三尺卷轴,树树腊梅临风绽放,花树掩隐下,使那栋雅致书房仅露出一壁飞檐及半扇窗扉,隐见窗内书几上素琴一张、香炉袅袅。在如此书香淡雅的氛围中,一树虬曲多姿的梅树前,正有一个身量颀长的团衫儒士半侧着身子持酒而赏,看他面上容貌直与郑使君有七分相似。 郑使君越看越是吃惊,与以前见到的那些画像相比,这副已经超脱了“酷似”的范围,也不知这画师用了何等手法,虽是纸上人物只露出了半边脸庞,但那眉、那眼,却是如此生活灵动,纵然远远而观,画中人面上露出的那副雅洁与脱俗也清晰可感。 更让使君大人吃惊的是,此画的画师用心极深,画中人持杯时并不如众人般用的食指,而是拇指与中指轻捻。其他如系缚腰间锦带时所挽的陶然结,都是其父生前特有的癖好。 此画从最小的细节到画中人面容的临摹,再到书房、素琴、腊梅等背景的选用,无一不合于上代家主,而将这所有相融合,就用画笔造出一个最为真实生动的境界,从面容的逼肖升华到人物气质与风仪的契合。使人一眼看去,纤纤君子、温润如玉,宛若生人。 注目画卷良久,郑使君神思飘飞间似乎又回到了垂髻幼年,那时的父亲最喜梅花,而其中更以凌雪更盛的腊梅为最,每到花开之时,他总会带着自己徜徉于书房前广植的梅林中……心入画境,不觉之间,眼中已是雾生潮起。 小胖球今日献画,本是为邀宠而来,及至见到祖母一看画卷却是哭了起来,甚至连素来最重风仪的父亲也是如此,一时间不免心下惴惴难安,等了片刻,又听不到人说话,他的感觉愈发糟糕,当下再不顾其他,顺势上前一头扎进郑老夫人怀中,稚声道:“奶奶,孙儿不好,惹你伤心了,奶奶别哭了,孙儿看着难受!”口中边说,身子犹自扭动个不停,他这等撒娇功夫,只让那些堂兄妹们看的嫉妒钦佩不已。 小胖球的这番动作,是郑使君蓦然惊醒,此时他已然明白素来刚强的母亲为何今天会如此失态,只因这画对于他们这些亲人而言,委实太过于勾人神思。不知不觉之间,已使人心坠画境,他身为人子已经如此,更何况伉俪情深、数十年相知相守的老夫人。 微微侧身之际,郑使君抹去眼中的水气,才低下身子轻声道:“有外客在此,母亲莫要伤心!” 微微扭头看了儿子一眼,一脸茫然的郑老夫人才蓦的醒了过来,低头抱住小胖球儿,再抬起头时,除了眼圈依然微红之外,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 绝不再看那卷轴一眼,移目四顾,见满厅中人都是满脸好奇的盯着身前的画幅,老夫人向两个贴身丫鬟略一挥手道:“去,让他们也都看看这个。” 谁知那两个丫鬟一动,目光紧盯着画卷、手上犹自比划个不停的翟琰也痴呆呆的跟着上前,旁边的王缙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拉住,片刻之后,这位画圣幼徒才醒悟过来,恋恋不舍的看了那卷轴一眼后,长叹声道:“五十年了,不想今日在这山南竟然又见阎氏人物、尉迟画风。” 不等王缙开言,眼光瞥过卷轴的老夫人闻言接话道:“现在儿孙辈们在看画,翟先生名门子弟,丹青圣手,趁此时机不妨略做解说。” 目光跟着两个捧画的丫头转动,翟琰闻言微微一愣后道:“好手法,着实好手法呀!” “当世人物,若论丹青之妙,有谁能更胜道子先生,你翟少兄如此出身,此画纵然再好,也不至于让你忘形如此吧?”见这翟琰跟得了魔障一般,到现在还盯着被捧走的卷轴,王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旁边出言道。 “若是令兄在此,定能看出其中玄妙。”没好气儿的对王缙说了一句,翟琰侧过身子,微微躬身一礼道:“回老夫人话,适才这画若单论技艺而言,其实仍有许多瑕疵,例如梅干的勾勒、人物衫纹的细处运笔等等,都算不得绝佳,但晚生之所以赞其好画,只因此画之中包含着三种现已失传的丹青技法。” “噢!翟先生不妨细说来听听。”因为此画描绘的对象别有不同,老夫人大感兴趣的追问道。 “丹青之艺,依照各人心性嗜好不同,其所擅长也是不同。例如本朝之中,若论佛道人物及寺院壁画,家师自是第一。”言说此话时,翟琰言语平淡,绝无半点自夸之意,但话语中的自信,却是溢于言表。 吴道子盛名千古,在生前的开元天宝间,即已与善草书的张旭被时人并称为“书画双圣”,这地位已是举世公认,没有任何疑意,所以听他这话,郑老夫人母子并王缙都是点头称是。 “若论善画马及各种异兽,却需推韦氏世族之韦无忝为第一,其余张藻擅画松、冯少府擅画龙,王太晟善山水等等,人有不同,其所擅长也是各自不同。”将这些背景加以介绍之后,翟琰略提音腔道,“然则要论及俗家人物,自我大唐开基建国百余年间,绝无一人能胜过贞观朝阎氏兄弟,其中,更以阎中书立本冠绝一时。” 听他这句说完,王缙等人顿时明悟,太宗贞观朝,这阎立德、阎立本兄弟可谓声名四播、风流一时,其中尤以弟弟立本画名更著,又因他后来曾于高宗朝位居中书令、同平章事,身为宰相之尊,所以此时翟琰依惯例称其为“阎中书立本”。 “《秦王府十八学士图》、《历代帝王图》,包括现在长安供奉的《凌烟阁功臣图》都是阎中书丹青妙笔。阎氏家传技法,画人物最重资料收集,重人物背景的理解与融合,我尝听家师言,中书昔日奉太宗饬令绘《历代帝王图》时,曾耗时数年,精研典籍,后根据其所处时代、地区及不同年龄和经历,包括施政得失,通过不同的坐姿、表情、服饰等等恰如其分的加以描绘,画成之日,太宗感叹竟日。适才所见这副画卷中,只看他场景布置及手足姿态,无一不是遵循于此。”翟琰言之于此,口中啧啧赞叹不绝。 “大小尉迟又如何?”听这些前朝名人掌故,王缙兴味大增,翟琰话刚一听,他随即开言问道。 “也是太宗朝,西域来了一对僧人,一名尉迟质那,一名尉迟乙僧,这二人都以善画驰名,又因二人份属父子,所以并时人并称为大小尉迟。适才画卷中的构图‘洒落而飘逸’,绝是大尉迟的画风,至于眉眼间的细笔,用笔紧劲如曲铁盘丝,正是小尉迟所擅长。本来我还不敢肯定,但一看到画中人物的着墨,某实敢以脑袋担保,绝无差错。”说到这里,翟琰简直就有些咬牙切齿之状了。 “哦!这是为何?” “凹凸花!用色沉着,堆起绢素而不隐指。只有这种西域画风处理阴影的晕染手法,才能绘出最真实的凹凸花效果,你看,你再去看那画卷中人物的衣衫,是不是有凹凸花!”从牙缝中挤出这番话,黑面暴牙的翟琰此时看来简直就有几分狰狞,“尉迟父子、阎氏兄弟一代风流,可惜随着他们身死,这两派的独门技法已久不见于人世!我随师傅学画十年,专攻用色,平生以不得习晕染法为最大恨事,天可怜见,今天居然让我再睹此秘技,此天佑我,天佑我也!”双手紧攥成拳,此时的画圣幼徒声音嘶哑、语近癫狂。 见翟琰如此激动,听说刚才那幅画卷居然有如此来历,郑老夫人相顾瞠目,片刻之后,才见郑使君看向小胖球,正色道:“鹏儿,前些时日,你到书房私自取走你四叔的临摹,更到帐房支领钱财五十五贯,说,都送到那里去了?” “郑小四这贱奴才,居然敢不听我话,来日少爷再收拾你。”小胖球心下暗骂那帐房一声,口中却不迟疑道:“我也是为了给奶奶大寿置办礼物,钱送到山南西道梁州桑南泉那里。” “桑南泉?绝无可能,此人曾在家师坐下习艺两月,绝无这等技法。”自郑使君开始追问这画的来历,翟琰的目光就再没离开过小胖球儿。 翟琰黑面暴牙,原本就貌丑,此时心中激荡、神情过于专注下,看来分外怕人,小胖球儿只看了他一眼,随即扭头道:“我话还没说完,桑南泉那幅拿回来被阿碧给毁了,刚才那幅!是阿离昨天画的。” “阿离?”今天第二次从小胖球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郑老夫人母子并翟琰二人都是一时哑口,太过吃惊之下,竟然说不出话来。 静默良久,才见王缙以手抚额,口中喃喃道:“伴读!……唐离……阿离呀!阿离,你到底是什么人哪……” 正在此时,就见文渊楼门轻推,一身簇新宝蓝缎衫的郑管家疾步走了进来,看他脸上强抑兴奋不能的表情,混似刚刚被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给砸过…… 第三十五章-转关<一> “母亲,那唐离入府之前,阿沅曾经查验过他的身世,听说他自十一岁起就在本州坊市一家卖笔墨的小店中做工,那店主也姓阎,却是个酒鬼。当时下人奏报的时候,儿子倒也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此人极有可能是阎氏后人,可惜他人现在已经不在金州!”正俯身给老夫人解说着唐离的过往经历,郑使君一瞥间见管家到了,顺势抬头道:“郑九,你来的正好,明天就派人去坊市细细打听,查一下那阎苏生到底去了何处。” “小的见过老夫人、老爷,这事小的明天一早亲自去办。”躬身行了个礼,郑管家忙不迭儿的应承道。一句话说完,就见他站直了身子道:“老爷,小的还有一件紧急之事奏报。” “母亲也在,有什么事但说无妨!”王缙二人身份不俗,当着他们的面跟管家“咬耳朵”毕竟不雅、也显的小气而有失风仪,郑使君遂一挥手道。 “老爷,此事关乎小姐……”郑管家期期艾艾道。 “小姐怎么了?”看管家神情异样,说到的又是最让他心烦心痛的女儿,郑使君顿时紧张起来,迈步上前,变色高声问道。 见管家躬身凑近,郑使君眉头一皱,轻轻避了避肩膀,听他耳语。 “唐……尔之所言可是属实?”郑管家话还不曾全部说完,使君大人已面色急变,强压着声音嘶声问道。 “千真万确,现在人还在后花园中。”见老爷急怒如此,郑管家眉间喜色一闪,斩钉截铁道。 “每逢大事有静气!有佳客在此,子文,到底发生何事,使你惶急如此?”族人聚集,外客在侧,见儿子与管家如此形状,更勃然色变,郑老夫人脸色也随之一变,沉声问道。 当此之时,郑使君也顾不得太多,回过身来低声向老夫人耳语其事。 “恩,恩,原来是如此小事,值当的甚么,你随我走上一遭就是。”听完使君所言,老夫人脸色全无半点变化,反是微微一笑,向王缙二人道:“府中奴才们无用,办事不得力,出了些许小事,我母子还需少陪片刻了,二位尊客但请安坐品茗便是,若感疲乏,也可先行休憩,稍后老身自会命子文前去陪礼!子仪,后面的考校就交给你了,若是怠慢了尊客,仔细着家法!”唤过二子上前,交代了这些后,郑老夫人起身略一福礼后,才在使君大人的搀扶下起身而去。 款款慢步,面带慈祥笑意的老夫人在满厅“老祖宗”的礼送声中出了文渊楼。 “郑九儿,此事若有虚妄,老身立时杖毙了你!”身后文渊楼门刚一关上,原本满脸慈祥的郑老夫人立时面寒如冰,向郑管家冷声说了这句后,才微微侧身向使君大人吩咐道:“你亲自去,找几个亲信下人,需是姓郑的本亲宗族才好,顺便把阿沅也叫出来,小心莫惊动了别人!” 郑使君应声“是”后急急去了,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前面带路,去后花园!” ………………………… “除了那次跟鹏弟偷跑出去听你俗讲,四年了,我从不曾出过府门!以前,我也曾烧过龟甲,摇过卜筮,这原都是命,需怪不得别人!恨只恨我生在这郑家,纵然想削发做个比丘、黄冠也不可得!守节……为一个从未见过的死人守节……这原都是命,都是命!我只恨自己不早死了,死了也就都解脱了……”数年间从无机会如此酣畅说出心中的苦,郑怜卿话还不曾说完,极度哽咽之下已是再难为继。 倾尽瓯中最后一口酒浆,唐离只觉它是如此的苦,自郑怜卿开口叙说以来,他就再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酒喝的愈发的快,而嘴中也愈发的苦。 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话语,他不愿意说;但除此之后,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所以,趺坐向月的麻衣少年只能沉默的倾听着她的诉说。 他原以为自己后世今生的生活已经算得上苦,但比之眼前的白衣女子,他才知道,难以言说的苦才是真正的苦;他原以为唐朝的女子都是拥有极高的自由度,但现在却才明白,这个认识对于郑氏这样的“百年华族”并不适用! 诗书继世、礼法传家,高门巨族在获得世人推崇的同时,也必定要付出比普通人家更多的自律,这种自律经过数百年的承传与加固,到如今,已发展到残忍的地步。 她是荥阳郑氏长房大小姐,这本该是个极为尊贵的身份,但现在,她只是一个活着的幽灵。她不能梳妆打扮、她不能穿时新艳丽的衣衫、她只能永远以一身素白来彰显郑氏家族女儿的节烈。她不能见客、她不能随意走动,除了那个无人去的内院和这个笼罩在夜色下的后花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那里?这个气派华丽的刺史府,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放大的监室。除非必要,没有人敢靠近她,就连那身份最低的洒扫仆役,也不愿意跟她说话。做为以儒门正统自居的郑氏族人,连出家做尼姑和道姑,对她来说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会关心她。她还活着,但是在别人眼中,她早已经死了。她现在活着就是为了死,以便为郑氏族谱烈女篇再增加一个名字;也为世人赞颂郑氏家声时,再增加一份最新的论据…… ……………………………… “翟兄,你又要做什么?”文渊楼大厅中,王缙一把拉住急欲起身的翟琰,低声问道。 “出事了,是唐离,一定是唐离!子文兄和那老夫人都是怪怪的,我要去看看。”低声说了一句后,急切的翟琰又要起身。 “就你聪明!刺使大人刚才那模样我也见到了,甚至连他那声‘唐’我都听的清清楚楚,但越是这样,你就越不能去,窥人私事原本就不是君子所为,何况你我如今还是如此身份!坐下,待会儿且听子文兄如何解说。”见翟琰如此,王缙真是急了,借着大袖的遮挡,紧紧拉住他的衣襟不放,这番话说的也是又快又急。 “晕染法!失传秘技,十年期盼哪!现在只要事关唐离,那怕最小的可能我也得去,就算为此得罪郑氏,某也在所不惜了!”一说道晕染法,翟琰刚刚平复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顾盼之间,王缙竟在他的眼中看到有丝丝火焰闪耀。 低头一声长叹,王缙无奈松手道:“此事恕为兄不能陪你了,好自为知吧!” 略拍了拍王缙臂膀,向正主持考校的郑子仪做了个内急的示意后,翟琰迈步向外走去。 “某有事欲见你家主人,尔可知其下落?”走出文渊楼,面色沉静的翟琰向迎上前来的郑府家人淡淡问道。 这些家人今晚都是只于楼外伺候,并不曾进过厅中,自然不知道其中事由,但他却认识眼前这个黑面暴牙的丑货是来自长安的贵客,先是叉手行了个礼后,才见他赔笑道:“方才我家老爷来叫了几个人,去了那里就不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应该是去了后花园,只是这本是小人猜的,做不得准。” “叫人!”闻言翟琰心中一紧,略挥了手道,“甚好,我自去寻他便是,多谢了。”一句话说完,他已是循路而去。 这声“多谢”说的那家人真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觉的这位尊客的黑面也不是那么丑了,直到翟琰走出老远,他犹自探首而望。 前几日茶会时,这后花园翟琰原本就来过,此时他循着旧路,刻意放轻了步子寻去,堪堪刚走到月门处,就听到唐离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道:“小子夜来了无睡意,闲游后花园时偶遇小姐,因觉失礼,遂即刻退走回避,堪堪刚到月门处,就见老夫人及郑使君大驾到此。管家此言,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夜空之中,麻衣少年的声音一如茶会时候,清朗而从容…… “唐离、小姐,后花园……”听到这几个词,翟琰心中一动,小心前行几步后,将自己隐于月门外的暗影中后,悄然向内探看。 第三十六章-转关<二> 距离月门不远的花园内,郑老夫人母子并四五个家人站作一处背对而立,而与他们对面的,正是那个少年,因隔的远,看不清面上表情,但在如此夜晚,朦胧的月光清辉披洒在那身疏落的麻衣上,手持酒瓯的唐离让人感到一种别样孤寒的飘逸。 而在他的侧后方,更有一个白衣女子静静伫立,如此月色,如此地界儿,如此曼妙的身姿,看来就如同一幅画卷,在这个瞬间,翟琰竟有走上前去揭开她的面纱一睹尊容的冲动。 唐离话刚说完,翟琰就见一个背对自己的胖胖中年汉子开言道:“狡辩,老祖宗、老爷,他来此至少已经三柱香功夫了,绝不是刚刚才到。”只看这人的身形,分明就是刚才曾到文渊楼厅中的郑管家。 “噢!今日老夫人大寿,府中事务繁多,总理一府,郑管家该是忙碌的很才是,为何居然还有闲心来关注我这小小伴读的行踪,莫非……”当此之时,唐离话语中依然听不出半分惊慌。 “郑九入府十年,往日办差如何,今日寿宴又是如何!老夫人及二位主人自有定评,容不得你这小小伴读非议。”毕竟在大户人家历练多年,郑管家见话不对,也不等唐离说完,即时顶了回来。 “管家既然办差勤勉,那今天又如何有暇来关注小子,这三柱香之说……” “嘿嘿”两声冷笑,在夜晚是如此刺耳,笑声未收,就听郑管家道:“枉老夫人及二位主人如此厚爱器重于你,纵然是条狗也该知恩图报才是,不成想你唐离居然丧心病狂如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做下如此败坏郑氏声誉之事。”见自己的话惹来对面少年脸色一变,管家愈发兴奋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天我就让你心服口服,李杉,出来!” 随着郑管家一声喊,就见不远处的花树后走出一个绫服少年,此人看年纪当与唐离差相仿佛,身形也一样的颀长,只是气度未免差的太远,疾步上前向郑老夫人等行礼时,未等开言,腰已塌了三分,更添几分委琐之相。 “小人李杉,原是与他一起应募入府,现在老爷书房当差,今晚小人无事出来散步,却偶然看见唐离神色慌忙的往后花园来,小人见他行动鬼祟,就动了心思暗自跟随,结果就看到他……小……小姐……在湖边私会!老夫人、老爷,论说起来小的毕竟与他同日入府,自该有一份香火情分在,本来不想报知郑管家,孰知这唐离太不自重,小姐要走,他不仅出言制止,更有许多淫浮浪语实在不堪的很,小人也是愤他太不守尊卑、太不知自重,又感念老爷、夫人素日待我的情分,才……才禀知管家的。随后回来,见他仍然在此,更惹的小姐连连啜泣,事情前后小人都在,老夫人、老爷,小人敢拿身家性命担保,郑管家所说,绝无一字虚言。”这李杉连串话说完后,更看向唐离一声长叹,露出满脸惋惜神色,看他那表情,还真是有情有意的紧。 这李杉自小相貌俊秀,也颇有些小聪明,是以行事历来吃亏不多,这次借着老姐攀上了郑府管家,自以为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旦入了刺使府自然能够哄的老爷开心,到时候得个“察举”的名额,自然也能混个官身,富贵前途可期。孰知本来计划好好的单人应募却被唐离横插了一杠子,而进府以来,更事事被眼前这人给压住一头,且不说相貌不如人,气度风仪更是有天渊之别。天天听到唐离出彩得宠的消息,让他简直嫉妒欲狂,无奈才学实不如人,也就只能咬牙隐忍,前几日听到郑管家说要对眼中钉下手,让他“把握机会”后,他便时时紧盯着唐离不放,今晚终于见功。当此之时,看到对面那个穷酸少年终于落入网中,李衫面上虽然故作惋惜,其实心下欢喜的几乎就要炸开,连月受气,今天一朝得报,还能在老爷夫人面前立下如此大功,这当口儿,那心情还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呀! 李杉这番话一出,郑管家固然是洋洋得意,郑老夫人并使君夫妇却是面色大变,于郑氏而言,女子自小启蒙便需学《孝女经》,这“男女大防”四字可谓是女儿家立身第一要义,纵然是未嫁之身,这样与年轻男子夜间私会已是大违礼仪,何况这郑怜卿更是三嫁之身,虽说她现在被定的乃是冥婚,但毕竟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现在与她私会的对象更是本府伴读下人身份,此事一旦传出,不仅赵郡李氏断难甘休,更必将大损荥阳郑氏声名。光是想到这里,连暗影处躲藏的翟琰也是面色大变,深感不妙,场中气氛一时骤然绷紧。 一想到此事的后果,郑使君纵然再爱重唐离才华,此时也顾忌不得了,正当他欲要下令捕人之时,却见对面那少年却是脸色不变的哈哈一声大笑,这笑声如此突兀,尤其是自他口中发出,更让郑老爷气怒攻心,旁边早有郑管家冷然叱喝出声道:“既入本府,自当受本府家法拘管!死到临头,你还笑个什么?” “入府十年!哈哈,我笑你受恩深重,却不思报效,实在猪狗不如!;我笑你自作孽、不可活!;我更笑你昏聩不堪,自以为能以愚笨心思蒙骗老夫人及使君大人知人之明!有此三条,岂不可笑。”当此之时,这麻衣少年不仅没有半分紧张,反是酣然而笑,看向郑管家及那李杉的眼神中,也满是讥诮。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唐离,你休得血口喷人!” “到底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郎舅’二人合伙行诬?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管家大人!你莫非真忘了张老实不成?本城景山坊郑管家该不陌生吧?至于张李氏,郑管家当是更不陌生吧?”这招杀手锏一出,少年见郑管家二人立时应声色变,也不容他们辩驳,唇角冷冷一笑后,口若连珠道:“尔当日来本州不久,既与张李氏这蛇蝎毒妇勾搭成奸,淫人妻女已是大恶,可恨你犹不知餍足,丧心病狂之下,更伙同奸妇毒杀其夫。事机败露之下,又以荥阳郑氏声名压人,更以刺使府管家身份肆行无忌,管家大人,莫非你真以为打断了张阿牛的腿脚,此事就能永远遮掩下去不成?公道自在人心,一人可欺,十人可欺,则百千人又当如何?众言昭昭,如今之金州,荥阳郑氏清誉、刺使大人官声皆因你而毁于一旦。而今,你更因与我之私愤,侮小姐清白于众人之前,入府十年!难道这便是你对大人的报答不成?禽兽之心如此,你视天心何在?视我大唐律令何在?又视使君家法何在?” 斥问刚停,稍一喘息,少年复扭身向那面做死灰的李杉冷声笑道:“你自幼父母多病,生计艰难,全仗邻居张老实家接济才苟延残喘得生,后尔姐既嫁张家,张老实为尔之父母延医请药,养老送终。更待你实若亲弟,衣食供给之外,更不吝花费送往私学发蒙。其所行种种,虽名为姐夫,实不啻为再生父母,可恨你为冀图荣华,既知郑管家恶行,不仅不报知官府为之申告,更恬颜无耻认贼做亲。说!到底是一个‘察举’名额蒙了你的心,还是原本你就只长了一颗黑心!如此无孝、无义、无廉、无耻,当日与你同日进府,实属我唐离毕生之辱!似你这等猪狗不如之辈,今日安敢再侮小姐清名?汝心所想,视吾好欺耶?视使君大人好欺耶?视郑老夫人好欺耶?” 依《大唐律》,三亲以内不得举证,郑管家与李杉虽无其名,却实有其实,如此以来,他们所言即不足采信。少年这番痛快淋漓的连珠话语,只让场中雅雀无声,郑使君等人万万料不到事情居然翻出如此波澜,一时震惊之下,竟是无言可发。 稍过片刻,面色铁青、头上华发无风自动的郑老夫人扭头之间,见郑管家面色惨白,喏喏难言,心底蓦然一凉,随即一股恶气上涌,头晕目眩之间,竟是站立不住,多亏身后使君夫人急忙伸手搀扶,才堪堪站稳。 以手抚额,片刻沉默之后,才见老夫人睁开眼来,双眼含威目视那几个家丁道:“尔等经常出入府第坊市之间,说,郑九之事可是属实?” 身为郑府下人,又是郑氏远支族人,如此形势下老祖宗亲自动问,这些家人再不敢隐瞒,低头颔首道:“是”。 这声“是”字出口,郑老夫人无言闭目一声低叹,再睁开眼时,也不见她开言,转身之间,已是重重两掌掴在了使君大人脸上,“修身……齐家……逆子,你就是这样齐家的不成?你不爱惜自己前途官声也便罢了,又将置家族令名于何地?可叹我与汝父一生谨慎,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肖子出来?今日你需怪不得为娘心狠,我虽欲饶你,奈何家法不容!祖宗不容……”话到最后,老夫人急怒攻心,竟是就此昏晕过去。 “娘,娘……”刚刚跪下身子的郑使君见老夫人昏到,也顾不得面颊红肿,起身就于夫人身前,声声惶急叫道。 郑管家被唐离突如其来的一闷棍打的彻底蒙了头,此时接连见使君挨打、老夫人晕倒,才慌过神儿来,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嘶声嚎道:“造谣,老爷,你听老奴说,唐离是在造谣,您万万不可相信哪……” 蓦然转过身来,眼中充血的郑使君咬牙一个窝心脚,已将郑管家踹倒在地,口中更冷声道:“来呀!请家法,用复礼杖给我毙了这两个狗才。” 一听这话,郑管家长嚎声一窒,而那原本瑟瑟发抖的李杉也已应声倒地,看他那模样,竟是被生生吓晕过去。 “老爷,夫人,那唐离的确是与小姐有奸情,冤枉,我冤枉啊!”见那往日对自己谄媚无比的家丁此时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手脚被架起的郑管家顿时再次放声大嚎。 “给我掌嘴,他若再敢说一句,你们就准备领家法吧!”见如此关头,郑管家犹自说出这等话语,使君大人向那家丁厉声吼道。 “蓬蓬蓬”三声皮肉交击之声,郑管家被争先恐后的三拳给打落满嘴牙齿,鲜血长流之下,乌拉声中,却是什么也说不清了,随后更有一个家丁见他还在发声,生怕触了老爷的霉头,当下撕了衣襟紧紧堵住他嘴。 “慢着,行家法之际留他一条性命。”被儿媳掐人中穴唤醒的老夫人虚弱开言,惹来正被拖地而行的郑管家连连点头,血迹斑斑的脸上也乍然现出惊喜之色。 “好生看着,莫使打死!改日升堂明断、申领刑部‘勾单’、明正典刑,你家老爷官声清誉、我郑氏百年声名全在这贱奴身上了,总要金州百姓能见着才好。”老夫人精神不济的这番话语,却使郑管家面上的惊喜瞬间凝固,淫人妻女、谋夺人命,这两条均属“十大逆”重罪,一旦坐实,量刑最低也是斩立决,至高可判凌迟,只看老夫人之用心,郑管家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下场,冷汗如雨溢出的同时,他已彻底昏死过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回去!”向面蒙白纱的女儿一声厉喝,郑使君见唐离皱眉间面露不愉之色,本就烦躁不堪的心中怒火升腾,不假思索,开口便道:“来呀!把这不守尊……” 使君话语堪堪说到这里,就听月门外一声长笑道:“中午酒饮的太多,文渊楼着实气闷,本意来这后花园中发散发散,不成想子文兄也在此地,咦!阿离居然也在?好好好,我正急着找你,巧遇,着实巧遇呀!”说话声中,一人自月门处施施然而来,朦胧的月辉下,只看这人黑面暴牙的模样,却不是翟琰更有何人? 第三十七章-转关<三> “噢!老夫人和嫂夫人也在此地!失礼了,某实在是失礼了!”走进几步,翟琰似才见到郑老夫人一般,口中告罪连连,人也躬下身去行礼,这套功夫做足之后,才见他走近前来一把拉住唐离,呵呵笑道:“今日若非老夫人寿诞,我还不知阿离你是如此深藏不露,居然身怀失传已久的西域晕染之法!某随家师学艺十年,尝以不得习此为恨,今日既然为我所知,那是再不肯离你半步了,纵然是以枪棒驱逐,某也决计是不肯走的。” 翟琰突然出现,又自说自话的来了这么一出,倒让郑使君感到措手不及。暗自庆幸郑九儿那贱才是被从角门拖出,应该无人看见。与此同时,他心底也不免惴惴猜测刚才那家丑此人是否知道,纵然知道,又知道了多少?心中这两样心思翻腾不休,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日府中佳客来的多,喧闹之中下人们见有机可趁,竟然偷了酒吃。”只这片刻的功夫,刚才还是憔悴不堪的郑老夫人已是恢复常色,微笑续道,“这也就罢了,偏生这些个奴才吃了酒又借机撒疯,连打带骂闹腾起来,着实不成体统,下人们还真约束不住,只有我老婆子母子亲自走上一遭了。尊客刚才来后花园时必是听到些嘈杂声响,家风不谨,扰了清兴,惭愧,惭愧呀!” 瞪大眼睛听完这话,翟琰暴牙一龇道:“老夫人说笑了,荥阳郑氏家风不谨!这句话说出去,普天下只怕无人肯信的!家大户繁,下人们多了,这些事原本难免,当不得什么!我说刚才来时隐约听见有人呼叫,却是为了这个!一通小板下去,保这些奴才们多深的酒也该醒了!万不值当得老夫人生气的”。 说话之时,郑老夫人那隐含威芒的眸子片刻都不曾离开过翟琰的丑脸,却见他神情自然,没有半分异样,再想想刚才文渊楼中这人失礼的样子,当不是个有心机的,至此,她才算放下心来。 若有深意的看了唐离一眼,郑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唐离此子身为本府伴读,能得尊客如此看重,老身也是与有荣焉,只是现下尚有一些家事处理,还请尊客先行,待料理妥当,老身自会命他前往请见。” 得了这话,翟琰放下心来,他心下本知郑老夫人要说什么,但面上却毫不显露,拱手道:“这说的什么话,实实折杀晚辈了!老夫人但请行事就是。”一句话说完,才见他又转过身来重重一拍唐离肩膀道:“老夫人此间事了后快来我处,某在客舍温酒以待,你我二人禀烛切磋画艺,岂不快哉!” 目送翟琰瘦高的影子消失在月门前,后花园中暂又归于寂静,片刻之后,郑使君正待开言,却听老夫人道:“子文、阿沅,且暂回书房。”转身动步,行出丈许距离后,才复听淡淡声音传来道:“唐离,你也来吧!” 使君书房治备的极为雅致,两扇半开的菱形雕花竹窗间,习习凉风轻轻拂来,因是夜晚,所以外罩的毫州轻容窗幕也已放下,这种至轻至薄的纱中极品即能阻挡虫蚁,又不妨碍观赏窗外夜景,反倒是愈发添了几分朦胧的柔美。墙角一侧花几上,正有一笼杏花艳艳正放,为素淡的书房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春意。其间书几等器具本是由楠木制成,再加上那一炉袅袅轻燃的鸡舌香,直使人感觉心平气定,实在是好个观书赏墨的绝佳所在。 即入了书房,郑使君夫妇搀着老夫人坐定后,方才分立左右以为服侍,连他们都已无座,更遑论身为伴读的唐离了,轻掸麻衣立于书案之前,迎着郑老夫人探究的目光,略带一丝淡然笑意的少年面上无喜无怖,一如往日的从容。 足过了半柱香功夫,寂静的书房中才听到老夫人沉声开言道:“适才在后花园中,你与我那孙女都说了什么?” 刚才唐离矢口否认曾与郑怜卿交谈,此时突听这一问,不免微微一愣,本待要开言再说旧辞,却于偶尔一瞥间看到郑老夫人唇角间稍纵即逝的讥诮笑意,少年略一沉吟间,开口道:“小子游园之际偶遇小姐,也不过是说几句开解心事的言语罢了。” 见唐离直承其事,郑老夫人微微一愣,旁边的郑使君早勃然色变道:“果有其事,那你为何适才却砌词狡辩。” 只是使君大人的怒火到了唐离这边,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少年的声调依然从容,“若此间另有他人在此,小子依然会执旧辞。” 闻言更怒的使君大人正愈再说,却吃母亲眼神制止,只能闭口不言,再次打量了少年许久,郑老夫人蓦然开言道:“你是否对我那孙女有淑女之思?” 突然听到这话,不仅是唐离,纵然郑使君夫妇也是大吃一惊,就连那今晚始终不发一言的郑夫人,此时也是口齿喏喏,欲要发声。 举手轻挥,郑夫人制止了使君夫妇的躁动,只将一双渊深的眸子紧紧盯住唐离,其锋利处似乎要将少年的身子给撕开,直达那血淋淋的心。 可怜的唐离后世今生加起来的二十四年中,从不曾遇到过如此问题,饶是他心志坚定,一时间也是踌躇不定。 “我该怎么回答?”犹豫之间,梨花树下、月儿湖畔的那个白衣身影自然浮现了出来,似是为了避开这些,摇摇头,目光游移不定的少年见到郑使君脸上毫无掩饰的不屑及郑夫人那不可思议的神情,心底一颤,竟莫名生出一股火儿来,不等他更做思量,嘴中已是脱口而出道:“正是”。 第三十八章-转关<完> “正是”两字刚刚出口,唐离心下猛然打了个突儿,而郑使君夫妇脸上则是蓦然色变,看那神情,竟似受了人言语侮辱一般。 紧紧盯住唐离,老夫人眼中的激赏之意一闪而逝,“好,有胆气!”沉声赞了一句后,才见她微微一笑,续言道:“依我《大唐律式》,天下之民被分为三等:官人、良人、贱人;遵官律,杂色不得为婚,也就是说,这良贱之间是绝不能互结婚姻的,否则一旦坐实,不仅官府会强行拆解,女方充为官奴,男方轻则徒刑两年,重则更会流徙三千里”。 见老夫人突然说出这话来,少年自知她更有后话,遂也并不插言,静等下文。 说的是这等最容易令人忘形的男女婚姻之事,少年又是如此小小年纪却能沉的住气,看在老夫人眼中,这份“静气”也就愈发显的难能可贵,微一沉吟,见唐离并不接言,她才又续道:“当日你来我儿府中应募,并不曾花押卖身契约,论说起来你现在依然是良人身份!但与我那孙女儿毕竟有了主仆之实”。 “是” “再则,且不论这《大唐律式》,自魏晋六朝历隋而至唐,博陵崔、范阳卢、赵郡李及我荥阳郑氏这四族,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绝不与寒门士子通婚。”任是老夫人说的平淡,然而话语之中,任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傲然之意,话语至此,片刻沉默之后,才见她前倾了身子,紧盯着少年,微微笑道:“说了这许多闲话,现在老身倒是要再问上一句,唐离,你是否对我那孙女有了淑女之思?” “是。”没有半点拖延,少年径直迎上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于前次相比,唐离此时的回答没有半点儿犹豫与迟疑,从他那从容而清澈的眼神中,老夫人看到最多的就是坚定,甚至还有一点……傲然,是的,虽然想起来这很奇怪,但郑老夫人感受到的却的确如此。 “噢?”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字,拖音却是如此悠长。 “小子幼年时尝听过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对此,小子深以为然!”淡淡一笑,少年也紧盯住郑老夫人道,“再则,老夫人既然能在如此雅静之地,与我这小小伴读说这许多‘闲话’,总不会是无的放矢的。” 闻言,老夫人微微一愣,片刻之后,才见他抚案起身,展颜笑道:“好个聪明伶俐的唐离,老身倒不曾错看了你!” 侧身绕过书几,脸上依然残留些许笑意的郑老夫人踱步间,缓缓道:“自前隋弃九品观人之法,立科举选士以来,其间历经变革,遂于神龙间则天武后朝成为定制。明经、明法、明算,道举等等,这些名目虽多,其中却以进士科独自矜贵,一朝金榜题名,旬日之间便可名动天下,跻身‘衣冠子弟’,换言之,这便是当今寒门子弟最好也是唯一变更身份的途径。” 话至此处,已经到了唐离身前的老夫人蓦然面容一肃,盯住少年那清澈的眸子,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金榜题名之日,便是我郑府嫁女之时”。 丝毫不回避老夫人的眼神,少年清淡的笑容不变道:“小子家贫,为奉养母亲,已于四年前自解了州学,既不入州学,便不得乡贡生身份,没有这身份,又如何前往长安应举?” “这金州州学你却不能再入,老身可送你前往本道观察使驻跸所在,此地不论户籍,只要是山南东道子弟都可入学,你补入这‘道学’的名额自有老身去办。但老身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此后你能否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取得乡贡生名额,前往长安赴进士科试,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好。”应声答应,少年的眼中闪烁的是一如往日的自信。 ……………………………… 目送少年的麻衣消失在书房前小径的暗影中,郑使君语带不解道:“母亲,您……” “不要说了,为娘自有安排。”转过身来,郑老夫人打断了使君的话语,而她看向儿子的眼眸中,此时也满蕴的都是慈祥,伸出多有皱纹的手轻轻抚上使君脸上那依然未曾消失的红痕,良久之后,才听她柔声道:“子文,还疼吗?” 郑氏上代家主是个典型的温润书生,持身严正却待人温软,相比之下,倒是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家主夫人更加外柔内刚,从小,无论是在家中还是族亲聚会,使君大人更多感受到的都是母亲的严厉,这一状况历四十年而未有变化,今晚却突然见到老夫人如此温情流露,使君大人一愣之后,只觉鼻中蓦然一酸,眼眶间也已隐隐发热。 “你这孩子,还真是跟你那苦命的父亲一模一样。”见年近四旬、身为一州刺史的儿子此时竟然表现的如此孩子气,郑老夫人心中也是一酸,抚着那红痕的手也就愈发的轻柔了,“你父亲似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像你一般,侍上孝而待下宽”。 突然说起这个,老夫人心思一时也有些恍惚,停顿了片刻后,才听她轻叹续道:“子文,你须怪不得为娘。身为嫡系长房,正因你们父子都是如此温软的性子,才逼的为娘不得不如此硬起性子、铁了心肠!这多年了,族内族外,有多少人说我是花面狐、母鸡司晨……娘听了不生气,为了你们父子,为了本房能守住家主的位子,纵然说的再难听些,娘也认了。” “娘,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呀!”母子四十年来第一遭如此谈心,原本就是极为孝顺的郑使君听着母亲说出如此话语,刚刚的激动加上此时的愧疚一并发作,一时间竟是忍不住淌出泪来,就连旁边站着的使君夫人,也是眼圈红红的。 “就为着你这性子,娘一直不放心将族中事物交给你,但这也不是个常法。尤其是这两年,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晚难得清静,娘就告诉你为何刚才要打你,更要告诉你将来该怎么做家主。”眼中满溢的都是慈祥,此时微微而笑的郑老夫人再不是日间那个人人畏惧的老祖宗。 “子文,你不要说,好生听着就是。”轻轻拍了拍情绪有些激动的使君大人,老夫人淡笑着续道,“荥阳郑氏传承百年,什么才是本族最为贵重之物?” “不,即不是家庙中祖宗牌位,也不是那千顷田产。”微微摇摇头否决了使君夫妇的回答,“圣人曾言:‘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神鬼之事本是人言嘈嘈,做不得准的。祖宗牌位也不过是个念想儿罢了,纵然让火烧了、让雷劈了,不过再刻一块儿就是了;至于那些田产死物,就更不值当如此牵挂。” “祖宗牌位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今日纵然让火烧了、让雷劈了,不过再刻一块儿就是了。”耳听老夫人口中说出这话来,使君夫妇都是骇然色变,若非身前坐着的是自己母亲,只怕郑使君那“大不孝”三字早就脱口而出。这话若是别人说出,且不说官府“忤逆”之罪重罚,但是族中家法之下,也是必死无疑。 “坐,都站起来做什么。”见儿子媳妇儿如此,老夫人神情丝毫没有半点变化,依然那副淡淡慈祥的表情道,“对于我荥阳郑氏来说,最为重要的就是‘家声’二字。只要这家声不毁,清誉不倒,纵然一切都丢了,咱们也都能给它找回来。” “正是因为有‘百年华族’这金子招牌,我郑氏子弟才能生来即得别人看重!科举、入仕、婚配等等,无论什么事,总能占个先手儿,不会吃了亏去。然则一旦没了这个,那郑氏与这街上的张、王、钱、赵又有什么区别?”抬头看了正点头应是的使君夫妇一眼,老夫人注视着儿子道:“‘荥阳郑氏’四字的清誉是我族宝中之宝,是子孙后代立身的本钱,这也是今晚为娘重手打你的原因所在。子文,你可明白娘的难处了吗?” “儿子身为一族之主,府中人犯下如此有辱家声之事,娘打的对。”这郑使君本就不笨,此时这话说的着实是举一反三之言。 “说的好!身为长房长孙,子文你这一生的经历太顺了些,没经历什么坎坷,就太容易信人,心性也不免失于温软,正是如此,郑九儿那贱奴才敢欺瞒着你犯下如此事来。今天,你记住娘的一句话,异日接管族中事物后只要能依此办理,纵然算不得好,倒也不至于让后世子孙骂你。” “母亲请讲,儿子必当牢记在心”。 “三口之家尚且多有琐碎家事,更何况我郑氏这等大族?但千头万线,该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该闭眼的时候不妨闭眼,维持一大家子人,和光同尘四子断不可少!但有一条,有危及家门清誉之事,却是眼中半点都揉不得沙子,凡有其事,轻错重罚;至于重错,那也就无需为娘再说了。”眉头一展,绷紧唇角的老夫人此时又俨然是那个族中人人畏惧的“花面狐”。 “母亲垂训,儿子终生不敢或忘。”一句说完,低头沉思了片刻,郑使君抬首道,“既然是凡有危及家门清誉之事,半点都不能疏怠,那母亲为何刚才要如此对待唐离?” “噢!你不明白?”拍了拍身边的胡凳,示意使君坐下后,老夫人微笑道,“那好,娘且来问你,不如此,你又将如何处置?” “唐离此子如此不守尊卑、浮浪不知礼仪,若是依着儿子,最轻也要将他拘管数月才肯做罢。” “子文哪!子文,长安朝中虽多有亲族照拂,但务必记住,将来你若赴京任职,三省这些纷争之地千万去不得,就在翰林院这等地方觅一个清流职司便是。”微微轻叹声中,老夫人面色大异刚才的和煦,竟是极为郑重。 “母亲所命,正是儿子所愿” “好,如此就好!”松了口气,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如此,娘再问你,若是拘管唐离,子文你如何行事,是走官事,还是用家法?” “事涉卿儿,当然是用家法。” “若那翟琰不来,就凭着唐离的身份,莫说拘管数月,纵然如那李杉般杖毙了他也算不得什么!但此人既已到场,你又如何行事?打死以维护卿儿清名?那你又将如何解释?好,纵然你寻个由头能遮掩过去,那翟琰可会相信?他十年所求被你一下绝了希望,此人异日会如何说话,到了长安又该怎么说咱们郑家?莫要忘了,他的师傅可是画圣吴道子!且不说此人最得当今陛下爱重,单是他个人影响,此事做不得呀!;若不打死而仅仅只是拘管,那还不如不动。” “训诫他一番不好吗?” “若拘管了他,翟琰来说情,我儿你是放不放?这也罢了,再则,如此难免将唐离给逼的太狠,也得罪的太深。” “他一个小小伴读书童,值当的甚么?”听母亲说出这句话来,郑使君不以为意道。 “不,子文你错了。”郑老夫人看着儿子肃容道,“此子绝不同于一般下人,只看今晚他与郑九二人的对答,即知他们之间的矛盾绝非一日。但唐离却绝不表露,一直隐忍直到刚才发作,但一发就是直接致敌于死,这种行事手段,再加上他如此年纪,想来端的是令人心惊;再者,此子眼神之中绝无下人的卑琐,这等人往往自视极高,但一旦受辱,也是报复最烈。娘自然是不怕他,但能少一事还是少一事好。” 静静听完,微一沉吟后,郑使君道:“此子天赋才学极高,异日造就如何还真难定断,母亲思虑的是。但您若真是赏识他才华,本州州学自可安置,又何必绕那么大圈子送到襄州?” “留在金州,与卿儿同处一城,天长地久,若他日真做出什么事来,又该如何收场?”微微一笑,老夫人续道,“将之送往襄州,既解了这层顾虑,也好看看他到底如何?异日,他若真能高中进士,外不辱没我郑氏家声,内可增一门强亲!若是他中不得进士,凭着他那性子,不说婚事,纵是今晚与卿儿的夜会,他也无颜再提,如此也算消解了隐患。上下算来,都是有利无弊,如此岂不比你用强的好?” “母亲思虑的是,孩儿佩服。”说出这句话时,郑使君言语中没有半分矫饰。 本来似这等谈话,使君夫人是从不接言的,但此时她却实在忍不住了,边替老夫人捏着肩,边小声开言道:“卿儿现在可是与李家订了冥婚的?另外,依婆婆看,那唐离能考中进士吗?” “阿离才学是尽有的,若是再经道学两年,中个进士当不是什么难事?”或许是接到夫人的眼色,或者是蓦然想到了女儿,只这片刻之间,使君大人对唐离的称呼居然就迥然不同了。 口中呵呵一笑,老夫人拍了拍使君夫人的手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还真是半点不错。若真有那一日,赵郡李家自有老身去办。”话至此处,她又是略一沉吟后才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太宗武后朝,自陈子昂到王勃、卢照邻再到骆宾王,这些人谁不是声名播于天下的才子,但又有那个能落得个好下场?唐离中不中得进士,除才学之外,就得看他的命数如何了!为娘今日如此安排,未必没存着这个心思,卿儿命本就薄,若是此子依然……哎!” 老夫人的这声长叹让使君夫人的心思愈发的重了,如此一来,手下的动作不免失了劲道准头儿。 “罢罢罢,阿沅,你去吧!把今晚这事告诉卿儿也好,这孩子再这样下去……,不管这事最后成不成,先让她有点盼头儿也好!”一句话说完,书房中的气氛陡然沉重了几分,使君夫人红着眼圈答应了一声,福身一礼后,出房急急去了。 第三十九章-蝈蝈 揉了揉酸涩的眼圈儿,臂间挽着一只青布包裹的唐离走出刺史府门很远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站定了身子,回过头来看向那连片的屋宇。 虽然在这座阔大的府邸中只不过停留了短短月余时间,但于少年而言,却是感触良多,正是在这里,他深刻的认识到“身份”这两个字在这个时代的真实含义,从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起,他固有的生活态度及生活方式也必将发生许多的变化。王图霸业!这固然是一句笑谈,但唐离知道,他现在的确需要去努力谋求一个合适的身份了,这个身份能让使得到做人的尊严、能使他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也将使他能拥有保护亲人的能力。 也正是在这座府邸中,少年在那个白衣女子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初恋,说起来有些发酸,而且匪夷所思,但后世中的唐离幼时生活孤苦,及至进了那三流大学,身为一个愤怒青年,他看不惯的东西太多,而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而拼命打工挣钱。以至于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来展开那些风花雪月的情事。不过,即使他想,又有那家少女会看上又穷又傲的他呢?至于穿越后的四年,那就更不用说了。 二十四年的心灵历程中,突然撞入了这样一个总是笼罩在悲情中的女子,惯来心性坚韧的少年也不免闹了个手足无措,只要想想自己与那郑怜卿相处时的慌乱与失态,唐离就忍不住要在心底鄙视自己一回;再一想起直到如今他依然不知道这个将来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他更是彻底的无语了。 站在刺使府前回想起与这个女子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酸酸甜甜中,少年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至少她很善良……恩……当然,身材也非常不错!” 至于说他当初怎么会对她产生这种感觉?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刺使府那铺设着琉璃瓦的高大飞檐上,少年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找到一条合适的理由。 今天的天气很好,江南春日的阳光总是如此温柔而和煦,照在那身儿洗的微微泛白的麻衣上,让唐离感觉到很温暖,听着街道上传来的辚辚马蹄声,唇角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少年转身而去,他的步伐如此从容,却又如此坚定…… ………………………… 穿过熟悉的青石长街,微笑着跟两边的邻居们寒暄问好,唐离刚进了自家那敞着木门的小院,就见到身穿青衣的小丫头蝈蝈正背对着自己,向着那棵榆树在念念有词。 一如那阳光般,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唐离感觉到心中一暖,脚下的步子也愈发放的轻了,“悄悄的吓唬她一下,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回到这蔽旧却散发着温情的小院,少年素日深隐的童心悄然生发。 轻轻的靠近,青衣小丫头丝毫没有觉察,心下暗喜的少年微微侧身看去,却见此时的蝈蝈正紧闭着双眼,合什立于胸前的的手掌中则夹着一个竹纸小包,口中低声念诵道:“东海大神三女郎,疗疔有神方,以药涂此疮,必使疔公死、疔母亡,疔男疔妇自受殃,星灭即愈大吉良,过时不去,拨送北方”。念到此处,忽见她抬手撮指,指向榆树叱呵道:“急急如律令!” 少年本想着要吓她一吓,后来听着念的有趣儿,那词儿也极是押韵,一时竟听了进去,并不曾做出吓唬这小丫头的事儿来,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她最后居然来了这么一出儿请神上身的动作,二人隔的既近,蝈蝈动作又急,那里躲的过去,抬手之间,唐离下颌上不轻不重的吃了一肘,本能反应之下,已是“哎”的叫出声来。 “谁?少……少爷!你回来了,你……怎么,哎呀!撞疼了吗?都是我不好,但是……”蝈蝈也是将那句“急急如律令”喝出身后,才觉察到不对,猛然转过身来,见是唐离,圆溜溜的大眼睛立时就弯成了一道新月模样,口中说着话,她人已是赶紧凑了上来,伸出手儿替少年抚摩着伤处。 “不过月来功夫,这小丫头居然又长漂亮了不少!”感受到她手上的柔软,看着蝈蝈近在咫尺的娟秀小脸,唐离心中蓦然蹦出这么个念头儿来,随后,他才发觉自己的荒唐,退后一步避过她的手,含笑问道:“但是什么?” “谁让少爷你存了坏心思,想吓唬我!”蝈蝈嗔笑着说了一句,那两弯新月也愈发的明显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唐离还能再说什么,遂微笑着变换了话题问道:“对了,还有你刚才口中念叨的都是什么?还一套一套儿的!” “噢!这个是禁疔疮的禁咒。”指着手中的竹纸小包裹,蝈蝈正色道,“是跟这个药膏配合着用的。” “疔疮?谁长了疔疮,是母亲?”说话声中,面色一变的唐离转身就要向屋内跑去。 孰知他刚动步,就被蝈蝈一把拉住了衫角道:“前些时候伽愣寺前施粥,夫人说这是给少爷你做功德,一定要亲自去,累着了身子,这几日还没彻底缓过劲儿来,这才刚刚睡下,别去扰了才是。”见唐离满脸关心的神色,小丫头才又微微一笑道:“夫人近些日子虽然身子累些,但精气神儿却发旺的多了,连张郎中都说夫人宿疾渐好,少爷你就放心吧!” “那你这……” “前些日子劳碌发了虚火,夫人左臂上起了个小红疔,我就去找了张郎中,他来看过后,说倒也没什么妨碍,给了这幅药膏,又教了我这禁咒的诀儿,说只要贴过一幅,自然也就消了。”想是见了唐离高兴,蝈蝈的眸子自弯成新月模样后,就再也没有恢复过。 听蝈蝈这番解说,再看她脸上笑意晏晏的表情,放下心来的唐离朗朗一笑道:“用药就是用药,念个什么禁咒?还疔男疔妇、疔公疔母的!”闻知母亲无碍,他又恢复了回家的好心情,想起这小丫头刚才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笑。 “呸,呸,呸,快拍拍树,拍拍树这些话就不作数了!”正色说着这话,见唐离愈发笑的厉害,蝈蝈绷起脸道,“我听张郎中说,长安专给皇帝大官儿们瞧病的太医署中,除了医、针博士外,还专门安置的有咒禁博士!别说咱们这些普通百姓,就算兴庆宫里的杨娘娘长了疔疮,也是要念这个的!少爷,别笑了,快来拍拍树。” 听小丫头说出这番话语来,再看她脸上郑重其事的表情,唐离慢慢收了笑容,知道现在说什么“无神论”没什么用处,他也不多费这口舌,一如蝈蝈所说,伸出右手在榆树上拍了三拍。 在他拍树的同时,蝈蝈已是闭上眼睛,复又双手合什,口中低声念诵着什么,她说的既快,声音又低,唐离只隐隐约约听到“少爷冒犯……恕罪……保佑夫人……”这些散碎话语。 看着她那无比虔诚、喃喃默祷的模样,唐离心中没来由的丝丝感动涌起,堪堪等到蝈蝈祷诵完毕,重又露出一张清秀的笑脸时,他忍不住正色开口道:“蝈蝈,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见到少爷那双温情注视着自己的眼眸,青衣小丫头莫名的脸儿上腾起了一丝羞红,只是待她正要说话的当口儿,却听房内一个柔婉中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道:“是阿离回来了吗?”只听这声音,分明是唐夫人自小睡中醒来。 第四十章-佛诞<一> 月来少见,唐夫人的身子微微瘦削了一些,脸上手上也黎黑了不少,但看她的精神却如蝈蝈所言,的确是好了许多,此时端坐在粗木桌边,手捧使君大人出具的那份信笺,唐离分明看到母亲因为激动,脸上双颊间竟出现了团团晕红,而捧着绢纸的手也开始颤颤的抖动起来。 “阿离你要到襄州入道学,好好好……”不过短短两页的信笺,唐夫人却读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结束,放下书笺,激动不已的她说了这句话后,竟是不知该何以为继,无意识的重复说了多句“好”后,才面向西方,闭目合什,口中不停默念起来。 经过刺使府这月来以后,唐离倒是颇能体会母亲此时的心情,毕竟他那亡夫旧日虽然官阶不高,但也是正经的“官人”,从官人到良人,身体不好的唐夫人独自带着自己,生活景遇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心境的反差该是愈发的强烈,今天,当得知自己的儿子又有了入学、科举的机会,有了重返官人身份的希望,这份激动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佛祖保佑,都是佛祖保佑啊!”默祷了经文,唐老夫人的情绪安定了许多,“要不这施粥的功德刚完,大大的福报就着应在了我儿身上,依娘原先的心思,阿离你入了刺使府当伴读,三五年间差事做的好,讨了使君大人欢心,向朝廷‘察举’保荐,也能为你讨个安身立命的职司,纵然是不入品阶的流外官,不也比现在四处做帮工要好?谁知这才短短一月的功夫,就得了这纸笺书……”言说至此,唐老夫人忍不住又将使君大人的信笺拿起细细端详。 见到母亲如此,唐离心下也是高兴,因一笑凑趣儿道:“阿娘,现在也就是得个进学的资格,这还早的很呢!总要等儿子改日中个状元回来,您再这般高兴不迟。” “好彩头,我儿说的好彩头。”只这一句话,引的唐夫人愈发的高兴了,仔细折好信笺放定,才笑着伸出手去轻抚着儿子的鬓发道,“我儿好志气,说来这金州毕竟属地偏僻,国朝百年,竟无一人中过状头,若是托天之幸,阿离你真能有此造化,倒是本州第一人了!若真有那一日,阿娘能收得你自长安传回的泥金报帖,纵然是死,眼睛也能闭的紧紧了!”这本是母子间的玩笑话语,但说到此处,唐夫人依然是眼神猛的一亮,眸子中满含的都是渴望之情。 见到母亲如此神情,唐离微微一笑间,心下也是满满的一暖,后世身为孤儿,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传说中“望子成龙”的感觉,那滋味,果然是别有不同。 笑过之后,他也不免心底轻叹,来此四年他倒也是清楚,若论进士之不好考,千年以还,还就数唐朝为最。不象宋及随后诸朝,一榜进士多则三百有余,至少也是二百,这唐朝每次进士科所录,最多不超过三十,至少七八人,但前来考试的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多,除了正属的道州之外,还有数百个小羁縻州乡贡生参与。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生因为其时唐廷国势太盛,覆盖住周边许多蕃国。这些蕃国因仰慕天朝,除了派遣使臣及留学生外,每岁更贡进本国才子前来长安参加进士科试,为与大唐邦内的“乡贡生”相区分,这些外邦前来参考者名曰“宾贡生”,其中犹以新罗及扶桑两国为多,但若论来者最远,当算的是中天竺之宾贡了。 一次就那么三二十个名额,但参考的各样贡生却多达数千,百不取一的比例使唐朝的进士科分外艰难,不过也正是这种艰难,成就了进士科独自矜贵的局面。一旦有幸运儿金榜题名,旬月之间便足以名动天下,身为“士林华选”,这些新进士们只需通过随后吏部的关试,当即便可以跻身衣冠子弟,这种名倾天下的荣耀,的确是灿烂辉煌的让人想来都激动不已。 又因为在长安中进士者,随后还需要参加由政事堂首辅相公主持的曲江宴、关宴等一系列宴聚,并不能直接回家报喜,所以都是在家书中以泥金封贴报喜,年深日久而成定俗,此贴便被称为“报喜帖”,更号称为“天下第一家书”。 想到这些,也不过是一闪念的功夫,唐离已是面上带笑道:“什么死呀死的!难得今天高兴,阿娘你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现在身子愈发的好了,以儿子看,母亲长命百岁总是不会错的。” “不说就不说,娘这不是高兴吗!”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老夫人正色道:“入道学走科举,这才是正途,阿离既得了这机会,还需发奋用功才是,那襄州既为本道首要所在,道学中更是聚集了许多才俊,阿离你这几年为行孝养家荒废了学业,这一去更要多加用功,苦学它两年,争取得个乡贡生的名额。至于家里,娘身子日好一日,多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也尽能养活得自己并给你积下些钱来,以为平日所需。我儿但不须为这些操心,尽管安心课业便是。” “娘的训诫儿子记住了。”持家四年,唐离也已是管家的一把好手,此次将要远行求学,对于家里日后的生计安排,他也早有打算。只是来的久了,别的倒不曾多变,但唐人这“孝顺孝顺,欲孝先顺”的观点却已是无形中接受的极好,心下固然别有想法,但口中却是先应承下来再说。 “你这孩子。”心下大是欢喜的唐夫人为唐离掸去臂膀上沾着的尘土,笑着道,“到刺使府做事规矩大,这月来时间我儿吃苦了,娘看使君大人这信笺上说的时间倒也充裕,阿离你就过了佛诞节后再走,也好趁此时间好生发散发散。” “佛诞节?” “四月八日明星出,摩耶夫人降前佛。八月五日佳气新,昭成太后生圣人。看来少爷还真是辛苦的紧了,连后日的佛诞节都给忘了,看来还真是得好好发散发散。”自老夫人醒来,见儿子回来,随即就谴了蝈蝈上坊市置办些新鲜蔬食,此时回来堪堪听到这话,小丫头一时高兴顺嘴就将这民谣给念了出来。 猛得一听到这谣曲儿,唐离才反应过来,原来再过一日就该是四月八了,唐时佛教极盛,水涨船高,佛诞节在此时也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节日,连长安宫里,当今陛下并百官也会辍朝一日,以为相贺。只是前几年他多忙于生计,母亲病重本就没那个心情,再加上本身对佛教并不是那么感冒,所以才忽略过了。 “后天佛祖寿诞正日,到伽愣寺拜佛祝祷也必最是灵验,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都去,一来是为烧香礼佛,还请佛祖保佑阿离此去襄州一路平安,异日学业有成;二来嘛!那天寺中人多,咱们也好趁趁热闹。”老夫人的这句话让旁边本是满脸笑意的蝈蝈猛的一愣,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身后小小的厨间传出一片温馨的忙碌声,被强令不准插手的唐离斜靠着院门,随意的看着长街上那些孩童们玩耍嬉戏。 看着这些同龄大小的孩子,少年莫名的想起了小胖球来,今日向他辞行之时,还真是颇费了一些周折,这小子竟几次要冲出去找老夫人,直到少年说出这次走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另外郑大小姐也有希望退婚后,才勉强将之安抚住了。随后说了一番老生常谈的励志话语,直到此时想起当时郑鹏闻听自己要走时神情激动的不舍模样。唐离就为自己前几日对他突然而生的冷淡而暗生悔意。 至于那王缙,在确认少年现在并没有往长安的意图后,也只能一叹作罢。毕竟能入道学,走科举正途。怎么着也比在兄长身边当一个下人身份的侍墨书童更有前途。 要说最难缠的还是翟琰,死拉活拽非要唐离传了他晕染之法才行。但少年既知这是阎氏独门技法,在没得阎苏生允准下,也不便冒然转授于他人。 翟琰一听这话那肯干休,说到最后甚至不惜拜倒在身前,说要认唐离为师,少年一听这话,着实吓的不轻,他对自己的斤两倒是清楚的很,虽然今次仗着一些大家技法出了个彩头,但论基本功,他与面前这位画圣之徒相比,差距实在太大,如何敢做他的师傅?好说歹说,最终定下约定,若是一年内还不见阎苏生,便将这晕染法传了给他,饶是如此,翟琰送他走时,还是一副苦瓜脸色。 正在这思绪纷乱的当口儿,就听身后传来母亲呼唤的声音,唐离调整了脸色,做出一副笑意来,即将远行,他愈发珍视与亲人相聚的时刻,只愿在这几日,给她们留下的每一个印象,都是面带笑容。 四月八日,天气晴好。 早起醒来梳洗毕,吃早饭的时候,就听院外街道上渐渐响动起来,这喧闹之声越来越大,等到三人收拾妥当出得门来,街市上已是热闹的不堪。 在人群中走了一段儿,唐离只见往日那些街坊们此时都是穿了新衣,扶老携幼的满脸都是欢喜,走着走着,也不知人群中谁高喊了一声:“‘行像’的来了。”顿时引得群情激奋,探首仰脖向前看去。 一十六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前行导引,其中十二人执钟罄等各色乐器,边缓步行走之间,边奏出梵音大唱;而另外最前的四个沙弥,却是不停从臂间挽着的竹篮中仰手抛洒出片片香花。 在沙弥队伍之后,则是四个年过六旬的衲衣老僧手捧香炉随后,香烟袅袅,口中诵佛不断。 过了这些前奏,方是正队,只见六十四个穿半披肩的侍佛人抬着一尊硕大的佛像端正而行,只看这佛像的长大,分明是本州佛门第一丛林——伽楞寺中供奉的正殿佛。 佛诞日行像之前,需先浴佛,此时这尊被清洗一新、重新泥金的释迦正像反射出太阳的光辉,端的是金光熠熠、宝相庄严,两侧民众一见佛祖金身到达,当即拜倒一地,边口中喃喃不绝,边向手捧功德箱而来的僧人们供奉钱财,有许多年老者,更是叩头连连、涕泣不止。 唐离刚见到行像队伍到达,就微微收了步子落后于唐老夫人,正是借了这个小小的花招儿,终于不用像其他人般那样跪拜,只是满街跪倒,仅他一人站立,这感觉着实怪异的很。 行像队伍既过,这些人才渐次起了身来,其中就有许多人展开自己所带的佛画像,随入了行像的队伍继续向下个坊区游行而去,一时间,长街为之一空。 躬身扶起唐老夫人,唐离三人背转了方向往伽楞寺而去。 佛诞节中,先浴佛,而后行像取的是佛行世间,观众生之苦、度万般苦厄之意。此时,伽楞寺中佛像被请出一空,僧人们也走的多了,就显的空荡了不少。唐离三人进了寺中,感觉比之街市,这里倒要清净不少。 彼时,佛寺不仅是众人礼佛之地,更以其占地广大而成为了百姓们日常游玩的好去处,伽楞寺即为金州第一丛林,自然也是景观多有。 “桃花!夫人、少爷,都四月天了居然还有桃花,咱们快去看看。”青衣的蝈蝈指着前方不远处几树掩映在僧舍中的疏离桃花,兴奋说道。 正当搀着母亲的唐离正要前行而去时,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道:“呦!这不是蝈蝈嘛!才几日不见,居然都戴上珍珠钗了!” 唐离应声转身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与自己年纪差相仿佛的黄衣少女,梳着代表未嫁之身的三丫髻,单论长相,倒也当的起漂亮二字。 “小姐,您……您也来了。”畏惧的看了黄衣女子手中的马鞭一眼,蝈蝈怯声说道。 “没规矩的小奴才,见了小姐我居然敢不行礼,敢是又忘了家法,想吃鞭子不成?”这黄衣少女见蝈蝈对自己只是福了福身子,顿时眉眼一皱,怒声道。 听到蝈蝈的称呼,唐离才知道这黄衣女子竟是自己当初定婚的对象,一时好奇,不免就多看了她两眼,只是再一听到她这说话,不免印象大大的恶劣了几分,只看她现在的凶悍及“蝈蝈”这怪异的名字,想必青衣小丫头前时在章府上就没少吃她苦头。 伸出手去,唐离拉住满脸委屈、正欲屈膝拜倒身子的蝈蝈,收了脸上的笑意,只将一双晶亮的眸子淡淡看向那黄衣女子。 只是不等那怒火欲烈的章家小姐说话,就见她身边一个鬓角簪花的年青男子高声叱道:“你这穷措大是谁,竟敢冲大头儿葱,来管我家芙妹家事?” 第四十一章-佛诞<二> 这男子年约十七八之间,五官倒也清秀,尤其是那身衣衫极其华丽,也不知是用什么丝料织成,行走之间光彩闪动。虽然时下巨都大城的风流少年都好在鬓角间簪花为饰,但此人簪着这支却也太过于特殊了些,竟是一株名本的血相公,其时,牡丹花以雍容华贵之姿最得唐人喜爱,但多在北方种植。尤其是开元天宝间,在江南更是极其罕见,更别说这等名本了。 血相公本就是以色纯而花大著称,此时簪在这男子鬓间,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去,花映光影,倒还的确有几分“人面牡丹相映红”的风采,看来着实夺人眼目的很。还隔着老远,唐离已是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气息浓烈而来。 听此人大放厥词,言语之间极其无礼,唐离本是心火升腾,但扭头间见到他这身装饰打扮,一愣之下也不免为之绝倒,反倒将他的怒气给冲淡了不少。 他还不曾开言,倒是旁边唐夫人微微一笑道:“这是章家芙蓉侄女儿吧!几年不见都出落的如此水灵了!想我当初见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姑娘!桂娘妹妹真是好福气!” 那黄衣女子自小性格粗疏,刚才猛然见到蝈蝈,也没多想就高声叫着招呼,此时见对面妇人不仅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更知道母亲的闺名,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饶是她生性刁蛮,也不过仅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此时面对着以前订过婚的男子,也不免心下一羞,刚才的气焰倒是消解了不少。 “芙蓉见过婶子。”口中随意说了一句,黄衣女子趁势打量了唐离一眼后,转身离去,她如此作为,倒让那耸眉暴眼的“风流”公子大感意外,愣了片刻后,才不屑的又瞅了麻衣少年一眼,转身追着去了,口中犹自芙妹芙妹的叫个不停。 “刚才那个就是江家大少爷,他家住淮南道扬州,家里丝缎转运生意做的很大,章老爷每年收的丝都是卖给他家的。”见那二人去的远了,蝈蝈开言解释道。 “扬一益二,这扬州可是占尽江南风流的繁华富庶所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流俗。”说道这里,唐离想起江大少爷的造型,忍不住又是哈哈一笑。 “少爷,你真是……”蝈蝈一句话没说完,也是“嗤”笑出声,连旁边站着的老夫人也不免为之莞尔。 这番小插曲倒也不曾打扰了三人的兴致,缘着青石铺成的小径四处赏玩,约过了个多时辰,就听寺外远远传来一片欢呼,随着人群越来越近,这声音也似山崩海啸一般逼人而来,原来,是行像完毕,请佛归位了。 “佛祖归位之后,就该开殿门了,此时敬香火越早就越是灵验,阿离、蝈蝈,咱们快走,能早得一刻是一刻。”还在山呼声刚起,老夫人就招呼二人道。 见母亲走的急,唐离忙赶上一步搀扶着她,而蝈蝈则晃动着头上的发髻跑在最前边。 饶是唐夫人见机的快,但等三人到了伽楞寺正殿门前时,见到的已是人头攒动,将一个阔大的青石场院给挤的满满。 “夫人,我们还是来晚了,你看这儿好多人,等轮着咱们怕是都要天黑了。”指着前方的人群,蝈蝈皱着鼻子说道。 “可惜了,赶着阿离要出门,本还想赶着来烧前几炉香,现在看来,哎!”老夫人的这声叹息中遗憾良多。 “古往今来,凡是到佛寺的都想烧第一炉香,看来这点倒是并无二致!”见母亲意兴怏怏,摸了摸颈项间挂着的玉牌,唐离微微一笑道:“儿子去试试,看能不能让阿娘如愿”。说完,不等唐夫人开言,他已向人群中走去。 当日性空长老在蕊香居给了他这面玉牌,因见其做工精细、玉质皎好,唐离也就顺势挂带在了身上,后来更见它竟是块活玉,能得人血气而养,遂也不再取下,不成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只是他也不知到底此物能有多大效用,所以母亲面前倒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满。 因场中等着烧香的人太多,为免冲撞了佛堂,伽楞寺派出了十多位年轻力壮的僧人守护在正殿之外,花了一柱香功夫,累出一身臭汗唐离总算挤到了殿前。 “这位善信,请勿要拥挤,以免……”额头满是汗水的悟相和尚话刚说到这里,就见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只晶莹的玉牌,耳边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我想见性空长老,烦请大师通禀一声”。 随意间一瞥看去,待见到玉牌正面“万法唯识”四字,悟相原本被喧闹声折腾的昏沉沉脑袋顿时打了个激灵,双手接过翻转,背面的“诸物体相”四字赫然在目。 “阿弥陀佛!”口宣一句佛号,恭敬递还玉牌,满脸惊异之色的悟相合什道:“不知弘法居士大驾莅临,小僧失礼了,只是长老现正在殿中为佛祖复座诵经,实在冲撞不得。还请居士在此间稍作等候……” “我倒也不是定要见着长老,只是想问一声,有了这玉牌,能安排家母烧前几炉香吗?”这地界儿也实在不是细细叙话的所在,唐离又怕母亲、蝈蝈二人在外边等的发急,是故直接插言问道。 “施主说笑了。”闻言,悟相眼中的惊诧之色更浓,但见唐离浑不似开玩笑的模样,遂微微一个苦笑道:“身为我法相宗弘法居士,如此要求敝寺万万不敢推诿。” “如此就好,我这就请家母上前来。”听说能偿母亲心愿,唐离心下大喜,收了玉牌,不及多说,转身往人群外走去,他如此急促,倒让那正欲请他前往知客堂奉茶的悟相又是一个苦笑,心底暗道:“本宗弘法居士身份何等尊贵,怎生信物却到了这少年手中?” 转身刚挤了几步,唐离忽然感觉身前人群一紧,随即四散分开,现出几个家丁护住的江大少爷来。 此时的唐离心系人群外的母亲二人,见是他,倒也无心在意,仍自向前走去。只是此时人人都是向前,只有他一人是反向而行,所以很是惹眼,被那江大公子看个正着。 “呦!这不是前边充大头葱的那个穷措大嘛?阿福,以前跟你家小姐订亲的就是这只癞蛤蟆?”刚才那黄衣女子一反常态的举止实在古怪,这江大少下去之后一问那些随行的家人,知道其中细故后,心中更是暗悔刚才没让唐离好好见识见识自己的威风,此时偶然撞见,正巧章芙蓉也不在身边,当下大喜,说话间施了个眼色,那些从人们当即四下将麻衣少年给团团围住。 周围众人见如此情状,也知不是个善岔儿,当下拼命后挤,惟恐遭受池鱼之殃。 短短时间中两番遭人辱骂,任唐离心性再好,也不能不动无名之火,掸了掸衣衫站定身子,就见麻衣少年冷然笑道:“圣人曾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也!’,小爷的确是穷,怎及的江大公子面如春花、风流倜傥?”说话之间,他已暗暗动步,只等这厮若是动粗,也好闪身到悟相等人身后,顶着弘法居士的名头,想来伽楞寺这些僧人必能护的自己周全。 场中等候烧香礼佛的众人听少年这声清朗言语,再注目江大公子那夺人眼目的造型,越看越是忍俊不禁,也不知是谁第一个笑出声来,随后大笑之声四处响起,在这笑声中还隐隐夹杂着“面日春花、风流倜傥”的嗡嗡声。 “你们这些土棒子懂的甚么?”江大少爷的这句辩解刚出口就被淹没着无边的哄笑声中,面红耳赤的他恨恨盯了唐离一眼,恼羞成怒道:“上,给少爷我打死这穷措大!” 正在那些家丁应声扑上,唐离正欲退身之时,就听人群外一声略带稚嫩的声音高叫道:“好狗胆,上,给小爷我打死这些贱奴才!” 唐离闻声看去,只见人群闪动间,现出个家丁簇拥着的胖球儿似小儿来,而陪在他身边的两人,一个面如冠玉、神情洒逸;而另一个却是黑面暴牙、丑陋不堪…… 第四十二章-佛诞<三> 自郑鹏在那夜家族考校中大放异彩后,小胖球在府中的地位又与往日不同,尤其郑老夫人更是早晚两次必要见到这长房长孙才行,此时听这位正得令当行的少爷一声喊打,那些随行家人那里还有半点犹豫,扑将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出拳只怕不狠、抬脚惟恐不重,大希望能借此时机好好表现一番。 “王兄、翟兄,还有阿鹏,你们怎么来了?”唐离问了一句后,不等他们回答,遂又微微一笑道:“不过来的倒是正好。” “阿离,趁翟师这两天没走,我正随着他习画,今天佛诞节热闹,翟师说要出来转转,竟然就遇到这事儿!”看着场中的打斗,小胖球儿头也不回的兴奋说着,这句话刚完,就听他高叫了一嗓子道:“打,给小爷狠狠打这些下贱奴才”。 小胖球带的家人本就是抢先动手,加上人数又多了两个,只这说话儿的功夫,江大少爷的四个家丁已被合手放倒了两个,而另两人也是在勉力支撑,场中形势一片大好,而旁边站着的“簪花公子”已然面色大变。 “阿离,这是怎么回事儿?”隔了两天,再见时却是如此场景,那黑面的翟琰面带噱笑,饶有兴趣的问道。 “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看着江大少爷那脸色,唐离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道,正当他要更说之时,却见刚才那悟相和尚排众而出道:“阿弥陀佛,伽楞寺乃佛门清净之地,还请居士止了这纷争,以免冲撞神佛。” 这场争斗闹的颇大,正在悟相和尚劝说的当口儿,就见人群排开,许久不见的章老爷陪着一个年约四旬,大腹长身的汉子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跟着个黄衣打扮的章芙蓉。 随着他们而来的章府伴当见同伴正在遭打,那儿肯干休,不等主人吩咐,搂袖叱喝声中,就扑了上去,一时间形势逆转,刺使府家人门岌岌可危。 见援兵到场,江大少爷的脸色才又由白转安,斜眼瞟了瞟章家小姐,这厮脸色微红,挺胸凸肚大喝道:“打,给少爷我狠打,今个儿出了这口恶气,少爷每人赏钱五贯。” 悟相开言说话的同时,章府家人已经到了,并直接投入战团,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唐离再开口时,也只能唇角微带苦笑道:“大师这话看来是说错了对象。” 小胖球儿自小性子就属暴劣,此时见己方吃亏,从来没受过这个的他直将苹果似的胖脸憋的通红,疾走上前几步,举起气的发颤的手指嘶声叫道:“郑福,郑福你这狗才听到没有,别打了,回去给小爷叫人来……告诉我爹……不,告诉老祖宗,他孙儿快被人打死了!” “少……唉呦……少爷,小……的……小的这就去。”那郑福口中吸气做痛,边答应着,边双手抱头,忍住一番拳脚,低身冲将出去。 追打郑福的章府家人见对手鼠窜而去,嘿嘿一笑声中,打发了性子的他将个钵大的拳头砸向前行的小胖球儿。 一般来说,像这等厮打,都属意气之争。既然能驱使大批家人打斗,双方都是有身份的,着下人们厮打出气便是,若非特殊情况,并不会触及对方主人,也为后事留个说话的余地,所以刚才的江大少爷并现在的王缙等人都是并不曾遭人追打。 正是缘自于此,唐离三人见那家丁居然拳打郑鹏,当下色变,欲要抢上身去相救却也实属不能。 好在那小胖球儿人虽小,却很是机灵,见拳临头,当即矮身倒地,虽不免弄散了发髻、污脏了衣衫,但毕竟也已躲过。趁此时机,唐离三人忙上前将他护住。 短短的功夫,双方愈打愈烈,那悟相高叫了几声见劝解不住,遂扭头道:“师弟们快来,挽手将他们分开。” 闻言,那十几个守护殿门的僧人挽手如一道人墙般,从打斗场中而过,将双方分隔两边,纵然有收不住的拳脚着落在他们身上,也绝不还手或辱骂,但只高宣佛号而已,那旁观的信众虽觉没了热闹看未免可惜,但也为僧人如此作为叹服,一时间叫好之声响彻全场。 被唐离扶起的小胖球儿面色先是发白,虽见僧人入场,随即脸上就涨成了血红颜色的他怒指高叫道:“谁让你们停的,给小爷打,打死这些贱奴才!” 他虽这般叫喊,但场中落于下风的刺使府家人毕竟无法再动手,场面一时显的有点僵持。 见双方罢斗,章老爷长吁出一口气来,身为金州人士,他自不愿意在伽楞寺这种地方与人争斗,无奈仰人鼻息之下,见江大少爷如此暴怒,深知其脾性的他也实在不便出言阻止,再则自他来后,这打斗时间太短,稍一恍神儿犹豫间便已过去。 抬眼向对侧一瞅,见到身着麻衣的唐离,章老爷不禁眉头一皱,只是不等他有所行动,就见身边那中年人“唉呀”的惊叹了一声,疾步向对侧走去。 似王缙这等生于承平时代的风流文士,虽不免在平日的诗句中来两句“男儿马上搏富贵。”但这种发生在身边的暴力打斗却是从不得见,此时见双方终于罢斗,才深呼出一口气来,扭头正要对翟琰说话,却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笑道:“王郎官不在长安诗酒风流,何时却到了山南?既来江南却不往扬州一行,这分明是看不起我老赵了。” 王缙闻声看去,脸上讶色一闪,随即微笑道:“好你个赵阳明,不在扬州数银子,怎么也到了山南?” “还不是为了丝缎之事。”拱手一礼的赵阳明笑容不变道,“且不说这些俗事,这位是金州丝商章伯阳,这几位是……” “噢!这位是道子先生幼徒翟琰、翟公南;这位是本道道学士子唐离;至于这位小公子…[b a o s h u 7 . c o m 宝 书 网 ]…”王缙对这赵阳明倒是颇为在意,只是介绍到郑鹏时,却见这面上犹有恨恨之色的小胖球已是抢先插话道:“王叔父,莫要告诉他。” “道子先生?那个道子先生?”赵阳明对小胖球的插话倒不在意,开言追问道。 “还能有几个道子先生?自然是吴老供奉!”王缙微笑反问,让那赵阳明面色一肃,再次向翟琰拱手道,“老赵俗眼不识高人,还请翟少兄莫怪,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今晚就由我这粗做个小东道,在花零居设宴,为各位压惊陪罪可好?” “多谢赵兄美意,只是某这两日即将返京,临行之前还想与阿离禀烛夜谈切磋画艺,请不多加叨扰了!阿离,令堂在那里,也容我去拜见一番。”翟琰对这商贾倒是并不太在意,淡淡说话间,只略略拱手,便欲携着少年转身离去。 落后半个身子陪在老赵身后的章老爷初时见唐离在此已是微微吃惊,后听到连赵阳明都十分客气的这位王朗中介绍他为“道学学子”,更感惊讶;及至听到翟琰之言,他更是混似脑袋上被人敲了一棒,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历开元朝三十年,画圣之名可谓已是播于天下,此时之大唐,只要一提到画,人们第一反应的自然就是吴道子三字,他深得当今陛下爱重并被尊为供奉,也是人尽皆知,在章老爷这等僻道小州的商贾眼中,这种人物实在是遥不可及,不过短短月余功夫,何以这个曾经破落小户子弟居然跟他的弟子如此相熟了?居然还是用的“阿离”这等昵称?更要去拜见其母! 此时冲突已经平息,唐离挂念母亲也急欲要走,再说他跟这昔日的岳父也实在没什么好说,遂略一拱手,就要携了小胖球离去。 正在此时,却听伽楞寺外一片急促的奔马声传来,不过片刻功夫,就见十几个手持公尺锁链的差人狂奔而入,只看他们气喘吁吁的模样,想必是累的不轻。 这些公人一见小胖球并无异常,顿时面色一松,呼拉拉抢步上来就将唐离等人团团护住。 “速去报知郑老夫人,少爷并无大碍;另奏报大人,我等必将禀公办案,绝不敢有所偏私!”听到那捕头如此说话,再看到他眼中的森然之意,蓦然色变的章老爷就觉脑袋“嗡”的一声炸响,腿脚也不可抑制的微微抖颤起来…… 第四十三章-佛诞<四> “阿弥陀佛。”眼见那些公人们抖动手中铁链将欲动手捕人之时,就听一声高宣佛号之声,伽楞寺正殿处,走出一身淡黄衲衣的性空长老。 而在长老身后,照例跟随的是身着月白僧衫的悟名,纵然此时场中形势紧张,但他一出现,那俊秀至极的容貌及飘然出尘的风姿,依然引来观者一片不小的惊呼,这其中,犹以年轻女信众居多。 而原来骇然色变的章伯阳见性空长老来到,苍白的脸色上绽出一丝喜容,眼中满是求肯之色的道:“长老……” 性空长老淡然一笑,示意他无需多说后,才转向那捕快头合什为礼道:“本寺佛门清净地,今日又适值佛祖正诞,贫僧僭越,还请诸位差官暂罢争讼,示我金州以祥和。使君驾前,老衲稍后自当请罪,未知意下如何?” 性空长老主持伽楞寺已历一十五载,平日慈悲为怀、广施恩德,于金州城中威望实高,他这番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言求恳,那捕快头儿实难拒绝,再者,今天恰值佛诞正日,此人倒也怕冲撞了佛祖。但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放走争斗之人,的确也使他为难,是以闻听长老话后,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位施主多年来虔诚我佛,于本寺实有大功德,诸位差官今日权且罢手,老衲愿为做保,章善信必不会潜藏逃逸,今番争讼延日再做公断如何?”性空长老多年修行,端的是洞察人心,两番开言皆是直指那捕头儿本心。 见长老话语至此,这捕头儿哪里还会拒绝,只是此间还有一位要紧人物,他虽心下已是意动,但当此之时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约束住手下公差不得妄动,随即却转眼向唐离身边的小胖球儿看去。 当此之时,场中数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郑鹏身上,小胖球儿吃这气氛一激,刚刚平复下来的脸上又微微泛红。 旁侧站立的王缙与那赵阳明相熟,此时若那公人真执意捕人,这老赵虽然必定无事,但他既然与章伯阳及江大公子同行,也难免会吃一锁链,到府衙走上一遭,如此不仅折了他的面子,自己以后与之相见怕也是极不好看。 心下如此盘算,王缙见小胖球儿顿了片刻后面色转厉,遂再不犹豫,抢上一步俯身道:“世侄,今日看着世叔面上,权且放上一放如何。” 小胖球儿闻言,虽没有立即催促那捕快头儿动手拿人,却也不说放人的话,只是绷着脸不言不语,显然是心下并不甘心。 王缙见自己出言无效,微感尴尬的同时,也只能无言苦笑,倒是那翟琰这两日与小胖球儿接触的多,颇能知其心思,他也不说话,只略略拉了拉身侧唐离的衣襟儿。 感觉到翟琰的示意,唐离扭头看向章老爷,见他眼中也满是求恳之意,遂微微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意,低声道:“阿鹏,你看那江大少爷的模样。好男儿当心胸广阔,此时便放他们一马又如何!” 从当初伽楞寺前的俗讲,到后来月来朝夕相处,小胖球心下实已对自己的这个伴读大是佩服,这从他举止之间刻意模仿唐离的动作便可知其端倪,此时既听他发话,再见那江大少爷脸色发白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放松了脸,露出一丝笑意。 “看在阿离面儿,小爷今天就放你们一马。”再次瞪了那江大少爷一眼,小胖球终于松口。 他这句话一出,不仅是章府众人,便是连那捕快头儿也大松了一口气,生怕这位不好伺候的小少爷再变卦,此人向小胖球儿等人并那性空长老拱手一礼后,便急急领了公差出寺而去。 ………………………… 金州多山,占地广大的伽楞寺亦是依小林山而建,自山门而入,经前中后三殿,出小角门,缘青石铺就的小径而上,便可直达山顶钟鼓楼。 正值仲春,山下庙宇中的击罄诵经声隐约可闻,小林山上山花烂漫、翠竹如碧,间有蜿蜒回旋的小溪流水潺潺,两相呼应,别样营造出一种江南佛家丛林淡远的幽静之美。 此时,山间小径上,正有七八人鱼贯盘旋而至山顶。 这一行,自然便是唐离等人。 适才那场风波了结后,唐夫人如愿以偿点燃了伽楞寺今岁佛诞节后的第一炉香,随后更得性空长老安排,前往本寺经堂诵念《金刚经》,而唐离并王缙等人则随了性空长老前往后山游冶风景。只是,这一行七八人中,不仅有那赵阳明,便是连章老爷也随行前来,不过只看他时时向小胖球儿陪笑的脸色,便知他此来究竟目的何在。 小林山素以清秀著称,并不甚高,然而等唐离等登顶之时,依然不免额间见汗,眺望山下美景,吹拂着习习山风,着实使人心旷神怡。 这山顶颇为平整,其间除了钟鼓楼外,更有一处造型古朴的小小院落,而与这两处建筑三足而立的却是一袭孤零零的小楼,只看它飞檐墙壁间那生长茂盛的苔衣,便可知此楼的古朴,最出奇处是连那木门上也是如此,而楼前除了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外,各色野草蓬勃,如此看来,这楼定然是已被弃置已久。 “此院乃是灵山堂,凡本寺年过六旬僧人皆可入居其中,不再执各色司役,但随心性研读藏经,以期参悟佛理,从而跳出沉沦苦海、脱离六道轮回,早达灵山极乐胜境。”耳听着性空大师的低声讲解,唐离探首向身前那间禅房看去,却见其中正有一位老僧伏案观经,而在他身侧地席上,散放的经书更多达数十本之多。 在这个小院中,类似分割的禅房多达五六十间,但其中的情形却与刚才所见并没有多大区别,唐离看了几间后便兴趣索然,唇间微微一笑,率先出院门而去。 紧贴着古拙小楼,有一株虬曲苍劲的古松,松树下置有石几石凳,人坐其上、山风拂衣,实有飘然欲举、清绝出尘之意。 掸衣坐定,早有钟鼓楼中小沙弥奉上香茗,麻衣少年举盏刚呷了一口,便见那悟名和尚开言问道:“敢问小友,适才在灵山堂,缘何发笑?” “这美和尚眼倒是挺利。”唐离心下自语了一句,口中却是随意道,“只因小子刚才所见与素日所想全不一致,这一笑不过是自嘲罢了”。 “今日难得心闲,又是置身于如此悠然境界,手把香茗,最宜清谈,阿离不妨说说灵山堂与你素来所想,到底有何差别?”翟琰这话刚说完,就引来小胖球儿迭声附和。 此时环境佳妙,唐离又是心无所累,一时到也来了谈兴,微微呷了一口盏中香茗后,先自淡然吟道:“世事悠悠,不如山丘,卧藤萝下,块石枕头;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 浅吟毕,才听微笑续言道:“所谓‘万般不及僧无事,共水将山度一生’,僧人既已脱离世俗红尘、斩断亲情爱欲,本该是无所挂碍,安闲快意才是。说来只怕不恭,但刚才小子于灵山堂中所见,诸位大师年事已高,却犹自如此执着用功,虽其志可佩,却让人隐隐感到的却只有一个‘苦’字。” “阿离说的是,那些和尚年纪都那么老了,还天天如此,实在跟塾学一样,苦的很,的确是苦的很。”在座之中,第一个出言附和的竟然是这小胖球儿,他这番话顿时引来众人一片笑声,这其中尤以章伯阳笑的最为大声。 “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口中喃喃自语,美和尚悟名眼中满是欣羡之色,片刻之后,才见他注目唐离,微笑言道,“小友好辞采,只用寥寥数语便造出一番出尘境界,令人听之油然而生向往之心。只是,我释门之内,无论是讲究自度的小乘佛法,还是立志度人的大乘佛法,第一要义便是明经,以此领会我佛真如,设若连经书都难以通透,又何谈自度度人?更遑论达到小友口中的大自在!” 唐离后世原本涉猎较多,此时见悟名竟是有辩难之意,遂也展唇一笑,开言反问道:“佛教自汉时传入东土,前有鸠摩罗什等前朝大德广译经书,后有国朝玄奘法师西度求经,其间历时数百年,所译出的经书何值万部?人力有时而穷,纵然天纵其材,又岂能一一遍阅?再则,这些佛典多是后人所撰,其中不免讹误,甚至不同佛典之间基本经义也是相互冲突,又如何可保证自己所见,便是佛祖真意?” 唐离所说,实是众多出家僧人心声,原本只是微笑而听的性空长老听他言至于此,不等悟名开言,已是率先问道:“然则依小友所言之意又当如何?” “昔日天竺王子乔达摩·悉达多正是有感于世间众生之苦,才毅然出家,历多年苦行,遍观世间诸相,最终于菩提树下开悟成佛,所以依小子看来,佛祖当年既是入世成佛,今日诸位大师也自当如此,终日沉迷于故纸堆中,纵然用功更深,也不过是执着于虚幻的‘名相’之辩罢了!所谓不入红尘,又如何能破红尘?”语至最后,唐离作结的却是一首佛偈: 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迟。千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释门三宝,所谓佛、法、僧,僧人们历来都是苦研经义,苦诵经文以期能得超脱,虽然唐开元天宝之前也有云水僧周行天下,但更多的是采用小乘佛法入道,着重点在一个“苦”字,而并非后世的“悟”。正是如此,唐离这番话语让众人直觉耳目一新。 尤其是性空长老并那悟名美和尚,既觉眼前这少年所说与素来修行之法背离,但深思之,却又极有深意,一时沉入其中,竟是忘了开言。 小胖球虽然听不懂唐离所说,但他既见对面那两个和尚不再说话,自然以为这次辩难是阿离得胜,高兴之下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身侧“吱呀”一响,随即就听到一个苍老却淡然绵长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老衲闭关三十年,今日却得小友一言开悟,缘法之奇,竟至于斯!” 唐离等人大惊之下应声看去,却见那拙朴的小楼门扉轻启,自里间走出位身材瘦小、眉长盈尺的老僧来…… 第四十四章-佛诞<完> 唐离注目看去时,只见这老僧形体枯瘦,额间寿眉黑白交杂,长逾盈尺,虽脸上皱纹堆叠,然其人说话的中气却是绵绵悠长,一时间竟是莫能辨其年岁,只是他那动静之间如古井无波的身姿,虽隔着几步远近,少年依然能感到道道淡淡然的微压如水而来。 正在唐离等人细细打量这老僧的当口儿,就见旁坐的性空蓦然色变,脸上十余年如一日的淡定早已消失无形,面色先是发白,随后由白转红,眼眸中的神色也是由初时的不敢置信转为后来的惊喜。及至等那老僧堪堪踏步出门,这位伽楞寺长老竟是起身离坐,就此拜下身去,口中欢喜出言道:“小僧性空,拜见师祖,三十年之功,一朝开悟,可喜可贺。”话语未竟,已是声带哽咽。 性空长老如此,王缙等人那里还坐的住,再一听他开口称呼“师祖”,众人更是相视骇然,面上惊异之外,连麻衣少年也多了几分庄重神色,尤其是章伯阳,更是与那悟名美和尚一样,过度激动之下眼眶蓄泪,若非没个僧人身份,只怕他也早已跪倒下身去。 “钟鼓!佛诞正日,恰值本宗大德悟佛出世,静思,快去告知尔师,鸣钟以贺。”参拜的话语刚一说完,性空长老已是回身向那奉茶的小沙弥吩咐出声道。 “长老,这钟该鸣多少响才是?”这面容清秀的静思毕竟还不算笨到家,只看性空眉间微一颤动,当下也不再等,蓬蓬声中,连向老僧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小沙弥跳起身来就向钟鼓楼上跑去。 “‘师祖’为名、喜怒为‘相’,当日你师兄弟就是太过执着,三十年了,性空你竟依然未曾戡破‘名相’!阿弥陀佛!”立身阶前,听长老如此吩咐,那老僧微微一叹,淡淡开言道。 “徒孙愚钝,三十年来佛法少有精进,今日师祖破关而出,只愿时时服侍身前,躬聆教益。”听老僧语中淡淡的责备之意,性空反觉心中一暖,再复叩首时,眼中已隐见水波闪动,堪堪等他话语说完,一声悠然钟鸣,袅袅奏响。 空山钟鸣,远播四野,这钟声淡远醇厚,直抵人心。 唐离眼见楼前老僧衲衣微举、寿眉飘飘,面上更是一副无喜无怖的纯净,耳中再听到那声声钟鸣,一时只觉心肺间尘俗尽洗,满身清气充溢,有临风飞举之意。 众人都已心入其境,便是连那最小的郑鹏也感觉到异样而再不开腔,一时众皆静寂,无声听那淡远钟声,而性空、悟名并那那赵、章二人则是闭目之间唇舌翕动,似是在默诵经文。 约两柱香功夫后,一百单八响钟鸣才复结束,就见那老僧下阶前行,将一双古井般的眸子看向唐离,澹然道:“老衲七岁削发于长安大慈恩寺,九岁蒙玄奘大师青眼,得以在侧侍奉经卷笔墨,二十一岁时列身家师窥基大德坐下习诵‘法相’经义,至今已历七十载了!四十年黄卷青灯,复又三十年坐关冥思,今日一朝开悟,实多谢小友了。”这老僧说完,更向少年合什三礼。 只听他这一串自报家门,唐离还怎敢受他大礼,见状之下忙侧身避让,揖手为礼道:“大师佛性早备,小子胡言不过稍中窍要,如何敢当大师如此!” “昔日削发为沙弥时,老僧以为净土在西天;后学佛四十载,老僧以为净土在人间;今日一言得悟,始知净土本在心中!”合什三礼毕,老僧目视唐离,淡然续道。 “由西天到人间,本是‘戡破’;由人间到心中是为‘放下’,既已放下,便已成佛,大师百年功成,终得此‘大自在’之境界!可喜可贺!”迎着老僧的眸子说完此话,麻衣少年躬身施礼为贺。 老僧闻言,看着少年的眸子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后,转身复又向那小楼行去,在众人注目之中,“吱呀”声起,楼门复又缓缓闭合,只留下那首余音袅袅的佛偈: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祖师!”见小楼门扉最终闭合,依然拜倒于地的性空一声悲呼道。 “长老勿需如此,大师既已‘放下’,则这幽静小楼与十丈红尘并无区别,若小子所料不差,改日大师必会重出此楼,介时自可得见。”少年这声相劝,使性空长老神情一震,随即起身面对唐离合掌为礼道:“小友于本宗恩惠实深,老衲特此谢过。” “不敢,不敢。”叉手还了一礼后,唐离见性空并那悟名都有些心神不属,也知他们此时最宜静处,当下微一拱手后,便示意王缙等人离去。 性空长老果如唐离所言般,与那悟名就此趺坐在小楼之前,并不曾跟随相送。 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唐离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只见此时的灵山堂前,数十位垂垂老僧无声肃立,待他转过身来,老和尚们方一起合什为礼道:“多谢施主!”一礼即毕,也不等少年回应,这些僧人已是转身复入堂中。 一路向山下行来,唐离感觉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自己身上,且除了小胖球的钦佩外,其他人眼神中都是不可思议的惊诧,遂侧身向王缙一笑道:“莫非我长了三头六臂不成,何以如此看我?” “你自然没长三头六臂,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王缙微微一个苦笑道,“某自小便随家兄向学,二十余年手不敢释卷……哎!自来金州,至今日始确知这世间竟真有生而知之者!”这一声叹息中,直包含着无尽的苦涩。 见他如此,唐离竟是忍不住一笑出声,待王缙诧异看来,他才笑意不减的解释道:“王兄,你这便是着相了。适才我那番话不过是胡乱言语罢了。” “胡乱言语?” “正是,适才所言,不过是看灵山堂中诸位大师太过辛苦,想让他们放下经卷,多有休憩罢了。至于那位老僧得悟,也是历七十年之积蓄,一朝爆发而已。便是你我今日不来,开悟也是早晚间事。”看众人聚精会神而听,少爷淡笑续道,“再者,便是刚才所言有理,于我也不过是空谈而已。立身红尘之中,要想堪破、放下,而终得‘大自在’,又谈何容易?其实这话也不过是‘三岁小儿说的,八十老翁行不得’,本就没什么玄虚高妙,那儿至于就让王兄感慨如此?” “三岁小儿说得!怎么我就说不出来?”王缙随口回了一句,但面上的表情却的确释然多了。 自经历刚才之事后,目光时刻注意着少年的赵伯阳见到这一幕,眉头忍不住轻轻跳动…… 下得山来,唐离与小胖球儿三人又说了良久,方才做别。 搀着母亲走出伽楞寺,三人刚走出不远,就听蝈蝈一声惊呼,少爷应声看去时,却是一辆急停的两驾轩车。 “贤侄,且让愚叔请令母子一程如何?”车门看处,露出章伯阳那张陪着小心的笑脸来…… 第四十五章-离别 看着昔日的岳父如此神色,少年微微一愣,随即释然,看着母亲已福身为礼,不欲让母亲知道适才之事的他微微一笑道:“佛诞节出游,本就是为发散发散,世叔好意,我母子心领了。”一句说完,他已扶着唐夫人继续前行。 见唐离要走,章伯阳如何肯放,当即下了车来,跟上两步陪笑道:“正因今天是佛诞节,坊市间人太多,贤侄自是不惧的,但若是撞着挤着唐夫人,这该如何是好?”说话间,他已伸手轻拉少年衣角,示意到一边说话。 唇角淡淡一笑,唐离将母亲交给蝈蝈后,自随着章伯阳向旁边走了几步。 “想我与令先尊当日结交时,不过也就贤侄这般年纪,光阴荏苒,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听说贤侄即将往赴襄州道学,我也着实为亡友高兴哪!淮生兄,你若泉下有灵,也足可安息了!”尤其是这最后两句,章伯阳已是语带哽咽,看来着实情真意切的紧。 无奈任章老爷说了这么多,少年却绝不搭腔,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注视着这位自说自话的前岳父。 片刻的沉默后,章老爷的脸先是发红,随即微微变青,若非此事干系实大,只怕他早已拂袖而去。 “贤侄,世叔知道你记恨……”尴尬陪笑的章老爷这句话刚出口,便被微微一笑的唐离插言道:“世叔说那里话来,论说你们两家本是世交。侄儿身为晚辈,如何敢跟尊长记恨,再者,贤妹有了好的归宿,愚侄也该为她高兴才是!” 本来听前边言语,章老爷脸上已是露出微笑之意,及至到了最后一句,他蓦然又是面色一红。 不等他说话,少年已是微微一笑道:“世叔此来是为适才伽楞寺之事吧?”见章伯阳满脸都是希冀之色,唐离才又淡淡一笑续道,“今日之事说来实在是令贤婿太莽撞了些,不过好在郑使君这位公子与愚侄倒还有几分情分在。不说别的,只看世叔与亡父的情分,小侄也一定会居中说项的,世叔但请放心便是。天色不早了,若无余事,小侄就先行告辞了。”话语即毕,少年略顿了一顿后,便向章老板拱手一礼后自去了。 目送搀扶着唐夫人的少年渐渐远去,看着那袭麻衣背影,章老爷的脸色变幻无定,心中着实是又喜又怒,怒的是这个小子今天居然敢如此待己,喜欢的却是今日这天大的篓子终于得以解决。所谓抄家县令、灭门令尹,虽然他在金州也算小有名气且多有资财,但在一州刺使驾前,身为商贾的他在公堂上连个坐位都没有,又那里能硬气的起来? “伯阳,人都已经走远了,还看个什么?”轩车靠近,赵阳明自窗幕间探首道。 “竖子辱人太甚!”想到刚才的一切都被赵阳明亲见,上的车来的章老爷率先开言怒道。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尤其我等身为商贾更应如是。比之某家经常向那些五根不全的阉货陪笑脸,伯阳你吃几句冷语又算的了甚么?”见自己一句话令章伯阳脸色变好了不少,本是微笑而言的赵阳明却是微微一叹道,“不过,当日退婚之事,章兄的确办的欠妥呀!” “竖子一时小人得志,算不得什么!不过还是一穷酸,纵然他上了道学,又能有多大出息?”不管章老爷现下心中何等想法,但嘴上却是绝不肯倒威的。 斜眼瞥了章伯阳一眼,赵阳明微微一笑道:“要做官需先进学,官有多种,但章兄可知士子又有几种?” 见他突然扯出来这样一个话题,章伯阳微微一愣后道:“愿听赵少兄高见。” “这世间士子虽多,但以某之拙见,却可总括为三种。”曲指为计,赵阳明淡笑说道,“这第一,是真君子,这种读书人不仅是学那些经籍,而且也信这些经籍中所说,所以为人行事都是方方正正,决不逾越;这第二,则是伪君子,这种人学而不信,经籍所载与他们而言,是用在嘴上,而不是平日行事,所以这世上才多有那等满嘴仁义道德、暗中行事却是男盗女娼者之人;至于这第三,却是灰君子,这种人学经却不全信,但又不是完全不信,平日行事上良心倒是有的,却又抵受不住诱惑,也就是介于第一与第二种之间。” 挥手示意章伯阳不要插话,赵阳明再次曲指道:“应付这三种人,都有不同的办法。是真君子的最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嘛!这种人即便得罪了,也并无大碍;至于伪君子,其实也好办,做交易便是了,只要有好处,有足够的好处,什么事也能解决了;第三种人也有办法,一下上来不行,却是可以诱惑的。灰君子好犹豫,只要舍得下功夫,第一次上了手,后边的事自然也就好办了。” 初始时,章伯阳还不太在意,后面听得多了,才觉的实在也那么些道理,及至听赵阳明说完,他半是恭维半是真心的抚掌赞道:“赵少兄好见识,难怪能做起如今这般大的场子,让愚兄拍马难及呀!” 微微摇头,赵阳明含笑看着章老爷道:“章兄可知适才那唐离是属于那一种吗?” “那一种?”微微一愣,章伯阳跟上问道。 “他那一种都不是,这才是我说章兄退婚之事办的欠妥的原因所在。”绕了大半个圈子,赵阳明又将话说了回来。 章伯阳是深知眼前人底细的,听他说的如此郑重,心中一动,正肃了脸色道:“愿闻其详。” “某与此子也是初见,但看他适才行事,若是真君子,或许纷争本就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了,他也不会等那翟琰示意后才去劝说,也更不会在刚才如此对待章兄。”见章伯阳颇以为然的点头,赵阳明续又道,“此子若是伪君子,他不仅会劝,而且见了章兄更会满脸带笑,但在暗中使什么手脚,却就不得而知了;若他是第三种,既然心下已打定主意要劝那少爷,那刚才就不会如此对待章兄,这等灰君子,行事好犹豫,但同样也是最不愿意得罪人的。” “既然三种都不是,事情就着实棘手了!这等人既不能欺之以方,也不能直接攻之以利,看他与王郎官等人相处时的风骨气度,诱惑怕也是行不通。再看此子行事,既能以至孝侍母,却又是个记仇的!章兄,得罪这种人,着实麻烦哪!” “经商多年,什么样的小人没见过?未必就怕了个毛孩子不成。”虽微微色变,但章伯阳的话语一如刚才般硬朗。 “别人某不知,那王缙世家出身,身为东宫六品郎官,又是王太晟胞弟,也是个轻易不许人的,现在却与那唐离如此亲近;另外的翟琰,身份也是不低,亦是如此,至于那刺使府小公子,更不消说。此子身份既无特别之处,但能得这些人看重,想必定然有过人之才华。本就是个油盐不进好记仇的性子,才学又高,章兄!只盼着他时运不要太好,否则异日……”言至此处,赵阳明也是微微一叹。 至此,章伯阳的脸上彻底色变,稍愣了片刻后,才见他低声道:“然则,现在又当如何?” “依我看来,章兄既与他家乃是世交,现在不妨多下些功夫,此子既能如此侍母,毕竟不是个不重情分的,改日他不是将往襄州?送上一份厚重些的仪程,平日多在他家人身上下功夫,或者章兄异日能得非常之报也说不定。似你我这般商贾,虽小有资财,外人看着也风光,无奈身份太低、眼红的太多,风险也就大。所谓欺老不欺少,某之所言或许只是杞人忧天,但小心谨慎却是立身长久之本。章兄还宜三思呀!”言语至此,赵阳明叹息声中掀开帘幕,若有所思的向麻衣少年消失的方向看去。 ………………………… 仲春时节金州城外十里长亭 因柳“留”谐音,又因柳树易活,所以唐人送别时,风俗以折杨柳相送。 “邪性!柳枝都给折完了。”黑面暴牙的翟琰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柳树,口中嘀咕一句后,转身重重一拍唐离肩臂,长笑说道:“阿离,依你的才学,到了襄州道学,也不过就是取个乡试贡生的照凭罢了,来年二月科试之期,某当在长安置酒为你接风。便是你不来,某为了晕染法,也会再到襄州寻你。”纵然十里长亭处送别的人多,环境颇是有些喧闹,依然无法压下画圣幼徒那粗豪的笑声。 见翟琰如此,旁边站着的王缙也只能微微一个苦笑,上前一步道:“明日我与公南兄也该动身返京了。取个乡试贡生的照凭,于阿离来说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家兄好佛,改日等你到了长安,愚兄自当为你引见。” 正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儿,就见一辆轩车疾驰而来,堪堪车刚停稳,就见一个胖球儿似的少年“滚”下车来,脚还不曾落地,口中已是“阿离、阿离”的叫喊出声。 “现在该是跟着董先生诵经的时间,你怎么也来了。”见小胖球急匆匆的模样,唐离心中一暖,抚着他的头发问道。 “是奶奶允准的,她还让我给你带了匹马来。”说完这句,小胖球儿嘿嘿一笑道,“不过即便奶奶不准,我也要偷跑了出来,阿离,你先去,等明年我再长一岁,也去襄州寻你!”他这句话惹来翟、王二人哈哈一笑。 “把马带上来。”向后吩咐了一句,小胖球儿又转过脸来邀功道,“这匹五花连钱马是前年一个奚族胡商送的,我爹欢喜的紧,刚才奶奶嘱咐取匹马送你做脚力,嘿嘿,我就顺手牵了来,阿离,快把那破驴子给换过来。” “好个吃里爬外的小子,小心回去吃板子!”翟、王二人笑声刚停,再一听这话,忍不住又是喷笑出声,直待笑定后,王缙才道:“阿离即将远行,子文兄家大业大,你但收下便是,也莫负了阿鹏一片心意。” 见此情景,唐离很是庆幸自己执意没让母亲及蝈蝈来送行,否则哭泣伤感之下,那及得上现在满脸欢颜中走的安心?顺手接过车夫手中的马缰,少年看着小胖球似乎有话要问,最终却还是没问出口来。 “时辰不早,我这便动身了,多谢诸位相送之情!”送别的话既已说完,唐离翻身上马,凝视了轩车片刻后,才向下边两大一小三人拱手做别,扬鞭催马,一骑绝尘直奔官道而去。 只看那麻衣飘飘越行越远,轩车中的白衣女子再也忍不住的红了眼眶,泪眼朦胧中,她似乎又见到了那个伽楞寺前俗讲时神采飞扬的少年、那个在燕巢下面面对自己时手脚慌乱的少年、那个月儿湖边对自己温言劝慰的少年…… “当日你我一起救下的雏燕已能自由回翔。”隔着轻容窗幕,摇动着手中青青的柳枝,白衣女子用呓语般的声音道,“阿离,愿你此去也能一飞冲天……” 轩车不远处,正有一个应召前来为送别作歌的歌妓轻抚琵琶,柔声唱着《折杨柳》曲词: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屡攀折,柔条安得垂。 青春无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 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柳,并在别离期。 这曲中悠远的感伤与离情,一如此时白衣少女的心绪,听着听着,面上已有点点晶莹滑落…… 〈第一卷完〉 襄州 第四十六章-朽木? 出山南东道金州,与奔腾的如碧汉水结伴向东而行,披朝霞、带星月,胯下九花连钱不愧名马之誉,不过花费了九日功夫,襄州那暗黑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见。 百年承平,份属一道首府的襄州远比金州更为繁华,唐离经城门守卒验看“过所”以后,便轻牵爱马随着人流入城而来。 刚入城门通道,唐离就觉一股淡淡的清漆味道扑鼻而来,及至跨步正街,这股味道也愈发的浓烈起来,缓步走在正街上,少年看到的是三五聚集的驮马驴骡,更有甚者,居然有队队骆驼杂列其中。 穿越四年,这是唐离第一次离开金州,好奇之下循着长长的驮马队伍走去,见到的却是一个大大的坊市。将坊市设在城门不远处已是显的怪异,而更怪异的是,这个坊市中所售卖的居然只有一种货物,而买家除了操各地口音的唐人外,一多半居然是辫发长身的异族蕃商。 漫步在这个硕大而拥挤不堪的坊市中,看着身周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漆器货物,听着各种希奇古怪的方音蕃语,唐离静静的感受着承平大唐的繁盛。 “你看你这个人喏!咋个儿便宜了还想再便宜?这可是襄样儿漆器,对对,我知道在你们那儿叫‘库露真’,知道这个,你还好意思跟我讲价!通宝十二文,满襄州都是这价,不能再便宜了。”唐离身边的这个老板用半白半官的话语跟一个辫发异族客商说完,还洋洋自得的拽文儿道,“‘襄阳作漆器,中有库露真。持以遗北庭,给云生有神。’听听,这可是诗中有载的贡品赐物。” 听到如此对话,再看着眼前的场景,唐离才心下恍然,以前在金州时但知襄州漆器轻便好用,不想此地竟是大唐最负盛名的漆器产地及贸易集散地。 “十二文!满襄州都是这价,这可是朱老爷亲口定下的,任你走到那里都是一样……”牵马向坊市外而行,唐离还忍不住心中暗思道:“看此地商事如此繁盛,这朱老爷却能一言定市价,此人着实大不简单!” 趁了这热闹,好奇心得以满足的唐离再不多做逗留,寻人问了道学所在后,便牵马而去。 这是一个虽略显蔽旧但胜在清幽娴静的大院儿,在门房处寄放了马,进院以后循着青石铺就的便道走去,两边粗大的槐杨树遮挡着阳光,在覆出大片绿荫的同时,也漏下三两斑调皮的阳光。 走在这令人神清气宁的绿荫便道上,看着前方古朴而齐整的栋栋院舍,若非耳中听到的诵经声:“吾养吾浩然之气……可以忍、可以辱,更可以发,一发则天地为之色变……”唐离还真有回到后世校园的错觉。 山南东道道学学正乃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儒,其人本为京城国子监五经博士,后因母丧回家守孝,待三年期满,因感念江南清丽山水,又与本道观察使交好,再次复官时就升了一阶,留乡担任学正一职。 老学正身为一道道学主管,与奉儒守官世家出身的郑刺史自然多有见面,循着惯例,每逢上元重阳等节令时,二人更有诗歌唱和,也算的是老相识。 但此时老学正看着手中这纸便笺,却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若说郑使君是真心推荐眼前此子,却不见有半点要求特别关照的话语,乡贡生三字更是提都没提,需知,这是他道学学正手中握有的最大权利;但若说一点没有关照,偏生这信笺中又一再提到,务必要让这名唤唐离的少年入道学进士科就读。 “莫非金州州学连个生员的空缺都没有了?这个郑使君,到底弄的是什么玄虚?”短短两页纸,老学正却反复看了足有半柱香功夫才结束,“既然有郑使君书荐,本学正自然不会推辞。只是有一点却需说在前面。” “学正大人请讲。”微微躬身一礼,唐离淡定说道。 刚才看便笺时,半柱香的功夫,唐离面上不曾稍显急噪之色,此时答话也全然是冲和恬淡,既没有别的生员见自己时的卑琐,也没有那等狂生的倨傲。虽然不曾叙话,老学正对眼前的麻衣少年已先有了二分好感。 “恩,坐下说话!”老学正挥手示意,待他坐定后,才抚着颌下三绺长须道,“你既有心向学,选的更是进士科,那异日自然是想赴京应举的?” “是。” “能知向学求进,这总是好事。只是我大唐富有四海,读书求进之人也是多如过江之鲫,总不能都挤到了帝京去,所以欲要赴京应举,总需先得了乡贡生身份才好,无奈我山南东道地狭人稀,礼部分到本道的乡贡名额也就少,这些名额还需摊分出许多到各州州学,则本道道学愈发少的不堪。‘拔解’且不说,区区三十个名额,再经明经、明法、明算、道举诸科摊分,留给进士科的也不过仅仅只有八个,但生员却多达二八之数,一百六十人分八个名额……”话到此处,老学正却是微微一顿,只将一双眸子细细观察少年的神色,希望能借以窥探郑使君的真意。 观察良久,老学正从端坐的麻衣少年脸上看不到任何异常,心思一定后,遂虚咳了一声后续道:“老夫既然身为本道道学学正,自该禀持公心以待诸生,尔虽为郑使君书荐而来,也应一视同仁,好生专心课业,以期来日道学选试中能脱颖而出,摘得这乡贡名额,万不可因郑使君之故存了什么侥幸心思。这些,你可记住了。” “小子记住了!”唐离起身作答,面上一如刚才的淡定。 “既然来了道学,以后自称‘生员’就是了。”略一挥手,老学正正肃了面色道,“昔有子禽问于子贡,至圣先师如何能得人如此敬重,子贡所答者:‘夫子以温、言、恭、俭、让以得之’,此五字为立身备本,尔需牢记才是!在今后的道学之中,更需谨遵圣人教诲,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游于艺’。切不可放松懈怠,浮浪妄行!”。 “生员受教了。”老学正据《论语》以诫训,唐离恭谨而答,至此,参拜学正的必经程式已然完成。 挥手示意杂役将唐离带往进士科学舍,老学正看着他那麻衣身影渐渐消失,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初次见面,这个着装朴素的俊秀少年给他印象很好,虽小小年纪,已颇具温文风仪,气度也很是不错。然则一想到异日的乡贡名额,他也只能无奈长叹。唐时进士的尊贵引来无数豪门或寒门子弟投身其中,乡贡生名额,这既是老学正最大的权利来源,也是他最大的苦恼所在,僧多肉少,紧巴巴八个名额够谁分的? 若是刚才的便笺中直接言明,不消说他自然会给这少年一个。但现在的情况看来,分明是这金州郑刺使也仅仅答应帮唐离来道学而已。如此一来,年年让人虎视眈眈的八个名额,只怕怎么着也不够落不到少年的身上。 ………………………… 随着那杂役左穿右绕,约花费了小半柱香功夫,唐离已是站在一个轩敞的屋宇前。 “王教谕,这是进士科新到生员,金州唐离,奉学正大人令,特给您带来。”说完这些,向花白胡子的王教谕躬身一礼后,那杂役便转身自去了,而满厅不友好的目光,也都齐齐的注视到了少年身上。 这王教谕身子瘦而高,一袭竹纹圆领儒衫穿在他身上显的空空荡荡,而五旬有余的面相也是骨包皮,衬的花白的山羊胡须也愈发的醒目了。 “金州!”目光注视唐离,王教谕口中喃喃念诵了一遍后,眉头随即就皱了起来。身在金州而至襄州道学,不消说,这必然又是学正大人承了谁的请托而塞进来的。 想到这里,王教谕因唐离容貌风仪出众而带来的好感已是消失殆尽。 “以前进过学吗?”听到唐离已自解州学四年,王教谕本就不好的脸色也愈发的沉下了三分。 “进士科试第一科便是帖经,你毕竟也曾进过学的,而今且将论语《子罕》篇诵来听听。”既知唐离已离学四年,欲略加考校以知其学力根底的王教谕实在也无法出太难的题目,遂拣了个最最基本的诵经来探问。 满厅学子听到如此问题,顿时一片叽喳声,诵经且不说它,诵的还是最基本的开蒙第一本《论语》,这等题目,且不说别人,便是这厅中最蠢笨之人也能随意诵出。 只是让这些小至十四、大至十八的学子们大吃一惊的是,这个自金州远道而来的唐离,在沉吟片刻后,开口说出的居然是:“生员难以诵念。”片刻的沉默后,整个厅中爆出一片声震屋宇的哗然哄笑,而王教谕的脸也彻底的黑了下来。 伸出抖颤的手指点向麻衣少年,王教谕说话时嘴唇都开始打起哆嗦:“尔连《论语》都诵念不出,安敢来本道道学,还要习进士科!” 见自己如此话语及满堂哄笑下,这名唤唐离者居然面无半分愧色,还是一副淡淡然的样子,无权赶人的王教谕只能痛心疾首对少年厉声道:“皮囊虽好、腹中空空。去吧,厅中右拐角最后那张书几!”这句说完,他犹自不解恨的喃喃自语道:“不知羞耻,诚然朽木不可雕也……” 第四十七章-古怪 “草包”唐离静静的坐在厅中右拐角的那张书几上,听那王教谕“通经”,越听心下越是感叹不已。近月以来,他也算搏下了小小的声名,但现在看来,这一切来的着实侥幸。且不说其它,单是这《论语》,若论对其整体的把握,他靠着后世上课时学到的那些,倒还能对付。但说道具体而微的对经句的理解,他是拍马也不及这些正经进士科的生员们。 如今的情况看来,他典型的属于掌握了最核心,或者说最占据制高点的那一部分,但基础却几乎是一片空白。而其他那些生员,虽然没有他的这些识见,然则对经典本身的把握却胜他十倍百倍以上。 越听,唐离越觉的自己此来襄州道学实在是最为明智之举,若是不在此系统的接受一下典籍的训练,冒冒然一头撞到长安,不说中进士,只怕是人也要丢尽了。 不过刚才那一幕也并非全然没有给他带来好处,毕竟那些原本对他不友好的目光都已消失的干净。这个唐离倒是能够理解,乡贡生名额就那么少,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个竞争者,而此事关系太多,又断然不能相让的。纵然是本州人插进来他们也会不高兴,遑论他这样的外乡人,此时既见他是个“草包”,这固有的敌意也就自然消失了。 刚拜见学正后,就被带来此地,原本准备的笔墨纸砚也没带来,就这样光秃秃的听,而那王教谕自适才之后,就再没看过他一眼,更不会专心这事儿,在这老夫子眼中,唐离完全是个可有可无之人,看着架势,只要他不捣乱,听不听讲都是无关紧要的。 又过了约三柱香的功夫,上午的课业正式结束,唐离去了道学安排的住宿地点看了看,那个单间小房他倒是不在乎,无奈实在是太过于吵闹。这些道学中的孩子小则十四五,大也不过十七八,纵然天天再被训诫着要养气修身,终究也大不过天性,何况还是这么多孩子住在一起? 问了一句在外边赁房也可以后,唐离便出了院子,在道学附近寻起房子来。 以前说书悄悄攒下了十多贯钱,加上做伴读一月的月例和赏赐,再加上翟琰、王缙及那章老爷送来的程仪,除了给家里留下的,现在的唐离腰兜里还小有几个,但太贵的房却也赁不起,三转四绕就来到道学背后那条僻静的巷子里。 花费了一番周折,唐离终于在一个小院中找到了一个两间的偏房,房子虽然有点破,但胜在离道学近,而且价钱倒也着实合适。 马儿可以寄放在道学马厩,只要交上草料钱就是。唐离正在收拾诸般事物的当口,却听到门外院中有一个女子的叫骂声咆哮传来:“那个不要脸的偷了老娘的鱼脍,敢做这事儿,你还真是尼姑怀孕——羞不出;老娘倒要等着看,象你这种不要脸的,肯定是奸污僧尼骂行童——恶不久,早晚有……” 此人骂声既大,用语又鲜活,唐离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奇下出房门看去,只见骂人的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此时的她正站在对面厢房前的院中,挽着袖子,手指四处乱点着骂的正起劲儿。 只是让唐离略感吃惊的是,这个身穿淡黄九褶裙的女子远不是他想象中膀大腰圆的悍妇模样,反而相貌还有那么二分姿色,而且还是清秀乖巧形儿,此时,她正骂的起性,连头上梳着的发髻也跟着颤动不休,看来着实彪悍的很。 满院寂静无声,唯有唐离走了出来,就显的极为醒目,那女子扭头之间见是他,因从不曾见过,所以微微一愣,随即便恶狠狠的向他瞪来,手中做势、双眼圆睁,看她那架势,似乎只要唐离稍有异常,她就要立即扑了上来厮打。 后世今生,唐离最没经验面对的就是女人,否则也不至于当初见到郑家小姐时是那副手足无措的惶急模样,此时见这女子如此恶形恶状,他本又是个淡淡然的性子,遂微微笑了一笑,在那彪悍女子的怒目注视中转回房来。 一切收拾停当,唐离便动身往道学而去,却见刚才那女子已开始在厢房廊下煮饭。边煮,口中犹自骂骂咧咧个不听,手上更是将做为炊具的厚厚三足釜鼎给敲打的叮当乱响。 看到这一切,安步而行的唐离摇摇头,唇边噱笑的同时,心中也莫名的生起一丝亲切的感觉。似这等个性的女子,依他来此四年的经历来看,在唐朝还着实不多见,且不说她口中骂的是什么,但是这张扬的性子,到是与后世许多先锋派的女同学相似。 道学进士科,上午是所有生员聚在一起听先生“通经”;而下午则又分开,十六岁以下自在一间小厅中诵经,而十六岁以上者则是单辟一地,由先生讲解声韵之法,学的已经是该如何吟诗做赋了。 十五岁的唐离在经堂中坐的依然是最后一排拐角位置,初来乍到,人又是个出名的“草包”,所以那些小同学们也无人与他说话,反倒是鄙夷不屑,想要看他笑话的人多。 好在唐离毕竟有着二十四岁的心态,自也不会与这些小屁孩儿一般见识,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他便自在一边安静诵起经来,喜欢不喜欢且不说它,但这毕竟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依靠,所以端的是极为认真,如此态度,倒让前来巡视检查的王教谕看的微微点头,觉的此子虽然不堪,倒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 在道学中吃了饭,晚上回到下处,唐离见那女子的房中却是一片黑暗,并无半点灯光,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蜡烛于此时来说实在是个极贵重的奢侈品,别说唐离,就是一些普通的富户人家也用不起。 就着油灯将下午所背诵的经书又复习了两遍,一日劳累的唐离吹熄了油灯,就摊开了被子睡下,只是当他堪堪将要睡着之时,却听门“吱呀”一声响动,随后有脚步声响起。 “谁?”翻身而起,一个箭步冲到外间,借着半开门扉透出的微光,唐离就见到个瘦弱的小孩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而他的手中持着一把尺长短刃,在淡白的月光下散发着点点寒光。 唐离突然冲出,这孩子似乎也吃了一惊,不过片刻之后,他就镇定了下来,“褥……褥子……”边说,他还用手中的短刀向墙角指了一指。 见这孩子并无恶意,定下心来的唐离刚向前走了两步,鼻中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酸臭味。 “褥……褥子……”那孩子确然是个口吃,就这两个字,也说的很是艰难。 转身回内室掌了灯出来,唐离才见到这个孩子年纪当跟郑鹏差相仿佛,瘦瘦的身子上却顶着个大大的脑袋,金鱼似的大眼,正呆呆的看着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破乱不堪、衣襟被割掉的道袍,而那酸臭的气味儿也正是从这件道袍中发出。 捧灯站定了身子,唐离见他比划了两次才明白,自己中午丢弃的那团漆黑的裹布,竟然是这孩子的被褥,看他这模样,似乎自己没赁这房之前,他晚上就是在此地过夜的。 “你说那团裹布,中午丢了。”看这孩子身上破落溜丢的样儿,尤其是那双大而呆滞的眼睛,与之对视的唐离心中竟是隐隐有了几分怪怪的感觉。 只是不等他说的更多,那孩子一听到了“丢了”两字后,转身就跑了出去,唐离依门看去,却见淡淡的月光下,一个瘦弱的大头孩子跑到院角丢弃废物的所在,正用手四下里翻扒着什么。 过了片刻,一无所获的他直起身来呆站了片刻,才又向唐离租赁的厢房走来。 唐离本以为他是要来找自己索要,孰知那孩子一路走来,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门前穿过,寻到屋檐下一个背风的角落,就此躺倒下去,随着他身子越蜷越紧,不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就有微微的鼾声响起。 掌着灯看了一会儿,唐离便也转身回房去了,只是躺在榻上他却是再也睡不着了,脑海中闪动着尺长短刀及那孩子蜷成虾米一般的身影。 翻了两三个身子,依然睡不着觉的唐离只能无奈起身,在自己的行囊中选出了一件为秋日准备的厚麻衣,走出房去。 将麻衣盖在那孩子身上,唐离看到他眨动着却始终没睁开的眼睛,微微一笑后走回房来,上了门闩,刚向内房走了两步,他的步子微微一顿,终于又回身来轻轻搬过一张胡凳顶在了门后。 做完这些,他才放下心思重新躺倒榻上,心中不免寻思道:“这院子里都住着什么人?看来着实古怪的很!”想着想着,倦意上涌,翻身睡去。 第四十八章-争执 第二日晨早,唐离起身时,却见顶门的那只胡凳已偏向一边,心中一惊,急开门看去,廊下那个大头的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转身入房检索行囊等物,却是什么东西也没丢,及至寻到外间墙角处,唐离诧异见到自己昨夜拿出的那件厚麻衣,正囫囵叠了堆放在那里。 莫名不得其解,唐离见天色不早,微微摇摇头后便去梳洗,待一切收拾停当,将随身的财物寻秘地收好,复又往道学而来。 上午的课程照例是通经,这王教谕学识着实渊博,每一个字或者词都能训出四五个义来,其间更夹杂自先秦至唐时各经学大儒的解释学说,侃侃而言下,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但对于唐离来说,这简直就跟要命一样难受。 后世虽说也曾接触过古代先贤的经典著述,但现在看来,他以前所学的那些根本连皮毛都不算,后世时学的都是是选录下来的片段,即便如此,也是只要能懂个意思就行,但如今却是一字一句加以训诂,更要从其中掌握近千年经学研究成果。 《论语》尚且好些,似那等《礼记》,唐离后世从不曾摸过,此时突然上手,许多古字连认都不会认,遑论通其义理了。 如此上这等课程,于唐离简直就是艰难万分,那王教谕因见他诵经时认真,对他看法有了些许改变,所以上课时也不免问他几个问题,但问一次“生员不会”,问两次“生员不会”,遂也再没了兴趣再问第三次。 至此,唐离的“草包”之名在诸生员私下里也是越叫越响。 好在唐时进士科试以诗赋为主,虽考试时有贴经一项,却只要求能背诵默写出即可,并不要求析其义理,且是十条题目能答出六条就算过关。唐离既知短时间难以弄明白这些典籍真义,遂也不在上面多做纠缠,只将一门心思用在诵经上。 你考什么,我就来什么,如此一来,饱经后世应试教育训练的唐离,默念着子曰、诗云,倒是很快找到了感觉,好在那王教谕也不来管他,纵然是在通经课上,他也能得其所哉! “子曰:‘其身正,不令则行;其身不正……”中午下学,边向赁处走去,唐离口中犹自念叨着经文,心神不属之下,竟是直直撞在了别人身上。 唐离一惊之下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撞着的是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年,虽然穿的也是生员儒服,但衫子的用料明显不同,绣着雅致的竹纹、细密而微泛光泽,一看即知必是名品丝缎。 这少年容颜俊秀、气度雅致,尤其是他身上溢出的富贵气息,更是让唐离拍马难及,而在他身边,还簇拥着三四个儒衫生员,神情间看来对他恭谨的紧。 “呦,这不是草……唐生员,学业做不好,莫非路也不会走了?嘴里嘀咕着什么呢?既撞了朱公子,还不赶紧道歉!”正在唐离打量眼前人的当口儿,就听他身边一人开口说道。 一听这话,唐离面色一沉,正要反唇相讥时,却见那朱公子正色道:“孝悌二字乃礼之根本,奉上为孝,待下为悌。十五,你既身为学兄,怎么如此出言伤人,还不快向唐学弟致歉!”。 唐人好以行第相称,尤其是关系亲近之人更是如此,这十五介于十六、七岁之间,看朱公子对他如此称呼,想必此人家族中同辈分的堂兄弟众多。 听朱公子发话,这十五不仅没有反驳,说了句“多谢朱学兄提点后”,更是随即便向唐离拱手一礼,是为道歉,只是看他眉眼间的神色,不屑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我等既然同处道学之中,便为兄弟,兄友而弟恭,方显圣人教诲。”那朱公子见状,微微一笑后,才面向唐离道,“十五既已致歉,唐学弟就莫要生气了!我与你一样,同是进士课生员,于学业上倒也略有心得,学弟以后若有什么不解之惑,但可前来寻我便是,为兄必知无不言!” “朱学兄自小便有才子之名,自进学以来贯通《五经》,才名播于襄州,更是今年最有望得‘拔解’的,唐草……学弟若得指点,必定课业大有精进。”十五这番话与其说是在为唐离介绍,还不如说实在变相的拍马更为合适。 “十五谬赞了,唐学弟,这就告辞了。”朱公子听闻夸赞,虽极力抑住脸色平静,但眉宇间仍然掩饰不住的露出丝丝自得之意,而向唐离拱手做别时的手势,也愈发完美的无可挑剔。 目送朱公子在几个生员的簇拥下,白衣胜雪的离去,唐离却感觉到了他那谦恭笑容中,眼眸间毫不动情的冷漠及不屑。 “贯通《五经》?”唐离口中喃喃自语间,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话,说的也着实太大了吧! 刚跨上自己赁房处小院的台阶,唐离就听到一阵铁器交击时发出的叮当连声,走进院儿来。果不其然,是昨天那个彪悍的邻居在煮饭,看她不时揉搓眼睛的动作,想来是刚睡醒不久的。 许是感觉到被人注视,这女子猛然转身狠狠瞪了唐离一眼,见到他那愣神的样子后,这女子又毫无顾忌的叉腰大笑了起来。 自来此四年,唐离还从不曾遇到过如此女子,被她这一笑竟是有点感觉尴尬,片刻之后,才见他也抬头微微一笑,自回房去了。 刚在房中坐定,就听三两声叩门声响,唐离开门看去时,却是一个五旬有余的老妇人。 这老妇先是张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一口牙后,也不等唐离延请,便自己挤进房来。 “老身姓段,赁着你隔壁的房,说起来也是个邻居,你叫我段婆婆便是!听屋主孙二娘说,小哥儿是在道学念书的生员?” 唐离见这老妇人是个自来熟,当下也不多客套,含笑应是。 “啧啧,道学生员,这将来可是要中举做大官的!就凭小哥儿这富贵相,将来娶公主、做三公也是肯定的事儿。”这老妇人自进门后,嘴都没合拢过,这时夸起唐离来,口中更是啧啧连声不绝。 “娶公主,做三公”,听到这话唐离已是忍不住一笑,唐朝驸马历来都是固定的驸马都尉闲职,连实授职司都捞不住,更别说做到当朝一品的三公之位了。只是他也不说破,又怕这老妇人絮叨不休,遂直接开言问道:“段婆婆此来有何事,但请明说就是。” 这段婆婆又说了一箩筐好话,才道出来意,却是想让唐离帮她给远在岭南做经济的儿子写封家书,本来街口就有人摆着这样的摊子,此时却来找他,也不过是想省下那十文钱罢了。 听这老妇人话语间说的也是可怜,顾念着又是邻居,唐离倒也不便拒绝,援笔引纸,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将家书书写完毕。 段婆婆得了书信,自然又是一箩筐好话送来,等到唐离终于忍不住出言送客时,她才停住不说。 将家书小心在怀中藏了,起身已走到门前的段婆婆却又停住了脚步,转身神神秘秘的小声道:“唐家小哥儿,对面住着的那个死妮子你可千万不能惹。” “噢!”见段婆婆突然说到她,唐离倒是一时来了兴趣。 “这小妮子别看人长的乖巧,其实性子悍躁的很,跟刚生了驹子的母马一样,见谁踢谁,所以大家背地里都管叫她‘悍马’!要说这院里赁房的足有七八户人家,只是没一个能惹的起她。”段婆婆说道这里,更压低了声音道,“这小女子孤身一人住着,夜夜晚上出去,一早才回,看来就不象规矩人家的女子!还是个钻在钱眼儿里的深心人儿,谁沾惹了她,也得破出二分财去,小哥儿你心好,更要记住了才是!” 这一扯开话题,段婆婆又絮叨了许多,才出房回去。 “悍马”,透过窗子看着对面正手脚开合煮饭的黄衣女子,唐离微微一笑间,只觉这名字取的真是形象之极。 下午复去道学诵经,晚上回来时,悍马已如昨日般不见了踪影,唐离坐在内室看书,心中却是放不下昨晚那个大头孩子。 点燃油灯,伏案诵书的唐离渐渐沉了进去,及至被一道“吱呀”声惊醒,扭头向外间看去时,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那个手持短刃的大头孩子。 今晚的他与昨夜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散发着酸臭味的破烂道袍,一样的大头、一样呆呆的眼神,甚至唐离听到的话语也是一模一样。 “褥……褥子。”用手中的短刀比划了一下后,大头孩子便直接走到墙角处拿起了那件麻衣,而后再不看唐离一眼,转身出房去了。 透过打开的窗户,唐离探首看去,只见檐下避风处,大头孩子又开始蜷缩起了身子,淡白的月光挂披散在那宽大的麻衣上,衬的那团做一处的身子也愈发的小了…… 注目片刻,唐离微微一声轻叹,转身自去休憩。 第二日一早,门闩照样被拨开,那件麻衣也依然在角落处放定。 上课时,唐离果然见到那朱公子坐在厅中最前排,只因进士科人数太多,他素日又没有留意,所以不曾识得。 中午回去,悍马煮饭时的叮当声照样响起,只是她面向唐离的笑容,却不像昨天那么恶狠狠了。 “外间还有地方,你就睡在这里,若是没吃饭,这儿还有几只胡饼,你吃了就是。”晚上,大头孩子一如前两夜般手持短刀走了进来,早就等着他的唐离指着外间书几拼成的小床说道。 “褥……褥子。”还是这两个字,大头孩子再次重复了昨晚的动作,看到他蜷缩着身子睡下,唐离回顾起来,唯一感觉到不同的就是今晚这孩子注视自己的时间,分明比前两日多停留了那么片刻。 日日诵经,时间也就这么过去,唐离与悍马也渐渐接触的多了起来,偶尔有暇,甚至还会说上两句话。 悍马从性格上来说,倒与后世的女孩子更相象一些,每次虽是三言两语的接触,唐离却能从其中感觉到一种时隔千年的熟悉,这种感觉很没来由,但也实在令人怀念,而这,正是他忽略段婆婆提醒的原因所在。 “蓬蓬蓬”的敲门声响起,唐离诧异打开门来,先是一惊,随即心下涌上一股欢喜之意,这是来此近月以后,大头孩子第一次用正常的方式叫门,而不是借助那把短刀拨开门闩,虽然他其后的动作并无别的异常,但仅仅是这一个变化,也足以让唐离小小的高兴了一回。 这一日中午,唐离吃过饭后,自道学中回转,刚走到坊间拐弯处,就听到一阵喧哗声传来,其中隐隐有一个女声宛若悍马。 心中一动,唐离快步上前,越行越近,他更确定那说话的正是悍马无疑,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围住她的却是些身着生员服的道学士子。 “大路朝天,各人自走得,就算撞上,也怪不得我一人,凭什么要让我陪他衣裳。”被众人团团围住,悍马口中那些鲜活的词语终于没敢用,但语气中却是半点不让。 “嘿,你这泼妇还真是彻底不要脸皮了!自古以来,男乾女坤,乾者大,尚右;坤者小,尚左。这坊道如此宽,你不好生在右边走着,偏要撞来左边!走左边也就罢了,突然从拐角撞出来,又走那么急,手上的臭咸鱼弄脏了朱学兄的衫子,你说你要不要赔?”听这声音,唐离已是眉头一皱,碰到了十五,只怕孤身一人的悍马难讨到好处。 “弄脏了我自替他洗便是,要陪个什么?再说,是什么金衣裳、银衣裳的,值当得三贯钱。”说到最后,悍马的声音已开始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听到钱多害怕,还是因气怒而准备发彪。 “单丝罗!就算你没见过什么世面,贡物单丝罗总该听过吧?我学兄这件衫子是为下月诗会准备的,乃是以上好细缎搀着单丝罗织成,三贯钱都是便宜你了!要不现在就给,要不就去见官!”说到最后一句,十五陡然提高音量,众随行的士子也都跟上喧哗,场中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老娘……”在外间站了片刻,唐离已明白事情的缘由,入道学时日不短,他也知道不仅那朱公子来头颇大,便是十五等人也都不是善茬。一听悍马口中蹦出这个词来,当下不再耽搁,口中朗喝一声:“表妹住口!”人已挤身进去。 第四十九章-情事 唐离这声高喝使全场一惊,悍马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面上露出几分笑容。 “我以为是谁!这不是唐学弟吗?”见是唐离,十五也微微一愣,随后语带不轻忽道,“她是你表妹?” 回头看了悍马一眼,唐离转身道:“正是。” “噢!既如此,那端的好!跟一个女人说话,还真是费劲!”十五斜着眼上下打量了唐离一遍后道,“事情倒也简单,你这表妹弄污了朱学兄的衫子,却不肯赔,唐学弟以为此事当如何料理才好?”。 “两人走路,他若是肯让一下,又怎么会撞上?再说,衣裳弄脏后洗洗就行了,赔个什么,还三贯钱!抢人哪!”也不知这悍马是天性如此,还是真不知道厉害,到此刻说话时依然没有半点退让。 “那是个拐弯儿,怎么让?再说,朱学兄是什么身份?素日衣衫都不穿第二遍的,何况这还是为下月诗会所准备,刚拿出来就沾上了臭咸鱼的味道,就算洗的干净,也是晦气!”一句说完,十五鼻中更是冷哼出声。 “拿了新衣裳,为什么不用纸包住,烧包样子!”叉腰的悍马说出这句话来,顿时引得十五等人群情激奋,当下嚷嚷着就要将这泼女子拉去见官。 “住口!”唐离见这纷争又起,转身瞪了悍马一眼后,乃对十五一笑道,“既然弄脏的是朱学兄的衫子,自然当赔,只是为何学兄却不在此地?” “她那臭咸鱼不仅伤着新衣,连学兄身上那件也沾上了,现下学兄回转更衣,稍后便到。”听唐离口中说了这个赔字儿,十五脸色才又好了许多。 “都是平日惯的你,给我闭嘴!”唐离的这声怒喝,让悍马将刚要出口的话给生生憋了回去,微微一愣后,才恶狠狠的瞪着唐离,但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换了一声白衫的朱竹清到达,面向他的唐离刚一见到,立即拱手施礼道:“朱学兄,这是舍妹,刚才之事实在抱歉的很!此事着落在我身上,还请学兄告知其价,学弟自当赔还便是。一句说完,他又转身做厉色对悍马道,“朱这学兄人品高洁,在道学中素来关爱学弟、仗义疏财,颇有古名士之风,又岂会为了一件衫子攀污你?笑话!” 看着唐离看向自己时和煦的笑脸,朱竹清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哈哈笑道:“适才愚兄也多有不是,也不尽然是令妹的错,区区一件衫子值当的甚么!你我同师为学,此话休提,以免伤了情分。”一句话说完,他复又对唐离拱手一笑,领着忿忿然的十五等人去了。 “学兄,这如何使得……”口中说着这话,见朱竹清等人去的远了,唐离才转身向悍马微微一笑道:“走,进去。” …………………… 道学之中,十五见众同学去的远了,才扭头道:“竹清兄,对唐离那草包,值当的你如此?” “就因为他是个草包,所以我才要如此!欺负一个草包,能得什么声名?但能宽厚对待一个草包,方显的出气量!眼看半载之后就是本岁‘拔解’之期,除了才学,这声名雅量也是极重要的,疏忽不得呀!”言至此处,朱竹清唇边的微笑一收,沉吟道,“一件衫子值个什么!但以适才看来,这唐离竟似看穿了我的用意一般,他若真是因明我心意而激我,那此人倒也不竟然是个草包了!” “纵然竹清兄有用唐离以聚名的心思,也不能这样处处让他吧!这岂非太让人憋气了些!”十五面有不甘道。 “在人前,让还是要让的!背后嘛……”微一沉吟后,就见这位俊面公子蓦然一笑道,“四月之后,不就是道学诗会之期,介时连使君大人也会前来,唐学弟既然身为进士科学子,自然也该与会吟咏两篇才是。” “就他那连《论语》都诵不出来的草包,还能吟诗!”十五嗤笑了一句,微微一顿,才大笑出声道,“竹清兄好主意,着实好主意,我倒要看看这草包怎么在使君及学正大人面前丢脸的!” “哎!我只怕唐学弟表现太差,还真就彻底坐实了草包的名声!背着这个声名,就算他在道学读一辈子,怕是也再难有出头之日了!”声调中满带悲悯之色的将这话说完,朱竹清与十五相视一眼后,齐齐笑出声来。 ………………………… “老娘怕什么,你当那些人真敢打我,拉我去见官?笑话,老娘在这道学附近住了两年,还不知道他们的德行?别看老娘一个人,俺就欺负他们太要脸!大街上拉扯女子,只要老娘一声喊,这些人都得躲的远远的!上公堂,这事儿很好看嘛!他们爱惜着声名呢!别说只为三贯钱,就是再多一辈,他们也舍不下这个脸子去。”小院中,悍马边挥动着炊具,边满不在乎的说道,脸上全无半分惧色。 时人将争讼做为一件极为丢脸的事,尤其是对那些未曾入仕的士子们更是如此,这直接关系到自己的风评及前途,悍马能巧妙利用这点,那刚才的彪悍倒也不是一味的莽撞。 “来,尝尝我做的御黄王母盖饭!”将一个黑陶碗放在唐离身前,悍马随意挽了挽袖子坐下道,“你用的那法儿跟我一样,不过更省事就是了,看你长个相公样儿,没想到还有几分胆气,不错!” 所谓御黄王母盖饭,其实就是炒米饭上面盖个鸡蛋,本是极平常的吃食,只因为宫中传出了这个名字,天下也就群起效仿。唐离刚吃了一口,听悍马这等夸人的话语,差点没喷出去,只是再想想她的名字,倒也释然。 “从明天起,你中午跟着我吃就是,每顿交七文钱!”扒了两口饭,悍马抬头,见唐离并不曾答话,她一顿竹著道,“明说,一次我赚你两文钱,但这也是应当!你若不肯,咱们再来算算刚才的帐!看你胡子都没长一根,就敢当人表哥,吼起来也大声的很哪!” 看她这说话行事大大咧咧的模样,唐离心下倒没有半点厌烦,反是有种亲切的感觉,与她相处时,这种全无拘束的轻松,也让人自然消除了紧张与生分。 “如此有劳姑娘了!”道学里本就吃不着什么东西,悍马手艺不错,价钱要的也不是很高,唐离遂含笑答应。 “如此有劳姑娘!”口中嚼着饭粒,悍马将这话学着说了一遍后,竹著轻敲着长几道,“你才多大?十五!那怎么说话就一股子酸气!八成是读经读傻了;还有,看你平时走路的样子和表情,十五岁的人怎么跟个五十岁老头一样。” 唐离正吃这饭,不防听她突然来了这么几句前所未闻的话语,顿时住口不吃,静听她下文。 “说话吞吞吐吐,走路慢条斯理,天天笑的让人都不敢信,你还觉着自己挺有风仪,是读书人的样子,其实让人看着就假!那身子酸味儿,院门口都能闻着。”低头扒了一口饭,悍马吐词不清的继续说道,“在这儿住了两年,老娘知道你们道学里的士子,人人都想当名士,但真名士什么样?人家那是该说的就说,说的比谁都通透;该笑的就笑,笑的比谁都大声;想哭的时候就哭,看到个花落,都能哭的跟家里死了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声吟诗,这才是真名士,象你们这号的,学问没多少学问,就靠着在外面装,看人一看,就透着假!” 这番话说的让唐离简直无言以对,那悍马说发了兴头儿,竟猛的起身,拿手中竹著,不管不顾的敲着长几唱了起来道:“知章骏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笔如云烟……” 这悍马的声音与关关倒是颇有几分相似,并不以清脆见长,只是关关乃是沙哑,而此女却是低音浑厚。 这首歌诗写的是八个长安以酒闻名的狂放名士,本就以飘逸洒脱见长,此番即与悍马气质相合,再经她以如此声腔唱来,端的是豪性思飞,响遏全院。 吃饭之间,她突然来这么一出儿,已让唐离吃惊!此时再一听她开腔,字正腔圆,也就愈发惊诧,只是悍马唱的着实不错,他也不便打断,遂凝神听去。 直唱到“焦燧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莛”,此歌本应做结,然则那悍马竟是兴头不尽,手腕催动,竹著击打木几愈急,而她的腔调一变,口中转词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四句三叠,她的嗓音本就低沉,此番变调来唱这与前歌全不搭界的几句,唐离只觉心中又是豪迈又是悲凉,悍马这几句不全的促歌,竟然已到了歌与神合的地步。 待第三叠唱完,唐离微微一愣后,才抚掌赞道:“好歌艺,着实好歌艺!” “天天就靠它吃饭,有什么好不好的。”得唐离真心夸赞,悍马却是不以为意,复坐下身子,扒了两口饭道,“听听,这才是真名士,真风流,你要学也该学这样的才是!” 唐离对她这话倒是没在意听,脑中反复的都是“天天靠它吃饭”这么一句话,悍马见状,猛的用竹著敲了一下他的头道:“想什么呢!老娘我就是个卖唱的,嫌丢人!你赶紧走。” “卖唱的”,听到这三字,唐离赶紧心中莫名一松,却又隐隐不安定,一时口中竟冒出句:“果真只卖唱吗?” 悍马闻言,眉头一皱,随即微微一笑道:“你还想买什么?若是真有钱,老娘这身子也卖了给你。”见唐离不答,她复又嘿嘿一笑道,“看你就是个没胆气的软货!心中分明想,口中却不敢说!就这,还想当名士!我呸!”语至最后,她蓦然脸色急变,厉声道:“给老娘滚!” 刚那句话出口,唐离已知坏事,此时见她如此暴怒,愈发知道不能走,哈哈一笑道:“我道你豪爽洒脱,原来也不过如此!你卖唱,我当年也曾在花零居为人伴过歌,大家原无差别,你又何必如此?” 听到此话,悍马倒是一愣,唐离见状,遂将旧日之事加以分说,语至最后,说了句“明日中午再来尝姑娘手艺后”,才转身回房去了。 那大头孩子的行动一如往日,而唐离与悍马之间的感觉却有了几分不同,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 这日午时,从道学走出的唐离感觉头昏脑涨,遂感觉自己这些日子来着实太过于拼命了些,虽然现在通经他依然有许多不解之处,但若论诵经,却与前时有了天壤之别。毕竟这些上古典籍虽然经义深妙,但字数并不太多,如今天天浸润如此,他又肯下功夫,进境自是神速。 愈近赁住院门,他心中隐隐的期盼越多,这三月以来,他与同院女子日日相见,感觉已经大是不同。孤身客居襄州,道学中又没个能说上话的,寂寞之中,与悍马的交往让他解了许多郁愁。 这女子说话行事不同时俗,让唐离感觉到熟悉的同时,也更易相处,与她在一起,言笑无忌,绝无与郑怜卿在一起时的那种拘束感觉。再加之天天吃饭一起,这种烟火气息极重的接触,更使两人贴近。 孤身客居、心性相投,而又日日相处,唐离后世今生二十四年,这还是第一遭,三月之后,如今他对于每日中午的到来,竟有了几分期待的感觉。 听到那熟悉的叮当声,还在院门处的唐离微微一笑,口中已是先开言朗声道:“阿霞,我回来了!”三月相处,不经意之间,他的言行也在潜移默化的慢慢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譬如这样的大喊,以前怕是叫不出的。 悍马,也即是林霞,应声转过头来,看着唐离,看着他那还显的稚嫩的俊秀容颜渐渐走进,脸色虽然不变,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罕见的轻愁,及至等唐离堪堪将要跨上台阶时,她才粲然一笑道:“回来了,进房去等着,马上就好。” 听着这随意而亲昵的话语,唐离感觉心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带着笑走进房中等候。 中午做的却是汤面,等林霞端到长几上时,唐离却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修长的手。 这事起自半月之前,当时的唐离在一次玩笑中握住了她的手,急促之下正欲开言致歉,却见林霞除了瞅他一眼外,并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而瞅的那一眼也颇有些含情脉脉外带激励的意味,少年半是受激,半是心中确有此想,遂大着胆子又将其握住,至此,这竟成了每天中午的惯例。 “七月天,日头跟火一样,还不赶紧放手,热也热煞了!”让他握了一会儿,林霞抽手就要走,唐离如何肯依,拖曳着起身时,就觉头有些微微眩晕。 “你怎么了!”林霞见状,忙俯低了身子察看。 时值七月,林霞本就穿的轻薄,此时二人靠的又近,近来于男女之事上刚刚涉足的唐离一时忍耐不住,居然就此将她抱住。 林霞先是一愣,随即沉默了片刻后,才咯咯一笑道:“看你以前的模样,这半月以来胆子是愈发的大了。好热,快放开我。” 说起来甚是丢人,但于唐离先后二十四年的经历而言,这却是第一次与女子如此亲近,初时感觉象抱了一团火,手都有些微微的发颤,随后紧张慢慢消去,才觉察到怀中的柔软,这感觉是如此奇妙,以至于他竟不愿有片刻松手,不仅不放,反而越拥越紧,恨不得两人粘做一处才好。 林霞的笑声彻底消除了唐离的紧张,嘿嘿一笑,在她耳边轻声开言道:“我若还向以前般见了你客客气气,你不免又要笑我酸;此时抱着你,你却又说我大胆,这是个什么道理?总之,我但记着你那句话,该做的就做,尽快去了身上的酸气才好。”一句话说完,他竟是忍不住吻在了耳珠上。 林霞经他这一吻,身子一颤,却是再说不出话来,一双手臂也自后环住了唐离,头斜斜的靠过去。一时间,两人都不愿意说话,就这样紧紧的拥在一起,任那淋漓的汗水湿透了衫子…… 良久良久,两人才分开,唐离毕竟是初经此事,此时竟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忙忙的吃了汤面,便转回房去。 于自己内房坐定,回味刚才之事,唐离犹自面带笑容,想起这半月间事,不合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个白衣身影来。 想到她,唐离忍不住心底生出一股愧疚之情来,但一想到那婚约,他不免心下微微一松,以前答应的如此自信,现在身处道学,他才知道当日承诺的金榜题名到底有多艰难。仅是得个乡贡生的名额已近百中取一,遑论到了真能中进士,又是在乡贡生中百不取一。 “中进士实在是难哪!”这个念头让唐离慨叹的同时,对郑家大小姐的歉疚之情也莫名的消解了许多。 暂时放下这桩心事,想到林霞,唐离更多的感觉就象后世大学中所见的许多“鸳鸯”一般,他那时不免看之不惯,现在自己初一经历,才知道这种感觉着实美妙。 以前在金州,毕竟是要靠他一人支撑起门户,生计、母亲身体等种种压力之下,使他的性情于淡然中更偏于内向,便是这份淡然,也未免没有自我保护的意思在内,此时既离远地,孤身之下,许多担子也能暂时放下,压力减少,心情放松之下,加上二十四岁心理年龄的成熟与林霞这性格,发生这等事情,虽然感觉怪异,但也算的正常。 “进士科考不取倒也无妨,来年换做明算科便是,如此既易高中,又能换了官人身份奉养母亲……”,透过窗扉看向面忙碌的林霞,唐离脑中思绪纷飞…… 第五十章-情事<二> “今天这鱼脍斩的真细,好吃!阿霞,近来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再这么……”吃着片如飞雪的鱼脍,唐离的嘴依然闲不住,近来他的话的确多了许多,只是说着说着,却感觉背后一片痒痒的灼热,扭头看去时,却见一门之隔的林霞正神色恍惚的看着自己,连手中的炊具都不曾放下。 “阿霞,怎么了?”从来不曾见到她如此模样,唐离起身诧异问道。 “没什么?就是发了会儿呆!”轻轻走了近来,也不顾这灼热的季节,林霞自背后缓缓环出了唐离的身子,悠悠叹道:“阿离,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就老容易发呆了。” “恋爱中的女人都容易发傻”,唐离脑海中自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但嘴上却不曾说,只是轻抚着她的手道:“阿霞,你近来真的变了许多,不过这倒是好事!”。 只是他的话林霞却似不曾听到一般,静默了片刻后,才又问道:“阿离,你……你能考中……考中进士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唐离蓦然又想到了月儿湖畔的那个白衣女子,直到林霞又微微的动了动,他才激灵灵醒了过来,轻轻的拍了拍腰间嫩白的手儿,微微笑道:“一科就录那么二十来人,但这遍天下想着的不知有多少!就是得个乡贡生名额都难,中进士……那里就有那么容易了!” 林霞闻言,心中先是一阵欢喜,随即却是又惆怅起来,良久之后,才又开言道:“中了进士能当多大的官儿,能给人脱籍吗?” 早听林霞说过她是良人出身,唐离听到此问,倒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便是中了进士,初开始做的官大也不过正八品下,大多数还是从八品的官儿,那儿有这么大的权利?”丝毫没察觉身后微微的颤抖,他续又笑意不减道:“不过进士出身的人提拔的快,倘若没个大问题,两任四年迁转下来,做个县令,倒是能办的了这事儿!” “四年!要四年嘛!”口中呓语喃喃,林霞的手愈发抱的紧了,“阿离,中了进士,果然象道学中士子们说的那样,京中王公大官们都会去争着选婿吗?” “士林华选嘛!这事儿倒是有的。”感觉到异样,唐离握住了她的手,轻抚间微微一笑道,“中进士本就是千难万难,就算是中了。像我这号儿的,自然也是没人要的。” 见自己说完,林霞却没了声响,唐离凝神听去,只听道隐隐约约:“中……不中……”的喃喃低语。 “阿霞,你……”唐离刚刚开口,就觉腰间又是一紧,“别说话,让我安静的抱抱你,抱抱你……”这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他纵努力去听,却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外边烈阳高照,内间虽也躁热不堪,然则紧紧相拥的二人散发出的却是莫名疏离冰寒的气息。 ………………………… “阿霞,我要给你讲个故事?”吃完午饭许久,唐离却没有如往日般离去,斜坐在胡凳上,含笑看着依门的林霞说道。 “噢!什么故事?”今天的林霞,的确与往日有许多不同,殃殃的没多少精神。 “这还是我前几日在道学时听来的,说有个进士科士子累举不中,这一次又下了第,消息传回,他人还没从长安到家,妻子的家信已经送来,上面写的却是一首诗。” “什么诗?”,许是这故事合了林霞的心境,遂扭头问道。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微笑着吟完,听了片刻,想林霞已明了其中意思后,他才又续道:“所幸他那丈夫受此奚落后,并没有意志消沉,反是愈发的努力,终于一举登第,消息传回后,全家高兴无比,这妻子随即又寄了一封家书,上面还是四句诗。” “噢!这回她又该怎么说?”这故事前后反差极大,唐离刚一说完,来了兴趣的林霞已是跟上问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 口中轻吟,唐离已是站起身来,待得吟完,他已将林霞拉近屋子,轻轻拥住道:“中进士原本就是极难的,这普天下的士子,一千人里还不到一个。若是我什么时候去了长安,落第怕是八成的,回来时只望你不要‘如今妾以羞君面’才好!否则,纵然是半夜,我也是不敢来的了!” 这即景的笑话终于引来林霞“嗤”的笑出声来,感觉到唐离讲这个笑话的用意,她的心中又是一暖,那笑容也就愈发的灿烂了。 见她那郁郁之色消失,唐离爽朗一笑,又紧了紧手臂后,才放开她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我该去道学了,你自己小心着照顾自己。”说完,又忍不住捏了捏了她的鼻子后,才笑着离去。 斜依着门框,看唐离麻衣身影去的远远不见,林霞的脸色也渐渐低沉下来,无言沉默许久,才转身回房,口中呢喃随风传来,隐约却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 ……………………………… 道学之中,唐离一如往日,低头诵经,来此即将四月,几乎全部的时间精力,他都花费在了补这基本功上,所幸努力总不为虚妄,如今进士科贴试必考的《五经》,他已基本能够完整默诵。 至于经义发微,这些靠的是积累,本不是短期速进可得,纵然勉强背下来,不明其真义依然无用,也只能寄望于以后再补了,好在这些科试时不会考到,从功利角度来说,暂时不会倒也无妨。 这日,下午学刚到一半,就见王教谕走了进来道:“后日是本道学每岁一次的诗会之期,此事于进士科生员尤为重要,是以明日准假一日。历来诗会,并不限于应试的律诗,介时,尔等不可以不曾习音韵而推脱,明日在家宜多做准备,多翻翻大家诗集,后日纵然做不出佳作来,也莫要惹人笑话,现在,就都去了吧!”。 王教谕说完,便先出厅去了,他刚一走,这小厅中就似炸了窝一般,喧闹的厉害,一时“五古、七古、歌行”等等词语频繁出现,唐离见状,也无心加入争论之中,拿了自己的东西,出道学而去。 第五十一章-诗会<一> 隔日,天气晴好。 晨早起身梳洗毕,唐离出院往道学而来。及至到了进士科学子上学之所在,却见一片寂静,毫无一人。 准备参加诗会的唐离诧异间寻一杂役问去,始知这道学诗会每岁都是在汉水边天平山上举行,一则山中风凉,免受炎热之苦;再则登高见远,更易为诗。长而久之,遂已成惯例。 “生员初来,不曾知此惯例。”向那满脸诧异的杂役说了一声,唐离便转身出道学而去。 向人探问了路径,那天平山只在城郊不远处,山不甚高,却因树木葱茏,又是傍河而立,所以景色绝美,成为本城人消夏的好去处。 “难怪那日王教谕只说诗会,却不曾告知时间地点,原来此事竟已是约定俗成。”心中暗道了一句,边疾步赶路,唐离也叹平日与其它生员们交结太少,是以连如此事情都不得知。 约花了三柱香的功夫,唐离已是出城而来,遥见前方碧水流殇处那座秀雅的小山,遂直奔而去。 刚入山中,入眼满目苍翠,唐离身上的暑气顿时解了三分,便连额头细汗也是迎风而收。 行走山道中,隐见右侧林中挑出一角淡黄的飞檐,间有击罄诵经声渺远可闻,使人更添几分清空之意,却原来,这山中还藏有一间小小的庙宇。 “初将诗会定在此处者,倒的确是个雅人”,循山路而行,唐离心中还不免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山不甚高,约顿饭功夫,山径上的唐离正对着一个双岔路口犹豫时,忽听右侧传来喧杂叫好之声,当下更不犹豫,缘路而去。 行七八十步,拐过一块儿巨大的山石,唐离蓦见前方出现了一个三亩许的平地,平地上有原松木野亭一座,亭外更有一道清浅的山泉活泼泼环绕流过,三面皆是青松古柏,唯有临水的一面被人伐成空旷,据此临远,实为佳处。 此时,这三亩见方的平地中,已经有许多人在坐,只是这些人的坐法着实古怪,竟是不置胡凳,而是分为左右临溪而坐,最上游处那方水洗石上,此时正趺坐着一位年过四旬,戴展翅濮头帽、着玄色圆领儒服的中年。 唐离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即上前,却见那趺坐的中年蓦然轻挥衣袖道:“尔等既然执意如此,我便来做这开篇罢了。” 唐离听诗会还不曾正式开始,心下一喜,但又恐此时出去,不免冲撞了他诗思,只看此人能高踞泉流最高处,想必身份也是最高,若然如此,实在得不偿失。 如此一思量,唐离脚下已是收了步子,与满场士子们一样,静侯他开言。 场中既静,那中年曲膝偏坐,抬首虚望片刻后,才缓缓开言吟道: 一上江亭思渺远,山色如水水如天。同来临远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 这位上座主持诗会者,便是本州韦使君,此时他已吟诗,下首临水而坐者惯例是要出言而赞,随后再由他这身份最高的主会人谦逊一番后,方才宣布诗会正式开始。 使君大人上坐,下边这些士子们自然不敢随意说话,一时都将目光集中到学正大人身上,等他开言。 身为学正,又曾供职国子监,如此品评上位者的诗,这话也不是随便能说的,既要品评佳妙,显出自己的才学;又需搔到使君大人痒处,投其所好,如此构思话语,未免就要耽搁片刻功夫。 正是在这两下的空白处,山泉左处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朗声道:“一上江亭思渺远,山色如水水如天。同来临远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好诗,诚然好诗啊!不过……” 这一声突如其来,引的众人循声看去,却见左首山石处转出个面容俊秀的少年来,这少年缓步行来,笑意晏晏,山风拂动他那朴拙的麻衫,此情此景,颇有几分飘然清逸之意。 临溪而坐的士子见来者是道学进士科公认的草包,此人不仅迟到,而且竟然敢不知规矩的张口乱叫,一时都是呆住了。片刻之后,才有低低的嗡嗡声起,其中有的生员暗骂这唐离不知道天高地厚,也有人笑他傻大胆儿,当然更有如十五等人则是满脸幸灾乐祸的激动,只等这草包好好的出个丑,也好解了他们胸中那口闷气。 道学学正自当日接收唐离后,初期不免也要探问两次,及至听说此子竟然是个连《论语》都诵不出的大草包后,惊讶之间,也不免暗骂自己当初真是识人不明,居然就没看破这个绣花枕头。 道学虽名份上归属于山南东道,但本道观察使日常公务繁忙,又因道学位处襄州,而道学中生员多为本州子弟,若非襄州是本道观察使驻跸之地,其实与它州州学无异,是以刺使大人管的还要多些,学正大人及诸位教谕的俸钱都要靠眼前这位大人拨付,是以平日早汇报、晚请示的工作着实没少做。 只是做这些工夫,全不如这一年一度诗会来的重要,此时气氛既是随便,拍马也是天经地义,只要伺候的使君舒服,自然十倍胜过平日的水磨功夫,是以这年度诗会,道学从上到下都是万分重视,否则也不会放假一天,给诸生员做为准备。 使君先到上坐,唐离来的晚已是大错,此时居然敢毫无规矩的插话开言,说话也不好好说,偏还是这副狂放不羁的样子;这些都不说它,听他最后的“不过”二字,竟然有转折批评之意,仅仅是想到这里,老学正似乎已经看到使君大人随后面色阴沉的模样,此时的他,若非有刺使上坐,还真想一脚将这个草包给踹下山去。 “大人,此子……”额冒细汗的老学正刚开口要待解释,却被那正坐起身的使君大人给挥手制止,此时这一州父母官正饶有兴趣的看着走来的少年,缓声道,“去岁此时前后,蒙孟山人前来看我,我二人也曾登临此处,做山水之游,更在这江亭之中赏玩汉水,酣醉而归,今日再来此处,虽然山水江亭依旧,然知音已远,此时思来,着实让人憾煞!片心所感遂成小诗,其间难免疏误。今日既是诗会雅集,自然无分身份,皆可随意品评,尔这少年无须顾忌,有话但说便是。”韦使君淡淡叙其诗思原委,颇有几分空灵之气。 只是更让众人绝倒的一幕出现了,使君大人如此发话,那草包唐离居然置若不闻,只将眼睛盯着泉后山亭中的几个女子。 原来,本已迟到的唐离正在琢磨该怎么出现才好,他怕这趺坐之人诗一作完后,等诗会正式开始,他再插入其中不免更是尴尬,索性趁这个空档,说两句好话后趁机插进去,显的更为自然。 只是他这话还没说几句,越走越近之下,越过人群,居然见到泉后的江亭中,林霞正手执牙板而坐,一时吃惊下,不免走散了心神。 “草包,果然是草包!道学的脸子都被他丢尽了,此次诗会之后,老夫必要将此子开革回去,纵然是子文兄的面子,须也顾不得了!”看到这一幕,老学正简直羞愧欲死。 那刺使见了唐离的模样也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一声轻笑道:“看你这少年风仪不错,想不到居然还如此风流,且将话说完,若果真是有才学,于这青山绿水之间,本使倒也乐意成就你才子佳人一番高会,也为今日诗会添一佳话。” 唐时文人聚会,所谓风流渊薮,必定要招歌妓佐歌,林霞等人便是因此而被招来,诗会尚未开始,她们便在亭中等候,唐离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因她而失态,只让这悍马又是高兴,又是替他着急,遂红着脸手指急点示意不已。 这段时间说来话长,其实不过片刻功夫,唐离醒过神来,随即接过使君大人话,笑道:“这位尊者说那里话来,此诗于清咏山水之外,更有无限怀友之思,如此山水之景与心中之情合与为一,情景交融、浑然天成,诚然大家佳作,那里更有什么瑕疵!”。 他这番品评虽然算不得绝妙,但也切中窍要,尤其是自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口中说出,就显的更为难得。 一时话毕,韦使君固然是拈须微微点头,心下火急火燎的老学正也是长吁出一口气来,顾不得惊讶这个草包怎么能说出如此大有见地的话语,一时眼手齐动,连连向那些林泉而坐的学子们示意,一时赞颂“好诗”之声勃勃而起,只是他们如此聒噪,不免破坏了山水间的雅致之意。 韦使君略一挥手,止住了众人的马屁如潮,却向唐离道:“既然如此,那适才尔口中的‘不过’二字,却是所为何来?” “小子本也是道学生员,只因有事迟来,恰听得如此好诗,一时忘形赞叹。不过赞叹之后,却又不免发愁。” “愁自何来?”见这个后来的少年容颜清秀、言语可采,韦使君一时来了兴趣,跟上问道。 “适才之诗诚然佳妙,不过,正因为此诗太过佳妙,小子却是担心起点太高,后面的诗会不知该如何继续才好。”边说着话,唐离已顺势接在众生员之后,临泉而坐。 唐离这句解释,片刻之后果然引来众人抚掌而笑,便是韦刺使明知是这少年在恭维自己,也不免哈哈一笑,赞他心思灵动。 “尔这少年好心思!不过你既迟到,总需有所解说,只是今日既为诗会,这理由嘛!总还需以诗赋出才是。”唐离刚刚坐定,暗赞自己这方儿果然进来的不尴尬,心下还不曾得意,却不妨韦使君突然指着他,含笑说出这番话来。 唐离微微一愣的同时,满场眼光也全然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十二章-诗会<二> 使君大人这句话,使老学正刚刚放下的心又猛的提了起来,刚才那些话还能是一时灵机,然则作诗却是真功夫,半点假不得。尤其是这等命下题目的诗,来的突然,又少有借鉴,他只怕这唐离整出什么大笑话来,刚才那番表现可就前功尽弃,依然难免会坠了道学的名声。 与老学正相对,士子群中的十五此时却是满脸兴奋之色的侧身对朱竹清耳语道:“刚才这小子不知在那背了两句话来卖弄,居然就走了狗屎运,还让他蒙住了,现在倒要看他还能耍什么伎俩。” “此事看来不大简单”,想想唐离刚才出现时,在众人瞩目下从容的模样,朱竹清心中既恨他抢了风头,又隐隐颇觉不安,若是此子真是草包,又如何有这等气度,只是这话却不便出口,当下微一点头,也不开言,只将目光紧紧盯住唐离。 而山亭中的林霞此时却是比其他人更为紧张,她想不到这个往日看来没什么特别的唐离刚才能有如此表现,只是再一听到使君命题出诗,她的心又高高的提了起来,既盼着他能做出惊世之作,又担心他无这才学反出了丑,一时过于担心,握着牙板的手因为用力过度,竟失了血色。 唐离刚刚坐定,不防使君大人就给出这么个题目,众人等待之时,他脑海中也是心光电火,转动不休。 “以诗说明自己迟到的理由,这题目出的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就算能作出,难道要说自己是因为不知道地点才来晚的?”心中思量之间,隐听山下禅寺中有晨钟之声断续传来,脑中灵机一动,看向韦使君浅笑吟道: 终日昏昏大梦间,今朝蒙召强登山。因过林间逢僧话,偷得浮生片时闲。 他这诗中所说,却是说明晚来的理由乃是因为登山途中遇僧问话,似这等诗会,迟到本是大尴尬事,但经他这样说来,却多了几分出尘之趣与风韵雅致,令人听后只会一笑而罢,断不会再究其详了。 “噢!尔之晚来竟是因为路遇这兰若寺中山僧?”片刻之后,依然是那使君率先开言,看向唐离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等他答话,韦刺使朗声笑道:“诗会将即,你却有闲与山僧野话,尔这少年还真是心宽的紧!不过,若无这份豁达心境,怕也写不出‘偷得浮生片时闲’这等佳句来,扶南兄,如此少年在你道学中只怕少见吧?”一句说完,使君大人又是哈哈一笑。 “少见,的确少见。”口中答着话,老学正看向唐离的目光却如道学众生员一样,满是震惊。“这……这……那里是那个连《论语》都诵不出来的草包?” 人群之中,十五固然是眼睛瞪的大大,而朱竹清却是面色冰寒,一双手也紧攥成拳,从小以来,他无论在那里出现,都是众人的焦点,此时在使君面前却被这个他素来都瞧不起的小子给抢了风头,再加上心中那种被欺骗的感觉,使本就心胸不大的他简直恨怒欲狂。 长笑声罢,韦使君抚掌开言笑道:“偷得浮生片时闲,诚然佳妙,寥寥七字道尽今日诗会真意,尔这少年好才思!只是你这等年纪,却不知见闻如何?我且问你,今日坐次如此安排,渊源何在,典出于何处?” 听使君大人如此称赞唐离,本感震惊的众生员对这个昔日的草包更是刮目相看,一时间,许多人心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莫非此子以前表现尽是装样不成?”随后再一默诵适才那诗,这个想法也就愈发的坚定了。 “看不出,这小子如此年纪就有如此深沉的机心。”十五的这句话除使朱竹清愈发愤懑之外,更有了对“拔解”隐隐的担忧。 亭中的林霞一颗心由刚才极度的紧张到现在满心的欢愉,这中间急转变化,大耗心神,竟使她如长歌一曲般,大有疲累的感觉,亮亮的眼神紧紧注视着少年,看他唇边微微一笑,清朗的声音传来道:“晋永和九年,书法大家王羲之束简相邀谢安、孙绰等天下名士四十二人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后此次雅士高会更因一贴《兰亭序》而名传千古。” 唐离言说至此,见趺坐的韦使君微笑颔首,眼中满是向往之色,心下暗道:“此人倒也有几分名士气度。”微微一笑间续言道:“此次兰亭雅集,与会者既然都是一时风流,这饮酒赋诗之法自也不同于流俗。” 兰亭集会在坐众人可谓无一不知,只是这些进士科生员平日都是诵经通典,于这细处,了解的人还真个是不多,此时听到前朝风流人物典故,都是大觉新鲜,见唐离语带停顿,顿时就有那年纪小的生员一时忘情之下追问道:“有何不同于流俗处?”一言即出,此子方察觉不对,忙又掩口不说。 见他这模样滑稽,唐离忍不住又是一笑道:“这兰亭所建,便如今日之山亭,前有溪水宛转环绕,众名士列坐溪畔,以觞盛酒顺水漂流,接到者便即席赋诗,若然能诗,则酒觞再流,若然不能,则觞酒为罚。后人因仰慕前贤雅致,乃多有效仿者,长而久之,遂成‘曲水流觞’,只看今日座次,想必本次诗会定然亦是取法于此,不使前贤专美于前。” 耳听唐离分说,脑海中浮现幅幅晋时名士高会之画面,众学子一时多是目露欣羡,既为前贤雅思折服,又恨生也太晚,不能亲与此等风流雅集。 “尔这少年说的好,我等虽无风流之才,却应有前贤之志,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日诗会,我等也一效‘曲水流觞’之法!来呀,呈上来!”韦使君注目唐离,大有欣赏之色,而随着他的朗笑声声,便见亭中等候的两位侍女抬酒捧觥而上,至此,此次诗会正式开始…… 第五十三章-诗会<三> 瓯中酒色如碧,入觥堪堪七分。 韦使君轻挽博袖,自置觥于水中,微微笑道:“今日诗会人数实多,倘若尽循前贤之法,恐是不能。某乃思引入击鼓传花之法。” 见众士子或是紧张,或是新奇的看向自己,韦使君将手略伸,接过侍女递过的手鼓后,笑言解说道:“白云泉中任觥随流而下,某以击鼓为号,鼓声响起,觥流经何人面前,便由此人赋诗,若不能诗,则自罚酒便是。” 曲水流觞,使君大人手一略松,便见那只薄胎觥器顺着清浅的碧水缘流而下,入水一半,虽不免歪斜摇晃,却总不倾倒,恰如一只小船儿随波逐流。 第一次参与如此别致的诗会,众士子们躁动不已,有那一等自负才华的,心中满是兴奋,只希望酒觥能停在身前,容自己在使君面前能一展诗才;而那些自忖才不在此的则更多是紧张,生恐酒觥流过时鼓声响起。片刻的小声喧哗后,白云泉边又重归于寂静,众人一只眼睛固然是紧紧盯住酒觥,而另一只却时刻瞅着那面玲珑的手鼓。 “学兄,看使君大人神情,此觥怕是要到你这里了!”抬头向上一瞥,人群中的十五低头小声向朱竹清道。 “我自省得!”随意回了一句,朱竹清略整了整袍袖,开始准备起来,说来因家门关系,他与这位出身京兆大族的韦使君也曾好几次见面,再者自忖风仪容貌,自己都是今日与会士子第一,这诗会开篇第一首,舍己取谁? 事情果然所料,那只酒觥堪堪刚过十五身前,便听手鼓轻击之声响起,看到容颜俊秀、[b a o s h u 7 . c o m 宝 书 网 ]白衣胜雪的朱竹清站起,韦使君微笑一颔首,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欣赏与鼓励。 老学正见使君大人第一个点起的是朱竹清,顿时一颗心放了下来,抚须而笑,说来这个生员不仅家世,便是容貌风仪式及才学也都属上品,平时又能礼敬尊长、宽待同窗,是以在道学内极得好评,今岁拔解,若无意外,在老学正心中,此子已是必然中选,来日前途实不可限量,既有他第一个作诗,自然不担心会有损道学声誉。 不仅如此,便是那些生员们对富贵出身的朱竹清也大有好感,此时见他起身,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等他一展才学。 “呀!好个白衣俊俏小郎君!”山亭之中,林霞身边捧着琵琶的歌女“狐狸”,在朱竹清站起的那一刻,已是忍不住出言赞道。 “俊俏嘛!倒也不见得?不过有钱倒是一定的!”看了身边的花痴一眼,林霞刚说出这句话,便听到朱竹清的清吟声传来道: 花开浓时人正愁,逢花却欲替花羞。年来知音皆归去,今日形单伴影游。 这朱竹清也端的是好心机,此时所吟,隐隐便是应和适才使君大人所作,做为诗会正式开始的第一篇,这个马屁着实拍的极见玲珑巧思。 诗即吟毕,听者喃喃念诵的同时,也都将目光聚集到上首,似此等诗会,尊者不先开言,其他人断不会抢上品评。 趺坐斜依,韦使君漫不经意的用手拨动着清亮的山泉,沉吟片刻后,才见他展颜一笑道:“有心了,此诗最妙处便在这一个‘浓’字,多日不见,竹清贤侄炼字功夫又有精进,不错,着实不错。” 使君大人既然开了口,而且称呼的还是如此随意,下边一时和声如潮,尤其是那十五,夸赞声更是响亮。口中边叫,他犹自斜眼挑衅的向唐离看去。 正是这一片叫好声,使朱竹清的脸色好了许多,若有若无的瞥了最下首处的唐离一眼后,他才拱手为礼道:“多谢使君大人夸赞。” 唐离看到十五及朱竹清先后两个眼神,也只是随意一笑而已,他胸中所藏皆是名篇精华,若是单论鉴赏品味,适才那首和诗,其实远远算不得佳妙,只是他今日本无心与人别苗头,是以也如其他士子般,抚掌赞了几声“好”字。 随后酒觥再流,其间有罚酒的,自然也有作诗的。只是这些小生员虽然渐知使君大人好疏淡韵致之作,并也努力的向这一方向靠拢,但他们作出的诗,虽然大多规矩平稳,却并没有太多出奇之处,倒是那韦使君却真个好风仪,一一品评,总能找出其中闪光处,加以鼓励,只让这些生员们激动的面红耳赤,至此,唐离才真正明白,原来这等道学诗会,本就不是真正的文人雅集,不过是使君大借此机会涵养文士罢了,说来,这也是他施政的一个方面。 时光渐逝,自第二十瓯之后,但有作诗者,使君却不令即口诵出,反是令自取书笔不署名以记之。 “棋亭画壁!”唐离正自琢磨着使君大人的意图,忽听一声花鼓响起,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却原来,那只薄胎酒觥正在他身前的溪流中滴溜溜打着转儿。 感受到山亭中一道灼热的目光,唐离向她微微一笑后,自接过侍女手中纸笔,录诗一首。 韦使君见唐离书写完毕,遂朗声一笑道:“天时渐晚,即刻起,凡欲为诗者,尽可取笔自录。” 不一会儿的功夫,凡是自忖才学者都已录诗完毕,那韦使君也不拆看,但将林霞、狐狸等数名歌女唤过道:“尔等以唱词为业,现下但可将这些生员们所作取过,随意取舍,自择心意而唱便是。” 诚如唐离所料,韦使君最后采取的果然是棋亭画壁之法,任这些歌女品出其中忧劣。 这等作法又引来众人一片好奇,一时间背身而坐者纷纷转过身去,目注山亭,看这几位歌女到底会选中何人所作。 约半柱香的功夫后,就见一身材高挑儿,风情诱人的歌女手执琵琶,上前向众人福身一礼后,缓缓拨弦,脆声道: 江上年年春早,津头日日人行。借问山阴远近,又闻薄暮钟声。 这面容风情酷似狐狸的歌女刚一开口,就听人群中十五口中暴出“朱学兄”三字,而那朱竹清虽面色不变,但眉眼间的喜意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的,这首诗乃是他适才俯身眺望汉江时有感而得,用字自是讲究,风格也最为投合使君所喜,自负必能出彩,此时果不其然。 待歌女狐狸刚一唱罢,众人纷纷又是喝彩连声,若非这只是第一曲,使君大人只怕就会摘下做为此次诗会奖品的佩玉相赏。 一时聒噪完毕,才见第二个女子袅袅上前,只是看他眉眼间的神色,似是对自己所选不太满意,如此一来,歌就难免唱的艰涩,饶是如此,那被选中的士子也是兴奋不已,看向这歌女的眼神,满是知音得觅的激动。 只因这作诗者多是道学学子,佳作毕竟不多,随后两个歌女上前,也如刚才般,只是勉力而为,即便如此,她们一曲唱完,也仍然能得彩声一片。 “这不是唐草包的表妹吗?怎么会是个歌女?”适才不曾注意,此时等最后一个的林霞移步上前人群中的十五顿时诧异说道。 “此事怕不简单,且听她唱的究竟是什么?”朱竹清斜眼一瞥唐离,见这个今天大出风头的少年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林霞,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道。 这林霞却与前四女不同,并不曾捧着琵琶等乐器,只在手中轻挽着一具牙板,等众士子安静下来后,才见她轻轻一扣,脆响声中启唇唱道:“天平山中白云泉……” 林霞开口唱出第一句,朱竹清听不到如刚才般的喧闹声,顿时心中一动,向唐离看去时,正见他意态安然,却眉眼间轻含笑意。心中已知答案,当下冷哼一声,凝神细听。 天平山中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在人间。 无心分辨这林霞歌艺如何,朱竹清刚一听完四句,顿时面色微变,他并不以为自己刚才那首就比唐离这首差,但他早知韦使君所好,只听到这句“云自无心水自闲”,已是忍不住心下暗叫:“不好!” 他心底这两字刚出,就见水洗石上趺坐的韦使君蓦然正坐,忘形抚掌赞道:“好,好个‘云自无心水自闲’!大得自然之真趣也!……” 第五十四章-诗会<完> 使君大人既已出言而赞,其他人自也不能落后,一时间,应者多起,皆众口赞好不绝。 “你叫唐离?”招手示意唐离并朱竹清上前,使君大人复又细打量他一番后,微微一笑道,“听扶南兄说,你是由郑金州书荐而来?” “小子唐离,适才迟来,不知是使君大人上坐,多有失礼,俯请见谅!”这位韦使君风仪俊雅,唐离也极是喜欢,是以这点头间的拱手一礼,确是发自本心。 见唐离年纪既小,但面对自己却全无半分拘谨束手之态,韦使君微笑一点头道:“子文兄世家高门,识人眼力果然不凡。”一句说完,他复又将适才之诗轻吟一遍后道:“‘云自无心水自闲’,这诗的确是作的极好,有出尘意趣。只是,‘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在人间’,这两句却是很不相宜!夫子曰:‘邦有道则仕’如今我大唐明主当朝,国势极盛,正是好男儿昂扬奔流之际。以尔之年纪,又是在道学进学,正宜奋发振作才好!所谓立天下志、封万户侯,舍我其谁?青莲供奉这两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尔当牢记在心、反复吟诵才好!”所谓言为心声,韦使君见此子诗中分明有遁居避世之意,爱赏其才华之下,不免多说了几句激励劝勉的话语。 那一旁站着的朱竹清适才听说唐离是由金州刺使书荐而来时,已是面色微变;此时再听韦使君这寄意遥深之语,更是心中大动,此时的他对于这个昔日的“草包”同窗已全无轻视不屑,更多的却是突然涌起的“忌惮”。 “生员当牢记使君教谕!”无论唐离心中所想如何,但对韦使君这份殷殷关爱之意却是感激良深,是以这躬身一礼就显的分外真诚。 “好好好!今日诗会得遇一少年才俊,诚然是为大乐。”伸手虚扶唐离,韦使君哈哈大笑声中解下腰间双鱼佩饰道,“道学之中,当以你二人才学最高,还望尔等今后能相互砥砺,异日便如同这双鱼一般,龙门得跃,扬名帝京科场,光耀我州士林!” “多谢使君大人见赐!” “恩,且好生努力!昨日观‘朝报’,贺礼部不日将离京巡查江南各道学政。此老爱才之名播于四海,最爱奖掖后进,便是连青莲供奉,也因得他‘谪仙人’三字之赞而名传天下。既然视察江南学政,此老必会至我襄州,尔二人身为道学翘楚,本使自会安排你等陪宴,只是能否把握良机,却看尔等自身了。”略一挥手为礼,韦使君微微笑道。 “贺侍郎将要巡查江南?”旁边站着的老学正闻言,精神一震,面露喜意向唐离二人道,“国朝惯例,以礼部侍郎领科试主考;贺老大人身为礼部副贰之臣,既总管天下学政,又是科试主考官,更可喜者,此老最得当今陛下爱重,当日李青莲便是得他保荐而入为翰林供奉,若是汝等在赴长安科举之前得侍郎大人看重,于异日功名前程实大有助益,如此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听到如此消息,不说朱竹清,便是唐离心下也是大感激动。前些日子刚听过《酒中八仙歌》,随后就有机会见到这位“知章走马似乘船”的老人,实在是大缘法。 韦使君见两人强压激动的神色后,忍不住又是一笑,随后才轻一挥手,在老学正的陪同下,长袖飘飘而去。 目送韦使君走远,又是片刻静默,唐离微一扭头,恰与朱竹清双眼相对,虽短短一瞬,却有光石电火撞击闪动。 “数月不鸣,一鸣惊人!唐学弟心性之深,愚兄也是望尘莫及呀!”低头间,朱竹清看着手中晶莹光洁的鱼饰,语带笑意说道。 看不到他的脸色,侧身过来的唐离,也是微微一笑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学弟今日不过是一得之愚罢了!一鸣惊人,如何敢当?倒是朱学兄不仅学贯《五经》,所吟诗作更是才华横溢,实是让人羡煞呀!” 这一句说完,抬起头来的朱竹清与唐离相视一笑后,略一拱手,便转身向十五走去。 “学兄,跟这草包有什么好说的?”见朱竹清走了过来,十五当即迎上前去问道。 “‘云本无心水自闲’能吟出这等诗句,他真是个草包?”注目正向歌女走去的的唐离,朱竹清这句话说的既淡且轻。 “那便又怎的?看他那装束穿戴,也不过一破落户子弟,纵然有三分才学,又能有多大出息!那里值当的学兄如此看重。”十五满不在意道。 “破落户子弟?破落户子弟能得金州使君亲自书荐?可巧的是,这使君还姓郑,荥阳郑!”最后三字,朱竹清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一般。 “荥阳郑!”口中念诵着这三个字,十五脸上的不经意已彻底消失,片刻之后,才见他蓦然色变道,“那今岁‘拔解’……我可是听说,当初这小子初来道学,学正大人可是多次探问过他学业的!” 十五这句话使朱竹清的脸色愈发的阴沉,“此事我知道!此子如此隐忍,没准儿就是出自那老狐狸示意!本岁拔解名额只有两个,一个早定给了本道李观察使内侄,这谁也动不了!至于另一个嘛!难道我便拱手相让不成?”语至最后,他那俊秀的脸上竟隐隐有了狰狞之意。 “若这小子真与荥阳郑氏关系非浅,倒的确是……”十五话刚说道此处,突遭朱竹清冰寒的眸子一瞥,顿时转口道,“无论如何,小弟总是支持学兄的,只是不知我兄有什么打算,要不再找我那表兄……” “此事不可!”刚一听到这里,朱竹清断然拒绝道,“唐离身份暧昧!今日又得韦使君看重,加之礼部侍郎贺知章即将南来,现在时机太过敏感,若再用旧法,没准儿就会引火烧身”。 “贺侍郎要来襄州?”身为道学生员,十五自然知道贺知章的身份及在诗坛士林的影响力,此时陡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惊,随后他又跟上续道,“学兄,这可是天大的机缘,万万不可错过,只是小子既然不能打,又该……” “老学正那一块儿,我自会请家伯父出面。”冷冷看着山亭中正与那歌女说笑的唐离,朱竹情沉声道,“至于你,去找你那表兄,务必要将这个女子所有的一切消息都给打探出来,他既身在公门,这事儿应该不难办吧?”话声刚毕,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自在唇边浮现…… 第五十五章-心伤<一> 室外星月晦暗,室内一灯如豆。 灯是江南最为常见的鱼油灯,明灭跳动之间,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传来。 灯下有一纸素简,灯前有一个少年。 少年一如他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已经许久未动,他的眼睛竟似已凝固在素简上那首兰花体书就的小诗上: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喵……呜……”良久,良久,一只夜猫的凄叫声惊醒了沉思的少年,缓缓伸出手去拿起素简,喃喃念诵之间,一声轻叹悠悠而出,“阿霞,你究竟在那里?” 少年自然便是唐离,诗会后的第三天中午,当他一如往日回到赁房处的小院时,却不再听到那熟悉而温馨的“叮当”声,随后这几日,林霞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了无踪影,剩下的便只有这一纸书简。 再次凝注书简,这仅仅是试探?还是逼宫?这个问题,唐离想了许久,却始终难以定论。 “只问仙郎有意无?”这七字之重,重逾千斤! 客居寂寞,加之与林霞脾性相投,两人又是日日相处,唐离后世今生第一次意义上的初恋来的离奇而猛烈。 唐离毫不怀疑自己现在对林霞的感情,但是仅仅相处四月,就突然接到这样婉转逼婚的诗简,却依然让他一时方寸大乱。 结婚!怎么结?且不说他心中毫无心理准备,便是真有此心,以他现在的状态和条件,又该怎么结? 身处道学,却突然要结婚,母亲的反对且不说;钱物匮乏也不说;单是郑家该如何交代? 郑怜卿自始至终未曾对自己流露过半点感情,当日自己辞别金州她也不曾前来送行,在唐离以为,昔日他对这位白衣女子的心动,不过是一场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的春梦!从这点来说,他对这个可怜女子虽然抱有深深的遗憾,却不曾愧疚! 然而,对送他前来道学的郑使君及郑老夫人,倘若自己一次科场未上,便已另娶新妇……仅仅是想想,唐离已经彻底否定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倘若自己真如此作为,毫无疑问是在郑老夫人母子的脸上狠狠的掴了一巴掌,甚至不用多想,唐离也知道视声名重于生命的郑氏该如何作为,自己改变身份的努力先且不说,但母亲和蝈蝈,身处金州的她们又将遭遇怎样的生活? 考不取是自己能力不够;但未曾上考场即已另纳新妇,却是背信弃义,唐离不想,也实在不能这么做。 但是,眼前这张素简,又该如何回复才好?前时那封解说其中关节的回书并没能劝回林霞,甚至连答书也没有!倘若自己不答应婚事,她是否就再也不会回来……想着想着,唐离的眉头又已皱做一处。 ………………………… 这是一间雅致的闺楼,楼中的帘幕与沙帐都是上品细容,雕花的梳妆小几上,两支红色的蜡烛轻轻摇曳,将小楼照的透亮的同时,也为闺房中增添了几分富贵与温暖之意。 室外星月晦暗,室内,却正有一个淡黄衫子的少女懒懒慵扶着梳妆小几,看着无言垂泪的红烛愣愣出神,呆呆的眼眸中,希望的明亮与失望的灰淡交替出现,一如她那焦躁而恐惧的心。 “喵……呜……”良久,良久,一只夜猫的凄叫声惊醒了发愣中的黄衫女子,摇摇头,她正欲起身时,却听门口处“吱呀”一声,走进个容貌风韵都极似狐狸的女子来。 一见是她,黄衣女子猛的起身上前,满怀希望的问道:“狐狸姐姐,他回信了吗?” 答案照例仍是摇头,黄衫女子见状,适才还是明亮无比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人也开始摇摇晃晃,似是站不住了一般。 眼中一抹痛苦的神色闪过,狐狸抢上前去搀住,面做愤恨道:“姐姐刚谴小厮去看过,阿霞你那房中并无回书,而对面唐离房中,念诵经书的声音却是老远都能听见,妹妹,他……他……竟然全不将你放在心上。” 身穿黄衣的林霞闻言,脚下愈发的不稳,纵然是被狐狸扶着坐于胡凳,却似全身都没了骨头一般,软做一团。 轻抚着林霞的黑发,脸色被帘幕阴影遮蔽的狐狸轻叹声中幽幽道:“多情女子负心郎,自古如是,三天了,妹妹,你就听姐姐一句劝,忘了他,忘了他吧!” “忘了他,忘了他……”林霞身子软做一团的身子猛的一硬,口中无意识的喃喃自语,片刻之后,才见她蓦然起身,嘶声道:“不会,阿离不会的,我要去问他,我一定要去问他。” “莫非你连姐姐的话都不信了?”狐狸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止住了林霞前冲的脚步,茫然扭头看去时,却见这个素来笑颜如花的女子此时眼中已是泪痕宛然。 “阿霞,你我六岁同进本城教坊习艺,十年来情同手足,姐姐何时可曾骗过你?”见林霞光面上犹自迟疑,狐狸凄然一笑道,“妹妹,你且坐下,听完姐姐这话,若是还执意要去,姐姐绝不拦你。” “姐……”见狐狸如此,林霞张口说了这一个字后,下面的话终于没有再说,却依言收了脚步,复又坐下。 随手拖过一只锦凳,狐狸傍着林霞坐了,注目梳妆小几上摇曳的红烛,幽幽声道:“妹妹可曾记得福娘这个名字?” “福娘!十五年前的那个‘玉观音’?” “正是,国朝百年,若论襄州声色之盛,实以福娘第一,这位前辈身材曼妙,慧俊婉转,调笑无双,更以其肤理玉色,是以得花名为‘玉观音’,当其极盛之日,可谓艳压一道,不说江南,便是帝京中也有人慕名千里而来,跟妹妹极其相似的是,这位前辈不仅也是隶身贱籍,而且也如同妹妹般,曾经死心塌地的欢喜过一个贫家少年士子。”便只这最后两句话,立时引来林霞的追问。 轻轻抚着林霞流泻的黑发,狐狸缓缓苦笑道:“前辈那时也该是妹妹这般年纪,而他欢喜的那个贫家士子,也如同唐离般俊秀多才!当日两人也是一见倾心,相处时日既久,福娘陷身其中,竟有了从良相嫁之意。” “然后呢?”由福娘想到自己,林霞追问的愈发热切。 “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士子开言,福娘终于忍不住送过一封便简相问!”这一次,狐狸却不等林霞催问,已是脆声清吟道,“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啊,原来这首诗竟是福娘前辈所作!”至此,林霞已经彻底沉入了这旧事之中,恍然自己就是福娘,而那士子则化作了唐离,一声讶叹之后,她半是急迫,半是忐忑的问道,“那……那士子又是怎么回答的?” 一声冷哼,狐狸的面色突然变的冰寒,片刻后却又是凄然一笑道:“‘甚知幽旨,但非举子所宜,何如?’这便是那士子回答福娘前辈的话了!” “啊!”以手掩口,林霞面色急变。 “郎君负心、女子痴情!可叹福娘纵然艳冠江南,却终究如妹妹般是个舍不下!听了那士子的话,竟然啜泣求恳道:‘某幸未系教坊籍,郎君若有意,赎身之费,妾当自办。’”语至此初,狐狸的声音越发寒幽,“当其时也,福娘声名正盛,等闲人物欲见一面而不可得,但堂棠‘玉观音’拜伏于地求肯那士子,换来的却不过是一首和诗。” 耳中听着狐狸的诉说,林霞的脸色也越发的苍白,手中的汗巾子也是越绞越紧。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低沉吟出这手诗来,狐狸言语一顿,一声长叹后,才又幽幽开言道,“枉福娘姐姐才色无双,只因身为歌妓,便得这士子如此轻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女儿家一日身为歌妓,便是你如何守身如玉,在那些士子们眼中,也是如同泥中莲子,狎玩可以,但要想明媒正娶的被‘移入家园’,却是再也休想了。昔日你浓我浓,情深意浓,但一日听到婚嫁二字,却都色变急急拂袖而去。那士子如是,今日唐离又何尝不如是?” “不,阿离不会的。”突然而起的一声叫喊穿透窗扉,划破暗夜,听来分外凄厉。 “他若不会,为何三天不见一份回书;他若不会,你都走失三日,他为何还能安心诵经?”口中边说,狐狸一把抓住林霞的肩膀,厉声道,“妹妹,醒醒吧!那唐离与这世间无数薄幸男子决无差别,现在他不知道妹妹你隶身贱籍已是如此,若是改日知道你骗她更将如何?再说,他既无钱又无势,纵然有心与你相好,又拿什么来为你脱籍,为你赎身?” “他会考中进士,他欢喜我,他一定会为我脱籍的?”一把挣开狐狸,面色苍白的林霞如受伤的母兽般,吼着说出这句话来。 嘿嘿一声冷笑,退后两步的狐狸寒声道:“今科乡贡生名额绝无唐离,他凭什么中进士?十五岁,你死心塌地的小郎君现在只是十五岁,男人心、天上云。纵然有一日他能赴京中的进士,见惯繁华之后,还能记得你这一个襄州歌女?他会放弃王公亲贵家的小姐,冒自污声名的危险来娶你,林霞,你醒醒吧!” 这句话如同一支利箭,堪堪击中林霞心中最为柔软的角落,面色惨白,眼神无光,虽然口中犹自呓语连连:“他会的,他一定会的。”但声音终究是越来越小…… 见她如此,眼中的愧疚之色愈浓,悄然走上前去一把拥住林霞,狐狸也是怆然道:“福娘遭那士子拒绝,最终郁郁而死。妹妹,姐姐实在不忍看你落得个如此结局!自六岁与你相识,我便知你心性柔弱,这些年为保住你那清白身子,你强扭着性子做泼做强,已经撑的太辛苦,今天就哭出来吧!忘了过去,忘了唐离,好生哭一场就是!”。 无言静默,良久之后,才听一声呜咽蓦然而起,这哭声是如此的绝望,又如此的悲痛,到最后,连狐狸也被激的心酸不已,相随而泣…… ………………………… 看着自己绣榻上倦极而眠的林霞,狐狸已经这样站了许久,直到门外轻轻的踏脚声将她惊醒。 缓步走出闺楼,入眼处,狐狸见到的便是那个永远白衣胜雪的公子…… 第五十六章-心伤<二> “人已安抚好了?”刚刚走出楼门,狐狸就听那白衣人开口问道。 “是。”回头瞅了一下身后的楼门,狐狸回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那就好!记住,这段时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与唐离见面。”虽然夜晚楼门处的光线极其晦暗,狐狸还是能看到白衣人唇边一闪而逝的笑意。 “阿霞死性的很,只怕时间长了,我也拦不住她。”接着幽暗的光线,狐狸的眼神半刻也没有离开白衣人那俊秀的脸庞,再次回首看了楼门一眼,她似是感到寒冷般,脚下悄然向前走了两步。 见她靠近,那白衣人眉头皱了一皱,眼眸间深深的厌恶之意一闪而逝,但脚下终究还是没动。“我已接到急脚递自京中快马而来的传书,老大人已经于昨日动身南下,帝京离襄州不远,时间不会很久的。”抬手轻轻一指楼下,他那低低的声音续道:“我带了两个人来,就隐在楼下,如果安抚不住,你可以叫他们上来。” “不说话,只让他们远远见一面也不行吗?”狐狸摇摇头,但始终甩不去林霞那心伤欲死的呆滞眼神,沉默片刻后,她才轻声问道。 “不行!唐离这几日已经是情绪低沉,再过几天,必能拖得他心志大乱!这个时辰,不能出任何差错。”许是感觉到自己语气太重,白衣人随后又低声温言道,“这几日你多辛苦些,一等事了,本公子绝不食言。” “那林霞……” “改日晚间,只要那支曲子唱完,有人会给你们放良文书,接到文书后,自然有人送你们星夜离开襄州,从此海阔天空,尽可去得!” “公子……你不会骗我们吧!”眼见目的即将达到,激动之下的狐狸忍不住上前拽住白衣人的衣袖问道。 见狐狸沾上身来,白衣人眼中的厌恶之色愈浓,“骗你们!我朱竹清不屑为之!”虽然声调低沉而急促,却依然难掩其中的自负之意。 低头瞅了瞅狐狸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朱竹清再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低声说了句“此事你谨细着办就是,记住,唱完那支曲子,此事才算最终完成。”后,便抬脚下楼而去,晦暗的月光下,只见他不住拍打着自己的衣衫,似乎上面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一般。 ……………………………… 天气闷热了许久后,终于在惊雷闪电交加中,下起了瓢泼也似的大雨。 襄州道学放了下午学的生员们,都聚集在檐下,边嬉笑打闹闲话,边静侯着急雨停止。 “看,快看。”生员中,一人的悄声低语,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了那个前几天在诗会中突放光彩的前草包。 “出什么事儿来,连续七八天,这唐离就跟患了失心疯一般!哎……你看,你看……”似乎丝毫没觉察到众人的注视与天际倾盆般的大雨,麻衣少年抱着手中的青布包裹,就这样毫无迟疑的走进了漫天风雨之中。 几乎是在瞬时之间,大雨便彻底湿透了他的全身,但唐离竟是恍似未觉一般,虚浮的脚步也没有半分改变,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去,漫天风雨之中,他的身影看来是如此的心酸与凄凉。 “看他那傻样儿!真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是个情种!”书厅中,十五目送唐离出了道学,嬉笑声中,侧身说道。 “初经情事,正你浓我浓的时候,心上人突然不见了,这事儿初时还能忍,越是拖的时间长,他就越是难受,倒也不奇怪!”唇边撇过一丝冷冷的笑意,朱竹清讥诮声道,“不过我倒佩服他能耐的住脏,初经情事居然就找上个婊子,这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句话刚刚说完,就引来十五大笑连连。 …………………………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走进赁房中,唐离就这样湿淋淋的坐在了书几前,呆呆的看着那张便笺发呆。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停雨住之际,天际浮云尽散,露出那一弯如经水洗般,分外皎洁的明月来。 “蓬蓬蓬”三声叩门,唐离并没有起身,随后不久,就见门闩处传来“毕剥”声响,一个大头细身的半大孩子走了进来。 看了看内房中枯坐的唐离,又瞅了瞅墙角处的那件麻衫,大头孩子第一次改变自己的脚步,没有向前,而是向左走来。 “胡……胡饼……热……你……你吃……”断续的话语,唐离眼前出现了一只乌黑的小手,而小手上,却有两只犹自微微冒着热气的胡麻饼。 “我不饿!你吃就是。”看着半大孩子呆呆的眼神,唐离冰寒的心中升出丝丝暖意,只是这个笑容,依然是如此的勉强。 放下胡麻饼,半大孩子跑了出去,不过片刻功夫,就见他手提一个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布袋又重新走了进来。 “幻……幻术……看……”蹲在地上,半大孩子在袋子中鼓捣了约半柱香的功夫,起身向唐离说了这么一句后,就见他双手一搓,室中猛然有一股薄薄的烟雾腾起。 这烟雾着实奇怪,并不是立即消散,正在唐离一愣的当口儿,就见那烟雾中蓦然幻化出一只长耳短尾的兔子来,这只兔子刚蹦了两蹦,又蓦然变做一只麋鹿,正低头优雅的梳理着自己的毛发,随后,或变山鸡、或变猿猴,都是如同真物一般,令人啧啧称奇不已。 牢牢盯着不断翻腾变形的双手,那双一直呆滞的眼睛,此时却亮的可怕,只看他脸上的专注神色,使人难以想起这仅仅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幻术表演持续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在大头孩子几次努力想要同时幻化出两种动物均告失败后,烟雾慢慢消散,不见了兔子,不见了麋鹿,也不见了鸡,不见了猴儿,室中一切复原如初。 看到唐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眼神又恢复呆滞的半大孩子低下身去,无比小心的收拾好布袋,一如往日,去墙角拿了那件厚麻衣,无言出房去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几日,最震动道学的消息,就是本朝第一老臣,礼部侍郎、知贡举贺知章老大人官驾即将到达山南东道襄州。 贺老大人到达前夜,襄州青楼芙蓉园。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晚的事情出不得一点差错!阿三,马车准备好,等那个贱人一唱完,立即就将她们送走,不要有半点耽搁!”端坐在一间花房中,朱竹清向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家丁吩咐道。 “奴才办事差不了,公子尽管放心就是,只是……真要给她们放良文书?万一……” “对两个婊子失信,本公子还不屑为之!”嘿然一笑,朱竹清续道,“为保万一,阿三你一路跟着,直到明晚再放她们自去,至于以后,你以为狐狸这贱人敢回来?能回来?” 阿三正要说话,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见另一个气喘吁吁的青衣下人跑进来道:“公子,那小子已经被引来了。” “好,阿三你去看着那两个贱人别出屋子,尤其别让那个林霞看出门道来,一听到敲门声,就让她开唱,唱完立即拉走,不能有半点耽搁。”看阿三应声而去,朱竹清喃喃自语声道,“唐离,你已心志散乱,今晚再受这温柔一刀,本公子看你明日还怎么跟我争……” ………………………… “姐姐,唱歌就是,干嘛还要塞住耳朵?”淡黄衣衫如旧,眉眼间几无生气的林霞看着狐狸撕破了汗巾子,怏怏言道。 “妹妹,今日这个也是感怀福娘旧事的豪客非等寻常,只要你唱的好了,他就会为咱们脱籍,实在是干系重大。妹妹你近日精神不济,姐姐这样也是让你莫要分了心思,好生把这曲子给唱的让人满意。 此时的林霞已是心如死灰,闻言也懒的再说,一任狐狸上前施为。 …………………………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功夫,唐离的身子愈发的瘦削了,疾步走进芙蓉园明月厅,却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神一黯的他正要张口,忽听不远处牙板轻击,随后一个低沉的女声哀哀唱词道: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只听到这唱词的第一句,唐离已是全身一震,口中急叫一声“阿霞。”他已循声冲了出去。 无奈这芙蓉园花厅的设置乃是循着九九聚数而成,曲折繁复的紧,唐离即是第一次来,此时又是心下大乱,一时竟是找不到正确的路途。 正在他惶急奔走之间,就听那唱歌的女子牙板节奏一变,语声愈发低沉的变词唱道: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 待唱到“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时,声音渐低,却又细而不断,声音极度沙哑之下,竟偶有啜泣之声夹杂,听来实在让人伤悲。 “阿霞,阿霞!”口中悲呼不绝,唐离拔腿奔走,身后不远处更有四五个芙蓉园中护院紧紧追赶着他。 歌声停歇,隐隐的抽泣声后,复听牙板再次敲响,几乎是语不成声的歌声传来道: 久赋恩情欲脱身,已将心事再三陈。泥莲既无移栽分,从此分离莫恨人。 歌唱之人极度心伤,半泣半歌之下,这首曲子本就唱的模糊,犹是如此,到那“泥莲既无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一句时,仍是难以为继,一遍唱完,按惯例的第二叠刚唱出“泥莲”二字,牙板散乱之下,适才的半泣已化为连串的呜咽,曲未尽,歌已绝…… “阿霞,我娶你,我一定娶你。”嘶哑着喉咙刚刚吼出这句话来,唐离身子一窒,已被人扑倒在地。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急怒之下双眼充血,唐离挣扎间向前嘶吼叫道,“阿霞,我娶你,出来,我现在就娶你!” 纠缠了约半盏茶的功夫,这四个护院竟按不住双眼血红,势若疯狂的唐离,手脚挥动间狂冲而出的他踢开房门,里面已是空无一人。 “阿霞,阿霞……”沙哑的咙间发出无意识的喃喃声,陡然被人抽空了力气般的唐离颤抖着捡拾起地上那具牙板,愣愣片刻后,一股急气攻心,口中呼吸一窒,脑中昏沉一片…… 第五十七章-欢宴<一> 一股浓烈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使刚刚醒来的唐离鼻子一痒,随后听到外间有人说话,他才是生生将这个脱口欲出的喷嚏给憋了回去。 “关关,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小兄弟,我可是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藏这么紧,别不是……”听这说话的声音着实年轻的紧,大约总不过二十岁上下。 “这是那儿?关关,她怎么来了襄州?”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唐离已是彻底醒过神来,随即,心中一股巨痛传来。 “好你个花鸳鸯,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关关那熟悉的沙哑声音传了过来,“这少年叫唐离,以前在金州时给我做过几个月的萧师,别看他小,上次挑牌子的时候可全靠了他”。 “他,伴萧?” “正是,此次来襄州,我本还指着阿离能给我伴萧,谁知却遇上这事,哎!”语声稍停了片刻,才听一叹之后的关关续又说道,“阿离以前本是个极疏淡的人,看着对什么事儿都不太上心的,怎么刚过了五个月的功夫,就成了这模样,刚看到他的时候,我还真不敢相信。” “阿离,阿离!叫的多亲热呀!”那女子调笑了一句后,许是看关关神色恼了,才轻笑一声说道,“疏淡!本城刘七郎,一妻两妾三十多的人了,整日个子曰诗云的道学君子样儿,遇上咱这芙蓉阁的碧桃,还不是闹的要死要活。男人哪!一遇上这事儿,就是个心如死灰的和尚,也能挑起三尺火来!更别说他这年纪不过十四五,第一次遇上这事儿的雏儿。再说了,招惹上狐狸的,还能闹个好儿!” “狐狸?”听到这怪异的名字,关关忍不住讶声道。 “就是刚才护院儿说的那个。这小浪蹄子也是个贱籍,但不入行院,天天打着个卖艺不卖身的幌子四处勾人,这襄州城里,吃她苦头的人多了,偏生她每次勾人,到最后都不收拾干净,喜欢弄个看似无情还有情,不尴不尬的结尾,坑的人苦。你这唐离不是第一个,断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就因为这,得了个花名叫‘狐狸’,这下她走了倒好,襄州城里也能清净上几天。”快嘴说了这么多,这女子一顿后,复又“嗤”的一笑,“要说你家这唐离还真是傻,人长的俊俏,又是个道学的清白人儿,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就看上了狐狸!其实,无论逛行院还是召跑单,不都是图一乐子,你给多少钱,我卖多少笑,那还能真个当了真!若人人都像他这样,那咱们姐妹还要不要活了!不过这样也好,人不经这事儿,他还真就醒不过来,哭过闹过,睡一觉起来,也就算修行好了,这以后!那颗心还真就跟河南道的和尚们一样,是刀枪不入了。” “就你嘴多,说的这么无情无意的。”没好气的啐了她一口,关关沙哑的声音复又一叹道,“以前相处几个月,我原想着阿离虽然小,倒是个洒脱的疏淡人,没想到,一沾上个情字,还真就这么认真。不过如你所言,他这年纪,经经这事儿也好,要不将来真到了长安,满世界花红柳绿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到那时要真出了什么事儿,他家那老娘可就真没法儿活了!” 静静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听着这段对话,唐离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林霞……狐狸……骗子……真的……假的……”脑海中反复交替的都是这几个词儿,连日心力憔悴,不知何时,竟已是朦胧睡去。 ………………………… “阿离,你醒了。”第二日正午时分,唐离刚刚自床上坐起,就见满脸惊喜之色的关关疾步跑了进来,看她云鬓高梳,头上的金不摇簪子却簪的歪歪斜斜,分明就是梳妆到一半儿的时候,得了消息立即就跑过来的。 “关关姐,什么时候又流行起鹅黄半敷妆了,不过,还真是好看的紧!”面色光霏月齐,淡然中带着一丝亲切的唐离微笑道,“对了,你怎么也来了襄州?” 唐离这与旧日一般无二的淡然一笑,还真让关关吓了一跳。 “阿离,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倒是关关姐你,怎么也来了襄州?” 再次看到唐离脸上那淡淡的笑容后,关关顿了片刻,才长吁出一口气来,眉花眼笑道:“浮生一场大梦,梦醒了,阿离还是阿离,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不过若不是你昨晚傻呆呆那样子,姐姐也不会着人将你扶到这儿来!” 一句话说完,关关才省悟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又捂住了嘴。 “浮生一场大梦,梦醒了,阿离还是阿离!关关姐你既然都说了,还顾忌这许多做什么?”倒是唐离却是半点异常都没有,微微一笑间,更将关关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见唐离似乎真没有什么异常,关关随意依着花几坐下,浅浅笑道,“朝中礼部贺侍郎巡视江南学政要来襄州,听说这位老大人是个好诗酒歌舞的老名士,本道观察使长史就行文下来,要各州善歌舞的姐妹们都来奉承,这不,姐姐就来了!可巧,昨晚寻思着要在花鸳鸯这里落脚,可可儿的就遇到了你。” “噢!时间定在几时?” “贺大人下午到,宴会是在晚上。” “噢,晚上!那倒还有时间,小弟现在肚子空空,这事只怕还要劳烦关关姐了,等吃完饭,我正好与你一起过去。”隔着花几在关关对面坐下,唐离微微一笑,径直叫起饿来。 “阿杭,去厨下端份饭菜上来。”扭头向外吩咐了一句,关关满脸惊喜道,“一起去,一起去,有了你伴箫,姐姐没准儿再次能出个大彩头!” “我要随襄州韦使君一起。”见自己一说,关关脸上露出怅然之色,唐离遂微微一笑道,“不过,饮宴的时候我肯定也能有个位子,我带上箫,到时候你直接点我的名字给你伴萧就是”。 “我点你……这……这不合于礼吧!”想到自己的身份,关关这句话就说的犹犹豫豫。 正说话间,就见阿杭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小丫头一见唐离,眉眼一弯,顿时露出个憨憨的笑容。 “阿杭,好久不见了。”看到这个熟悉的笑容,唐离心中一暖,伸过手去,一如旧日般拉了拉她的小辫。 “现在是午后,厨下没什么好东西!这儿又不是金州,小婢也不好让他们再做,阿离,你先吃着。”几月不见,阿杭的嘴倒是更能说了一些,只有那笑容,还是憨憨的没什么变化。 “这就行!”五月不见,又是身在异地,三人之间感亲切,唐离也不多虚礼,拿起碗筷,边吃边道,“贺礼部还有个自号,叫四明狂客,这位老大人不拘俗礼那是天下知名的,你直接点我就是,他肯定不会生气,没准还能得他夸赞!对了,今晚是歌是舞?” “这才多久不见,看你瘦的!多吃点那羊肉炙好生补补。”顺手将盘又向唐离面前推了推,定下心来的关关笑道,“姐姐本怕这样对你不好,你若是说没事儿,那咱们就这么办。舞,当然是舞,总不能再来个‘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吧!” 这句话惹来唐离莞尔一笑,连一边站着的阿杭也是笑出声来,一时间,室中气氛愈发的轻松了。 “什么舞?”面上笑意不减,唐离随口问道。 “据打听来的消息,贺老大人生性豪放,在长安的时候也喜欢刚健些的舞蹈,其它那些州,来的姐妹都是选的健舞,姐姐正琢磨呢!不知在这健舞中,是该选拓枝舞,还是胡腾舞,阿离,你觉的呢?”轻蹙黛眉,看来这个问题让她犯难了许久。 无声沉默了片刻,才见放下竹著的唐离微微一笑道:“关关姐,你相信我吗?”这一刻,他的眼睛是那么的光芒闪亮…… 第五十八章-欢宴<二> 欢迎礼部侍郎贺知章的宴会设在襄州道文渊楼中,只有这里才有足够大的地方安置下这么多人来,作为一个六部侍郎身份的官员,这个名满天下的老人吸引力实在太大,使得山南东道的长史大人不得不一次次修改参加宴会人员名单,来满足那些请托者的心愿。 唐离与关关一起到达位于襄州城中心的观察使府,此时的府门前早以被各式马车拥满。 与关关分开,文渊楼前,唐离报上自己的名字后,自有青衣仆役带着他入内,寻着位子坐下。 这是唐离第一次参加如此大型的宴会,略略看去,今天的宴会采用的是单席制,左右各有双排,两方四排近两百张桌子将整个阔大的文渊楼给塞的满满,而他自己的座位,则是在左首第二排靠后。 看到如此情景,唐离心下暗叹,今日来参加欢迎宴会的,大多数想看清楚贺老大人长什么样子都难,更别说与他搭句话了。 在这个靠近角落的的位子上坐定,随意看了看身前热闹的景象,唐离慢慢陷入了沉思,甚至连身边席位上的朱竹清什么时候到来都不知道。 只到被乐人所奏欢迎贵宾到达的《喜临门》曲调惊醒,唐离才注意到身右一身白衣胜雪的朱竹清,今天的日子毕竟特殊,他更在身上熏了香,连脸上也轻施了一层薄粉,看来真是愈发的面如冠玉、香气袭人,如此穿着装扮,俨然便是长安贵家公子。 看着他这副时尚打扮,唐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昔日伽楞寺前的那个江家公子,嘴唇微动间,竟是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适才朱竹清见他安然到达已是大有讶意,此时见他神色平静,还露出如此古怪的笑意,心中更是不得安定,正待要开口说话,却听乐人们的演奏猛然一高,满厅安坐的宾客也同时起身,原来,却是今天宴会的主角到了。 透过人群远远看去,唐离只能见到一个绯衣老人在几人的陪同下绕过巨大的屏风向首席走去,面目模糊不可见,唯有那蓬花白的胡须使人过目难忘。 “少小离家,几十载客居京师,已有多年不曾见江南清丽山水,然则老夫祖籍会籍永兴,泛言之,与大家都是乡党,既然是乡党,今天的欢宴更无需拘束,但请随意,尽兴便是。”轻抚着颌下花白胡须,贺侍郎随意说了这几句开场后,便举盏为来客敬饮。 随后是本道观察使田大人领宾客们回敬,你来我往,如是者三次后,满堂齐坐,宴会这才正式开始。 随后留下的一段空白时间,却是给那些本道上得了台面的官员们祝酒所用,其他那些普通宾客们则是取酒自斟,随意闲话。唐离一排左右坐着的是五人都是道学士子,只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分外紧张,在如此本该安闲的时刻,也是正襟危坐,更不敢左右顾盼的说话,生怕自己有那一个不雅的动作偶尔落入了贺侍郎眼中,从而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甚至连平日道学中事事争先的朱竹清也是如此。 使劲看了几眼,终究因为隔的太远看不清楚什么,左右又无人说话,唐离遂取了酒提,在桌旁的酒缶中取酒自斟自饮起来。 唐时所饮多是压榨的果酒,今日宴中更是上品,唐离饮了几盏,但觉入口酸甜、味道极好,遂也不顾左右其它四士子鄙视的目光,径直自饮起来。 眼前满堂欢客,却无一人可与共语,几盏酒浆下肚,丝丝醺然之意涌起的同时,唐离心神一松,心中那股虚虚的感觉却又隐隐泛起。 仰首又是盏酒下肚,看着身前面色欢然的众宾客,“林霞……狐狸……”这两个词蓦然涌上心头。自从昨晚听到关关她们的一番谈话后,原本满心的伤痛就如同一个突然爆裂的气球般,没了着落处,取而代之的是对感情最为强烈的幻灭感。 “是啊!自己前些日子实在太不像个男人了些!”想到自己被一个“骗子”给耍的团团转;想到自己为了一个骗子而忘记了家人、忘记了自己的责任;想到自己居然需要一个天天睡在屋檐下的孩子来可怜、来安慰;想到前些日子的失魂落魄,也不知是缘于酒、还是由于羞愧,露出连串苦涩笑意的同时,唐离觉的自己的脸发烧的厉害。 不知什么时候,厅中响起了欢快的歌舞,一个跳着胡腾舞的女子在厅中带起了一个又一个旋儿,博得宾客们一阵阵欢快的掌声。 对身前的热闹视若未见,静静持杯独酌,陷入自己心境中的唐离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以酒为媒,开始对前段时间的经历进行无意识的反思,入道学以来的经历画面慢慢浮现,就像在看一部最蹩脚的三流言情搞笑剧,男人莫名的喜欢上了一个女人,随后那些最为狗血的情节一一上演,当男主角为这段注定波折多多的感情痛苦不堪时,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个骗局,没有人在乎感情,故事所发生的一切,只为证明他是一个可以任意让人玩弄感情的傻瓜。 画面逐步回放,心中那道伤口也暴露的越来越清晰,一杯果酒下肚,淋在上面,疼的让人心颤,但每一次剧烈的颤抖之后,伤口却在慢慢的弥合,虽然不知道这种弥合是否干净彻底,但至少表面如此。 一盏,再一盏,艳红的伤口承接着一道道源源不断的烈酒,痛的抽搐,但抽搐过后,却又开始一丝丝的弥合,当整个旧日的画面回放完毕,随着又一盏酒浆浇灌,那颗心从表面看去,已经复原如初,随后的每一盏酒,都为这颗心再添加一层保护膜,随着这些膜越结越厚,及至最后,竟结成了痂、变成了壳,冰冷而坚硬…… ………………………… “奴奴金州关关,拜见贺侍郎与诸位大人。”此时的贺知章已经饮了许多酒,饶是他身为酒中八仙,此时也有些醺然之意,醉眼看花,只一眼,他便觉的眼前这个有着沙哑妩媚声音的女子分外不同。 许是知道他的喜好,适才前边的那些歌舞妓们选择的都是健舞,与舞蹈相配合,她们的衣衫也多是选择热烈而奔放的颜色,且其中多以艳红居多,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与舞蹈本身相配合,突现出热烈与刚健来。其中更有心思灵巧的歌女,在大红舞裙上缀以金铃、镶以珍珠,舞动起来,光彩夺目。 与前面那些歌女截然不同的是,这个名叫关关的女子,却只是一身水绿七破间裙,这种绿是如此的纯粹,以至于看来就象一汪碧水,高高的紧身束腰愈发突显出腰肢的纤细与修长,这女子面上娥眉淡扫,竟是不着半点脂粉,而头上的发髻也不是如通常舞蹈时的高髻,而是一任自然妩媚的倭堕髻。 夏日宴饮,酒酣耳热,在满厅的喧腾热闹中,突然见到这样一个与周边环境反差极大的清新碧绿的素装美人,贺老大人顿觉眼前一亮,尤其是这女子身形微动间带动裙摆轻转,混似一团清幽碧水,望之令人只觉心中身上躁热为之一消。 坐起原本斜依着的身子,转目之间,见田观察使等人也是眼中一亮,贺老大人手抚银须呵呵笑道:“且舞来!” 只看众人神色,关关也知此次唐离定下的这套舞服,已是先夺了一个头彩。 “奴奴僭越,却向自在坐的少年郎君中请一位为奴奴伴箫,俯请大人允准。”低沉的嗓音分外妩媚,关关拜身之间,明眸流转,分外动人。 贺知章生性风流,素来率性而不拘于礼法,愈到晚年愈是如此,更取四明狂客为号,此时听关关提出如此要求,他闻言只是微微一愣,随即持盏哈哈笑道:“佳人轻舞,少年伴萧,郎箫妾舞,正因如是!” 再拜为谢,关关福礼转身道:“有劳唐公子!” 适才关关以迥异于前的形象出现,已引来许多宾客注目,后经这段对话,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此时她一开言,顿时满厅人都随着她的目光集中到角落处站起的那个身穿麻衣的少年身上。 随手接过仆役送过的长萧,唐离出席上前,在满厅注目中,施施然向主席走去。 “山南道学生员唐离,参见诸位大人。”躬身为礼,语声清朗。 满堂绫罗之中,这身素服麻衣显的分外惹眼,贺知章见席前这少年容颜俊秀,风仪颇佳,更难得是小小年纪,在如此多上官显贵前尤能从容自在,这份淡然气度更为其所赏,此老素来好奖掖后进,从不吝惜美言,一时拂须赞道:“好个江南少年,可能饮否!” “酒仙当面,安敢曰能;酒仙当面,岂能不饮?”唐离此言一出,顿时引来贺知章抚须长笑,随手将手中琉璃樽递过道:“饮胜!” 唐离刚伸手接过琉璃樽,就听旁侧有人叱喝出声道:“无礼!”听这话音分明便是老学正。 来唐四年,这是唐离第一次与如此级别的高官对面接触,闻老学正之言,他已知自己必然有那个地方做的违了礼仪,但当此之时,既不知自己错在何处,道歉就无从说起,更因他知道坐前这位老大人的禀性,遂手持琉璃樽,淡淡笑道:“今日诸位大人设宴款待老大人莅临山南,席间气氛自然以‘欢然’为佳,设若左顾右盼,终席拘束,时时担心有言语之失、拱揖之误,此所谓‘囚饮’,哪里更有半分乐趣可言,如此以来,生员岂非误了诸位大人之美意。宴散之后,侍郎大人驾前,生员再行请罪。” 唐离这番急辩之下的话语,让满厅中人觉的此子心思灵动的同时,也觉他着实狂妄,孰料那贺老大人闻言,不仅没有不愉之色,反是呵呵一笑道:“左顾右盼,终席拘束,时时担心有言语之失、拱揖之误,此所谓‘囚饮’!说的好,说的好!”双眼再看向坐前这个颇有几分“狂”气的少年后进时,竟比之刚才更多了两分欣赏之意。 见自己这一宝押的对,唐离抬首满饮樽中美酒,愈发佯狂的置樽于席,口道一声:“多谢大人赐酒。”也不等回应,已是凑萧于唇,瞬时间,一股清亮的萧音萦绕厅中。 唐时歌舞总分健、软两大类,其中又自分许多小类,每类歌舞自有定曲伴奏。因前时舞者为博老大人欢心,选的都是健舞,所以伴奏之音,也以热烈的快节奏为主,唐离这声辽远清丽的萧音滑出,顿时使厅中气氛为之一变。 萧音刚起,厅中舞毡上的关关已是应节而动,只看她长袖轻拂,身形款曲,坐中众客已是识出这绿衣女子所跳,分明便是软舞中最以清丽见长的“绿腰”。 笛声翠越,萧主苍茫,随着唐离低沉而辽远的萧音逐渐展开,那原本热闹的喧闹渐渐退却,厅中人仿佛被萧音带入了江边春夜,眼见身前静谧而宽阔的流水奔涌东向,远处江海交接处,那轮清寒的孤月伴着喃喃低语的潮声袅袅升起,极目四望,水映月光,落眼处皆是片片清冷而流动的波光,月儿的轻辉洒向江边大地,竟似为万物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霜,天地之间愈发多了几分清冷与闲愁。 天地大化,凡俗尽消,置身此情此境,看着天际那轮亘古不变的孤月,只使人油然而生今古之思,千年以还,身前的大江淘尽多少英雄人物,唯有这轮孤寒的月儿,映照着一代又一代对月感怀的痴人…… “此子是谁,萧好,心思更好!竟将张兵曹这首《春江花月夜》给用了出来,由不得贺老大人不心动了!”耳听萧音,于左手处陪坐的山南东道观察使田大人低声探问道。 “此子唐离,籍贯金州,得子文兄书荐而至道学,此子颇有才学,前次诗会所吟极佳,只是想不到还吹的一曲好萧。”坐于田观察使下首处的韦使君答话之间瞥了主席一眼,微微一笑,低声道,“大人所言不差,贺礼部现在已经入境了!这位老大人少小离家,近十年不曾重回江南,如今刚下舟车,就来了这么一出儿,还真是有点受不了!”韦使君出身京兆大族,自小就见过贺知章,又知他最是洒脱不拘的,所以说话也就少也几分对上官的拘谨,而多了些亲热的随意。 “子鉴所言不差,贺礼部自幼便以善文辞著称,中宗神龙间更与这张若虚、张旭、包融三人并称为‘吴中四士’,为天下所称。如今旧人凋零,荏苒一身,时隔多年后第一次返乡,就听到这首故友的《春江花月夜》,还真是情何以堪!这个唐离好心思,此曲之后,贺老大人怕是再也忘不了他了,不过!诚如你之所言,这‘药’实在是下的太猛了些!”耳语间侧身看去,田观察使微微笑道,“看看,现在不仅是入境,已然是动情了。” 抿住唇间的笑意,韦使君偷眼看去,只见今日宴间始终笑口常开的贺老大人此时已是掩不住面容上的沧桑之意,寿眉下是定于空处的双眼也是隐有水雾润湿,看他微微翕动的口形,分明是在应和着萧音吟诵张兵曹这首横绝孤篇: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这首《春江花月夜》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写的原本就是令人感伤的离情别绪及对千古人生的慨叹,而这两点,恰与唐离的景遇与此时的心境相和,一个闪电蓦然穿越,生命之无常离奇莫过于此;而刚刚经历的情事,更是别样心伤的离别!伤心人别有怀抱,初时,他还只为伴萧,孰知渐渐奏到后来,竟是如同贺知章一般,心入境中,如此以来,这萧音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情与萧合,当此之时,唐离已然脱离了以技法惑人的境界,而纯以萧音带情,复又以情动人。 乐为六艺之一,历代士子罕有不通此道者,此时厅中坐客,绝多更是其中方家,萧音的变化他们又怎会听不出来? 这一番变化,固然使贺老大人入境更深,而田、韦等宾客更是相顾讶然,想不到这唐离之萧曲居然达到了入道境界!座中更有许多人,为萧音所迷,一任自己的身心沉入其中。一时之间,整个文渊楼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与唐离配合已久,堂中舞者关关,也随着萧音发挥出了自己全部的舞技,湖绿长裙翩飞,腰肢轻盈曼妙,长袖飘逸轻飚,翠绿的身影在堂中舞动不休,最难得是她那张芙蓉素面上的表情,或轻愁、或哀伤,每一次蹙眉张目,都与曲调配合的丝丝入扣,使观者目不忍移。 曲至将终,萧音愈发低沉而辽远,随着最后一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的意境缠绵而出,关关也猛然收袖下腰,便如同一朵睡莲漂浮于碧水之上,当此之时,萧曲堪堪作结。 心入境中,曲已终,而唐离犹自不觉,寂静之中,满厅人的目光大都集中在了他身中那支泪痕宛然的尺八长萧上。 片刻之后,忽听一人击案赞道:“好舞、好萧……” 第五十九章-欢宴<三> 两岸青山相对,江中一片孤帆 汉水行经襄州一段,两岸青山苍翠欲滴,间有猿猴的啸叫偶尔响起;水面宽阔而平缓,上有水鸟盘旋往还,远望处那轮红日便如同挂在江面一般,耀的江水愈发碧绿如玉。 船是江南最常见的打花橹,平头宽舱,虽然速度不快,但胜在水行平稳,最宜游赏。 这艘打花橹更是专为游赏所造,宽阔的船舱中能并排放下两张可容八人的矮几,船舷处覆以竹帘,此时竹帘卷起,柔柔的江风拂动细软的轻容,飘扬飞举之间,将柔媚的丝竹之音撩拨出老远,更带起船中人的衣巾冠带,江风习习,这样的画面直有超拔尘俗的古雅风流。 船中约有十余人,男女各半,最为年长者已是华发满头,而年纪最小的,却是一个十五岁的麻衣少年。 此时的少年,神色间颇有几分不太自然,原因却在于那支捧递到他唇边的酒樽。樽是越窑青瓷之上品,胎薄而细腻,纯正的颜色使樽中美酒也愈发的青碧澄澈。捧酒的是一双洁白如春葱似的纤手,手的主人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妙龄女子,身形丰腴,肤白如玉,精致的五官上每一个动作都荡起一片撩人心扉的妩媚。 “奴奴花鸳鸯,为唐公子请酒!”糯糯的声音,冶艳的风情,说话间,身着七彩花衣的女子又将身子向右轻移了几分,侧面看去,便如同钻入了麻衣少年的怀中一般。 虽然早知道唐时文人好携妓出游以助兴,但以前所处层次太低,从不曾得着这样的机会,此时突然遭遇,唐离心中难免有些微微发慌。 正要下意识的向后挪挪身子,眼光一瞥间注意到对侧朱竹清那鄙夷的目光,再看看贺、田、韦几位大人与身边艳妓调笑无碍的自然,唐离暗吁一口长气,微微一笑间,俯樽就酒,一饮而尽。 酒刚饮尽,就听抚掌之声响起,贺老大人哈哈笑道:“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佳人进盏,我辈士人以风流自视,焉能惧之?” “老大人说的是,昔东晋名士谢安,常携妓做东山之游,随性放旷,百载以还,只使我辈心怡而神往。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既是出游,更应豁达心怀,任性自然才是!不可存了拘束之念,反误了老大人的兴致!”这接话的是襄州韦使君,上半句还是为贺老大人凑趣,下半句却是在提醒唐、朱二人。 依《大唐律》,男十五、女十三准予婚配,是以此时的唐离在众人眼中已属成年,唐时社会风气开放,于此时文人而言,诗会、宴饮、出游,交友,几乎生活的个个方面都离不开这些艳妓,只是可怜唐离来此以后日子难过,实在没机会接触罢了。 闻韦使君开言,唐离正要说话,却见身边的花鸳鸯盈盈放下酒樽,眉眼如花道:“唐公子昨日为关关姐伴萧时是何等情动,缘何今日对妾身却如此无情?”说完,不等答话,她又色作幽怨道:“莫非公子嫌奴奴腰身拙笨,竟不堪郎君一握?” 原来,舟中几人与身边的艳妓都是或搭臂,或挽腰,唯唐离例外。花鸳鸯向以艳名播于襄州,此时隐隐被人冷落,如何肯甘休,她这番作嗔作痴的话语刚一出口,顿时引来旁坐几人抚掌再笑。 话已至此,唐离虽是第一次参与此等饮宴,也知道从善如流的道理,当下微微一笑,伸出手去,轻挽住花鸳鸯水蛇也似的滑腻腰肢。 唐离手刚一动,花鸳鸯眉宇一转,又已喜笑盈盈,剪水般的眸子一荡,人已凑上前来,在少年的脸上轻轻一吻,口中轻声呓语道:“关关家的小郎君,放开些儿,没的让人小看了你!” 听到这句俏无声息的话语,再一想到她“花鸳鸯”的名字,唐离已知细故,前夜此人的话语又浮上心头,“无论是逛行院还是召跑单,都不过是寻个乐子罢了……” 想到这里,唐离虽不免心中隐隐一痛,但毕竟轻松的多了,手脚也再不是前时的拘束。 瞥眼间见坐中众人都在含笑注视着花鸳鸯与自己的调情,唐离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将几上酒瓯注满琉璃樽,就此向怀中佳人红唇递去。 一樽酒尽,花鸳鸯原本白皙的面容上腾起两片桃花红,益增了三分艳色,眼眸流波,浅浅笑道:“郎君真个心狠,莫非想学那些浮浪儿,灌醉了奴奴,好肆意轻薄不成?” 看着眼前调笑,耳听如此话语,旁坐者不仅没有鄙夷之色,贺老大人更是拂须笑道:“光阴最易逝,行乐需及时,人不风流枉少年!来,饮胜!” 众人举盏同饮,贺知章一盏饮完,置樽于几后,微微笑道:“少小离家,老大而回,最难忘的还是这江南春酒,虽不及长安三勒浆来的浓烈,但胜在清淡绵长,与这青山软水,实是相得益彰。” “长安地处北方,又是帝京所在,最以雄浑胜人,身处其中宜饮烈酒;江南烟雨蒙蒙,山青水软,自然是春酒最佳。不瞒老大人,晚生出身京兆,自小也是惯饮三勒浆的,但自从入官以来,辗转江南多地,如今再饮此酒,竟是觉的味道总是不对,酒随地性,诚然如是!”韦使君边说话,边不断向唐离并朱竹清二人施以眼色!此次贺知章是为巡视学政而来,道学作为一道最高学府,更是重中之重,若是其中的生员表现出色,本道学政自然也能加分不少,这也是今日私游中,田观察使命人叫上二人前来的原因,韦使君这眼色的意思,便是要二人尽力表现。 闻韦使君所言,贺知章点头称是,随即拂须呵呵一笑道:“老夫自七岁时第一次偷吃家酿,自此就再也抛不下这酒了,几十年宦海生涯,于功业上固然一事无成,但好酒之名却是天下皆知!以前身处长安倒也不觉,但此次重返故乡,实感惭愧,惭愧呀!”语至最后,这位时时豁达开朗的老人面上也有了几分戚戚之色。 “近乡情怯,是人都不能免俗吧!”唐离心下自语了一句,淡淡一笑道:“贺老大人此言差矣!且不说‘吴中四士’名播天下,单是大人入朝以来数十年间奖掖后进无数,如此心胸就足以使天下士子日日感念!”开口说了这两句,他复又将话头一转道,“再者!青莲供奉说的好,‘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今人每思及魏晋名士,犹为其风采所叹服,然细思之,无论是竹林七贤,还是酒中八达,可又曾作下什么惊天的功业来?反倒是这些名士们善饮,却是无人不知,不过,这些前贤名士之饮与大人又自不同。” 说到酒,贺知章顿时来了精神,仰首饮尽樽中美酒,抚须笑道:“噢!有何不同处?” 似这等私游,本就是随意闲话,游赏山水,舟中更有酒仙在座,唐离这个话题顿时引来众人的兴趣,韦使君固然是满眼鼓励之色,那花鸳鸯也更倾了倾身子,贴的少年愈紧。 举樽轻呷一口,唐离浅浅一笑道:“魏晋名士好饮,三分天性之外,却有七分是为时势所迫,七贤八达所处,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时,彼时司马氏欲取曹魏自代,正大肆排除异己,名士多有被杀。譬如那竹林贤者阮籍,既不愿接受司马氏之征召入朝为官,又不敢公开与之对抗,唯有借大醉不醒以为规避,其间,司马昭愈与之连姻,阮籍更是大醉六十天以躲其事。阮籍如此,其他诸名士又何尝不是借酒为障眼之术,既为避祸,亦为疏解胸中苦闷,如此,便易生出种种怪诞荒唐之行为”。 这以上种种,贺知章及田、韦两人自然知之甚详,但众艳妓却是所知不多,此时见唐离暂停,花鸳鸯当即兴致大起的追问道:“有什么怪诞荒唐之事?”边说,她还不停的轻轻扭动着身子。 二人相拥而坐,花鸳鸯此时几乎半个身子都斜依紧贴在少年怀中,她这样一扭动,让从不曾经历此事的唐离大感吃不消,虽然知道只是逢场作戏,心里没什么负担,但身上传来的感觉却是实在的很,饮酒半晌,心思早已浮动,此时再经这一撩拨,身子立时就起了男人最为本能的反应。 感觉到异常,花鸳鸯先是一愣,随即便吃吃腻笑出声,可恨她不仅不退让,如丝的媚眼流转,她更得寸进尺的起身叠坐在了少年怀中,口中吃吃轻笑,一支手却接着身子的阻挡,柔柔的在唐离背脊处画起了圆圈儿。 她突然来这么一出儿,唐离先时还是身子一僵,随即怀中温软,鼻中熏香愈浓,不免微微为之意乱,后来又听她笑的可恨,索性佯狂伸出手去紧搂住细腰,另一支手端了酒樽轻呷。 见他如此,花鸳鸯愈发笑的妩媚,半贴着唐离的耳朵呓语道:“好你个小郎君,半点也不老实,还不快接着说。”说话间,她的身子更是有意的轻动个不停。 身上反应愈烈,唐离借饮酒之机略调整了一下面色后,微笑续道:“譬如那七贤中的刘伶,常携酒乘鹿车出游,车后带一荷锄家人,一路饮酒不停,更对下人吩咐道:‘死便埋我’”。虽然知道这个典故,但听到这四个字,贺知章等人也是举盏呵呵而笑。 “又譬如那毕卓,嗜酒如命,某日听说好友家中酿得好酒,便在夜间潜入其中偷饮,结果被抓住给绑了起来,天亮后主人来看才发现是他,松绑之后,此人竟是面色不曾稍变,更拉着主人在酒瓮间畅饮,直到大醉之后被人送归。”随众人一笑,唐离复又续道,“当然,最为怪诞的却是‘八达’之一的阮咸,此人与朋友饮酒,不用杯子,而是以大盆盛之,友朋几人围盆共饮,某日,正聚饮之时,可巧有几只猪跑了过来,也挤在盆边喝酒,阮咸等人不仅不驱赶,反是与猪一起狂饮不停。” 唐离说话时,正好那偎在朱竹清怀中的艳妓刚喝下一口酒去,还来不及咽下,就听到这话,一时忍不住笑,口中酒水蓦然喷出,不仅将朱竹清一袭白衫上喷的星星点点,便是他脸上也是汁水淋漓。这位朱家公子素有洁癖,平日一件衣服都不穿第二遍的,怀中拥着这个艳妓也是勉强的很,突然遇到这事儿,心中又厌又怒,又不能发作,一时面色青红变幻,古怪的紧,又引的众人发笑,只让这位眼高于顶的公子尴尬愤恨不已。 朱竹清难堪,唐离也是不好受的紧,只因他适才所说惹的花鸳鸯愈发笑的花枝乱颤,她动作幅度一大,唐离之难受也是可想而知。 暗中一咬牙,唐离再饮下半樽酒去,接续说道:“只因心中苦闷,所谓魏晋时的名士们才有了这种种匪夷所思的荒诞之行,其实说来,这种饮酒面上看来虽然旷逸疏达,其实乃是孤愤之饮。” “不错,尔这士子年纪虽小,却能博览群书,着实不错!此说诚然有理,只是老夫所饮又是如何?”右手抚须,左手持樽,贺知章满脸笑意的问道。 “侍郎大人少年成名,年不过二十已是名动天下,后入仕宦,见赏明君,身处极盛之世,交结名士,率性求醉,如此之饮酒,实为快意之饮,千载以还,好饮而又善饮者何止千万,但能到如此境界者又有几人?老大人酒仙之名,异日必将千古流芳,为后世好酒者传诵不绝。” 他语声刚毕,便听满头白发的贺老大人哈哈笑道:“‘快意之饮!’,只凭此四字,小友堪为知音,座中客恒满,樽中酒不空,能得如此,老夫此生无憾!” 旁边的朱竹清神情刚刚平复,忽听贺知章口中说出“知音”二字,顿时脸色急变…… 第六十章-狂歌<上> “换巨觥,来,饮胜!”贺知章被唐离这番话说的兴起,复令从人换樽为大觥,满斟之后,向唐离邀饮道。 唐时酒多为压榨而成,度数本低,比之唐离后世家乡中自酿的烤酒不可同日而语,正是有了这个本钱,才能使他今日对频频劝饮尽能抵挡,双手捧觥,一饮而尽。 自昨日文渊楼宴会中听唐离奏萧,贺知章对这少年印象已深,今日听他言语可采,好感又加深不少,再听他适才“快意之饮”这四字深得己心的评价,看他这番酣畅淋漓的豪饮,两人年纪虽已是祖孙之别,但贺知章却大起知音之感。 今日乘船出游,因田、韦等人虽好饮却不能豪饮,所以到目前说来,众人饮酒还都是文士之饮,温文尔雅,浅尝辄止,得的是清饮之趣,而非酣饮之畅。 久居长安,日日交游的都是饮中八仙之类,贺知章其实更习惯的酣畅的痛饮,此时见唐离引发了酒性,待这少年刚放下酒觥,他已是双眼一亮,出言问道:“还能饮否?” 泛舟临江,前时加刚才饮下的酒意微微生发,面对的十来度的春酒,邀战的又是这等难得的酒友,唐离心头微漾之间,一股豪气勃然生发,嘿然出声道:“有何不能?” “好,来呀!再上四支巨觥。”随意吩咐了一句,贺知章寿眉下的双眼愈发明亮,看着唐离时,满是兴奋之意。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每人身前都是三只巨觥,其间酒已满斟,注目唐离,贺知章微微一笑后,突然扬声道:“来。”语声未毕,他已捧觥而起。 此老近乎作弊的行为引来众人一声哄笑,唐离微微一愣后,无奈一笑间,也已捧觥而起。 这巨觥双耳三足,一觥所盛,怕不有九两之多,唐离仰首狂灌,开始时还知酒味,到的后来,早已感觉不到味道,但觉心中点起了一株小火苗,随着越喝越快,火苗渐烧渐大,到最后已是蔓延到整个心肺,这火抽筋拔骨,只将连日来胸中积郁烧的沸沸扬扬,而他的心脑并全身毛孔都被大大的张开,酒喝的越多,火烧的愈烈,而心胸之间那积郁也被炙烤膨大,化做一股逆冲之气,堵塞喉间…… 故自狂饮,也不及看贺知章进度,喝下最后一口,喉间那股逆冲之气再也按捺不住,唐离将酒具往矮几上重重一放,口中已是脱口而出道:“痛快,实在痛快!” 连日来的积郁借着这三斤春酒终于彻底发散干净,酒意上涌,唐离在感觉身心内外一片轻松的同时,也隐有眩晕初起。 “老了,老了!若使老夫再年轻二十岁,岂会输给你这少年。”又等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放下手中巨觥的贺知章哈哈大笑说道:“痛快,着实痛快!可惜,有好酒,却无妙诗相佐。” 唐离原以为这酒不过十来度,跟后世啤酒差相仿佛,纵然饮下三斤,也不过跟喝了三瓶啤酒相似,出不了什么问题。谁知这上品江南春酒正如江南山水一般,最讲婉约含蓄,虽然开始入口极淡,但后劲儿却是十足,再加上江风一吹,酒意愈发行的快了。 千年穿越,回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唐离重新得到一个家的同时,也成功的将自己的性格由后世狂傲的愤青转化为平淡,守着家人度过了四年时光。但自从前往金州刺使府开始伴读以来,他的生活本身已被彻底的改变,既然想获得一个合适的身份,以前那种单纯的平淡注定将难以为继。来到襄州几月之间的生活,可谓是他后世今生最苦闷的时期,没有了穿越前的狂傲,没有了穿越后在金州时的洒脱与淡然下藏而不露的锋芒,这种违背其本性的生活于无形间已为他增添了许多积郁。尔后再经过林霞一事,初恋既遭遇伤害带来的巨大打击糅合进这种强扭心性的苦闷,终于使他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来。 而后得知自己受“骗”,这巨大的刺激使他那淡然的心性开始回复,而这两天与贺知章的接触,则使他原本隐藏在骨子中属于后世愤青的狂傲渐渐复苏,随后得这三巨觥美酒相激,蓬蓬而起的酒意下,此时心性中的淡然已暂时退避,而这种狂傲却勃然生发。 习习江风激起酒意,脑中眩晕,他直欲撮口长啸,此时听贺知章此话,哈哈大笑声中,胸中烈火雄雄,不吐不快的唐离已是顺手拎起身前银箸,敲击着几上巨觥,口中长声歌道: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朗声长歌,堪堪最后一个“传”字出口,“蓬”的一声脆响,唐离身前的最后一只越窑青瓷巨觥也片片碎裂。 唐离刚开始发酒疯击觥长歌,贺知章微微一愣后,随即侧耳而听,只听得三四句,已是目露惊奇之色,既尔到了“爱酒不愧天”时,此老更是双眼熠熠生辉,手更忍不住的叩着矮几,应节而击。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直将这最后两句连唱三遍,唐离才觉心中块垒尽消,酒意翻腾之下,甚至连贺知章随后的话语也听不太清楚,他已倾斜了身子,躺倒在花鸳鸯膝上沉沉睡去…… 第六十章-狂歌(下) 依然是那扑鼻的熏香,唐离刚刚睁开眼睛,就觉耳中一痒,随即有个甜的发腻的声音传来道:“小郎君,你终于醒了?可想死姐姐了!” 唐离刚一扭头,堪堪碰到两瓣滑腻,微微一顿之后,他的嘴唇已经完全覆盖,将他想要说的话给完全堵了回去。 触觉柔软,满口甜香,片刻之后,等反应过来的唐离伸手去推,花鸳鸯才离开,一如刚才般半依着榻上,口中吃吃轻笑道:“好我的小郎君,这般不老实,刚醒过来就想占姐姐便宜,奴奴这脂粉可是自大食而来,贵重的紧,怎么样,香是不香?” 完全醒来的唐离感觉虽然头还有些许眩晕,但心中却是松爽无比,长吁出一口气,他坐起身来微微一笑道:“任世间多贵重的脂粉,总不及天然的体香来的自然。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贺大人他们呢?” 孰知花鸳鸯却对他的问题不予置答,反是站起了身子,笑的愈发柔媚道:“那小郎君你来尝尝姐姐身上香不香?”边眉眼流波,她竟将手放在了衣襟上。 见花鸳鸯又开始来起舟中那般手段,此时心态大是不同的唐离索性站起身来,口中笑道:“既得姐姐成全,我又焉能拒绝?”说话声中,他已是作势欲扑。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作势,花鸳鸯顿时身子退后,口中吃笑不停道:“小郎君你可是关关姐的心肝儿宝贝,奴奴纵然一千个想,一万个想,又怎能下手?”堪堪将要走到门边,她更是粲然一笑道,“再说,似小郎君这等原封货,既不好吃,吃完还得赔上红包喜钱,姐姐岂非太吃亏了?”话刚说完,她已带着一阵儿笑,出门而去。 听到花鸳鸯口中说出这种话语,唐离也只能无言一笑,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这花鸳鸯还真不负他的艳名,真是勾死人不赔命。 起身下地,唐离刚整理好衣衫,就听门外脚步声响,推门进来时,却是花鸳鸯领着关关走了进来。 “阿离你醒了,酒都解了吗?”刚进房,关关已是关切的出口问道,及至见唐离精神不错,她才又面色微微一沉道:“不能喝就别逞强,争一时意气,难受的还是自己,若是就此伤了身子,以后可就悔之不急了,记住了?” 听着这样的话语,唐离心中油然一股暖意涌起,关关说的自然,他这声“是”字回答的也极自然。 只是他们这番对答,却引来花鸳鸯咯咯一笑。 “你笑什么?”关关满脸不解。 “关关姐,看你们说话时的样子,简直就是在上演‘驯夫记’,妹妹实在忍不住。”说完,花鸳鸯又是咯咯连声。 “好你,敢如此取笑我,看不撕烂你的嘴。”平日这等话语也听的多了,但不知为何,关关这次竟是微微的红了脸,倒是唐离,跟个没事人一样,淡淡笑着看她们打闹。 “好我的关关姐,放手,快放手,你的小郎君可看着呢?”花鸳鸯这句话,顿时让关关松开了她双那正制敌要害的手。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嘴中说着话,面色微红的关关偷着瞥了唐离一眼,见他神色并无异常,才放下心来。 见到这微妙的神情,花鸳鸯又是咯咯一笑,转了话题道:“好我的关关姐,今日若非你这小郎君能喝,怕也得不到贺大人如此夸赞。” 唐离心中一动,正要开言相问,却早见关关抢先道:“夸他什么?” 微微侧身,花鸳鸯向关关挑了个暧昧的眼神后,才笑言道:“夸他既能知酒,又能懂酒,堪作知音呗!夸他小小年纪,能不拘于经籍而博览群书,长此以往,必定能成大器。还说他性情旷逸豁达,有风流气,说他醉后作的那首诗,极得酒中真意,诗风极近青莲供奉,中间有大才华,最后一句说的是要让他拔解,去长安。” 一口气说到这里,花鸳鸯凑到唐离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道:“看着还是个没开封的毛孩子,真有这么好?”嗤的一笑后,才听她问道,“对了,小郎君,什么叫拔解?” 听到花鸳鸯刚才转述的那些话,关关也是满脸喜意,此时也将一双大而妩媚的眸子紧紧盯着唐离,等他答话。 而此时的唐离却是有些头脑发蒙,今日在舟中醉酒,在当时的情况下,听到贺知章说到诗,他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酒中仙人李白的这首《醉吟诗》,一时兴起,就将之唱了出来,而现在听花鸳鸯这么说,贺老大人竟是将它算到了自己头上。而他之所以肯给自己拔解的名额,九成九还是因为这首诗的缘故。 毕竟前面说的再多,只能证明自己学的杂,而唯有这首诗,才能体现出“才”来,唐代以诗赋取士,身为知贡举,贺知章自然也要凭借作诗来判断士子们是否有拔解的资格。 贺知章好酒,欣赏并喜欢李白的诗,这首《醉吟诗》能得他喜欢,并如此赞誉实在不奇怪,但唐离郁闷的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首诗居然谪仙人到现在还没作出来,说起来就是他现在抄袭了李白以后要写的诗,更因此搏来这个天大的好处,如此情形,连解释都解释不成,一时间,让他真是无话可说。 “拔解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倒是快说呀!”见唐离苦笑着不说话,关关心中一急,催问出声道。 “拔解就是各地乡贡生中有才华的。可以不经过考试,直接去长安应进士科试,与其他经考试得到乡贡生资格的士子不同,拔解生还可以参加‘制举’,简而言之,就是有两次考试的机会。”解说着唐代的“保送”制度,唐离心中却是高兴不起来。 闻言,关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花鸳鸯则直接上前,推了一把唐离后道:“你是高兴傻了吧!免试到长安!再说,给你这个拔解名额的还是主考官本人。眼看着就要名动天下了,你还这个表情,莫不是高兴的发了失心疯?若是那个跟你同行的朱公子看到你这模样,怕不是要掐死你!” 心中这般想法自然不能跟她们说,听花鸳鸯提到朱竹清,唐离一愣问道:“朱竹清怎么了?” “关关姐,你家这小郎君也是个不识人的!”回头调笑了关关一句,花鸳鸯才又笑着道,“今日出游,朱竹清隔的那么近,你都看不出异常来?自贺老大人夸你第一句后,他看你就没个好眼神儿,而且是越来越厉,到最后听到‘拔解’两字,他那眼睛红的跟个兔子一样,只差没杀人了。现在想起来,姐姐心中还是发虚,你跟他都是道学的,以后相处要注意些。” 想到朱竹清的为人,唐离心中一动,只是二女当面,他脸上倒不曾表现出来,只淡淡笑道:“既然得了拔解,这道学也就不用再去了,不过若不出意外,我们倒是还能在长安碰上”。 “噢!这就要走,还真是太快了!”接话的却是关关。 “进士科试虽然是明岁二月,但制举却早,现在马上就是八月了,回金州一趟,再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事以至此,大好机会在前,唐离虽是心下愧疚,但也不会放过如此天赐的大好机会,好在李白本人就在长安,以后倒也不怕没有机会弥补。 室中微微弥漫起一股离情别绪,心思灵动的花鸳鸯早已悄然出了房间。 “五个月前,你还在花零居为我伴萧;现在却即将动身去长安应试,世事无常,一至于此。”轻叹声中说出这句话来,关关似乎也觉的太过于伤感,遂又一笑道:“阿离,恭喜!” “谢谢!”唐离这句话说的无比真诚。 “这是你第一次远行吧!走在路上,吃的、住的,都要小心,晚上宁可少赶路,也莫要错过宿头……”莫名说出许多,片刻之后,关关才意识到这话说的太早,自失的一笑道,“总之,多注意就是了,另外,进士难考,许多人都是考了多年才中,你这是第一次,纵然不中,也没什么,别闷在心里郁出病来……” 见关关现在就开始给自己“减压”,听着她这些满是关心的碎语,唐离心中的感动愈多。 等她全部说完,唐离才微微一笑道:“记住了!不过此去长安,小弟必要蟾宫折桂而回,关关姐但为我置酒以待便是!”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满含自信。 闻言,关关抬头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随后浅浅一笑道:“说的好,这才是男儿有志气的话,这几年,姐姐也曾多次送人上京应试,但凡真有才的,莫不是这般信心满满。”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后,她才又低声道:“阿离,你变了!” “噢?” “五个月前,你虽然也已年满十五,但我看你总还是像个孩子;但现在却……却像个……像个长大的男人!”说道这里,关关已是微微低下头去。 “变?是到该变的时候了!”口中喃喃自语,淡淡而笑的唐离透过轻薄的纱窗,看向夜空中的北方,那里,坐落着世界的中心,大唐的心脏,黄金之城——长安。 长安 第六十一章-长安 由山南东道襄州,沿汉水平行西进,到达金州,而后复由此继续向西,转入山南西道梁州,由西转北,一路上行,历经半月时光,唐离一行两人已经到达长安门户新丰县。 身为山南拔解贡生,一路北来,有享受朝廷驿站的资格,这日晨早,唐离二人起身梳洗毕,出新丰县驿,拨马直往长安而来。 长安城南负秦岭;北面渭水,西濒沣、皂二水,东靠产、灞两河,河上有灞桥可过。 出新丰县不久,唐离隐约可见前方一带碧水之上有一木质阔桥,桥侧水湄又有无数依依杨柳,只是那些柳枝都是极短,在桥的那一端更置有十里长亭,正有许多人或煮茶、或温酒的聚做一团。 “灞桥。”看到桥的第一刻,端坐马上的唐离已忍不住口中轻吐出这两个字来,说来此桥是他第一次初见,但早在千年之后,他已是久闻其名。 若论大唐最有名的诗人,自然是李谪仙无疑,但唐朝最有名的桥,则定然是眼前这位于长安城外十里处的灞桥,远看此桥并无出奇处,但它实在是长安一大胜境,历来有官宦外放,商旅远行大都是由此地送行,所以在这桥边,凡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总是如眼前般人头涌涌。 又因此桥之侧,多有诗人曾于此间送客,从而留下无数赠别诗篇,历百年积变,灞桥恰如曹操所建之铜雀台,已由一座单纯的木桥,抽象成为特定的文化符号,唐离驻马于前,真切的感受到走近历史的感觉。 “杨柳含烟灞桥春、年年攀折为行人。”驻足片刻,口中喃喃轻吟出这句诗后,唐离方驱马前行,越行越近,远处喧闹之声隐隐可闻,但见前方桥侧柳树却都是光秃秃的没了枝条。 依依送君无远近,青春去住随柳条。 柳“留”谐音,又因柳树易活,插枝可生,取“留客”及希望远行人能随遇而安之意,长而久之遂成风俗,唐人送别亲友时,无论是否有别物相赠,这柳条一枝却是必不可少的。也正是缘于此,灞桥侧的柳枝才会是如此光秃秃的模样。 脑海中想着这些大唐独特的风俗,唐离缓缓驱马穿灞桥而过,过桥下马,行走在三五相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耳听声声呜咽,说不尽的离情别绪尽在其中,身处此境,唐离也不由得想起了远方的亲人、温馨的庭院,油然而生出一腔乡关之思。 伸手召唤随后骑驴的大头孩子跟紧,不耐这等离愁的唐离牵马快行。 恰等二人走到距离离亭半里远近时,忽听身后一声激昂的琵琶声响起,唐离翻身上马看去,就见一白衣人堪堪穿过灞桥正驱马狂奔,此人腰悬长剑,黑发散披,策马之中,犹自持瓯而饮。背临初升的朝阳,金色的柔光为那飘扬飞举的黑发洒上一层耀眼的金辉,而弛马带起的狂风则卷动衣衫烈烈腾起,而他马上放量纵饮的神情,又使他多了几分狂放不羁的洒脱,总而言之,此人分明就是劲健豪放与洒脱飘逸的完美结合,虽然只是远远看到一个背影,唐离已觉此人风采不可逼视, 注目此人远行,耳畔离亭中的琵琶声也越来越高,轮指重拨之后,就听一个音域辽远的声音高歌而起道“……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演唱之人绝是国手,他刚一声起,便将灞桥两侧送行人的喧闹声尽数压下,更惊散两岸鸣鸟无数,及至一句唱完,全场已是寂静无声,都如唐离般,沉浸于长歌声声,感受着那曲词中无尽的孤愤与傲然。 马上行人听得歌起,仰首倾尽瓯中酒,遥遥一声朗笑,弃瓯于路,更不回首,大笑催马而前,堪堪等他一人一马消失不见,那长歌声也已收拍做结。 歌声方歇,心头急震的唐离面色蓦然涨红,脱口而出一句:“李白。”更不及多话,转身策马便向离亭奔去。 等他刚到亭边,正见亭中最后一人跨上轩车,落下一片厚厚帘幕。 驻马长亭,心中无限神思的唐离凝望前方,一任那数辆轩车得得远去。 等车去的远了,亭旁的喧闹才又渐渐恢复,神思不属的唐离听着身边一个团衫打扮的青衣人慨然叹道:“日前才听说青莲供奉赐金还乡,今日谪仙已去,自此,长安立少三分风流,可惜,可叹!!!”语声未毕,一声长叹悠悠而起。 “恨之恨那高力士搬弄是非,李林甫嫉贤妒能。”那青衣人同伴恨声说出这两句后,蓦然又微微一笑道,“只是你我兄弟今日适逢其会,得闻谪仙新曲、龟年放歌,实是幸甚,幸甚!” 目送这二人感慨不断的离去,唐离一声长叹,注目前方许久,方才拨马而回。 自当日唐离离开襄州,便与他一路随行的大头孩子阿三,一如往日般沉默无语,跟随着满脸遗憾之色的唐离,催驴而行。 离城愈行愈近,唐离心中的那种危压感也越来越烈,晨起出新丰县城时,远观那长安城,唐离心中更多的感觉还是一种恢弘大气的厚重与苍茫,及至过了灞桥,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灰黑城墙以它的阔大与雄浑给了唐离心中无可比拟的撞击. 一路行来,唐离早在心中数次构想过长安的雄壮。但此时亲见,他还是想不到回归千年后,居然能看到这样一座比后世之西安旧城还要广大十倍的雄城,只看正前方的明德门,高约二十余丈,五个各容四辆马车并行的阔大门洞一排并立,各色人等,自其中川流不息却又各行其道,说不尽的繁华之意。其时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披洒在那一望无际的城墙上,城门上琉璃作顶的门楼反射出道道金辉,此时唐离眼中的长安,陡然幻化成为一座只应在仙山妙境中出现的恢恢黄金之城,抬首片刻,便已受不得金光的逼射以及多朝古都自然生成的沧桑与厚重,至此他已无语去形容心中的感觉。凝望许久之后,方才喃喃自语一句:“长安,果然是长安……” 正是在这座城中,汉武帝发出了“敢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的诏令;也正是在这座城中,唐太宗李世民手创贞观盛世,被天下万族共尊为“天可汗”;如今这座城的主人则是一代风流,将大唐带入极盛之世的李家三郎。多少次王朝兴替,长安见证了大汉的兴起与衰落;见证了强隋的迅速腾起与同样迅速的灭亡;如今,它正见证着李唐的崛起与步步极盛,置身城下,唐离分明感觉到,自己跨入明德门的那一步,就是真正的走进了历史。 长安城下,此时有许多如唐离一般,第一次来到这大唐帝都的,都是驻马不进,目眺城墙感叹不已,其中,甚至有许多杂样服饰的异族蕃人,在城前俯首跪拜,口称“神迹”不绝。 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心中不由得自然生发起浓浓自豪之意,连适才与李谪仙擦肩而过的遗憾也冲淡了不少,良久之后,他才细整衣衫,催马向明德门行去。 于城门处查验“过所”后,穿过长达五十余米的城门洞,最先出现在唐离眼前的,就是宽达一百五十余米的朱雀大街,宽敞的大街两侧有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坊区,坊前路边遍栽着整齐的槐树,正值花开时节,微风吹来,长安城尽被笼罩在一股浓郁的槐花香气中,更引得无数蜂蝶翩飞其上,给这喧闹不堪的朱雀大街平添了一份画意。 此时的唐离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实在是不够用,眼前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自然有许多士子之类的人物,迈着八字步,端颜紧肃的走过;也有那鲜衣怒马的豪室子弟,带着大群的仆从呼啸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间中夹杂着身着轻皮裘,辫发,脚穿乌皮六合靴的突厥人;戴耳环,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绣着花纹镶上丝网的中亚胡人昂然而过,而行人毫无惊奇之色。短短的时间里,唐离已经见到了来自数十个不同国家的人,在这长安街头来去。 唐离正在这边感叹,长安不愧是千国之都。忽然鼻中传来一阵异香,下一刻,已有一群骑马的仕女从自己身侧嘻嘻哈哈的行过,这些女子皆着胡帽,靓状露面,无复蔽彰,在这夏日,他们大都是穿着洒金七折裙,上身仅着紧窄的宫装,裸露出大片肌肤;更有那几个活泼、大胆的,身上宫装更是用极细的轻纱或者是轻容所制,几近半裸,当真是无比清凉,如此情景,看得唐离心下感慨,这种种打扮放在他所生之世,恐怕也犹有过之,而这街上的行人尽似司空见惯一般,不以为异。盛世之人,心态、风气当真是开放的紧了。 牵马缓步而行,唐离随意浏览着两边喧闹的街景,刚刚走到一处两坊交接的拐角时,忽听身后高叫声起,扭头看去时,却见大头阿三正紧紧抱住一个精瘦的缁衣汉子,两人四手扭结抓住的,正是那只当日关关相赠的钱囊。 看这情形,分明是那缁衣汉子偷了自己的钱囊,却被身后的大头阿三看见,他口角不太利索,所以没有叫喊,就先上前抱住此人。 那汉子急欲逃脱,无奈阿三抱的极紧,一时情急之下,挥手打去,只是这个看似瘦弱的孩子却倔强的紧,任他拳打脚踢,依旧不肯松手。 唐离一见此状,转身就走,不等他靠近二人身边,就听一声大吼响起道:“呔,林九还不住手!”声音未消,人群分处,走出一个浓须满面的长身大汉来。 那身穿缁衣的林九一见此人,顿时色变,正要打向阿三的手猛的收回,口中惶恐叫道:“黑……黑天哥……您……您老人家怎么到了?” “你林九长了胆儿,敢坏老子规矩,老子岂能不来?”面带厉笑向缁衣林九走去,这长身浓须汉子已随手脱掉身上那件薄薄的夏衫,露出肌肉坟起的上身,此人身形健壮本不足奇,身上纹身也是大唐普遍风俗,但最令唐离吃惊的是,他两臂间所纹的赫然是“生不惧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十二个篆字。 黑天这十二个篆字当是以鸽血纹成,此等纹身,平日并不明显,然则一旦饮酒或是气怒之下,气血加速,鸽血纹身则陡然化作如滴血一般的艳红,夺人眼目。 纹身已变为血红,满脸厉笑的黑天迈步前行,带起一股彪悍的气势直向林九压去,旁观人群中,不断有人传出“黑天王”的惊呼。 不等黑天跨近身前五步范围,牙关哆嗦不定的林九已是颤声道:“黑……黑天哥……不敢污了您的手,小的按规矩办。” 一句说完,林九也不等答复,松开阿三后,小跑两步到牵马而来的唐离身前,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双手捧还钱囊。 唐离伸手接过,随即就见那林九以头抢地,“蓬蓬”声响连磕了六个响头。 唐离看到这一幕已是吃惊,孰知那林九起身后,竟不远去,自在街边寻过一块青石,在人群注视之中,狠狠砸向右手,只一下,已是皮开肉颤,额头满布冷汗的他扭头见黑天脸上毫无神色,遂一咬牙,在围观者惊呼声中,再次狠狠砸下。 “停手!”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在身前上演,唐离一愣之后,随即出言阻止道。 只是那林九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第二下砸过后,仍向黑天看去,见他面上依然是毫无神色,他竟是举石又砸,到这第三下,那只右手已是血肉爆裂,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满场寂静,黑天王微一点头后,自腰间解下一个黑布钱囊,丢到冷汗满面的林九前:“这钱是养伤之用,随后你自到九妹处领伤药。”一句说完,这名字古怪的黑天披衣而去,其所行之处,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路。 “多谢天王。”林九颤抖着声音称谢后,用左手捡起黑布囊,竟是再不看唐离二人,捧手而去。 “疼吗?”人群散去,唐离蹲身抚着阿三脸上的那块儿青紫,轻声问道。 摇摇头,阿三没有说话。 好在这一路来唐离早已习惯如此,自行囊中掏出远行必备的伤药为阿三涂抹之后,二人继续向前。 边走,唐离犹自回想着刚才所见的一切,看适才大汉的威势与臂间的纹身,再看他最后的作为,想必这黑天定是长安城中黑势力的首领,只不过在唐诗之中,他们有另外一个名字——“游侠儿”。 “本店价格适中,天字号房二百五十文一天;地字号房,一百二十文一天;人字号房七十文一天,当然大车通铺最便宜,住一晚只要三十文,只是没人伺候,一切都要客官您自己来!”随意客栈的老板话音很柔,但房间价格却是硬梆的紧,没有半分回让的余地。 至此,唐离终于明白“长安物价腾贵,居大不易”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路寻来,他也知这价格在长安已的确算得上“适中”,当下也不再多说,掏出七十文钱定下了一间人字号房,里面器具陈设简陋,好在倒也算得上干净。 安定下来,略略梳洗后,刚在大堂坐定等着吃饭,就听那肥肥的掌柜看着店门处,讥笑声道:“钱客官,您老顶着吴兴才子的名头,拖欠小店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啊……” 第六十二章-钱起 唐离扭头看去时,见店门处那人年约二十余岁,长的倒也清秀,然则衣衫破旧,他原本在门口处踌躇,此时听掌柜这么一喊,大有困顿之色的脸上顿时一红,看来尴尬不已。 “今日前去寻我那乡党,不成想却不曾见着人,刘掌柜但请再宽限些日子则个!在下总不至于赖了你的帐。”急步走到柜台前,那钱姓年轻人边示意胖掌柜低声,边出语请求道。 “宽限,宽限,这话说的都不止三次了吧!你就还好意思开口?”边用肥手沾着口水翻那帐册,胖掌柜边斜着眼嗤笑声道:“本店利小,要养活的人又多,个个客人都想你这样,我可还活不活了?再说,您这可是‘才子’,才子欠帐,传出去多影响您的声名不是!” “我看你一时也拿不出钱来,罢了,罢了,就再宽限你十日便是。”不等那钱姓年轻人神色一松,胖掌柜“呼啦”声中重重翻过一页帐册道,“只是有一条,自今日起,你得从那人字号房中搬出来,大车通铺给你留个地方儿。另外,本店供饭也得停了,这米、菜那一样不要钱买!再这样下去,本店可折耗不起!十天,十天后这帐你要是依旧还不上,京兆尹推官老爷处,咱们再做分说。恩,去吧!” 听着这些话语,再看胖掌柜赶苍蝇似的手势,钱姓年轻人脸色红白交替,口齿喏喏,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转身离去。 等他将要穿过大堂往后面宿处走去时,却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位仁兄请了。” 钱姓年轻人扭头看去时,见身后唤住自己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这少年身穿一身麻衣,长相风仪都是极佳,最显眼的是他那双眼之中,透露出与年龄绝不相衬的淡然与成熟。 “不知少兄相唤更有何事?”看这少年的装束,分明也是个读书人,而他肯定见到了自己刚才的窘态,想到这里,钱姓年轻人脸上不免又是红了一红。 “在下山南东道士子唐离,本是为应试而来,然则初来帝京却是于诸事一无所知,看仁兄应是学中前辈,是以冒昧开言,还望仁兄能有以教我。”对钱姓年轻人的脸色视若未见,淡然而笑的唐离满眼诚恳说道。 “小二,再加两个菜,上酒来。”见钱姓年轻人坐下后,唐离扭头吩咐道,一时杯盏具备,他先斟酒一盏微笑道,“听仁兄口音,与在下一般,同出江南,今日相逢帝京,诚是缘法,还请满饮此盏。” “请。”适才最尴尬的局面都已被人看到,钱姓年轻人此时也不再客气,举盏一饮而尽。 “不瞒仁兄,在下连日赶路,刚刚安定下来,着实饿的紧了,此时先不叙话,稍后再做请教。”放下酒盏,唐离不等钱姓年轻人说话,已自先开言道。 那钱姓年轻人最近多日没怎么好好吃一顿饱饭,此时见桌上酒菜多有,也实在耐不住饥火,只是等他吃到六分饱时,才见对面的唐离只是偶尔动箸,再想想他刚才所说的话,分明就是刻意维护,不欲使自己尴尬,一时这钱姓年轻人又是感动,又是赧然。 放下手中竹著,钱姓年轻人端起身前酒盏,慨然一叹道:“唐少兄年纪虽小,但如此善体人心,实有古君子之风,一饭之恩,愚兄断不敢忘。” 看刚才情形,唐离知他面薄,是以才会如此,此时听他居然上升到“一饭之恩”的高度,随意挥手一笑道:“同为乡党,此话着实言重了,只是还未请教仁兄台甫。” “噢!是愚兄疏忽了。”见唐离如此,钱姓年轻人也不再拘束,拱手道,“愚兄姓钱,名起,字,吴兴人氏,跟贤弟一样,同是来京应举的乡贡生。”说到乡贡生三字,钱起唇角露出丝丝苦涩的笑意。 见唐离听了自己这番介绍后,神色一时有些怪异,钱起遂轻声道:“唐少兄,唐少兄。” 唐离醒过神来,歉然一笑,举盏道:“以前在道学中,多听师长及同窗提及吴兴钱起大名,众口一词皆说仁兄诗作清丽,不负才子声名,不想今日居然得以面见我兄,请!”一句说完,他已是仰首先干为敬。 听唐离此言,放下酒盏后的钱起面上苦笑愈浓:“长安沦落三年,这才子二字贤弟莫要再提。” “哦!” 钱起苦闷已久,今日得了机会,也不等唐离招呼,顾自又自斟自饮了一盏后,才苦笑道:“当日离家时,愚兄也是信心满满,自以为来京中取一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孰知真到了京中,才知此事大谬。转眼三年时光,有家归不得,只落得沉沦如此,让贤弟见笑了。” 少年成名,意气洋洋上京,结果接连两榜不中,这钱起怕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是以连家都不敢再回,只能如此滞留长安,长而久之,行囊罄尽,才会沦落如此,这于唐代诗人而言,本是经常之事,唐离倒是能够理解,当下也不接话,持瓯替他再斟上一盏酒。 举盏一饮而尽,钱起苦笑说道:“贤弟既是第一次上京应试,愚兄却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钱兄请讲。”唐离以前对唐朝科举的认识都是自书本上得来,今日到长安后的第一天,就见这个“大历十才子”之首的人物居然也两考不中、沦落如此,心下对科试高中的难度又多了几分估计。 “愚兄两榜不中,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在长安,若想高中进士,无非两字而已,双眼紧紧盯住唐离,钱起一字一顿道,“一是名,二是钱!” “名?仁兄来帝京之前,岂非已是大有声名?” “一州一地,那算得了什么?但凡能来长安应试的,那个乡贡生不是本州本道士子中的翘楚人物,又有谁在地方上没点小名声?”见唐离点头,钱起持箸拈了一块儿羊脍放进口中慢慢咀嚼道,“昔年李青莲漫游荆湘十年,闯下多大的声名,但到长安后,依然是知之者廖廖,直到贺礼部‘谪仙人’三字出口,方才为众人所识。这些地方上的声名,一到长安就不济什么事了,愚兄说的名声,是指在长安博下的名声,没有声名,任你才华通天,也休想中举。” 持瓯斟酒,唐离微微点头,示意钱起继续接着说。 “没有名声,主考官连你人都没听过,想中举是千难万难,但要想出名,没有钱却又是万万不成。”放下慢慢呷着的酒盏,钱起扳指算道,“且不说这一路行旅,吃穿住行的开销,来到长安后,向那些权贵名士们干谒、行卷要花钱;打点那些豪奴门子们要花钱;参加士子们的诗会要花钱,必要的应酬也得花钱,甚至那些干谒对象们有了大事小事,送不起重礼,随份子也得花钱……以上种种,少了那一样都不行,长安物价本贵,说起来,没钱就没名声,中举自然是更不用再想。” 此事千古一理,唐离倒是能明白,见他这番话说完,遂轻笑接言道:“敢问钱兄,这干谒、行卷可有什么机巧?” “问的好!”钱起微微一叹后道,“每岁应试乡贡生不下三千之数,而取中者不过了了二十余[b a o s h u 7 . c o m 宝 书 网 ]人,可谓是百不取一,多行卷是为扬名,但真能决定此事的,不过仅只数人而已,但贤弟今岁若想高中,却必须得到一人赏识方可。” 话到此处,才是最为关键,唐离当即跟上道:“愿闻其详。” “贺礼部自不待言,但仅靠这位老大人却也不行。” “噢!这是为何?” “每岁进士科试录取人数实在太少,所以竞争太过激烈,贺礼部虽身为知贡举,但他老大人定下的名单还需经政事堂然后上奏陛下御批,所以,贺大人有的其实仅是一审之权,决定此事的其实是在政事堂。现在政事堂中虽然有李、陈两位相公,但左相陈希烈却是唯李林甫右相马首是瞻,所以要想今科得中,没李相公点头绝无可能。”举盏轻呷一口后,钱起续道,“总而言之,贤弟既来帝京,第一步自然是要扬名,你若无名声,即便才学再高,诗作的再好,为避物议,贺老大也不会录你。既有了名声,又有才学,然后还需往李相公府走动走动,得了他的首肯,此事才算行的通透。” “贺大人也不行?”耳听钱起所说,唐离脸色微变,看来自己来前的那些打算,着实是将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些。 “另外,贤弟若是行卷,最好多往歧王、汝阳王府多走动,至于韦氏,却是去不得的!”尽量压低声音,钱起小声说道。 韦氏堪为京兆豪族,势力极大,唐离闻言,也是低声诧异问道:“这又是为何?” “东宫与李相公不和,因太子妃乃是韦氏女,所以如今朝堂中韦族官宦与李相公相斗正烈,若是因韦族中人荐举而出名,政事堂绝计过不了的。”钱起低声说了这句后,又是一个苦笑道,“实不瞒贤弟,愚兄当初来京,行卷时蒙王太晟赏识,多方推举,倒也搏得一些声名,上科贺礼部也曾答应取中,然则放榜时却没有愚兄,还是后来才得知,却也是被政事堂给卡住了。” “这是为何?” “王太晟得前相公张九龄恩遇极深,只是张相后来被李相公排挤失位,太晟一时激愤,写了几首诗讽喻其事,至此就得罪了这位首辅大人,愚兄受的就是这池鱼之殃。”一句话说完,钱起又是苦笑连连。 贺知章不足依靠,王维得罪了李林甫,王缙更是在东宫任职,如今这形势,只怕翟琰能起的作用也有限,钱起一番话,说明白了这其中曲折的同时,也将唐离原本的计划给彻底打破。 满怀信心而来,突然遭遇如此变故,唐离一时心乱,没了说话的心思,钱起见状,问了房号后,遂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持盏而坐,良久之后,唐离似是蓦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神猛的一亮。 第六十三章-拜会 从包袱中重新找出那张泥金封面的金花名刺,唐离不由得又想起蝈蝈来,当日自金州动身前往京城前夜,这小丫头半夜没睡,一件件替自己整理出这些远行必备的东西,也正是因着她这份细心,才能将这张压在粗木书几最下端,落满灰尘的金花名刺给翻出来。 吃过饭不久,唐离留下阿三,根据金花名刺上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往宣仁坊杨琦府而来。 只看那连片的屋舍及鲜红镶钉的朱门,也知这杨琦的富贵景象。 府门前一片寂静,唐离刚刚下马,就有身穿青衣的家丁走上前来。 “你找谁?”看了看唐离身上普通的麻衣,打盹被惊醒的家丁满脸不耐烦的粗声问道。 见这家丁如此不敬,唐离下马后顾自先拍了拍衣服上的扬尘后,才自袖中掏出那张金花名刺,淡淡道:“烦劳通报杨候,山南东道乡贡生唐离请见!”说话间,他一并将自己中午写好的名刺递过。 那家丁见唐离磨磨蹭蹭,本待出口喝问,及见这个穿着普通的少年居然拿出了金花名刺,一愣之后,他顿时收起脸上的倨傲神色,赔笑道:“回公子话,上月初七,我家候爷已动身前往别业避暑,听昨天传回的消息,怕是要等这个月过完以后才会回城。要不公子先将名刺留下,等侯爷一回府,小的立即禀报”。 “如此,等侯爷回来后,某再来请见。”顺手拿回名刺,唐离依然是淡淡的语气说了一句后,翻身上马而去。留下那家丁诧异不已,看这少年持有老爷的金花名刺,还有那冷淡的神情言语,很有几分贵公子的派头,怎么偏就穿的这么普通? 他却不知,眼前正驱马而去的少年性子虽淡,却最是个会记仇的,若非他刚才那态度恶劣,唐离也不至于故意如此倨傲。 ………………………… 金花名刺上的杨琦候爷不在,唐离遂再驱健马,转道向翟琰府而去,孰知听那个老年门子介绍,他竟然也不在家,而是去了长安城郊的乐游园。 唐离心中暗叹一声出行不利,留下张名刺,便续又向一坊之隔的王缙府而去。 离着府门还有几十步远近,唐离见有一人正掀帘上马,看那身影隐隐有几分熟悉,只是等他赶到时,轩车已经启动,瞅了两眼后,他遂也不多做理会,下马向那门子递过自己的名刺。 那门子进去后不久,就见身量颀长、风仪俊美的王缙微笑着迎出门来。 “前日我还与翟兄说道,再过月余便是各州士子到京的时间,介时就能见到阿离,只是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来到正厅坐定,王缙边退还名刺,边笑着说道。 不收名刺,王缙显然是以平辈至交视己,唐离见他如此,遂也不多做客套,将名刺拢回袖中,微笑道:“月前蒙礼部侍郎贺大人厚爱,给了个拔解的名额,是以这就提前上京了。” “拔解?”王缙一愣后,拱手笑道,“似山南东这样的小道,拔解名额最多也不过两三个吧!阿离果然不凡,不过似你这等才华,此事倒也不足为奇。” “蒙贺大人抬爱罢了。”唐离谦逊了一句,微笑着说出今天的来意,“在下此来,一则是想打问一下关于今科拔解的具体事宜;再则,也是想请王兄代为绍介赁一处房下来。” “赁房?”听到这话,王缙不解问道。 “距离明春二月的科试,还有近半年时间,长安物价腾贵,老住在客栈,在下实在是承担不起,还是赁个房方便些。”随意说出这番话,淡淡而笑的唐离面上并无半分惭色。 时人风俗,多以贫贱自耻,是以每言及此,多是语带矫饰,而唐离侃侃言及于此时,不仅没有扭捏作态,许是想到了家人,眉眼间更有丝丝温馨之意,如此风仪只让大家出身的王缙看的暗暗点头。 “本府宅院虽然不大,但安置阿离也是绰绰有余,但你既是来京应科举,住在我府却实在不合时宜,愚兄也不留你……”话说至此,王缙脸上隐有忧色。 “多谢王兄好意,在下一人本也住的惯了。”知他定是想到了李林甫之事,唐离微笑着将话插开道。再者,即便没有这层事由,他也不习惯长期寄住别人府邸,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个言行孤僻的大头阿三。 看唐离神色平静,王缙道:“此事我随后就谴下人前去探问。”苦笑一声后,他才又续道,“制举本不是定制,陛下若觉得朝中缺乏哪类人才,就会开相应的制举,比如那极言纳谏科、博学鸿词科等等,因为不是定制,所以也就不是每科都有,此事也需打问之后才知。” 此话说完,王缙端起刚奉上的茶盏,沉吟片刻后,才又低声叹道:“你我相交于山南东道,阿离此来京城,愚兄本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只是如今朝中形势微妙,愚兄身份尴尬,不仅帮不上贤弟,纵然你我来往过多,恐怕也会影响你的前程,唯今之计,在明岁科举开榜之前,贤弟还是莫要再来我府为好。” “王兄世家出身,更是朝廷六品官吏,当日在金州时,不吝在下寒门仆役身份而折节下交。今日又何出此言,莫非在王兄心中,在下便是这等见利而忘义之辈。”拱手谢过后,端过身边的茶盏,轻轻抿开上面的葱沫儿,轻呷了一口后,唐离复又微微一笑道:“在下如若如此,纵然它日中了进士,又有什么脸面再来见王兄?” 近月以来,朝中斗争又起,形势微妙之下,王缙可谓是饱尝人情冷暖,此时再听唐离这番话语,心中陡然腾起一股热流,语带激动道:“有阿离这番话,某心中足感高情了。”手掌颤动之间,刚煮好的茶水溅到出,他也似不觉一般,续言道,“夫子有言,事急可从权。近月以来,李林甫这奸相与太子殿下争斗日烈,此人是出名的‘口有蜜、腹有剑’,行事全无半分宰相气度。家兄因前相公张九龄罢相事,原本就已得罪了他,愚兄又是身在东宫为官,阿离你若与我来往过多,必会影响前程,这又是何苦,你就听我一句,这些日子避避嫌疑也好。” 李林甫开元二十二年与张九龄同时拜相,其人心机深沉,善于权斗。其时天子倦政,李林甫排挤出张九龄后,十余年间大权独揽,气焰不可一世。初时,他极力支持李隆基废太子瑛,劝立武惠妃子寿王瑁为太子,孰知玄宗却立了忠王玙(后改名亨,即肃宗)。李林甫怕太子即位后于己不利,乃屡出计策,以动摇太子。东宫与首辅之争,即缘自于此。 如今副相陈希烈只是个点头翁,李林甫独揽朝政,所以在这场争斗中,并无实际权利的东宫一直处于守势,王缙劝说唐离的言语,背景即是来自于此。 “进士之荣,我所欲也;朋友之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宁舍进士而全朋友之义也!”脑中回顾着李林甫生平,唐离丝毫不为其言语所动,凡是化用孟子之言,微笑着说出这番令王缙愈发感动的话语来。 一句说完,唐离也觉这话实在太酸,忍不住自嘲的一笑,随即才道:“此事在下心中已有定见,王兄如果还视我为友,就不要再劝了。” 注目唐离良久,见他淡然的脸色上满布决然,王缙眼圈微红,一声长叹后,朗声长笑道:“危难见真情,好,此事我再不说就是。” 相较于王缙的激动,唐离脸上倒是平静一片,端起几上叉盏轻呷了一口后,微笑问道:“都阳侯杨琦,王兄对其人知道多少?” 第六十四章-惊异 “都阳侯?”王缙持盏的手轻轻一颤,似是想不到唐离会突然提到这个人,片刻失神后,他才开口道,“这位候爷如今在京中可是大名鼎鼎。” “噢?” “杨琦本是蜀人,乃当今杨妃的表兄。”说了这一句,王缙放下手中茶盏道,“贵妃得宠,推恩家人,杨琦几年间也得封三等都阳侯,不过这位候爷也是我大唐外戚中少有从不干预政事的,又因为此人与当今陛下一样,酷好音律,是以极得宠幸。”一句说完,他又轻轻摇头道,“说来蹊跷,这杨氏一族几乎人人能精音律,还真是咄咄怪事。” 淡淡一笑,唐离正要开口说话,蓦听厅门外一阵儿急促的跑步声传来,随即就听到一人高声叫道:“王兄,可是阿离来了?” 听这高声,王缙破颜笑道:“他倒是来的巧。”声音未毕,暴牙黑面上满脸惊喜的翟琰走了进来。 “阿离,你果然在这儿。”翟琰进了正堂,先是哈哈一笑,随即上前狠狠在唐离肩上拍了两下,一指王缙道,“这几日我正跟师兄在乐游园伺候他老哥的别业,这不刚回来,就见着门子递上的名刺,我一猜,你就该在这个地方。” 等翟琰说完,王缙才笑着道:“老翟你来的正好,阿离此次要在京长住,他想赁个房子,你平日四下交结的人多,看有合适的没有。” “赁房?”翟琰黑脸一愣道:“赁什么房?住我那儿就是了。”说话间,他又哈哈一笑,拍着唐离的肩膀俯身道,“正好,咱们还可以一起切磋画艺。” “翟兄,好意心领,但在下习惯独居,此事还劳你帮忙才好。”感受到翟琰的热情,唐离心下也是感动,但要他寄住别人府宅,却是依然不肯。 扭头看了看唐离的脸色,沉吟片刻后,翟琰撇嘴一笑道:“好,知道你主意大,依了你的意思就是。正好,在道政坊我有个两进四间的小院,这本是我亡叔所留,置办新宅子后就再没去住过,只留了个老成家人负责洒扫看门,阿离你若不嫌简陋,住进去就是,那院子小是小点儿,倒也还算清净。” “噢!在那儿,快带我去看看。”听说有这样的好所在,唐离顿时来了兴趣,拉着翟琰就要向外走,幸亏王缙起身快给拦住,边迭声吩咐下人置办酒宴。 ………………………… 秋风起渭水,落叶满长安。 时令将近九月,地处北地的长安秋意渐浓,灿烂的阳光下,片片黄叶飞舞,给素来热闹不堪的帝京别添了几分诗意的静谧。 “阿离,阿离!”一个随意的声音在道政坊这个寂静的小院中响起,“好家伙,辋川别业那些壁画总算是收拾妥帖了,这下可将我累的不轻。” 见自己说话没人回应,翟琰也不以为意,直接穿过第一进的院门,向后边天井走来。 刚跨步过门,翟琰只向天井中看了一眼,随即就有些发愣。 原本青石铺地的天井中,现在却垒起了一个硕大的土灶,那灶上安着个密封的大锅,锅上架着个古怪之极,有着长长细口伸出的器具。此时,在这小指粗的细口中,正有滴滴略带浑浊的液体滑落到一个细瓷碗中,而依旧一身麻衣的唐离,此时正拿着把蒲扇,躬身对着土灶猛扇个不停,看他的神情专注无比,以至于连翟琰适才的喊声都没听到。 看了片刻,抬腿跨步来到灶前,端起那细瓷碗,还在老远就闻到一股既酸又辣的味道,茫然不知所以的翟琰乃高声问道:“阿离,你这是干什么?”。 听到声音,唐离刚一抬头,翟琰只看他一眼,立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太过于突然而猛烈,以至于连瓷碗都端不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片片碎裂。 “翟兄你来了,先到书房去坐,我随后就来。”站起身来,跟翟琰打着招呼,唐离径直来到细口前,用手指接了两滴液体放进口中细细品评。 那液体刚一入口,唐离已知自己这第七次尝试又告失败,嘴里传来的感觉又酸又辣,说醋不是醋,说酒不是酒,竟是个两不象。 亲身感受到长安物价高昂,后来又听钱起一番话后,唐离除了那次拜访都阳侯之外,这些日子连念念不忘的都是该怎么想办法弄出些钱来花用,此次需要的花消既大,以前打工的那些法子既不可用,也不合时宜。左思右想,唐人好酒,他唯一能打主意的似乎就是这个了。自小在贵州山中长大,当地山民每到年关,必定会用传承数百年的土法吊酒,这其中不包含任何高科技,工序用材也都简单。 既打定了这个心思,于铁匠铺中定制了这个最简单的蒸馏锅以后,他便开始了一遍遍的尝试,如今其他问题都已解决,只是踏曲的配料有所偏差,所以味道就出现了很大偏差,看来这一次又是失败了。 他在尝试味道的同时,却听身后翟琰一直笑声不断,诧异扭头看去时,他却笑的更加厉害了。 自金州初见以来,唐离虽然穿着普通,但整个人一直是干净利落,像现在满脸红一道、黑一道的样子实在罕见,尤其是他现在脸上遍布黑灰,却又不自知的傻模样,更让翟琰乐不可支。 “笑,小心笑岔了气!”重重一拳拍在翟琰肩头,撤了灶中火后的唐离推着翟琰向书房走去。 “我想造酒。”语带含糊的说了一句,唐离将翟琰送进书房后,自去洗脸。 “造酒?”翟琰一愣之后,正要说话,却见唐离已走了开去,遂摇摇头向书几前走去。 随意坐在胡凳上,翟琰一瞥之间,却被书几上铺开的那些竹纸给吸引住了。 原本吸引他的是那笔迹浏亮、字体瘦硬的楷书,及至看的久了,翟琰却被其中内容给吓了一跳。 黑色笔迹的《春江花月夜》全篇诗文之后,却是用红色笔墨写着按语:澄澈空明、清丽自然;此诗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写真挚的离情别绪及富有义理的人生感慨,语言清新流丽,用韵宛转悠扬,尽洗六朝宫体之浓脂艳粉。 随意用手理开书几上的散页,见每一张上都是如此,录诗一首之后,则自加按语品评,这些按语品评的说法从不曾见过,却又字字大合人心。当翟琰看到那张做为首页的竹纸上端正写着《唐诗品鉴》四字后,终于忍不住心中惊骇,呓语出声道:“阿……阿离竟是在写书!” 第六十五章-惊异<二> 看到《唐诗品鉴》四字,翟琰心中大惊,这倒不是他少见多怪。诗歌选本,最早起自于六朝的《文选》,此书一出,数百年来即被奉为经典,尤其是神龙朝则天武后正式将诗赋取士设为定制以来,《文选》已成为大唐士子案头之必备。 眼前书几上竹纸所写,体例虽与《文选》有所区别,然其中的渊流关系却很清楚,看其取材,竟是将国朝定鼎百年来最负盛名的诗人都囊括在内,如果说品评早期虞世南、陈子昂等人脍炙人口的名篇倒还可接受,那么连本朝健在的李白、王维等人也悉数收入其中,这份气魄实在让翟琰咋舌。 本朝人选本朝诗加以品评,眼前这《唐诗品鉴》一旦刊行,可谓是开国朝百年先河,且不说这份开创本身带来的巨大震撼,单是敢于将当今这些执掌诗坛的人物一一点评,已足令观者心惊。 须知似王维这等人物,现在宗师地位已固,多年来都是只有他们品评后进之作,那里有新出道的生员敢对他们的诗作指手画脚? 静坐看着身前的书稿,翟琰似乎已经看到此书刊行后,在诗坛引起的巨大震撼。此书若败,唐离从此必成士人笑柄,再难翻身;但若侥幸成功,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则定将迅速窜起,直可与诗佛等人平辈论交,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写诗,而另一个却是评诗。 不通过干谒行卷这种水磨功夫来积蓄名声,而是以如此方式搏一夜成名,翟琰想明白唐离的打算后,忍不住长叹自语道:“豪赌,实在是豪赌!” “赌,赌什么?”洗干净脸上黑灰,边放下高挽的袖管儿,缓步走进书房的唐离微笑说道。 扭头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又让他感觉要刮目相看的少年,翟琰也不说话,只将修长的手指点向书几上的文稿。 随意瞥了竹纸一眼,唐离已明白翟琰言下之意,此事他已细细想过多次,心中早有定见,然而若要解释,其中许多理由却跟他穿越的经历有关,实在说不出口,当下也不多说,岔开话题道:“怎么!辋川别业都忙活完了?”随意说到这一句,他又想到个问题,饶有兴趣的接言问道:“对了,王太晟本人就是画中圣手,怎么会要翟兄去帮忙?” 见唐离只是看了书几一眼后便岔开话题,翟琰知道他定是不愿在此事上多做深谈,相交以来,他已知眼前这少年断然不是莽撞之辈,当下也不在此多做纠缠,只嘿嘿一笑道:“王太晟好佛这个你总该知道,尤其是三十岁那年发妻逝后,更是如此,他虽然善画,但精通的却是山水,辋川别业中的那些涉佛画,自然要我师兄弟动手。前后拖延了尽一年时光,昨天总算大功告成了。”说话之间,他眉眼中满是自得之意。 嘿嘿又笑了两声,翟琰猛的想起一事,看向唐离道:“阿离,昨天我自王太晟处得个消息,金州木楼中的那位大师也要来京了。” “噢!真的?”上次自金州动身来京之前,唐离曾去过伽楞寺面见性空长老,请他在自己走后能帮着照顾家人,只是那次却没能见到昔日那位老僧,此时听翟琰这一说,顿时来了兴趣。 “当然是真的!”见唐离似是不相信,翟檐暴眼一瞪道,“这老和尚如今名声大的很,竟被人称为‘金州古佛’,闭关三十年而出,山南东道已经将这事作为祥瑞上奏朝廷,当今陛下亲下手诏,令地方将其礼请入京的。” “说起来,这老和尚当日出关时咱们也是亲见,他若真来了京城,咱们还当约上王兄前往拜会才是。”对那老和尚印象很是不错,唐离是有此说。 “这个自然!要说起来,老和尚还是得你点化才悟道破关,他要是真来了长安,没准儿于你有大缘法。”口中玩笑之间,翟琰已是站起了身子走到唐离身边道,“收拾好了就跟我走。” “走?去那儿?”被翟琰拉着向院门处走去,唐离诧异问道。 “忘记你那副《观音坐莲图》了?”顺手攀住唐离的肩膀,翟琰嘿嘿一笑道,“我让家人送到东市快阁去寄卖了,今个儿正好没事儿,咱们一起去瞧瞧。” “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的象什么样子!”笑着将翟琰的手给打掉,走出院门的唐离转身去锁门。 “哎!对了,你那个小书童呢?怎么又跑没影了?”边摸着下颌处那几跟稀疏的胡须,翟琰咂嘴说道,“阿离,不是我说你,你这书童选的也太寒碜了点儿,本身是个结语子不说,还天天跑的没个影踪,到底是该他伺候你,还是你该伺候他?” 襄州那轮凄清的孤月、屋檐下紧缩的一团、黑呼呼小手上托着的那两只胡饼……边锁着门,唐离脑海中自然浮现起这些画面。 “这孩子该是又去看百戏了!”转身间随意说了这么一句,唐离随即问道,“对了,老翟,到底什么是幻术?” “他最多也就比你小三四岁,听听你那口气!”翟琰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后,才摸着头道,“幻术就是……哎!这事儿我也说不清楚,改天有机会带你去看了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了”。 说话间,翟琰已顺手拦了一辆专拉城内散客的小淄车。 蹄声得得,约三柱香功夫后,淄车停稳,唐离掀帘而下,见眼前这快阁店面阔大、装饰考究,还不曾入店,已有隐隐墨香扑鼻而来。 “这是家几十年招牌的老店了,走,进去。”给钱打发了驴脚夫,二人进了快阁。 入店之后,也不理会上前招呼的伙计,翟琰直接向右内侧走去。 跟着走近,唐离略一扫视,就见到自己那副挂在角落处的《观音坐莲图》,再上前一步看看上面的标价,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鼻子。 “一百三十文!”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翟琰的黑脸已开始隐隐发红…… 第六十六章-惊异<三> “谁定的价?这是谁定的价?”看着一百三十文的标价,沉吟片刻后,面红耳赤的翟琰转身向跟上伺候的伙计厉声问道。 这副画原本是那日在王缙府聚会之后,翟琰趁酒兴强逼着唐离画下的,唐离一笑提笔,随手而来的就是这幅熟的不能再熟的《观音坐莲图》,不过既有画圣幼徒在场,他不免多花了几分心思。 画是他拿走的,随后他又悄悄谴人来寄卖,而后兴冲冲拉着自己来看,看到的却是一百三十文的定价,唐离此时倒是很能理解翟琰的心情。 见翟琰如此大动肝火,唐离自己原本的尴尬与郁闷反倒尽数消解,反正此地也没人知道这副《观音坐莲图》是出自谁人之手,想明白这点,他倒是自在一边看起热闹来。 “这幅画?噢!这是前几天有人送来寄卖的,却又不肯说价钱,正好三掌柜的在,就给定下了这价,客官若是嫌贵,咱们尽可以再商量就是.”手拿着手巾把子,店伙以为翟琰嫌贵,笑着解释道。 闻言愈怒,气急间正要开口说话,扭头却见旁边的唐离却是半点不恼,只笑吟吟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翟琰一愣之后,“噗嗤”一声放松了黑脸,噱笑着看了唐离一眼后,懒洋洋出言问道:“那还能怎么个商量法?” “客官您要真喜欢,”说话间又打量了翟琰一眼,店伙赔笑着说道,“给个整数就是。您看看这画儿,观音娘娘画的多富态,还有这尺幅,足有一长二,这要是请回家去,就算正堂也尽能挂得了!” 见这伙计介绍时单以尺幅大小论价,说到画本身,也只是“富态”俩字,唐离摸着鼻子与翟琰对视一眼后,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你是新来的吧?”看着那不名所以跟着一起赔笑的店伙,唐离笑着问道。 店伙一脸惊讶的看着唐离道:“客官好眼力,小的刚来三天。” “你上份差事是在绸缎庄?” “哎!客官连这个都能看出来,还真是神了!”店伙一时激动下,连家乡话都冒了出来,“就冲这个,俺再找你少要十文钱!” 唐离与这店伙对答时,翟琰的笑声就没断过,等这句一出,他更是笑喷了出来,反倒是唐离,揉着鼻子的手,力道也越发的重了。 “不瞒客官,咱三掌柜的说了,观音画多,画这画儿的又是个没名的,还是寄卖,所以能便宜就便宜,所以才有会有这价,咱不说别的,单看这尺幅好歹有那么大,九十文的确不贵了。”店伙凑前身子,压低声音嘿嘿笑着说道。 “九十文就九十文,我买了,你给包上就是。”听着翟琰刺耳的笑声,唐离没了继续调侃的心思,挥手对店伙道。再这样说下去,他还不知道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儿。 “《观音坐莲图》一幅,价九十文。”扯着嗓子高声向柜上唱价,店伙手脚麻利的开始收起画来。 “咦……这不是翟兄?”惊讶的声音自店门处响起,随即就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着团衫的人疾步走了过来,开始时他似乎还不敢确定,等一看清面相,立即抢上前来一步,重重一拍翟琰肩膀道,“好你个老翟,都有大半年没来过了吧。今天来的巧,狂和尚正好也在。走,后边看看去。” 翟琰初见此人时,还摆出一副颇堪玩味的神情,及至听到“狂和尚”三字,顿时眼神儿一亮道:“真的?” “人就在后边墨轩,我还骗你不成。”团衫人说着话,已伸手去拉翟琰,“这片儿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当的你来看,快走!”。 抢在唐离之前接过画卷,翟琰正要讨钱付帐,却听那人一句:“算我的。”人已被拉着走了。 “阿离,走吧!”一手拿画,翟琰不忘回头招呼唐离。 “狂和尚?”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中大感好奇的唐离随着这两个急性人穿过店内角门而去。 角门之后,却是一个小小的场院,沿着院中的青石路走去,推开一扇雅致的竹门,入眼皆是红碧。 修竹数片,色做浅红的秋海棠花开正盛,杂以点点黄菊,为这个秋日里雅致的小院平添了几分春意。 “道恒,最近快阁新换了不少伙计吧?还有这三掌柜是怎么个事儿?”刚进入这个雅致的小院,翟琰顿步等候唐离上前的同时,开言问道。 “家父去洛都开了分店,老人带走了不少,三掌柜?怎么了,你问他干什么?”快阁少东谢道恒嘿嘿一笑,低声道,“最近哥哥新纳了一房小妾,是个越女,爱人的很,现在这三掌柜就是她哥,说起来也就是给口饭吃。他要真有什么不是处,你多担待着点儿。这位是?” 谢道恒见翟琰对唐离态度大是不同,乃特意探问道。 “山南唐离,见过少东。”谢道恒所说,唐离也都听见,微微笑着拱手一礼道。 “山南唐离?”喃喃念颂了一遍,确实没什么印象,谢道恒见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倒也没太过留意,点头一笑后,便继续引路前行,翟琰也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坏笑着不说话。 绕过太湖石砌成的假山,前方高地上出现了一个四角亭子,这亭却不是以砖石铸成,而是皆采未剥皮的松柏原木搭成,看来极富朴拙古意。此时,亭中却有一人疏放的斜靠着木柱,正自斟自饮,最吸引唐离眼光的是他那颗闪亮的光头儿。 “狂和尚,你倒是逍遥的很哪!”离亭老远,翟琰已是大笑出声道。 “咦,黑面翟来了,正好,赶紧上来陪和尚我喝酒。”亭中这个和尚扭头一看,也是兴奋说道。 三人进了亭子,和尚也不起身,也不见礼,只是扔过一只酒瓶向翟琰道:“喝!”至于唐离,他竟是看也不看一眼。 “这和尚就是个狂,见了歧王也是这样!阿离你别介意,稍后,我保他必会重新跟你见礼。”顺手接过酒瓶,低声说了一句,翟琰也不代为唐离介绍。 此亭远较一般的亭子宽大,里间面向竹林的一角处,设有松木书几一张,上面笔墨纸砚摆放停当,那只笔洗上的钝羊毫也已饱蘸浓墨。斜依着的这个僧人年纪极轻,最多不过二十上下,浓眉大眼的他,长相一如这间亭子,朴拙老实的很,只与他此时的坐姿行为绝不协调。 亭中除了那张书几外,并不设桌凳,却是效胡俗,只在地上散铺着地毡,唐离见翟琰两人都是脱了鞋席地而坐,他也有样学样,随意的找根柱子靠着坐下。 那面相老实的和尚向翟琰虚邀一盏后,随手抓过他手中的画卷道:“怎么,老翟又有了新作?” 持瓯倒酒,向唐离递过酒樽,翟琰却是对和尚的问题笑而不答。 “难得,你老翟居然也知道给别人斟酒。”面带讶意的看了唐离一眼,和尚复又低头展卷。 卷轴打开,那和尚第一眼似乎极是失望,随即再一看,顿时眼神一亮,“咦”的一声道:“大尉迟?” 持樽与唐离一碰,翟琰仰首饮尽,口角酒汁淋漓的笑道:“再看!” 收起支棱的双腿,和尚盘腿正坐,紧盯画卷片刻后,复又惊叹道:“小尉迟!” “再看!”把玩着手中的酒樽,翟琰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向轻呷着酒浆的唐离眨眼轻笑。 低头凝视,和尚脸色越发的郑重,最后,他更是猛的起身来到书几前,将画卷平铺开来,俯身细看。 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立身书几左侧斜视画卷良久的和尚双眼精光一绽道:“时隔六十年,阎氏技法复又重现大唐,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呀!” 和尚说完,转身看向翟琰,语声急促道:“老翟,这副《观音坐莲图》究竟是何人所作。” 单手转着酒樽,满脸坏笑的翟琰就是不说话,眼看心急之下的和尚将要变脸时,他才将转着圈儿的手指点向唐离。 不等唐离站起身来,就见刚才这个疏狂的和尚拂衣合掌为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怀素见过施主!” 怀素话刚出口,亭中“当”的一声响起,唐离应声看去时,却见快阁少东谢道恒正呆若木鸡的盯着自己…… ………………………… 怀素小传: 怀素(725~785),字藏真,俗姓钱,永州零陵(今湖南零陵)人。以“狂草”名世,史称“草圣”。自幼出家为僧,经禅之暇,爱好书法,刻苦临池,采蕉叶练字,木板为纸,板穿叶尽,秃笔成冢,其后笔走龙蛇,满纸云烟,其时之王公名流都爱结交这个狂僧。 第六十七章-酒话 “在下唐离,乃是进京赴试的乡贡生,今日得见狂僧,着实幸甚!”从谢道恒身上移过目光,唐离看着眼前这个面相朴拙如农家青年的僧人,实在很难将他与一代书家圣手“颠张狂素”中的怀素联系起来,只是来此四年,前边已经见过贺知章,又曾与李白擦肩而过,心下虽是有感,但面色却能保持平静如仪。 “什么狂僧不狂僧的,尽是虚名罢了!反倒是和尚我今日得睹失传六十余年的名家技法,实在幸甚!”笑着说完这句话,怀素又是合什一礼。说来这和尚也是个苦人儿,自小家里太穷养不活,无奈将之送往寺院,所以他自幼时就出家当了僧人,诵经坐禅等佛事之余,对练字产生兴趣,又因太穷买不起纸张,只能找来一块木板和圆盘,涂上白漆书写。后来,感觉漆板光滑,不易着墨,遂又在寺院附近手垦出一片荒地,种植了万多株芭蕉。芭蕉长大后,摘下芭叶,铺于桌上,临帖挥毫。由于他没日没夜的练字,老芭蕉叶剥光了,小叶却又舍不得摘,灵机一动之下,干脆带了笔墨立于芭蕉树前,对着鲜叶书写,就算太阳照得他如煎似熬;刺骨的北风冻得他手肤迸裂,依然在所不顾,继续坚持不懈的练字,写完一处,再写另一处,从未间断,成就怀素芭蕉练字这一千古佳话的同时,他也付出了太多,经十几年勤学精研后,复又以漆盘、漆板代纸,写至再三,盘穿叶尽,秃笔成冢,终至大成境界,一至京师,不久即名动天下。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所以这和尚分外看重真才实学,若是无才,纵然身份再高,他也只是一副疏离模样,若是交往之后发现确有实才,此人立即改容以礼相待,如此品行,再加上他好酒,且酒后多有狂行,是以被时人呼之为“狂僧”。 “怀素芭蕉练字,在下发蒙时塾师就曾多次讲过此事,以为激励。说来今日还要多谢翟兄及谢少东,使我得见其人。”见眼前这和尚于李白一般,狂放的行为下最是至真至性之人,此时见他再次施礼,对他大有好感的唐离随即微笑着拱手还礼道。 “钱和尚,你也就别这样客气了,看着让人觉的都不是你了,着实别扭!”趺坐地上的翟琰懒洋洋的说了一句后,又笑着对唐离道,“长安城中能得狂和尚如此的人实在不多,这要是传出去,保你阿离一日之内名动长安。”因怀素和尚俗家姓钱,是以他有如此称呼。 “如此正好,倒省了我行卷的花消。”唐离随意着说的这句话,引来翟琰与怀素哈哈而笑。 “坐,坐,坐,今日不饮尽这瓯中美酒,就实在太对不起谢少东了。”笑着挥手示意二人坐下,翟琰侧身对犹自呆呆的谢道恒道,“醒醒,还发呆呢!” “好险,好险,还好老爷子在东都,要不今天就惨了,林庆东这个蠢货,拿财神不当菩萨,少爷我马上就开了他!”醒过神来的谢道恒自语着说出这么一句后,翻起身来走道唐离身前深深躬身一礼道,“前时眼拙,多有失礼处,还请唐少兄看在老翟面上,勿要怪罪才是,另外还有一事相求,请少兄务必答应。” 眼前这谢道恒虽略有几分商家势利,但这也属世道常情,此时心情大好的唐离自不会与他计较前事,微笑起身还了一礼道:“有事但说便是。” “前时多有怠慢,但少兄这幅大作,无论如何还请留下才是,至于阿堵之物,少兄但请开口。”几十年老字号的书画店,今天出了这尴尬事已是丢了大人,这副画再一旦流出店外,那可真就是往“快阁”这块招牌上狠狠糊了一层黑泥,当此之时,谢道恒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幅《观音坐莲图》来。 闻言,吐出心中那点儿郁气的唐离微微一笑,手指翟琰道:“这幅劣作,在下已经赠予翟兄,少东该找他说话才是。” 谢少东听唐离如此说话,顿时轻吁出口气来,复向唐离一拱手后,转身对翟琰嘿嘿一笑道:“前些时候才知,我家那老爷子居然还藏有几瓶开元二十一年的富平石冻春,拼着将来受骂,我今天也给它挖出来,只是这幅《观音坐莲图》,老翟你看……” 一听到开元二十一年的富平石冻春,又懒散着坐下的怀素顿时眼神一亮,不等翟琰开言,他已是抢着挥手道:“别事休提,速去拿酒来!” “这和尚倒是会慷他人之慨。”翟琰没好气的看了怀素一眼,对谢道恒嘿嘿一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挖酒来!” 看着谢道恒匆匆而去的身影,翟琰向唐离哈哈一笑道:“富平石冻春本已天下春酒之首,开元二十一年所出更是其中极品,早已是有钱难买之物,今天算是托你的福了。” 翟琰刚一说完,怀素也是点头称是。 三人边随意说笑闲话,边等谢道恒抱酒而来,只是既闻有这等好酒将至,刚才还是樽不离手的怀素和尚却再也不碰那酒樽一下,一边还频频向亭外张望不已,他这模样只看的唐离心下窃笑不已。 约等了两柱香的功夫,就见谢道恒缘路远远走来,他也不顾那只黑陶酒瓮犹自带着土泥,只如同稀世珍宝一般,紧紧抱在怀中。 “你看他那样子,怕是抱儿子也没这么小心过。”看着谢道恒小心翼翼的模样,翟琰调笑说道。 “儿子可以多生,但似这等美酒喝一瓮就少一瓮,自然比儿子贵重的多了。”自谢道恒出现,怀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怀中的酒瓮,顺口接了这么一句,忍不住的他已起身向亭外迎去。 耳听此话,斜依而坐的唐离微微一愣后,饶是他性子淡,也忍不住大笑出声道:“妙语,诚然妙语!”而那翟琰也是相继大笑出声。 亭外,谢道恒见怀素迎来,只是抱着酒瓮不肯撒手,一路上了亭子后,才喘着气儿道:“开封之前,和尚、老翟你二人还需应我一件事才行。” “说,说,什么都依你。”见谢道恒只是按住酒瓮不撒手,怀素不等翟琰说话,先自急切答应道。 “我知你二人交游广,但既饮了此酒,关于今日唐少兄这《观音坐莲图》的尴尬事儿,就不能再外传,否则坏了快阁的招牌,就是老爷子肯饶,我也对不起亡祖。”挥手拨开怀素伸过来的手,谢道恒郑重其事说道。 “一切都依你。”酒已到眼前,翟琰也忍不住了,口中应了一句,他人已起身向酒瓮走去。 泥封揭开,淡淡酒香传来,唐离注目樽中,只见这酒色呈纯碧,清明澄澈,分外诱人。 “好酒,着实好酒!”摇晃着脑袋说出这一句,怀素竟不似刚才般狂饮,而是改为轻呷。 举樽小喝了一口,唐离但觉这酒味的确是醇,但若真论味道,倒也并无太多出奇处,怕自己感觉有误,他低头再喝一口,却依然没感觉出太多异常来。反观翟琰三人,此时已是满脸陶醉神色,尤其是怀素,竟然连双眼也都闭上了。 许是感觉这酒太好,刚才还是热闹的亭子中,现在竟然寂静的很,翟琰与怀素居然都不发一言,只是小口小口,却又连续不断的呷酒。 唐离自后世以来,就是每喝酒必要吃菜,否则最是易醉,无奈怀素这等唐人却全然不是如此,此时有心少饮,却得谢道恒频频相劝,如此干喝,只两盏茶的功夫后,他已感觉脑中隐隐昏沉起来。 眼见瓮中酒已过半,适才一直不曾开言的谢道恒突然出言道:“难得今日如此佳会,三位岂能不施展妙手,几上笔墨已备,且由唐少兄作画、老翟着色,和尚草书以记其事,岂不妙哉?”话刚说完,他也不等众人答复,已自起身向书几铺纸。 听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唐离虽已半醉,也感慨此人不愧是快阁少东,实在太懂得抓时机。 “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今日既有如此美酒,又有颜吴高徒在侧,正应如此才是。”怀素一口饮尽樽中美酒,首倡此议。 “请吧!阿离。”这说话的却是翟琰,酒至半酣,此时他的脸上神情也满是跃跃欲试。 带着三分酒意,兴致大动的唐离也不推辞,淡笑起身向书几走去。 手握羊毫,正不知该画什么为好的唐离抬眼间靠到亭外小路上正有两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袅袅而来,顿时双眼一亮…… 第六十八章-作画 因距离相隔,唐离并不能看清这两个道装高髻丽人的具体容貌如何,只是远远看去,这两人身量婀娜,体态流丽,在这个初秋的午后,在她们堪堪经过那树艳艳正放的秋海棠时,在唐离醉眼看花的朦胧中,产生出一种惊人的美。 他原本就是以人物画见长,此时在这景色幽美的小院中见到这样两个与周围环境极度相融的道装高髻丽人,酒醉半醺、画意勃发的唐离只觉脑海中蓦然出现一幅《游秋图》的画面,心念刚动,口中已是高叫出声道:“别动!就站在花树下!” 口中话语未毕,激情蓬发的唐离已是引袖援毫,在娟白的长卷中点染濡抹起来。 那两个道装高髻丽人正缘路而行,突然吃这一声叫喊,莫名惊诧之下身形一顿,此时正为唐离研墨的谢道恒身为快阁少东,又平日多与狂僧等人接触,见惯了灵感突至的书家画者们出人意表的行为,听唐离这声高叫后,唇角露出一个微微苦笑,以眼色示意翟琰前来研磨后,他自己已是快步出亭向那两个丽人走去。 渐行渐进,等看清这两个道装高髻丽人的容貌后,谢道恒脚步一停,随即就伏身拜倒在地,随后又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那两个女子眺眼看了亭子一眼后,居然真就站在海棠树下,给唐离充起模特来。 只是这所发生的一切,对于此时心入画境的唐离来说,直是视若未见,此时在他眼中心中,只有这一片秋色,这一树海棠,及海棠下那两个体态风流的女子。 亭中安放的这张书几本就不大,又排放着笔架笔洗、镇纸等文房用品。显的颇有几分拥挤。 双眼专注直视前方,其迷朦处似见而似未见,口唇微微张开,陷入极度专注中的少年神色很有几分怪异,笔下绢纸移动之间若有阻隔,唐离居然左手拂袖挥去,将那些笔洗镇纸悉数扫落于地,而旁边研磨的翟琰见状,身子稍动之间阻挡了视线,竟也被他随手推开,而那只执着羊毫的右手,却如行云流水一般,不曾有半分间隔迟滞。 被推开三步远近的翟琰看着唐离微微一愣后,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复又小心翼翼的由侧方靠近砚台,继续研墨,而他身后,斜依着柱子自斟自饮的怀素早已大笑声起,与此同时,他倒酒饮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似这等画远观陌生人物,本也不是唐离所长,只是适才灵感激发、酒意涌动,他竟是不克自制,此时运笔如飞,以前阎苏生所教的那些近画技法于此时竟已不堪敷用,思绪揣飞间,前后两世中所经见和接受的有关书画的知识纷至沓来,而这其中尤以后世所得居多。 此时的唐离根本无心加以分辨,但能最佳表现脑中画卷的那些感觉、技法和构图知识都已被他杂糅一处,运笔于手下绢纸之中,旁边站立的翟琰边研墨边观摩他做画,开始时还是神色从容,越到后来神色越发凝重,及至画卷将成之时,他已是满脸不可思议的惊讶,呆楞之间,竟是连研墨都已忘记。 心神太过于集中,虽然时令已是初秋,唐离的额头也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绢纸无声移动,当最后一抹飘笔完成,眼中神光蓦然而逝的唐离提笔呆立许久后,竟是再也不看画卷一眼,转身就此趺坐于地,伸手抓过酒樽,大口狂饮,直到一樽酒尽,他才长吁出一口气来。 翟琰只呆呆的看着画卷,怀素和尚则一盏一盏的饮着酒,知道他“醉僧”别号的人都知道,此时他已是在借酒发兴,为随后的草书做准备。亭中一时寂静无比。 轻轻的脚步声,那两个完成“模特儿”使命的道装丽人在谢道恒的陪同下上得亭来,只是这里边的三人却无一人加以理会。 轻轻小口呷着盏中春酒,合闭双目的唐离感觉身心俱疲的同时,也有丝丝快感流淌心间。说来,习画虽已四年,但只有今天,他才真正感受到心入画境时,那种超脱一切的酣畅淋漓。 最早在金州阎苏生店中,画画更多是为谋生,而且画的又是照版临摹的佛教画,长而久之已成机械作业,很难谈的上意兴;后在郑刺史府,那幅画卷也更多是为应急而作;只有今天,在如此一个幽静的小院儿中,对着初秋的美景,身边有怀素、翟琰这等意兴相投的朋友,再加上富平石冻春的激发,随意选题的自由发挥,这种种因素融合,使他身心彻底沉迷其中,进入忘情任意的至境。 身脑的疲乏与心中的快感伴生,斜靠着柱子曲腿依坐的唐离虽然听到有人进来,双眼却懒懒的不想睁开,只轻轻的小口呷酒。 谢道恒见亭中三人一个对着画发呆,一个顾自狂饮,而另外一个靠着柱子跟半死人一样小口喝酒,连眼睛都不肯睁开,深知这两个道装丽人身份的他只能侧身赔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尴尬发苦。 抿唇一笑,前行的那个道装黄冠轻轻挥手,人已向着书几前走去,眼眸扫过画卷,“咦”的一声,她也如书几另一侧呆立的翟琰般,身子再也不动。 随在她身上的另一女子见状,靠上前去看时,只见三尺长绢上,远山隐约,近处则是小院一景,在那株艳艳盛开的海棠树下,有两个道装高髻女子正注目花枝。 这两个女子均不是正面临摹,只其中一个露出侧脸,而另外一个身形遮蔽间伸出的只有一支如玉皓腕。 那露出半张侧脸的女子,最突出的便是那只正注目海棠花的明眸,道装女子注目画卷,只觉那双清澈的明眸中包含着如此多的情绪,有见花正艳的欣喜,有恨花将逝的幽怨,也有顾影而怜的自伤……而所有的这一切情绪都如此明晰而又如此清淡,淡的几乎抓不住摸不着,直与人伤春悲秋的情绪一般,来既无痕,去亦无踪…… 而另一个女子,虽然仅有那只探手花枝的如玉皓腕显露,但这只手五指曲动的描摹已足以将主人急切的爱赏与恐伤花枝的心情显露无遗,而对她衣衫飘角的勾勒更写意出体态的无比风流 初秋萧瑟大背景下艳艳的海棠花,出家黄冠道姑眉宇行动间掩饰不住的世俗情怀,本该是充满矛盾的因素,在这幅画卷中却得到了完美的融合统一。初秋的景色、身穿道袍的女子,这幅画卷的主调本该是幽离清淡,但观者感受到的却是淡雅悠长的春意…… 良久,良久,第二个道装女子轻叹声中从画卷上移开眼目,好奇的向亭中打量找寻画者,凤目轻移,当她看到懒散依柱而坐的那个少年尤自不觉的紧握手中画笔时,一愣之后,终于忍不住掩嘴失笑出声…… 第六十九章-公主 她这一笑,惊动了旁边呆立许久的翟琰。 扭头间见到另侧书几前的道装女子,翟琰猛吃一惊后,正要拱手行礼,却被这女子挥手所阻,双眼并不离开画卷,就听一个清丽中带着威仪的声音响起道:“翟公南,你身为道子先生幼徒,竟在这幅画前如此失态,这是为何?” 见这女子刚才那一挥手,显然是要自己不因她长公主的身份而拘礼,翟琰遂移步上前,手指画卷轻笑道:“玉真先生也是个中方家,还需在下来多嘴。”这句恭维话说完,才见他续道,“半载以前,在下也曾在山南东道金州见过阿离的人物画,与那时相比,他在细处技法上虽仍有瑕疵,但令我惊诧的却是这副画中的新意。” 听到“阿离”两字,身着道装的玉真扭头看了懒洋洋斜依着的唐离一眼,唇教抿出一丝笑意后,才又开言道:“新意?” “是,新意!”口中说到这两个字,翟琰刚刚压抑下的激动又控制不住的泛起:“历数前贤名作,莫不以神似为主,以简洁之笔墨绘出脑中构图的同时,力求表达出画外之境。阿离这幅画卷粗略看去也是如此。” “恩?” “我这说的仅仅是粗略看去,然则若细赏此画,却可看到其运笔用意都与现今诸家技法大是不同。”说的激动起来,翟琰竟又靠前一步,以手虚指向画卷细处道,“长公主且看,此画若从大处看去,笔法并无不同,也是以至简之笔墨勾出一派初秋的萧瑟。” “公南所说不错。”虽然只是平常说话,此时身穿道袍的玉真,语气之中依然是习惯的居高临下。 “但是这里,看这里,却与当今存世的各派绘画技法全然不同。”手指定在画中女子身上,翟琰语速极快说道,“先从表面观之,现在无论是谁,作这等画时也必不会让这两个道装女子如此突出,占有如此大的尺幅,因为这样易伤整体,大有可能损失画外之境;再看这神态衣衫,居然不惧繁复,用笔如此之多,勾勒的如此细致,这也全然与诸派技法迥异,甚至是太宗朝阎家兄弟复生,作画也断然不会如此。” “阎家兄弟?”玉真蹙眉道。 “噢!忘了介绍,阿离乃是贞观朝大小尉迟及阎家兄弟画风的直接承传者,只因他此前一直在金州僻远州县,是以长公主不知。”能有机会为唐离推介,翟琰倒不肯放过。 “大小尉迟,阎家兄弟!”口中喃喃念诵,眉间大有讶意的玉真再次回头细细打量了唐离一眼。 “这幅画卷之中,无论从大处落笔,到细部勾勒,虽都有对前贤的继承,然则却每一处又都大有不同,尤其是这两个人物的描摹,所用技法更是前所未见。总而言之,这幅画卷本该是矛盾重重,但此时看来却分明又是珠联璧合、相与为一”。一声长叹后,翟琰语速放缓道,“旧有技法的传承已是不易,开创更是千难万难,但今日从阿离这幅画中,却能看到一种迥异前人的新画风出现,虽然只是略具雏形,也足以使在下震惊莫名。”至此,他已回答出刚才玉真的问话。 玉真再次移目凝注画卷,耳中又传来翟琰的声音道:“况且,纵然不说其它,单论画卷之本身,这幅《秋游图》融五种技法于一炉,又是阿离心神所寄,诚然称的上是大佳之作。”说道这里,一声苦笑响起,“只是如此一来,倒让我着实紧张。” 其实刚才那声轻笑,唐离也是听的分明,只是身子松懒不想动弹,他遂也依旧闭目小憩,随后听到“长公主”三字,想到自己若是站起,不免要行叩拜大礼,不免更没了起身的心思。 及至听到翟琰口中一串串儿蹦出那些溢美之辞,若非有酒意遮盖,此时唐离的脸色想必实在好看的紧。 中国传统画法,与西洋不同,历来都是使用散点透视法,这样虽然避免了固定一个观察点的局限,更利整体意境的表达;但白玉微瑕的是,也使局部不够突出。其实,他这副《秋游图》中对这两个道姑的描摹,不过是借鉴了后世西洋画中的焦点透视法,至于那些细笔勾勒,更是后世初学素描者的最基本功夫。说起来,这两样东西于后世几乎是人人皆知,但现在与古法结合,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容易听翟琰说完,懒洋洋的唐离刚一睁开眼睛,就正对上另一双满是好奇的凤眼。 这双凤眼的主人打量唐离已经许久,却不防他突然睁开,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呆住了。 片刻之后,还是唐离先自反应过来,微微颔首,淡淡一笑后,才移目向“长公主”看去。 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捉摸年纪的女子,看她眉眼间的威仪与饱历世事的从容,分明已有四旬年纪;然则若是看她的面容肤色,最多不过三十出头;再一看她那玄色道袍也难以掩饰的修长身姿,却最多不过十八。 与她这年龄同样诡异的是她的穿着梳妆,道袍高髻使她颇有几分出家人该有的出尘飘逸,布袜芒履也显示她在谨守道门规仪,然则她的脸上却薄施着道人本不该沾用的脂粉,淡淡熏香传来的同时,曲腿依坐在胡毡上的唐离更看到她宽袖内轻细粉红的内衫…… 注目片刻,唐离竟感觉眼前这个道号玉真的长公主,无论从年龄到着装,都恰如自己《秋游图》中所描摹的一样,充满着矛盾。 感受到这道目光,本是背身而立的长公主蓦然回头向唐离看来,片刻之后,一个轻浅的笑意自她唇间绽放。 落在唐离眼中,这个笑容也如同她的人一般,矛盾而模糊,既象是对他才能的肯定与欣赏;然则唇角那一闪即逝的轻勾,却又象暧昧的撩拨…… 第七十章-公主<二> 玉真蓦然回首,再加之这一笑,使唐离难再难如刚才般装假寐,只是等他起身想要拱手为礼时,才发觉手中居然还捏着一管笔,愕然间微微一笑,将羊毫置于几案上后,在翟琰并两个女子的失笑声中,淡淡开言道:“在下山南士子唐离,未知二位是?”既知“长公主”三字出口,必然要行叩拜大礼,所幸如此能混则混过。 目光微露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翟琰正要说话,却被旁边的玉真轻轻挥手所制,“贫道玉真,这位乃是腾蛟,皆在城外玉真观侍奉太上玄元皇帝。”一句话说完,她似是洞彻唐离的意图般,看着他浅浅一笑。 拱手一礼,唐离还回一个淡淡的笑容,耳听那个年纪与自己差相仿佛的年轻女冠居然有如此一个古怪的道号,他不免再次扭头看她一眼,只是这位腾蛟却依然在看着书几上的那只羊毫,笑意殷殷,倒为她添加了许多孩子气。 他们自在这边闲话,一边的怀素已呈醺醺之态,尤自在大口大口的自斟自饮,似是对身外之事充耳不闻,而翟琰深呼出几口气后,便探身笔架,准备动手着色。 “老翟,以我之见,画中女冠脸上尽可浅施脂粉便是。”这副《秋游图》毕竟是他心神所寄,此时见翟琰将要动手,唐离一笑说道。 “噢,这是为何?”唐人作画必着色,每逢画中女子,也如同生人般,要涂抹脂粉腮黄,是以翟琰对唐离这突然的提议有些莫名所以。 “惟恐脂粉污颜色,写出佳人浅淡装。”这时候自然不能提“水墨山水”,唐离遂漫吟了两句诗作答。 这两句诗刚出口,玉真蓦然一愣,随即向唐离投来一瞥,只是这眼神分外飘忽,而年轻的腾蛟则是脸上轻起一层晕红,复又将双眼如开始般定定的看向唐离。 借着身子的遮蔽,翟琰垂于腰际的手悄悄向唐离翘了翘大拇指后,嘿嘿暧昧一笑,转身开始凝神着色。 跟翟琰说出这句,只是希望这幅他耗费偌大心力的《秋游图》能够尽善尽美,但他们反应如此古怪,唐离才蓦然想起自己画中的两个人物正是以眼前这两个女冠为原形,而他当面吟出这两句诗,于赞美之外,倒有丝丝轻薄之意了,难怪她们会如此。 发生如此误会,他也忍不住轻轻自失的一笑,既不知该跟玉真长公主说些什么,唐离遂随心任性的一如刚才般复又依柱曲腿而坐,受不得腾蛟那毫无掩饰的注视,更是连双眼都闭了起来。 唐离如此动作让腾蛟微微皱了皱鼻子,而玉真却是眼中却是蓦然一亮,注目少年良久,她的眼神虽不曾移开,却愈发的飘忽迷离起来,此时的她依稀是在怀伤故人。 见唐离如此作派,旁边的谢道恒心下暗叹一声:“将来又是个不好伺候的。”面上却是摆出殷勤的笑意,为玉真二人置酒不迭。 怀素自醉、翟琰此时全部心思都在画卷之上,唐离闭目假寐、玉真自己沉入心事当中,一时间,亭中并无一人说话,秋风拂动花枝,淡淡的瑟瑟声响传来,更为这墨轩增添了几分清幽之意。 “砰”的一声酒樽击响,堪堪等翟琰着色完毕,就见适才一直沉默无语的怀素丢开手中银撙扶柱而起,歪斜着步子向书几走去。 立身书几之前,刚一抓起画笔,和尚的醉眼中蓦然绽出一丝神光,手足活动之间,似是感觉衲衣束缚了行动般,怀素扯开衣襟,口中长声清啸同时而起,啸声未绝,他已俯身就案,疾草成书。 清啸声中,唐离睁开眼来,正见怀素在扯动衣衫,愕然片刻后才又释然,这和尚既称狂僧,那么如此作为倒也不足为奇,而亭中众人对此都毫无异色,想必也是平日见的惯了。 走了几步去拿酒瓯,经过唐离身前时,翟琰轻轻一笑,边用捉狭的眼色向他示意。 顺着他的目光的看去,只见亭中对侧地上,盘膝而坐的藤蛟一如刚才般睁着大大的凤眼紧紧盯着自己。 别说身在唐时,便是后世,他也没被人长时间这么无礼的瞅着,胸中小气发作,面上蓦然做出凶色,恶狠狠的瞪回一眼后,唐离才施施然起身,向书几前看怀素作书。 不防唐离如此,腾蛟愕然一愣后,居然扁嘴皱鼻,看样子居然马上要哭出声来。 眼神漂移间看到这一幕,唐离简直有些啼笑皆非,他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年龄差相仿佛的腾蛟竟然还是个孩子心性。 知道适才她那种无礼不是故意为之,唐离一个苦笑后,再次向她微微一笑。 原本哭丧着脸色的腾蛟见他如此,反倒冷哼一声,扭脸一边,她所有的神色所传达出的意思就是“我很生气,不想理你”,只是那双眼睛,却又不免斜侧着偷偷看向唐离。 别说现在,就是后世,他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这分明还是个孩子。”心底自语了一句,唐离猛的一扳脸色,在腾蛟愕然的目光中,前所未有的做出个鬼脸来。 从板脸到滑稽的鬼脸做出,前后相隔极短,所以反差也就愈大,至于效果,就是腾蛟随即响起的咯咯笑声。 听她笑的明朗清脆,唐离也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只是唇角刚动,就见到腾蛟身边强忍笑意的玉真。 至此,唐离终于没能笑出声来,脸上微微一红的同时,面容也是立即端肃起来,转身去看怀素,只是心下也暗自奇怪,自己刚才怎么就做出这等孩子气的行为来。 唐离这样子,使刚才强绷着的玉真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面对翟琰的探询,唐离回了个“茫然不解”的眼神后,再不回身,只负手静观怀素作书。 此时的怀素已尽有了八分酒意,脚下站立都有些歪歪倒倒,但持笔的右手却是稳如磐石,只是他作草书时与他人迥然不同,中间竟见不到他有收顿转折这些运笔的动作,一个个带有酣畅酒意的墨字已如行云流水般汩汩而出。 大感诧异之下,唐离细细凝神看去,才知他竟已是将这些动作融入笔势笔迹之中,借书写来加以调整,如此以来其作书时更无半点迟滞,那支笔在他的手中直似活了一般,可随其心意情绪任意驱谴。 心中叹服不已,待唐离注目于卷上文字时,才蓦然傻眼,他虽然也觉得这些字无论单个与整体的排列都是谨合法度,看着实在悦目的很,但遗憾的是除了个别文字之外,其他那些在他眼中竟然如同天书一般,根本不识。 后世接触草书本就极少,穿越回来后跟着阎苏生习练的又是楷法,此时突然面对怀素这“草中之草”的狂草文字,唐离才尴尬的发现,他居然如同不识字般,连十分之一都认不出来。 心有不甘,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唐离最终只能无奈承认,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这实在是没奈何的事。 正在他尴尬之时,偏生扭头间看翟琰满眼沉醉,尤其那只手还情难自已的跟着比划不休,极度郁闷之下的唐离蓦然生出个想法:“莫非这老翟也跟我一样压根看不懂,所以才做出这副模样以为掩饰?” 唐离又郁闷了约有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听怀素“呀”的一声怪叫,挑笔做结。而旁边的翟琰则手疾眼快的将手中捧着的酒瓯递过。 抱着酒瓯一番狂饮后,怀素才又注目于画卷,满眼沉醉之色的看了许久,才见他慨然长叹道:“好字,好痛快!”一句说完,再不多看一眼,他便抱着酒瓯转身而去。 注目整个画卷,青灰色萧瑟的秋景中,两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身姿风流的探首向花,整个画卷之中,夺人眼目的就是那只明眸及那双无声处流露许多风流的玉腕。 绝美的画卷、绝美的着色,再加上怀素那如同飘逸若飞的醉草,唐离看到最后,恍惚间竟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赏心悦目的画卷竟是出自自己之手,及至到玉真收画时,他更是忍不住的怒目而视。 “今日总算不虚此行。”对唐离的目光视若未见,玉真轻轻卷起画卷,向翟琰浅浅一笑道,“改日你们一起来玉真观。”一句话说完,她便领着腾蛟袅袅去了。 苦笑着的谢道恒陪着二人刚刚走出亭子,就见那腾蛟蓦然回头,向唐离做了个他刚才一模一样的鬼脸后,才咯咯笑着去了。 第七十一章-功成 “舍不得了?”看着唐离若有所失的表情,翟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历来都是如此,若真每幅画都留在自己手上,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何况,这事于你大有裨益。” 看着玉真两人身影远去不见,收回目光的唐离黯然一叹,侧身苦笑道:“这道理我岂会不知,只是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舍。”说起来,这是他习画数年来全情投入的第一幅作品,也难怪如此。 “和尚,你走不走?”翟琰一笑,却没接他的话,转身向怀素问道。 怀素自从刚才狂草写完,越发懒洋洋的没了精神,此时的他依在亭中柱上,小口的呷着酒,就如同全身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一般,双眼空蒙,对翟琰的话直若未闻。 似他这等以激情催动的书法名家,在如狂如痴的宣泄创作过后,必然有一段时间的低迷,唐离倒是能理解此时怀素心中的那种幻灭感,轻轻一拍翟琰肩膀,以目光示意他无需再说。 好在翟琰与怀素相交已久,早见惯了他的种种异形,见状倒也不以为意,摇头一笑后,便与唐离并肩而出。 出了亭子,一阵幽幽的秋风拂面而来,唐离微微打了个冷战,想起刚才亭中发生的一切,心底莫名生起一股风流冰消、热闹散尽的惆怅来,心底懒懒的没了说话的心思。 直到离亭老远,翟琰蓦然一笑道:“阿离可知今日那两个女冠是谁?” “玉真,最得当今陛下爱重的御妹,受封长公主。”心绪还是不太好,唐离不以为意的懒懒开言道。 见唐离有些意兴阑珊,翟琰重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随即勾手搭上道:“阿离所言不错,这位长公主昔年以‘为祖母武氏祈福’的名义出家为道,圣命饬修玉真观为其修真之所,单是这个道观,内廷废钱就不下百万,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别宫,更每月最少一次召其相见叙话。不说别的,就是当今陛下亲生的二十多个公主,谁也没有这份圣眷,由此可见玉真受宠之深了。” “把手拿开,勾肩搭背的多难看!”跟一个大男人如此亲热,让唐离实在是不习惯。 翟琰闻言,不仅不拿走手臂,反而搭的愈紧了,口中笑着续道:“既知道了这些,阿离可知玉真的另一个身份?” 顶不住翟琰这泼赖行径,唐离没好气道:“她还有什么身份?”。 看到如此模样,翟琰笑的愈发大声,直到嘿嘿冷笑的唐离一肘击在肋间,捂住肋骨的他才将可恨的笑声变成苦笑。 “最多二分力,你就至于如此?装的还挺象。”唐离眯着眼说出这句话,感觉刚才心中那股莫名的轻愁已消失殆尽,遂又淡淡一笑道:“玉真长公主还有什么身份,快接着说。” 直起身来的翟琰笑着又要向唐离肩头搭去,却见他似笑非笑的扬了扬手肘儿,当即退后一步道:“玉真长公主喜辞章,好交结才俊名士,加之她那特殊的身份,就与歧王范及汝阳王三人成为当今帝都最有名的推介人。在终南山中,她更专建有一处为接待名士才子的别庄,似阿离这等外地进京的士子,行卷无论别家去不去,这位长公主的玉真观却是必到的。” 说话之间,见唐离听的认真,翟琰微笑续道:“开元十八年,李青莲第一次进京,就在玉真别庄中住了半月之久!只让人奇怪的是,以李谪仙如此才华,竟然没得长公主推荐!”话至此处,他的脸上竟露出丝丝暧昧的笑意。 看到他这副表情,唐离不禁暗叹八卦不分后世今生,果然是人人都喜欢的。 又偷笑了片刻后,翟琰才注意到唐离向他的眼神不对,遂轻咳一声后,作正色道:“阿离你今日的表现,比刻意去寻她行卷的效果要好上千倍万倍。尤其是‘惟恐脂粉污颜色,写出佳人浅淡装。’这两句诗简直是神来之笔。”嘿嘿笑着向唐离一亮拇指,“再说,以玉真长公主之尊,岂能白拿了你的画卷?等着吧,早晚有你大受用的好处。”说话之间,他又忍不住的伸手来揽唐离的肩膀。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小角门来到快阁正店,见他又伸过手来,唐离前跨一步避过,就听店外突然响起声声惊闻锣,探头看去时,却见一个富贵逼人的队列簇拥着一辆轩车经过。 那轩车虽然只有双马驾辕,但这两匹却全都是腰腹紧窄,蹄碗健长的大食纯血名种马,单是马本身已价值十万余金,更何况马身上镶金嵌玉的配侍?而那些簇拥的家人,也都是一色湖丝新衫,人人意态洋洋,所以这列队伍行进在长街上,份外夺人眼目。 惊闻锣声声鸣响,坊市街道两旁静寂无声,直到这行队列渐渐去远,众人才议论声起。 “这是那家老爷出行?”店内一个客人咋舌问道。 “如今长安城中那家最占风头?”回答的那个店伙先是一个反问后,才答话道:“当然是杨家,刚才过去的就是都阳侯爷车驾,别看他如今只是个三等侯爷,但这长安城中许多亲贵王爷见了他,也不敢与他争道。没办法,谁让人家有个好堂妹呢!”边卖弄着说话,这店伙还连连叹息不已,似乎恨自己命苦,没能摊上个这样的好事。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闻言,唐离心中一动,“杨琦回来了!” ……………………………… 道政坊一个小小的院落中,衣袖高挽、满脸黑灰的唐离闻着后世熟悉无比的酒香,满心忐忑的看着手中这只瓷碗,良久之后,长吁出一口气的他才猛然俯身就酒,直到唇舌间那熟悉的滋味传来,憋了许久后,他才如释重负的长吐出一口气来,虽然瓷碗中酒液的烈度比期望中的低了很多,但百分之三十的酒精含量当依然能称雄当世了。 “风吹槐花满殿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唐人所饮多是压榨酒,又因压榨后过滤不净,故而常在酒液中含有绿色沉淀物,而被诗人骚客雅称为“绿蚁酒”,其诗“新涪绿蚁酒,红泥小火炉。”也正是因此而来。这种仅靠发酵而来的酒,酒精含量实在有限,就连号称大唐八大名酒之最烈者,传自波斯的“三勒浆”也不过十来度,所以才有唐人一饮尽升斗之说。 自前些日从快阁回来后,唐离并不曾立即去请见杨琦,反倒一门心思琢磨起酒曲来,又经过四次失败,今天终于大功告成。 费时良久,一朝功成,此时的唐离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一阵“毕剥”的敲门声响起,才惊醒了正微微发怔的他。 放下手中瓷碗,心绪颇不宁静的唐离向院门走去,“吱呀”声中,就见风仪绝佳的王缙含笑立于门前,而他旁边站着长身男子,却是当日金州伽楞寺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扬州商贾赵伯阳。 第七十二章-谈判 拉开门来,还不等唐离说话,就见王缙一楞,随即忍不住失笑出声,只是他笑的倒是含蓄,不象当日翟琰那般张狂。而旁边的赵阳明虽不至于笑出声,但那强绷着脸的样子,想必他也是忍的极为辛苦。 见他们如此,只微一错愕,唐离已明白自己又犯了当日同样的毛病。伸手又袖子抹了抹了脸,不以为意的一笑道:“尽站在门口笑什么,进来吧!” “阿离,看你这身打扮,到底在干什么?”边跨步前行,王缙打量了唐离一遍后,笑意不减道:“莫非真如老翟所言,你真是在造酒?”话刚说完,他也觉的这话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向赵阳明颔首为礼,唐离扑打着袖子微微笑道:“我这儿刚酿出新酒来,你就可可儿的来了,王兄实在好口福。” “你真在造酒!”王缙面上笑意未消,突然听到这句话,顿时一愣站住,随即看向那赵阳明道:“还真让你给说准了!” “噢。”听王缙这话,正放着袖子的唐离手中一缓,侧身向赵阳明看去。 微微一笑,定住了步子的赵阳明向唐离拱手道:“我比唐少兄来京早,只是此来多有一些琐碎事要处理,所以就没能前来拜会,还请少兄勿怪才是。” “好说,好说。”口中随意回了一句,唐离直纳闷这赵阳明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如此客气了。 “昨日,我又到王郎官府上拜会,恰逢翟兄到了,言谈中偶尔说到少兄酿酒一事,某一时心动,今天就央了郎官大人陪我同来拜会。”身为江南大贾,赵阳明此时言语举止间的客气实在反常。 倒是旁边的王缙见说,接话解释道:“昨天老翟来,说到前几日你们三人在快阁共书丹青的事儿,只是到后来,不知又怎么扯到造酒一事上来,愚兄本还是不信的,倒是老赵说阿离你行事素不狂悖,非要拉着我今天来访你。现在看来,他倒还真是说对了。”这番话说完,他竟然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拍手去掉臂上沾着的灶灰,看到这笑容,唐离不用想,已是没好气道:“王兄,看你这笑模样,老翟昨天定是没什么好话说我吧!”说着话,他也懒的理会王缙,只向赵阳明略一束手,示意到里院书房叙话。 见唐离小心眼儿上来,王缙愈发笑的响亮道:“阿离,这事须怪不得我,老翟要说,我还能塞着耳朵不听?”笑声连连中,他已跟着步子去了。 刚过了分割里外院子的垂花门,赵阳明那双眼睛便紧紧盯住了内院中的那个灶台上古怪的大锅,只是感受到身侧唐离的注视,他随即收回目光,面无异色的继续向书房走去。 王缙见到这个前所未有的物件儿也极是好奇,只是不等他动步,唐离已是微笑拦住道:“王兄,你先代我在书房陪客,等我梳洗之后就来。” 王缙自小心思聪慧,此时也隐隐觉察出什么来,闻言收住脚步,陪着赵阳明向书房走去。 唐离带着那一瓷碗刚酿出来的新酒,到厨下洗过手脸后,复又将酒分置于两个茶盏之中后,才手端托盘向书房走来。 唐离刚一走进书房,原本坐着的赵阳明已起身抢步上前端过茶盏,轻叹声道:“少兄山南才子,且不说当日在伽楞寺中论佛;单是在襄州得贺老大人赞誉,刚入京即有怀素大师推重,更得玉真长公主青眼,如此种种着实令人好生钦羡!只没想到日常起居竟是如此清苦,我老赵与少兄忝为旧识,又都是江南乡党,实实看不过眼去!随后附赠一些程仪并几个粗笨家人以供驱谴,还往莫要推辞才好。”说话之间,尤自连叹不已,他这番话听来,着实是情真意切的紧了。 将另一只茶盏递予王缙,静静听他说完,于胡凳上安坐的唐离轻叩着身侧书几笑道:“我自幼家贫,目前这日子已感觉极好,俗语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眼下我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若是今科失利,纵然眼前有些虚名也不能变出钱来花用,介时,赵兄今日这番好意反倒是害我了”,轻言谈笑之间,他已将此事悉数推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的好!足可为治家之警言”,见唐离推拒,旁坐的王缙恐赵阳明尴尬,半是真心,半是化解气氛说道。 见唐离坦言其贫而面无半分惭色,小小年纪能不为钱财所动,这番拒绝的话也说的两面透光,如今仅是第二次相见的赵阳明心下对唐离愈发看重。面上一笑之间,遂顺着话头道:“王兄所言诚然如是,稍后我这家书中,少不得要将这两句录下,也让族中那些个顽劣子侄们好生学学。”笑言间将刚才所说抹过,他已顺手去端身边茶盏。 “寒居简陋,无好茶飨客,权以自酿水酒代之。”见赵阳明去端茶盏,唐离轻扣书几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神色丝毫不动的笑言道。 唐离注目之下,只见赵阳明听闻自己所说后,微一错愕,随即捧盏而前,刚一揭开盏盖,他已是目露讶色,待酒一沾唇,这种讶意更变成了震惊,而他蓦然看向自己的眼神,满布的都是不可思议。 “咦!”,王缙一声惊叹突然响起,随即转向唐离道:“阿离,这真是你自酿而出?”。 “原本是个祖传的方子,近日闲来无事,也就试了一试。”看到赵阳明适才那一连串儿表情,心中有底的唐离淡淡笑道,而身侧书几上,又响起了节奏明晰的轻轻扣击声。 又浅浅的小呷了一口,片刻后,王缙开言道:“好烈的酒!纵然是三勒浆,怕是也不及这三一之数。” 此时,那赵阳明的神色,面上看去已恢复平静,轻轻瞥了唐离一眼后,他才跟上笑道:“酒诚然是好,只可惜太烈了些。” 赵阳明的这番举动尽入眼中,唐离似是极随意的一笑道:“南北诸事各异,世事原本如此。这酒二位饮着感觉太烈,但到了那些苦寒之地,怕是还有人感觉太淡,尤其是回鹘、吐蕃、奚及契丹诸族更是如此;再者,若是南人饮之,大可调配入一些果酒及香料于其中便是。” “其他时节还不好说,但若是冬日,这酒在长安也该是绝品了,拥梅赏雪,二三知己相聚,得如此烈酒温而饮之,大妙哉!”仅是脑中想到如此景象,有名士气的王缙已很有了几分激动。 听唐离这番话出口,扬州大贾赵阳明看着对坐少年若无其事的脸色,心底苦笑连连,愈发觉的自己实在还是太小看了此人。 思虑片刻,长吁出一口气后,赵阳明抬头面做微笑的看向唐离道:“如此佳酿,若是敝帚自珍,实在是太对不起这普天下好酒之人!只是少兄身为士子,又不便亲自操办此事。某虽不才,倒也愿意做那自荐的毛遂,将如此美酒遍及天下同好共享。少兄若有此意,这酿造之法的转让费用,但请开口便是。” 见赵阳明终于说出这句话来,唐离唇边的笑意一闪即逝,只是他现在也摸不清此人底细到底如何,是以却并不接话,只向王缙丢过一个眼色。 王缙便是再傻,也知道其中意思,回了唐离一个“你够奸诈”的眼神后,才插上接言道:“如此佳酿,若是敝帚自珍,实在是太对不起这普天下好酒之人!此言甚是。赵兄身为江南第一丝商,又是专供宫中的皇商,若真有心操办此事,阿离这祖传美酒只怕不要半载便能遍及天下了。” “原来此人竟是皇商,难怪王缙这世家子弟会对他如此客气!”心底自语了一句,已知底细的唐离看向赵阳明微微一笑道:“赵兄说那里话来,虽说这祖传之物不便轻予,但真要张口言说黄白之物多少多少,不说王兄笑话,便是我自己也实在说不出口。” 听唐离这话,赵阳明心中又是一喜,暗想这少年虽然心思缜密,但毕竟还是个最好面子的读书人,如此就不怕没有空子可钻。 唐人原本好酒,加之如今天下升平,百姓富庶,纵然升斗小民也能有几个闲钱做为饮酒花消,遑论他人?身为江南第一丝商,商海沉浮半生的赵阳明岂能不知此酒的价值?刚才之所以说酒太烈,不过是想借此为后面压价罢了,这原本是商家不二法门,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唐离虽然年纪小,却精明的紧,三言两语之间不仅破解了他的说法,反倒是更于无形中抬高了酒价。 此时既见他不好意思谈钱,自觉抓住唐离破绽的赵阳明心下大喜,但面上却紧紧绷住道:“少兄有什么章程,但请说来便是”。 轻轻曲指扣击着书几,唐离略一沉吟后,看向赵阳明淡淡笑道:“此酒毕竟才是初酿,真个若要售卖,谁也不知结果究竟如何!” 耳听此话,赵阳明心下愈发高兴,但口中却是矜持道:“少兄所言倒也有理。” 唇角那丝笑意一闪即逝,唐离面做正色道:“所以,如赵兄适才所言方法,我是实在开不了口,若是因为将来经营此酒而让赵兄有所亏欠,在下岂能不心中有愧!”挥手示意赵阳明暂不用接话,他续又言道:“因此,咱们不妨如此办理。待此酒正式售卖之后,若有得利,我与赵兄四六相分便是,若是不能,赵兄也算免了一注损失。如此,岂不是更好!” 唐离这番话一出,赵阳明但觉心中有无数只大锤砸过,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如此一来,利则双方并得;若是无利可图,老赵也能少一注损失。阿离所言甚是!”王缙之母乃是当今第一高门博陵崔氏出身,他自小世家富贵,纵然天资聪慧,又那里知道这其中的机巧?旁听所得,只觉唐离所言甚是,当下出口赞道。 王缙这话愈发听的赵阳明气闷,但他于商事上沉浮多年,更做到江南第一丝商,毕竟有大不凡处,定心之后,不用细想,他也知即便是四六分成后,这其中也能有多大利润。 “便依少兄所言。”沉吟良久,抬起头来的赵阳明已面色如常,看着唐离微笑言道。 …………………… 看着俯案书写文书的唐离,赵阳明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当此之时,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扮猪吃老虎”这五字。虽然自己依旧能从其中赢取巨利,但终日打燕,今日却被一只“幼”燕给啄了眼,对于他这个老江湖来说,心中的确不是个滋味儿。 时间渐逝,静下心来的赵阳明再细想了一遍刚才之事,看向唐离的双眼蓦然一亮,心下却是暗自思量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思,来日前程当不可限量。今日便少赚些钱,绑住此子倒也不失为一大收获!” …………………… 目送赵阳明辞别而去,直到他的身影远远不见,唐离依然纳闷他怎会对那份条款如此细腻的文书不置一词。 想了许久也不得答案,唐离摇摇头看向自己手中执有的这份文书,忍不住笑着自语了一句道:“这该算的是唐朝最规范的合同文本了吧!”。 边向书房回转,边低头翻着这份经双方画押的文书,当唐离再次看到“四六分成”这四个字时,呆呆片刻后,压抑不住心情的他,终于破天荒的爆出一句粗口道:“他妈的,穷了两辈子,老子总算也是有钱人了……”。 第七十三章-求名 虽然那些钱并不曾真的到手,但对一个前后两世日子过的都极艰难的人来说,这种“我是有钱人”的感觉倒确是不错,虽然不至于天天傻笑不已,但唐离随后一段日子的心情的实在称的上大好。 当日之所以造酒,除为了长居帝京那些高昂的花消之外,他更多的想法却是在那本《唐诗评鉴》上,无论是自己改变身份的需要;还是为了母亲及蝈蝈那期盼的眼神;再想的远一些,既然已经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在没有迹象表明还能有机会被一个闪电劈回去之前,作为一个有着二十四岁心理年龄的人而言,唐离不能不考虑的更长远一些,比如家人妻子,比如将来的孩子。在这个身份决定了一个人生活尊严及生活质量的时代,在这个所有士子都把“封妻荫子”做为人生目标的时代,他总得为自己的家人及后人提前准备些什么。 既然进士科试已是志在必得,若按照其它士子们行卷扬名这条老路,那李林甫就是绕不过去的关口,但对于唐离而言,这条路却是走不通。 现在去干谒李林甫,且不说后世历史教育带来的那种发自心底的排斥感,即便是他能够放下心里的这种排斥,去走这位权臣的门路,且不说能不能在数千人中脱颖而出,得到这一代权臣的青睐。即便真能如此,他又该怎么面对将来朝中各方势力的疯狂反扑?毕竟李林甫倒台也不过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 李林甫把持朝政十八年,在此期间,结仇无数。太子也因他而地位一直不稳,这多年的担忧和积蓄的怨气下来,等李亨继位之后,随之而来的报复到底有多烈,仅是想想,已让唐离感觉不寒而栗。 不干谒李林甫,今次进士科就无望取中;但干谒李林甫而得中进士,那将来身为“李党”的他结局将会很悲惨,甚至极有可能祸及全家。现今摆在唐离面前的就是如此一个两难选择。 多经深思熟虑,唐离选择的只能是剑走偏锋,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者,他至少明白一个道理“成功的总是特别的”;而即便是唐朝本身,也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学,初唐陈子昂始来帝京时,多方干谒毫无结果,而后正是凭借长安街头那大反常规的“千金摔琴”壮举,得以一夜扬名,并最终高中进士。 《唐诗评鉴》正是唐离选择的偏锋之剑,作为一个后世文科学生,纵然毕业于三流大学,专业四年学习,不敢说于唐朝诗家个个皆知,但最起码似陈子昂、王、杨、卢、骆以及随后的李白、王维等人倒也算得上了解够多,尤其是关于他们作品、诗风的分析,更是考试必出题目。 李白诗风“豪放飘逸”,而杜甫则是“沉郁顿挫”,这些于后世虽是人人皆知,却是千百年来对唐诗大家研究的最精华总结。根据后世学来的知识,加上自己对这些大家诗作的理解,以符合唐朝诗坛风格的语言表述出来,这本《唐诗评鉴》将成为唐离手中锋芒最利的偏锋之剑。 当声名达到一定的高度时,就能超越李林甫的限制,譬如那一代诗仙李青莲,毕生不屑于参加进士科考,实际上也的确没有参加过一次科考,依旧能得天子亲迎并赐坐八宝床,随即被尊为翰林供奉。 只是如此计划就有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唐诗评鉴》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递到尽可能多的人手中,离明年二月的科举之期只有短短数月时间,靠一本本卖来获得声名,于时间上根本来不及,而且效果也不强烈。那么,唯一的方式就是派送,就如同后世发产品传单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最多的人知道。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钱,唐开元天宝间,别说活字印刷,便是最原始的雕版印刷,也是刚刚盛行不久,印书于大户人家来说,也是一件非常耗费资财之事,对财力窘迫的唐离而言,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 如今,钱财这最大的障碍已经解除,这些日子心情大好的唐离便埋首书房,专注于《唐诗评鉴》的工作。 后世虽然上的是三流大学,但唐离于唐诗宋词本就是极爱的,所以平日留心的也就更多一些。此时时隔千年,有机会集中时间重新沉入这一首首国粹名作之中,倒给他带来许多别样的愉悦,偶尔头脑疲倦时,抬首窗外看碧空如洗、乌鹊南飞,他竟有一种朦胧回到后世学校阅览室的感觉。 穿越千年,一时心闲的唐离总不免偶尔产生庄周梦蝶的虚幻,后世所经历的一切,虚耶?实耶?而眼前看到的这一切,真耶?假耶? ……………………………… 这日晨早,梳洗毕的唐离正在院中随意活动手脚做着晨练,却见对面小屋中“吱呀”一响,走出那个瘦弱的大头孩子阿三来。 “阿三,今天又去那里?”唐离按惯例的发问。 “去……看……幻……幻术……”阿三按惯例的回答。 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小院中几乎每天都会重复一次,自经历襄州那些时日的相处,尤其是那个夜晚,当天衣不蔽体而又瘦弱不堪的阿三,用黑乎乎的小手捧出两只尤自冒着热气的胡饼向自己递来时;当这个素来什么都不关心的孩子竭尽全力的想要逗自己一笑时,在唐离心中,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后世孤儿出身,穿越回来后日子又是极其艰难,经历前后两世的唐离得到的关爱实在太少。特殊的生活成长经历决定了他并是一个能博爱天下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甚至有些自私、好记仇。但与此同时,正因为得到的关爱太少,也使得他分外珍惜加诸己身的每一份温暖,这其中包括亲情,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个孩子在那个特别的夜晚,给予自己的那份特别的温暖与感动。 摸了摸大头阿三那略显稀疏的头发,自怀中掏出十多枚通宝递过,唐离微笑着说了一句惯例的话语:“晚上早些回来!”。 顺手接过钱,呆呆的眼神看了唐离一眼后,大头阿三如往日般无言出院而去,初秋的朝阳将他那斜斜的影子投射于地,瘦弱而倔强…… 目送他远去不见,唐离苦笑着摇摇头,片刻后,他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向书房走去。 只是不等坐下写满一张竹纸,就听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道:“阿离,快跟我走。”声音刚过,就见一人黑面暴牙的走了进来,却不是翟琰更有何人? 翟琰进了房中,径直走到书几旁,抓起唐离的茶盏“咕嘟嘟”一阵狂灌后,才又开言道:“阿离,快跟我走?” 顺手拿过几上水瓯将茶盏倒满,唐离边向翟琰递过茶盏,边没好气儿的问道:“走!去那儿?” “城外玉真观。”接过茶盏小呷了一口,翟琰也不解释为什么去要去玉真观,反倒是眼神儿猛的一亮,看着唐离嘿嘿笑道:“阿离,你可知道那日在快阁的小道姑是谁?”。 “腾蛟,还能是谁?”随意回了一句。唐离实在不明白,名满天下的画圣吴道子当初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爱八卦的徒弟? 见唐离全没有急迫追问的意思,翟琰的兴奋很是受了几分小打击,片刻之后,他才嘿嘿一笑道:“腾蛟是不错,这不仅是她的道号,也是她的名。” “噢。”随意支应了一句,唐离已转过身来开始整理自己的文稿。 “腾蛟姓李,她爹也姓李”,翟琰的语速蓦然慢了下来。 “她爹是不能姓王!”听着这百分百的废话,唐离简直有些无语了。 “叫李林甫。”注目唐离,翟琰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来。 “什么?”满脸讶色的唐离愕然转身,竟将笔架拂落于地,发出一声“空”的闷响…… 第七十四章-聚会 见唐离惊讶如此,翟琰脸上露出一丝“八卦”得成的笑意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李林甫心机如此深沉,却有这么个女儿,着实是个异数。”一句话说完,翟琰又是嘿嘿一笑。 想想那日快阁中,道装高髻的李腾蛟如孩童一般的心性,一时无言的唐离也自微微点头。 抚着下颌的翟琰又是嘿嘿一笑后,突然道:“有话路上再说,咱们该走了,去玉真观时间也差不多了。”说完,他便伸手去拉唐离衣袖。 微微一侧身子避过,站起身的唐离将几上文具安放整齐,头也不回的问道:“去玉真观做什么?” “还在昨日午后,玉真公主就谴人下帖,来邀你我去他玉真观参加聚会,因不知道你的住所,所有便由我代转。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当快走才是。”边说着话,边向书房外走去,“依我看,朝廷马上该开制举了,正好李腾蛟也在,阿离,这与你可是个大机缘。” “开制举,你怎么知道?”听他突然说出这话,随行的唐离诧异问道。 “玉真公主好聚会宾客,平日里象这样的聚会倒也不在少数,只是从不需正式下帖,除非是每岁制举或者正式科试之前才会如此郑而重之。”身为吴道子先生幼徒,长期混迹于王公显贵之间,翟琰对这些事倒知道的着实清楚。 “且稍等等。”闻言,唐离身子一顿,随即说了这么一句后,出书房的他向厨下行去。 “这是什么?”只听翟琰这句问话,唐离已知他近日定是不曾与王缙相见,当下微微一笑道:“去了玉真观你自然知道。” “玉真观中什么没有,还要你带酒?”对唐离故弄玄虚极是不满,翟琰撇嘴说道:“还搞的这么神神秘秘。”眼中还满带着故做出的不屑,他人却已向那酒瓮扑去。 早知道他的八卦性子,焉能识不破他这些小伎俩?他身子刚动,唐离早已顺势转身前行而去。 出了院门,早有翟琰带来的轩车等候。 上得车来,唐离将酒瓮紧置于身侧,翟琰看了片时,见没个下手处,才恨恨看了唐离一眼,向车夫粗声道:“走!” 看着笑的着实可恨的唐离满眼“你想看,我偏不给你看”的神色,翟琰哼了一声,憋了片刻后,突然看着唐离坏坏一笑道:“阿离,上次在快阁,看李腾蛟盯着你看的眼神儿,似乎有些不对呀!” “噢!是嘛!”唇角淡淡一笑,唐离丝毫不为其所动。 “阿离你初来长安还不知道,咱们这位李相爷虽然对外是霹雳手段,但对他那几个宝贝女儿却最是一副慈父心肠。”看着唐离,翟琰坏笑不断的续道:“右相府中这几位闺阁,到也都跟李腾蛟一般,容色绝佳,历来提亲说媒的可谓是不绝于路,但纵然雨露之家相求,李相也是不准的。” 本朝人说本朝事,关涉的又是李林甫这千古留名的大人物,唐离一时倒来了兴趣,微笑不语,静听他下言。 “纵然王亲贵胄之家相求也是不准,但李相却命人于正堂壁间凿开一个横窗,饰以杂宝,并蒙上一层绛纱,平日每有才俊少年请见,李相便暗谴下人唤来女儿于绛纱窗外细观,并自取可意者婚嫁。”翟琰眼角满是噱笑之意的看了唐离一眼后道:“李相对女儿是宠的没边儿了,但反之,凡是李家小姐看上的俊家少年,那就没一个能跑的,否则,就准备着尝尝口蜜腹剑的滋味,雷霆霹雳的手段!” 绕这么大个弯子说出了这许多话,转脸看向窗外的翟琰居然咿咿呀呀的哼起了小曲儿,只是间中含糊夹杂着:“李腾蛟……郎才女貌……”之类的话语。 李林甫一代奸臣,于后世这可谓是人所共知之事,但听了翟琰这番话语,唐离才知此人居然还有这样一面,身为一个最冷血心狠的权相,却并不以貌美如花的女儿作为政治工具使用,在这个时代,倒也着实难得。不过再细想想,这倒也是正常,任楚霸王在外边力拔山兮,但见了虞姬依旧是柔情似水。唯其如此,才是枭雄本色。 至于李腾蛟,唐离虽知这是翟琰心有不甘的乱“八卦”,但面上淡淡一笑的同时,心底还是紧紧绷起根弦来,为今后合家安危计,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李林甫的家人有太近的关系。 出长安城门,轩车一路向洞天之冠,有天下第一福地之称的终南山行去。 伸手拉开车中帘幕,唐离仔细向外看去,若说隋唐间最有名的山,毫无疑问便是眼前这座了。 据说,周康王时,函谷关关令、文始真人尹喜,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他感知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守候关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原来却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自此,这终南山便成了“天下道林张本之地”。 自文始真人尹喜草创楼观后,历朝于终南山皆有所修建。秦始皇曾在楼观之南筑庙祀老子,汉武帝则于说经台北建老子祠。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名道云集楼观,增修殿宇,遂开创了楼观道派。 入唐之后,因唐宗室认道教始祖老子为圣祖,大力尊崇道教,又因楼观道士岐晖曾于唐高祖起兵之初尽起资财以助,故李渊当了皇帝后,对楼观道特予青睐。入玄宗朝以来,因天子极力崇道,是以终南山中愈发道观林立,香火缭绕,如今唐离只是远远看去,已见无数道观殿阁上的琉璃瓦反射出太阳的光辉,粲然一片,如此富贵气势,展现出道门极盛的辉煌之外,也使山中的清秀之气消解了几分。 马车弛入山中,看着窗外那条并不出奇的青石便道,面色淡然的唐离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便是世人都喜欢的终南捷径了!” “阿离你说什么?”旁边的翟琰见唐离适才凝神望景,倒也不曾说话扰他兴致,此时既见他自语出声,遂开言问道。 “噢,没什么!距离玉真观还有多远?”抛开心中那些古怪想法,唐离看向翟琰淡淡一笑问道。 “循着这条路,可直达玉真观,倒也没有多久了。”毕竟是长来往的地方,翟琰倒也算熟门熟路。 马车又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将到玉真观时,前方传说中老子讲经之所在的说经台已清晰可见。 “无量寿佛!今日聚会之所设在说经台下,玉真观主已在彼地等候。”轩车刚至玉真观前,便见一个美容色的道姑上前行礼说道。 “多谢了。”翟琰对着窗外答谢了一句后,转身对唐离道:“下车。” 复又向那道姑立单掌本身一礼后,翟琰才示意唐离缘路向说经台走去。 “别小看这些道姑,个个身世都不凡,当初玉真公主度为女观时,陛下饬令各王室宗亲有适龄女子者相陪,所以这玉真观中即便是一个普通道姑,都是个郡主、县主的身份,怠慢不得。”随意说了一句,翟琰又道:“国朝最尊太上玄元皇帝,今上更颁布诏令,天下道士皆隶于宗人寺管辖,尤其前方这说经台更成了皇家圣地,便是天子来此,也是安步缓行,更不说其它了,所以此地惯例不许行车走马。” 点点头示意明白,唐离随着翟琰缓步向前。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时令已是初秋,山外长安城中早已有黄叶离枝飘舞,但这山深地暖之处却依然是一片绿色苍翠,缓步行来,耳边野鸟鸣叫、溪水潺潺,唐离几有置身春日之感。 三柱香功夫后,正注目身左那丛山荆的唐离忽然闻到阵阵桂花香,扭头看去时,却见前方不远处,一柱耸立的说经台山下,正有数株百年桂树吐着米粒也似的小黄花,开的正艳,而香味便是由此而来。 百年古桂之下,青青碧草之上,娓娓流过的小溪边,此时已闲散张设着十来张原木古拙的矮几,几上菜肴多不过五具,却另置有果盒、茶盒各一,皆是式样朴淡。 置身此山此地,目睹眼前这聚会的设置,唐离但觉脑中俗事尽去,胸中为之一清,向翟琰淡淡一笑后,迈步行去…… 第七十五章-聚会〈二〉 许是时间未至,唐离二人到了树下时,虽矮几已置,然除了三五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外,却并不见有多少人,玉真公主更是没影儿。 “二位尊客,观主并其他客人受说经台监院之邀,上去游赏,稍后便会下来,此间茶酒皆备,还请小坐稍侯。”不等唐离二人出言询问,早有一个小道姑上前单掌为礼解说道。 “无妨,我们自等便是。”见这不过七八岁的小道姑长的粉妆玉砌,言语有礼,着实可爱的紧,唐离遂向她和煦一笑道。 主人不在,唐离二人倒也不便随意落坐,正思量着山中景色绝美,四下稍做冶游倒也是美事,只是还不曾动身,就听一个声如牛吼的声音远远响起道:“来的晚了,俺老薛来的晚了!愧煞,愧煞!” 唐离应声扭头看去,见这说话之人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子脸、卧蚕眉,配合上他那魁梧的身量,着实大有劲健奔腾的将军之气,无奈此时的他却是身着一袭繁花锦绣的儒士团衫,再配上如此一副最利沙场叫阵的洪亮嗓音,着实是有些不协调。 翟琰见是他来,已自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来,拉了唐离迎上前去道:“老薛,你这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平日似这等聚会那次不是来的最早,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句说完,他又介绍道:“这是山南士子唐离,拔解来京应试的,以后少不得请薛大人多多照应才是。” 听到“御口亲封龙襄才子”这几字,老薛目露得意之色的拍了拍气派的肚子,哈哈大笑。 而后听翟琰介绍,话刚一说完,目露讶色的老薛已是笑意尽敛,抢上一步握住唐离的手道:“《秋游图》就是你画的,画的真好,恩,着实是好!玉真公主直夸你是大大的才子,正好,你是才子,我老薛也是才子,以后少不得要多亲近亲近才是。”话语之中,他的手尤自连摇不已。 自穿越来后世,唐离还没跟人来过握手礼,老薛这番热情无比的扑上来见礼只让他错愕不已,再听他这番说话,愈发的糊涂了。 “龙襄才子”四字在心中反复思量,终究搜不出一点相关的记忆来,唐离心下诧异道:“此人既是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行事又如此出人意表,莫非又是与怀素和尚一般,是个有怪诞行径的疏狂名士?” 心下这般思量,唐离面上却是露出一片笑意道:“龙襄才子,久仰久仰!”说话间借拱手之机,已是将手抽出。 “噢!你果然听过我的名声。”半仰身子轻拍着气派的将军肚,又是哈哈一声豪笑,这老薛随即问了个让唐离万分为难的问题:“那唐才子是在那里听到的,山南还是长安?” 看着眼前老薛笑意盎然的脸,唐离只觉口中发苦,此人实在太过于直接,只怕自己回他一句“在山南”,他还能再问出什么古怪问题来。 自见着这老薛,翟琰那张笑着的嘴就没有合拢过,他即知眼前人底细,焉能不知唐离的尴尬,当下走前一步插话道:“老薛,公主已上了说经台,走前还问你来着,你还不去看看。” “噢!是是是。”老薛闻言,拍了下脑袋,也不再等答案,一拍唐离肩膀,说了句:“等会儿再叙,某先告辞。”便昂首大步去了。 “好家伙。”见他去的远了,唐离长吁出一口气来,看着一边对自己坏笑的翟琰道:“老翟,这人是谁,既是天子亲口赞誉的才子,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 那翟琰原本就是脸上笑容未断,此时再一听唐离这话,愈发的乐不可支了。 见他又在故作玄虚,唐离低头看了看手肘,脸上也是带着丝丝笑意就向翟琰走近。 “莫动粗,莫动粗!”,翟琰见状,总算收住笑容,退后一步道:“阿离,你实在不象个士子!……哎……我说就是,这就说。”平日与人相交,都是风流文士,惟恐行为不雅,那有人象唐离这般,急了就要动手的!老翟苦笑这摇摇头道。 “京中世家子弟,若论为人,老薛着实是不错的了,没什么架子,兵带的也好,但要说到‘才子’二字,那还真真……”,刚说道这里,翟琰看着远去的老薛,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噢!”轻轻揉着手腕儿,注目翟琰,唐离笑的愈发和煦了。 “算了,我且将他的一些典故跟你说说,你自然就明白了。”脚下复又退了一步,翟琰揉着鼻子续道:“这老薛任官瀛州刺使时,一次过新年,韦七郎感念故友,从长安给他寄了一封书柬,结尾有‘改年同感,敬想同之’两句,阿离你自知道,这两句本是结书的客套话语,意思不过是说岁月不居,到了新年,想必大家都有许多感慨。可这老薛居然就能将‘改年’二字解为‘改变年号’,并立召来本州属官,郑重宣布朝廷已改年号为‘多感元年’,闹出好大的乱子,若非陛下素来知他为人,怕不早就坐大罪进了御史台吃讲茶!” 他这样一说,唐离忍了许久也没能忍住,终于笑出声来,惹的本就是苦撑的翟琰也是哈哈笑随。 “那御封才子……”笑了一会儿,唐离倒觉适才这老薛着实可爱,遂跟上问道。 “龙襄是老薛的名,他文事上本就是这么个水平,偏又日日‘自矜能文’,好吟诗作对。”撇出一丝笑意摇摇头,翟琰续道:“不过这老薛带兵着实不错,又是那‘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薛仁贵老公爷后人,勋贵子弟,陛下自然抬举的多些,知他学问欠缺,遂又将他改还武职,历十来年,高升回京中做了太子左卫将军。” 听到这个官职,唐离倒是心下一惊。来此既久,他自知唐朝官员品阶分的极细,流外诸品不算,单是流内官就有九品三十阶,这其中一二品多是勋官,而真正的职事官却是从正三品上阶开始,便是宰相及中书三省主官也不过是正三品,而除吏部天官之外的其它五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从三品。偏这老薛年不过五十,居然就能混到正四品的高官,除了勋贵子弟的缘故外,只怕这人也是大不简单。 翟琰却不知道唐离心中所想,尤自含笑说道:“那还是前两三年的事了,某日,陛下于内苑置酒召群臣消夏,席间御令联诗为戏,这老薛忍不住心痒,很是得意的作出了句‘严霜白浩浩,明月赤团团’,直使坐中人笑的喷酒。天子大笑之后,口占四句为戏:‘龙襄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这本是噱笑话,偏老薛洋洋自得,日日挂在嘴上,自称乃是天子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长而久之,大家见面也都先赞上他这么一句。” 听翟琰说完这个典故,唐离忍不住又是一笑的同,心底也隐隐觉的这其中似有什么不对。 笑了片刻,他正要说话时,却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响起道:“唐离,你来迟到了,稍后可是要罚酒的。” 唐离转身看去时,远远说话的却依旧道装高髻打扮的李腾蛟,见他看过来,这一代权相的爱女皱鼻嘟嘴,做出了个当日快阁中的鬼脸,而在她身后,却是玉真公主并十多人便袍相随,却原来,她们已自说经台上下来。 面上淡淡一笑,唐离却不接话,只与翟琰回身向桂花树下走去。 看玉真公主身后这些人,除了抚着肚子的龙襄才子外,其他人倒都是面容恬淡,气度宛然,只是令唐离感觉奇怪的是,玉真公主过来后,却是也不相互介绍,也不安排坐次,反倒是任由那些人自选可意之处安坐。 当唐离正要在翟琰身边那张矮几上坐下时,却见背向说经台而坐的玉真公主向他招手笑道:“唐离,且来我身边这席安坐。”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离身上,他还犹自不解,却见身侧翟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道:“阿离好机缘,今次聚会是专为推介你而设,还不快去……” 第七十六章-聚会<完> 闻言,唐离心下一动,面上却是神色不变,淡淡笑着向玉真公主身侧席上走去,满坐众人见这朴素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犹自能如此安容淡然,多也颔首赞许,只是奇怪的是这少年为何行走间手中还拎着一只酒瓮。 “唐离,你第一次来,我跟你讲讲这聚会的章程。”今天桂花树下的聚会采用的是单席制,偏生唐离身边坐着的就是李腾蛟,他刚一坐下,这小姑娘立即凑上前来说道。 “好,如此有劳了!”拱手以为礼,淡淡的语气,唐离虽然不讨厌这个眼神清澈的相府小姐,但的确是在与她刻意的保持着距离。 “就你这一礼,已是违反了今天聚会的规矩,不过不知者不怪。”李腾蛟毫无机心的笑着说道:“历来观主聚会,不见礼,不介绍,不看坐,不告茶,不举杯著。后至不迎,先归不送,客人或静坐,或高卧,或更衣小解,主任不陪,有虚文者罚。 ” 李腾蛟声音既快且急,一连串“不”字出口,见唐离听的吃力,她遂又呵呵一笑道:“其实也不用记,总之就是越随意越好。还有一条,此聚会是‘序齿不序官’,就是不以官衔高低为次序,而是只看年龄大小,所以,除了观主说到某客名字之外,你是不能主动问的,当然就更不能说‘久仰久仰’了。”这小姑娘边说,瞥了龙襄才子一眼后,又转过头来对他呵呵一笑。 只看李腾蛟笑的古怪,唐离也知必是薛龙襄刚才去找玉真等人时,将自己与他的对话给说了出来。 心动眼动,见唐离注目自己,那正斜依着桂花树而坐的薛龙襄微微一笑,向他举樽示意。 拿了身前几上的酒樽略举示意,唐离边呷着酒,边想着薛龙襄脸上的那个笑容,[b a o s h u 7 . c o m 宝 书 网 ]怎么看也不象是个缺心眼儿的。 这当口儿,随意散坐的众人都是一樽酒尽,就见背山正坐的玉真公主拿了几上的小锤,敲响那只精巧的玉罄,“叮”的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才见她微微一笑,脆声道:“诸位雅客,聚会之先,要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山南来的拔解贡生唐离,大家刚才所见的《秋游图》便是出自他的手笔!经道子先生高足翟先生及狂僧怀素鉴定,唐小友却是国朝太宗贞观间阎氏兄弟及西域画僧大小尉迟的嫡系传人,此子初来长安,今后少不得还请诸位多多提携了。” 虽历数朝,但阎氏兄弟的人物画在技法上至今仍是不可超越的颠峰,只可惜自这两兄弟先后亡逝后,阎门画风竟似是一夜间世上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如今时隔六十年,阎门传人重现画坛,这个消息已足令人吃惊。再听玉真公主最后那两句话,众人更是将目光齐聚到了那个身着麻衣的少年身上。 今日与会众人,身份多是不凡,素来知道玉真公主虽好推介文士,但历来身份超然,每次也不过略介绍下姓名来历就好,从不肯说出“还请诸位多多提携”这类倾向性明显的话语,今日却为了这少年破例,一时间,众人看向唐离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猜度。 听着玉真公主的介绍,面上始终是淡淡笑意的唐离,心底却莫名想到了后世看到的一些西方中世纪文学作品,在那些书中,一个人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要想进入当地的贵族圈子,必须要有一个身份不凡的介绍人在某个聚会中正式将其推出。中外不同,形式也不同,但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幕,就实质来说,倒是没有什么区别。 听玉真最后两句出口,饶唐离性子淡,心中也是发热,以她公主之尊,又只见过一次,能说出这等话来着实不易。 玉真公主说完,唐离也不待她示意,已自起身,因聚会有规定,除却主人不能随意问人名姓,他索性什么也不说,但只三举樽为敬,算是与众人见过礼,并有拜请多多提携之意。 唐离三樽饮尽,刚刚坐下,就听玉真公主随即脆笑一声道:“介绍已毕,规矩大家也都知道,就请随意吧!”。 一时席中气氛热闹不少,那席中人多有盛名,虽都是身居长安,但平日忙碌也并不能多见,此时得着机会也都是相互寒暄敬酒,不过却都谨遵着聚会规矩,只以莫兄某弟相称,绝口不提某大人等官位勋爵。 “多谢长公主殿下。”趁这众人寒暄的当儿,唐离也举樽向玉真公主敬饮谢道。 “这里只有玉真观主,那里有什么长公主?还殿下!只凭这几个字,你已违了规矩,先罚了这樽酒再说话。”半依着矮几,玉真公主慵懒着身子看向唐离说道。 “这倒是我的不对了!如此自罚一樽就是。”唇间一个苦笑,自知口误的唐离举樽自罚。 “听黑面翟叫你阿离,这样听着倒上口,我便也如此叫你便是。”面上带着慵懒的笑意,半斜着身子注目唐离的玉真公主,眼神渐渐有些飘忽起来,顺带着连那声音也有些飘虚的落住根儿,“阿离,上次在快阁,我看你随意疏放的紧,今儿个怎么就矜持起来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正是该尽情任性的才好些!我与你说,既到了长安,你若真是有才,越是随情任性,反倒越能得人看重,你若是无才,便是再拘谨有礼,也没人拿正眼瞧你。想当年那李……哎!不说了,不说了。”一时口快,待吐出这个“李”字后,玉真公主才猛的顿住,只是她转身之间,唐离依然清晰的看到了双眸流光中的掩饰不住的浓浓哀怨。 “李白,李青莲。”口中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唐离随意看去,只见其它坐中有许多宾客都是在随意而为,或狂饮、或高笑,竟似全然没有半分顾忌,其中更有两人居然跑到溪边,脱了鞋袜后,将光脚伸在溪中荡水,以他们的年纪身份做出如此行为来,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放松了身子背靠上桂树,唐离唇边露出丝丝自嘲的笑意。唐朝皇室本就有胡人血统,无论从思想行为习惯上都是崇尚开放自由,并没有那许多礼法上的约束。加之有唐一朝儒教不振,除那些世家旧族外,整个社会并不为儒法所拘,由高祖武德至如今的开元天宝间,又是大唐百年承平并直至万国来朝的极盛之时,唐人社会风气极度开放,士人昂扬奋进,既不为礼法所拘又满腹自信,这表现在行为上,就如同后世的美国人因国力强盛走到那里都那么自信甚至自大一样,于唐人身上就是豪不掩饰的率真而旷逸,所以在这个短短的几十年间,能出现如此多名留千古的风流人物,只看他们的行为可知,这是时代的风流投射在他们身上的自然反应,可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风流。 而相较于他们,由于生活及成长经历不同,且不说自己身上有没有风流,便是有,可能更多的也是伪风流,想着玉真公主所说,看着眼前的一切,唐离举樽狂饮下一盏美酒的同时,心中暗自道:“既来了唐朝,既来了长安,怎能不风流,放开些,再放开些!” “唐离,你在想什么?”刚见唐离在与玉真公主说话,李腾蛟便自坐中跑了出去,这时跑回来,也不就坐,随意蹲在唐离旁边眨着眼睛问道。 举着酒樽,随意依在树上的唐离就这样歪着头看着李腾蛟,大大的凤眼中眼神清澈而明净,这其中可能有许多东西,但绝对看不到一点男女情思。 “十四五岁,跟后世一样,就还就是个孩子”,得出这个结论,唐离向正大笑着的翟琰伸出了一根“鄙视”的中指,复又如同后世逗小孩一般,对李腾蛟眨眨眼后,一笑道:“没想什么,就想着如此的天气,在如此的地方靠着如此一棵桂花树,实在是舒服的很。” 看唐离神色有趣儿,李腾蛟咯咯一笑,随即也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有样学样儿的靠着桂花树,笑意不断道:“可惜现在树都开始掉叶子了,落在溪中水上,就成了水叶子,看着人心里酸酸的。要是夏日里来这儿,才是真的漂亮”,年纪虽小,她倒是很有几分伤春悲秋的情怀。 不过这份浅浅的惆怅并没维持多久,李腾蛟又高兴起来道:“往日里聚会来的人年纪都比我大多了,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就没一个能跟我说话陪着玩儿的,他们一喝酒我就闷,没意思极了,幸好这次你来了。”话刚说完,她又是呵呵笑起来,脸上又做出当日唐离在快阁中的那个鬼脸来。 至此,唐离才明白李腾蛟对自己特别感兴趣的原因,感情她是把年龄跟他差不多的自己当成“小伙伴”了,苦笑着揉揉鼻子,说不出话来的唐离举头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别喝了,马上就到你作诗了,小心出丑。”不等唐离倒酒,李腾蛟已一把将他手中的酒樽夺过道。 “作诗,作什么诗?”身子动也不动,唐离懒洋洋问道。 “什么样的聚会能少得了诗?现在是他们自己寒暄的时间,等会儿就该说到诗了,别人作不作且不说随便,但你是今天观主专门推介的人,总是跑不掉的。”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唐离,李腾蛟细言道。 “噢!”挺身坐起,唐离脚却碰到一物,抬眼看去时,却正是自己带来的酒瓮。 “我怎么将它给忘了!”笑着自语了一句,唐离先将作诗之事放到一边,捧起酒瓮置于玉真公主几上道:“今日蒙观主相邀,在下无别无长物,特以此自酿酒浆相赠,还请观主收下。” 看着身前这个酒瓮,玉真公主明显一愣,只是还不等她有所表示,旁边的李腾蛟早靠进前来,“唐离,你还会酿酒。”满带惊讶的说完这句话,她已顺手将瓮上泥封给揭开。 酒瓮刚开,正俯身其上观看的李腾蛟鼻子一皱,旁边的玉真公主吃酒气一冲,已是讶叹出声道:“好烈的酒。” 转头又看了唐离一眼,李腾蛟抱起酒瓮向几上樽中倒了一盏,看到那纯净如真水没有一点杂色的酒浆,玉真公主脸上的讶意更浓,唐人酿酒多是压榨后再过滤而饮,色调不净,似那些果酒固然是绿、红诸色都有,便是纯粮酒,也难免色呈微浑,所以又称为“浊酒”,那有似眼前般如此清澈透亮的? 微微举樽小呷了一口,玉真公主面色一变,放下酒樽后,随即击响那只精致玉罄。 李腾蛟好奇心起,又是小孩儿心性,端过酒盏就是猛饮了一口,只是酒刚入喉,当即脸色疾变,扭头间已将之悉数吐出,犹自不停的吐着舌头,喘气道:“好辣,好辣!” 李腾蛟刚捧樽时,唐离就想提醒,无奈手实在太快,此时见她如此模样,唐离也是忍不住的哈哈笑出声来。 玉罄击响,那些随意而为的诸客顿时将目光都聚集到了首座,便是那两个光脚坐在溪边的,也都拎着鞋走了过来,看他们那散漫不羁的样子,着实大有名士气度。 “唐离现有自酿家酒一瓮,此酒绝与大家以前所饮不同,在此愿与诸客共享。”脆声说了这么一句后,玉真公主一挥手,早有旁边侍侯的小童捧瓮向各人樽中行酒。 单是看到那清澈如山溪一般的酒色,众人都如玉真公主一般,讶色大起,随即再一闻那酒味,前所未有的辛辣气息扑鼻而上,这讶色愈浓,堪堪等行酒毕,随着玉真公主略一举樽示意,众人都是捧樽而饮。 因时酒度数较低,这些名士们素来豪饮已惯,此时虽面对的是新酒,也自矜持,但这一口下去依旧不少。 虚端着酒樽,唐离目光紧紧注视着座中人,见这些人竟是毫无例外,酒刚一入喉,便齐齐面色急变,若非这是人前,只怕大多都已忍不住随口吐出。 只是随着这酒慢慢呷下,众人的脸色才逐步变化过来,待得这一口饮尽,稍待片刻后,再小呷一口,翟琰恶狠狠的瞪了唐离一眼后,高叫出声道:“入目如山溪流泉,入口如熊熊烈焰,入腹如刮骨钢刀,好佳酿,好痛快!” 历来凡好饮酒者,尤其是这些终日不辍杯的文人士子,好饮酒的原因固然有酒味,但其实更为重要的却是享受酒后似醉非醉,身心全然放松,一切束缚尽去的这种绝妙境界,所谓“酒正使人人自远”便是此意。长安地处北地,众人原本好烈酒,这也是三勒浆得以风行的原因,此时这酒一入喉,众人初时的惊讶过后,随即就见那武将世家出身的薛龙襄击案赞道:“好烈的酒,不过烈的象男人,好酒,实在他奶奶的好酒。”一时兴奋之下,他竟是也忘了文雅,吼出这一句市井粗语来。 薛龙襄这句话惹的众人哄笑的同时,这些积年酒客也都是出言而赞,连呼好酒不绝。 唐离见状,放下心来的他微微一笑,也自举樽小呷了一口,只是还不等他将酒樽放下,就听那薛龙襄隔着老远出言问道:“唐才子,你画画是个才子,没想到酿酒也是个才子,说起来可比俺老薛强了,只是我们这酒叫什么名字,你也该说说才是。” 半端着酒樽,闻言唐离也是一愣,这事儿他还真没想过,只是见众人的目光都饶有兴趣的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也只能硬起头皮,揉着鼻子道:“此酒名……名唤离酒!”。 听他这句出口,旁边的玉真公主及李腾蛟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翟琰投来个鄙夷的白眼后,随即又悄悄翘起拇指,意指他实在会给自己扬名。 脑中飞速旋转,在众人的注视中顿了片刻功夫,面色恢复平静的唐离淡淡一笑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世间最是离情断人肠,便恰如此酒,因以名之!”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原本还是言笑晏晏的玉真公主听到这一句,却是蓦然色变,口中喃喃轻诵,她原本妩媚的眼神又突然变的迷离,侧首虚眺,依稀便是长安城外灞桥。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愈回味愈觉这两句话着实意韵深远,坐中人多是曾漫游四方、或是经历过宦途迁转,于这离情别绪四字最是有感,这两句文词华美的句子可谓正中心扉,细忆次次离别,那感觉恰如耳中词、樽中酒一般,直令人肝肠寸断,尤其是有那等贬官外、穷途孤旅或是情事失意,伤心人别有怀抱经历之人,更是持樽唏嘘,便是心如清泉无尘垢的李腾蛟,听着这样两句词儿,也不免心下酸酸没了笑意。 酒于文人士子历来承载的东西就多,而唐离这句“黯然消魂”,愈发为这新出的离酒附着了一份别样的含义,一时寂静的坐中诸客再低头看向樽中清澈明净的酒浆时,感觉已是大有不同。 刚才说那句话,只是随口为自己取的这酒名儿圆个说辞,结果却让坐中一片沉寂,如此效果着实让唐离大感意外。摸了摸鼻子,看那翟琰也自对着酒樽发呆,唐离几乎是下意识的转眼向薛龙襄看去。 正低着头的薛龙襄感受到唐离的注视,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叩案一击,豪声笑道:“有如此好酒,岂能无诗,唐才子你且先酝酿着,看我老薛专为今日聚会准备的这首《秋日叙怀》,如此也算是抛玉引砖了。” 薛龙襄最后一句出口,顿时引得众人忍俊不禁,更有那适才还是沉浸心绪的人吃他这突然的洋相一激,竟是将口中酒笑喷了出来。 在满座哄笑中,向薛龙襄示以感激的一笑,唐离心下愈发确定,这个有着玲珑心思的人,必不是如他面上表现的一般是个草包。 说道作诗,坐下身来的唐离随意曲腿懒洋洋斜靠着身后桂树,脑中心思电转,而旁边的李腾蛟倒也有几分眼色,随即便将笔墨放在了他身前几上。 堪堪等唐离眼神一亮,正坐提笔时,薛龙襄重重咳了几声,手抚着气派的将军肚,已是粗声吟出他那首《秋日叙怀》来: 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墙。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 一诗吟毕,满坐无声,片刻后一声暴笑声起,随即满坐哗然,更那里还有半点刚才轻愁的气氛。 饶是知道他在装疯卖傻,但听到薛龙襄如此具有杀伤力的《秋日叙怀》,也忍不住失笑出声,连带着手下的字都写歪了一笔。 唐离刚将诗作录好,便见一个侍酒的小童躬身接过去了。 也无意管这小童将诗拿到那里,搁笔之后,笑意不减的唐离依旧如刚才般舒服的靠着,去看那薛龙襄的表演。 那薛龙襄吟诗既毕,竟是丝毫听察觉不到众人哄笑的含义般,更是得意洋洋的饮了一口烈酒,咂着嘴解释起诗意来:“鹞子檐前飞,值七百文。洗干净衫子后挂在后园干白如雪。吃饱之后在屋中侧卧。家中方便转,集得野泽蜣螂。” 本来他所作诗已是让众人发噱,此时再一经白话解释,众人越发笑的不堪,甚至那玉真公主捂着腰身子颤动的坐都坐不稳。 此诗之恶劣已经无法让人置评,如此喧笑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消歇,面上笑意不减的玉真公主什么话也不说,只略一举手,便见一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袅袅而来,手捧琵琶的她也不多言,向众人环首一礼后,便拨弦唱道: 达人轻禄位,居住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闲歌唯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 众人皆知此诗乃是唐离而作,适才既见他善画能酒,已大是惊叹,是以此时听诗,也份外认真,那道装歌女本是宫中教坊出身,后发在长公主府,玉真度身为道时,她便一起随了来。 这歌女琵琶歌艺本就是绝佳,此时合乐曼声唱来,只听到前几句,众方家已觉口齿留香,此诗本就不错,再加上前有龙襄才子那首《秋日叙怀》做衬,愈发显出不凡来。 此诗清淡,歌吟山水闲逸之乐,只与这周边的风景及众人聚会时随意安闲的心境配合的丝丝入扣,山风轻拂,流水潺潺,野鸟偶鸣声中众坐听歌,只觉胸中腹气愈清,一时间竟有渊明陶然悠游南山之感。 “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那道装歌女抹弦声声,歌诗作结,众人沉吟片刻后,随即转身看向唐离,在玉真公主首领下抚掌而赞。 “只这一首诗,阿离今日已是功得圆满!”心下如此思量,翟琰看向唐离裂嘴一笑,手中已是重重击掌。 这赞誉的掌声直惊起旁侧林间野鸟无数,只是还不等众人出口论评,就见远处一个青衣家人疾步而来,行色匆匆的他团身向众人行了一礼后,便俯身于其中一客耳际细语出声。 那客人听完之后,当即起身向众人拱手道:“闭关三十年的‘金州古佛’道山大德应诏回京,法驾已将抵新丰,陛下也自华清宫回銮,并颁口诏命文武勋贵五品以上者立出长安城外十里相迎,少陪了!”这番话说完,略一拱手后,他已匆匆去了。 此人话刚说完,便又有数人相继起身而去,桂花树下,一时风流云散。 “老和尚来了。”口中低声自语了一句,唐离抬头间正迎上翟琰看向自己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第七十七章-悟名<上> 作别急欲进宫的玉真公主时,饶是翟琰眼色连连,唐离依然如未见般,并未对李腾蛟多说什么。 本来唐离今日还有心探寻一下玉真公主缘何对自己如此青睐,但见时机不对,也只能期之以来日了。 “老翟,我没欠你钱吧?”回程的马车上,唐离见翟琰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儿看着自己,遂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含笑问道。 “唐离……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好?”翟琰的语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激动,“陛下回銮,等这两日忙完道山大师一事后,随时一道诏书,制举就该开考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急?今日参加玉真公主聚会的你知道有谁!一个礼部主司郎中,一个吏部主司郎中,别看他们官不过五品,那可是能当大半个侍郎用的人物,而且都是直接干系着你将来的前程。李林甫虽然身为右相,但也兼着吏部尚书的职差,今日聚会之后,不出一日,你唐离的名字必定能为其知晓。有长公主推介,再有李腾蛟回家到她爹那儿去说说,你此次应制举已是顺理成章之事。那丫头片子现在对你感情正好,她能回家替你说上一句,比你一百首干谒诗都强,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用?”这老翟说完,犹自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重重的“哼”了一声后,眼睛也是扭向窗外,竟是懒的再看唐离。 见为自己的事,他竟能激动成这样,再暗思与他相识并至到京后种种,唐离心中暖暖的发热,这个翟琰,在他那黑面暴牙的相貌下,对朋友实在是有着一颗滚烫的心,纵然说一句古之真君子也丝毫不为过。 纵然心下感动,但素来少这种经验的他实在拙于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沉吟片刻,重重一拍翟琰肩头,待老翟转过头来后,面上笑意尽去的唐离肃然说道:“翟兄,能得与你为友,实在是大幸运事。此事我倒不是没想过,只是那李腾蛟就心性而言,实在还是个孩子,所以……哎!”毕竟事关李林甫未来走向之事不能明言出口,无奈之下的唐离也只能找出这个万分牵强的理由来做解释。 看着唐离严肃正容的模样,常年习画,最善观察的翟琰也能感觉到他眼神中对自己情意的真挚,再一听他解释的话语,黑面老翟也只能慨然一叹,面做苦笑道:“这年年进京的士子为求名高中,什么龌龊事儿做不出来!偏偏……哎!你呀你!” 抚膝叹了一声,翟琰见正猛揉着鼻子的唐离也是一脸郁闷,遂又哈哈一笑道:“不过这倒也无妨,反正阿离你是既有才,更重要的也有时运,肯定还能有机会!”说话之间,他那手又习惯性的勾了上来,“李腾蛟也就罢了,但这老和尚你可千万别再放过,嘿嘿,‘金州古佛’、礼送入京,在京五品以上职官及勋官十里郊迎,如此隆重的架势,除了北禅宗神秀大师于武后神龙朝来京时享受过以外,这几十年还真没有那个僧人能象道山老和尚这么风光了!偏他还顶着个玄奘大师亲传弟子的名头,这下子,长安和那大慈恩寺都该好好热闹上一番了。” “玄宗李隆基之崇道,可谓是唐朝帝王之最,此事只怕也不简单。”心下转着这个念头,但见翟琰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唐离终究还是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一笑作罢。 轩车刚出终南山不久,就见一些质朴着装的本地山民正三五结伙、行色匆匆的向长安城赶去。愈行愈远,路边的人也就愈多,再走出五七里,人越发多的阻塞了道路,以至于轩车都难以放步奔驰。 “老翟,下去问问。”看着外边涌涌的人潮,翟琰与唐离相视一眼后,撩开车前窗幕喊了一句道。 “还真让你老翟说准了,终南山民已是如此,那长安城内怕不是要万人空巷了!”从车外探首回来,唐离笑着对翟琰说道。 唐离语声刚毕,就见那翟琰的远方族亲撩开帘幕道:“少爷,是‘金山古佛’道山大德马上到京了,这外边的人都是来迎法驾的,看这架势,一时是走不了了。” 与唐离相视一个苦笑,翟琰随意回了句:“既然走不了,那就等着吧!” 唐离随意拨开帘幕,懒洋洋靠着身后的锦垫,指着外面越聚越多的人群笑道:“当日在山南金州,老翟你可曾想过道山大师今日竟能有如此威势?” “国朝虽以道教为宗本,但民间崇佛之风由来已久,贞观朝玄奘大师自天竺回京、神龙朝神秀大师进京,那次不是如此?只不过这次换做道山大师罢了,也没什么好奇怪。”人越聚越多,马车愈发难以动弹,二人遂坐在车上随意闲话。 聚集的人多,就有许多心思灵巧的小商贩们挎着竹蓝叫卖起胡饼、果酒等物,唐离二人随意买了些,就在车上随意边吃边等。 这一等就是近个多时辰,正等二人心生焦急、百无聊赖之时,却听前方隐隐如闷雷般的声响蓦然而起,唐离探头看去时,就见车外绵延数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狂风下的芦苇一般,浪赶浪的齐齐折腰拜倒在地,这其中有十之八九的人因被阻隔,连道山大德的影子都看不着,但也激动不已的跟着跪倒地上,口中连称“金山古佛”不止。 这声音初时还散乱的很,到得后来,渐趋统一,一时间“佛爷、佛爷”的呼唤声震四野,唐离随意看去,见车下许多人竟已是脸色涨红、泪流满面。 虽然心下早已预料到场面必定宏大,但真真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还是由不得从心底感叹宗教力量之大,这民间信众之虔诚。 撩车车帘,站在车辕上的唐离越过万千人头眺望过去,只见前方官道上当先而行的是一个三十二人抬的巨大明黄肩舆,上面端坐着一位双手合什的衲衣老僧,想必这便是道山大师了。而手扶肩舆护持的是左右各四,共八位身着紫衣的大臣,肩舆之后是长长的官员队伍,服色由紫到绯以至青,倒也是鲜明的紧。 肩舆每前行一步,正对着它的百姓当即拜地连连叩首,这其中更夹杂着隐隐哭声。 唐时虽不禁民间百姓服黄,但明黄颜色却是只能皇家专用,至于三十二人抬的肩舆,更是普天下只此一尊,目送队伍步步去远,唐离犹自心下惊骇,没想到当日伽楞寺中那个并不甚起眼的老和尚,今日竟然尊荣如此,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荒诞之感。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埃关锁。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口中轻吟出道山当日的佛偈,唐离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这老和尚现在可真是明珠了,而且还真是能光耀山河万朵的大明珠!”。话刚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随后又过了约半个多时辰,待人群渐渐散去后,马车才得重新起行,如此一来,当他们到了长安城里道政坊前时,天色竟已到了黄昏时分。 坚拒了翟琰相送的好意,在车上坐了大半天的唐离随意活动着胳膊腿儿,懒洋洋的向自己暂居的小院前走来。 “好个阿三,到现在还没回来。”看了紧锁的院门,微微苦笑的唐离顺手自腰间掏出钥匙。 “阿弥陀佛,山南金州一别,至今已是半载有余,唐居士别来无恙!”堪堪唐离的手刚伸向门环处,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恬淡清朗的声音,扭头之间,就见到那个俊美不可方物的美和尚悟名。 “哎!你怎么在这儿,没跟着道山大德?”远隔千里,突见故人,他乡遇故知让唐离一时也顾不得开锁,转身去重重拍了拍悟名美和尚的肩头,语带惊喜说道。 “我一路随着太师祖到了新丰县,随后就先进了京。”时隔半年重见唐离,悟名也觉心喜,说话之间,已是抿唇而笑。 只是他这笑容初露,就见唐离虚捂着眼睛道:“和尚别笑,我眼晕。”半分玩笑,半分是真,唐离刚说完,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闻言,悟名一愣,斜着瞥了唐离一眼后,再次破颜而笑,“半年不见,居士竟是与旧日大有不同了!” “一个和尚,长的美成这个样子,着实不象话。”悟名斜眼一瞥的风情,饶是唐离也看得呆了一呆,心下微带酸味的自语了一句后,边上前开锁,边随意笑道:“噢!我还是我,和尚倒看出什么不同来?” “若是半年前,居士对贫僧绝不会如此亲近;若是半年前,居士也绝说不出刚才那话来。”随着唐离束手邀客的手势内行,悟名和尚清朗的语声淡淡道。 “我果真变了吗?”,闻言,唐离心下自问了一句,却得不到答案,“许是今天心情不错的缘故?”,摇摇头,他也微笑跟着走进院去。 “半载不见,你这和尚愈发恬淡了许多,分明是佛法大有精进,可喜可贺!”伴着和尚走进书房,两人坐定后,唐离仔细打量了悟名一番后,微笑言道。 只是这句说完,唐离才蓦然醒悟,自己今日自见悟名之后,始终的称呼都是“和尚”二字,虽然这算不得贬称,但也绝对谈不上恭敬,半年以前的自己,是万万不会如此的,想到这里,刚才那个问题蓦然又浮现心头,“我果真变了吗……” 第七十七章-悟名<下> “这半年有大缘法,日日得以伴侍太师祖法座左右,若是如此依然毫无所得,贫僧那里还有面目来见居士”悟名倒是不多虚言谦虚,一笑间淡淡说道。 “这倒也是,”伸出右手,习惯性的轻叩着身侧的书几,唐离笑着道:“刚才在城外,我倒是见到道山大德进京的法驾,天子肩舆、重臣护礼、万民跪拜,场面之宏大,只让人叹为观止呀!”回想到刚才见到的那壮观一幕,他说完后犹自啧啧而叹。 伸手端起茶盏,低头抿着盏中茶沫儿的悟名道:“若非为了本宗,太师祖原本就不会进京,别人不知,莫非居士也不知吗?” 听悟名这话中隐隐有怪责之意,再一细想,便知这美和尚是以为自己刚才那话中,有隐指道山和尚贪图声名富贵之意,唐离遂摇摇头一笑道:“和尚错怪我了,我只不过是感叹佛门之盛罢了,道山大德以大虔诚、大毅力闭关枯坐三十年,以他现在的佛法修为,实已到了看破名相、视黄金台如茅草窝的境界,又岂会在乎这些浮世虚名?” 这番话解说完毕,唐离俯前身子,笑意不断道:“对了,前几日那道子先生的幼徒翟琰、翟公南还跟我说起,等道山大德什么时候空闲些后,咱们这些当日有幸得睹大师破关的故人,一起去拜会一下才好,和尚今天既然来了,就给留心着安排一下才好。” 轻呷了一口茶水,悟名指着茶盏道:“居士这茶还真是怪异,居然什么香料也没有,不过这清淡倒是爽口的紧。”放好茶盏,抬起头来的他注目唐离道:“其实太师祖此来长安,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你。” 这些茶原本是前几日王缙谴人送来,唐离既不喜欢喝唐人那种加葱、姜,甚至羊乳的煮茶,又嫌旧日煎茶法太过费时费力,遂循了后世的法子,将这些茶略清炒后,每次冲泡着喝,说起来,这也是大唐开天辟地的第一遭,此时他正随着悟名的话注视着盏中清碧色的茶水,却突然听他说出这一句来,微微一愣后,笑言道:“大师太看得起我了!” 闻言,那悟名却是蓦的端正了身子,肃然道:“不,太叔祖说居士乃是前世慧根、佛性天成,乃是重振我法相宗门的大缘法人。”说道“重振宗门”四字,这原本恬淡的和尚忍不住语速提高不少,那双绝美的眸子中也浮现出一闪即逝的狂热,片刻之后,许是感觉到唐离目光的异样,他才重又平静下来,续言道:“不过居士要见太师祖,短期内却是不得了,总要到明岁三月科试放榜之后才可。介时,便是居士不去,贫僧也自会来请的。” “宗教、信仰!一遇到这个,任你如何恬淡也保持不了一颗清净心了。”看着悟名如此,唐离心下感慨道,只是后来又听到他这一句,却是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这事解释起来着实话长,改日有空闲时,贫僧再细细为居士解说,总之太师祖如此安排必定对居士是有益无害。”手指轻拨着茶盏,面容重复恬淡的悟名淡淡一笑道:“其实贫僧今日来寻施主,却是有一事相求,还望能应允才好。” “和尚找我做什么?”心下如此盘算,唐离面上却是一笑道:“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直接说便是,能帮的自然帮,但若是能力不济,那也只能抱歉了!”口中答应的极快,但这话却是说的极活。 若有深意的看了唐离一眼,悟名和尚淡淡一笑道:“此事于施主不过是举手间事,但于敝宗门却是受惠极深。” “和尚尽管直言便是。” “还请居士能为本宗手录一份《西游释厄传》。”看似恬淡的言语,却是今日悟名和尚今日来此的最重要目的所在。 “《西游释厄传》?”见这和尚说的神秘,唐离还以为是什么艰难之事,及至听到这五个字,太过惊异之下,他竟是随后跟着又说了一遍。 “正是。”悟名此时的神色郑重无比,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确定此事属实之后,唐离放松了身子靠向身后书几,好奇道:“这《西游释厄传》能有何用?” 闻言,悟名略一迟疑,随即想起师叔对眼前人性格的分析,当下再不犹豫,略俯了身子向前道:“要《西游释厄传》,是本宗准备于大慈恩寺开俗讲。” “俗讲?”听到悟名这个答案,唐离一愣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 “国朝贞观年间,玄奘祖师西极流沙,历十余载,自佛国取经而回,并于长安大慈恩寺首创我法相宗门,其时祖师大德之名播于四海,更以无上佛法得太宗皇帝御口亲封为总领天下沙门的大僧正,当其时也,本宗之兴盛实无以言表。”一说道这些,悟名和尚就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不过这份激动却并未能保持的太久,“然而,待祖师重归西天佛祖驾前之后,本宗昔日的辉煌却是日渐没落,不仅大僧正一职易手,如今信众数量更是日渐萎缩,北地有净土宗步步紧逼,南方也有禅宗大肆扩张,可叹我法相这原本的第一宗门,不过短短数十年间,竟已沦落至此。” 唐离后世时于《佛教史》也稍有涉猎,是以倒也知道悟名说话的由来,隋唐间固然是佛教最为兴盛的时期,但同样也是其内部八宗斗争最为激烈之时,相对于法相宗,净土宗及禅宗都是后起之秀,但在短短时间内却是南北夹攻,发展的异常迅速。 一声长叹,悟名续又言道:“有感于本宗之衰落,家师并师叔二人十五年前约定,一居北,一居南,即为就地监控二宗,同时也为研究二宗发展如此迅速的原因所在,因此才有了师叔性空远走金州之事。” 听悟名这番话,唐离想起自己昔日曾猜测性空之所以从繁华的长安,远至僻远的山南是因为他师门不合,现在看来这想法实在是错的离谱。 “经十五年研究所得,家师与师叔得出的结论是如此的简单,却又如此的一致。”说到这里,悟名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后,注目唐离道:“这原因居然仅仅是本宗经义太深,宣讲不易!” 面色疾转为鄙夷不屑,这美和尚语速加快道:“净土宗在北地宣讲时,宣称只要念一声佛,死后便能入往西方极乐净土,所以吸引那些山野信众无数,随后又借信众之香火捐赠广建庙宇,扩张自然就速;至于南禅宗,宣称什么见性成佛,更是连念佛都不要,经书也不要,说起来比净土宗还要简单,对那些普通信众的吸引力更大。反观本宗,因创宗的玄奘法师佛法精深,每一语出必宗经籍,是以奥深玄妙,纵然是本宗僧人要想明其奥义,往往也需花费十余年苦功,遑论对外宣讲了。” 悟名说道这里,自后世穿越而来的唐离确是深有体会,越是简单的越容易流行,也越容易传播,尤其是在唐朝这样一个民众识字率极低的社会,象法相宗这样的“经院派”宗门干不过净土、禅宗,也是必然之事。 “这就是本宗需要《西游释厄传》的原因所在。”猛的转身紧紧盯住唐离,悟明这美和尚语声愈发急促道:“任他们净土、禅宗的经义再简单,也不及故事来的吸引人,当时金州伽愣寺前居士所为就是显证,如今太师祖重归本宗大慈恩寺,借着这天下瞩目的当口儿,由本寺开始俗讲《西游释厄传》,必能吸引大批信众来此,而后以长安为中心,南北传播,不出数年,本宗声名必将重播于天下,再者,《西游释厄传》讲述的是本宗创宗祖师故事,待这一故事传遍天下之时,人人必知唯我法相一宗才是佛门第一正宗,占据了这个高度,任其它宗门使出如何手段,也撼动不了本宗地位。如此,我法相宗重盛之期指日可待。” 此时的悟名,那里还有半分恬淡的模样?尤其是他眼眸中的那份狂热简直能灼伤唐离的眼。 唐离于佛教八宗并无特殊的喜好,只是他既对那有大毅力,能闭关三十年的道山心有钦敬之意,又感激性空长老对自己家人的照顾,再加上与眼前这美和尚的交情,又感慨他这片虔诚,见自己若不答应,只怕悟名当真就要拜倒在地,当下也不虚饰,应声答应道:“好,不过……” 听到那个“好”字儿,悟名满脸惊喜,待唐离“不过”两字儿出口,他立即紧张作色道:“不过什么?” “这和尚现在情绪激动,逗他不得,”起身拉着悟名的肩膀将他按坐于胡凳上,唐离笑道:“贵宗于我多有照拂,我既然应了你,就绝不会变卦,这点和尚但放宽心便是。不过这《西游释厄传》实在是长的很,断然不是一两天就能写完的,加之科试在即,所以这时限上难免就要多放宽一些。” “眼下太祖师进京,正是大好的机会……”听唐离这话,悟名虽然也是点头,但话语之中却是有按捺不住的惋惜与焦灼。 颇能理解他的心情,唐离沉吟了片刻后,眼神一亮,面带古怪神色笑道:“若是如此,咱们不妨来个连载如何?”。 ………………………… “如此就一言为定了,此后每日敝寺自会谴沙弥前来,居士但将文稿交给他便是,天时不早,寺中事物繁多,贫僧也该告辞了!”心愿得偿的悟明和尚又恢复了刚来时的恬淡,只是眉眼间那隐藏不住的喜意暴露了他的心情。 “好说,好说,和尚你放心就是。”起身送行,唐离又忍不住拍了拍悟明的肩膀笑道。 “居士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一路行至院门处,悟名却突然定住步子,侧身对唐离低声道:“本宗虽然近年稍有没落,但在这帝京毕竟经营几达百年之久,于宫中及皇城各部司衙门都还有些信众缘法,来日必有厚报居士处,勿需相送,告辞了!”和尚矜持着自负一笑后,拉开院门自去了。 看着他那秋黄昏余色中飘飘然的白色僧袍,沉吟片刻后的唐离蓦然一笑道:“好个死和尚,还是不太放心我,居然丢下这么大个饵来。” 当晚,吃过晚饭后,唐离于书房又校正了一遍《唐诗品鉴》后,便单拿过一张竹纸,端正写下《西游释厄传》五字…… 此后三日,听外间热闹的很,诸事缠身的唐离也无心去趁那热闹,多是闭在书房中忙活个不停,这日下午,起身活动手脚的唐离听外间渐渐沉寂下来,正转着腰的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道:“杨琦歇息的也差不多了吧!看来是到他府上的时候了!” 只是不等他第三圈转完,院门处敲门声去,唐离至前院看门看时,却见门口处站着个身穿青衣的公人。 “你是山南拔解生唐离?”看着手中的那张执单再次对了门首,公人面无表情的问道。 “正是。” “明日一早,带上你的‘过所’、‘解单’到皇城礼部司报道,准备制举。”这句话交代完,那公人也不等回复,转身上马催鞭而去。 “开制举了”,目送公人身影去远,站了片刻的唐离缓缓院门紧紧闭上…… 第七十八章-纷争 唐代宫城为天子所居,而与宫城一墙之隔的皇城则是三省、六部及各寺、监衙门的办差之地。 宝_ 书_网_w_w _w_._b_a_o_s _h_u_7_. c_o_m 第二日一早,唐离起了身来,仔细梳洗毕,换过一件细麻的新衫,出了房门见对面大头阿三房中依然一片静寂,遂微微一笑,也不于他交代什么,牵了马直出院门向皇城驰去。 堪堪等他到了皇城,上衙钟声刚刚响过不久,于城门前经禁军查验过过所、解单后,留了马,步行往礼部而来。 唐代无论是城市布局还是宫殿房屋设置都是尚大气,轩敞而开阔,礼部衙门也不例外,于衙门口处大门房内领了留单,他一路直往礼部司而来。 前面等过三个人,唐离进了这个类似于后时缴费大厅的所在,向一个着青袍官员交了过所、解单。 随手接过这些凭信,那原本面无表情的礼部司主事略瞟了一眼解单,当即面色一变,笑意晏晏道:“唐离?你就是那个画《秋山图》的山南拔解生唐离。”再次低头细细看了过所,他才自语道:“不错,正是来自山南东道!”随即略起了起身,指着他那案几对侧的胡凳道:“坐,快坐!” 唐离适才所见前面三人无一不是进来之后匆匆便去,也更不见一个人曾有坐的,此时吃这主事如此热情,一时倒有些诧异,但既见他刻意延座,倒也不多做虚让,拱手为礼后,也就洒洒然坐下。 “恩,不错,果然不愧是侍郎大人亲点的拔解生!单凭你这容貌风仪,若是去了吏部‘关试’,别的不敢说,单是‘身’这一关,绝是上佳!”那主事细打量了唐离一番后,笑言续道:“今岁制举,到目前为止,侍郎老大人亲点的拔解生还就只有你一个,本司郎中大人也赞许过你的画艺,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说着话,从九品的主事大人眼睛都快笑的合不拢了。 “多蒙各位大人抬爱了。”他这般热情似火,在这公事房中,唐离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口中遂虚应了一句。 “好说,好说。”那主事看了看厅外手持留单等候的人群,呵呵一笑道:“衙门里办差,还真不是个说话的时候儿,改日若有暇,再与唐少兄叙叙私谊。” “好说,好说”,两句话的功夫,这主事已经到了“少兄、叙私谊”的地步,唐离也只能将这两句话原样壁还。 “本次制举,题为‘极言纳谏科’,于三日后依旧在本部开考,少兄拿好这试单,介时莫错了时辰”,递过那纸盖有礼部司印鉴的试单,这青衣主事又略弯了腰自书几下掏出一叠薄薄的卷纸一并笑着递过道:“这是开元二十九年极言纳谏科取中者答卷的誊抄,少兄这两日有暇,不妨多研看试笔。” “多谢大人了,改日若有机会定当置酒相谢”,接过誊抄,唐离这句话说的倒是诚挚的很。 “有机会,有机会,好说,好说。”目送着唐离走出厅房,这青衣主事端坐轻咳了一声后,沉下脸来高喝一声道:“下一个。”只看他此时表情话语,端的是极有部员风范。 “看来我还真是出了名儿!”在厅外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出了礼部,掂了掂手中的文卷,唐离心中倒是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欢喜。 出皇城策马而还,随后三日时间,除了每日写一段《西游释厄传》,其余的时间都被他用在揣摩那些文卷上,说起来朝廷这制举乃是单为擢拔某一类人才所设,譬如那“博学鸿辞科”,取的便是文采华美之士,而极言纳谏科,顾名思义,考的就是御史台的本事。 单论这些文卷本身,除了一些固定的格式外,其内容绝似后世的议论文,不过是提出问题,分析问题,最后给出解决问题的参考性建议。 “文字之道,究其实质,古今无异。”到第三日黄昏时分,做完最后一份仿卷,起身绕室活动的唐离看了看书几上那份卷纸,微微一笑自语道。 闲步走出书房,看着随风飘落的黄叶,不堪凉意的他长吁出几口气去,使劲活动了手脚,待身子微微发热了,才又重回屋内。 晚上早早睡下,第二日一早,收拾停当的唐离牵马直入皇城礼部。 ……………………………… 制举考试,定制乃是五个时辰,允许参考者自备水、食,等头昏眼花的唐离出了礼部、皇城,还不等他上马,就听一个熟悉的高声叫道:“阿离,来这里,来这里。” 应声扭头看去时,却见皇城门侧停着一驾轩车,车前站着高叫的正是黑面暴牙的翟琰,而在他身边,一个面容朴拙的和尚正对自己颔首而笑,却不是怀素更有何人? 连在书房闭了三日,加上几日制举考试,唐离这几日着实也憋闷的狠了,此时考完一身轻松,复又见这些好友,当下也是心中欢喜,挥手示意之后,便牵着马疾步走了过去。 “你这和尚,这些日子怎么没了踪影?”看到怀素,唐离想及当日快阁之事极感亲切,加之知道此人是个不拘礼的,遂笑着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道。 “这和尚自那日快阁之后,居然跑到新丰县深山中一个兰若小寺窝了起来,这不,昨日才回京。”插话说了一句,翟琰又向着怀素嘿嘿一笑道:“该你这和尚没口福,你刚走,阿离就酿出了新酒来,味道那叫一个烈呀!”说完,他还犹自做出陶醉之色的咋舌不已。 怀素这和尚喝了酒是似疯似癫,但不沾酒时却是如同他那长相一般,敦厚的很,也不理会翟琰的调笑,他径直对唐离一笑道:“王郎官还在车上,咱们且上去说话。” 早有一边的老车夫接过唐离的马,翟琰三人上的车来,果见王缙正端坐车上。 只略一寻思,唐离便明白,这定是王缙顾忌身份会影响到自己,不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寒暄,心中一暖,含笑向他道:“王兄有心了,只是又何必自苦如此。” 别说这么多没用的!今日咱们三个凑在一起,就是专贺你制举完毕的,凭着阿离的才学,那愁不能高中,说不得过几日,这又该是个新鲜出炉的兰台老爷了。”哈哈笑着说话,翟琰随口对车外喊了一句:“走,去平康坊!” 这句话搏的怀素和尚二人都是点头称是,片刻之后,才听王缙笑问道:“对了,阿离今日应制试感觉如何?” 想到今日的考试,唐离唇角扯出一丝弱不可见的苦笑,当初他的打算只是专就一点略做阐发便是,孰知上了考场,看到那题目,构思之中,不免竟想起大唐由盛转衰的史实来,一时走了火,也不知那根弦出了问题,竟控制不住的洋洋洒洒来了个大开篇,将后世书中所见及来此四年所见所感一并给写了出来,审题、破题,这一套酣畅淋漓的做下来,且不说好坏深浅,竟是将政、军等事全数涉及。及至等那一阵乍然而起的秋风吹冷了他发热发昏的头脑时,离终试时间已不过三柱香的功夫,重新来过已是全无可能,交白卷更是天大的笑话,唐离心下一狠,索性就将卷纸就此交了上去。 “制举八成是没戏了,还得看来年二月的进士试了。”心下自道了一句,只是看这些好友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唐离也不愿扫了他们的兴头,遂微笑点头道:“感觉还不错。” “老王,阿离你还不知道,他是个遇见什么事儿都能给人惊喜的人,那里还需要我们来给他担心,今天咱们要做的就是好好给他贺贺,这几天怕不是憋坏了吧!你们可是不知道,前天我去找他,这人竟然说他要准备制举,生生给我轰了出来,想我老翟,就是到歧王府上,也没遇见过这事!”说完,翟琰狠狠瞪了一眼唐离后,顾自先笑出声来。 长安城内走马,惯例是行不快的。等到天色渐黑,圆月初上的时候,随着唐离鼻中脂粉香味越来越重,耳中嘈杂之声越来越响,却是到了平康坊。 刚一掀帘走下马车,唐离就觉眼前一晃,在这个唐朝的夜晚,眼前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直使他在刹那间有置身后世的感觉。 踏步于地,鼻中脂粉浓香简直就是扑鼻而来,耳边莺声燕语喧闹不堪,似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唐离抬眼四望,见前方坊街两侧一眼看不到边际的二层小楼上,无数或肥或瘦,浓装淡抹、穿红披绿的女子正摆动着颜色不一的汗巾向下挥舞招展,伴随着“心肝、肉肉儿”等各式腻腻的称呼,为整个平康坊营造出一片轻松随意,香艳浮糜的气息。 虽然来自后世,但又何曾见到过四万妓家毕集一坊的壮观景象,耳听着靡靡之音,置身于人潮拥挤的平康坊门处,唐离初见之下,既是新奇,又感震惊,一时竟有些呆愣住了。 “阿离,这就是平康坊,长安妓家毕集之所,男人最消魂的地方”,伸出手去搭上唐离的肩膀,翟琰边拖着他向前走,边嘿嘿笑着说道:“阿离你既应了制举,以后做官应酬什么的,来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地方,今天,先带你熟悉熟悉,免的以后出了洋相。”说完,他仰头又是嘿嘿一笑。 配合着这样的环境,越听越觉翟琰笑的着实淫荡,一把打开他的手,扭头间正要说话的唐离看到怀素那颗在连片花灯下熠熠生辉的光头,忍不住又是片刻间的失神。 紧挨着唐离的翟琰却是注意到了唐离的异常,伸出手去拍了拍怀素的肩膀道:“这和尚酒肉随意,烟火不禁,最是个得风流的人物,阿离别错看了他,这和尚可是花间熟手,有他在,不仅找地方不愁,而且咱们今天最少能省下五贯钱来。” 怀素闻言,笑笑却是不说话,倒是旁边大袖飘飘的王缙笑着道:“别听黑面翟胡说,怀素和尚来则是来,于佛家根本大戒还是谨守如仪的。” 怀素和尚的光头在这平康坊毕竟太过于引人注目,果不其然,三人刚自坊门处向里走了不几步,就有楼上的妓家一愣之后注意到了这位长安城中的名僧,随着第一声“大师,进来呀!”的叫声响起,不一会儿的功夫,这娇声腻语的呼唤就连成了一片,无数条五颜六色的丝巾临空招展,场面看上去份外香艳刺激。 “满楼红袖招,还真个有满楼红袖招!”不过再一想到这些个红袖招手的对象是个和尚,心下大感怪诞的唐离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离,你笑什么?”旁边的翟琰大声问道。 “我笑你老翟好歹也是画圣弟子,怎么一进了平康坊,这所有的风头都被和尚给抢了去。”噪音太大,唐离也只能高声喊出这句话来,话刚一说完,置身此地,又是新奇又是心情放松的他忍不住高声大笑了起来。 “你知道个甚么!”丢还一个白眼儿,翟琰没好气的说道:“就因为他是个和尚,所以才能如此,你想啊!这和尚又不动真格的,那个妓家不愿意侍奉?再说和尚在长安名气大,他一去了那家,不出几日必定长安盛传,介时人都道某妓某妓竟能连怀素这狂和尚都吸引的住,必定是天香国色,如此不费吹灰之力,这妓家就能暴得大名,是以怀素每次一来,这些妓家都是如此表现,换做其他人,谁也别想象他如此,没办法,谁让咱不是光头!”说完,如唐离般哈哈大笑声中,翟琰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怀素光亮的头颅。 也正是这一摸,使楼上众妓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先是一个妓家高叫出“翟公南”三字,让翟琰很是洋洋得意的瞅了唐离一眼,然而这份得意没能持续多久,随着“黑面翟”的称呼两壁厢响起,他的脸色也顿时黑了起来,引的唐离并王缙、怀素三人哈哈大笑。 相比于怀素与翟琰,反倒是风仪最美的王缙最不得人关注,不过这点唐离倒是能理解,似此时的长安,和尚和老翟这等书画名士就如同后世的明星一般,更易为人关注并津津乐道他们的逸事,至于身为朝廷官员的王缙,与他们一起来到这平康坊如此烟火之地,倒更多的成了陪衬。 这一行四人,两个是长安名士,另两人虽年龄不同,但都是面容俊秀、风仪出众,在平康坊连片花灯的照耀下,在周围斑斓色彩的衬托下,在两边楼上呼声如潮中,四人随意说笑着沿着青石坊街缓缓行去,如此场景,绝是一副最佳的《名士游春图》。 “生年不满百,行乐需及春,阿离,放松些,既到了这个地方若还是拘谨,不说别人,便是那些妓家,怕也要看不起你了!这要是传了出去,于你的声名可是大大有损。”看着唐离虽大声说笑,但眉头是一直微微皱起,翟琰拍着他的肩膀大声笑道。 “是名士者必风流,阿离,老翟这句话诚然如是,你该放轻松些才是。”帮腔的却是旁边微微点头的王缙。 妓与酒,诚然为唐代士人生活之不可或缺,无论知名不知名,无论是普通士子还是名满天下的诗坛大家,莫不如此,从李白“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元稹与名妓薛涛之间的千古佳话,再到白居易与樊素等妓家的交往,及至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无一不反映出这一点,尤其是开元天宝间,国力极盛,民间盛行享乐,风气开放,于此事上更是开通,表现在每岁新进士曲江赐宴之后,必定会齐游平康坊,时人不仅不加责怪,反是视之为风流薮泽。 然于唐离而言,毕竟是穿越而回,如此趾高气昂的逛妓院,而且还是前无旧例,新奇是新奇,但要他不紧张,也着实是太难为了他些,暗自里深呼吸不觉,他的面上却是不肯露出丝毫怯色。 直向内走了约两柱香的功夫,领先一步而行的怀素蓦然顿住脚步,手指左侧那栋小楼道:“就在此地吧!” “别吃惊,这和尚虽然不吃肉,但选地方那是极准的,跟着他走,准没错。”边调笑着解释,重新搭着唐离的翟琰已搭着他转左而行。 见这四个扎眼的人物在自家小楼前停住脚步,那些楼上女子早讶声欢叫不绝,反倒是那对侧楼上的女子哎呀连声,随即就是一声声“没良心的冤家”之类的话语呖呖而起。 堪堪走到小楼下,就见条条丝巾漫空抛下,只片刻功夫,四人身上已是红绿交缠,煞是香艳。 不等几人到了楼门,早有一个年约四旬、徐娘半老的妇人带着几个满脸堆笑的龟公、大茶壶迎上前来。 知道四人与别客不同,这老鸨倒也没有做出那些皮肉手段,直向四人深福为礼后,便当先引路而行。 刚进了楼门,那几个龟公、大茶壶便立时抢步上前,拿过热腾腾拧干的手巾把子递过,唐离有样学样的擦了脸后,复又随着向内行去。 这楼门看着虽小,进去却是极深,其间前院就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穿过花园才到了一个粉红主题装饰的大厅中。 “大师四位尊客光降,实是我宜芳居大大的幸事,却不知四位是想先在大厅听听曲儿,还是径直就到雅阁单坐?”随手轰开了几个贴上身来的姑娘,那老鸨又是深福一礼赔笑着问道。 “时辰尚早,便先在厅中吃酒听曲儿。”再出唐离意料之外的是,这接话的却是怀素和尚,随后一连串点酒要果子,都是他发话,实在是顺溜的紧,看这架势,他分明如翟琰所言,诚然是妓家熟客。 见怪不怪,微微一笑的唐离随着三人在厅中一张宽几上坐下,茶酒果子刚一送到,便见一排姑娘来到几前站定,分明是等着几人点选,只是她们的目光却都是着落在怀素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诱惑与热切。 “你这妈妈好不晓事,还不快请这些姑娘们下去,拿了单子上来说话。”举盏呷了一口,翟琰也不看那些姑娘,只对着远处正走来的老鸨说道。 “下去,下去,也不怕污了爷爷们的眼。”快步走来的老鸨边赔笑着递过一张花单,边随手向那些姑娘们轰去。 那三人倒是点的快,轮着唐离时,他看着这花单上的名字一时没了主意,又不便询问,遂随意漫指了一个。 那妈妈接过单子去了,不过片刻功夫便带着三个姑娘过来,随即面有难色道:“小蛮姑娘今个儿身子不爽利,说不得还请尊客再重选一个如何”。 今天是翟琰请客为唐离做贺,若是别个姑娘没到,他也便罢了,偏偏这个小蛮却是为唐离所点,这下他那里肯让,呷着茶嘿嘿一笑道:“妈妈这是欺我等初逛行院不成,小蛮姑娘若真个身子不爽利,又岂会名列花单,我看妈妈这意思,分明是要哄我等出去不成。”话刚说完,放下茶盏,他便做势欲起。 “尊客莫恼,我这便再去催催”,若是让怀素这几人进来后再走出楼去,第二日这宜芳居就该声名远播了,那老鸨赔笑着说了一句后,便转身急急去了。 “呦,我道是谁与我争抢小蛮,却原来是唐学弟!”茶不及三口,唐离蓦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扭头看去时,却惊见襄州道学的朱竹清一身白衣胜雪的站在距自己两几之隔处高声说话。 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朱竹清但觉心中恨意陡生,生于豪富之家,容颜俊秀、天资聪颖的他自小便是人人夸赞的神童,在蒙学,在道学,在家族中,他处处都是中心,处处都是焦点,但凡大小聚会,只要他一出现,周围那些族中弟妹或者是同窗,便必然成为他的陪衬。十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于此,或者说这已成为他生活的一种惯常状态。 但就是眼前这个草包少年,打破了这一切,一想到当日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个拔解名额被此人抢走,一想到当日这个消息传回道学时,那些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朱竹清刚刚生出的勃勃怒火便欲发的不可遏止。 刚刚为赴进士试来京不几日,今晚本是几个想要攀交其叔父的士子专为他做宴请,生性洁癖成病的朱竹清本不屑来这烟花之地,至于那个小蛮也是随意而点,刚才老鸨来请他重新换过时,他还不以为意,只是一眼看到与他争抢的是唐离,一愣起身,再也控制心中的怒火,脑中反复出现的就只有一个念头:“他抢走了我的拔解名额,现在又要与我来争女人!”而这所有的一切经过进一步简化,就只剩下一个字“争!” 时隔月余,于长安如此地方突见朱竹清,唐离一愣之后,心中倒还有二分惊喜,起身正要与他招呼,却见对面这位昔日的学兄却眼中满是恨意的紧盯着自己,冷声笑道:“白日制举,晚间却与此地厮混,想必学弟今天试场上极是得意的了!” 提到制举二字,唐离还不曾说话,心中妒恨愈深的朱竹清冷笑愈盛道:“只是学弟前脚刚出试场,后脚随即就进了这烟花所在,莫非是来寻另一个林霞不成。” 月来不见,朱竹清刚才突然如此说话,尤其是这第二句出口,心中那块儿最不能触碰的伤疤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如此鄙夷不屑的语气揭破,唐离一愣之后,脸色立时转为雪白。 “诸位,我来为各位绍介一下,这位山南士子唐离,乃是在下襄州道学中的同窗,当初初进道学时,可怜我这位学弟连《论语》都诵不周全,还很背了一段时间‘草包’的声名!后来,更离谱的是,他竟又喜欢上了一个粗俗不堪的的歌妓,要说起来,我这位学弟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居然为了一个丑妓死去活来,甚至不惜大闹襄州妓寨,差点没被那些护院给生生打死。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睛紧盯住唐离那因急怒失血而变的异常苍白的脸,朱竹清只觉心中无可名状的快意汩汩奔涌,只要能享受这份快意,只要能看到唐离这痛苦的样子,他不在乎毁损一些自己的形象,也不介意说出这些并不符合他身份的话语。 “那儿来的疯狗在这里狂吠,没的坏了贫僧吃酒的兴致。”见唐离神色大是不对,本就素有狂行,不在乎什么面子礼法的怀素,只觉眼前这人言语恶毒、面目可憎,口中喝叫一声的同时,身前酒樽已被他给扔了出去,饶是朱竹清挡的快,也不免被泼上了一身,顿时将他那身白衫给洒的汁水淋漓。 适才翟琰的心思倒更多放在唐离身上,看他那脸色,心中也知此事八九是真,少年初遇情事即遭遇如此,他倒是能体会出唐离心中的痛苦,由此,他也愈觉眼前正冷笑不已的朱竹清有大可恨处。 怀素那只酒樽刚刚掷出,翟琰已是哈哈大笑声中插话道:“‘草包’!贞观朝阎中书兄弟的亲传弟子会是草包?本朝礼部侍郎贺老大人亲点的拔解生会是草包?玉真长公主赞誉不绝的才子会是草包?某还真就奇怪了,你既然与阿离份属同窗,那怎么当日的拔解就没点着你?如此说来,你岂非连当个草包都不可得?” 华灯初上,这厅中坐客不少,突然遇见这事,一时都大感刺激,自刚才朱竹清开始说话,众人已是静下声来大看热闹,此时听翟琰一口口说出这些个声名显赫的名字,再听他说话有趣儿,顿时都看着朱竹清哄笑出声。 朱竹清说的正爽,不防突然迎面而来一只酒樽,虽然被他机灵挡过,但身子依然被淋湿一片,正感狼狈时,翟琰话语接上,句句都如同戳到了他心窝一般,听说唐离突然化身阎氏门徒,更得玉真长公主青睐,他虽是绝不肯相信,但心中的妒恨愈发来的猛烈,至老翟最后一句出口,更是正中其心中痛处,再加上满厅宾客喧笑,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连而来,直让心胸本极狭窄的朱竹清又恨又妒有羞,一时面色急变,怒发欲狂。 见朱竹清如此,大感快意的翟琰更要再说,却蓦觉肩头一重,侧身看去时,却见面色依然苍白的唐离淡淡一笑道:“翟兄,算了,疯狗咬人,人难不成再去回咬上疯狗一口?”只这一句话,又是引起满厅新一轮肆声爆笑。 不肯吃亏,好记仇的唐离在这哄笑声中,随即又续声接道:“再者,翟兄所言虽是实情,但这位已能‘贯通五经’的朱公子虽然学问极大,但心眼儿却着实小的很,万一将他气出个好歹来,咱们岂不是摊上一场无谓官司?没的坏了咱们的兴致,来来来,喝酒,喝酒!”这句说完,他又侧身过去对那老鸨淡淡一笑道:“劳烦妈妈,快将小蛮请了过来。”说话之间,唐离始终不曾正眼看一下朱竹清,竟似此人压根儿不存在一般。 “老鸨你敢,小蛮是公子爷我点的。”自小不曾遭遇挫折和如此羞辱的朱竹清面容狰狞的喊出这句话时,声音之大,厅外楼门处也是隐约可闻。 眼见这一幕,刚才接待时,听话音儿略略知道些朱竹清来历的老鸨也是左右为难,倒是那厅中坐客竟有爱看热闹的,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斗诗夺美”,顿时引起和声一片。 平康坊既为长安妓家集中之地,平日里象这等两客争夺一女的情况所在多有,久而久之,竟是形成一个惯例,若是两方都是商贾,自然不免要以财力大小来定谁家气更粗些,但若都是文人士子,那自然是要比一比诗才了。 听到这个主意,左右为难的老鸨也觉心头一松,如此至少不要她在其中坐蜡,纵然是那个失意的输家,也断没有面皮再怨到自己身上,当下长出一口气的她略施了个眼色,便有一边的大茶壶捧着笔墨等物分置于唐离及朱竹清身前。 “斗诗夺美,就是两人匿名随意作诗,然后交给那妓家,她自会选一首唱来,唱的是那首,选中的就是某人。”翟琰三言两语间已将此事解说清楚。 生性好记仇的唐离今晚突遭一通疯咬,揭开的还是心中最痛的那块儿伤疤,此时接过笔墨,斜眼瞥了也自正恶狠狠盯着他的朱竹清一眼后,心中郁积之下,也不管合适不合适,提笔而起,片刻之间,一首五绝已是跃然纸上。 ………………………… 约两柱香的功夫后,就见厅中演舞台上帘幕一动,走出个浓妆女子来,论容貌,在唐离经后世培养出的审美关照下,她实在算不得漂亮,堪堪略值一提的是那纤细修长的腰肢,走动起来倒也算的是婀娜多姿,这大概就是她花名的由来。 福身为礼、手挥五弦,前奏刚过,就听小蛮启喉唱道: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唐朝正规行院中的妓家待客前,多是先进教坊,于歌舞两道上经过正式培训,这小蛮也不例外,这番唱来,虽算不得绝妙,但总体上也演绎出了此诗中的自负与孤愤之气。满坐宾客无论是懂不懂诗,却都能感觉出这其中的劲健之气,堪堪等小蛮刚一唱完,厅中已是喝彩声起。 在满厅喝彩声中,唐离施施然起身迎向从演舞台上走下的小蛮。 对视着朱竹清那羞愤交加,满布血丝的双眼,唐离猛的伸出手去搂出小蛮纤细的腰肢,满堂彩声愈烈,而朱大公子的眼神却是猛然一缩。 一步步向他走去,堪堪等二人擦肩而过时,在喧闹的杂声中,面带淡淡微笑的唐离以轻不可闻的声音淡笑道:“以前拔解是我的!今天小蛮也是我的!至于以后,哼!原来襄州道学中的第一才子朱大公子,竟然是个连草包都不如的绣花枕头!” 这句话说完,唐离只觉适才心中的巨痛与所受的郁气尽皆消散,一时心中快意已极,原本性情淡然的他此时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而在他身后,面白如血的朱竹清死死瞪着那个麻衣身影,双手颤抖不已,复又听到这笑声,顿觉逆气上涌,喉中一甜,虽为其强行压下,但随之而来的眩晕却无法控制,若非身边有人扶持,只怕早已栽倒下去。 第七十九章-琴语 经此一事,四人再无兴致坐于厅中,怀素和尚索性唤过那老鸨,向她要了一间雅阁。 重新经过朱竹清身边时,唐离再次刻意的紧了紧环着小蛮腰肢的手臂,而这妓家也是风月场中惯客,撒娇弄痴的好手,不免应势紧紧依入少年怀中,口中更“嘤咛”出声,可怜朱大公子看到这一幕,愈发心中气怒、神色灰败。 那小蛮几乎是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再加上她那刻意娇喘不断的声音,唐离着实是不大习惯,略侧过头去避开冲鼻而来的浓郁脂粉香,刚一进了雅阁,就立即松手放开。 屏风似的推拉门后,这间面积适中的雅阁倒也极是素净,阁内并不曾设置胡凳,而是效胡俗,铺设的旃檀及矮且阔的方几,几上茶、酒、果子都已齐备,而最得欣赏的是阁中那扇造型甚雅的雕花竹窗,其时窗上帘幕轻卷,正可见天际那轮金黄色的满月,及阁外小园中花开正盛的黄菊,月色流晕带来淡淡菊香,使正不堪脂粉浓腻的唐离顿觉神气一清。 “莫要卷帘,且就这样放着。”出口制止了那个正要上前动手卷帘的妓家,脱去步履的唐离随意歪斜着身子懒洋洋的趺坐于地,经过刚才之事后,他现下的心情倒有几分空空的倦怠,遂虚虚的投目向那金黄色的月儿看去。 翟琰等人也都坐定,知道唐离的心情,也不再与他谈论适才之事,只与身边妓家调笑吃酒,这其中尤以翟琰行为最是恣肆,紧拥着身边的女子放纵风流,王缙的行为虽不是如此豪放,但也是轻呢的很。怀素固然是手也不碰身边女子一下,但一递一口吃着她软手奉上的酒浆,也实在是潇洒快意的很。 “好俊俏的小郎君,来吃酒嘛!”斜斜坐着的小蛮凑上身来,语声娇腻的捧着酒樽奉到唐离唇边,每一个动作之间,她都不免刻意扭动着水蛇似的腰肢,卖弄出最原始的诱惑与风情。 唐离虽不耐她身上太重的脂粉味道,但毕竟初次来到妓家,没什么经验,也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换人,或是赶了她走。再者,于他内心深处,本是个傲性人儿,极不肯做出生撇撇的样子,吃了翟琰三人的笑话。 见酒递到,身心懒洋洋的他倒也不避,径直学了怀素的样子,一口口吃了,那小蛮见得高兴,竟俯下身来香了他一口。 浓香扑鼻,再见那张极不合他心意的脸,唐离心下虽大是不喜,但见怀素三人都是含笑注视着自己,面上遂也是哈哈一笑,口呼倒酒不迭。 如此以来,阁中气氛陡然热闹起来,几人也无心谈论诗话,但将一些好笑的见闻说出佐酒,一时间室中笑意不绝。 这小蛮无论容貌歌舞,在这宜芳居中都算不得上乘,若非老鸨是她八杆子才打着个影儿的亲戚,再加上那条细腰倒也堪怜,其实是够不着资格名列花单的,多不好就要象那些站楼的姐妹们一样,盛装游走揽客了。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也正是这个缘故,她素日在宜芳阁中地位倒也尴尬,红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今晚难得居然会有两个俊俏小相公为她争风,小蛮大露了一回脸面的同时,心下对唐离着实感激的很,再加上见这小郎君容貌俊秀,风仪出众,愈发心中欢喜,刻意奉承。 她这番刻意用心,不免放出万般妓家手段,眉眼柔腻、口中细细便也罢了,便是手足也不老实,唐离心下本是懒懒的并不想多动,又吃她这许多手段,偏又极是不耐她身上那浓香,心中存了这点厌恶,小蛮这许多动作不仅没撩拨起他的兴致,反倒是惹的他心中越发的不耐,开始时还能忍住,但时光渐逝,空腹吃酒不少,脑中眩晕,心下烦闷之中,再也按捺不住,等这妓家再次靠近时,他已是忍不住喝出声来:“烦,好烦人!”。 他这一叫,倒让翟琰等人并那众妓一时静默,而众人的如此反应也让唐离酒意醒了三分,他本不欲扰了三人的兴致,遂一笑转圆儿说道:“小蛮本是极好的,只是我空腹吃酒,心中燥热的很,这雅阁中脂粉香太重,也实是受不得,要不老翟你们先自耍着,我出去走走,略做发散,至于这位姑娘,便请先回去安歇才好。” 老翟这些日子与唐离过从甚密,倒也知其脾性,心中解得必是这阿离未必能于刚才厅中那一幕就此释怀,置身行院触景生情,恐怕还不免要想起些旧人旧事,再加上他那好清淡的性子,有如此反应倒也并不奇怪。 心下想明白了这些,就听翟琰哈哈一笑道:“阿离,如今月已高升,这又是在行院里,你怎么四处去走?便这样,我们三人酒也吃的累了,这就去姑娘们房中休憩,小蛮姑娘也一并回去,我找那老鸨在给你叫个会奏曲儿的过来,你自在这雅阁楼中清净就是了,至于随后怎么安排,你自己随意便是。” 见唐离还要推辞,倒是王缙一笑附和道:“这是行院,照例男客身边是不能放单的,阿离你就听老翟安排就是。” 目送他们三对六人并一个满脸幽怨的小蛮离去,唐离心下虽觉有些对不住这妓家,但毕竟耐不得她的烦扰,便也一任她去了。 带走了喧闹与那浓重的脂粉香,耳边一静的唐离觉的心中一松,身上舒爽的紧。来到花窗下随意的斜靠了,看着窗外那轮月儿,鼻中呼吸着淡远的菊香。由极度的喧闹到如今的极静,身心一时全然放松的唐离就这样懒懒的再不想有半点动弹。 “奴奴兰心前来侍奉公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唐离扭头看去时,却见雅阁门开处,正站着一个身形瘦削,形容清秀的十五六岁女子,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却是她怀中捧着的那具瑶琴。 隋唐两朝,享乐之风盛行,雅乐不振。琴为雅乐正声,便是宫中,不到大典,轻易也是不奏的,而到民间就更是如此。当其时也,正是琵琶最盛,史有所载的器乐国手如曹才子祖孙三人及康昆仑等,无一不是以琵琶绝技名传千载。 在享乐之风最盛的天宝年间,在占尽长安风流的平康坊,在如此一家追逐声色之乐的行院中,居然出现这样一个捧琴前来侍客的妓家,着实让人吃惊。 这捧琴的兰心福身一礼后,也不等唐离示意,便径直脱履入了雅阁。 来到唐离身边,先于几上置好素琴,兰心为唐离添满樽中酒后,双手抚弦,脆声问道:“敢问公子要听什么曲子?” 这妓家衣着素淡,脸上更是不着半点脂粉,就此靓装露面而来,正对了唐离的心思,只是他身心懒闲,遂也不多说话,但轻一挥手道:“随意就是。” “咚”的一声,琴音即起,随后淙淙不断,侧身而靠,虚向看月的唐离与琴本就没什么接触,自然更没本事听出这是什么曲子来,初始时,他还觉的琴实在奏的太慢,两个单音之间间隔时间太长,远不如琵琶来的激烈,但时间稍长,习惯之后,才觉此声之中虽有淡淡薄薄的哀意,却又全无半分击人心扉的伤痛。这“哀而不伤”的大雅之音便如同那山间清澈的泉流般,不激烈也不刺激,却以至清而绵长缓缓浸入人的心脾五脏,于无声无感中抚慰心神。 如此王道淡雅之声恰合唐离此时心境,取过几上酒樽,和着琴声小口轻呷,连日闭门及今天制举的憋闷,今晚厅中的愤怒及后来的快意,再到刚才的烦躁,都被这山泉般的琴音给淡淡的洗刷掉,如水过泉石般,再不留半点痕迹,一时间,他的心中但觉一片安宁,便是想起当日那个襄州名叫林霞的女子时,也没有了往日的痛楚与恨意。 蝉躁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奏者专情、听者无声。但只一缕琴音悠扬,远处阁楼中的喧闹声反倒为这间雅阁更增添了几分静谧。 一曲即终,听着远处雅阁中有人传来“失心疯”的叫骂声,唐离略略一愣后,侧身间与那名唤兰心的妓家相视一笑。 举盏轻呷了一口,唐离语声悠远的淡然开言道:“行院之中能有如此大雅真音,为何却就没有真情?”说道这句话时,他脑海中自然浮现的便是林霞的影子及花鸳鸯那番话语。 双手按弦的兰心听到唐离第一句话时,双眼蓦然一亮,及至听到第二句,却是微微错愕,良久之后才听她轻声开言道:“客人是为买笑而来,寻的是一夜风流的快意,便如这情事,若是用的太真,不免丝丝缠缚,又如何快意的起来?若是没了快意,又何谈风流?” 唐离这句话原本更多是一时有感的顾自言语,却没想到兰心会真的回答,凝神听她说话,远处雅阁中的噱笑腻语声声传来,看着那轮寂寂的金黄圆月及月下淡影摇曳的秋菊,心中方动,口中已是轻吟出声道:“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 耳中听着这少年的感叹,兰心轻拂琴弦的手微微一颤,手下的素琴顿时发出一声嗡嗡的轻吟,随即又听道唐离唤她再奏,遂再无话,纤手轻拨,琴声随即复起。 琴声淡淡,今日起的早,数个时辰的制举本是劳心,再加上这些酒意,心中一片平静的唐离渐觉乏意上涌,不知何时竟靠着壁间朦胧睡去,以至于连身子侧滑,头已枕向盘坐的兰心膝上也不自知。 低头看了看膝上少年那张熟睡中俊秀而平静的脸庞,兰心微微抬首,手下却是不停,一任如水的琴音淡淡流出…… ………………………… “我还道阿离第一次来这行院,等咱们都走了,他该不知怎样拘谨才好,却没想到居然如此风流,‘醉卧美人膝’这才是真个士子风流!如此看来,离它日‘醒掌天下权’当也为时不远了。”第二日一早,出平康坊的轩车中,翟琰看着唐离嘿嘿调笑道。 于这事唐离自己却是不知的,因他早上醒来时那兰心早已不见,不过既听老翟三人言之凿凿,他也懒的费神分辨。 因昨夜睡的好,唐离今日的心情与精神都是极不错,听翟琰这番调笑言语,他笑着驳道:“小心着些,老翟你这话别让李相公听见,否则就有乐子好看了。”一句话引得几人一笑后,他才续道:“再者,真风流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老翟你连这道理都不明白,还好意思自称风流。” “真风流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阿离这话说的诚然是好。”不消说,这出言符合的自然是怀素,因他本人便是这两句话的最忠实践行者,口中咀嚼着这话,和尚看向唐离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知己之意。 马车渐行,堪堪走了三坊远近,就见前面人陡然多了起来,而且这些人去的地方还都是一致。 “咦,奇怪了!怎么这一早就有这许多人往慈恩寺挤。”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王缙诧异问道。 “大慈恩寺!”闻言唐离心中一动,开言道:“走,去看看。” 内有玄奘法师亲自督造的大雁塔,大慈恩寺稳居大唐第一名刹,其建制之宏伟自不待言,经山门,过正殿,复又过天王院,跟着人潮来到硕大无比的后园空场时,唐离抬头便见一个高及丈余的经台上,在四个捧着钟罄器乐的小沙弥护持下,正有一个胖面大耳的和尚用洪亮的声音绘声绘色高讲道:“话说我法相宗创派祖师玄奘大德于贞观十三年九月望日,蒙太宗陛下及朝中重臣送出长安城外十里,一二日马不停蹄,早至法门寺外……” 这和尚讲的是津津有味,经台下的看官们听的也是鸦雀无声,只是让唐离撇嘴苦笑的是,这大和尚每说到玄奘,必定要在前边加上“我法相宗创派祖师”这六字,似是生恐别人不知道一般。而且这其中关于玄奘出长安的时辰等,他们用的也不是稿本中的含糊说辞,而是精准到了具体时日。至于这说书中间那些配乐伴罄,更是隆而重之,远非当日唐离在金州伽楞寺前小打小闹可比。 翟琰三人见是俗讲,初时倒还并不在意,孰知听了一会儿,竟也被这前所未闻的长篇连载故事给吸引住,尤其是怀素和尚,更是边听边虔诚念佛。 略听了几句,唐离随意四望,见这个场院中竟不下有数千人在听,难得的却是全无半分杂声。 “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前方五行山下喊声如雷道:‘我师傅来也,我师傅来也!’”听到这里,唐离笑着心底暗道:“欲知后事如何……”果不其然,他心语未毕,就见那胖大和尚猛击醒木,宏声高叫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旁边听者这几日倒已习惯,反倒是王缙等人从不曾听过,正在兴头处,突然遭遇个这,一愣之后,都是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就听老翟龇牙吸气声道:“这和尚,太不地道了!” “这故事长,一时半会也讲不完,你若急着想听,让他说更新的内容就是。”想起当日金州伽楞寺山门前旧事,唐离拍着翟琰的肩膀,调笑说道。 这边厢翟琰还不曾说话,倒是他旁边的一个青衣少年却是个急性人,今日也是第一次来,突然吃这个“下回分解”,一时心急不已,听唐离说的形象,当下于人群中高叫起声道:“更新,更新”,人同此心,都想听下文,于是和者连声,震于四壁,不一时的功夫,远处院中竟也想起同样叫声,至此,唐离始知这慈恩寺中开的俗讲经台竟然不止这一个。 听到这四下越来越高齐的呼喊更新声,唐离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眼见人群中捧香炉收香火钱的小沙弥到了,他再不犹豫,边笑边拉着翟琰等人离去。 马车到了道政坊门口时,唐离与三人辞别自回,随后几日倒也没怎么出游,正在这日《唐诗评鉴》正式定稿,他琢磨着要去拜会杨琦时,却听院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阿离,制举有消息了。”门开处,就听王缙急促的声音传来道。 第八十章-急转 开门即见素日从容不迫的王缙如此急促,唐离心下一动,但面上却全不表示出来,只笑言伸手虚邀道:“王兄,进来说话。” 王缙见听闻此事后,唐离并不急着出言追问,反倒是能有这份镇定,遂自失的一笑,虽然脸色依然不展,但举止间却恢复了几分素日的从容。 一路无话,只到书房坐定,唐离冲好一盏沏茶,递于王缙后,才在书几前坐定,淡笑着问道:“制举被黜落了吧?此事我心中早有准备,王兄但讲无妨。” 抬头细细看了唐离一眼,王缙低头吹开盏中上浮的茶沫,才点头沉声道:“是黜落了。”一句说完,叹息声中低头小呷了一口盏中茶水后,他才又续道:“不过也不仅是你,本次制举,竟然无一人取中!李相上呈陛下折子中的解释是:‘陛下选贤任能,历开元三十年,朝野更无遗贤’。”说到这里,一个讥讽的笑意自他脸上浮现。 尽管当日制举答卷走火,唐离对自己的被黜落心有准备,但真个确定了这消息,人之常情,心中还是自然生起一丝失望,只是再一听到王缙后一句话,他大惊之下,半起了身子出口问道:“居然一个都没取中?” “是,一个都没取中。”王缙注目唐离,点头确认道:“此次应制举的除了各道拔解生,还有皇城各部寺许多青衣微官,然而,并无一人中试。”略停了片刻,他才又一笑道:“不过此事倒也并不出奇。” 确认并无一人得中,唐离心底竟莫名生出丝丝安慰。 心底暗暗鄙视了自己一番后,缓缓回坐的唐离手指轻叩着书几道:“愿闻其详。” “原因还在本次制举的题目上。”放下手中茶盏,王缙正坐了身子道:“这朝中十余年来全是李相独禀大政,前有张九龄,后有李适之,悉数被他先后排挤去相,目前这位陈相公也因为是个点头翁翁,所以才能安居政事堂做个摆设,历数旧事,这位首辅大人实在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极言纳谏科,似这等考试,若想答的好,必不能言之无物,必然要对朝政缺失有所指摘,但如今之朝政,大多出自首辅大人之意,他岂能容的下?纵然有那一等符合他心意的,又恐取中后难以服众,到最后索性一个也不取,开元二十九年制举,依然是极言纳谏科,总算还取中两人,不成想今科居然一个不留!‘朝野无遗贤’果然不愧是相公言语!”摇摇头说完这番话,王缙看向唐离一个嘿嘿苦笑。 对政敌的打击不遗余力,而且惯来奉行扼杀敌人于摇篮之中,这是李林甫的惯用风格,此已是史有定论,所以闻言唐离并不奇怪,顿了片刻后,他才看着王缙哈哈一笑道:“既然无一人取中,也就无所谓黜落,王兄倒也不必为我难过。”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后,他又笑着续道:“说来,首辅大人也不容易,宰相当的久了,他也自知得罪的人多,睡觉都不踏实,一晚之间要数换寝处,纵然家人也不知其实处,这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这本是如今长安城中公开的秘密,王缙闻言勉强一笑,抬头看了看唐离的身影后,低声一叹道:“若是单为此事,愚兄倒也不至于惶急如此,阿离……” 见王缙今日大异往日的洒脱,变的吞吞吐吐起来,唐离知道定有关乎自己的大事发生,遂转身跟上问道:“王兄,凭你我的交情,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但讲来便是。” “阿离宜早做准备,就在这一两日间,你那篇制举应试文章就该遍传京中了,如此一来,必将得罪李林甫,这后事如何……”言至此处,王缙原本极低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什么?”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唐离再难保持平日的淡然,大惊失色道。 “此事已成定局,刻印已毕,至迟明后日之间必将散播出来。”王缙此时竟是不与唐离对视,只低头说道。 “是太子?”沉吟片刻后,面色铁青的唐离咬牙切齿问道。只听王缙所言,分明是有人要拿自己的制举试卷做文章,一来针对此次制举不取一人,用实物证明不是“朝野无遗贤”,而是李林甫忌贤妒能;二来,借自己卷文中对朝政缺失的分析,直指首辅措政不力,借士林及民间物议意图动摇相位。 他本不是什么心怀四海,有廓清宇内之志的人物,此次上京,最大的想法不过是能中个进士,换个身份,既圆了母亲的心愿,又能让自己和家人日子好过一些。虽然为以后自保计,刻意不去走李林甫这一代权相的门路,但也从来没想过要得罪这个口蜜腹剑的人物,即便是前时制举考试中,分析到朝政缺失,纵然是走了火,他也不忘在每条每款之前加上句“百年积弊”四字,目的就在于刻意减少杀伤力和针对性,但真若试卷广为传发,他势必被架到风口浪尖,成为直插李林甫胸口的那支利箭,以这位权相素来的脾性,不用想,唐离也知道自己此后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不仅彻底打破了唐离原本对于李林甫既不迎奉,也不得罪的设想,更将他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一时间心中真是乱如麻缠那儿还顾得上说话。 “主持这事的著作郎韦见素。”手捏茶盏,王缙干瘪瘪的声音传来道:“此次制举,若论切中时弊,分析深远,自然以阿离为最,也正式因为如此……” 当今太子妃就姓韦,京兆韦氏力保太子跟李林甫之间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件事情上来说,是韦见素还是太子其实本就没什么区别,想到这里,唐离忍不住心底暗骂一句道:“一群王八蛋。”好半晌后,才复心思电转,心中筹划不绝。 见他如此,王缙也不再多说,只捧着茶盏愁颜苦坐,书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王兄,此事是否已无可挽回?”约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后,急促叩击着书几的唐离蓦然坐起问道。 闻言,王缙面做苦笑:“愚兄虽于东宫任职,但……” 唐离其实也知凭着王缙的身份,现在连太子亲信都算不上,自然更没有能力改变事情进程,不过是怀着侥幸心思,是以才有此一问。 见王缙面做苦色,当此之时,唐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起身拿了桌上《唐诗品鉴》的定稿,插话道:“王兄,现在事态紧急,没时间多说了。在下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愚兄但是能做,绝不推辞。”自在金州,王缙对眼前这少年印象就不错,此后相交,尤其是经过上次唐离初来京拜会的那一幕后,他心下实已将这少年视为大可交之友,此次出了这等事情,他身在东宫,却无力支应,心下也是难受的紧,此时见唐离开言求助,口中更不推辞。 “这几日间,说不得我要觅地去避避风头,此《唐诗品鉴》是我心血所寄,本想等筹够了钱后再行刊发,但现在看来,时间已是来不及了,只能托付于王兄,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请工匠刻版翻印个两千册左右,不收钱,全部免费赠送于那些京中名士及来京士子。如此花费必定不少,我自有信给公南兄,请他一并支应。此事干系甚大,时间越快越好,有劳王兄了。”郑重将书稿递过,唐离正色深深躬身一礼。 原本按照唐离的打算,《唐诗品鉴》本应是再缓上一段时间,等更接近明岁二月的进士科试时再发,如此更能产生效果,只是今天既然遭遇了这事儿,却也等不得了,尽快刊发,一来能转移众人对自己那份制举试卷的关注;再则若是能于短期内搏得大名,也使李林甫多些顾忌,第三,他还有一点隐隐的担忧,只怕这次风浪太大,现在不发,只怕就再也发不出来了。 古代士人毕生追求“三不朽”,所谓“立德、立功”,而第三就是“立言”,希望借助自己的书作能名流千古,身死名存,是以对他们而言,书稿有时更重于性命。 耳听此话,竟是有了几分遗言的意思,双手接过书稿,王缙起身肃容道:“阿离你虽然现在并不曾入朝为官,身家清白并无可构陷处,但李林甫此人行事快而狠毒,去避避也是上策,只是,你准备去往那里?”话至此处,他的言语中也没了对台阁首辅应有的礼仪,而是直呼其名,伸手轻拍了两下书稿后,才又续道:“阿离你但且放心,不说愚兄还有几分家业,便是倾家荡产,也必将此事给你办的妥帖。” “听说玉真公主有座别庄!,见室内气氛着实沉重,唐离勉力一笑道,只是说到玉真公主时,他心下也是没个实底,毕竟自己与她只见过两次,到底这位长公主殿下会不会伸手相帮,就实在难说了。 “恩,玉真公主身份超然,最得陛下爱宠,又好结交名士,她若肯伸出援手,情理上既说的过去,李林甫也不能不卖她几分面子。阿离,你这就速去,我也即刻动身往乐游原去寻家兄,他与长公主关系素来交好。若是玉真公主不肯,说不得要请家兄卖卖面子,说几句好话了。”这番话说完,王缙罕有的重重拍了拍唐离的肩膀,转身疾步去了。 也无心相送王缙,待他刚走,唐离转身梳洗换过衣衫,带了必备之物后,便策马直向杨琦府邸而来。 “侯爷不在?”眉头一皱,心底暗道一声:“晦气。”唐离也无心与那门子多说,掏出怀中金花名刺并自己的那份递过道:“侯爷回来,烦请立即通报,若是在家中寻不到我,可试着去玉真长公主终南山中别业找寻。” 那门子见到金花名刺已是一惊,听到玉真长公主几字后,更是赔笑满面,及至收到那些打赏后,已是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点点头,唐离再不多做停留,翻身上马,催鞭直往长安城外终南山方向而去。第八十一章-急转(二) 此次单人独身,唐离反鞭催马,胯下九花连钱一出了城急速奔驰起来,上趟花个多时辰的路途,这次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已到了玉真观外。 “烦劳通报,山南拔解贡生唐离请见观主。”在观前栓马柱上系好了马,唐离上前向迎上前来的那个美艳道姑拱手道。 “噢!你就是唐离,画《秋游图》的那个?”见唐离点头,这道姑竟是掩唇一笑道,“这名字近日来都听的烂熟了,观主在洗心亭,随我来吧!”说完,转身带路前行。 知道这些身份高贵的道姑虽然穿着道装,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出家人,唐离对于她们那些颇为世俗化的动作也不以为意,跟身走进,只见玉真观中果然是风景绝美,殿阁精妙,尤其是其占地之广大,竟是比之一些名山大刹不遑多让,而装饰之精美却远远过之。 一路上,不是有路过的道姑三三两两的对着他指点私语而笑,但此时的唐离却哪儿有心思理会这些,只顾想着心事迈步而行,足花了近一柱香的功夫,穿着数重殿阁后,才来到位于玉真观最后的洗心亭。 洗心亭建在一块儿巨大的青石之上,四周覆以纱幔,可远观对侧山崖间那一条临空半挂的飞溪流瀑,远远而来,经年不绝的隆隆水声传至,反倒是为亮中更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的静谧。 “观主就在亭中,你自去便是。”那道美姑伸手指了亭中一下,复又掩嘴一笑,顾自转身去了。 虽然诧异居然不用通报,但此时的唐离也无心理会这些,略整了衣衫,迈步向洗心亭走去。 随着他越向前行,亭中一阵琵琶声随风传来,及至越行越近。他已经分辨出这淡而哀怨的曲调,正是流行最广,抒发闺中春怨的《有所思》。 在道观中忽然听到这样的一首曲调,而且弹奏者居然还是玉真长公主,饶是唐离心中有事,也不免微微一顿步,片刻后,才复又前行。 上了亭中石阶,半依菱形花几,正对远处瀑布的玉真公主,只用那双饱含薄怨的眸子只是在唐离身上一转,随即又移目过去继续弹奏。 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唐离入了亭子,盘膝于矮几前坐定静候。 身前几上,有茶瓯,茶盏各一,另随意置放着几样精美的乐器,几上正中却是一本摊开的绢册,唐离随意看去,却见翻开的那页上正有女子柔媚的笔迹抄着一首歌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略略间只看到这四句。唐离心头一动道:“李白!” 琵琶声声,愈转哀婉,其间多有一个音调多次重复,缠缠绵绵间诉不尽泪中少妇无尽的哀怨离愁。 几上这诗,玉真观主幽怨的眼神,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日翟琰所说开元十八年,李白初来长安时的旧事,唐离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明悟。 正在这时,唐离却忽听那声声琵琶愈来愈低,每一个回环也越来越久,虽然其中的情思更为缠绵悱恻,但明显是欲振乏力,难以为继了。 没想到玉真公主于这首曲调上用情如此之深,听到此外,唐离蓦然色变,心道一声:“不好!”随即伸手抓过矮几上那只晶莹的碧玉萧,凑唇而起一道嘹亮的萧音。 笛声清越,萧主苍茫,萧本以中低的雄浑为主,但此时的唐离全顾不得这些,反是力求清亮欢悦,吹奏的却是一曲入门的《郎马鞭》。 《郞马鞭》叙说的是青年男女初相爱慕时的欢悦心情,简单而轻快,本是习笛,萧等类乐器入门时最很简单的曲调。也正因为它的简单,所以易变音,也最易于其它乐器及曲调奉和。 萧音不过两变,已与玉真公主的《有所思》曲调和声,随即和在萧音的欢快舞动下,渐渐拉主琵琶声调,直至全曲作结。 放下琵琶,长吁了一口气,接了唐离递过的茶盏一饮而尽,又停了放久,玉真公主才眉眼幽怨未退的道了声:“多谢阿离了。”想起适才之事,她心中也是犹有惊骇,没想到技艺本不甚高的自己居然在今日遭遇了音障,开元间,宫中教坊司横笛国手姚七就因为听闻嫡亲兄长去世,吹曲自遣,用情太深,以至遭遇音障,音高不可继之下,横笛爆裂,而本人也吐血倒地,最终因为胸中郁积难散,缠绵病榻半载之后,含恨而亡,为此她那酷爱音律的皇兄还闷闷不乐了许多时日。 “没想到,玉真公主对李青莲竟是用情深如此!”也正是这音障,使唐离确定了刚才所想之事,若非用情至深,断然不会如此。 借放回茶盏的的功夫,无声将绢册合拢,玉真公主兴阑珊的淡淡道:“阿离此来何事?” “我即将得罪李相,是以想借观主别业暂居几日。”知她现在心绪不好,唐离也不绕圈子,径直言道。 “即将得罪。”听到这古怪的说法,玉真公主正坐起身,愕然问道。 隐去了王缙的名字,唐离将事情备细说清后,反倒觉得胸口一松,事已至此,急倒是无用了。 静静听完,玉真公主不说话又注目唐离许久,转眼去看那远处奔泻的瀑布时,才幽幽一声轻叹后道:“身为太子,我那皇侄也是过的苦,这事儿你也要莫要恨他。” “此事岂敢。”害的自己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纵然是心下将这李亨恨的要死,唐离面上也只能光月霏齐,不敢有半点表露。 “若事果真如你所言,那阿离不出旬月就真个是名满天下了。”似是看出唐离的言不由衷,玉真公主淡淡一笑道:“此事,皇侄那里我帮你说不上什么话!过几日且放腾蛟回府陪陪她爹,离玉真观南行十余里,便是我的别业,明日你去时自会有人给你安排。” “如此多谢长公主殿下了。”见她知道事情原委后,依然同意自己住进别业,唐离心下一定,起身拱手一礼道。 “你今日必定是忙,我也没什么心情留你,那就去吧!”随意的摆摆手,玉真公主复又向那飞瀑看去。 闻言,唐离再不多说,起身之后,放轻步子出亭而去。 等唐离出亭远去十余步之后,玉真公主才转过身来目送他一步步远去,神思纷飞中,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夏日,正是那一天…… 眼眸中万般思绪流动,唐离的身影已远去不见许久,摇摇头的玉真公主才伸出手拿起几上绢册,片刻之后,就听亭中有淡淡的轻吟声响起: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快马回城,唐离回家时路经宣仁坊,看着坊门处高高挂起的李字花灯,在那一瞬间,他真有想进去见见一代权相,好生解说一番的冲动,但片刻之后,也只能长叹声中打马而去,而这种郁闷直到在经过宣义坊,看到杨琦府连片的屋宇时,才得缓解。 “老杨啊!老杨,我这好日子就指着你了,千万莫要让我失望才好。”驻足片刻,唐离自嘲的一笑后,才又催鞭而去。 回到住所不久,唐离又往慈恩寺走了一趟后,才正式定下心来,开始收拾一起随身的衣物。 “阿三,快收拾你的随身衣物,咱们该走了。”第二日一早,唐离推开大头孩子的房门,出言催促道。 这孩子也是刚刚起身未久,见到唐离进来,照例是用呆呆的眼神看着他。 一看到他那呆滞的眼神及瘦弱的身体,唐离就不忍说出重话催促,尽管心下焦急,也尽量和煦说道:“这地方暂时住不得了,咱们需换另一处去,快收拾东西。” 又呆了片刻,大头孩子才默默的点点头,转身去将近日添置的衣物团成一团,紧紧抱在怀中,唐离打眼看去,最上面那件分明是自己当日在襄州时给他的那件厚麻衣。 心下一酸,唐离摸了摸阿三略显稀疏的头发后,遂牵了他的手,向外行去。 再次扭头看了看紧锁的小院,眼带惧色的唐离重重吐出一口气后,一叩马腹,九花连钱带着一大一小两人狂奔向前。 来到玉真公主别业,庄前早有一个五旬有余的管家在等候,唐离进去之后,才知玉真公主安置他的是个僻静的偏院,期间无论面积还是内里器具的摆设,都比前些时的小院好的多了。 随后几日,唐离倒也并不走远,只在庄园附近四处浏览山色,边等待着有什么消息传回。 孰知,这一停就是半月时光,不仅玉真公主没有来过,便是无翟、王缙也不曾现身。 “阿三,阿三。”这日晨早,唐离起身四处不见大头孩子的踪影,连喊了几声也不见答应,去房间看时,衣物什么的都在,顿时明白这孩子定是又跑了出去,心火正旺的他忍不住恨声自语了一句:“这野孩子,跑发了性,也不分个时候!” 正在这时,却听院门处一个粗声传来道:“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阿离,这可是你说过的话,还该身体力行才好!” 此时听到这话,唐离心底也只能暗骂一句:“扯淡!”只要是个人,突然遭上自己这事儿,怕是就没几个能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除非他压根儿就不是个人。以下莫名闪上这个念头,在这熟人面前他也无须掩饰心情,早已面带喜色迎上前去道:“好个老翟,还不赶紧滚进来。” 满脸嘻笑的翟琰在管家的陪同下走进院子,唐离只看他神色,心中已是一定,先开言谢过管家后,待其走远,他才转向老翟问道:“如今城中情势如何?” 只是嘿嘿笑着不说话,眼看唐离的拳头就要临身,翟琰才跳开一步道:“雷霆手段,我这回可真是见识了什么叫雷霆手段。” “噢?” “就在你走那日,你那制举试卷被人刻版印出不下万份,雇了百十来个小花子漫长安城散发,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京光尹韩朝宗着人拿你的捕票就已下发,还好你走的快,要不这番有你的罪受了”。 “噢!然后又如何?”听闻老翟这句,唐离眉头一皱,随即跟上问道。 第八十二章-古怪 “噢!然后又如何?”听闻老翟这句,唐离眉头一皱,随即跟上问道。 “然后!然后京中就是一片霹雳电火,第三日,赞善大夫杜有邻、著作郎王曾、左骁骑兵曹柳积等人下狱;又两日,户部侍郎杨慎矜及其兄少府少监慎余、弟洛阳令慎名并下狱;随即,著作郎韦见素贬端溪尉,刑部尚书韦坚贬括苍太守,其外甥贬夷陵别驾、女婿巴陵太守卢幼陵长流合浦郡,这事儿到最后,连前相公,如今的太子少保李适之也没能避过,被坐贬宜春太守。”吸着嘴念出这一大串儿名宇,翟琰面露惊容道,“除开元初年对太平公主一党外,本朝再不曾兴如此大狱。由外围至核心,不过短短半月时光。先后牵连的不下二百余家。就这还不曾停息。这几日长安城中真是缇骑四处,破官之家哭声震于坊市,反倒是首辅大人,前日宫中发明诏。于太清宫为李林甫刻石像。侍于圣容之侧。这可是人臣受宠之极至了!”这番话说完,素好嬉笑的老翟脸上也是一片唏嘘。 闻听翟琰所说,唐离心中多有快意的同时,也是大惊莫名。李林甫的反扑固然是在他意料之中,否则他也就太对不起自己一代权奸的名声了。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次反扑居然会来的如此快,又是如此之猛。先由太子一系外围动作,随即逐步深入核心,不过半月时光,竟连前相国都不得幸免,牵连达二百余家。如此行事实在称的是霹雳手段了。 心下想着这些,唐离陪着翟琰向房中走去。这一路二人都是无话。 “似赞善大夫杜有邻等人都是下狱,怎么韦见素等主事人反倒是仅仅贬谪?”于书房中坐定后,唐离咬牙间,语带不甘的问道。 看了看唐离的神色,翟琰嘿嘿一笑道:“还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么个好记仇的!这就是阿离你不明白了,像这种时候,下狱远比贬谪要好!”挥挥手示意唐离勿需再问,他一笑解释道,“本朝惯例,贬谪有两种,一是真贬,再则若是要赐死某人,并不于长安执行,而是先将其贬出。但其行至半途。赐死的诏书也就该到了!如此,阿离该明白了吧?” 虽然自己现在也是捕单有名,但唐离丝毫没有与韦见素等人同病相怜的觉悟,听到这话,反是长吁出一口气,但觉胸中这几日的憋闷大大缓解。半靠着身子叩击书几片刻后,才见他哈哈一笑道:“这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那李林甫独掌朝政十余年,权相之名岂是白给的?没那个手段打蛇,就千万莫要碰它。如今反遭其噬,已是悔之莫及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首辅大人替我出了这背后遭人暗箭之仇。” 一声长笑过后,唐离才又俯身向前道:“经此一事,东宫势力泰半瓦解,对了,老翟,太子如今情势又是如何?” “太子!”闻言,翟琰的脸上顿时露出丝丝鄙夷之色,“要说,咱们这位太子爷还真是好样的,见事不对,立即前往内宫哭诉。口口声声说是受了蒙蔽,随后更上表坚持要与太子妃离亲,他这样的聪明人,最终还是将自己给择了出来。只可惜刑部尚书韦固大人了!他是太子妃的嫡亲兄长,此次不仅是自己,儿子、女婿也一并栽了进去,连妹子也失了太子妃之位。合家满门竟是没一个能逃脱的!京兆韦氏,冠缨之族,纵然昔日中宗朝韦后作乱被废时也不曾受如此牵连。今番怕是要大伤元气了”。 “见机不对,立下决心抛掉一切,从这点来说,这位太子爷还真是大不简单。”冷笑着说了一句,唐离蓦然想起一事,连忙疾声问道,“此次东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兄现在情势如何?” 见唐离神情紧张,翟琰心头一动的同时,轻叹一声道:“王兄虽然做的只是个东宫闲职,也被贬去朗州做了别驾,这还是因为有亲族活动的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说不得,王兄也只能去朗州那穷乡僻壤之地呆上些时日了。” 听说王缙是真的贬谪,而并无生命之忧,唐离心头一松的同时,起身说道:“什么时候走?我要去为他送行!” 翟琰却是并不接话,只盯着唐离看了许久后,才满带诧异问道:“阿离,说了这许多,你竟然没有一句是问自己的,莫非就真不担心?” “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制举试卷开始散发的时候才是我最危险的时候,如今事已至此,反倒是没我什么事儿了!”负手绕着书房,唐离淡淡笑着边走边道:“东宫与孝辅之争由来已久。此次不过是矛盾总爆发罢了,事情开始,李林甫急着捕我,是想在我身上找到突破口,借此反扑东宫。但如今半月以后。首辅大人已大获全胜。那里还在乎我这么个小小的山南乡贡生,即便想起我时,怕也是好感居多,毕竟正是我那份本绝不该流出的制举试卷,给了他动手的机会和口实。”唇边浮出一丝冷笑,“再说,久任宰辅,他会看不出我只是被有心人利用的穷乡贡,不说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便是有,又哪里弄出这笔钱来?” 见自己一番话说的翟琰连连点头称是,唐离蓦然一笑道:“再说,如若现今我的情势依然危殆,你老翟能如此从容的来看我,而且还是这么一副嬉笑的表情?”说完,注目翟琰脸色的唐离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听到这最后一句,翟琰先是楞,随即才嘿然笑道:“我原本还真以为你阿离心宽、神算无比,原来不过是我的脸色猜出来的!” 两人相视大笑过后,翟琰也不等唐离发问,径直嘿笑道:“塞翁失马,这次的事儿发展到现在,对你阿离来说竟然是焉知非福。短短几日间,长安城中固然是缇骑往还,但‘山南拔解贡生唐离’六字,不说王亲勋贵及各部官员,便是连城中普通百姓也已人尽皆知!且随着京中之事传入地方各道,不出三月,唐离此名必将遍播天下。历来士子到长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成就如此大名,阿离你还真算的是前无古人了!” “这样提着脑袋换来的声名,谁想要谁要,反正我是不敢再沾染了。”脑中想着那二百余家老幼齐哭的场景,头皮发麻的唐离没好气儿的瞅了翟琰道。 “富贵险中求嘛!”翟琰嘿嘿笑着起身,勾上唐离肩膀道,“不过,也还真亏的你那制举试卷着实敢写。竟然将军、政诸事一杆子全都扫在了里边。这段时日我可是没少跑皇城各部。你那翻印出的试卷如今几乎是人手一份了。到兵部,他们说你‘边镇节帅辖权太大’异日恐成尾大不掉之势‘说的好;到吏部,又说’本朝士子为官‘重京畿而轻地方’说的好!总之,无论哪部官员,虽然都说你这试卷中所提说太浅。但却都承认你说的着实有理。要说那些长安百姓,只要是说朝廷有什么不好,他们总是乐意听的,再一听那文四骈六的一串一串,少不得再给你加上个‘才子’名号!至于那些来京应试的乡贡生们,虽然指你狂悖,但人人都道他们是眼红嫉妒。尤其是你那贺礼部亲点拔解的身份传出。士子们的这些怪话也就日渐稀少了!”口中滔滔不绝。翟琰又重重一拍唐离的肩膀,怪笑道:“阿离。如今在长安,若论名头之响,你可是独一份了,从这点来说,你还真得感激咱们的太子殿下!” “我这试卷如此传播,首辅大人就没个说法儿!”听到这话,唐离满脸惊异问道。“说什么,当时传的太快,想捂的时候已经捂不住了!前两天,他还自己表态,说唐离此子才学是尽有的,只是行文之间傲气太盛,不符朝廷选士标准,此次制举之所以不录,是为让你稍历磋磨,以为历练,以待来日备选。你听听,这居然就成了对你的爱护。还有更绝的是,首辅大人竟在私下里放话,说阿离你对他爱女如何有了淑女之思,以此来佐证他对你的爱护绝非虚言。现如今,可是有不少人已将你视作未来的宰相爱婿了!”想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翟琰也想不到,说到此处时,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事情怎么会这样?”事情至此,唐离已是彻底无语。 “依我想来,只怕事情还着落在李腾蛟这丫头身上。”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幸灾乐祸,翟琰勾着唐离肩膀的手拍了几拍道,“你避到此地来的第二日,李腾蛟就被玉真公主准家省亲,也不知她回家干了些什么,反正到第四天我再去京兆衙门探问的时候,你那捕单就已悄无声息地撤了!随即,你是贺礼部亲点的拔解生;是贞观朝阎中书兄弟嫡传弟子;最得玉真长公主赏识等等事情,先后被抛了出来,再然后,当‘唐离’这个名宇在长安已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可巧不巧的,首辅大人就漏出了这个‘淑女之思’的消息,现在想来,这前后安排,还真是有水到渠成的意恩。若非我老翟跟你走的近,只怕也得信了这事儿!” 从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地避难,到如个的“首辅快婿”,事情发展变幻之快,远超出唐离的想象。突然之间按受到这许多消息,头脑有些发懵的唐离也难理出个头诸来,摇摇头索性现在什么也不想,只开言问道:“京兆衙门既然撤了捕单。那我岂非就能回城了?” “别说回城。就是李相府上你也大可去得,多半还能享受上宾待遇!”翟琰死性不改的又调笑了一句后,才道,“不过依我之见,阿离你还是等等为好。” 知道这半月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大不简单。唐离也不理会翟琰的调笑。只出肘轻击。看着他弯下腰去后,才眯着眼。轻笑着问道:“翟兄,这是为何?” 第八十三章-野道 “粗人,你实实是个粗人,那里像个读书人!”龇牙咧嘴的扑向唐离时,早见他闪到一边。翟琰恨声说道:“现在城中四处抄家,闹腾不休,你回去干什么?再说,明天你那《唐诗评鉴》就该印刷完毕了,越是见不着你人,好奇议论的人就越多。晚些回去于你有好处。” “这么快!”口中喃喃自语了一句,唐离诧异道,“制举试卷传泄,下狱贬谪已是重罪,何至于还要抄家?” “构陷!这你不明白,首辅与东宫之争由来已久,事情一开始固然是借试卷传泄之名捕人,等人进去以后,大刑之下,贪渎等种种罪名也都出来了,随后再肆攀污,陷入其中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大风起于清萍之末,试卷传泄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要说这事儿,依我看,最主要还是皇上借以敲打东宫的。如此的太子爷连东宫都没法子住了,而是被移居陛下起居所在的别院,动静之间都在天子眼中。怪只怪,这两年他为固位,动作实在太大了些。” 玄宗皇帝生于武后朝,见惯了皇室争斗,而后废韦氏、灭太平公主一党,可谓是宫廷政争的老手,此次既能让李林甫闹出这么大动静儿,可能还真如翟琰所说,是为敲打太子、固保己位考虑。想了这许多,唐离只觉其中丝丝缠缠烦人得很,也不是现在的他能搞明白的,当下挥挥手道:“这原也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儿,走,老翟陪我四下走走,这几天可把人憋闷的坏了。” 直到天近半昏时,翟琰才离去,如今王王楷即将贬官远行。《唐诗评鉴》转由他来运作,也着实不能留在此间。 按唐离的想法。并不想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回城,无奈大头阿三自当日离开后,竟然是三日未回,唐离虽然心中也骂。但毕竟心中放心不下,在长公主别庄中又住了两日后,便动身告回城。 一路也无心多看,直奔回道政坊小院,见到院门是从里边关上的,他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心中怒火升起,翻身下马正欲敲门时,手刚一碰,那门却应声开了。 安置好了马,面沉如水的唐离向阿三的那间小屋走去。 “阿三,你……”推开屋门,却不见阿三,反是室中榻上躺着个人,心中一惊,唐离收住话头跨步看去。 离榻还有三步远近,唐离就觉有一股酸臭的气味儿传来。皱了皱眉头凑上去看时,却见躺倒那人须发花白,身上穿着的那件道袍已脏的没了个样子,想必这气味就是从这儿来的。 再一俯身细看,榻上这昏睡的老者形容甚是丑陋,尤其是眉心那道狭长的疤痕,让人望而生怖。此时的他眼角发赤,面上潮红。分明是受了重伤寒的症状。 就在他细看这老者时,却听门外一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传来,扭头看去时,就见瘦弱的大头正端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走了进来。 停住脚步的阿三顿了一顿,原本呆滞的眼中满带愧意的看了唐离一眼,将手中碗放下后,手指塌上老者,结舌说道:“师……师傅…病……病了……” “师傅!”自襄州以来。他还从不知道大头阿三居然还哨师傅,扭头再看看塌上这个奄奄一息、脏不流丢儿的野道士,唐离实在看不出他能有什么本事来。 说完那句算做解释的话语,阿三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将碗中分不出模样的东西一点点儿向那野道士口中喂去,还在大老远,唐离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 眼晴红的跟兔子一样,想必是这三天都没睡过好觉,至于说吃,只闻闻那碗里的味道也就可想而知了,唐离见阿三身上又是一副脏乱的模样。心中一软,刚才淮备的那些话也就说不出口来。 “他是得了风寒,去坊门口请个郎中回来。”唐离向阿三说了一句后,转身向书房走去。虽然他对这面相狰拧的野道士没半分好感,但此人毕竟是阿三的师傅。同时又不能让他死在翟琰的小院儿中,也就只能如此了。 “自己都那样子,还敢收徒弟。”想到阿三以前过的日子,走进书房的唐离恨声自语了一句 “阿三,换身衣服跟我走。”大夫来过,将药在釜中小火煎上,唐离转身对大头孩子说道。 锁上院门,唐离带阿三往坊门处的那酒肆走去。 时令已是初冬,这家酒肆中大多数座头上,都有人在持盏而饮,而这其中,若论吃相最斯文,当然还是那些身着儒衫的士子。 待点到的羊脍等物送上,唐离将之推向阿三面前,又递过一个胡饼道:“快吃吧!” 抬头看了唐离一眼,阿三按过胡饼埋头大吃起来,看来这两天他也着实是饿的不轻。 替他夹了一著羊肉脍,再伸手摸了摸阿三的头,未吃早饭,腹中空空的唐离低头喝起汤饼来。 热乎乎一口汤饼下肚,唐离满意地舒了口气,却在这时,就觉背后一凉,背向的酒肆帘幕开处,风风火火走进个团衫的士子。 “扶余、锡达,快来看看,那唐离又闹出个大动静来!”挥动着手上的那本线装书册,这士子刚一进来,就咋咋乎乎的高声叫道。 他这一叫,将整个酒嗣中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其中一副座头上就有个黑铁塔似的士子站起道:“唐离、唐离,这半月来听这名宇耳朵都起了茧子了,灏一少兄,又有什么动静。” 快步奔到,这字唤颢一的士子也不管谁的酒盏,先咕咕嘟嘟大饮了一气儿后,一任唇角酒水淋漓,“啪”的一声持手中那本线装书拍到几上道:“看看这本,著者就是那个唐离。” “《唐诗评鉴》”毕竟是那个黑塔似的士子手疾眼快,一把抓到手,刚看到题目,已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好大的口气!” “这算的什么!你且看看里边的内容,不仅是前贤,便是本朝声名最著的诗人也是一个没落下,一首首加按语点评。这唐离,果然如坊间传言一般,狂的没边儿了。”边给自己倒酒,士子颢一边嘿声说道。 此时围上那张座头看热闹的怕不下数十人,其中犹以士子居多,人多书少,其他人看不到,不免心下焦急,当下就有人问道:“这位兄台,此书是在何处购得?” “不要钱。在东市快阁,要领的赶快。慢了可就没有了。”刚才捧书进来的那个士子刚一说出这话,就听酒肆中一阵板凳响动,随后那些士子乱纷纷向门口挤去。 寳_ 書_蛧_ω_w _w_._β_Α_ǒ_S _Η_ǔ_⑦_. ℃_o_Μ 这番喧闹之后,酒肆中顿时清净了许多,唐离拍了拍正呆着眼睛看自己的阿三,淡淡笑着说了一句:“快吃,吃完咱们好走。” “疯魔了,都疯魔了!”唐离对面那桌一个老者嘟囔着说了两句,用颤抖的手端起酒盏呷了一口酒后,才向他对座的老者道:“虽说年年一到快考试的时间这京里就热闹,但再没个像今年这么闹腾的,你说那唐离,考个制举都整出个泼天的官司,这再写本书,那还了得?” “要不咱说他是才子,但凡才子那儿能消停?不说别人,就前两年那李太白,听说皇上召他都不去的,还非得宫里派了人来抬,就是抬去以后,也要高老公公脱靴、贵妃娘娘磨墨才肯动笔的,看看人家这气派,连十六王宅里的各位王爷们都不敢比呐!所以说,这越是闹腾的大,他就越有才。要不还闹腾不起来呢!”这老客说到这里,见对坐的听的认真,他很是为自己的见识得意,滋溜一声,这口酒喝的就分外响亮。 知道自己那本《唐诗评鉴》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争执才能定论,反正离进士科开考还有一些日子,唐离倒也不急,笑着听这些闲言闲语,等阿三吃完,又包了些吃食后,二人结帐出了酒肆。 刚出酒肆不久。阿三猛的顿住脚步,等唐离诧异看去时,才见这大头孩子翘着个黑乎乎的大拇指向着他道:“才……才子……”这句说完,他那脸上更露出个罕见之极的笑容。 看到阿三的手势和笑容,唐离微微一楞后,大笑着拉起他的手向住所走去。 吃了郎中开的药,那野老道病势渐轻,到第二日下午,人已完全醒了过来,只是唐离既对他印象不好,也就没什么心思去看他。 这日天近黄昏时,随意出去走了一圈儿的唐离刚进院门,就见一个身穿胡丝缎服的四旬中年迎上前来道:“只看容貌风仪,这位必是山南唐才子咯!我家侯爷现正在府中置酒以待公子,若蒙不吝,咱们这就动身如何?” 第八十四章-机遇 长安都阳侯府花厅 红烛多支置放,直使厅内亮如白昼,厅子一侧正有一队乐工鼓瑟齐动奏出明☆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快的曲子、正中旃檀上、一个身材曼妙的年轻舞娘头戴锈花卷、边虚帽、身着薄透春衫,脚穿锦靴正欢快的舞动不停。她那帽上施以珍珠,缀以金铃,而身上衫子却是纤腰窄袖、满布银曼花钿,舞娘踩着鼓声的节奏快速舞动,婉转绰约,轻盈飘逸间,更有金铃丁丁、锦靴沙沙,如此舞姿直使第一次亲见《拓枝舞》的唐离大感赞叹,一时竟是举盏忘饮。 鼓声愈急,那舞娘舞动愈快,那张桃花笑脸上每一转动间便做出万般风情,而她身上的春衫也随着急促的舞动旋出一朵盛开的大曼佗罗花。当最后一鼓敲响,舞娘应声折腰,虽罗衫半袒之间,犹自秋波顾盼,眉目动人。 曲歇舞终,唐离沉浸其中,回味片刻后,才举盏向对坐的杨侯邀饮道:“京中威传侯爷雅好音律,并得圣上赞许为曲舞国手,今日只看侯爷府中家妓这曲《拓枝》,真当的是‘来复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观此舞,在下已知坊间传言绝不虚妄,只是有如此妙舞,又安能无酒。愿以此盏,为侯爷寿!” 都阳侯是个四旬余的中年、身形微胖,气度宛然。其人最好音律,并以此而自得。唐离这番话正说到他心中痒处。闻言哈哈一笑,举盏而起道:“这几载以来,无论南北东西,凡各地知名曲舞,某也算尽阅了。然若论曲调身形之美,还得首推这胡舞《拓枝》,‘来复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只听这十余字考语,已知唐小友堪为知音,来,饮胜!” 一盏酒尽,都阳侯边挥手示意侍女添酒,边向唐离笑道:“当日在山南听小友一曲长萧,本侯时时萦怀于心。时隔年余,今日京中得见人,总算了了一个心愿。只是今日再见时,小友已是名满京师,此固然可贺,但本侯当初想聘你为本府教习的想法只能落空了,却也委实遗憾呐!” 都阳侯好乐成痴,当日在金州的想法便是希望能将这个善萧的少年招揽入府,为那些歌儿舞女们做教习,只是不成想一年时间不见,如今的唐离在长安已是声名鹊起。即便不是如此,以他拔解贡生的身份,也实在不可能担任此职,这于杨琦而言,虽然说的是玩笑话语,但那遗憾之情却是发自心间。 “在下技艺粗疏,那里当的起侯爷如此夸赞,教习一职虽不能就,但若是平日里切磋,却是无妨的!”既然确定要考进士,唐离自然不能答应出任侯府教习一职,但也并不将话堵死。只要不领那份钱财,这就是文人间风流雅事,倒并不影响其声名。 “噢!如此甚好。”都阳侯闻言甚喜,哈哈一笑间,复又举盏劝饮。 随后的时间,两人说的便多是些声色歌舞之事,痴迷此道的都阳侯见识广博,唐离远远不及,遂以后世接触到的一些乐理回应。这些发前人所未见的说法倒也让杨侯眼睛一亮,但觉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于音律上悟性天成,委实堪做知音。 酒至半酣,微微而笑的都阳侯暮然想到一事,突然置樽不饮,只是那双眼睛却紧紧注目于唐离身上。 唐离虽心下被他看的发毛,等了片刻后见他依然如此,遂一笑道:“侯爷莫非又想到了什么名曲,竟至于专注如此?” 这句话惊醒了沉思中杨琦,眼神一亮的他似是决定了某事一般,哈哈笑着举樽自饮了一口后,才面带笑意道:“现在本侯有一事相求,还望小友莫要推辞才好。” 听闻这话,唐离倒是一楞,如今这位侯爷可是炙手可热,有会有什么难事需要自己?心下如此思量,面上却是神色不变,笑问道:“侯爷若有所命,但请吩咐便是。” “本侯家世小友想必也是知道的。”见唐离微微点,都阳侯有几分自得道,“贵纪娘娘且不用说,就在上月,本侯另外三位表妹也尽被封为国夫人,我杨家受恩如此深重,实实要感谢蒙陛下厚恩。” 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唐离静听都阳侯继续往下说。 “京中杨门以我为长,有了这等恩典,说不得本侯要出面操持着办一个宴会,为几位表妹谢恩,有宴会又岂能无歌舞,依本候的意思,这少不得要托于小友了”。 “什么?”听到这大出意料之事,唐离一惊出口道。既然是谢恩宴会,想必当个天子及贵妃与各位国夫人都会出席,承接如此宴会歌舞之事,都阳侯敢说,唐离也着实是不敢接招儿。 见唐离一惊之后,即要出口拒绝,都阳侯一笑间接言续道:“此事小友莫要想的太过于复杂,这也不过一宴而己,并不会铺陈出多大面,小友但放手施为便是,就是有些微疏漏,也是无妨的。” “都阳侯府中人才济济,如此若还是不够,凭侯爷如今的恩宠,即便是从宫中教坊借些国手前来助阵也是易如反掌,何以会选中在下?”这个疑问,无论唐离怎么想都解释不了。 “新意!”一口说出这两个宇后,都阳侯才细细解释道,“若论乐人,诚如小友所言,本府中并不缺乏,但这些乐人所擅,不说皇上,便是本侯也早已听得看得乱熟,再无甚新意。若是下月宴会仍循此例,还能有什么兴味?反倒是小友当日在金川为那关关所做的设计让本侯耳目一新。说来,此次将宴中歌舞托付小友,却并不是要小友自去演奏,而是怎样排布组合那些乐工歌妓,使她们能于个次宴饮中出新出奇。” “做导演!”听了都阳侯这番解释,唐离方才明白他真正的意思所在。唐朝宫廷音乐,歌有横吹、鼓吹……等等区别,而舞则分坐、立二部,每部之下又有许多分支,虽然种类也多,但历时既久,早已成定式,看的多了也就难免易生烦腻。都阳侯既以善音律见赏于当今,自然希望在自己府中的宴上能出新出奇,与别不同。如此即是为自己的颜面,也是希望能博天子欢心。 见唐离听自己所说后只是低头沉思,都阳候也并不出言催促,但那双眼睛,却紧紧注目着眼前少年…… ………………………… 身披一身星辉,辞别候府而回的唐离心下思量不已的都是该如何安排这次宴会。 与李林甫关系待定,唐离不愿也不能与这位权相靠的太近。无论是从为眼前,还是为将来考虑,他都不便得罪了这位都阳侯爷。 而且,经一番仔细思量后,唐离怎么想这都是一个有赚不赔的好机会。都阳侯府中那些歌儿舞女们的水平,他是绝对相信的。有了这雄厚的实力做基础,至不济便宴中的歌舞也只是沉闷,却出不了什么大乱子。这从根本上保征了自己的安全。然则,若是一旦此次成功,其好处却是无穷无尽。曾手制《霓裳羽衣曲》、身为梨园祖师爷的玄宗陛下好音律是天下知名;而另一方面,他对所欣赏者的赏赐之重也是历来少有。别的不说,单是开元间那位贾家小儿以斗鸡之术竟得封侯,便是显证。 心下想着这些,唐离感觉身子隐隐有些发热,来长安之后,这将是他最佳的好机会。只不过,他所要干谒的对象是当个天子及贵妃,而干谒的手段也不是诗歌,却是歌舞。 “四大美女呀!就不知这杨贵妃到底长的是什么模样?”想到最后,脑海中居然蹦出这么个念头,唐离摇摇头,轻催一鞭,蹄声得得中回住所而去。 ………………………… 回到住所小院,本拟直接回房休憩的唐离忽见阿三房中窗上映出火红一片,在这夜色之中分外醒目,大惊之下,快跑上前,一脚踢开房门。 房门刚开,唐离就觉一道火舌扑面而来,疾退看去时,里间并无器物着火,而这长达径丈的火舌却是从那站立的野道人口中喷出。 这火舌也不过持续了片刻功夫,唐离见状,跨步入了房,口中边冷声喝道:“你这野道士,这晚时候不睡,弄什么玄虚?”边向阿三伸出手去,想要将他带出房后再说。 手中拉了两下,阿三却是半步不动,唐离扭头看去时,只见这个素日反应呆滞的孩子此时却是看向野道人的眼睛亮得惊人,脸上也是一片激动无比的潮红。 “阿三,走,都是些骗人的小把戏,有什么好看?”后世街头见多了这些表演,唐离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轻蔑之意。 “小犯戏!那你看这个又如何?”那野道士闻言,手只一挥,也不知道从那里掏出把银光闪闪的宝剑,仰头就往口中塞去,只片刻功夫,那剑已悉数入肚,只剩一柄。 “师……师傅……教……教我……”耳听阿三这话,唐离看着野道士嘿嘿一声冷笑道:“把你那折叠剑收起来。”一句说完,他复又低身道:“阿三,这吞刀吐火的小伎俩我就能教你,还用跟他学!” “噢!你也知道吞刀吐火!”这面容狰拧的野道也不计较唐离的语气,闻言一楞后,嘿笑声道:“那你再看看这个如何?”话刚说完,就见他双手连动,片刻后,室中清光一闪,竟凭空出现一头斑斓猛虎,咆哮着直向唐离扑来。 虽明知是假,但突然见到如此景象,唐离依然本能的脚下退步,而露惊骇神色。 那猛虎堪堪将到唐离身前时,蓦然消失不见,野道嘿笑连声,手动不绝。屋内一时青光闪动,诸般名花次第开放,直让人目不暇接,他这手段比之当日阿三在金州所演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唐离真没想到这野道士居然能有如此手段,但刚才吃他猛虎惊吓态,毕竟不肯甘心,待他收了术法后,即语气不改的许笑道:“都是些骗人的假玩意儿,上不得台面!” “既称幻术,自然就是假的!”那野道士拍着手嘿嘿笑道,“至于说上不上得台面,自隋至唐,宫中凡有大宴,那第一个节目必是幻戏‘鱼龙蔓延’,待小哥它日飞黄腾达,自能看得到的,且不需贫道多嘴。” 第八十五章-争执 “鱼龙蔓延?”唐离隐隐约约似是听翟琰说过,知道这#道士所言不假,遂跟上问了一句道:“如此说来,道长岂非也会这幻戏?”既知这野道士不是招摇撞骗之辈,他的言语中就多了几分客气。 那野道闻言,先是嘿嘿一笑。随即道:“刚才听你说得出吞刀吐火,并能知道其中关窍所在,贫道原以为唐小哥也是其中行家。再听你这一句,才知大谬不然,那‘鱼龙蔓延’即是在皇宫大宴中上演,讲究的就是堂皇气象,似这等大型幻戏,又岂是一人能做的到的。再者,便是做得到,贫道也没有这许多钱财来购买磷硝硫磺等物。”听他这样说,唐离倒是能够理解。幻术终归不是凭空幻化,自然需要借助许多器物药品。有唐一代,道教为尊,连带着烧丹炼汞,以求长生的修炼之法也愈发风行,而涉及到这其中的硫磺硝石等物品,价格也分外的贵。只看这野道的穿着,纵然是有那等本事,怕是也不够钱来买这些材料。只是刚才看了他的幻戏表演,唐离却心中若有所动,隐隐觉得这等手段应能大有用处。 低头想了想,终究理不出一个明显的思路。唐离遂摇摇头。拍了拍身边的阿三对那野道开言道:“这孩子命苦的紧,平日最好幻术。他既然与道长有师徒之谊,还望道长能倾心相教。至于束修等物,某自当置办,绝不会委屈了道长才是。” 听唐离说到束修,那野道狰狞的脸上淡淡一笑,却并没有开言说话。最终注视阿三许久,轻叹一声后,向他招手示意。 知这野道有话要对阿三说,唐离也不多打扰。略一拱手为礼后,便转身回房而去,只是走在院中,脑海中却总忘不掉那道士刚才灿若烟火的幻术表演…… ………………………… 这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唐离一早起身。梳洗毕,正要如这半月惯常般往都阳侯府而去,孰知刚走到院门处时,却听门外有一个清晰的脚步声在门口转着圈子,无需看人,只听这满带踌躇的脚步声,也知此人现在必是为着什么事情大感犯难。 凑前身子透过门缝向外看了一眼,唐离一愣之后,随即笑着打开门道:“钱兄。当日随意客栈一别,我兄缘何姗姗迟来?请进来叙话便是。” 原来,在门口处踌躇不进的就是唐离初来长安时遇到的吴兴才子钱起。当日他搬来此地之前,曾留赠他三百文通宝。并给了此间地址,却一直不见他上门,在此之间,唐离偶有一次经过随意客栈,也曾前去探问过,那胖老板却说他早已搬了出来。遂也就失了音信。 “当日即受贤弟赠金之恩,愚兄至今无以为报,又有何颜面前来拜会。再则,贤弟初来长安,便闯出偌大名声。愚兄空来长安三载,却所获空空,愧煞,愧煞啊!”神色复杂的看了唐离一眼。这其中既有借钱难还的尴尬,也有羡慕,甚至是丝丝嫉妒。 “你我忝为同乡。说这许多虚语做甚?前些日子我还曾去过随意客栈,却不知我兄如今……”面带笑意的唐离说话间正要束手延客。却忽听远处一声“阿离”的叫喊响起。 只听这声音,唐离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对钱起道:“此人一来,怕是你我难以安静叙话了!” 扭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及至那轩车越行越近。看清翟琰那黑面暴牙的面容后,钱起脸色蓦然一变,向唐离拱手一礼后,勉强笑道:“贤弟,现在既有贵客来访,愚兄就不多叨扰了。晚间自当再来拜访!”一句话说完,他甚至不及等唐离答话。边转身从另一侧急急去了。疾步行走之间,有意无意的以袖遮面,似是极不愿让翟琰认出他一般。 “好你个阿离,将偌大的事情托付我们。如今事办成了,你不好好宴请我们也便罢了,纵然我们来找你也见不着人。这是哪门子道理?”轩车还未停稳,翟琰已跳下车来,高声叫道。 “这几日有事。老翟你又不是不知道,瞎咋呼个什么?”侧身避过翟琰搭过来的手,唐离见马车上走下王缙,当即满脸惊喜的迎上前去道:“王兄,前几日我要老翟带我去乐游原找你、他还做精作怪的不肯。今日你来的正好,都阳侯府我也不去了。定要陪着王兄好生大醉一回” “那个是江南吴兴来的钱起吧?”向钱起的背影看了片刻。翟琰唇带冷笑向唐离问道。 “钱起。”正与唐离寒暄的王缙听到这个名宇。一楞之后,也诧异看去。 “正是吴兴钱起!”见他们两人的反应如此古怪,尤其翟琰更是满脸鄙夷,唐离不解地笑问道:“怎么了,老翟,看你一脑门子官司,莫非他欠了你钱不成?” 听了这玩笑话,翟琰脸色却没好上多少,反是皱眉道:“那十来贯钱算得什么!不过,阿离你怎么结交上这等人?”见唐离满脸迷惑,他遂摆头向王缙道“这事让老王说。” 见唐离向自己看来,王缙微微点头道:“此人才学是尽有的,只可惜为人失了风骨,三年前他初来长安时,于家兄面前殷勤备至,家兄爱重他才华、也是多方荐举,只是自一科落底后,他知家兄与李林甫多有嫌隙,就再不肯上门了!这也就罢了,偏他这两年挖空心思想钻那些权贵门路。偶有聚会遇上,他居然全似不认识我一般,似是生恐沾了我家晦气。哎!此人阿离不交也罢!” 听说这中间还有这段旧事,唐离闻言倒是一楞,不过随即也就释然。钱起真正成名是在代宗大历朝,被尊为“大历十才子”之首。此人诗写的是极好,但为人的风骨后世评价一直不高。 想想唐朝中进士之难。再想想自己如今处心积虑求名。唐离虽也觉得钱起这翻脸翻的太快。但心下对他的为难处倒也能有几分体谅。只是这话却不合与翟、王二人说,遂微微点头以应。 “不说他了。走,今日难得老王能出来。咱们好生找个地界儿大醉一场才是。”见这话题说的憋闷,翟琰拉了唐离便向马车行去。 “哎!我说阿离,你这些日子好生生往都阳侯府跑什么?”轩车启行,翟琰语带诧异向唐离道,“别看这位杨侯爷得宠深。但他最是个不肯多事儿的,漫说举荐,便是行卷他也不肯收的!不说别的。前些日子你那制举试卷闹的满城风雨的时候。他怎么不着人来招你到府。指着他能成什么事儿?没的白花了力气。” 细想想与这都阳侯从初相见到现在这半月以来,他还真不曾问过那试卷之事。再一寻思他派人来找自己的时机,唐离还真觉翟琰所说是半点不差。 “自与阿离结识以来。你看他做哪件事没个分寸?要你老翟多嘴!”不等唐离解释,王缙倒先说了一句。 一路说着闲话,不一时轩车到了安红坊中一家占地广大,装饰精美的二层酒楼前。 “烦劳前往都阳侯府转告一声,就说我今日有事,不能去了,着那些乐工们自行演练就是。”最后一个下车,唐离向那车夫交代了一句道。 目送轩车远去,唐离才疾走了两步,赶上翟、王二人。 “其实这酒楼原名‘醉花居’,本是长安的老字号,酒水品种既多、味道又好,前两年李青莲初来长安时,贺礼部就是在此宴请的他,一时酒资不够,更摘下腰间所佩金鱼换酒,更亲口赞誉”谪仙人“三宇。此后不久,这酒楼就改名叫了谪仙楼。就是那只金龟,听说贺大人也曾派人来赎,这老扳多花费几倍,重又打制了只大金龟还回去,但原物却是抵死不肯赎,只天天都是用香火供着,说是要做镇店之宝。”拈着酒楼的招幌,翟琰嘿嘿笑着向唐离说着这典故。 “这老板倒是玲犹心思。”闻言,唐离哈哈一笑。 “这满长安的事就没个你不知道的。”见翟琰说的得意,王缙拉了他一把道:“快走吧!再晚雅阁就没了。” “翟爷,今儿怎么这么早?楼上雅阁请!”刚进楼门,一个跑堂的小二一见翟琰,当即亲热的迎上前来道。 口中轻哼出声,翟琰得意的看了王缙一眼,随手向那小二重重打赏过去。 这大上午的,分明不是饭点儿时间,但谪仙楼中坐头却已满了八成。而这其中尤以操外地口音的士子居多。看他们那新奇的模样,分明是慕名而来。至此唐离不得不承认,老板这改名着实是没改错。 于雅阁中坐定,一时酒菜齐备。三人齐饮了一巡后。唐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王兄,离京的日子可定了嘛?” 听到这个问题。王缙持盏的手微微一抖,面上却露出个若不介意的微笑道:“得玉真公主居中转圆儿。吏部总算答应准我年后动身。算算时间,也不过就月来功夫了。” 含恨远贬,而且去的还是那等贫瘠之地,唐离虽有心劝慰,却觉说什么话都是多余,口齿动了几动,终究还是没说出括来,就连素日嬉笑开朗的翟琰也是持盏无言。 见二人如此,王缙哈哈一笑道:“都是洒脱人儿,何必做出如此丧气模样?我以前在东宫,做的也是个闲职,早腻味透了,如今有机会放出去。正可了心意!再说,朗州虽然偏僻,毕竟也是江南,有好山好水可赏,岂不比在长安呆的痛快!” 听到他这话语,唐离想想两人相交以来这许多事。心中愈发难受。强笑了两声,正要开口说话时,却听雅阁为猛的传来一响击案之声,随即就有一个带着浓重河北道口音的话语高声传来道:“质实兄,你这话说的我却不敢苟同,这《唐诗评鉴》以某看来,不过是哗众取宠之作,哪里当的起你这话?” 吃酒之间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唐离愕然一愣的同时。在有翟琰轻轻挑开帘幕向外看去。 只见外间大厅中,此时正有一个典型北方人身量的士子兀然耸立,脸上不屑的神情尤自未散。 而与他相对的那个团衫士子虽然面容清秀,却是肤色黝黑,身子瘦弱,极似从岭南而来。 “三余少兄,我也不与你争辩,但只问你一句,这《唐诗评鉴》你可曾细细读过?”对方已是如此,那岭南士子却尤自慢条斯理说道。 “凭他唐离十五岁的年纪,怕是连前贤佳作读都没读完,遑论评鉴?明知他是枉浪言语。我还读这书做甚?”此时谪仙楼中士子多有,见他们争论的又是这几日最敏感的话题,大多静声而听。此时待这河北道士子一说完,当即有人点头附和应是,一时间楼中嗡嗡之声不绝。 “三余少兄,你的才学愚兄确是佩服地紧,但一提及《唐诗评鉴》,为何却总是因人废言?十五岁便又怎的,国朝初年,王勃写出《腾王阁序》时也不过才十三岁!再则,你连这书都没看过,焉知它就写的不好?”海南士子的这番话也引来附和一片,只看这谪仙楼中士子们一半儿一半儿的反应,巳可窥知长安城中大概。 “我如何是因人废言?只是如个这长安城中数千士子,为求扬名,什么事儿干不出来?科试将近,别的书都看不完,那里有闲功夫来理会这些!昨天听说,京中已有人将此书快马传于正在江南游历的李谪仙,到时候,若是青莲居士也赞它一句好字儿,我便再看不迟,若是相反,哼,纵然别人说的天花乱坠,我也绝不翻它一页,免的无谓浪费光阴。”这士子不愧是自河北道而来,说话间将他那耿直的心性表露无遗。 “就是!青莲居士不发话,别人说的再多也是枉然!这唐离不过十五岁,纵然有些才学,但《唐诗评鉴》这书,也是他随便能写的!”厅中一时附和的,大都是这类言语。 “吵什么?唐离为什么就写不得?昨日个儿王摩诘还说《唐诗评鉴》按语精辟、持论公允,诚为佳作,更说要与唐离烹茶论诗!莫非,王摩诘的见识还不及你们?”厅中人突闻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出这番话语,扭头看去时,却见楼口处此时正站了一个道装高髻的美貌少女。看她气呼呼插腰而立,满脸愠怒的神色。显然对众人非议唐离极是不满。 若说现时本朝诗人有谁能与李太白较一短长。就只有少年成名,二十岁既高中进士的诗佛王维、王摩诘了。那河北道士子不防突然出现这么个小道姑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竟是与楼中那些刚才附和他的众客一般,噎的说不出话来。隔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才见他歪着头言道:“你又是谁?对摩诘先生怎的如此无理?再者,摩诘先生何等身份,他这番话你又是从何得知?怕不是以讹传讹吧!” 这河北道士子是个生来爱较真儿的脾性,见对方是个容颜极美,又带着孩子气的小道姑,他说话时的语气其实已放低不少。但听在对方耳中,却不免愈发来气,只是不等她说话,身后早有一个随行家人宏声喝道:“这是我家李相爱女,大胆狂生,不得无礼!” 这家丁一声吼,顿时满楼静寂。那河北道士子脖子梗了梗,脸涨的通红。但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 雅阁内,唐离看着李腾蛟身后的那个车夫,立时明白她是怎么寻到这里。复又见这位相爷府千金在小二的示意下向自己这方向看来,顿时心叫一声“要糟!” 果不其然、李腾蛟见楼中再无一人说《唐诗评鉴》不好,插腰得意的哼了一声后,侧身注目雅阁,脆声叫道:“唐离,我爹爹要见你,还不赶紧出来!” 一片吸气声响起。随即楼中气氛愈发静寂…… ………………………… 第八十六章-行卷 见自己连施两个眼色,李腾蛟终于还是将这句话给喊了出来。谪仙楼雅阁中的翟琰回头看了看一脸苦笑,正揉着鼻子的唐离,忍了片刻后,表情古怪的他终于大笑出声。便是一边的王缙,也是面有戚色稍敛,露出丝丝笑意。 既然被这丫头指名道姓的给喊了出来,面对雅阁外的一片静寂,唇角苦笑不减的唐离刚起得身来。却听旁边的王缙低声道:“看此女刚才行事及此时神情形容。前几日‘首辅爱婿’的传言只怕非是空穴来风,但荥阳郑氏之事……总之,阿离你要善自把持才是!”见唐离闻言诧异回头,他又低声续了一句道:“前几日子文兄有书信到。” 扭头看了一眼,唐离随即明白过来。这王缙之母乃是出身当世第一大族的博陵崔氏,百年来崔、卢、李、郑四家频繁联姻。其间关系之深厚自不待言,郑子文给他的信中定然巳透露出当日的约定,而且从这王缙的本心来说。想必也是极不愿意自己娶李林甫之女的。 当日初离金州时。郑怜卿虽然前来送行,但因为坐在车中,所以并不为唐离所见,他以为这个郑家大小姐对自己并无情意,中间又经林霞一事并几月挫磨,那个白衣身影早已退避于脑中深处,此时却突闻王缙提起,许多记忆蓦然涌现,竟使少历情事的唐离微微间有些失神。 “事情关乎你的前程,阿离你自决断吧!”跟着说了一句,翟琰轻轻一推唐离道:“发什么愣?快出去吧!” “还没中进士,想那么多干嘛!”猛的摇摇头,收回揉着鼻子的手,唐离顺着翟琰掀开的帘幕向外走去。 唐朝每年的科试定于初春二月。但因为科试之前还需行卷文会等等应酬,所以各地应试乡贡生多是来的极早,似这等时间,长安更已是士子云集。但若论现在这些聚集帝京的乡贡生们最关注的人物,从前次制举试卷。再到刚才争执的《唐诗评鉴》,其焦点无疑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位相府小姐口中的山南拔解贡生——唐离。 一样的乡贡生身份,不一样的是这少年的来历及来京短段段时间掀起的巨大风浪。 山南金州,这原本文运不昌的僻道小州,竟然出了个礼部侍郎知贡举贺大人亲点的拔解贡生,这已让人吃惊。更今人诧异的是,这个拔解贡生到了长安后。居然迅速就得到了长公主的赏识,而后他那一份涉及军政,几乎是面面俱到的制举试卷更直接引发了一场泼天般的风暴,而就在这风暴稍稍稳定之时。这个注定不甘寂寞的山南拔解生随即以免费散发的形式抛出这本引发无穷争议的《唐诗评鉴》。且不管他原本的用心何在,总之这一连串事件都使“唐离”这个名字成为近期长安城中焦点之焦点。 随着对唐离议论关注愈多,他那贞观朝阎中书兄弟嫡传弟子的身份也被广为周知。而后随着“相府女婿”四字传出,越发使这种关注达到了顶点。一时间,来京士子聚会时,几乎鲜有不说到这个少年的。 来自偏远道州,十五岁的年龄,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所得到的巨大声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正是这种反差构成了争论的原动力,而在这场波及甚广的大范围争论中,却始终不见主角出场,这也使争论愈发旷日持久。而种种或臆测,或诽谤的传言也就愈演愈烈。其结果就使唐离这个名字知名度越来越高,以至于坊间百姓也是人人知之,有人说他是真正的天才,也有人说他是哗众取宠的盗名之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谪仙楼上,李腾蛟这一句话语即出,立致满楼寂静,此时倒也不是全然畏她相府威势。更多人却是屏气凝神,想要好好看看这个近日搅起漫天风雨、名动长安的唐离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跨出雅阁,唐离刚一抬头,就见数十百双包含不同神色的眼眸似钢针一般向自己攒射而来,满楼寂静无声。 自后世至今。从不曾遭遇如此场面。好在他心中早有准备,只停顿了片刻带有淡淡笑意的双眼已环楼一周,以为致礼。 这个注目礼行完,他才复又向笑吟吟的李腾蛟身前走去。 只是他刚一动步,四周嗡嗡的议论声随即四下蜂起。 “果然只是十五六岁年纪!这《唐诗评鉴》真个是他所写?” “我看他也没有三头六臂!凭甚的就得了如此名声?” “好相貌。好风仪。不愧那才子之誉!” 寶 書 網 W wW.Ь ǎ o S ん μ 7 。coM “看他们这模样,‘相府女婿’看来还真有其事了,本科状元,看来再无悬念了!” “你呀你,好好进去说就不成。非要在这儿来这么……”走近身边。看着满脸笑的李腾蛟,唐离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 只是还不等他这句话说完,就见楼中忽有一人站起道:“唐离,你那《唐诗评鉴》上对前贤诗作之评价,在下却是不服的,随后自有文章与你折辩。若真是好男儿,莫要退避才好。” 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对《唐诗评鉴》上的观点不服,还是借此扬名。只是在这个时间却无人有心去分辨。也正是他这一嗓子,唤醒了许多有心人片刻的沉静过后,就见有另一士子自坐头奔出,到唐离身边拱手一礼后,掏出怀中写满得意诗作的行卷递过道:“《唐诗评鉴》在下也曾拜读。少兄法眼如炬。在下佩服的很,并腆颜相请少兄也将在下之诗略做评鉴”。话刚说完。另一张名刺也已递过。 见到他如此,其他人才随即反应过来,不错,且不论这唐离是否名实相符,但他现在的声名的确是如日中天,又是注定是要当上首辅爱婿的,有他代自己说一句话。岂不是扬名的大好机会? 此时这些士子正处于考前行卷求名的关键时期,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随手带有几份写满自己得意诗作的行卷,而所获声名之大小更直按关系着他们是否能成为士林华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人动,而数十上百人闻风而动,还不等刚收下名刺的唐离与这士子寒暄,顿时就见又有数人边向怀中掏着行卷,边向自己疾步围了上来。 有人上前行卷,自然也有人如刚才第一个发声的士子般,高喊出自己的名字要与唐离做君子之争,以文章论战,一时间,谪仙楼中风风火火,喧闹不堪。 “在下是……” “在下……” “在下……” 此时己被众士子团团围住的唐离耳边不断传来这等自报家门的声音。只是等他想要用心去听时,却又早被其他人的声音所淹没,身遭几十只执着卷纸的手从四面向自己伸来,他根本就是接无可接,而稍远处更有人不断高喊着要与他论战。 喊了两句,却没什么效果,被吵的头疼的唐离刚要再发高声。忽见身前人群一分。却见两个相府家人强行将那些士子拥开。随即就觉衣袖一紧,脚下顺势随着李腾蛟向楼下疾步走去。 身后李府家人并翟琰的车夫挡住那些手执行卷的士子,咯咯笑着的李腾蛟径直牵着唐离出了谪仙楼门。在那跑堂小二拱手作揖的送别手势中向那凉油绿色的小淄车走去。 “唐离,江南西道袁州乡贡生孟非熊,便与你在这摘仙楼来一场舌战,有种莫走!”正欲上车的唐离陡听头上而楼处传来这样一声大喝。当下更不迟疑,跨步直入车中。 掀开车中帘幕,李腾蛟见二楼窗户处此时正挤满了士子对着她这淄车指指点点,原本的咯咯笑声越发厉害。扭头向唐离做了个鬼脸后,才向外说了句:“走。” “唐离,有种莫走,有种莫走……”身后叫声不绝。手捧一团褶皱行卷的唐离长吁出一口气后,懒懒向背后车壁上一靠道:“说吧!你爹爹要见我这小士子干什么?” “好玩儿,真是好玩儿!”放下帘幕,笑意不减的李腾蛟又是咯咯一笑后,才语带未竟之意道:“这几天走到哪儿都能听人议论你。但还是今天最好玩儿”。 看到唐离瞪过来的一眼后,她才勉强收住笑声道:“爹爹要见你,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八成是要订亲吧!” “订亲?”猛的坐起身子,唐离大惊失色问道。 第八十七章-逼亲(一) “订亲不好吗?”见唐离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李腾蛟咯咯一笑道:“前年也是这个时候,我看四姐订亲,来了好多人。四姐穿的衣服漂亮极了,还有别人送来的那些物事儿,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好多。” 听李腾蛟这样说,唐离只能无语。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但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揉着鼻子问了一句:“和谁定婚?” “和我!”说这句话时,李腾蛟脸上竟是没有任何异常。 “不行!”几乎是下意识说出这句话来,唐离随后直起了身子道:“你是个出家人,你爹怎么会有这荒唐想法?”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住玉真观了!”眼带不满的看了自己身上的道装一眼,李腾蛟嘀咕了一声:“丑死了!”随即才开言道,“上次观主放我回家,让我替你向爹爹求情。最开始爹爹不肯,说定要将你捕住,我就一直哭,我知道他最怕我哭。后来也就答应了,再后来就有了这想法。” “订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么大个事,你是怎么想的?”此时心中急促的唐离根本顾不上感激。 “订婚好!订了婚,我就再不用住在山里边的玉真观了,想穿什么衣裳就穿什么衣裳,还能跟五姐一样随意到处玩儿。怎么都比现在好。”李腾蛟眉飞色舞的说道这里,突然看向唐离道,“对了,你觉的是单幅的七折洒金裙好看,还是连体的宫装裙好看,是湖绿色的好,还是鹅黄色好?” “别闹了!”额头青筋一跳的唐离忍不住大声喝叫了一声道,“那成亲呢?” “吼什么吼,前两天还是我救的你!”李腾蛟拖长鼻音哼了一声后,才开口说道,“只有订了婚我才能再不用穿这身难看的衣裳,成亲,我看几个姐姐成过,不就是拜堂磕头,然后两个人住一起嘛。反正我也不讨厌你。成亲就成亲了!再说成亲的时候有好多漂亮衣裳穿,还能用大食胭脂,还能看到许多南洋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还能来许多许多人。热闹的很……”说到后来,她满是憧憬之色的眼睛中已开始冒起了小星星儿。 这李腾蛟刚生下来身子骨就弱,李林甫大半儿是怕她养不话,小半儿是为了投崇道的天子所好,就将她舍在玉真观中,想借太上玄元皇帝的辐佑保其顺利长大。所以这位相府中最小的小姐打小儿就是在山中长大。一年里除了年节及那些偶尔的机会少有能出来的。从小受宠,在如此环境中长大,虽说她现在已经有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心性还真如同孩童一般纯净,对于订婚结亲这等事情,也是只有平日所见的那些感性认识,却并不明白其中的真意。 见压根就跟她说不清楚,唐离也懒的再费口舌。靠在车壁上思虑着待会儿见到李林甫后可能出现的情景。而李腾蛟却不停的扳着手指自言自语,长安两市上哪家波斯胡的胭脂味道最香,哪家的裙子最漂亮。看来这事儿她平时的却没少打听。 葱油小车带起一片辚辚之声向前行去。待它再次重新停稳后,下的车来的唐离又见到了朱漆大门门媚上挑着的硕大李字花灯。 “快着点儿,把那件黑水来的火狐裘给小姐披上!小翠,你个作死的丫头。傻呆着干嘛、快把门房煨着的参茶给小姐端过来!”马车的李腾蛟刚露出个头,就见一个年约三旬的福态妇人口中呼喝不停的自门房中冲了出来。 紧紧将那件玄色火狐裘给李腾蛟裹上。那妇人口中唏嘘道:“多冷的天儿,小姐怎么穿这么单薄就出去了!这要是冻着身子骨儿。老爷、夫人还不得心疼死,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该怎么个交代?”边说着话,她便将那冒着丝丝热气的参茶递过。 “给唐离也盛上一盏。”按过茶盏,李腾蛟顺手一指身边的唐离道 “唐离!”那妇人口中喃喃念诵了一句后、顿时笑出满脸花儿来道,“看我这眼力,生生识不得人了,连唐公子都楞是没认出来。还请公子多多包涵。”赔笑着说了这一句。她扭头就道,“作死的丫头,没听见小姐的吩咐。还不快着点儿给公子奉参茶。” 虽然早知唐代贵戚之家有这风俗、出门回府时在门房处先喝一盏茶,但唐离本人还真没遇见过。此时见仅仅李腾蛟回府,门房处就侯着五六个下人等候,也愈让他对这宰相府的气派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见一个青衣小丫头怯生生的捧着茶盏递过,唐离对她微微一笑,伸手接过。咕咚声中两口饮尽。扭头对李腾蛟道:“走,带我去见你爹。” “喝茶跟牛一样!”口中咯咯笑了一声。李腾蛟依言递过茶盏,领着唐离向府门处走去。 “在玉真观,人人都比我大,还是家里舒服!这次,我是再不肯回去了!”李腾蛟行路间随意的一句括,让唐离心下又打了个突儿。 七转八绕,足足用了两柱香的功夫,唐离才被带到一个雅致的房间前。 “这是爹爹书房,他在这儿见客的时候不许别人在的,我先走了。”挥挥手,李腾蛟居然就此去了。 “书房!看来这李林甫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了。”心底暗道了一句,想想即将见到这位留下千古骂名的一代权奸,唐离忍不住有了几分激动。 推门而进,盘铺着火龙、温暖如春的书房内空无一人。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唐离看看这布置雅致。书香四溢的房间。忍不住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有唐一朝三百年间身居宰辅之位者多达数百人,但若论最不好读书的便是这位李林甫了。如今长安盛传的一个笑话就是,首辅大人表亲新得一子,这位政事堂首领送去的贺礼书札中,赫然写的是“弄獐之喜”四字,生生将一个大胖小子给贬成了山野走兽,其它诸如此类的笑话还不在少数。还偏就是这么个人,整出个这么间雅致的书房来。 “你就是唐离?” 正在四下打量书房布置的唐离应声回头。却见书房门口处施施然走进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这鬓间杂有丝丝华发的老者身量高大,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梳理的整整齐齐。因微微上了发油而愈显黑亮。而他看向书房中少年的眼神中也满带着和煦的笑意,若非是身上那股久居高位养成的气势自然散发,这李林甫实在像个大有魅力的老名士。 后世史书中几次看到描述李林甫时都用的猥琐狠毒这类字眼儿,如今见了真人,唐离实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副清俊长相,愣了片刻后,才淡淡一笑,拱手道:“山南拔解贡生唐离,见过首辅大人”。 因李林甫身上穿的是家居常服。唐离遂也免了本应有的参见大礼。 唐离观察李林甫的同时,这位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也已将唐离上下细细打量了一遍。 唐离那俊逸的容貌自不需说。但让李林甫更感兴趣的是眼前少年见他时的那份从容。 虽然如同其他初见自己的人一样,这唐离眼中在那瞬间也显示过震惊。但毫无疑问,他这小小的失态去的很快,而随之而来的那份从容却显得如此突出。 由于当个天子倦政,李林甫一手把持朝纲达十余年,位极人臣且又心狠手辣,这两种原因交杂,纵然是那些六部主官、或者是主宰一道的观察使见了他也是小心翼翼,惟恐落下什么错处。更遑论其他那些尚未进官的白身。 这许多年,李林甫见过许多人初见自己时的神情,有的是惊喜,有的是渴望,当然也有许多是不屑,甚至是憎恨,但鲜有能像眼前这个唐离般如此从容的。而这种从容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就显得尤为难得与可贵。 “少年却不轻狂。遇事能有静气,着实难得。”心底暗道了一句后,面带笑意的李林甫微微颔首,踱着步子来到房中书几后坐定。 “怎么这些大人物都喜欢玩儿这一套?”见李林甫坐定之后却不说话,只将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自己,唐离心下忍不住自语了一句道。只是来自后世。骨子里原本就没有时人心中那种浓厚的尊卑观念。加之他对眼前人并没有多少好感,自然也就更说不上敬畏。所以除了刚才初见面对他形象反差的诧异之外,此时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表现在面容上,就是一种淡淡的从容。 这次注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李林甫见唐离既无惊疑,也无焦躁,脸上神情一如刚才的淡定,心下欣赏之意更浓。遂笑着收回目光,挥手道:“坐下吧”。 “多谢首辅大人。”再一拱手为礼,唐离随意坐了下来。 “今日叫你来也并无它意。眼见科举之期将至,你跟蛟儿的事也就定下来吧!稍后自有人带你去见夫人,其它的就不需你操心了。总不会委屈了你们。”经前时那许多事,李林甫此时对唐离的情况早已是知之甚详。才学、相貌、风仪既然都合了他的心意,他遂也不再多绕圈子,直接开言说出这番话来。语气虽是清淡,但其中的意思却是不容人违逆。 “功业未立,何以家为?”见李林甫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唐离也省去许多套括,直接将这个来时的想好的借口给搬了出来。 颇带玩味的看了唐离一眼。李林甫释然一笑道:“成家立业,家既不成,何以立业?现在先订了亲,等两月后今科开榜,大小登科双喜临门。成了家,才能安心为朝廷办事,以后立业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唐离回道:“家母远在山南,婚姻大事,实非小子可以自专。” 似是料不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出后,这唐离居然还会找托词,李林甫微一错愕,随即笑的愈发和煦道:“这也无妨,沿路州船驿递,自金州来京也无需多少时日。” 究其本心,唐离现在实不愿得罪李林甫。但他既然如此步步紧逼。无奈之下的唐离心中一叹。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见书房门外,李腾蛟蓦然蹿了进来…… 第八十八章-逼亲(二) “爹爹,外面来了个公公,说陛下召你入宫,都好一会儿了,您快些去吧!”这李腾蛟蹿进来之后,几乎是蹦跳着走到李林甫身边,摇着他的臂膀说道。 看来外界传言李林甫爱怜女儿果然不假,这一代权相见到李腾蛟,面上露出的笑容又自与刚才见唐离时不同,“蛟儿,你怎么穿这么薄?小心别冻着!” 和声笑着说出这句话后,李林甫才又续道:“这两日天冷,就别往外多跑了,放心,爹爹已谴人去了玉真观,不会再让你回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出去玩儿。”虽然是对女儿说话,但李林甫的眼睛却是注视着唐离。 在说到“爹爹已谴人去了玉真观,不会再让你回去了”这句话时,唐离分明感到一支利箭般的寒芒向自己射来,只是等他注目细看时,李林甫的脸色并眼神一如刚才的和煦,却无半点异常。 “难道是我看错了。”唐离正自寻思,却见站起身的李林甫轻轻拍了拍李腾蛟的臂膀道:“前些日子你一回来,就哭闹者为唐离说好话,你娘对他也好奇的很呢!稍后你带他去见见你娘,就跟你娘说,爹爹很满意。” 这番话说完,李林甫向着女儿哈哈一笑,转身出书房去了,在此期间,竟是不再看唐离一眼,但他眼下的安排却与刚才所说一般无二。 “你不愿意跟我订亲?”听说不用再回玉真观,现在的李腾蛟真个是笑颜如花,“还要我在外面偷听,要不你真把那个‘不’字说出来,那就不得了了。” 龇牙咧嘴做出个鬼脸来,李腾蛟自书几后走过,拉了一把唐离道:“不订就不订,反正我不用再回玉真观了。别愁眉苦脸的,走,我带你见我娘去。” 此时的唐离却全无李腾蛟的好心情,李林甫之所以说不再让女儿回玉真观,只怕其中八成都是都是对自己说的。随后再看这去见李夫人的安排及他刚才留下的那番话,感情刚才那番拒绝的话等于没说! “今天还有些急事儿,改日再来拜会伯母便是。”心知这李夫人现在是万万见不得的,心下烦乱的唐离立即出言推辞道。 “这样啊!我娘人很好……”李腾蛟一楞间刚说出这句话,就见书房门外走来一个身穿淡黄衫子的高髻侍女。这侍女福身一礼后道:“夫人有请唐公子过往一叙。” “好快的手脚。”心底苦笑一声,至此唐离再无推辞的余地,只能随着李腾蛟去见这位相国夫人。 诚如李腾蛟所言,李夫人的确不错,尤其对他更是不错,只是她愈发亲热慈爱,唐离愈感别扭。好不容易坚持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苦推了“便宴”的安排后辞出,而这位一品诰命的相国夫人居然降尊纡贵的亲将他送到二门外。直让四下侍侯的下人们大感惊诧的同时,看向这位“未来姑爷”的眼神也就更多了几分敬畏。 “你不送我吗?”来到相国府外,早有另一辆装饰华丽的轩车等候。唐离见李腾蛟站在大门处并不跟近身来,遂转身笑着向她招了招手道。 “噢!”见唐离要她相送,李腾蛟转身对一个身边的侍女道,“我娘要问,就说我送唐离去了。”一句话完,他便跑下门首,“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送!”咯咯脆笑声中,人已率先钻上轩车去了。 “果然是少年心性,这一好起来呀!就跟蜜里调油一般,是再也分不开了,哎呀!小姐又忘了穿这狐裘!”唐离这个招手的动作及李腾蛟的表现让相国府门前的那些家丁并丫鬟婆子们窃笑不已,片刻后,才听那个三旬妇人才掩口叫道,只是此时轩车辚辚声中却已渐渐去远。 “先不回道政坊,往两市热闹处走走。”上了轩车,唐离对车夫说的这句话只让李腾蛟高兴不已。 “腾蛟。”口中叫出这个称呼,唐离也觉别扭的很,但现今为了解除这燃眉之急的麻烦,也就只能如此了。 面上做出亲近的笑容,唐离向正自兴奋的李腾蛟柔声道:“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恩,恩,你说吧!”掀开车窗上的帘幕,半跪着坐垫上的李腾蛟探首向外张望,听闻唐离的话语,她头也不回的随意说道。 “稍后你回了家,就跟你爹娘说,你讨厌我,不想跟我订亲。”这句话说完,顿了一顿,唐离随即补充道,“只要你答应,今个儿你要去哪儿玩,我都陪你去。” “真的!去那儿玩都行?”李腾蛟面带惊喜的回身问道,片刻后,她才又沉吟说道:“但我不讨厌你呀!我认识的人多是些半老头子,偶尔有差不多大的,见了我也都是又打拱又作揖的,没意思的紧!还是你最好,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都不理我,还做怪相吓我,不过你后来做的那个怪脸儿实在好笑的紧。”说着说着,她居然又咯咯笑了起来,脸上又做出了那个鬼脸。 “腾蛟,你现在已经不用再回玉真观了……”口中循循善诱,行动上几乎陪她逛遍整个两市,当天色近黑,疲倦的唐离到达住所时,李腾蛟才终于答应。 下了轩车,唐离却见小院大开,走进去见时,却有许多衣着锦绣的下人正自忙碌个不停,而他那昔日简朴的院落中,此时却装饰一新,尤其是走进书房后,更是如此,崭新的波斯旃檀,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楠木书几……总之房中的一切都几乎被置换过,而且无一例外,这些新的器具都是个中极品。 “这是怎么回事?”随手招过一个下人,唐离诧异问道。 “唐公子来京居所太过于简陋,尊夫人吩咐,略做置换,以使公子更能安心向学,以备来日进士科试。若是唐公子觉得此间小院太过于紧窄,本府在里任坊还有一处别业,公子可以移居那里。”这青衣家人来前想必早得了什么吩咐,解释了这其中的缘由后,也不等唐离答话,躬身一礼后便退着去了。 唐离适才花费那么多功夫陪李腾蛟四处转悠,抱的正是“解铃还需系铃人”的想法,见她答应,才心中一轻,只是此时刚一回来就惊见如此场面,面做苦笑的同时,也觉自己刚才的想法委实太过于简单了些。 快步找到那负责此事的家人头领,此人满脸笑意,着实客气恭谨的紧,但要让他将这些东西都给撤去,却是打死不肯的,说来说去就一句话,不得夫人吩咐,实不敢如此,否则必受家法云云,口中应酬着唐离,一等家人忙完收尾,他更是拱手一礼后,便直接带人去了,徒留下了几个小厮、丫鬟及做洒扫粗事的婆子。 见这些人做势要上前行礼,唐离也无心与他们寒暄,随意挥挥手道:“都且先歇着,明天再跟你家小姐回去。”说完,也不理这些面面相觑的下人,便自回书房去了。 书房中四支粗如儿臂的红烛,直使室内亮如白昼,书几上古拙的香炉内点燃的分明是来自五天竺的极品鸡舌香……看着眼前的一切,坐在铺着羊绒锦垫胡凳上的唐离陷入了沉思。 “公子,有客来访,您见不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轻轻敲响了书房门,向着唐离低眉顺眼道。 “我自去就是。”说话间,唐离已向院门走去。 “两天不见,唐公子府上变化还真大。”院门处,来人正是都阳侯府管家,口中感叹了一句后,他随即正色道,“侯爷有急事相召,公子快随我去。” “侯爷有什么急事?”心下暗自寻思,唐离扭头说了一句:“若有姓钱的客人来访,领他到书房稍坐。”随即便上了马车,向都阳府而去。 “是,公子。”那小厮口中答应,人已弯腰半俯下身去。 ………………………… “侯爷,这时辰召在下前来,未知有何要事?”都阳侯府花厅,迈步进来的唐离也不多做寒暄径直向面做愁色的杨琦拱手问道。 “本月便宴之事又发生了变故!”紧蹙眉头的都阳侯长声一叹,挥手示意下人退去后,才愁容不展道,“只怪我那妹子太任性,触怒了陛下,这不,刚才谴中官给送了回来,这……这不是要命嘛!”一句说完,他复又以手支额,头也不抬的叹声连连。 初时听便宴发生变故,唐离心下一动,随即一股浓浓的失望涌起,且不说其它,但是这半月多时间来,他已在此事上花费了许多心血,此时突然叫停,任谁心中也是难受,直到听了都阳侯爷后一句话,他才心中大定。 低头沉吟了片刻,等都阳侯叹声愈重之时,却见唐离凑前一步,轻声开言道:“此事侯爷无需担忧,在下心中却是有个想法”。 第八十九章-上元(一) 北风打着呼哨儿吹来,带来片片小小的雪花,当狂风渐住时,大唐帝京长安迎来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大片的雪花瑟瑟连掉了三日,直将昔日的黄金之城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只是在如此的漫天大雪中,城中往东西两市的街道上依然熙熙攘攘,去的人多是面带欢颜,而自两市回来的也多不空手,眼看年关将近,纵然是如此风雪,那些极欲置办年货的长安市民也顾不得了。 相较于两市中其它店铺的热闹,西市这家专卖丹鼎器物的门店中就多了几分冷清,除了三个客人外,竟是再见不到其他人, “说了让你别乱碰东西,小心,这个有毒!”抢上一步打开李腾蛟的手,唐离板着脸说道。 此时的李腾蛟早去了那身道装,严寒的冬日,她依旧倔强的穿着细压金线,饰以银曼花钿的七折洒金裙,所幸裙外有一件火狐皮大氅堪为驱寒,薄施一层大食胭脂的脸上,眉心间的花子,面颊上的腮黄样样不少,更兼是国手调理,为她那原本就清纯的脸上更添了数分艳丽的风情,若非头上梳着代表未嫁之身的三丫髻,此时的她看来恰似哪个富贵人家的少夫人,美丽而灵动。 “不碰就不碰,好希奇么!”鼻中那声轻“哼”拖着长长的颤音,李腾蛟口中嘟囔着,只是下一刻,她又被身侧不远处那一不断闪着光的古怪石头吸引,随即跑着去看。一任头上的三丫髻悠悠荡荡,晃个不停。 知道她就是个孩子心性,若想让她安静的呆上一会儿简直就是不可能,唐离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说来还多亏了李腾蛟居中说话。前些日子退回那些小厮丫鬟后,李林甫居然都没说什么,而且订亲之事也不闻再提起。 相府虽然没了什么动静,但这小丫头本人却几乎是天天往他那小院儿跑,初时唐离还存着戒备的心思,但时间久了却发现李腾蛟来找他,为的就是找人陪他四处玩儿,之与小孩儿找玩伴的心思毫无区别。 赶是不能赶的。唐离心下感激她前些日子为自己说情的好意,又见她是这样一副小孩儿心性,遂也将不能与李林甫家接触太近的想法暂时放到一边,任他自由来去。心下只盼她哪日腻烦或是开了心窍儿后,自然再不会如此。 见她抱着个石头,头好奇的左一扭、右一扭看个不停,淡淡一笑的唐离也懒得再理会她,侧身对身边那个面相狰狞的野道士开言道:“贞华道长,你看这家售卖的货物,可使得吗?” 将手中那块黄色物事撇下,这面上有一道长长疤痕的野道无奈一叹道:“若是普通的幻术,这些也尽够了,只是若要达到你所言说的效果,纯度却都是不够!” “噢!那咱们再去看看下一家。”这些材料对于唐离的计划而言,实在太过重要,是以那贞华道士刚一说完,他随即跟上接道,同时不忘招呼那李腾蛟一句。 “不用去了。”野道一摇头道,“若要如你所愿,那需耗费的材料非极品不能,此类物事于丹师而言,已是天才地宝,岂能在市上随意货卖?纵然有那么一点儿,离咱们所需也差的太远,济不了甚事儿。” “噢!买都买不到嘛!”听到这话,心下大急的唐离随手揉起了鼻子。 “再揉鼻子就掉了!”凑上前来的李腾蛟扳下唐离的手,咯咯笑道,“不就是些乱石头吗?有什么为难的!我找爹爹帮你弄去。” 闻言贞华道士嘿嘿一笑道:“你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说了这一句,他才又转向唐离道,“用量太大,似这样零敲碎打的也不是个办法,现在就看你能不能从宫里想想办法了。” “这些日子还把人忙糊涂了,竟把这茬儿给忘了!宫里既能演‘鱼龙蔓延’,自然是不缺这些东西的。”见满脸不服气的李腾蛟抢着要说话,唐离随手堵住她的嘴,面上愁容尽去的笑言道,“这事儿就交给都阳侯爷去急吧!” 话刚说完,就觉的手中一痛,唐离急抽回手来,吸气色变道:“你这丫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咬人?” “谁让你堵我的嘴。”闪身开去的李腾蛟咯咯一笑,随即见唐离面色都变了,才有忙忙凑上身来,收了笑声道:“我是轻轻咬的!” 叫了两声,叫唐离面色并无好转,李腾蛟面色一紧,更凑前一步道:“我真是轻轻咬的,还疼吗?我帮你吹吹!”说完,也不顾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旁边还有个道人在,已自扳过唐离的手,鼓起鳃轻轻吹气连声。 没想到她会如此,李腾蛟扳手的动作又太快,直到手上一阵酥麻传来,唐离才醒过神来,尴尬的看了贞华道士一眼,刷的抽回手来道:“走,上车回去。”他刚自走了一步,身后那道士的嘿嘿笑声清晰响起。 ……………………………………………………………… “上元节!不行,时间太紧!”都阳侯府,严寒的冬日天气里却是满头大汗的唐离听杨琦说出这个日期,第一反应就是立即摇头,开玩笑,现在距离上元节不过二十天工夫,如此短短的时间,对于他的计划而言,实在是不够用。 “我知道时间紧,这事少不得阿离你多费心思了!”近来精气神儿一直萎靡不振的都阳侯沙哑着声音道:“上元节前后三日金吾不禁,这时节请皇上出宫更容易安排些!再则,我那妹妹处,现在也实拖不得了。”说到这里,杨琦又是一声长叹,看来他这些日子也着实是不好过。 事已至此,唐离沉吟片刻后,才咬牙说道:“上元节就上元节,不过宫里的幻术师及那些材料明日必须到府,还有,务必要探问清楚,去岁过上元节之夜时,贵妃娘娘与陛下之间有什么最难以忘怀之事?” “芋钊,你出来。”随口唤了一声,就见花厅门外走进个年近四旬,长身俊面的中年,待他走近二人身边,杨琦扭头向唐离绍介道:“这是我本家远亲族弟杨芋钊,近日从剑南道来京,他办事灵动的紧,又最善计数,阿离,时间紧迫,那些琐碎杂事,你尽可都叫他去办就是。至于你方才所说,最迟明日内,我必给你办妥。” 时间紧迫,唐离也无心寒暄,对着国子脸的杨芋钊微一点头后,见杨琦再无别事,他便转身出了花厅而去。 随后的日子更是一日紧似一日,其间翟琰等人的邀约都被悉数推掉,唐离将所有的精神都投入了眼前这场策划之中,甚至连除夕夜长安城内连片的爆竹声也没能让他分神,陷入亢奋状态的他,此时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就是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所幸这作为助手的杨芋钊着实是个能办事的好手儿,那些琐碎的事情一旦交给他,总能迅速办好,为唐离节省了许多时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当长安城的喧闹又达到一个的高潮,当天边那轮月牙儿又慢慢丰满起来时,上元节终于到了…… 第九十章-上元(二) 正月十五上元节,是为道家三元节之一,开元二十二年,当今陛下有诏曰:“道家三元,诚有科戒。”此节日起源于汉朝祀太一之风俗信仰,只是这一节日发展到隋唐,尤其是唐开元天宝极盛之时,宗教祭祀色彩已渐次淡化,而成为大众狂欢的节日,每逢上元之日,长安城中三夜金吾不禁,皇城大开,一任百姓随兴而游,上元赏灯乃惯例旧俗,每逢上元正夜,宫中及兆府所有花灯除外,长安百万百姓外出观灯时,大户人家人人持灯,纵然贫家小户也不免一盏,几十万盏花灯于一夜之间绽放,直使帝京中辉煌灿烂,由此长安始有“火城”之别称。 值此普天同庆之日,长安百姓固然是举家而出,“聚戏朋游,充塞街陌,人戴兽面,男为女服。鸣鼓聒天,燎炬照地”的狂欢不已;而在景龙四年,中宗与皇后微服出游后,上元正夜天子微服出宫,与民同庆已成不成文之规程。 又是一年上元夜,虽然今岁天公不凑巧,乌云遮蔽了圆月,但依然难挡盛世长安百姓狂欢的激情,天色尚未落黑,已有顽皮的孩童点起早已准备好的各式花灯,在街巷间欢呼雀跃不已,偶尔有撅着屁股的孩童悄然点燃一支爆竹,装点起节日气氛的同时,引来身边小伙伴儿惊叫声声,使坊市间更多了几分纯真的喧闹。及至天一落黑,吃过晚饭,早已等待许久的百姓们不约而同举家而出,自第一盏灯火亮起,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城中已是灯火满天,照亮天幕的同时,也使帝京城中亮如白昼,道道坊街人头涌涌,当其时也,真个是哈气成云,挥汗如雨。 法轮天上转。梵声动地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凝流水,春风含夜梅。幡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随着皇城前那盏以锦绣覆之,金玉饰之,悬五万盏灯,高二十丈的灯轮由下至上次第燃起。及至高处硕大的泥金万福万寿灯乍放光华,一道声震百里的漫天欢呼响起,长安上元夜的狂欢正式拉开序幕。 但这种热闹对于唐离而言,却是视若不见,此时的他正一遍遍检查着所有的器械和人员的布置,等待着大唐天子陛下驾临的时刻。 他所在的地方是都阳侯府内一个面积适中的小院,两边的厢房环围,而另一侧则搭建着一个硕大的演舞台。在演舞台的对面,是一栋双层小楼,此时二楼处其它三面都围以锦幄,隐约可见其中贡炭熊熊燃烧,让人心中莫名生出股股暖意。似这等布置,本是大户人家常有,只是多用以夏日。似都阳侯这般冬日启用,却是并不多见。 当此之时,院中原本摆放的花缸等物都已清除干净,只留下一片硕大的空场和空旷的演舞台。数九寒冬,外边是严寒无此,但两侧厢房中却是腾腾冒着热气。 四下里再巡视一遍。重回居中座位的唐离只觉心难安定。思虑着正要起身,却听身边杨竽钊含笑道:“唐公子还宜安坐为好。” 应声扭头看去。只见可杨芋钊微微一笑道:“今晚公子是为主帅,主帅若是不定,那些个歌儿舞女们岂不是更惊慌?如此反倒是弄巧成拙了!莫若示之以静更好!”一番话说完,就见他扬声吩咐道:“来呀,给唐公子上盏鱼儿酒!” 鱼儿酒本是波斯葡萄酿,以冰鱼镇而饮之,是以得名。手捧琉璃樽,喝下一口色做琥珀,冰寒入腹的酒浆,唐离那乱糟糟的心才渐得宁静,偶尔一瞥间,见到适才侃侃而言的杨芋钊两手不觉中紧攥成拳,他那刚刚生起的惭愧也于一笑间烟消云散,毕竟是第一次为当今天子演舞,若说不紧张,还真是孰为不能。 也不知等了多久,当唐离手中第二樽鱼儿酒将要小口呷尽时,却见那二楼观舞台上诸色花灯蓦然大放光华,随即在满楼人拜倒于地的同时,一个团衫儒服打扮,身形高大的中年出现在观舞楼中。 因间隔的元,又是低头自下仰望,唐离并不能看清此人的容貌,但只看他行动间漠然一切的态度及身后跟着的那个星发太监,双手猛然一紧的同时,唐离新下暗道一句:“来了!” 这身形高大的当今天子想必现在心情也是欠佳,凭栏稍立了片刻后,才见他转过身去,略挥手示意众人平身,随即就有许多人上前见礼,半柱香功夫后,他才在三个高髻艳装妇人及都阳侯的环侍下,于观舞台正中长榻上坐定。 早在天子驾临的那一刻,原本沉闷的厢房中立时寂静无声,使得道道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及至楼上众人坐定,厢房中愈发静寂,众人屏气凝神之下,适才的喘息之声也已不闻,居中正坐的唐离双手紧握手中酒樽,连鱼儿酒的寒意也自不觉,只将一双眸子紧紧盯信观舞楼侧的飞檐。 许是千年久远,又似刹那光阴,在那飞檐上挑起一串五彩花灯的同时,唐离眼神猛的一缩,心中一震的同时,口中已是断喝出声道:“出鼓!” 十六扇厢房门同时打开,二十八个黑缎衣衫、头扎红巾的汉子疾步走出,不过片刻功夫,早已按照先前演练,在空阔的院落内支起七面四人合击的大鼓。 紧随这些鼓手而出的则是一百单八人的健舞手,此时这些挺拔的舞者全身披挂轻甲,手执舞枪,举止有节,近百人身形转动之间,近百柄舞枪挥动之际,于这空旷的院落中陡生出一片杀伐之气。 堪堪等最后一个舞松手战位完毕,唐离的下一声断喝已是破空而出道:“灭灯,起歌!” 此声即出,除观舞台两侧飞檐上挂着的两串五彩花灯,无论楼上楼下及厢房诸色灯火应声而灭,整个院落中顿时陷入一片灰蒙蒙的黑暗,在今夜这火城一般的长安,这份黑暗的来的份外特别。 这黑暗突如其来,楼下场院中固然是寂静一片,但观舞楼上却是难免引起一阵骚动。老宦官高呼一声“护驾”的同时,人已抢步挡在了天子身前,而于此同时,八道黑影自四下蹿出,直将那团衫人紧紧围住。 众人惶恐的同时,那居中正坐的便服天子却是淡淡一笑道:“联信的过都阳侯,都散开!”他这语声未毕,忽听楼下一声满带慷慨之气的长歌蓦然起道: 拨乱资英主,开基自晋阳。一戎成大业,二德焕前王。炎汉提封远,姬周世柞长。朱干将玉戚,全象武功扬。 场院黑暗,看不到歌唱者本人,但只听这声音技法绝是国手无疑,虽毫无器乐伴奏,单是这般清唱,也尽将这乎首歌颂大唐开基建国的《武功歌辞》中阔大气象尽现无疑。 这才的骚动之后,突然听到这样一首长歌,玄宗李隆基哈哈一笑道:“都阳侯有心了!”也就是他这声大笑,缓解了观舞台上的紧张气氛,虽知道今日唐离布置的内容,但杨琦却没想到这个少年会来这么狠一手。刚才的他也是面色急变,心跳不已,才觉额头不知何时已爆出一片鱼鳞般的冷汗。 “起幻术?”听到下边厢房中一个少年的高喝之声,手按扶手的李隆基又是一笑道:“杨爱卿,看下边摆的阵势及刚才这曲长歌,分明是要演《秦王破阵乐》,这时侯来一出‘鱼龙蔓延’的幻术,可着实大是不妥啊!”原来,隋唐间宫廷的大型幻戏《鱼龙蔓延》幻化出的场景乃是传说中的四海龙宫景象,正所谓“辰象森罗正,句陈羽卫宽。鱼龙排百戏,佩剑俨千官。”而这等热闹戏与前边的诸多布置的确不太协调。 随着唐离一声令下,两侧厢房中三十六位顶尖儿幻术师双手急动,堪堪等都阳侯那句:“还请陛下耐心后观”的话语说完,就见一片青光爆闪,场院中演舞台上凭空幻化出一片金光灿灿的皇家宫阙,这片青光在一片黑暗的场院中显的如此夺人眼目,附带连那些鼓手,舞手也照的清晰可见。 见幻术已起,紧紧盯住外间景象的唐离高喝一声道:“击鼓,起舞!” 音声未歇,“咚”的一大鼓鸣响,“咚咚”、“咚咚咚”,随着鼓手节奏愈快,鼓声之间的停顿也越来越少,待到三二十下时,那鼓声已如暴豆般连绵不断,听其节奏,分明便是《秦王破阵乐》。 鼓声刚起,那一百零八个手持枪矛的舞者已是应声而动,此《秦王破阵舞》乃是为颂太宗当年战场征战勇武而作,群舞动作虽然简单,但最以节奏明快,气势雄浑取胜,在《霓裳羽衣曲》未出之前,它实是宫廷舞蹈中规模最大,也是最为刚健的盛舞。 七面用以沙场征战的战鼓同时擂响,这是何等气势?感觉身边几上茶盏为声波所震颤动不已,而那每一声鼓音又如同击在心中一般,搅得他心血沸腾,都阳侯忍不住心中暗暗叫苦:“疯子,真是个疯子,有花鼓不用,居然搬出真正的战鼓来!” 鼓声隆隆,舞者烈烈,而伴随着这样的鼓舞,演舞台上的幻象陡然随之而变,自长安金碧辉煌的兴庆宫开始幻化,推过一片连天的宫宇,幻象随即展露的是气势恢弘的长安全景,随后画面再变,继续推进的则是五谷丰登的大唐疆域。 “全景,全景,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旁边厢房中,眼睛大大瞪起的唐离注目演舞台,口中抑制不住的喃喃自语道:“秦王破阵,秦王破阵!”应和着他的声音,在经过刚才那一套组合幻象画面结束后,演舞台上青光再闪,幻化出一往无际的刀枪丛林,盾兵、弓兵、轻步兵、重甲步兵、轻骑兵、重骑兵的影像一一闪过,如此近距离目睹这般刀枪大阵,观舞台上众人耳听隆隆战鼓,似已化身这无边杀戮的战场之中,只觉口干舌躁,无边死亡的威压漫天而来。片刻之后,才见那青光再变,扫过这一望无际的兵阵前沿,与之相对的却仅仅有数十骑骑兵。 “渲染气氛,渲染气氛。”双手又一紧手中的琉璃樽,唐离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叶出这句话来。 战阵之上,残阳如血,血色夕阳洒照在那数十骑重骑兵血迹斑斑的甲胄上,愈发为他们增添了几分英雄一去,势不回头的慷慨与苍凉。 这与敌人数万军阵对峙而毫无惧色的十七骑队正中,拥立的是一面在朔风之中烈烈摆动的大唐王旗,旗下那员身披黄金锁子甲的将领在这样一片如血夕阳的背景下,愈发显的伟岸无比。 综观李世民一生征战,最具代表性,同时也最为勇武的便是后世史书中一再渲染的十骑冲阵故事,史书记载中,这位大唐的建国者及中国王朝时代最伟大的君王面对敌三万军阵,率领一十七骑骑兵毅然破阵而出,此事于唐人,上至达官亲贵,下至贩夫走卒,可谓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观舞台上众人见到刚才那些幻象已是万分惊诧,此时再一目睹如此场面,安能不心血沸腾。在当今天子拍案而起的同时,就见满楼众人,无论爵位高低,一体拜倒于地。口中悲呼:“太宗陛下!” 李隆基一代英主,继位之初励精图治。历三十年手创开元盛世,文治既成,又慕武功,北以安绿山力压东北诸族,西以封常清率大军与正日益强盛的大食会猎于西域,南收南诏诸族,自开元末以至天宝间可谓是年年征战。 心负宏图的玄宗李隆基无数次翻阅列祖事迹,一遍遍回想着先祖们沙场征战的英姿与豪气,常恨不能亲见,今日突然目睹眼前出现的一切,焉能不大惊而起。 凭栏而立,耳中战鼓声声,场中《秦王破阵舞》正至酣处,配合着浓浓鼓声,生造出一片沙场气象,目睹一片青光中的先祖先宗开国之初如此血满征衣,重兵环围,虽已是年近六旬的李隆基也觉心血激荡,难以自制。 厢房之中,“啪”的一声酒樽掷地的碎响,已经融入其中的唐离高呼一声道:“破阵!”幻象中的秦王缓缓压下王旗直指敌阵,当王旗再次坚立的时刻,随着一声龙泉吟响,十七骑勇士随着秦王手中宝剑指处,跃马狂奔而前…… 如血的夕阳中,一十八骑铠甲染血的骑兵如一道利箭般向着敌军三万军阵狂飚而前,这是英雄一往无前的挽歌,这是壮士视死如归的悲壮。 朔风激昂,卷起那面残破的王旗烈烈飞扬,旗下狂奔最前的,永远是黄金锁子甲的秦王,夕阳的金光背投过他那伟岸的身影,此时的大唐英主周身四散金光,真使人不敢逼视。 龙目中蓦然爆出一道利芒,双手忘形重重拍打在扶栏上,直震得木制栏杆簌簌作响,此时的大唐天子忘形之下,恍若自己已置身其中,策马狂飚,一任那狂风刮过面颊,刮过火热的胸膛…… 目睹此情此景,沉陷其中的观舞楼人忍不住再次齐声有悲呼道:“太宗陛下……” 马蹄刚动,场中七面战鼓落点愈急,当此之时,整个场院中完全沉入这震动天地的杀伐之音中,鼓催舞步,《秦王破阵舞》至此也已经到了最为高潮的一章,身披甲胄的舞者面上或兴奋,或惊怒,或狰狞,或不甘……一百零八人,一百零八种表情,只将杀场健儿的神色模拟的惟妙惟肖,配合着他们手中或挑、或刺的长枪,分明就是又一个修罗战场。 十八骑战马狂飙,十八位勇士入阵,其间血雨腥风,那面染血的王旗几度起落,注目演舞台,上自当今天子,下至伏地拜倒的下人奴婢,当些之时更无一人能稍转眼目,每一次王旗低落,都是凄声一片,而每一次王旗高高扬起时,都是如释重负的欢呼,当这面残破不堪的王旗终于在敌阵后出现,当身穿黄金锁子甲的秦王再次高高擎起它时,当李隆基不由自主的长吁一口气,胸中心血欲沸时,观舞楼上一片连天喝彩声响起,这发自内心的呜呼声是如此巨大。以至在瞬时间压过了那巨响的战鼓。 “拿酒来!”又过了片刻,从适才紧张情绪中放松的玄宗高喝一声道,直到一樽酒尽,才长笑一声道:“痛快。痛快!” 战鼓收起,舞者自退。演舞台上,适才还是血流遍地的战场上,在一个个鲜红的血潭中,丛丛五颜六色的野花绽然开放,引得蜂蝶无数前来嬉戏,随后野花逝去,一栋栋房舍悄然而起。农人们自在耕耘,说不出的满足惬意。 “开元盛世,开元盛世!”过度专注的太久,此时的唐离已是双眼满布血丝,而他恍如未觉。口唇开合之间,只是这四个字。 演舞台上幻象再变,重新出现的长安城千万门户,各色蕃人自由往来,东西两市货积如山,说不尽的锦绣繁华。泰山之颠,一位九龙冕服的帝王正自告祷上苍,行封禅大祀。 终唐一朝,封禅泰山者仅玄宗一人。目睹此状,刚刚放下酒樽的李隆基忍不住面露欢喜之意,而他身后那许多看客,也已是同声而起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封禅泰山代表了玄宗文治的最高成就,此一画面过后,再次闪现的则是京中高耸的拜将台,一个个将领自皇帝手中接过虎符印信,带领着铁甲健儿向四方开拔,正当些时,却又听适才的长歌在胡笳伴奏声中高起道: 严风吹霜百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膘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杖连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目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胡无人,汉道昌! 伴随着歌声,画面推进到四荒八极,一次次战事厮杀,一片片疆土阔大,看到此处,天子陛下大感欢悦的同时,连声唤酒。 若论大唐天子之好战,玄宗陛下绝对是首当其冲,经开元年间积蓄雄厚的国力之后,这们皇帝陛下随即展开了一系列的边疆征战,而最让他得意的便是,在其治下,大唐羁縻州的数量达到鼎盛时的近九百个,几乎三倍于中原各州,而这无疑也是他文治之后,绝世武功的明证。 且不论今晚歌舞形式的新奇,单是这短短时间的幻术表演,单是这一首李青莲《胡无人行》的长歌,可谓是无一不搔在玄宗陛下心中痒处,边品呷美酒,此时的他紧紧注目于演舞台,等待着下面的内容上演,今晚这场别致的幻术歌舞戏从一开始灭灯,便紧紧抓住了他的心。 如果说刚才的秦王破阵是慷慨的激烈,那么后来对开元盛世的描述就是雍容的大气,在经过这两组组合画面后,演舞台上青光闪动间,这第三组画面却最是情人间的相思离别。 幻象间首先出现的是上元日中景象。宫廷之外各色花灯早已准备停当;宫廷之内,适才那位身穿冕服的帝王褪下身上的龙袍,换上一身百姓家常服,与她身边最美丽的妃子悄然调笑,相约两下分走,待月上柳梢之时,再复于皇城前相见,携手观灯。 画面中的妃子虽只是露出一个背影,但其体态间的风流已足使人构想她那一笑倾国的绝世姿容,她与君王的感情是如此之深,纵然是这小小短暂的离别也荡起一片相思惆怅之意。 自幻象间突然出现那个妃子的背影,观舞台上立时静寂无声,都阳侯屏气凝神的同时,小心翼翼的试图窥视着玄宗的脸色,只是让他失望的是,楼中光线太暗,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画面不变,楼下左侧厢房中忽然有一声琵琶声起,随即,应和着琵琶声声,一个哀怨的女子歌道: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衿,换我心,为你心,始知想忆深! 此曲一起,众人都觉耳中一新,这歌女所唱词调,无论是从形式到内容,纵然是在坐诸多方家,也绝无一人曾经听闻。 此词虽然形式殊不如诗般工整,且多有破碎,但比起诗却更是细腻,尤其是在描绘女子与情郎分离时的那种情怀时,更是通过细微动作的描摹,将女子的相思刻骨,彷徨无计的心情刻画的入骨三分,只待那最后三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唱出,且不说歌女本人已是泫然欲泣,便是楼上听者也觉无比心酸,耳听此曲,眼看演舞台上依依情深的女子,虽看不清玄宗陛下的脸色,但他持樽的右手却是微微抖颤起来。 见到了如此地步,楼上天子依然不松口,厢房居中正坐的唐离将手一伸,咬牙道:“萧来!” 画面中,女子拉着君王的手婉转娇痴,即似在叮咛他务必小心,也似在诉说那不忍分离之意。 恰于二人出宫两下分离之时,演舞台下左厢房中却有一管长萧继起,这萧音却不是本应有的苍凉,反是萧歌笛调,奏出一片欢快的曲子,直与歌女的曲词相得益彰: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新月初起,落入月幕中的长安早已是花灯满街,热闹不堪,而分散而行的君王与妃子也终于在皇城前的柳树下如约相见,任身侧人头涌涌,绝色妃子的眼眸于万千人中,却是只注视着她的君王,眉眼之间只有说尽的相思深情。随后二人携手融入人流…… 只是这一美好却未能持续太久,幻象一变,又是一年上元节,昔日的妃子依旧在去年月下的柳树旁痴痴等候,然而,人群中却再不曾走来那个她一心系之恋之的君王…… 萧音复归本调,那其间的苍凉就如同在天子心间奏响一般,耳畔歌女的声音也从适才的明媚变为如今的哀怨: 今年无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空衫袖…… 萧声呜咽,歌声三叠不绝,观舞楼上此时早已是人人面带戚然之色,良久之后,仍不闻天子开言,那早已泪蓄眼眶的虢国夫人含泪轻言道:“陛下宽宏……” “燃灯!来呀,请贵妃前来观舞!”不知何时起身的玄宗待光华大放后,蓦然一指楼下厢房道:“去,把下面操办歌舞之人给朕传上来!” 第九十一章 上元三 一曲长萧奏罢,见观舞楼上大放光明,原本靠前半躬着身子的唐离长出一口气,随即就觉整个身子疲累不堪,说起来,这连着大半个月时间,他倒是从不曾好好休息过,刚才那番幻术歌舞又投入过多心神,此时大戏落幕,沉入骨子里的疲倦一体浮上身来,这滋味儿还着实是不好受。 “去,再给唐公子送一樽鱼儿酒过来!”见唐离这番精力憔悴的模样,旁侧站着的杨芋钊顺手接过他手中的长萧,向一边专司杂务的小厮吩咐道。 “前些日子还不觉得,这事儿一停啊!人还真感觉身子实在是乏的透了。”这一开口说话,这才发觉自己的喉咙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嘶哑了起来,揉着眉心说了这一句,唐离扭头间见杨芋钊也是额头细汗一片,眼色发赤,遂轻笑道:“看老杨你现在这模样,只怕也不比我好上多少。说来这次能顺利成事,还多亏得你襄助,赶紧找个坐处好生休息才是。” 正在杨芋钊闻言欲要说话之时,却见厢房门看处,都阳侯府管家满脸激动神情的疾步进来道:“唐公子,快随我去,陛下要见你!” “见我!”随口应了一句,见旁边着的杨芋钊闻言神色一黯,唐离跟上问了一句道:“陛下原话是怎么说的?” “陛下口诏,‘去,把下面操办歌舞之人给联传上来!’好我的唐公子,你就快着点儿吧!这可是陛下召见!多少人几百辈子都修不来的机缘。”此时这管家简直比唐离都急,迭声催个不停。 “如此。杨兄,咱们这就走吧!”唐离向杨芋钊一笑示意后,当先向厢房外走去。 “我!”杨芋钊微微一愣,见唐离已开始动步,并没有再与他说话的意思,当即心中一喜,向身前这个满脑子古怪主意的少年投去感激地深深一瞥后,肃容正色随后跟去,边走还不停整理着身上的衫子。 “山南拔解贡生唐离。参见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等时候,任唐离再是心不甘,情不愿,一上了观舞台,也只能做恭谨的行参见大礼。 “平身吧!”见上来的这么个年不过十五六岁地少年,玄宗陛下讶声道:“噢!今晚这场歌舞竟是你操办的?”边说着话,他还不忘向身边的都阳侯看了一眼。 “陛下。今晚这一切悉由唐离全权操办!唐离本是礼部侍郎亲点的拔解生,不仅才学好,音律也是极精的,实不相瞒陛下,臣原本还存着心思请他到府出任教习的!可惜呀!至于后面那个,乃是臣远亲族弟杨芋钊,这次倒也做了些琐碎事情!”此时都阳侯是心情大好,加之他已看出玄宗对这唐离大有好感,索性顺水推舟说上几句好话,只是在这等时候,他自然不会忘记。 站起身来的唐离见都阳侯已替自己作答,遂也不多插话,只是见身后拜倒地杨芋钊此时满脸通红,眼中更是雾蒙蒙一片,不禁心下暗自一笑。 “唐离!”玄宗皇帝只觉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只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摇摇头再不多想,挥手间示意杨芋钊平身,他却铙有兴趣的向唐离开言问道:“幻戏及《秦王破阵乐》这些且都不说了,联来问你,这最后两首词是怎么回事儿?那词温婉蕴藉,却是上佳之作,尤宜歌女配乐唱奏,只是形式及曲调都着实古怪地紧!而且以联听来,似乎这词与曲之间的配合仍显生涩,这又是什么缘故?” 其时觐见皇帝,非得天子允准,是不能随意抬头的,否则就是“不敬”之罪。此时大庭广众之下,唐离自不能抬头起来四下张望,说起来,自刚才上楼到如今,虽然近在咫尺,他还真没能细细打量过这位皇帝陛下的真容。 不过这玄宗倒还真不负他梨园祖师爷的名头,开主不问其它,着先上来的就是这么个问题。 听到如此问题,还真叫唐离实难回答,今晚最后那两首词,一是晚上唐韦庄的《诉衷情》,一是宋代欧阳修的《生查子》,他虽然因为个人喜好能记住这些词,但对于《诉衷情》,《生查子》该如何配乐却是一无所知,今晚所唱,实实不是原调,却不想一下儿就被这位精嗜音侓的皇帝给听了出来。 正在唐离筹措着该怎么回答时,却听观舞楼上一阵脚步声响,随即就有一个翠衣侍女上前跪伏道:“启奏陛下,贵妃娘娘近日忧思成疾,已难奉诏起身来此。” “爱妃怎么了?速带联去!”玄宗闻言,顿时起身向观舞楼口行去,只是在经过唐离身边时,才随意说了一句道:“力士,后日记着传这唐离到兴庆宫梨园,看看联新手调教地三百教坊子弟。” “老奴遵旨。”一声略带苍老的声音传来,随即就听一阵脚步乱响,不过片刻功夫,观舞台上除了一些侍女家丁,不说三位国夫人,便是都阳侯也都随驾走了。 玄宗走时,唐离少不得要再次行礼相送,此时站起身来,见这一瞬间人去楼空,少不得心底暗道一句:“看来这杨贵妃倒还真是个会撒娇的!” 贵妃娘娘被送回府中虽也有多半月功夫,但由于都阳侯的谨慎,竟是将她入在一个单僻出的院落中安置,所以虽然这段时间一直都往来侯府,唐离还真就没见过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地大美女到底长地是什么样子,只是倒也不曾听说她患病,此时突然就忧思成疾,这分明又是邀宠的手段了。 “对了,阿离,你看清楚陛下长什么样了吗?”杨芋钊这突然变化地亲昵称呼让唐离一楞,随即一笑道:“怎么见,人这么多,就是想偷看一下也不成啊!”想到来都阳侯这么些日子,又赶上面圣的机会,居然连皇帝和贵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唐离也自觉得窝囊。 “看你刚才那从容的样子,阿离你怎么说也比我好,不瞒你说,哥哥我刚才站起身的时候,腿都打着颤。”杨芋钊哈哈大笑声中,一拍唐离的肩膀道:“阿离你科试在即,后日这面圣的机会可千万莫要放过才好。” 此时的唐离也明白这杨芋钊定是因为刚才自己喊他一起面圣,所以才会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么大变化,不过这半月来相处,他对这个办事能力极强,惯能察言观色,身上甚至带着两分街上流痞气的大汉有了几个好感,加之两人又有这么一段精诚合作的经历,是以听到他这亲昵的称呼,倒也安然受之。 “后天的事儿后天再说,现在还是回家好好睡上觉才是正经。”身子疲累,唐离也无心与杨芋钊多闲话,挥挥手便自先去了。 走下观舞台,唐离深呼出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忙了许久的事儿,并且能有一个不错的结果,总算也是个如意的了结。 一阵凉风吹来,适才因激动带来的兴奋过后,但觉身上陡然生起一股寒意,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唐离加快步子向府门处行去。 愈近府门,外边的喧闹声愈大,而此时再向天际看去,只见整个长安上空已被映成火红的一片。 站在府门处,唐离看着门外手提花灯,喧闹拥挤的人群,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似这等样子,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乘车自然是不敢想了,就是步行,回到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唐离,唐离!”正在他站在府门处发呆的时候,就听一个脆声传来,随即就见提一盏兔子灯的李腾蛟自街角处欢天喜地的跑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见到她,唐离还真是吃惊。 “等你去玩儿。”迫不及待拉起唐离的衣袖,李腾蛟就拽着他向街边一辆葱油淄车走去,边口中不住催促道:“等你等的灯油都快熬干了,快些走!” 见李腾蛟精心勾画的脸上冻的发红,边随着前行,唐离问道:“你到底等了多久,怎么不进去?” “天还没黑我就去了你那院子,后来就直接转到这儿来!”边拖着唐离让他快走,头上三丫髻晃晃悠悠荡个不停的李腾蛟嘟起嘴道:“我就是嫌和家里人一起观灯太闷,才来找你玩儿,还进去干什么?一进去又是要给这个行礼,给那个行礼,烦也烦死了!” 说着说着李腾蛟愈发急了起来,竟是放了衣袖,一把抓起唐离的手,跑了起来,口中忧自道:“哎呀,你到是快点儿行不!” 第九十二章-上元四 感受着李腾蛟急切的心情,看着身周这些长安百姓欢快的神色,吃这闹腾腾的气氛一激,渐渐融入其中的唐离但觉身上的疲乏倒是消了几分,当下也不等催促,加快了步子向油绿淄车行去。 “阿三,你怎么也在这儿!”掀开车帘,唐离第一眼见到的大头阿三,大感诧异的出言问道。 “这可是上元夜呀!你和那野道长都走了,就留一个孩子在家,我不带着他谁带!是吧,阿三?”正上车的李腾蛟说这些时,还不忘扭头对唐离哼了一声。 阿三回应的照例是略显呆滞的笑容。 “这小丫头倒是有心了!”看阿三身上裹着的那件厚厚皮裘,唐离看向李腾蛟的眼神中又自有了几分不同。 “你这是干什么?”马车上,唐离见李腾蛟拿着喷香的脂粉盒向自己靠上来,当即矮着身子退了半步,出言问道。 “涂粉哪!”不以为意的说了一句,咯咯笑着的李腾蛟还顺势拿起身边一条硕大的花朵道:“看,我还给你准备的有簪花,这可是宫里出来的,今晚你一出去,必定是出尽风头。” 时俗,给衣衫薰香不分男女概是如此,而长安贵家少年出游也好以粉敷面,鬓间簪花。但看着车中早就备好的那件薰香儒衫,还有李腾蛟手中的脂粉盒及硕大的鲜花,唐离却是连连摆手拒绝,来此数年,或许他别的都能接受,唯一着这种男子涂脂抹粉的习俗却是从心底里感到恶心,而且每每看到这些时。脑海里还不忘蹦出个“人妖”这个词来。 “没劲!”见唐离执意不肯。李腾蛟也只能无奈做罢,随手塞过一盏灯道:“咱们走!” 看看自己手中这盏胖乎乎的小猪灯,再看看阿三手中的羊灯,唐离愣了片刻,向李腾蛟伸出个大拇指后,率先牵着阿三跳下车去。 “护好你地灯,别让人家撞灭了!”憋了半夜的李腾蛟下车后说了这么一句后,就咯咯笑着冲进人群中,拿自己手中地兔儿灯左撞撞这个人的灯笼,右撞撞那个人的灯笼,偶尔有一个得逞的,跳开身子的她当即向着唐离眨眼示意,笑个不停。这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纵然是在这人声鼎沸的街市,也是清晰可闻。 有灯会,自然就有“斗灯”,习俗如此。是以街市中人对李腾蛟的行为并不恼怒,多有随着她一起笑出声来的,只是旁边有几个“花”样少年见她长得绝美,又活泼开朗笑的可爱,不免借着斗灯地机会四下围上来嬉戏。 处于四下合围中的李腾蛟左闪右挪拼命护住自己手中的灯盏不灭,银铃笑声不绝的同时,频频向唐离示意上前解围。 长安热闹似火。身边人声鼎沸。再看着眼前少男少女无拘无束的嬉戏,如此场景笑声恍似流过唐离的心田,身上疲乏尽消,面上一笑的他突牵着阿三向李腾蛟跑去,这样一个长安的夜晚,属于狂欢。 “唐离,左边;阿三,右边,跟着我转!”见二人上前救援,李腾蛟地笑声愈烈了,口中呼喝声中,三人组成一个三角阵形,来回旋转不停。 紧握手中的胖猪灯,此时的唐离别的什么也不想,只顾紧盯着对方少年手中那几盏长着两只角的怪灯,脚下移动游走不休,左挑右拨、上闪下撞,当他终于成功撞熄了对方一盏灯火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声,一如李腾蛟的笑声般,简单而纯粹。 经小半盏茶地功夫,在阿三的羊灯光荣牺牲后,唐离、李腾蛟手中地花灯虽已变形不堪,但终于成功剿灭了对方的四盏怪兽灯。 当对方第四盏怪兽灯刚灭,眼见旁边又有几个簪花少年见热闹围了上来,哈哈笑着地唐离高叫一声“走!”,左手顺势抓过李腾蛟的手,而这小丫头则一把抓住身边的阿三,三人护着灯笼仓皇奔去。 前方,一对颤巍巍行走的年老夫妇见三人跑来,似是害怕冲撞般,忙向左右分开,唐离等人也不在意,径直护着灯笼向前跑去,孰知堪堪经过这对老年夫妇身边时,却见两盏娇小的花灯轻轻碰了上来,这机会把握的是如此之好,以至于疾步而行中根本防无可防,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花灯黯然熄灭。 这真是一对老人,而且是一对年纪不下七十的老人,稀疏的华发、掉光了牙齿的干瘪嘴唇正慈祥的笑着,看看他们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再看看他们手中重新并做一处的那对娇小的鸳鸯灯,唐离与李腾蛟愕然相视一眼后,脸上都绽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反倒是这对此时重又依偎在一处的老人,见到唐离两人这等神色,裂开嘴向二人微微一笑。人言“老小,老小”,着实不错,此时这两个手执鸳鸯灯的老人,那笑容分明就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模样,尤其是老公公转身欲去时的眨眼动作,更是让二人忍不住失笑出声。 目送这一对相互搀扶的老人颤巍巍融入人流,唐离只觉一股莫名的温馨与温意在心间流淌,连带着向李腾蛟说话时都多了几分温情:“别生气,赶明年咱们也扮做老头、老太太,做一盏带四个角的怪兽灯,逮谁撞谁,一个都不放过!” “我不生气!”看着人群中那对老人消失的方向,终日笑声不断的李腾蛟难得的正肃了面容,悠悠轻叹道:“我在想,若是我们也象他们这么大年纪时,还能一起出来斗灯玩儿,该有多好?” 此言一出,只让唐离心下一颤,只是不过片刻功夫,李腾蛟又咯咯笑出声道:“不过,我不要四只角的怪兽灯。我还要兔子灯,不过要长八只角才行!让谁也斗不过我!” 看着她这欢快明媚的笑容,此时的唐离竟不期然想起远在金州的那个白衣女子来,这两人反差是如此之大,一个总是幽怨哀伤,一个却总是欢笑不断…… 正在他愕然失神的当口儿,却觉衣衫一动,低头看去时,却见灰蒙蒙眼睛地阿三正拉着他的衣襟儿,结舌说道:“羊……羊灯……不好……我……我也要……要八只……八只角……”好容易将这句话说完,大头孩子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己熄灭地羊灯,手掌几番松紧之后,终于“啪”的一声将之丢弃于地。 听阿三说的好笑,笑声不断的李腾蛟低头一把将他抱住,边呵痒痒边道:“好你个阿三,居然敢跟姐姐抢,姐姐现在就让你长八只角!” 看着这两人闹做一团,看着素来沉默寡言的阿三第一次如正常孩子般哈哈连贯笑出声来,唐离心中适才那股温暖之意愈发的浓厚了。等他们疯着闹了好一会儿,他才将二人拉起,笑着道:“八之角,你们两人都有,一个也跑不了。” 哈哈的笑声随即响起,嬉闹着的三人涌入人群深处。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千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 继续向前。唐离听到的是欢歌如潮,看到的是花灯如海。似乎整个长安城中百余万人都出来了一般,便是他们现在所处宽达一百五十余米地朱雀大街上,此时也是水泄不通,热情奔放的长安人在这个夜晚全然忘却了门第、出身的尽情欢乐着,当此之时,真可谓是:“王孙公子意气娇、不论相识也相邀”。 “好多人,好热闹”,时隔千年,重见如此多人一起聚集狂欢,唐离忍不住感慨赞叹道。 “这里也算不得什么!也就是个人多,若是咱们早些能到端门之外,建国门内的地界儿去!八里长街上,两边起的都是戏场棚子,一个挨着一个,随意观看,那才是真热闹;还有就是天津街上,两边也满是棚子,全天下有名的顶大缸的、玩绳子的、山车、走索的百戏艺人都集中到了那里,想得到,想不到的都能在那里看见。”人实在太多,惟恐走散,紧紧拉着唐离右手的李腾蛟随口介绍道。 “那咱们就去那里!”游兴已起,听得心痒痒的唐离随口说道。 “晚了,现在想去,你看看这满城的人那里走得动,等我们到了,天也就亮了,哎!只能等明年了!”李腾蛟话带惆怅地说道。 前行越来越缓,及至到了兴化坊前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右手处,就见有无数人围着宽阔地清明渠前叫嚷着,笑闹着,一阵阵欢快地歌声从人群中间传出。 “这又是干什么?”唐离满怀好奇的问道。 “这车是放灯的地方,长安城中也就只有这清明渠和永安渠是南北贯穿全城的,所以每年的放灯也都在这里举行,这灯不仅老百般姓放,就是宫里也放,年年此夜,宫中都要选取几百个年轻貌美的宫女携各色花灯在这这里燃放,以为祈福,现在你听到的就是这些宫女还有一些民间年轻女子正在跳‘连袖舞’,唱放灯歌。”以前虽在玉真观,但年年除夕正元节李腾蛟却都是回家过的,是以对这些事情倒也知道的清楚,此时随口解释道。 “过去看看。”心下好奇的唐离说话间,脚下己开始移动。 短短距离唐离三人直花费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艰难的挤进了歌声最盛处的人群中央,因不能并步齐行,李腾蛟松开了唐离的手,拽着他的衣襟跟在后面行走。 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唐离定睛看去,只见清明渠两侧各有百十名盛装打扮,身形婀娜的美貌宫女正将一盏盏形态各异,色彩绚烂的宫灯点燃后放入清澈的渠水中,此时的清明渠便如同一道流动的光之渠,晶亮璀璨,恍如天上的银河流入了这上元之夜的长安。 渠旁宽阔的大街上,近百名妙龄宫女与许多各色打扮的市井美少女正手挽手,袖接袖地跳着一种节奏明快,传自异域而来的舞蹈。只是让唐离奇怪地是在这一个结成圆圈的舞群之中,却隐约可见几位风流的俊俏少年。 他这边观望之际,眼前的舞圈却是越转越近,正在唐离闻到一股浓浓的脂粉之香,想要退步的时候,蓦然手间一滑,已有一支嫩滑的小手将他也拉进了这圈子之中。 伴随着围观人群中震耳欲聋的叫好声,这一群犹自转动、跳动不已的少女,也是咯咯的欢笑着,将无数双盈盈流波地眸子都集中到了唐离身上,一侧将他拉入的女子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使两袖相连。而另一侧的少女也是同样如此办理,只是瞬时之间,这个跳动的圆圈又合拢起来。 初始,唐离还是被拉动着走,一圈之后,步法灵动的他已经能够跟上这简单却明快的舞步,三四圈之后,已经是圆转自如了。这番,又引来场中内外热烈地喝彩。 旁边的李腾蛟看了片刻,等舞圈再次转过时,瞅准机会的她猛然直插于其中,那位置堪堪正在唐离身边,而做得意神色看了他一眼。这小丫头便如其他人般咯咯笑着舞动起来。 看着这火树银花的黄金之城。看着眼前奔放欢笑的人群。看着身旁嫣红着脸庞、眼波流转的少女,唐离身心一阵前所未有地放松。在这一刻,他彻底地忘却了一切其他事物,但让着身心随着歌声舞动不休,尽情享受着盛世唐朝地风情。 及至天边已露出鱼肚白时,左手牵着阿三,右手拉着李腾蛟的唐离才随拥挤散去地人群来到了相府门外。 “好了,送到了,你赶紧回去……”正说着话的唐离蓦听身侧马车声响,扭头看去时,就见一辆大队护卫的轩车堪堪停在了自己身后不远处,车门开启,走下了面容清癯的李林甫及相国夫人。 正考虑着要上前见礼的唐离见二人笑的古怪,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落点却在自己那只紧紧握着李腾蛟的手上。 上元夜人群太过拥挤,是以他一直是如此左右手各牵一人,加之李腾蛟孩子般的性情,他倒也并不为异,但此时被这两人如此注视,才猛然反应过来,尴尬一笑间松开了右手。 “爹爹、娘亲,昨晚太好玩儿了!我们三个跟别人一起斗灯,好不容易赢了,谁知却被一对老公公和老婆婆给暗算了,后来在清明渠,我们还跟宫女们一起跳了‘连袖舞’,你们可不知道,唐离的舞跳的可好了,旁边看的人一直向他喝彩……”跑到马车前,插到李林甫夫妇身边,李腾蛟一手挽住一个,口中如麻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脸上的欢喜神色溢于言表,说到最后,她更是忽然轻叹一句道:“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一个上元节,真不想它就这么快过去,爹爹,要不你下个令,咱们今晚再重新过一回,行不行?”口中边说,她还不住的摇晃着首相大人的臂膀,撒娇不停。 上元之夜,长安金吾不禁、皇城大开,随百姓任意游玩,甚至连皇帝都可以微服私行,但政事堂宰辅却需坐镇皇城与宫城之间的承天门城楼上,一则居高观灯,示意与万民同乐之意,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于此坐镇,监察全城,毕竟是百万人齐出,容易滋生火警及其它祸乱,一旦有事,宰相可居中调度平息。 忙了一夜,李林甫此时也是疲惫不堪,但他一见到这个最宠爱的幼女,顿时满脸的疲乏和烦躁都消失殆尽,尤其是在听到李腾蛟最后那句话时,更是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失笑道:“这傻孩子!” 天际微露出一星白光,相府门首悬挂的那几盏鱼形大花灯散发出喜庆柔和的光辉,打散在正对着女儿慈祥宠爱而笑的李林甫身上,此时的他在唐离眼中,那些概念化的“权臣、奸臣”字眼儿暂时退去,化身为一个最为普通的慈父。 “山南士子唐离,拜见首相及相国夫人。”不忍打扰他们三口之间的天伦之乐,等了片刻功夫后,唐离才上前躬身行礼。 “恩,好、好!”面上笑意未消的李林甫含糊间一颔首,稍顿之后才淡淡道:“上元己过。进士科试己至,还宜努力才是。” “是。” “以唐离的才学,还会考不中进士,现在还是过节,说这些做甚?”旁边的相国夫人拍着女儿的手,向唐离亲切笑道:“多谢唐公子代为照顾小女了,游了一夜,现在想必也该累了,正好进府用了便宴。好生休息一番才是,也免得来回奔波。” “多谢夫人好意,只是家中还有一位方外尊客在,是以实在不方便如此!”唐离地答话倒也不出相国夫人预料,因也没有多说,只转身吩咐那车夫,随后送唐公子回去。这一切办妥后,这三人才向相府内走去。 只是走不几步,夹在父母中间的李腾蛟地又蓦然回头喊了一句道:“唐离,等我醒了,去找你玩儿啊!”只这一句话。说得相府门前这些下人并那些护卫们相顾莞尔,却又都不敢笑出声来,只好掩嘴耸肩,这些动作着实古怪的紧。 对李腾蛟突如其来的这句,唐离实在无言以对,看周围这些人的古怪模样,习惯性想要揉鼻子的他刚一伸出手来,就见正拉着他衣襟的阿三正向车后指去。 唐离扭头看去时,却见这个长身威猛,纵然被紧紧捆缚,依然不坠豪气的大汉,赫然便是自己初入长安时,遇见的那个“生不惧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的黑天。 “敢问一句,这位壮士为何被缚?”说来当日黑天与他甚有恩情,唐离也赞赏他身上那股游侠气息,此时既见,随即上前向那护卫统领拱手一笑道。 这护卫统领早知唐离与六小姐之事,又亲见了刚才这一幕,哪里还敢托大?当下边还礼,边笑着道:“实不相瞒公子,适才相爷自承天门回府时,亲见这厮与人殴斗,凶悍非常,便连巡行公差也制止不得,乃命我等将之捆缚,待天亮后送交京兆尹衙门处办。” 听说只是斗殴,唐离心下松了一口气,因笑了一句道:“实不相瞒,我当时初来长安时,曾多承此人情分,护卫大哥若是得便,就请高抬贵手,放他一次如何?” 见这护卫统领脸上多有难色,唐离也不以为意,作势转身道:“护卫大哥既有难处,我自找宰辅大人分说便是。” 身为政事堂首辅,那里真会在意这么个人物,再看刚才老爷、夫人及小姐对这少年的亲切劲……脑中不断盘算地护卫统领见唐离真个要转身,忙一把拉住他,示意到一边说话。 “唐公子,这厮姓名古怪,唤做黑天,浑号黑天王,乃是长安‘游手’们的首领,生性彪悍的紧,公子若要与他相处,还需多加留意才是。” 见这护卫统领答应放人,唐离心下大喜,拱手谢道:“足领护卫大哥厚情了,改日有暇,再于谪仙楼上多备好酒答谢!” “不敢,不敢!”那护卫统领见这唐离小小年纪,并不摆架子,说话也中听的很,当下笑着还礼毕,转身走去便令放了那黑天。 黑天王脱缚,深深看了唐离一眼后,也不多话,略一拱手后,便转身自去了,纵然是在涌涌人流之中,他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也清晰可见。 “这人……”目送黑天离去,护卫统领摇摇头正要说话,却听府门处“唐离、唐离”的呼喊声响起,却原来,那李腾蛟又跑了出来。 “疯了一夜还不够,还不赶紧睡觉去!”这喊声,并李腾蛟急促的样子,惹得门内外这些下人刚消歇的笑意又再次升腾,护卫统领见到这一幕,愈发确自己刚才所为的确没错,而被众人笑的颇有几分尴尬的唐离迎上前去,边揉着鼻子,边低声说道。 “告诉你个好消息。”咯咯一笑,李腾蛟左右扫视了一圈,吓得那些下人们赶紧闭住嘴巴后,她才转过头来低声道:“听爹爹刚才说,你的家人今天已进入京畿道境内,最多后日,就可到长安了。” “我的家人!”闻言,大吃一惊的唐离愕然一愣道。 见唐离神色急变,李腾蛟却是会错了意,脆笑着说道:“唐离你莫担心,这事爹爹亲自点了尚书省一个四品左丞往金州操办,你家人一路行来,舟车驿递,沿路享受地都是五品官员供奉,受不了苦地,家人团聚,这回你该高兴了吧!”一句话说完,他又跟了一句:“爹娘在等我,我先走了。”随后便又跑转回府门,花灯下照耀下,她那调皮地三丫髻悠悠荡荡,晃个不停…… 第九十三章-科试 上元夜后第二日,皇帝因贵妃娘娘身子不适,乃摆驾华清宫,由此本拟第三日对唐离的召见也自然取消。 而在第三日,唐夫人并蝈蝈二人果如李腾蛟所言,顺利到京。只是还不等唐离欢喜,遂又马上与翟琰等人送走了往山南西道赴任的王晋,这已经是吏部规定的最后时间了。 亲人远来、良朋远贬,一天之内经历这样两件事情,使唐离心中的欢喜大打了一个折扣,同时也对他也对古代士人常年感叹的“宦海险恶”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家人到京,唐离再次婉拒了相府借予别宅的好意,而是将母亲并蝈蝈二人一并安置在自己所居的小院中。 时间一天天流逝,过了上元节,重新上衙的礼部官员已开始准备今科试举,而聚集长安的士子们也已全情投入其中,一年一度的朝廷抡才大典即将开始。 上元节后,手上事情闲置下来后的唐离也是鲜有出门,终日埋首书房,做着考试之前的准备,别的暂且不说,单是《五经》便需重加温习,其它韵书也需留心翻阅,此来长安为的就是一个目标,眼见考试将近,他也不敢有半点马虎。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近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草木鸟兽之名。”肃静的小院儿中,声声朗朗的诵经声传来,经过前些日子的喧嚣之后,此时的唐离重新沉浸于这些经典之中,心底别有另一番宁静。 “少爷,少爷!”不用说,如今能以这种方式称呼唐离地仅有蝈蝈一人,半载时光不见,这个昔日的小丫头如初春抽条的柳枝一般,猛的蹿高了一截,三丫髻下的那张脸也更增添了几分清秀,只看她这身条长相。即便是在长安,也实实算得是一个美女了。 见书几后少爷的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蝈蝈脸上没来由的一红,低头露出几分羞态的同时,竟是忘了开口说话。 “昨日那件衫子挺漂亮,你怎么不穿了?”放下手中书卷。唐离含笑问道。对于蝈蝈,他还真不把她当作一个丫鬟。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那些衣衫都是李小姐府上置备的。所以……”沉默了片刻后,才见她猛然抬头问道:“少爷你真要娶李小姐为妻吗?” 突然提到这个问题。唐离也是心烦,李林甫动这么大干戈,把自己家人接来长安,这几日相国夫人又是频频宴请母亲,其中地意思是再明白不过,只怕一等科举放榜,成婚的事儿也就该摆上桌面来谈了。 每一想到结婚这两个字,唐离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金州剌史府月儿湖畔的那个白衣女子,而那份婚约,随着眼前中进士越来越成为可能,也重新清晰无比的于脑海中反复出现。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确定那位红颜薄命的郑家小姐到底对自己有没有感情,但背信弃义的事情本身,唐离的确是做不出来的。 当然,他不讨厌李腾蛟,甚至说还有许多欢喜,但真要将现在的她与婚姻联系在一起……仅仅只是想到这里,唐离已忍不住嘴角扯出丝丝笑意,现在跟她成亲,无论怎么想,都有一种小孩“过家家”地感觉…… 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所有这一切都要等科试之后才谈的上,别看自己现在似乎是个香饽饽,但一旦真个落第,只怕就没一人肯嫁他。 见唐离那神色,蝈蝈猛然醒悟过来,捧着手中一叠叠折纸上前一步道:“少爷,这是今天收进的行卷,咱们没开院门,这都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恩,还是放老地方吧!”看着窗下短短两三日时间就已堆积半壁的行卷及名刺,唐离还真是有几分无奈,上元过后第三日,在王缙动身南下的同时,在江南巡查学政达半年之久的知贡举、礼部侍郎贺知章老大人返抵长安。 随后,在接待行卷士子时,这位老大人不仅给予唐离的风仪才学极高的评价,更是对《唐诗评鉴》交口称赞,这也便罢了,随后他更带回同在江南漫游的李青莲对《唐诗评鉴》的看法,其实倒也简单,不过是“深得我心”四字而已,但也就是这四字,彻底平息了长安士子们长达数月的争论。 前时,王摩诘对《唐诗评鉴》的高调评价早已传出,但因为都是口口相传,并不见如隐士一般地诗佛本人出面坐实其事,所以众士子还不免半信半疑,及至贺老大人还京,亲口说出这话后,历时三月之久的争辩正式尘埃落定。 少年成名,本就是名诗人的知贡举贺知章,毫无疑问是当今诗坛的真正主盟人,而李太白及王摩诘则是士子心目中的精神领袖,如今这三人一体称赞《唐诗评鉴》,且评价还都是这样高,顿时使前些时日的争论在一夜之间出现了东风压倒西风的局面。 原本细看过《唐诗评鉴》,对唐离持肯定赞赏态度的士子如今说的愈发理直气壮,而原本就没怎么看过这本书的士子此时却是怀着另一种心情,开始仔细地阅读此书,而当他们真正能够静下心时,纵然对书中部分观点不同意,但对这本书的整体却不能不赞声“好”字。 从《唐诗评鉴》最初散发时,众口一词的嘲笑;再到随后两方观点的僵持和争辩;而后到如今尘埃落定的一体称赞,在这前后数月的时光中,唐离在众士子心中的形象也由一个“不自量力的狂生”,变为如今的“诗评名家”。 虽然仍有许多士子对唐离作诗的本领不屑一顾,但却再没有多少人对他评诗地眼光置疑。自大唐立朝百余年来,诗坛历来是由最负盛名的诗人兼任最高层次的诗评人。但唐离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惯例,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并不依靠诗作,而是借助对名家诗作的品评,登上了诗坛的最高峰。 随着贺知章的回归京城,唐离在诗作评论方面的权威地位被正式确立,而由此带来地直接后果便是,这如雪片一般飞来的行卷。 眼见科试之期将至,那些乡贡生们干谒、行卷的活动趋于了最高潮。无数士子都渴望能得到这个刚刚上任的诗坛“评论大家”一言之赞,以为扬名,所以道政坊这个原本僻静的小院儿中一时间聚集了无数穿着圆领团衫的士子,初时,唐离还开门迎见,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才发觉纵然一天换为三天来用,他也不可能在科试之前与这些人都一一相见。 更为麻烦地是,每一个前来的士子,无论诗作如何。都指着他能说出几句盛赞的话语,只让唐离苦恼不堪,若是不说,来人为了前程。不惜放下士子地矜持纠缠不休;但若真个要说,面对质量只是平平的诗作,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如此纠缠了一日后,口干舌燥、疲备不堪的唐离遂正式决定封门,当晚,那张“科试将近、谢绝拜客”的招贴就已贴在了院门之外,然而,敲门声虽然少了许多,但门缝间塞进地行卷及名刺却是如同泛滥的洪水一般,怎么堵也堵不住。 知道唐离在温习课业,蝈蝈将那些行卷并名刺放好之后,便不再打扰,转身自去了。 再次瞅了瞅那些行卷,淡淡一笑的唐离复又转过身来,埋首书几,片刻功夫后,书房中清朗的诵经声复又响起:“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此后半月时光,唐离早间起身梳洗后,便自往书房温习课业,唐夫人也知此事要紧,每日起身后,更搬了一张胡凳就此守在书房前,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而一日三餐,身体并不曾大好的唐老夫人也不再让蝈蝈动手,而是自己操持着去做,任唐离百般劝说,依然如故。 这其间,李腾蛟倒是多次来过,但每次也只是透过书房的门缝向内窥看许久后,才又嘟着嘴怏怏离去。 ……………………………… 这是一个清冷的黎明,启明星犹自高挂,四野犹是一片黑暗寂静时,道政坊这个灯火通明的小院中,却是闹腾腾的纷扰不休。 两柱香功夫后,团衫打扮的唐离正欲跨马而行时,却听院外车马辚辚之声传来,随后不久,晃荡着三丫髻的李腾蛟跳下了她那辆葱油淄车。 “唐离,要考试了,快走吧!”进了院子,李腾蛟向唐夫人行了一礼后,就去拉唐离的衣袖。 二月时节,地处北方的长安依然严寒不已,尤其是黎明时分更是寒意逼人,唐离见李腾蛟脸上冻出一片嫣红,双脚也如兔子般蹦跳不已,心下一动,轻笑道:“这冷的天儿,你跑出来做什么?” “送你去礼部应试呀!”捧着手呵气,站不稳当的李腾蛟含糊说道:“都等好久了,快点考,考完咱们玩儿去,最近大慈恩寺热闹的很,有和尚在讲猴子还有猪的故事,引来了许多玩百戏的,听小翠说,还有波斯胡在玩绳技呢!我问爹爹了,礼部试今天就能考完,咱们明天就去!”一句话说完她又向旁边的唐夫人及蝈蝈等人咯咯笑道:“明天咱们都去啊!热闹地很。” 。“我这些日子忙的很,你自己去便是了!”接过蝈蝈手中的竹篮,准备动身的唐离随意笑着接口说了一句道。 “等着你一起呐!要不不好玩儿。”伸出手去帮唐离合提着竹篮,李腾蛟迭声催促道:“时间差不多了,快走,快走!” “就在城里,儿子下午考完就回。外边天寒,阿娘还宜早回房才是!”笑着向母亲说了一句,唐离给蝈蝈丢过一个眼色,转身出院门去了。 只是当他堪勘将要跨上马车时,却听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头阿三已是跑近身前,衣衫不整的他来到唐离身前,仰起大头等了片刻后,才翘起拇指,口中结舌说道:“才……才子……中……” 随手将竹篮放在车中,微笑着的唐离蹲下身子替阿三整理好衣衫,摸了摸他的头后,转身上车而去。 唐朝科举考试进场时间约为后世的六点,而士子们需要到达的时间就更早,等唐离过了皇城来到礼部衙门前硕大的空场时,早见此地已是灯笼盏盏,人影晃动之间怕不下二三千数。 “给,这是垫胡凳的坍檀、这是中午的食料、这是一套笔墨砚台……”淄车停稳之后,李腾蛟借着风灯的光亮,就在车后翻扒起来,随后一件件物事出现在唐离面前,及至最后,她拉出一件大氅时,口中道:“这是火貂皮的,又轻便又暖和。”话刚说完,她已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道,“这是昨晚偷我爹爹的,他今天要用肯定找不着……” 正在李腾蛟笑个不停时,蓦听不远处三声惊闻锣声响起,唐离掀帘看去时,却见适才平静的空场如同被疾风刮过的水面,陡然浪涛翻滚,随着一声“吱呀”巨响,礼部大门开启的同时,本岁科试正式开场………… 第九十四章-定婚 长安大慈恩寺 时令已是三月初,虽微风吹拂中仍有几分料峭寒意,但树梢花枝处朵朵待放的花苞却在刻意的透露出春的气息。 自当日科举试毕,至今已有十二日功夫了,难得今日天气晴好,唐离遂陪着母亲来到大慈恩寺中消散游玩。 自去岁大慈恩寺开讲《西游释厄传》以来,这座大唐第一佛家丛林愈发的热闹不堪,日日人群川流不息,也正是这巨大的人气,吸引得山门处聚集起许多商贩并百戏艺人,而这些艺人们的表演又吸引来更多的人前往,益增人气。 就如同今日,纵然不是年节,但大慈恩寺外也是人头涌涌,在这密集的人群中,不时有百戏艺人的鸣锣声远远传来。 “阿娘,这边人多,且慢着些走!”初春的阳光照的人懒洋洋的,大慈恩寺山门外的广场中,唐离搀扶着母亲,小心前行。 “看,姨娘,快看,前边有人立竿子了,这是要玩竿技!咱们快些走。”只看这晃晃悠悠的三丫髻,不消说,这丫头定然是李腾蛟无疑了,学着唐离的样子在另一边搀扶住唐夫人,她的眼睛猛的一亮,指着前方人群处竖起的那只长竿道。 感觉到右臂处传来的大力,唐夫人被拉着向前疾走了两步,微微一笑道:“这孩子,还真是个急性儿人!”一句说完,扭头间见儿子正要开口说话,她随即摇头制止。 看到这一幕,唐离也只能将刚要出口的责备话语重又吞回肚去,笑着向阿娘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说起来,自母亲到京这近月功夫以来,她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孩童心性的丫头了,平日待她也是慈爱的紧,发展到如今,竟是连话也不让说一句了。 “人家相府小姐地身份,能如此待你,还要怎的?就凭她喊我一声‘姨娘’,阿离,你要是敢欺负她,娘可不依你。”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唐夫人满带笑意的扭头着了举着左手如孩子般惊叫不已的李腾蛟一眼后,侧身对唐离道。 “阿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向母亲一笑答应,揉着鼻子的唐离抬头向前方看☆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去。 身轻足捷胜男子,绕竿四面争先锋。纤腰女儿不动容,戴行直舞一曲终。 唐离顺着李腾蛟手指看去时。只见前方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此时己竖起了一根高逾两丈的长竿,那长竿顶部又交叉伸出四只横木,随着一声鸣锣奏响,就见有四个身穿青黄绿紫地稚龄少女如矫健的猿猴般,徒手缘竿而上。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她们挽做一团地发髻上,使她们的发色愈发金黄,却原来,这四个稚龄少女竟是远自波斯而来的金发胡人。 随着锣声动作,四个不同衣衫的稚龄少女不过片刻工夫已经爬到长竿顶端,随即于那四支横木上各自站定。 高达五米的半空,这四个少女于横木上凭空而立。风儿吹动她们的衣襟,飘飘欲举,实在是有一种刺激的美感。 “啊!”在四人站于横竿的那一刻,唐夫人并后面牵着阿三的蝈蝈,如同场中许多观者一般,高叫着发出一声惊呼来。 四女站定,鸣锣声停,随即场中却有一声翠笛响起,听他这曲调,分明健舞之中地“剑器舞”。 笛声一起,四女当即各扣腰间,抬臂处,手中已是各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软体舞剑,随后,四女若合音节,竟是跳起了剑器舞。 离地五米左右的横木上,这四个才八九岁的波斯胡女衣四色衣,脚踏音节,持剑而舞,其动作当真是俯仰来去、赴节如飞,混似在平地一般,看到眼前这惊险的一幕,唐离又感惊奇,心下也是为她们捏一把汗,正在他着得目不转睛之时,却听身边母亲口中发出一声轻吟。 唐离扭头看去时,只见母亲脸色惊白,忙扶着她转过身去不再着那舞蹈。 “阿弥陀佛!为娘眼晕的紧,实是不能再看了!”转过身来,停了片刻后,唐夫人才吁出一口气,双掌合什道。 “不说阿娘,便是儿子看着也眼晕地紧!”正在唐离说话的当口儿,旁边李腾蛟猛然的吸气声及随后的高声喝彩响起。 扭头又看了看满脸紧张神色,目不转睛的蝈蝈及阿三,轻搀着母亲的唐离一笑道:“且让他们在这里看竿戏,儿子陪着母亲到寺里去走走。” 跟正掩口惊呼的蝈蝈交代一声,唐离随着母亲向大慈恩寺内走去。 “开元年间,你亡父曾来帝京吏部选调,回去后就说这长安是黄金之城,天下第一等繁华所在,今日为娘亲见,才算信了这话真是半点不假,不说其它,就是刚才那竿技,便是在襄州也断然见不着地。”轻轻拍了拍儿子搀着自己地手,唐夫人满怀唏嘘道:“那次你亡父回家之后,还多次念说,若是能来长安谋一任职差,纵然是九品青衣,也不枉做官一回了。可怜他命薄,不过总算阿离你争气,能有一日成就他这遗愿。” 唐代官员多有“恋阙”情结。宁可于长安六部做个从五品员外郎,也不愿到地方出任四品刺史,这本是风俗如此。听母亲说的伤情,唐离呵呵一笑道:“托阿娘吉言,儿子若是今科得中,无论好歹,就谋个长安的职司,平日有暇,就陪着母亲逛遍这帝京繁华所在。” “你今科得中,娘倒是不怀疑。”听儿子说的孝顺,唐夫人又一拍他的手道:“这次进京,娘就跟做梦一样,这一路舟车驿递的布置。以前就是跟你爹赴任时,也没经见过这些。说起来倒是沾了你的光!宰相大人对娘来京都能如此费心布置,事关你地前途,又岂能不费心?” 站定步子着着儿子,满腔慈爱的唐夫人替唐离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后,微微轻笑道:“不是让你趋炎附势,但娘着实是喜欢腾蛟这闺女,这么些日子娘也看明白了,这丫头对你是真好,人长的漂亮、心性也简单,没有大户闺阁小姐的骄气,将来成了家都好相处。相国夫人也当着娘的面说过好几回了,今日正好她们都不在身边,娘也正好问问你的意思,若是同意,这两日间,娘便应了人家就是。” 见母亲突然说出这个话趣,唐离一愣间,正寻思着怎么答话,忽然可觉臂间一紧。低头间就见到李腾蛟那双晶亮的眸子。 “姨娘,多好看的竿戏呀!你们怎么走了,刚才那几个……”蹦跳着过来,李腾蛟问候了一句后,便开始比划起刚才竿戏地惊险处。说话中间,她或是大瞪双目、或是嘟嘴吐舌,或是咯咯脆笑,那手舞足蹈的模样,混然是个得到精彩玩县的孩童。 看着眼前李腾蛟兴奋地模样,再一想到“结婚”二宇,唐离最终无奈的苦笑了一声。 李腾蛟既来,母子二人的对话自然难以继续。随后等着蝈蝈领着阿三寻来,众人遂于大慈恩寺中四处游玩。这其中,一手挽着唐夫人,一手拽住唐离衣袖的李腾蛟,那张嘴叽叽喳喳,始终不曾停过。 这一番游玩直到黄昏时分方才结束,大感疲累的李腾蛟自回府去了,唐离等人回到住所刚刚坐定,却听敲门声响,蝈蝈起身出去后,不一会儿的功夫拿回一张名刺递过。 随手翻开名刺,那笔浏亮的墨书己让唐离眼前一亮,再一看到名刺上落款处“王维”二字,顿时大惊之下,站起身来。 …………………………………… 出长安而行的道路上,初春的阳光照耀在十五岁地唐离身上,依旧是一身细麻衣衫,不过裁剪却精细的多了,请俊的面容上,有着与他年龄不相衬的沉静与成熟。 已经过了年,再过不久,就该是他的生日了,过了这个生日,他就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在唐朝已是真正的成年,若是农家子弟,孩子都该有了,而且缴纳赋税,支应徭役兵役,那是正经地要支撑起一个门户。 控辔徐行,一任略带寒意的杨柳风吹动他束发的麻带,来此许久,他依然不习惯戴那交翅璞头帽,所以平日都是以发带轻挽住头发,虽然不合时俗,但难得的是一个随性自在。 任那便步奔驰的马儿轻轻颠起身子,双手虚握马缰的唐离心底不住在猜测这位诗佛突然束简相邀的理由。 大族出身,自小形容俊美、才名显著,后得太平公主援引,二十岁既高中进士地王维,的确可算是开元间一个文人的传奇。 只可惜,这位工诗善画、更精音律地一代诗佛,入仕之后的经历却是久历挫折,实在算不得顺当,任太乐丞时,既因“黄狮子”一案被坐贬为济州司仓,于淇上、嵩山一带隐居。后开元间张九龄执政,擢其为右拾遗、一路历监察卸史、左补阙、库部郎中,最后做到正五品握有大权的吏部郎中。 可惜,这种得意却未能持续太久,随着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斥去相,王维在吏部再也呆不住了,一时心灰意冷之下,性子中本就多消极成分的他,在被调任太晟府闲职后,索性随意公务,在终南山隐居起来,后来得了初唐名诗人宋之问在乐游园原上的辋川别业后,政治上灰心的他,寄情山水田园和佛教禅理,在辋川别业中过起了亦官亦隐的生话,其时,他声名早著,然而,虽京中宁薛诸王驸马豪贵之门,无不拂席迎之,但这位历史上最有名的“官隐”却几乎是杜门不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他此番主动邀约唐离就显得份外令人吃惊了。 想了许久,唐离依然不得头绪,遂不再多花心思,边赏玩着初春景色,边策马前行。 一路行来,花得一个多时辰,唐离已经到了长安胜境之一的乐游原,此地原是一个为两山所夹的山谷,狭长三十余里,因当年江武帝曾游赏于此,乐而忘返知名天下,风光最是秀美,又因离长安城近,历代以来引得无数公卿显宦于此地兴建别业。 辋川别业是一个很好打听的地方,唐离随着那个老家人向内走的时候,既感叹这个别业中景色之秀美,又为其中少的可怜的仆役而感到惊诧。在他看来,想要维持这样一个大的庄园,仆役人数最起码增加三倍才够。 王维自三十岁时发妻去世,便一直过着独身生话,深居简出、爱好静谧,只看这庄园,唐离深信此言不虚。 “我家老爷尚在诵经,唐公子请与此雅阁暂候。”将唐离带入这间半壁阁子,老家人奉茶毕,便转身自去了。 半壁阁与寻常的亭子却是不同,虽然形制一样,但却于四壁齐胸处垒以泥墙,而上面的空旷处却是覆以厚厚的旃檀,可放可收。此时阁中旃檀大多己放下,里边更燃着火龙,着实温暖的很。 手捧茶盏,靠着锦榻打量着外边的风景,唐离寻思着这的确是个冬日赏雪地好所在,若是它日自己置业时,不妨照样来上一个。 就着茶盏饮了一口,感觉到阁门轻动的唐离扭头看去,一愣之后。语带惊喜道:“郑鹏,你什么时候到的长安?”原来,来人却是当日金州刺史府的小胖球儿。 只是这个往日对他极是亲热的郑鹏此时却是胖脸通红、怒目圆睁:“怎么,你不想让我来!”见唐离闻言无话,他更是用着与年龄绝不相符的讥诮声调嘿嘿冷笑道:“你怕与姐姐的婚约传扬出去,就此绝了你攀亲相府的门路?” 此时的郑鹏那里还有半点孩童的模样,提到姐姐而眼圈发红的他边口中说着话,边步步向唐离靠近。 “当日你是个什么身份?姐姐不嫌弃你与你订下婚约,是我爹送你去的道学,没想到如今出了名,你竟然跟别人一样。”丝毫不容唐离接话,越靠近唐离地郑鹏声音越大,在这急速的语声中,那张胖脸又出现了当日那个夜晚的狰狞。“姐姐要死了,我不该相信你,是我害了她,她要死了,她要死了,我……我要杀了你!” 口中猛的喊出这句话来,小胖脸蛋儿上肥肉不断抽搐的郑鹏居然真的自怀中掏出一把寒光闪闪地解腕刀,直向唐离胸前刺去。 “你疯了!”身子急跃而起的唐离转身紧紧压住扑倒在榻上的小胖球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解腕刀,口中厉喝出声道。 “姐姐要死了,我要杀了你。”拼命不断挣扎,小胖球儿如同负伤的小狼般,口中尖声嘶吼道,“我要杀了你!” 这十三岁孩童眼中的仇恨让唐离心中一冷,知道现在不是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只紧紧压住郑鹏,不容他动弹起身。 如困兽般不断挣扎,肥胖地身子不住翻滚地郑鹏拼命想要挣脱唐离的束缚,口中无意识地嘶吼叫道:“杀了你,杀了你……” 只等了约一柱香的功夫,终于耗尽力气的小胖球才渐渐安静下来,看着落在不远处的那柄解腕刀,身子动也不能动的郑鹏口中嘶哑的吼声依旧,但眼角间却不可遏止的沁出滴滴泪水。 “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敢随意拔刀!”额头爆出一片细汗的唐离一脚踢开那柄解腕刀,惊怒之下顺手狠狠给了郑鹏一巴掌后,才厉声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姐姐到底怎么了?” “啪”的一声脆响,郑鹏脸上顿时起了五道鲜红的指印,但他竟似未觉一般,直听到唐离那句问话后,他才蓦然歇斯底里的爆发,身子挣扎不停的叫道:“宰相女婿!你以为能瞒过姐姐,她已经知道了,她就要死了,我要杀了你,早晚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你!”抽搐的肌肉,疯狂的眼神,此时的郑鹏又陷入了初始时的疯狂状态。 “我还没成亲!什么宰相女婿?再说,你姐姐根本不喜欢我!”双手使力将这小疯子按住,唐离也是用吼地说出这句话来。 “无耻,姐姐不喜欢你!看着我怀中的东西,你这卑鄙无耻的贱奴才!”听到唐离这句话,郑鹏眼中恨意愈深,口中嘶吼叫骂的也愈发难听。 闻言大怒的唐离挥手欲打,但一看到小胖球满布红丝的眼眸中沁出的滴滴泪水,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手。顿了片刻后,他才顺手向郑鹏怀中掏去。 是一张白丝的绢绣,天边那轮孤寒的明月,水波清清的月儿湖,湖畔草地上持瓯跌坐的少年,少年身后背身而立的女子……陡然看到这一切,唐离地思绪顿时被拉回到遥远之前的那个夜晚……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翠楼。楼高郎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看着绢绣上的双飞燕子,口中轻吟着绢绣中这首描述女子对所爱男子深长思念的《西洲曲》,脑中轰然炸响的唐离猛的抓住郑鹏的衣襟儿,厉声喝问道:“你姐姐若是喜欢我,当日我出金州时,她为什么不来送我?” 这是一件小事,但于唐离而言,却是他与郑怜卿之间,深埋心底的一根刺。 “她在马车上,为去送你,姐姐还吃了我爹的训斥。”小胖球儿地这声回答,比唐离的声音更高。 “她在马车上!”口中喃喃念着这句话,往事中关于郑怜卿的回忆在瞬间都涌上心头,那个在伽楞寺中听俗讲的女子,那个梨花树下全身散发出光辉的女子、那个月儿湖畔看着远处高楼无声流泪的女子…… “快说,你姐姐现在到底怎么了?”良久之后,摇晃着郑鹏地唐离疾声问道。 “姐姐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但就在你被选为宰相女婿的消息传回金州后,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瘦,到我这次来京给三爷爷贺寿时,姐姐都己经卧床不起了!”放弃了挣扎,小胖球眼中的泪水愈发流的多了,“她观在还不知道,不知道奶奶己放弃与你的婚约,一旦知道这事儿,她马上就会死的!她会死地!”说到最后,郑鹏适才地嘶喉己变为连声的嚎啕。 “什么,放弃婚约?” “他们都是胆小鬼,他们宁可看着姐姐死,也不敢得罪李林甫,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捶打着身下地长榻,小胖球的嚎啕哭声听来是如此的凄凉。 “你自金州动身有多久了?”放开小胖球儿,唐离跟上一句问道。 “四十七天。”怔怔说出这句话后,翻身而起的郑鹏猛的跪倒在唐离身前,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儿,口中不住重复道:“阿离,观在只有你能救姐姐,你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 “四十七天,四十七天!”初恋的白衣女子不断在脑海中翻滚,口中喃喃念诵的唐离蓦然一拉小胖球儿的手,拔腿外走的同时,口中高叫一声:“快走!” 不顾那些家人们骇异的目光,疾步出了辋川别业的唐离与小胖球儿翻身上马后,便急促催鞭直往长安城中狂奔而去。 长安皇城之外的德政坊中,有一家小小的铺面,只是在这个辅面中却不经营别样货物,而是兵部衙门驾部司的营业地点。驾部司主掌天下车辇、传驿、厩牧及官私马车杂畜,长而久之,遂催生了一项业务,既利用他们掌握下遍布全国驿传,在传送官方文书的同时,也顺带兼传私人案急信件,从普通的三十里一驿传递,到最快的流星加急探马,不同的收费标准,可以换回不同的信件传递速度。 “拿纸笔来!”翻身跳下马,甚至连僵绳也不及系,入店的唐离扒过柜上纸笔,写下寥寥十几个字后,顺手掏出腰间钱囊,看也不看的递过,“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山南东道金州刺史府!” 看到那店中伙计手执他那便笺,飞一般向皇城跑去后,长吁出一口气的唐离瘫坐于身后的胡凳上…… …………………… 正在唐离狂奔向长安城中的同时,一辆载着唐夫人的华丽轩车已然到达相府门外。 让合府家人们诧异不已的是,素日少迎外客的相国夫人居然于门房处亲迎这位着装极为朴素的妇人。 一番寒暄见礼,唐夫人被簇拥着进了相府内宅,不过三柱香的功夫,一片轻笑声自内宅传出,有知情的仆役顿时明白,自家六小姐与山南士子唐离的婚约经双方家长确认后,己正式缔结…… 第九十五章-科试 金黄的铜盆,洁白的毛巾,俯身注视着铜盆许久,脸上滴沥的水珠落在盆中荡起层层涟漪,唐离看着这一个个圆形的水纹涟漪搅碎了自己盆中的倒影,良久之后,轻轻擦拭了一下面容,用麻带束了那散乱的黑发,转身出了书房对他径直向小院中的马厩而去。 牵出那匹九花连钱马,出了院门,唐离打马直往相府而去。 长安城内布局,乃是一个由高到低的梯形布置,帝京明德门乃是极低处,由此入城,一路上行,待到了城中最高处的龙首原,就能见到那辉辉煌煌的宫城殿宇。 而城中坊区设置,也是愈近宫城愈是尊贵,由此呈环形辐射,近明德门处的那些坊区,便类于后世大城市中的贫民区。 毫无疑问,相府所在正是最接近皇城的显贵坊区,一路打马而来,堪堪将要穿越朱雀大街边的那条侧道时,远处皇城中的一片喧闹之声传来,唐离扭头看去时,就见正有许多士子急切等待着检验过所好入皇城,而这其中也有三三两两的士子面色废败的自城门处走出。 “今早发榜了!”自语了一句后,心中一动的唐离拔马便向皇城而去,走了几步后,才猛然醒悟自己今天没到过所,没了这凭信,根本无法进入皇城。 略一沉吟,先压下心头急切,他按着原本的安排,往相府而来。 距离相府还有两箭之地,唐离己能看到李府门前地上散落着许多爆竹屑,只是心下有事的他也无意揣测探究,就此继续驱马而行。 “六姑爷来了,六姑爷来了!”相府门前,也不知是那个下人第一个看清楚了唐离,顿时语带惊喜的喊出声,边口中叫喊,边迭声催促着燃放爆竹,更有那一等机灵伶俐的,忙不迭跑进府内而去。 堪堪刚到府门前,翻身下马的唐离就听一声爆竹巨响,随即噼里啪啦的响声连贯而起,而那些相府门前的下人们也都满脸带笑地向他簇拥过来。 轻拍着微微受惊的爱马使他安定下来,唐离看着身边这数十张兴奋不已的面孔、翕动的嘴唇,由于爆竹地巨响遮盖,愣是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宝 书 网 W W w .b a o s h u 7 。CO m 也不知这相府的门子到底准备了多少爆竹,燃放起来竟是没完没了,直到欢天喜地的李腾蛟蹦跳着迎出府来,爆竹的炸响声才慢慢停歇。 围着唐离的下人们见六小姐出来,满脸笑意不减的分开一条道路,任这位相爷地掌上明球近前。 “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学着那些士子们见礼的模样,正肃着脸色的李腾蛟一本正经地向唐离拱手为礼,只是她这副假正经没能持续多久。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咯咯笑着挽住唐离的臂膀,脚下蹦跳着欢叫道:“唐离,你中状元了!你中状元了。” “状元!”口中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下蓦然一喜的唐离顺口问道:“真个发榜了?” “发榜了,发榜了!今次进士科开榜二十三人,第一个就是六姑爷您,小的今早随相爷去皇城上衙时,看的真真的!”这接话的却是旁边地一个小厮,说话之间,他还犹自翘着拇指道:“说起来六姑爷您可是国朝最年轻的状元,上午老爷上街后,就打发我回来准备爆竹,这不,可可儿的您就来了!” 折腾了这大半年,为地就是能得中进士,今朝一举遂愿,居然还是头名状元,唐离心下如何不喜,确认了这个消息后,他地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笑意来。 见他一笑,众人更是凑趣儿,连筐子吉祥好话说来,唐离毕竟不想被人看作得意忘形,遂矜持着拱手相谢。 “我昨天就知道这消息了,只是爹爹不让对传说!”分开那些唧唧喳喳说着吉利话的下人们,李腾蛟边拉着唐离向里走,边低声说道。 李林甫插手此事本在料中,唐离闻言并不吃惊,再者,他毕竟与同时代挑选地这些士子们不同,刚才初闻喜讯的喜悦过后,他便想到此来的目的,乃侧身对李腾蛟道:“你爹爹不在府内?” “爹爹每日上衙,走的早。”说话间满脸笑意的李腾蛟扭头对唐离道:“今天张榜,过两天就是曲江赐宴了,那里热闹的很,你带我去玩儿啊!” 看着李腾蛟言笑晏晏的笑脸,唐离却无心于她说这些,拉着她的手走到旁边的花缸处,面做正色道:“腾蛟,昨天我们订婚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哇!娘和唐姨母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呢!”见唐离面色肃然,李腾蛟也收起了嬉笑,谁知他郑而重之问到的却是这个问题,小丫头一愣后,随即不以为意的答道。 “知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成亲就成亲,成亲时多热闹呀!再说,成亲后我们天天住在一起,去那儿玩儿都方便,也不用象现在这样天天来回跑!爹说你好,娘说你好,玉真观主也说你好,还有这些下人们都说你好,大姐、二姐……她们都成亲了,我也要成亲的!恩,恩,我自己也觉得你好,那就跟你成亲吧!”说这话时,小丫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正在两人说话的当口儿,却见适才接话的那个家人远远走了过来道:“六姑爷,宫里来了个小公公,正四处找您呐!” “小公公!”虽然心下诧异为什么会有小太监来找自己,但唐离脚下却是不慢,向李腾蛟说了句“我去看看,回来再聊”后,边随着那家人向门房处走去。 说来,这位小公公找了唐离一早晨,本是一肚子无名火,只是到了相府后,才知道这位新科状元乃是首辅爱婿,当下也只能将一肚子火气都咽回去,隔着门见了唐离,他已是放下手中茶盏,抢先一步起身迎上前去道:“我的状元爷,陛下等着见您哪!咱这就赶紧走吧!” “陛下要见我?”拱手还了一礼,突然听到这话,唐离还真是没想到。 “要说每岁进士科张榜的地界儿都是在宫城之外,好几千人拥在那儿,有的哭、有的笑,闹出多大动静?今日个儿一早,陛下早朝的时候许是也听见了这响动,一时来了兴致,就说早朝后要见见今科状元郎,小的领旨之后,先去了礼部,后又去了状元爷府上,再一路寻到这里,总算是找到正主儿了,咱们这就快走吧!看功夫,离散朝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口中麻溜儿的说着话,那小公公已下了门房,向他来时的坐骑走去。 如同宋朝皇帝的称呼为“官家”,唐朝宫中,太监宫女平日称呼陛下多是用“大家”。 由北转南,脚下生风的小太监径直领着唐离往兴庆宫而来。 兴庆宫原是当今陛下未登基时旧宅,后更改造扩建,成就了如今的宫城三宫之一,自此宫改造完毕,当今陛下便弃置了大明宫,自改此地为寝宫,其间设置自然非同寻常。 只是此时的唐离却无心观赏,一路跟着那小公公到了花萼相辉楼,在楼前等待不片刻功夫,就见里间又自出来一个宦官传进。 略整了整身上衣衫,长吁出一口气的唐离挺直了腰肩,随着那黄门宦官入楼而去。 踩着厚厚的旃檀,静寂无声的上了二楼,二人来到一间雕花朱漆门前后,那宦官示意唐离在门前稍等,便顾自先进去了。 “小心行礼,注意着莫要君前失仪。”不片刻功夫,那宦官重又出了门前,小声对唐离吩咐了一句后,便领着他向内行去。 “山南拔解贡生唐离,参见我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来呀!给新状元赐座。”这是一个清朗中带着三分不经心的声音,站起身来的唐离平视看去,首先见到的是一只全身雪白的波斯猫,此刻这只猫儿正舒服的蜷曲着,用一双碧油油的眼晴好奇的盯着自己。 顺着猫儿向上看去时,这位大唐帝国的统治者玄宗皇帝虽然年近六旬,但黑发玉面,观之不过中年,此时,身材胖瘦适中的他于一张长榻上随意而坐,一只手轻轻的捋着怀中猫儿的毛发,看来着实安闲适意的紧。 注目看去时,不妨正碰上玄宗皇帝饶有兴趣看向他的目光,眼神儿没做半分避让,几乎是下意识之间,唐离微微一笑,自然而然的行了个后世最常见的注目礼。 第九十六章-面圣 除几位经常面君的朝臣外,有那个臣子见了皇帝不是惶恐恭敬,惟恐君前失仪,尤其是第一次面君者,更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多有说不出话来的。 手抱波斯猫的玄宗皇帝虽登基以来三十余载,倒还真不曾见过如唐离般面圣之初就敢与他直接对视的。 注目到那双平视自己的清澈眸子,而后唐离那极其自然的一笑更让玄宗微微错愕,随即在后边侍立的那个老宦官“大胆”两字叱喝出口的同时,皇帝陛下己笑着插手制止道:“高将军,这可是国朝年纪最小的状元,十五岁吧,在很多人家还是个孩子,要爱护着些儿!你这老翁翁莫要吓着了他。” 听到“高将军”三字称呼,唐离顿知眼前这位凸腹长身的老宦官定然就是新受封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了,只看玄宗与他言笑之间的态度,既知此人的受宠之深。 高力士见玄宗如此说话,也不见行礼,呵呵一笑凑趣道:“十五岁的状元,国朝定鼎以来前所未闻,如今却出在天宝间,说来还是陛下多年作育人才的结果,这可是天降祥瑞!老报在此贺喜陛下了!” 闻言轻笑的玄宗看着唐离道:“朕看过你的科试试卷,的确不错,现在不是朝会,但随意坐着就是。” “谢陛下赐座!”见玄宗言笑晏晏,再听他与高力士地这一番谈笑,唐离心中原本的紧张顿时消解大半,口中称谢过后,便自自然然的坐下了身子。 手中轻抚着怀中的波斯猫,沉吟片刻后的玄宗皇帝看着气度从容地唐离。越着越觉眼熟,片刻后才突然发问道:“上次在都阳侯府,操办歌舞地就是你吧?” 见玄宗皇帝居然一句不提科举之事,却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唐离一愣后答道:“正是。” “噢!果然是你!”听到这个答复,稍稍正坐了身子的玄宗皇帝随即向后一挥手道:“去,将贵妃请来此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小宦官悄无声息的去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下了长榻,抱着怀中的波斯猫随意漫步的玄宗皇帝口中轻吟间,竟是将当晚那首《生查子》给诵念了下来,及至一曲诵完,他才饶有兴致的看向唐离问道:“上次歌舞颇有新意,尤其是最后那两个歌女所唱,似诗非诗,形制如此古怪,偏又意韵动人。这是唐卿家所作的吧!的确不错,只是用《清平乐》来为其配音,实在是不太妥当,少了其中缠绵心伤的味道。” “当时时间甚紧,微臣不急多做思量,确是多有不谐,上次得陛下提醒,回家也曾多做思虑,现在想来,若是配上《忆秦娥》地曲调,当更好一些。”见玄宗改口称为“卿家”,唐离也改口自称为“微臣”。 说来词于唐朝地位极低,文人少有创作,即便有了此类词作也多是流传不广,除了那些民间俚词外,唐离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李白那首“西凡残照、汉家陵阙”的《忆秦娥》了,正好这个曲调也是极其苍凉而意韵深远,配合上《生查子》词,倒的确是比《清平乐》更合适一些。 “《忆秦娥》?”口中喃喃自语了一句,玄宗继续绕室走了几步后,才猛然顿住脚步道:“《忆秦娥》比《清平乐》更妥帖,只是那《忆秦娥》的主器乐乃是直颈琵琶,为卿家这词配乐,虽雄浑阔大有余,然细腻柔媚却是不足,不妥,依然不妥!” “那改用曲颓程琶又当如何?”初春天气,这室中犹自设着四个大火笼,偏生唐离身边就有一个,耐不得炭气和那燥热,唐离边向后挪动着胡凳,边顺口接道。 看到唐离这一举动,玄宗与高力士相视一笑,却也无意责备。 “主音定调”,刚说出这四个字,玄宗就觉怀中那只波斯帽一个躁动,放开手时,就见这只纯白的猫儿跳下地来,直竖着尾巴跑到唐离身边,绕着他地身子转了一圈后,随即“喵喵”地叫了两声,下一刻,它竟是直接跳到少年地膝头,蜷曲着身子舒舒服服的卧了下来。 玄宗见到这一幕,讶然间哈哈一笑道:“平日除了朕及爱妃,纵然是力士这老货,狄奴也从不沾身的,没想到它与唐卿倒是亲热的紧。”这句话说完,他才续接着刚才的话趣道:“主音定调,《忆秦娥》此曲最宜直颈琵琶,若是主乐器一换,其它诸般配乐自然也要跟着换,如此一来,就更失了味道,说了,要想配上唐卿这新词,总需另制新曲才是。” “大家又要制什么新曲?”一个甜而脆糯的声音突然响起,唐离应声看去时,顿觉眼前一亮,就见门口处走来一个低胸宫装的女子,只看到这个女子的第一眼,唐离已是凭直觉于心底轻呼出“杨贵妃”三字。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依栏干。 这个女人很漂亮,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眼前猛然一亮的漂亮,或许,这世间有许多士子都能如她一般有如此精致的相貌,但却鲜有人能有她这样的风情,纵然有人能有她这样的相貌和风情,也绝无她这般如凝脂般细腻的肌肤,纵然有人三样都有,不可模仿的是那一番行走之间如轻舞的天生风流…… “老奴见过娘子(宫中人对栖贵姐的通称)。”高力士的见礼惊醒了微微呆愣的唐离,他正欲起身见礼,却不防那猫儿地十个爪子紧紧的抓住他的衣衫不放。口中“喵喵”叫个不停,一时竟是起身不得。 “狄奴!”刚进房来就看到这一幕,身形丰满的贵妃娘娘微微一愣后,直时掩口轻笑不绝。直到玄宗轻抚其背,笑着说了唐离的身份后,她才带着笑意道:“你就是唐离,好一个俊俏少年,说来本宫还得感谢你,要不然这负心汉该早就将本宫忘的一干二净了!” 说话之间,她带着笑斜斜瞥了玄宗一眼,更伸出葱白也似地纤指点了点当今陛下的额头,那眉眼间的风情,实难以笔墨形容。 “唐卿随意便是了,无需多礼。”微笑着的玄宗轻拉着爱妃于横榻上坐定,贵妃娘娘先自开言向唐离浅笑问道:“陛下平日多观歌舞,识见自是不凡,这半月来却对当日你导演的那幕歌舞多有称赞,如今宫中教坊司口口声声都要见你。小小年纪,能在音律上能有如此造诣,实在是殊为难得了!” “不敢当陛下及娘娘如此称赞,说来微臣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轻抚着怀中猫儿柔顺的皮毛,唐离淡淡一笑道:“那幻术师是自宫中而来,其他歌儿舞女也都是杨侯府中所有,微臣所做,不过是略做调整便了。” “恩,细说来听听!”这杨妃果真如史书所载一般,极好音律,此时一等唐离说完,立即绕有兴趣的探身向前问道。 “其实能入选宫中教坊司者,又有谁不是一身技艺,只是历百年积变,宫中歌舞俱已自成格局,例如这歌,便是‘横吐、鼓吹’等十八种,而舞也是循着旧例的坐、立二部,虽然都是极好的,但看地多了,也就渐渐没了感觉,而微臣所做,便是打破这些旧例,便如那幻戏,前隋宫廷既己上演‘鱼龙蔓延’,今时为何就不能变上一变?又譬如那《秦王破阵舞》,又为何不能做配舞使用?” 见自己这番话说得精通音律的二人微微点头,唐离兴致大起,不觉间腰又挺拔了三分,清朗的声音侃侃而言道:“国朝音乐,有稚、俗之分,似祭祀天地的这些雅乐,因需合于礼,实不便妄动。但其它那些俗乐,又为何不能打破旧规?其实这些音乐歌舞,无论如何划分归类,其目的都不过是‘娱人’二字罢了,以微臣想来,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无论怎样地组合利用都不为过,又何必拘泥于‘坐、立’诸部地分歧?说来前次歌舞能得陛下赞赏,也不过是在‘新意’二字罢了。若是陛下能令宫中教坊司破除各种限制,自然便可看到更多新奇歌舞。” 玄宗并杨妃都是音律造诣颇深之人,耳听唐离所言,心下已是在暗自寻思,想到分属不同地坐、立二部器舞融合,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滑稽场景,二人已是忍不住相视笑出声来。 “唐卿所言甚是!宫中教坊司朕随后自有安排!”直等声离将话说完,唇边笑意不减的玄宗看了唐离片刻后,蓦然发问道:“唐卿家可曾婚配?” 正说着音律,见玄宗老毛病重犯,又提出这么个问题来,杨妃与身后站立地高力士对视一眼后,已是忍不住掩嘴轻笑。 说来玄宗皇帝执政三十余年,不仅是大唐达到极盛之世,便是他自己的子嗣也是兴旺的紧,且不说二十多个皇子,单是公主就有近三十人之多。 公主大了,自然是要嫁人的,除了个别通婚外族的,其他这些公主们的婚嫁问题着实让宗人寺及皇帝陛下本人操碎了心,贵为公主,可以选择的婚配对象实在不多,但就是这不多的选择对象中,也几乎是百分百的不愿意尚公主而做驸马。一则早有定规,尚公主者子仕宦上只能做到驸马都尉的闲职;再则,身为驸马都尉不能纳妾,而与公主妻子又需分开别居,受种种束缚;三则,唐室公主行为太过放荡,而风评也实在太坏。总而言之,此时尚公主对于那些家世良好的王公亲贵子弟而言,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一旦遇到此事,众衣冠家子弟直是闻“公主”而色变,当真是避之惟恐不及。 衣冠家子弟不愿娶,公主却不能不嫁,如此尴尬局面逼迫的皇帝无奈下只能强行指婚,开元天宝间最直接的“受害者”便是号称当世第一大族的博陵崔氏,仅开元朝中,崔氏就有三人被陛下直接下诏旨强令尚公主,平均十年一个,这频率与一家一族来说,实在不能说不高。 但总是强行逼人娶亲,也实在不是个办法,尤其是对于女儿太多、负担太重的玄宗陛下而言更是如此,长而久之之下,他每一见到能合自己心意的少年,总是忍不住会问上一句:“卿家可曾婚配?”而这也正是深知底细的杨妃及高力士相视而笑的原因所在。 “回陛下,正是昨日,家母己为微臣与首辅大人六小姐订下婚约。在此之前,微臣也曾与山南东道郑刺史有过约定,若今科得中,必娶其女为妻,说来,微臣现下也着实是为难的紧。”玄宗问题跳转的虽快,却是正合唐离心意,他今日一早去找李林甫,说来为的就是同一件事。 “他倒是下手的快!”听闻唐离己与李林甫家订婚,玄宗面色微变间的这句喃喃低语让杨妃愈发笑的厉害。 及至唐离说完,略感意外的玄宗却并不曾追问唐离为何两家定亲,反是沉吟片刻后,才肃容问道:“郑?那刺史可是出身荥阳郑氏?” “正是!” “郑氏……世家……李林甫……”心底暗自盘算良久后,玄宗皇帝才目视唐离道:“唐卿家且先退下,关子尔之婚事,后日曲江宴上自有后旨!” 虽然听不出这话中意思,但唐离也只能依言而退,孰知那只猫儿却对他恋恋不舍的紧,直到他走出老远后,犹自喵喵的叫个不停。 “陛下又在想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不要委屈了这唐离才好,要不,臣妄可是不依的。”目送唐离离去,对这个少年心怀感激的杨妃挽着玄宗的臂膀,做出一副嗔容,细语说道。 “朕还不知你的心思?爱妃但放宽心就是,至少在亲事上,朕断然不会委屈了他。”轻轻拍了拍杨妃的臂膀,玄宗笑言道:“李卿家出身皇族,身为宰辅,一直与这些世家交恶,实于朝廷无益,如今他家闰阁与荥阳郑家女儿共侍一夫,朕倒是对这场‘吉礼’期待的紧哪!” 第九十七章-赐宴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陛见后出宫,一路策马而还,到达道政坊门前时,唐离听里间喧闹的很,无心多想,他自驱马而进。 刚一进坊门,蓦然间千百双眼睛投身而来,唐离微微一愣的功夫,心底暗自寻思了一句:“非年非节的,这些人怎么都跑来围着坊道?”。 “唐离,看他就是唐离!” “好年轻,看他这年纪,跟我家二小子也差不多少吧?” “看看人家这长相、气宇,果然不愧是状元郎!只是这么年轻的状元郎,倒是从不曾见过!” “知道嘛!经常来找他的那人小丫头,听说是相爷家的小姐呐!中状元,娶宰相家女,咱这道政坊马上又要出个大人物了!” ………………… 唐离在这道政坊中住了半年之久,街坊中尽有认识的,唐离策马刚行了几步,就见两旁围观的街坊中,许多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口中评论不绝。 状元郎,状元郎,名题金榜娶新娘;新娘美,新娘娇,来年生出个胖宝宝! 正行走中,也不知是那个调皮孩子在人丛中先嚷出了这首童瑶,引得两边观者轰然而笑的同时,也撩拨起了气氛,顿时刚才那些顾自评论的街坊都纷纷转向马上的唐离,口中“状元郎,状元郎”的叫个不停。 长安城中,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后,在三月份地寒食,清明节踏青到来之前。这二月间最热闹的事情便是礼部放榜,当其时也,进士之荣耀天下共称,每岁新进士初出时,看新进士就成了长安百姓一项重大娱乐项目!曲江赐宴及新进士中推举出的探花使探游长安名园寻摘名花时,都是万人空巷围观,热闹非常。 如此年轻俊美的少年状元郎,还是出在本坊之中。是以这些看过多次新进士夸街的道政坊百姓,现下这热闹看的份外来兴致,初时呼喊“状元郎”之声还小,越到后来,随着加入的人越多,这声音也就越大。更有两边无数人向着唐离挥手示意。 虽然后世书中多有描述古代士子中进士后荣耀的,但真个身临其境,感受着“千夫所指”,千人称贺的场面,唐离依然感到咋舌不已。 突然遭遇这个令读书人最为荣耀的场景,唐离也是心下激动不已。听着这许多人以艳羡的目光看着自己,耳听听这许多人齐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纵然是自后世穿越来此,那份荣耀也实在令人难以平静。 放开心中别样心事,翻身下马的唐离轻轻挽着马缰,虽极力克制,但激动的情绪依然激地他脸上微红。 面带笑容,在两边街坊夹道的欢呼声中。唐离连连向左右拱手还礼。人群中,许多爱热闹的孩童纷纷跑了出来,围在状元郎马前马后,边簇拥着他前行,边不断摇头晃脑的蹦跳拍手中日唱道:“状元郎,状元郎,名题金榜娶新娘;新娘美,新娘娇,来年生出个胖宝宝!” 那些围观的街坊们见唐离虽然高中状元,却并不倨傲,一发地对他印象好了许多,这其间就有人见场面热闹,一时兴起之下,返身回屋取了上元节未曾独燃放完的爆竹噼里啪啦的炸响起来。 短短数百米的距离,竟是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到,此时他素日所居的那个小院儿早已院门大开,眼圈微红的蝈蝈正搀着泪流满面的唐夫人依门望归,而在他们身边,黑面暴牙的翟琰及面相老实的怀素和尚正裂嘴而笑。 好容易到了院门前,唐离正要与翟琰怀素见礼,就见门内走出两个青衣锦绣的家丁,合手抬着一个大大的簸箩,这个满扎红锦的簸箩中散发的都是一枚枚闪着金光的通宝,而在这两上家丁之后,更有四个侍女分别手捧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相随。 一见到那只满盛铜钱的簸箩,原本还唱着歌谣的孩童们顿时都是发出一片惊喜的欢叫,你推我挤的向前拥来。 “街坊来贺,要给孩子们散发‘闻喜钱’。”见唐离看着那簸箩似有不解之意,一边的翟琰凑上前来低声解释了一句,随后他又扭头看了看后,低声坏笑续道:“这事儿别人是帮不得忙的,看簸箩里不下十来贯钱,别握手酸,可劲儿撒吧!” 第一把闪亮的“闻喜钱”撒下,迎得孩童们欢呼惊叫的同时,更夹杂着许多孩童父母的指点催促声声,此时这个素来清净的小院门前端的是欢声如潮、笑声如海。 一把把拿起,一把把撒下,从后世到穿越如今,唐离还真不曾如些阔绰过。 看着一把把通宝被自己扬到空中,带起一篷金光落在地上,引得无数孩童上前哄抢,虽然后来手酸不已,唐离心中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直到后来,你心中忍不住爆出个念头道:“奶奶的,还是有钱人爽!” 取吉利双数,中中十二贯钱直让唐离撒得手软流汗,堪堪等最后一把撒完,还不等他稍口气,就见那四个捧着文房四宝的侍女跟上前。 至此,那些累得脸蛋儿通红的孩童正式退后,倒是有许多穿团领儒衫的士子们拥上前来。 “借才气,借状元才气喽!”适才捧簸箩的家丁一声齐呼。众士子们纷纷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唐离的手上。 这次不消人说,唐离已顺次拿过扎着红绸地文房四宝,个个扔了出去,只是在扔墨锭和砚台时,分明留了十二般心思,生恐一个不好,把人给砸晕了过去。 这番抢夺文房四宝,分明又是另一番景象。平日斯斯文文的士子们大庭广众之下,不计形象的你抢我夺,只看得旁边的观者们哄笑一片,场面说不出的喜庆。 等那文房四宝得主终于尘埃落定,唐夫人在蝈蝈的搀扶下走近儿子身边,牵着他的衣袖福身行礼。唐离见状忙也向街坊们科躬身为礼。 哄闹着参差不齐的还了礼,众街坊方才笑闹着渐渐散去,至此,这民间“闻喜”的庆贺才算正式结束。 “阿娘,这是好事儿,您应该高兴才是,别哭了!小心伤着身子。”站起身来的唐离见上前一脸泪水,边笑言安慰,边伸出手去替她擦拭。 自来长安以后,唐离日日都是个忙,耳中听着自家少爷一天大似一天的声名,蝈蝈分明感到少爷有了几分陌生,只是在此时,她看到这母子间一幕,那种熟悉的感觉于瞬间重回心头。 “恩,高兴,娘高兴!”说话之间,轻抚着儿子的鬓发,唐夫人的泪水又是忍不住滑落下来,自亡夫死后,身子孱弱的她带着孤儿相依为命,其间多少生活艰辛,更难过的是世情冷暖,八年苦熬,唐离总算争气,一举高中头名状元,立身众人之前,接受那艳羡的目光及赞美,唐夫人此时的心情真个是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再次流泪,唐夫人却是不等儿子前来擦拭,已是推着他的身子道:“今日贺客多,你去照应就是,让蝈蝈一旁帮你,娘自去歇息,务必莫要失了礼数。” “儿子知道了,阿娘但去歇息就是!”口中吩咐蝈蝈领着翟琰二人往书房稍坐,他也不顾唐夫人反对,亲将她扶到房中,才自去书房待客。 “这些人都是相府遣来帮手地,还有刚才那些‘闻喜钱’,也都是他们一并带过来的。”等在书房之外的蝈蝈先自向唐离解说了这事儿后,才随着他向内走去。 “恩,知道了!”口中答应,唐离心下轻叹一声:“欠的太多了。”面上却是没什么变化,径直进了书房。 “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刚一进书房,还不等唐离说话,翟琰已是呵呵笑着站起身来拱手说道。 这一段时间,见这两人倒着实不多,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见到这两个朋友,着实让人高兴,唐离见翟琰调笑自己,遂也不说话,但是伸出手去惦动不已。 “干什么?” “这么大个事儿,空口说说就行?贺礼先呈上来!”学足了后世电影中地主的腔调,唐离的手愈发惦动的厉害了。 一边跟随地蝈蝈却不知道少爷与这翟琰的关系,见唐离做出这番当面逼要贺礼的动作,当即抢步凑前,低声道:“少爷,这位客并大师送来了百贯钱财并一幅画为贺礼。” 自小苦人家出身,后到唐离家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蝈蝈何曾见过大宗钱财,此时说到“百贯”贺礼时,不免语声发飘。 闻言,唐离却不理会身前地老翟,只转过身对怀素道:“和尚,这画中有你题字没?”。 “和尚是穷和尚,只能略写一首《少状元词》为贺礼了!”怀素不喝酒的时候,看他样子实在是再老实不过了。 “好!好!好!”口中连赞了三个好字,唐离转身对蝈蝈道:“快去,先把这副卷轴收好,莫要悬脏污了!另外,遣人去院中桂树下挖几坛酒上来,于我房中好生款待二位。” 一句话吩咐完,唐离才回身笑道:“今日个儿客人多,书房怕是留不得了,老翟,你且陪着和尚去尝尝我酿的离酒。” “对了,蝈蝈,顺便将贞华道长也请上!另让阿三换了衣服过来与我一起见客。”堪堪等几个走到门外,唐离又跟上一句道。 不一会儿的功夫,换了一身新装的阿三来到书房,唐离随手摸了摸他的头,正要说话,就见一个相府过一帮手的家丁拿着一张名刺走了进来。 这阿三平日是与贞华道长一起,多是窝在房中,连吃饭也不与众人一起,唐离见他性子孤僻,有意借今天这机会让他多经见些世面,希望能有好处,只是此时又不便多说,遂向阿三低声一笑道:“别怕,就站在我身后就是!” 这一开始拜客,唐离就再没了消歇处。开始还稍好一点,随着大队贺客上门,他简直连好生说几句话也不能,新鲜出炉的状元郎已自显赫,偏生这状元郎还是宰相爱婿。且不说其它,单是三省六部中自以为够的上份量的官员谁不要来巴结?而且既然要来,都希望自己能早来,以显示出心意之诚。 只是如此一来,就苦了唐离,拱手礼行的太多手都发酸,脸更是笑的僵做一团,若非相府早派了人来帮手,他还真是支应不过去了。 “下一位。”声音沙哑的唐离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已顺手将身边那张名刺拿起。 这是一份宝贵气逼人地名刺,金色名刺唐离今日倒是见了不少,但那些都是泥金,而手中这张,赫然是包金。单凭这张名刺的包金封套,拿到市面上最少也值二十贯钱。 打开名刺,里边夹着的礼单更是让唐离看的眼晕,更最让他吃惊的却是名刺下的落款:“骠骑大将军、平卢节度使安碌山”。 正当他手捧名刺的当口儿,就听一个“桀桀”脚步声响起,随后便是一个洪亮的语声道:“在下平卢节度帐下录事参军官山海,代我家大将军恭贺唐公子状元及第,名动天下。” 唐离抬头看去时,却见这官山海年不过三旬,纵然是来贺喜时,依然是一身轻便皮甲打扮,辫发浓须的他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物,但同样在他身上,却看不到北蕃族人的豪爽健朗,反是有丝丝阴寒气息透出。 这官山海虽出身蕃族,却是个极知眼色的,甚至不等起身谢礼的唐离让座,说了两句闲话,更说等今岁陛下千秋节时,大将军来京后必亲登门拜访后,又行了一礼后,便转身辞去了。 也不知是真有其事,还仅仅是错觉,唐离分明感到这官山海辞出时看向阿三的目光实在异样的很。 这一晚,直到玉免东升,唐离才算拜客完毕,身心俱疲的他来到房中,勉强陪着翟琰三人吃了两盏酒后,便自伏着长几睡去。 循着礼部的规程,第二日一早,爬起身来的唐离径直来到皇城,与其他新进士会合后,便在本科知贡举贺老大人的带领下往尚书省都堂参谒宰相,行“过堂”之礼;听了一番劝勉后,新进士们辞出,各自住所匆匆吃两口饭,换过白色麻布衫袍后,复又回皇城集合。此次,却是在状元的带领下,往贺知章府中谢恩,正式定下座主、门生的名份。 上下两次奔波,等新进士们吃过座师的宴请回家时,天色已是到了暮色四合时分,今天人多,唐离也不便与李林甫及贺知章私叙,回到家中,顾不得太多,梳洗过后的他倒头而睡,以积蓄精力应对随后而来地曲江赐宴及杏林宴。 第二日一早,唐离起身往礼部的同时,唐夫人并蝈蝈等也如同千万长安百姓一样,出城往曲江而去。 由贺知章带队,众新进士们挂花披红,骑乘御马监挑出的名马一路往城外而去,这番新进士们集体亮相,在城中引起的轰动自不需多说,而这其中焦点之焦点自然是不过十六的状元郎,一时间,那许多旧事被愈发传扬的广,《秋游图》、《唐诗评鉴》等等,纵然是在马上唐离也能听到人群中传出这些字眼。 曲江本是长安名园芙蓉园的内湖,经开元时疏浚,开黄渠,引产水而入,整个湖面占地约四公里方圆,湖畔遍布亭台楼阁,在这初春时节,小侧刚抽出新枝的杨柳与水上清丽脱俗的芙蓉花,绿地嫩绿,红的娇红,再映合着色作澄清,烟光迷蒙的一湖碧水,实不负长安第一名园之称。 每岁新进士开榜后,定例要于曲江举行盛大的宴会以示庆贺。其时,不仅皇帝会亲紫云楼垂帘观看,京中王公勋贵之家也是毕集于此,闺中有未嫁者更是借此时机暗选东床快婿,一般百姓更是如潮涌般拥于此处,既为目睹新进士风采,也是趁热闹消散。 等唐离等人到达时。此时的芙蓉园中,曲江池畔早已遍张彩幕,而湖中到处飘荡着装饰一新的五色彩船,着实喧闹的紧。 新进士队伍刚一出现,曲江池畔人头涌涌之中顿时爆出一片连天彩声,而此时笑呵呵的贺知章也自退后,任唐离领着队伍向紫云楼下行去。 好在昨日经历了坊中百姓夹道称贺地场面,此时有经验的唐离却并不失态单只微笑着拱手向两边道谢,而随着他身后的那些新进士们,则个个是面露红光,双眼熠熠,兴奋的紧,其间更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进士因吃不住激动,竟然自马上坠了下来,引起好一片慌乱。 在一路欢呼声中,好容易来到紫云楼下,在万众瞩目之下,天子赐宴正式开始。 今日一早起来就不曾怎么吃东西,此时唐离抓住机会,以尽量优雅地动作拼命往嘴里填着各式水陆珍馐。 只是这等赐宴,注定是不会让人好好进食的,唐离才勉强吃咥五分饱。随着紫云楼上一声悠扬的器乐响起,就听楼上一个高嗓宦官宏声叫道:“请状元郎登楼!” 放下手中玉著,在新进士们羡慕的眼神中,唐离起身缘阶梯向紫云楼的轩台走去。 当此之时,曲江两侧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正脚踏红毡,登紫云楼的唐离身上。 欢快的乐声悠悠,堪堪等唐离登上一半时,一个脆妙的歌声自楼上响起道: 三百名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绿袍乍着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棉。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歌是长安人人熟悉的《少状元词》,但这歌者的声音却是分外特别,只是此时的唐离也无心分辨。 被一个人盯着看,你会愤怒;被十个百个人以羡慕的眼神盯着看,你会自豪;但被方圆七八里数十万人屏气凝神的盯着看,你就会如同此时的唐离一般,因为头脑地眩晕而脚下发虚。 低头扫了一眼四处望不到边际的人头,心中轻飘飘地唐离长吁出一口气,“妈的,稳住!”自言自语了一句后,他索性再不向下张望,一步步上了轩台。 堪堪等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轩台后帘幕轻启,走出一个盛装丽人来,这丽人边走,边应和着节拍曼声唱出“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这《少状元词》的最后两句来。 看到眼前这个盛妆之下,美的让人睁不开眼的女子,唐离心头一跳,他实在没有想到唱《少状元词》的,竟是贵妃本人。 “今日这曲江数十万人都是为你而贺,勿需行礼。”看唐离要行参见礼,走近身来的杨妃微微一笑道。 “贵妃娘娘太漂亮了!”唐离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这句话引得杨妃回首一笑,真个让状元郎见识了一回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她的风情本就动人,此番精心妆饰下,无比华贵之中,透出的这种风情愈发荡人魂魄。 “小小年纪,就不老实!”口中窃窃私语,已来到轩台边的杨妃自宫装袖中掏出一枝大如碗斗的名花,临空绕了一周,等楼下观者都看清楚后,才府过身子轻轻簪在了唐离鬓间。 唐朝惯例,曲江赐宴中,状元郎将于紫云楼轩台,由当朝皇后亲手为之簪花为饰,以显天家深恩、状元之荣,如今皇宫之中正宫之位虚悬,而身为贵妃的杨玉环乃是名位最高的妃子,是以这簪花之事就由她来做。 一等杨妃将花簪上唐离的鬓间,下边适才寂静无声的人群顿时又爆发出一片欢呼,其声浪之高,足以震动百里远近。 当此之时,两个靠的极近,鼻中闻着馨香,眼睛着目处落在杨妃宫装开襟处那白腻如凝脂般的肌肤,做为一个正常男人的唐离直觉心跳愈发急促了几分。 偏生这杨妃簪花过后,更借着身子的遮挡,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唐离的面颊,口中犹自吐气如兰笑的轻笑道:“好个俊俏少年状元郎!” “陛下有旨,明日杏林宴饮,着唐离为探花使,并着其以此为题,作诗一首,以使天下百姓知状元之位,所授得人!”正是帘幕中那声黄门宦官的唱声宣诏,止住了唐离摇动的心襟儿。 “微臣领旨”,立身轩台一侧,自袅袅行去美艳倾国的贵妃身上移开眼目,扫视着紫云楼下无数翘首而望的人群,胸中豪气满溢的唐离张口朗声吟道: 天子亲点探花使,检点芳丛饮数杯。深紫浓香三百朵,明朝为我一时开! 唐离刚刚吟完,顿时有十数个宏声大嗓的唱礼宦官齐声高吟,一时这四句诗于曲江两侧口口传播。 片刻之后,等众唱礼官吟诗完毕,头戴簪花的唐离谢恩过后,缓步下楼,身后一黄门宦官的宣旨声清晰传来:“……今科取士得人,知贡举,礼部侍郎贺知章赐金百两,爵升一级,其它相关吏员,各依律升赏;杏林宴后,新科状元唐离准假一月,以备其与京兆李腾蛟、荥阳郑怜卿百年好合……”。 第九十八章-情怀 曲江宴上,皇帝亲口赐婚,郑、李二人并嫁,但出乎唐离意料的是,李林甫当晚并不曾找他。 第二日的移饮杏林的杏林宴如期举行,宴中唐离并另一位被推举出来的进士出任“探花使”,乘马遍游长安名园,采摘名花,以示荣耀,而在这次赐宴中,皇帝陛下更亲口为唐离赐字“别情”。 依唐时习俗,男子需满二十方可聚亲朋,席间由族中德高望重者为其取字,但唐离年龄虽小,但已高中状元,随后即将出仕,这情况又与时俗不同。而由皇帝金口赐字,这其间的荣耀又自不同,已至于有人说,今科新进士的圣眷尽为状元郎一人独得。 杏林宴之后,又是雁塔题名,这原是旧俗如此,自不需多言。 自张榜至雁塔题名,京中足足闹腾了三四天,新进士们也终于得以松下口气。 而在这其中,帝京长安还好生了一件颇为轰动的事,京中闹市,居然新开了一家酒楼,而与别家不同的是,这家新开的酒楼上市供应的只有一种酒,正当好新鲜的酒客们捧着手中的酒樽,开玩笑说起这有个古怪名字的“离酒”与新科状元唐离有什么关系时,酒楼中伙计立即一本正经的宣称,本楼所供“离酒”正是据状元郎祖传秘书所酿,甚至这名字,都是状元郎本人所取,随后,他们更信誓旦旦说,状元郎这所以如此聪慧,正是由于自小饮用此酒的缘故,而在天子亲为唐离赐字之后,酒楼也随即改名为“别情楼”。 这些坊间传言自然信者不多,但却架不信这“别情楼”中酒实在是好,其实说好,得也未必能得到众人认同。但要说它特别,却是无人否认,长安这些老酒客们都是经见过世面的,又赶上大唐正处于极盛之世,天南海北的酒倒也经见的多了,但还真没尝过这等喝下去跟烧刀子一般的酒酿,任你往日如何千杯不醉,沾上这酒不过五樽,必定头晕目炫。 如此恶酒,固然使许多文弱士子望之却步,却得到许多老酒客的交口称赏,尤其是寓居长安的那些原本生于苦寒之地的那些异族蕃商们,更是对之赞不绝口,不过短短几日功夫,新开张的“别情楼”居然就已经名冠京华了,尤其是在听到到状元郎对前面传言的否认之后,人们渐渐信实了此事,而“别情楼”遂也就多了一个别称“状元楼”,由此“离酒”之名也是口口相传,知者愈多。而这件事情本身,又为新科状元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雁塔题当晚,回到小院中的唐离却不曾多见外客,梳洗后早早睡下休息,以补这几日的疲累。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自然醒来的唐离睁开眼就见到窗外射进的那一方斜斜的太阳,这阳光洒散在他的床上,留下一片班驳的光影,看来既温暖又明亮。 躺着看了这一片散乱的光影片刻,翻身而超的唐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口中打着呵欠自语了一句道:“真舒服!”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初来长安的目的就是希望考中进士,如今历半处时光,不仅中了进士,而且还是进士头名。目的达成之后,又经过这一晚好睡,唐离心情想要不好都不行。 只是正在他懒洋洋伸着懒腰地同时,那张包金名刺并官山海的面容突然浮上心头,静坐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开始穿衣起床梳洗。 梳洗毕,随意活动着身子地唐离刚晃出房来,就见衣袖半挽的蝈蝈正指挥着那些李府来的帮手在操办杂物。 “富叔,劳烦你带几个人,将这些礼盒统一规整到西厢房中安置。” “小翠姐,你经见的多,这些绸缎贺礼该怎么分类,少不得要麻烦你了!” ………………………… 许是忙得久了,此时的蝈蝈脸上带起一片劳累后的晕红,额头也隐隐可见细密汗珠,但这小丫头的精神头儿却足的很,手中比划口中喊,不见半点停歇。 放轻了步子,唐离悄悄走到蝈蝈身边,猛然哈哈一笑道:“这才几天,我家蝈蝈都是一副好管家的模样了。” 猛的转身,受惊掩口的蝈蝈见是唐离,轻吁出口气后,随即也不见她嗔怪,扭头间见左右无人后,她才凑近了身子低声道:“少爷,发财了!这次真是发财了!” 见蝈蝈故意紧绷地脸上掩饰不住的透出狂喜之意,唐离因凑趣儿也是低声问道:“发了多大的财?” 闻言,蝈蝈再次抬头左右瞅瞅,确定附过无人注意后,她才半捂着嘴,用愈发低沉的声音道:“少爷,就是这几日,光是贺礼中的现钞已有了六万七千多贯,若是再加上这些上品绸缎及别样贺礼实物,总值怕是十万贯都打不住,十万贯哪!少爷!”用发飘的声音说完这话,蝈蝈又再次抬起头来四下打量。 “十万贯!这么多?”原本还存着逗笑心思的唐离一听到这个数也是一惊出声道。开元天宝间物价极低,有了这些资财,在金州这等地方,已经算的是极殷实了。 “好我的少爷,你小声点儿!”唐离的话刚出口,蝈蝈已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事我连夫人都没说呢!” “噢!”看了神色扭捏的蝈蝈片刻,唐离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意,低声笑问道:“你是不是怕阿娘拿去布施了香火?” 微微一点头,低着头的蝈蝈边轻揉着衣襟,边小声道:“少爷,这可是十万贯哪!” 看着蝈蝈这副善财难舍的模样,唐离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边笑边说道:“你想的倒是多,不过也没得便宜了和尚们!” “对!”大以为然的点点头,跟着出声来的蝈蝈蓦然想到一事,“呀”的一声道:“对了,早晨亲家府来人通传,说李相爷散了早朝后要见你,我一时忙的忘了,少爷你赶紧去!” “宰辅要找我?”闻言,唐离倒是不再多耽搁,径直取了马直奔相府。 依旧是那间墨香四溢的书房,在门外稍稍理了理衣衫后,唐离推门而入。 “见过宰辅大人!” “郑子文送你上南道道学,你答应娶她女儿,是这样吧?”唐离见过礼后,李林甫直接开口地就是这么一句。 想不到他不叫座,直接掼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而且居然说的八九不离十,唐离微微一楞后道:“是。” “哼,世家!”面带讥诮的说了这么一句后。李林甫才看向唐离道:“我已找钦天监正看过,你与蛟儿的婚事就定在半月之后,崇仁坊中已为你们准备好了宅第,稍后自有人带你去看。” 想不到李林甫就此轻轻一句将此事揭过,随后又听他将婚事定在半月之后,这时间无论如何郑怜卿也赶不到长安,唐离才知这位宰辅大人终究是不愿自己的女儿与郑家同嫁。 “半月之后也好,但宅子一事在下自会操办!”虽然不知道李林甫何以会如此宽宏大量,唐离毕竟不能再与他争定婚期,只是身为一个男人,他心下却不愿接受那宅第,因此坚持着要自己办。 见李林甫没了前几次相见时的笑面,猜度出他心事的唐离轻言续道:“岳父大人但请放心,既然要娶了腾蛟,小婿自会好好待她,定不会让她吃了苦楚。” 细细凝视了唐离许久,见他的脸色及眼神确是诚恳,李林甫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宅子地事也依你就是!坐吧!” “从此就要与他荣损一体了!”适才那句“岳父”出口,虽然娶李腾蛟唐离并不后悔,但看着眼前这个清癯的老人,唐离这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中依然包含着许多说不清的情感。 “蛟儿虽然有些孩子心性,但她心低纯善,待你又是一片真情,贤婿莫要辜负了她才好!”说到这句话时,如同所有父亲一样,本朝宰辅大人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神伤。 “小婿自会如此!”唐离的这声答复,一如前时般诚恳。 “恩!”微一点头,李林甫转换了话题道:“关于你的任职安排,我原拟将你分发在吏部,但陛下却似另有打算,此事你倒不需着急,先安心操办婚事就是。” 唐朝六部以吏部为尊,其主官要比其它五部尚书职高一品,同时这又是最有权地衙门,加之李林甫本人就兼着吏部尚书的位子,只听他这安排,唐离便知这位岳父地确是对他爱护有加。 就唐离本心而言他原也就不是个有大志的,是以听说去不了吏部,倒也并不难过,淡淡笑着回了一句:“但听朝廷安排就是!” 新进士们往往对于求官都是火炭儿一般的心思,唐离这份反常的沉静倒让李林甫心下暗自称赞他有静气,只是面上却不多说,只微一点头道:“宅子的事尽快定下来,现在去看看腾蛟吧!” ………………………… 这是唐离第一次踏进李腾蛟的闺阁。 这间闺客中用器华美自不待言,而房中那些千奇百怪的稀奇玩意儿,倒也不出唐离的意外。 “都出去,都出去!”轰小鸡一样赶走了那些侍侯的婢女,李腾蛟转身“嘭”的一声关上门后,立即出言问道:“爹爹没有责罚你吧?” 见唐离摇头,李腾蛟才大喘了口气道:“还好,还好,不枉我又哭了一回。”一句话说完,她便咯咯笑出声来。 至此,唐离才知道适才李林甫会如此宽宏大度的原因,看着眼前笑的灿烂如花的纯真少女,感激之情涌起的同时,一个蓦然的想法也随之而起,“她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轻轻伸出手拉起李腾蛟的手,唐离微微一笑,柔声道:“腾蛟,我要多娶一个妻子,你介意吗?” “唐离你的手指真长”,边绕有兴趣的与唐离比划着手指长度,李腾蛟晃动着脑袋道:“我大哥有七个老婆,二哥还要多一个,四哥最少也有三个,唐离你才两个,还少得很呢!再说多一个人更好玩儿了!” 调皮的在唐离手心挠起痒痒,李腾蛟嘟着嘴道:“唐离,咱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亲哪?现在都不能去找你,闷死人了!我催了爹爹好几次,你倒是也快点!” 天子赐婚以后,在正式成婚之前,李腾蛟自然不能再如往日那么随意去找唐离,甚至连出府也受到限制,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却把丫头给憋的不轻。 “快了,快了,就是半月之后!”抓住她那只恶作剧的手,唐离忍不住揉着鼻子自语了一句道:“这还是个孩子!” 第九十九章-诗佛 “恩,最近我出不去,你这几日得空儿可一定要来找我玩儿呀!”双手挽着唐离的臂膀,晃荡着三丫髻的李腾蛟一路将唐离送别到府门处,依依不舍的说道。 于府门处站定,唐离拉过李腾蛟的葱白似的小手,轻轻用指甲划着,逗出她一片咯咯脆笑后,才柔声说道:“乖乖在家呆着,这几日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一句话说完,又伸出手去拨了拨好晃动发髻后,唐离一笑转身向自己坐骑走去。 “该去那儿买院房子!”一路打马而回的过程中,唐离不断注视着路边那些宅院,不断寻思道。 回到小院,刚刚进门,就见那正过来拉马的青衣家丁凑上前来道:“姑爷,刚才府里来了个恶客,您告待会儿见他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儿!” 唐离见这青衣家丁年纪当在三十左右,面相也善,只是却不知道名字,“恶客?” “正是,此人名唤黑天,浑号黑天王,乃是本城五流儿的首领,不知今天为何寻到了这里,姑爷,您见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心!”这家人说话间,很有一副担心的样子。 “黑天找我做甚?”脑中思量,唐离对这个家丁印象倒是不坏,动步间说了一句道:“恩,多谢了!” “您说这话不是折煞了小的,六姑爷您是主子,小的是奴才,实在当不得您这个‘谢’字。”这家丁陪笑了说了一句后,牵过马缰自去了。 看着这走开去的家丁,唐离一笑间摇摇头,径直向书房走去。 走近书房,就见那身形长伟的黑天正于书房闲坐,唐离走进书房的同时,面带微笑的拱手道:“不知黑兄大驾光临。回来得晚了,怠慢了,太怠慢了!” 若论长安城中消息灵通,只怕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这位黑天王,唐离这几日在长安城中风头之劲,他自然更知道的清楚,见这位新科状元见了自己并不拘傲,黑天心下又生出几分好感,因起身抱拳还礼道:“上次多承了情分的。” “请坐,请坐!”束手邀客示意黑天安坐,与书几后坐定了身子的唐离笑道:“黑兄说那里话来。当初在下初来京时就曾受惠过黑兄,上次略有小报,原也是份所应当。” 见黑天面有不解之意,唐离遂笑着将当日发生之事再说了一遍,到最后他更接上一句道:“若非当日黑兄来得及时,只怕在下刚进长安难免就要露宿街头了!这份高情焉能不报!即便不说这些,就是当日黑兄一人之出,顿令宵小束手,这份气概也让在下心折的紧哪!” 紧紧注视着唐离,见他这番话说的诚恳,绝不是虚伪地敷衍,黑天愈发觉得这状元郎特别。 只是他本也不是爱多说客套话的人,听完唐离这番言语后,径直开言道:“状元公子可有意要寻宅子?” “黑兄如何得知?”这句话可算问到了唐离的心口儿。 “某今日来本备了些薄礼,倒也是进了这宅子才生出这想法!高中状元,又是天子赐婚,这房小院儿虽然幽静,怕也是住不得了。” “莫非黑兄知道有什么好宅子要售卖?”收起轻叩书几的右手,唐离俯前了身子饶有兴趣的问道。 “明日一早,某当再来拜会,以报当日之恩。”这黑天行事倒是干脆,一句话说完,抱拳一礼后,起身便去。 一路将他送到院门处,目送他走远,唐离正要转身进门,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老远喊道:“阿离,快来接客!” 自己地朋友中能喊出这句话的,不用看,唐离也知必是翟琰无疑,只是此次他倒来的声势煊赫,居然前后有三辆马车同行。 可惜唐离刚刚活动开的手肘却无用武之地,三辆马车靠近前来,第一个下来的却不是翟琰,而是第二辆车中滚下的一个肉球儿。 “姐夫,姐夫!”这小胖球儿刚一滚下车,口中就开始迭声叫了起来。 “姐夫,你干地真不赖,中了状元还捞个天子赐婚,姐姐知道该有多高兴……”郑鹏下了车就奔到唐离身边,扯着他衣襟兴奋说道。 可是,他叽里呱啦说的这些,唐离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此时,他的目光都被刚自马车上缓步而下的一个中年所吸引。 这是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头戴一顶远山冠,身上穿着也是麻布所制,但形制与唐离紧腰收袖不同,却是极为复古的宽腰博袖。 虽然已过四旬,但这中年地面容依然称得上“俊秀”二字,尤其是那双眼睛,便如同一潭碧水般,清澈而宁静。 宁静正是这中年风仪的最好概括,从他的眸子到他面上那淡淡的笑容,再到他修长指掌中轻握的那串佛珠,无一不给人一种宁静脱俗的感觉。宽腰博袖的麻衫穿在他那瘦削的身体上,在初春的和风中轻轻拂动,真是大有飘飘出尘之意。 静静的看了这中年片刻功夫之后,唇间绽出一丝淡淡笑意的唐离上前拱手为礼道:“山南后学唐离,见过摩诘先生!” “别情无需多礼!”这中年笑容便如同初春的和风一般,恬淡而不着痕迹。 “阿离,你以前见过王摩诘不成,何以就知道是他?”自第三辆马车上走下的却是道装高髻的玉真公主。 向玉真公主淡淡一笑,唐离轻轻开言道:“当世之中,豪放飘逸自当推青莲居士;但能如此平淡清和气度者,舍摩诘先生更有何人?今日得见先生真容,始知诗如其人诚然不虚,先生请!” “请!”轻拈着手中的念珠,王摩诘并玉真公主等人随着唐离入院门而去。 …………………………… 唐离所居小院附带着一个小小的后园,这后园也不过两亩见方,素日并不曾启用。此时这小园正中处的桂花树下,却立着小几,小几上红泥炉中淡淡的青烟飘散,几旁划地上散放着几块儿旃檀,众人随意而坐。 “和尚,你别只顾着喝酒,没得待会儿糟蹋了阿离煎煮的好茶!”刚刚从外边走入的翟琰见怀素和尚捧着酒坛一樽樽自斟自饮,遂出言说道。 孰知那和尚却不理他,照旧如此,但喝酒的速度毕竟是慢了几分。刚刚坐下的翟琰见劝他不听,索性也不再多说,只凑上身子对正专心煮茶的唐离耳语道:“我已派人快车去请歌妓,你点的那个兰心更是没忘。” 唐时聚会宴饮,歌妓助兴乃是不可少。奈何现在唐离家中没有,也只能去外边去请。 曲膝而坐,听闻翟琰所说,唐离微一点头,却不曾接话,此时他所有地心思眼前红泥炉架着的小鼎上。 片刻功夫后,鼎中水三沸已起,唐离迅速将右手中准备好的茶芽丢入其中,点水三注,堪堪等水再沸时,他即灭火分茶。 自红泥小炉点燃,王摩诘却是一言未发,手中佛珠轻捻,淡淡的眼神注视着唐离的一举一动,而玉真公主也如他一般,并不说话,恐怕分了唐离心神。 伸手接过茶盏,观色、闻香之后,王摩诘轻呷一口,闭口凝视片刻后,才蓦然睁开眸子细细看了唐离一眼,怡然笑道:“清新涤肺,确是好茶,舍弟所言别情善煮茶,诚然不虚!” “实不相瞒,今日四位光临寒舍,却是让在下又喜又忧,喜自不必说,忧的却是无物可待雅客,无奈之下只能濯手烹茶,所幸去岁末时收得一些好雪,现是得摩诘先生一言而赞,实是幸甚了!”跌坐在旃檀上,手捧一盏清茗,唐离靠着桂树笑着解说道。 “好你个阿离,我知你善制酒,却不想还能烹得这一手好茶,这等欺瞒之罪,来日必罚!”再呷了一口盏中茶后,半依身而坐的玉真公主嗔笑说道。 “能为公主烹茶,不知是多少人修不来的福缘,缘何为罚,观主但有所命,小子又焉敢不从”,面对玉真公主,唐离却是并不拘束,调知了这一句后,他才复又看向王摩诘道:“说到茶,却让小子想起魏晋间的一位名士来。” “噢,愿闻其详!”轻拈着手中茶盏,王维淡淡一笑道。 “魏晋时有名士王艨好饮茶,每有客至必令命客畅饮,是以时人每去其家都笑言:‘今日有水厄’,竟是将这饮茶视为遭受水灾之苦了,久而久之,‘水厄’一词竟成了江南饮茶人之戏语,后梁武帝之子降北魏,魏臣元义欲为其设茶,遂问‘卿于水厄多少?’,其意本是问能饮多少茶,孰知这们武帝之子竟是不解其意,茫茫然道‘下官虽生在水乡,却并未遭受什么水灾’。”北靠桂树,跌然而坐的唐离说到这里,已引得几人莞尔而笑,便是王维亦是如此。 唇角挂着一丝笑意,唐离续言道:“在下少小既日日常诵先生之诗,心底实是仰慕的紧,今日有幸得以一睹真容,却又无佳物以待尊客,说不得也只有请先生多遭‘水厄’了!” 玉真公主等人适才的笑意还未去,再一听这话,顿时愈发笑的厉害,正在几人言笑正欢之时,却见小园门口处袅袅走进几个或捧琵琶或执牙板的女子,原来,是翟琰遣人请来的歌妓们到了。 第一十章-诗佛 这一起来的歌妓共有四人,自其中领头者腰身纤细修长,却是老熟人——小蛮,而唐离所点的心兰却是衣着朴素,抱琴走在最后。 应召而来,这些歌妓们并不知道要陪的客人是谁,此时进了小园,走在最前的小蛮见到唐离,顿时心下大喜,两眼发出璨然光辉来。 正是有了当日大庭广众之下唐离与朱竹清的赌气,使得身份本是不尴不尬的小蛮居然一夜窜红,尤其是近日来随着新科状元郎的名字在长安传的沸沸扬扬,小蛮的声名也就愈发的响亮,无数青楼寻欢客都慕名想来见见这位能令状元公争风吃醋的红阿姑,短短时间里,这位昔日青楼中的鸡肋人物居然就扬名平康坊了,这也是今天她能带队走在最前面的原因。 可以说,如今这位小蛮最想要感激的无疑就是唐离了,只是让她大失所望的是,几人见礼之后,这位少年俊俏的状元郎却是指着本楼中最没人要的傻阿姑淡淡笑道:“心兰姑娘,好久不见了!” 四个歌女分别陪着四人坐下,玉真观主自然是不用的,不过唐代宴饮习俗如此,她倒也不以为异。 “昔日一别,在下对心兰姑娘的琴音念念不忘,今日少不得还要请姑娘再展妙手了。”微笑着递过旃檀,唐离看着一身青衣打扮,面上不施脂粉的心兰道。 “能为状元拂琴,实乃小女子之荣幸!”置琴于膝,歌妓心兰淡淡言道。 做为今日几人中最红的阿姑,小蛮自然是被安置在王摩诘身边,只是她见这中年客人恬淡的很,料来是个不好风月的,顿时就少了几分兴趣,再一看到这客人手中轻轻拈动的那串佛珠。更是心底暗叫了一声“晦气”,虽脸上还做出一片职业笑容,却懒洋洋的没了勤力奉承的心思。 这种心态之下,再看平日在楼中没人理会的心兰居然刚一坐下就跟唐离“眉来眼去”,她心中愈是愤愤,少不得要在心中暗骂上一句:“小浪蹄子!” “可有能唱李青莲之歌者?”待几个歌妓坐定,玉真公主率先开言问道。 “奴奴愿勉力奉承!”站起地却是翟琰身边的那个歌女。手执牙板的她体态流丽,只是声音由如关关一般,也是略显暗哑。 “噢!唱来听听!”闻言,双眼一亮的玉真公主跟上说道。 “敢不应命?”这歌妓答应了一声,又团拜了一礼后,轻去牙板,曼声歌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原来这歌妓唱的竟然是李青莲歌行体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 此女声音略显暗哑,唱那些吟情咏景的曲子自然不合适,但唱这首一气贯成的长歌却是极为相宜,低沉的声音配合着清脆的牙板。她竟是将此歌唱出七八分神韵来。 听玉真公主点唱李白诗作,侧耳而听的唐离凝神向她看去。 牙板声中,玉真公主刚听得第一句,身子颤动之中神色一变,尔后随着歌唱愈多,她的脸上渐渐起了一片迷蒙,及至那歌女唱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如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时,唐离分明看到她那悠远的眼神中。有点点泪花闪动。 一曲歌毕,玉真公主更是弃手中茶盏,端起身前满斟“别情酒”的酒樽一饮而尽。 唐离幽幽一声长叹刚起,就听身边的心兰低声传来:“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世人常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 “花好月圆人又散!好一个花好月圆人又散!”喃喃念着这句词,背依桂树而坐的唐离也是弃茶就酒。一饮而尽。 喉间热辣辣一片,就听旁侧的王摩诘抚掌轻赞道:“好歌,好词!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世间能得如此洒脱者,实非李谪仙莫属了!” “好诗,怎能不是好诗?”回想着当日初入长安时见到的那个白衣背影,心中竟有几分萧瑟之意的唐离淡笑续道:“世人学诗多是各自有宗,然青莲居士却是诗骨天成,以气质才学为诗,如此每一首出,必是自心间自然流出,后人纵是想学,也是无路可借了!” “以气质才学为诗,别情论诗果然慧眼独具,倒也不枉李青莲那‘深得我心’四字之赞了!”看着懒散而坐地唐离,王摩诘淡笑言道。 那歌女一曲终了,福身为礼后退回,随即又有怀素和尚身边的歌女就着琵琶唱了一首五绝:“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这歌女刚一收琵琶,翟琰几人都是相视而笑,便是连刚才满脸幽怨的玉真公主也是如此,倒是怀素和尚率先开言问道:“阿离,这首诗又当如何?” 唐离扭头看着神色淡然地王维,边举盏邀饮,边微笑言道:“摩诘先生工诗善画,更精于音律。若论当世士子素养之高,实无能出其右者,谪仙人固然是以气质才学为诗,然则摩诘先生却是以心性学养为诗,正是有了这等恬淡冲和的心性,才能作出这等不沾半点人间烟火气的诗来,最难得是能以画贯诗,若论及此者,最相得还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八字!” “听阿离论诗,实在是大快意事,这句句字字竟是如同从我心中流出一般,单为此,不能不满饮一樽!”口中说话,怀素和尚也不让人,举手之间,已是满樽酒尽。 身为今日领队的小蛮见其他两个歌女都已献艺完毕,当即起身,向适才操琵琶的歌女示意之后。便在声声琵琶的伴奏下跳起了软舞中的《绿腰》舞。 小蛮最长处便在那一握盈盈柳腰,跳这等《绿腰》舞本是最为适宜,初时唐离还是饶有兴致的细观,孰知她舞到兴处时,竟然又来了几个大幅摆臀的动作,虽然看来很有几分风骚诱惑,却是将《绿腰》舞原本的意境破坏殆尽。 而她这突然改编的动作也让众人看的莫可适从,随着她这等动作越来越多,唐离扭头之间,与王摩诘相视哑然而笑。 好容易等她一曲舞完,唐离随即侧身道:“心兰姑娘为我等一展琴艺如何?” “噢!别情也好琴?”唐时琵琶大盛,好琴者甚少,尤其似唐离这等年纪者更是如此,是以王摩诘因有此问。 重鞋小炉,拿起几边备好的松枝,在袅袅而起地青烟中,半俯着身子观火的唐离语声如那青烟般淡淡而来:“天地之和,其先于乐。乐之趣,莫过于琴。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晚学虽不敢以君子自居,但好琴之心却是一般无二!” 王维之母本是出身高门崔氏,与郑鹏祖母崔老夫人正是嫡亲姐妹,深知郑怜卿坎坷遭际的王摩诘今日此来,一是耐不得小胖球儿的痴缠,再则也有心见见这个未来的侄女婿到底是怎么一番模样,从相貌风仪,再到随后的评诗及此时论琴,原本眼界甚高的诗佛也觉眼前这少年言行皆合己心,只是他性子原本恬淡,情感轻易并不外泄,是以虽心下赞赏,但面上却并不表露,只是微一点头向兰心道:“请。” 纤手轻拨,泠泠琴音悠扬而起,此此唐离却是听出兰心所奏乃是千古绝唱地《高山流水》,想必也是想借此曲喻示坐中唐离等人的深情高谊,这原是妓家察言观色的手段,但此时听在唐离耳中,如觉份外契合。 初春二月天气,幽静地小院中、身遭三四好友佳客相伴,身前泥炉袅袅,耳中泠泠琴音,更兼和风习习吹拂。唐离此时但觉身心俱是一片恬然的欢悦,不觉间已是闭目靠于身后桂树,惟有右手轻叩木几,击出低低若合节奏的拍子。 “好琴艺!似你这等年纪,能将此曲奏的如此纯而不杂,己是殊为不易了!”轻拈着手中佛珠的王维待一曲终了,向那心兰微微颔首称许道。 王摩诘二十岁时参加制举,拟定的干谒对象乃是影响力巨大地太平公主,然则此时的公主早已答应推荐另一位士子张九皋,王维遂别走蹊径,先干谒见赏于歧王李隆范。某日,歧王参加太平公主宴会时,将王维打扮成乐工随行。 少年王维年轻俊秀,风仪更是不凡,纵然立身乐工群中也是鹤立鸡群,当即便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遂命其演奏琵琶新曲。一曲奏罢,满座皆惊,王维遂趁机献上诗作,公主读后更是叹之再三,经此一事,王维之名动于京华,并于是年科举中,以二十岁年纪,高中头名进士,尽享状元尊荣,并因其善精音律,初出仕即被玄宗亲点授官为太乐臣。 唐离深知这个典故,此时如此机会焉能放过,等王维这句话说完,他随即跟上道:“先生善音律之名动于天下!今日难得如此机缘,还请为我等抚琴一曲如何?” 此时之王维对于唐离已大有好感,今日之会气氛倒也合适,是以闻言之后他倒也并不推拒,淡淡一笑间接过兰心递过的素琴置于膝上,三两声轻拨定音之后,闭目肃容片刻,手按琴弦,于无形处已有一股温雅之音汤汤而出。 他这琴音却与适才兰心所奏全然不同,适当技法的运用,余音绵绵之间竟是使人听不出奏琴时原本应有的断续,那音符便如同春日里的溪流一般,泛着新绿,绵延不绝。 “《游春》曲!”兰心口中地这句喃喃自语,却是提醒了唐离。 他虽对琴知之甚少,但这首《游春》却是当年在金州随阎苏生习箫时反复练习过的。东汉时,蔡文姬之父,这位有名的大儒博学多才,经史书法及琴艺无所不通,尤好操琴的他曾自创“蔡氏五弄”,其第一曲便是《游春》。 耳听国手操琴,奏的又是自己最熟悉的曲子,唐离一时手痒,竟是取过歌女携来的长箫,等王维第一节结束的当口儿,按箫于唇,随着第二节的琴音应和而起。 琴声清冽,表现地本是初春时节万物萌发的欢悦,自唐离这苍茫的长箫应和其中,却是随着琴音若有若无的勾勒出伤春悲秋的春愁,两相交融,绝美的演绎出一派完整的春日景象。 眼看着周遭的二月初来景色,耳听这一曲琴萧合奏,翟琰等人浑然忘我,便是喝酒时无比专注的怀素和尚也停樽不饮,沉浸于这美妙的乐曲及意境之中。 一曲即终,按弦止音地王维闭目半晌,才复抬头看向唐离微微一笑,他的眼眸中直有说不出的相得欣赏之意。 轻轻递还素琴,拂衣而起的王维淡然笑道:“曲终人散,今日己然兴尽了,某家路远,就此先告辞了!” 目送王维车驾远去,一并走出的玉真公主小声笑道:“阿离,昨日进宫,听皇兄言语,似有让你任职乐臣之意,它日若真是如此,王摩诘身为太晟府正,那你今日这一曲琴箫合奏,可是大大博得了上官的欢心!” 第一百零一章-大婚(一) 这是一个占地巨大的宅院,其间格局采用的时下最流行的四合舍,由正门而入,分别排列着大门、亭、中堂、后院和正寝,东西两厢各有三处廊屋,尤其是那个后花园更是阔达十余亩,虽然因为久不住人而野草杂生,但其间亭台楼榭的设置依然可见前时盛况。 “小姐、小姐,小心着点儿!”后花园中,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小丫头一看到前方不远处挂着的那架秋千,立即兴奋的跑了过去,三手两脚爬上去后,几下之间已是将秋千高高荡起,带起一片银铃似笑声的同时,也让跟着她的那个随身丫鬟吓得不轻,迭声在秋千下呼喊嘱咐道。 看李腾蛟如同穿花燕子般将秋千荡的老高,片刻后,唐离笑着对身边的黑天道:“这宅子位置好,占地也够大,里面这些房屋的布局都不错,只要略加修缮就能居住,实在是个好所在,就不知道价格如何?” “这是扬州一位做海外贸易的巨商在京中设置的别宅,当时,前后花了三年,费钱不下百万才治成,可惜宅子建好不过一年多,这巨商就因花柳病而死,他那在扬州的家人也无心来京居住,就托人发卖,不过倒也巧的很,宅子刚发卖不久,其中就传出了闹鬼的传闻,这两年下来,鬼宅的名头越来越响,所以竟是没人敢买了,状元公若是有意,花个十来万贯,也就能到手了!”,轻拍着身边的扶栏,黑天嘿嘿一笑道。 长安物价腾贵,尤其是居所房宅更是如此,史载韩愈到京三十年后。才总算治得一院房子。眼前这宅修治的齐整,又是在靖安坊这样的好地界儿,十几万贯的价钱真是便宜的跟白拣一样。唐离口中虽随意地重复了一句:“鬼宅?”但并不信鬼神之说的他心地却早已是大为意动。 “鬼神之事司属天命,但有一点我却是敢保的。”侧身看着唐离黑天微微一笑道:“若是状元公真个住进了这宅子,闹鬼之事自然再不会发生了。” “噢!”细细看了看笑得古怪的黑天片刻,唐离会心一笑道:“足领黑兄盛情。这幢宅子我要了!” 正在这当口儿,就见鬓间不知何时簪上一朵野花的李腾蛟晃荡着三丫髻,兴奋的跑了过来,“我刚在秋千上看到整个湖景,竟然是个星形的。漂亮特别的很,唐离,咱们就要这个宅子了,改天,我要在那里再安置起一架大秋千来!” 听到她这番言语。唐离与黑天又是相视一笑。 “腾蛟,来,好生谢过黑兄。这次咱们能买下这个宅子,可是多承他的情了!” “恩,多谢黑哥!”毕竟是相府出身,李腾蛟这个正礼行的倒是谨合规仪,“过几日我和唐离成亲时,黑哥记得要来吃酒啊!”随后这句绝不该由她口中说出地话,却惹得黑天哈哈大笑。 随后遣人请来代卖这家房产的另一扬州在京商贾,三人坐下论价时,唐离紧扣住“鬼宅”二字发挥,而旁边敲边鼓的黑天又在话音中隐约的点出唐离的身份。 这死去地屋主原是世代扬州做海外贸易的商人,家中有钱的紧,也不甚在意京中这幢住宅,再者,宅子这几年闹鬼的传闻愈来愈烈。其间有两次脱手不过两三日。就有新买主面色煞白的前来退房,也实在是卖不出去;这代卖地商贾大在长安贸易。那儿有不识黑天这地头蛇的道理,再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最终拉锯侃价之下,这幢几年前耗资百万的大宅居然就以十七万贯脱手,只是那商贾却附加了一个条件——买断无悔。对此,唐离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黑兄,此次多承高情了,只是在下来京时间不久,说不得还要麻烦黑兄,将这宅子的修缮事宜一并接过。”出了宅子正门,唐离正色向黑天道,他这话外之意却是利益均沾,通过这种方式,变相返回部分利益。 “好!状元公婚期紧,某明天便遣人前来操办此事!”黑天却是个办事极干脆的人,一句话说完,抱拳一礼后,便转身自去了。 “好了,宅子也看完了!我要回家筹钱,腾蛟,你就先回府吧!”送走了黑天,唐离笑着转身对李腾蛟道。 “唐离,我不想回去,闷也闷死了。”嘟起嘴的李腾蛟就是不愿意上车,片刻后,她才似想起了什么,蓦的拉住唐离的手边上车边开口道:“走,我们一起回府!” “我这儿还有事情要忙,就不陪你过去了!乖乖的,自己回家!” “呵呵,不是让你陪我玩儿地。”转头咯咯一笑,李腾蛟续道:“你好强不要爹爹的房子,我房中收着许多别人送的首饰器物,买宅子要用钱,正好你顺便拿过来,变出钱来好花用。” 许是对道观生活经历的反弹,李腾蛟自从除去道录回家以后,加倍看重服饰、脂粉及首饰器物,此时见她愿意将这些东西都变卖,熟知她心性的唐离由不得心中一暖。 伸手拍了拍小丫头的脸蛋儿,更顺势将她鬓间簪着的那朵漂亮的黄色野花扶正,唐离笑着柔声道:“那儿有还没成亲就把老婆压箱子首饰变卖干净的?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不笑话死我,放心吧!这事儿我自有办法就是!” “你这几天要是在家呆着闷,索性从明日起,天天来这宅子看匠工们修缮,你要住那间屋子,让他们按你地意思办着,还有后花园,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也都随你的意!”牵着李腾蛟地手扶她上车,唐离说出这番华让李腾蛟喜出望外。 “唐离。你对我真好!”坐进车中的李腾蛟,顺手将鬓角那朵黄花摘下后簪在了唐离的头上,带起一片欢快的咯咯脆笑声,随着葱油小车回府去了。 “这丫头!”看着马车去远,莞尔一笑地唐离转身向自己那匹九花连钱马走去。 回到居所,将马缰随意丢给家人的唐离路经大头孩子的屋子时,就听里间传来小胖球儿郑鹏兴奋的叫喊声:“阿三,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自昨日随王摩诘到此以后,这小胖球儿就扎住桩子不走了,口口声声要在这里等姐姐到长安,尤其他涎着脸,一口一个“姐夫”叫的那叫一个亲热,让唐离实在说不出要他回去的话。 只是他与阿三两人聚在一起,还真没个好,昨晚还闹的鸡飞狗跳,今日个儿怎么就这么好了?好奇之下,唐离凑步从半开的门缝中看去。只见里边贞华道长不知去了何处,就两孩子呆在一起。 阿三脸上的表情明显比平日多了些活跃之意,此时更罕见的有了二分自鸣得意地意思,直到小胖球又连着说了好几声哀求的软话,才见他黑乎乎的小手不知怎么一阵舞动,屋中青光一闪,顿时就出现了几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形象极其逼真,甚至连那红眼睛、短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三,你教我,你可一定要教我啊!”片刻功夫之后,幻象消失,随即小胖球儿急促的声音响起。 让唐离看得大感惊奇地是,这阿三居然摆出一番倨傲的样子摇着头,脸上再不是往日面无表情的呆呆神色。 看来让小胖球儿住下还真是对了,小孩儿就得跟小孩儿一起玩儿,微微一笑的唐离转身轻轻离去时,正从身后传来郑鹏恼羞成怒的话语:“我这就找我姐夫去!” “唐……唐大哥……对……对我好……我……我不怕……”断断续续地声音,却是唐离自认识阿三以来听到的最长一句话。尤其是“唐大哥”三字,更是让他脚下一顿,心中一暖的同时,带着脸上更多的笑容向书房奏去。 “去,将此信送往怀仁坊‘别情楼’!”在书房中写就一封便笺交给一个伶俐家人后,唐离便往怀素房中而来。 怀素和尚也是个大庙不收、小庙不住的主儿,平日往来公卿之家,隔十天半月的就不知钻进了那个庙宇虔心念几天佛,自前几日来贺喜时喝过唐离自酿的“离酒”后,居然就如同小胖球儿一般,住下不走了。 进了房见怀素和尚正伏案练字,只是他那睡眼惺忪的模样,分明也是刚起身不久,案上手边还满放着一樽酒。 唐离与这狂和尚是不拘礼的,进了房随意寻了个胡凳坐下,口中笑着说道:“你这和尚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去冬我总共也就埋下十来坛酒,这才几天,如今多一半儿都进了你肚子里。和尚,这可是状元公亲自酿的离酒,如今要是拿出去,一坛怎么着也得卖个三五十贯钱吧!这样算来,就这几天你喝下去我多少钱?” 见怀素和尚要说话,唐离一笑挥手道:“知道,知道!你和尚是穷和尚,我也不指着你给钱,正好今日买了个宅子,改日修缮完了,宅子里地亭子、水榭什么的重新题字就交给你了。勉强也算抵了这两日的酒钱。 听唐离言说,不醉酒时面相举止看来老实之极的怀素和尚沉吟了半天后,才轻轻说道:“想请和尚吃酒的人满长安都是,能吃阿离你的酒,分明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这面子钱又该怎么算?” 这句话说完,怀素和尚看着唐离瞪大的眼晴,哈哈一笑间将手边樽中之酒一饮而尽。 两人互相调侃笑闹以佐酒,其中感觉倒也是其乐融融,正好等小半坛酒尽,下人来报,别情楼来人了。 再怎么也没想到,别情楼来地人居然就是这么个正坐在唐离书房中吟吟而笑地芳华女子,而尤为让人吃惊的是,这个近日风头正健地别情楼女老板,见礼时竟然用的是“蓝钻佳人”这中古怪之极的称谓。 所谓人不可貌相,与她略略叙谈了片刻,唐离就认定眼前这蓝钻佳人的头脑与美貌绝对是成正比,收下二十万贯的“飞票”,他递换的收据却被这女子轻轻推开。 “还要这劳什子作甚,状元公还会赖帐不成!”蓝钻佳人盈盈一笑之间荡出许多魅惑道:“说来状元公也是别情楼半个老板,若什么时候得闲,还请游说怀素大师及王太晟为本楼题写个招幌,画幅酒圣图才好!” “王摩诘昨天才到府,她怎得这么快就知道了?”笑着收回收据,唐离看向蓝钻佳人的眼神中有了一丝云雾腾起。 “状元公想的左了!”蓝钻佳人竟是能窥人心事一般,娇声笑道:“昨日奴奴在平康坊宴客,席间听那些歌妓们笑说小蛮有眼不识泰山之事,是以知道摩诘先生曾于日间到过状元公府上。” 心中释然的同时,想起昨日小蛮知道她不爱搭理的那人居然是名满天下的诗佛时,脸上表情之精彩,唐离也是哈哈一笑。 知道唐离忙,颇知眼色的蓝钻佳人也不停留,转身辞去了。 收到这笔预支的收益,唐离随即将房契等物交割清楚,第二日,黑天遣来的工匠们到达,正式开始修缮,有钱而又人多自然就好办事,日夜赶工,堪堪只花费了十一日功夫,这个原本轩阔的宅院就己焕发出全新的光彩,随后几日,大批李府下人到达,开始忙碌的添红挂彩的装饰,足足用了三天时间,只将这座宅第打扮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刚好赶上第二日的大婚吉时。 第一百零二章-大婚(二) 因是天子赐婚,唐离之母也在京师,且平日多往相府走动的,是以婚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些程序都已早早走完,婚期吉日,唐离需要做的就是将李腾蛟迎回家中。 “婚合以夜,思相亲也!”,婚“昏”通音,是以时俗迎娶新妇过门,都是遵古礼,在黄昏时动身。 靖安坊这幢花团锦簇的宅院中,满脸含笑的唐夫人亲自坐镇,监督着儿子接受几个老年“花行子”的摆布,透过那面新近打磨的铜镜,唐夫人看着唐离那原本俊秀的脸上被轻施一层薄薄的脂粉,面颊上轻点起两团淡淡的腮红,鬓发间更插起一朵来自宫中暖室的艳红牡丹,愈发显的面如冠玉,神情风流。 毫无疑问,此时最幸福的人当然数这位早年丧夫的妇人,过往这几年的艰难及生活的熬煎在眼前这个喜庆的时刻都已云淡风清,儿子争气,年不过十六就成了国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更铺洒出漫天下的声名,大登科后小登科,刚中了状元,就得以迎娶宰相家娇女,这门亲事更是天子传旨赐婚,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别人几世修不来的福分,如今都集中到唐门,集中到儿子身上。儿子孝顺、媳妇儿也合她心意,看着眼前一片火红的景象,本也疲累的唐夫人却是红光满面,脸上的笑容更是实打实从心底里流出来的。 从铜镜中看着母亲一脸欢喜的笑容,唐离心中的郁闷消解了不少,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与他一样,也正在涂脂抹粉的翟琰堪做垫背! 面对今天这些花行子,唐离最初时坚不允准他们往自己脸上涂粉。无奈所有人都说这是古礼,在这个时代,一牵扯上“礼”字,就是皇帝也没门儿,遑论后来母亲还亲自过来坐镇。 无奈之下地唐离眼一闭,就任他们摆弄吧!反正结婚也没个几次,没得这时候惹得所有人扫兴。与他的无奈不同,旁边今天出任男家“傧相”的老翟倒是一副享受的表情。中间更多次指指点点着让那花行子怎么把粉涂抹的更均匀一些。 涂粉簪花完毕,换上极品单丝罗制成的大红吉服,带起一身香气的唐离此时真个是面红齿白、目如朗星……尤其是鬓间那朵艳艳的牡丹花,更为他平添了三分风流。只看得那些依门而望地丫鬟使女们眼热不已、口中唧唧喳喳评说个不停。 “阿离,看哥哥这身儿怎么样?”,涂抹完毕,翟琰晃动着鬓发间的木槿花。抖着身上的傧相服,凑近唐离身前洋洋得意道。 不愧是京城最好的花行子,这脂粉涂的,将有名的黑面翟都整成了小白脸儿,若是他不张嘴,还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看你骚包地!”。没好气儿的看了他一眼,唐离随口回了一句。 寶 書 蛧 W W w .Β á ò s ん u 7 。CO Μ 虽然并不确切明白“骚包”这个词的意思,但翟琰却能准确把握住唐离的意思,“嫉妒,你这绝对是嫉妒了!”,扯开嗓子来了一串标志性的笑声。“走了!”。话刚出口,他已笑声不断的向外行去。 乘上装饰一新地两架轩车。在一群吹鼓手的簇拥下,撩起一片喜气洋洋的吹打之声,在满街行人诧异的眼神中,逶迤向相府而来。 短短一段路程,竟然花费了半个多时辰,此时地相府也已是用鲜红的锦锻装饰一新,一十八盏特号鸳鸯大花灯将府门前照地亮如白昼,吸引得无数看热闹地人拥挤往观,还好有京兆衙门派出的大批差役在维持秩序,所以场面倒并不混乱。 “掀帘,掀帘!”,轩车从人群中经过时,看热闹地人中,震天的响声四面而来,不等唐离发表意见,骚包的翟琰已是先自掀开了帘幕。 “好俊俏的小郎君!” “一表人才呀!相府几次嫁女,还属这个新姑爷长的最俊俏!” “可不是嘛!人家可是新科状元郎,陛下亲口赐婚,人才还能差得了,相府小姐好福气呀!”。 “小三子,看到了吗?书要用心去读,改日你要也能中个状元,也能这么风光一回!” …… “合着咱们成了耍猴戏的猴子了!”,被无数道目光盯着看,唐离侧身向翟琰说道。 “人都看着你呢!别乱动!”,正面向人群微笑的翟琰都也不扭,轻声说道。 “看,你看我也看!”,被盯的受不住的唐离心下一发狠,索性也学着翟琰的样子,带着一脸淡淡的笑容,向人群左右扫视之间,轻轻点头为礼。 “他笑的多好看哪!那牙齿真白!”。 “状元郎在对我笑,他在对我笑!”。 唐离这一动作,又引来人群中一片小小的骚动,不过,这次惊呼欢叫的却是以女子居多,其中更有大胆的女子将不知从那采摘来的鲜花随手丢上车来。 相府门前,此时两边一字排开八个衣着簇新的家丁,堪堪等轩车停稳,唐离由翟琰陪着刚走到紧闭住的相府朱红大门前,就听那些家丁们扯着嗓子齐声喝叫道:“新姑爷上门喽!”。 这声吼声刚完,就见翟琰跨前一步,对着紧闭的大门高声道:“贼来须打,客来需见,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你说什么贼不贼的?”,若不是时候地点不对,唐离真想一脚踢过去。 “风俗如此,不要多说话!端正,站端正喽!”。 “吱呀”声中,相府大门缓缓打开,挺胸拔背的唐离入目处看到的就是一片姹紫嫣红,无数浓装淡抹的美妇人紧紧堵在府门前,而她们的手中握着都有一根裹着锦缎的小花杖。 随即。就见人群中一个年过三旬的美妇排众上前道:“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本是金州君子,进士出身,高中状元,故至其门!”,这美妇问得快,身为傧相的翟琰答地更快。 “既是状元才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将这几句进门的风俗话说完,翟琰才陪着唐离跨过门槛向内走去。 初时,这些美妇人还是笑颜如花的注视着两人,及至见他们走了三步还没有什么表示,顿时都将脸给跨了下来,握着小花杖的手也蠢蠢欲动。 感觉到情势不对,唐离微一扭头间见翟琰笑的古怪,而且他的步子还有意无意放缓,更将身子隐隐躲在自己身后,顿时感觉不对。心底暗自留了心思。 二人又走出两步,就见适才那美妇蓦然厉声喝道:“何由叵耐!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终须倾使劲,姐妹们,上!”。 随着领头的这一声喊。就见那些美妇人们应声扬起裹布的小花杖,直向二人打来。 心下早存了心思地唐离等她们花杖刚一起手,不等翟琰有什么动作。他已立即转身,径直躲避到了他的身后,更用双手紧紧抓住老翟衣服,使他闪避不得。 偷鸡不成的翟琰不防唐离竟然有这一手,躲也躲不过,退也退不得,只能苦着脸看那漫天杖影分左右而来。那杖虽然裹着布,但打在身上毕竟是疼的,刚三两下,他已叫苦连声,边口中迭声叫道:“给喜钱,给喜钱,这就给!”,手已忙忙张张向大袖中伸去。 一根红线串三枚通宝,随着这一串串的喜钱撒出,那些美妇人们随即收了花杖,看着毫发无损的唐离及正龇牙咧嘴揉着臂膀身上的翟琰,就听一美妇哈哈笑道:“好聪明地新姑爷,六妹倒是找对人了!”。 “多谢姐姐称赞!”。从翟琰身后转处的唐离看了老翟一眼,满脸笑的对那女子道谢。 “走!”,揉着肩膀,翟琰拖着正显摆的唐离恨声说道。唐朝的诗,诗的唐朝,这句话诚然不假,过了“下婿”这一关,真个是一步一吟诗,至中门咏、逢锁咏、至堆咏,至堂基咏、至堂户咏……一路到李腾蛟闺楼地过程中,唐离默数了一遍,共吟诗五十七首,几乎是见物即咏,好在这事儿早有定例,都由傧相应付,他倒乐得清闲。 “老翟,不容易呀!就在今晚,我对你这记诵能力有了更新的认识,并从心底里佩服的五体投地!”,过了最后一道门,唐离无比诚恳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更重重拍着他地肩膀道:“不容易呀!实在是不容易!”。 唐离这几下重拍,正大刚才翟琰刚才杖处,只疼老翟龇牙咧嘴地高叫道:“哎哟!你这个没义气地,别碰我!”。 “是偷鸡不成吧!”,笑着回了一句,唐离又是重重拍了一下。 一路斗了几句嘴,片刻功夫之后,二人已是顺着沿路的花灯走到了几乎被红绸包裹地闺楼前。 小楼中花灯多处高悬,映照在四处的红绸上,将整个精致的闺楼映成一片艳红,在这样的夜晚只有说不出的温暖喜庆。 二人还没正式到楼下,就见二楼望台处突然跑出个一身吉服的女子,使劲招着手兴奋叫道:“唐离,唐离,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挥手既急,带动头上五珍冠上的各式珠玉发出一片丁丁脆声。配合她那动作,显的可爱之极。 看到这一幕,翟琰先是一愣,随即看着唐离哈哈大笑道:“你这媳妇儿倒是个急性子,催妆诗都还没吟,她可就巴巴的跑出来了!”。 “这叫真性情,你知道什么!”,随口呛回去一句,唐离笑着向李腾蛟招招手。 他这一招手,李腾蛟更是兴奋,口中咯咯笑个不停,两只手一并举了起来猛招个不停。 “小姐,你现在不能见姑爷,这不合规矩,快回来!”,李腾蛟招手不两下,就见楼中跑出几个彩衣侍女,连拖带拽的将她们明显兴奋过度的小姐给拼命拉回房去。 看着这一幕,翟琰愈发笑乐不可支,直到恼羞成怒的唐离做势又要拍他肩膀,老翟才勉强忍住。 带着满脸笑意,翟琰向前走了几步后,对着楼上扯开嗓子叫道:“催妆喽!”。 他这声刚叫完,就听楼中隐隐传来李腾蛟的声音道:“快点儿!快点儿!让我下去!”。 “姑爷乃是状元才子,催妆岂能无诗?”,望台处,一个彩衣侍女的声音清晰传来。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唐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翟琰这首催妆诗刚吟完,楼中随即响起一串急促的下楼声,片刻之后,就见头戴珠冠、身着吉服的李腾蛟打开楼门跑了出来,而在她身后,几个追赶的彩衣侍女不住口道:“小姐,小姐,快回来。催妆诗要三吟后,姑爷接你才能下楼的!”。 李腾蛟却全然不顾这些,提着大红的裙裾,咯咯笑着一路飞跑到唐离身边,挽住他的臂膀,喘息着,仰起脸问道:“唐离,你看我漂亮吗?”。 第一百零三章-大婚(三) 这是一个圆月高挂、群星满天的夜晚,月辉与星辉勾连一处,将大地装点成一片银白,这种银白本是清冷的色调,所幸相府那无数映照着红绸装饰的大花灯洒出温暖而吉庆的橘红色光芒,在这个小小的天地内造出浪漫而温馨的氛围。 身材高挑儿的李腾蛟就是在这样的月色下,在这样的灯辉中,挽住唐离的臂膀,扬起脸问道:“唐离,我漂亮吗?” 身上的大红吉服在周围花灯的映照下,那颜色越发的喜庆深沉,也正是这种颜色衬托得李腾蛟原本极美的面容显出一片人面桃花的晕红。 满头黑发再不是往日俏皮可爱的三丫髻,代表新妇身份成熟的抛家髻发式上,那顶满缀各式珠玉的五珍冠上各式宝石轻轻击响,发出微不可闻的丁丁之声,而这些珠玉反射着月辉,铺洒在李腾蛟脸上一片散乱的光影,愈发使着娇艳的面庞上多了几分迷离的朦胧。额间点着红艳欲滴的圆形花子,颊上红脂轻敷,还有那若丹朱也似的双唇,这样的着装,这样的容饰,在这样的灯光月影中,李腾蛟素日的清纯随着一派新妇装束转化为媚人的艳丽。 低头注视着这个仰脸看向自己的新娘片刻之后,唐离心底涌起一片莫名欢喜的同时,双眼也忍不住微微发晕,李腾蛟原本就是极美的,此时“开脸”过后的她如此梳妆过后,其艳丽处直如散发出粲然光辉一般,令人无法逼视。 “漂亮,真漂亮!”刚才快速的奔跑使李腾蛟头上地五珍冠微微有些倾斜,唐离边带笑地说着话,边轻轻伸出手去替她扶正。 一直仰着脸的李腾蛟听到唐离这声夸赞后,脸上的笑容一如三月盛开地桃花。 “呵呵,连换衣带梳妆,前后花了两个多时辰呐!不过我就是不太喜欢这眉式,本想画成垂珠眉,但阿娘说还是小山最好看!唐离,你说垂珠与小山两种眉式那个更漂亮?”,李腾蛟手指点向自己的眉间问道。 “还就没个完了!”这插话的由是旁边站着的翟琰,“咱们今天晚上的事儿可还多,你们小夫妻要亲热也不是这个时候”,又顿了片刻后,他才又跟上一句道:“不过今晚这新娘着实是漂亮的紧!”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地新娘!”牵起李腾蛟。唐离笑着对她说了句:“让他嫉妒去。咱们走!” 两人这番夸赞让李腾蛟愈发的高兴起来,咯咯脆笑声中,紧随着唐离的步子去了。 随后三人并那几个跟随的侍女径直来到李家亲族聚集的中堂,刚—进了堂中,松开唐离手的李腾蛟就先跑到居中正座的李林甫夫妇身前,满是得意的娇痴说道:“爹爹、阿娘,刚才唐离说我很漂壳呐!” “这孩子!”相国夫人这三字刚出口,满堂地笑声已是四处响起。 今晚也经见的多了,遇到这场面,唐离也不以为意,安然招招手示意李腾蛟到自己身边。 脸上神色复杂地李林甫细细凝视幼女片刻后,才伸出手去拍了拍她地肩膀轻轻道:“去吧!” 拜过李林甫夫妇及为数众多的其它李氏宗亲,完成过“奠雁”仪式后,今晚地迎亲程序正式走完,唐离牵着新妇的手在那一群刚刚吃饱喝足吹鼓手的簇拥下,升车而回。 “好热闹,好热闹!”一路走,李腾蛟左右转头兴奋个不停,头上五珍冠上珠玉撞击的丁丁声愈发的响亮了。 “成家了!”虚握着李腾蛟的手,唐离心下感慨的轻叹了一句道。作为一个后世今生加起来有二十五岁心理年龄的他而言,结婚并不是一件突兀的事情。 虽然他的这个新娘还是童心未泯,行动间也有着许多的孩子气,但这并不妨碍唐离心中那种责任感的升腾,现在,他不仅是一个儿子,身份中更多了丈夫这一项,身为一家之主的他有责任让所有的家人都能生活的更好,使他们免于各种伤害,使这个家能持续的兴旺发达下去…… 回去的时间比来时少用了许多,这次在唐离府门前迎接新妇车驾的却是光头的怀素和尚。 和尚担当傧相,长安城中除了怀素恐怕更无别人了,此时王缙远在山南西道,唐离在长安最好的朋友除了翟琰就是这和尚,偏生这狂和尚还就是个不拘礼法的,唐离跟他一说,想都没多想,他也就随口应了。 虽然大红装饰的府邸前站着个和尚迎新有些不伦不类,但因着这和尚特殊的身份及偌大的名气,反倒是这事儿消解了闹剧的气氛,后来人们回忆起这场宰相嫁女、状元娶妇的婚礼时,怀素是最易被人提起的对象,而且往往要在前面加上一句“名士风流”的字眼。 新娘入门,自然又有繁琐的礼仪,拜过满脸欢喜的唐母并共结镜纽,经过一系列折腾后,唐离并李腾蛟终于来到了他们的新房。 新房之中,李府随来的铺母早已将雕花楠木榻铺排完毕,唐离携着李腾蛟进房时,正见另四个相府随来的妇人正向榻上“撒帐钱”,边撒着这些以金银所制、特殊形制的帐钱,就听其中一妇人口中念诵着:“今夜大吉,李氏女与唐家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主。从兹咒愿已后,夫妻寿命延长!” 撒帐的咒愿文念诵完毕,唐离就见那妇人上前福身一礼道:“请新姑爷及小姐登榻滚钱!” 唐离于这些规矩本就不懂,今晚。抱着任人折腾的心思,按着这妇人的指示,他与李腾蛟合衣上榻滚动了几下身子,就算仪式完成。 下得地来,那妇人等了片刻后,见唐离依然站在房中不动,唇角抿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上前低声道:“还请新姑爷暂且回避片刻!” “噢,出去!”见那妇人点头应是,唐离也不多说,按着她们的意思办了。 待得彩衣侍女重新请他回房时,分明看到李腾蛟神色间有了许多不同,素来好动的她,此时竟然难得的规规矩矩坐着,脸上也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涩,总之是红红的一片。 夫妻共饮了三盏酒,此次婚礼的仪式最终全部完成。 “新婚之初,还请姑爷多多怜惜小姐!”低声说出这句话后,妇人领着众侍女并小童出了房去,红烛明灭之中,唐离抬眼向脸蛋儿红红的李腾蛟看去…… 第一百零四章-大婚(四) “放心吧!成亲以后我自会好好待你”,三樽酒后,被酒意一激,李腾蛟愈发的艳丽如花,“怎么了?我家腾蛟往日最好热闹的,今天怎么就成了小绵羊?”见自己的小新娘一反常态的低头坐着不说话,唐离因笑着问道。 红烛明灭之中,唐离轻轻来到榻边在李腾蛟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低头笑问道:“怎么!害羞了?” 见她还是不说话,唐离用指甲在她那滑腻的掌心轻轻拨弄,才两下,李腾蛟已是忍不住扭着身子咯咯笑出声来。 轻轻伸手抬起李腾蛟的脸,细端详了片刻,含笑的唐离忍不住再次赞叹道:“腾蛟,你真漂亮!” 看到唐离眼中的欣赏与沉迷之色,李腾蛟愈发得意的咯咯笑个不停,片刻之后,蓦然想起刚才铺榻妇人言语的她收住笑低声道:“唐离,今晚咱们要在一张榻上睡,还都要脱的光光的呢!” 任李腾蛟将自己的手指左穿右绕的摆弄出许多花样来,“夫妻洞房花烛夜本来就是如此,怎么,你以前不知道吗?” “我以前看姐姐姐夫他们都是睡到一间房里,没想到还要脱光了身子!”说到此处,李腾蛟又想起刚才那铺榻妇人说到更羞人的事儿,她虽然心性单纯,但毕竟不傻,声音已是愈来愈低道:“刚才听李妈说,会疼的!” “好哇,唐离你笑我!”李腾蛟此时本就害羞。抬头间见唐离只是不说话,看着自己笑个不停,顿时口中娇嗔一声,人也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 一把将李腾蛟的身子抱住,鼻中一股馨香扑面而来。感受怀中地丰满,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娇颜,唐离俯身亲吻过去。 两唇相接,刚才还是张牙舞爪的李腾蛟愣了一愣后,张开的双手刚一抱住唐离,随即象触了火炭儿般拿开。片刻之后,才手缓缓收拢,随着时间越长,她这两条僵硬的臂膀慢慢地软了下来,到得最后,更是如软泥般,再也提不起来。 放开了唇,唐离抬起头来,见怀中的李腾蛟一发的粉面桃花,甚至连原本白如玉的颈子也是满染红霞,两颗毛乎乎的眼睛半闭之间,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不停。 不等她睁开眼晴,俯过身去地唐离先是吻了她的额头,随后由此而下。是小山眉下的那双眼,至鼻尖、至双颊。最后才又重回丹朱豆蔻似的双唇。 “唔……”开始时,李腾蛟还是抿着双唇。随后时间稍长,在唐离的循循善诱之下,已是张开口来,及至最后,渐渐熟稔的她不甘阵地沦陷,迎合之际,竟是开始大规模地反攻起来,只将一条丁香小舌在唐离的口中搅起了漫天风雨。 再次唇分,新房之中响起了一片急促的喘息声,良久之后,气息平定下来之后的李腾蛟舔舔嘴唇,咯咯声中说了句:“好玩儿,再来!”话声未毕,她已是春藤缠树般向唐离扑去。 似这等好事,唐离岂会拒绝,口中接住,边引导她换着花样,手已顺势自娇妻凌乱的衣间探了进去,撩开那丝滑的肚兜,抚上胸间那团丰满时,魂消神授之外,更让他吃惊的是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能有如此规模。 口中“唔……”的呻吟愈发含糊,小丫头似得了寒热症一般,身子微微抽动间将唐离抱得愈来愈紧,看这架势,只恨不得将自己挤进男人身子。 红烛跳动之间,扯动地光影越来越大,纽扣一颗颗解开,大红的吉服件件散乱的跌落地上。 “唐离,你好丑!”前时虽然说地害羞,但等到此时两人都是赤裸相见后,李腾蛟倒是没了羞意,满眼好奇的将夫郎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后,突然咯咯而笑地她竟然说出了这么句让唐离绝倒的话来。 “人不可貌相啊!”烛火下审视着自己的新娘,唐离最大的感触就是这句,不曾经历风月的他不知道这是个案,还是这个时代的女子真个发育的比生后世早,总而言之,他绝没想到,孩子气极浓的李腾蛟纯真的面容下,居然有这样一副绝美丰隆的身子。 随手打开李腾蛟好奇探来的那只手,唐离顺势向她拥去,待二人身子紧紧拥住时,一声长吟蓦然自新房中响起。 “哎呀!我忘了件事!”正在那万分紧急的当口儿,满脸桃花红的李腾蛟蓦然反转了身子,自榻上枕下抽出本绢册来。 心急火燎的唐离随意看了一眼,却见那展开的绢册上,细腻的笔绘出不同姿势的闺中风情,却原来这是一本春宫图。 古时嫁女,娘家所送物品中必有春宫一册,以为新人指导,不过估计很少有几家陪嫁的春宫图能有眼前这本绘的如此纤毫毕现、神态动人。 “唐离,你看这上面跟你一样!”自从刚才褪去最后一件衣衫,李腾蛟就再没了作为新妇应该害羞的自觉,此时翻开那绢册,竟然丝毫不以为意的对着唐离品评起来。 “恩,唐离快看,这幅好奇怪,不过看着倒是挺好玩儿的!” 后世穿越至此,唐离那儿还需要这鬼东西指导,此时的他更没心思来细细欣赏,一扫之间看了那春宫图中的古怪姿势,再看看图旁的“鱼接鳞”三字,口中含糊喃喃道:“这难度太大,咱们要循序渐进,以后再说,以声再说……” 口中说着话,他已顺势将那幅春宫接过扔到一边儿,身子却向那片丰隆的娇腻靠了上去…… ……………………………… 自睡梦中睁开眼来,唐离眼睛几次睁闭之后,才算真正醒了过来,手腿活动之间。碰到片片滑腻,扭头看去时,却见云鬓散乱的小娇妻歪斜着身子,紧紧依在自己的怀中睡地正香。 手掌轻轻抚着如丝缎一样的肌肤,唐离看着熟睡中的李腾蛟双唇间犹自无意识的含着手指。一声轻笑出口的同时,胸中股股莫名地温情涌起。 熟睡中孩子气的动作,但是当唐离无意间向下看去时,小娇妻那纯真的面容和丰满的身体所形成的反差,让他忍不住心中一跳,脑海中浮现出昨晚被翻红浪的画面。他竟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想着今日要待客,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唐离也只能按下这意马心猿,笑着伸出手去捏住李腾蛟地鼻翼,口中柔声唤道:“小懒虫,天亮了。起床了!” 摇头之间没有摆脱唐离的手,口鼻之间发出一串儿类似新生小猪的哼哼声后,长长的睫毛眨动之间,李腾蛟终于醒了过来。 睡眼惺忪的瞅着屋顶,呆愣了片刻之后,完全醒过来的李腾蛟才注意到唐离那温情地笑容及他那只放在自己鼻子上的手。 一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李腾蛟唇角绽出第一丝笑容的同时,她整个人已如昨晚般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只是身子刚动,双眉已是轻轻一蹙。 “疼嘛!”唐离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俯身将她抱入怀中,轻吻着面颊问道。 “有一点儿!”双手搂住唐离的腰接受着温情的亲吻,片刻后,情动的李腾蛟眼神迷离道:“唐离,咱们再来?” 这句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的腻声让唐离心下发痒,但想想今天那许多琐事,也只能轻轻道:“今天要接待许多客人,咱们也该起身了!” “那你再亲我一下”,唐离低头吻了一下后,却见李腾蛟咯咯笑着指着额头、眼晴道:“要这里,还要这里……” 这番香艳地嬉闹直持续了一柱香的功夫后,呵呵笑着地二人才渐渐平静下来,随即就听半伏在唐离怀中地了李腾蛟高声叫道:“来人!”。 随着她的喊声,就见新房隔带的外间袅袅走进两个身高长相一模一样的玲珑侍女来,到了榻前,这对双胞胎侍女福身一礼,“奴婢宝珠、玉珠给少爷、小姐请安了!” 话一说完,二女也不等再吩咐,收拾好落在地上的衣衫后,便向榻边走来。 “宝珠、玉珠都是通房丫头,这本就是她们应做的事儿!”见唐离出言制止两个丫头上前,李腾蛟咯咯笑着紧紧抱住他,对那双胞胎丫鬟吩咐道:“我们要起身了,做你们的事吧!” “是!”口中答应,二女不等唐离再有什么反应,居然就此掀开了锦被☆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随后红着脸从旁边的柜中取出两套衣衫,各分一个,看这架势,分明是要为二人穿衣。 可怜的唐离没在大户人家生话过,不知道她们这些通房丫头的底细,身子被好玩闹的李腾蛟抱住,一时不察下竟然就此曝了光。 “你且先退下,我自己穿就是了!”脱出手来将锦被拉过盖住身子,唐离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对这不知是宝珠,还是玉珠的丫鬟说道。 “遵少爷吩咐!”红着脸的宝珠福身退下的同时,还不忘将地上那本散乱的春宫绢册拾起于柜中收好。 “恩,你也去吧!”听唐离要遣走另一个丫头,笑着的李腾蛟本要出言阻止,但看唐离脸色似乎不对,也就挥挥手让她去了。 “唐离你生气了嘛?”凑过去挨了挨唐离的脸,李腾蛟话带委屈的说道:“宝珠、玉珠是阿娘给我的通房丫头,她们本来就是做这些事情的。” 说来,李腾蛟本没有做错,又是刚刚新婚,正是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唐离那个能真忍心责怪她,因也拍了拍她的脸,笑着道:“我不喜欢跟我家腾蛟亲热的时候还有别人在旁边,以后,这个时候就不要让她们姐妹再来了!” 听唐离说的亲昵,眼神中又满是温情,李腾蛟如温顺的羊羔般点头应允,二人于耳鬓厮磨中穿好了新衫。 李腾蛟身子好,恢复力强,虽然昨夜刚刚大婚,对她影响倒不是想象中那么大。二人出了新房,外间那两个通房丫头早准备好了各式器具,梳洗过后,唐离轻扶着李腾蛟向母亲房中走去。 第一百零五章-惊变(一) 唐离轻扶着小娇妻向母亲房中走去,初时倒也没个什么,待出了房门下台阶时,李腾蛟如往日般抬脚而下,孰知刚放稳了步子,就轻呼一声出口,眉头也紧紧蹙做了一处,见她无意间露出“西子捧心”的绝美娇态,俯身过去的唐离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唐离,都是你害的,还敢笑我!”手刚抬起,李腾蛟的眉头已再次皱起。 唐离右手环着李腾蛟纤细而弹力十足的腰肢,帮她站直了身子后,才用手轻抚着她如花的娇颜,笑言道:“‘黛眉轻锁半掬腰!’新妇人多是如此,腾蛟你身体底子好,这一两日也就没事了!”说话间,他已凑上身去轻轻吻在那半蹙的眉心上,“咱们已经成了亲,你再叫我‘唐离’,没得惹人笑话,该改口叫我‘夫君’才是!” 这温情一吻倒使李腾蛟高兴了不少,抓着唐离的衣袖道:“我不要叫夫君,就要叫你唐离!”调皮的连叫了几分“唐离”后,她才蓦然问起道:“唐离,为什么我疼你却不疼?” “你这丫头!”闻言,唐离哑然一笑,伸手拍了拍李腾蛟的头,“叫夫君,还是叫唐离,且随着你性子来吧!我也学学那王安丰,不拘束你!” 提起裙角,李腾蛟轻轻下了一步台阶,抱着唐离的臂膀道:“唐离你真好!对了,王安丰是谁?” “小心着点儿!”搂着李腾蛟腰肢的手又紧了一紧,任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拥着娇妻缓步而行的唐离微笑言道:“王安丰本是魏晋六朝间名士,其人行事最为适意,娶妻之后,他这妻子也如腾蛟你一般调皮可爱,每次见了夫君。都以极狎呢的‘卿’字来称呼,王安丰初时不愿,说‘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并要他妻子以后不得如此,你道那王安丰妻子怎么说?” 李腾蛟舒舒服服的将头枕在唐离肩上,边玩儿着“十指斗花”的游戏,边随口问道:“怎么说?”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这王安丰妇话里的意思就是,正因为我亲你爱你,所以才以卿来称呼你,如果我都不能这样称呼你,那又有谁能这样称呼你呢!”唐离将这番话说完,才又一笑叹道:“好个古灵精怪地才情女子!”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将这四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李腾蛟嬉笑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这样一直‘卿’下去了呗!”蓦然站定了身子。唐离紧拥着妻子道:“腾蛟。我很喜欢你这心性。咱们虽然成了亲,但我绝不过多拘管你。你还是如往日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是!” “恩,唐离你跟那王安丰一样好!”看着唐离满布温情的眸子,李腾蛟笑着将脸贴了上去,约一柱香功夫后,二人才又继续向唐夫人房中走去。 今晨早早起身的唐夫人一身盛装打扮,她年纪本不大,此时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来愈发地年轻了。 “阿娘今天真漂亮!”唐离赞颂的这一句,让正走过来扶媳妇儿起身的唐夫人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见李腾蛟起身时眉眼间的不自然,唐夫人低声说了一句:“你这孩子,就不知道个心疼媳妇儿。” 不巧这句话却被李腾蛟听个正着,忙接上一句道:“姨娘,唐离对我很好的!” “这孩子,现在怎么还能叫姨娘?你要跟阿离一样,叫我娘才是!”轻轻帮儿媳掠着微显散乱地鬓发,唐夫人慈祥笑道,随后她见唐离还站在一边傻笑,遂挥了挥手道:“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自去门口迎客,等开席时为娘自会带蛟儿来的。” “阿娘说的是。”扭头间向李腾蛟做了个初识时的鬼脸,逗出她一片咯咯笑声后,唐离迈步向外走去。 出了正寝院落,跨过中门,唐离见到的就别是一番热闹景象,正堂、偏厅、花厅,到处都是红绸装饰,摆满了席位,就连中院及前院的空场上,也是布满了席面儿,相府内外两个管家一起出动,正指挥着数以百计的下人忙碌不止不停,便是蝈蝈,也正高挽着袖子带着十多个侍女在布置花厅中的装饰。 一路走来,面对这些相府家人连串儿的恭喜声,唐离不住点头,堪堪来到府门口时,却见光鲜打扮地翟琰及一身僧衣的怀素和尚正等候在此,等候迎客。 唐离晃荡着步子走去,伸手揽住了二人肩膀道:“老翟、和尚,辛苦了!” “你总算有点良心,还知道哥哥们的辛苦!”眼中带着血丝的翟琰扭过头来打着呵欠道:“你倒好,昨晚迎亲回来就钻进去洞房花烛夜了,可苦了我跟和尚,管待送亲的相府亲眷,直折腾到天亮时才睡,这不,还不到两个时辰又给人叫了起来,到现在,我看东西都还是两重影儿!”这一串儿抱怨完毕,他才又嘿嘿一笑道:“不过为你阿离正式成男人,哥哥们吃再多的苦也值,上次带你去平康坊,看你那拘束模样,这以后该能放得开了吧!” “这事待会儿你自去对腾蛟说!”一句话将老翟地调笑给堵了回去,唐离侧过头来对怀素道:“和尚,以前老翟小气,给我那么个小院子住,我倒不好说,如今这宅子也算置办下来了,倒还真有了个想法,我说出来,你看看怎么样。” “阿离你说地是后边那间佛堂?”怀素倒也直接,一口点破了唐离话里地意思。 “和尚知我!”翘起拇指赞了一句,唐离微笑着言道:“前次买宅子,正好后边有一间佛堂,里边器具都也齐全,因家母奉佛,是以我也就没拆。寻思着做个家庙,只是有庙没和尚也不是个事儿,因就想着请和尚你过来常住;再则,我这人朋人少,如今秦卿又去了山南,因就想着你能住得近点,日常咱们把酒评书,倒也是一大快事,反正我这宅子就供你一个僧人。平日爱怎么着还是怎么着,绝不至于约束了你!这事说到这里,和尚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怀素和尚面相老实的听唐离说完,又看了看他脸色,片刻后才一笑道:“能有大户供养,这是僧人求之不得之事,和尚我那儿会拒绝,只是你今年再酿酒时。少不得要多翻一倍了。” 唐时佛道两教都是极盛之期,天下贵盛之家多好在自家宅院内建家庙或家观,请僧人、道人来此长住,号为“饭僧”,目的在于通过这种方式积功德、种福田。例如那好佛的的王摩诘,家中常年供养的僧人就不下十余位。 听怀素和尚答应,唐离正欢喜时。却听旁边的翟琰酸溜溜说道:“前几次我和老王都说要供你,你死活不肯答应。今天阿离一说,连推辞话都没一句,分明是看他这宅子好。相交许久,我今天才算看出来你这和尚竟是个势利眼儿!” “你若是有阿离酿酒的本事,不消说,和尚早就去了!”怀素随口地一句话,噎得翟琰再说不出话来。 三人把臂说笑之间,时间渐渐过去,待春日将行中天之时,那些个贺客们陆陆续续就到了。 这第一批上门的就是三个身着团衫儒服的士子,三人结件而来,不等人迎上前去,他们已是趋步而来,走到唐离身前躬身一礼道:“学生恭贺别情先生新婚大喜,祝先生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三人来前必是多次演练过地,此时进退之间的动作,包括说话都是整整齐齐。 唐离见三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年纪己在四十上下,最小的也比自己大七八岁不止,听他们此时恭恭谨谨叫着“先生”,还真是有些大不习惯。 伸手接过三人的名刺,略一检视之下见他们籍贯都不在京兆,唐离心下顿时明白,这三人定是此次赴京应试落第的举子,看看那最年长者鬓角间地星霜及浆洗发白的衣衫,礼单上“三十贯钱”的数字还真就有些刺人眼目。 拱手还了个礼,唐离边虚扶三人起身,边笑着将礼单退回,“三位今日能来在下已是多谢了!名刺收下,这礼单原物璧还。” “这如何可以……”三人面色一变,开口刚了一句,唐离己是挥手制止道:“三位的心意领了!这礼单务请收回!”轻轻叹了口气,唐离因又续道:“我也是山南东道来京赴试的贡生,举子生活之甘苦又焉能不知?我收下这三十贯钱倒没个什么,但你们留下这三十贯钱,却能做得许多事,长安物价腾贵,若要长居大是不易,听我的,收下吧!” 诗评大家,新科状元,宰相爱婿,此时的唐离身份不同,虽然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说来,但听在这几个士子耳中分量却大是不同,颠沛辗转千里来京赴试,满抱着希望最终却是一无所得,这些多次落第的士子心中之难受可想而知,此时听唐离说者这番朴实诚挚地话语,心中分外有感,三人中年纪最大那人回接礼单的手都有几分颤抖。 “进府门处书几上置有笔墨纸砚,你三人在上面留诗一首,如此贺礼足矣!”说话间微一招手,自有一边侍候的家丁前来迎过三人带往府内。 目送三人进府,翟琰细细打量了唐离一眼后,翘着拇指嘿然赞道:“阿离这事办的漂亮,对得起你那声名,有大家风范!别情先生,别情先生!听听正是什么味儿?只可惜,这位先生年龄实在是太小了点儿。” 唐离倒是有心与他拌嘴,无奈随后而至的贺客人源源不断而来,且这最初的还都是结伴而来地士子,前面第一拨地贺礼既然不收,后边地他自然也不会收,几拨之后,他索性叫过家人写了一张“告书”张贴于外,也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看到这张告书,凑份子来贺喜的那些士子们先是一愣。随后看向唐离地眼神别有了几分不同,而那书写贺诗的书几旁越发拥挤地不堪。直到连排摆开十来张书几后,这种情形才大有缓解,只是如此场景,倒更有了几分诗会的意思。 此时的唐离却全然顾不得院门处地场景,饶是有他与两个傧相一起迎客,依然忙的不可开交。刚吩咐家人带走六部来的一个贺客,喘气抬头之间见前方一个身形长大之人正阔步而来,面色一喜的他向翟琰挥手示意后,当先迎上前去,拱手笑道:“黑兄大驾光临,多谢,多谢了!” “恭喜状元公了!”黑天抱拳之间,己顺手将礼单递过。 唐离对他印象极好。尤其是这几次交往后,更是如此,是以倒也不与他客气,随手接过礼单,把臂向府门前走去时,笑言道:“说起来。昨日还真是多谢黑兄了。”原来。时下娶亲,迎娶“新妇”时。多有“障车”风俗,这风俗原本是街坊邻居拦住迎新妇的车,索要果酒等物,其意在贺喜。但时间久了,却渐渐变了味儿,成为无赖少年及许多花子们固定的生财之道,每遇娶亲,四处乞丐会聚一处,拦住迎新妇地车驾借贺喜之名索要钱财,愈是贵盛有资财之家愈是如此,偏生像这等事还打骂不得,甚是麻烦,但唐离昨晚却是一路清净的很,刚才听翟琰说起这其中古怪,他不用想也知定是黑天在其中用力,是以因有此谢。 黑天闻言,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这事儿,但面上全无居功的傲意。只是等到将至院门时,才见他顿住步子,对唐离小声道:“状元公最近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得罪人!黑兄何出此言?”向旁边路过的一位客人微笑点头,唐离面色不变的低声问道。 “这几日有手下儿郎回报,状元公府外多了几张生面孔在周围徘徊窥探,行迹很是可疑。”见唐离面色微变,黑天因笑道:“没得是小的们看走了眼,状元公如今名动天下,引人注目也是理所当然,倒是不用想的太多,先将今天忙过了再说。” “乘黑兄高情了!”迎宾忙的厉害,唐离此时也难深做思量,将黑天送进府门后便又回转。 因今日不逢年节,三省六部多还是照常办理公务,是以中午到的贺客多以士子及皇城各衙门中一些趁机溜出地小官吏为多,饶是这等情形下,中午待客也持续了个多时辰,喝得面红耳赤的唐离草草睡了不多一会儿,又起身准备晚上的大忙。 皇城散衙钟声响起后半个时辰,强要跟着唐离出门迎客的李腾蛟口中欢呼一声:“爹爹!”随后就向那第一辆驰来的高大轩车跑去。 见李腾蛟行动间的步子还是不大自然,唐离忙跟上一步,扶着她地臂膀前行。 轩车停稳,车门开处,面容清矍地李林甫缓步下车而来,向二人微微一笑,不等爱女那声“爹爹”叫出口,他已自先开言道:“阿离,快扶烈公下车。” 与李林甫并立政事堂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希烈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这位政事堂宰辅刚由唐离搀着下了轩车,随即呵呵一笑道:“今科新状元地才名老朽早已耳闻了,现下亲见其人,果真是风流少年、一表人才,李中书得婿,夫复何求?” “小儿辈纵然有几分才学,又那里当得起烈公如此夸赞,莫要捧杀了他!请!”李林甫和笑着说了一句,唐离随即虚扶着陈希烈向府内走去。 见唐离搀扶着陈希烈,李腾蛟顺势抱住李林甫的臂膀,还没说话,先自歪着头咯咯笑出声来。 李林甫对这个爱女实在是没法子,再听她这一笑,愈发没了话说,只轻轻拍着她的臂膀道:“这孩子,都成亲的人了,还是这样顽皮,小心以后夫家不容你。” 挂着李林甫的臂膀前行,李腾蛟咯咯笑道:“唐离才不会呢!他上午还说喜欢我的性子,要我像以前一样,说不拘束我的。” 感觉到爱女走路时身姿的不同,李林甫心底黯然一叹,直到听到这番话后,才觉心下舒服了不少,右边的臂膀多抬高了几分供女儿借力,“噢!他能这么说倒是难得!这样说来,你这夫君对你不错!” “唐离本来待我就好!”向前边的唐离看了一眼,李腾蛟扭过头来说道:“不过要是你们也在我身边就更好了,爹爹,要不,你和阿娘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反正房子那么大。”说话之间,她还不断摇晃着臂膀,这撒娇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孩子,那里有半点做人新妇的自觉。 “傻孩子,这是唐府,不是李府,不过你那夫君能真个对你好,爹爹也就放心了!”轻轻拍着爱女的臂膀,李林甫说着这句话时的语气,分外令人难以琢磨。 将陈希烈请入府中,自由李林甫陪着他叙话,唐离遂又回转身来,到府门处迎接其他官员。 政事堂两位相公到了,其他各部官员又岂敢怠慢?随着一驾驾车门打开,一时间,唐离府门前竟是公卿满门,这满目紫绯的景象,混似小朝会搬到了唐府一般。 品级由高到底,官员们越来越多,其中大多还是一身官服打扮,显然是刚刚散衙,甚至不及回府换过常服,便急忙匆匆赶来。 好在唐离此时这些家人都是相府调派而来,应对这些个大场面多有经验,无须唐离过多担心,他们己在管家的吩咐下,人盯人贴身服侍,是以场面虽然喧闹,倒也不曾真个怠慢了谁。 唐时散衙本就晚,等这些宾客们都己到齐,月儿早己上了树梢,大红灯笼高高挂,等众人渐次坐定,李林甫起了身来以女方家长身份与众宾客致谢礼。 他一起身,满堂宾客那里还坐得住,一时都纷纷起身,拱手作揖,口中连称:“不敢”,中院并前院之中真个是热闹不堪。 正在这满堂揖让的当口儿,后院中一声惊呼蓦然传来,第一声时众人因堂中喧闹,倒还不曾听得清楚,直到后院中多人一起的叫喊声传来,才使前院中气氛猛的一窒。 “去看看怎么回事?”不等李林甫这句话说完,拱手团拜一礼的唐离早已转身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惊变(二) 等唐离到达后院时,这里的惊呼声已渐渐止歇,却有许多侍女、下人们满脸讶意的围观。 疾步上前,借助那大红喜灯,唐离首先看到的是地下两个死人,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全黑窄袖缩腰紧身衫子,脸上更是黑巾蒙面,此时这两具尸体上看不到明显的伤痕,死因暂时不明。 “老夫人怎么样?”,几乎是在看到这两具尸体的同时,唐离这句话已询问出口。 “此处距离老夫人住所还隔着两重院落,姑爷但请放心便是!”,一个侍女的回答让唐离放下心来。 “此事不得外传,除了最先看到的几人,其他人都做自己的事去!”,唐离随后的这声高喝,顿时使那些侍女及家人们作鸟兽散。 俯下身子掀起那两具尸体面上的黑巾,下面是两张极普通的脸,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唐离起身后先向那留下的两个侍女微微一笑,安定了她们的情绪后,才和声问道:“说说你们当时看到的情形”。 唐离这和煦的一笑,让这两个正绞着手指的侍女放松了不少,二人对视一眼后,就见那圆圆脸的侍女福身一礼间,怯怯开言道:“回姑爷话,今天客人多,大多数姐妹都被调派到前院服侍,奴婢二人遵管家吩咐留在后院,就在刚才前院客人们喧闹正厉害的时候,奴婢等正端着铜盆自这院落外经过,忽听到一声厉吼,随后就感觉院中青光闪动,奴婢与花莲妹妹过来看时,就正见到几个人影正与贞华道爷争斗,因看到地上死人,奴婢等二人一时忍不住惊叫出声来,那几个黑衣人听奴婢们叫,随后就翻墙出去了”,这圆脸侍女说话间又看了地上两具尸体一眼后,随即吓的赶紧扭过头去。 “贞华道长!”,口中喃喃自语的同时,唐离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片刻之后,就见一个绯色官服的四旬中年疾步走进院子来。 这官员唐离倒是对他印象颇深。只因他就是当日向自己发下捕票的京兆尹韩朝宗,他正是京中本管官员,此时跟进来倒也并不让人吃惊。 “事急从权,别情少兄勿怪!”,非得主人奉请。擅入他人府邸后宅,这本是极为失礼之事,是以韩朝宗因有此言。 说话间他已见到地上躺倒的黑衣人,随即面色一变。不等唐离说话,已是疾步而前在那两个黑衣人身前蹲下身子。 确定两人已死后,韩朝宗的脸色一发的黑了。此时地他心下急跳,想到更多的反而并不是案情本身。 适才那番惊叫声传到前院,他已是心底隐隐觉察到不妙。但随后悄然来此的途中,未尝心底没存着侥幸心思,但如今这现实却将他的侥幸彻底粉碎。 新科状元郎在奉旨完婚,招待满朝官员的喜宴上发生这种事情,不用多想,韩朝宗也充分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若是单单如此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这位新科状元郎地新妇还是本朝政事堂首辅大人最宠爱的千金。此事纵然处理的好,他这负责帝京治安的京兆尹也难免获罪,若是处理不好……光是略想一想宰辅大人的手段,在这初春时节,韩大人额头却密布出一层细密地汗珠。 “此地韩大人不宜久留!”,伸手虚扶起半蹲在地上的韩朝宗,唐离镇静地脸上微微一笑道:“天干物燥,府内多燃灯烛,偶尔引发小小火情原也不足为奇,在下正要向家岳及烈公禀明此事,韩大人与我一同前去如何?”。 唐离这番话此时听在韩朝宗耳中,真个是仙音无异,顺势站起身子,但见他拱手说道:“状元公此番回护之情,韩某没齿难忘”。 “此地不会再动,以备晚宴过后韩大人谴人前来查办”,说出这句话后,唐离这边与韩朝宗相携外出,边轻声道:“京兆尹最是难做,在下虽然不曾出仕,此事倒也知道清楚,举手间事,当不得韩大人谢字!” 唐离这句话可谓是正中韩朝宗心口,当下那里按捺得住,不停诉说着他这衙门地苦处,而唐离间中评论的话语又让他连连点头称是,说来二人这一路上的谈话倒是投机地很。 与韩朝宗先后进了前院正堂,众官吏听说只是后院中小小走水,一时都放下心思,宴会正常举行,这番喧闹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结束。 在府门前送走最后一驾轩车,唐离柔声劝慰着让李腾蛟先行回房,目送她身影去远后,他随即往书房而来。 “劳黑兄久等,多有怠慢了”,进了书房,唐离于胡凳中坐下地同时已开口问道:“今晚来我府中的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一个时辰前我得到消息,随后立即召集状元公府邸周围各色人探问,但以目前为止,却弄不清他们来历”,紧紧蹙起眉头,显然身为地头蛇地黑天也正在苦思其中关节。 “那逃走的几人到那里去了,黑兄可有消息?” “死了”。 “死了!” “是,就在状元公府邸一墙之隔的坊墙外,逃走的四人尽数被杀”,团团转着手中茶盏,黑天沉声道:“而且这四人都是在二百步之外,被人远距离以强弩射杀”,说话之间,黑天自怀中掏出一只长可及掌的三棱弩箭递过。 “强弩!”,接过黑天递过的弩箭,看着烛火下闪着寒光的弩矢,唐离心猛的抽紧起来,自国朝贞观年间太宗皇帝颁布《禁武令》以来,虽文士剑这等器物并不禁限,但弩弓却绝对属于最严格管制的物品,尤其是自己手中这种可击远达三百步的强弩,一旦被发现,持有者轻则弃市,重则几可置以谋逆重罪,株连九族。 “状元府邸左近有个小花子癞小七亲眼目睹此事。至于这弩箭,方是他事后在现场拾得,此事绝不会错!”,迎着唐离探询的目光,黑天解说了弩箭的由来后,续道:“京中纵然各位好射猎的王爷们,最多用的也都是猎弓。从这点来说。似这等射远可达三百步的强弩,就只能有一个来源——军中”。 “癞小七现今如何?”,得知这小花子并无生命之忧,唐离掂着手中地弩箭抛起、放下,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唐开元天宝间的军队布置他倒也略知一二。是最为典型的重外虚内,其时朝廷精锐共五十五万人。全部分三个方向布置在边境上。其中剑南道驻军十余万主要是为与吐蕃争战及威慑南诏诸部;河西走廊咽喉处的陇右节度使辖下十多万军马一则是压服西域各番国,再则也可与其南部的剑南道八镇驻军成犄角之势。力压一直蠢蠢欲动的吐蕃,当然更重的是防范其北部正日益崛起强盛地回鹘部落;而其余近二十万军队则是驻扎在河北道幽、平诸州,除与陇右防范回鹘的军马东西呼应外。其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监察及对奚、契丹、室韦等东北各族作战。可以说,开元天宝间的军队因玄宗的“重外”,而全然被分做三个方向。两两呼应地在边关驻扎,反倒是天下腹心的长安,仅有五部羽林军八千人守卫。 想想无论是李林甫还是自己,都不曾与羽林军有什么冲突,再则这些由勋贵家子弟组成地羽林军断然也没有这个胆量能做出这等事情来,唐离在心底直接否定了这个可能。除此之外能调动这许多死士并拥有重弩的,最大地可能便只有各节度使设在长安城中的藩邸了。 开元间,玄宗皇帝因对外用兵的需要,在大唐边境于各道观察使之上设置了十镇节度使,为便利其作战,这十镇节度使拥有辖区内军政及民事地统管之权,与此同时,朝廷更为这十镇节度使在京中建有规模宏大地藩邸,为视优宠,十镇节度使车驾随从到京,长安明德门一律免检放行,这也为他们将弩弓等器物运入长安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想到这里,唐离脑海中莫名闪现出“骠骑大将军、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这几个字来,与之一并出现地,还有当日那个来给自己送贺礼官山海。 想到官山海那身轻便皮甲及他身上掩饰不住的阴寒气息,唐离就觉心中一阵不舒服,又思虑了片刻后,他才停止掂动手中弩箭,抬头看向黑天道:“黑兄所言不差,因此近日还请黑兄代为多多留意十镇节度使在京城藩邸的动向”,沉吟片刻后,他复又跟上一句道:“尤其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府更要多多留心”。 “安禄山!”,闻言黑天一震,却不曾多说话,但微微颔首而已。 正在这时,却听书房外一阵碎步声传来,随即就听一个家人的声音隔门响起道:“姑爷,京兆衙门有公人到了,他们请求要进内府探查,管家命小的来请姑爷示下。” “配合公差们办案,让他们进去,吩咐下去,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了!我随后就到”,吩咐完这句,唐离蓦然想起一事,边自胡凳上起身,边向黑天言道:“此事一出,京中这段时日怕是难得安宁,黑兄这边……要不要我往京兆衙门知会一声”。 “有状元公这句话就够了!”放下手中茶盏,黑天微微一笑道:“若是某所料不差,今晚带队来状元公府上的必是白眉陈展,而他自此府辞出后,第一个要见的定然就是我。” “如此,现时黑兄便与我一起往见如何?”,知道黑天的身份,是以唐离对他这番话并不吃惊。 见唐离说这句话时,脸上并无半分虚饰之意,黑天心中一暖,暗叹所交得人。盘踞京中三十余年,与他暗地结交的达官贵人不少,但真愿与公开见客的却几乎一个也没有,而这唐离能如此作为,分明是内心中与自己有平等相交之意了。 心中虽是这样想。他面上倒不怎么表露,只是那笑容分明柔和了几分,“既然出现了强弩,此事纵然是白眉陈展亲自出马,也济不得什么事了,某现在去见他无益,还是随后私下再见更好。状元公且去忙就是了。” 领先一步向外走去,唐离皱眉言道:“我来京日短,也没几个好友,这几次与黑兄交往感觉甚是相得,私心愿以挚友待之。奈何黑兄如此见外,声声‘状元公’叫的刺耳。今日往见,或别情、或阿离都可。只有这‘状元公’三字,再也休提。” 淡淡的月色下,与唐离并肩而行的黑天无声一笑。片刻后才开言说道:“阿离。经过今晚此事之后,你这府宅招募仆役之事也该加快进行了。你若是信得过,此事某倒是能帮点小忙。” “还是阿离听得顺耳”,见这黑天终究是改了口,唐离微微一笑道:“黑兄所言甚是,目前府中所用,都是相府支应人手,过几日后他们走了,这一大院宅子还真没人料理,黑兄既然施以援手,在下也就不多做推辞了!” 一路将黑天从侧门送出,唐离转身往后院而来,在那依然躺着两具死尸地单僻院落中,正有四个便衣公人在紧张忙碌着。 见他们穿的不是公差服。唐离倒是暗赞那韩朝宗想的周到,而这四人带队的,正如黑天所言,乃是一眉发半白的六旬老者,此时地他正询问那两名侍女。 瞅见一个话缝,平静着脸色的唐离走上前,拱手道:“这位必是京兆陈总捕头了!”。 “见过状元公大人”,白眉陈展好利眼,只打量了一下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又因唐离虽然高中状元,但现下并未实授官职,是以这位长安总捕行的也只是个抱拳相见之礼。 与其他三个正在勘察墙头及地上尸身地捕快见礼过后,唐离才向陈展道:“未知陈总捕头可有什么发现?”。 “来人黑衣蒙面,显然是蓄谋而来,并非临时起意;再则,他们翻墙而入时正是府中前院最热闹的时刻,这时机把握也是值得思量,只是这二人身上倒也干净,并不曾带有过所,面孔也生的紧,因此现下难有定论,还需再做探查”,许是说了这么多,没一点儿实在消息让这位京兆总捕也感觉没有面子;也或许是为了安抚这位如今地宰相女婿、天子宠臣,陈展随后又补上一句道:“不过状元公但请宽心,不是还走了四个活口吗?只要他们还在京中,老朽就不信一点消息都追不出来”。 见白眉陈展一副信心满满的表情,唐离微微一笑,却是不置一词,正在这时,却听一个正在验尸的捕快开言道:“陈老总,快来看看”。 “看他的右手,还有他的腿”。 借着灯光看去,只见那躺倒地上的尸身右手中指间有一道明显的宽痕,而拇指上则生着一层厚茧,而他那被并拢的双腿则是典型地罗圈儿形状。有了刚才的分析,唐离略一看之下,立知这两人必是出身军伍,中指间的宽痕及拇指上的厚茧无疑是长期带着箭板子张弓搭箭的结果,而那罗圈儿腿,则表明这两人不仅是出自军中,更是来自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 细细将尸身看许久,陈展再起身时,刚才脸上的自信神色已消失不见,那半白地双眉也紧紧拧在了一处,片刻之后,许是想到唐离还在身边,他才放平了脸色道:“状元公,我想见见府上那位贞华道长”。 对这一切视若未见,唐离平静道:“好,请!” “姑爷!贞华道长迁来此处后,已裹好了伤,血也止住了,刚才出来时,道长还在昏晕之中,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了!”见到唐离的眼神中的责怪之意,这家丁才面带委屈的小声道:“是三少爷将小的赶了出来,小的只好在门口听候吩咐”。 点点头,唐离推门而入,首先见到的就是一溜儿印着灯火的寒芒,顺着这把双手紧握的解刀看上去,入目处正是半躬着身子的大头阿三那双大大地眼睛,只是此时这双眸子中却全没有了往日的呆滞,继之而起的是刻骨的仇恨及难以掩饰的恐惧。 见进门来的是唐离,阿三神情一松,随后又见到跟随而进的陈展,他那双手紧握住的匕首猛的一动,双眼猛睁的他此时半躬身体的模样,浑似一只要捕食时的小豹子。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模样,唐离心中没来由的一酸,靠上前去的同时,口中轻轻重复道:“没事了,阿三,这几个都是来保护你的,没事了,没事了!” 感受到唐离轻抚着头发的熟悉感觉,大头阿三慢慢的平静下来,他那如弹簧般半躬着的身子也一寸寸放松下来,最终,他松开双手紧握的匕首,伸出一只依旧黑乎乎的小手紧紧攥住了唐离的衣襟,顺带着连整个身子也缩着躲进了唐离背后。 “今晚那伙匪徒闯进的院子就是这孩子住所”,轻抚着阿三的头,明显的感受到他那瘦弱身子的抖动,唐离咬着牙说出了这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 听到这句话,陈展轻“哦”了一声,向榻上看去。 寶 書 網 W ω W . B ā ο s Η μ ⑦ . ℃ Ο m 卧榻之上,往日素来少有出房的贞华道长此时仍然陷入沉睡之中,臂间及腰际紧裹着白布标示出了他受伤的部位,由于大量失血的缘故,此时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呈理出苍白之色。 “这位道人是?” “这位是贞华道长,今岁上元节时,曾在都阳侯府为当今陛下表演过幻戏,因我这表弟嗜好此戏,遂将之延请过来充任教习”,知道这贞华道长并阿三来历大不简单,唐离有意无意间略做遮掩。 俯低身子又细看了贞华道长许久,陈展正要开口再问时,却听门外一个侍女的声音传来道:“少爷,夜色已深,小姐谴奴婢玉珠来请少爷回房安歇。” 陈展等人倒也识趣儿,听了这话,倒也不多耽搁,说了声改日再来拜访后,由家丁们搭手,将那两具尸身给拉走了。 “状元公宗亲中可曾有人与东北奚族人通婚?”,唐离送着陈展走到此偏院门前时,这白眉捕头突然顿足问了一句道。 “某自幼丧父,此事还需问过家母才知”,轻轻拍了拍紧拉着自己的衣襟跟出来的阿三,唐离含笑反问道:“陈总捕何出此言?”。 “我也只是看三少爷长相近似东北奚人,一时好奇因有此问罢了!夜已深了,就不多打扰状元公,此案若有进展,当即刻来报,告辞!”,呵呵一笑说了这两句,陈展抱拳一礼后便自去了。 目送陈展离去,唐离转身看去,淡淡月光下紧紧抓住自己衣衫的阿三眉间宽阔,鼻梁高耸,果然不类于中原人物,只是他以前少见奚人,是以不曾察觉罢了。 安禄山任职平卢节度使,首当其冲要应对的就是北方各族中居于最南的奚族,且此人能由一个捉生将短短十余年间迅速蹿起为手握重权的一地节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对奚及契丹等族做战的赫赫“战功”,再一想到那官山海当日送贺礼时的目光,虽然眼前的阿三依旧是不说话,唐离已感觉自己对今晚发生在自己府邸之事隐隐有了几分明悟。 第一百零七章-奴仆 蹲下身去,轻轻将阿三拉到面前,唐离捋着他额头间的头发,和声道:“阿三,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纵然是转过了身子,但现在的阿三依然紧紧抓住唐离的衫子,此时见唐离问起,睁着大大眼睛抬起头的他,嘴唇几度翕动之间,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等了许久,见阿三那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唐离也不想过于逼迫他,微微一笑起身,牵着他往偏院行去。 “这里很安全,坏人不会再来了!早点睡吧!”,牵着阿三将他安置在这间贞华道长隔壁的房间中,等到他躺下,唐离出房又多安排了几个做守卫示警之后,才转身离去。 “唐离,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哪!”,刚进了房中,爬在榻上看着什么的李腾蛟打着大大的呵欠嗔笑着问道。 “处理一些琐事!”,口中随意说着话,唐离已走到榻前,伸手拍了拍李腾蛟粉红的脸蛋儿,笑着问道:“这么晚,还在看什么哪?”。 “奴婢玉珠侍侯公子宽衣!”,福身一礼后,李腾蛟带过来的这个通房丫头就上前一步服侍。 “恩,你去睡吧!我自己来”,见玉珠伸手要替自己宽衣,大不习惯的唐离避开一步,挥着手说道。 被唐离轻拍着脸蛋儿,正咯咯笑着的李腾蛟见状,“唐离,你不喜欢她们?那明天回门的时候就把她们退回去!要什么样的咱们自己选。” 就此一句话,玉珠立时色变,不等唐离多说什么,她已是就此跪倒在地。伴随着她动作,刚刚端着铜盆进来的宝珠“咣”的一声掉了手中地盆,也不管地上满是水渍,就此也跪倒下去,与玉珠一样。不说话只是连连叩头不已。 唐时奴婢地位极低,《大唐律》中明文将奴婢与骡马等大牲畜并列,视之为主人财产,更规定奴仆若有犯错,主人可打死勿论。所以就时常有某府某宅奴婢因偷吃盐、肉被打死的消息传出。 正因为这一现状,一旦落身奴籍,所有奴婢们最看重的就是主人府中的职司,希望能离主人越近越好,一则这样犯了错有个求情处,再则也能有异日谋个出身的希望。 宝珠、玉珠以其貌美伶俐被相国妇人亲自选中做女儿地通房丫头,于她们姐妹而言,实在是万千之喜。一来跟着小姐一起出嫁,自然更得看重;再者,大多通房丫头一旦被主人给收了后,多是能谋个出身的,正妻虽然不敢想,但得个朝廷承认、能享受封赏诰命的“媵人”身份却是大有可能。 如今刚随嫁过来不两天就被退回,不说回府后当日那些对她们姐妹欣羡不已的相府奴婢该怎样幸灾乐祸,单是有了这次经历,她们随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光是想想就已让人不寒而栗。 红烛跳跃,新房之中,两个一般长相、一样穿着地少女拜倒于地叩首不绝,看着这等景象,唐离还真是无话可说,“不会将你们送回去的,都起来吧!”,边说话,他那轻抚着李腾蛟面颊的手微加了二分力气捏了一把。 伸着手让玉珠脱下外衫,双脚泡在铜盆中任宝珠细心按摩,长吁出一口气的唐离心中虽然还有丝丝别扭。但这等享受带来的快感却是实实在在。半点也不虚妄。 李腾蛟拱着头,咯咯笑着在唐离怀中左钻右钻。直到舒舒服服地枕在唐离脚上后,这才安静来,拿过榻上刚刚丢到一边的绢册,随意翻看着道:“唐离,你说是这个好呢?还是这个?”。 伸出手指在李腾蛟娇小玲珑嫩地脸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画着,正想着安禄山之事的唐离闻声随意看去,就见绢册上正有光光的男女在以不同的姿势表演着“妖精打架”。 “你怎么在看这个?”,唐离边说,边故做平静的瞅了身边的宝珠、玉珠一眼。 躲开那只伸向绢册的手,李腾蛟反过身来爬在唐离腿上,眼眸流光的指着绢册道:“刚才你没回来时,我跟她们两个商量来着,玉珠说这个好!宝珠又说这个好?我觉着两个都好玩儿,唐离,你倒是说说,到底那个更好些?”。 耳听此话,唐离是彻底的无语了,抓向绢册地手僵了一僵,再没继续动作,看她们这样子,只怕这幅春宫早被她们细细研究过不止一遍了,纵然自己再拿过来藏着掖着,也没了半点意义。 “腐败呀!真是腐败!”,看着宝珠姐妹通红的脸蛋儿及看向自己时有意无意的双眼流波,唐离口中喃喃自语了一句道。 见他不说话,李腾蛟不住用头在他腿上磨挲来去的催促,直让唐离心思躁动不已,无奈之下开言道:“这些都是难度太高,咱们还是循序渐进才好!” 一时梳洗毕,宝珠姐妹又福身一礼后,端着铜盆等物自去了。 唐离转过身子,刚在榻上坐定,就见丢开手中绢册的李腾蛟咯咯笑声中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 她身量本就高挑,兼且人又丰满的紧,这一下扑上来份量着实不轻,唐离不曾防备之下竟然就此被扑倒。 盘腰压在唐离身上,娇声笑着的李腾蛟细喘声道:“卿卿,卿卿!”。 李腾蛟日常是敢说敢笑,并不以细腻见长,此时突然如此娇媚私语,还真是让唐离感觉不习惯,“这可不想我家腾蛟!”。 孰知李腾蛟听了这话不仅没有起身罢休,反倒是更变本加利的柔媚呓语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边说着话,她还好玩儿似的伸出舌头轻舔着唐离地耳朵。 新婚之初,如此耳鬓厮磨地纠缠,唐离那堪挑拨,不等她这句柔媚话儿说完,翻身之间已是将李腾蛟压在身下。房中荡起一片咯咯娇笑后不久,复又有细细的呢喃与喘息声响起…… “少爷,少爷,该起床了!”,在这样地轻唤声中睁开眼来。唐离朦朦胧胧间对宝玉姐妹一笑,从李腾蛟粉白娇腻的身子上抽回手坐起身来。 唐离起身时惊动了正口含手指睡的正熟的李腾蛟,口中也不知含糊支吾了两句什么,她复又摇摇头反过身子睡去。 唐离刚一坐起,宝玉姐妹也不说话,便分为左右捧着一套湖丝的儒服,帮唐离穿起衣衫来。 看这姐妹执着地样子。显然还是昨晚李腾蛟那句话吓得她们轻,唐离索性也懒的再说,任她们一通忙活,所幸昨晚他吸取了教训,穿有内衫,是以倒也并不怎么尴尬。 唐离之前的衣衫全是以麻为料织成,而织造的过程中都根据他的意思略做过收腰地调整,所以多是以合身为主。而宝珠姐妹给他换上的这件新衫,却是以江南极品湖丝织成,样式更是最为典型的宽袍大袖。此种服饰尚简约随意,虽然少了几分贴身的劲朗,便穿上身后,却更多了几分文士的飘逸。 着好衣衫,唐离但觉这件新衫上有一股淡而幽怨的清香隐隐传来,闻着竟然有清心之效。正为她系着腰带的玉珠见少爷神色,躬身之间因浅笑道:“少爷,您与小姐地衫裙都是用干湿香熏过的,特别是这熏香的配方,还是相国夫人亲自定下得呢!” “熏香?” 这回接话的却是不远处正在准备梳洗用具的宝珠。“这个方子我知道。干香乃是用藿香、零陵香、甘松香各一两,加丁香二两。捣成微小颗粒,以绢袋装入衣箱中熏制;至于少爷衫子内置香囊所用的湿香,则是用沉香、白檀香、丁香、麝香、苏合香、甲香、熏陆香、甘松香八种,以蜜和之后,用瓶盛埋地底二十日,取出合丸放于衣内香囊中。当日夫人吩咐时说,这两种干湿香并用,出来的衣衫就是冷香,不仅香味极淡而绵长,尤其能防虫蚁,最合少爷用的。” 听宝珠口舌连动,不住口吐出这十来种香名儿来,正自从衣衫中取出内置香囊的唐离一笑道:“你倒还真有个好记性!” “少爷你这是?”,替唐主系好腰围玉带的玉珠见状,不解问道。 “以后我地衫子,但用干香熏熏,免得招了虫蚁就是,至于湿香,不要也罢!”随手半香囊放在玉珠手中,唐离淡淡笑着跟一句道:“我一大老爷们儿,天天身上整个香喷喷的,象个什么话!反倒是你们的衫子,倒是可以多熏熏!” 梳洗毕,坚决打消了玉珠要给自己涂脂抹粉的打算,唐离吩咐着任李腾蛟自然睡醒之后,便大袖飘飘的出房而来。 往母亲房中转了一圈儿,唐离来到正堂,就有那相府过来支应的管家上前奏事道:“姑爷,今日一早,就有个买卖奴仆的商贾领着一干子人到府,说是黑爷推荐来的,现被我安置在门房处吃茶,您要不要去见见?”。 “恩,是有这事,走,看看去!”,经昨晚事后,唐离感觉府中保卫量急待加强,只是想不到黑天行事如此雷厉风行,当下起身随着那管家往门房走去。 这商贾年过五旬,看他那黑瘦的身子及面相,唐离已是向那管家笑道:“若我所料不差,此人定是岭南人物。” “状元公好眼力,小地正是岭南道春州冯道远!”这商贾端地是好耳力,还在老远,居然就能听到唐离说话,边走边抱拳说道。 “岭南春州冯家”,管家喃喃自语了一句后,笑着对唐离道:“姑爷要买下人,这倒是找对人了!”。 见唐离面有不解之色,管家凑前一步低声解释道:“这岭南冯家乃春州大族,世居南海,既是国朝最大的海盗世家,又是最大地奴仆商人,长安各府所用的昆仑奴及新罗婢。八成都是出自他们之手,这家人做这生意久了,自有一套训练奴仆的手段,很是为人称道的。” 听管家这番解释,唐离对这个海盗世家出身地冯道远还真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早就听说状元公才冠天下。更难得是少年风流,只可惜小的身份低巴结不上,此番得黑爷举荐,这一登门才知坊间传言不仅半点不虚,反倒是见面更胜闻名。可巧儿状元公刚刚大婚,小的在这里就祝状元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一脸笑的说着这话,冯道远手上还忙不迭的行礼。 摆摆手还了个礼,唐离笑着言道:“既然是黑兄举荐而来,我是尽信得过地,咱们还是先看看人。稍后再往正堂叙茶”。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冯道远点头间,已是转身当先领路而行。 唐离这新买的宅子自门馆到正门间还有一个大大的空场,冯道远带来的那些奴仆就安置在这里等候。 三人相跟着来到这空场,可怜那管家一见场地上站得整整齐齐的奴仆,已是忍不住先惊叹出声道:“姑爷,您这到底是要什么人?”。 与管家相反,唐离倒是对场中这些人满意地很,本不算宽阔地场地上。三十个年在十六七的长身劲健青年齐排而立,还真营造出一种气势来,尤其让唐离满意的是他们的站姿及精气神儿,竟然透出浓浓的军旅气息。 见唐离微微颔首点头,冯道远自得一笑,小声解释道:“遵照黑爷昨晚的提点,跟您这府上送来地这三十人,都是自十五岁就接受军中操训两年的,不是小的自夸,这三十人是上马能张弓、下马能操矛。看家护院是再合适不过了。” “若真个如你所说。他们一旦在府中做起乱来,那还了得?”。见唐离就要点头,管家旁边插上一句说道。 “他们不敢!”,冯道远自信一笑后对唐离道:“状元公,小的今日在这里给您打保票,只要府上不太过苛待他们,这三十人中但凡有一人做乱,今日所收钱财我春州冯家必定百倍奉还。” 缓步来到这一队奴仆身前,由左到右唐离一一看过去后,才朗声开言道:“我这府中没别的什么规矩,但只“赏功罚过”而已!吃穿用度,月俸都不会亏侍你们,若是做的好,最迟五年,必为你们脱籍放良,但好生做就是了。” “是!”,这三十人的回答齐整而简洁。 “状元公好慈悲心肠”,冯道远见唐离答应收下这三十人,边口中说着恭维话,边招手唤那几个远处等候的人过来。 见那几个提着箱子,捧着墨盒向那些奴仆们走去,唐离诧异问道:“这是干吗?” “状元公既然答应留下,这随后做的就是给他们刺字”,指这其中一人自箱中拿出的长针道。 “收了吧!我这儿不用”,微微一笑间冯道远满是诧异神色,唐离看向身前这三十人地整齐队伍,朗声道:“我相信你们!”。 “多谢主人!”,此次回答依然齐整,但众人神色分明与刚才大有不同。 “带他们下去安置,不要给安排什么别的杂活儿,单只负责府内守卫便是”,等那管家领命走出几步后,唐离又跟上了一句道:“食宿什么的莫要亏待了。” 目送那三十人的小队伍入了府邸正门,唐离饶有兴趣的指着旁边一个黑布蒙着的笼子道:“这个里面装的是什么?”。 “遵着昨日黑爷的吩咐,这原是小的准备的赠品,就不知道状元公要还是不要?”,说话间,冯道远已顺手将笼子上地黑布拉过。 唐离好奇看去,只见笼子中坐着发一条长身大汉。 这大汉单只是蹲着,高度已可及肩臂,初春二月地天气,上身只穿着一件小褂儿的他身上肌肉坟起,如老树盘根般筋节交错,此时这大汉只是蹲在笼中,用蒲扇大地手掌替怀中一只茸茸的小兽梳理着毛发。 唐离一步步靠近笼子,那大汉见他靠近,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替那小兽梳理毛发。 唐离感觉诧异的是,这大汉那双眼睛却是如同一旺浅水般,朴实恬淡的紧,直与他如此身及凶恶的面相形成极大的反差。 见唐离对这大汉极感兴趣,冯道远凑前一步解释道:“一月前,这汉在河东道云州强抢酒肆被官府捕拿,随后过堂时发现他无亲无故,为赔偿酒肆损失,遂当堂发卖。我本家三哥就将他买了下来。这汉只要你不招他怀中那只小兽,性情倒是极温顺的,只是有一条,就是个不吃素,单要吃肉,而且食量大的惊人,一顿最少就需三斤,这也就罢了,偏生他怀中那只小兽更是个不吃素的主儿,顿顿要极品羊乳喂养。一顿不给,这汉就发狂!这么一来,在河东地方根本就脱不了手,我那堂兄遂将其转到长安我手上,这也有好几日了,小户子人家养不起他,大户子人家又赚他长得丑陋,总之都是不肯买,今日个儿状元公若是要,小的白送就是!” “真是好一条大汉,只是我要他能干什么?” “状元公有所不知,这汉有个最大的好处,耳朵好的出奇,十丈以内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而且他还跟别人不一样,晚上从不睡觉,至于这身子骨,更不用多说,等闲十来个大汉也休想困得住他。而且只要管饱吃喝,他听话的很,昨晚听黑爷的意思,小的寻思着他在别家就是养个吃货,但在状元公府上,没准儿就能当得大用”,看冯道远卖力推销的样子,真是恨不得立时将这大汉给推出手去。 静静看了笼子中的大汉许久,唐离蓦然一笑道:“既如此,这人我要了!”。 “好嘞!”,口中脆声答应,黑瘦身子的冯道远打开笼子道:“黑汉,快过来见主人”。 那黑汉性情果真温顺的紧,闻言矮着身子钻出笼子,含糊着向唐离叫了一声:“主人”。 这汉一旦真个站起,直比身量颀长的唐离高了三个头不止,看着甚是吓人,偏生他怀中抱着一只全身雪白的毛茸茸小兽,如此形象真是诡异的很。 回到院中,在帐上交割完毕,那冯道远收了钱交割了这些奴仆的契约之后,也没多话,客套了几句后留下张名刺后便自去了。 唐离送他出府后,唤过下人将这黑汉单独安置,随其所需供应肉食、羊酪。至于职司安排过上几日再说。 当日继续招待来贺的宾客,唐离顺便着人出去采购猎弓、羽箭及手刀等物,正式将那三十人的防卫力量装备起来,如此忙忙碌碌之间一天过去了。 第二日起身之后,便是新妇三天回门之期,与盛装打扮、欢天喜地的李腾蛟不同,坐于轩车之上的唐离喃喃自语了一句道:“是该谈谈安禄山之事了!”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7 。CoM 第一百零八章-初谈 三日回门,今日的相国府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当唐离与李腾蛟所乘轩车到达时,相府门外早有一大堆敷粉簪花的男子及身着五色裙装的女子等候。 李林甫子嗣众多,除那些外放做官的以外,留京的儿子们全部出来迎接,而他们的妻子并李腾蛟的那些嫡亲姐姐,就是府门前一堆女眷的由来。 回门礼时,注定了是女人们的天下,只见李腾蛟刚一下车,那为数众多的嫂嫂及姐姐们便围了上来拉着她说长道短,在众女眷们咯咯哄笑声不绝的同时,唐离由一众舅子哥及姐夫哥们迎住,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篇。 事实果如史书所载一般,太过于强势的李林甫一人占尽了聪明,以至于他那众多的儿子中,却并无一个特别出众者,终日只知章台走马、狎妓游乐。便在此时,他们积聚一处,说道最多的依然是平康坊三字。 在府门前喧闹了近三柱香的时间,唐离与李腾蛟才被众星拱月般拥入内宅,其时,李林甫夫妇早已盛装在坐,这免不得又是一番行礼。 礼成,随后便是吃回门酒。并无外客,单是李氏宗亲在坐,就将相府硕大地二进正堂及花厅、便厅挤的满满。 似这等回门酒,本就是专为新女婿所设,起哄耍热闹的是新妇的哥哥姐姐们。所以李林甫与宴后说了几句婚姻为人道之大伦如此的话后,便离席而去。 李林甫一走,原本在席间正襟危坐的诸位公子哥顿时活泛起来。一时间高声喝叫、往来劝酒,真个是热闹不堪。 勉力支应了半个多时辰。将席中诸客都敷衍一遍后,带着微醺酒意的唐离向李腾蛟耳语几句后借机离席,溜出正堂后往寻李林甫。 “老爷正在书房会客,姑爷,这边请!”,随着一个青衣小厮而行,唐离看着路径,分明便是他以前曾来过两次的书房。 “进来吧!”,李林甫淡淡地声音传出。唐离略整了整衣衫,推门迈步而入。 书房内,除李林甫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人年在五旬,清癯的脸上眉眼间长相神情倒与唐离岳父有五六分相象;而另外一人要更年轻一些,望之不过四十许人。于胡凳中端坐地他面容仪伟。从头上那顶翼善冠到身上微泛光泽的极品单丝箩衫子,再到脚下的羊羔皮毡靴。总之他身上所有显露在外的每一件服饰器物,无一不是精工细作、考究非常。 见唐离进了书房,李林甫原本正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不等他见礼,已是先自招手,指着那服饰考究的中年道:“阿离,这位是前御史中丞,朝廷新任的户部侍郎王鉷王大人,你且先见过了。” 对王鉷这个名字,唐离可谓是闻名已久,但当此之时,他也只是面上神色丝毫不露,拱手为礼道:“见过王大人!”。 这王鉷神情本淡,只是在李林甫提到“朝廷新任户部侍郎”八字时,他的眼中才露出一抹稍显即逝的惊喜,随后站起身来,向着唐离拱手还了一礼,口中说了句后:“贤相好佳婿”后,便又自在落座。 见状,李林甫微微一笑道:“王大人素来生性恬淡,见了谁都是这个样了,阿离日后自知”,说了这句解释言语后,他才又指着另外一人道:“这是我本家五弟,现任兵部侍郎李复道李大人,他空自生了七个儿子,却没一个女儿,素来是最宠爱蛟儿地,你且见过了!”。 “这可是李党第一铁杆儿”,听到李复道三字,唐离心下自语一句,向这个一直含笑看着自己的现任兵部侍郎大人拱手一礼:“见过五叔!”。 “前些时日,我虽然与王大人出京公干,但侄婿大名却也是早有所闻了,老贺亲点的拔解贡生、玉真公主荐引、状元才子、你那部《唐诗评鉴》我虽然不曾见,但听说连李太白这狂人都赞好!尤其是这一表人才的,难得,着实难得,腾蛟嫁给你也当得上所托得人了!”,与王鉷的矜持不同,这李复道自唐离进门时,便一直盯着他看,随后还含笑点头不已,此时见礼,他也不虚饰,站起身来说了这番夸奖话后,最后才大笑着续道:“我这做五叔的没能参加你与蛟儿地成亲典礼,着实愧煞,但侄婿尽可放心,该送地礼随后必定补上,断然少不了你们的!”。 他最后这句话一出,顿时引得书房中一片笑声,唐离笑着正要说话,却见李林甫摆摆手道:“正事要紧,这些虚文话就不要多说了,可离,你来奉茶。” 李林甫一句话后,李复道笑着拍了拍唐离肩膀后,才又回座,书房中并无一个侍候地仆役侍女,唐离做半个主人捧着茶瓯奉茶时,听那拈着须发的王鉷缓声说道:“前相公李适之已仰药而死;废太子妃之兄韦坚也在配流临封郡途中被赐死,其外甥李陨已被吓破了胆,前几日谴家人送来书信,满篇都是求肯言语,这人是个脓包货,济不得什么事,放他一马倒也无妨。反倒是韦贼这女婿卢幼临不好处置,此人身为范阳卢氏嫡亲子弟,家族势力实不可小觑,这事下官不敢自专,要不要御史台继续折请陛下下赐死诏,还请相公定夺。” “恩!其他人又如何?”。随口提问之间,李林甫地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着落在正奉茶水的唐离身上。 “此次御史台专办此案,目前当日事起的始作始作俑者韦子春及其太子羽翼赞善杜有邻、著作郎王曾、柳积等人已死于狱中,另有户部侍郎杨慎矜并其兄弟少府少监杨慎余、洛阳令杨慎名也已决死狱中,至于韦氏家族其它以朋党罪名牵连其中者。现御史台在押七十六人。至于地方,除北海刺使李扈、缁川刺使裴敦复以事连王曾、柳积被仗毙之外,御史台就此案的巡查重点是在江南西道及淮南道。目前御史台八位监察御史中地五个积聚此地,总之。经此一事后,虽然太子侥幸断尾求生,但他在朝中及地方势力已被清洗一空,咱们再徐徐缓图,不愁储位不易主”,言至此处,王鉷言语间的喜意稍歇,迟疑道:“只是……”。 李林甫为动摇储君之位而兴起的这场大狱后世多记载,唐离除了意外自己成为此次事件地导火索外。对于这场绵延四五年,直到李林甫身死之后才停息,牵连近四百位官员、使京兆韦氏就此一厥不振的大狱,倒是并不陌生,是以此时听房中人谈论此事,他地脸上依然平静如昔。 注视唐离许久,见他听着王鉷这番话时神色不变。甚至连手中茶瓯注向杯盏中的水柱也没有丝毫变化,李林甫唇角微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收回目光的他扭头向王鉷道:“只是什么?”。 王鉷轻抚着颌下纤毫不乱的髯须道:“下官不明白的是,太子一向懦弱而无主见,此次怎么突然就聪明起来,能使出如此一招‘断尾求生’的绝计,使相爷的精心布置未能克尽全功?”。话语至此,他微一沉吟后续道:“当日相爷借制举试卷外泄一事发难,借韦子春而勾连韦坚,其实当时陛下也是不信的,否则处置诏书不会迟迟不下,若非那韦坚凑趣儿,居然这当口儿与到京地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私会犯了陛下大忌,只怕我们此次断难有如此成果。随后事情发展极为顺畅,相爷那道申明韦坚要勾结边帅皇甫惟明奉太子造反的奏章最终促使陛下立下决断,韦坚罢刑部尚书,京兆韦氏也被清洗一空,皇甫惟明亦以‘离间君臣’之罪被免除节度之职并籍没其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论理来说,太子已是再难脱得干系,偏生他不仅全身而退,而且还退的如此干净,真是怪哉!” “不错!”,听王鉷言至此处,旁坐的李复道接话说道:“当日韦坚被陛下定罪,其弟韦兰、韦芝上表替兄鸣冤,而在这道表文中,这兄弟二人为达到目的,还曾援引太子作证。但大大出乎朝臣意外的是,素来懦弱优柔地李享此次居然没有半点迟疑,立即前往兴庆宫陛下驾前痛哭,更一口否认与韦氏家族有任何牵连,更绝地是随即以‘情义不睦’之名请求陛下废除太子妃韦坚之妹,他这番‘不以亲废法’的作态还当真起了作用,居然就此把自己给择地方干干净净。象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倒还好理解,但是在太子身上……委实太过于诡异了些。” 轻叩着身前的书几,李林甫平淡的面色中有掩饰不住的遗憾之意,说来他此次用霹雳手段雷霆般发难,目标直指东宫,中间又借韦坚私会边镇将帅一事已将太子紧收网中,孰知素日懦弱无主见的猎物突然换了个人一般,更使出“断尾求生”这等决绝的招数,在最后关头安然逃生,李林甫心中这份不甘倒也可想而知。 但他毕竟是久历宦海,手握天下大权柄十余年的人物,片刻的沉默之后,随即恢复了脸上惯有的笑容道:“李享这懦弱小儿突然行事如此狠绝,必是身边来了高人指点的缘故,此事倒不能不查实清楚。不过此次他虽然暂时逃脱,但羽翼已除,自己也招了陛下忌讳,如今连东宫也不能住,被时时拘管在陛下身边,其太子之位已经不稳,来事还是大有可为,你二人倒也不必灰习丧气。” 说了这番不可轻敌但又不可惧敌的话语后,李林甫又转过身来。“复道,皇甫惟明怎么样了?”。 说到皇甫惟明,李复道哈哈一笑道:“十五日前,陛下手诏经兵部八百里加急传出,昨日兵部回文传到。皇甫惟明已自绝于黔中。” “可惜了呀!”,李林甫面带惋惜道:“皇甫虽然出身东宫,但老夫念在他乃我朝少有之名将。向来对其顾念甚深,当日陛下有意擢升其为河西、陇右节度使。本相也是一力支持地!可惜此人不念旧恩,此次回京面圣时居然敢诋毁老夫,意图动摇相位,事以至此,我纵然再惜其才,需也留不得他了”。 “这世上每多忘恩负义之人,三哥也不值得为他如此,倒是今日安胡儿两本呈文到部,一本是为部下请功。另一本却是要求接收河北道牧马监的。这事还需三哥拿主意才好”。 说到安禄山,李林甫还不曾开言,王鉷已是笑着接道:“这个安胡儿,胃口倒是大的很,他上次请求封赏的折子批下去才几天,这第二本赶紧就来了。这厮只想着拢络手下那些蛮子。倒把朝廷的官职勋爵当成什么了!”。 “胡儿嘛!行事莽撞本也在情理之中”。原本轻抿着地嘴唇化为朗声而笑,李林甫叩着书几续道:“本朝虽设置十节度。但手拥重兵者,不过剑南、陇右、河北三镇,剑南乃宫中杨妃故乡所在;陇右皇甫惟明本是太子在军中最大助力;说来对政事堂最为恭谨的唯有河北道,安胡儿虽然粗鲁跋扈,但毕竟还听话,此人在河北各族中威望也高,咱们倒是不可太过于委屈了他,此事明日会食时咱们再议个章程出来”。 见李林甫注目静静在一边坐听的唐离,王鉷二人知他翁婿间有话要说,遂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只是李复道临出门时一再嘱咐唐离定要改日到他府中稍坐。 将王鉷二人送到书房门口,李林甫转过身来,笑着对唐离略一挥手道:“随意坐就是,说吧!今日找我这么急有什么事?”。 听了刚才这番话。唐离才知安禄山居然是李林甫在军中最主要地支持者与扶持对象,不过想想也是,他这位岳父操柄朝政达十余年,尤其是在开元末玄宗倦政之后,他所上奏表几乎无一被驳回,而正是在这一段时间,安禄山完成了他彗星般的崛起过程,讨陛下欢心固然是一个方面,但若无政事堂首辅首肯,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更让他郁闷的是,事实证明,安禄山对李林甫本人确实也有感恩戴德之心,且不说李林甫生前,这位跋扈的边帅对他一直言听计从,单是其身死之后,安禄山起兵造反占领东都洛阳,随即为李林甫祠为纪,这事已足可作为显证。 沉吟片刻,唐离起身捧起茶瓯为李林甫轻注一茶盏,待盏中水堪半满时,笑言道:“今日此来,原本是为询问一下朝廷关于我的出仕安排,但刚听岳父、五叔及王大人所言后,却有几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噢!”,看着好细细的水珠慢慢注满茶盏,李林甫饶有兴趣的面带笑意道:“但讲无妨。” 放下手中茶瓯,唐离并不回坐,就此立于李林甫书几之前,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安禄山此人不可不防,用之不可不慎!” 展眉凝视了唐离片刻,李林甫虽不曾开言,但面上表情分明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安禄山乃栗特九姓胡人出身,本就是地道的河北道人氏,自入军以来,从不曾离开过河北道半步,近十年间朝廷对其优渥甚深,一个小小的捉生将如今一跃成为骠骑大将军、幽州、平卢两镇节度使,手握十余万雄兵,这也就罢了,尤为可虑者。他还兼任着河北道采访使之职,凭借这一职务,安禄山更可直接插手河北道文官任命。文武军民由其一手掌握,如今之河北道,又有何人能堪与其制衡?形势至此已是万分危殆。岳父身为本朝宰辅,一肩系天下之安危,实不可不防!”。 孰知李林甫听了这些话。却面无异色,依旧是浅浅笑道:“命国之上将军驻守一镇。朝廷不可轻疑;再则,安禄山虽然小有跋扈,但对朝廷行文诏令历来遵行不悖,阿离多虑了。” “将一国之安危系于一臣一将之忠心,实难令人放心。我朝精锐之师三一之数直接置于安禄山统帅之下,其人若是忠心自然最好,但若一日忽起异心,腹心空虚地朝廷该如何应对?再者,忠心二字本是天下间最不可捉摸之事,其人现在忠,未必来日就一直忠,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用兵固然如此,这天下间诸事,甚至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设想汉末。那曹操初出仕为洛阳令时未必不是怀着一颗忠臣之心。何曾想过要反?”,奇怪的是自己说出这番话。李林甫不仅没有生气,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竟然有欣赏之意,当此之时,唐离也顾不得许多,径直续言道:“没有制衡的权利便如同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山洪般,最是可怕!况且那安禄山未必便真如岳父所想一般忠习,据小婿听河北道来京士子所言,其人镇守河北已久,在地方飞扬跋扈,直视河北道百姓如自家私产,插手地方官员任命、利用一切手段扩充军力、借助陛下及政事堂之信重,一味慷朝廷之慨,大肆提拔属下将领及滥赏以笼络军心。这些也就罢了,更为关键地是,其人更私自从奚、契丹等族征募新兵,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一支人数多达八千人,绝对忠于其本人地‘假子军’。安禄山如此种种行为,实难让人将其与忠心二字联系起来。” 听唐离这般侃侃而言,李林甫面上虽不显露,但心下实在欢喜异常,身为一朝强势宰辅,唐离适才所说这些言语他又岂能不知,但关于安禄山之安排他心中早有定见。而让这位宰辅大人高兴地是他这个新女婿在刚才这番话中显露出地才华。 禀军国大政十余年,尤其是在如今年纪日益老大之时,李林甫最大地遗憾与心病就是后继无人,他虽然子嗣多有,但这多年看下来,却多是庸碌之才,顶不得大用。 为政多年、行事果决,李林甫牢牢把持相权地同时,也深知自己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这从他每晚多换寝处,纵然亲信家人也不知其所居的行为便可看出。而如今他一力推动倒太子,甚至不惜起兴大狱,这种种行为,无非都是在为身后计议谋划,但他也深知,这些谋划也都是被动而消极,有自己活着还能弹压的住,但一旦异日自己身死,凭借如今李氏族人,实无一人能带保全族人,抵挡昔日政敌的反扑。 历史以来无数显贵一时的家族因庸碌的继承者而迅速衰落;同样有许多原本衰落的家族因一人而兴,操柄天下十余年的李林甫对此安能不知? 他原本以为唐离只是一个有才华地士子,但正是今天这番话,使他意识到唐离的才华也许远远不仅是在文辞上。 “也许……”,沉吟不语的李林甫轻叩着书几的节奏越来越舒缓。 “你适才所言之事,我自会谴人查问。若然属实,绝不姑息”,缓步站起身来,李林甫走到唐离身边,轻拍着他的臂膀,和言笑道:“阿离刚刚新婚,心思还宜多在蛟儿身上才是。关于你的出仕安排,若无意外,按陛下地意思当是在太晟府下任职乐臣。” 明显听出李林甫对自己所言安禄山之事乃是一副敷衍语气,唐离脸上忍不住露出失望之意。 这失望地神色落在李林甫眼中,还道他对自己的任命不满意,乃轻轻笑道:“国朝惯例,新进士授官最高不过正八品,但太乐臣却属从七品上阶职司,于官阶品级而言,不可谓不高”,说话间又轻轻拍了拍唐离肩臂续道:“天子及杨妃皆是好音律歌舞之人,陛下更曾亲选教坊子弟三百人于兴庆宫梨园教授,身为主管宫中教坊司地太乐臣,阿离你几乎是日日常伴君侧,进士科出身升迁本快,再有了这一条,阿离异日前途不可限量,又何必做如此失意之态?”。 “此次安禄山所上呈文,岳父大人万万不可亲予,尤其是河北道牧马监,必须置于朝廷掌握之中,绝不能放权!河北平原之地,若是安胡儿再可随意控制战马补充,异日真有祸乱,后果不可想象”,丝毫不接口关于官职任命之事,目注李林甫,唐离脸色无比严肃的说道。 见唐离依然纠缠于此,李林甫蓦然色变。 双眼迎上李林甫的目光,唐离坚定的眼神没有丝毫闪避退让。 四目对视,半盏茶功夫后,李林甫先自放松了面色一笑开言道:“好,我应了你就是!你这孩子竟与我年轻时一般模样。好了,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蛟儿也该等的急了,这就去吧!再有,这段时日是你大婚之期,先自少放些心事在朝政上才好。郑家小姐也该到京了吧!这婚事你也多放些心思,听说王摩诘曾去拜访过你,这是好事!新科状元、自然该多与世家子弟多多交往才好。我还有些条陈要看,就不送你了,你自去吧!”。 目送唐离袍袖飘飘的出了书房所在偏远,重回书几前坐定的李林甫单手支额,一时陷入了沉思。 越向前院正堂,听着隐约而喧闹声,唐离回头看了看那间花墙遮蔽的书房后,复又迈步直向前行…… 第一百零九章-微服 回门酒散宴时,已是午后时分,唐离因有心事,所以吃得倒还含蓄,虽带着五分酒意,但毕竟脑袋还算清醒。而李腾蛟今日回门后被众星拱月般环绕,爱好热闹的她兴起之下难免贪杯,这番酒吃下来,早已是面如桃花的软做一团,连上车都是由唐离抱了上去。 李腾蛟上了车也不安生,脸上咯咯傻笑的她,口中不住含糊呓语:“唐离,卿卿,卿卿……”,身子也如同泥鳅般扭来扭去不得安生,折腾了许久,直到将头拱到唐离腿上枕的舒服了之后,才安定下来喷着丝丝酒气睡去。 轻拍着怀中女子肩背的唐离感觉到手上的异样,低头看去时,却见熟睡中的李腾蛟紧紧抱着自己的左臂,口中含着自己左手食指低声支吾着发出轻微不可辨的模糊呢喃。 唐离感受着李腾蛟对自己的依恋痴缠,轻拍着她肩背以疏解酒气的右手也越来越轻柔,顺带着连胸中的郁气也一扫而空,王图霸业只是虚妄、天下事他也只能如刚才般顺着自己的良心尽力而为,这些事本就不是现在人微言轻的他所能参与,就其本心来说,也实在不想参与。但保护得身边这些亲人爱人们不受伤害,却是他必须全力以赴要做到的事情,家,这是后世今生唯一属于他的家,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它。 马车轻摇,李腾蛟一路呢喃着直回靖安坊。 轩车于府门前停下,随行的宝珠、玉珠刚伸过手去扶起自家小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李腾蛟甩开她们的手,仰起满布红霞的脸,呵呵傻笑道:“唐离……我不要她们扶。我要卿卿你背我进去。” 见李腾蛟这无限娇痴地模样,耳中听着“卿卿”的言语,口中爱怜的说了句:“这孩子!”。跨步下车地唐离已微微伏下身去。 “少爷,少爷这……”,面对这前所未见这事,宝珠姐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扶小姐上来!”。李腾蛟的身子重重爬了上来,唐离身子一颤的同时,口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道:“小丫头片子,身上肉可真不少!”。 在宝珠姐妹强忍笑意的同时,唐离背起如春藤般紧紧缠绕着他的李腾蛟向府门处走去。 府门前。早有门子老李等着回事儿,八岁卖身做仆役,三十六时转入相府,十五年来他还真没见过如此奇景。 “姑父待小姐也实在太宠了些!”,心下自语了句,但老李也为这新婚小两口能如此恩爱而高兴,说起来。以前的相府内,最招人喜欢的就是六小姐腾蛟,常年居住在道观,偶尔回来一次,她就如同个小麻雀般兴奋的不行,加之又是孩子爱热闹地心性。从不在下人面前摆架子。见谁都是一脸儿笑,有她在的日子。府中笑声都比往日多了许多,老爷夫人心情好。下人们日子也比平日好过。所以如今见新姑爷与小姐如此亲爱,虽然行为不免惊世骇俗了些,但老李倒也是由衷的高兴。 高兴归高兴,事儿还是要回的,带着一脸笑迎上前去,老李半躬着身子道:“姑爷,中午的时候来了三个客人,其中一个女客正是昨日来过的玉真观主,另两个却是不识,因您不在家,老夫人就请怀素大师代为招待,现正在后园子里,老夫人传下话,姑爷您一回府,务必先到后园子去看看才好。” “恩,知道了!”,紧了紧李腾蛟正在背上扭动的双腿,唐离扭头间向老李一笑后,继续向府内走去。 半醉半醒之间,李腾蛟却也听到了这话。双臂紧紧缠着唐离地脖子,凑上头去轻咬住唐离的耳朵道,含糊撒娇道:“唐离,我不回房,我要跟你一起。” 回门之日,新妇最大,事已至此,心中情浓的唐离倒也不想逆了她的心思,又想着如今能跟着玉真公主一起来找自己的,多可能是翟琰等人,这些人本就不怎么拘礼,人又熟,索性也顺了李腾蛟地意思,背着她向后院走去。 过门房场院,背着李腾蛟地唐离刚一跨入正门没两步,原本忙忙禄禄各司其职的下人们顿时停了手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姑爷、小姐,片刻之后才有人兴奋地向后方二进院落走去。 直到唐离穿过那道花墙间的月门,这些个下人们才唧唧喳喳的私语出声。 “看新姑爷与小姐还真是恩爱哪!” “那是!新姑爷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咱家小姐貌美如花,他们这正是郎才女貌,可可儿的绝配,又是刚刚结婚的少年夫妻,还不好的跟蜜里调油一样?只是新姑爷新科状元,读书人出身,能拉下脸来做这等事情,看来还真是喜欢小姐的紧了。” “要我说,咱们府中几位姑爷,还就数六姑爷最好,状元才子,又长得跟画一样儿的风流人物,人和气对我们这些下人们也好,对小姐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女子,怎么六小姐的命就这么好!”。 “各有各命,石榴姐,这不是我们能想的,有这功夫,趁着府里暂时闲着,你还不如赶着回相府一趟,把刚才见到的给夫人说说,今日个儿是回门喜日,夫人得了信儿肯定高兴,赏你自不必说,落的不好,还能跟宝珠姐妹一样,就此给你安插了过来。” …… ………………………… 丫鬟、小厮们口中的唧喳声响个不停,脚下也远远跟着唐离步子慢慢看去,随着见到这一幕的人越多,啧啧赞叹声也就越多,而议论之声也就愈发的响亮了,直到管家大人发了话。众人才不甘心的慢慢散去,这其中还真就有伶俐人瞅个空子出了府,飞奔似地往相府跑去。 反手一巴掌拍在扭动着李腾蛟腿上。这小丫头又将攀着唐离脖子的手紧了紧,憨憨的吃吃笑了几声后,口中居然哼唱出一支江南俚曲儿来:我每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哥浓妹浓情爱浓,永在我侬心子里。 这首吴地俚曲仅仅只有四句,李腾蛟反复哼唱不绝,唐离初听时还觉这歌词好笑。“侬”个没完没了。及至听她用醉酒后更显缠绵地声音哼唱的多了,才逐次感觉到质朴的俚歌中所包含的深深情义,心底涌起汩汩温情的同时,他已是忍不住拖鼻音应和哼唱道:“我每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哥浓妹浓欢爱浓,永在我侬心子里……”。 口中哼唱不绝,心底无限温情闲适的唐离轻轻晃荡着背上的李腾蛟,慢慢走进了后花园。 自住进府这几日,日日忙着婚事,唐离还从不曾来过。此时抬眼看去,只见这个占地达十余亩的后花园中早已修整一新,初春地和风吹绿了地上的青草。也吹开了一些星星点点的野花。满目碧色中朵朵鲜艳点缀其中,真个是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在李腾蛟最钟爱的星形湖畔,一架扎着红绸的秋千高高立起,在微微风中轻轻抖动。上面有几只调皮的鸟儿婉转的唱着杂曲儿,为这个午后地小花园更添了几分闲适的意境。 而在秋千不远处,照例有一个四面透空的亭子,亭前草地上散放着几张旃檀,怀素和尚与一男两女三个客人席地而坐、言笑正欢。除知道三客中有一人是玉真公主外,另两人背着身子,倒认不出人来,而在这些人旁边,这几日因不愿意见他娶李腾蛟而跑到王维庄中的小胖球正在一张矮几前煞有其事的煮茶。 又向前走了两步,面向院门而坐的怀素和尚第一个看到了唐离,微微一愣之后,就见他蓦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顿时引得玉真公主并两个客人一起扭过头来观看,片刻静默之后,花园中地响声愈发地大了,众人欢笑的同时,唯有正挽着袖子煮茶地小胖球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你这和尚,自己披了僧衣,偏就见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心中温情流动,天气晴好、景色唯美,又有良朋在前,心下放松舒适的唐离说完这句话,索性扭过头道:“腾蛟,来,把你这曲儿大声唱出来,嫉妒死这和尚!” 调侃着得意地说完这句话,唐离才扭过头来向前看去,孰知这一看,他满脸的笑意顿时一僵,原来,与玉真公主同来的那华服中年赫然竟是便装打扮的当今天才,而在他身边正掩口轻笑,流露出无限风情的丽人却不是杨贵妃更有何人? 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人会突然到了自己府上,唐离还错愕之间,他背上的带着八分酒意的李腾蛟得了话,兴奋开口唱道:我每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哥浓妹浓欢爱浓,永在我侬心子里。 因是唐离吩咐,孩子心性的李腾蛟迷糊中惟恐声音不大,不能让那和尚嫉妒死!是以这番唱来,真个是满园可闻。 她这卖弄似的一唱,怀素和尚、贵妃并玉真公主愈发笑的乐不可支,玄宗皇帝喷笑出声的同时,还不忘微微对唐离略摆了摆手,只有一边儿的小胖球冷哼声愈发的响亮。 知道玄宗的意思是不可露了身份,免了参拜之礼,这正是唐离心中所愿,事已至此,尴尬也是无用,他索性继续背着红彤彤脸蛋儿的李腾蛟向几人走去。 来到众人身边,席地而坐的唐离刚放下背上人儿,还不曾说话,就听歪歪斜斜坐着的李腾蛟蓦然开口道:“唐离,和尚嫉妒死了吗?”。 李腾蛟心地纯真,性好热闹,表现在面容上本就显得可爱,如今醉酒之下更添三分憨态,加上突然从口中蹦出的这句话,只让原本就是笑意不减的几人愈发直不起腰来。就连那小胖球听了如此“绝”句,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笑了一声后。发现自己立场不对,随即又紧紧绷起脸来,只将那张胖脸蛋儿憋的通红。 等了半盏茶功夫,众人笑声才收,面上笑意不减的玄宗皇帝看了唐离一眼后,轻抚着花枝乱颤的杨妃道:“夫人,你这些天日日叫着心中烦闷,如今我这侄子送你一场大笑。可还烦不烦?” 天子开口,纵然是便宜侄儿,唐离也只得认了,本想拉着李腾蛟去圆这个谎,孰知这一坐稳下来后,她意是酒意又发,复又抱着他地臂膀迷糊着睡了过去。 “久不见伯父尊面。侄儿实在是想念的紧了,今日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多住几日,也好让我等尽尽孝心”,唐离说话间见杨妃风情万种的只是看着他笑个不停,想起当日紫云楼上之事。一时恶作剧心起。笑着续道:“婶婶还请收住笑,伯父爱您如珍宝。万一笑闪了腰、笑岔了气,伯父怪罪在侄儿身上。这如何担当地起?”。 君主与臣子之间关系,自宋以后才日渐渐谨严,以至发展到后来臣子面君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模样。唐朝皇室继半胡人血统,行事本较为自由,这从其公主们的私生活即可看出,而君主与宠臣间的关系也就更多了几分随意,尤其是对玄宗与杨妃而言更是如此,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首推安禄山。 正是有如此背景,唐离这番话不仅没惹得玄宗及贵妃生气,听他那句“伯父爱您如珍宝”后,二人更是相视而笑,而玄宗向看向唐离的眼神中,意满是鼓励之意,分明是先赞他这句话说的好。 天气明媚、景色绝佳,后花园中欢声不绝,众人言笑晏晏,气氛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大概这也正是玄宗皇帝不愿暴露身份地原因所在。 怀素和尚虽然名头响亮的紧,但缘于他这醉酒后的癫狂习性,因害怕他在面君时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来,所以并无那家公卿敢将他举荐给天子,是以如今他竟是对面不识玄宗与贵妃。 这和尚本是个万事不挂心的人,虽然开始时也奇怪唐离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两个气度不凡的伯父及婶婶,但真个一聊的投机之后,他反倒是将这事儿丢在脑后,此时见众人的笑声都渐渐止歇,他才又开言道:“阿离,刚才你来之前,我们正说到茶诗,陪客和尚倒是还行,但说道诗我还真是个外行,你回来地倒恰是时候,正好遂了令伯父的愿。” 闻言,唐离才知是玄宗命诗,他正要答应,就见杨妃轻转明眸笑道:“状元郎做诗,还不是随口拈来?只是这次须不能便宜了他,要作总要作个有趣儿的出来才好,你说是不是呀!夫君”。 今日本是为杨妃闷在宫中久了,玄宗陪着她便服出宫发散,先去了终南山玉真观,终因山色赏玩的多了没什么新意,二人意兴阑珊的回宫,途经靖安坊时,玉真公主却提议到唐离府中。 随意走了进来,先就遇到一个早闻大名的狂和尚,玄宗并贵妃一时来了兴趣,与他言谈甚欢,随后又冒出个自称唐离妻弟地小胖球,挽着袖子要给二人表演学自姐夫处地“唐氏煎茶新法”。 久居宫中,正感兴趣盎然的天子及贵妃随后目睹了状元郎与他那新婚妻子地一出好戏,愈发不能自制的大笑了一场,如此天气,如此风景,加上旁边坐着地这一杆子妙人儿,这天下间身份最尊贵的两人只觉近来松爽快意莫过于今日。 微一侧头间见心爱的妃子终于抹去了近日总是蹙起的双眉,扶着自已的臂膀笑颜如花,艳丽不可方物,心下大是畅快的玄宗那里还有别话,但只看着唐离笑言道:“贤侄作诗时还需按我夫人所说为好。” 似唐人这等聚会,笔墨纸砚早就在一边准备好了,他们这边说着话,玉真公主与怀素和尚早将盛放几物的矮几抬到唐离面前。 见众人都含笑看着自己,左手虚扶着呼呼睡去的李腾蛟,唐离右手提笔,不过片刻功夫,已是诗成收笔。 见玄宗皇帝及杨妃都是脸带兴趣盎然之意,玉真公主也不等墨迹全干,笑着就此捧过置于二人面前。 玄宗皇帝并贵妃细细看去,却见绢纸上写就的是一首堪做文戏的宝塔茶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轻碾白玉,罗织红纱。 珧铛黄蕊色,婉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烟霞。 谈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此诗虽然作的是士子聚会文戏时常用的宝塔诗,但看似玩闹的形制下,却将烹茶之妙及饮茶的意境与乐趣尽入其中,口中轻轻吟诵,聚而观之的几人口中隐有余香,此玩笑之作实在称得上大大佳妙。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烟霞。谈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好诗,好才情!”,口中夸出这一句后,玄宗微侧过头去向口中正喃喃轻吟的贵妃道:“夫人,贤侄此作可合了你的心意?”。 “茶来喽!”,柔媚一笑的杨妃正要说话,就见高挽着袖子的小胖球端着一只托盘,带着圆脸上的两道黑乎乎松烟凑了过来。 将托盘放置在唐离身前的矮几上,小胖球捧着一盏清茶奉到玄宗面前,胖脸上满是谄媚的笑意道:“您是我姐夫的伯父,也就是我和姐姐的伯父,伯父大人在上,只求您以后能多说着我姐夫,让他对我姐姐好点儿,侄儿郑鹏无以为谢,给您奉茶了。” “这是婶婶吧!啧啧,侄儿年纪虽小,但自荥阳到金州,再到长安,见过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就没一个能有婶婶这么漂亮的!别说其她人,就是姐夫画的观音菩萨怕是也不及您漂亮,尤其是这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善心人,婶婶您是长辈,以后无论如何要多关关照着我姐姐点儿,侄儿给您奉茶了!”。 刚还在说着茶诗,郑鹏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儿,唐离感觉啼笑皆非的同时,倒是给其他人大大逗了个乐子,尤其是杨妃,她年近三十而无子嗣,这既是她最大的心病,也养成了她素来最喜欢孩子的癖好,朝廷每天有“童子”科试中举者,她多好抱在怀中亲加劝勉,例如那年仅八岁的神童杨炎等人都是如此。此时见郑鹏嘴巧,人也胖墩墩长的可爱,说的话她更是爱听,一时欢喜的什么似的,将小胖球儿拉到身前,边替他擦着脸上的松烟,边口口乖侄子叫个不停。 玄宗皇帝子孙虽多,但天家规矩,纵然是那些子孙们见了他也是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那儿能享受到什么天伦之乐?今日到了唐离府,从和尚开始,再到唐离、李腾蛟,然后再到这个口口声声叫着自己“伯父”的小胖球儿,每一人每一事不是发乎自然而情意融融,耳听着爱妃的咯咯轻笑之声,他只觉胸中别有一种从不曾经历的平凡人家的欢悦温情。 见爱妃对那郑鹏欢喜的紧,这小胖球长的也委实逗人,再加上刚才那几声伯父叫得他心里暖暖的,玄宗一手持盏,另一只手随手摘下腰间一块儿佩玉递给了小胖球。 看杨妃替小胖球系好了玉佩,玄宗笑着向唐离举盏邀饮道:“齐人之福不好享!贤侄好自为之”。 第一百一十章-诡异 若说女人们争宠,这天下头一号感觉最深的就数皇帝,是以他这句话说出落在唐离耳中,怎么听也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大庭广众之下当朝皇帝讨论闺阁儿女之情,这事儿唐离还真做不出来,遂借举盏邀饮转移话题道:“伯父请茶,且看看这清煎茶与葱姜煎茶与什么不同?”。 “鹏儿放心,你姐夫它日若是对你姐姐不好,且不说你伯父,便是婶婶须也饶不得他。”,哄着小胖球儿,贵妃看了一眼唐离,似真似假的说出这番话来。 堪堪在杨妃说话的当口,细呷了一口茶后玄宗道:“恩,不错,此茶虽不及葱姜茶般来的猛烈,但胜在清淡绵长,正适合今日欢会。” 见杨妃又要张口,唐离生恐她再说什么话来,接过玄宗话头,微微一笑间指着旁坐的怀素和尚道:“这等清煮之茶,胜在淡香,最以小口细呷为上,似和尚这如饮酒般大口吞吃,正是佳茗而饮非其人,就如同汲清泉而灌蒿莱,实在是暴殄天物,罪莫大焉!” 听他这句话,几人看着怀素身前早已空空如也的茶盏,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和尚知道这是唐离借自己转移话题,倒也不以为意,顾自拎起旁边放着的一只酒瓯,仰头自饮。 低头看着盏中色做澄碧的清汤,闻着那似有若无的清香,第一次如此品茶的玄宗在如此氛围下倒是来了兴趣,“噢!饮一盏茶还有这许多讲究?左右无事,贤侄不妨说来听听。” 拿起手中茶盏向杨妃及玉真公主示意邀饮,唐离笑言道:“小小一盏茶水,其间亦自有道。茶、水、鼎器的选择且不说,单是饮茶的环境就有许多讲究。” “噢?”。 唐离见靠着的李腾蛟口中轻轻呢喃不停,身子扭动着睡不安稳,轻扶着她腰将之放在自己趺坐的膝上,随后续道:“譬如这茶宜精舍、云林。宜瓷瓶、宜竹灶、宜雅人幽士,宜衲子仙朋。宜永昼清谈、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石,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唐朝以来。自玄宗之后代宗、德宗朝茶仙陆羽手著《茶经》,始有真正之茶道问世。而在这天宝年间,唐离适才连说十五个宜字,皆是众人前所未闻。 处身于初春二月的后花园,观盏中茶香,看眼前俊逸少年口齿清丽,侃侃而言,细思其言语中意境,一时间几人倒还真有出尘之感。 “听着还真有几分道理,阿离接着说!”,这次接话的却是玉真公主。 见自己所说几人听得津津有味,唐离轻拍着李腾蛟肩背道:“心手闲适,披咏疲倦,意绪纷乱,听歌排曲,歌罢曲终,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净几,洞房阿阁,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和晴日,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菏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儿辈齐馆,清幽奇寺,名泉怪石。饮茶最忌阴室、厨房、市喧、小儿啼、野性人、童仆相哄及酷热茶舍,以上所言单是饮茶之境,至于其它诸多讲究处,细说起来怕是这半日功夫也不尽够。” 静静听唐离说完,玄宗又端详了手中茶盏片刻后,饶有兴趣道:“贤侄适才所言茶中之道却是前所未见,今日有暇,时令环境也都相宜,莫若亲煎一盏与我等共评?”。 “我有去冬采自桂树的雪水,茶与诸般鼎器倒也算得绝佳,时令正是初春二月,这后花园中春景倒也相宜,坐中有僧人、有黄冠、伯父二人也是不同流俗这雅人,茶友也是难得心闲,说来这些条件聚合,正是煎茶绝佳时候,可惜呀!可惜……”,列举了一大堆适宜煮茶的条件,唐离这最后地两句可惜吊起了众人的味口,玄宗皇帝微一蹙眉道:“既如此,可惜个什么?”。 “可惜诸位适才已经饮过一盏茶,郑鹏的煎茶之法虽有其象,却无其神,茶水比例、火候控制都有大瑕疵,如此煎出的茶水实为大恶,有此恶茶入腹,纵然是我再煎,诸位也吃不出其中清香,没地糟蹋了好茶好水。伯父若是要品茶,也只能期以来日了”,看着正在杨妃身前的小胖球儿,唐离说这番话时真个是满脸惋惜神色。 当日在金州时与唐离朝夕相处,郑鹏本知道他这个未来姐夫有几分小心眼,此时见他云山雾罩的说了这么多,最后果然是将错处着落在了自己身上,只是小胖球儿却说不出唐离刚才那样的反驳话,唇舌喏喏之间也只能自己嘟起嘴来大生闷气。 “贤侄小小年纪,听你适才这番话,倒还真个有几分名士气”,将茶盏放回矮几,玄宗笑道:“听你煎茶之事,倒是重个‘境’字。也罢,来日就来日,免得你煎出恶茶来就往他人身上推脱。” 见有人替自己说话,小胖球随即“哼”得一声接上道:“就是!”。 他这孩子气的动作又引得众人一笑,随后席地而坐的几人吹着风随意而谈,话题涉及书画歌舞,坐中皆是雅人,这番清谈真个是各抒已见,其间机锋往来,倒也着实是一大乐事,直到天近黄昏时分,玄宗及贵妃才在玉真公主陪同下出唐府而去,只看他们满脸的闲适笑意,想必对今天此行着实满意。 ………………………… 时间流逝,转眼距离天子赐婚已有二十余日,因还在假期,不曾授官的唐离倒也过的清闲,这日上午,他正在书房中随意翻阅书册,却听书房外一片急促地脚步声响起,随即就见满脸兴奋的李腾蛟跑了进来,不由分说拉起他地手向外走去。 唐离见李腾蛟面色并无什么异常,边跟着走,边笑着问道:“看你急慌慌的。有什么要紧事儿?”。 谁知李腾蛟却并不说话。只是拉着唐离来到一个僻静地小院儿外。 “宝珠,让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好了吗?”,随着李腾蛟一声喊。宝珠姐妹一人手捧着水瓯,别一人端着一盘切的极细地肉縻走了过来。 几人走进偏院,李腾蛟发声喊:“虎奴,虎奴,快出来!”,应着她地喊声,就听当日那身高近丈的巨汉抱着怀中地小兽走了出来。 巨汉刚一走近几人身前,他怀中那只小兽已先自朝向李腾蛟支吾叫个不停。 “放它下来,放它下来”,一看到这小兽。李腾蛟立即兴奋地招着双手蹦跳叫道。 那巨汉依言放下怀中小兽,这全身洁白的小家伙蹒跚步子走到李腾蛟身边后。边围着她的脚呜呜的叫起来。 “唐离你看,它多好玩儿!宝珠、玉珠。还愣着干什么,把东西拿过来!”,拉着唐离在小兽前蹲下身子。李腾蛟接过水瓯。在粉红的掌心处倒出洁白的羊乳,向那小兽喂去。 小兽欢喜的呜呜声中。伸出两只前爪按住李腾蛟的手,用带刺的舌头连连舔个不停,在李腾蛟耐不住痒的咯咯脆笑声中,唐离细细向这小家伙看去。 乍一看它那长相及洁白地毛发,唐离还以为这是如同当日在兴庆宫中所见的波斯猫,孰知此时细看之下,他才渐觉不对,且不说这只小兽那粗壮有力地四肢及呜呜的叫声远非普通家猫可比,单是它吃东西时地两爪前护,旁若无人的姿态,就远不是猫儿能有。 细看着这只小兽的长相神情,再一想到刚才李腾蛟对那巨汉地称呼,唐离猛地脱口而出道:“这是只老虎!”。 见唐离这吃惊的样子,正咯咯笑着地李腾蛟得意高声道:“是老虎,而且是白老虎。” “白老虎!”,口中喃喃念着这句话,唐离看着这只已经能够自己咀嚼着吃肉的小家伙发傻,后世里他虽然也曾多在动物园里见过老虎,但什么时候能这么接近过?况且还是根本不存在的纯白颜色老虎? 买奴仆时送的一个搭货,居然还就带着这么一只只存在传说中的白老虎,看着李腾蛟兴奋不已的模样,唐离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 将羊乳拌在那盘肉縻上,足有两三斤的份量,这小白虎边叫边吃,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已将之消灭的干干净净。 咆饱喝足舒服了,小老虎张着嘴巴虚伸着四肢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才懒洋洋的向巨汉走去。 “准备好啊!”,见小老虎吃完,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李腾蛟扭头对唐离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抓过他的手与自己的一起并着伸向前去,右手已自怀中掏出一柄小小的解刀递向那巨汉。 “你这是干什么?”,唐离正不解的问话,就见对面那巨汉接过解刀后当即面向北方拜伏在地,口中用着一种极其古怪的语言高声念诵着什么。 虽然听不清这巨汉所用的语言,但唐离见他那语气动作象极了后世所见记录片中山野部落人祈神时的模样,虔诚的面容、含含糊糊一字一顿的声调,随着巨汉越唱越慢,铜铃似的双眼中流出串串眼泪,唐离竟感到这青天白日下院落中升腾起一股神秘而诡异的气息。 堪堪等最后一个拖长的音调唱诵完,巨汉复又向北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巨汉做完这一切,蒲扇般大手中握着的解刀已电闪而过,不等到唐离与李腾蛟有什么反应,他们伸出的两手指间处已有缕缕鲜血沁出。 跪地的姿势不变,巨汉一见鲜血流出,口中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唱颂声再次响起,将小白虎驱赶到二人身前,巨汉一把抓住唐离正往后缩的右手,强行将他指间的鲜血涂抹在白虎的鼻子上。 唐离刚才是本能缩手,但他的力气那里及得上巨汉,在地只钢钳般大手的带动下,他指间汩汩流出的鲜血依次抹过白虎的鼻、嘴、耳,随后经过额心一路向后,直到尾际。 直到这一圈走完,巨汉才放过他的手,唐离收回被捏得乌青的手,大怒之下正要喊人来拿住这发疯的大汉,就见适才对他还是不理不睬的白毛老虎边舔着嘴边他的血迹,边蹒跚着向它爬来,眉眼间的神情亲热驯服的紧。 看到这一幕,兴奋不已的李腾蛟连连伸着手,口中迭声道:“快,快,该我了,该我了!”。 为李腾蛟一样施为,等这一切做完,巨汉口中的唱诵猛然由昏昏的低唱变为仰天三声虎下山林的巨吼,吼叫声中,他先是向北三拜,随后又向着小老虎及唐离、李腾蛟二人依次三拜,泪水滚滚之中,面上神色虔诚无比。 看着在腿上磨来蹭去的小老虎,任玉珠为他包扎裹伤的唐离虽然不明白巨汉的目的,但隐约也知道他是完成了某种仪式,静下心神,面有怒色的他正要追问,就见院门处跑进小胖球儿,兴奋的高叫道:“姐夫,姐夫,我姐姐到新丰县了,咱们快去接她……”。 第一百一十一章-婚夜 历时近月,终于在皇帝赐婚期限将满之时,郑怜卿由山南道金州到达长安。 唐离听说郑怜卿车驾已到新丰县,也无心再与这巨汉纠缠,当即抽手起身往外走去。 李腾蛟见唐离动身,忙也收回正逗弄着小老虎的手,站起身来,跟着向外走去。 唐离将至院门处时,见李腾蛟跟了上来,站定身子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在家等着,我不久就回。” “我也要去”,这句话却急坏了她的贴身丫头宝珠姐妹,李腾蛟拉着唐离的衣袖刚说完这句,就听玉珠低声劝道:“小姐,让少爷走吧,这事儿您不能去。” 听闻这话,李腾蛟当即气鼓鼓的转身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 “您是府中大夫人,大夫人怎么能去这么远迎接新夫人?该是她到了后去您房中拜见才是!”。 唐离原本并没有带李腾蛟去迎接郑怜卿的意思,反倒是听了玉珠这句话,一时动了心思,“你既然想去,咱们一起就是。” 李腾蛟那儿顾忌这么多,新婚之时,她正是最粘唐离的时候,听他说一起去,当即高兴的答应了一声,也不理会宝珠姐妹,高兴的跟着向院外走去。 “小姐,小姐……”,连喊了几声见李腾蛟头也不回的去了,跺脚而叹的玉珠转过身来见宝珠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遂皱眉道:“姐姐,刚才你怎么不说话?这可不是小事儿!小姐若是失了位,咱们姐妹更落不着个好儿。” “妹妹,今天你真不该在少爷面前说出刚才那句话来”,见玉珠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宝珠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道:“咱们虽然还跟着小姐,但这里却不是相府,任怎么说。这府中还是少爷当家,没有那个府里人喜欢夫人们争风的!少爷这人性善,但一旦招了他的忌,再想挽回可就千难万难了,你我姐妹侍婢身份,虽说是小姐的通房丫头,什么都该多替她想着,但说话行事都要注意些才好,要不自己先混个没下落处!可怎么个是好?妹妹你以后要多注意着些儿。” …… ………………………… 吹面不寒杨柳风。初春二月天气最是策马的好时节。李腾蛟地策动,再加之郑鹏急火火的模样,唐离遂命舍车就马,一行四骑出靖安坊唐府出长安城往新丰而来。 经十里离亭,过灞桥不远,就见小胖球儿兴奋的高叫了一声,加鞭催马向着前方路上一行七八辆马车靠去。 而这一支小小的车队见到郑鹏,当即有人高声叫道:“少爷,是少爷!”,片刻的混乱过后,车队已渐渐停下,就见居中第二辆阔大的轩车中,由两个丫头搀扶着走下了郑老夫人。 本拟去找姐姐车驾的郑鹏一见奶奶到了,翻身下马刚叫了声:“奶奶”,就被郑老夫人喝令跪下,小胖球儿虽然在府中跋扈的很,但终究不敢违逆了老祖宗的意思。满肚子委屈地跪倒在路边。 看小胖球嘟着嘴气鼓鼓地模样,跟着驰马而前的唐离呵呵一乐,翻身下马拱手一礼道:“去岁金州一别,不觉已近年余,老夫人身体健朗如昔,实在是可喜可贺。” 自刚才唐离策马走近,郑老夫人的目光就一直没离开过他,年余不见,昔日金州刺使府中的贫寒伴读少年如今已是裘马轻狂,少了几分昔日轻狷的孤傲。却多了一些富贵雍容气度,而这种外在的变化却与他播于天下的声名相得益彰。 “还叫我老夫人?”,将唐离细细打量了一遍后,华发童颜的郑老夫人笑吟吟道:“年余时间,阿离先是见赏于贺礼部,随后《唐诗评鉴》声名播于天下,直至高中状元,这件件喜迅传来,奶奶日日心情欢畅,替你与卿儿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老?”。 昔日在金州时,唐离对这郑老夫人可谓是知之甚深,是以对他这番言辞做派倒也并不奇怪,笑着敷衍了几句后,他便直接开口要求着见郑怜卿。 唐离刚才与郑老夫人这番寒暄,只让李腾蛟烦闷地很,此时听唐离这么说,她随即兴奋叫道:“正是,快看看新娘子!”。 郑老夫人早已注意到李腾蛟,只是唐离没有介绍,她倒也不便询问,此时即见她开口,遂一笑道:“这位是?”。 “这是内人李腾蛟,腾蛟,过来见过郑老夫人”,唐离笑着一招手,李腾蛟随即上前,向老夫人福身一礼后,便迫不及待的说道:“老夫人,让咱们见见新娘子吧!我都等不及了。” 丈夫说话妻子不能随意插言,这是世家对女子教育最基本的要求,李腾蛟适才抢着插话,此时对说出这等大不合她身份的话来,郑老夫人虽心下对这不通名教的野丫头鄙夷的很,但碍于其来历,毕竟没说出什么话来,脸上虽依然仍有笑意,但是言语间难免略显淡漠道:“婚事未成,这等相见于礼不合,它日大婚之后,自有相见之时。” 见她抬出“礼”来,唐离就知道今天自己这一趟算是白跑了,果不其然,郑老夫人对李腾蛟说完这句后,随即扭过头来对他道:“‘士庶之亲,备诸六礼’,虽是天子赐婚,也苟且不得!我等会至长安乐游原王摩诘别业暂住,一月之期将至,阿离这就便回,请令堂操办六礼之事,也好早日成就大婚。” 知道这郑老夫人是个油盐难进的,唐离将车队细细看了一遍后,向依然跪在路边的小胖球儿投去爱莫能助地一眼后,再不纠缠,翻身策马而去。 随后几日,唐府再次重复旧事,好在众人刚操办过婚事,都是熟手,办起来倒也得心应手。这中间,唐离固然是操忙,李腾蛟也没心没肺的跟着咋呼忙乱个不停。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虽然时间仓促,但郑家于这些事情上却是半点也不马虎,如此迁延三日,终于在第四日完成了亲迎仪式。 夜阑更深,身穿同样款式的吉服,头顶着淡淡月光的唐离“吱呀”声中推开房门。一月之内第二次跨进了新房。 依然是一样的程式,负责铺榻地妇人们依然是一样的嘱咐言语,不一样的是房中的新人身形纤弱,头上蒙着一块大红的喜布。 三盏酒毕,铺母及奉酒童子都已辞出。红烛跳跃之中,心思波荡地唐离拿起几上早已备好的银挑子,轻轻挑开了那幕大红盖头。 相识已久,但只在今夜,唐离才第一次见到郑怜卿的真容。 似扶风弱柳,双手并膝的郑怜卿眼眉低垂地端坐在榻边,一副标准地瓜子脸庞,唐离看她的第一眼,既知当日小胖球说他姐姐乃是郑家最美的女人,这话真个是半点不假。 她的面容若要形容,最好地词语莫过于“精致”二字,拆开每一部分与组合在一起都是如此,只是这火红的居室、火红的夜晚、她那端正而坐的身子依然散发出淡淡地疏离幽怨气息。而精致的脸上在微微的红晕间也有着掩饰不住的轻愁,而她身上的这种气息与纤弱的身形与古典的面容搭配,便别样的为她构筑了一种哀婉气质。 借着温暖的明灭烛火,唐离细细将她端详了许久,边迈步向她走近,边口中笑着柔声唤道:“怜卿……”。 正是这柔声地低唤,如同一颗巨石砸在郑怜卿的心间,原本低垂的眉眼眨动之间,一滴晶莹的泪珠已无声滑落,这一滴反射出烛火五彩光芒的眼泪如同山洪爆发时的初流。几乎是在瞬时之间,连串的珠泪已滚滚滑落,冲乱了面颊间的脂粉,冲淡了唇间的豆蔻朱红,露出原本的苍白来。 双手紧紧铰着手中地大红纱巾,咬住唇的郑怜卿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不停微微耸动着身子的她无声的啜泣、无声的流泪…… 目睹之一幕,悄然顿住身子的唐离神思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金州月儿湖畔,回到了那个淡月高挂的夜晚…… 忽然而来的夜风调皮的吹动室中窗户上的帘幄,带起一片抖动的沙沙声响,正是这响声,惊动了沉思中的唐离。 疾步迈过,与郑怜卿并肩而坐的唐离没有半分迟疑,猛的一把将身边的女子紧紧搂入怀中。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会珍惜你的,再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想哭就哭出声来,雨过了天也就晴了。”,唐离这番柔声低语,既象是在安慰郑怜卿,也像是在喃喃自语。 迟疑着,迟疑着伸手,迟疑着缓缓抱住了唐离的腰,也不知郑怜卿瘦弱的身子怎么有了这么大的力气,双臂越合越紧,她的脸也已埋入了唐离的胸前,咬住衣衫的同时,再也控制不住的大哭出声。 静夜里的哭声被唐离身子所阻,变化为断续的呜咽,但正是这令人听不分明的沉闷呜咽之声,别有一种催心伤肝的悲凉,紧拥着她的唐离轻拍着她的肩背,再不说一句话。 许久,许久,哭声渐歇,郑怜卿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般的面庞,用带着泪花的迷离眼眸无言看了唐离许久后,才轻声道:“阿离,你陪我一起出去?”。 这声“阿离”叫的如此自然,也不知她在心中演练过多久,看着郑怜卿死水般的眸子中跳动的火焰,唐离伸出手去为她擦拭着眼泪,和声道:“好!”。 起身自新房箱笼中拿出一只红布包裹,怔怔了片刻后,郑怜卿牵起唐离的手,出房门来到外间院中。 淡淡的月辉下,唐离见郑怜卿一层层揭开包裹,最后露出的却是一袭白裙,及裙上放着那幕覆面白纱。 在郑怜卿看着白裙白纱愣愣出神的当口儿,唐离拿起包裹中早已准备好的火褶,迎风抖动中,一丛小火苗微微燃起。 火褶点燃了白裙,点燃了面纱,这其间,唐离始终不曾插手,只是看着那一片白在火中慢慢燃烧,最终化为灰烬。 当最后一缕清烟熄灭,郑怜卿眼中的泪水也已停歇,默默看着那些灰烬在夜风中飘摇游荡,许久之后,紧紧抓住唐离的手,蓦然转身的她用带着无穷恐惧而发亮的眼盯着唐离道:“阿离,答应我,不要死,在我之前,你一定不要死!”。 “我不死,我一定不死,咱们都不死!”,在唐离的怀抱中,随着这柔声的安慰,郑怜卿僵硬的身子慢慢松软了下来,眼中的恐惧也慢慢消失。 堪堪正在这时,忽听院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夫人,夫人”的叫喊。 “吱呀!”声中,院门开处,李腾蛟跑了进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授官 院门开处,原本伏在唐离怀中的郑怜卿已迅速挣脱了身子,只是她动作虽然快,但这一幕仍然落在了快步跑进来的李腾蛟眼中。 出身贵威之家,且不说她的那些哥哥们,单是李林甫本人也是媵人妾室多有;看的多,这两天听的也多,李腾蛟对于唐离多一个妻子本没有太多的概念,与她的生活环境有关,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甚至在她原本的想法中,还为家里多了一个人,会更加热闹而高兴。这也是她前两天没心没肺跟着唐离,为迎接郑怜卿忙活个不停的原因所在。 今晚,爱好热闹的她在火红色的府邸中忙忙碌碌了一天,开始时她还为这份热闹而高兴,及至到了晚上曲终人散,那份大喧闹过后的幻灭让她心底十分难受,孤零零一个人回到房中,转悠来转悠去,不说睡觉,就连坐也坐不安稳。 就这样折腾了近三柱香的功夫后,她再也按捺不住的抓了个东西便向新房中跑来,心地单纯的李腾蛟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新婚以来从不曾分开过,此时的她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唐离。 任何一个男人见到眼前这一幕,只怕第一反应都是糟,唐离也不例外。 只是出乎唐离意料之外的是,微微一愣后,跑到他身边的李腾蛟脸上并无不豫的神色,反是拉着他的袖子饶有兴趣的摇着头,盯着郑怜卿看个不停,“看年龄你比我大,可惜今天一直都蒙着红绸子,想看也看不见,原来姐姐这么漂亮。” 唐时社会风气开放,新娘出嫁当日多是靓妆露面。李腾蛟当日也是如此,只是郑怜卿出身荥阳郑氏,一切却是循古礼盖头蒙面而来。 虽然不曾见过李腾蛟,但听刚才的话语及她此时与唐离亲昵的动作神情。郑怜卿也知来人是谁,正肃脸色端正身子,就见她盈盈福身一礼,“多谢姐姐夸赞,原本该妹妹明日一早到姐姐房中请安,如今倒让姐姐先来,实在是太失礼了!”,她这一福身正容说话,举手投足之间若合法度,真个是有大家闺秀风范。 李腾蛟称呼郑怜卿为姐,是从年龄而言;而郑怜卿称呼李腾蛟为姐,则是因为她先进门,而且当日皇帝赐婚诏书中也是以她的名字为先。 旁边站着的唐离见她们第一次见面能如此亲热,倒也是由衷的高兴。“好了,都是一家人,没的要这多客气”,边说着话,他向李腾蛟投去探询的一瞥。 李腾蛟虽然是孩子心性,但人毕竟不傻,见状呵呵一笑道:“我是给你们送这个来的!”。随手将一本绢册塞到郑怜卿手中,说了一句:“我走了!”,便转身向院外走去。 “夫君,你去送送姐姐!”,来不及看手中绢册的内容。郑怜卿轻轻一推唐离道。 就这一会儿功夫,李腾蛟已跑到了院外,唐离跟着出去抓着她的手道:“腾蛟,怎么不高兴了!”。 大红的灯笼下,低着头的李腾蛟背过身子任唐离拉着自己的手,只是沉默不语。 直到问第二遍时,她才猛的转过身子,拦腰搂住唐离,将头在他的胸膛又拱又挤的含糊道:“唐离。我想跟你在一起。” 心下又酸又暖,唐离环住她的腰,“傻丫头,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你”。 “那今天晚上怎么办哪!要不咱们三个一起睡!”,兴奋的说了这句话,李腾蛟抬起头来看了唐离地表情,随后怏怏道:“不行!那我回去了。” 挣开唐离的怀抱,终日都是笑容满面的李腾蛟在花灯下拖长的影子别有一番异样的孤寂。 “腾蛟,就今天一晚,明天我就跟怜卿说,不再分住两个院子,咱们都搬到一起,晚上一起打双陆玩儿好不好?”,赶上两步,唐离拉着李腾蛟的手俯身说道。 “真的?”,这一下可谓是正中李腾蛟下怀。 双手捧住李腾蛟的脸,唐离轻轻一吻映在她的眉心处,随后又拨了拨她鼻子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恩,好大一股酒味儿”,撑开唐离地脸,李腾蛟看了看天际的月亮,“真希望太阳现在就升起来”,自言自语的说完这句话后,她才咯咯一笑道:“那你快回去吧!我现在就去准备双陆,再把其它的玩意儿都找出来。” 目送李腾蛟远去,回到院中的唐离刚一跨进房门,就听“啪”地一声,满脸通红的郑怜卿手中绢册落地,入目处正是一副形神逼肖的“妖精打架”春宫图…… …………………………………………………… 第二日,唐离与郑怜卿忙着迎外客的时候,李腾蛟却四处张罗着在自己的院子中另收拾一处房屋。 与前次大婚宴客时冠盖云集的官员居多不同,此次来宾却多是行走慢条斯理,动作间揖让进退的世家人物;荥阳郑氏当家老祖宗到京,孙女婿又是新科状元郎,且不说其他诸世家飞马到京的贺客,单是几大世家在京为官者,也是无一遗漏。借着这么一次机会,居然成了几大世家在京为官者的大集合。 婚礼三日宴客,随后又歇息了两日,一月假期正式结束,这日一早,唐离到吏部报道之后,正式领下了一身青衣官服,至于官职,果真如玉真公主当日所言,正是从七品上阶地太乐丞。 唐时,新进士虽然尊宠无比,但他们初授官时却远不如后世那么高,常规乃是以从八品起始,其中特别优秀者才会授以正八品官阶,象唐离这等初出仕既是七品官者,可谓是少之又少。 “太乐臣!”口中念诵着自己的官职,换过官服的唐离出了吏部衙门,便往皇城偏僻处的太晟府而来。 刚才在吏部逗留了许久,唐离总算弄明白了,作为朝廷最高音乐机构的太晟府,其基本职能若按音乐来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祭祀及大典时所用的雅乐;而另一类则是多于宴会聚饮的燕乐,而他的太乐臣之职,简而言之,就是主要负责俗乐这一块儿,除安排宫中宴会歌舞之外,就是管理训导宫中及各道州的教坊司。 作为音乐机构的太晟府,在三省六部及各寺、监聚集的皇城,本就是个没什么实权的清水衙门,自然只能蜷缩一隅,加之本任太晟府正王摩诘终日吃斋念佛无心操持府务,愈发的使这衙门显得清冷,身穿七品官服的唐离走进的就是这么个院落。 知道今日唐离上任,王摩诘难得的到府视事。 只是还不等唐离的官样文章做罢,就见一个小黄门急火火的跑了进来道:“新任太乐丞何在,陛下有诏召见。” 刚上任就来这么一出,唐离还真是没想到,将礼行完之后,向正捻着手中佛珠的王维歉意一笑后,他便转身随着那小黄门进宫去了。 这次进宫又不同于前时,三月天儿,正是长安春光最好的时节,兴庆宫乃玄宗陛下倾力打造,此时一路看来,真个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随着那一言不发的小黄门来到兴庆宫一处楼阁下,“陛下有旨,唐大人到了便自行上去。”小黄门说了这句话后,便自转身去了。 二层的楼阁,唐离刚一上去,就见到当日都阳侯府中的助手杨芋钊居然也在,更让他吃惊的是,此人身上居然也穿着一身与他同色的官服。 四面临风的楼阁正中,玄宗皇帝正与穿着宫装的杨妃玩儿着一种类似双陆的游戏,只不过这种游戏较之双陆在计算方式上更为复杂,而一边侍立的杨芋钊干的就是计算的差事。 放轻步子向过走去,唐离注意到这杨芋钊的心算能力着实不凡,许多繁复的数字玄宗二人刚一报出,他随即就能给出答案。 空阔的楼阁中居然没有侍侯的太监宫女,第一个发现唐离上来的居然是当日那只全身雪白的波斯猫迪奴。 原本慵懒爬伏在杨妃怀中的迪奴一见唐离,顿时拖着肥肥的身子笨笨跳下地,跑到他身边喵喵的叫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误会 “贤侄,过来!”正是猫儿的这一动作,惊醒了沉浸于游戏中的三人,玄宗扭过头来挥挥手示意唐离无需多礼,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后,向杨妃笑道:“满殿臣子都抱怨官服太难看,看看唐卿就知道,问题还是出在他们自己身上。” 这声“贤侄”叫的贵妃浅笑连连,听的杨芋钊莫名所以。 唐离俯身将那只肥猫抱在怀中,来到楼阁正中先笑着向玄宗与杨妃说了句:“伯父、婶娘安好!” “贤侄,你可要对郑家丫头好点儿,要不婶婶可不饶你。”年近三旬的杨妃柔媚而笑间风情曼丽,直让唐离不可逼视。 唐离刚一坐下,迪奴喵喵的叫了几声,随即将个肥胖的身子团成一团蜷曲在唐离膝上,喉间呼呼声中半闭起眼睛,着实安闲舒服的紧。 口中连唤了几声迪奴,这肥猫头也不抬,见到这一幕,杨妃自嘲笑道:“阿离长的俊,不仅人喜欢,连猫都亲!” 她这一句话引来众人都笑,片刻后才听玄宗开言道:“得你那岳父保荐,今天是杨卿上任监察御史的第一日,朕看到他这身官服,倒想起唐卿也是今日假满,你这太乐丞之职乃是爱妃上言定下,卿家还宜好生去做,莫使贵妃伤了识人之明。” “年刚十六状元及第,没准儿唐卿跟其他的新进士一样,正存着火炭儿般想建功立业的心思,陛下这样一说,岂非让阿离恨死我这婶婶了?”一句话中随着脸上的表情变换语气称呼,纵然是这平常间的说话,杨妃每一动作之间也是别有独特的风情。 唐离正抚着怀中迪奴的毛发,闻言看向贵妃,笑道:“世间百样人就有百样心思,未必个个都想着要做名相名将。微臣生性疏淡,原本就做不来经国济世地大事,此次中举原本还想着请陛下放我一个翰林学士,不成想还是娘娘知我。太乐丞实是微臣心所欲之,感谢都还来不及,焉敢对娘娘心有怨愤。” “唐卿这番言话中有大见识!”负手而起,玄宗略带赞许之意的看向唐离道:“朝廷设置百官各依其律,各司其职,为官者无论身居何职。但尽心竭力,都是报效朝廷,都算得上是忠心臣子……” “三郎!”杨妃嗔怪的一句让正欲长篇大论地玄宗哑然一笑道:“罢罢罢。不说就是,不说就是。” “今日天气晴好。恰值阿离在此,正好填新辞。依新曲,做歌舞之欢,惟其如此才算不负这大好春光,三郎意下如何?” “正该如此,只是赏名花,对妃子,安能无新曲,唐卿家,这填新辞一事就交由你了。” “久闻陛下乃制曲圣手,《霓裳羽衣曲》堪称绝唱;而贵妃娘娘曼舞之姿称绝宫中,填新辞微臣倒可勉力承担,但这制曲、歌舞之事还需陛下及娘娘各司其一才好。”唐离这番言语只让玄宗与贵妃相视而笑,不过眼神中也大有跃跃欲试之意,“好,依了卿家就是。” 楼中早备纸笔,那杨芋钊最是个有眼色的,玄宗陛下这句话堪堪说完,就见他早己端过盛放此物的书几来到唐离身前。 “小臣为状元公磨墨!”向唐离一笑之后,杨芋钊当即挽袖添水真个磨起墨来。 “多谢杨兄了!”唇间微微一笑,抚着膝上迪奴的唐离陷入了沉思,坐中人见状,倒也不出声打扰,良久之后,才见他援笔落墨。 待墨迹稍干,杨芋钊捧着前往玄宗及贵妃身前。 宝 书 网 w w w . x b a o s h u . c o m 玄宗倒还不曾开言,就听贵妃以呖呖之声轻轻诵念道: 我住江之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听得前四句时,玄宗倒还不以为意,及至听到“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两句,他才微微颔首,而这最后两句一出,注目眼前明眸流转地爱妃,玄宗将之细细念诵了一遍后,才大笑赞道:“唐卿这首该是代爱妃赋情之作吧!‘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好平实的语言,好别致的心思,好辞,诚然好辞!” 见玄宗高兴而笑,杨芋钊也是笑着凑趣儿道:“此辞直将娘娘对陛下一片情意表达的淋漓尽致,最难得其间明白如话,纵然如微臣我也能体会其中的铭心刻骨之意,状元公好心思,好才情!” 哈哈笑声中将这辞又轻诵了一遍,玄宗看向唐离道:“唐卿家莫非有考较朕之意,否则怎会出如此形制之作?爱妃,你以为此辞行什么调子才好?” 口中喃喃轻吟着辞中最后两句,正若有所思注目唐离的杨妃听玄宗此言,娇嗔回道:“阿离做新辞,陛下填新曲,妾身配舞,这原本是约定之事,三郎怎可前来问我?” “好好好,不问就不问。”顺手接过杨芋钊手中的卷纸,铺于身前几后,玄宗单手叩几若合节奏地轻轻扣击,人也已陷入了沉思。 适才做辞完毕,杨妃那若有所思的注视让唐离避开了眼目,及至玄宗插话时他才松了口气,孰知随后杨妃复又将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看着眼前这张“名花倾国两相欢”地笑脸,看着这双眸子中地盈盈流波的风情,唐喜脑海中竟莫名出现了当日紫云楼上画面,一时间看向杨妃地眸子中竟有几分意乱情迷,恰在这时,怀中猫儿一声轻叫唤醒了他的思绪,想想处身所在,眼神归于空明地唐离没来由的狠狠向依然注目于他的杨妃登了一眼。 心思细腻的杨妃敏锐的把握住了唐离面对自己时瞬间地意乱情迷,唇角绽出一丝得意的笑意,而唐离随后恼羞成怒的那一瞪眼,却让这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地妃子忍不住咯咯的笑出声来。 杨妃若是端坐不动,倒也没个什么,然则一旦她有所动作。无论是浅怒轻愁,还是笑语如花,都别有一番蛊惑人心的风情,就连平日对自己自控能力颇为自负的唐离也大感吃不消。 看着前方正低头沉思地玄宗,想起刚才那近似调情般的眉来眼去,唐离心头暗自戒惧的同时,也感觉一种别样的刺激在心头荡漾,牢牢控制住心间的意动,扭头转向一边,再不向杨妃看上一眼。 等了约两柱香的功夫,才见沉思良久的玄宗猛然惊喜出声道:“拿纸笔来!” 不等正捧着茶瓯地杨芋钊有所动作。唐离起身手捧笔砚来到玄宗身前,只见他援笔落墨,就此在适才那张文卷上点染出一番工尺谱。 “来呀!传宫中梨园一部歌乐。另外将李龟年一并宣来。”正在应声上楼的小黄门转身欲去之时,却听玄宗随后言道:“慢。改李龟年为许和子。” 唐离久已闻李龟年之名,平日只恨不能一见。刚才听玄宗所言还是心下暗喜,不妨他在最后一刻换人,一时按捺不住道:“微臣久闻宫中教坊司李龟年乃歌中圣手,只恨不得一见,陛下因何此时换人。” “卿家这一问,愈显朕之换人实为明智”,颇为得意的一笑,玄宗拿起几上茶盏轻呷了一口后道:“世人皆知李龟年善歌,却不知他嗓音辽远,最宜慷慨激昂之词。唐卿家今日辞作却是对他并不合适,反倒是许和子最宜这清越婉转之声。” “许和子!”口中喃喃将这名字念诵了一遍,唐离却是全无印象。 “此女原本出身于吉州永新县乐家,前几年才被选进宫廷,入籍宜春院供奉,至于她地歌艺如何,稍后阿离听过便知。”此时地杨妃又恢复了前时的模样,看向唐离时也再没有眼眸流波。 几人闲话音律歌舞,不过两柱香功夫,就见楼下宫中教坊司中人在小黄门地带领下到达。 及至他们上楼行礼时,唐离才见那许和子不过二十余岁,长相倒也平常,甚至面上肤色还有几分黎黑。 不过也正是如此,唐离对她的歌艺又多了几分期待,以她如此姿容,若无绝技在身,无论如何是难以被选进宫中地,遑论还是宜春院供奉。 见乐工们到达,玄宗站起身来道:“朕自于他们叙说曲调,爱妃这歌舞还宜早做准备才好,杨卿,你来为朕捧谱。” 玄宗似是有意让几人大吃一惊,是以连带着向乐工们讲解曲谱也是避往阁楼边角处,不欲唐离二人听见,而跟着他的则是兴奋不已的杨芋钊。 一时这中心处的座头边就只剩下杨妃及唐离二人。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唇边一丝浅笑,杨妃轻吟出这两句辞后,盈盈间瞥了唐离一眼后柔声道:“阿离好细腻的心思,只是这两句到底是代哀家赋情,还是为自己赋情?” 刚才缘笔写下这首李之仪的名词《卜算子》时,唐离还真没想的太多,此时杨妃突然而问,更让他如何回答。 只是他这一迟疑的功夫,杨妃已是轻轻一笑起身,低语声道:“好你个阿离,才多大的年纪,就敢如此不老实!”说话之间,她那宫装裙裾有意无意的带起一抹香风拂过唐离的面庞,而她本人则笑着下楼自去换衣准备歌舞。 在她盈盈轻笑之声于楼中消失的同时,唐离心底忍不住自语了一句道:“这下……误会大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倾谈 至唐离与杨芋钊相伴着出宫时,天色竟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二人不知觉间已在兴庆宫中呆了一下午的时光。 出宫城,在皇城门处牵了马,二人并肩同行之时,就听杨芋钊道:“别情,天色己晚,就由愚兄做个小东道,咱们找家酒楼把酒叙谈如何?” “家中正有人依门望归,在下却是不宜在外间聚饮。”想到刚刚新婚的妻子,唐离心中一暖,随口婉拒了杨芋钊的好意,翻身上马之间,见他脸上颇有遗憾之色,乃一笑道:“若是杨兄不嫌我府中简陋,便请同往小酌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闻言,杨芋钊大喜之下掉了句书袋,上马催鞭紧随唐离回府而去。 不一时到得唐府,将杨芋钊让至花厅之中,看茶毕,又吩咐着厨下治备酒菜,唐离才笑着说:“杨兄但请宽坐,在下往后院中去去就来!” 见唐离丝毫没有拘谨以客相待之意,杨芋钊反是满面欢喜,“别情新婚燕尔,夫妻情深,好教愚兄羡熬,但请自便就是!” 他这样说,唐离一笑应下,拱手一礼后,便转身出了花厅往后院而来。 刚刚穿过月门,进了后院的唐离就见前方不远处,三人所居的偏院外一道红衣身影正轻依着花墙向他微微而笑。 唐离刚才还说自己府中有人依门望归。不想此时果然如此,心下一暖地同时,他已快步上前拥住红衣女子,口中柔声道:“怜卿,你还真是傻,我回来自然会去看你,那要你在这里站等?” “丫头们都看着呢,夫君快放手!”明明是时时盼着唐离回来。及至此时唐离真☆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个拥住了她,郑怜卿反倒是不好意思了,扎熬着手要挣开夫君的怀抱。 郑怜卿原本苍白如玉的面色上染上两片嫣红,愈发为她增添了几分丽色,唐离看得眼馋,不顾她的挣扎俯身香了一口后,边揽着她的腰向内行去,边口中笑道:“看见就看见,又有什么要紧,你我夫妻亲热,以后还有得她们看!” 知道越挣眼前人越不会放手。满脸红霞的郑怜卿无奈低着头任唐离挽着腰走向房内。 往日自己回来,第一个蹦出来迎接的必然是李腾蛟,此时直到走见郑怜卿房中还不闻任何动静儿,唐离诧异问道:“咦,怎么不见腾蛟?” “姐姐带了宝珠姐妹说是去喂老虎了。”端着一只盛满了清水的铜盆走进来,郑怜卿笑着向唐离问道:“夫君,咱这府中真养的有老虎?” “你这房里带来地使唤丫头太不成话,这些活儿那要你亲自去干?”起身自郑怜卿接过铜盆。看了看伤痕宛然的手,唐离没好气儿道:“有。怎么没有?不仅有老虎,还是只全身白毛地老虎!” 事情原本就是匪夷所思。唐离又是这种语气,郑恰卿那儿会真的信他。 房中仅只两人,没了外间的羞涩,郑怜卿牵着唐离的手示意他俯下身去,边拿起盆中的纱巾轻轻替唐离擦拭着面庞,边柔声道:“不是丫头们偷懒,是妾身遣了她们出去,妾身想自己服侍夫君梳洗。” 淡淡的语气中实在有无限的神情,唐离心头一颤,缩回了抓向纱巾的手,任她随意施为,口中笑着回道:“能有佳人沐面,我是求之不得,只要不嫌烦,让你洗一辈子就是。” 手中的纱巾飘落盆中,郑怜卿纤细地手指一遍遍抚过唐离的脸庞,口中喃喃呓语道:“不烦,不烦……” 这简单的梳洗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结束,唐离惦记着外间的杨芋钊,任眼角红痕未消的郑怜卿帮他擦干面颊后,柔声道:“我只是过来看看,外间还有客人等着,稍后我再来看你。” “夫君正事要紧,妾身理会的。”微微一点头,郑怜卿细心替唐离整理好鬓间几丝乱发后,便轻推着他向外走去。 又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郑怜卿的脸,唐离神清气爽的笑着向外走去。 花厅中酒菜已备,二人面向而坐,酒过三巡,杨芋钊放下手上酒盏,注目唐离道:“别情今日在兴庆宫中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杨兄说地是那一句?” “世间百样人就有百样心思,未必个个都想着要做名将名相?”杨芋钊端的是好记性,竟将唐离在兴庆宫中所说地这句话一字不漏的背了出来。 “噢!这自然是真地,天子驾前,焉敢出虚语,这可是欺君大罪!”拈了颗胡豆放进口中,唐离见杨芋钊满脸不以为然之意,遂端正了身子正色道:“以上所言确是出自肺腑,在下自小就无大志,只盼能谋个一官半职,领一份俸禄,能看护好家人就好,如今诸愿已达,只求这官儿能平平稳稳做下去,家中亲人无病无灾,在下能求个消遥自在,设若能得如此,余愿已足。” 借斟酒之机,杨芋钊紧盯着唐离将这番话说完,良久之后,确信生无疑的他才猛地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口中叹声连连道:“可惜可惜呀!” 拿起酒瓯替杨芋钊斟满,唐离笑问道:“有什么可惜之事值得杨兄如此?” “我是为你可惜!” “噢,愿闻其详。” “这还用说?”将目前酒盏推至一边,杨芋钊径直用手中竹筷在桌上画着圈子道:“十六岁高中状元,刚一出仕就是七品官职,如此起点,国朝百余年间可谓是绝无仅有。兼且联姻李相,更得陛下及娘娘赏识爱重,这三条之中能占其一,于他人而言已是青云有望,更何况别情三者齐备。若是少兄肯立志仕宦,数十年后,未尝不能会食于政事堂。” 任杨芋钊说的激动,唐离却只是面色淡淡,及至听他说完,才把盏淡淡问了一句道:“果真如兄所言,就是做到政事堂首辅又当如何?” “做到政事堂首辅又如何?”杨芋钊不可思议的看了唐离一眼,“政事堂首辅已是人臣之极,男儿能到如此高位,此生何憾?且不说这些,但以令岳而言,位居首辅十余载,天下谁人不知其名,又有谁见了令岳不是恭恭敬敬,一言之出,可决千万人生死,莫非这些别情都不动心?” 杨芋钊刚一说完,唐离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情因何发笑?” “我笑杨兄与其他人一样,都只看到家岳光鲜一面,又有谁知道家岳的辛苦?自为相以来,十余年间日日睡不足三个时辰。更因为得罪人太多,一夜数换寝处……其它种种,不一而足!人生光阴短暂,值得珍惜的东西太多,又何必于仕途自苦如此?” 听唐离说出这番话来,杨芋钊虽心下并不同意,却一时无话反驳,沉吟良久之后,他才又一声叹道:“可惜,实在可惜。” 这一次,他不再等唐离询问,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后,叹声道:“愚兄已四十,依然一事无成,此次自山南到京,苦心经营数月,总算得令岳之助谋得个监察御史之职,这虽然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儿,但好歹也是正经出身,今日于兴庆宫再遇别情,本意想追附骥尾以图来日,孰知竟是如此……罢罢罢!时也、运也、命也!” 唐离再怎么着也想不到杨芋钊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陷入了沉思。 及至杨芋钊三盏闷酒下肚,无意间轻叩着杯沿的唐离伸出手去按住他又欲举盏的右手,面带笑意道:“在下何德何能,值得杨兄生出此念,其实以杨兄之出身,若想于仕途上有所成就实乃易如反掌之事,又何必假道他求!” “别情莫要诓我!”眼中神采闪动,杨芋钊满是期盼的看向唐离,急切道。 “以杨兄之能,岂是他人能轻易诓骗的?”举盏轻呷了一口,唐离微微俯前了身子道:“有贵妃娘娘在宫,杨兄若想青云之上,还不是举手间事?” 等了半天,见唐离说出如此一句话来,杨芋钊神情一顿道:“这路子我也想过,只是到如今也没个效果,往宫中递过两次话儿都如石沉大海没个消息,若非令岳抬举,只怕愚兄到现在依旧是个白身人儿。” 见杨芋钊只是灰心丧气,唐离起身复又替他添了一盏酒后,轻声浅笑道:“若是杨兄肯依我所言,我必还你一个大大的富贵……” 第一百一十五章-财货 天色已是上灯时分,头梳三丫磐、身着湖绿洒金裙的蝈蝈手提着一盏花灯慢慢向后院走去。 一路行去,不时有丫头、下人们遇见蝈蝈,当即顿足退往路边,行礼间口中恭谨叫道:“小姐!”。 “忙你们的去吧!”,挥挥手口中随意应着,蝈蝈脚下半点不慢,继续向前行去。 大半个月前与李腾蛟结婚后三日,唐离召集起全府仆役,郑而重之的说明以蝈蝈为妹,至此。蝈蝈在唐府的“小姐”地位正式确立。 初始时,蝈蝈对这一身份诚惶诚恐,贫家出身、自小被卖入章府的小丫头从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一日,以至于在当日正堂之中听唐离满脸严肃的说出这话后,她先是愕然惊诧,到最后竟忍不住泪流满面。 时间慢慢过去,大半个月之后,对于府中下人“小姐”的称呼她早已习惯,而且这种习惯由当初的惶恐到随后的欣喜,已经发展到如今的茫然,而这种茫然在她每次见到唐离与两位“嫂嫂”相亲相爱的模样时,更不由自主的演化为发自内心的酸楚,每到这时,她总会忍不住的自责。当初为什么没能极力推拒? 少爷大婚之后,原本就极为奉佛的唐夫人放下最大的心事后,正式过起了居士生话,每日除了儿子与媳妇儿的请安之外,她极少见外客,多是在诵念经卷、虔诚奉佛,个人生活也简单到极处。 至此,一时没了事做的蝈蝈有意无意的卷入了府中事物的管理,最初唐离高中状元时,就是她管理着贺礼,随后帐房事务她就再不曾放下,即便为准备大婚,相府两位管家齐至时也是如此。 而后,随着相府下人们陆续撤回,一步步熟悉起管理家事的蝈蝈隐然成了这座府邱的大管家。即使李府那位二管家暂时仍未撤走,也多起着赞划参谋的作用。 正是有管理府事的实权做依托,蝈蝈的“小姐”身份益发得到下人们的尊重,在如今这座状元府邸中。唐老夫人奉佛不论,在下人们心中,唐离及李腾蛟之后。就数她说话有分量。甚至连新夫人郑怜卿也远远不及。 一路缓行,来到后院门口地蝈蝈无意识地停住了步子。看着前方那个灯火通明的院落发起呆来。莫名的,她竟然在这个时刻想起了那远在金州地残破小院儿。 来京这数月时间以来,经历了唐离高中状元的惊喜到随后迁居这华丽大宅的兴奋。尤其是在少爷大婚之后。蝈蝈发现自己越发地喜欢回忆了,而在这每次的回忆之中,都必然会出现金州那院残破的房屋。而且每次回忆到这些,她的心中都有丝丝温馨涌起…… “小姐!”,一个自后院中疾步而出地丫头惊醒了正在沉思中的蝈蝈。 看着丫头手拿托盘,蝈蝈随意的问了一句:“少爷、夫人们可睡了吗?“。 侧头瞥了瞥院中灯火通明地正屋,这小丫头不明白蝈蝈怎么会问出这个莫名所以地问题,但口中依然恭顺接道:“少爷与夫人们正在做酒令耍子,小婢就是奉了大夫人的令去厨间传菜的”。 说话间见蝈蝈神情有些恍惚,那小婢又讨好似地加了一句道:“刚才大夫人还说要去请小姐来着,但少爷说小姐每日操劳府中杂务忙乱的紧,说让小姐好生休息,免得累着了您”。 看似脸上不以为意,但这小婢的话蝈蝈却是一字不落的听在耳中。 “他怕累着了我!”心中突然而起的这个想法尽数冲淡了刚才莫名的惆怅,微微扶了扶三丫譬上的那支乌木珍珠簪,蝈蝈随口对那小婢说了句:“你去忙吧!”,便自捉着灯笼向院内走去。 离正屋越近,里面的喧哗声也就越发的响,还在几步开外,就听到紧闭的房门中传出李腾蛟咯咯的笑声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饮十分,和尚好手气,还不快喝!”。 在檐下挂了灯笼,蝈蝈随手推开房门,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虽然已是三月时节,但地处北方的长安在夜晚依然有丝丝寒意,为此蝈蝈还专门在裙外加了一件裹臂。但这个正屋之内。却是温暖如春。 蝈蝈推开屋门,但见其中除了少爷及两位夫人外,还有怀素及郑鹏、阿三在坐,此时,手执一支酒筹的怀素和尚正捧樽而饮。 见她进来,正手舞足蹈的李腾蛟当即兴奋道:“蝈蝈妹妹来的正好,刚才我说让人请你过来,唐离生怕累着你还不让,快来坐,咱们一起行酒令耍子”。在她说话的同时。郑怜卿已自坐中站起,行了个标准的姑嫂间的见礼。 蝈蝈还礼刚毕,就见满脸带笑的唐离已自走到她身边。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小心累着!”,笑吟吟的接过蝈蝈解下的裹臂,唐离将它在一边搭好。转手拨弄了她头上的三丫譬后,陪着蝈蝈往屋子正中的矮几边走去。 正是这个熟悉的拨弄发譬,让蝈蝈心头一暖,昔日还在金州时,唐离每次自刺使府回家,见到她的第一面必定就是这个动作。 脸上略带着一丝酒意的唐离虚扶着蝈蝈走到矮几边,直接伸手拍拍小胖球的肩膀道:“给姐姐让个位子,换下边坐去。” 屋子正中是一张阔大的矮几,旁边人多是遵习俗,于几边旃檀上盘膝而坐。其中唐离自然居于主座,而他左右手分别是李腾蛟及郑怜卿,随后是小胖球儿及阿三,至于和尚则是独霸一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小胖球依傍着姐姐坐的正美、突然遭遇唐离来这么一出儿、当即一蹦而起道:“为什么是我?” 唐离却对小胖球的激动不以为意,口中慢条斯理道:“给姐姐让个座儿,有什么不该的?” “给姐姐让座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又是我,不是他!”,说到最后。小胖球的手恨恨指向对坐的阿三。 正跟一盘儿兔肉脍较着劲儿的阿三闻言后抬起头来,一手抓住旁边的李腾蛟,油汪汪的嘴巴结舌说道:“因……因为大……大哥……大哥……更喜欢我。”,这句话说完,他更是极为罕见地做出了个鬼脸,引得众人齐声而笑。 见阿三如此,蝈蝈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的同时也暗自感叹,当日初来长安时,这孩子见人话都不说的,如今居然能做出鬼脸来,变化实在不能算不大。 阿三如此,对他怒目而视的郑鹏正要说什么,却听郑怜卿轻轻一句:“鹏弟!”。小胖球随即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回下首坐了。 安顿蝈蝈坐下,回转座中的唐离笑着夹了一大著兔肉脍给小胖球,却只换回他一个白眼儿,还不等他收回筷子。阿三捧着自己的碗儿也已递到了身前,这两孩子争宠地模样,让众人愈发笑的大声,正屋之内一时其乐融融。 众人坐定,酒令重开,这行酒的筹子却是用的《论语》,五十只酒筹,每只酒筹上刻上《论语》辞句,而下面则是饮酒对象及行酒方式及数量。 小胖球位置一变,正好轮着他行酒,随意抓起一支,高声念着上面的辞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任劝十分!”刚一念完,他当即兴奋的看了阿三一眼,恶狠狠道:“除了我姐姐,每人都需满饮十分” 酒桌之上,一筹在手,天下我有。小胖球儿既巳发今,众人也只有遵命而饮,连阿三也不例外。蝈蝈正要举盏,却见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替她接过“你刚过来,还宜先吃点菜后再饮,也免得伤了肠胃。” 唐离代蝈蝈将这樽酒饮尽之后,才又自饮了一樽。 看着眼前满眼都是关切的唐离,蝈蝈没来由脸色一红地同时,心下又多了几分暖意,低头间也不看人,自夹了一颗胡豆细细咀嚼。 “与尔邻里乡党乎,上下各七分” “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末座两人十分” …… 这番酒令耍玩直到更深时分才结束,在座众人除了怀素和尚外,人人都带着醺然酒意,阿三及小胖球自有下人们带回,唐离亲送着蝈蝈向院外走去。 于青石路间无声并肩走了几步,紧了紧裹臂地蝈蝈仰头看了看那轮圆月,低声道:“少爷,今天一早,五十万贯的‘飞票’已经开给了杨姓客人,三日之后,另二十万贯也会照时开出。” 饮酒之后,从那热腾腾的房屋中转出走在这微带寒意地户外,唐离但觉身上心中猛的一清,松爽的紧,听蝈蝈说话,他随口回了一句:“恩,知道了”,这句说完,停顿了片刻后,他才又侧过身来,笑着道:“蝈蝈,如今你也是府中小姐,这‘少爷’的称呼也该改口了才对。” 摘下路边探头而出的一支野菊花,凑在鼻前闻了闻那带着夜露的香味后,蝈蝈才又续道:“昨天,别情楼那个漂亮掌柜到府,又送来了八万贯,说是补给少爷的红利。” 见她称呼上依然如故,负手缓行的唐离也不以为意的笑着道:“虽说‘离酒’销路好,但各地分设酒楼更要大宗花销,不说开业第一个月,就是一年内别情楼都难赢利,赵阳明该是知道我新买府邸花销大,所以才有此举。这人不愧是个皇商,一肚子玲珑心思。不过,随着河东、河北各道所辖州府别情楼陆续铺开,蝈蝈,将来你就等着大把数钱吧。” “少爷两次大婚,因操办其事的是相府二位管家,因此我不知道具体花销,但本府所收礼金却是由我经手。前日总出数儿来,礼钱共得四百三十万贯,其他礼品按市价折合下来当值二百五十余万贯、另有李姐姐带来的陪嫁二百万贯、郑姐姐带来的七十万贯,如此折算下来,府中如今共有财货九百万贯有余。昨日少爷答应那杨姓客人借出七十万贯后,不算那些实物,本府可以调动的钱财还有五百七十万贯左右”,自大婚以来,唐离从没问过这些,此时蝈蝈借此机会一一向他说明,这些数宇就是她带着人合总而出,自然是张口就来。 “九百万贯,这么多?”,虽然也知道这两次大婚收入实在不少但真听到这个数儿,唐离也是猛的顿住步子,,讶叹出声道。 惊讶过后,唐离见蝈蝈面色倒是平静,边继续负手迈步前行,边笑着说道:“几日不见,我家蝈蝈倒是历练出来了”,想起前些日子她报出十几万贯数字时小心翼翼的模样,唐离忍不住大笑出声。 “这一切都跟做梦一样!”,在唐离的笑声中,蝈蝈悠悠叹道。 “世事本就如此,占了位子,不用你多操心,钱财自然滚滚而来;否则纵然是想挣一文一毫,也是千难万难!”,想起昔日在金州的日子,唐离也是叹息出声。 与扭过头来的蝈蝈相视一笑后,唐离续道:“是我娶亲,没有让腾蛟家出钱的道理,蝈蝈,你明天提二百万的‘飞票’,无论如何要把这个钱还给相府!’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办”。 略做沉吟后,唐离跟上吩咐道:“另外,既然府中帐房还充裕,杨芋钊处还可再放宽些,他若是再来,只要用钱在一百五十万贯之内,蝈蝈你都拨拾他就是”。 听唐离此括,蝈蝈猛然抬头:“一百五十万贯!”。 “你看我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生意?放心吧,这是有赚无赔的生意,将来回报十倍不止”,唐离眉眼间的自信打消了蝈蝈的疑虑,她也不再多问,但只点头答应。 说话之间,二人已走到后院门外,蝈蝈接过唐离手中的花灯,便欲转身而去。 “等等!”,在蝈蝈探询的眼神中,唐离拿起那朵野菊花,细心的替她簪在鬓角间后,又拨了拨三丫发髻,才笑着退后一步。 淡淡的月辉下,看着这张含着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挺脸庞,呆楞了片刻后,蝈蝈才无声提着灯笼渐渐远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遇刺 长安于大唐时、实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城。而作为天子所居的宫城,亦是占地极为广大,整个长安官城是以三宫为核心、其附属建筑自龙首原由上而下样次展开连接,构成了宫城建筑的全部。 而在三宫之中、若论建筑之宏伟、自然以屹立于龙首原顶峰处的大明宫为最,然则若是以建筑之奢华、占地之广大及环撩优美论、却要数开元朝中大肆整修扩建的兴庆宫。 兴庆官乃是当今天子在藩邸时的旧居、位于宫城之外、皇城之内的十六王宅,后玄宗御极天下,对旧居大肆整修扩建,更将其纳入宫城之中,作为自己的寝官。当其整修之时,曾连下四道诏书,令天下各道并数百州进献名花仙草,是以此宫之中一年四季花开不败,真个应了“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的俗语。 在兴庆官大建筑群西北隅,又一大片连院屋宇,平日里从这片屋宇中,终日可听见不绝于耳的丝竹管弦之音,原来,此地就是宫中教坊司所在。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身着簇新青衣官服、浑身上下被郑怜卿收拾的干净利落的新任太乐丞唐离在一个八品主事的陪同下,缓步巡视自已治下所在。 自第一重院落而入,最初唐离所见的多是些面容清秀的童男稚女,在一些年老宫人的指点下舞弄丝竹管弦;随后复向里走,则是正当韶龄的伶人;而到最后的院落中,见到的则是鬓染霜丝的老年乐工。 那主事官边陪着唐离巡行,边细心代为解说道:“大人适才所见的那些个小崽子们,是由各道教坊司在当地乐户中选入贡进宫中,都还是有些天赋的。而教导他们的那些人都是宫中教坊司因年老不堪奉差的老乐工。随后那些年青地,则是‘立部伎’所属,举凡宫中宴乐歌舞都由他们承差;再往里的中年乐工。则是‘坐部伎’。这些人有了年纪,虽然不能奉承歌舞、但操弄管弦却是毕生所习,所以专司为立部伎伶人伴奏歌舞。” 走了一进又一进,大半个时辰过去,已是额头微见细汗却依然没到个头儿,唐离边听那主事介绍。边忍不住插话问道:“这些先且不说,我来问你,宫中教坊司所辖、到底有多少人?” 见上官相问,那主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三干五百八十七人。” 问言,唐离倒是没多说话,径直向院落厢房正屋行去。 这厢房正屋倒也轩敞,里面散乱的摆放毒着几张书几。到唐离走近时看到里间有几个吏员打扮地人正聚在一起,围着对坐的二人比划个不停,看他们的神情是如此专注,以至于来了人都不知道。 看到这一幕,那主事官倒是很有几分尴尬,不等唐离问话,他巳是抢先一步高声道:“大胆,新任太乐丞唐大人到、尔等还不赶紧肃礼参见。” 吃这一声喝叫,里间几人才醒过神儿来。唐离他们虽然没见过,但那身官服却是认识的,当下如炸了窝的麻雀一般、忙忙张张的整冠行礼。随后就有人擦拭胡凳,也有人去煮水奉茶的。 唐离进这正屋,本也是走得乏了。想寻个歇处,倒也不是故意为之。随着这些人散开,他才看到屋中其中一张书几上摆放着一盘围棋,两造里厮杀正烈。 缓缓踱步上去,唐离见盘中棋势已到尾声,白子除边角位置尚在苟延残喘之外,大龙已是即将被黑子合围、纵然强自挣扎,奈何大势已去,回天无力了。 他看着那棋枰,奉上茶来的几人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良久之后,唐离才说了句:“此局棋势已定、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哪儿还值得再争?” “大人说的是,小的们也是这样说来着,偏生张四就是犟驴脾气,非要死撑……”这接话的小吏刚说出这一句,吃那主事眼一瞪,顿时伸颈缩舌地生生将后半句话给憋了回去。 “大人也走得累了,还请坐下稍歇。”一边延请唐离就坐、那主事官向几个倒霉蛋儿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退下。 侧眼间将这一幕看的分明,唐离也不曾出言制止,自棋枰旁转过身来坐下,伸展了双腿之后、他才开言向那主事问道:“此地又是个什么所在?” 见唐离脸上一派平静,着不出个喜怒来,主事官半欠着身子愈发透着小心道:“回大人话,此地原是管理‘采风使’的所在,只是这几年来,宫中教坊司再无力派员外出,所以此地就成了闲差摆设,这几人终日无事可做,所以才会……” “王主事也走的累了,坐下说。”边摆手示意、唐离已顺势端起旁边的茶盏,只是这茶委实太差,还不曾进嘴、就先有一股隐隐的霉味儿传来,也不知是放过几年的老陈茶。 闻着那股子霉味儿,唐离皱着眉头轻呷了一口茶后,才侧过身来道:“自周以来,虽历代变迁,但都会依照惯例于每年派遣采风使到各地采集民歌。此举一则可为朝廷了解地方民情做补充,再则我太乐署也可据此重制新声。千年以还,此一制度已定为常例,为何现在却停了下来?” 见唐离面色虽然平静如昔,但话中语音却是不善,刚刚生下的王主事又抬起屁股、拱手赔笑道:“大人说得是,但如今宫中教坊司的情况,却不是不想派遣采风使,实在是没钱哪!” 唐离见哭丧着脸的王主事犹自强撑着陪笑,面上表情古怪得很,一时倒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此间就你我两人,无需拘礼,你坐下细说。” 唐离这一笑,倒让那主事放松了几分,重新落座的他端起茶盏大喝了两口后、重新仰起头来道:“实不相瞒,自前些日子得知大人接任太乐丞后,我宫中教坊司众人实在是弹冠相庆,巴不得大人能早些就任。” 唐离见王主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知他还有后话,遂也不插言。 “穷啊!宫中教坊司如今真是穷到骨头里了!”先长声发了这句感叹后,王主事才又续道,“官中教坊司虽隶属太晨府,但自开元二十六年始,其钱物拨给已划到了官中内库。前些年日子倒还好过,但自上任太乐丞调离外放,王太麓兼管太乐暑以来,教坊司的日子就是一日难过一日。” 见这事牵杜到王维,唐离端坐了身子道:“王太晨!” “是。王太晨工诗善画,名声动于天下,我教坊司中人实在是佩服的紧。但摩诘先生这性子大人也知道,哎!如果掌管内库的乃是最得陛下宠幸的冠军大将军高公公义子李辅园,满宫中近五万宫人谁不要巴结着他?但这等事王太麓怎么做的出来?只是如此一来可就苦了我们。近几年来,官中内库除了按人头的月例银子以外、其它竟然是一文没有。如今教坊司连器乐舞服都添置不起、更别说向地方派遣采坊使了。”说到最后,王主事连声哀叹的同时,眼眸中满是渴望的看着唐离。 静静听他说完,唐离才明白其中原委。不过想想王维那性子,这事儿出的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奇怪。 只是事涉王摩诘,他倒也不便于评论。又听说仅宫中教坊司就有三千五百余人,唐离也知不先掌握其人员安置及运做方式,纵然是这样巡视也是个瞎看,抬头见见天时已轻不早,他也无意在此间多做逗留,遂笑着道:“王主事所说,我已知道了。今天就看到这儿吧!就在这两日,由你牵头召集人,给我拟一份人员安置表出来,此表要细。凡我教坊司三干五百八十七人,从年龄到特长再到司职何事都要一一注明,这事越快办越好。至于其他,咱们稍后再议就是。” 见上官说完起身要走,却绝口不提一个“钱”字儿,王主事顿时神情一黯,顺带着陪同唐离外出时也打不起精神来。 唐离见他这番模样,但自微微一笑,说来这太乐丞一职乃是杨妃推荐,陛下亲准,不说做好此职能大得圣眷,就凭着这是他后世今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唐离也有心将之做到最好。只是此时刚刚上任,一切情况不明,也不好随便表态,所以才显得如此淡然。 心底这番想法难与人言,唐离也不计较王主事的态度、又催促他尽快拟好人员安置表后,太乐丞大人便出了宫城回府而去。 回到府中,唐离去见过母亲后,自到了后院,却见郑怜卿并众多侍女们都是一副慵懒神色,甚至连平日最爱热闹的李腾蛟也没精打采的模样。知道这是因为季节转移带来春困,遂笑着出言建议明天一起出去踏青。 他这一提议立时引来李腾蛟高声附和,其他那些下人待女们也是脸上一片跃跃欲试的神色。毕竟在草长莺飞的天气里,谁也不愿一直闷在家里。 自唐离这个提议一出,府中恢复了许多生气。虽然时间还有半日,李腾蛟高挽着袖子满院乱转的带着下人开始四下里收拾准备。 任职太乐丞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不用像其他六部官员那样日日点卯应到。第二日一早,春光大好,唐府一行三驾马车在十五仆役的护卫下出府直往大慈恩寺而来。 先到慈恩寺敬香,随后再出城踏青,这本是唐夫人的意思。老夫人既然发了话自然无人反对,车行辚辚,不过两柱香功夫,众人已是到达山门之外。 许是与唐离一般想法的人太多,此时的慈恩寺山门前一如往日般热闹不堪,脱掉厚厚的冬衣,换上轻薄的春杉,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一家人一起出来游春发散。实在是件大大的赏心乐事。 玩百戏的,买零食杂货的齐集此地,人头涌动之间整个大慈恩寺山门前广场上营造出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息。 远远还在山门之外,马车就已走不动了,众人也不以为意,下车于人群中边走边看,慢慢向山门行去。 李腾蛟一马当先,蝈蝈及郑怜卿左右搀扶着唐夫人前行,小胖球儿紧紧跟在姐姐身后。而大头阿三则如每次出来时一样,贴在唐离身边。 人群中,唐离正向前走时,只觉衣襟一动。低头看去、却见大头阿三边仰着头看他,边伸出另一只手指着旁边一个挑担子卖糖人的小贩。 近月以来,阿三性格开朗变化了许多,唐离为此很是高兴。此时见到他这满是孩子气的动作,更是忍不住轻笑出声,牵着他向那小货摊走去。 及至阿三拿到了糖猴儿,唐离才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没带钱,向那小贩儿一笑之后,他才高声唤着李腾蚊。 李腾较连蹦带跳的转回,弄请楚唐离的窘状后,咯咯笑着付了钱。随后又模了摸阿三的头,扭头四顾的她猛然指向一处高叫道:“快看! ” 唐离应声看去时,只见前方不远处,正有人表演绳伎。离地两丈的两根高竿之间,一条缠花绳索隐约可见,此时正有一男一女分两方缘竿而上。 二人上了竿子,分左右踩着细绳相向而行,边走边在其上舞蹈出许多花式动作。在吸引下方人齐齐仰头而看的同时,带起一片连串儿的惊呼。 眼见两人于绳中心处相遇,正在众人以为二人必定要各自折返时,却见那男子低头间凌空举起女子腰肢,手臂发力处,那身穿彩衣的女子已是站立于男子肩头,只将绷紧的花绳坠成一道微弯的弧形。 身在高空上演如此惊险动作,众人瞩目之时,心猛然一紧的唐离也是眼晴眨也不眨的紧盯绳上二人。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正在山门前所首人屏气凝神看向高空绳伎惊险表演的同时,唐离身周人群分处,四个彪形汉子越众而出,探手入怀掏出闪着寒光的解刀直扑而来。 变化突起,唐离目光转动之间,已见冲在最前那人手中的解刀已向李腾蛟直刺而去。 “腾蛟!”口中暴喝出声,脸上蓦然色变的唐离已顺势急向刚刚转过头来的李腾蛟撞去。 “砰”的一声二人倒地,饶是唐离见势快,左臂衣衫撕乱处,依然露出一道尺长的刀痕。 当其时也,他们带出的十余护卫依然分散在四周。虽正拼命赶来,却终究慢了一分。正当侧身覆于李腾蛟身上的唐离咬牙缩胸张肩准备硬受一刀时,却见到更为诡异的一幕。 那手持解刀的凶汉见唐离二人倒地,面上露出一丝得意狞笑的同时,脚下半步不停,手中解刀直奔阿三而去。 “他们目的是在阿三!”电石光火之间脑中闪现出这么个念头。 躺倒在地的唐离脚动处已重重踢在阿三腿上,大头孩子应声而倒,凶汉那致命的一刀堪堪从他头上一尺处落空刺过。 正是这一点儿时间耽搁,唐府护卫已四下里围过,唐离刚松出一口气,就见人群里又有近二十名汉子跳出,同样手执解刀扑上。 “不要过来,看好母亲!”一声喝退前方正煞白脸色冲上来的蝈蝈与郑怜卿,爬起身来的唐离于护卫圈中将阿三紧紧夹在自己与李腾蛟身子之间。 唐府扩卫虽是训练有素,于瞬时之间已紧布成一个圆阵将唐离三人围在其中,借助手中的长刀抵挡,但那些凶汉也确是悍不畏死,且破阵经验十足,绝不缠斗,只三四人合做一处攻点突破。 如此一来,三人形势愈发惊险,几回圆阵被一点突破、若非护卫们以命相博,这些凶汉早已杀入阵中。其间有两次最危险时,唐离豪赌之下,伸臂抬腿挡在阿三身前。总算他判断不错、这些人目的果然是冲着阿三而来,反是对伤他与李腾蛟极为忌惮,每遇此种情况都是抢先收刀。 唐离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推动李腾较及阿三闪避挪移,精神高度紧张的他几乎喘不过气儿来,直到围观者人群开处、数十个和尚口宣佛号加入战团,唐离才吐出紧憋在胸中地那口气。 这些在大慈恩寺山门前维持秩序的和尚端的是身手不凡,尤其是贴身小巧散手更远非唐府护卫可比。自他们加入,不过片刻时间,已有四名凶汉手腕筋骨被错开,失去了战力。 时间拖延越久、见势不对,那凶汉对中一人高叫了声:“走!”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手执解刀的汉子当即回缩,俯身间刺死地上受伤的同伴后,这些人分开围观人群消失不见。 唐府护卫心系主人安全,加之力不如人,是以不敢追敌,而大慈恩寺的和尚们却是根本就没这个想法。 第一百一十七章-反应(1) 在脸色煞白的郑怜卿等人围上前来的同时,惊魂初定的李腾蛟脸色已由白转红。指着恶汉们逃走的方向,牙齿一咬的她几乎与唐离同时吼出声来,“追”。 正在唐府护卫应声而动的当口儿,前方看热闹的人群中蓦然精光闪动,一支弩箭带着一抹乌光突射而来。 见这只弩箭的去势正是面对着自己的母亲,唐离心下狂跳,惊骇欲死。正在这时,却见前方站立处的一位僧人猛的夺过身边护卫手中的轻便彭排,“噗”的一声于间不容发之间堪堪将弩箭挡住。 手握彭排,那僧人连退六步直到撞上另一位僧人后才勉强站住。与此同时,他臂间的僧袍上己有鲜血沁出,原来那只近距离发射的弩箭穿透彭排,余势未尽之下直钉入了僧人臂中。 “起彭排,队形收缩。”见弩机出现,侧身护住母亲的唐离一把拽下颈项间玉牌塞给旁边一个全神戒备的僧人道,“快去,让悟明多带点儿人来。” 那和尚低头一看手中玉牌,面色一变之下也不多言,转身疾奔而去。 适才那支弩箭自人群中蓦然而来,刚刚放松下来的众人都不曾注意其来势。当此之时,在驰援之人未到之前,紧紧护住母亲的唐离喝令众人不得稍动,既然有一支弩弓,就有可能有第二支,身后这些人每一个对他而言都至关重要。他不敢冒险,也冒不起险。 时间一点点儿过去,正当后方大慈恩寺中一队和尚沿山门疾奔而出时,前方大街上群马奔蹄声也如雷而来。 “京兆衙门来人了。快走!”原本躲在远远儿看热闹的人群随着这声喊,立时涌动起来四下散去。 “稳住,不要动!”喝住了欲向外挤的小胖球儿,任周围乱糟糟的不堪,唐离依然压住阵势不使众人稍动。 片刻之后,美和尚悟名带着近四十名僧人赶到,呈环形自外围住。 不等美和尚悟名开言,唐离己先自道:“先撤回寺内再说。”悟名从刚才那报讯僧人口中己经得知对方持有努机。当下也不多话,微一点头,众僧人带起伤者,两层圆形阵势不乱,一步步退回大慈恩寺。 直到退入位于山门内的知客房中,唐离转头见随行家眷都安然无恙,才长出一口气来。 “母亲,母亲大人。”郑怜卿突然而起的叫声让众人心下一紧。应声看去时,却是脸色煞白的唐老夫人就此昏晕了过去。 悟名和尚离的最近,伸手一探老夫人腕间,随即向正拨开众人而来的唐离道:“居士勿忧,老夫人只是受惊过度。猛然放松下心律不协晕了过去。稍做歇息也就无碍了。” 听悟名这句话,铁青着脸色的唐离连连自语了几个“好”字。 正在这时,房门开处,京兆衙门总捕头陈展满脸沉重的走了进来。 一看他这身公门服,恐惧加惊恼之下憋了半天的李腾蛟再也忍不住的发作起来。不等那陈展说话,她已是先自喝问出声道:“不去抓贼,你跑来这儿干什么?” 陈展几十年的老公门,此时并不理会情绪失控的李腾蛟,抬头向正由蝈蝈裹伤的唐离道:“听说又有弩机?” 唐离铁青着脸色一言不发,直将旁边奉茶香案上的那只弩矢“啪”的一声扔在陈展身前地上。 李腾蛟见陈展对她的问话置之不理,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哼哼几声冷笑。转过头去她指着一个护卫道:“你,速去相府告诉我爹,他女儿在街上被人给杀了。另外让管家派护卫过来,有多少来多少。” 李腾蛟这一嗓子叫出来,陈展立时神色一变,看向唐离道:“唐大人,你看这……” “腾蛟,别让你爹担心。”一把抓住情绪激动的李腾蛟,脸色阴沉的唐离转向陈展道,“陈捕头,发射弩机之人可能还在外面人群之中。前面那伙凶人也走得不远,你实在没闲功夫在这里磨蹭。” “我只是奇怪既然有弩机,那些刺客为何一开始时不用?”满带疑惑的说出这句话后,陈展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得大有问题。强又带着苦笑道:“虽说已经封了街,但外间不下万人。这……” “托京兆衙门洪福,刺客没一开始就用弩机,”嘿嘿一声冷笑。往日为人谦和的唐离想到刚才那些人看热闹时的嘴脸,一反常态的讥诮道,“外间多少人我不管。但我要提醒陈捕头,刺客极有可能就潜匿其中,从这一点来说,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此时的唐离脸上明白无误的写着十个字儿——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陈展拣起那支弩矢。叹息了一声转身出房而去。悟名和尚想说什么,看了看唐离的脸色后却最终没说出口。 悟名不说话,看着陈展离去的唐离却找上了他。“和尚,把你这儿护寺好手借我二十个。将家人送回府帮着看上几天。” “居士,我慈恩寺乃是……”这事儿着实让悟名为难,只是还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已被唐离一句堵了回来道:“这事儿你和尚要说个‘不’字儿,异日别怪我不讲情面!” “一切遵居士所言就是!”悟名答应下来的同时,口中长宣了一句佛号。 十一名护卫并二十名行动矫健的僧人紧紧护住三辆马车自大慈恩寺山门前缓缓起行。唐离自小胖球儿撩开的车窗看去,只见京兆尹数百衙役一体出动,正在安抚那些神情惊慌的围观者。前方不远的街口处,应惟恐弹压不住的京兆衙门所请,大队铠甲鲜亮的羽林军士正策马而来。 “活该,让你们看热闹不帮忙!”小胖球儿恨恨的骂了一句,随手放下了帘幕。 层层护卫的回到府中,唐离安顿好家人后,立即命人将刚刚养好伤势的贞华道长给叫了过来。 “说吧!为什么有人执意要杀阿三?”唐离不带任何表情的问。 贞华道长的沉默并不出人意料。等了许久,眼睛如钉子般的唐离正要说话时,一个下人疾步跑了进来,凑近身子道:“有一位自称黑天的客人正在门房处等候。” “道长,好好想想!也许你更乐意去跟安禄山说!”不理会贞华道长的反应,唐离转身出房而去。 “黑兄,有那伙儿人的消息没有?”进入门房,没有微笑,没有寒喧,唐离径直问道。 “崇仁坊左手第七家。房主原为一个北地来的皮货商。”黑天的话一如往日的简洁。 “好,好,好”,听到这个消息,唐离紧绷着的脸色终于放松了下来,甚至脸上还露出一丝笑容。 “大恩不言谢。黑兄,还需劳烦你通知一下冯道远,他上次送来的仆役,手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就在今天,越快越好!” 对唐离这个要求,黑天并不吃惊:“我也有一事有请别情帮忙。” “请!” “大慈恩寺前,陈白眉快被人骂断脊梁骨了,还请别情高抬贵手。” 抬头看了看黑天,唐离点头道:“好!只是刚才那个消息……” “陈老总会在合适的时间知道的,唐兄放心就是!”一句说完,黑天再不逗留,转身出门而去。 不过短短时间,最先得到消息的官员们相继登门,随后来的人越来越多,正是在这种喧闹嘈杂之中,夜晚悄然来临。 第一百一十八章-反应(2) 崇仁坊。 崇仁坊距离东、西两市不远,自然就成为在京外地商贾的聚集之地。唯其如此,此坊中来往人员混杂,多有形容特异的蕃人胡商。 当那轮朦胧晦淡的上弦月芽儿挂上天际未久,唐离带着十名刀弓齐整的护卫乘着两辆密封的轩车到达崇仁坊区。 崇仁坊左手第七间,是一个普通的两进四房院落。那扁黑漆大门上,也如同别家一样,贴着尉迟敬德及秦琼的雕版门神画儿。 唐离刚一走进对面的那间茶肆,里面一个身穿皮甲的护卫随即带着两个小花子及一个额头冒着细汗的中年胖子迎上前来道:“少爷,这两个是今天跟住他们的,这个是房屋原主儿。” 今天白日间一回府,唐离随即将同行生还的十二个护卫给放了籍,这护卫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现在的称呼也由前几天的“主人”,改成府中人一样的“少爷”。 闻言,唐离默默点点头,向两个小花子看去。 刚进来时看到这间茶肆中拥的满满身着皮甲的护卫,后来再一见唐离带人进来时的气势,两个小花子已轻知道这位年纪不大的少爷来头大 不简单。而且他们隐隐约约间也知道这事是老大的老大直接传下的指令,越发的不敢疏忽。 见唐离转头盯着他们,就有其中一个年龄略大的小花子凑上前说道:“那伙人滑溜的很,分几个街口到的。我们俩在街口跟上他们的时候,听转过来的黑皮说,前面己经走脱五拨人了,连猴子老六都被他们躲了过去,要不是我们人多……” 虽然只是初春天气,但这两个小花子身上透出的气味儿也着实够呛。站在少爷身边的那个护卫本想将这个上前一步的小花子给推回去,但见唐离并没有什么表示,也就按捺住不动,现在又听这小花子一味地弯弯绕儿。顿时喝问出声道:“有多少人?还在不在?说重要的!” “让他说!” “是。少爷!”闻言,那护卫略一躬身。又退后了半步。 见这位身份不凡的俊少爷替自己说话,小花子得意的半仰着脸向那护卫哼了一声,又龇牙向唐离笑了一笑后,按着说道:“我跟石头数到的有十六个,在我们接手之前到的不知道有多少。现在人都还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刘吝头雇了个赶驴脚儿把老婆孩子送走了。随后,他又在坊尾处胡饼店买了一筐烧胡饼,随后院门就再没开过。没人进,也没人出。” 细细听这小花子说完,唐离挥手示意打赏之后,径直向那胖子看去。 原本额头冒着虚汗的胖子看到满脸堆笑的小花子自护卫手上接过两贯黄澄澄的通宝后兴高采烈的出房而去。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眼中掩饰不住的流露出一丝贪婪。 直到身边的护卫推了他一把,这个小绸缎店的老板才猛的醒过神来、露出一脸职业笑容道:“回少爷话,小人祖上本是做北地皮货生意的,对面那幢房子原是小人祖业。自前年起,京中北地来的皮货都被绍武九姓杂胡的生蛮子给控制了,小人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先是东市的店铺没了,九个半月以前,这幢房子也抵给了刘吝头。”纵然是如此处境,胖老板脸上肥肉乱颤地说完这番话后,还是忍不住狠狠的咒骂了一句:“狗杂种!” “院子里有没有可通往外边的地道?” 感受到唐离冰冷的目光,胖子随即停止了他的抱怨,躬腰赔笑说道:“小的多嘴了。回少爷话,院子里没有地道。” “少爷,小人说的是实话。除了后院椿树下有个存货的地窖以外,绝对没有地道。”见唐离依然不说话,那胖商人脑门上又开始沁出了细汗,声音也越发急促道,“院子本来就不大,又是在崇仁坊正中,就想挖也没个地处能通出去。少爷,您可一定要相信我。” “带下去,等事情办完,打赏让他走。”唐离起身走到紧闭住的茶肆门前,透过窗棱间看着对侧那院房屋。右手捏弄了左手大拇指片刻后,低沉着声音道,“开始!” 随着他的发令,茶肆中等候己久的六十名外罩普通民服的护卫自后面两个侧面而出。绕过一个圈子后,分散着进入了左右两边的宅院。 两柱香后,唐离拉开茶肆走出,待身后的脚步声停稳之后,没有丝毫迟疑:“放火!” “荜拨”声起,正门处第一拨十只火箭由长猎弓抛出高高的弧形曲线落入对面寂静无声的小院中。随后,四十人的队伍分为四个批次不间断将一支支火箭抛高射入院中。 崇仁坊大街上,四十个身穿轻便皮甲的唐府护卫刚一出现摆开阵势。零星来往的路人已轻满脸诧异的向两边闪避。及至第一波箭羽火箭射出,他们随即口中惊呼着分两厢闪避开去。 身处极盛之世的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天子脚下的长安城中治安情况颇为值得称道。小偷小摸自然是少不了的,但如此大规模公然以火箭袭击民居,这几十年间还真是前所未有。看着眼前刺激性的一幕,这些坊间百姓们极力发动他们的想象力来猜渊着这些身穿皮甲者的身份。 居于护卫正中,亲眼看着那一支支火箭划出高高的曲线落下,唐离慢慢的吁着气。而胸中憋闷了一天的后怕与郁积的愤怒也点点滴滴开始发散。对于主导此事所可能产生的后果,至少到现在来说,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他现在所有的精力与精神都全部关注在眼前这个院子中。 他是个没太多想法的人。没想过要名留青史,也没想过要出将入相。来此几年之后,所有的想法也不过是希望做个安闲官儿,陪着家人好好过个舒适日子。正是本着这个简单的想法,唐离并不愿意招事儿。尤其是在高中状元,原本的生活目标已经达到后更是如此。 也正是缘自于此,第一次府邸被人侵入后,唐离更多采用的是被动的防御。甚至连安禄山之事,除了进言驳回那两道奏章,他也没有更多的举动。当然,这也跟当时受伤的只有贞华道长一人有关。 但今天这次却已经是大有不同了,不仅仅在于这是对方的第二次,更在于因为今天的事情使他自己及家人都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与伤害。先不说自己臂上的刀伤,单是母亲及李腾蛟的惊吓,已足以唐离出离愤怒。 外表的唐离是温文和善的,平时与人相处的时候他也的确如此。虽然如今身份不同,但他从不刻意去得罪什么人。他这种性格与同时代的那些露才扬己的才子们相比,显得太过于普通,甚至普通到没有个性的模糊地步。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关注自己甚于关注朝廷天下的唐离没有脾性。 恰恰相反,他也有一处逆鳞是不容触动的,这就是他的家人。 也许,很少有人能体会到对于孤儿出身的唐离而言,如今的这个家到底有多重要。但对于他本人而言,这却是他后世今生最为珍视的东西,他绝不允许有人触碰伤害到他们。 坦率的说,唐离的心眼儿算不上太大,而其表现形式就在于他好记仇。只是来京以后,一路顺畅使他性格中的这一面没有表露出的机会罢了。 但是今天,在经历了白天大慈恩寺前的一幕后,他的这一恶劣品行不可遏止的全面爆发。冲动也好,愚笨也好,总之今天准备着这一切的唐离唯一的想法就是必须要为自己及家人报仇,甚至这种报复还不能借助助京兆尹及其他官方力量来解决,他必须亲自操办这一切,脑海中这种执念发作。于是就有了眼前的这一切布置,甚至为防止有任何人趁乱逃脱,他不惜在这位于长安正中的闹市中放火。 前两拨火箭射出,街道对面的那房院落中依然寂静一片,但等第二拨火箭临空落下,院子中开始了骚动。只是这伙儿人毕竟不凡,在没闹出太大动静之下,又是两轮火箭之后,院门猛得打开,二十多个手持解刀的汉子举着胡凳等简易器物护出身前狂冲而出。 “不与他们肉搏,保持距离用猎弓射,不准放走一个!”真正见到这伙儿人露面,唐离紧绷了一天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下来。 四十柄猎弓从三个方向将院门紧紧围住。护卫住唐离的二十人轮番发箭,加之左右两方各有十个护卫手中长弓不停,院中手持解刀冲出的二十余人狠本避无可避,片刻之间已死伤达八九人之多。 占据优势人数,单以弓箭压制杀伤,院中冲出的凶汉们根本没有任何何机会,见机不对,丢下地上死伤,他们随即拼死撤回院中。 “保持阵形不乱,不要靠近追击。”今晚带四倍于敌的护卫携优势兵器而来,唐离求的就是一个都不放过,身在护卫丛中的他发令制止了手下护卫兴奋下的冲动后,抬头向两边房侧看去。 期盼的一幕并没有让他等多久。不过片刻功夫,小院两侧围墙上露出了预伏护卫的身影,支支长箭直向那些正爬在墙壁中间的凶汉们射去。前无出路,两厢设伏,至此院中人再无逃路,这一番两壁间的急射更使余者死伤大半。 “每方各留十人持弓看守,其它人灭火!”语声未毕,三方各处除留守人员之外,其余人等随即桂弓向崇仁坊街尾而去。 每坊必备的水龙被搬运而至,几十人一起动手,刚刚兴起的火势被迅速扑灭。烟火刚灭,护卫随即散开,复又摘弓搭箭。院中任一处有所响动,立即便哨羽箭离弦而出。 “进!”夜风渐渐吹散水雾,除三方留有的四十名猎弓手外,其余人尽数挂弓摘刀,鱼贯而入院内。 抵抗的声音极其微弱,当唐离正式走入院落中时,除了四个被绳索捆缚的伤者,另十九具尸体已在他面前一字摆开,血腥味浓浓而来。 呼吸着带着烟火气及血腥味的空气,唐离慢慢走动着挨个看去,堪堪正在此时,院外坊门处,京兆衙门捕快们策马而来的马蹄声己隐隐可闻…… 第一百一十九章-反应(3) 淡淡飘着灼烧后的白烟,浓浓的血腥气息依然未散,背负着双手的唐离由地上排列的尸体挨个看去,堪堪等外间京兆衙门大群马队的蹄声响起时,他已来到那几个被捆缚于地的俘虏身前。 这几个俘虏既没有高声怒骂,也没有低语求饶。双手被反剪着的他们脸上竞是一片漠然的神色。除了额间因疼痛逼出的道道冷汗外。见唐离走近,他们居然连头也不曾抬一下儿。 唐离微微弯下腰去,细细打量间见那几个俘虏。果然如上次在府邸中看到的一样,右手食指间有明显箭扳子的勒痕,拇指起茧,而双腿也无一例外成一个罗圈儿形状。 看明白了这些,唐离微微一笑,向身前那个俘虏和声问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事已至此,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那俘虏半仰起头看了面前这个少年一眼,口中并不曾说话,但眼中那讥诮的笑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他这表现早在唐离料中,是以也并不吃惊:“噢,你不说!”口中轻语了一句,唐离已侧身迈步向另一个俘虏身前走去、而他刚一闪出空档,就见身后那身穿皮甲的护卫一步跨前的同时抽出腰间长刀,一缕寒光带起一蓬血雨,那俘虏早己身首异处。 见那一腔颈血溅出,唐离闪身避开一步后,随即将地上那颗犹自带着讥诮笑意的头颅轻轻用脚一踢,滴溜溜滚到了第二个俘虏身前。又略停了片刻后,才微弯下腰去用脚踩着那头颅道:“说吧!” 那俘虏见唐离如此糟蹋同伴儿的尸身,原本漠然的脸色转为血红, 舍恨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说你妈……”这句怒骂的话语刚出口三字儿,刀光起处,又是一蓬血雨飘起,怒骂之声已戛然而止。 院外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看也不看第三个俘虏。唐离已经径直向最后一个走去,而他身后操刀的护卫带着身上的斑斑血迹已顺手将之料理。 马蹄声在院门处急速停住,脸上依然有丝丝笑意的唐离这次却不曾发问。只是微微低下身去,向最后一个满脸恨意的俘虏低声和煦道:“安胡儿给了什么好处,值得你们如此为他卖命!不过你却可以放心,官山海那厮很快就会下去陪你们。” 原本还是一脸恨意,双眼之中满布决然神色的俘虏听完此话之后,立时色做惨白,向唐离嘶声道:“原来你只是想杀人……” 他这半句话刚刚出口,就见院门照壁处闪身走出眉色半白的京兆捕白眉陈展,边走这位总捕已高声叫道:“刀下留人!” 见到地上那躺满一地的尸身,陈展那对白眉一蹙,脸色立变。只是不等他说话,唐离已是笑着迎上道:“不愧是长安总捕头,陈老总来的好快!今日个儿午后,韩大人到我府上拜会时还曾说京兆衙门拟议悬赏千贯缉拿这杆子亡命凶徒,我倒也略有几分家业,兄弟们今天多有辛苦,这笔赏金就不领了。大家辛苦一场,领出来分了就是,至于此地,也一并移交给陈老总了。” 他这一句说出,那些个随行而来的衙役们紧绷的脸色立时松散了不少。千贯赏金,摊分在他们头上,每人最低也能有五贯以上的进项,倒也不能算是个小数儿。 看着四周一片焦黑及地上满布的尸身,听着一耳朵的漂亮话,白眉陈展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带着丝丝苦笑走近唐离身边低声道:“好我的状元公,这动静儿闹的也太大了些!近百手持猎弓的护卫,还在闹市之中放火。众目睽睽之下,到明天必定是遍京城皆知。天子脚下出了这等大事,我京兆衙门该如何分说才好?” “陈老总你这话可就是得了便宜还买乖!”今晚行动大获全胜,心中郁气去了大半儿的唐离又靠近陈展一步后笑道,“白日间慈恩寺前之事不比这大?陈老总今天的日子该不好过吧!如今不到一日就将凶徒一网打尽、这可是泼天似的功劳。你报了上去,只怕韩大人兴奋都来不及,还会说你其它?再者,你自己去看看这些人。若没我这近百手持猎弓的护卫,想将他们一网打尽那是休想。不是我说大话,这一群悍徒困守死斗,就你陈老总带来的这些人,不定会是个什么局面!我既白送你这个大功、还免了手下兄弟们的伤亡,你不感谢也就罢了,还好意思说这种风凉话!” 白眉陈展今天的日子的确是不好过。顶头上司一柱香一传询问案情,实在让他苦不堪言。在京兆衙门混了几十年,唐离说得话他能不明白?刚才瞬间的震惊过后,他心底实已是认可了这等说法,与不出一日就将白日凶徒一网打尽的功劳相比,现在的麻烦的确是算不得什么了。 只是在听到最后那几句时,他才悚然动容的又压低了声音问道:“跟上回一样?” “你自己去看过就知?不过这回倒还有个活口。”唐离口中说着话,已陪着陈展向前走去。 蹲下身子将那些尸体细细检视了一遍,陈展原本已舒缓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约一柱香功夫过后,他才站起身来,踱步到唐离身前道:“果然与上次是同一个来路,好我的状元公,你到底得罪了谁,让他们下如此狠手?” “我来京不过短短数月,能得罪了谁?我要知道早抄他老窝去了,还等着人这样欺负?”一脸忿忿然神色说完,唐离以目光示意那俘虏道,“这事儿你该问他才是。” 凝视唐离许久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白眉陈展瞅了那俘虏一眼后,叹声道:“只希望莫要再有下次。”听他语声沉重,也不知是在为唐离的安危担忧,还是为以后可能的麻烦忧心。 将那些尸身都细细检视一遍后,陈展起身走回唐离身边道:“没有‘过所’,跟上次一样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状元公带着贵属下就请先回吧!只是贵府护卫还是分批撤回为宜,猎弓、长刀什么的也要收起,免得扎人眼。至于这俘虏,一旦审出消息,我自当立即遣人通报。” 事情能如此收蓬,自然大合唐离本意。由二十个护卫贴身警戒着回到靖安坊,刚进门房,就有门子领了一个小花子进来。这小花子进门后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奉天王命回禀老爷,今晚平卢节度使安大胖子在京的藩邸并没有什么异常,前后加两侧各门都不见官山海进出,天王说会一直派人盯着。” 听到这个消息,唐离心中一阵儿失望,如今看来另外的一番布置终究是要落空了。 打赏小花子离去后,想着心事的唐离刚跨入第一进院子的正堂,就见里边奔出个人影,还在大老远就高声说道:“别情。愚兄听到消息晚,你伤势究竟如何了?”。 抬头看去,就见年近四旬的杨芋钊正以与年龄不相衬的快步疾走而出,听他这语气及神情间溢于言表的担忧之色,倒也不为虚饰。 杨芋钊自堂内一口气儿跑到唐离身边,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才长吁出口气后道:“别情无恙就好,无恙就好。只是你臂间箭伤未愈。怎么就四处乱跑?”语气之间竟有几分委婉的责怪之意。 “劳杨兄担心了!”边伸手将杨芋划向堂内让,唐离一笑道,“实不瞒杨兄,某刚才领着护卫会合京兆衙门的捕快剿了贼窝子。在府里面养伤,怎及这事儿来得痛快!” 听到这话,杨芋钊也是神色一喜道:“噢!可查出来是什么人干的?” “来人都无过所,一时到不好判定。不过好在留了个活口,就等京兆衙门的手段了。杨兄请坐,来呀,上茶!”二人坐定之后,唐离轻抚着臂伤,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道:“不过那一杆子凶徒用上了弩弓,人也悍勇得紧。听陈老总言下之意,他们似乎都是军中出身。” “弩弓!”听到这二宇,杨芋钊神色大变间陡然站起道。 “不错,正是弩弓。今日若非有大慈恩寺护寺武僧相助,后果实是不堪设想。”想到白日向母亲电射而去的那道乌光,唐离也是心有余悸。 自唐离说出“弩弓”二字后,杨芋钊虽然口中不住口啧啧叹息,但说话间明显有些神思不定,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出口。 经唐离一再追问,手端茶盏的他才期期艾艾开口道:“今日个儿白天,宫里陛下与娘娘玩儿赌戏,愚兄也在一边伺候着计算,到黄昏时分才出来。刚到家表兄府上就见刑部张尚书也在。因听说了贤弟之事儿,就辞出来看贤弟。不合我那表兄多嘴,说了句我与贤弟多有交情。那张尚书顺势就贴了上来,让愚兄说这张不开口的事儿。” 见杨芋钊一脸的为难神色,唐离略一寻思后,面向杨芋钊笑言道:“莫非张尚书是让杨兄来说项白日大慈恩寺一事?”唐离轻飘飘一句正中杨芋钊胸口。他起身面露惊讶之色道:“噢,贤弟如何得知?” “杨兄坐下说话!”指了指对面的胡凳,唐离一笑道:“这位张刑部是有名的中庸尚书,满朝中不依不靠的,平时行事交友又都谨慎。他怎会好好的去了候爷府上?帝京长安,光天化日之日,凶徒聚众刺杀朝廷命官。这事虽然京兆衙门担着最大的干系,但若真个追究下来,只怕他刑部也万难脱得干净。张尚书平日不依不靠的虽然是自保的绝佳之道,也易得陛下信重。但真个出了这等事儿,他还真没个求情处,到都阳侯爷府上也就不奇怪了。若我所料不差,他请杨兄说项的该是希望在下将此事压下莫要奏报陛下,我说的对也不对?” “贤弟不愧是一榜状元、好缜密的心思!”先赞叹了一句,杨芋钊才摸着茶盏尴尬笑道,“不仅如此,张尚书还希望贤弟能在令岳面前能美言几句,消消首辅大人的火气!” 听杨芋钊说出这句话,唐离竟是气的笑了出来道:“噢!这老儿想的倒尽是好事儿!” “这老儿是不知趣儿!”随口附和了一句,杨芋钊苦笑续道,“我本也不想理他,但不知他灌了什么迷汤,家兄竟一再帮腔说话,倒让愚兄来贤弟这里丢人现眼。” “这事儿是都阳候爷吩咐下来的?”稍稍沉吟了片刻,唐离抬头问道,“杨兄这几日行事结果如何?” 一说道这事儿,杨芋钊脸上扬起三分神采道:“还是贤弟说的对。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我那三位国夫人表妹并侯爷表兄对我再不是旧日的厌烦样子,也帮着说了不少好话,情形与前时已大有不同了!”言至此处,杨芋钊起身正色向唐离拱手一礼道,“贤弟大恩,愚兄没齿难忘。” 杨芋钊以前在剑南家乡时本是市井混混儿出身,虽然肚子里学问不多,但意气二字倒也记得请楚。是以此时向唐离这拱手一礼倒也真挚的很。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与杨兄一见投缘,你我兄弟何需如此!”起身虚扶了满脸感激神色的杨芋钊一把。唐离轻拍了他臂膀一下道:“既然是都阳侯吩咐给杨兄,此事说什么也要卖那张尚书一个面子。既然如此,索性做的再漂亮些。走,我这就陪你去家岳府上。” 第一百二十章-唱辞 自白日间大慈恩寺一事发生后,帝京长安的防卫明显谨严了许多。春风三月,往日此时本该正是街市喧闹的时候,现在也显得冷清,只见许多公门人物在街上来回穿梭,平添了几分紧张气氛。 送走了万分感激的杨芋钊,唐离独坐一驾轩车,在拼拼声中辞别相府而回。 背靠着喧软的游垫,轻抚着臂间的伤处,唐离陷入了沉思。杨芋钊的兴奋倒是能够理解,适才当朝首辅大人答应政事堂对于白天之事不多做深究,既让他卖了刑部张尚书一个天大的人情,又在都阳侯爷面前大大露了个脸。要说这些还算不得什么,更重要的是李相答应将之职司转入户部,但此一条足使杨芋钊喜出望外。 御史台为官虽然名声好听,但对于八品监察御史而言,其实辛苦的很。因为这一职司主要任务乃是巡查地方各道。是以说来一年到头都要在外奔波公干。而且去的地方还多是向岭南这等偏远道州,实在是个大大苦差。吃苦也就罢了,但对于此时一心想要升官发财的杨芋钊而言,若是要让他出京,简直比杀了他更难受,但户部就决然不同了。此人原本就精于计算,此时转职也算人尽其才,又能时时进宫。更重要的是今晚凭借唐离的力荐,他其实己经被纳入相府一系。身为外戚,又有首辅一系支持,面对即将到来的光明前途,杨芋钊的兴奋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让唐离纳闷儿的是,为何这位岳父大人对自己如此信重。最为珍爱的女儿遇刺,这该使他雷霆震怒才是。更何况借此机会他更可以换掉素来不依不靠的张尚书,借机掌控刑部。 也正是为着这个原因,唐离为应付来时的局面准备了许多说辞。但让他大感意外的是,这些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根本无用,他刚一说完要求,李林甫略一沉思后随即答应。甚至将杨芋钊调任户部一事也是没费半点周折。这结局固然是好,却也让唐离为这意料之外的顺利大感不解。 若是这些还能以翁婿之情解释,那安禄山两份奏章要求被悉数驳回则说明李林甫完全听从了自己的建议。这个消息让唐离大感高兴的同时,也加深了刚才的困惑,隐隐之间他总觉得自己这位岳父大人似是对自己别有安排。 “少爷,到府了!”沉思中的唐离被马车微微一顿及随后车夫的这声提醒惊醒。掀帘下车,看了看唐府门首处的那两盏鸳鸯花灯,随口向迎上来的门子说了句:“把这花灯撤下换过。”才迈步向院内走去。 圆月高桂,一袭缎衫的唐离边向两边行礼的家人点头示意,边向后院正寝老夫人居处走去。 听到响动,正寝门开处,出来迎上唐离的却是蝈蝈,挥手示意唐离停步之后、她才凑上前来轻声道:“夫人今天受了惊吓,精神不济。刚刚睡下不久,少爷轻声点儿,莫要吵醒了才好。” “母亲可都安好?”跟上问了一句,唐离看着面前神色颇有几分疲惫的蝈蝈,“母亲这里安排的有人伺候,看你脸色也不好,也该早点去休息才好。” “我不放心!”面对唐离那双清亮的眸子,蝈蝈不知为何竟不敢与之对视,半低下头去道,“另外,老夫人有意到大慈恩寺去小住几日。少爷您看……” 唐时凡朝廷饰建的大寺院中多有居士堂,供本寺大香客于其间小住,大慈恩寺自然也不例外。唐离闻言,倒也并不意外。从自己结婚之后,母亲信佛愈发虔诚,几乎就是再不理世事,终日焚香诵经。今天遇这事儿后,她有这种想法乃理所当然之事。 唐离点头答应,又吩咐了许多注意事项后才转身离去,只是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蝈蝈道:“少爷,你自己多小心着些儿。如个这合府上下全靠你一人支撑,少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及我们可还怎么活?” 听出蝈蝈先说“我”,停顿之后才又加上“们”,虽然这中间的迟疑停顿极短,却瞒不过唐离的耳朵。只是等他转身回望时,低着头的蝈蝈已转身向屋门处走去,是以并不能看到她眉眼间的神情。 披着一身青辉,听着声声夜虫鸣叫。唐离独自沿着青石小路向寝中走去,只是脑海中总不免浮现出许多昔日金州小院儿中的情景。 渐次有淡淡的乐声传来。越近居处,乐声益浓。听到这些,唐离神情猛地一振。经历了白天之事后,此时家中还能传出如此乐声,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在一曲柔婉的《清平乐》曲调中,唐离推门而入,只是还不等他另一只脚拖前站稳步子,就听屋中一声欢叫响起。随即一团红影已闪电般扑入他怀中,抱住他的腰欢呼雀跃道:“唐离,你真厉害,才大半天时间就报了仇。痛快,好痛快!”语声未毕,咯咯的笑声已是响个不停。 任唐离有多少心事,每次一听到这清澈毫无保留的欢笑声,都不免心胸为之一开。欲待伸出手去环住李腾蛟的腰,却牵动了左臂间的刀伤,疼的他眉眼为之一皱。 唐离进屋,李腾蛟跳跃而起的同时,郑怜卿也已站起身来。只是她表达感情的方式毕竟不如李腾蛟那般热烈而无所顾忌,是以站在一边。但那双眼睛却没有半刻离开过眼前人,此时见到唐离这个细微的动作。当即上前一步道:“姐姐,夫君臂间有伤,还宜先坐下才好!”边说着话,她已顺势走前扶住了唐离那只受伤的臂膀。 “哎呀!我忘了!” 闻言,李腾蛟忙松开退后,扎煞着手学郑怜卿的样子扶住了唐离的另一只手臂。 其实唐离的伤势那至于如此。只是看她们小心翼翼的模样,感受着不尽的情意,遂也并不说话。只微笑着任她们搀着向屋内榻上走去。他们三人这番模样触动了旁边客人的心绪,眼眸中的那滤轻愁一闪而逝。玉真公主笑言道:“这才多大点儿伤你们就如此,也不怕惯坏了他。” 听到这话,郑怜卿只是微微抿唇一笑。但轻扶着唐离的那双手又加了几分力气。而李腾蛟却是转过头去笑道:“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这本是床第间私话,她却如此说了出来。闻言,郑怜卿笑容猛地一僵,只是此时的她正低着头,却没人注意到,侧过头去瞥了李腾蛟一眼。再转过头来,她的神情已是恢复如常。 “你这丫头不知羞,这话也能随便说?”面带赞赏的看了唐离一眼。玉真公主续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今天在大慈恩寺前阿离可是主动为你挡刀,如今长安闺阁家的小姐只怕多是在羡慕你嫁了个好夫婿。” “这也没有什么呀!” “噢。” 不仅是玉真公主,房中其他人的目光都因李腾蛟的这句话注意到了她身上。 扶着唐离在塌上坐好,李腾蛟漫不在意道:“今天唐离为我挡刀,若是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会为他挡的。” 以最平常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却让屋中临时陷入一片沉静。 唐离看着李腾蛟眼中一片理所当然的神色,微微一笑的同时,已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正在这时却听一边伺候的通房丫头玉珠插上一句道:“小姐说的话多不吉利,快拍拍木头!” 玉珠这一接口,旁边立时有郑怜卿带来的丫头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道:“少爷受伤,今天我家小姐眼睛都哭的红肿了!” 扭头见郑怜卿面上若有若无的失落神色,唐离暗骂自己一声笨。伸出另一只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而旁边的玉珠则狠狠盯了那多嘴的丫头一眼。 她们之间的这些小动作唐离自然不知,女人们说这些话时男人最好不要插嘴。此时见她们说完,坐定的唐离才向玉真公主颔首为礼道:“多谢观主!” “谢我什么?” 玉真公主平日事情也多,此时这么晚却出现在这里,分明是对自己一家的关心。唐离却不说破,只对她会心一笑。 看到他这笑容,玉真公主亦是一笑道:“算你阿离有良心!” 一句话说完,她才自觉这话有几分暖昧。随即掩饰的向坐于屋子中的歌女道:“继续唱你的《清平乐》。” 纤手轻拨,刚才断掉的弦音续起,行云流水般的前奏过后,就听那歌女开口轻唱道: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 惟有碧天云外月。 偏照悬悬离别, 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轻柔和融的曲调,唱得却是如此的闺怨之词,唐离一听歌女所唱乃是李太白之辞,既知点唱的人必然是玉真公主无疑。相识以来,她凡是点唱必选谪仙,唐离早已习惯。 余音袅袅,一曲唱罢,玉真公主虽极力掩饰,依然无法完全抹去眼中的那一抹哀怨。 最先说话的照例是李腾蛟:“哎呀!这唱的是什么曲子。辞虽然好,却让人心里酸酸的难受。不好听,真是不好听!”一句说完,她蓦然侧身道,“都是些旧辞,都听的腻烦了,唐离你做首新辞来听听,也好解解闷!” 她一言既出,屋中人都是应声附和。那些丫头们虽然插不上嘴,但眼神中也满是兴奋神色,说起来进了状元府邸,但到如今她们还不曾听到过状元公的新辞。 唐离见众人如此也不愿拂了她们的意兴,笑着吩咐送上笔墨。 片刻间文房四宝巳至,唐离看了看而坐的玉真公主后,提笔援墨录下一首小词来。 “就用《天仙子》曲调吧!”《天仙子》曲牌与《请平乐》一样,是唐时最常演奏的几种曲牌之一。那歌女听唐离吩咐后,应声答应了是,连调弦也不用。五弦挥动之间,这熟悉之极的曲音已自琵琶中汤汤而出。 手中挥弦,注目纸上小词,歌女曼声道: 洞口春红飞簌簌, 仙子含愁眉黛绿。 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此词既断,那歌女三叠之后方才收歇。她曲声刚停,李腾蛟已开言道:“唐离,你这是专为观主写的新辞吗?” 唐时道教大盛,“洞”在诗词中被用来特指道士居处,至于烧金丹汞之事更是道门专利,于其时几乎是人人皆知,是以李腾蛟因有此问。 口中随意答应,但唐离的目光却是关注在对坐人身上。选用此词,心下的想法却是想借机解劝这位身入道观、心却为情所苦的玉真公主。 这起拍二句,写道观外的飞花无数的摈纷春景以此反村观中人的情愁,随后说明观中人的情愁乃是缘于对远行人的思念。而结尾一句以情结景,化用六朝时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的典故,来说明仙凡路隔,意中人远去不见。这段情事也只能如同那断续的飞落的花辫般,美则美矣,其前途却注定是一片虚无。 丝毫不曾感觉到唐离的注视,眼中一片空蒙的玉真公主口中喃喃的只有“流水桃花空断续”一句。良久的静默之后,才见她蓦然起身,一言不发的抓过歌女面前的那张卷纸。就此出屋而去,跨过门槛时,那踉跄的脚步几乎跌倒在地。 目睹她走远,轻叹出声的唐离刚要说话,就见一个外间一个侍女进来福身一礼道:“少爷,贞华道长在院外请见。” 第一百二十一章-旧事 唐府后院门处,往日行踪隐秘无定的贞华道长脸上再没了原有的从容,银白色的月光洒在道袍及那张侧脸上。原本该是飘逸的风姿,现在显现出更多的反而是沉重。 唐离缓步而来,看了看贞华道长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痕,“道长随我到书房叙话。”随意的一句话说完,他便当先向前行去。 随意的一句话说完。他便当先向前行去。 负责司职书房的童仆见少爷来此。忙张张的卷帘、熏香、煎茶,忙活个不停。进入书房中坐下的贞华道长固然是沉默无语。而负手随意浏览览着书架的唐离也并不出言制止。 香炉中极品鸡舌香燃袅袅。两盏清茶奉上。童仆悄然退去。转身坐回书几后的唐离端起茶盏。轻吹着盎盎的水气。 “由长安北行。经河东、河北两道出关。就可到达奚族地界。经奚族继续北行。可达契丹、室韦。再上经渤海可由陆上直达新罗。因此奚族既是大唐出关的第一站。也是扼守东北诸族南下的屏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见贞华道长开始说话。唐离并不插言,只是静静持盏而听。 “一族奚人又分为五部聚居,每部都有小王一名管理部务。合五部小王。公推一人于饶乐设金帐旗鼓总领全族。这被推举者就是奚王。自国朝贞观年间。太宗陛下大败突厥联军,继而推行‘天下为一’的诏令以来。奚族也如其他各族一样前来长安朝贡请附。太宗陛下始手诏于奚族旧地设置饶乐都督府。赐时任奚族大王为‘李’姓。废推举改行世袭。永镇饶乐。而五族聚集之地也分设州府。原有各小王就地出任刺使、知州,依旧管理旧务。自此。奚族原有辖区成为大唐的羁糜州。” “自贞观朝中奚族成为大唐的羁糜州以来,直到如今,每任奚王所娶正妃必是我朝公主,阿三的亲娘就是上任奚王正妃!’贞华道长说了这许多,终于把话题落在了阿三身上。 “和亲”一词儿唐离理解起来倒是没有半点困难。但听到阿三亲娘居然是个公主,巨大地反差让他大感惊讶,“阿三他娘是公主?” “公主!是。她是公主!”。贞华道长的脸上露出丝丝悲谅的讥诮笑意,“她本是宜春院中一名普通宫女。突然有一天乌鸦变凤凰就有了‘咸宜公主’的封号,只是还没容她扬眉吐气。在宗人寺呆了几个月以后。就被远嫁到苦寒的塞外饶乐成了上任奚王妃、第二年、也就有了李朝宗。” 相处年余,唐离直到今天才知道阿三的真名。李朝宗。只听这个名字。便知这位和亲王妃对故国地思念之情了。只是此时他却无心在这里纠缠。“那道长又是何人?”。 “贫道原籍山南西道,自小家中就穷。二十一岁时父母双亡,迫于生计艰难,又赶上当今陛下大兴道门,饬令天下各道州广置玄元观,贫道也就入了道录、随师傅习练幻术、二十年后小有声名,开元中千秋节得地方举荐入京,节后就留在了宫中教坊司,那年咸宜公主下嫁饶乐,随行人员中贫道也被选入,后来又因为公主爱好幻戏,所以贫道也就留了下来,这一晃就是十二年过去了”,既然已轻开口,贞华道长再无隐瞒。说起前尘旧事,虽然尽力压制、言语中依然满是唏嘘之意。 “噢!道长原本竞是出身宫中教坊司?阿三不过一个小小孩童,为何有人执意要置他于死地?” “安禄山!”。身为方外之人,贞华道长说到这三个宇时的表情,明显的过于激动了些。“国朝自贞观朝时在奚族设置羁糜州,近百年间亲爱如一。然则自开元中陛下设十镇节度以来,因天子好军功,地方将领为博圣宠渐启边衅。前些年倒也罢了。至安禄山任平卢节度使以来更是变本加厉。他原本是九姓杂胡后裔,自小也是在奚地长大,但此人全不念旧恩,为一己荣华不惜挑动事端逼反奚人百姓,随后又借机大加征讨。借奚人大好头颅向朝廷邀功,他原也正是凭借如此‘战功’在短短十余年间由一小小的捉生将升为一镇节度使。只是自上任奚王就任以来。极力约束部属不得与平卢军轻起冲突。为此不惜合族后迁百里。更几度私密谴人上京陈情,欲请朝廷撤换安禄山,却不知为何走露了风声。在阿三七岁那年,安禄山借商谈之名夜袭奚王大帐。手斩奚王及咸宜公主,贫道因随行王妃左方。拼死救出小王爷。只是脸上却留下了这么个永远去不掉的疤痕。随后,安禄山以奚王染疾身死上奏。并扶持李昭义出任奚王,对五族行怀柔之策,至此将饶乐五州置于掌中。如今他那些‘假子’亲兵。八成都是从奚族私相招募。而对于阿三的追杀五年来也不曾有一日停止。这两次若贫道所料不差。必是其在京中藩邸地爪牙所为。” 静静听贞华道长说完,唐离已明白其中原委。安禄山如此急于置阿三于死地,一则固然是害怕当日事情败露。毕竟前任奚王乃是世袭的王爵。而咸宜也是明诏天下的公主:再则,他更忧心地是斩草不除根,终有一日李朝宗重返奚族,报仇事小、更会一举瓦解他对奚族的控制,如此不仅他那些费尽心力私慕笼络的“假子”精兵兵难保,更会将其十余年经营之功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唐离脑海中隐隐有了印象,天宝十五年,安史乱起于洛阳建立伪‘燕’朝,手下精锐无论大将还是精锐骑兵多是奚人。尤其八年大乱的后半期,除强行拉丁外。燕朝最为精锐的骑兵兵员几乎全靠奚及契丹等族支应。可以说。正是被他控制,忠于其本人而不是朝廷地奚族才是安禄山最为根本,也是最可依靠的力量。 唐离自陷入沉思之中,说完前因后果的贞华道长也不说秸,一时屋中陷入沉寂。 良久之后。“竿拨”的烛爆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唐离,“道长先自去休憩。此事本人自有计较”。目送贞华道长出书房远去之后。唐离又反复考量起脑海中刚刚冒出的那个想法。 第二天一早,唐离带着李腾绞及郑怜卿将母亲送往慈恩寺刚回到府门处。就见宫中教坊司那位主事大人已从门房中迎了出来。 见礼、问候、寒喧。唐离拿着主事递上来地简册随意翻阅,“怎么有这么多备选?”。 唐离这一问倒也并不奇怪,只因这简册中所列三千余人,其中竟有近千数之多是为备选,甚至有许多操弄特异乐器的职司上,每一正选乐手之外,备选人数居然多达四人之多。 “备选人数多。原本是为防万一,毕竟宫中传召若是出了说明差池。谁也担当不起。” “这中间许多人怕是陛下一次也没传召过吧?”唐离对王主事的说法大不以为然,“日子本就不好过。偏还养着这许多闲人,不穷才是个怪事,这些少见的乐器也就罢了,居然连琵琶都要备选三人,真是荒谬!”。 见唐离语气有些不善,王主事也不强着分辨。先附和了一句:“大人说地是!”后,才又跟上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宫中教坊司中人本都是各地选入或者异族贡进,如今虽然颜色渐衰,但这些人毕竞在宫中服侍陛下及各位娘娘多年,可谓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来备选。其实也是朝廷一片体恤之意,给她们个吃饭的来路。否则这些人真个放了出去。可该怎么个活?”。 王主事这一句话提醒了唐离。说来这些人本身在乐籍。身份地位本就极低。如个年纪老大,又是教坊出身。一旦真放出宫去。没准儿还真就立即断了生路。 “此事容我再想想!”,随意翻动着手中的简册。唐离续又道:“王主事,我来问你,以往需要具备什么条件才能担当采风使?” “其实这个倒是不难。只要能识宇。能用工尺谱记曲子也就是了。” “太乐署章程中对采风使名额可有什么限制?”。 “大人身为太乐臣。此事自然做得了主。只要有多余钱粮。多派一些也无妨的。” 闻言唐离眉头一动。微笑着站起身来道:“噢。如此就好,这本简册就先留下。待本官将伤势再休养两日自会到衙办事。这几日说不得耍多辛苦王主事了。” “那里,那里。这本是下官职内事。岂敢当大人辛苦二宇”。口中逊谢。王主事已起身拱手告辞。 将王主事送至堂门处,唐离稍等了片刻后开言吩咐道:“来呀!请大夫人过来。备车去相府。” 第一百二十二章-相府 相府门前,下了马车的唐离刚牵下李腾蛟,就听身后一个声音而起道:“老六。好恩爱呀!看你们小两口这模样,还真叫姐姐羡慕的眼热。” 唐离扭头看去,却是李腾蛟四哥的正妻,这个身穿红裙身形丰满的美妇人。正是当日自己娶亲时手执花仗拦住院门要喜钱的那位。 唐离见是她。微笑着叫了声“四嫂”,旁边的李腾蛟早跑了上去抱住她的臂膀摇晃说道:“四哥被你治的服服帖贴,对你言听计从的、至今连平康坊一步都不敢去。四嫂还会羡慕别人?”。 “好你个老六,几天不见也会油嘴了,别不是跟你夫君学的吧?”,红衣美妇人娇笑着拧了李腾蛟脸蛋一把,“男人听话有什么用?你四哥再听话,能干出阿离昨天那事儿来?, ,笑说到此处,她又瞥了唐离一眼后道:“真看不出来。这清秀模样居然能以身为我家六妹挡刀。不错,是个真男人!”。 唐离此来是为想见李林甫,顺便带着李腾绞回来看看。听见美妇人这么说。他也不接话,但只一笑而己。 “娘说夫妻本是合二为一、唐离为我挡刀本就是应该的。要是换了我也一样,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对这种说法。李腾绞照例是不大以为然。 “应该是应核。只是又有几人能真个做到?”。美妇人玲珑心思,也看出唐离是有事而来,笑着反问了这么一句后。也不多做耽搁。出门去了。 成亲之后的李腾较依然是旧日模样,手挽着唐离的臂膀。边向内走。边咯咯笑道:“我许多嫂嫂里面。就数四嫂厉害。把我四哥管治的服帖地很。最奇怪的就是。不管我四哥做了多隐秘的事她总能知道,家里人都说四嫂是把祖传的本事都用在了四哥身上。” 她这一说,唐离还真来了兴趣问道:“那你四嫂是家里面是干什么的?” 闻言。李腾蛟猛的顿住步子。歪着头看向唐离。眼睛笑成两弯新月道:“什么‘你四嫂’!她就不是你地四嫂?”。看着唐离脸上的表情。她又咯咯笑道:“四哥的婚事是五叔保的媒,四嫂家祖宗三代都供职在兵部,她家老爷子如今是兵部职方司郎中,专管的就是训练秘谍、探子还有军中斥候。” 言语中被李腾蛟抓了个漏洞。唐离笑着边听她边说话,边随意扭头又看了那红衣美妇人一眼。 相府中一路行来。丫鬟们对着唐离私语个不停,而看向李腾蛟的目光中又更多了几分羡慕。 不用想唐离也知道必定是昨日之事如今已经是合府皆知了,而众人这样的目光却越发的让李腾绞兴奋不巳。一路笑个不停。抱着唐离臂膀的手也愈发地紧了。 将她送到相府后院儿。李腾绞自去见毋亲。而唐离则左转随着家人向李林甫书房而来。 轻轻推开书房门。唐离见里面只有李复道及李林甫二人。 此时李复道正说着话。李林甫则单手支额微微闭目而听。清癯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态,而颊间眼角更隐泛着病态的潮红。 见唐离进来,李复道扭头向他一笑示意,口中却无半点停顿道:“兵部八百里加急传回的消息。王忠嗣是五日前自陇右动身地,这老小子也是个不知趣儿的主儿,光惦记着皇甫惟明的位子,却不想想皇甫惟明是怎么个死法!职衔儿前的那个‘权’字还没去掉。就敢替李亨及前任鸣冤,据陇右传来的消息、这老小子此次进京陛见对咱们可没好事儿。三哥您可得防着点儿!要我说,当初压根儿就不该让他接了皇甫死鬼的位子。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糟心事儿。” “这是圣意,五弟不得放肆!”。睁开眼来地李林甫沉着脸说了这么一句,及至看向唐离,他脸上才松缓了许多。微一颔首之后,又扭头向李复道,“按着说。” “安胡儿办事还真不含糊。我这边意思刚一传到,他那边就抓住了王忠嗣这倔驴私贩军器的把柄。现在这些证物正启运到京。至于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就要三哥您来决断了”。言至此处。李复道脸上地喜意溢于言表。 “私贩军器?这是什么罪名?他就不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唐时军士士兵薪俸极低。除了每月朝廷定量拨拾地粮米以外,也就几十文咸菜钱。士兵们唯一能有进项的机会就是遭遇大战。一则战时能趁机搜刮一些:再则。每当战时朝廷多不吝钱粮大加封赏。其用意原本是激励士兵奋勇阵前。无奈百年承平,朝廷用兵的机会虽然有。但毕竞有限,这就带来一个直接后果、军士们普遍薪俸偏低,朝廷体制不易轻变。那些带兵的将帅们为安抚手下,就得另想门路多挣些钱花,尤其是那些驻扎在边境苦寒之地的节度使们更是如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军营就只能在军营中想办法。于是贩卖那些库房中换装下的旧军器就成了边军们的生财之道,这事不仅陇右、河西有。其他地方也都有。甚至就是军费调拨最足的平卢也照样免不了,此事几乎己成公开的秘密,是以李林甫才有此问。 李复道刚在唐离身边坐下,见李林甫一皱眉,立即笑着解释道:“三哥有所不知。安胡儿捏住的是王忠嗣向吐蕃贩卖军器的证据。他派人送来的急件中说,证人中还有一个吐暮赞普的金帐护卫。” 闻言,李林甫眼晴猛的睁开,片刻之后点头道:“做得好,有了这些东西,不需我们出面。娘娘面前也自然有人说话。此事由复道你经手。到京后找个稳妥地方安置,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三哥放心就是”,见李林甫高兴,李复道更是兴奋,起身的当口儿笑着道:“安胡儿送来的信函中对上次那两件事依然不死心。三哥你看...... 唐离听李复道这话,双眼巳不期然的向李林甫看去。 两道目光对视之间,李林甫微微一笑扭头道:“牧马监不能给他,至于他为部下请求擢拔的折子倒是可以批,不过人数要减半,让他自己再报个名册上来。” “三哥,安禄山可是……”李复道刚开口说了一句,却为李林蒲挥手所阻,只能低头应了声“是”,又向唐离一笑后,转身出房去了。 虽然人数减半,但依然有千余人。凭此,安禄山必定又可以大大收买一把军心。仅仅是想到这里,唐离心下已是感觉大不舒服,李复道虽走,他一时也并没有开言。 悠悠自书几后起身,援步绕室而行的李林甫先微微低头看了看唐离臂间伤处。随后负手谩步道:“皇薛惟明被赐死后,我曾屡次进言。意欲让你五叔接任其职。论资历、、年龄及现任职司。他都是最为合适的人选。然则。陛下屡次驳回。最后钦点的是王忠嗣。王忠嗣此人与皇甫惟明一样。都是自小陪着太子长大的搭伴儿。任用此人,陛下还真是天心难测呀!如今看来。当日圣命太子由东宫搬往兴庆宫,其中也是大有深意。” 一阵悠长的叹息,负手转过身去的李林甫语声续又传来,“王忠嗣是有名的倔脾气。此次进京大不善。我自然不惧他一介莽夫,但有了这着布置,却可以随时将之置于死地。王忠嗣一去。太子身边再无足堪领兵的大将,河西、陇方这骨鲠之刺也终于可以拔下来了。赏功罚过。安禄山此次实在不能不赏,阿离你可明白?” 身为一朝宰辅。李林甫本不用说这么多话。甚至根本不用解释。唐离心思聪慧。焉能不明白李林甫这番话的用意? 唐离自坐中起身。端过书几上的茶盏走到李林甫身边递过后道:“岳父的苦心小婿自能体会。只是安禄山此人实在是狼子野心,不能不防。此人为邀功朝廷。居然擅启边衅,这也就罢了。他居然大胆到诱杀前奚王及陛下饬封的咸宜公主……”。 “这些我都知道!”,低头抿了一口盏中的茶水。李林甫向一脸错愕神色的唐离淡淡道:“不仅是平卢,其他边军各镇也都有此类情形。剑南道对南诏的挑衅更是犹有过之:而且此事不仅本朝有。几乎任何一朝都会有。阿离。你可明白其中原委所在?”。 “军功升赏!”。适才对李林甫话语的惊愕过后。唐离已恢复了常态。 “身在军中,有谁不想升赏?要升赏就需有军功。承平时代军功又从何处而来?以我大唐今时之国力。这原本就是不可避免之事。所以阿离你也不必对安禄山如此苛责”。缓步行至书几静放下手中茶盏,再转过头来的李林甫尽收脸上的和煦笑意。肃容正色道:“阿离,无论你与安禄山旧日有什么过节。但有一条必须记住!”。 “岳父请讲!” 双眼迎住唐离。李林甫几乎是一宇一顿道:“太子一日不废。安禄山一日不可动!” 第一百二十三章-多得 无论在潜意识还是在现实中,唐离一直是将安禄山视为最大的对手,虽然从不曾说过,但“安史之乱”的确是他心中抹不去的阴影,因为这不仅意味着大唐由盛转衰。从此一蹶不振;也同样意味着自己生活将发生许多必然的变化。没有人能保证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然而造化弄人的是,因为要面对太子的威胁,如今不管唐离是否愿意。都必须间接与安禄山成为盟友。自从与李腾绞成亲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紧紧与李氏家族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的安禄山不仅是李林甫在军中势力的代言人。更是将来为防万一预留的后手儿。经历了前边的许多事情以后。对于如今年纪渐老的首辅大人而言。太子才是最大的威胁,太子储位不废,他绝不会自断臂膀。纵然是唐离提议也绝无可能。 唐离对李林甫随后又说了些什么听的并不请楚,直到与李腾蛟重新坐上轩车,他脑海中反复的依然是自己处身的复杂关系。 见唐离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素来喜欢笑闹的李腾绞头枕着他的肩膀。也知机的没有多说话。轩车辚辚驶过热闹的街道向靖安坊而去。 “唐离,看,别情楼!”。行至半途。李腾绞的这声叫喊打断了唐离的沉思,应声扭头看去。只见轩车左侧坊区中,那支高高挑起的酒招上,果然是“别情楼”三字。 “唐离。我们去看看!”。李腾绞这句话刚说完,随即吩咐车夫停车。 对这座以自己地“字”命名的酒楼。唐离倒也有几分好奇。即见李腾绞如此兴奋,他也就没有出言制止。 别情楼是一座三层的复合式楼宇,占地甚大,布置奢华。时近正午。楼中熙熙攘攘坐满了人,看来生意很是兴隆。 交涉定座都由车夫一手包办,由于赏钱给的厚,竟然在第三层中生生挤出个雅阁来。唐离与李腾绞刻意低了头上楼,直到雅阁中坐定后才相视一笑的松口气来。 二人坐定。立即就有小二前来奉迎侍侯,李腾蚊随意的点着茶酒果子,唐离则通过雅阁特殊的帘幕向外探看。 正在此时。就听雅阁外第三层中央的圆台上一声婉转的琵琶声响起,随即一个女声开口唱道:“天平山下白云泉、云本无心水自闲……“”。这女子一开口顿时让唐离微微一楞。只因她所唱奏地。分明是自己当日在襄州诗会时录下的那首。 见唐离脸上的表情。原本半躬着身子候命的跑堂小二赔笑道:“这位客爷是第一次光临本楼吧!实不敢瞒客爷您,外间唱的词乃是新科状元公去年在襄州所作。要说起来。这中间倒是还有一段故事。” “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店小二的一句话引来了李腾蛟的兴趣。向唐离眨了眨眼后,抬头笑着问道。 李腾较本就长的绝美。自成亲以后。原本精致的脸上更叠加上少妇地妩媚风情。这种妩媚与旧有的清纯相混合。更使她又了一种惑人地风情。其艳丽处直使人不可逼视。 看着这样一张盈盈轻笑的脸,店小二也有片刻间的失神。好在他终日迎来送往倒也机敏,醒觉过来后。忙侧过脸去道:“状元公自小父死母病。家里穷的很。刚刚十一岁就被迫解了学做工供养母亲,这样的苦日子过了四年,终于得了老泰山的赏识被送到道学。这不。四年没进学堂。刚一到襄州就被人说成‘草包’。” 这本是唐离自己的亲身径历。此时由别人口中说出,他只是微笑而听没什么特别。倒是李腾蛟第一次知道这事儿,听那店小二口中说出“草包”二宇后,立时就黑了脸色。 别情楼,除了离酒之外,开业之初,招徕顾客借助的就是新科状元郎的噱头,这故事也不知那店小二讲过多少遍了。李腾蛟地表情早在他意料之中。 “若无人妒是庸才!那些个俗人那儿能有贺礼部老大人的眼力?”,熟练的做了个鄙夷不屑的表情后。店小二顺溜儿的挑起大拇指续道:“要不说状元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了凡间。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不凡来!人家那是多大地才华,面对这种嘲笑,就如同当年受胯下之辱的韩信,生生忍了下来。直到几月后地诗会,襄州刺使大人当面,状元公满腹锦绣随便小露了那么一下儿。这首诗刚一吟出来,立即就是满座皆惊。狠狠扇了那些个坏嘴小人们一耳光的同时,也得了刺使大人地赏识、随后才有贺礼部慧眼识英才,状元公拔解进京的光彩,所以,若是真个说起来,这首辞可是新科状元公的成名作!”。 一口气说到这里。店小儿等了片刻后撮着手赔笑道:“二位客爷,您这儿都点好了!小的多句嘴,凡是在本楼一次花用满三贯以上者。本楼免费送客爷《别情辞集》一部。这里面不仅有辞作。更有状元公许多的小故事,小的刚讲的那个也在其中,喝离酒,唱离辞,既然到了别情楼,若不带本《别情辞集》回去。实在是太过可惜了些!”。 听这店小二罗嗦着转了一大圈儿,最后还是着落在个“钱”字上。 在李腾蛟笑出声来的同时,唐离也忍不住哑然,只是听着外边的“离辞”。他的脑海中蓦然一动,抬起头来对那店小二道:“劳烦将你家老板叫来。我有话说!”。 月余不见。蓝钻佳人风采如昔,笑意吟吟的她挑帘之间见是唐离。一惊之后笑意更盛道:“别情楼开业月余,直到别情先生今日登楼之后才算实至名归。状元公此来。本楼可真个是蓬壁生辉了。” 闻言,唐离微微一笑道:“前次初见。我心中还疑惑着阳明兄怎么会找个女掌柜来主持长安别情楼。今天来了才知道阳明兄不愧是江南大贾,果然好眼力!只是蓝老扳也委实太心狠了些,如此将我连皮带骨都拆着吃了。竞是一点儿也不剩下。” 唐离是针对别情楼贩卖《别情辞集》及自己旧日故事而言。孰知那蓝钻佳人竟是不接话,反是咯咯笑着道:“别情先生怎么说出这话来?连皮带骨拆着吃了!奴家倒是想,状元夫人也不肯哪!”。 她这插科打诨的说出这么句暖昧话,连李腾绞听的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直让唐离还怎么说? 片刻之后,待蓝钻佳人坐定了身子。唐离按正事儿。径直开言问道:“楼中这些唱辞地歌女们都是从何而来?” 唐时以歌佐酒,有酒楼处必有歌女。有钱的可以单独点召歌女到雅阁。没钱的就听酒楼正中平台上歌女的唱辞,这本是习俗如此。只是与平康坊不同,这些驻唱歌女们倒多是卖艺不卖身的。 “这些人多是长安乐家女子到这里来讨口饭吃。状元公……” “本楼中有多少歌女?, “托状元公鸿福、本楼生意不错,不算那些偶尔来此的、常驻的也有近三十人左右。” “别情楼各处分店建得怎么样了?” “赵四爷如今长住河东道北都晋阳。正在督造河北两道的十五州分楼。按状元公的意思。这些楼从外观到里面地设置全都一样,按四爷前天的来书,至多再有半个月,这些楼就能同时开业”,一十五处分楼同时开业。同样的名号、同样的外观布置。说到大唐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连锁酒楼,蓝钻佳人语声中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听了蓝钻佳人的回答。唐离沉吟半晌后抬头道:“过几日。就将你这酒楼中的歌女们都辞了。” “辞了!”。蓝钻佳人万万料不到唐离会说出这句话来,顿时讶然出声。就连正站在雅阁竹窗边向下边街道上探看的李腾蛟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回身道:“唐离。上酒楼就要听曲儿。没了唱曲子地就该没客人了。” “谁说没有唱曲儿的?”。唐离笑着向李腾绞反问了一句。向正瞪着眼睛地蓝钻佳人道:“辞了她们。再换更好的。” 唐时。歌女对于酒楼的重要性就如同红阿姑对于青楼一般。一个好的驻唱歌女能吸引住大批喜欢她的熟客。并带了许多慕名的生客。身为别情搂老扳。蓝钻佳人自然对此知之甚详。是以一听唐离说完。她随即双眼一亮道:“有多好?”。 “宫中教坊司出身,你说能有多好?”唐离话刚一说完,就见蓝钻佳人猛得起身,满是激动道:“有多少?本楼全要了。” “几百个吧!蓝老扳能要的完?”。唐离轻描淡写的一句,让蓝钻佳人立时“花容失色”,随即她又兴奋道:“分楼,河东道分楼即将开张。有了这些人,还愁不能开门见红?总之不能给了别人!状元公您可是两大老扳之一,别情楼挣得钱还不是替您挣的?”。 正爬在窗边地李腾蛟听到蓝钻佳人这句话。立时转身跑到唐离身边,惊讶问道:“唐离。你也是别情楼老扳,这么好玩儿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闻言。唐离拍了柏李腾绞的肩膀笑言道:“傻丫头。咱们买宅子的钱就是蓝老扳派人送来的,这事儿都由蝈蝈在打理着,你平日不管家自然不知道。” “我不傻,你才傻呢!”。嬉笑着回了一句,李腾绞又开始打量起这间雅阁来。只是她此时的眼神与刚才已是全然不同,拿起茶盏地手也是小心翼翼。生恐打碎了一般。 见到她这满是孩子气的动作,唐离又是一笑后,转过头来对蓝钻佳人道:“这些人依然隶属宫中教坊司,不过是以采风使地名义在别情中驻唱,能入选宫中教坊,他们的技艺自然不用怀疑,不管是分成还是其它什么形式。总之收入上不能委屈了他们。这点万万不能马虎。” “好说。好说”。蓝钻佳人忙不迭地答应道:“有了他们能吸引来多少酒客?这些人都是摇钱树。咱们小心着都来不及,还能怠慢了他们?状元公放心就是。宫中教坊司!那可是给天子表演的乐人。看来我得提前准备着多招些人手进来。免得临时应付不过来”。看她的神色,巳经很有了几分跃跃欲试之意。 突如其来的想法即解决了教坊司人员闲置的问题。还能让那些苦惯了的教坊司乐人们多上大宗收入,更能顺便给自己挣钱。虽然其间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但唐离对此倒是很有信心,事情说完,现在心情不错的他也无心在此继续逗留,牵着李腾较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暮然想起一事、回身笑着说道:“别情楼从建造到内部布置不错。离酒又是独此一家,随后再有教坊司歌女驻唱,有了这些,再加上蓝老扳的经营手段,何愁不能生意兴隆?至于其它那些噱头就收了吧!状元年年都有,也没什么稀奇,没得惹了人笑话!”。 “状元年年都有,但有谁能象别情先生一样?《别情辞集》什么的收了就是,但饮离酒,唱离辞巳成了本楼的招牌,总不能停的,唐大老板若是什么时间有暇,再多作几首出来才好”。 既然收了《别情辞集》。蓝钻佳人的这声“唐大老板”让唐离再无话可说,与李腾蛟笑着去了。 无意间到别情楼一趟,使唐离的心情好了许多、俗话里好事成双这句果然不假,他刚一回到府中。就有黑天谴来的人通报了一个绝好的消息一一官山海那厮今晚将会在平康坊燕来居宴客。 第一百二十四章-春色 官山海将在平康坊燕来居宴客。唐离收到消息的第一刻,报复心起的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将此人给抓住。如此一则可解旧恨:再者也可消除一个迫在眉睫的威胁。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厮还会不会再下狠手。 夜幕低垂,万家灯火闪亮,粉红的花灯将平康坊装点的亮如白昼的同时,也为它蒙上了一层朦胧春色。月出东山,花灯刚刚燃起不久,已有管弦丝竹之声响起。平康坊在经过白日的沉寂后,终于苏醒着散发出最惑人的魁力。 平康坊入坊门第一家丽春院中。刚刚吩咐人挂上花灯的韦妈妈此时心情又喜又忧,喜的是下午刚刚开门。大厅中就鱼贯进来了近三十位客人,这些客人出手不凡。将丽春院包下的同时,光赏金就给了不下二十贺之多:但让她忧虑的是。这些客人虽然出手大方。但怎么看也不象是寻芳客。既不叫姑娘陪酒唱曲儿。也不肯上酒。只点了煎茶果子默坐。 虽然他们都是平常百姓装束,但在平康坊中混了大半辈子的韦妈妈还是在他们鼓起的腰间感到了威胁和不安。 满脸堆笑的又转了一圈儿。见这些客官依然没人叫姑娘陪酒。韦妈妈再不做徒劳之举,包院的钱巳轻给了,他们不叫,姑娘们倒可以闹个清闲。好生休息一晚,也免得要出什么事儿时殃及池鱼。 临上楼前,心中忐忑难定的韦妈妈又扭头看了看院门处那两盏上书“包院”的花灯,心里舒服了许多。平康坊中四万妓家,青楼千数。越向里档次越高,坐楼的红阿姑也就越多。而她这位于坊首地丽春院素来生意就显得清淡,而这两盏“包院”的花灯更是一年都用不上一回。难得今天能有这样的机会。纵然冒些险也值了,只是在她上楼之后依窗向外眺望时。才诧异发现对面那两家门前处居然也挑起了“客满”的花灯。 丽春院二楼左侧。这是一间全粉红装饰的房间,屋内从卧塌到帘募,全都是粉红颜色。两支红烛明灭跳跃之中,使原本就旖旎地房中更多了几分诱惑的盎然春意,这春意恰与那名身着粉红赤衫的姑娘眼眸中流出的一般无二。 “公子。纵然奴奴蒲柳之姿。岂不比那楼下乱糟糟的人来人往好看?” 丽春院头牌红阿姑小桃红娇声说话的同时,又悄然将春衫拉低了几分,肩头的白腻在一片粉红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诱人。 可惜桃红往日屡试不爽的一招儿这次却落了空。那少年客人虽然口中应道:“那里。那里。姑娘丽质天成!”。但眼睛却依然紧紧盯在楼下坊街之中,半点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从小桃红站立地角度看去。只能见到正临窗而望的少年客人半张侧脸。 然而正是这特殊的角度,竟使小桃红诡异的生出一种惊艳地感觉,为一个男人“惊艳”这对于丽春院的头牌红阿姑而言,确实是前所未有地经验。 身处青楼迎来送往。小桃红早就见惯了俊俏少年,诚然。初见到这位少年客人时,她就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他的俊俏。但也仅此而已。 然而。在这一刻,烛光与月光交相映照下少年的侧影却使她猛然生出惊艳的感觉,这种感觉的由来根少是因为相貌,更多的来自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味道与环境地完美融合。 静静的站了片刻。小桃红决定放弃所有故做矜持地诱惑手段,也许她该学学楼中的那些姐妹们,用上更为直接地方法。 眼前这位客人有钱,这从他的穿着及能包下整个丽春院就能看出;而且这个客人还是如此的年少俊俏。年少多金又出手大方,这简直是每个妓家梦寐以求的客人,更重要的是,小桃红可是丽春院第一红阿姑,身为头牌。她不能容忍如此一个客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后。居然碰也不碰自己一下就走掉,这事儿如果传出去。不仅是丽春院,她会成为整个平康坊的笑柄。 垂在身侧的兰花指轻轻牵了牵衣角,小桃红的那件春衫愈发的低了。轻移莲步,她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美丽姿势踩着厚实的游檀悄无声息的向少年走去。 手臂轻抒,挽住少年颈项的同时。小桃红已顺势坐在了少年的怀中。探首向前,她先吻了少年让她惊艳的侧脸,随后嘴唇凑近耳际。用甜腻的要滴出水的声音道:“你看奴奴美嘛? 柔软的红唇碰上耳轮。唐离感觉到一股酥麻。但他并没有收回注视着楼下的目光。伸出手去环着小桃红腰肢的同时。略带着漫不经心的口吻随意回道:“当然!丽春院第一红阿姑自然是艳冠群芳!”。 来唐朝已经五年。到长安也已经大半年有余了。前面的轻历不算。但是在他大婚之后,纵然还是新婚。翟琰已拉着他来过平康坊数次。此时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其它娱乐。青楼就成为许多人最好消遣的去处。尤其对于那些名士们更是如此。彼时之青楼。那些能得大名的红阿姑们不仅是以色。更重要的是以艺娱人。听歌观舞。佳人佐酒。莺声燕语间随意宽松的气氛实在是漫漫长夜最好的消闲去处。 其间。唐离多与怀素和尚联袂而行。虽多到青楼消遣倒也真个是做到了“好色者必不淫!”。增长了经验见识的同时。再也没了初来时的拘谨。处身此地。总免不了与妓家欢歌调笑。此时唐离环向小桃红腰肢的动作就显得如此自然而随意。 腰肢刚被环上的刹那。小桃红就似全身没了骨头一般。似水一般彻底软倒在唐离怀中,而那张桃花似的粉脸也紧紧贴了上去。 满怀温软在抱,胸前坚挺而柔软,注目坊街的唐离微一吸气,“真腊苏兰胭脂。波斯琳扣儿抹红。姑娘好奢侈!” “小郎君好手段!你这没良心的,以为姐姐对谁都用这个嘛!”,呖呖娇声,耳鬓厮磨之际。小桃红含糊的声音带着无穷的魅惑。“人都说波斯琳扣儿抹红沾身三日不散。小郎君也来尝尝!”,低糜的语声未竟。她已俯身吻了上去。 呢喃之声刚起,楼下一个驴脚车夫打扮的汉子入了坊门。分开人群挤进了丽春院中。 就在唐离的手被软如春水的小桃红寻引着向胸前攀去时,平康坊门处,官山海带着两个身穿团衫的汉子跨步而入,虽然在明亮的灯火下戴着一顶盛行于边北之地的宽边范阳帽。但唐离依然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一步,两步,官山海一步步前行,丽春院三楼上,那对红烛跳动的光焰愈发摇曳迷离。修长的手掌终于攀上了小桃红柔软丰隆的胸膛,半闭上眼眸的女子就此在少年的怀抱中转过了身子,分开双腿夹在少年的腰际。口中的嘤咛声声越愈发的暗哑婉转。 手中猛的一紧。小桃红又一声拖长的鼻音响起的同时。丽春院及对面那家楼门开处,数十个大汉蓦然扑出。一片惊呼响起的同时,官山海三人巳被团团围住。 楼下响起的惊呼声与小桃红只若未闻。此时她贴着唐离愈发的紧了。双手在少年胸前摩挲的同时,水蛇般的腰肢也不停的律动不休。 一任女子胸前的丰隆在手中不断的变幻着形状。唐离见到坊街之中的情形果如自己提前布置的一般。在官山海三人撩衣掏出解刀的同时。对侧二楼处三支猎弓的箭矢突射而出正钉在握刀的三只手上,“当”的一声。落地的解刀翻滚之间反射出花灯的光辉,变做道道粉红的光芒。 也许是因为衣服的厮磨,也许是主人的刻意而为,不知何时,小桃红那单薄的春衫已悄然滑落于地。雪白的肌肤困为披着一袭全无遮蔽效果的毫州轻容纱衣,更多了几分诱惑的朦胧,粉红的烛光,粉红的纱衣。使那对正变换着形状的丰隆也染上了诱人的粉色…… 窗下坊街。随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悬念,在官山海三人被抬上车的那一刻。依窗而坐的少年拥起膝上的女子轻轻放置于屋中那粉红的长塌上。 入行以来。迎来送往,小桃红以为自己对于床第之事早巳麻木。但此时躺倒在床榻上的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和煦笑颜。心底竞控制不住的越跳越快起来,随着少年俯身越靠越近,她的心就跳得越发难以自主。终于在两张脸庞将要贴在一处时,小桃红缓缓闭上了眼晴。 “情到浓时情转薄!此时分离。当更值得留恋!”,少年的声音一如他的笑容般温暖。湿热的一吻贴上眉心,当小桃红再次睁开眼睛时,房门微开处,那俊俏的少年早巳消失不见,怅怅半晌,等她疾步跑向窗边时。唯见平康坊外一辆宽大的轩车辚辚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评诗 唐府左厢虎奴所居的僻静小院中。此时巳被数十个护卫团团围住。唐离刚一到府就径直往这偏院儿而来。 唐离正行走间猛然觉得裤腿处一紧。低头看去时,就见脚下正有一团雪白正奋力的嘶咬着自己的裤脚、摇头晃脑之间喉中发出轻轻的“呜呜”之声,却不正是那只小白虎? 短短数日不见。小白虎似乎又长大了一圈儿。见主人停住步子。它也停止了撕咬,抬起头时的眼神儿竟似在责怪唐离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自己。 从一只老虎身上看到这种眼神儿。还真是让唐离猛然一惊,他刚一蹲下身子。小老虎就在他身边绕着圈子玩耍、看它那模样着实兴奋的很,此时的它倒还看不出什么虎威。那活泼的样子倒是象极了一只顽皮的猫。 知道这小老虎对自己的亲近多半是缘于当初那个神秘的仪式。只是唐离此时却无心与它戏耍。见它缠着不放。索性将之抱于怀中向关押着官山海的房屋走去。 听见推门声响。官山海停止了挣扎,见进来的唐离,他微微一楞,随即做出不解与愤怒的神色问道:“状元公这是何意?, 一见到这厮本人,慈恩寺前的一幕幕自然涌上心头,见他还在装傻,轻捋着怀中小白虎皮毛的唐离不愤反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官将军在慈恩寺前是什么意思,此刻我就是什么意思。” 小白虎对唐离轻捋皮毛的举动很是受用,半眯着眼晴喉中“呜呜”出声。 官山海此人倒也是个光棍儿。一听唐离说出这番话来,脸上不解与愤怒的表情立即消失殆尽。换做一副无比诚恳的神色道:“状元公身为相国大人乘龙快婿,而我家安帅又视李相为慈父。我一个小小的录事参军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伤了状元公半根皮毛。大慈恩寺前状元公当日也一起随行,其中情况自然知道地清楚。当能感觉到某当日所为绝非是想伤及状元公及家人。” “噢!不想伤害我及家人?”,唐离看着官山海微微一笑间指着自己臂上旧伤道:“那这臂伤莫非是我自己拿刀刺出来的?当日若非推的急。只怕我那夫人早做了刀下亡魂了吧!官参军说话好轻巧!”。 “那只是属下一时疏忽”。看着唐离那面带讥诮的笑意。官山海自知这事着实难以解释,遂立转话题道:“实不相瞒。当日那些属下地目标乃是李承宗,绝非有意伤害状元公及尊夫人。” “疏忽?”,口中重复着这两个宇。尽敛笑容的唐离迈前一步半蹲下身子紧盯着官山海道:“好个疏忽!最后那只弩箭又当如何?若非有慈恩寺和尚在。你口中的疏忽就能要了家母的命”,时至此刻、想起那只带着乌光地努箭,唐离仍感到不寒而栗。“上次大婚时,你谴人前来行刺。此事我也忍了。此次你居然敢动我家人,说不得我也只能疏忽一回了!”。 “安帅……”。见势不对。官山海立即祭出这护身法宝。 “安禄山又怎的?”唐离猛然起身冷笑道:“就是安胡儿敢伤我家人,此仇也非报不可,录事参军,也不过是七品官职,你以为他会为你如何?当初既然有胆子做。现在就得有胆子承担!” 一句说完。唐离转身向外走去。任后边嘶声喊叫也绝不回头,身后。两个护卫持刀向官山海等人围了上去。 静听身后屋中的惨叫声渐渐消失无闻,手捋着虎毛的唐离淡声道“去。将贞华道长叫来” 许是闻到了血腥味儿,小白虎本能之下很有些躁动不安,爪子扒个不停的想要下地,唐离刚刚将它安抚住。就见贞华道长在一个护卫的带领下走进了院中。 “先带道长到屋中看看”。贞华道长进屋待了近三拄香地功夫方才出来,虽然极力平静。但面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周围微微抖动的肌肉却泄露出了他内心的激动。 唐离挥手制住了正要开口说话的贞华道长。径直问道“当日前奚王被杀之后,可有部属逃出? “当日奚族五部中靠近回鹃的一部最为支持殿下。王爷被诱杀之后,这一部人马向西经回鹘千里迁徒。到达了河西道辖区。在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大人的庇护下得以落脚”。此时的贞华道长对唐离的问话再无迟疑。应声立即回答。 “河西!”。唐离微微摇摇头道:“我虽是不舍。但经历此事之后。道长与阿三在我这府中是住不得了。唯今之计。正好趁官山海这厮刚死地空当送你们出长安暂避……”。 “唐大人乃宰相爱婿。如今任职又常能在天子身边行走。何不奏明陛下惩办安胡儿,还承宗一个王位?” 贞华道长这插话间一问只让唐离无言以对、沉吟片刻后,苦笑道:“现在安胡儿乃陛下的宠臣,朝中形势复杂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楚。此事若是能做我早就做了。何至于等到今日?唯今之计,暂避是保全道长及阿三最好的法子”。伸手制住正欲说括的贞华道长,唐离续道:“至于去处我已安排妥当,当可保得二位安全,至于复位之事我自在心。但依当前之势也只能徐徐图之。” 见唐离话说至此,贞华道长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一切悉遵公子吩咐。, “事不疑迟。道长现在就去收拾东西。等天一亮立即送你们出城。若是错过官山海身死的空挡。走也走不了了”。走到面色黯然的贞华道长身边,唐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道:“奚族一支远迁河西,安胡儿不会不知:再则现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对我只怕也是视之如寇仇。所以河西现在万万去不得,你二人切勿妄动。阿三若真有复位之心。就不该将心思全沉迷在幻术上。此事尚需道长督导。一旦机会来临。凡我能为者必定全力以赴。” “河西若是去得。我二人当初也不至于流落山南。咸宜公主生时,最好幻戏,她在时承宗倒看不出什么来,但自那日事后,小王子便日日缠着贫道要学,我不过传了他几手小把戏,其实算不得什么”,言至此处,贞华道长暮然顿步注目唐离道:,当日我随公主远赴饶乐。大婚之后其他人都随送亲使回京。唯有我得公主恳留,在饶乐一呆八年,公主以故乡亲人待我,小王爷也是我看着长大。凭着这八年亲情,我必不会离开承宗一步。只是贫道人轻力微。小王爷复位之事唯有仰仗公子了。。 贞华道长虽面目狰狞。平日里也是少言寡语。却实有古君子之风。听他这番话。唐离点头答应地同时。又重重拍了拍他地臂膀。 天边微露晨曦。目送那黑幕轩车离府而去,复又站了片刻的唐离将手中那柄阿三从不离身地短刀纳入怀中。又看了一眼马车消失地方向后才自回房而去。。。。。。。。。。 这一日天气睛好。唐离刚刚来到宫中教坊司,正欲召王主事等人议事。就见一个小黄门急急跑了过来、说陛下召见。大好春光下。天子并杨妃也不曾待在兴庆宫中,唐离随着小黄门刚刚来到内苑春明湖边、就见远处一身便装打扮的玄宗招手笑道:“正有用到卿家处,快些过来。” 唐离疾步上前。见内苑春明湖边。玄宗二人都是随意而坐,而在他们身前各有一张书几、几上卷纸墨迹未干,看这样子分明是刚刚写成。“唐卿,如今人人都道你是本朝诗评大家,卿家来得正好。且来评评联与爱妃所作孰为优劣?”,玄宗边说,己顺势将身前的卷纸递给了唐离。 唐离早知玄宗皇帝熟知音律、工诗善文。但见他做诗还是头一回。好奇之下按过卷纸低头看去。更让他诧异的是卷纸中所录却并不是诗,而是一首题名《好时光》地辞作: 宝譬偏宜宫样, 莲脸嫩、体红香 眉黛不须张敞画 天教入鬓长 莫依倾国貌, 嫁取个。有情郎。 彼此当年少, 莫负好时光。 这曲调分明是取词作中最后三字而成,形式类于小令。在诗歌大盛。甚至做为朝廷取士标淮的唐朝,身为天子之尊写出这种作品,实在是孰为难得。 看到唐离脸上露出的诧异之色,玄宗皇帝哈哈一笑道:“爱妃。勿需再比,只看唐卿神色。此事定论已出。” 闻言,杨妃却是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话,反是扭头对唐离道:“唐卿,没得再猜,《好时光》这曲牌根本就是前所未有。乃陛下胡诌出来蒙人的,任你想破头也没用。且来看看本宫这首如何?”。 今日天气睛好。杨妃身着一身单丝罗宫装洒金裙,微带三分酒意的她细如牛乳般地肌肤透出片片晕红、加上斜倚着太湖石慵懒姿态,只有说不尽成熟诱惑的风情。唐离上前两步,抬眼处就看到杨妃胸前宫装处那一大片凝脂似的雪白,饶是他大感失仪收眼的快,这片刻的失态也被半醉斜倚的妃子看在眼中,荡起一片低低的吃吃笑声。 当此之时。唐离只能对此听而不闻,低头向那卷纸看去。杨妃善舞也好舞。所以这首题名《阿那曲》者,写的也就是舞者:罗袖动香香不己,红蕖袅袅春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 细将此诗看完。唐离侧头看了看正含笑而坐的玄宗。口中出言赞道:“好诗,娘娘所作。诚然佳品。” 见唐离看完自己所作后一言不发,却对妃子所作赞不绝口。玄宗好奇之下兴致大起,只是还不等俯前向前地他说话。早有杨妃兴奋扶案道:“好在那里?”。 “陛下、娘娘且看这起句,。罗袖动香香不已,。此写舞女轻歌曼舞时拂动罗衣衣袖。而其身上脂粉之香四处飘散,这。不已,两字极写香飘四溢的情景。用宇可谓精淮。次句以秋日烟雾中亭亭玉立。随风摇曳的荷花为喻、以写轻舞中的女子之美,随后二句。续用比喻。谓此舞女舞姿优美潇洒。如在风中飘拂的岭山轻云。其腰肢柔软处又如春日池畔低拂的嫩粹柳条。比喻贴切且与当前景色情景交融。尤是'乍''初'二字之用。极为清晰的地写明了舞者其时由静态到动态起始过程,于炼字上十分淮确传神。臣读娘娘此作。恰如观舞者轻舞。如此佳作,实非'好'字不能形容”。洋洋洒洒一番话说完。唐离将手中卷纸重新放回喜笑颜开的贵妃面前。 杨妃虽自小聪慧。长歌善舞。但吟诗作赋地确非其所长。这首即兴之作不过是以物比人。其实说不得有多好,这点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经唐离这一分析。竟将这平常之作夸到了天上,虽然有拍马之嫌,但这一拍实在是拍的高明。句句赞美都是自诗文本身生发。全然能落到实处。得公认地才子、一榜状元如此夸赞、贵妃焉能不喜?是以唐离刚一说完。她随即笑颜如花道:“唐卿实堪称为本宫知音。来呀!赐座。座位就安置在本宫身边。” 片刻之间。一副新的坐头送至。唐离谢礼过后安然坐下。口中却再不发一言。 玄宗听唐离评完爱妃所作,寻思着总该说说自己那首自创曲牌的《好时光》,孰知等了片刻后,见安坐之后的唐离没有半点要说话的意思。一时忍不住道:“唐卿,那朕这首又如何?”。 “陛下所作。臣无法置评”,微一拱手为礼,唐离正色道。 闻言,玄宗愈发好奇道:“噢!这是为何?” “陛下所作乃是小令,这类作品多是配乐而歌,所以辞与曲绝不可分。若陛下选用《清平乐》这种耳熟能详之曲牌也好,偏这《好时光》却是陛下之首创,依此来说,陛下这首虽有辞,却不曾标注工尺谱。原本就是残缺之作,却要臣下如何品评?所以此次陛下与娘娘论辞。自然该是以娘娘获胜”。 唐离话一说完,片刻的沉静之后,就听身边杨妃抑制不住的脆笑出声。愕然一楞的玄宗先看看一脸正色的唐离。随后再看看笑得花枝乱颤的爱妃。随即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这一笑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才结束,勉强坐正了身子的杨妃笑意不减的娇喘声道:“今日如此高兴。本宫之知音实不能不赏。唐卿究竟赏赐何物,本宫准你自选。” 第一百二十六章-教坊(一) 玄宗与杨妃高兴要赏。倒正合了唐离心意,端起身前几上御酒献饮笑道:“臣谢过娘娘。如此就请娘娘为教坊司补充用度不足,并赐臣以教坊司全权。” 御前赐赏,唐离这要求着实古怪。杨妃吟吟笑问道:“教坊司用度不足?”。这句话刚一出口。暮然想到了生性至淡的王摩洁,久在深宫之中,她岂能不知其中的缘故,随即续道:“赐权?卿家身为太乐臣,何出此言。” “教坊司人满为患,每年内库中拨出的钱粮仅够保命的人头费用,做不了其它事情,有钱好办事,臣这职司既是由娘娘向陛下举荐。娘娘总不能看着臣因缺钱被困死!”。说话间微笑着看了玄宗一眼,唐离续道:“至于求赐全权,实因臣欲对宫中教坊司做一大变动,此事若无陛下及娘娘撑腰,定然万难成功。” 玄宗对杨妃宠幸之深可谓是举世皆知。安胡儿之所以能得玄宗如此信重。除了他那“军功”之外,更在于此人抓住形势。大大的讨好了杨妃。这一招儿甚至比直接讨好天子更为管用。适才见爱妃高兴,玄宗自在一边儿含笑而听。此时听到唐离要对教坊司做大变动。嗜好音律的他在一边接话问道:“唐卿怎么个变动法?”。 “全盘的具体章程说来委实太过于烦琐,若是臣一一罗列、君前问答,不免辜负了今天春明湖的大好春光”、说话间唐离向杨柳环绕、水气朦胧的湖面瞥了一眼,“其实臣的想法概括而言不过是‘求新’二宇罢了。总之要使陛下及娘娘能见到一些新奇东西才好。” “求新”、口中说着这话。玄宗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上元节的那个夜晚。拂着下颌短须笑道:“唐卿莫非又要再现都阳侯府故事?”玄宗这一说,三人都是会心一笑,唐离正要细细解说自己地一些打算。却听身边的杨妃脆声道:“唐卿的才华莫非三郎还信不过,咱们等着就是了!现在没得说这些糟蹋了好春光。” 杨妃此话一出,玄宗固然是点头应是,唐离也是心下大喜,听她这话中意思。分明是己经同意了自己所请。自王皇后去世之后、玄宗再不曾立皇后,宫中如今以杨妃的贵妃职分最高。内宫事物全由她一手管理。宫中教坊司自然也在她权限范围之内,有了这个话头,唐离不仅不担心钱的问题,更可放心做事。 随后唐离又陪着二人游湖。其间少不得要吟上两首诗词,玄宗自不待言。能诗善舞的杨妃也不是花瓶似人物,而唐离则胜在知识广博,三人这番游湖随意言笑。倒真有说不出的自在惬意。 如此直耽误了个多时辰。唐离才陛辞而出,重新回到了宫中教坊司。 虽然是间隔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但等唐离回到宫中教坊司的办事衙门时。手下那干小吏却没一人敢走,都还在安坐等候。“让诸位久等了!今日找大家来。原本就是想议议宫中教坊司之事。刚才得了旨意。近日内库会为宫中教坊司增拨钱粮。有了陛下及娘娘对咱们教坊司的爱重。咱们更该群策群力弄出点响动来。如此一则是为天家效力。再则下次再向内库伸手时也好张口。”唐离笑着拱手走进厅中,开口地第一句话顿时就使这些精神振奋起来。 在坐的这些小吏。除了那王主事以外,官不过入九品。本来官小俸禄低,又是隶属太昇府这清水衙门。以前倒还好些。虽然不如六部能捞到肥厚油水儿。好歹也能整上几个贴补下家用。只是自打王维兼任太乐臣以来,从内库一分多余的钱都要不到。他们的日子也就越过越紧巴。在属下们看来,但凡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官员才是好官,否则纵然再大的声名也是不济事儿。前时听说新科状元、宰相爱婿将接任太乐臣,这些人心底都是窃喜不已。只是后来从王主事那儿传回的消息又让他们心里一凉,连带着此次来会议时也是意兴怏怏。 孰知这位新任上官第一次召集会议,就带来这样一个好消息,使他们如何不喜?唐离话刚一说完,这些人久坐而沉闷的脸上都焕发出粲然光彩,如此气氛下再听到最后那句,一时满堂笑声如潮。 见会议堂中气氛良好。唐离索性也不再坐。待声音稍歇之后,笑着挥手道:“时间已近午时。今个儿我在别情楼宴客。诸位连同你们的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上官新上任请下属吃饭,此事着实少有,而这种宴饮还要带着家人更是前所未闻。堂中正自兴奋地小吏们闻言一楞后,口中连称不敢,乱糟糟都说:“如何能让大人破费。自然该下官们孝敬!” “娶了个相国女儿。结婚时倒也攒下些家业,说起来现在腰兜里倒还有几文,咱们同僚间吃饭,自然是该宰大户,这事儿就不要再争了!”。唐离笑着摆摆手。率先向外走去。 唐朝状元每年一个,常在皇城中厮混的这些小吏们倒也见过不少。但还真没一个象唐离这样说话的,此时众人对他印象大好。遂也不再推辞,都笑嘻嘻地应了。口中感谢不迭。虽然这只是唐离第一次召集手下官吏会议,但气氛却是极好不过了。 而这也正是唐离地目的所在,身为一科状元、宰相女婿,又是天子钦点的太乐臣,他的背景己显的极为强势,对于这些小吏们,临之以威其实大可不必。倒是多加笼络实属必要,毕竟他以前从不曾做过官,其是更没有想到过会做乐臣。这其中的门道可谓是一无所之。以后若想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少不得要这些手下们支应帮手。 出了皇城。一干属下们自分散着回家带同家人赴宴。唐离吩咐在此等候地一☆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个随身护卫回府请两位夫人到别情搂后。他自己则乘轩车在另三个护卫的跟随下先自往别情楼而来。 正午时分。正是别情楼生意最为兴旺地时候,唐离进了正堂。刚到柜前就听那青衣人头也不抬道:“对不起客官。本楼客满。下次请……” 可巧不巧,这一幕正被从一间雅阁内走出的蓝钻佳人看见,看她脸上笑意未褪。分明是刚刚应酬过客人,见到唐离她先是一楞。脸上如花地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听到柜上青衣人如此说话。当下手提裙裾三两步走到柜前。伸手一巴掌拍过去,“老娘日日教你们带眼识人,莫非这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瞎了你的狗眼……”。 她这一连串儿破口大骂不仅让那伙计傻了眼。唐离听得也是莞尔,没想到看来风姿极佳的蓝钻佳人竟还有如此凶悍的一面。一口气儿将那青衣人骂得再也抬不起头后,收住口的蓝钻佳人手捋双鬓。轻移莲步温温柔柔的走了过来,未语先笑道:“奴家一介女流支撑这么大个场子着实不易。让状元公笑话了!”。 大堂中人多喧闹,唐离不欲在此多留,是以倒也没说什么调侃话语。只是笑着道:“我中午要宴请属吏、蓝老扳帮我安排个宽敞素净些的雅阁。” 长安每一个大型的茶酒肆中都预留有雅阁,别情楼自然也不例外,唐离在三楼的雅阁中坐下没多久,就听门外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随即就见李腾绞掀帘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是款步而行的郑怜卿。 唐离笑着起身迎上李腾绞抱向他臂膀的手,“今天我在这别情楼宴请属下并他们的家眷、没二位宝贝夫人压阵可不行!”,边说着话、他另一只手顺势持郑怜卿牵了过来。“俗说北羊南鱼。怜卿来自金州。这别情楼中有个江南扬州来的厨子。斩得一手好鱼会。我已吩咐过了。让他用今天刚快马送到的鲈鱼配上香柔花叶好好显显手艺,待会儿你可要好生尝尝才是!”。 与李腾绞对唐离的痴缠不同,闺房中柔情似水的郑怜卿在人前总是半点不肯坏了礼仪。此时在随行丫头们面前被唐离握住了手。挣也挣不开。白嫩的面颊随即就红了起来,耳中听着唐离这番体贴入微的话语,心头一甜的她也忘了再挣扎,只轻声点头道:“多谢夫君了!”。 “你我三人夫妻一体。还当得什么谢宇儿?怜卿该罚!”。唐离这句笑语刚刚说完,就听旁边正抱着他臂膀摇晃不停的李腾绞歪着头接话道:“唐离,你既然说我们夫妻三人一体。为什么总不肯让我跟你和怜卿同榻而卧?” 第一百二十七章-教坊(二) 一听到这话。郑怜卿的脸越发红的不堪。斜眼瞥了强自忍笑的几个丫头。她巳是向李腾绞嗔怪道:“姐姐!”。 刚才听李腾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唐离也觉尴尬。但见了郑怜聊那羞的抬不起头的模样后。原本的尴尬竟是立时消失无踪,因笑着低声接话道:“这等美事儿我是求之不得,腾较你若能说服怜卿、为夫必好好犒赏于你。” 唐离这句话刚刚说完。就觉左手猛的一紧,使劲捏了他一把的郑怜卿愈发羞的不堪。 夫妻三人逗笑,旁边的宝珠等丫头强忍着掩唇而笑,时间就如此点滴过去。 等不未久。教坊司属吏们携家春陆续到达,唐离自与那些小吏们寒暄让座的当口儿向两边看去。只见郑怜卿接待着那些随来的妇人们、见礼叙谈,动作之间若合法度。多有大家风范:而已为人妇的李腾蛟则童心未泯的与那些孩子们搅拢到一块儿,带起阵阵欢声笑语。雅阁中气氛一时例也是其乐融融。 随后又等了两柱香功夫。其他的属吏们陆续到达。因来人太多,唐离又唤过蓝钻佳人另开了一间雅阁。以安置这些妇人孩子。 “来来来,诸位共同举盏,一则祝教坊司多出佳作、日盛一日;再则也祝各位同僚官运亨通。早日升发”,菜上得齐备,满面春风的唐离率先起身邀饮。而这两句质朴无文的邀酒辞也搏得属吏们一片喝彩声。 举坐满饮。自有旁边侍侯地小二及丫头们上前斟了酒,唐离刚示意众人举著品尝菜肴。就听雅阁外猛得传来一嘈杂的声音。这其中就有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中气十足叫道:“教坊司!教坊司算个什么东西,就敢占两间雅阁?你走开。本官自与那王十年说话。今日无论如何要他给我让个雅阁出来!”,而在这高门大嗓之外,也有低低的求肯声不断响起。相必是楼中跑堂的小二正在苦劝。 不等唐离询问这在门外叫嚣的人是谁,就见雅阁帘幕开处,露出个团团脸地中年来,此人腆着发辐的肚子,穿着一身从五品的常服,掀帘之后径直哈哈一笑向王主事道:“教坊司天天对外叫着没钱。现在在别情楼却摆出如此气派。王大人不傀是十年的老主事。办事着实圆通地很。怎么样。王兄。你我好歹同年一场,今天让一间雅阁出来给我兵部驾部司该不为难吧?、 这团脸中年肥肉颤动间小人得志的模样着实看的让人讨厌,听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不等脸色发青的王主事说话、背对着雅阁门而坐的唐离已是淡声道:“来人。将这在门口聒噪地给我叉出去!”。 唐离那几个随身护卫原本就在雅阁外大厅中占了张桌子边吃边等。刚才这厮一番叫嚣。因不得少爷发话。是以这几名护卫虽应声凑了上来。却并没有什么动作。此时既已得今。暴喝了声:“喏!”。将那面色急变的那人凌空架起,向别情楼外拖去。 侧耳听楼梯间脚步声及那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渐渐去远,唐离若无其事的举盏道:“今日我教坊司聚会。没得让这疯狗坏了兴致,来来来,大家再共饮一盏!”。 一盏饮胜,唐离绝口不提刚才之事,众小吏平日受够了六部官员们的奚落。今日得上官大大出了口胸中恶气。虽然嘴上不说。但神情间却着实振奋的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坐中气氛又恢复了一片喜乐融融,放下酒盏及双著的唐离因将自己主政教坊司的想法细细说来。 其实他这想法倒也简单,宫中教坊司年老乐工及各地贡进地乐童这一块儿自然不动。似李龟年三兄弟及许和子等常得陛下点名召见的这一批人也不动、由他们带着各职司上第一备选地乐工继续操弄《十部乐》,为宫中传进奉差。在此基础上除留下百余人的后备乐工之外。其他那些第三。第四备选乐工悉数转为‘采风使’放出宫廷。分发各地。 这些原本在宫中教坊司无所事事之人一旦放出内宫。既能凭借自己技艺赚取钱财。又能对地方民间歌舞加以搜集整理后报回宫中教坊,从而借助民间鲜活地乐曲为已成定制达数十年,渐渐僵化的《十部乐》带来一些新变。这种采风使与宫中留守人员两年一为轮换。在此基础上,为尽快出新。还需从各地方道州的教坊中擢拔出一批各式技艺特优者充实宫中教坊司。 放如此一大批乐工离去。对于宫中教坊司而言。这还真是前所未有之事,听唐离将话说完。众人一时都是沉默着无言以对。 唐离对这一情况早有淮备。是以见状也并不意外。手抚着酒盏笑道:“当然,能入选宫中教坊司者。技艺都必定不凡、将他们放之地方。这收入嘛自不待言!他们既然还是隶籍宫中教坊司,本着公平原则。总要对留守人员有所补贴才好。尤其是对诸位注定没有机会外出。负责操办日常事情的同僚更是如此。我意他们个人所得按一定比例提出缴回教坊,是按定额收取也好,还是按比例分成也好。总之这笔钱不做他用。专项补贴到薪俸之中,长安物价腾贵、居之大不易呀!”,叹声说完这番话,唐离略举酒盏的同时环顾过去。见坐中人的神色果然又是一变。 “除此之外、我提议宫中教坊司还需设立另一个部门,如今因应举滞留长安的士子多有,这些人多通音律,我们大可以自其中择其优者暂聘了进来。对各地采风使报回的民间歌舞加以润色,使之适合于朝堂及宫中演奏”,唐离又抛出这么个想法之后。微微笑着环顾一周续道:“今日所议之事都是宫中教坊司前所未行之策,然而、本官以为这些新举措的实施实是于朝廷。于教坊司及乐工们都是大有稗益,既然是一举三得之事,实在没有不推行的道理。所幸本官对教坊司的变革之举已得陛下及娘娘首肯、咱们做起事来也算解了后顾之忧!当然,某之所言其间必定多有疏漏之处,还需诸位群策群力加以完善体备,愿以此盏相陪。有劳诸位了!”。 在说出“所幸本官对教坊司的变革之举巳得陛下及娘娘首肯”这话时,唐离分明听到坐中传来一片整齐的吁气声。不需要自己承担责任。又能实实在在的得了好处。再加上明知依唐离的背景自己抗也无用。诸小吏等上官话一说完。立时一改刚才的沉默。纷纷出言附和。其间既有人想到“别情楼”会心一笑,也有人立即进言,对唐离所言加以细处补充。 时间点点过去。随着唐离有意的鼓励引寻。讨论越发激烈的同时,原本他提出的大框架渐次得以丰满,有了这些老教坊们的参与,他的想法在细部的处理上也就更具有可操作性,等到这场漫长达两个时辰的酒宴散宴时,一个骨肉具备的方案已正式浮出水面。 一顿午宴吃了这许多时间,唐离索性下午给众人放了假,自在家中将他们适才所提的意见拟出章程。 陪着面带兴奋的众下属走出雅阁,等那些女眷们出来时,唐离就见这些随丈夫一起来赴宴的妇人们人人头上都多了一件头面首饰。而那些孩子们则悉数多置办了一身新衣衫。 见到爹爹。那些年纪略小的孩子立即兴奋的跑上前来撒娇痴缠的炫耀着自己的新衣裳。而他们说话间纷纷将手都指向了李腾蛟。 郑怜卿能为这些妇人们人人送上一份头面首饰唐离倒是不奇怪,他诧异的是李腾蛟能对这些孩子有这份心思,大感高兴的同时,他悄自翘起拇指以为夸奖。换回李腾蛟一片清脆的咯咯笑声。 李腾蛟与郑怜卿的这番作为愈发拉近了唐离与属下间的距离。离别时的寒暄分明比来时更多了几分真挚。 目送属吏们雇的驴脚车走远,唐离扭头对身后站着的蓝钻佳人道“刚才那个兵部的蠢货是你故意放上来的吧?” “大人好眼力!”,蓝钻佳人依然是一副笑颜如花的模样道:“这人是兵部驾部司员外郎。官儿不大派头却不小。经常吆五喝六的坏了楼上生意。在帝京长安做生意。总免不得这些事儿,奴奴实在是烦他的紧了。经过今天这事儿。别说他,就是满皇城那些吏员们也该知道‘别情楼’是名副其实,以后能省掉多少麻烦?”。 唐离静听蓝钻佳人略带得意之色的将话说完后,面上微笑的神色不变。但语气分明冷了下来:“蓝老扳好心机。但须防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句话说得蓝钻佳人面色陡变,唐离对此却是视而不见。伸手牵了李腾绞及郑怜卿、丢下句:“此事下不为例!”后,就此携着两位夫人上车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教坊(三) 第二日,唐离来到宫中教坊司。却见公事房中热闹异常。那些比他到的更早的属下吏员们讨论的正热烈。 见礼毕。于公事房中端坐的唐离的边看着众人递上的章程。边随意听着房中的争论,历时一个上午,到中午散衙时分,关于教坊司变革的总计划正式出台。 唐时,皇城各部午时散衙后并不归家,而是属员们聚于衙门处一起吃饭。这项制度被称为“会食”,宫中教坊司自然也不例外。在等待的时间里、唐离随手翻阅着王主事递上的各道教坊司人员记录。 随手翻了几张,上面尽是些数字人名,着实枯燥的很。直到看到山南东道的记录,他才稍稍来了几分兴趣。看到襄州教坊司下的“花鸳鸯”三宇。唐离心神一动、自然回忆起了昔日的那些岁月。 随手在身边绢纸上录下“花鸳鸯”三宇。唐离信手翻去,在金州的记录上,让他大感意外的是竞然有关关的名字赫然在目。 几乎是在看到关关名字的同时。唐离招手向王主事道:“老王,这是怎么回事?” 正埋头填写拟放出乐工名单的王主事见问。放下手中墨管、凑上前来看了看了卷簿上的名字,“未知大人所言何事?” 唐离手指着关关的名宇。“此人分明是金州花零坊中头牌,怎么会也在教坊司名册之中?” 见上官问的是这个。王主事微微一笑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各地教坊司所设原是为了承应地方官府乐差。只是这奉差毕竟不是每日都有。因此平日里教坊中的姑娘们就有被租借了出去地。只是她们虽人不在教坊司。但隶籍仍是。平日官府有什么承差也不得推诿。” “租借!”,听到这么个词儿,唐离大感诧异。 “是!地方教坊司用度全凭道州衙门支应。乐工们与宫中教坊司一样,除了按月的柴米,就全凭着饮宴上的赏赐捞些收入。这样日子就过的紧巴。长而久之。就有了地方教坊司将姑娘租借到青楼的,如此以来。既不耽误承差,教坊司及乐工们也能多些收入。倒是一举两得之事,这关关相必就是如此!”。王主事的解释顿时让唐离释然、这就跟兵部衙门利用释站为人收费传信一样,不过是靠山吃山罢了。 延伸开了想。唐离感觉到好笑的是。原以为将宫中教坊司乐工们以“采风使”名义放出是自己地创举、却原来地方上早己实行。 芜尔一笑、唐离边示意王主事自去忙他那一摊子事儿,边工工整整的在绢纸上录下了“关关”的名字。 正在唐离翻阅卷薄的当口儿,公事房中走进个长身汉子,“散衙之后,。别情尚能如此劳心公事。佩服。佩服!” 唐离抬头间。起身迎上前去笑着道:“杨兄初到户部。正是大展所长的时候,怎么得闲来了我这清水衙门?” 说话间注意到杨芋钊身上的穿着与前日不同。唐离微微一楞后,拍着杨芋钊的肩膀笑道:“恭喜,恭喜!我说杨兄怎么得闲来此。竞是到我这儿显摆来了!”。 原来,那杨芋钊身上的从八品官袍已径换成了七品服饰。 唐离边笑着寒喧,边将杨芋钊领到公事房旁边的一间小屋中,这是他中午不回府时小憩的地方所在。 “年过四十。不过小小的七品官儿,有什么好贺喜的?”。进入房中坐下。杨芋钊口中地语气虽然平淡,但他无意间模着官服时的小心却暴露出了真实的心情。 唐离随手递过茶盏,“一路通,百路通!杨兄那从八品监察御使才做了几天就巳升任七品。此后前途着实不可限量。” “若无别情。愚兄岂能有今日?”,将茶盏放于一边,杨芋钊说这句话时,紧紧看向唐离的目光中满是感激 “杨兄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小呻了一口茶水。与杨芋钊隔几而坐的唐离饶有兴趣的含笑问道。“怎么样!到户部感觉如何?” “忙!天天就是个忙!”,见唐离插开话题,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感激话语的杨芋钊微笑道:“托别情的福,户部王大人倒不曾把愚兄当外人。刚去就被抽调去核算杨慎矜一案,这几天还真是忙得没个闲歇处。要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来见别情兄。” “杨慎矜三兄弟不都已经死于狱中了?为个死人还需动这么大干戈?”。杨慎矜为上任户部尚书,因依属太子前些日子被牵连下狱,他两个做官地兄弟也没能幸免,一体下狱而死。“这是相爷的意思!”。扭头看了看屋门处。杨芋钊地声音压低了几分。“在这死鬼任上,有大笔亏空去向不明。抄家也没个结果。相爷吩咐一定要将此事追查请楚,看这笔钱到底流向何处,这不,咱们正忙着检索单据,毕竟是这么大一笔钱,总该有个蛛丝马迹。” 听他这样一说,唐离顿知自己那位岳父打地主意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借查死人亏空的由头。目标却是如今兴庆宫中寸步不敢乱动的太子殿下。 “虽然是借了别情的面子,但相爷于我实有大恩。愚兄岂能不卖力气!”。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杨芋钊面露忧色道:“刚才来时见到兵部侯三儿。听说陇方王忠嗣的车马距离京畿道不过两日路程了。此人出身东宫。又是皇甫惟名爱将。此次到京陛见。只怕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这事儿由不得我们操心”,手抚着茶盏,唐离淡笑着看向杨芋钊道:“杨兄。你来见我该不是真为了闲聊吧!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就是,我能帮忙的绝不推辞。” “还是别情知我!”。闻言,杨芋钊哈给一笑后。才续又说道“实不相瞒。今日来见别情。却是受人所托来求情的。” “噢,” “托我地人正是兵部驾部司员外郎侯道正。不知他从哪儿得了消息知道愚兄与别情的交情。今日个儿一大早就在皇城处等着,死拉活拽的让愚兄为他昨天别情楼之事向别情说项,愚兄本待要拒绝,奈何与他却是同出于剑南,实在拉不下脸子,只能厚颜而来了”。 杨芋钊一说,唐离立时想起昨天别情楼中那个被自己喝令叉出去的五品官儿。因笑道:“我一个小小的七品太乐丞。他可是五品员外郎。杨兄这话说的好没来由。” “别情。看愚兄面上。莫再与他计较,今晚赏他个脸去趟别情楼就是了,此人掌管着天下驿递,倒也是有几分手尾的。没准儿将来还能用得上”。接也没接唐离地这句笑言。杨芋钊续又劝道。 “掌管驿站!”,这四个字倒是提醒了唐离。略一沉吟后,靠前了身子道:“别情楼不去也罢。烦杨兄给带个话儿。我宫中教坊司最近会有大批采风使分发地方。这来回的联络及信件传递倒是个大问题。他侯大人若能帮上一把,改日我于别情楼摆宴为谢。”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除知交好友外。唐离历来不好参加饮宴,这点杨芋钊亲身经历过,倒也知之甚详,见唐离吐了口儿。他倒也不勉强,“也就是信使们多带封信罢了。侯三这人办事灵活的紧,必定能让别情满意。既如此。愚兄就先告辞了。” 知他急着去跟侯三通报消息,这又是在官衙之中。唐离也不多留,将他送出门去。 孰知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杨芋钊竟然又转了回来。面带苦笑的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昨天别情楼中那个凸肚的驾部司员外郎。 这厮刚一进了公事房。便满脸笑的向唐离拱手为礼道:“昨日别情楼中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状元公恕我无礼之罪。” 向唐离说完这番话。这厮又面转左右。向公事房中其他的官员们连连拱手赔礼不迭。尤其是王主事面前,更是好话连篇。 引着二人到适才小屋中坐定,还不等唐离说话,那侯三儿已是抢先陪笑出口道:“状元公所言驿传之事绝无问题。只是那些负责驿传地军卒们脾性都不好。只怕委屈了状元公的各位属下。其实依我的意思。若是状元公有意。驾部司大可批给太乐署一条专线就是。” “专线?” “正是,我大唐境内三百多道州,依每三十里设驿,以为接待来往官吏及作为信使们地歇息犊脚处。官员接待自不持言。单是信使,也各有不同。例如户部、工部。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使专线,只是不如兵部的快罢了,这些信使虽使用驿站传递,但人员却不属我兵部该管,所以更自在些。若是大人有需要。驾部司也可为宫中教坊司批下一条专线,如此人员安排大人自可随意处理。也不至于误了事儿”,杨芋钊说侯三儿灵活还真是不假,举一反三。慷朝廷之慨的事做的还真是顺溜儿。 “专线!”,口中低吟着这两个宇儿,唐离却是听的大为意动,眼前侯三儿提出的建议可以让他掌控下的太乐署在几乎不付出什么代价地情况下,凭借遍布天下的驿站建立起一张网络,而这张网络带来地便利更不待言。 “哦!侯大人所言于我教坊司实是大有稗益。倘若此事能顺利办成。兵部李大人面前。某必定是要说话地”,这是自侯三进宫中教坊以来、唐离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兵部尚书由陈希烈相公兼任。此人是有名地“点头相公”。所以兵部的实权其实都控制在侍郎李复道手中。这位李林甫的堂弟兼心腹于名分上正是唐离的五叔,而这也正是身为从五品官阶的侯三儿向七品太乐丞如此卑躬屈膝的原因所在。 见唐离如此。候三悬了半天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口中连声保证着此事必定尽快办好云云。 送走二人,唐离略一沉思片刻后,也不等会食,出了宫城回府而去,随即他便命人去找来最近不曾见面的黑天。 第一百二十七章-教坊(四) “不知别情如此急着找我所为何事?”。唐府书房。黑天的声音还是如此洪亮有力。 唐离见是黑天到达,随意放下手中书卷笑着迎上前去道:“黑兄到了。快请坐!”。 看那专职在书房侍侯的小厮奉上香茶。唐离挥手示意其离去后。边举盏相邀。边笑着言道:“此次找黑兄前来,却是为我宫中教坊司快马驿传之事。” “驿传?” 见黑天面上大有不解之色。唐离一笑道:“正是。宫中教坊司近日会有大批乐工分发地方为‘采风使’。鉴于来往联络及信件往还不便, 兵部驾部司拟批准一条驿传专线。事儿当然是个好事儿。但具体操作起来却是个大麻烦,我既不愿将此事置于兵部之下。但本坊乐工又难以承当此事。因此就想到了黑兄。” 细听唐离说完。抚膝而坐的黑天悚然动容道:“驾部司专线!别情教坊司这条专线可是与户部相同?” “正是”,唐离含笑点头道:“黑兄何以如此吃惊?” “好大的手笔!”,黑天谓然一叹后道,“专线又岂止是传递信息这么简单,如今长安两市中各地货物有一成五都是由户、工二部借专线由四方运至,。这其中蕴舍的利润之大自不持言,只是对人员的数量及质量要求也实在太高。某手下虽有些人手,却怕是承担不了如此大事。” “噢!”,听黑天这么一说。唐离先是一楞,随即才又释然。有遍布天下的驿站做支持,户、工二部如此作为倒也不令人吃惊。这一赚钱的门路可比皇城各衙门放高利贷来钱快地多了。 “既然如此,黑兄更不应推辞才是,建立这一专线本就不是一日之功。实不相瞒。我教坊司这采风使主要是下派到两河地界儿。黑兄先 但只费心经营好这一线就是了。若黑兄手上人手不够。我府中护卫还可调派出一部分,再若不然向那冯道远多购些人补充进去就是,这行事前期咱们自不用想着与户、工二部争雄,若得利能维持住专线经营就是了。至于进一步扩大自可徐徐图之。如此不知黑兄意下如何?”。 久居长安,黑天自然知道经营专线其中的利益之大,唐离肯将这样一块儿肥肉交给他经营已是大出他意料之外。此时再见唐离微笑的眼晴中露出的信任之意。心头一热的黑天按捺住心头的激动。点头道:“既如此。某尽力而为就是。” “如此就好”。见黑天点头应允,唐离也是微微一笑,自当日初进长安时他就对眼前此人印象极好。而后从买宅第到官山海之事,此人对他帮助实多,今次能有如此机会。一则可算对其前时帮助的回报,再则,黑天乃是倔起于市井。对世态了解必深,能管好手下一大帮混混儿。则领导能力倒也可以放心;最为重要的是。此人不属于朝中任何部分及势力。相处起来自然也就简单可靠的多。 “驾部司那边我先催着点儿。黑兄但先回去募集人手。此事关乎重大。人手的选择倒是宁缺毋滥。任可人少一些。于品行处事上不要有 什么纰漏才好。至于本府护卫。目前看来忠心倒是尽够地。若黑兄有所需要。随意调遣就是。只等驾部司事情办妥、我再为黑兄挑出的人手补办上宫中教坊司‘采风使’的书谍。此事就可正式启动了”。 “别情所言甚是”。事情说毕。黑天正欲起身告辞。行至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事。却有回身道:“此次专线经营。别情可有意于河北?”。 “河北!”。见黑天似是话中有话。起身淮备相送的唐离续言道“黑兄不妨将话说的通透些。” “官山海那厮出身平卢节度使帐下,此人虽己身死。但此事怕是难算了结。别情虽然如今身份不同。但安禄山处也不能不防。此次经营专线。某以为倒可借机查探平卢虚实,万一有什么异动,别情也好早做准备”,言至此处。黑天自嘲一笑道:“我那些手下倒有不少鸡鸣狗盗之徒。做别的事儿或许不成。但监察探问却是一等一地拿手。” 听黑天的意思。分明是想以专线为依托。设立一个针对河北道的情报网,这一提议实是大合唐离心意,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同时,他的脑海中竟暮然闪现出一个红衣身影。沉吟片刻后。唐离抬头道:“黑兄所言正合我心。只是安禄山势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此次黑兄挑选人手时大可将这类人才一并选出,我再找人加以调教。介时慢慢放出。” “就依别情所言”。黑天性子果决,一句话说完后,抱拳一礼,也不要唐离相送,顾自推门自去了。 …… 出唐府外的一辆轩车上,李腾绞轻摇着唐离的臂膀道:“唐离,你怎么突然想着要见四嫂?” “为夫有件事儿要急着请她办”,轻拍着李腾蛟的臂膀,唐离边看着窗外的街景边随意说道。 “四嫂一个女人,能帮你干什么呀?”。从李腾绞口中蹦出这么句话惹得唐离芜尔一笑。 扭过头来。唐离捧起李腾蛟娇艳的脸蛋儿,笑着道:“腾绞。可不能小看了女人,近如国朝则天武后不说,单是魏晋六朝间花木兰替父从军,如此气概还其是巾帼不让须眉,”言说至此。唐离一时来了兴致,口中哼哼起:“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豫剧名段来。,“唐离你唱的什么。其好听!”。静静听唐离唱完。李腾蛟咯咯笑着问道。 李腾蛟这一问,让正欲笑着回话地唐离脑子猛得一震,连口中要说的话也吞了回去,一时间竟是在马车上僵直着身子发起呆来。 唐离这边不说话,又将头埋于唐离怀中的李腾绞顾自接着说道“唐离。你既然这样说。倒也给我也找个差事做做。天天闷在家里急死 人了。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李腾蛟说得话唐离是半句也没听见,呆楞了许久后他才猛得面带欢喜吻上李腾蛟嫩白的脸庞,边吻口中扰自含糊说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好腾蛟。为夫这回可要好好感谢你。” 唐离突如其来的亲热让李腾较一楞。随即她就咯咯笑着亲了回去,口中边亲边支吾道:“卿卿。不行的。这是在车上。咱们总要回了府……””。嘴上虽然如此说话,但满脸红霞的她巳将那支春葱般的手儿向唐离怀内探去。 新婚未久,正是情热之时,到二人再次分开时。已是柱香功夫之后了。虽不曾行夫妻之事,但这突如其来地激情倒也真个销魂。 轩车在李腾绞四嫂的府门静停了许久。唐离才牵着面色渐渐平复的娇妻走下车来。见是他二人到了。那门子立即飞奔入内通报。 片刻功夫后。依然一身红衣打扮的美艳夫人迎出了府内,“哟,今个儿是什么喜日子,你二位竟舍得到四嫂这儿来了。” 迎出门来地这美艳妇人,上前接话的自然就是李腾较。上前一步攀住了美妇人的臂膀,李腾绞半是撒娇的笑道:“嫂子,我哥呢?唐离今天是有急事儿专门来找你地。好四嫂你可不能推辞。” “你四哥最近不知怎么疯迷的信起了道,一大早就去的崇玄观。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没个点儿”美艳妇人再听到李腾较后边一句。 扭头过来向唐离道:“妹婿可是一榜状元,天子驾前红人,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你了?不过只要你开口。嫂子但凡能帮的。就没个推辞的道理” “如此多谢四嫂了!”。唐离笑着谢了一句。随着向府内正堂走去。 来到正堂,那美艳夫人径直在正坐上坐子,等下人奉茶退出后,她已是迫不及待地开言道:“妹婿有什么急事,但说就是。” “我想请四嫂代为引荐令尊。” “你要见我爹干什么?”这美艳夫人家中数代司职都是训练密谍及军中所用斥候,身份极其敏感,是以听了唐离的要求后因有此问。 “不瞒四嫂,我是想请伯父代为训练些人手儿”,两家份属至亲,是以唐离说话也不多做掩饰。 “你要训拣密谍?”。听唐离这一要求。四嫂瞬间的惊讶后道“莫非是为了上次大慈恩寺之事?” “大惹思寺静已是第二次了”。不等四嫂再问。唐离先说道:“第一次就在我与腾绞成亲次日宴会宾客之时。” 闻言,四嫂面色一变。“可知是幕后指使者是谁?” “我若知道,就不敢劳动伯父了。想训练几个人手儿目的也正是如此”。提起大慈恩寺前旧事,连素来没个心事儿的李腾较也微微白了 脸。看来那次着实是让她惊吓的不轻。 看了看唐离,再扭头看了李腾绞。那美艳妇人张口道:“好。就凭当日你能为六妹以身挡刀。我这做四嫂的也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如此多谢四嫂了”。听她答应帮忙。唐离高兴之下立即起身相谢。 “家父职司不同,行动也不方便,是以素来少见外客,再说,即便见了你。他也不可能答应此事”。不等唐离脸色稍有变化,四嫂已是微笑着接言道:“平日里早在府中闷地久了,正好话动话动筋骨,这事儿妹婿交给我就是。” “四嫂,你……、 “怎么,不信我!别看我家小三如今正受器重。他可还真不如我,四嫂我这可是祖传的手艺”。言至最后。这美艳妇人的脸上竟是显出一份激动地红晕。 老的见不着。又见她信心满满的样子。事巳至此,唐离也只能笑着称谢。 随后二人商量细务时、看四嫂那跃跃欲试的模样、竟是比唐离更急着早日开始。 第二日,精神抖擞的唐离来到宫中教坊司,略问了王主事等人所司职事地进度之后,便随即命杂役取过《木兰辞》。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抒声。唯闻女叹息……,”轻吟着这熟悉的乐府双壁。唐离地思锗竟似进入了那金戈铁马的战场,只是与辞句本身地欣赏不同,此时地他脑诲中翻腾的都是碎裂的画面。 灵感来源于昨日与李腾较在车上的戏语。唐离希望能将《木兰辞》改编为唐人前所未见的大型歌舞与戏剧的杂糅。以向玄宗及杨妃印证自己地变革之语。 之所以选择《木兰辞》,一是因为这篇六朝间的乐府名曲如今巳能耳熟能详,受众基础足够;再则。此辞中描述的女伴男装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卖点;其三。此辞有现成地歌辞与曲调可用。改编起来有了参考。难度要少上许多;至于最后嘛。则是此辞中宣扬的‘孝’及为国争战的主题实在能大大的讨巧。 轻吟着辞句的唐离脑海中断绪的画面翻叠,不知何时,那原本模糊的花木兰竟蓦然与当日金州花零居中关关身穿甲胃高歌的形象相重叠,而且是如此地生动无比。 想到此处。唐离精神一震。扭头对下方左手的王主事道:“老王,抽调地方教坊司人员进京的征调文书可下发了吗?” 此时的王主事正埋头在厚厚的卷薄中罗列宫中教坊司应分发各地人员名单,见上官发问。遂抬起红红的眼晴道:“这两天在忙着宫中教坊司之事,地方上倒还不曾顾及。” “既如此。你先操办一张紧急征调今,将金州关关火速调往京中听用,这事立即去办。对了,顺便叫些善谱曲的乐工来此。恩。去吧”。吩咐完毕。唐离复又埋头沉浸于《木兰辞》中。 紧急征调令素不轻发,历来只有在普天同庆的上元节及天子寿诞的千秋节前才会动用,王立事本侍说明,却见上官聚精会神于手中事物,遂也不再多嘴,自去操办不提。 未及多久,一行六人怀抱乐器来到了公事房中,受礼毕,唐离见这六人多是四旬有余年纪。鬓间己隐见霜丝。 “无需拘束。都随意坐着说话”。招手示意杂役奉茶。唐离和煦道:“本官有意重编《木兰辞》,召诸位前来,正是商议此事:” 乐工专属贱籍,地位极低,纵然是官中教坊司中人也是如此,除了李龟年、许和子等得陛下宠爱的名家之外,这些普通乐工历来侍奉过多任太乐丞。在这公事堂中还真不曾坐过。 及至此时见这位新任的太乐丞大人如此客气,坐下后捧着茶盏的几位乐工都有些受宠若惊之感,见唐离问话,几人相视一眼后,就有一个男乐工恭敬答道:“《木兰词》乃前朝乐府名曲,其曲调早定,纵然大人有意重编,但在原有曲调上做伸缩增减就是,这也并不为难。” 听他们这一说唐离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此时人都是先有曲,随后依曲填辞,但自己所欲重新编排的《木兰辞》与旧辞相比,形式更多、容量更大,旧曲调必定不敷使用。循用旧曲自然是不可能了。唯今之计,只能是如后世一般。先写唱辞。随后再依词谱曲,只是如此以来,倒显得现在请这几人来此实无必要。 白己犯下了错误,唐离也不便刚刚召来就将这几人遣走。抚案微笑之间问道:“近日宫中教坊司将分发大批乐工赴各道州采风,尔等都是教坊老人儿了,以为此策如何呀?”。 见唐离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那几人复又对视一眼后。放了手中茶盏,居然就此齐齐拜倒公事堂中。最先开言说话的依旧是那个男乐工, “善政,大人所行实在是大大的善政”。 此人开言说了一句,其他五人也是出声附和,“于公而言,自《十部乐》定型以来。教坊曲调再无变化。数十年因循的结果。就是如今的歌舞再难有新意:当初这《十部乐》的创制也是多出自民间。甚至多有来自异域。所以此次大人分发乐工到民间大面积采风,对于破除教坊因循实在是大有稗益。于私来说我等乐工自进宫数十年间从不曾踏出宫门一步,此次借大人善政能有再回民间之机,连日以来,众乐工们无不感念大人善体人心。” 这乐工毕竟是在宫中浸润己久,谅话倒也得体的很,连着将这番话说完才见由他领头,其他几人一起叩首道:“今日既然得了机缘,还请大人念我六人年老,来日无多。此次将我等也列入名录,得以有生之年重见宫外山河”,言至最后。几人已是涕泣出声。 见眼前这几位鬓染霜发的老乐工眼泪长流的模样,唐离心头一酸的同时己离案起身扶起六人,“此事由王主事办理。本官倒也不便擅自插手这要依据你们的职司而定”此次能分发出去固然是好。纵然不能。几位年纪都算不得大。两年之后。我担保尔等必能名列册录如何?”。 目送六人离去唐离无意间吟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两句诗来,吟完之后。他自己也是楞了半晌。长叹一声后才又低头向《木兰辞》看去。只是随着原有的酸楚渐渐淡去,一个新的烦恼复又涌上心头“该到那里去找人来帮着改编《木兰辞》?” 第一百二十八章-杜甫 长安,太乐丞唐离府外,一个中年儒生正笼着手徘徊踌躇,此人面相极老,三旬有余的年纪此时看来混似四旬开外,未老先衰的面容及身浆洗发白的团衫儒服暴露出了他生话的窘迫现状。 看着眼前朱红的大门及辉蝗的府第,这中年再一次扰豫着要不要前往门房请见主人。居于长安数年。这样的府邸他近来曾拜访过不少,但每一次换来的都是敷衍与失望。而这每一次的失望都如同刀锯般切割着他那敏感脆弱的心。 说来,此人却是正宗的名门之后。其先祖乃是晋朝名将杜预,而祖父则是初唐间被称为“文章四友”之首的杜审言。出身于这样的奉儒守官之家。中年儒生自然形成了忠君恋阁的思想,生于威唐,他的青年时代也曾过了一段南北谩游、裘马轻狂的生话。只是自他二十四岁第一次参加进士科试开始,他的仕进之路就一直坎坷跌荡,从应正规的进士科试到参加朝廷的制举科试,再到向朝廷献《三大礼赋》求官。士子所有的求进之路一一试遍,但结果却是无一例外的失望:数载长安,历尽辛酸。仕进无路直接寻致了他的生活每况愈下。到如今竟至于难以自养、昔日的名门之后如今靠的是卖药都市、寄食友朋得以苟延残喘。 看着眼前兴旺的状元府邸,再想想自己生活的落魄,中年儒生忍不住暗自心伤,如此以来使他额间的皱纹愈发的明显起来。踌躇良久,想想众多士子对这位新科状元郎的评价。想想那本《唐诗评鉴》。再想想自己无力养话的家人,中年儒生再不犹豫。掏出怀中草纸书就的名刺。深吁一口气的同时向门房处走去。 唐府内。郑怜卿推开书房门,看着唐离紧皱的眉头忍不住一阵心疼。为这个劳什子的《木兰辞》,她的夫君两天来都是愁眉凝思。耗尽心力。 “夫君,也该歇歇了!”。放下手中地新罗红参茶,郑怜卿已顺手搭上唐离地肩头为他轻轻揉捏起来。 闻着身后传来的淡雅脂粉香。长吐出一口气地唐离搁笔后靠,边向后轻拍着爱妻春葱般的手儿。边闭目放松休憩,轻过两天地折磨之后,此时的状元公甚至再也不愿睁眼看身前的绢纸一眼。 确定了重编《木兰辞》。前期的构思倒是来得极快。不过一天工夫。杂糅了说、唱、舞蹈等各种要素地幅幅画面已在他脑海中成型。然而,随之而来的工作让他抓破头的同时。也使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状元的称号是怎样的名不副实。 剧本既已确定,他随后需要的工作就是为这些画面配上台词或唱辞。而让唐离为难的也正是如此,身在唐朝,表演的地方又是在宫廷,注定了这些台词或唱辞是不能用后世的白话来演绎的。尤其是唱词更是非对仗工整地诗体不可,只是这样一来就要了他的命。一天下来。才勉强写了几首,还都不堪入目。 正在满心郁闷地唐离轻缀参茶享受着难得的放松之时。门外小厮的奏报声打乱了书房中温馨的气氛。“少爷,府门处有一位杜姓客人请见。” 放松了握着郑怜卿的手,唐离略略正坐了身乎,“进来吧”。 见到小厮递过的枯黄色草纸名刺。唐离不以为意的随手翻开。果不出所料。与那许多前来干谒的士子一样。这张名刺上书就的是一首五律长诗。 见又是前来干谒的,唐离顿时没了兴趣。甚至没细看那五律一眼,随后丢到书几的同时。他已转过身去对小厮道:“今日事忙。不见。” 见那小厮出门去了,唐离才扭头向郑怜卿苦笑道:“干谒。干谒,这些士子们还真是没眼力,干谒居然到了我的门上。也不想想,就凭夫君这七品官儿,纵然有心相帮,又那儿有这么大的能力?没得浪费了大家的时间。” 知道唐离为《木兰辞》的事情心烦。郑怜卿只微微一笑。却并不接话。边笑,她已随手将书几上的的名刺拿了起来。 “这士子好大的口气”。正缀着参茶的唐离听郑怜卿这话,随口一句道:“干谒诗嘛,目的是自我推荐,口气大点儿倒也正常。” “夫君说得是”,郑怜卿抿嘴一笑,“不过能写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场杨雄敌。诗看子建亲,看来这位杜子美倒是自信的紧。。 “噢!干谒诗还敢剽窃?”,端着参汤的手停在半空,唐离刚惊讶的自语出这句话,随后就听到“杜子美”三字。 片刻沉默。盛着参汤的茶盏“砰”的一声重重放于书几。猛然而起的唐离转身抱住郑怜卿的狠狠的亲了一口后、拔脚就向外跑去。 自当年在金州与唐离初见以来,郑怜卿还从不曾见过唐离如此忘形的举动,抚着微微泛红的面颊,片刻之后她才醒过神来开言道:“夫君。” “(木兰辞)有着落了!”,满带惊喜的回了一句。唐离头也不回的向外追去。 杜甫杜子美回到借住的偏僻小院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站在那狭窄的院门前,想想病妻期盼的眼光及爱子饥饿的啼哭,他竟是不敢推门而入。 今天注定是个倒霉的日子,一天忙忙张张的奔走。不仅没有如期望中得到那位新科状元的赏识,就连见也没能见上一面,这也就罢了。从靖安坊走出的他再次“朝口富儿门”时。却没能收获到一分“施舍”。 家中昨日买下的太仓米也仅够中午一顿稀粥了。若是下午再一无所获,明天他就得携妻带子到寺院就食,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不得不再次如以前般将病妻弱子送回巩县老家,仅仅是想到这些,叹气声中他额头的皱纹又加深了几分。这使他看起来愈发显得老相了。 在院外站了许久。眼见日头己接近中天。在门外再也呆不住的杜甫咬牙推门而入。 这是仅仅一进的院落。推开门杜甫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堂处那几担红绸覆盖的礼盒。诧异扭头间。他已见到院子一侧槐树下站着的那个白衣少年。 这白衣少年容颜俊挺,槐树下负手而立的他温文而笑,春风拂动白衣,微微飘举之间衬地本就出众地风仪愈发飘逸从容。面带讶色的杜甫踏门而入地同时。白衣少年伸手制止了那个欲上前递名刺的随行下人。轻拂袍袖,拱手为礼间请朗地声音响起道:“在下金州唐离,尊驾可是本府主人。巩县杜甫杜子美先生?”。 耳听唐离二宇,初时、杜甫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听错了。流落长安数年。受尽无穷冷落与白眼后,在他想来。似新科状元这等少年新贵肯见自己一面也难。更遑论亲自登门拜访?再细细打量眼前人后。他才终于确定无疑,是的。眼前这少年无论年龄与容貌都与传说中的一般无二。而他那份从容地风仪甚至更有过之。亲自登门等候,尤其是他刚才制止下人对面之间递名刺的举动。加上用籍贯而不是官职的自称,使杜甫对眼前这少年平添了许多好感,虽然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但在这动作之后隐含的正是杜子美最为看重的尊重与“礼”。 “某正是巩县杜甫。未知状元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这种种观察与心中的想法只是闪念之间,唐离刚刚说完,杜甫已拱手施礼间迎了去。 于紧窄的正堂间坐定,唐离掏出袖中那纸名刺递还杜甫后,怡然自若的端起粗陶黑碗将其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状元公……, “唤我别情就是,先生如此诗才当面,这‘状元’二字听得在下着实惭愧!名刺更不能收,现原物壁还”,唐离说话间迎上杜甫探寻地目光。此时他的眼神中满是清亮地诚挚。绝无半分虚伪。 久历挫磨与失望之后。唐离的这份尊重和对他诗歌地肯定使杜甫心中真是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只是自小生于纯儒之家,养气与守礼的观念已沉浸入杜甫骨子之中,虽心下激动不已,但面上却强自压抑住不露出异常,微微抖动着手拿回名刺,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回应道:“实不敢当别情少兄如此夸赞。” 同样自寒门出身,唐离此时岂能不知杜甫的心绪,是以也不多做客套。笑着直奔主题道:“在下此来,一则是慕诗才,希望能一睹先生真容:再者。却是向先生求助的。” “求助!”。这又是让杜甫惊讶的一个词儿,不过随即他便应声道:“别情少兄但有所命,某若能为,绝不敢推辞”,看他面上神情,倒真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 唐离将《木兰辞》一事说出后。又笑着续道:“此事于先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其实在下此来。却是想请先生受聘于我宫中教坊司。司职为各地采风使呈送的民间歌咏修饰润色。希望先生莫要推辞才好。” 唐离如此礼贤下士而来,所要求的又是杜甫最为擅长之事。如今家衣食无着的他又岂会推辞? 见杜甫答应,心中大喜的唐离挥手之间已有随行下人捧着托盘呈上。“先生切勿误会。这二十贯钱乃是宫中教坊司预支的薪俸,子美兄稍事准备。明日上衙时分,某自会在皇城处恭候先生大驾”、不容杜甫推辞。说完这番话后。唐离已起身拱手告辞。 等杜甫追出院门时。一身白衣的少年已上了街口处的轩车,挥手作别。辚辚声中的唐离忍不住自语了一句:“这下赚大了!”此时的他满脸得意的笑容。那里还有半分前时的郁闷? 第一百二十九章-暧昧 杜甫的到来对于太乐丞唐离而言,实在是久旱逢甘霖,那些让他抓破脑袋的诗句就如同泉水般从此人的脑袋中汩汩流出。 二人于公事堂中会议。往往是唐离刚说出画面与自己想要的效果。杜甫笔下的诗句已顺势而出。他这举重若轻的样子真让状元郎好好见识了一回什么叫倚马可待、援笔立就。 也正是缘于此,唐离有了更多时间操心别的事情。李腾蛟那四嫂也是个闲不住的。黑天刚刚把人选出来。她就迫不及待的将人拉到长安城郊一处略显破旧的庄园中开始操拣。自小耳濡目染的学了不少祖传的手艺。却因为是个女儿身没法子施展,只能勉勉强强将之用在下人身上,对自己的丈夫进行全方位监控。此时得了机会,这终日闲来无事的美妇人竟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好在她那夫君早已折服在她的淫威之下。此时见妻子如此。倒也乐得清闲自由。并不曾多说什么。 教坊司下放人员名单在王主事等人几乎是夜以继日的辛苦下。渐渐浮出水面。而在这一段时间中,往日因居者地位卑贱而静默无闻的乐工院落。也别样的飘荡着一种躁动的气息。那些确定被选中者脸上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油彩。眉眼间的兴奋任怎么样也按捺不住。甚至连素日来的操弦练曲之声也响亮了许多。 这是一个春日的上午,依然是一身白衣打扮的唐离去了头上的远游冠。将满头黑发用一根同色缎带散散挽住,就这样在春风的吹拂下随着小黄门穿过花开正盛的内苑。向杨妃居处走去。 兴庆宫中。与玄宗常居的勤政务本楼不同。杨妃最爱的则是花萼争辉楼,此楼不过两层建筑。说不得雄壮,但胜在巧丽雅致。最动人地反不是楼宇本身,而是楼外那一片如海的繁花。 杨妃爱美,亦爱花。与所有生于盛唐时代的人一样,她最爱的也是那些色彩斑澜绚丽的花卉。玄宗当日四下诏书征集天下名花,倒有一多半儿地原因在于自己这位宠妃。 秋冬二季,百花凋零时节。杨妃是素不肯在此居住的。但每年春风吹过之后。她便再也耐不得宜春院地冷请,花萼争辉楼就成了贵妃娘娘的固定居所。 还在花海前,引路的小黄门示意唐离缘花径而走后,便自退着去了。手握宫中教坊司下放人员名册的唐离就这样走进了那片花海。向花萼争辉楼走去。 后世今生。唐离从不曾亲眼见过这么多各色绚丽的花卉攒聚在一起,踏身花丛,阵阵浓郁的花香四面而来,无数被惊动的双飞蝴蝶围着他上下翩飞。置身其中。竟恍然有出尘之感。 花萼争辉楼上,一袭明黄轻薄春衫的贵妃跌坐在游植上,背靠着锦垫如怀中那只肥胖的波斯猫一般。慵懒地陷入了春困。而楼中唤来助兴的琵琶乐工奏响《有所思》曲调。其平滑的旋律更使杨妃懒洋洋的乏力。 “喵”的一声轻叫。连日来动也不肯多动的懒猫迪奴从主人怀中跳了下来,居然就此向楼下跑去。 它这一动,也惊醒了朦胧中的贵妃娘娘。轻舒腰肢唤了一声后,见猫儿不肯回来。杨妃遂起了身子。透过二楼卷起的竹帘向下眺望。 三月明朗的春光洒在花萼争辉楼下那一片如海繁花上。各色绚丽的花儿映射开来,就为原本金色地阳光染上红黄橙绿紫各种淡淡的色彩,这如彩虹般的光晕包裹在那个正援步而来的少年身上。竟使他原本就俊挺的面容愈发难以逼视。 看着白衣轻举,黑发飘飘。蝴蝶翩飞围统着的少年就这样一步步走来。楼上原本慵懒的杨妃莫名生起了一缕轻愁,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很久前的那些个春日,一个天生丽质地少女于踏青时漫步花丛、引来周围无数少年围观…… 就在楼下少年弯腰抱起那只波斯猫的同时,楼上的贵妃轻轻道:“双成,拿镜子来!” 唐离一步步向花萼争辉楼走去,楼上那柄驾鸯双丝镜中显现的依然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绝色、肌肤细腻、娇颜如花。一切似乎与十年前一般而二。其风情处更是扰有过之。但贵妃依然在眼角处看到了那几缕若隐若现地皱纹。 见到皱纹的那一刻,贵妃脸色暮然一变、而搂下的唐离此时堪堪弯下腰去折起了一枚如火焰般盛开的早春牡丹。 怀抱迪奴,手握牡丹,唐离一步步踏上了花萼争辉楼。 从唐离上楼的那一刻起,辉手示意乐工们退下的杨妃目光就再没离开过他。 “唐卿今年不过十六吧?”,等了良久、正在唐离要行礼时。重新跌坐在锦垫上的杨妃制止了他的举动,幽幽开口道。 只是不等唐离答话,暮然正坐起身子的贵妃随即又道:“唐卿。到本宫身边来。” 天子主外。而宫城内事物则由皇后一体管辖,而此时的内宫之中。随着王皇后的香消玉殒,宫廷事物的管辖权就落在了职分最高、也最宠爱的贵妃手中,宫中教坊司此次大规模下放乐工。若无杨妃用印并明发谕旨,是万万不可能的,而这,也正是唐离此来的原因所在。 看杨妃神情间分明有了些许不同。唐离收住了将要开口的话语。应声向前走去。 “十六岁。可真是年轻啊!”。心底微不可闻的一叹,杨妃并没有伸手去接唐离递过的那只艳红的牡丹。而是依然注视着他的脸庞。片刻之后才轻声道:“唐卿。你看我老了吗?”。 “老!娘娘怎么会老?”,回首扫视了楼中一眼。见仅有一个宫女在侧,唐离轻轻舒了口气。 “本宫已经三旬有余了。又岂会不老?”。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俊挺的唐离。杨妃心中莫名一动。“若是不老。唐卿又为何不愿将这只牡为本宫簪上?”。 猛然听到此话。唐离迎向杨妃的眸子中看到了调侃的戏虐,看到了一丝感叹年华老去的哀愁。甚至纷乱之间还看到了点点忧郁与哀怨。 “娘娘天仙化人。臣着实不敢冒犯”,唐离强压住心中的异常。用愈发清淡的声音回道。 随即。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抹大片如凝脂般地雪白。唐人宫装本就以开放著称,此时杨妃所着的这身轻薄宫装更是如此,原本的慵懒坐姿使她的披肩早己滑落歪斜,此时在唐离对面站起后,就显露出如此一片耀人眼目的白。而在一片耀眼地白色下。凹凸的身形更似散发出无穷引力一般。牢牢盯住了唐离地眼目。 杨妃是美的,这种天然的美加上无尽的风情之后,更成了一种致命的诱感,尤其是对于刚刚经历男女情事不久的唐离而言更是如此,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在面对如此场面时都难免会有片刻失神,唐离也不例外。准确的抓住了唐离这片刻间的失神,原本心中为了年华渐去而生出莫名轻愁的杨妃突然高兴起来。或许是为了更进一步证明什么,吟吟笑间她又微微迈上一步,在暖昧地距离中用暖昧的语气挑着语音问道:“怎么。卿家不敢?”。 在理智的提醒下,刚刚退后一步的唐离闻言抬头,就看到了杨妃绝美面容上那毫不掩饰的轻视与调侃,脑中一热,不假思索的他咬牙将退后的脚步向前一迈,二人身子已紧密贴于一处,胸间无可比拟的柔软酥麻传来的同时,他已将手中那支娇艳欲滴的早春牡丹轻轻簪在了鬓间。 “喵”的一声。突然而起的猫叫声冲散了花萼争辉楼中浓的化不开的暖昧气氛。唐离退后一步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中就见刚才受了冷落的迪奴再次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跑下楼去。 “陛下散朝了!”。刚才如木偶般直视前方不动地双成轻轻一句话。侯杨妃眼中盈盈水波慢慢散去。身子复又重新坐了下来。而那一披肩。也掩盖了滑如凝脂的肌肤。 与此同时。心中颇有几分自责的唐离递过手中的名册道:“宫中教坊司下放人员名单已定,还请娘娘用印!” “咦,这么多?”。杨妃这句话刚刚出口,就听楼中一个响亮的声音接道:“何事让爱妃如此感叹?”。说话声中。抱着迪奴地玄宗含笑拾级而上。 行礼毕。杨妃将手中的名册递过道“三郎你看。唐卿想要放出宫的采风使竟有八百多人呢!”。 见杨妃在玄宗面前风情婉转的模样,唐离心中没来由感到一阵不舒服。是以说话时的语气自然就略显生硬了几分,“臣已会同部属细细计算过。宫中教坊司送出这八百人定不会影响到正常奉差。请陛下、娘娘允谁。“ 感觉到语气不对。杨妃看了唐离片刻后,暮然吃吃笑了起来,边笑边向玄宗道:“三郎。莫不是你委屈了唐卿不成。要不他今天怎么这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还给本宫出了这么道难题,八百多人放出宫,陛下你可不能光笑不说话。” 看看唐离、玄宗也是一笑道:“当日让唐卿任太乐丞可是你一力举荐、前时卿家说要变革教坊司也是爱妃首肯,内宫又是你本管。何以现在却来问联?”。伸手捋了捋杨妃的鬓发。玄宗调侃道:“有一事不能不提醒爱妃。再过月余就该又是五月各番邦及羁糜州前来长安朝见之期。放不放人、朕不管,但介时‘斗乐’若是输了我天朝气象,唐卿固然要受责罚。爱妃这举荐人也必难逃其咎。” “三郎你这激将法一出,本宫还真不能不准了!”浅笑着回了一句。杨妃扭头道:“来呀!传掌印官,并让李昭仪拟旨,准太乐丞唐卿所请。” 一连串儿吩咐毕,杨妃才扭头道:“唐卿,莫要让本宫失望才好。” 见杨妃准了,唐离适才心中那点难受随即散去。口中答应着等懿旨到达的当口儿,就听玄宗献宝似的对贵妃道:“爱妃那远房堂兄倒还有几分才学。刚到户部不久。居然就查清了杨慎矜挪用库银的去向。为奖其功。朕己将其擢拔一品。爱妃。这样你该再不天天絮叼了。” 闻言。杨妃一喜道:“他还有这本事?”。 “那笔库银被弄到河西、陇方道了!”,说到这里。玄宗脸色猛的一沉。不过这时间极短。片刻之后他已恢复如初:“杨慎矜倒是奸猾的紧。他那记帐方式谁也看不明白,户部卡就卡在这里。后来倒是那杨芋钊不知生了什么玲珑心思,居然把他那帐本给盘了下来。后面的事儿也就通透了。” 听说自家堂兄出了彩。杨妃也感面上有光。细细听完后,才又娇嗔不依道:“这总是我堂兄,三郎既知道他有才。就该多看重他些。原本就是个从七品,纵然擢拔一品,也不过是芝麻绿豆官儿,能济得甚事儿!”。 “月余之间连升两品,这还算慢?”,微笑着摇摇头。玄宗倒也顾忌唐离在侧,笑着对杨妃道:“他既是爱妃堂兄,又有几分才能,朕将来还能委屈了他不成。” “就此一句括,谁也挡不住杨芋钊飞黄腾达之路了!”。听着玄宗与杨妃的对答。唐离心底轻叹地同时,却分不清那感觉是喜是忧,说来。正是他的点拨与财力支持才使其如此迅速窜起,但他真个起来后。能像自己想像的那般行事吗?唐离心中确然没有十足的把握。 “谢过陛下”,杨妃点头称谢间见到唐离若有所思的表情。还道他在为杨芋钊地升迁而吃味儿。唇角抿出一丝笑意的同时。她己向玄宗续言道:“三郎,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升迁了本宫堂兄、那本宫地侄儿又当如何?”。 “侄儿?”,玄宗闻言有些莫名所以。“我这侄儿可是一榜状元,天下有名的才子,这还是三郎当初亲口认下的。怎么,如今想赖帐不成?”,杨妃含嗔说话的同时,那春葱般的手儿巳遥遥点向唐离。 哈哈大笑声起,玄宗看着唐离道:“爱妃所言不错。朕这侄儿才华是尽有的。只是年岁实在太小。待五月间斗乐之后,联自有计较。” 与杨妃对视一眼后,唐离才起身谢道:“多谢陛下及娘娘爱重,但臣入仕未久,尚需历练,如今能为太乐丞已是心满意足,实不敢再有它图。” 怀揣着用印之后的名册及魏旨。走过那条花海中的小径。远远回头看了一眼春光中花萼争辉楼。默立片刻的唐离想想今天自己地经历,终于确定了两点:第一。唐朝宫禁的确远不如后世来的森严。后世传闻中杨妃与安禄山之事极有可能是真的:第二。若无玄宗在侧。与杨妃相处实在是危险。太危险! 。。。。。。。。。。。。。 请准了旨意。宫中教坊司乐工下放的工作立即开始,当天下午。第一批二十余名乐工已出宫被送往别情楼,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些自记事起就开始学习技艺的乐工们在别情楼中刚一登台亮相,前奏未完。已引来彩声如潮。而后吹拉谈唱舞一一演示、喧闹过后直使高朋满坐的别情楼中寂静无声。新老宾客沉浸于这宛如天籁般的美妙曲调之中不可自拔,自第二日起。别情楼人流如织。其兴隆程度大有力压摘仙楼之势。 自第一批乐工出宫之后,那些名册在录者再也不安于教坊司院落。居住了数十年的院落如今在他们眼中还原成不折不扣的牢笼,躁动着、焦虑着、期盼着能早点走出高门大墙地宫城,如此情绪,以至于三日后他们动身走出宫门时。无数乐工在跨出春华门的那一刻号淘失声,场景之凄凉实使人不忍目睹。 因连日忙着下放乐工之事。这一天唐离散衙回府之时。夜幕巳悄然降临。 来到皇城门口。略带疲倦的唐离上了轩车刚走出大半柱香的功夫。就听车外一片喧哗声传来,挑帘看去时。只见宽阔的朱雀大街被一片火把将耀得亮如白昼,而那些手持火把的,无一例外都是身穿皮甲,腰悬扫刀的军中健卒。 “少爷,前方是河西、陇方节度留后王忠嗣府邸,这些军士都是他的护身牙兵,王大人也是刚刚到京,现正在收拾府邸,恐怕一时半会完不了。您看……” “王忠嗣到京了!”探首窗外看了看人健马嘶的场景,唐离缓缓靠向车上锦垫。挥手低声道:“绕道,回府!”。 第一百三十章-心事 唐离到家时,府门外几盏花灯已点的透亮,门房处李腾蛟遣了玉珠见少爷回府,先白上前见了礼后。便先自跑着回了后院报信儿。 在门房处略坐了坐,听那门子熏事儿并翻看今日拜会者留下的名刺。却没什么太要紧的。唐离遂不再多留。径直向府内去了。 刚过了二门,就见适才的玉珠正引了一盏花灯在月门处侯着,不待唐离走近,她已是先自福了身子道:“少爷回府,小姐欢喜的紧正在沐浴。特遣婢子来为少爷领路。” 送到这里。那挑着灯照路的门子行礼后自回了门房。唐离说了句“玉珠有心了”,遂跟着她向内走去。 极淡的月色下,一盏砂灯散发出明黄的光辉,周围赤虫的鸣叫声使得院子中愈发的寂静,夜晚返凉后刚刚腾起的露雾使空气沾染了丝丝湿凉的气息,经历了白日一天的喧嚣吵闹后,唐离缓步院中,直觉胸中闷气尽消。脑中分外清净。 走不几步,心情渐好的唐离着意了空中的气味,因笑着道:“这掠鬓的必是南洋来的郁金油,染衣用的怕是沉香水,身上香囊佩的该是甘松香。玉珠。今天有什么好事。值当得你如此用心打扮。” 唐离因欢喜这院中的寂静与清凉空气,乃刻意放慢了步子。他一放慢了步子,那玉珠走得也就愈发的慢,混似要把这院中的蚂蚁尽数踩死。 “奴稗是小姐的陪嫁丫头,日日都在府里的,只要少爷、小姐身子康健。家业兴旺就是奴婢最大的好事”。也许因为是夜晚。此时玉珠的话音之间更多了几分白日里不曾有的柔媚,将这句话说完。才又听她“嗜”的一声轻笑道:“少爷真个是好本事。隔着这老远,连人家身上用得什么香都能说得一毫不差,难怪相爷家四婶子说少爷……”。 如此夜晚在请谅地院落中缓步徐行,。与旁边的小Y头闲话几句。倒还真有几分别样的轻松惬意。听她欲言又止,唐离笑着跟了一句问道:“噢!四嫂今日来了,她说我什么?” 玉珠的脸分明红了一红。愈发放低了声音道:“四婶子说。少爷原本生就的是风流根骨。脂粉丛里的人物,好在圣贤书读的多,压住了这股子生来的邪性、要不然真如其他那些少年哥们浮浪起来,凭少爷这模样气度。必定是个风月里的魁首。浪子中的班头。婶子还说……” 陡然听到这么句话,唐离微微一楞,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来他地鼻子是天生的对各式香料敏感。再加上平日与夫人相处时更多了些不羁及后世的逗趣儿,没想到这种种加在一起。在那四嫂眼中就成了天生的风流根骨,这一阵好笑,稍后才听他说道:“闻香识美人。这是少爷我生就的本事,说,四嫂还说了什么?”。 知道自家少爷一回了府中后院,尤其是两位夫人当面最是个没拘束的。此时又见他高兴,众内房丫头中胆子最大的玉珠遂也大着胆子“呸”了一声,“不知羞!”。嗔语了一句后,她才又接着说道:“婶子说。少爷长相气度本就招人。又是个一榜状元出身,天下有名地才子。如个这年纪又不大,正是个好耍玩时节,所以要着意提防着”,言至此处。连素来胆子极大的玉珠也忍不住羞得低下头去声如蚊蚁般续道:“婶子还说。少爷虽对两位夫人好,但男人终究还是喜新厌旧的生性儿。若有一日对咱们这些丫头动了心,任谁也不能拿腔拿调的推阻。在这府中任可您随意吃饱,也不能让少爷到外面去寻野食儿!”。 娇羞着堪堪将这句话说完,就听玉珠“哎呀”一声,随即身子站不住的向一边歪斜了过去。见她似是被伴倒模样。闻言正自笑着的唐离伸手一把堪堪扶住了她地腰肢。但就是这一扶,玉珠顺势就滚进了唐离怀中,那只原本垂下的手挑高了灯笼映照在自己的面容上。眼睛半睁半闭的糯糯问道:“少爷。你看玉珠美嘛?”。 相府中千挑万选出的陪嫁Y头,容貌还能差到那里去。况且今晚的玉珠又是刻意打扮过的。尤其是在朦胧砂灯的照耀下。益发显得她那羞红的脸庞妩媚的紧。 “这Y头春心动了!”。心下寻思了一句。唐离边扶着她站好身子。边随口道:“玉珠自然是美地。” 手搀着唐离的腰际。玉珠那双毛毛眼中似是要滴出水一般,半带着撒娇的低声道:“少爷既说奴婶长的美。怎的……”。话停在此处。她的脸上倒起了几分不同于刚才的忧郁,“随着小姐嫁过来都两月有余了。少爷碰也不肯碰我们姐妹一下。若只是普通丫头也就罢了。当日陪嫁过来时,我和姐姐可是老夫人亲点的。‘通房丫头’,这让我姐妹的脸面怎么往人前搁。”府里那些丫头小厮们指指点点。背地里说话更是跟锥子一样入不得耳”,说到最后。她原本妩媚的脸上竞是桂起了点点晶莹。 至此。唐离才知道玉珠刚才说四嫂那番话地用意。只是面对此时花带雨般的玉珠,他却不知能说些什么。眼神一瞥间见到前边地灯光。遂扶着玉珠站好了身子。“此事我自理会得。玉珠你且先回。我还有事要到小姐处去上一遭。” 说完。唐离轻轻拍了拍玉珠的肩膀。转身向二进院落右厢房蝈蝈处走去。目送唐离走远,玉珠眼中泪滴猛得一收。恨恨向蝈蝈房中看了一眼后。带着唇边地玲笑。悄无声息的向后院去了。 唐离信步来到蝈蝈房前,见正房的门却是半开着。遂迈步走了进去。正堂处却没有人。而里间小书房花厅中却不断有声音传来。 复又向前走了几步,透过垂下的珠帘看去,却见小小的花厅中。蝈蝈正半依在一张黄梨木长褐上与一个仆妇模样打扮的人说话,在她身后。一个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替她松着肩。从唐离站着的角度看去。蝈蝈地半张侧脸上。满是疲惫不堪的神色。 “遵小姐的意思。下午吃了饭食,我跟张六家的在库房领了十贯的一封钱。一篓素火腿。一篓花笋干。一团虎丘茶。另外并两匹细绩。匹棱布一起送到了杜家娘子那儿。这杜家娘子先还是榷辞着不肯收。最终还是顶不过我与张六家的两张嘴。遂也就收了下来。另给了一张杜爷的名刺让我们回来交帐”,那仆妇小心着说完。随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递放在蝈蝈塌前的书几上。 “这事儿你与张六家的做地好。明日一早去帐房各领二十文赏钱”,扭头看了书几上的名刺一眼。蝈蝈复又微闭上眼睛道:“听少爷说,这家人原本日子过的也艰难,杜家娘子的男人如今正帮着少爷做事。咱们这边多殷勤探问着些儿。她男人在少爷身边也就更卖力气。你平日负责厨下采卖,出府的时候也顺道儿多去看看。她家有什么缺的就回来禀上一声儿。我自有区处。, “记住小姐吩咐了!、那中年仆妇起身应了一声儿后、又说了句:“谢小姐的赏!” “事情做得好自然要赏。没得要你谢!”,依然是半闭着眼晴养身,蝈蝈略挥挥手道:“没别地事儿就去吧!记住,明天采买的时候,见着那掐尖儿的嫩蔷菜多买些回来,先取深井水掸住,晚间着老魏好生凉拌上。少爷爱吃这个。告诉厨下的,那井水要每半个时辰换一次。” 仆妇点头应了后。转身出了花厅,见着外边正向她示意不要说话的唐离。一惊的同时。总算这仆妇灵醒地快。掩嘴福身一礼后去了。花厅里。见那仆妇走了,蝈蝈身后的小丫头才开口道:“小姐。乏了一天了,我跟您淮备上热水,美美的洗个澡就早点睡吧!“乏是真乏,不过今天的帐还没看完,睡不下呀!柳儿,你先去准备水。待我躺躺起来看完帐目后,自去洗就是了”,吩咐完,蝈蝈长吁了口气后,闭上了眼睛小憩。 “这么大的府邸,里面大小事儿都指着您一个人,天天这么熬。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名唤柳儿的小丫头边嘀咕着抱怨,边向花厅后内房走去。 无意间目睹了这一幕,心中大感愧疚的唐离放轻了步子,踩着厚厚的游檀悄无声息来到榻边,依着柳儿的样子替蝈蝈捏起肩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蝈蝈随口问了一句。“死丫头。手一下这么重了,不过倒是更解乏气。”自唐离入仕以来,尤其是近日天天忙忙张张,中午多在教坊司会食,,晚上回府后就直接后院,还真有些日子没好好跟蝈蝈说过话。此时居高临下看去。唐离见蝈蝈地脸上原有的稚气已消逝殆尽,而代之的是眉眼间藏不住的干练。只是与以前相比。她明显了消瘦了许多。原本的鹅蛋形圆脸大大的清减了,顺带着连往日圆润的下颚也明显的尖削了不少,看到她这番模样,唐离才猛得省悟到自从成婚之后。不仅是自己,便是两位夫人也从不曾过问家中的柴米油盐这些杂事,诺大的一个府耶如个能日日井井有条。全仗着蝈蝈拼力支撑。 蝈蝈是在养神,唐离也不说话,只是手上劲道地拿捏越发的多用心思。约莫着半柱香后。蝈蝈闭着眼睛舒服地叹息着道:“柳儿,今天有长进,罢了吧!我也该起来看帐了。 “事情那儿有忙的完的,帐目明日再看也不差个什么,你若是累病了身子,我到哪儿找这么好的妹妹去。”口中淡笑着说话,唐离按住正欲起身的蝈蝈,继续给她松着肩。 “少爷?”。蝈蝈强扭过头来看了唐离一眼,眼眸中那道惊喜的光芒一闪而逝。 “可不就是我!”,回应了一个笑容,唐离语带歉疚道:“蝈蝈,只怪我太粗心。这些日子来真是累着你了。。 原本睁着眼睛的蝈蝈听到唐离这番括后,顿时闭了起来。过了片刻后再睁开时。那隐隐的红依然没有消失干净。 任唐离又帮着揉了揉肩后,蝈蝈强着坐起身,面色已是恢复如常的带着浅笑道:“少爷这么晚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非得要有事儿才能来?”。唐离笑着说了一句,顺势在几前的胡凳上坐了,“来倒是有两件事儿。一个是事关杜子美的,此人有大才,如今又在帮我做事、我寻思着他现在借住别人的那个院落实在没个样子、因想着帮他置个宅子。这事儿蝈蝈你留心着办。第二件是杨芋钊,他新近升了官儿。咱们也该为他贺上一贺。只是这两天宫中教坊司正下放乐工。我实在是抽不出身来,因想着蝈蝈你明日操办上礼品。让腾蛟代我去上一趟。” 蝈蝈前边听着唐离地话语,但只点头。直到最后一句入耳。她忍不住讶声道:“让大夫人去!”。 “我既没时间,让家人去又显的轻慢。腾较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反正她天天呆在家里也叫闷。出去走走也是好事儿”。唐离顺手拿起书几上果盒中盛着的金桃。递了一个给蝈蝈后,顾自啃了起来。 “这吃相还是跟以前一样难看,只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只怕是没一个人再肯说他好凤仪了”看着唐离吃东西时一口憋着一口,丝毫不肯停顿的模样,蝈蝈竟是有些微微走神儿。 直到唐离诧异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后。蝈蝈才醒过神来。笑着小咬了一口金桃。慢慢咀嚼着道:“这是杨芋钊的好事儿。又不是他夫人的。让大夫人去。少爷不怕招人笑话?”。 “怕人笑话就不活人了!只要腾蛟愿意去。让她发散发散也好。当初我就说过。成亲后不拘束她”。浙沥哗啦将手中地桃子吃完。唐离笑着说道。 单就这一句话,却使屋中的气氛莫名沉默了下来,蝈蝈只是小口小口三心二意的吃着桃儿,却再不开口说话。 沉默着坐了片刻,还是蝈蝈先起身开言道:“天色晚了,两位夫人定是还等着。少爷吩咐的事我记下了。这就先回吧!”。 莫名的二人中间多了些生分,唐离原还想着象往日在金州般刮刮她的鼻子,但气氛终究是不合适,他也就没再多留,说了句“你也早点休息!”。便自起身去了。直到他走到三进院落门口时。扭头间见那竹窗上映出个端端正正地影子,不用说,肯定是蝈蝈开始查看帐目了。 回到房中。李腾蛟及郑怜卿果然正眼巴巴的等着他,而旁边站着等侯的玉珠。脸色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给李腾蛟说了让他代送贺礼之事,小丫头倒是咯咯笑着满口答应。唐离遂又说了蝈蝈的劳累,嘱咐着郑怜卿以后多帮着她些几。说完了正事儿。几人玩了几局双陆后。自休息不提。 第二日。唐离依然是忙着送走那些分发下去的乐工,只是与前几日不同的是,这一行人中,还有亲自要跑跑线路地黑天在内。 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处。唐离目送那些忍不住激动哭哭啼啼的乐工们乘驿传马车去远,只觉耳边着实清净了许多,然而不等他回城的路走出半里远近,就见前方一骑快马癫狂而来,还在大老远,马上青衣人就如丧考批般凄惶叫道:“状元公。救命!救命啊!”。 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处最是热闹的所在。尤其是春日间更是如此,马上青衣人的大呼小叫将路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离所乘的轩车上。 “去个人,带到车前说话,别让他再叫了!”,唐离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随即便有两个随车护卫领命催马而去。 来人一身青衣,面相却有几分熟悉,却是别情楼中伙计,手脚并用的上了车厢之后,他当即爬倒在地,叩头如捣蒜般说道:“状元公,别情楼出大事了,老板也被京兆衙门拾抓了,您快去救救她。”“京兆衙门!”,听到这四个宇儿,唐离顿时感觉到事情的异常,别情楼地背景韩朝宗不可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依然抓了人,说明事情本身绝不简单。 脑海中转了个圈儿,唐离已是正身危坐,“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第一百三十一章-械斗(一) 唐离的镇静让那青衣跑堂安静了不少,卷着袖子抹了额头一把,才听他喘着气说道:“也不知老板从哪儿雇了一批新乐工,每一拨弦开腔都是满堂彩,这几天别情楼生意好的炸棚,今个儿一早,咱们照常开门做生意,很快就满了座,开始时倒也没什么异常,不过后来来了七八个一群的兵爷,这些人带刀袖箭的看着就不是善茬儿,进了楼吵吵着要座儿,小的们伺候着稍微慢了一点儿,他们就喊打喊杀的,状元公您看,小的右脸上这一巴掌就是他们打的。”青衣小二边说,边指着右脸上未裉净的红痕报屈。 唐离细一看去,见小二脸上当真还有几道红色印记,分明是被人叉着手打上的,只看这么长时间还没消干净,估计那一巴掌着实打的不轻,但此时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接着说!” “是,后来还是老板出面给他们腾出个雅阁儿来,这几人开始还安分了一段时光,后来萧娘唱曲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撒疯,先是跟着吼叫,随后更敲敲打打的要把萧娘架了去给他们唱曲儿,小的们不合上去拦了几下,这几人就凶性大发,四下里踢打起来把客人们都吓走了,小的们不忿,上前与他厮打,劈火的、担柴的,甚至厨下人都来帮忙,好歹才将这几人给制住,正要送到京逃衙门的当口儿,这些人又来了一批同伙儿,事儿就闹得益发的大,我们别情楼的伙计吃他们砍翻了三个,好在衙门里的人总算来了,先开始,这些公人还只是把那些闹事的丘八给抓走了,谁知过了不多久。小的们正收拾东西的时候,又来了大队公人,带着京兆府捕票儿来抓人,若非小的正在酒窖里,只怕也……”。罗里罗嗦,这青衣小二终于将事情说得完全,随后便是一个劲儿诉说自己左跑右跑找状元公的艰难。 “唐星,你速带上我的名落孙山刺到京兆衙门走上一遭探问消息,我随后就到”,这些买进的护卫都随了唐姓。二十五人为一队,领头的分别以星、月、天、光为名,而素日跟在唐离身边的。就是领着其余的三个护卫的唐星。 唐星听了吩咐却不动身,反是在窗外马上躬身一礼道:“当日老夫人、小姐并两位夫人都吩咐过,嘱我片刻不得离开少爷身边,唐星实不敢违命,还请少爷再谴他人”。 别情楼出事,唐离心中本就不顺,再看唐星顶撞,益发的怒火勃发,顺手拿起车壁厢上挂着的马鞭抽了过去。“啪”的一声,那唐星脸上顿时起了一道青乌泛紫的鞭痕。 唐星吃了鞭却是仍然并不动步,身子也不躲上一躲,他这模样使唐离益发的着恼,又发作了几鞭之后,才高声道:“离三,你去,唐五,你速回家着唐月带一队人换便装先将别情楼护住;老李,走快些!” 唐三、唐五二人领命后快马弛去,轩车也明显加快了速度往明德门弛去。 在唐星身上发作了一通。唐离也恼气消了不少,重新坐回车中的他开始细细推敲起此事的原委。 本朝军力防御乃是重外虚内,身为帝京的长安也不过只驻有羽林六军不到万人,而这些羽林军多是勋贵子弟,平日里好欺负人倒是真的,但他们也是最知眼色的,没得会在别情楼闹出这样大事来。排除了他们。如今长安城中有大宗兵丁活动的,就只有昨晚见到王忠嗣带来的贴身牙兵。 十镇兵马跋扈已不是一天两天。尤其是主帅的贴身牙兵,更是如此。这些丘八常年驻守在荒凉的边境地区。一旦有机会到京城就好撒疯,这倒也并不奇怪,让唐离反复思虑的倒是,这些人今天在别情楼借酒闹事,空间是酒后撒疯,还是故意为之。 若是酒后撒疯,倒还好办;若是故意为之,这就该是王忠嗣的下马威了,只是如今太子一系正遭清洗,明显处于劣势,王忠嗣真有这样的好胆来挑衅而授人以柄?想到这里,唐离也忍不住微微摇头,此事,于理不通。 他自这样思量,马车已过了明德门,堪堪将要到京兆衙门时,正遇上回弛的唐三。 “少爷,京兆尹出去拜客了,小的刚见着了陈总捕,早上去别情楼闹事儿的正是王忠嗣牙兵,人也是陈老总去抓的;至于后来第二次抓人,却是韩京兆直接下的捕票儿,为的什么原因,公房里面的人也不清楚”。 “走,先去见人再说”,不一时到了京爪衙门,唐离径直带着几个护卫寻到了公事房。 刚从唐三处知道唐离随后就到,陈白眉早在房外等候,唐离黑着脸也不与他多寒暄,开口只说要见人。 进了拘押人犯的所在,那数十个鼻青脸肿的别情楼伙计一见唐离,顿时号啕出声,口口声声都是:“状元公替小的们做主”,倒是店老板蓝钻佳人面色平静的多,见唐离到了,她明显得松出口气来。 见他们人都无恙,唐离先是松了口气,转身对陈展道:“陈老总,带我去见见那帮行凶的军汉们如何?” “状元公这边说话”,轻扯了扯唐离的衣袖,陈展将他拉到角落处后,才低声道:“唐大人勿恼,三柱香前,那帮子丘八已被王节帅先一步提走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真是全然出乎唐离意料之外,闻言,他反倒不恼了,沉吟片刻后,唐离才扭头对满脸不是颜色的陈展道:“此事我知道陈老总做不得主,也罢,今日个儿我就在这儿等韩大人回来”,一句说完,他已微笑着撩衣在粗凳上坐了下来。 陈展见状,脸色益发的苦了,却又没个区处,只能命手下公人奉了茶,他自陪着唐离坐等。 有唐离于此坐镇。别情楼那些堂伙愈发叫的响亮,声声抱屈、口口喊冤,直将个京当衙门闹腾的如东西两市一般。 陈展几次愈要出声打压,无奈旁边坐着的唐离面无表情,他也只索长叹一声做罢。任那喊叫声不绝于耳。 如此僵坐了三柱香功夫,才听门外惊闻锣响,正主儿京兆尹韩朝宗回府了。 至此,陪着唐离闷坐了半晌的陈展才长吁出气来,拱手一礼后,先自迎出去了。 不过片刻功夫之后,就听“桀桀”脚步声响,随后身着官服的韩朝宗走了进来。刚一进门就向唐离微笑着拱手见礼。 见他进来。黑着脸的唐离起身间避过身去,却不受韩朝宗的见礼。 韩朝宗见状,面色一变,随即露出个苦笑,伸手对陈展道:“放人,还不赶紧放人。” “吱呀”一声栅门开处,那些个别情楼中人此时却定住了身子不肯出来。蓝钻佳人蹩了唐离一眼后,福身一礼向韩朝宗道:“小民等奉法经营,护店抗暴却被大人下捕票拘拿,此时若无京兆衙门书写情由的‘抄票’,万万不敢走”,她既这样说话,那些伙计们一发的聒噪起来。 知道事情的根儿还在唐离身上,韩朝宗也不与蓝钻佳人搭话,施了个眼色给陈展后,二人带着笑脸分左右夹扶着唐离要到书房中叙话。 在后衙宽大的书房中坐定,唐离依旧是一言不发,韩朝宗挥退了奉茶的家人。亲自捧着茶盏递于唐离,口中苦笑连声道:“千错万错,只怪老韩不该做了这劳什子京兆尹,如今落得两头不是人,状元公恕罪则个!” “今天这别情楼之事,因涉及陇右镇军军马,地方衙门并无处置权。不是京兆衙门一定要抓人。王忠嗣王节帅下了加盖关防的文书,老哥哥我实在也是没办法才批的捕票儿!至于提人。军镇有干犯地方的,人犯照例由军镇会同卫尉寺自审。他凭着这一条提人,老哥哥我衙门小,又能有什么办法?若非我这芝麻绿豆官儿刚才亲自去求,王节帅连别情楼中人也一并提走了,所以说,我的好状元公,这事儿实在是怨不得老哥哥我”,刚刚递过茶盏,韩朝宗就此急着好一番解释。 这种制度唐离倒是不知,此时听韩朝宗这话,他才明白原委,随即接了一句道:“似韩大人这般说法,就没个能管他们的人了?” 见唐离终于开腔说话,韩朝宗这才松出口气来,顺势在旁边的胡凳上坐了,“按说卫尉寺就是专督军法的衙门,但自开元间设立十镇以来,且不说十镇节帅品级更高于卫尉卿,他们本身也都兼着本镇卫尉监地职司,说穿了就是自己管自己,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对那闹事军士的处置权还是在王忠嗣手中,兵部、卫尉寺纵然想插手,也绕不过他去”,言至此处,这韩京兆叹息一声道:“丘八们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那回这些藩帅们回京没这事儿?我一个小小京兆衙门能管谁?又敢管谁?今天这事儿是撞的不巧碰在别情身上,若是换了中坚力量家,还不是打落牙和血吞的给咽了!” 承平多年,军纪废弛,由此可见一般,难怪安史乱起能于旬月之间横扫半壁江山,甚至连长安都给攻破。明白这其中关节后,唐离起身向韩朝宗抱拳一礼,“错怪韩大人了!”说完,便自出书房而去。 …… 别情楼上,唐离与蓝钻佳人单辟出一间雅阁商议了许久后,就此转道回府,随即便谴人找来了黑天的副手“苍狼”段七,经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将心中谋划的事情商议完毕。 用过午饭,唐离回后院休憩了半个时辰后,才命人驾车往宫中教坊司而来,车驾转出靖安坊,刚上了朱雀大街不久,就见前方一片人头涌涌,居高看去,只见往日肃静的河西、陇右节帅藩邸前,此时簇满的都是人,人群正中,有三个身穿血衣的青衣堂伙儿正躺在地上呻吟不绝,而围绕着三人的全是一色服饰的别情楼伙计,人人额头缠着白绢布带,上面用朱砂大大的写着“冤”字。 阔达一百五十五米的朱雀大街乃是长安城主干道,人来人往最是稠密,此时突然出现了这事儿,只引来无数路人围观,人群中数十百个身穿单打衫的汉子边隐隐护卫着别情楼中喊冤的堂伙儿,边不遗余力的向围观者解说事情的缘起。 “王忠嗣你耍横的,须怪不的我来赖的,先把事闹大了咱们再来理论!”掀帘看了片刻,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的唐离才踏了踏车板道:“老李,小心着驾车。走!” 堪堪等老李驾车小心绕过人群,就听车后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唐离探首看去时,却见藩邸府门开处,冲出一群手持白蜡木棒的军丁,想要强行将府前喊冤围观者驱散。 这些军丁刚一冲出府来,就听人群中有人高呼道:“陇右军打人了,王忠嗣打人了呀!”一人呼,众人应,随即就有许多身穿单衫的汉子迎上前去,护住了别情楼喊冤的那些堂伙儿,两造里厮打开来,只使朱雀大街上热闹的不堪。 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竟然莫名想起后世的“上访”来,静静看了片刻,他用手一指唐五:“去,找找陈老总,请他卖我个薄面儿,这两天带兄弟们好生歇歇!” 藩镇兵跋扈,每一上京总好惹出些事儿来,长安百姓虽然经见的少,但听着的却多,刚才围观时已听了许多,此时又亲眼见当兵的打人,他们虽怕殃及自身而远远的躲开,但好不容易凑上这种大热闹,一时如何肯去?只是分散在四周,对着王忠嗣藩邸指指点点个不停。 朱雀大街热闹的不堪,唐离所乘轩车劈开人群向皇城方向行去。身后近两百人械斗正烈,呼喝叱骂之声虽远在数里之外,依然清晰可闻。 第一百三十二章-械斗(二) 唐离驾车往宫中教坊司而来,朱雀大街上正械斗的热闹,京兆府衙门处也是颇不宁静。 白眉陈展刚见过前来传话的唐三,还不等他说话,就见一个公人急急的走来通报,言说韩大人急召。 着人将唐三送出,陈展疾步来到后衙,那正背手踱着方步的韩朝宗见他来到,当即开言道:“刚收到传信儿,朱雀大街上王节帅藩邸前有人闹事儿,你速带了公人们去弹压住,那地方往来的官宦多,生使人见了,又是京兆衙门的错处儿。” 陈展自十八岁入公门,这多年也不知侍候过多少任京兆尹,尤其是韩朝宗来历不同。上任后对他依仗颇多,所以二人间关系相处极好。 见上官说的是这事儿,陈展倒是半点不急,自在旁边的胡凳上坐了,迎着韩朝宗的眼神道:“大人,此事我已知道,但咱们却趟不得这趟浑水。” 韩朝宗见听小吏回报,还不知其中原委,闻言一愣后,却不说和衣而卧,定住步子看向陈展。 “大人可知在王忠嗣藩邸前闹事的是谁?”陈展白眉耸动间道:“正是别情楼的那伙子人。” “唐别情!”口中念出这三个字,韩朝宗益发的不说话了。 “这些十镇的丘八爷们跋扈的惯了,寻常人家见了他们躲还来不及,有谁敢这样寻上门去闹的?更不说厮打械斗了,此事不消说。定是唐别情的手笔”,挥手让一旁侍候的下人上茶后,陈展续又说道:“好歹也打过几回交道。唐别情这人大人还不知道?此人不是个好惹事欺人的,但也最是个不能吃亏的,说来是一榜状元出身,但有人真欺到他头上,什么温、良、谦、恭、让统统被他丢到一边儿去,心狠起来没个边儿,崇仁坊中敢放火,几十条人命说杀就杀得干净。他这号心性,又岂肯白吃了上午的亏?” 放开手来在胡凳上坐下。韩朝宗苦着脸点点头。 接过来人递上的茶盏,陈展仰头喝了两口后续道:“别情楼用的可是唐离的字号,先不说这是个泼水般进银子的地界儿,单是那些丘八们如此闹腾,就等于大耳刮子抡在唐别情的脸上。这事儿他能善罢甘休?如今他既着了人去闹王忠嗣藩邸,咱们京兆衙门出去弹压,真个驱散了人,王节帅处未必能落着好儿,还把唐别情全得罪的苦了,得罪了他,不说咱们捕房,大人这仕途八成也算是到了头了。” “然则此事份属本衙该管……” “是该管,但咱不是没法管吗?”陈展古怪一笑:“大人忽感风疾。头眩不能视事;公人们都去了城郊办案,没人怎么个管法儿?再者说。唐别情不是个不知好儿的,上次他成亲时府中出了盗案,尚能替大人弥缝儿,此次大人真为此事遭了弹劾,他能坐视不管?镇军跋扈,年年上京总要闹些乱子,回回苦的还不是咱们,恶人还需恶人磨,这次既然有人出头,大人情管到后边躺着,一来还唐离个人情,二来也免得受那夹板气,还能好生出口旧日的恶气。” 事已至此,倒由不得韩朝宗不答应,只是看他抚额蹙眉的模样,倒真个似突得了风疾一般,陈展笑着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拱手告辞后便即带着手下公人一股脑儿出城去查那件三年前的无头命案了。 …… 长安皇城外羽林军营盘,“权州才子”薛龙襄闻报城内发生大规模械斗,正欲提一旅兵马前去弹压,披盔带甲间随意问了一句事情原委。立有知事的兵卒将听来的事情备细说个清楚。 紧着腰间绦带的手明显松了一松,薛龙襄盯住那兵卒的眼睛问道:“别情楼,你没记错?” “千真万确!小的还听说,这别情楼乃是新科状元公置办的产业”。 狠狠将腰间绦带束紧,薛龙襄腆起威武的将军肚,高喝一声道:“来呀,传令下去,除值星士卒之外,羽林六军立时集合往城外野营操练。” 听到这一百八十度急转的军令。那兵卒愕然一愣,吃薛将军豹眼一瞪后才醒过身来,行军礼高叫了声:“得令”,随即快跑出去传令。 敲起聚将鼓,羽林军这次聚军的速度真个堪称为操典范例,不到两柱香功夫,整个羽林六军已循着营房不远的春仪门浩浩荡荡向城外十五里处设置的大校场开拔而去…… …… 王忠嗣回京陛见,所带牙兵毕竟有限,但长安城内“路见不平”的好汉却益发的多了起来,往日跋扈河西、陇右的牙兵们毕竟不敢在长安亮起真家伙砍人,竟使场面如此僵持下来,别情楼伙计们小口啜着袖中藏着的养喉果酒,喊冤声着实响亮,而围观者也越聚越多,这其中不乏那些赶了半城路前来凑热闹的,能见到往日威风无限的镇军吃瘪,可是开元,天宝朝不曾有过的奇景儿,好热闹的长安百姓们边嚼着从小贩们手中买来的零果儿,边笑嘻嘻的等着看事情的后续发展,嗡嗡的议论声响彻半城,而别情楼的名号也欲发的响亮起来。 偶有高驾轩车经过,内坐的官员原本还待显一显官威,待一听到镇军藩邸及别情楼几字,只能将刚张开的嘴紧紧闭住,长叹一声后,吩咐车夫绕道而行。 诸般因素搀杂,竟使往日关防最严的帝京长安莫名出现了一个真空,闹的纷纷扬扬的朱雀大街上不说那些盔甲鲜亮的羽林,就是连公差也不见一个。从而成就了这番数十年不见的大热闹。 …… 朱雀大街上闹闹腾腾,宫中教坊司却一如往日般清净。 “子美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事儿那有做的完的,该歇息时还应好生歇息才是”,宫中教坊司公事房旁边的那间屋子已被辟出为杜甫专用,此时唐离推门而入,就见他正自伏案苦思,遂笑着说道。 见是他到了,杜甫搁笔站起,一丝不苟的行了礼后,才正色说道:“‘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导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宫中教坊司之乐实负有礼乐教化之用,岂能有半点马虎?某原不是个有急才的。蒙大人不弃为卑鄙而委此重任,唯有戮力其事,上以有裨益于朝廷,下报大人知遇之恩。实不敢有半点懈怠。” 此时的杜甫,身穿一件细绫儒士团衫,袖间雪白的里衬堪堪挽起二指。因未出仕。头上不曾着冠,用簪子挽了一顶文士四方巾,因收拾的齐整,看来也极利落,此时的他再没有当日那落魄的模样。连带着整个人看着也年轻了不少。 唐离原不是个拘礼的人,但面对杜甫,也只能按规矩拱手还礼。 知道与他一说起礼乐朝廷就是个没完没了,唐离听他这一通话说完后,只笑笑也不接话,坐了下来拿过书案上的文稿细看。 一叠薄薄的绢纸上,勾圈点划密密麻麻,甚至有一句诗中某字旁边,列了不下十余字备选,单只看到这一幕。唐离也知道其炼字用心之苦。 唐离正自看那诗稿,杜甫忙碌片刻后端过一盏茶来,“说来这本是叨扰大人的虎丘团茶,只是这水倒还费了某不少心思,算得上有几分讲究,大人且品品如何?” 见杜甫说到这茶时脸上再没了往日的严肃,反是微微笑着很有几分献宝的意思,唐离好奇下因笑着说了一句:“子美兄竟还有秘法”,说话间接了过来小呷了一口。 入口处,唐离只觉这水微涩中略有几分清气,虽然有点特别,但好字却说不上的,但面上却是笑着赞道:“此水甚拙,有古君子之香,子美兄好手段!” “只听这个‘拙’字,但知别情少兄乃是个中方家”,听唐离赞叹水好,杜甫一笑间额上的苦纹也抚平了不少,连带着称呼变了过来,“这是我当年游历齐鲁时习得的一个收水妙方,今日愿与别情少兄共享”。 唐离也是好茶的,听他说得郑重,大感兴趣下遂放了手中的绢纸凝神而听。 杜甫自斟了一盏茶,小加呷一口后道:“这取法嘛倒也简单,春尽日买一口大瓮,洗刷擦拭干净后置于院中,任它接夏秋间的无根水,此水先是发那碧绿色的青苔,随后更会生出许多血红色米粒大的跟斗虫,此时万万不可搅动,任自自发就是,待得霜降前后,此水已渐次澄清起来,此时别用它瓮逐瓮折澄过去,如此数遍,待澄的没一丝渣滓后,取拳头大小黑炭经火烧的透红,乘热投在水中,随即将瓮口泥封严实,埋于地下经冬之后于次年春开日挖出,如此之水经年不败,烹茶清而涩拙,最是好用,若是以之做清酒,更是无上佳品。” 听杜甫说得兴起,唐离却是直欲做呕,尤其是想到那血红色小虫在水中翻腾往复的模样,更是面做灰败之色,眼见那杜甫又举盏邀饮,他再没有半点耽搁,起身借口他事急急辞出。 走到房门口时,唐离终究是心中按捺不住,扭头间叫了一声:“子美兄,那茶……” “别情少兄,但请宽心,此茶我与你留着,稍后回来再细品不迟”,一句说完,难得一笑的杜甫又美美的呷了一大口。 见到这一幕,唐离面色一发变的厉害,胸中翻腾不休之下,他也不及说话,拔脚就向外跑去,在公事房外花树下直吐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觉胸中清净下来。但杜甫房中现在打死也是不敢再去了。 随后巡视了宫中教坊司一圈儿后,皇城外传来的散衙钟声刚刚敲响,唐离便出衙回府去了。 下车直入正堂,唐离刚自坐下已迭声吩咐道:“取苏合香水来”。 用苏合香水好生蔌了口,就着热热的煎茶喝了两盏。唐离才长吁出口气来吩咐道:“去,告诉小姐,让他谴人将府中自终南山中取来的活泉水给杜子美送两坛去,一并告诉他,那瓮里的虫水吃不得。” “什么水吃不得?又是什么人值当得别情如此费心”,语声未尽,正堂门口处走进笑吟吟的杨芋钊来。 “巩县杜甫杜子美,此人实有大才华”,唐离起身迎上前去,上下端详了杨芋钊一番后。面上假做不忿之色道:“杨兄身穿官服而来。分明是想显摆的吧!不过,要说这六品官服就是比我这七品来得威风,青就青的地道,不像我这身。青不青,灰不灰的,乌眉皂眼儿的一塌糊涂。” “再青也还是六品官儿,什么时候能穿上个绯红的,倒不枉到你这显摆一回”,满脸神采风动的杨芋钊走近前端着唐离的茶盏大吃了一口茶后,就着袖子抹了嘴道:“我可是听说,宫里娘娘亲口替你说项着要升官儿。是别情你自己给辞了的,要不就凭你正牌子状元公出身,能不比我升得快?” 当日贵妃说这番话时,是在内宫的花萼争辉楼,这等小事杨妃亲自说给杨芋钊的可能性极小。如此看来,分明是他在宫中找到了耳目,短短时间此人能有如此手段,但由不得人不佩服了,而他不加遮掩的说出这话,分明是不欲避讳自己了。 向杨芋钊微一点头,唐离唇边挂着轻笑道:“看看你这做派,哪儿有一点朝廷六品官的样子,小心撞上御史台的言官们,参你个官仪不检。” “你道我谁的残茶都吃?满大街用袖子抹嘴?”随口回了一句,杨芋钊舒舒服服坐下,看着唐离嘿嘿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这些个不讲究都是以前落下的毛病,某祖籍剑南,祖上在前隋倒也显赫过,只是入了国朝就日渐败落了,到了我这一辈儿,越发破落的不堪,实不瞒别情你,愚兄少年时候最是个不安于家业的,祖上那点儿田产没几天就吃用干净,一时没了活路就跟城中那些浮浪们混做一处过活,没两年,倒成了个净街虎,如那晋时的周处一般成了乡中祸害,家是呆不住了,就跑到益州,那几年苦日子过的就不提了,后来多蒙当地大贾鲜于仲通照应,才谋下个糊口差事,却终究还是个没出息,去年,咬咬牙借了盘缠到京投奔我这些远亲,开始时他们不过当我是个下人,若非别情你推哥哥一把,我老杨焉能有今日的风光。我这人书读的少,但好歹少年时也任性使气了几年,‘义气’二字却是分的清楚,你别情一榜状元能如此待我,高攀不高攀的说着碜牙,反正老杨记下你的大恩,咱们相处时也就绝不来那些虚文儿,我老杨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你要是烦,直说就是”,第一次在唐离面前抖出旧事,落魄了近三十年的杨芋钊也有些动情,虽然脸上强撑着笑意,但眉眼间的落寞却任怎样也掩饰不住。 “我的过往旧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面前抖什么穷?你我意气相投,好生结个知己就是,什么状元不状元的?我就是烦又怎得?你既然来了,再烦我不也只能忍着!”言至此处,唐离也不再理会什么风仪,翘了二郎腿在杨芋钊身前坐下道:“你最近正是忙时候,没得会到我这儿来扯闲篇,有什么事儿就直说。” “前个儿你家大娘子带着的胪鱼脍极对哥哥的胃口,今个儿来看看别情你这儿还有没有?”半真半假的开了句玩笑后,杨芋钊才正色说道:“若说正经,我却是想来打问下朱雀大街上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还能有怎么个事儿?”在杨芋钊面前唐离倒不多做掩饰,重重一拍身前的条几愤然站起道:“他王忠嗣欺人太甚,手下那群混帐丘八到我别情楼闹事砸店后,伤了三个人不说,京兆衙门捕了凶犯,他居然就此将人提走,这也就罢了,更可恼的是他还敢下文书将别情楼自掌柜到厨子都给锁了。欺人欺到要将我的脸子朝地上踩,我岂能与他甘休?” “原来真有此事!”杨芋钊自与唐离结识以来,还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发怒的模样,微微一愣后,才长笑声道:“王忠嗣明日就是条死狗,别情你现在如此恼他,没得伤了自己肝气,实在不值当。” “此话怎讲?” “下午因有些帐目结算,愚兄去了趟兵部,却听到个极好的消息”,言至此处,杨芋钊阴恻恻一笑道:“王忠嗣这不知死的,居然敢私贩军器到吐蕃,却被卢龙安节帅给查探个清楚,如今连证人带证物一并解送到京,有这一条大罪,别说他只是个‘留后’,就是正牌子节度使也断然没个活路儿。” 杨芋钊话刚说完,却见正堂门处走进个小厮,高声禀道:“少爷,门外有一人自称陇右节度使帐下行军司马,带了本镇节度使的名刺前来请见。” 离言,杨芋钊与唐离对视一眼间,嘿嘿笑道:“别情你看,这老狗耐不住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枝节(一) 闻到陇右节度账下行军司马来访,杨芋钊自去后边躲了,只是临起知前他还不忘用手比划了下切的姿势,待他藏身之后,唐离恢复了正坐,口中淡然道:“来呀!有请尊客。” 来的这行军司马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身子高而瘦,脸上蓄起的一蓬胡子使他的脸愈发显的瘦了,而衬得那双眼睛就分外的大,身上穿着一件细花团衫袍服,质地是极好的,但在唐离看他,却与他整个人极不协调。 “在下陇右节度账下行军司马王行庶拜见尊主人”,来人说话时咬字是极准的,☆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但语调间却有一种抹不去的怪异,而他行礼时的手势,也是以右手抚胸,半躬身为礼,绝不类中原人物。 王行庶见完礼后,见唐离面有诧异之色,乃又微笑着拱手说道:“在下原是西域小邦高昌国人,蒙王节帅不弃收录账下,并改赐现名。” 见他来的客气,又是个外邦人物,唐离原本扎下的姿势就有几分用不着,只是神情间依旧淡得很,略起身拱手还了一礼后道:“请坐”。 燃起安息香,奉上清茗之后,侍侯的小厮们全数退下,唐离顺手端起茶盏,边听着王行庶说话,“在下小邦出身,原是最慕上国人物,前时虽远在河西,也曾听说天朝新出了一位状元郎君,年仅十五已是学穷天下,写了一本《唐诗评鉴》让满天下读书人都宾服,后来有过路的商贾带了“离酒”,说是乃新状元亲酿,在下尝了之后,益发的惊为天人,早想着能有机会拜会,谁知今日这一见。单只看容貌气度,还真应了那句老话——闻名不如见面”。 这高昌王行庶说话声调虽然古怪,但一串一溜儿的顺畅之极,唐离知道这是正事儿前的过场,遂笑笑也不接话。只虚举了盏邀饮,听他再说。 王行庶原想着少年得意的人物儿多是肯吃奉承话儿的,谁知唐离听了他这话,不但不接话,脸上更没有半点轻狂地神色,知道这招儿不太好使,干笑了两声,应势端起茶盏啜了两口后,王行庶便也不再弯弯绕。径入正题道:“咱家节帅老爷身边那些丘八日日蹲守在边境上,天长日久积了个蛮霸性子,眼里那还知个好歹?这一到京城的花花世界,又离了节帅身边,益发的没了收敛,借酒撒疯闹腾了别情楼,着实对不起状元公了。然则上邦有句俗话:不知者不为罪!我家节帅与大人都是为天可汗效力的,说来说去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闹了不合。咱们自家合计合计也就是了,实没必要继续折腾下去。” 说了这么多,王行庶抬头见唐离只是个不说话,一时心中也是没底儿,赔笑着道:“此次那些个不争气的混账行子冲撞了别情楼,连楼内地装饰并伙计们的瞧病治伤,愿赔偿五万贯钱,未知大人意下如何?” 见他终于把价码开了出来,唐离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儿,沉吟片刻后。笑着起身道:“王司马适才那句话说的极好,某与王节帅都是为天可汗效力的,说来说去就是一家人,连左右手都有打架的时候,一家人闹了纠纷再正常不过,然则既然是一家人,再说道钱字也显的脸面上都薄了。某虽然没多少家业。但蔬食粗服。自养也是够了,原也没想着要借机勒啃着一笔钱财。再者说,王节帅虽然官居三品,但朝廷傣禄也是有限,老将军又是日日驻守边疆的,我纵然有心想要,又如何忍心接得住手?”,负手缓步绕室而行,说道此处时,唐离堪堪正站在王行庶对面,遂笑道:“钱这一字再也休提,王节帅但将那几个闹事的牙兵送了出来,此事也就一笔勾销,王司马以为如何?”。 今天这事儿上午地自不必说,下午闹腾出如此大的阵仗,其实王忠嗣只要肯将那几个牙兵交了出来,自然一切都会平息,但他任何僵着也不愿意交人,这中间就让人有了许多想头儿,此时王行庶上门,依然是宁肯出五万贯钱财,也不提交出那八个牙兵平息事态,如此益发的让唐离奇怪,是以此时他将那五万贯钱推的干净,只说要人。 果不其然,听到他这个怎么说也算是合情合理的要求,王行庶的脸色却蓦然一变,虽然他掩饰的快,却依然被正盯着他的唐离看个清清楚楚。 “说了也不怕大人笑话,那些个牙兵来历倒有些尴尬,都是军中将领的子嗣亲眷,我家大人刚接了河西、陇右节度留后,正要仰仗着这些将领帮衬,若是他们地子嗣亲眷折在长安,此后节帅大人回去掌兵,这……”,面做难色的挤出一个苦笑,王行庶抱拳打拱道:“唐大人一榜状元出身,又何必与那几个混账行子计较!十万贯赔偿别情楼损失,我家大人出面另邀政事堂两位相公并六部堂官当面,在别情楼设宴为大人赔罪如何?” 王行庶突然提高的价码让唐离也是暗自咋舌,十万贯,纵然是在长安,也足以重建两座别情楼有余,更遑论后面一条王忠嗣在满朝重员面前向自己赔罪?只是他这价码下得越大,愈发使唐离觉出其间的不正常来,低头之间略一思忖,唐离抬头笑道:“钱字休提,王大人乃朝廷三重镇节度之一,这是何等的位分,我焉敢受他赔罪,王司马说笑了!”踱步而行的唐离猛的一拍身前案几道:“也罢,王大人既能如此善体人意,某也断然没有咄咄逼人的道理,王司马且先回去,将那八个牙兵送来我府,容我训诫一番后,此事就此做罢如何?” 见王行庶脸色又变,唐离哈哈一笑道:“王司马代为转告节度大人,某愿对天盟誓,这八人来我府后,绝不会有半点打骂凌辱,至多一夜之后便自放他们回志。如此王大人总该放心才是。” 闻言,王行庶沉吟了半晌,再开口时却是绕转话题说道:“昨日无事时,在下曾到长安两市闲逛,见那一等一赚钱的店家多是经营域外货物。上邦往来异域贸易,海路自不消说,陆路却有两条,一条是出长安北上,经回鹘交通蕃外,只是这条路一来走得远了,再则道路难行,回鹘关卡繁多,抽头又重。所以并不可取;而陆路的另一条,却是经陇右道穿越河西走廊,经高昌、龟兹等安西小邦交通天文台诸国,经上此路贩运行商,虽然路上多有马贼,但只要行得一趟,至低也有十倍之利,唐大人若是有心于此,在下倒也可帮衬几分。多地不敢保,一岁五十万贯纯利却是稳稳可赚的。” “王司马以为唐某是何等样人?”,猛的一拍身侧几案,原来和颜悦色的唐离勃然做色道:“那八人到别情楼行凶,某欲训诫一番,如此要求可有过分?王节帅既有难处,某再担保绝不伤那八人分毫。如此委曲求全,王司马依然左右推阻,敢是以为唐某好欺耶?此事勿需再说,见不到那元凶。某虽官小位卑,纵然拼个鱼死网破,也誓要讨回个公道,来呀!送客!”。 不防唐离突然翻脸,王行庶微微一愣间还待再说,却被应声而入地唐府护卫分左右夹住,见状。他也只能长叹一声,说了句:“还请大人再做思量”。无奈随着护卫出正堂而去。 “蹊跷,此事大有蹊跷”。王行庶刚走出正堂前院落,杨芋钊既从堂后帏幄间穿出,连道了两声蹊跷后,他才侧身向唐离笑道:“财帛动人心,一年五十万贯!适才在后边我还真怕别情一个把持不住应下了他。” 万里行商,那儿有这么容易,他王行庶敢说这话,还不是因着王忠嗣身为河西、陇右节度留后!既然刚才杨兄说王忠嗣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他这五十贯也不过是画饼罢了,岂能真吃到嘴里?“,随意在胡凳上坐了,唐离复又一笑道:“纵然没有这事儿,我若真与他勾连的这般紧,不说别人,单是我那老岳父第一个就不能容我,你道这钱是好花的嘛!”。 “行,还没被钱给烧糊涂喽!”与唐离对坐地杨芋钊玩笑了一句后,才做正色沉思道:“王老狗能下如此大的本钱,看来那八个人绝非普通地牙兵那么简单,此事必有隐情,别情你要多留意些才是。” 点点头示意知道,唐离静默了片刻后跷起二郎腿蓦然一笑道:“现在我倒是更关心王忠嗣能不能过得了明日。” “过,怎么过?”,杨芋钊嘿嘿一笑:“明天早朝时必定有大热闹,御史台乃是老相爷掌控最严的所在,今日别情你这一闹,明日那些言官们还不汹汹而上着替你说话;这一铺先是造势,随后兵部李复道公那才是要命地杀招儿,吐蕃自贞观朝松赞干布合并大小羊同而一统高原后,经这几十年发展,如今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号称带甲四十六万,狼子野心年年寇边袭扰,朝廷为“防秋”,那一年不要耗费国币数百万贯?论说陛下的心思,现在实恨不得一把捏死了它,这时节王忠嗣敢与吐番贸易军器,那儿还能有个活路?别情你就等着明天看这老狗的下场吧。” 闻言,唐离看了杨芋钊一眼后,低声笑道:“论说年年与吐蕃作战的主力乃是剑南道驻军,听说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大人也不是个善茬儿,他要知道王忠嗣做出这样背后捅他刀子的事来,岂能善罢甘休?一件事儿搅动天下三重镇节帅,这热闹还真是不小。” “好你个别情,这是话里有话吧!”,杨芋钊手指着唐离笑道:“剑南乃是我杨家故居所在,章仇兼琼也是个知事儿的,年年大节小节地没少在娘娘及我那些堂兄堂妹面前走动,就是愚兄前几日升官,他那藩邸也来了人。如此以来,娘娘虽然平日不好过问政事,但遇见这事儿,又岂能不说话?所以说,王忠嗣此番是怎么着看也都是个死字儿了。” 随后两人又闲话了约两柱香的功夫,杨芋钊才带了一食盒现做出的胪鱼脍告辞回府。 把臂将杨芋钊送到府门处,见他乘车去得远了。唐离随即向门子上侯差的小厮道:“你速乘马前往别情楼,请蓝老板来见。” 因蓝钻佳人是个妇人,是以今日并不曾去朱雀大街,而是守在别情楼中,闻听唐离有请,她没有半点耽搁,乘了淄车径往唐府而来。 唐府书房内,见蓝钻佳人到了,唐离等她坐下之后,没有半点耽搁的直接问道:“今天前去闹事的那几个牙兵长的是什么模样?” 经过这么件事儿,蓝钻佳人对那八个牙兵真是恨之入骨,此时见问,不假思索答道:“这八人都是一般黑瘦,蓄着一蓬连嘴都遮了七八分的大胡子,吵吵嚷嚷凶的紧,以妾身看来,他们应该是来自安西地胡人。” “黑瘦,大胡子”,低声自语了一句,唐了续又问道:“这些人别的可还有什么特征?” “妾身幼居南地,看那些胡人也都一样,实在分不出什么异常来!”蓝钻佳人颇不好意思的这句话让唐离一阵儿失望,唐时于安西设置有数十个羁縻州,此地人多是黑瘦而蓄有长须,参加大唐镇军的人数也多,单凭这两点,实在确定不了来人的出处。 “蓝老板可记得那些牙兵们闹事时,萧娘唱的是什么曲子?” “这个妾身事后倒是问过萧娘”,蓝钻佳人轻挽了挽袖子道:“听萧娘说,他唱的那支曲子乃是自极西的葱岭更西处传来,至于什么名目妾身却是记不得了,不过当时听来着实古怪的紧,绝不类于咱们江南的丝竹管弦之音!”,言至此处,蓝钻佳人又蓦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大人,那八人混账行子虽然穿地倒也普通,但他们的马却是极好的。” “噢!细说说” “上午,这些个丘八闹事儿后,京兆衙门先是来人将他们捕了去,妾身就寻思着拉了他们骑乘的头口赔偿,到了马厩,却见那几匹马都是肚腹极小,而腿长健的很,连身量也比马厩中其它那些头口高出一头来,看着着实神骏,只可惜后来衙门里来人……” “身量长大,肚腹紧小而腿形修长,这分明是阿拉伯马最典型的特征!莫非这些人是来自大食国?”,心下自语了一句,唐离打断正说话的蓝钻佳人道:“后事蓝老板无须再说,现在我遣一个小厮与你同回别情楼,你向萧娘仔细问清楚曲名后,着那小厮立来报我。” 见事情紧急,蓝钻佳人不再多说,起身福了一礼后立即去了。 也不曾送蓝钻佳人,她刚起身,唐离已自伏案取过绢纸疾书,约半柱香功夫后一纸书写完,立即遣了唐三速速送往城外。 目睹唐三疾步去了,长吁出口气地唐离坐在书房中陷入了沉思,直到那跟随蓝钻佳人的小厮满头汗水地跑回,才让他醒过神儿来。 “辛苦了,你自去账房领三十文赏钱”,挥手让那满脸欢喜的小厮退出了书房,唐离拆开方胜,见那张素白地绢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兰花小楷——《礼拜曲》。 寶 書 網 ω w W . B à o S H μ 7 . c ò M 第一百三十四章-枝节(二) 接到蓝钻佳人传回的方胜,唐离又在书房中静坐了良久,直到后院有丫头提了纱灯来请,他才醒过神儿来随着向后院去了。 这次来请的却是郑怜卿陪嫁来的贴身丫头青儿,她本是郑家的家生子婢女,自小在郑府中长大,也就养成了一副端庄淑仪的姿态,平日里既不好四下里串院子,也不似玉珠般拿了小姐的脂粉涂抹,至于扎在丫鬟堆中磕嘴闲话更是半次也没有的,有了时间也是做那些针织女红,只是如此以来,她就显得极是沉默,在整个热闹的后院中显不出她人来。 静夜里,就这样的两人一前一后的沉默走着也是甚是无趣,唐离随意开口问道:“青儿,小姐现在干什么?” “奴婢奉命来时,小姐边煎着参茶,边听孙婆子禀事儿”,半挑着纱灯福身一礼,青儿才回话,于这些礼仪事上,她是半点也不马虎的。 本是随意说话,青儿这样严守着礼,倒让唐离有了几分不自在,随意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如此,唐离因笑着道:“噢!怜卿开始管家事了。” “自从少爷上次说了以后,小姐就惦记着这事儿,第二日就去找了蝈蝈小姐,先随着看了几日,这才刚刚接手管着前院的下人,听蝈蝈小姐说,我家小姐是天下有名的礼法之家出身,有她拘管着下人,不至于乱了家风”。 “这宅子才买了多久,何至于就有了‘家风’!”,闻言,唐离微微一笑,却是再不说话。 一路无话,回到后院,唐离见李腾蛟的房门闭着而郑怜卿的屋门却是开了半扇。遂循着去了。 半开的房门内,手拿一柄蒲扇的郑怜卿边轻轻扇着身前几上的那只泥炉,边对着一个婆子说话,泥炉上袅袅轻烟腾起缭绕在脸上,使她那端庄的面容上天添了几分妩媚。 见是唐离进来,郑怜卿抬头向他笑着招呼,那婆子忙忙扎煞着手见礼。 点头示意之后,唐离也不说话。自去了屋中榻上坐下,任郑怜卿自去说话。 “李家婶子,你们夫妻都是相府使老了的人。随着大夫人陪嫁过来的,正因为如此,姑奶奶抬举着老李叔做了少爷随身的车夫,让你管着前院下人们的伙食,再信任不过的!说来你们两口子也都算得府中的体面人儿,没得什么事儿做的不周全惹人闲话,自然这些话我都是不信的,但任人说的多了,于你们。甚至腾蛟姐姐的脸面上也都不好看,以后务必要注意着些儿”,郑怜卿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几句,那婆子斜眼瞥了瞥唐离,脸上已是臊的通红,口唇喏喏的说出话来。 “自然,前院里人多,我也知道你日日辛苦着实不易。今儿个我就做了主,给你每月再加上贯五的月例。李家婶子再多经些心,尤其是那帮子护卫,咱合府老小的安危都交在他们手上,于伙食上更要好生经管着才是”,见那李家婆子捏着襟角连连点头不已。郑怜卿端下几上的泥炉后续道:“我是今个儿才听说,昨天少爷鞭打了唐星,这事儿少不得也要劳婶子多调劝些。这虽是少爷做的不妥帖,但少爷素日也不是心狠的人,昨天定是遇了事儿心里急才会如此,没得为这点子事儿闹的心里不痛快。我今个儿问了,唐星好一口儿羊肝儿,正巧厨下今天才买了几腔苦泉羊,婶子你明天领上一腔,好生给护卫们做做,把羊肝儿都与唐星送去,顺便也说叨说叨。” 一口气儿说道这里,那婆子见郑怜卿再没了交代,躬身说了句:“二奶奶说的都记住了”,复又向唐离福身一礼后,出房去了。 本自正闲坐在榻上的唐离听郑怜卿突然说道唐星,才省悟过来昨天的事儿,只是当着下人在坐,他的面上倒也有几分不尴不尬的。等那婆子一走,他下了榻一把抱住郑怜卿,边呵着痒边道:“好你个怜卿,人前也不替夫君我存点体面。” 房中没了别人,一沾上腰间的痒痒肉儿,郑怜卿满脸的端庄立时消失的不见踪影,扭着细柳似的腰肢连连告饶道:“妾身知错,妾身知错。” 直到郑怜卿笑的满脸通红,再也直不起腰来,唐离这才放手。 蹲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郑怜卿站起身来走到几边将那碗新罗红参茶倒出,小心端到唐离身边。 看唐离接了参茶,满脸带笑的郑怜卿脱鞋上了榻,用两只春葱似的手轻轻抹挲着夫君的太阳穴,边看他吃茶。 茶是照吃不误,但唐离故意绷起的脸却不见有半点松动,郑怜卿见他如此,也只笑着不说话。 待唐离一盏茶吃尽,放下茶盏后,郑怜卿才自背后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娇声低语道:“今日个儿妾身借了你的脸面来用,阿离莫要生气才好。” 自成亲以来,唐离从不曾听过郑怜卿再唤他“阿离”,此时猛得一听,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府中多是腾蛟姐姐陪嫁过来的下人,妾身又是初掌家事,她们嘴上虽不说,心里未必就肯服我,那李家婶子是个嘴上不带门闩儿的,今晚妾身当着她的面说了少爷的不是,保准儿明个儿就能传的满宅子都知道,有了这么个威势,以后妾身管起家事来,也就多能随心应手了。这本是妾身一点儿小把戏心思,夫君莫要与奴家计较才好”,轻轻柔柔的凑在耳边说话,她这般挑逗只让唐离一时忍不住的心猿意马。 自成亲以来,唐离与两位夫人感情极好,又怎会真为了这事儿生气?只是此时却不放下脸来,继续逗弄她道:“噢,敢说相公,你的威势是出来了,那为夫的脸面又朝那儿搁?” “如今不说咱们这宅子,就是来往的亲朋,有谁不知道夫君你是出了名的心疼房内人?今晚这事即使传了出去。别人也只会说相公你心善,说妾身命好,没得会折了脸面!”紧紧抱着唐离的颈子,郑怜卿将脸也一并贴了上去,耳鬓厮磨之间就听她的声音幽幽传来道:“与夫君成亲这么些日子了,妾身天天还都跟做梦一样……” 正在郑怜卿情话绵绵的当口儿,就听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哗啦”一声门被推了开来。怀中抱着一只大猫也似白老虎的李腾蛟跨步走了进来。 “好哇,你们在吃‘独食’!唐离,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进房见了这场景,李腾蛟将怀中白老虎随手一撩,人已向着唐离怀中飞身扑上。 李腾蛟来的太快,唐离又使坏抓住郑怜卿揽着自己的手不放,这壁厢任是郑怜卿闪身的快,她与李腾蛟的头也已撞在一处。 “哎呀”叫出声来,扑进唐离怀中的李腾蛟揉揉头,随即看着郑怜卿的样子又咯咯笑出声来。 自成亲以来,唐离每次回房后三人都有一番嬉闹,这也是李腾蛟所言“独食”的由来。久经折磨,如今没有外人当面的郑怜卿再不是人前那副端庄的模样。 含嗔瞅了唐离一眼,郑怜卿起身下榻关了门,并连门闩也一并倒上,转过身来向李腾蛟抛了个眼色。 说时迟那时快,等唐离感觉到不对时,他这两位夫人已一并凑上身来。三人滚倒在榻上,郑怜卿还只是呵他的痒痒。咯咯笑着的李腾蛟却径直去扯他的衣衫。 半是双拳难敌四手。半是故意为之,不一会儿的功夫唐离的外衫已被剥脱下来。至此。郑怜卿才发现势头不对。待要起身离开,却被夫君两只手紧紧环住了腰,那里挣脱的动? “蛟儿,可记得你那陪嫁的‘妖精打架图’,还有那一样咱们没操练到的?”,盯着郑怜卿的眼眸,唐离坏笑着问道。 正自跟唐离做斗争的李腾蛟闻言,随口答了一句:“花开并蒂”,话刚出口,抬起头来的她看看正娇羞欲逃的郑怜卿,猛然省悟过来。 “好哇,妹妹这回你可跑不了了。”语声未毕,李腾蛟已转换目标,向郑怜卿扑倒上去。 “慢着,慢着些儿!夫君,还没熄灯烛呐!” “熄什么烛火!卿卿在我房中从不用费这事儿!”说着话,已有一只手向郑怜卿身上摸了过去。 “姐姐!”含羞叫了一声,郑怜卿还待再说话,已觉一个沉沉的身子压了过来。随即唇儿已被软软的堵住,原本的话语也就成了无意义的支吾呻吟…… 时间渐久,屋中的呻吟声愈烈,三个白羊般的人儿在榻上翻滚不休,四只红烛也愈发摇曳的厉害了。看那烛火飘荡的激烈,仿似在应着男主人起伏的节奏而舞,也似羞见这闺中秘事而闪身逃避…… …… 第二日,唐离起身远较平常来的迟,更让下人们吃惊的是,就连历来都是黎明即起的二夫人也破天荒的睡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且那张端庄的脸上怎么也消不去丝丝桃花也似的晕红。 梳洗过后,唐离少不得又调笑了郑怜卿两句,回房看了看犹自咬着指头酣睡的李腾蛟后,便向书房走去,他要在这里等待传来的消息。 随意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呜呜”的声响,唐离扭头看去时,却见那小白虎正扑爬连滚的向他赶来。 围着唐离的腿使劲绕着圈子,小白虎却对他伸出的手视若未见,几个圈子跑得累了,它才半蹲下身子似狗一样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唐离。 又是几日不见,这小老虎明显的又大了一圈儿,憨乎乎的样子甚是可爱,唐离见它那样子不是要抱,便又迈步前行,他一走,小老虎就高兴起来,时而跑前,时而缀后,喉中呜呜叫个不停。 到了书房,唐离抽了本书就着小厮奉上的清茗随意翻看,而那小白虎则四下里翻腾着玩耍,最终耍的累了,卧倒在主人脚下的旃檀上呼呼大睡起来。 只将手中的书翻看了三分之一有多,就见小厮领着一个青衣家人走了进来。 见来人是杨芋钊的贴身仆从,唐离放下手中书卷,正坐移目向他看去。 知道事情紧急,那家人行礼后径直道:“我家老爷让我来禀唐老爷,今日早朝时陛下钦定了王忠嗣‘纵兵乱法’及‘交通敌国’两项罪名,别情楼损失由其家产籍没后拨会,但陛下对其人的处分诏书却极为含糊,只令收监大理寺;杨老爷还让我禀明大人,现任大理寺卿正莫常清为人是个臭硬脾气,他所娶的正房夫人乃是京兆韦氏的远支。” 这定的两项罪中第一项“纵兵乱法”也就罢了,第二项“交通敌国”可是足以株连九族的重罪,定罪如此之重,然则处分上却如此含糊,放在专司署理重安的大理寺倒没有什么问题,却为何没有定刑的明诏?偏生大理寺卿正还是这么个来历,玄宗心中到底还有什么想头儿?想着这事情中间的勾连,唐离久久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少爷,少爷!”那小厮的轻唤惊醒了唐离,抬眼看时,书记中除了杨芋钊的贴身仆人,此时又多了一个面相木讷的三旬汉子。 “领他到帐上支五十文赏钱”,看小厮领着称谢不已的杨姓家仆去远,唐离才转头对那木讷汉子道:“说吧,有什么结果。” “昨日别情楼事后不久,陇右节度藩邸曾有一队二十四人快马出城,其中有八人骑乘的头口经确认正是来自大食的名驹,按照正常脚力,这队人马现在该已经出了新丰县境。” “走了!”闻言愕然一愣,唐离起身沉吟了片刻后,对那木讷汉子道:“回报四娘,这八人身上有大干系,请她多费心思!” 那汉子应命去了,唐离随即俯案书就了一封短简,命下人送至兵部车驾司在皇城外开的那家店铺,用六百里加急速速送往黑天手中。 忙完了这一切,唐离出了书房向门房处走来,今日在门房处护卫当值的领班正是唐月。 “唐月,谴个人去朱雀大街,告诉别情楼中人,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因纵兵乱法已被陛下下了大理寺,让他们都回吧。” 闻言,唐月满眼钦佩的看了唐离一眼,抬手处,已有一名护卫应命而出。 唐离站在府门处向长安城龙首原最高处的内宫殿宇眺望了片刻后,正欲转身而回时,却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 马儿急步停在唐府门前,翻身下马的相府二管家见唐离堪堪正在府门处,面色一喜上前道:“家老爷有请,还请姑父即刻动身。” 第一百三十五章-厨艺 李林甫禀持国政十余载,虽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别样有一番苦处,就是历来休息的时间太少,供职政事堂本就是个劳碌不堪的职事,偏生李丞相又是个好揽权的,也就益发的忙碌不堪了,唐离自与李腾蛟成亲以来,虽得这位岳丈大人看重,但见面的时间却少,此时见他命人来请,也不多做耽搁,谴小厮请出李腾蛟顺便回门后,随即乘车直往相府而来。 不一时到了相府,腾蛟自去拜见母亲,唐离跟着管家由第三进院落左转而去。 此次见面却不是旧时的书房,管家领着唐离穿过书房前那条小径,走到一道斜月洞门前,说了句:“老爷自在其中等候,还请姑父自去便了”,拱手一礼转身自去了。 唐离穿过斜月洞门,见眼前的是一个不大的园子,只是里面全不曾种什么名花异草,反倒是些寻常荆棘,于荆棘中辟出小声齐整田亩,种着些粟、豆之类,也长的稀稀黄黄的入不得眼里。 小园中全无童仆奴婢之类,唐离循着依稀的草路走去,将至半柱香的功夫,却见前方荆棘掩映中有一个草棚的小亭阁,阁中正有一个穿家纺布的老者就着案几吃食,侧面看去那清癯的面容,这老者却不正是李林甫? 权倾天下的一朝宰相,外间盛传好华服美食的李林甫突然做了这个模样,着实让唐离心下吃了一惊,但面上却不好显露,行到阁前拱手叫了一声“岳丈”。 李林甫见他到了,也不曾起身,左手依旧端着那只粗陶大碗,只用持著的右有略一挥道:“阿离来了,且随意坐!怎么,腾蛟不曾随你一起?” “蛟儿自去后院拜见岳母了”,见他随意,原来就不甚拘礼的唐离顺口答了一句。就此坐了下来。抬眼见身前几上,放着一碗凉拌的嫩蒿茶、一碗炖成的猪肉,而李林甫手中粗陶碗盛着的却是大麦仁与豆子合煮的麦仁饭。 嫩蒿菜且不说它,猪肉却是唐离自小所喜,这倒与他后世的经历有关。生在贵州偏远乡村,加之又是孤儿出身,自小依傍他人养大,那儿能吃着什么好东西?逢着年节能有几口猪肉已觉是无上美味,随后上学直到穿越前。也没个能吃着什么好的,所以对猪肉更是情有独钟。熟知被闪电劈回了这千年之前,所谓南鱼北羊,皆因嫌猪是龌龊家畜。唐时风俗诚如宋朝苏东坡所言。是“富家不肯吃,贫家不解煮”,除了那至贫的汉子。一般人家都不好食用此物,前时在金州还好些。及至到京城重建了府邸,负责厨下采买的下人婆子们更是丝毫不肯让猪肉入府,至于宫中教坊司会食时更不消说。如此一来二去,可怜如今身家数百万贯的唐状元,竟是想要吃一口猪肉也不可得了! 自早起到现在,唐离也是半点不曾进食。肚里不免有了几分饥意,此时见案几上两个菜都是自己所好,而旁边釜鼎上煮熬的麦仁饭黏黏的颜色也甚是喜人,一时倒来了兴趣。 “阿离若是想吃,自己动手就是”。李林甫说了这一句,便顾自继续吃了起来。 唐离虽然觉得今日眼前的岳丈大人委实怪异,但他这蜕去宰辅身份后的模样却更让人易生亲近之意,当下也不多言客气,自取着盛了满满一大碗麦仁饭。 美美的喝了一口,大麦仁及豆子的原香扑鼻而来,倒让唐离由不得想起了后世腊八节家乡吃的杂拌儿饭,只是等他拈了一著嫩蒿菜,却是涩咸的没法入口,而那炖猪肉也是半生不熟。一口咬去竟然还有丝丝血色。 唐离“噗”的一口将那猪肉吐出,皱着眉头道:“岳丈大人,你这府里的厨子太过惫赖,除麦仁饭熬的还好些,这拌蒿菜生是要打死卖盐的;至于炖猪肉,更是没得糟蹋了好东西。” 李林甫闻言,抬着看了看唐离,再看了看案几上那两盘菜,顿了片刻后才随口道:“这两道菜都是我亲自操持的,真就这样难吃法?” 他如此一说,真让唐离为之绝倒,瞅了瞅菜肴,再与李林甫四目相对时,翁婿二人都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草棚的楼阁中气氛大好,唐离谗虫被勾了起来,如何还肯罢休?当下笑着搁了碗著道:“岳丈大人你这厨艺着实是差,小婿平日也没什么好孝敬,今天就显显手段,依样做出这两道菜来为岳丈下饭。” “你也会做饭食?”闻言李林甫一愣,随即轻笑着放下碗著道:“如此某就拭目以待。” “小婿自幼家贫,可是自六岁就搭凳子上灶台的,厨艺虽说不得高明,但自忖比之岳丈要强上许多”,自与李腾蛟结识以来,唐离与李林甫虽见的也多,但相处时却从不曾有如此随意的,一时兴致大起,随口回了一句后,他便往草阁旁边的那间小屋走去。 屋内也是窄小,靠墙放着许多锄、耙之类的农具,样数虽全,但只看上面锈迹斑斑的模样,想必也是许久不曾用过了,期间屋子正中也置放着泥炉等物,但烧饭所必须要用的佐料除了油盐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 既有心露上一手儿,没了用料如何能够?当下唐离出了屋对李林甫说了句:“岳丈大人稍候,小婿去大厨上置备些用料,稍后就来。” “贤婿此去顺便将腾蛟及你岳母一并请了过来”,身穿家织粗布的李林甫含笑对正远去的唐离招呼,此时的他那儿还有半点当朝权相的样子,倒像极了乡间贫家的蒙馆先生。 出了院子,唐离向路过的下人吩咐传话,自己径直往厨下而来。 相府家的厨间也是规模惊人,仅仅一个外厨,便占了一排八大间的厢房,厢房外的场院上,正有数十个婆子并粗使丫头忙着剔米择菜。忙乱的不堪。 陡然见老爷最看得的六女婿到了这等所在。那些婆子丫头们俱都是一惊,随即忙忙张张在裙布上揩了手上前见礼。人群分处,就有灶头婆子赔笑着一张脸上前伺候。 那灶头婆子心下嘀咕个不停,不明白这位尊贵的姑父怎么会到这等地方来,无奈唐离点头为礼后也不与她多解释,这婆子也只能边赔笑着随她往里走,边口中唠叨个不停:“贵脚踏贱地……” 单凭口说怕有什么遗漏,唐离径直入了灶房,将那合用的佐料一并自取着装了,最后又找那灶头婆子打开锁着的柜子取出些香柔花叶后,才笑着向她辞去,任灶房那些下人们乱糟糟摸不清头脑。 回到小园中,唐离见李林甫正随意串看那些小块地亩上的苗叶,他笑笑后自去后边操持。 刷净烧菜的釜鼎,将那嫩蒿菜用烧开的水微微一滚,随即将之放入刚打上的井水中掸住。唐离随即开始炮制猪腿。火燎去毛,滚水刷洗,正自当他开始动刀时。却听前方脚步声传来。随即就见李腾蛟两手分挽着李林甫夫妇走来。 唐离举刀“嘭”的一声剁去猪脚。将肉分做两方正块,随手丢入水开正沸的釜中后,这才抬头向三人微笑示意。 李腾蛟见了他,随即放开父母,先一步跑进了草阁中抱住他的臂膀道:“唐离,你在做什么?” “平日难得有机会孝敬,今天给岳父岳母露露手艺”,利落的耍了一个刀花儿,唐离不无得意的说道。 李腾蛟见唐离耍宝的样子可爱,随即咯咯笑出声来,只是当她低头看到那只被切下的猪脚时,当即“呀”的一声,“唐离你好恶心,竟招这脏豕,还不快快放开。” 她这番小女儿模样惹得三个相视一笑,唐离随手将她挽住笑道:“天生万物以养人,此物做的好了,最是个美味,有什么脏不脏的。” 谁知往日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李腾蛟此时却不肯甘休,见劝不得唐离,反是扭头对李林甫夫妇道:“爹,娘,唐离要吃这脏豕,你们也不说说他!” “什么脏豕,便是娘并你爹爹也吃过的,可有什么脏?”相国夫人含笑了这一句后,便自向草阁后的小屋中走去。 见母亲走了,李腾蛟又上前抱住李林甫的臂膀,摇动不休道:“爹爹,你真吃过这脏豕?” 伸出手去爱怜的拍了拍娇女的头,李林甫慈祥的笑道:“这有什么不真,你娘还骗你不成?” 草阁后小房门开处,走出个木钗布裙的李夫人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将身上的锦衣华服并鬓间的头面首饰收捡干净,只看她此时的一身儿,倒与李林甫的穿着是相得益彰。 釜中水沸,那两方正肉也随着翻腾,唐离见肉的油腻已去得差不多了,遂将两方正肉捞起,倾倒了釜中的油汤,随后将釜重新洗净后,换上新鲜井水烧上。 捞起嫩蒿菜,用刀略腰了腰,将那酱、醋并各样香料调拌妥当,再将香柔花挤出汁液浇上端于案几,只见这道拌菜绿格莹莹,先不说味道,但论色也是勾人食欲。 相国夫人见唐离手脚麻利,一举一动若合节奏,做出的菜又甚是看得,遂笑着走向李腾蛟,携起她的手轻拍着笑道:“看你找了个好女婿,不唯有状元般的文才,便是厨下还手段,怕也大不简单。” 李腾蛟虽说适才闻吃豕肉心下觉的恶心,但此时听母亲夸奖唐离,她又忍不住高兴,她一高兴之下那儿还坐的住,当下起身凑到唐离身边叽叽喳喳的要帮忙。 忙完了蒿菜,釜中水也沸的差不多了,唐离将两块儿方肉并那些作料一并丢入其中炖了起来。转身见李腾蛟凑上来要帮忙,遂支了她布碗置筷,这小丫头也乐呵呵的应承帮办。 四人围桌闲话,旁边釜中热气腾腾,小小的草阁下只有说不尽的温馨之意。 半依着身子,李腾蛟自唐离臂膀下钻出头来,歪斜着发髻问道:“爹爹,你可是一朝宰相,娘也是一品国夫人,怎么会吃这脏豕” 见女儿娇憨的可爱,李林甫瞅了瞅夫人后微笑道:“爹又不是天生下来的宰相,为何就不能吃这豕肉。” “但这……豕肉不是只有极贫的人家才吃的吗?”压住话头,李腾蛟总算将那个脏字给省了下去。 “傻女儿,你进了这个园子可不觉得奇怪吗?”接话的相同夫人说着话时,还不忘指了指身上的布裙。 “就是,阿娘,你与爹爹怎么穿这样丑的衣衫,还有这园子,乱糟糟的一点样子都没有。可也丑死了,早该唤了匠人收拾了才好”,李腾蛟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这句话来。 “这园子自你爹爹那年做了同平章事搬进来后就有,至今已有十来年光景了。除了我们二人并今天你们小夫妻来过以外。这府中再没有其他一个闲人踏足一步。你道那来时的豆苗是谁种下的?”李夫人说着这话时。忍不住扭头用颇带怀旧的眼神看了李林甫一眼。 顺着母亲的眼神看去,李腾蛟愈发惊讶道:“爹爹,这莫不是你种的吗?” “不是我还能有谁?只是种的太差,一年下来满园豆子收的不合二斗,便是麦子也不过几升罢了。”看看李腾蛟,再看看唐离,半依着草阁柱子而坐的李林甫微微一叹道:“爹爹虽然出身皇族,但家中却破落的早,在没补入宫中做千牛直长前,有一年竟至于连口也糊不周全了,家中没得吃,许多产业都是祖宗传下来又不能变卖,那年间没奈何,托口外出游历读书之名,来到长安郊外咱家一处僻庄躲了年余,其时我比你夫婿现在的年纪还小些,随身又只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仆,如何将养日子?也只能就着借粮自种自吃,那时别说羊肉,但是有一口豕肉到嘴已是无上美味!至于这蒿菜,自然更不消说,开春时节几乎是顿顿都以它佐饭。这段时间虽短,也并无旁人知晓,但今天想来却依然历历如在昨日。” 这等话不说唐离,便是李腾蛟也是第一次听说,她倒是有孝顺心肠,闻言离了唐离走到李林甫身边,半蹲下身子抱着他的臂膀道:“爹爹真是受苦了。” 闻言,李林甫微微一笑间淡然道:“这苦却是受的值得,没有那时的苦,爹爹又岂会能有今日?” 听闻这句大堪玩味的话语,唐离心中一动,正在此时,却听身边釜上“兹兹”连声,原来四人不知觉说话间,肉已炖的好了。 唐离起身垫着衣角揭开釜盖儿,一股浓浓的白气腾起同时,扑鼻的肉香随风飘散,李林甫只初一闻道味道,已是忍不住站起道:“贤婿炖的好一釜豕肉!” 少许汤汁中,两方豕肉骨已离了其分,端端正正的透出酱红颜色,肉中香气四溢,直使人垂涎欲滴。 只见这肉色,唐离一颗心已是放回肚中,心下暗自得意了一句:“虽然时隔千年,这炖肉的手艺毕竟还在!”手中却是半点不停的将一边早已准备好的笋片、虾皮点入其中,复又将那釜盖紧紧合住。 “蛟儿,给二老添饭”,随着唐离一声吩咐,李腾蛟忙不迭的行动起来。 麦仁饭俱已添好,唐离将那盖子揭开,复将小半盏香柔花汁浇于其上后,才发一声喊道:“大功告成!” 唐离手刚拿开,李林甫的竹著已直入釜中夹起一块,刚一放进口中,就见他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瞬间舒展,嘴角处露出一抹儿笑意来。 李夫人随后跟上,一著吃定,才见她颔首赞道:“紫豕肉肥而不腻、烂而不碎,兼且肉中尽收了佐料之香,的确绝妙,贤婿好手段,不妨说说这烹饪之法。” 得李夫人夸赞,忙活了半晌的唐离大是得意,“此肉说起来也没个什么机巧,不过‘慢着火,少着水’六字罢了,除此之外,最关键的还是在于火候的把握上……” 唐离正自说的得意兴起,却感觉袖间一紧,扭头看去时却是李腾蛟正指着李林甫示意。 唐离顺手看去,只见正在他说的得意的当口儿,李林甫竟是一著一著不停的直向釜中招呼,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釜中肉已不见了三分之一。堂堂一朝首辅,如此争吃那些贫汉们才肯光顾的豕肉,唐离若非亲眼所见,只怕任谁说也不会相信。 “岳母大人恕罪,待小婿吃完饭后再与你细讲”,口中说了一句,坐下身来的唐离已持著而去。 自小受饿落下的毛病,唐离吃相素来不雅,此时全力发动,真个是著著相连,声势惊人。 他翁婿俩如此恶相,只惹的李夫人莞尔而笑,而李腾蛟则是乐不可支的咯咯出声。 笑过之后,李夫人才道:“蛟儿,还不快动手,再稍迟一些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话刚说完,她手中的著儿也已向釜中凑了上去。 李腾蛟最好热闹,前时还嫌豕肉脏不肯吃,此时见不仅唐离,便是平日里正容正气的爹娘也搀进去抢吃,半是好奇,半是热闹的也持著夹了一块儿。 只这一块儿入嘴,顿了片刻后,她随即落著如雨,其声势半点也不让唐离,如此你急我抢,不过小半柱香功夫,一釜豕肉已是被抢吃干净。 “痛快,痛快!老夫数年来食肉,再无一次能有今天这般尽兴,贤婿好手段!”看着空空如也的釜器,李林甫哈哈一笑道。 “不敢当岳父大人夸赞,这肉香也不过六成,只是今天食用时气氛大好,为岳父大人倍添了四分心情而已”,痛快淋漓过了回瘾头的唐离由得李腾蛟帮他擦了擦嘴,不忘谦逊一句道。 就着蒿菜说笑间各自吃了一碗麦仁饭,饭毕之后,李夫人对女儿笑说了一句:“这园子你爹爹不许别人进来,没有下人侍候,这收桌子洗碗的事儿也只能我母女做了。” “唐离做饭我洗碗,这可是正正好的事儿!”李腾蛟咯咯一笑,随着母亲收拾起来。 母女二人收了碗盏向井边走去,一时间草阁之下便只剩了这翁婿二人。 “早朝时王忠嗣之事你可知道了吗?”注目远去的老妻及爱女,李林甫语气中似不带一点情绪的问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绸缪 见李林甫问起这事儿,唐离心中暗道一句:“来了!”,口中却回道:“上午早朝后,小婿已得杨芋钊知会了消息。” “杨芋钊!就是上次你来为他说项的那个?”见唐离应是,李林甫微一点头道:“这人我知道,有几分歪才的!听说满户部那些书办,没一个算帐能快过他的。加上他家世上还有些来历,这样人多结交些与你也是好事儿。” 李林甫身为揽权首辅,一天心里要装多少事儿?此时居然对杨芋钊提头知尾,足见此人如今在皇城内也很有些小名气了。闻言,唐离因笑道:“岳丈大人不知,这杨芋钊是个天生就的抬算肚肠,任什么数一听到耳朵里,或加或减这结果立时就出来了,再没个比他更快的。他原是个混混出身,在剑南家乡呆不住才到京里讨生活,不成想一下子就生发起来。要说此人过往虽有些尴尬,却是个重朋友交情义气的,人倒也可交!”。 “什么朋友义气!这也是你一榜状元、朝廷七品命官该说的话?”,不轻不重的说了唐离这么一句,李林甫按膝而起负手于后道:“且不说他,先说说你听了今日早朝王忠嗣之事后有什么想头?”。 往日见了李林甫,翁婿之间都是客客气气,却透出些假来,此时唐离得李林甫堵了这么一句,反倒更觉的这才象一家人的自然,是以不唯不生气,反向着老岳父微微一笑。 来相府路上,他早思谋着李林甫这时节找他来必定少不了要说王忠嗣的事儿,因也在马车上好生想了一遍,此时见老岳丈动问。略一沉吟后回道:“还能有什么想头儿,这事儿明摆着是陛下想要保他,定他个‘交通敌国’的重罪,这是为了堵朝臣之口,让那些言官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至于下大理寺,一则也有上面那层意思,再则也是借现任大理寺卿正护他个监中身子周全。定了罪又不发处分明诏,陛下想是有意要用‘拖’字决了,按他个半截一年,等风头过去。不拘是翻案还是陛下行恩旨,依小婿看来,王忠嗣总还是要起复的。” “嗯,还有吗?”,李林甫负手看着前面稀稀疏疏的豆苗儿,续又问道。 “这还只是面上,虽说如今十镇边军大都有交易库旧军器之事,但那些个都是异蕃小族,纵然得了兵器也多是用于内斗。于我大唐成不了什么威胁。但王忠嗣却分外不同,他交易的对象可是年年袭扰我朝疆界,陛下恨之入骨的吐蕃,而且这些军器里还有兵部及将作监严令回收的弩弓等物,论理来说,陛下绝没有要保他的道理,但今天早朝却出了这事儿,说不得也只能往背后找原因了。王忠嗣出身东宫,与太子过从甚密,听说他当初外放出去做官也是得太子一办举荐。论说,王忠嗣犯了这等重罪,太子那保荐人也少不得要但上三分干系,只是如今东宫那摇摇欲坠的模样,那儿还经得起这事儿折腾?只怕他第一天上了谢罪折子,第二天朝中大臣们弹劾东宫的折子就会蜂拥而上。事情果真如此,王忠嗣一案立成废保太子之争,毕竟早朝时朝臣们都见了陛下的态度,谁若是再上弹劾东宫地本章就是不知趣儿了!再往深了想。东宫出身的将领本就少,有方面帅才的更少。前次折了个皇甫惟明,今次若再丢了王忠嗣,太子在军中的羽翼可就彻底折个干净,陛下如此作为,未尝没有替太子将来做打算的意思。再有一层,如今朝中势力大约三分,岳父大人、杨妃、太子各占其一,杨妃素来不好干政,加之她那些亲眷中如今也没个能挑起大梁的,所以外戚这一派势力还只是敛而不发;太子就不消说了;只有岳丈大人经常朝堂十余年,依小婿想来,陛下如此作为也未尝没有借保留东宫平衡岳丈的意思”,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唐离仰起头来看着李林甫的背影轻轻一叹道:“说来说去,发生王忠嗣这样大事,陛下犹自肯亲自出面替东宫灭火,由此可知,陛下实无废黜太子之意呀!” “阿离,依你如今的年纪,能有这番见识,着实不易了!”,负手缓步走下草阁,李林甫轻抚着那株已然成材地杨树道:“既然能知道这些,阿离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唐离口中自语了一句,站起身来却不曾接话。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李林甫微微一笑间昂然道:“某虽出身皇族,但自幼家中破落的早,期间艰辛不说也罢!及至成年,补为千牛直长,开元初迁太子中允,随后历官御史中臣、刑部、吏部侍郎,又转黄门侍郎,终在开元二十二年拜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随后渐掌朝政以至位极人臣,几十年蹉磨历经宦海风波,某何曾怕过谁来!入政事堂十余年,张九龄、裴耀卿、李适之等人走马如转篷,唯有老夫屹立不倒,自高祖太原起兵建立国朝以来,宰相权柄之重更无一人能出老夫之右者!李亨小儿辈,某又岂会惧他不成?”。 唐离想不到李林甫突然之间会说出这些话来,只是不知为何,这番本该是充满豪气的言语听在他耳中,心底竟莫名生出“美人白头、英雄迟暮”的苍凉来。 适才那番话说完,李林甫背身负手许久,才蓦然一声长叹道:“可恨这世间时光流逝,任你何等肝肠也强不过它去。这排杨树正是某当年拜相时所植,如今也已以亭亭如盖,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纵然那李亨如何草包,但他却占着时光,只此一点,老夫徒唤奈何!”。 仲春时节。午后的阳光透过嫩绿的杨树枝条斜洒在李林甫身上,只是这道道金线却没有为他增添些许活力,却将这位当朝宰辅眼角额间的皱纹映照的愈发清晰,此情此景使他身上弥漫起的苍凉气息益发地厚重。也正是在这一刻,背后侧身而立地唐离清晰无比的意识到,眼前这位开元、天宝间禀持朝政数十年的政治强人真的是老了…… 园中一时静默无言,唯有野鸟的鸣叫叽叽喳喳纷扰不休。 良久,良久,李林甫再转过来时已是神色恢复如常,缓步走到唐离身边轻拍了拍他的臂膀。“自入仕以来,老夫再不曾有这儿女之态,该让你这晚辈笑话了!”。 无论后世如何评价李林甫,无论他曾做出多少人神共愤之事,但他对自己始终爱重有加,此时亲见他这番迟暮之态,唐离也倍感心酸,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林甫久经历练,焉能不知唐离心中所想。哈哈一笑道:“阿离方才少年,正是该心雄万夫的时候,又何必效这妇人模样!”。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曹孟德虽然有临碣石而叹,却丝毫无损其雄强之名!”,唐离说出这番话时,实在没感到有半点勉强,在这一刻,眼前人再不是那个史书中面目可憎的一代权奸,活生生只是个爱宠女儿并爱屋及乌的慈父。 “状元之才说话果然不一般!”。这句话却说得李林甫高兴了几分,复又拍了拍唐离的肩膀,“走,到阁子中说话。” 重入了草阁后,李林甫扬声说了句:“蛟儿,你去给爹爹端瓯茶来!”,才转抽唐离正色道:“某这一生虽少年时也曾历过挫磨,但此后一入宦途倒也畅达。为相十余年尽逞平生之志,倒也没什么可遗憾处。某一日健在,谅李亨那蠢材翻不起什么浪来。如今唯可虑者只在老夫身后,临渴掘井是断然不行的。如今既然东宫摇而不坠,咱们也该早该未雨绸缪才是,只是蛟儿虽然多有兄长,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思来想去,此事也只能着落在阿离身上了”。 唐离再料不到李林甫竟抛出这么大个题目来,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说。、 “五月间待蕃邦并那些羁縻州使节们朝见完毕,正合阿离你太乐丞任满三月,由吏部出牌票,就在京畿道选个上等县将你下放去历练个县令,长一任两载,短不过一年,依然由吏部考功司转手儿再将你调回京中,随后历御史台,再迁转六部衙门,随后进三省,至于此后的造化却就要看你自己了”,娓娓将这番铺排说完,李林甫微微一笑道:“有地方任职经历,随后历东台、六部,直到三省,于长远看,这绝是个正派子宰相履历,任谁也指摘不出什么来!所幸阿离你善音律、好风仪,上能得陛下、娘娘欢心,下有老夫坐镇政事堂,不出五年造就你个四品侍郎应无问题,且不说这几年未必就不能扳倒太子,若真个事有不谐,有了这个根基及老夫留下的羽翼,到那一日搏命光景未必便没有一搏之力”,语至最后,原本面色淡泊的李林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森然之意。 “县令、御史、侍郎……”,正当这些官衔儿在唐离脑中翻腾不休的时刻,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就见李腾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进了阁子。 满脸带笑地李腾蛟走进阁子,似模似样的为二人奉了茶,才重又依到李林甫身边,做娇做痴道:“爹爹,就是下人们干了活儿也有个看赏,现今女儿为您奉茶,可有什么如赏赐打发的?”。 “唐离是女儿自己找的,不干爹爹的事儿!”,说话间李腾蛟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旧事儿,抬头间向正沉思的唐离做了个初相识时的鬼脸。 “不知羞的丫头!”,女儿的话逗得李林甫哈哈一笑:“罢罢罢!既然今日累了蛟儿一场,爹爹异日还你个起居八坐、一品诰命如何?”。 “真的?”,李腾蛟闻言顿时雀跃而起,跑到唐离身边蹲下,习惯性抱着他的臂膀道:“我家唐离即是一榜状元出身,又心思灵通剔透的紧,看那政事堂的陈老倌儿,天天就知道点头‘是是是’,就如此也做的一品大员,我家唐离不比他强上千倍万倍?合着就该早点升官才是,爹爹,你今天既然应了,可不能诓我们。” 这对父女正在打趣玩笑之间,就见思量完毕的唐离轻轻拍了拍李腾蛟挽住自己的手道:“蛟儿,你且去帮岳母做事,我有事要与岳父大人商议!” “噢!”,李腾咬虽然心下不愿意,却也不愿违逆了唐离的意思,闻言嘟着嘴自出草阁去了。 “我这女儿自小好顽闹,少有这么听话的!阿离,你万不可负她!”,目送女儿远去后,李林甫才转过头来:“有话但说就是。” “此次蕃邦朝见之后,小婿仍想继续做这太乐丞的职司,还请岳丈大人成全”,迎着李林甫的眸子,唐离没有半点迟疑的说出这句话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廷仗(一) “此次蕃邦朝见之后,小婿仍想继续做这太乐丞的职司,还请岳丈大人成全”,迎着李林甫的眸子,唐离没有半点迟疑的说出这句话来。 ”噢!”这句话显然出乎李林甫意料之外。 ”岳丈大人厚爱,小婿没齿难忘,只是依小婿想来,太子地位已然不稳,岳丈大人如今正身康体健,东宫之事徐徐图之未尝不可,再则,做官之事天赋与历练缺一不可,而历练尤为重要,小婿出生贫家,年纪又小,于宦海情状可谓一窍不通,纵然四五年间得岳丈大人照拂升至四品侍郎,也只恐名不副实,成不得什么气候,一遇风浪不免立现原形!第三,岳丈大人在小婿身上如此花功夫,府内这些舅哥们且不说他,单是岳丈那些门生故旧又该怎么个想法?年刚过二十位居一部佐二,别人纵然面上恭谨,心下毕竟还是不服的。最后,政事堂首辅虽然位极人臣,其实也最是个嫌犯之地,还请岳丈大人三思。“唐离于如此仓促之间能想到这四条理由,也真是殊为不易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惟唐离穿越前的后世人想当官,古代的这些士子们求官之心更烈,为一己私利也好,为一展胸中抱负也好,对于这些士子们而言,几乎没有别的人生道路可以选择,做官是他们最大也是唯一的人生抱负。正是在如此背景之下,李林甫见惯了那些跑官求官的,还真没想到面对如此花团锦绣般的前程居然会有人拒绝。 听完这番言语,李林甫有刹那间的失神,片刻后看向唐离时,只见他面上神色平静,没有一丝虚推假让的做作。 两人对视了片刻后,李林甫微微一笑:”能有这些见识,我以前倒还是小看了你。“ ”起居八座,一呼百应。面对如此尊贵,小婿若说不想也是骗人的鬼话!无奈宦海险恶,这仕途发展便如负重登山一般,本就是抄了近路,更需一步步脚踏实地才走得安稳长远,否则一个不慎,怕不就摔倒了那万丈崖下落得个尸骨无存!“言至此处,唐离看了李林甫淡淡一笑后续道:”如今不说岳丈大人身子康健的紧,便是下面还有复道五叔忠心足用,又久经历练掌大局,哪儿就轮到小婿来出这个头,岳丈大人就不怕拔苗助长?“ 李林甫花费偌大心思思量着如何为唐离铺路,不曾想最后却得了句”拔苗助长“,闻言顿了片刻才见他气笑交加道:”如此依贤婿说来,倒是某太心急了些?“ ”诚然如是!“唐离快嘴接完,与李林甫相视之间,两人已是莞尔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李林甫移目将这小园环视了一遍后,才幽幽叹道自拜相之日老夫留了个这么个荒园,除每岁布种时略做停留,也只在张九龄,裴耀卿,李适之三人罢相前来小憩过半日,今日与阿离蛟儿在此一聚之后,此园也尽可封存无碍了!” 唐离听李林甫话中的意思分明是将李亨作为此生最后一个敌人,因笑道:“张九龄一代人杰,裴耀卿多年苦修,便是李适之也是酒中八仙,天下有数的名士。那李亨心性懦弱,刻薄寡恩。若非身份特殊,怕是给张相等人提鞋都不够的,哪儿值得岳丈大人如此看重!” “贤婿所言深合我意。说得好!”闻言,李林甫哈哈大笑着站起道:“来,阿离陪我手谈一局,已尽今日之会。” “略观围棋,法于用兵,三尺之局,为战斗场。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怯者无功,贪者先亡。”围棋亦称弈,相传初创于尧舜之时,而至魏晋六朝间最为繁荣,其时人好玄学清谈,以围棋变幻莫测,又甚玄妙,颇合文人雅趣,而称之为手谈,此后由隋如唐,至玄宗朝因天子雅好此戏,并于翰林院中特设棋待诏,遂更使弈棋之风盛于天下。 唐离于围棋只是堪堪将能布子,若论水平却诚然是个不入流,只是此时见李林甫高兴,倒也不忍扫了他的兴致。 随后两人依几对座,唐离见李林甫又是净手,又是燃香,套套动作准备的煞有其事,一时不免心下有些紧张。双方正式落子之后,初开始他真是步步小心,一边将脑海中有关拈连进退的招数拼命回忆,谁知一炷香功夫后,他才终于看的明白,原来自己虽然是个臭棋娄子,但这位老岳丈也不过刚刚只比自己强上那么一篾片儿,只是架不住他下棋时的态度太过于认真,反倒是搭起了个大大吓唬人的架子。 知道了他的底细,唐离也就放下心来,两个臭棋你来我往不亦乐乎的纠缠了近个多时辰方才结束,最终还是李林甫以十四目的微弱优势小胜了一局。 正是在李林甫得意的笑声中,唐离携李腾蛟告辞离去。 回家途中,轩车粼粼声里,倚在夫君怀中的李腾蛟低声道:“唐离,起居八座,拜相封侯,这些你都不想吗?” 正自半靠着锦垫闭目休憩的唐离突听李腾蛟来了这么一句,诧异的睁开眼向她看去。 “其实刚才我没走!”眨眨眼,李腾蛟玩弄着唐离衣襟上的布纽道:”那草阁子后面有丛窝竹,你和爹爹说话时我就躲在后面听。“”好丫头,竟敢偷听,为夫若不罚你,家中纲纪何在!“唐离面上作色说了这么一句,手已顺势将怀中的李腾蛟翻转过来,径在她那丰满的臀部上施起家法来。 这本是夫妻间的玩耍,哪里真能打疼了,初始时李腾蛟还装模作样的叫几声疼,只是叫疼还没完,她已咯咯笑出声来,及至到了后来,疼也不叫,笑声也收歇了回去,唐离诧异之下偷眼望去,只见伏在自己膝上的李腾蛟早已面如当令桃花,两只眼中也是水波流荡,堪堪就要满溢出来。 李腾蛟素来敏感,唐离见状已知这几下打她甚是有些走火,在马车上毕竟有些顾忌,只是他刚一收回手来,已然情动的李腾蛟如何肯依,纤腰一扭反起身来就如八爪章鱼般将夫郎紧紧缠绕。一时间车厢之内陡然生出一股盎然春意,及至两人再分开,已是炷香之久了。”蛟儿,你真想让我做那侍郎,尚书什么的?“李腾蛟此时早已如水般柔不可扶,缩在夫郎怀中的她不住将自己粉红的脸儿与唐离厮磨不休,是以这句话竟似是耳语一般。 “做侍郎怎么够,唐离你这么聪明,总该跟爹爹一样才好。”半是撒娇,半是痴缠,李腾蛟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古灵精怪的样子。 “似岳丈那般就好吗?”唐离轻轻蹭着娇妻的脸庞,微微一笑道:“日日休息不过三个时辰,纵然是逢着年节也没个消停处,连睡觉也不得安宁,要一夜之间数换寝处,蛟儿你想我过这样的日子吗?” 见李腾蛟一时沉默,唐离将她往怀中紧了一紧。续言道:“为夫现在官儿虽然小,又做的是个乐臣,但一来不用每日四更起床去赶那早朝,又不用日日到部坐衙视事,更不用天天担心弄砸了差事,吃上官训斥。想去时就去,不想去时也好遮掩,这样岂不快活?不说做到岳丈那般,就是只做个六部郎中,也要半夜里起身,白天坐衙,中午在部中会食也回不得家来,到晚上散衙之后不消说应酬是极多的,等回了府人已是困乏的不堪,怕是与你说句话也没了力气!蛟儿,我若真是这样你喜欢吗?“”那你都没有一点儿时间陪我了,当然不喜欢。“李腾蛟摇着头应即回了这一句后,又静默了片刻后才道∶“既然做官儿这么些烦心事儿,那唐离你当初还要考进士做什么?另外,男人不是官儿做的越大越好吗?” “夫君本是贫家小户的,你公公又去得早,这本就是一等一难过的人家儿!世情如此,我若再不考进士图个出身,受穷也就忍了,有谁看得起你?若是再遇见点事儿,不说衙门里的县令,刺史老爷,就是来个最普通的捕快公人,也料理的受不了,蛟儿你道这样的日子是好过的吗?“轻轻捏住李腾蛟的两只手儿,唐离沉吟了片刻后续道:”因家贫身份低,出来进学科考,这为的是生活,做了官儿以后还是生活,你这夫郎是个没大志的,只想护着家人过那衣食无忧,轻松惬意的日子,若是心中不爽快,纵然做了再大的官儿又有什么意思?“”唐离,你说的有道理,“李腾蛟细想了片刻后才说出这么句话来,只是片刻之后又见她嘟起嘴道:”现在就连我那官最小的四哥,也有了正六品的职衔,唐离你这七品官儿也实在太小了些,以后咱们回去也没看相的!” 刚过十六岁已做到了七品,在李腾蛟眼中看来还是个小,宰相家出身不管能力如何,单这心气而还真是高到没边儿了,闻听李腾蛟这嘀嘀咕咕的言语,唐离略加了二分力气一捏她的手笑道:“你道我就坐死七品,不会再升了吗?吏部考功司两年一考,或升或贬总有个分教儿,等我到了你四哥那年纪,怎么着从五品也该到手了!没脑子的傻丫头,你相公我的意思是,既然不想受那点卯应差的罪,咱也不指着肥缺挣那昧心钱,以后就专选那清闲干活少的官儿来做,这岂不是好!“ ”拿一样的俸禄,干活又少,还能升着品级,这当然是好!“言之此处,李腾蛟猛然转回头来笑道:”只是这样一来,卿卿你不就成了国蠹了吗?“ 再想不到李腾蛟会蹦出这么句话来,唐离一愣后哪儿肯饶他,轩车中自然又响起了笑声一片。 就这般笑闹着道府,还不等走到后院门口,就见又有一个门房处的小厮忙不迭的跑了过来说有小黄门来请少爷进宫陛见,唐离闻言,忍不住说了声:”邪性!“但脚下却是不能耽搁,入院儿由宝珠姐妹伺候着换过青色官衣常服后,便到门房随那小黄门去了。 唐离官儿小,来给他传旨的自然都是些小黄门,这些个小太监在宫中身份低,好容易奉一次差事出宫,个个都是正容谨肃的模样,饶是门房处打赏的厚,唐离依然问不出半句玄宗召见的原因来。 低头闷闷的赶路,过朱雀门进皇城,随后经承天门入宫城。到了地儿,唐离才发现今次玄宗召见自己的地方是在勤政务本楼。 见玄宗在这个处治政事的地方召见自己,唐离莫名感到有几分不祥,定了片刻,他扭头对那小黄门说了句:”还请小公公缴差后通禀贵妃娘娘一声,臣唐离陛见之后再往请见。“ 总算那厚打赏不算白花,这句话说完,唐离见那小黄门微一点头后,轻撩了七品常服径入勤政务本楼。 勤政务本楼内三步一个太监,五步一个内侍,预示着此次召见与以往的随意全然不同,唐离刚抬头打量了一下楼中的布置,就吃一个中年太监狠狠盯了一眼。 “下边都没有了还这么横!”心底暗骂了一句。唐离毕竟没再四下张望,一路直往玄宗御案前而来。 谁知行了礼后,好一会儿也不见玄宗发话,又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依然没一点动静,拜倒在地的唐离很是有几分不好受。遂又抬起头来说了一句:“臣太乐丞唐离参见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此番他多使了三分中气,尤其是那三声“万岁”真个是响亮的紧。 “朕听见了!”玄宗自那本奏章上抬起头来,挥手退了正待上前呵斥唐离的司礼太监,淡淡道:“在朕的面前都敢如此咆哮,难怪今日有人上本章弹劾你跋扈。” “不妙!”心底自语了一声,唐离略抬头瞅了瞅那正秉笔而书的史官后,低头道:“臣少年气盛,中气略足些也是有的,咆哮二字实不敢当,至于跋扈,更是天大的冤枉!” 玄宗闻言微微一笑起身,负手便向唐离身前行来,便依旧用淡淡的语调道:“冤枉?你指使那别情楼一干杂役在朱雀大街上堵住边镇节帅藩邸,更纠集流氓与王忠嗣牙兵械斗,引得合城往观,丧尽了大臣体面,朝廷威严,这事儿可是不是冤枉?” “黑天已出京,我与他那手下计议时并无第三人在场,人一早也都撤回,适才回府也丝毫未见异常,此事定是查无实据诈我来的。”电石火花之间想到这些,唐离随即道:“别情楼事发原因陛下当已知明,不需臣再饶舌,依本朝律令,若士绅百姓有含冤受屈者,准其于该官官击鼓,拦马而伸冤”,因昨日借酒砸闹别情楼的军士乃是王大人的贴身牙兵,而王大人其时又身兼陇右、河西两镇卫尉监,此事正合他该管,兼且那些犯事的牙兵有悉数被其自京兆衙门提走,别情楼中人求告无门,臣才依据律令告知他们可向本管官鸣冤。另陛下所言纠集流痞一事,与臣更无半点关系,至于有人上弹劾臣下跋扈,还请陛下遣人查证,凡能坐实一件臣以官虐民,欺压良善之事,臣愿自负刑牌往大理寺。以上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好一张利口,如此说来,朱雀大街上闹出如此大事你竟是一点错儿都没有?”言之此处,玄宗猛然拔高了二分音量道:“那王忠嗣为国效力多年,于战阵上身披三十余创,豁开皮甲满身累累伤痕,即便不看在这些,昨日他好歹也是一方镇边大将,谁给你的胆就敢把他如此作践?” “因别情楼一事,昨日朱雀大街上引得百姓围观伤了朝廷体面,臣实有虑事不周之罪!”注目玄宗逐渐低沉下去的脸色,唐离继续言道:“王忠嗣虽国之名将,为朝廷征战多年实有大功,然人非圣贤,岂能无过!此次他驭下不严致使牙兵欺压良善已是有错在先,不合此后又一味护短而置国法军法于不顾,所谓人比自辱、而后人辱之。王大人若在事发之初秉公而断,或是别情楼人上门鸣冤时还他们一个公道,此事何至于迁延良久引得众人围观?陛下圣明之君,必能明断是非。” 玄宗在早朝时因王忠嗣之事已是落下一肚子火气,此时见唐离又是说一句顶一串儿,顿时将满腹龙怒悉数发作起来,嘿嘿冷笑道:“朕素来倒是小瞧了你,没想到你除了状元利口之外,居然还是个“强项!” 唐离自小身世孤苦,乏人照应长大,自然生就了个倔强性子,穿越来后虽然往日的愤世嫉俗消失不见,但这天生养的脾性却是消不掉的,他本就是个不主动欺人,但也不肯吃亏的主儿,加之此时自忖有理,又少了一份世人天生对皇帝的敬畏,此时倔性发作上来,哪儿还按捺得住。听玄宗说完,他已接口折辩道:“臣下幼事入蒙馆,常听先生言及陛下于武后朝龙潜时,正值武氏宗族气焰极盛,某日陛下驾车入宫却为一武氏子所阻,当其时也,其他宗室子弟对武氏子惧怕不已,避之唯恐不及,陛下却是抽鞭而下,口中喝道:“我自入吾家宫室,干卿何事!“前塾师每每言及此事都是啧啧赞叹不已,称陛下“强项”而秉持天地正气而生。说来,臣今日之“强项”正是随陛下习得!” 至此,玄宗已是面色铁青,半俯下身子用钩子般的眼睛盯住唐离道:“好好好!说来说去竟成了朕的错儿,今日朕倒要看看是你的颈子硬,还是朕的仗硬,来呀,拖出去廷杖!” 正在两个内侍应声上前时,却听一声清脆的喝声道:“且慢!”随即就见凤冠彩衣全套打扮的杨妃堪堪自楼门处走了进来。 那楼门处的内宦不合看着玄宗微微阻挡了一下,满面严霜的杨妃随即抬手一巴掌掴了个脆响,“好个不开眼的奴才,居然连本宫都敢拦,来呀!给我拖下去打,不必再等后旨。” 玄宗贪念杨妃美色,把她给宠到了天上,但就是如此,也有三次因太气恼不过将杨妃送出宫外,由此而知如今这位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生性也不是个善茬儿,她这喝一声打,身后人哪敢怠慢,随即就有人上前将那内宦拖了出去,不定数儿,更特意加了句“不等后旨“,这分明是要将那内宦活活打死了。 天生霉星照头,只是任那内宦肝胆欲裂的叫个不休,这时节皇帝,娘娘哪儿还能顾到他身上。 “爱妃,你怎么来了?”今天早朝后因王忠嗣之事两人已闹了几句口角,加之此时盛怒之下,玄宗益发的没了好脸色。 玄宗没有好脸色,杨妃面上也是挂满了寒霜,“妾身是为陛下处事不公,擅杖诤臣而来!” 闻言,玄宗眉头一皱,却还是尽量放平声调道:“后宫不得干政,此事爱妃岂能不知?” “臣妾平日何曾干预过政事?但此次却大不同!”说话间,杨妃还着意正了正头上的凤冠,“臣妾已在楼外听得分晓,那王忠嗣交通敌国陛下也不过将他发落在大理寺,连一指头都不成弹他的,如今唐离句句在理,分明行的是诤臣之事,陛下却要将他廷杖,这是怎么个区处?臣妾如今却是循着贞观朝长孙贤皇后力谏太宗御免魏征的旧例而来,是为辅佐陛下做有道明君,不为干政。” 此时,勤政务本楼内,玄宗固然是因王忠嗣及唐离之事龙颜大怒立意要打,素日受尽宠爱的杨妃也为了同样的理由坚决不准,只苦的那两个内侍进而不得、退也不是,一时间整个楼中气氛正是一触即发…… 第一百三十八章-廷仗(二) 长安宫城勤政务本楼。 楼内气氛异常紧张,那些宦官、内侍们见陛下与贵妃娘娘扛上了,哪儿还敢有半点儿动静。就是呼吸之间,也是忍了又忍,唯恐鼻息太重饶上了霉头儿。 玄宗少负大志,做下一片丰功伟业的玄宗随着年纪渐老,如同历史上那些禀国长久的帝王一样开始倦政,美其名曰“无为而治“,将权柄悉数赋予李林甫,自己终日沉迷于崇道建观,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杨妃娘娘由寿王府转女道士之后,循着当年则天武后的旧路顺理成章的走进了内宫。 玄宗之所以会如此痴迷杨妃,除了她那最符合唐人审美观的倾国丰腴之美外,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两人于音律上难得的契合相知,一个是历代帝王中最具有作曲才华的帝王,一个是历代后宫中最具有舞蹈天赋的贵妃,二人的相遇真个是珠联璧合,年近六旬,时光老去,面对有史以来人数最为庞大的后宫,玄宗却早已没有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心情,径将满腔宠爱都给了这个前儿媳。 杨妃本就是大家出身,自小也没吃过什么苦,脾性难免就骄纵,在寿王府时还要好些,及至入了宫受到如此倾尽天下的宠爱,恃宠生娇也就在所难免,尤其是当她确知眼前这个日益老去的君王再也离不开自己之后更是如此。虽然并不至于如民间夫妻一般动手厮打,但相互吵闹却是屡有发生,既然是老夫少妻,这类情况总是难免,纵然身为帝王也是一般无二。 相处数年,玄宗如何不知道杨妃的脾性。上午早朝之后两人已经为王忠嗣的处置问题小闹过一回,此时渐渐步入暮年的玄宗实在不愿意与她争吵,是以一时隐忍并没有多说话。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勤政务本楼在杨妃说完话后,有了片刻的沉静,也正是这片刻的沉静使楼外那个内宦的惨叫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听着这样的惨叫声,玄宗一皱眉头扬手道:“打的也够了,来呀!让外面停了吧!” 年年岁岁受着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的巴结供奉,如今在一件分明占理的事情上却不能替剑南讨个说法,早朝后匆匆说了几句玄宗就拂袖而去,杨妃心中也是憋了满肚子的怒火,适才来勤政务本楼,在楼外她只觉唐离字字句句都实在是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上,及至见玄宗竟然要将唐离廷杖,她就再也忍不住的怀着满腹理直气壮的威怒走了进来。 搬出太宗朝长孙贤皇后的旧例将玄宗驳倒,正是气势如虹的杨妃焉能容得放过那个不开眼儿的太监! 几乎是在玄宗话刚出口的同时,正过凤冠后的杨妃依旧面如寒霜道:“慢!这大胆奴才竟敢藐视本宫,不处严刑,内宫纲纪何在?一句说完,她才又面向玄宗道:“唐卿适才所言句句合于律法人心,陛下还宜对吃贤明臣子施恩才是,王忠嗣……”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玄宗虽然年纪渐老,雄心消磨。但天子之气毕竟没有如后来骗过合城百姓,远逃蜀中时那般消磨干净,加之早朝中因王忠嗣之事早闹了一肚子不痛快,回到宫中又因为此人引得贵妃吵闹,及至唐离进宫还是因王忠嗣之事闹出如此干戈,一天连受三场不痛快,天子的忍性本就小,原本还是强自忍耐的他在杨妃再次提到“王忠嗣“后,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道:“放肆!后宫干政,藐视君旨,你还有没有将朕放在眼中,来呀,饶了外边那奴才,请娘娘回宫!” 见那些宦官与杨妃带来的侍女迟疑着不动,玄宗嘿嘿一声冷笑道:“好,尔等是想抗旨不成。” “抗旨“二字一出,那些内宦们再也不敢迟疑,边劝边拥着杨妃向外走去。 明明自己占着理,玄宗竟然如此翻脸,杨妃一愣后脸色瞬间变为雪白。喝退那些围上来的太监宫女后,就见她冷冷一笑道:“既然陛下听不得忠言,臣妾自己会走!” 目送不容一人靠近的杨妃走出勤政务本楼,玄宗回过头来看也不看唐离一眼径自向御案行去,抚案而坐,随着一只极品越窑青瓷“啪“的碎裂声,“来呀!将他拖出去廷杖,杖到肯开口服罪为止!” 皇帝龙颜暴怒,那些内侍岂敢再有丝毫怠慢,只是不等他们动手,唐离已自先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临出楼门时,其中一个内宦分明看到这个新科状元居然嘴角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新科状元,宰相爱婿,杨妃亲自来保的人物,那四个司职行刑的内侍虽然在楼中是满面谨严,但刚出楼口不久,立时就变换了神色过来,其中一位最年长者更是赔上两分笑意轻声道:“状元公,陛下口诏留的是个活口儿,您这就张个嘴道声错,咱们禀过陛下说您已伏罪也就是了,没的还真能打到你身上不成!” “某惹陛下着恼,认错也是臣子本分,“这句话引来四个内侍连连点头,唐离看着他们随后又跟上了一句道:“但我本无罪,又该如何认法?” 刚刚而起的喜意立即消失无踪,那内侍一年苦笑道:“状元公,好我的唐大人,这都什么时节儿了,您还叫这个真?陛下、娘娘都是老恩宠您的,没得还真敢有人来查您的不成?过几日陛下天心回转,您还是驾前宠臣,今个儿搁这儿僵着,您自己受苦不说,不也让小人们为难嘛!” “罪岂能轻认,何况还是自污?”唐离摇摇头,向那内侍道:“单凭适才这番话,某已极感诸位公公回护之情,今日若能不死,异日必有后报。”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勤政务本楼外行廷杖处所在,见唐离铁了心不肯认罪,那内侍也只能轻叹一声道:“唉!状元公你又何必要学张九龄张相爷,“气节”这字儿听着唬人,终还是个虚的,痛那可是在自己身上!” 俯身趴下,唐离听到“气节“二字后忍不住又是浅浅一笑,这一刻的他竟莫名想起小时候偷橘子那件事儿来。其时他也不过小学四年级,有一次随村里的孩子野到山上玩儿,却意外发现了个夹在山谷中的橘园,其他孩子蜂拥而下,唯独身为孤儿,知道惹不起事儿的他没有伸手摘一个橘子,孩子们的闹腾惊动了在另外一边山梁上干活的橘园主人,张口骂了几句,不曾想那些孩子居然恃着路远,又觉得好玩,居然与那主人隔粱对骂,这一下惹恼了那个四十多岁的倔强汉子,竟一路追到了村里,可巧不巧的抓住了唐离三人,另两个孩子一见立即低头承认自己偷橘子犯了错儿,唯有他张口就是:“我没有偷!” 其他孩子给的橘子还在兜里,这种话那汉子如何肯信,一发的动起手来,唐离虽然吃了橘子,但他坚信自己没有伸手去摘就不是偷,所以任那汉子如何打骂,终究还是“我没偷!”三字,打到后来,那汉子再也打不下去,也不敢再打,遂喝骂着离去,而从地上爬起来的唐离揉着淌血的鼻子,说得依然是:“我没偷!……” “啪“的一声廷杖的击响打断了唐离莫名而起的回忆,只奇怪的是声音如此之大,但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略一思忖随即明白,这必然就是司职廷杖的内侍们专有的手段了。 依稀打了将近二十杖,唐离就听身后一个内侍小声“呀“了一声道:“高公公来了!” 唐离刚要抬头去看,就觉背上蓦然一个重击,木木的感觉片刻间散去后,彻骨的疼痛自骨缝里由内向外的钻了出来,突然遭了这样一下,饶是他闭嘴的快,本能而出的那声叫喊已脱口而出,传出老远。 自那一下之后,随后的廷杖都是货真价实的重击,唐离咬牙忍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来,几乎是瞬息之间额头已激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扭头之间他甚至能依稀看到那杖上带起的点点血花。 随着高公公越走越近,那四个内侍下杖也愈发的重而快,堪堪等冠军大将军高力士刚走到身边时,唐离就觉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唐离是被耳边一片盈盈哭声给唤醒的,刚醒过来的片刻,他首先感到眼睛有些模糊,随后脊背上钝而深长的巨痛如影随形而来,他忍不住的“哼“了一声。 “少爷醒了,少爷醒了!”宝珠又哭又笑的喊叫声听来古怪的很,强自睁开眼的唐离随后就见到了两位夫人梨花带雨般脸上的笑容,李腾蛟倒还好些,郑怜卿脸上却是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随后就见那个行廷杖的老内侍在众人仇恨不已的眼神中强自挤了进来。 “高公公向陛下求情终了大人的廷杖,又吩咐了一个小太监给尊府报信,随后就命小的几个将大人送到这承天门!”这老内侍说完,搓手看了看身边周围,才又苦着脸赔笑道:“状元公,廷杖是陛下的口诏,刚才高公公来了,小的们也不能不……” 略抬头制止那内侍再说,唐离呻吟了一声后沙哑着嗓子道:“此事怪不得公公,怜卿,给几位公公厚厚补上一份茶钱。” “相公,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要再说话了!”说这话,郑怜卿边向那老内侍打赏,眼泪已是忍不住的又汹涌而下,而素来没经过什么事儿的李腾蛟看着唐离背上血糊一片,早已慌了手脚,又心疼又害怕,也顾不上其他事儿,将头埋在唐离肩颈处哭个不停。 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那老内侍道了句:“谢唐大人!”便先自领着其他三人入宫缴差了。 抬起头看了看上面的内宫承天门城楼,再看看前方气派的各部司衙门,唐离勉强伸手挡开了来扶的护卫并郑怜卿等人,喘息一声后道:“扶我起来!” 只稍稍动了动身子,额头原本消了下去的冷汗又密密的盖了出来,等唐离在夫人并护卫的扶持下站起身时,他的双腿已如秋天枝上的树叶般瑟瑟抖动个不停。 大口喘着粗气儿,等发黑的眼睛恢复之后,唐离终于站定了身子。 “看你们哭的!为夫这不是没事儿吗?从现在起,谁也不需再哭!”伸手替李腾蛟及郑怜卿擦了擦眼泪,满头汗水的唐离做出一个不成形儿的笑容后道:“我现在这样子肯定狼狈的很,蛟儿你替我套件外衫。” 套上洁白如雪的极品湖丝外衫,若非额头的冷汗及粗重的喘息,唐离几乎又是往日那个风仪出众的状元郎了。 “谁也不许多事,让我自己走出皇城,“放开了扶在郑怜卿肩头的手,唐离刚踏出第一步,眼前又是一阵晕眩,袍衫下的腿也跟筛糠似的站立不住。 挥手阻止了要靠上前来的李腾蛟等人,唐离强自站了许久,“踏出宫城,谁也不许哭!”沙哑的喉咙说完,他又迈出了第二步。 早在唐离被抬出宫城,李腾蛟等人驾车来接时,皇城各部司衙门早已知道新科状元受了廷杖,只是他这身份太过于特殊,又是在这个敏感时刻,是以每个人都闭了嘴不敢议论,缺少不得透过窗扇向外窥看。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透过宫城明黄的琉璃瓦折射在一身白衣胜雪的唐离身上,隔窗而望,他们看不到他脸上密布的汗水,也看不到他痛苦的神色,反倒是那缓慢的步伐,使之看去益发像郊游踏春的士子,施施然而来,施施然而去…… 只有等唐离一步步走过去之后,背上那一片对比鲜明、触目惊心的血红才让观者倒抽一口冷气。 “小小年纪,状元的才华、潘安的相貌,没想到这是这么一个狠角儿!” “狠?李主事,咱这可是刑部衙门。” “对别人狠算得什么?像这样对自己都能下此毒手的,那才是真的‘狠’!” 唐离丝毫也没有听见这些窗户门缝间的议论,此时的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不听话的腿脚,一步步,一步步向前方金碧辉煌的皇城朱雀城门走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廷仗(三) “这屋里点的合香里分别有白芷、桂心、香附子、甘松香、槟榔、丁香、藿香、青木香、零陵香,蛟儿,为夫说的对不对?”这是一间香气缭绕的静室,趴在一张楠木软塌上的唐离头放在抱枕上细细分辨了许久后,毫不迟疑的将室中这支燃香的合制成分给说的清清楚楚。 手拿一张绢纸半躺在榻边,唐离边说她边一一核对,堪堪九种成分刚刚说完,她已“呀”的一声叫出声道:“唐离,你怎么能分得出来,还是半点不差。” 榻边地上,那只白老虎忙忙溜溜的在地上转个不停,不时抬起头来冲着李腾蛟发出“呜呜”的叫声,看它的样子,分明是急迫的想要到榻上去。自经过虎奴那个神秘的仪式后,这个小家伙好似天然的与二人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情,尤其是对经常带人给它喂食的李腾蛟更是如此,每次见到她出现,小老虎都是兴奋异常。 “任谁天天这样闻也都能分辨的出来!”心下这样想,故作高深莫测一笑的唐离口中却道:“市井间都说你相公是天上星宿临凡,这星宿下凡总得有非凡本事吧!”调笑间,他探头向榻下看了一眼后道:“看把它急得,抱上来吧!” “这可不行,太医给香的时候说了,唐离你这屋子里尤其是榻上要保持绝对洁净,小白三天才洗一回澡,脏也脏死了!”口中虽这样说,李腾蛟还是弯腰将小白抱在怀中。只是她也不再半躺在榻上,而是坐到了榻边胡凳上,边防着小老虎的爪子碰到楠木软榻。 小白到了李腾蛟怀中后几次挣着想往唐离的榻上爬去,最终知道无法得逞后,它就安分下来瞪着两只微黄的眼珠饶有兴趣的紧紧盯着唐离。 “虽然小了点,但它可还是只老虎,三天洗一次澡,小白可是这天下最干净的老虎了!”说话间见它样子可爱,唐离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小老虎的头。“我这不过就是挨了几廷杖,未必真就打死了不成,看你们大惊小怪的!” “那天若不是唐星伸手扶,唐离你就栽倒在朱雀门下,那时候整个衫子背后都是血糊糊的,可把我吓死了!”想到那天唐离一步步刚挪出皇城就地栽倒的模样,平日从不知道害怕的李腾蛟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眼圈儿也蓦然微微红了起来。 正是她这心神一分,就觉手上一股大力传来,随即就见小白“蹭”的一下自她怀中钻出跳到了榻上,等她反应过来要去抓它时,小白那长满倒刺的粗糙舌头已舔在了唐离脸上。 李腾蛟见状,忍不住咯咯一笑的同时已快手将小白抱回了怀中,只是还没笑上两声,她已“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还好怜卿妹妹不再这儿,要是让她看见了可了不得。” “这小白喜欢洗澡的时候肯定没嚼过齿木!”被小白突袭搞得一愣的唐离刚玩笑了一句,就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他无奈的叹息一声道:“又来了!” 透过帘幕看去,唐离养伤的房间外,一队七个僧人准时走进了这个安静的小院儿,这些个和尚们到了以后熟练的各依方位坐下开始“存思”。两柱香后开始走起让唐离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禹步”,随后又是“营目”、“掌绝”、直到最后一步“手印”做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至此,今天的“咒禁”治疗才算正式结束。 在古未远,咒禁在唐时的医师制度中占有重要地位,其时太医署在医、针、按摩之外,专设有咒禁博士。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山野百姓都相信念咒施禁能治诸般病痛,唐离纵然知道此事未免玄之又玄,也没法解释,为减家人担心,也自从善如流的任他们施为。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至于该选择道家方士的“道禁”还是佛家的“禁经”,大慈恩寺和尚们的出现早已说明了一切。 虽然对僧人们每天用时长久的咒禁仪式很是不感冒,但让唐离高兴的是,在咒禁之后终于到了他的会客时间,说起来自唐离经历廷杖被抬回府养伤一来,不仅李腾蛟成熟了许多,郑怜卿更是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在往日温婉之外悉数露出了果决的一面,全面接掌后院事务的她唯恐邪气冲撞及影响唐离养伤,竟是下了严令将整个院子给封锁起来,将一切来往看望的人悉数堵在门外,就连刚刚完成一年一次闭关诵经的玉真公主也不例外,直到三天之后唐离背上杖伤全数结痂,她才撤了禁令,饶是如此,唐离现在每天能见的客人也绝不能超过三人。 目送李腾蛟离去,趴在榻上的唐离迎来了他今天的第一个访客:杜甫。 数天不见,杜甫的脸色与前时相比分明又是不同,身穿洁净细绫儒士团衫的他如今额头及眼角的皱纹渐渐淡了下去,双颊间的菜色也为淡淡的红晕代替。 自受廷杖一来,唐离还不曾见过杜甫,在榻上卧的久了早已不耐,此时见他来到顿时含笑招呼。 只是不等他说话,就见走进门来的杜甫正了正衣衫后,退后一步肃容躬身为礼道:“别情少兄义之所在,虽廷杖不避,实让愚兄心折钦佩不已。” 料不到杜甫进门就来了这么一出,唐离趴在榻上也动不了身子,只能抱手还礼间自嘲一笑道:“我只是不肯自污罢了,结果就成了如今这模样,实不敢当子美兄如此称赞。” “孟夫子有言曰:‘名字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之事,取其义也!’别情少兄此次秉正诤言,正是取义忘身之举。如何就受不得这一礼。”微微偏着头肃容说完这番话后,杜甫又施了一个拱手礼后才在榻前胡凳上坐定身子。 唐离知他本就是这种人,是以对杜甫这些行为倒并不吃惊,对他口中的称赞之语也只笑笑而已。 问了伤势,叙了寒温,杜甫才又道:“不瞒别情,某初到教坊司时见少兄料理官事多在不经意之间,每每上衙也有迟缓。也曾心下暗道别情少年得志太过以致怠慢王事,今日始知少兄虽疏于小节却能谨守大义,往日种种却是愚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惭愧!”说话间刚刚坐下的他又半起身子再行了一个拱手礼,随后不等唐离说话,他已是长叹了一声续道:“只可叹那王忠嗣半世英明啊!” 唐离听他言及王忠嗣时感慨良深,不由接话问道:“怎么,子美兄与此人相识?” “他乃朝廷镇边大将,愚兄却不过一介寒儒,如何能识得?”杜甫微微一笑道:“某开元间初应进士科失礼,遂携囊游历数载,也曾到过陇右、河西地方。这陇右道北接回鹘,河西则扼守西域进京门户、南接吐蕃,都是与异邦比邻的多事之地,以前每到岁秋必有胡人越边侵扰,尤其荒年更是如此,当地百姓实是不堪其扰。后王忠嗣镇守陇右时整军备马,数年间胡骑匹马不敢越边,当地百姓实对他感激地紧,甚至还有悄为其立生祠者。即便在军中,王大人也能提拔才俊、爱惜士卒,这些都是愚兄听当地百姓军卒亲口所言,断然不会差的,只可惜如此名将竟做出纵兵乱法、交通敌国之事,将半生英名毁于一旦,岂不可惜可叹!”说话之间,杜甫早收了笑容,及至说完又是叹声不已,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唐离还不免心上还要怀着三分疑问,但自杜甫口中而来,更是他亲自游历所见所闻,却容不得怀疑。 依杜甫所言,再据当日玄宗所说王忠嗣身上那累累战创,此人断然不该做出交通帝国之事,再想到别情楼那八个牙兵诡异的来历,唐离益发觉得此事大不简单,只是其中关节何在,他却一时难以想得明白。 暂将此事搁置一边,二人又闲话片刻后,杜甫也不便多打扰,留下近几日的诗稿后告辞而去。 随意翻着那诗稿,目送杜甫离去的唐离心思还在王忠嗣身上:“这些事分明不像其所为,为何他却会供认不讳?还有那八个大食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何以行踪如此诡异?” 唐离脑海中反复思量着这些疑问,以至于连正走进来的杨芋钊也没察觉到。 “好家伙!如今想见别情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你家那二夫人实在是狠,竟生生逼着我熏香了半个时辰才肯放人,如今怕是见李相爷也比你容易。”杨芋钊进了门,边掸着袍衫边抱怨说道。 “老杨,你别不识好歹,那香可是太医令亲手调制,一炷合着六七贯钱的,我不开口找你要香钱,你还好意思说话。”将手中诗稿放于榻内,唐离笑着一句顶了回去。 两人又玩笑了几句,唐离等他坐定之后,立即开言问道:“快说说,如今事态如何?” “皇城倒是平静的很,宫里边乱的都没边了,昨个儿,今个儿连着两天陛下都没有上早朝了,”探头看看唐离的伤势,杨芋钊也是一叹说道。 “都已经结痂了,过几天就好。”虽然穿着衣服,但被一个男人盯着屁股看总是别扭,唐离伸手推了一把杨芋钊道:“快说说,到底怎么个事儿?” “这会儿知道急了,不就是廷杖的外伤,看你老婆把门管的那叫一个严!别情,你能不能长点出息,好歹一榜状元出身,怕老婆成个什么体统?”杨芋钊正自说着话,见唐离脸色不对,随即摆手道:“好好好,就当我没说。” 看着杨芋钊的脸,唐离恨不得就此一掌拍上去,“还不快说!” “当日你被廷杖之后,御史台并六部一些官员就有意上本替你折辩,一并再翻出王忠嗣之事,却被老相爷给弹压住了,所以皇城各部如今倒是平静的很,”说起正事时,杨芋钊脸上也没了调笑,“皇城虽然安静,宫城里却闹腾个收不住首尾。你廷杖当日,娘娘出了勤政务本楼后立即就去了太庙好一番哭诉,随后这些日子天天就呆在花萼争辉楼一步不下,连陛下影儿都不照!口口声声只说要出宫,闹得陛下不说批阅奏本,连早朝都没心思上。听宫中传回的消息,就这两天,陛下已发作了三个内宦,两个宫女,没二话,都是当场打死!你说这事儿……” 李林甫弹压住众人不需上本倒好理解,反正那些人肯上本为自己折辩,九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的是宰辅大人脸面。但杨妃闹出这么大动静儿却让唐离吃惊不小,“还有吗?” “还有倒是个好消息,”杨芋钊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音量道:“前些时上本弹劾你跋扈的人已被查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唐离精神一震,因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势疼得他皱着眉头追问道:“噢!上本的人都是什么来历?” 正在这时,房门开处,就见郑怜卿的贴身丫头青儿走进来幅身一礼道:“少爷,有一妇人自称替她家相公上门赔罪,小姐有意在您这房中隔上屏风见客,少爷听了也好决定怎么个处置,您看……” “妇人,赔罪?”唐离与杨芋钊对视了一眼后,沉声道:“好!” 第一百三十九章-廷仗〈完〉 青儿答一声“好”,青儿转身出房,随即就有几个在后院伺候的家仆带着合页屏风走了进来,行礼之后不过片刻功夫就在屋内隔出个内外来。 唐时无论是官署衙门还是家居屋宇,都已大为华美,室内陈设倒是较为简单。唐离养伤的这间屋子也不例外,挪椅搬凳,一会儿功夫已是布置完毕。 闻言,杨芋钊笑笑依言坐下。 健妇们收拾妥当后推出,青儿自留下在前边侍候,正服打扮的郑怜卿上坐之后,淡淡吩咐道:”来呀!请客人。“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因在屏风后见不到来人相貌,唐离只听到随后响起的一个声音道:”钱门童式拜见夫人,“这声松软的紧,混不似京师口音。 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传来,想必是见礼时碰动了头面首饰,随后就听郑怜卿的声音传来道:”不敢当童夫人如此大礼,青儿,请夫人坐!“ 郑怜卿这句话说完,就听刚才那夫人”呀“的一声道:”好夫人!夫人面前敢坐,待要折罪杀也!“ ”看你六品诰命服色,也是个有体面的,若不肯坐,倒显得我府中没了礼教,“只是任怎么说,那夫人一口一个”阿答有罪。“只是不肯。到最后没奈何,郑怜卿才又道:”青儿,你去搬个杌子给夫人坐。“ 那夫人还待再辞,郑怜卿道:“你矮坐着怕什么?你坐着咱们好生说话。但只在旁边站着,不怕我心影吗?” 那夫人又辞了几句,才在暖皮杌子坐定,开口道:”谢夫人赏坐,阿答真是苍蝇戴网子--好大面皮!“说了这两句客气话后,才又那夫人续道:”阿答家那憨货杭杭子姓钱名公布,乃是刚调京勿久的礼部主司员外郎,前些时渠吃多了黄汤,路经朱雀大街弗知听了谁烂牙根子话,回家写了个没跟脚的本章,私诬了状元公大人,阿答一个妇人家。原也弗晓得这事儿,还是昨天渠自己丧白着脸皮口露了出来,阿答一听就跟渠弗甘休,拗了渠的昏笔,现在还罚跪在舍,阿答在跟夫人并状元公赔罪,“话刚说完,就听一阵杌子响动,竟是这夫人拜倒在地,叩起头来。 这夫人说话口音极重,让屏风后的唐离听得甚是吃力,直到她一串话说完。唐离前后凑着才总算弄明白,原来这”阿答“指的就是自己,而”渠“则是”他“。至于”杭杭子“该是骂人的土话了。 听这夫人的相公就是上本弹劾自己之人,唐离本是恼怒异常。结果再听她古古怪怪的这番话,却是忍不住笑,反倒将怒气消解了几分,正在此时,也是掩嘴而笑的杨芋钊凑近身子低低说了句:“这妇人必是江南东道人氏。” 屏风后唐离既怒且笑,屏风前郑怜卿闻言,却是又放淡了几分声音冷然道:“钱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自有上本劾奏之权,至于弹劾外子是虚是实,此事自有朝廷区处,夫人不必行如此重礼,青儿,还不快扶夫人起身。” 那夫人听郑怜卿话音不对,益发的不肯起身了,便拜便道:“渠实在是个吃昏汤的憨货杭杭子,昨天阿答晓得这事儿后,问渠来:’状元公天上星宿下凡,岂是跟你一样的狼伉?再说,侬一向窝在江南东道出不了头,若非老相爷恩典,那辈子能到长安?渠听了也是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最后黄赤白脸儿的承认是一时吃多了黄汤,昏头污了状元公大人。阿答一听这话,当场打折了镇纸,道渠来:“侬不怕欺心,侬也是有儿有女的,没得就不怕男盗女娼,变驴变马?” 屏风后,杨芋钊听这夫人说出这么番话,忍不住吸了口气凑到唐离耳边道:“那可是自家男人,这妇人好毒的口!” 还不等唐离说话,外边那夫人又接上道:”论说,渠这般亏心忘恩负义的人,天也不容渠,纵然打杀曝尸也不亏的,只是小男小女都要靠渠过生活,若是诛了渠,不过臭了夫人家席大一块儿地方,却是诛了阿答一家子。状元公是天上星宿下凡,夫人看着也跟庙里的观音一般,还望发发善心,饶了渠一句,准渠亲自上门赔罪,再上个本章向朝廷认了‘行诬’的罪名,任御史台打渠个杭杭子,只要留半条残命给渠,阿答一家子已是感激不尽,状元公并夫人恩德!“话音刚毕,”咚咚“的叩头声复又响起。 这六品诰命夫人一味做低做小,话又说的笑人,不仅唐离,便是郑怜卿心中的恼怒也消减了几分,只是这样大事她却不便主张,因略笑了一笑道:“就凭夫人刚才这番话,已是暖了我的心,只是这样大事我个妇人家却不好说什么,好歹等外子知道以后再给你个回信儿,青儿,给夫人上茶!” “吃阿答家杭杭子做这般没脸皮事,阿答不敢领夫人驼茶!”那夫人只是挥着手不让,“贫家小户的原也没有什么好物儿,倒是阿答来是见还有晚朱樱在卖,颜色也亮丽的喜人,另见到一个会说话的真腊鹦鹉,一并拿来请夫人尝个鲜、逗逗闷!”这番话说完,那夫人也不等郑怜卿推辞,已是扭头向外叫了一声。 应声而近的是一对小孩儿,捧樱桃的男孩不过八岁,小女孩也就五六岁模样,手中架着一只红嘴绿皮鹦鹉,俩孩子粉装玉砌的甚是可爱。这两个小孩儿一进了屋,不等吩咐已是跪倒在地奶声奶气道:”拜见奶奶,求奶奶开恩!“而正在此时,那小女孩儿手中的红嘴鹦鹉也怪声怪气的跟着叫道:“拜见奶奶,求奶奶开恩。” 这么着一闹,屋中气氛愈发的松弛下来,任郑怜卿怎么推,那夫人只是不肯,郑怜卿无奈。只得勉强收下,回赏了两个孩子一些钱物后,那夫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拉拉杂杂的闹了这么一出儿,等那夫人去后,郑怜卿命人撤了屏风,见杨芋钊在座,她倒是一惊,欲待闪避时就听唐离支起身子笑道:“渠与阿答交情莫逆。也算得通家之好,侬毋需避渠个杭杭子!” 唐离做精做怪的来了这么一出儿,不说挨骂的杨芋钊哭笑不得,便是人前最是端庄的郑怜卿也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杨伯子当面,相公你也不怕人笑话!” 三人笑了一阵,唐离见那篓子樱桃圆溜溜大小,颜色既黄而白披着水珠甚是喜人。 “这时节还能弄着‘腊珠’樱桃,就是那只鹦鹉。看那嘴爪儿也是真真儿的真腊出产,那钱夫人还真是有心了!”探首看了竹篓中的樱桃一眼。杨芋钊插了一句说道。 唐时出产樱桃三种,个头硕大而颜色殷红的是”吴樱桃“,个头小而颜色赤红的是”水樱桃“,至于这种个头大而颜色黄白的则被称为”腊珠“樱桃。三种樱桃之中,以腊珠最为可口。价钱也是昂贵,如今时令已过了吃樱桃的时节,这一篓想必是自深山中而出,价钱自不消说,这份心思倒更让人有感。 看了看樱桃,又随手拨了拨鹦鹉,换来一句古怪的声音:”奶奶开恩,奶奶开恩。“唐离忍不住笑着对杨芋钊道:”老杨,说说这钱公布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杨芋钊一下后随口道:”此人原是江南东道建州司马,也是个迂腐人儿,办差不太利索,每次考功也不过中平而已,但这人是个生性好读僻书的,对古‘礼’倒也知道的清楚,去岁见赏于巡视江南学政的贺礼部,贺老大人回京后就奏了一本将他调京听用,也因他的性子迂,所以没给主管,做了个佐辅的员外郎。这人癖好喝酒,他夫人刚才那番说辞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迂腐人儿!还是受贺礼部?“静静听杨芋钊说完,唐离沉吟片刻后微微一笑道:”这也是没脑子的楞人儿,刚来京不久,见都没见过我,他就敢上本弹劾我跋扈?罢了,横得怕楞得!不说别的,单就看在贺礼部面儿上,也不好与他再计较了!“颇带遗憾的一叹,唐离续道:”怜卿,她再来府听信儿时就告诉她此事我不再计较,走的时候把去岁埋下的离酒打发她一坛儿回去!“ 郑怜卿微微点头,杨芋钊听唐离这样说倒是愣了一下,随后才道:“人说‘家有贤妇,男儿不遭横祸’,这话还真是半点不假,不过这么轻巧放过他,还真不像你别情素来脾性。” “莫非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如此不讲理的强梁?”唐离没好气的看了杨芋钊一眼,“那钱夫人好歹也是一个六品诰命,在家怕不也是呼来喝去的人物儿,你再看看她刚才那说话做派!杀人不过头点地!再说,若是不见也就罢了,既然听了声儿,我也不愿那俩孩子遭罪。”说到此处时,唐离神情莫名一黯。 唐离如此处理,倒是正合郑怜卿心意,遂笑着接了一句道:“相公能以恕待人,诚有古君子之风!” “君子?”唐离看向郑怜卿哑然一笑道:“没得我这顿廷杖白挨了不成?”一句说完,他转向杨芋钊时已是眼现冷芒道:“杨兄,还有谁诬我,你一并说来。” “我就说你没这么好相与!”见唐离这眼神儿,杨芋钊理所当然一笑道:“其实弹劾你跋扈的也就这两本,钱公布那迂人也就罢了,还有一个姓胡,根底儿原是个京中破落户子弟,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东宫前首领太监,认那老阉奴做了干爹,随后也就在工部谋了个差事,原是想着给他口饭吃,谁知这厮倒也机灵,随后以吏干’流外入流‘也就谋了个出身。上面有人照拂,五六年功夫居然也成了人物,捞到了从六品上阶的大理司直,这厮怕不是那天早朝嗅到风声,看陛下保了王忠嗣,一时发了邪性,揣摩着上意奏了这么一本弹劾你的折子,他本跟东宫有牵扯,做出这事儿来倒也并不奇怪。” “跋扈?我何曾跋扈过?他这分明是诬告,御史台就没个动静?”闻言,唐离冷冷一笑道。 “这还就是御史台查出来的,只是听说是李相爷发话,暂时不得动这二人,要不王东台能容他们到现在?就那钱家娘子想必也是得了风声才来府上请罪的。”杨芋钊微微一笑道:“看老相爷的意思,莫不是要等你伤好之后亲自了断此事?” 随后的日子,皇城照样平静,宫城依旧闹腾的不堪,杨妃自闭在花萼争辉楼上一步也没有下来的意思,惹得玄宗也是终日龙颜不展,除了拿那些可怜的宫人撒气外,便是早朝也断断续续起来。 将养到第十五日,唐离背臀间的伤势都已尽数落痂恢复,当日廷杖之后因无后旨,所以他依旧是原本的太乐丞,只是伤好之后,他却全没心思去宫中教坊司办差,每日在家煮酒烹茶将养,日子过得倒也闲适快活。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三天,直到李林甫亲自过府说话,唐离才怏怏应着第二日到衙视事。 这日起身已是天光大亮,唐离乘坐的轩车刚上朱雀大街,堪堪听到早朝朝散的钟鼓。 一路驰来到达皇城门口处,验牌寄车之后,唐离安步直向宫城行去,只是将要到承天门时,却见全身朝服披挂的各部司官员如上朝般整齐在承天门外站定。 堪堪等唐离走近,就见面容俊秀的御史台主官王烘朗声道:“查大理寺司直胡兰达上本弹劾太乐丞唐离跋扈一事出无实据,分属行诬,当依律反坐。奉政事堂钧旨,文武百官于承天门观刑,裨使惩奸佞以儆效尤!” 朗声诵毕,王烘看了唐离一眼后再将左右官吏环视一周,才猛地一声断喝道:“来呀,拖上来!” 第一百四十章-哥舒(一) 横街敞御楼,万人朝天门。 连接皇城与宫城的承天门乃是整个宫城的北门,也就是正门。在门外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天门广场,这个同时代占地最大的广场不仅是为了宫城安全故意预留出的空旷之地,也是每逢年节皇城开放时京中百姓聚集最多的所在,而每到此时,天子则会登承天门城楼,接受万民朝拜的同时,已显与民同乐之意。 此时,在这个公元七世纪世界最大的广场上,刚刚散朝的皇城各部司官员全套朝服披挂,秉持政事堂手令,整整齐齐的分列承天门外等待观刑,而就在与整个队伍相隔十余步远近站立的,就是刚刚伤愈上衙的太乐丞唐离。 唐时,朝廷六品以上官员有上本劾奏之权,而对这些奏本的真伪审核则分属御史台权限范围之内,其时并无‘风闻奏事’之说,尤其是经武后朝来俊臣之祸后,行诬者一旦查实往往依律施以反坐。前不久,咸宁太守赵风章揭发当朝首辅李林甫罪状二十余条,被御史台以“妖言”逮捕杖杀就属此列。 承天门外,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御史中臣王烘一声断喝,立有四个手执水火棍的公人拖着一中年汉子走出。 唐离定睛一看,只见这胡兰达年约四旬,身穿六品常服的他此时顶冠早除,面色苍白的被公人拖到百官队列当中,若非嘴被封,只怕他早已喊叫出声。 四支水火棍一分一压,胡兰达已趴伏于地,御史中丞王烘再看了唐离并百官一眼后,才冷声道:“行杖。” 就在第一支水火棍高高扬起的同时,另一个公人闪身下去揭开了胡兰达的封口。只是不等他开口说话,背臀部巨痛传来,那声模糊的“冤枉”也已变成了惨叫。 这几个公人明显是精选出的用刑高手。使得好一手公门“层岚叠嶂”棍法,水火棍又匀又密,用力却是先轻后重。而那胡兰达的惨叫声也是一声高过一声,犹如步步生莲一般,越走越高。 公人俯低身子用棍尽量取平,堪堪到第四棍时,水火棍已带起一蓬血肉,此后每一棍下去,必然是血花四溅,肉末横飞,随着用棍越来越多,那胡兰达早已叫的声嘶力竭,偏偏这几人却能用棍将他身上的每一分潜力逼出,用以发出类似野兽般嘶哑的嚎叫。 一棍一棍,将至二十棍时,唐离见到的已不仅是血花,还有被水火棍剥离带起的皮肉,至此,在这四个精选公人的全力施为下,原本普通的杖刑已演变为承天门前赤裸裸的虐杀。 胡兰达的喉咙早已破裂,此时声声都是自心底逼出的吼叫,沙哑的声音在承天门楼处四处回荡。那些奉命观刑的部司官员平日养尊处优,此时见到这一幕,脸色早已变得煞白。因有监察御史来回巡视,欲避无路的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目睹这血腥至极的场面,其中更有许多官员随着水火棍的起落,脸上的肉也抖颤个不停,牙缝间也发出丝丝的倒吸气之声。 眼看着胡兰达受刑,唐离的心思却飘到了更远处,“这才是李林甫的手段!” 将胡兰达放到今天处置自然绝非偶然,正是在这个地方,十余天前唐离血迹斑斑的走过皇城各部司衙门,虽然无人敢于公开议论,但背后对他这位宰相爱婿的嘲笑必不可免,今天,在他养伤痊愈重新上衙的时刻上演这一幕,当朝首辅的心思已是不言而自明。 更深了一层想,这既是李林甫为自己女婿重新上衙准备的最好欢迎仪式,而令百官观刑,显然也是首辅大人借以立威的最佳手段。 当日裴耀卿在政治斗争中失利罢相,李林甫更进一步控制言路,其时有补阙杜进上书言事,被其贬为下邦令。也正是在这一次,再次确立自己不可撼动地位的首辅大人对朝臣有一番极为精辟的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作为仪仗的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 数年之后看,正是这两本弹劾唐离的奏章使李林甫意识到也许有人已经不愿意再做“仗马”,而他则需要借胡兰达的血肉唤起朝中百官旧时的记忆。 堪堪在事涉王忠嗣的早朝过后,在唐离重新回衙视事之时,承天门前上演的这一幕虐杀着实意味深远。 声声沙哑的惨叫在承天门前回荡不休,此时不仅是观刑的文武官员,便是往日嘈杂的皇城各部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躲在窗棂门后的眼睛看看受刑的胡兰达后,随即转到了那个负手而立,一身青布常服的七品太乐丞身上。 “二十三,二十四……”正当唐离数到“二十六”时,一块带血的皮肉随着扬起的水火棍“啪”的一声跌落在他脚前。 唐离面带厌恶之色退后一步,却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扭头看去却是牙疼般正吸着嘴的杨芋钊。 “你不在户部办差,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眼前的场面太过于血腥,唐离倒也乐得有个人说说话。 “本部堂官都被拘在这里观刑,这厮又如此杀猪般的叫唤,皇城里谁还有心思办差?区别不过是愚兄走出来看,他们都躲在窗后看罢了。”低声说话之间,杨芋钊又咧了咧嘴,“好家伙,王东台从哪儿找的这四个公人,一棍揭一层肉,手艺真是绝了!在宫城门口上演这么这般虐杀,还真是难得一见。” “看你一脸兴奋的模样!既然是虐杀,好凑这么近来看?你就不怕心里发糁。”侧身听着身后干挤出来的沙哑的嘶吼,唐离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你还计数呢?说我!”杨芋钊随口顶了一句后,偏开眼睛道:“别情,又这么一出儿,老相爷给你做的面子也是足足的了,胡兰达现在这模样,即便停了杖也照旧是个死。不过多拖几天罢了,这时节可正是你做好人的时候,你便出去叫停,王东台准不准倒无所谓,不也在这些大佬们面前显出你的宽恕之心来。” 闻言,唐离沉吟片刻后摇摇头道:“这事儿面上固然是老岳父为我做脸,往深了看却跟统兵大将杀人立威一样,再者,打虎不死,必遭其噬,没得我上去插个什么?“言之此处,他又嘿然一声冷笑道:”这厮当日上本时,心里还不是恨我不死?“ 杨芋钊闻言,目光盯在唐离脸上片刻后,才低声说了一句道:“人都传言别情你睚眦必报,今个儿我才是信的十足。” “什么睚眦必报?这叫快意恩仇,钱公布我可曾报了?”唐离没好气的回了一句,还待要说时,却见杨芋钊双眼蓦然一缩,扭头看去时,却见血人一般口中吐着大串儿血沫的胡兰达全身蓦然一阵抽搐后,身子再也不动,而到此时,第三十七棍堪堪打完。 此时的承天门下一片血红,而死在地上的胡兰达也早已成了一滩烂肉,透过血红看去,隐隐可见他背臀间染血的骨碴儿。 胡兰达能叫能动时还好些,及至他成了一堆烂肉后,直让人看着恶心。那四个公人刚刚回报完毕,就有观刑的官员忍不住转身干呕连连。 在一片静默中,公人们拖着胡兰达的尸首离去,而观刑完毕的官员无一人说话沉默着散去,杨芋钊向着唐离丢过一个眼色示意后也转身去了,一时间整个承天门前除了那些值守的御林军士,已是人去楼空。 唐离低头看了片刻后,才抬头向承天门走去,行走之间无比小心的他尽量不使自己的脚上沾染到一丝血迹…… 来到宫中教坊司,唐离得知下放乐工已分批出京完毕,少不得温言将王主事等办差属下夸奖了一番,随后他又往杜甫房中呆了片刻,历时近月,【木兰辞】的文本改编业已完成,如今只等金州关关到京后便开始演练。 只不知为何,唐离对王主事等人及杜甫说话时,脑海中常不自然的闪现出那一片殷红的血迹,也因这事扰了他的心思,一待将公事交代完毕,他便再不停留的出宫回府而去。 对胡兰达之死,唐离并没有半分内疚,只是当时的场面太过于血腥,第一次见人活活被虐杀的他忍不住会在事后感到心悸。 回到轩车,唐离取过车中放置的离酒狠狠灌了一大口,任那辛辣的热流淌过肠胃,才觉得心悸好了许多,当下脚踏车板道:“回府!“ 马车粼粼直驰唐府,府门口处唐离刚刚下车,就见门子上前行礼禀告:”府中供奉的怀素大师已自回府,随行的还有翟老爷及一位道姑,如今他们正在府中后花园赏景,大师着小的一见少爷回府就立即禀告。“”和尚和老翟都回来了?“闻门子言语,心下原本不适的唐离惊喜问道,说来自老翟随其师兄应将坐监所请往东都洛阳粉饰宫室以来,如今已是一月有余,而怀素和尚不辞离京也已是近月时光,此时突然得知这两人一起回来,唐离如何不喜? 随口问了一句,唐离也不等门子回话,已快步往后花园跑去,惹得一路的下人仆役们惊诧莫名,不知道自家这位平日最重风仪的少爷今天为何如此失态。 一路疾步到后花园,唐离果然见到一颗光头在星子湖畔映着阳光熠熠生辉,心下一喜间适才的心悸也早已消失无形。还在大老远,他已是忍不住高声叫道:“哪儿来的野和尚,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我等在东都听说新科状元公被陛下打了板子,血流的半皇城都是,这才星夜赶回,现在只看别情腿脚如此利索,这分明是板子大的太轻了!“怀素满带喜意的声音迎风传至,而久已不见的翟琰早已自座几起身迎了上来。 知道翟琰好动手动脚的调调儿,两人走近时,唐离不等他动手已是大笑着先伸出手去重重拍打在老翟的肩头,口中叫道:”想死我了。“ 翟琰偷鸡不成,肩头反吃唐离重拍,呲牙咧嘴之间原本不堪的面容显得愈发奇形怪状。 唐离见状,哈哈笑着上前搂住翟琰肩头,二人勾肩搭背的向坐头处走去。 来的道姑正是闭关诵经良久的玉真公主,唐离先向她点头而笑后,随即往怀素和尚身边走去,说来这野和尚当日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唐离此时焉能轻易放过他?而一边的翟琰也在旁边敲边鼓起哄。 面带笑容的怀素不闪不避,等唐离将要行至面前的时候,他才猛地自案几下取出一物,抖手开处挡住自己上身的却是一幅题跋丹青。 唐离看去时,却见眼前乃是一幅【洛水赏花图】,画面上远山的景依稀便是洛都邙山,近景处却是河畔一树灼灼桃花,花下有一个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年,面容俊秀依稀便是自己模样,河风轻轻拂动衣角,使那正折花而赏的少年愈发的风仪清朗,飘飘然有离尘之意。 唐离正看画间,却听卷轴后怀素清朗的声音传来:”余自帝京往洛都已十余日矣!是日春和景明,得兰离先生厚爱,具简邀以共游洛水,余欣然从命随行。洛水汤汤,桃花灼灼。余观此美景油然而生故友之思,乃命笔于洛水舟上作此画已记之!“和尚念到此处,又顿了片刻后,才将跋文落款的翟公南三字给念出。 看怀素如此显摆的样子,不消说这跋必然是由他命笔,所以唐离才认不出这一笔狂草来。 目观此画,耳中听着怀素所念的记事跋文,心下感动不已的唐离认不出再次重重拍了拍翟琰的肩膀。”翟公南作画素来慢手,但这幅【洛水赏花图】当日却是一气呵成,值某作跋时也是笔不转墨,如今笔墨具备,别情闲话休说,速作一首题画诗来,“话刚说完,将画置于案几的怀素已随手将早已备好的笔塞到了唐离手中,口中犹自道:”快快快!“”此画及题跋皆是快手而成,题画诗速速做来。“此时不仅是怀素,就连翟琰也是面带兴奋之意的催促起来。 耳边不停传来”快快快“的声音,唐离有心细思也静不下心来,应手提笔间也顾不得是诗还是词,径自依着感觉援笔落墨。 这边厢笔走龙蛇,另一边怀素和尚已是高声将唐离说书题画词念出∶“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卷,累上青云借文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 怀素和尚刚刚念完,就听身后蓦然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好一句‘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只听到这一句,老薛我今日已是不虚此行了,未容贵仆通报擅自而入,还请状元公见谅则个。” 一起贯成,心中大爽的唐离掷笔转身看去时,却见来者正是有着好一副将军肚的“襄城才子”的薛龙襄,而在他身边另站着一位四旬年纪汉子,这汉子身披皮甲,粗豪的面容上英气勃勃,虽间隔老远,唐离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透出的战争杀伐之气。 唐离打量他的同时,这汉子的双眼也紧紧着落在唐离身上,二人对视了片刻后,才见这面容粗豪的甲胄孩子抱拳一礼道:“陇西节度副使哥舒翰见过状元公。” 这汉子刚一通名,还不等唐离说话,旁边早有满脸惊讶的翟琰高声接话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将军可是此哥舒?“ 第一百四十一章 哥舒〈二〉 翟琰的这句抢上插话多少显得有些无礼,却使唐离得到这首西北民歌的提醒,脑海中渐次忆起关于这位开元天宝间名将的一些点滴印象来。说来,眼前这位名震西陲的将领与李谪仙一样,倒是个具有典型盛唐气质的人物。 面前这位面目粗豪的将军原是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的后裔,以部落为姓。其父哥舒道元曾为安西副都护,世居安西。由于家财殷富,哥舒翰年轻时代起就“倜傥任侠”,义气重诺,酷爱酣饮赌博。一直胡混到四十岁,其父在长安患病去世。他在长安守丧三年,由于身无长技,又有一身公子哥的坏毛病,地方官很是瞧不起他。为此,哥舒翰“慨然发奋折节,仗剑之河西”。毕竟自少生于边陲,哥舒翰勇武善斗,深为大将王忠嗣所赏识,推荐其为衙将。 哥舒翰虽然自小酷爱酣饮赌博,但他自年青时代起就喜读《左氏春秋》和《汉书》,深受书中人物放荡不羁,慷慨豪迈的精神熏陶,做事磊磊大方,待人疏财仗义,深受士兵拥戴。在新城讨伐吐蕃时,同列有个副将不听指挥,哥舒大怒之下当时就用木棒将其打杀,军容遂为之一振。苦拔海一役,吐蕃精骑从山顶排三列兵队疾驰而下,哥舒翰更是一人立于马上,手持半段枪逆其锋而击,三列人马无不摧垮,大败而去。自此,哥舒翰声名大振于西北军中。 战功卓著,加之有王忠嗣保荐,哥舒翰在老上司接掌皇甫维明的职司后,顺利升迁为陇西节度副使。仍于河西边境协助剑南道镇军抗御吐蕃。其时,吐蕃军常常四处抢掠,每到秋天麦熟之时,吐蕃就会派出大批精锐骑兵去河西军屯田之地抢夺麦子,几乎次次得手,并洋洋得意的将河西军屯田称为“吐蕃麦庄”。由于每次吐蕃兵都是精骑有备而来,唐兵都不敢当其锋芒,眼睁睁自己辛苦一年的麦子被吐蕃军队抢走。哥舒翰移防得知这一情况后,遣将领暗中在屯田处埋伏兵马,设下伏击,静待吐蕃军上钩。吐蕃五千骑兵骤至河西军营垒,往常时节,唐兵皆龟缩于营内。吐蕃人笑语喧哗,不曾想,此次却是营门突然大开,哥舒翰率唐军纵马驰击,吐蕃人马不久就被杀了大半,剩下的残兵拼命往外逃,又被埋伏的唐兵半路邀击,最终“匹马不还”,五千吐蕃精骑一个不剩,全命丧唐兵之手。 哥舒翰打仗时擅使长枪,每与敌接战必身先士卒,他每次追及敌将,就以大枪搭在对方肩上,然后大喝一声,待敌人惊顾之时,枪头调转,直刺入喉。往往挑起三五尺高才扔于马下。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名叫左军的家奴,才十五六岁年纪,却为人凶悍异常。每次哥舒翰将敌将挑下马,左军就下马挥刀,斩落对方首级,以做回营报功之用,爷俩儿配合默契,实乃天生一对战场上的凶神恶煞。 自其移镇河西边陲以来,吐蕃气焰大减,而哥舒翰也凭借吐蕃人的头颅,成就了自己的名将之誉。以上所有不算,最让唐离对这位名将感兴趣的却是此人视安禄山为寇仇。历史上原本有王忠嗣被馋而哥舒翰进京之事,此时看来,此人现在进京只怕也是八成不离此事。 翟琰说话之间薛龙襄已介绍了他的来历,是以哥舒翰闻言一笑抱拳道:“这原是西北军民抬爱之词,怎济公南先生名门弟子,声名播于四夷之外。” 眼见翟琰又要开口说话,唐离跨前一步道:“二位将军远来是客,公南你总要等坐下来后再表露你的仰慕之情吧。” 好在星子湖畔景色绝佳,倒也无需另置案几,唐离微笑之间让着几人盘膝而坐。吩咐仆从上茶取酒的同时,众人寒暄见礼,哥舒得知座中道姑竟是当朝长公主,正欲起身大礼参见时,却被玉真长公主伸手阻止道:“我已出家侍奉太上玄元皇帝,长公主三字哥舒将军再也休提。”言之此处,她复又微微一笑道,“这是状元公府邸,别情最拒俗礼,哥舒将军若真行起礼来,小心罚酒!” 见长公主言及唐离时语气如此亲近,闻言正欲行礼的哥舒翰若有所思的又看了唐离一眼。 一时茶酒具备,唐离举盏邀饮道:“薛将军文武双全,哥舒将军国之干城,观主闭关才出,公南及和尚也是刚刚自洛阳返京,今日寒舍得诸位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来,饮胜!” 众人举盏共饮,唐离随即又自斟满一盏向哥舒翰笑道:“在下曾受公主大恩,薛将军也是诗会常见的,至于公南和怀素和尚自不需说。此盏单敬将军为国御敌,才使我辈在长安能做升平之会,请!” 哥舒翰闻言,抬头见见唐离眼神澄澈,并无半分虚饰之意,遂也笑着举盏道:“某在河西时也常听闻状元公大名,今日初见便闻佳妙之音实属幸甚,‘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但听此词,便是我这个粗人也有了退隐山湖之思,状元公才情实在是让人惊叹。” “舞文弄墨不过小道,若没有哥舒及薛大人诸位将军浴血沙场,我辈纵然保全性命犹不可得,遑论其他?”说话之间,唐离已顺手取过玉著敲击着身前的酒樽朗声吟道: ……人生飘忽百年间,且需畅饮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春光明媚下,星子湖畔。青布常服的唐离跌坐于地击节而歌,歌声一起引得玉真公主黯然神伤,而哥舒翰虽前面谦逊不已,但此时听到李谪仙这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也忍不住眉眼展动,豪气揣飞。 李谪仙名垂宇内,每一诗成不及旬月之间必能传于天下,这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更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此时唐离一吟,翟琰,薛龙襄等人齐声附和,一时朗吟之声四起,座中气氛好不热闹。一曲吟完,由唐离领头,众人齐齐向哥舒翰鼓掌而赞。 哥舒翰受知于王忠嗣可谓是海内皆知,而他本人也知道眼前这位风神俊朗的少年新贵与自己老上司之间的过节,更知这位新科状元郎因为自己的老上司而被廷杖,进唐府之前,他本早已做好遭受冷遇的准备,孰知唐离不仅没有半分不愉之色,反是对其击节赞赏,亲身遭遇如此一幕,哥舒翰对唐离感觉大是不同的同时,对自己欲办之事又多了几分把握。 座中非名士即名将,而薛龙襄虽好附庸风雅,却附庸的可爱,不时惹来座中阵阵欢笑,哥舒翰也只现在不是说正事的时候,平生又难得遇到如此高会,遂也放下心事,几人绝口不提朝政及唐离受廷杖之事,只是把酒清谈,兴尽而散时已是日薄西山时分。 在府门处目送众人离去,唐离转身刚到书房,就见门房小厮急急跟上禀道:“少爷,适才那位哥舒大人又折返请见。” “噢。这么快!”虽然早想到哥舒翰会折返,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心急,唐离闻言微微一笑道,“请哥舒大人到书房相见。” 依然是那间雅洁的书房,等哥舒翰到时,两盏袅袅清茗早已齐备。 哥舒翰举盏小呷了一口,及至他见唐离挥手遣散服侍的小厮后,再不迟疑绕弯子,径直放下茶盏注目唐离正色道:“实不相瞒,某此次奉陛下诏令进京乃是为王恩帅之事,而此时折返而回也是源自于此,还望状元公能施以援手。” 闻知哥舒翰是奉召入京,唐离心下慨叹道:“此事果然与历史中一般无二!”只是心下虽做此想,他面上却是诧异作色道:“哥舒大人何出此言,王大人‘纵兵乱法’及‘交通敌国’乃是陛下钦定,某官小职微,连参加早朝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援手?” “王恩帅一代名将,对朝廷赤胆忠心,‘交通敌国’之事断无可能。某受恩帅知遇之恩,此次面圣必定代为折辩。”摇头说出这番话后,哥舒翰身子略略俯前道:“至于‘纵兵乱法’之事,某愿一力承担,旬月之内某必将那八个牙兵交于状元公发落并另出十万贯赔偿别情楼损失,如此未知状元公意下如何?” “钱之一字哥舒将军莫再提起!”唐离摆摆手站起道,“我与哥舒将军今日一见如故,将军所请某原不该辞,只是在下位小职卑,纵然……” “王恩帅断然做不出交通敌国之事,加之陛下对王恩帅颇有顾念之情,恩帅虽被下大理寺,但此事大有转机。某所求状元公者,还在李相爷及贵妃娘娘处。”言至此处,哥舒翰一声长叹道,“政事堂自不待言,若贵妃娘娘处不肯松口,此事也还在难以意料之中。某知状元公最得贵妃娘娘青眼,也只能如此冒昧相求,若状元公肯施以援手,某足感盛情。” 看着身前侃侃而言的哥舒翰,唐离感慨史书所记载其人磊落重义果然不假,自己与王忠嗣之间的过节他必定知道,但说话间却能毫无掩饰,实在是殊为难得,而为报知遇之恩,在王忠嗣背负交通敌国重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之时,这原本心高气傲之人却能四下奔走出言求告,如此行事,“重义”二字确不为虚饰。 随后哥舒翰仍在说话,但看着他的唐离心思却莫名从眼前人联想到了安禄山,也不知等了多久,心中已有定见的唐离见哥舒直直看着自己,乃一笑道:“兹事体大,将军容我思忖之后再做答复如何?” 再次将哥舒翰送出府门,看着他在牙兵的护卫下渐行渐远,伫立在府门处的唐离口中喃喃自语道:“哥舒、王忠嗣、陇西、平卢、安禄山……” ……………………………… 回到后院,唐离随意间说起哥舒翰来访之事,顿时引得正与郑怜卿做双陆之戏的李腾蛟猛地自榻上跳下,扑扇着眼睛追问道:“唐离,这个哥舒翰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不是身高八尺,青面獠牙?”边说她还边呲牙咧嘴的尽量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来,只是她这扮相不仅没有半个人害怕,反是惹得房中人忍不住哄笑出声。 看李腾蛟这样子着实可爱,唐离一把将她拉进怀中紧紧环住道:“蛟儿,你这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于外,唐离“疼老婆”之名早已传开。于内,那些个丫头们对自家少爷这种与夫人间的亲热早已是司空见惯,所以没有半点吃惊。李腾蛟舒舒服服的将头枕在唐离肩上,侧头看着他道:“人人都说哥舒翰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的,天天都要拿吐蕃人下酒。还有,他吃人的时候只要臂膀上的肉,这样能让他涨力气!就因为这样,所以那些吐蕃人才那么怕他,怎么?唐离你都没有听说过吗?” 看着李腾蛟说这些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唐离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笑过之后,搂着她的手又紧了一紧后才道:“这都是哄小孩子的话你也信?那哥舒翰身高是不假,但长得却是威风凛凛的将军相貌,何曾青面獠牙了?” “噢!真是这样?”李腾蛟见唐离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自己也自先笑了出声道:“下此他再来时,一定要让我亲自见上一面。”说完,她犹自轻轻扭着身子道,“看你那坏笑,我就知道你想骗我,满京城的人都这么说,还能有假吗?” 至此,唐离除了点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几人一起凑着又玩了几句双陆后才安然歇息,至于被翻红浪,并蒂花开之事,列位看官自能意会,就无需水叶子多做饶舌了。 第二日起身,唐离前往宫中教坊司,孰知刚过承天门,就见上次那个小黄门急急迎了上来道:“唐大人,陛下口诏传见,您这就快跟我走吧!” “陛下传见?”唐离闻言一个愣神,待要问时,那小黄门已率先去了,他也只有随后跟上。 由大明宫丹凤门北行约半盏茶功夫,可到朝廷举行盛大庆典所在的含元殿,由含元殿继续向北到达常朝所在的宣正殿,由此继续北行经紫寰殿,蓬莱殿,含凉殿,便到了碧水荡漾、绿树萋萋的太液池,至此登舟,行了一炷香时光,才达太液池正中处人工堆积而成的蓬莱山。 下了兰棹小舟,唐离却见眼前这座“蓬莱山”极得雅致清秀之美,虽面积不大,但苍翠遍布,各样名花异草及嶙峋怪石点缀其间,更偶有珍禽异兽随意悠游,实有说不出的出尘之美。 湖水轻轻吹动官衣常服,目睹此景唐离竟有飘然欲举之感。略略将眼前景色做一赏玩,唐离正欲拾阶而上,却见身右草丛中钻出两只麋鹿来,而堪堪在两只麋鹿走到身边的同时,头顶处一声鹤鸣嘹响,随即就有一只红冠雪羽的白鹤敛翅落于身前。 那鹤落定,曲项提足间向唐离三声脆鸣后复又展翅飞翔,伸喙将他肩头衣服微微一啄后便转身领先低飞,恰在此时,那两只麋鹿也已伸过头轻轻衔住唐离衣襟。 白鹤迎客,麋鹿引行,若非远处含元殿金顶熠熠在望,唐离还真以为自己是到了蓬莱仙山,随着鹤鹿步步上行,不一会儿的功夫,小蓬莱山顶处的太液亭已清晰在望。 愈走愈近,亭中的管弦丝竹之音也越发清晰,及至他到了亭下十数步远近时,一个乐工合着琵琶的奏唱之声已清晰传来: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卷,累上青云借文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 那乐工所唱,赫然竟是自己昨日那首题画词,再一细辨音色,这歌者却不正是宜春园供奉许和子? 堪堪等唐离拾级又上两步,随着白鹤一声脆鸣,那两只麋鹿用迷蒙双眼看了看唐离后,相继转身复又下山而去。 这水,这山。这曲,这歌,还有这通灵白鹤及麋鹿,身居山顶湖风更烈,衣衫拂动不休的唐离此时就连玄宗召见自己的原因也懒得在琢磨,心中满是出尘之思的他临阶观景许久后,才缓步向亭中走去。 太液亭已山中原木制成,顶高而大,四周覆以竹帘纱幔,其用料与布置实与整个小蓬莱山相得益彰。 此时亭中正坐着便是身穿单丝罗滚龙常服的玄宗陛下,而他下首身侧坐着的却是道装高髻的玉真观主,再下首这是三两个翰林,亭子正中许和子正拂弦而歌,旁边的书几上依稀放着几幅卷轴,看着情形,分明是心绪不佳的玄宗来此发散。 唐离踏步入亭的同时,许和子堪堪曲终收拍,显然心下甚有忿忿之意,但见了天子却不能不行礼。孰知唐离刚欲拜倒,就见玄宗挥手开言道:“这不是奏对格局,唐卿无需多礼。” 唐离瞥眼看去,只见说话的玄宗眉宇间的郁郁之气明显的紧,而他此时的微微而笑,竟似浑然忘却了就在不久前的那次廷杖一般。 对玉真公主连连丢过来的颜色视而不见,唐离中规中矩的答应了一句“多谢陛下”后,就自立在一边再也不说话,面上的神情也与眼前的风景一般淡然的紧。 ”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耳闻此歌,竟使朕有了洛阳之思,唐卿急智之作诚然佳妙!”先是夸了一句后,玄宗抬头看了看唐离后,才又微笑续道,“适才翰林院薛待诏取眼前景先自做了一幅《林泉图》,只是这跋文及配画诗尚无着落,御妹举荐唐卿,卿家若是作的好了,朕必有重赏。“ 玄宗提及薛待诏三字时,亭中一五旬老者躬身而起,唐离看了一眼,却是不识此人,及至玄宗说完,他也不多话,只淡淡一句“微臣遵旨”后,边向书几行去。 “臣妹为唐卿拂卷,”盈盈一笑间,玉真公主起身来到书几边,错身之间,她向唐离耳语了一句道:“见好就收!” 唐离微微扭头向玉真公主,只见她又借着自己的身子遮挡,声若蚊蚁般说呢一句:“皇兄身为九五之尊,阿离你莫负了我一片好意。” 这话中意思唐离如何不知,低声微微一叹,他径向画卷看去,之间这幅《林泉图》虽然也堪称佳妙,但若论细处用笔及画外之境,实与自己昨日所见翟公南《洛水赏花图》大有差距。 无语提笔,唐离注目亭外山水良久,只等胸中杂念尽消,文思与适才上亭时心境合于为一之后,方才伏案落笔,他自手书,旁边拂卷的玉真公主已用沥沥之声诵念道: “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今得妙手郁然出之,虽居山亭,坐穷壑泉,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滟滟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 跋文一气呵成,唐离引笔援墨,随即落笔如风,片刻功夫一首七绝题画诗已然落卷: 春山伴侣四五人,担酒寻画不厌频。好是泉头池上石,清莎堪坐静无尘。 诗成,唐离犹自身陷眼前美景,竟就此提笔注目亭外春山,荡荡碧水,一时只觉胸中清气四溢,浑然忘我。 玄宗细细将题画诗再诵一遍后,方才开言笑道:“跋文也便罢了,只这题画词与景合,更难得其中清气尽得山水真髓,实为此《林泉图》增色不少,来呀!记着下亭后赏唐卿亳州轻容四十匹,蜀中五花锦四十匹,另赏龙檀木烛奴一对,狮子国明月杯两双。” 玄宗身后随侍小太监应声答是的同时,那两个陪驾的翰林却是微微变色,只因这些赏物比照往常类似赐赏惯例多了四倍不止,天子驾前这二人不敢失仪,只是看向唐离的眼神中极是嫉妒又是眼热。 玉真公主将已渐干的画卷捧至玄宗身前御览时,微微一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好景好词焉能不邀贵妃娘娘共赏?”一句话说完,她眉眼扭转之间瞥了唐离一眼后续道:“适才即是臣妹推荐唐卿来此,此时臣妹再荐唐卿前往花萼争辉楼促娘娘凤驾来此共赏春景,还请皇兄允准。” 直到玉真公主这句话出,刚刚谢赏完毕的唐离总算明白玄宗急召自己来此及适才重赏的原因所在…… 第一百四十二章-劝驾 花萼争辉楼前依然一片繁花似锦,唐离缓缓漫步过花间小径,由适才小蓬莱山的清淡出尘走进这一片繁华似海的浓烈,面对眼前的万紫千红,使他的情绪也饱涨了几分。 行走之间,唐离间或停一停脚步,俯身采摘起一支支颜色艳丽的花朵,堪堪行路近半时,他的手上已多了一束绝美的花球。“弄花香满衣”。在花径中停的久了,青衫上布满着春花的馨香,竟引来比翼双蝶围着他上下翩飞,其中更有一只淘气的五花蝶堪堪停在了唐离肩头,随着他的脚步翕动着五彩的翅膀,却不愿意离去。 安步而行,将出花径时,唐离俯身采了一束莹绿的艾草插于花束之中,红花更需绿叶扶,正是这束绿草使得那朵朵繁华益发的娇艳动人。扭头之间见到肩头的那只五花蝶,唐离轻轻吹过一口气,蝴蝶便翩然而起了,阳光映在它那斑斓的彩翅上,美得浑似春天的精灵。 只在片刻之后,这只五花蝶便又重新落回了肩头,唐离微微一笑,捧花引蝶向花萼争辉楼而去。 花萼争辉楼下,站着的是一排宫女,她们手上捧着精美的托盘,而盘中盛着茶酒及各式时鲜水果,只是显然这一切都没有用武之地,而宫女们脸上的表情也如同贵妃娘娘的心情一般,凝重无比。 经过宫女们身前时,顺手拿过一杯酒瓯淋在花束上,带“露”的花朵也就益发的妩媚了,见这瓯中所盛的竟然是色泽乌黄的果酒,唐离随手拎上,又在旁边的一只托盘中抓了两房色泽鲜美的马乳葡萄后,便在宫女们惊诧的眼神中登楼而去。 所有的宫女都被撵了出去,花萼争辉楼中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唐离刚刚拾级而上,就听楼上蓦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喵”叫,随即那只白猫迪奴悄无声息的跑到了他的脚前。 大半月不见,迪奴明显的消瘦了许多。看来这段时间杨妃的确缺少细心照料它的心情。绿眼的波斯猫一见到唐离后随即“喵喵”的叫个不停,这叫声中满带着无穷的委屈。 “臣妾身体不适,陛下请回!”随着猫叫声传来的还有楼上杨妃冷淡的语调。 “臣太乐丞唐离参见贵妃娘娘!”随口答应了一句,俯身的唐离用持酒瓯的臂膀夹抱着猫儿于怀,一步步走上楼去。 “阿离,你的伤势好了?”语声里有微微的惊喜,唐离刚刚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杨妃也已来到他的身前。 这声“阿离”叫的唐离心中猛地一软,抬头看去时,只见往日艳光逼人的杨妃眉眼间也有了几分憔悴,此时的她再不是盛装打扮,满头乌发并不曾梳成高高的发髻,而是任意其自然流泻于肩头。这黑发与身上的那袭鹅黄宫装愈发衬的她肤白如雪,面上的表情是三分的慵懒加上七分的幽怨。这样的表情配合上半滑落在肩头的提花缎宫装披肩,使这位往日总是绝美逼人的妃子蓦然由高高的云端回归凡尘。此刻的她浑似一个闺怨深深的妇人,轻愁薄怨的风情里带着丝丝慵懒、丝丝颓废,却又真实无比。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她不再是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从衣装到表情都彻底的还原出满身的烟火气息。绝色美人突然表露出的这种幽怨风情造就了一种男人不可抗拒的美,几乎在瞬时之间就让你忍不住去要给予她怜惜与安慰。 就这样迎上来杨妃那风情无限的眼神。年轻的唐离刹那间就迷失在这一片荡漾的眼波里,怀中的猫儿不知何时跳下了地,发出“喵喵”的叫声,而这声音使楼中的气氛愈发的暧昧起来。 因着这一份绝美刹那间被惑心智的唐离就这样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女人,原本幽怨的杨妃迎上少年的目光,在这清澈如水的眸子中,她看到了痴迷,看到了赞赏……而这所有一切是对女人最好的赞赏与褒奖,也正是这份赞赏与褒奖驱散了杨妃眉眼间的幽怨,渐渐的她的脸上多了一份灵动与自信,先是眼角微微挑起,随即是鼻翼、唇角,最终母仪天下的贵妃娘娘舒展开紧蹙了十余天的眉头,绽放了第一抹笑容。 正是这一抹荡漾的艳光惊醒了迷醉中的唐离,急扭头闪避之间,他竟感到自己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有多久没有脸红了?这一刻的唐离对自己颇有几分恼怒,既为了那失魂落魄的失态,也为了那丢人的脸红。 见到往日沉稳飘逸的唐离居然露出如此满是孩子气的动作,杨妃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这笑声传到楼下那些宫女耳中,她们猛地长吁出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对那位刚刚上去的俊俏状元郎充满了感激与钦佩。 以牙还牙正是唐离的心性所在,片刻的脸红过后,耳听到杨妃的笑声,心中气怒的唐离猛然扭过头去紧紧盯住杨妃,再没有半点闪躲。 只是他这样的动作益发的孩子气十足,而杨妃渐渐低落的笑声也因为他这个动作继续高扬起来。 看着眼前笑得花枝乱颤的杨妃,心底莫名生起一股无名火的唐离不加思索的蓦然一个跨步上前,居然就此将之拥入怀中,好在他面容凑上去的同时,总算恢复了一丝理智,者突如其来而又不受控制的一吻最终落在了贵妃娘娘光洁的额头上。 正是这一吻使杨妃的笑声嘎然而止,闻着唐离身上若有若无的花香,直到额头湿热的感觉清晰无比的传来,她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居然敢对她做出这等事来。 直到这一切结束,退后一步的唐离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淡淡的恐惧涌起的同时,他看到适才笑得无比得意的杨妃此时却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而她那还迷散的眼眸中满布的都是不可思议。 正是杨妃这个发愣的神情使唐离瞬时间忘了恐惧,“大仇得报”的他露出一个清朗笑容的同时,手中的花束已轻轻递到了杨妃眼前。 杨妃伸过手来接过花束,恰在此时,唐离肩后那只调皮的五花蝶歇够之后翩翩飞起,正落在那束艳丽的花朵上,只是花上沾撒的果酒使它一停即起,再落下时已是在杨妃的熏香的提花披肩上。 “好美的花,好美的蝶!”轻轻一声微不可闻的呓语,杨妃脸上一闪而过的竟然是怀春少女的神伤,只是这种难得的纯情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再抬起头时,她已面做寒霜道,“大胆唐离,竟敢对本宫不敬!” 瞬间的一怔之后,少年看到了杨妃眼底的笑意,心中再无恐惧的唐离微微一笑道:“臣听说极西之地有一个金国,此国中人物皆是金发碧眼,而他们每见到尊贵之人时必行贴面吻额之礼。臣因久不见娘娘,一时心中激动之下难免失态,但也是这种失态才表明臣下对娘娘的敬意之诚,是以娘娘所言‘不敬’二字,臣万不敢受。” 唐离微笑间侃侃而言,杨妃先是还绷着脸,及至听到唐离近似赖皮的辩解终于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好一张利口,看来那三十七廷杖挨的不冤!” 说完这句话,杨妃又是一笑之后,低头嗅嗅花束后转身向楼中的茶几走去。 随意在案几边的旃檀上坐定,杨妃又瞅了瞅带着酒露的花束,浅浅一笑道:“阿离有心了。” 随手取过案几上放置的茶盏,唐离满斟了瓯中果酒,轻呷道:“鲜花送美人,娘娘美绝天下,臣原也想带些别的礼物来,无奈除了这艳艳盛开的春花,实不知还有什么东西能拿的出手,只能徒唤奈何了。” “鲜花送美人!”抿唇一笑间,斜倚着案几的杨妃流波的双眸荡了侧坐的唐离一眼,“阿离,今天你的嘴抹了蜜不成?” “臣实话实说,莫非也成了罪过?”拈了一颗马奶子葡萄刚入口中,唐离注目杨妃道:“否则娘娘怎能得陛下如此宠爱?” 听到“陛下”两字,杨妃脸上的风情浅笑瞬间消失无形,冷哼一声道:“宠爱?” “是,宠爱!”点头之间,唐离却不再说话,屈指扣着案几,口中若合节拍的轻吟起一首后世脍炙人口的名篇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唐离吟至此处时噶然而止,杨妃沉吟片刻后蓦然色变道:“好一个‘温泉水滑洗凝脂’、好一个‘芙蓉帐暖度春宵’,阿离,这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亵渎本宫!” 再料不到杨妃居然与这两句话较上了真儿,唐离微微一个苦笑道:“这是臣自民间听闻的歌谣,其原作者已不可考。此歌将娘娘之美表达的如此淋漓尽致,娘娘又何必生气?”言语至此,他复又迎上杨妃目光道,“陛下对娘娘之宠爱已是天下皆知,莫非娘娘真个觉察不出?” 见杨妃不说话,唐离举盏将果酒一饮而尽后续道:“臣自幼也曾多读史书,然遍观前史,何曾有一后妃能得娘娘今日之宠爱?” 见杨妃只是不说话,站起身来的唐离绕室轻言:“君王之宠,来时如三伏夏火,去时则如深冬冰雪。‘花红易衰似郎意’,于常人尚且如此,何况抚有天下的君王。臣今日说一句大不敬之言,这世间最薄情之人莫过于君王,本朝后宫近五万人,其中半数皆是各地选进的貌美宫女,这两万余人,有谁不想博得陛下宠幸?又有谁不时刻念着能取娘娘而代之?半月以来娘娘绝不肯见陛下一面也就罢了,若是现在依然僵持,若其间有人乘虚而入,娘娘就不怕重蹈梅妃覆辙?” 听着前面那些老调重弹的言语,杨妃上不为所动,及至唐离说到了“梅妃”二字,她顿时全身一凛,随即口中叱喝出声:“大胆!” 杨妃未入宫之前,梅妃最得玄宗宠幸,随后新人换旧人,杨妃可谓是亲眼目睹这位失去了君宠的妃子是如何在一个凄清的院落中抑郁而死。只是这话从不曾有人敢与她当面提起,是以唐离此时所言实如一根尖刺般刺中她心中最恐惧的那个角落。 对杨妃的厉喝听而不闻,唐离转身冷然道:“娘娘怕了!” 四只眼眸紧紧对视,最终杨妃黯然低头,至此唐离拱手朗声道:“臣奉陛下诏令请娘娘移驾小蓬莱太液亭共赏美景,请娘娘起行!” 第一百四十三章-纷乱 听说贵妃娘娘即将去小蓬莱太液池与陛下共赏春景,花萼争辉楼中那些等候的宫女齐齐长出了一口气。说来,这些日子最难过的就是她们,天天战战兢兢大气儿不敢喘不说,还深恐做出个什么举动来惹恼了主子。这要命时节,往日顶多训斥几句,现在就可能要搭上性命。自杨妃与玄宗置气这短短半个月时间,已经先后有六个宦官并四个宫女做了杖下亡魂,想想都让人心惊胆战。 此时听着上面的吩咐要伺候换衣梳妆,宫女们脸色顿时活泛了起来,放下手中托盘,她们忙忙上楼伺候,因着玄宗对杨妃的宠爱,光是这内宫中专司为贵妃娘娘制衣的匠人就不下七百,各式衣衫更是多的能装满几座大殿,要从这么些衣服中找出最适合今天的那一件,还真不是个容易事儿。 唐离因是奉旨来促驾的,自然还要陪着她一起过去。贵妃娘娘梳妆打扮,他也便自到楼下等候。 等唐离再上二楼时已是近一个时辰之后了,见他上来,正自抿着唇红的贵妃娘娘随后打发了那些宫女,等他们都下楼之后,对镜而坐的杨妃手上不停,头也不回的柔声道:“久不梳妆,人分明已是憔悴的多了!阿离,你来看本宫美吗?” 见楼上留下的唯有一个宫女,而这宫女也是上次见过的,知道她是杨妃的亲信,唐离也就少了许多顾忌,缓步走到杨妃身后,就见那壁光可鉴人的江心镜中显映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倾城佳人来。 满头乌发梳成高高的愁来髻,上面对插着一对来自海外,式样别致的水晶鹦鹉钗,发髻下描摹出一对玄宗最喜欢的涵烟眉,额间一点半月花子,面上却是淡抹腮黄。愈发衬的她那原本白腻的肌肤似牛乳一般弹指可破。 身披鹅黄押金洒花宫裙的杨妃盛装之后,看来着实绝色无边。尤其是这份绝色再加上十分的富贵气,愈发的使人不可逼视了。对镜而观的唐离刚看了一眼就如同刺眼般微微侧过头去:“西北有佳人,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臣以前进学时每见到这两句,都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心想着怎会有女人能美到如此地步?直到见过娘娘后才知‘倾国倾城’四字实在不为虚妄!” 避开镜中的杨妃,他说着这番话时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她适才长发披肩的样子来,一任那个眼神幽怨,满身烟火气的女子在心中滚了几滚,唐离蓦然觉得一种无来由的酸楚淡淡而来,口中已是长叹出声。 静静的花萼争辉楼上,突然响起的这声叹息显得如此突兀,却又意味深长。伴随着这声叹息,杨妃正理红妆的手微微一顿,在镜中斜了一眼身形有些惆怅的少年后,动眸抿唇之间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浅笑来。 “阿离,帮我挑一朵花簪上!”安静了许久,自己梳妆完毕的杨妃起身间柔声说道。 簪花为饰原是唐人时尚,尤其是在春日更是如此,唐离注视着案几上的花束,寻思了许久后终于还是抽出一支牡丹来,他素来并不太喜欢牡丹的浓艳,然而此刻却觉得唯有这支娇艳的牡丹才配得上杨妃的无双绝色与雍容气度。 伸手递过牡丹,孰知杨妃丝毫没有用手接的意思,反是微微将身子向唐离身前凑了凑。 斜眼看了看一遍侍候的那个婢女,见她只是目无表情的直视着上楼台阶处,心下松了口气的唐离明知此事万万不妥,终究还是忍不住拈着花枝向杨妃鬓间簪去。 两人身子靠的太近,阵阵馨香扑鼻而来。注视着这样一双盈盈流波的眸子,唐离几乎又有些意乱神迷了,而那只手距离杨妃的面容越近,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最终那只手有意无意间还是与那张倾国的脸庞贴做了一处,就在这瞬间,唐离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肤如凝脂。 红红的牡丹艳艳盛开在杨妃乌黑的发鬓间,白腻的肌肤映上一层淡淡的红,更添三分丽色的贵妃此时脸上简直要发出光来,等唐离终于抽回手时,才觉这短短时间里自己背上竟是起了一层白毛细汗。 微微做出个“大胆”的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的杨妃眼神荡过唐离,浅浅一笑间转身看了看镜子后,开言吩咐道:“备肩舆吧!” 那侍候的宫女自先走一步下去吩咐,杨妃跟随其后款款而行,只是将要走到楼口时,她却又猛地停步回过身来拿起了案几上的花束。 “既然是奉旨促驾而来,又为何要带这束花?”走过唐离身边时杨妃耳语般留下的这句话朝霞虹霓般飘逸而不着踪迹。 注目着杨妃一步步下楼的背影,过了许久,唐离才醒过神来跟了下去。 下得楼来,被一群宫女包围的杨妃微微抬起下颚,脸上熟练的挂起了那淡淡而尊荣的浅笑,这一刻她又完全恢复了母仪天下的神采。见到这一幕,长长松了口气的唐离竟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再次回首看了看那道铺着纯白旃檀的长长阶梯后,他迈步向外走去。 路上十六人抬的明黄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太液池小蓬莱山行去,只是路过那片花海时,却见杨妃将手中花束轻轻拆散,一支支仍将其归于那片万紫千红之中,陪侍在肩舆一侧的唐离见到这朵朵落花,脑海中竟突然闪现出在后世上学时听过的一句话:就让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 杨妃的肩舆恰如报春的使者,经过路上的宫殿时都能引来沿途宫女们如释重负的赞叹,正午的阳光扫过恢弘的皇家殿宇,于是笼罩在龙首原达半月之久的阴霾就此一举廓清。 下肩舆登上兰棹小舟,再登上小蓬莱山时,随行的宫人都已留在对岸,唯有唐离伴着杨妃步步登高,而山顶上的太液亭中也正有数人翘首而望。 依旧是白鹤迎客,麋鹿引行,只是这一次唐离却没有适才来时的心情。 “娘娘既然来了,那些个旧事不提也罢!”离着杨妃三步远近距离的唐离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突兀。随后跟了一句道:“王忠嗣‘交通敌国’之事可能别有隐情,再则此事该如可处置陛下心中已有定见。没得娘娘再为了这事儿生气。” “嗯?”杨妃脚步微微一颤,却是没有说话。 知道她心结所在,唐离边走边道:“章仇兼琼身为一镇节度,消息自然灵通,此次宫中之事如今他必以知晓,娘娘能为桑梓之地如此牺牲,他还有何话可说?若是娘娘觉得此时心下依然难安,替他在陛下驾前讨个赏,不论职品或是封爵升上一升,已尽可交代了。如今这情势,只要不是事涉王忠嗣,娘娘一旦开口,陛下再没个拒绝的。” 说来这是很为杨妃打算的计划,面子里也都能顾得住,而当前情势之下,杨妃也不想。至少是暂时不想再为此事与玄宗生气,沉默片刻后便自微微一点头。 见杨妃吐了口,唐离心下暗松了一口气,想着今天这趟进宫总算不虚此行。细细想来,杨妃之所以现在答应的如此爽快,只怕八成还是因自己适才在花萼争辉楼所说的“梅妃”二字惹起了心悸,想到这里他不免微微有些自得。但再一想到那王忠嗣居然如此就能得脱大难,而且说这事儿的居然还是自己,又不免感叹世事实在是离奇的紧。 二人又走了几步,却见玉真公主早已迎了下来,而玄宗也已到了太液亭下十余步等候。 此后的光景自不消说,烦心了十余日的玄宗此时与爱妃重归于好,龙颜大悦之下对唐离温言有加,其宠爱处竟是比廷杖前更有过之,面对如此情势太乐丞大人也只能感叹上位者真是善忘,只要他们想忘得事情就能做到从未发生过一般。 “小别胜新婚”,这话用在玄宗及杨妃身上同样有效,这些陪侍的人倒也知趣儿,呆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帮着化解了最初的尴尬,众人接过玉真公主丢过的眼色后,便一起告辞。 下了小蓬莱山渡舟之后,许和子自回宜春院,那两位翰林也自去了银台门翰林院,唐离本有心去宫中教坊司转转,但见玉真公主似有话要说,便也索性舍了这念头,陪着她向皇城走去。 一进皇城,除了那些皇帝特旨的勋贵老臣可以乘马或用舆外,其他人一概只能步行,原本玉真公主因着皇室出身及玄宗的宠爱也有这殊荣,只是唐离官职太小却搭不得便车,是以二人也就一路不行。 “这十余日不知有多少人去劝过娘娘,都被挡在了花萼争辉楼下,今天却被你如此轻松的劝了出来,阿离真个是好手段!”行步间玉真公主扭头看了唐离一眼后道,“不怕你笑话,前两日我也曾去促过驾,照旧是连楼都没能上去!”说完,她还不忘自嘲的一笑。 听玉真公主说出这番话来,唐离又莫名想起了刚才花萼争辉楼中发生的一切,知道这不是想事儿的时刻,他微微摇摇头后叹息声道:“这事儿可是半点也不轻松!” 孰知玉真公主的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闻言淡淡一笑,又沉默了许久,直到唐离将要发问时,才见她侧过头去看看远处高高的宫墙低声道:“阿离你能得贵妃娘娘如此宠爱,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是不肯。” 玉真公主突然说出这种话直让唐离一愣,扭过头去却看不到她的脸色:“公主何出此言?且不说当日来京时公主有大恩于我,就是如此相处,公主在我心中也是如老翟,和尚一般的莫逆之交,什么求不求的!公主有事但说就是,阿离我自然是能办得办,不能办想尽一切办法也得办。” 以上所说却是唐离心底所想,至于用玩笑语气说出却是希望能调节一下略显沉闷的气氛,孰知这招儿却未能奏效,玉真公主既不称谢,也没将脸扭过来,又是长时间的沉吟后,才听她幽幽道:“人人都说他是谪仙,看着他也洒脱的紧,其实他心里比谁都苦。漫游江南,青山软水。说来真是飘逸,但他的心其实还是在长安,还是在朝廷,阿离,你就想想办法,让他回来吧!” 听到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唐离才明白往日素有大家风范的玉真公主今天如此失态的原因,李谪仙,这是一个一旦接触,就永远让人无法再忘却的人物。 “他就是那么个水晶般的人,他活得太真也就容易得罪人,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贵妃娘娘及你那岳父处。一旦我身份尴尬,再则纵然说了话只怕也没多少分量,这事儿也就只能拜托阿离了,娘娘吐了口儿,高力士那阉奴自然就说不出什么来!陛下这边就更好解决了。”言之此处,玉真公主转过头来紧紧盯住唐离的眼睛道,“这事儿阿离你能帮忙吗?” 看看玉真公主眼中掩饰不住的晶莹,唐离停住脚步,肃容正色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能帮就帮,帮不了想办法也得帮!” 双眼一寸寸犁过唐离的面容,感受到那份诚挚的坚定后,玉真公主再也忍不住的一任眼角晶莹滑落,口中无意识的喃喃道:“好,好,好!” 二人无言又走了许久,唐离等玉真公主情绪渐渐稳定后,将此事细细想了一遍后的他开言道:“我那岳父处倒是不用担心,至于贵妃娘娘那里,纵然是撒泼上吊我也得把这事儿给办下来,如今我担心的反倒是谪仙人自己。他那般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经过上次黯然离京,这次肯不肯回来实在还是两可之间。这事儿说不得还要公主亲自修书一封劝劝才好。” “身游江湖、心存魏阙,他原本就是永远不会心冷的人!”说到这句话时,唐离分明在玉真公主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粲然的光辉,“不过阿离所虑的也有道理,水晶般的心,他就跟个孩子一样要人哄着才肯快些上道儿。只是我虽有此心,却无此才力,这事儿说不得还要劳顿阿离了!”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其时这些有身份的人之间信件往来,不管其中所说内容,大抵总是少不了诗歌酬答,尤其是对于李白这样名冠天下的诗坛泰斗而言,若是少了这些倒也实在不相衬。只是诗也不是谁都能写的,所以也就“代笔”应时而生。不说别的,单是每逢年节,宫中那些嫔妃们献给天子的应景诗,有几首不是翰林院中人代笔?惯例如此,所以此时玉真公主说出这等话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跟李谪仙叫板,唐离还没狂妄到这一步,只是随后想到自己手下好歹还有个杜甫垫底,他的心也就定了下来,万一自己找不出合适的来,把杜子美推上去,诗圣对诗仙倒也是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见唐离点头,玉真公主终于露出个笑容,只是随即他又忍不住的嘱咐了道:“这次阿离你要多用点儿心思!”一句说完,看到唐离脸上蓦然而起的古怪笑容,道装高髻的她低头间脸上竟难得的露出一片少女似的晕红来…… 出了皇城,唐离目送玉真公主的乘坐的辎车远去后,才自上了车回府而去。 车声粼粼,轩车中的唐离随着车身轻轻摇晃,脑海中诸般事情纷至沓来,到最后却定格在那张黑发披肩,眼带幽怨的绝美娇容上。 说来,唐离如今美女也见得多了,且不说他那两位夫人,便是如今府中的那些侍女们,哪儿有一个丑的?其实若将杨妃塑成蜡像,只怕也并不比李腾蛟强过太多,无奈她实在有着一身凝脂般的肌肤,而更让人难以抗拒的则是那动静之间自然流露出的风情,正是这种天生的风情使她在每一刻都显得如此生动而令人难以抗拒的被吸引。她就像一个山野间变幻无数的精灵,虽然有着同一张面容,但每一举手投足间却全都是新的,这一刻的她与上一刻的她绝然不同,而这两种不同的她又都是如此的绝色倾国,使你跟她在一起时,时时感到都是新的,而不会有半点厌倦。 狠狠的摇摇头,唐离想要甩掉自己脑海中这些想法,无奈刚过片刻,今日花萼争辉楼中那些暧昧迷离的画面又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使他的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最终,他索性不再拘管,任思绪如秋雨后的落花般纷杂飞舞,他心底清楚的知道似今日这样暧昧很危险。但一面对那个人,那张容颜时却总是控制不住的想要继续这种暧昧。也正是在此刻,唐离终于明白自己的自制力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后世今生经历了这许多事儿,尤其是在面对府中那么多美貌侍女的撩拨仍能不及于乱时,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能硬下来,面对许多诱惑已经能控制得住,谁知所有的这些自制一面对那个女人,就立刻土崩瓦解。 四大美人毕竟名不虚传,“不是心坚似铁,只因诱惑不够”。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心路历程,唐离才真个明白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也明白了为何历史中有那么多风云人物明明无数遍听过“红颜祸水”,却依然会栽倒在女人身上,甚至就连以前他嗤之以鼻的那句“男人都是下半身的动物”,现在听来也觉得顺耳多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辚辚轩车载着太乐丞大人回到了他那座温馨的府邸…… 第一百四十四章-礼盒 出宫回到府邸后院儿,唐离边由宝珠姐妹伺候着更换官服,边与李腾蛟及郑怜卿说着闲话儿。 “哼,白鹤、麋鹿有什么好稀奇的,我爹家后院里也有。只是咱家小白才真的稀奇,满长安城能有几只老虎?”听唐离眉飞色舞的说到小蓬莱上白鹤迎客,麋鹿领行的奇景儿,李腾蛟不服气了,拨弄着脚边的小老虎说道,而那小白竟也似能听懂人言一般,配合的摇着毛茸茸的脑袋,喉中还“呜呜”做响连声。说来,这些日子它益发的爱粘着李腾蛟,而李腾蛟也分明似养猫一般把它看作了宠物,除了晚上送回虎奴处,白天几乎时刻都带在身边。 见李腾蛟这副小女儿情状,唐离闻言微笑间故意逗她道:“长安也不缺老虎,至少宫城禁苑里总还有几只的,那地方一直也没机会去看看,不过上次听别人说,禁苑里不仅有老虎,还有许多番邦贡进的珍禽异兽。” “他那儿有老虎,能有白老虎吗?能长得象小白这么漂亮吗?不说长安,我家小白就是在大唐也是独一份儿!”李腾蛟若是对什么好起来,就再也容不得别人说一点不好,就连比较都不行,对唐离是如此,现在对小白也同样是如此。 “是!我家小白最好,最漂亮!有蛟儿天天养着它,还能不漂亮?”唐离自然不会为这事儿与李腾蛟争执,笑着夸了她几句,正待再要说话时,却觉腰间猛地一阵酥痒,低头看去时,却是正给他系着常服布纽儿的玉珠借着阻挡用一双春葱似的手儿在他腰间轻轻摩挲,躬身间扬起的脸上,那双眼眸中有满的几乎要溢出的春情。而旁边的宝珠明显是看到妹妹这个动作了,却也微微红着脸不说话,只是轻轻移动着身子遮蔽住其他人的视线。 内院房里这几个丫头中就属玉珠最大胆,这样的情形已经远远不是第一次了,唐离见她姐妹又联手上演了这么一出儿,遂也抬手在玉珠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感受了片刻肌肤的嫩滑后才又收回手来。 见自家少爷还是往常那个动作,玉珠脸上难免的现出丝丝失望的表情来,这样的“游戏”他们已玩过不少次。但看来,表面风流的少爷就是不动真格儿,只让“通房丫头”玉珠失望无比。 正在这对主仆做着小动作的时候,就见门口帘幕掀处,平日不好到后院的蝈蝈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四个健妇,两两搭伴儿抬着一个泥金的礼盒。 进房吩咐那四个健妇小心放好礼盒后,蝈蝈才俯身一礼道:“妹妹见过两位嫂嫂!”郑怜卿二人站起身来还礼毕。李腾蛟已凑上前去搂住蝈蝈的肩膀道:“妹妹,上次你命人买的苦泉羊小白爱吃的很,下次再买些回来。另外,我今个儿答应门子赏他一匹绢布,妹妹你也一并给办了。” 京畿道扶风县有“苦泉”。此泉中水既涩又苦,人虽不能饮,却最宜羊,所以此地所产羊肉味道分外甘美,尤其上水羊更是如此。久而久之就得以享有大名,有“苦泉羊、洛水浆”之说,只是这地界儿产羊有限,想吃的人又太多,所以价格就分外贵,一只约为普通羊的三倍价格。苦日子里过大的蝈蝈听李腾蛟要用这等羊肉来喂那小老虎,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笑道:“大嫂,如今前院的厨下采买已由二嫂接手,这事儿您该跟她说才是。至于门子那匹绢布,妹妹稍后就办。” 这边寒暄过了,蝈蝈挥挥手示意那些丫头不用行礼,转身过来看着唐离道:“少爷,约两个时辰前,那个陇西节度副使哥舒翰大人来过,听门子说少爷进宫之后,他就留下这两个礼盒,说是给老妇人的一点儿心意,还说明个儿再来拜会。门子也没个主张就任他留下了,后来归库的时候我去看过,才知这礼送的实在太重,到底要不要收,少爷你还得拿个主意才是。”说这话,她已顺手揭开了礼盒。 “这个哥舒,果然是个急性子,这才……”正说着话的唐离猛然见到礼盒中所盛金灿灿一片后,“咦”的一声疾步上前。 原来,这两个礼盒中所盛的乃是一尊金佛并一尊菩萨,纯金打造的三尺金佛经沙打之后发出粲然金光,而更为灼眼的则是这两尊金佛额头,臂间及莲花座上都缀满了各式珠玉,益发使得这两尊金佛充满了珠光宝气。 论说,如今这房中人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只是任谁看到这么两大块金子晃在眼前也难免要惊上一惊,唐离细细将金佛看过一遍后,才笑着叹道:“早听说河西并西域善产沙金,但哥舒如此手笔,还真是让人惊诧的紧了。” “不算那些珠玉宝石,单是这两尊金佛就得值多少钱那?少爷,那哥舒翰到底求你什么事儿,舍得下这么大重手?”这次接话的却是玉珠,此时的她看着这两尊金佛,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伸手轻轻的摩挲着金佛,感受着上面传来的丝丝凉意,唐离长声叹道:“王忠嗣慧眼识人哪!”静默了片刻后,他猛地收回手侧身对蝈蝈道,“既有礼盒必有拜帖,妹子你拨一队护卫将这两只礼盒小心给哥舒大人送回去,一并跟他说,我重将军胜过金佛,明天在府恭候大驾,若将军愿意交唐某这个朋友,就请空手而来!” 听唐离竟要将这两尊金佛送回,玉珠眼神猛地一缩,随即才喏喏道:“少爷,老夫人正是信佛,您干嘛……” 只是不等她说完,早有李腾蛟凑到唐离身边抱起他的臂膀摇荡着道:“识英雄重英雄,英雄之间就该视金珠如粪土,唐离,我真喜欢你这样子。” 李腾蛟说完,郑怜卿也自在旁边接道:“姐姐说的对,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礼送的太重实在收不得。” 见唐离命将金佛送回,蝈蝈也似解了个心结般长吁出口气来。随即边盖着礼盒边道:“少爷,上午杨芋钊遣来个小厮,说要请少爷并两位嫂嫂过府小聚,也没留帖子,只说请少爷回府后就去。” 前些时养伤,这两天上教坊司,唐离也没有机会陪两位夫人出去玩儿,此时听说杨芋钊连夫人一起请,郑怜卿也就罢了,李腾蛟早眉眼一动,那神情比刚才看到金佛时更要欢喜,连带摇着唐离臂膀的手也多了三分力气。 见李腾蛟那眼神儿,唐离反腕儿抓住她手溺爱的一笑道:“老杨平日来咱这儿跟回自己家一样,没半点客气样子。今天难得他要请客,还能放过他不成?走!吃他去!” ……………………………… 三人乘车到了杨府,刚走进去不几步,就见杨芋钊领着他新纳的妾室笑着迎了出来,只是看他高挽衣袖的样子,竟是正在忙活着什么。 那妾室自去迎上李腾蛟二人,唐离笑着狠狠拍了拍杨芋钊的肩膀后低声道:“老杨,你这新宅子也置上了,还不把夫人一并接过来。” “那黄脸婆子哪儿上得了台面?我已着人送了钱物过去,留在山南,她也自在,我也自在。”被唐离拍的龇牙咧嘴的杨芋钊正笑着说话,扭头间见到正咯咯笑着的李腾蛟,随即放低了声音道:“这话可不敢让你家大母老虎听见,要不,她能把我这房子给生拆了。” “知道亏心了吧!”知道杨芋钊的调调儿,唐离对他说出这话来也不吃惊,反正这年头许多人在外做官并不带正妇上任,倒也算不得什么咄咄怪事,两人并肩而行时问道杨芋钊身上传来的油烟味儿,唐离吸了吸鼻子后诧异问道:“老杨,哪儿来的味道?” “今个儿为你三口子,哥哥我亲自下厨。”见唐离似有不信之意,杨芋钊得意嘿嘿一笑道:“愚兄我以前过惯苦日子,才练得这把子手艺,也就你别情三口子来,换了别人,想也别想!” 进了花厅,见厅中桌上早备了几个冷盘,几人坐下间那妾室还要循着时俗回避,顿时被杨芋钊抬头说了一句道:“我和别情是通家之好,你就学着两个弟妹,大大方方的要回避个什么?” 冷盘儿没人动,第一道上来的热菜却是小碗儿的羹汤,唐离低头见乳白色的羹汤中有小小的芋头上下沉浮,而这些小芋头上则紧抱着鲜红的虾子,红白相间甚是悦目,低头轻轻呷了一口,一股芋头的醇香及虾子的鲜香入口而来,至此,唐离忍不住赞了声:“好!” 唐离“好”字刚刚出口,旁边李腾蛟的赞叹声随后传来,郑怜卿也是微微点头不已。 见第一道羹汤就引得三人交口称赞,杨芋钊得意的摸了摸发髻后笑道:“这是抱芋羹,乃百越人首创,其实做法很简单,这些个蛮人以虾为上味,每年有新芋时,则取釜置小芋,等汤沸之后再投虾子,这些虾子如水抱芋而熟后也就是了,要吃浓腻可以再置别料,否则鲜汤放少许盐巴即可。”言之此处,他又卖了个关子才道,“不过这做羹汤唯有一个秘诀,疥皮者最佳,切不可脱去锦袄子。” 微微一愣后唐离才明白他说的“锦袄子”乃是指芋头皮,微微一笑也不说话,顾自大口吃着抱芋羹,他吃相素来不雅,但自己从来不觉,此时全力开动,不过三两口就将一碗儿羹汤吃个干净,随即敲着筷子道:“不错,味道确实不错,老杨,再给我来一碗儿。” “抱芋羹吃的就是个新鲜,多了还有什么意思,一人就此一碗,等着下边的。”看着往日文雅的唐离吃起东西来如此粗鲁,杨芋钊几欲大笑出声,终究碍着李腾蛟二人在座,忍得好不辛苦。 唐离哪儿管他这许多,见杨芋钊刚才只顾著说话,面前那碗羹汤动也没动,随手就端了过来倒在自己碗中,三两口之间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已又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至此,座中人再也忍不住的大笑出声,李腾蛟是咯咯而笑,郑怜卿则是微红着脸低声嗔怪道:“相公!” “煎茶吃酒是为怡情,自宜浅斟慢酌,以风雅为先。然则这一日三餐却为果腹,何须惺惺作态!”对几人的哄笑充耳不闻,唐离理直气壮的笑道,一句说完,他随即催杨芋钊道:“老杨,酒先且不吃,有什么好菜都快点拿上来。” 羹汤之后再上主菜,杨芋钊见唐离一副饕餮之徒的模样,遂也不再卖关子,挥手之间就有下人鱼贯捧菜肴而来。 正在这间隙,杨芋钊微微侧身道:“听说这两日陇西节度副使多曾到别情府中拜会?” 对杨芋钊的消息灵通唐离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闻言从一盘糖蟹中转过脸来道:“确有此事!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此人有英雄气,甚合我心哪!” 杨芋钊见唐离眉眼间满是对哥舒翰的赞美,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道:“别情,你没忘了哥舒的来历吧!此人受知于王忠嗣那老狗,可是铁杆儿的东宫,你与他走这么近,老相爷那里……” 顺手夹过一个糖蟹,唐离看了杨芋钊一眼后笑道:“此言差矣!哥舒受知于王忠嗣不假,此人对王忠嗣情深意重也不假,但他对东宫几分忠心还在两可之间。老杨,你认为就凭咱们太子爷那薄情寡意的凉薄生性,能得这等英雄倾心?”边说话边料理着手中的糖蟹,孰知弄了半天也料理的不齐整,唐离忍不住道:“老杨,你是不是成心做了东西不想让人吃?” 第一百四十五章-相府 杨芋钊见唐离拿着糖蟹却不得要领的样子,摇头笑道:“别情,你好歹也是一榜状元,又是宰相爱婿,只这吃上也太不讲究了些。似这吴中糖蟹人称‘一品膏’,最是难得的佳味儿!”口中说这话,他已顺手结果糖蟹料理起来。 “我那府里的厨子倒实在是差了点,老杨,改天见着合适的帮我留意一个。”口中应着话,唐离结果蟹黄吃了两口却觉甚是不合口味,反倒是那两个蟹螯更合他心意。 “蟹黄人称‘黄大’,蟹之八足乃称‘白八’,所谓‘十万白八,敌一个黄大不得’,看来这找厨子的事儿我还真的帮你多费费心!”杨芋钊说话间指着又一个下人端上的盘盏道:“别情,二位弟妹,这道菜你们可得好好尝尝。” 唐离见他特别推荐,持着夹了一筷入口,只觉这肉似后世的烧烤,然则却鲜嫩的多,而且其中香味倒似从内往外而来,一尝之下当即赞不绝口。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道菜乃是‘笼驴’。”见唐离大有兴趣的模样,杨芋钊随口介绍道,“取精选小驴犊一个,放入预先置好的笼中,先以灰水饮驴荡其肠胃,然后围之以火,翻以酒调五味饮之,驴尚未死而为火所逼,其外已先熟,此时取臀腹交接处食之,其味甚佳!只有一点不好,做这道菜太过于花费时间,我今日一早起来料理,也是到你们来时刚才做好。” 杨芋钊献宝似的得意说着,却见座中唐离三人都停着不食,尤其是郑怜卿更皱着眉头将刚刚吃下的驴肉给吐了出来,乃诧异道:“怎么了?如此美味不吃岂不可惜?” 虽然那“驴笼”确实美味,但唐离终究再伸不出筷子,狠狠瞪了杨芋钊一眼后叹道:“你就不能等我们吃完后再卖弄?我算是看明白了,老杨你虽叫唤着请客,心里终究还是小气!” 这顿饭吃完时已经是个多时辰之后了。三人告辞后上车回府途中,唐离蓦然想到哥舒翰之事尚需向李林甫做一通报,遂命车夫径直沿朱雀大街驱车往相府而来。 到了相府,李腾蛟并郑怜卿自往后院儿,唐离随着下人向李林甫所在的正堂走去。 因李相在正堂会客,唐离遂也先跟着那下人进了旁边花厅等候。 花厅内原有一年约四旬的戎装将领正等候见,唐离进门见到他乃微笑点头致意。 那四旬戎装将领也如哥舒翰一般,长得仪表堂堂,只是身高要略低一些。而眉眼间的气质也更为中和沉静。 “循旧例,取团茶用沸水冲泡即可,无需放葱姜煎煮。”唐离刚刚向那下人吩咐完毕,扭头却见刚才点头回礼的戎装将领正含笑抱拳道,“在下朔方兵马使郭子仪,敢问尊驾可是新科状元公唐离,唐别情?” “郭子仪!”心中喃喃念了一句,唐离心下暗自寻思这几天也不知怎么撞了邪气,名将们蹭蹭的都往京城里赶,心中这般想,随即起身的他已是拱手笑道:“在下正是唐离,久仰将军大名,不想今日得以在此想见,真是幸会!” 听唐离说“久仰大名”,并没有什么名气的郭子仪却是不以为然的轻轻一笑,权当这是客气话。正在他又将讲话时,却听花厅内一个哈哈的笑声传来道:“别情,见到蛟儿才知道你也来了三哥府上,几次说让你到我府一叙,却从不见你登门。怎么?莫非你是嫌弃你五叔府中简陋不成。” 口中说这话,兵部侍郎李复道笑着从外边走了进来,唐离随郭子仪向他拱手见礼的同时,笑着回道:“侄婿近来事忙,改日自然少不了要叨扰的,只是我这一去就是拖家带口,到时五叔莫要心下叫苦才好。” 他这句话又引来李复道哈哈而笑,笑完之后,他才指着郭子仪对唐离道:“这位是华州郭子仪,当年以武举人等补左卫长史,现任朔方兵马使,前不久朔方节度使张齐丘给粮失宜,惹得手下丘八们殴打判官,进而围攻节度使府,若非郭子仪措置得当,不说老张的身家安危,也不知要闹出多大事儿来!此人实有大将之风,趁他回京到部调职的机会,我带了他来给你岳父看看。说来你是文状元,他这武举人却是有实无名的武状元,你们两位状元倒要好好亲近才是!” “京中兵部多年来对我朔方诸军关爱有加,其实军士们对朝廷,兵部也都是忠心耿耿,此次不过是个例外罢了。末将实不敢当侍郎大人如此夸赞!”得这位实际上的兵部尚书如此夸奖,郭子仪脸上也没有半点得意忘形的作色,只是拱手逊谢。 听郭子仪这番答对,唐离暗自点头不已。说来有唐一朝三百年间所出名将无数,但除了那些开国武将,声名最显,福寿最全的就属眼前这人。后来立下不世之功的他不禁没有如同僚李光弼那般因朝廷猜忌抑郁而死,反是绘图凌烟阁,晋封汝阳王,八子七婿富贵满门,寿八十五而终,而能得如此善终,除了郭子仪对朝廷忠心耿耿,待上至诚的原因外,更得益于他在保持忠心的同时,比同时代武将处事更为圆滑,更懂得进退忍让及韬光养晦之道。历史以来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不乏其人,然则能如同郭子仪一般在朝野少有结怨者可谓是凤毛麟角。 “调职?未知郭将军又将往何处高就?”唐离看着李复道似是随意问道。 关于郭子仪的调职想必早已定论,是以李复道也无顾忌,径直道:“近来北地颇不安静,陇右,朔方支应起来太远,疲兵耗粮,朝廷有意于在阴山山脉木剌山处筑横塞并建安北都护府,郭将军便是这新任安北节度将军。“ 闻言,唐离口称恭喜,但心下却难免有些为郭子仪抱屈。“安北都护将军”说来名头响亮,其实实力有限的很。早在这安北都护府设立之前,朝廷已有安东、安西、及安南三都护府,只是这些都护府实力不济,就连辖地最大的安西都护府,也不过仅仅统兵一万五千人,而且这一万五千人中还有大多数是自当地招募,战力低下。说起来,这几个都护府倒更像是后世的保安维持队,真个儿上了战场都很难有所作为。郭子仪虽然可以借助安西都护府的设立成为一方主将,但将这等已经历练成熟的名将放到二线部队,还真是有些浪费人才。唯一让唐离高兴的是,这个新任的安西都护府驻地是紧靠着奚族聚集区的饶乐都督府,与安禄山的平卢辖区接壤。 几人还待再说,却见正堂中走来一位小厮,通报说相爷有请五爷及郭将军,当下二人不敢耽搁,随着那小厮去了,留下若有所思的唐离品茶等候。 因着郭子仪如今的身份偏低,李林甫见他的时间也就短暂,不过半柱香功夫就有小厮来请唐离。 自花厅进了正堂,唐离见郭子仪刚刚走出堂外,也顾不得与李林甫及李复道说话,先自快步追出正堂。 郭子仪见这位宰相爱婿如此急匆匆的追出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唐离也不与他多寒暄,只一拱手笑道:“在下虽是一介书生,但平生最好结交沙场征战的好男儿,今日与将军一见投缘,明日晚间愿与别情楼略备酒水与郭将军一叙,万望莫要推辞才好。” 唐离这举动分明有些唐突,但也正是这唐突显出他用意至诚。郭子仪本就是个内方外圆的人物,当此之时又岂会拒绝,军中出身终少不了几分豪气,他见唐离确是诚心相邀,遂也不做推辞,当即点头应允。 一路将郭子仪亲送道院门处,目送他远去之后,唐离才转身回到正堂。 唐离这古怪行为倒不让李林甫生气,见他进来,首辅大人抚着茶盏轻声笑问道:“这郭子仪有何特别之处,竟然值得阿离对他如此看重?” 进入正堂,唐离向李林甫补行了一礼后,坐下道:“观此人气宇,来日必成名将,给他个安西都护府,倒着实可惜了!” “噢,没看出来我这侄婿倒有观人望气之能,”李复道开了句玩笑后道,“打仗这事儿还要真刀真枪才看的出人来,我也觉得此人不错才会带他来见你岳父,做个安西都护好歹是个主将。再说这地方战事多,他若真是个能表现出名将的手段,改日再调配不迟,现在一下拔得太高且不说不好安排位置,恐怕也难服众。再则,咱们也得看看他的举动,若是有勾结东宫之事,便是李广复生,也用他不得了。” 李林甫却对郭子仪不甚感兴趣,略一摆手道:“且不说此人,阿离,你来找我,当是为了哥舒翰之事吧?听说这几天他拜会你的次数可不少!” 李林甫说这话时还是带着面带笑容,倒是李复道闻言后面带不解的看了唐离一眼。 “长安城里还真是无秘密可言!”闻言唐离微微一笑道,“岳丈所说半点不假,那哥舒翰这两天频频前来拜会小婿,其实为的还是想给王忠嗣脱罪。” “想的到挺美!”李复道嘿嘿一声冷笑道。 “我虽嘴上尚未吐口儿,心下实已答应他了。”向满脸诧异之色的李复道一笑后,唐离看向李林甫道,“小婿今日来此,却是想请岳父大人进言将哥舒翰扶正的。” 唐离刚刚说完,李复道已是霍然站起道:“此事万万不可。” “五弟,坐下!”李林甫只面色微微一沉,李复道便不敢再说,只是坐下身来的他却面色凝重,显然对唐离的提法难以接受。 知道李复道梦寐以求的就是希望能接任陇西节度,唐离看着李林甫细细解说道:“陇右南据吐蕃,河西扼西域入中原之咽喉,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所以此地主帅必须得如五叔一般的能征善战之将,否则此地糜烂,我大唐西部门户就此洞开,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句话出,李林甫微微点头的同时,李复道的脸色也好了许多,见状,唐离续又道:“当然,小婿也希望五叔能接任陇西节度使,然则只要岳丈大人一日在相位,此事陛下断然不会准。” 闻听此言,李复道神情一黯,及至再见到三哥也是敛容点头,他长叹一声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没了精神。 “如今之情势,陇西节度人选陛下圣心默定的只能是出自东宫一系,只是皇甫身死,除王忠嗣外,东宫在没有能独挡一面的方面大将,所以陛下才会如此曲意回护其人。看如今布置,陛下只怕是大有起用王忠嗣之意,王忠嗣此人可谓是铁杆儿的东宫系,他若重新出任陇西节度使,经此一事后再想将其扳倒,几乎已是不可能。” 见李林甫第三次点头,唐离精神一振道:“名将,分属东宫一系,又不能让陛下重新起用王忠嗣,这三个条件综合起来,就只有哥舒翰最为合适了。”不等李复道插话,唐离已是接着续道,“哥舒翰乃当世名将,在军中威望甚高,有他坐镇陇西,则大唐西疆可谓是稳如泰山。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此人因为出身的缘故而被朝野上下都看作东宫一脉,然则他却是忠王忠嗣而不忠太子,岳丈举荐他接任陇西节度,既能得陛下首肯,又能解除陇西心腹之患,如此实是一举两得之事。” “阿离你怎么知道哥舒翰是忠于王忠嗣而非太子?”等唐离刚刚说完,李复道已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历史!”只是这个理由实在说不出口,唐离也只能笑笑道:“哥舒翰与王忠嗣不同,并非直接出自东宫。再则此人身上实有英雄气,就凭这一点,咱们那位薄情寡义的太子爷必难使他倾心。” 这理由实在牵强,李复道还待再说,却见李林甫微一摆手道:“既然新任陇西节度使只能出自东宫一系,无论哥舒翰是否忠于太子,他都比王忠嗣要好,如今情势,揣摩陛下圣意,王忠嗣起复只在早晚之间。此人经营河西良久,一朝起复时却发现自己的位子为得力爱将所占,他又会是个什么心情?”言至此处,李林甫蓦然微微一笑道,“只要二人稍有离心,这便是可乘之机,届时只要断了哥舒翰与王忠嗣之间的恩义,陇西也就真正安如泰山了。” 想不到自己短短几句话之间,李林甫竟能想的如此长远,甚至连作为“后手”的离间计都预备好了,至此唐离总算亲身感受到自己这位岳父能把持首辅职位十余年的原因所在。 正在他胡思乱想间,却见李林甫微微一笑道:“阿离,这几日你就好生款待这位带刀哥舒,王忠嗣这边你不用担心就是。” 老姜果然就是老姜,自己还没说到王忠嗣,他已先明白其意。至此唐离的相府之行已达目的,见他兄弟之间还有话说,唐离也不再耽搁,起身告辞去了。 轩车刚在府门处停下,就有上前伺候的门子拿着一封短简递了过来,唐离随后接过拆开,却是黑天自河东与关内道交界处的蒲州传回,至于里面内容,却是说比照别情楼伙计传去的绘图,前次别情楼事发后立即出城的二十四骑中,虽然八匹大食马不错,然则并无当日闹事之人在其中,他将继续带人停留蒲州一段时日,看能不能劳着正主儿。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都使出来了,这事儿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边将信件折好放入怀中,唐离笑着喃喃自语道。 等唐离将短简看完,那门子才在一边赔笑着躬身说道:“少爷,个多时辰前,有两位金州来的女客到府,小姐已将她们安置在东偏院住下。” “哦!金州来的女客,关关到了!”边说着话,唐离已拔脚向内走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宴请 大半年时间不见,关关身边的阿杭还是一副眯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她见着唐离时依旧是以前那样憨憨的笑容:“阿……唐大人!” 见阿杭称呼自己时为难的模样,唐离微微一笑,顺手拨了拨她的三丫髻,和煦笑道:“阿杭,你还叫我阿离就是,什么唐大人不唐大人的!” 见阿杭又露出那个自己最熟悉的笑容后,微微一笑的唐离拔脚向房内走去。 屋内两只红烛跳跃,摇曳出淡淡的光影,在这光影的笼罩中,厚厚的旃檀上,一个俯几而卧的女子身影也显得朦胧起来,一件厚厚的秋衫自肩头滑落于地,使她因耐不住春晚的寒气而将身子渐渐缩在一处,这个动作更使她有了几分弱不胜衣的孤寂。 踩着厚厚的旃檀无声走到几边,唐离小心的拿起滑落于地的那袭秋衫,轻轻搭盖在女子肩头,做完这一切后,他才随意在案几对侧跌坐下来,看着那张熟悉的容颜。 身形依然丰满,但关关的容颜明显消瘦了许多,此时俯案而卧的她白腻的肌肤上透出微微的晕红,其艳丽处真是好一幅《美人春睡图》,而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不仅没有减少她的丽色,反是增添了一份别样的轻愁。 望着对座的关关,唐离的思绪不自然会浮现起那些前尘旧事来,当日金州,在自己贫不能给之时,是这个女子给了自己伴萧的机会,随后在襄州,又是她帮助自己渐次抚平了心中的伤痛,说来,她就是自己的历史。 “哟,小郎君你回来了!看你们现在的灯下对坐,倒是好一副举案齐眉的模样。”说话的是内房中走出的花鸳鸯,刚刚睡醒的她未曾梳妆,一任青丝散蓬,身上那袭浅红细缎内衫使她那饱满的身形愈发的充满诱惑。 唐离刚刚抬眼示意她不要说话,对坐的关关却是醒了,俯在案几上的她长长的睫毛眨了几眨,睁开眼时见到唐离,精神明显一振:“你来啦!” “今天有人邀约,回来的晚了些!”顺手为关关倒上一盏热茶,唐离随意笑道,“来怎么也不寄封书信报下行程?你们来的可真够晚的。” “小郎君这倒是句有良心的话,也不枉了关关对你如此牵肠挂肚!”踢踏着细丝软履来到几边,随意坐下的花鸳鸯端过关关茶盏一饮而尽后道:“明明有榻不睡,偏要坐在这里等你,关关如今可是走火入魔了。”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没好气的看了花鸳鸯一眼,掠着鬓丝的关关看着唐离浅浅一笑道:“在金州呆的久了,这样猛然就走,牵牵绊绊的事儿自然就多。” 正在这时,却听屋门“吱呀”一声打开,随即就见宝珠姐妹各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 “小姐听说少爷有远客到,特命小婢姐妹送点儿时鲜果子。”玉珠边说着话,边将眼睛滴溜溜的在关关和花鸳鸯身上打量个不停。 金桃原产自西域康国,因外形“大若鹅卵,其色如金”而得名,唐离取过一枚金桃,用托盘中的小银刀剖开,各分关关与花鸳鸯一人一半后,自取过一粒葡萄纳入口中后道:“来了就好,你们且先在我府住上几日,待疲乏消了后,就可以开始操练《木兰辞》了。” “少爷,二夫人熬的新罗红参茶火候也差不多了,夫人着我们来问,您是现在就回,还是且先温着。”收好托盘的玉珠退到门口时,似是突然想到一般,轻声提醒道。 “今日天色已晚,你们且好生休息,这两日想到京中哪里游玩,自会有护卫随行。”说这话,站起身来,唐离扭头吩咐宝珠,着她再去蝈蝈处调四个丫头过来服侍后,才笑着出门去了。 见唐离出了房门,花鸳鸯向玉珠消失的方向瞅了一眼后,才狠声道:“小浪蹄子没安好心。”扭头间见注目房门处的关关神色一黯,她才自悔失言,忙笑着补上了一句道,“这个唐离倒不是个人一阔就变脸的,妹妹这番倒要恭喜姐姐终于修成正果了。” 闻言,关关却没有说话,沉默着又向门外痴望了一会儿后,低下身子拿起唐离剖好的那半只桃,就此悄无声息的向内房走去。 薄薄夜色中,走出房的玉珠轻轻巧巧的拿起一盏挂在廊下的灯,用一片迷离的暗红色光线引领着唐离向后院走去。 “哎呀!”轻轻的低呼声中,玉珠的身子歪倒在地,而在唐离的眼中,周围地上一片光滑,甚至连一颗小石子都没有。 摇头一笑,唐离虽然明白了玉珠的小心思,但这样一个女子坐在地上,他却不能不伸手去扶的。 唐离刚刚伸出手去,就见那暗红的光影蓦然变小,花灯被弃置于地,而原本挑着花灯的人此时已将身子全数挂入了少爷的怀中,那两只手更是如同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木头般,紧紧的揽住了少爷的脖子。 嫩嫩的脸蛋儿不住在少爷脸上厮磨,直到唐离伸出手来要推她的时候,才听玉珠用微微喘息着的声音呢喃道:“小婢今天用了苏弥檀香,少爷你感觉到了吗?” 鼻中嗅着怀中女子身上独特而充满情欲的气息,唐离推向玉珠的手也轻柔了许多,苏弥檀香远自从天竺而来,是地地道道的价比黄金,这种香料最神奇之处就在于能够于无声之中撩拨起人的欲望,本是京中大家浪荡子弟的最爱,本府中李腾蛟也收有一些,但看管的极紧。玉珠为争宠居然敢偷用这等香料,实在是用心极深了。“玉珠,你才多大点年纪!等你长大些,少爷我自然放不过你!”配合着这说辞,唐离的手在玉珠柔软的腰肢上轻轻抚动了几下。 只是玉珠却不肯中了唐离的缓兵之计,在见到那两个新来的女子后,如今的她是一刻也不愿意再等,相府家主子婢女出身的她无时不想着要改变身份,当日得知自己与姐姐被相国夫人选为通房丫头,她曾经兴奋的整夜睡不着觉。依据惯例,通房丫头只要勤力服侍,至低总能捞着个“媵人”身份,而随着姑爷职品的上升,这种“媵人”身份最终能换来朝廷的诰命服饰。更何况,这位新姑爷是如此的俊美多才,孰知随着小姐嫁过来以后,她才知道事情的不容易,自家这位看来风流的少爷总不动手,眼看着前面有一个心怀叵测的蝈蝈,后边又来了这么两个无限风情的妖媚女子,玉珠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等了。 “小!……小婢半点也不小……”微不可闻的呢喃声中,玉珠反手引领着少爷的手向自己衫子内探去。 入手处一片滑腻,唐离才知道没穿内衫的玉珠竟然是蓄谋已久。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他的手已随着玉珠的导引攀上了那温香酥软的所在。 似微风刮过平静的湖面,玉珠白腻的肌肤瞬间弹起了微微的颤栗,而她的另一只手也将少爷揽得更紧,贴着唐离的耳朵细细喘息问道:“少爷,你看我小吗?” “天生媚骨”,感受到玉珠的敏感与饱满,唐离抽手时刚刚自语出这四个字,就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站好的二人扭头看去时,却是刚刚传话完毕的宝珠随后走了过来。 “姐姐!”看着走进前来的宝珠,脸上红霞未退的玉珠语声中充满了嗔怪与不甘…… ……………………………… 哥舒翰来的很准时,第二天唐离起身梳洗后,刚到书房中坐下不久,就有小厮领着这位名震西陲的将军走了进来。 “哥舒翰将军来的好早!”随手遣退小厮,延坐之后的唐离边亲自调制茶水,边向哥舒翰笑着道:“起的早怕也是哥舒将军在军营中养成的习惯吧!” “别情知我!”哥舒翰闻言哈哈一笑道,“不瞒别情,某当年也是在长安长大的,直胡混到四十岁家父去世才去的河西,按说对帝都也没个不习惯的,谁知此次进京,听不到聚将鼓后却怎么也睡不熟了,真是人越老,越生就个享不了福的命。” “年已四十而‘慨然折节,仗剑河西’,哥舒将军这段佳话以某看来比夜屠石堡的功业更令人敬佩,人誉将军为国朝周处,实没有半点虚妄。”将泡好的茶水置于哥舒翰身边几上,随意坐下的唐离笑着道:“请!” “别情谬赞了!”哥舒翰毕竟心中有事,耐不得这样寒暄,端过茶盏小呷了一口看向唐离道:“状元公,我那恩帅之事……” “贵妃娘娘不会再计较王节帅之事,昨日我一并去了老岳丈府上,若无意外,近期不会再有弹劾本章,陛下原本就有恩待王大人之心,此番宫城,皇城再无羁绊,王节帅踏出大理寺想来也是为时不远了。” “真的?”蓦然站起的哥舒翰兴奋声道,虽然找的薛龙襄指点知道眼前这少年能耐非常,但此时真个听到这消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事我还能骗了哥舒将军不成!”唐离微微一笑,向着哥舒翰束手邀坐道:“说来,今日我还一并要向将军贺喜。” “别情适才所说已是天大的喜讯,某不敢再做贪求。”确定王忠嗣之事后,哥舒翰粗豪的面容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意。 “娘娘有意举荐将军出任陇西节度使一职,政事堂也会附议,自此将军独镇一方,☆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壮志得酬,这难道不是大喜之事?”端着茶盏小呷了一口,唐离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个消息来。 “什么?”刚刚坐下的哥舒翰蓦然听到这个消息,身子猛地一震,随即脸上忍不住泛起一片微微的潮红。只是他倒也不愧为名将之誉,片刻的失态后已是定下心神,沉吟片刻后道,“多谢状元公好意,然则陇西军事重镇,其节度一职非德高望重之将不能胜任。窃以为若要保我朝西疆安宁,非王恩帅不可。” “哥舒将军自谦了!”用满带信任的眼神迎上哥舒翰的眸子,唐离笑言道:“世间哪有不老的名将?论哥舒将军如今在西陲的声名,怕是半点也不逊王老节帅。再则,如今朝中觊觎陇西节度之位者大有人在,哥舒将军以为就凭王老节帅如今之状况,可有迅速起复的可能?若因将军以私情而废公事,使陇西节度所得非人,只恐贻害无穷啊!” 既然投身军伍,尤其是似哥舒翰这般的雄武将领,谁不想坐镇一方?只是哥舒翰这人太过看重恩义,心结在于总不愿意夺了恩帅的位子,只是他久在陇西,深知此地之重要。唐离最后那句话不能不引得他肃然心惊,一时间这三种想法在他心底纠缠不休,竟使这个往日冲锋陷阵,杀伐果决的将军一时心乱如麻…… “我今晚欲在别情楼宴请朝廷新任安北都护郭子仪将军,还望哥舒将军也能与宴。”亲送心事重重的哥舒翰走到府门时,唐离笑着邀约道。 当此之时,哥舒翰岂能拒绝,只是他也没心思多说,抱拳说了句“某定当奉陪”后,便翻身上马而去。 月上柳梢头,黄昏时分的别情楼早已挑起了八盏硕大的花灯,经历了王忠嗣之事后,别情楼声名愈振,如今在长安城中已足与谪仙楼齐名,乃是王公勋贵,尤其是富家士子的首选所在。 只是今晚的别情楼分外不同,往日楼外的车水马龙依旧,但楼内的歌舞喧哗却早已消歇,无数或因歌舞,或因美酒,或是慕名而来的食客得到的回复都是两个字——“包楼”。 听到这个回复,许多人都是当时倒吸出一口冷气,以别情楼如今的声誉,想要包下日进斗金的它得花多少?若是单论钱也就罢了,重点在于这是别情楼自开业以来的第一次包楼。老食客们都知道,在不久前,一位国公爷过大寿时想包下此楼都被那个漂亮的女老板一口回绝,一时间,满脸悻悻的食客们饶有兴趣的开始猜测包楼之人到底是谁,而要宴请的客人又是个什么尊贵身份。 分两侧先后有两支马队沿着长街向别情楼而来,其中一队只有四五个牙兵护卫跟随,而另外一队贴身的牙兵则多达十四五人,早有眼利的食客认出此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哥舒翰。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盛唐的长安是个崇拜英雄的城市,而这首西北民歌早已在帝京流传多年,此时亲眼见到传奇的主角现身,当即就有人高声诵出这首民歌来,而他这高声朗诵也引得更多路人围观,略探问事情缘由后,更多的人兴致勃勃的应和着诵起这首气势十足的民歌,并向着马头方向高声叫道:“哥舒,哥舒……” 眼见自己的主将让长安百姓如此爱戴,那些牙兵们高高抬头挺胸,满脸与有荣焉的骄傲,而端坐马上的哥舒翰则是拱手抱拳,连连称谢。他这举动自然又引来喝彩声一片。 堪堪等两房马队将要到达楼门时,就见半闭着的别情楼中走出三个人,这三人的组合反差极大,当先一人身着白色束腰长衫,面容俊秀,风姿飘逸,而在他身后跟着的那人却是黑面暴牙,至于第三个更是奇怪,居然是个光头和尚。 只见这三人虽然奇怪,但早已是长安城中名人。刚才那些叫喊着“哥舒”的看热闹路人一见这三人出来,立时人群中就蹦出“状元公、黑面翟、狂僧”等等呼喝,而得彩声最响亮的居然是“狂僧”。 边向着热情的路人颔首致意,唐离侧身向翟琰笑道:“老翟,枉你平日以名士自居,今天该知道自己在长安的名头怕是连和尚一半儿都不如。” “如今世风崇佛,有什么办法?若没有这颗光头,看还有几个人认识他。”面上故意做出一副不屑的神色,翟琰有意躲开了怀素几步。 怀素和尚见他如此,也不接口跟他斗话,只是双手合十,口中诵念佛号道:“阿弥陀佛!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浮名虚利,如雾露闪电,如梦幻泡影……”平日十年不念一句经的怀素在花灯高挑,车水马龙的别情楼前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儿,还真有几分脱凡出俗的宝相庄严。一时间,那些看热闹的路人多有相跟着双手合十的。而“狂僧”的叫喊声也愈发响亮,将状元公与黑面翟的彩声彻底压服的湮没不闻。 “跟这和尚一起就是晦气,阿离,下此有我没他,有他没我。”边说着话,翟琰边躲瘟疫一般拉着唐离闪过一边。 见他们这般斗嘴,唐离哈哈笑着向哥舒翰走去:“得哥舒将军大驾光临,别情楼真是蓬荜生辉。”边寒暄见礼,唐离招手之间,已有别情楼小二捧着托盘走上。 小二捧的酒有个名堂叫“下马杯”,乃是正宴时主人用于迎接尊贵客人的重礼。哥舒翰见唐离将要捧盏,忙先一步跳下马来自取一盏饮尽后拱手道:“不敢当状元公如此大礼。” 恰在此时另一支四人护卫的马队也已到别情楼前:“哥舒将军,来,我为你介绍今日的正主儿,朝廷新任安北都护将军,华州郭子仪。”口中说这话,唐离已携着哥舒翰向马队行去。 走到近前,不等人下马,唐离已随手取过小二托盘中的满斟的酒盏笑着奉于郭子仪道:“郭将军一路驰马辛苦,还请满饮此杯。” 正因为别情楼今日反常的包楼才引得众人揣测,随后见到哥舒翰,翟琰、怀素、唐离等人无不是名将就是名士,使凑热闹的路人益发的多了起来。此时这些凑热闹的看客见名动天下的状元公才子居然为郭子仪亲奉“下马杯”,而怀素等人也是在一边微笑迎候,一时议论纷纷,这马上人到底是谁?居然能得这些人亲自重礼相迎。 郭子仪也万没想到正当红的状元公会摆下如此阵势迎他,一时又是感念,又是微微有些惶恐,只是深谙世情的他,焉能受这盏酒?无奈他虽推辞的厉害,然则唐离却是坚毅如此,眼见纠缠太久惹来更多议论,无法可施的郭子仪才弯腰双手捧盏,将下马杯一饮而尽。 “好,好,好!”满脸笑意的唐离正要为下马的郭子仪介绍众人,就见他肃容行了个齐整的军礼,宏声道:“末将郭子仪参见副帅。” “这不是军中,郭兵马无需多礼。”还了一礼后,哥舒翰才侧身对唐离道,“朔方君一度也曾划拨陇西节度帐下指挥,某军议时也曾见过郭兵马使几次,只是某常年驻守陇西,其实并不曾辖制过朔方军,郭兵马委实太客气了。” 他这解说之间,郭子仪已先后与翟琰及怀素和尚见礼毕,看他称呼时半点不差,显然是对这二人有过了解。至此,唐离愈发看出郭子仪心思缜密的一面来。 几人寒暄完毕,在唐离束手邀客之下,鱼贯向别情楼内走去,而随着他们一行人进入楼中,围观者的议论声也愈发的响亮了。 “原来是唐状元包楼,别情楼本就是他的产业,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看今天这几人,有哪一个不是名动天下的!今晚这包楼倒为别情楼平添了一份佳话,明天这事儿传出来,怕不是生意会更好!” “这郭子仪到底是谁?好大威势!” “管他是谁,过了今晚明天也该名动长安了,能得哥舒将军,黑面翟及怀素大师亲迎,更得唐状元奉酒,想不出名都难!” 议论许久后,直到别情楼中鼓歌之声响起,这些看热闹的路人才咂舌感叹着渐渐散去。 ……………………………… 郭子仪刚跨进别情楼,就蓦然听几声熟悉的战鼓声响起,随着鼓声愈急,就听一个浑厚的男歌而起道: “扫净狂胡迹,回戈向故关。相逢唯死斗,岂易得生还。纵宴参胡乐,收兵过雪关。不分十万户,岂敢望玉关!” 郭子仪到京已久,焉能不知别情楼底细,唐离为宴请他而包楼已是让他惊诧不已,此时耳听素日以轻歌软舞为主的别情楼竟然唱奏出这样雄健的曲子,他怎能不明白这是唐离刻意为之,一时心下的那份感念愈发深重了。 此后佳肴毕至,觥筹交错自不待言。郭子仪原本以为唐离如此身份却对自己倾心相交,必定是有所图,孰知这位主人只是谈笑劝酒,没有半点别的话语。 历时经两个时辰,宴饮方才完毕,郭子仪上马辞别之际,唐离轻抚着马缰道:“你我一见如故,可惜将军军务在身,此后必定聚少离多,阴山荒僻,将军又是统领新组之军,若遇艰难,还望能想到京中唐某,别的不敢说,到兵部替将军陈陈情,催讨一下军费也还是做得到的。” 目送郭子仪及哥舒翰先后乘马而去,对自己今晚宴请大感满意的唐离刚微露笑容,就见身侧的翟琰猛地一扯他衣襟,兴奋道:“走吧!别情,现在就去平康坊,你可别想耍赖!” 此后,郭子仪动身赴安北都护任上,随即哥舒翰领了陇西节度帅印后也快马回转河西,而唐离也静下心来会同杜甫,关关等人一头扎在新编《木兰辞》的操演上。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春衫褪去,长安城中番邦使节团越到越多,五月大朝会之期也已渐渐来临。 第一百四十七章-宫宴〈一〉 过太极宫、太液池,而如玄武门至西内苑。穿过繁花异草,人间仙境的西内苑,右经至德门过福建门,眼前出现的这座雄浑瑰丽、流光溢彩的大殿,就是大唐接受藩臣来朝、举行宫中大宴的所在——麟德殿。这座比后世故宫整整大了五倍的壮观殿宇,乃是凝聚了举国建筑名匠五年心血而成,既是盛世功业的浓缩,也是大唐威仪远播四海的见证。 麟德殿作为宫城最大的殿宇,自然有许多附属建筑,正殿左右的御仪楼及结邻楼不说,在此二楼之前,更有以回廊连接的东、西二亭。 为彰显皇家威仪,麟德殿的附属建筑也是以阔大见长。御仪楼及结邻楼作为文臣、武将等候大朝会的所在,而东西二亭的功用则主要是给准备侍奉宴会的乐工及各式支应人员准备。 开元、天宝间,大唐国力到达极盛,每岁五月的朝贡之期,至少有数十个藩国会派遣使者前来朝拜并贡献方物,而像天宝元年的那次朝贡,因是改元之年,前来朝拜的藩国并各羁縻州使团更是多达数百个,可谓是盛况空前。 每次大朝会之后,天子必定会于麟德大殿赐宴并演示歌舞,此时除了宫中教坊司奉应承差之外,各番邦使团也自带歌舞贡献,尤其是类似龟兹国这样的盛产舞乐之邦,其歌舞伎的人数竟是占据使团总人数的一半以上。毕竟玄宗爱好音律是天下皆知,这些番邦小国或是羁縻州都希望能以这种方式赢得圣天子的欢心,而那些身怀绝技的歌舞大家也希望能在上邦天朝演示自己的技艺,并与大唐宫中教坊司一比短长,长而久之,每次朝贡后的麟德殿赐宴歌舞,便有了斗乐的意思。 此时,因为官职低于六品而无缘参加大朝会的太乐丞唐离正在东亭内检查各式“道具”。而一身农家女打扮的关关则是闭目养神,看似平静的她,却被微微泛着潮红的面颊泄露出了心底的紧张。毕竟在此之前,她的舞台仅仅只是一个僻远州府,而现在却要在天下的中心,九五之尊驾前表演歌舞。对自己歌唱并没有太多信心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她此次表演的歌舞形式更是前所未闻,所有的这一切压力加在关关身上,使她这段时间几乎是彻夜不眠,若非此事是由唐离操办,关关只怕早就承受不住这漫天而来的压力而逃离开去。 而关关身后,则是一百零八人的男舞伎,他们是大型乐舞《秦王破阵乐》的全套原班人马,只不过此次担当的任务却是为《木兰辞》伴舞。而在这些伴舞人员的左侧则是聚集一处的七十二名乐工,这些乐工手中的器乐虽然形式多样,却最以战鼓,金锣及胡笳居多,当此之时,这些鬓染霜丝的乐工们正埋头一遍遍熟悉着自己手中的工尺谱。他们心中清楚无比,自己能不能在距离最近的下一批“采访使”大名录中,就要看今天的表现了。 “给,擦擦汗!”将一应道具细细检视过一遍后,走到关关身边的唐离见她因为紧张,额头竟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遂顺手掏过袖中的汗巾子笑着道。 抬头看了看唐离,再低头看了看那方洁白的汗巾子,愣了片刻后,因心神过度紧张以至于反应有些迟缓的关关才醒过神来,接过汗巾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关关抬头看向唐离的那一笑看来也很有几分勉强。 “来呀!去回廊找内库奉应的公公要两樽葡萄酿过来。顺便再带包冰鱼儿。”回头吩咐了一句后,唐离才在关关身边的胡凳上坐下。 离开宴的时间尚早,陪着关关静坐的唐离此时却也不多说什么,等了片刻,已有内宫拨来支应的小黄门手捧黄桦木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中不仅有两只满盛着血红色葡萄酿的琉璃樽,旁边更有一只白绢布包及一盘黄白色的腊珠樱桃。 “曹公公听说是唐大人要‘鱼儿酒’,亲自去库房取了波斯葡萄酿,状元公尝尝,这波斯来的货就是比河东的强!至于这盘腊珠樱桃,是曹公公送予大人下酒的,我家公公说了,大人但有所需就吩咐一声,他立刻命人送过来。”那小黄门边将托盘小心放在唐离面前,边媚笑着说出这番话来。 “替我谢谢曹公公。”唐离说这话,却没从袖内掏出堪做赏赐的银钱来,这才想起自从他成亲奉职之后,因日日身边有人跟随,也就被惯成了不带钱的毛病,以至于现在要打赏也不利索。 “该你好运气。”笑着自手上抹下那枚湖绿指环,唐离递给那小黄门道,“跟曹公公说,改日若是出宫,我定当请他到别情楼吃酒。” 那小黄门却是眼利,见唐离打赏的这只指环如湖水般绿的清澈纯粹,隐隐间有玉光流动,忙把手摆的跟鸡爪疯一样道:“状元公这是极品翡翠,小的什么身份,敢受这样重赏……” “赏你的就拿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我今个儿手上不凑巧儿,你想也别想!”唐离笑着把翡翠指环重重拍在小黄门手上,“传话去吧!” 那小黄门听唐离说的随意亲近,也就不再假惺惺推辞,欢天喜地的将指环收了,笑嘻嘻的说了句:“小的代家中老娘谢过状元公重赏,大人你有什么吩咐随时传唤小的就是。”这躬身退了。 这小小的插曲分散了关关的心神,使她的紧张消解了不少,等那小黄门去的远了,她才笑着低声道:“那枚指环怕不下二十贯钱吧!” “你不知道这些宫里的小太监,嘴阴损的很,别看他当面笑嘻嘻的,若是不赏他,没准背后丧白出什么话来,坏倒也坏不了什么事儿,就是难听。得罪这种人不值!”随意回了一句,唐离端起那托盘道,“离开宴的时间还早,这屋里太闷,走,咱们去外边透透气儿。”话刚说完,他已率先行去。 东亭之外,穿过回廊就是一片被四周建筑隔出的小花园。此时其他的那些乐工都被羽林军拘管着不得随意走动,所以小花园中也就幽静的紧。 这些羽林军都是勋贵子弟补入,打仗固然不行,但招子却是极利,见是唐离领着个乐工往小花园,倒也都没有为难。 由刚才喧闹的环境走到这片幽静的所在,关关忍不住长吁出口气。唐离于石几上放好托盘,取过白布包中放置的冰雕小鱼向酒樽中各投了两尾后,边向关关递去腊珠樱桃,边轻笑道:“怎么!紧张了?” “怎么能不紧张?”关关在唐离面前没有半分掩饰,伸手拈起一粒色做黄白的樱桃投入口中道,“我以前最多也就是为贺大人及山南西道观察使大人演过舞,今天要面对的可是天子,何况还有那么多番邦使节。我唱歌又不好,阿离你也是知道的。”言至此处,关关的眉头有轻轻蹙在一起。 “《木兰辞》若真个砸了锅,皇上首先也是打我的板子,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个什么?”随口调笑了一句,唐离接着说,“其实关关你大可不必担心,咱们这个《木兰辞》纯是以新奇取胜。既然是新,能不出问题最好,即便出了点问题,也没个什么大不了的。说来说去,这也不过就是一场歌舞罢了,其实不值当如此费心。” 只是关关却并没有为唐离这故作轻松的安慰话语放松紧张,他刚一说完,关关已是接口问道:“阿离,《木兰辞》可是今天的压轴曲目,你说咱们能出彩吗?” “能,肯定能!”放下樱桃,唐离将冒着寒气的葡萄酿递给关关一樽,自取一樽小口呷道,“我已看过各使团报上的曲目,还是老一套,都是些胡腾舞、胡旋舞之类的,我不怀疑这些舞他们能跳的炉火纯青,但跳得再好有什么用?这十年来,次次宴饮都是这些老一套,第一年看固然讨彩,第二年也就一般了,到第十年,怕就是天上仙女来跳,也引不起观者多大兴趣了。自然,那些个番邦使团的舞者会在原曲目上做一些改进,但像这等改法,再怎么着也是小打小闹,还是在《十部乐》的框架内动作,又能有多大变化?反观咱们这《木兰辞》可就不同了,不说那些道具,口技之类的东西,单是关关你身穿铠甲的一亮相,还不就是满堂彩。” 冰镇的葡萄酿入喉,丝丝的寒气瞬间扑灭了关关心中的燥火,听唐离说到身穿铠甲,关关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思绪也回到了当日金州花零居的那个夜晚。 看着面前侃侃而言的唐离,关关还真是感慨时光易逝而世事离奇。花零居的那个夜晚不过像是昨天,但昔日那个贫寒的伴萧少年如今却已成了新科状元,宰相爱婿和朝廷七品的太乐丞。伴随着身份变化的还有往日他那份溢于言表的散淡疏离,如今也已慢慢沉浸到了骨子里。排练《木兰辞》这几乎是朝夕相处的月余时光,关关再也看不到唐离刻意的与人保持距离,他整个人都似被尘世的烟火全身熏染过一般,无论是说话,处事,还是与人交往,举手投足间显露的都是自信而成熟。也正是这段时间的相处,在披上了烟火气之后,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在月下品茶,知己阔谈的这样特殊的时刻,才能再次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淡泊与飘逸。当然,唯一不变的仍是他对家人的关切及对朋友的真诚。 突然,几声如在耳畔响起的浑厚钟鼓声惊醒了分神的关关,扭头看去时,却见唐离已开始收拾起石几上的酒樽等物。 “散朝了,马上就该赐宴了,咱们走吧!”钟鼓之声结束,唐离接过关关手中的酒樽,向她补充说道,“关关你若还是紧张,我再告诉你一个秘诀。”言至此处,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满脸坏笑道:“上殿之后,你别想着那些人的身份,把他们都当作猴子看也就是了。” 至此,关关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出声,正是在这笑声中,她原本的紧张消失无形,跟着身前那个自信满满的男人,一步步向麟德殿走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宫宴〈二〉 杨贵妃雅好音律歌舞,是以朝散赐宴时,玄宗即命人请爱妃同晚各番邦使节献乐。 长安宫城占地最大的殿宇内,此时一派喧腾热闹的气氛,各番邦使节依单席制在大殿两侧坐定,边把盏吃酒,边观看殿中歌舞,席后无数侍候的小太监及宫女们如忙碌的蜂蚁般将各式水陆珍馐一一贡进。 此时,麟德殿正中一块儿方形旃檀上,真有一异族少年舞者正单膝跪于旃檀上,手捧琉璃金樽向着玄宗及杨妃以“胡语”致敬词。这异族少年身穿桐布青衫,头戴尖顶珠帽,身披葡萄纹长带,如此华美装饰,再加上他那“肌肤如玉鼻如锥”的容貌,当真是甫一出场,便先声夺人。 待他“胡语”致敬词完毕,玄宗并杨妃举盏微呷了一口后,殿侧蓦然响起横笛及琵琶的奏乐之声,这番乐起之时,音调尚还舒缓,只是几乎在片刻之间,原本舒缓的乐声就越来越急,待其到达顶点时,忽有重重的手鼓之声促响而入…… 那手鼓一奏响,原本单膝跪地、静如磐石的少年立即应声而动,双手平托着将琉璃金樽高高抛起,而他的身子也长身而起,舒臂抬腿的急舞起来。 “石国胡儿人见少,蹈舞尊前急如鸟。织成番帽虚顶尖,细旃胡衫双袖小。手中抛下葡萄盏,西顾忽思乡路远。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 那枚琉璃金樽高高抛起下落之间,异族美少年已急舞了两转,之间他那动作环行急蹴,俯仰腾挪,中间伴随着扬眉动目的丰富面部表情。虽短短时间已演绎出男儿的刚健之美。 金樽落下,正翻腾急舞的少年脚尖一挑,带起一蓬光辉的琉璃樽复又高高跃起,琵琶愈急,手鼓愈重,少年紧扣节拍的舞动也愈发迅捷,其轻健敏捷的动作真个是“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西又倒,双靴柔弱满堂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缺月”。就是在如此急舞之间,每次金樽落下时,少年或踢或勾或挑,总能使那枚琉璃樽在空中旋转不停。 这矫健迅急的舞蹈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伴奏的琵琶已经两弱两急。堪堪等第三次手鼓转为急风暴雨似的奏响时,反身俯倒的少年猛地一挑落下的金樽,身子如收紧的长弓般合着音节急弹向前,以足尖为轴心,美少年弹起的身子急溜溜的在旃檀上转了两个圈子后猛地定住,单膝跪倒间琵琶,横笛及手鼓的伴奏之声也渐次舒缓。及至少年双手平捧于胸时,高高落下的金樽半点不差的正在他手心处,若非那渐次消歇的伴音依然在耳边鸣响,只看美少年此时的动作,几乎与起舞前没有任何分别。 负手在殿后看到这一舞的唐离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说来这石国少年将“杂戏”完美的融合于胡腾舞中,不说他刚健优美的舞姿已是炉火纯青,在更高层次上那扬眉动目间配合着舞蹈散发出的艺术表现力与感染力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然而让他吃惊的是,面对此舞,麟德大殿中除了石国使节团中人高声叫好外,其他观者却是彩声寥寥。 “胡腾舞上能加上杂艺百戏,倒也难得这石国小儿费心思了!”麟德大殿上,玄宗对那美少年舞者再拜敬酒举盏小呷了一口后,侧身对杨妃说道。 看着下边一个与宴的使节想看自己又怕失仪。待要不看自己又忍不住偷偷摸摸的神情,杨妃忍不住掩口轻笑了一声后才转过头道:“妾身也是知舞的,‘软舞’不论,‘健舞’中就数胡旋、胡腾最为难学难精,这舞儿今天这一曲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年功夫,却只得陛下如此轻评,真是屈了他这多年苦功了!” 玄宗闻言,轻笑间持樽微微一叹道:“哎!软舞无非是凉州、绿腰、屈拓、甘州几类。健舞也不过胡旋,胡腾、剑器、阿连之属,自开元间就是这些,这多年来也没甚变化,纵然跳的再好,看的太多也就没了什么新鲜。说来这大宴歌舞,倒还不如听唐离制那新词来的尽兴。” 听玄宗说到唐离,杨妃那流波善睐的眸子中有片刻的迷离,沉吟了片刻后才浅笑道:“陛下说的是,唐卿家那词虽然古怪不类‘正声’,却最擅描绘人心中瞬间思绪,每次听来都像从自己心口中流出一般,许多曲子听得人直想掉泪。论起那首《上元夜》,臣妾虽只听三郎说过一次,但到现在都始终难以忘记。”言至此处,就听杨妃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吟诵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空衫袖。” 在这气氛热烈的麟德大殿中,杨妃刚诵完这首《生查子》,竟然眼眸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当日三郎遣人将臣妾送往都阳侯府,上元之夜,臣妾听着外边合城喧闹,再思及自身孤寂无依,想起年前与陛下把臂同游的景象,恍然如在昨日。臣妾一介女流,能得陛下这几年倾心思宠,原不该再有非分之想,只是富贵荣华倒易舍去,只是心间对三郎这份深情却又怎生舍得断?‘长阳宫里晓湿痕,一代新人换旧人’,唐卿家这首《上元夜》实在是从妾身心里,后来回了宫,听三郎念到,臣妾一晚都不曾闭眼。” 在彰显平生功业的大殿上,听绝美的妃子款款诉说着对自己的无限深情,志得意满的玄宗也忍不住泛起满腔柔情道:“爱妃听《上元夜》如此,朕当日初闻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说来都是唐卿家不好,做出这等曲子,赚得朕与爱妃一番眼泪。” “若没有唐卿当日这首曲子,只怕三郎还想不到重新接我进宫,臣妾与陛下焉能有今日之恩爱。说来当日三郎对他的赏赐也太小气了些!”闻玄宗言语,杨妃满脸娇嗔的回了一句。 见爱妃高兴起来,玄宗也是龙颜大悦,笑言道:“爱妃所言甚是,朕改日补上就是。说来今日大宴,除了开宴时固定的幻戏《鱼龙蔓延》之外,宫中教坊司报上就只有《木兰辞》,眼前这些歌舞也都看的腻了。朕倒是急着想看看唐卿一手操办出来的《木兰辞》到底有什么古怪。” ……………………………… 时光渐渐流逝,殿中轻歌曼舞仍在继续,殿中那些酒足饭饱的各番邦使节们已是再也打不起精神看这些惯熟能详的歌舞,若非玄宗及杨妃仍然在座,只怕许多使节折早已离席避去。 殿内是一片昏昏的景象,但大殿外的唐离此时却忙碌的最后一遍检查着所有的道具。 让这些教坊司的乐工们吃惊的是,这位新任的太乐丞大人却并不像前任般,每逢这等大宴奉差前都是板着脸,一遍遍重复如果失误该会受到什么惩戒。 检查完道具,额头微微见汗的唐离带着满脸轻松的笑容走到那个持幕布的大汉身边举起手来,那大汉见上官如此,一时摸不着头脑,及至唐离演示之后,他才明白太乐丞大人是要与自己击掌示意。 第一次击掌声甚是轻微,那大汉唯恐自己使劲太大弄疼了太乐丞大人,及至唐离越向后走,那些明白过来后满脸兴奋之意的乐工击掌声就愈发的响亮。明白这是上官为自己鼓劲儿,那些个《秦王破阵乐》的舞儿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清脆的击掌声次第顺延,乐工舞儿们脸上的紧张也慢慢化作了兴奋的笑容,及至击掌完毕,整个乐工队伍别样散发出一种要满溢出的昂扬自信。 在队伍的最后,唐离伸出红红的手掌与关关轻轻一碰,将要说话时,却听殿内琵琶的收拍声响起,当下他只是微微一笑,低沉着声音道:“进殿!” 软舞《绿腰》结束后,麟德大殿中响起了一片清晰却不响亮的吁气声,在经历了许多各出机杼却又难脱巢囟的歌舞后,此时这些酒足饭饱、又看过本国曲目的使节们再没了多少心思,在他们想来,只要再熬过这场《木兰辞》,今天这场华丽而费时良久的大宴也就该结束了。至于斗乐的结果,大唐宫廷教坊司的《十部乐》天下闻名,这些使节们并不认为会变出什么新花样来。尤其是石国的朝贡正使最为兴奋,论说,在今天这许多使节团的歌舞中,就属他们融合杂艺百戏的胡腾舞最为出彩,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今天斗乐的胜者毫无疑问该是他们。作为一个举国不足人口的小邦,能在黄金之城露这么大个脸,那朝贡正使光是想想,已是激动的满脸通红。 《绿腰》的舞娘及伴乐匠人们退出后,有片刻的沉静,随即殿中人就听到一阵儿整齐脚步的沙沙声传来,最先进入大殿的是三十二个手持八尺长竿的大汉,这些强壮的汉子八人一组,执两根绳伎长竿牵引着一沓厚厚的帷幄分四方构筑起一个封闭的空间来。 看到这一队强壮的竿手,被眼前着蛇形一幕弄的精神大振的同时,忍不住小声接耳道:“莫非大唐宫廷教坊司要耍竿戏?只是在如此大朝会后的赐宴上,不奉歌舞,却玩弄百戏,这……这也太不庄重了些吧!”就连高踞御座上的玄宗认出这些持竿大汉是教坊司竿戏艺人后,也忍不住对杨妃疑惑道:“《木兰辞》不是花木兰从军故事,怎么还需要耍竿戏?” 整个麟德大殿前后建筑面积多达一万三千多平米,也正是借助如此大殿,三十二名持竿大汉才能迅速展布开来,在他们站位之时,就听那整齐的沙沙脚步声续又响起,随即七十二人的乐工队伍入殿后鱼贯两分向殿中左右侧后,这七十二人之中倒有十八人抬着九面小型战鼓,而另有十余人则是手持金锣,其他至于胡笳、羌笛、横笛、琵琶及瑶琴等不一而足。 那些持竿大汉站好位以后,齐步移动至麟德殿正门外,随后殿中人遂也听到沙沙之声,无奈却为帷幕所遮,看不到幕布中究竟有什么玄虚。 如此一来,殿中人的胃口都被掉的十足,就连玄宗也忍不住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想弄明白唐离这次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帷幕中的沙沙声渐渐消歇,正在满殿人等着幕布打开时,殿后的乐工队伍中蓦然响起一声清脆悠长的轻挑瑶琴之声,一声之后,清冽的琴音随即如汤汤流水般汩汩而出,在经历了适才漫长的浓歌艳舞之后,这曲志在歌颂田园之乐的琴曲如清寒的溪流般抚平着观者心中的焦躁。一曲短琴刚毕,随即有悠扬的横笛声分两厢而起,横笛曲声清越,继续推进着适才瑶琴营造出的农野田园意境,也使琴曲勾勒出的意境更为真实。 伴随着清越的笛声,紧紧围绕着的帷幕中突然远远传出牧牛归耕时悠闲的“哞哞”叫声,在皇家大朝的麟德殿上突然听到牛叫,玄宗与杨妃相顾哑然的同时,满殿众人也起了微微的骚动,许多人的第一想法就是“他们居然把牛也牵上来了”。 若单是牛也就罢了,充满田园生活气息的笛声中,牛儿的“哞哞”叫声未完,随后鸡鸣狗吠之声也随即响起,中间夹杂着农夫归家时呼唤妻儿声、柴草点燃的“荜拨”声,种种声响配合着刻意转低转淡的笛声,在这长安龙首的麟德大殿中完美的再造出一幅闲适的农家生活场景。 “口技!”几乎是在同时,嘴角挂着笑容的杨妃与玄宗一起吐出这两个字儿来。 正是在这样鸡羊牛马的叫声里,帷幕中一个女声随着笛声的伴奏曼声歌道: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风。田垄望如线,溪水光参差。 农妇白麻裙,农夫绿蓑衣。同唱田中歌,笑声共笛齐。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俗词。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这歌女的声音浑厚中而带有几分暗哑,绝不似前面那些曲目中歌女嗓音的浏亮,但正是这独特的韵味儿,使这首农家歌将笛声及口技营造出的悠闲田园气氛又推进了一层。 歌声刚毕,就见那三十二名持竿大汉脚步急动,四周的帷幄在瞬间化为一个半圆的形状,玄宗、杨妃并满堂宾客向那张开的幕布看去时,都忍不住惊叹出声。 只见那洁白的绢布帷幄上,有国手妙笔勾勒出一幅绝美的山乡风情,远处绿绿的麦浪,近处碧绿的菜畦,田垄中走来牵着牛的农夫,那草顶的屋舍上有缕缕炊烟袅袅升腾,而屋前地上,顽皮的孩子光着屁股跑来跑去,引来粗壮淳朴的妇人喝骂声连连…… 在看到这样一幅幕布的瞬间,殿中人刚才还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田园山乡景象立即落在实处,入境之后的他们对于幕布前摆放的农具也没有了先前一惊一乍的神色,甚至对于那架突然出现的纺车,及端坐在纺车上正唧唧纺着线的女子也于不觉之间坦然接受。 自那三十二个持竿大汉进殿,玄宗就如同其他人一般,微微俯前了身子眼睛没有片刻分神,今天所看到的一切,勾起了这个素来喜新厌旧的君王全部的兴趣,等见到幕布展开,那个素面朝天的女子在他的麟德大殿上顾自低头纺纱,玄宗不可思议的摇摇头,用略带兴奋的语调侧身对杨妃道:”唐卿果然没让朕白等,朕倒要看看他下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宫宴〈三〉 长安宫城,主要以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建筑群落聚合而成,而位于大明宫中,专司用于番邦朝贡及大朝会的麟德殿,在当时毫无疑问不仅是大唐,也是天下间占地最为广大,布置最为华丽的所在。作为彰显大唐盛世威仪的宫殿,麟德殿素不轻启,一年用上它的最多不过三两次,也正是如此,愈发显示其尊贵与庄重来。 然而,就在今天,在这个番邦来朝的日子里,在这个代表着大唐抚有天下的大殿中,却有一个素面朝天的农家打扮女子,低着头顾自在纺车上纺起线来,在她的眼中,既没有上坐的天子及贵妃,也没有周遭那么多番邦使节。她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纺车上,而她那丝毫不曾沾染半点脂粉的面容上,满是淡淡的欢喜,她的坐姿安闲而从容,从她的动作道手中的纺车,再到面部表情,无一不是如天下间千千万万个最普通的农家女子一样,而这所有的一切再结合背后那张画满田园风景的帷幄,就在这世间最为华贵的麟德大殿上构造出一种最平静的山乡田园生活之美。 在经历了前边漫长的华丽歌舞后,对于殿中与宴人员而言,适才的琴音笛曲及女子的歌声,以及眼前那表现田园风情的帷幄、布衣钗裙的女子和总是带着吱吱声响的纺车,就如同一道自地上突然涌起的溪流,古怪里透着清凉。 化为背景的横笛仍在清越的奏鸣,牛马鸡羊的叫声也隐隐可闻,纺车转动时的唧唧声就在耳边,这一切真是好一幅山乡风景。只是,如此静谧而闲适的风情却被远处突然响起的金鼓之声惊散。 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半点变化,甚至纺车上的线也一如刚才般条条抽出,只是那金鼓之声却是越来越近,开始时还是隐约的淡淡两三声,慢慢的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中间更夹杂着胡笳声声,虽然不曾见到一刀一枪,但战场的气氛已是扑面而来。 农家女子纺纱的手虽然还不曾停止,但节奏明显的缓慢了许多。因为用力不均匀而突然断掉的那根纱线彻底暴露出了她心中的紧张。 鸡马牛羊的叫声渐次消歇,而伴随着这些声音退去的则是幕后突然响起的一声拖长的官宦诵读诏书之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西疆有敌兵来袭,天下各府道州县速检军帖,整军北进,捍卫家国。钦此!” 此道“天子诏书”一出,不仅是纺纱女子双手猛地一紧,条条棉线一起断裂。便是整个大殿中气氛也是蓦然一窒,不说那些番邦使节们愕然一愣,便是玄宗陛下也有片刻失神。 歌舞几乎是天天看,但眼前这又是琴又是笛,又是牛叫马嘶,鸡飞狗跳的表演还真没见过,最后甚至连纺车都搬上来了,而且这个女子还顾自在麟德大殿上纺起线来,这也就罢了,此时甚至连“诏书”都搬了出来!诏书!这可是皇权最直接的象征,是天子威仪的最直接体现,如今它开天辟地的第一回以这种方式出现,就由不得人不吃惊了。 “臣妾现在倒是看出些门道,唐卿敢是要来段《木兰辞》俗讲,只是别人俗讲用嘴,他却是用歌舞及杂戏这些混合着讲,说起来,这还真是前所未见。他这‘诏书’一节,就该是‘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这两句了!”正饶有兴趣观看的杨妃听到诏书也是一愣,只是她心思聪慧,片刻间反应过来后笑着向玄宗说道。 杨妃这番话潜在的意思是,诗中既然能写,此时唐离如此用法自然不为过。玄宗一代英主焉能听不出其中意思,加之他对眼前这前所未见的《木兰辞》实在是大感兴趣,遂于一愣后也笑着道:“好个唐离,还真是玲珑心思,居然就能想出这等大杂烩来。不过他这《木兰辞》倒比单纯的听歌观舞来的有趣味!”言至此处,微微一顿后,玄宗复又接了一句道:“不过他胆子着实不小,居然敢‘私撰诏书’,说到这里,他也觉好笑,与杨妃对视之间,两人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天子及贵妃如此,满殿使节们才松下一口气来,随即扭头向殿中看去。 “诏书”刚刚念毕,纺车上断线依旧,就见幕布开处走出两个公人来,这两个公人自左幕而出,径直行到女子纺车前丢下一张文书后便昂扬自幕中消失不见。 “看来还真是似模似样!”见到两个公人出场,玄宗向杨妃嘿然一乐道:“只是这两人等了许久就露这么一面儿,是不是委屈了些。” 见玄宗居然想到这么个古怪问题,杨妃也是掩口而乐,此时的他们,哪里还有半点刚才观看其他歌舞时的沉闷。 颤抖着捧起那纸公文,纺纱女子沉默了许久后才又开始理线重整织机,只是此时她的动作在没有了开始时的闲适,远处的鸣锣击鼓之声清晰可闻,在一阵辽远哀怨的胡笳声中,手抚织机的女子开口唱道: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直到这几句唱词一出,方才正式点题,只是前边反复渲染的田园生活的平静,方才显出女子此时接到军帖时的伤悲。 鸣锣击鼓之声越发响亮,甚至已有两军战阵的厮杀声隐隐传来,就在满殿中人都感觉杀伐的气氛扑面而来时,就见纺纱的木兰蓦然一推织机,身形前移几步开始且舞且歌: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女子看向茅舍时的目光满是依依不舍的深情,身子急速舞动的她虽然举手投足之间都与那胡笳及金鼓之声配合的丝丝入扣,但满殿中人却没一个能看出来这女子的舞姿到底是属于软舞或者健舞中的哪一种。只因她的舞姿既有表现替父从军决心时的刚健,也有凝视家园时无限眷恋时的轻柔。 当此之时,关关的舞蹈已然脱离了软舞与健舞的分界,所有的一切动作都只用于表现她心中炽热而矛盾的心情,刚健的舞姿充满了为国征战,一去不还的豪迈与坚定,而那轻柔的缠绵则是对家、对亲人不舍的眷恋。最出彩的还是她的眼眸及面部表情,配合着或急或柔的舞姿,她的眼睛及神情将木兰此时心中的矛盾演绎的淋漓尽致。 正是这舞,使殿后观看的唐离彻底放下心来,关关善舞。而此时的她也已如事前交代的一般,将自己的心神都全部融入了这一舞之中,其效果甚至比唐离提前预想到的还要好。 “擦擦汗,老刘,这下你该放心了吧!”看完刚刚的这一番起舞,唐离笑着拍了拍身边一个乐工的肩膀调侃道。 当日排练《木兰辞》时,关于配舞就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因为现存的《十部乐》中舞蹈早已定型,实在不适合《木兰辞》的使用。 反复琢磨也找不出个解决办法,唐离索性将宫中教坊司专司训练舞伎的年老乐工给召集起来,着他们与关关一起重新编舞。并且直接言明,这些配舞没有任何关于健、软之间的限制,只求能更好的表现《木兰辞》的故事。 这些现在教授舞伎的年老乐工,都是自小进入宫中教坊司,一辈子浸润在舞蹈上的人物。只是他们以前的舞伎生涯都是固定在《十部乐》的藩篱之内,此时一听唐离所说,当真是个个傻眼,尤其是被指定领头的老刘,面对上官这匪夷所思的要求,差点没当时哭出来。 第一次编排出的新舞,每一个动作都可从《十部乐》中找到原型,唐离拿到这个这份众人合力花费十天时间拟就的舞图时,只略看了两眼,便应手撕的粉碎,然后才留下了七个字儿:“不要规矩,放开些!” “放开些!”、“放开些!”随后这三个字彻底成了老刘的噩梦,每次听到这三个字儿,就意味着他亲手绘制的舞图又被太乐丞大人无情的撕成了碎末儿。 《木兰辞》早已倒背如流,最后被逼得差点上吊的老刘召集那些乐工彻底的扔掉了《十部乐》,每个人红着眼面对一张绢纸,脑中装着《木兰辞》,心下第一反应出现的是什么动作就画出什么动作。 这一次,老刘终于没再听到那该死的三个字,这份舞图换来的是太乐丞大人颔首间的微笑,随后又五易其稿完成了所有的修改与润色之后,才有了现在关关大放光华的舞姿。 此时的麟德殿中的关关完全沉入了木兰的心境之中,抬头动臂之际,眼眸流转之间,每一个动作都是为木兰的至孝及坚定而生,每一个动作都是为木兰的不舍及心碎而舞,原本就以舞见长的关关借助这种前所未有的舞蹈形式使自己变成了舞的精灵,这一刻,她就是木兰。 “这是我编的舞,这是我编的舞!”老刘对太乐丞大人的调侃充耳不闻,紧盯着大殿中关关的他的眼神中满是沉醉与痴迷。良久之后,蓦然转身的他猛地一把抓住唐离的臂膀,哆嗦着声音道:“这是我编的舞?”语声刚毕,已有两滴浊泪自他的眼中悄然滑落。 “老刘,你别一惊一乍……”话刚说到这里,扭过头来的唐离已看到老刘苍老面颊上的泪水,这样的泪水再配上他早已花白的鬓角,在这样的时刻分外刺人眼目,微微一声长叹,收了笑容的唐离迎上老刘的目光,转而坚定的说道:“不错,这就是你编的舞。” 就此一句话,老刘如同被人抽了筋骨一般软软的委顿于地,随后,声声强自压抑的啜泣声低沉却清晰的传来。 大殿上,此时的杨妃早已坐立不住的站起身来,双眼更是亮的可怕,善舞而又痴于舞的她此时无比强烈的感受到了关关一舞中带来的那种震撼,或许她的转身之间的舞步还不够从容,或许她抬臂的高度也不合《十部乐》的标准,但她那突破所有限制,直指心灵的舞姿依然让同样好舞的杨妃明显的感觉到了那种强大的感染力。看到这一幕,她似乎置身于自己每次起舞时的梦想——不要拘束,不管一切,自由自在尽情任性的舞动。 而在大殿之中,也早已有数十人如杨妃一般于不自觉间起身,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关关这倾注所有魂灵的一舞。 大殿之后,看到这一幕的唐离也是心生感慨,他没想到眼前这支诞生于唐代的第一曲“现代舞”竟然能产生如此的震撼,能有如此效果,他一则该感谢《十部乐》的定型后的僵化,再则,他更应该感谢的是盛唐人物接受新生事物时的海纳百川般的胸怀。 胡笳声声,关关倾尽心声的一舞渐次收歇,而随着她的舞步,三十个持竿大汉齐步移动,帷幄闭合处响起的是牛马市中喧闹的扰攘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声音里,女子的歌唱声悠悠而来: 东市买骏马,南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帷幄再次展开,原本的田园风情已变作了黑竣的高山及波涛汹涌的大河,在这山与河的交界处,一支全身甲胄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坚定前行。 随着帷幄的打开,沙沙声中,一百零八个身穿皮甲的舞者蓦然冲进了大殿,而这大队舞者拱卫之中的则是一个全身甲胄,却又面若桃花的军士。 这军士向前的步伐是如此的坚定,但频频回望的眼神中却又包含着海一样的深情,这种情意是如此深沉,甚至连“他”的歌声也染上了重重的眷恋: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战士坚定的向战场迈进,留给他们思乡的时间总是如此短暂。思归的歌声余音未消,远处的战鼓已急促的擂响。 此次的战鼓声再不是前时般的隐约耳闻,而是如此急促的就在耳边炸响,伴随着战鼓声响起的是每一间歇里如在耳边的厮杀之声。 征人们的脚步越发的急促,军士深情的最后一眼凝视了故乡后,猛地转过身来,“铿”的一声腰间龙泉鸣响,再次转过头来的“他”再没有柔情,眼波流荡处全是视死如归的坚定。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随歌而起的,是军士刚健至极的舞姿,手中龙泉展动,其势“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此次,“她”起舞的赫然是健舞中堪称刚健之最的《剑器舞》! 第一百五十章-宫宴〈四〉 “曾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而低昂。霍如裔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时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开元初,公孙大娘以一曲《剑器舞》名震天下,后更以无上舞技,得玄宗简拔于宫中任舞蹈供奉,其时书家草圣张旭因观公孙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浩荡激怀”,。而怀素早年来京时,也因观公孙舞剑,受其剑势“顿挫”之启发,终使草书臻入大成境界。当其时也,公孙之舞,李白之诗,张旭之草书驰名天下,被时人并称为“开元三艳”。公孙大娘以剑器舞而声名大起,而健舞中原本为人冷落的剑器舞也借助公孙而风靡天下,当其时也,凡习舞者必学剑器。 关关以舞见长,剑器舞乃是其自小在教坊的必学科目,此次为准备《木兰辞》期间,更得公孙大娘嫡传弟子李十二娘亲手调教,此时随着金鼓胡笳之声舞起,当真是起如利剑破空,落如龙潜渊深,动如雷霆,静若凝光。 作剑器舞者多为女子独舞,乃是以阴柔更衬阳刚,且当时剑器舞家多是穿紧身束腰长裙,而手中也俱有用短小的利器,其中更有以红带束剑做抛飞之势者。 而此时之关关,可谓打破了剑器舞的所有惯例,身穿甲胄的她英气勃勃,哪里还有半点女儿家的柔媚?而手中剑器更是长达三尺七寸的青锋,至此,这一舞彻底放弃了剑器舞“以柔衬刚”的表演方式,穿甲胄而舞长剑,关关分明是以阳刚助阳刚,尤其是当她所舞还是纯以气势取胜的《裴将军满堂势》时。烈烈剑气在她身形舞动不久后,已是四下激荡。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空旷的大殿内,九面战鼓同时擂响,随着鼓声愈来愈急,隆隆之声在殿内环绕不休,众使节身前酒樽中已是涟漪四起。随着战鼓而起的是尖利的金锣,而在鼓锣间歇之中,更有低沉的牛角号“呜呜”吹响,虽因鼓锣声音的遮蔽,使这种苍凉的长号声若隐若现,但也正是这种不着边际的苍茫彻底升华了战鼓金锣之声,使满殿的沙场气氛逼真的似乎触手可及。 “杀,杀,杀杀杀!”一百单八柄制式单钩矛直指向天,映起寒光一片,一百零八张口中的“杀”声齐齐破口而出,直刺人耳目肺腑,一百零八双脚步跑动不休,带起身上甲叶击响,磷磷有声。自幼合练《秦王破阵乐》的一百零八个舞儿一听到这熟悉的战鼓声声,就忍不住的全身热血沸腾,声声“杀”字直如久旱巨雷般,滚动而出,他们围绕着关关的脚步也越转越快。而手中的单钩矛也随着这吼声,随着这脚步,随着这滚烫的热血,变化出一个个整齐简洁却又杀气十足的顿挑刺挂。 这金锣声、这战鼓声、这牛角号声,每一声响起,都将殿中浓烈的杀伐气息推进一层,及至最后那一片喊杀声蓦然而出,就听殿中数十声轻微的“砰砰”声响起,这些番邦使节们浑然不知自己手中的酒樽早已落地,苍白着脸色的他们目光眨也不眨的紧紧盯在那一片舞动的光影上。 与这些人不同,另外的许多使节此时却是面色发红,双眼贯赤,握着酒樽的手早已因用力过度而变得苍白,但所有的这一切他们都不自知,此时他们只觉心里燃着了一堆火,而这火又点燃了满腔的热血,这些沸腾的血倒冲而上,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的猛然站起,嘶哑着喉咙高声应和叫道:“杀!” 身子向左挪挪,随后又向右边挪挪,玄宗那扶着御榻的手,关节处早已发白,但他不敢放手,他怕自己一放手,就会象那些与宴的使节一样按捺不住。 麾兵百万、拓土开疆,这是少年英武的玄宗自小就有的梦想,真是这一梦想促使他废韦后、诛太平,历三十年手创开元盛世。随后,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王朝,年纪渐老的玄宗在温香软玉里、在歌舞宴饮中慢慢消磨了壮志。而那些自开元中就定型的《十部乐》,随着越来越典雅,越来越雍容,也再也唤不醒他心底沉寂的那团热血。 只有今天,面对着至刚至阳的剑舞,耳听着声声自胸腔中迸发的喊杀声,这金锣,这战鼓,唤醒了一个六旬君王沉寂的豪情,此刻的他只觉自己就像三十余年前刚刚登基时一样,心激烈的跳、血沸腾的烧。 金锣、战鼓、喊杀声,在一片单钩矛整齐移动的寒光中,满脸通红的关关正执三尺青锋将《裴将军满堂势》舞的酣畅淋漓,她省去了这一曲剑舞中原本带有的软腰舒臂等动作,而代之以刚性的大开大阖。大殿中这一派阳刚的气息衬的她的剑舞愈发豪放刚烈。 “梆梆梆”三声战鼓扣弦,使大殿中原本极刚将折的气氛缓缓一降,没有呢战鼓的轰鸣,满殿看客随着三声“梆”响不约而同的长吐出一口气来,只是不等他们这口气吐完,那猛烈的鼓声随即又响,只是,这次的战鼓却不是如刚才般由缓到急,而是从第一声落下就如狂风骤雨般横扫天际,声声催、声声急,观者刚才吁出的那口气还吊在半空,心又不可抑制的随着节奏狂跳而起。 一百零八个舞儿步伐愈快,关关的剑势也愈疾,左劈右刺、前挑后挡,此时的她已化作一团金色的火焰,而在火焰之外裹着的那团青光如流瀑一般光影摇曳,荡起阵阵剑风。 鼓越来越急,舞越来越快,就在那鼓势最高点,随着重重一声擂响,金锣声,牛角号声,舞儿的喊杀声蓦然止住。甚至连他们的脚步也一起生生定住。刚才极动的大殿中瞬间化为极静,唯有舞儿群中关关手执的三尺青锋脱手向上疾飞而起。 此时寂静无声的大殿中,青锋带起“叮”的细微龙吟声也清晰可闻,在数百人的注目中,抛高而起的长剑达到顶峰后急速滑落,而位于长剑落点处的舞者没有半分闪避之意。 寒芒闪动的长剑带起一片风声急落而下,杨妃如同满殿人一样,看着长剑将要刺入那舞者的头顶,忍不住猛地伸手抓住玄宗臂膀,口中已是惊呼出声。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间,只见身穿甲胄的关关身子微微一侧,那已带起微微啸声的长剑如游龙归海一般,“铿”的一声堪堪入鞘。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才见满脸潮红的杨妃蓦然站起,娇喝一声道:“好!” 只听这一声叫好声出,随即和声如潮。自开元中公孙大娘收山以来,这招抛剑之技早已成绝响时隔十余年,这式“引凤还巢”重现麟德殿,岂不让人赞叹,尤其是这一式用之为钢尺那一曲至刚至阳的《裴将军满堂势》做结,真是神来之笔,一时间喝彩之声响彻大殿。 就在青锋入鞘的瞬间,满脸汗水的关关长吁出一口气,而在殿后的唐离也是同时吐出一口气来,“死丫头,不要命了!”低声喃喃自语了一句后,太乐丞拍了拍身边老刘的臂膀道:“你在这儿盯着,我出去透透气。” 亲眼目睹了关关的超水平发挥,又看到杨妃难以自制的叫好及满堂彩声,唐离已知今日斗乐的结果。 最关键的部分已经过去,随后的“班师回朝”、“辞官归里”两部分有杜甫的诗词、关关的歌舞当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出了大殿,迎面风一吹,唐离再吐出一口气的同时,心下松爽了不少,只是身子却有一点劳累激动的慵懒。 迈着松散步伐的唐离在廊下站了许久,又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后,才晃晃悠悠迈步向宫中教坊司走去。而在他身后,关关的唱词声隐约传来: “胡麻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一路渐行渐远,乐声也终至不可闻,唐离走进教坊司公事房旁边的那间小屋时,果见全身收拾的齐齐整整的杜甫安然端坐在胡凳上。 “完了?咱们的《木兰辞》怎么样?”刚见唐离进来,杜甫已忍不住出口问道。 “让你去你不去,现在知道急了!”没好气的看了杜甫一眼,唐离顺手端过了几上的茶盏,只是茶盏刚凑到了嘴边,他又跟着问了一句道:“这茶用的是什么水?”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喝了一回“虫水茶”之后,现在唐离每次到杜甫房中喝茶都不忘问上一句。 “麟德殿乃是宫城第一殿,今天又是圣上召见诸藩使节的时刻,若都去凑在殿后,成个什么样子?”随口回了一句,杜甫见唐离有卖关子的意思,遂气定神闲的坐了下来,说了句“西边三院儿的甜井水”后就再不开口。 知道凭着杜甫的养气功夫,自己是憋不住他的,唐离索性也不再卖关子,一口气将盏中茶饮尽后才笑着叹道:“总算不枉你我这一番苦心功夫。” “果然?”听到这个消息,杜甫也是喜形于色。 “这事儿岂是能自夸的!”把玩着茶盏的唐离微微一笑,随即又皱起眉头道,“只是我倒要问问子美兄,那配诗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前边听到的都是王龙标所作,杜兄你原准备的那些配诗去哪儿了?“ 见问,杜甫轻轻一笑,边起身为唐离续茶,边满不在意道:“这事儿我提前到没跟你说,半月前我听关关唱词,总觉沙场征战这段儿我作的那些配诗太软了些,少了慷慨激烈的味道,与舞也不配,后来怎么改都还是不行,索性换上了王龙标的诗,后面‘班师回朝’及‘辞官归里’的配诗倒是没变,还是我那些。” “子美兄有古君子之风啊!”闻言,唐离倒是没再接着这个话题多说,沉吟了片刻后才道:“《木兰辞》之后,未知杜兄有什么打算?” 蹉跎半生,干谒诗也不知写了多少,却依旧功名路远,此时突听唐离此言,心下五味杂陈的杜甫一时间竟是呆的愣住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宫宴(完) ”子美兄如此大才,若肯屈就宫中教坊司,我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如此一来,毕竟算不得正式出身,再则,这也未必是子美兄平生所志。杜兄若是有意于进士科,倒不妨在宫中教坊司多呆些时日,如若不然,正好趁着今次恩典谋个出身,虽然没有科举来的荣耀,但毕竟胜在稳妥。“接过杜甫手中的茶瓯替他也倒了一盏,唐离续又说道:”不过,按朝廷惯例,似杜兄这等赐官多是些校书郎一类的闲职,难有什么前程,子美兄若是有什么想法,咱们也好合计合计。“直到唐离这番话说完,呆楞的杜甫才醒过神来,转身拱手为礼道:”多谢别情兄……“刚刚吐出这几个字,语带哽咽的他已是难以为继。”为国举贤,原是我辈份内之事,子美兄无需如此!“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唐离沉吟了片刻后才道:”恩典授官,放出去做个县尉也着实没什么意思,如今皇城各部寺监,象将作监这等地方也不适合子美兄,其他似御史台,一来别人盯得紧,再则似子美兄初入仕宦就入东台,于长远看怕也非福事。若依我的意思,还是到六部谋个差事,只是这样一来,又有个问题,就是品级难免会略低些。“ 恩典授官,一般多是八品,循的是新科进士例,只是与新科进士不同的是,这些因恩典得官者所授一般都非实职,即便有实职也多是闲散的清冷职差。依杜甫如今形式,若到六部也只能谋个主事。然则主事虽是实差,品级上却只是九品,比原来的八品的确是低了些。”若是进六部已是邀天之幸,愚兄安敢再做他求!“虽然养气功夫深厚,但杜甫说到这句话时依然抑制不住语调中的丝丝颤音,自二十四岁第一次参加科举,十余年来求官无门,杜甫焉能不激动。六部,这可是无数官员梦寐以求的所在,虽然只有九品,但这是正道出身的流内官。除此之外,更让杜甫高兴的是,六部主事毕竟是实职,唯有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才符合他”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既然子美兄并无异议,此时就如此定下。“见往日言行皆合于礼的杜甫如此失态,唐离也是微微一笑道:”现在求个恩典,上任当是在六月初了,这倒正好,干到明岁制举之期正好半载,子美兄也就有了制举资格。凭我兄大才,借制举更上层楼也是意料中事。“ 唐离这番话让原本就激动不已的杜甫脸色又是微微一红,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压住心火后,才见他开言道:”别情兄荐引之情,愚兄没齿难忘!“ 言至此处,杜甫见唐离看着自己笑得古怪,意识到现在必是有些失态,终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官儿愚兄恨不能马上到任,只是眼见着八月的千秋节将至,宫中教坊司少不得忙碌,愚兄的意思是想等千秋节过后再赴六部。“ 玄宗登基之后,于开元中承朝臣所请将自己生日设为”千秋节“,近二十年来天下升平富庶,在各级官府的推动下,千秋节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而每到这一天,长安城内金吾不禁,皇帝赐宴百官,宫城之中必定大陈歌舞,的确是教坊司最为忙碌的时刻。”恩赐赴官之事万不可推脱,子美兄好意心领了。“摆摆手,唐离还待要说话,就见王主事兴冲冲的跑了进来。”大人,宴会歌舞结束了。咱们宫中教坊司独占鳌头,不仅关关被陛下亲赐御酒,其他所有参与歌舞者都赏了十贯钱并两匹益州缎。“一口气说到这里,进了屋子的王主事太过高兴之下竟然抓过案几上唐离的茶盏”咕嘟“灌了一大气儿后,才又眉开眼笑道:”大人你是没看到,【木兰辞】终曲之时,那彩声差点连麟德殿都给掀翻了,我宫中教坊司这几年斗舞,就属今年赢得最解气。“ 虽然这本是意料中事,但听王主事如此声调说出来,唐离与杜甫相视一眼后,也是满面欢然。 见唐离高兴,王主事随即凑趣儿的躬身抱拳为礼道:”大人刚接任宫中教坊司不久,就能创下如此佳绩,陛下定有重赏,下官在此先恭贺大人了。“”同喜,同喜!“唐离微微一笑间还了个礼后道:”这月来大家也都辛苦了,这样吧!陛下的赏赐不论,咱们宫中教坊司也按这赏额减半再补赏一份,此事就由王主事你亲自操办,务必要在今天之内办妥。“”大人放心,下官就是今晚一夜不睡,也必将此事办妥。”嘿嘿笑着说了一句后,王主事便满脸兴奋转身出房向外走去。 “哎哟,这位大人你走路也小心点儿!”抱怨声起,不用见人,唐离只听这古怪的声音也知来人必是个太监无疑。 “得罪,得罪!”王主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片刻后,唐离就见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可巧不巧的是,此人正是刚才给他送波斯葡萄酿的那位。 原本寒着脸的小太监进门一见唐离,先是咳嗽了两声后正色道:“陛下口诏,传太乐丞唐离即刻往花萼争辉楼侯驾!”口诏说完,就见他满脸堆花儿的上前作揖打拱道:“适才【木兰辞】彩声如雷,陛下此时召见必有重赏,小的恭喜唐大人,贺喜唐大人!” “嘴巴再甜,现在也没赏你的。且先记着,下次一并补上吧!”扭头与杜甫对视一眼后,唐离笑着随这小黄门向外走去。 花萼争辉楼前依然是一片繁花似锦。唐离到时,玄宗并杨妃都还没到。他也不便上楼,便在楼下观花等候。 直等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唐离扭头看去,才见玄宗并杨妃共乘着六十四人抬的两层肩舆远远走来。 “微臣唐离参见陛下及贵妃娘娘。”眼见肩舆走的近了,唐离虽然心下不愿,也只能拜倒行礼。 “好个【木兰辞】。” 走下肩舆,玄宗笑着看了看唐离后,虚扶道:“爱卿平身!” “说的说,唱的唱,跳的跳,甚至鸡牛狗羊都弄出来了,爱卿好心思!”言至此处,正抬步上楼的玄宗定住身子,扭头笑道:“既然有花鼓,爱卿以后还是少用战鼓的好,看你这一曲【木兰辞】,朕的耳朵现在还隐隐作响。” “三郎所言甚是,唐卿你下回记住了!”看来杨妃也受战鼓之害甚深,附和着笑说了一句。”花鼓太绵,怕是奏不出战鼓的气势。“刚回了一句,唐离就看到玄宗身边眼波流荡的杨妃故作娇嗔的模样,遂低头笑着道:”臣记住了,以后凡是殿内歌舞,必不再用战鼓就是。“ 说笑着上了花萼争辉楼,等玄宗二人坐下后,唐离刚刚坐定,就见杨妃轻笑道:”上次唐卿奏报说要八百余人出宫为采风使,妾身拿不定主意时陛下不仅不管,反是行激将之法,今日赐宴歌舞,宫中教坊司大放异彩,未知三郎又将如何?“”爱妃好记性,朕给你奉茶赔罪如何!“面带微笑,玄宗说话间果然亲手奉了一盏茶递予杨妃,”至于唐卿,朕随后自有旨意,放心,朕知道爱妃是唐卿引荐之人,这道诏旨定让爱妃说不出什么话来。“ 见是这么好的话缝儿,唐离自然不会放过,因一笑道:“臣入仕时间未久,如今这太乐丞正做在劲儿上,倒不怎么想挪窝。倒是臣教坊司有一人才华过人,此次【木兰辞】臣得其力甚多,特此想向陛下讨个恩典,赐他一个出身。 听唐离说不想挪窝,玄宗微微一笑道:”官员升迁调转自有法度,此事却由不得你。“说了这么一句后,他才开言问道:”说吧!卿家想保荐的人是谁?“ 此时唐离也顾不得计较玄宗话中意思,遂将杜甫的情况做一介绍,听说这个杜子美是名门出身,而且【木兰辞】中配诗由其一手完成,所求又不过是个从九品的小吏,玄宗随即答应下来。只是杨妃在旁边调侃道:“天子面前如此郑而重之,保的却只是个九品芝麻绿豆官儿,唐卿也好意思张口。” 见杜甫之事已定,心情大好的唐离也笑着回了一句道:“臣不过是个七品,七品荐引九品,到也算的是得其所哉了。” 这句话引得二人一笑,随即就见玄宗饶有兴趣道:“爱卿举荐之人朕已准了,如今朕倒是有心要向卿家要一个人。” 忽闻此话,唐离一愣之间见杨妃也是满脸莫名所以的表情,随即心下隐隐生出些不祥之兆,只是嘴上没有半点迟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言重了。只不知到底是何人能得陛下青眼?” “今日【木兰辞】那个歌女是叫关关吧!朕看她娴熟歌舞,有心将之调入梨园,卿家当不为难吧?”玄宗笑着说出的这句话却让唐离心中猛地一沉,而旁侧的杨妃也是微微色变。 唐离曾受恩于关关,此次将之调往京中,原本的想法就是等【木兰辞】之后为其脱籍,毕竟在教坊司中纵然声名再响,也依旧是个贱籍身份。只没想到玄宗突然会有这个想法,内宫梨园三百余子弟都是由酷嗜音律的玄宗亲手挑出操练,虽然名分上隶属教坊司,其实太乐署根本就管不了他们。梨园子弟顶着”天子门生“的头衔,恩遇固然极厚,但一入梨园就再想出来就是千难万难了。唐离自是万不愿关关落个一辈子老死宫中。 而杨妃的担心则是更为直接的牵涉到自身利益。她不会忘记自己之所以能得玄宗如此宠幸,除了天生丽质之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音律上与玄宗志趣相投。而今天的关关她也是亲眼所见其舞技,后来赐酒时更见其容貌风情,虽然这女子在姿容上毕竟比不了自己,但她却胜在年轻。在这时候,杨妃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样,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要防患于未然。 答应不行,拒绝不是,又收到杨妃递过来的眼色,唐离脑海急转之间已俯身低头道:”臣有罪!臣在金州时因家贫曾得关关施恩,所以此次将其调京之始已为其脱籍,而关关到长安后,也不曾到宫中教坊司,而是在臣府居住,臣与关关……“言至此处,唐离却不再说,只是憋红了脸色道:”总之,臣以私情废公事,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杨妃却不知唐离与关关旧事,还道他为维护自己,情急之下编出这番说辞来,向唐离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后,不等玄宗说话,已是咯咯笑道:”书生落魄,歌女援手,说来这都是俗讲里才有的故事,没想到竟然发生在唐卿身上,三郎,既然如此,莫若你我就成全了这段佳话如何?“ 年纪渐老,玄宗对关关本还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见她甚精歌舞,因有此念将之调往梨园,没想到竟扯出这许多事来,唐离这边也罢了,久居深宫,他焉能不明白杨妃的意思,事已如此,为避免身边这醋坛子再闹出什么别的事儿来,他也只能点头称是。 玄宗刚一点头,杨妃丝毫没有征求唐离的意思,随即道:”关关出身贱籍,陛下倒不好操办,这次就由臣妾来做这个好事!”言毕,她已随手招来侍候的宫中女官拟旨。 与关关已是旧识,金州、襄州,唐离对这个总是在自己困难之时伸出手来的貌美善舞女子焉能无情,再则,这月来相处,不论是花鸳鸯的旁敲侧击,还是关关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情意,唐离已是感之甚深,此时误打误撞出这么个结果,虽在他意料之外,却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第一百五十二章-家事(一) 离开花萼争辉楼,唐离刚回转宫中教坊司,就见公事房下的场子里有许多乐工聚做一处兴奋的说着什么。 不等唐离靠上前去,这些聚集一处的乐工舞儿们见是太乐丞大人到了,随即拥了上来,满脸堆笑的作揖打拱,口中连声道:“恭喜大人再纳美妾!” 及至这些人涌上来之后,唐离才见到人群之中依然是一身舞服打扮的关关,只是此时的关关再没了往日的大方,反是一副典型的小女儿模样,羞红着脸低头站在那里。 听了几句才明白,原来刚才已有宫中女官前来传内旨,将关关赐予唐离为妾,并准其脱离教籍而“放良”。 这些乐工舞女们说到这些时,看向关关的眼神上满是欣羡,贵妃娘娘亲自关注此事的荣耀且不说,最让他们羡慕的是“放良”,宫中教坊司中人除极少数之外,多是“乐户”等贱籍出身,身为贱籍就意味着必须遵守【唐律疏议】中关于“良贱不通婚”的规定,而且只要他们一日不能放良,则他们的子孙从一出生就是贱籍,不仅没有入学,科举的权利,连谋生方式也只能固定在最为卑贱的几个行业中。如今关关刚来宫中教坊司不到两月就得贵妃娘娘亲自下令放良,怎不令人羡慕?何况她即将入太乐丞府为妾,而如今几乎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这位前途无量且又俊秀飘逸的唐大人疼老婆是出了名的,在这些乐工们看来,关关现在已经得到了她们梦寐以求的一切。”同喜、同喜!“微笑着寒暄回应之间,唐离已走到关关身边,自相识以来,唐离还真不曾见过关关害羞的模样。此时见她如此一幅别有风姿的小女儿情态,太乐丞大人不免多看了几眼,而正是他这无声静默的打量,使得关关的脸愈发的红了起来,头也就勾的更低了。 今日【木兰辞】获天子亲口嘉奖并赐赏,回到教坊司得知坊中还有一份赏赐,这些乐工们都分外高兴,此时见到唐离与关关”相对两无言“的情景,都忍不住大声起哄喝彩起来。尤其是那些【秦王破阵乐】的舞儿们,更是叫的大声。 也正是这起哄的叫声使唐离反应过来,“你先去换过衣衫,咱们随后回府。”对关关交代了这一句后,唐离才转过身来对那些起哄的乐工舞儿们高声笑道:“还不赶紧去领赏,谁再起哄,赏赐一并取消。” “是,老爷!”低着头回出这句话后,关关才向外院走去,而那些起哄的乐工舞女们见关关走了,也笑声不绝的四下里散开去了。 “老爷!”口中将这新鲜的称呼喃喃念诵了一遍后,唐离才向公事房内走去。 一进公事房,那些个小吏们自然又是忙不迭的上前见礼贺喜,而王主事则捧上加盖了宫中教坊司官印的【放良文书】。 唐离接过【放良文书】,随意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上面所署的放良人一项上填的是“月关”二字,“关关这姓还真是古怪!”心底嘀咕了一句,将文书纳入怀中的唐离与这些吏员们略做寒暄之后,便向公事房内的小屋走去。 屋内,杜甫正自捧了一卷书册在读,唐离随意瞥了一眼,发现他看的竟是自己那本【唐诗评鉴】。 见唐离进来,杜甫放下书卷起身笑道:“恭喜别情少兄再添美眷,改日正礼时愚兄少不得要叨扰尊府几盏美酒了。” “你想跑也跑不了!“随意回了一句后,唐离就看着杜甫只笑不说话,直到这杜子美面色微微发红后,他才微笑着轻轻道:”恭喜子美兄,陛下以你出身名门,襄助宫中教坊司有功,特许简拔入流,授正九品主事实缺,不过具体是到哪部任职,就还需要到吏部走上一遭才知了。“ 虽然刚才从唐离的表情中已知端倪,但此时亲耳听到实信儿,为出仕苦苦追求了十余年而不可得的杜甫感觉脑袋还是微微有些发晕,伸手支着案几站了片刻后,他才开始拱手向唐离道谢。”你我二人无需如此。“唐离摆摆手阻止了杜甫的感谢之辞,”朝廷六品以下的官员统归吏部考功调度,此事由宫城经政事堂再转至吏部,再快也要到明天了,今个儿子美兄且先回府,一来将这好消息也让嫂子乐和乐和,再则也略作准备,明儿个一早上衙之后咱们就去吏部坐等。“ ”荐引大恩愚兄已是感知甚深,如今别情少兄新纳美眷,焉能……“ ”送佛送到西嘛!吏部是天下第一滑头的衙门,咱们不去盯着点儿,没准又生出什么波折来,子美兄毋需多说,此事就这样定了。“这番话说完,唐离也就不多做逗留,笑着拱手一礼后径直转身去了。 自关关到京在唐府住下后,这月来时间都是随着唐离的轩车一起到宫中教坊司,然而在今天,这辆素来笑声不断的轩车中却满是沉默。 往日与关关都是熟不拘礼的,此时车中的沉默还真是让人不习惯,见关关一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的唐离随手将怀中的放良文书取去递过。 与当日的蝈蝈一样,关关拿着这份放良文书时,也是手忍不住的抖颤不已,随即就有低低的啜泣声传出。 她这一哭,倒让唐离体会出几分她心底的况味,知她现在心绪难宁,唐离索性也不再说话,二人就这样静默着任轩车一路向唐府驶去。 车停稳在唐府门房处,先下车的唐离依惯例伸出手去要扶关关下车,孰知关关却如同避火炭儿一般躲过身子。 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所在,唐离原本还打算进府途中问问关关的想法,不料关关下车之后就如同那些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缩手敛眉的跟在唐离三步远近,既不靠上前来,也不落后。话更是半句都不肯说,此时的她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纵横花丛、爽朗大方的样子。 进了府门,唐离就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往日只要他一回来,那些丫头小厮们都忙着上前见礼,嘴里也是说个不停,然而今天回来后,这些人虽然见礼依旧,但面上表情却灰的紧,而且几乎没有人说话。”老爷,贱妾先回房了。“莫名其妙遭遇到这一切,关关的这句话让唐离听得愈发别扭,”我不是老爷,你也更不贱,以前怎么称呼,现在还怎么称呼就是。“一句话出口,看着关关垂首敛眉的样子,唐离才感觉出自己这句话说的有些重了。遂放缓了声音和煦道:”今日你也累了,就先回房休息吧!至于你我之事,我明日自会到大慈恩寺禀明母亲,请她回来主持操办。“ 幅身一礼后,似乎头也不敢抬的关关就此悄无声息的去了。见她这个样子,大感莫名其妙的唐离顿觉心头一阵烦躁,当下扭过头来向身边那个小厮问道:”怎么都是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那小厮见少爷语气不善,倒也不敢迟疑,躬身低着头道:“回少爷的话,内院玉珠犯了事儿,上午大夫人传下话来,合府上下不得私自议论,有违反者鞭二十,所以……” 听到这个消息,唐离一愣的同时,他身后跟随的贴身护卫头领唐星脸色也是急变,所幸他反应的快,才将那句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玉珠到底犯了什么事?”在唐离想来,实在不明白玉珠捅出了什么乱子,居然能惹得素来不问府事的李腾蛟如此震怒。“玉珠以符法魇镇小姐。”刚说完这句话,那小厮随即跟断了脖子一样,头垂得更低了,而唐星在听到这句话后,原本急转的脸色瞬间变为煞白。 ”符法,蝈蝈!“闻言,面色为之一变的唐离也不再问,加快了步子向后院行去。而在他身后,原本不该再跟随的唐星没有按往常惯例回自己的院落,而是紧紧跟在唐离身后一起向后院行去,他这反常的举动让另外三个护卫惊诧不已,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后,这三人也跟了上去。 “已经到府,你们跟上来做什么?”到了后院的月门前时,唐离才醒悟过来,扭头对唐星说了一句后续又向内行去,只是走不几步,他又回过身来道:“且先在这儿等着。” 进内院,唐离刚绕过照壁,就见院中地上挺直的跪着玉珠、宝珠姐妹,宝珠犹自在嘤嘤哭泣,玉珠却面色惨白的如死人一般,往日风情无限的眼眸也呆楞楞的一动不动。 见唐离进来,正自嘤嘤而哭的宝珠盼到救星,双眼一亮的同时,立即膝行到唐离身边,抱着他的腿哀哀求肯道:”少爷,玉珠一时鬼迷心窍,现在已经知道错了,少爷开恩,少爷开恩啊!” 见往日娇艳温顺的宝珠姐妹成了这等模样,唐离也是心下不忍,只是没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前,他也不便说话,遂将眼睛红肿的宝珠拉起后,便自向房内走去。 他刚在门口出现,就见屋内闷闷而坐的李腾蛟“哇”的哭出声的同时,已是扑进了唐离怀中。而在她身边已长到大狗般大小的小白也垂头丧气的凑到唐离脚边摩挲个不停。 自认识李腾蛟以来,这还是唐离第一次见她哭,一时心疼不已的拍着她头道:“天还没塌下来了,乖,别哭!”谁知他这一温言劝慰,李腾蛟愈发哭的大声了。 见李腾蛟如此,刚刚站起身来的郑怜卿轻叹了一声后,又紧着脸坐了回去,而旁侧坐着的蝈蝈则是脸色一片平静,看不出喜怒来。 抚慰着李腾蛟收了哭声,唐离才搂着她向室中放置的案几走去,走近之后,却见案几上放着一个黄布裹草制成的小人,小人额头双眼及四肢处都钉着明晃晃的三寸钢钉,而在小人儿旁边则放着一张黄纸,纸上除了古怪的符文外,还以朱砂为墨批着蝈蝈的生辰八字。 “这些符咒是在蝈蝈妹妹塌下发现的,经柳儿指认,玉珠已承认是其所为,府中出来这等大事儿,该怎么处置还得夫君拿个主意才是。”郑怜卿说时的语气与蝈蝈的脸色一般,平静而没有波澜。 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心下是既发怒,又觉得好笑,他自然知道这些符咒手段其实起不到任何作用,然则不管效果如何,在这个禁咒被人们普遍信奉的时代,玉珠做出这些事的用心却是险恶无比,也正是如此,使他着实为难着该如何处理,在这个奴婢身份极其低微的时代,凭玉珠所作所为,无论是送官还是依家法,都只有个死字,沉吟之中,唐离开口问道:“她这样做的原因可交代了?” “十余日前,妾身和腾蛟姐姐及蝈蝈妹妹一起到大慈恩寺给母亲大人请安,玉珠姐妹也一同随行,期间母亲大人说了句‘蝈蝈年纪大了,也到该操办婚事的时候了’。不合玉珠听到这句话,就起了心思。”郑怜卿说的虽不通透,但唐离已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所在。 面上微微一红,唐离深知自己也实在难脱干系,知道事情由来后,他扶着李腾蛟在屋中榻上坐定,低头问道:“蛟儿,玉珠是你的贴身侍女,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如今后院事务属怜卿妹妹该管,这贱婢做出如此事来,我还有什么好说,听怜卿妹妹处置就是。”言至此处,李腾蛟又是一声哭出声来道:“唐离,玉珠是娘亲亲手挑出的通房丫头,如今做出这样事来,娘亲要是知道该有多伤心那!” 见李腾蛟说出这么两句话,郑怜卿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看蝈蝈之后,深吸一口气的她缓缓开言道:”玉珠做出如此以奴咒主之事……” 郑怜卿堪堪说到这里,就听外面一阵喧哗,随即就见神情激动的唐星直奔进屋里,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已是跪倒在地道:”玉珠做出如此大逆之事,罪不可恕,只是她所应受责罚,在下愿以身代,请少爷并夫人小姐开恩允准。” 第一百五十三章-家事(二) 正在议论玉珠之事,眼前突然跑出唐星愿以身代罪,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唐离等人实在有些不明所以,只是问及他这样做的缘由,唐星却不说话,只是恳求开恩。 “他什么时候与玉珠好成这个样子?”虽然唐离与玉珠之间并无肌肤之亲,但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问题时,出于男人的本能,瞬时之间,心中还是隐隐有不舒服的感觉。 面对如此情景,一言不发的蝈蝈瞅了瞅地上跪着的唐星,又看了看郑怜卿之后,便又恢复了面色如水的表情。 感受到蝈蝈的目光,郑怜卿脸上微微一红,说来,分署前院的唐星及内院的玉珠统属于她管辖,而在她刚刚接手不久就连串出了这些事儿,无论如何是交待不过的,玉珠以奴咒主自不消说,就是唐星现在的举动,也违反了她接掌内院之初定下的内外不得勾结的家规。对于儒门世家出身、想以礼治家的郑怜卿而言,眼前这两件事都属不可容忍。 开始时她还顾忌着玉珠乃是相府老夫人亲点“通房丫头”的身份而不愿决断,以免李腾蛟心有芥蒂,但现在又出了唐星之事,却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了,尤其是在蝈蝈这一眼之后,毕竟当初自己是从这位小姑子手中接过的权利,而且玉珠行事直接针对的就是她。 说来话长,但这些想法在郑怜卿脑海中也不过一闪念功夫,打定主意之后再不犹疑,郑二夫人缓缓站起身道:“未得传唤,擅入内院,依家法当受杖十,一府之内,内外有别,如有擅自交通内外者,杖二十,如今两错并罚,合处杖责三十。唐星,你可服吗?” “在下违反府规,愿受杖责,只求夫人少爷小姐对玉珠开恩。”惨白脸色的唐星应承之间,又连连叩头不绝。 对唐星的求恳视若未闻,见他已承其错,郑怜卿随即道:“来呀!将唐星押下去受杖。”青儿快步而出,随后不久,适才一起跟来的三个护卫苦着脸走了进来。 “少爷夫人及小姐开恩。”唐星没有任何反抗的任三个护卫拉出,只是边向外走,他口中还不停的替玉珠求着情。 “行杖前着他们先备好金疮药!”对走到门口的几人又交代了一句后,郑怜卿才挥手道:“去吧。” 目送唐星等人离去,收回眼神的郑怜卿一瞥之间扫过蝈蝈及李腾蛟后,注目于房外场院中跪着的玉珠道:“玉珠以奴咒主,犯下如此大罪,原本应交官法办,念在其出身不同,特许以家法处置,以存其体面,来呀!将这罪奴拖出去……” “卿儿,玉珠虽用心险恶……”旁坐着的唐离见不是话茬儿,忙插上说话,然而不等他这句话说完,郑怜卿已冷脸接道:“玉珠所犯之事,实罪无可恕,今日家法不申,来日如何齐家。夫君既已交我拘管内院,此事还请由妾身做主。”一句说完,她暗自一咬牙,面上神色却是丝毫不变道:“来呀!将罪奴玉珠拖出杖毙,以申家法!” 听郑怜卿“杖毙”两字出口,蝈蝈神色一动,却始终没说出什么话来,偎着唐离怀中的李腾蛟大瞪着眼睛看了郑怜卿一眼,片刻后面色开始微微发红,只是还不等她口中的话说出口,却已被唐离的眼神逼了回去,随即满腹委屈的她钻在夫君怀中大声痛哭起来。 “卿儿,你想的差了。”微微一顿之后,轻拍着李腾蛟肩背的唐离面做微笑道:“玉珠对蝈蝈做出这等事来,我岂有替她求情之理?只是毕竟一场主仆情分,我的意思是宽限她半日时光,允宝珠与她作别,内院事务一体由你做主,未知卿儿意下如何?” 看着正自哭泣不止的李腾蛟,感受着唐离话语中掩饰不住的隐隐疏离之意,郑怜卿心中的感受实在是难以言表,沉吟片刻后才道:“好,半日!” 目送外间健妇将呆楞楞的玉珠拖走拘管,宝珠涕泣跟随,屋中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几人静默了约盏茶功夫后,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蝈蝈无声福身一礼后出房自去。 蝈蝈的离开并未能打破屋中的寂静,自成亲以来,唐离后院中第一次出现了这尴尬的沉默,唯有李腾蛟无限委屈的哭声哀哀传来。 “姐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今府中连护卫带下人多达百余,若今日玉珠做出这等事来也不处置,不仅难以服众,家法也必成虚设……”最先开口的是郑怜卿,然而不等她说完,就见唐离怀中的李腾蛟猛地抬起头,带着哭腔叫道:“玉珠纵然再犯大错,总是阿娘亲点给我的通房丫头,你将她赶出去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在府中杖毙?”哭诉到这里,李腾蛟红彤彤的眼睛转向唐离道:“出了这事儿,我在家里还怎么见人,唐离,我不是她的姐姐,她也不是我的妹妹。” 随着李腾蛟的这一发作,原本卧在榻下一直无精打采的小白蓦然站起,弓着身子向着郑怜卿咆哮出声。 “你这畜生,也来凑什么热闹!”心头火起的唐离顺势一脚踢在小白背上,才让它收了张狂之态。自成亲以来,唐离还很为李腾蛟及郑怜卿能和睦相处而高兴,今天遭遇这事儿,心中已有想法的他尽量不插言,免得生出偏心来,孰知此时李腾蛟竟然说出这种话来,让他的“鸵鸟”战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蛟儿住口,这话岂是随便能说的?国无法度必丧其国,家无纲纪必丧其家。卿儿今日以家法处事,何曾有半点不公?”肃容正色的说出这番话后,唐离侧身对紧咬着嘴唇的郑怜卿道:“卿儿你做的对,蛟儿刚才也是一时情急的口不择言之语,莫要放在心中。你且先回房休息,为夫劝劝她就好。” 牙齿越咬越紧,郑怜卿走出房门的刹那,那滴强自压抑的眼泪终究没忍住的夺眶而出。 自唐离板着脸说出这番话,李腾蛟就再不曾哭泣,那双迷茫无神的大眼睛从离开的郑怜卿身上收回后,就长久的停在了唐离身上,许久,许久。当眼泪再次滑落的同时,她似大梦初醒一般喃喃自语道:”唐离不喜欢我了,我要回家。唐离不喜欢我了,我要回家……“口中说着话,她的身子也极力挣扎不停。 当此之时,唐离岂容李腾蛟离开,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口中不住的轻声劝慰道:”傻丫头,这就是你的家。还要往哪儿回?蛟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夫君怎么会不喜欢你……” 李腾蛟挣不脱唐离的怀抱,却也不再说话。往日灵动活泼的眼眸中也没了多少生气,刚刚吃了一脚的小白不知什么时候跳上榻来,卧在李腾蛟的身边偎着她。喉中低低的呜呜声不断,也不知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还是在安慰主人。 见到这一幕,抚着小白柔顺皮毛的李腾蛟眼泪愈发的串珠成线。 晚饭也没有吃,二人一虎就这样沉默着坐到天黑。 身形纤细的下弦月并不能尽数驱散厚厚的云团,院子里一片昏暗,唐离见时候差不多了,活动着坐麻了的手脚牵着李腾蛟道:”走,蛟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走出房门时,唐离看了看郑怜卿那一片漆黑的屋子,心底微微一叹,随即牵着不言不语的李腾蛟向院门处走去。 院门处,一个挑着纱灯的丫头正向里走,猛然看到少爷及夫人黑乎乎的走了出来,一愣之后刚要见礼,却被唐离的手紧紧堵了回去,”别怕,带我们到玉珠那儿去。“ 唐府第三进院落的小角门处,抱着唐离臂膀轻轻摇着的李腾蛟低声道:”唐离,玉珠到了河东能做什么?” 见着那辆小小的淄车完全融入黑暗的月色中,唐离轻抚着李腾蛟的手道:“河东咱们有些产业,她去了也有人照应,我原本就有打算调几个护卫去河东,现在看来,唐星倒是个不错的带队人选,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将来又怎么样,就看他们自己了。” “管她能做什么,让我高兴的是,唐离你还是喜欢我,向着我!”轻轻的摇着唐离的手臂,李腾蛟的话语中满是喜意。 一阵带着凉意的夜风传来,唐离将李腾蛟紧紧揽入怀中,低声说了句“傻丫头!”后就再没有出声。想起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他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为一次注定没有任何作用的符咒而遭杖毙,虽然在当时看来完全合情合理,但于唐离而言实在难以接受,倘若是个陌生人也就罢了,偏生这个是每次对他都极柔媚、百依百顺的玉珠。对于身边的人,唐离与对待敌人时截然不同,似乎总是心软的居多。然则要放也无法明着放,一来处置的本身并不错,若是明着放出去,郑怜卿刚刚立起的家法必定废弛,这并不是唐离所愿。再则,因为事涉蝈蝈,唐离也实不愿为了这等事伤她的心。所以就只能在自己府中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 想到当日自己处理官山海之事时的利落,再想想刚才干的这些事儿,唐离忍不住又是一声苦笑,口中自语了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齐人之福还真是不好享啊!” “嗯?唐离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虽然放了玉珠,但今天怜卿的确是做得对,你们姐妹平日处的极好,但蛟儿你今天说的话可真是伤了卿儿的心,也让我为难,回去之后该怎么做,蛟儿这么聪明,总不需要夫君再多说吧?”言至此处,唐离又特意交代了一句道:“还有,别人我都不担心,就是蛟儿你,今晚的事儿可得守好口风。” 见唐离鬼鬼祟祟的样子,心情恢复过来的李腾蛟低声一声轻笑,“知道了。”边说着话,她的头也靠上了唐离的肩膀,“只要卿卿你对我好,我一点儿都不会让你为难。” 小小的别扭之后,两人的感情竟似愈发的好了,李腾蛟对唐离今晚的表现大感满意,此时就似糖糕一般紧紧贴着夫君身边,口中说个不停。 借着些微的月色,二人沿着寂静的青石小道缓缓而行,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堪堪从角门处走到三进院落正中,唐离就见右侧的三间独立小院中透出一片火光来。 牵着李腾蛟疾步走去,透过半掩的门扉,唐离却见一身素白衣衫的关关正蹲在地上烧着那些艳丽的衣裙,抬手处,又有一件水缎洒金的七褶裙丢进了火堆中,关关的动作平稳而不见任何犹豫。“没事儿,走吧!”李腾蛟那句“可惜”刚刚出口,唐离已拉着她转身向后院走去。这一刻他想到的是新婚之夜的郑怜卿…… “阿离,有传旨的中官到府了,快醒醒!”第二天早晨,正是在这样的催促声中睁开眼的唐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郑怜卿胸前高高隆起上的两点嫣红。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昏昏正好眠!”口中嘟囔着这些郑怜卿莫名所以的话语,唐离已向那团丰隆的雪白扑了上去,”卿儿,让夫君给你来个梅开三度。” “刚才青儿来报,有传旨中官到了,阿离你快起来呀!啊……别……”当唐离开始饿虎扑羊时,郑怜卿的反抗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夫妻之事大于天,这厮既然来的这么不是时候,就让他再等等!卿儿,你现在可是越来越迷人了。”含含糊糊的话语也不知郑怜卿听清楚了没有,唐离已将脸埋入了那一片温香软玉之中。 “阿……阿离……你……咋就……没个够儿!”郑怜卿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最终终于变成了一片无意义的呻吟呢喃,这声音听在外面等候的青儿耳中,顿时就让她的脸腾的红云一片。 “青儿,看你脸红红的,莫不是着了凉,这几日天气古怪的很,要小心着穿衣。”从郑怜卿房中走出的唐离一本正经说的这句话让青儿的脸愈发的红了,往日口齿清楚的她现在诺诺之间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少爷的眼睛都不敢看。 “恩,恩,要注意!”重复着这样的话语,一身青布官衣常服的唐离施施然走出内院向正堂而去。 升官的诏书都是赶早不赶晚,尤其是给状元公这样的大红人报好消息,那传旨中官更是半点都不耽搁,因唐离官小职卑无权参加早朝,反倒成了他天经地义睡懒觉的好借口,如此一来,就有了中官到府,而主人还没起身的怪事发生。 正堂中香案等物早已备好,状元公一到,那中官随即开旨宣诏,其中勤劳王事这些虚话不提,内容却是擢升唐离为京兆府辖下万年县令,授”中散大夫“的文散官衔儿,赐”开国子“爵,一并兼领太乐署事。 念完诏旨,唐离谢恩毕,那中官就满脸堆笑的凑上前来道:”恭喜大人,啧啧,咱家服侍宫中常朝也有八九个年头了,还不曾见过陛下在朝堂上为从五品官员亲封口诏的,唐大人今个儿这恩宠可是咱天宝朝独一份儿。”口中说着话,那中官已熟练的挑起了大拇指。 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设置京兆尹一员,京兆辖下又以朱雀大街为界,分左右设置长安、万年两县,因是天子脚下的帝都,所以这两县的品级就远比普通县治的七品要高。那中官的从五品之说即是由此而来。有了五品实职,那五品虚衔儿的”中散大夫“就属理所当然之事,倒是诏书中的赐爵,别样显出玄宗对唐离的宠爱来。 那中官与唐离寒暄着吃了一盏茶,领过”喜钱“后也就去了。不等唐离好好琢磨这个万年县令,李腾蛟已喜滋滋的拿起托盘中的五品诰命服饰。 闻讯而来的丫头小厮们贺喜声不绝,吵得唐离头都大了,再看李腾蛟兴奋大洒赏钱的模样,估计这热闹一时半会儿不会完,瞅瞅时间也差不多了,新任的万年县令大人衣服也没换,出正堂准备到吏部与杜甫会和。 堪堪走到府门处,唐离正好遇到捧着个小包袱过来的阿杭,一问才知,竟是关关遣她去将旧日的头面首饰一体典当,而阿杭另通报的一个消息是,关关有意到大慈恩寺陪唐母住上个一年半载。 ”阿杭你才来长安多久?让你去典这些首饰,也不怕被人坑了?稍后到账房叫个人跟你一起。”理解关关的心思,是以唐离对此事也不阻拦,只是听说关关要到大慈恩寺常住,他才皱着眉头道:“去大慈恩寺是你家小姐的孝心,我不拦她,但要常住不行,这事儿让关关晚上亲自来跟我说。” 就此吩咐了一句后,唐离再不耽搁,出府上车往皇城吏部驰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官事 到达吏部时,皇城各部、寺、监也是上衙不久,还在大老远,唐离就见到身着一身簇新宝蓝圆领缎衫的杜甫招灾吏部门前等候,饶是他故作矜持,那紧握的双手却是漏了底细。 “不错,不错。这衫子是西安杜家五娘的手艺吧!”走上前去上下将杜甫打量了一遍,唐离笑着说道:”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子美兄今天看来最少也年轻了十岁,走,进去!“ 等了十来年,现在站在吏部大门口,杜甫有兴奋也有紧张,是以也没跟唐离斗嘴,只笑了笑后便相跟着向内走去。 完全走入吏部衙门的门楣时,有意无意之间,杜甫做了个挺胸拔背的动作,而他身边的唐离则哈哈笑着跟人打招呼:”好你个老杨,刚刚上衙不好好在户部干活儿,一大早就来串吏部,你这司马昭之心,活该对门参了你也不亏!“吏部衙门正对的就是御史台,是以唐离因有此话。 ”我一个干苦力活儿的跑腿官儿,有什么好参的?倒是你不在宫中教坊司呆着,跑这儿来干什么?”,一大早见到唐离,杨芋钊也很是高兴,也不兴什么同僚之间的拱手礼,走上来抬手就向状元公肩头拍去,“我可是听说了,昨天在麟德殿,别情你整的那个【木兰辞】可是大出了一把风头,可惜愚兄官小,没那眼福呀!” ”这位是剑南杨芋钊,现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正经的实权人物”,这句说完,唐离指着杜甫道:“老杨,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华州杜子美,论诗才绝对是本朝翘楚人物,以后多多亲近,你也好沾他些文气儿。” 户部度支司负责掌判天下租赋及物产丰约、水陆之利。并据此计所出、度其用。可谓是皇城六部中最有权利的诸司之一,作为本司副职,唐离这句”实权人物“实在是没有半点夸大。”华州杜子美见过杨员外”,杜甫这个见礼时的动作真是一丝不苟。 闻听“杨员外”三字,杨芋钊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着还了一礼道:“能得别情说出‘翘楚’二字,子美兄必是大诗才,改日少不得要多多讨教”,这句话说完,他才又故意放低了声音道:“子美兄怕是不知道吧!就在两月前,一个黔中道上京的士子不知怎么就认准了别情的车驾,那日散衙后就在朱雀大街上将他堵了下来。非要别情评鉴他的诗作,别情也不过客气着说了句‘不错’,这狂生居然就扯虎皮做起了大旗。不管走到哪儿,一张嘴就是别情先生评我的诗作如何如何,听的初见之人对他是肃然起敬,待再一看他的诗,至多也不过中平而已,就为这事儿,连带着别情也跟着落了不少说。所以呀!他现在绝不轻易开口论说他人诗作或诗才,今日却对子美兄如此称许,真是难得!可惜这是在皇城吏部,若是换了个文会场合,就凭别情这句赞语,子美兄也该名动长安了!” “老杨,你就别在这儿歪嘴和尚念歪经了。说说,一大早到吏部来到底是干什么的?”,自己有几斤几两唐离还是清楚的,虽然那黔中道士子之事并不虚妄,但老杨如此在杜甫面前说这话,尤其是最后几句。还真是让唐离感到有些脸面发烧。” “不瞒别情你,愚兄新纳了个小妾,今个儿是到司封司来报备此事儿的。”说到新纳的小妾时,不等唐离调侃,杨芋钊先自嘿嘿笑了起来。 吏部司封司专掌国之封爵、命妇之制及官员妻、母之封,凭杨芋钊现在的职品,除正妻外,还有两个袭封妾室的名额,他来就是办这事儿的。 “前面那位小桃嫂子也是才纳不久吧!你这又找一个,双斧伐桂,老杨你悠着点身子骨”,调笑了一句后,唐离才转入正题道:“昨天子美兄得陛下简拔点了个主事实职,我今个儿就是来办这事儿的,老杨你跟吏部主司地主官们熟不熟,熟的话就一起进去,这样也好说话些。” 见杜甫居然能请动官心淡泊的唐离为他跑事儿,杨芋钊忍不住又扭头打量了杜甫一眼,随后才笑道:“别情你一个脸可是比我两个都大,还用得着我去?”口中说笑,他脚下却已当先向里面走去,“吏部司两个员外郎我都不算熟,不过跟郎中李祁交情倒是不错,说来,他跟你家那母老虎还沾点亲戚关系,要不,他也到不了这六部第一司的位置上,其实,你根本不用来,派人传个话他还能不办?” 闻言,正向里走的唐离却是笑笑没说话,皇城这么多衙门,政事堂及三省不论,各部、寺、监里面就数吏部第一,而吏部又属掌官吏之班秩品阶及负责官员选拔的主司,也就是吏部司权力最大,目前自己那老岳父兼着吏部尚书的职司,但毕竟要忙的事情多,这位吏部主司郎中实际上是当半个尚书用的。如此重要的位置,这李祁要是跟李腾蛟没有亲戚关系,那还真叫奇了怪了。不过,此人虽然品级上只是一个五品郎中,但权力却大的很,凭他现在的身份将这等炙手可热的人物呼来喝去,还远远不够格儿。 这样一路走了进去,堪堪刚到吏部司门口,唐离就听里边一个略带河东口音的声音中气十足道:“妇强夫弱,内刚外柔,一妻尚不能禁止,百姓又如何整肃?妻既礼教不修,夫又精神何在?似你这等官儿不黜落已是恩典,还来本司纠缠什么?” 三人进了吏部司,就见一个三旬有余,穿七品常服的官员正在恭敬听一人训斥,唐离原想着说话这样中气十足的人必定是个长身大汉,谁知此时见了才知是个干瘦的半老头儿,接近五十的年纪,瘦的一把筋,那身最小号的绯衣官服穿在他身上也是晃晃荡荡的。 这半瘦老头模样的人就是吏部主司郎中李祁,见是杨芋钊进来,他三两句将那臊得满脸通红的七品官儿打发走了之后,向三人走近前来道:“老杨,怎么有功夫到我这儿来串门子了。”他边跟杨芋钊寒暄,边打量着唐离二人。 杨芋钊笑笑正要说话,就见这李祁脸色一动,随即笑着向唐离拱手道:“不劳老杨介绍,在皇城里如此年纪又能有如此风仪的,必定是我那状元妹婿了。” 杨芋钊上次跟李祁一起在平康坊吃酒的时候,还听他夸口说,论辈分,该是新科状元公的堂叔,谁知今天两人真见了面,立即就成了平辈儿,想想还真是好笑。只是这话他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遂笑着夸了两句李祁好眼力,顺便将杜甫也做了介绍。 李祁对杜甫不怎么在意,略一颔首就算见过礼了,倒是与唐离寒暄个不停。见唐离拱手间要行礼,他忙笑着一把挡住道:”妹婿擢升的副本刚才还是经我手亲自备的档,如今大家份属同级,这礼可还怎么当?妹婿要真个行礼,说不得我也要还礼称上一声‘唐爵爷’了。“ ”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杨芋钊因今日上衙稍晚,是以还不知道唐离升官儿的消息,不过他是第一等提头知尾的机灵人儿,片刻之后已明白过来,笑着道:”别情升了?“ 这外间是吏部司的主事、计吏、掌固们办公的所在,闹杂的很。听杨芋钊发问,李祁也没有回答,只是让这几人到自己的公事房中吃茶。 进了公事房,李祁才笑着道:”老杨你这回消息可是不灵通,就在今个儿早朝,陛下亲颁口诏,将我这妹婿擢升为从五品上阶的万年县令,一并赐爵‘开国子’。” “好你个别情,得了封爵居然连我也瞒,罚!该罚!”听到这个消息,杨芋钊倒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口中直说着要唐离请客。杜甫也是现在才知道此事,当下也跟着道贺连连。 又小闹了这么一出儿,几人才坐下来叙话,唐离也不客套,径直将杜甫的事儿说了一遍。 唐离上任宫中教坊司时间也不短了,几乎天天从皇城经过也没进过这吏部衙门,今天为了这个杜甫专门跑了这一趟,只看这,李祁也知道这个杜子美跟唐离关系非同一般,再说要安置的不过是个九品的主事官儿,又是皇帝亲自简拔,并不要他为难,当下将那些官话套话收起,直接道:“此事政事堂还不曾行文到部,我这就派个人去看看,若是有公文立即取了来,咱们马上就办。” “老李,耍滑头了不是,子美兄这事儿就是别情不来,你吏部能不办?如今别情既然走了这么一趟,无论如何,你也该给子美兄安排个好缺,九品主事,整个六部不下百十来人,同是主事,你吏部司的主事跟礼部膳部司的主事差别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知道吏部的人口紧,但如今别情已经坐这儿了,你这当堂兄的还不放个准话儿!”关键时刻,杨芋钊半点不含糊,这番话语还真就是他说着最合适。 李祁刚交代人去政事堂取公文,听到老杨这番话,回过身来的他笑着指了指杨芋钊,低头寻思了片刻后,看向唐离道:“最近吏、户、兵三部主事都不出缺,礼部倒是有缺,但那地方不去也罢,刑部嘛!比部司有个主事刚刚丁忧,这个缺倒也不错,但不好处就在于太辛劳,一年有半年需要在地方道府。说来说去,如今最好的就数工部屯田司了,如此安排未知妹婿意下如何?” 工部屯田司主掌天下屯田政令,凡边防镇军的转运补给统由其管辖,此地虽不如吏、户二部主事来的风光,但也实在是六部里有名儿的肥缺,听李祁这样说,唐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当下边示意杜甫道谢,便笑着向这位李祁说道:“堂兄为我这妹婿办事本是份所应当,说谢就显得生分了!只是与腾蛟成亲多日,还不曾到堂兄府上拜会,这实在是我这做妹婿的失礼,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中午就由我别情楼设宴,不为致谢,只为给堂兄赔罪,我兄可不能推辞。” 见唐离话说的这么亲热。李祁也是高兴,当下边点头答应,边口中连道:“妹婿会说话。” 事情到这一步也就是水到渠成了,杨芋钊因笑问道:“老李,刚才我们进来时那官儿犯了什么事儿,惹得你训孙子一样呵斥他。” 说到刚才那事儿,李祁也忍不住笑道:“那是个山南东道的县令,正牌子的进士出身,书读得好,诗也做的花团锦簇。就是性子太软,怕老婆怕得没边儿了。偏他娶的那个妻室最是个跋扈的妒妇,就是去岁末他在客厅宴客,席间招了个女奴唱曲儿,谁知曲子还没唱到一半儿,他老婆阎氏赤脚披发的绰着一把解刀就闯了进来,一时把客人都吓跑了不算,那女奴也是仓皇而逃,这县令躲在榻下不敢伸头,这事儿一时传为江南笑柄,你说这样的官儿能做成什么事儿?今年任满调转,吏部安排他去桂阳任县令,他竟然不服,三番两次来缠。实在让人烦心的紧。“ 听李祁这么一说,众人都是莞尔,笑了一回又约定中午在别情楼相见后,这才散了。 刚一走出吏部司,杨芋钊就满脸笑得古怪,直到出了吏部司衙门,唐离终是忍不住问道:“老杨,你又玩什么玄虚?” “我是笑老李,“杨芋钊笑容不减的略略放低了声音道:“别看老李说的快活,其实他就是皇城中有名怕老婆的,他那妻子裴氏出身豪族,威福也大。老李到了如今这个位子,虽然府中美貌侍女不少,但他都不敢属意,后来苦苦哀求裴家嫂子好容易在身边留了一个女奴,也不过是执衣侍膳,不敢沾身。后来老李逼得急了,乃心生一计,吩咐夫人身边的侍女,如果夫人洗头,就立即来报。一次那侍女来报夫人洗头,老李就假称腹疼,借机召女奴前来想成就好事儿。没想到裴嫂子身边那侍女也报了老李腹疼的事儿,裴嫂子披着头发赶紧来看老李的病,事已至此,老李也只能继续装出疼不可忍的样子,裴嫂子一急,就用童子尿化了药让他喝。这事还是他府中家人传出来的,再没个假!听说老李自己还感叹:‘一事无成,固当其分。所苦者,虚咽一瓯溺也!’”,言至此处,杨芋钊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道:”别情你说,老李这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听到这个关于老李的掌故,杜甫还强自忍着,唐离却是早已大笑出声,”老杨,你这嘴可是真够损的。” “就你家那母老虎的威势,我看别情你现在也是在五十步笑百步。”话刚说完,杨芋钊已坏笑着避开唐离向户部衙门疾走而去。 唐离一时手慢跑了杨芋钊,看他去的远了,扭头对杜甫笑道:“别听他那臭嘴瞎说。” 杜甫老成持重,这事听了也笑,却绝不插口接话,听唐离这么说,他也只是笑笑不插言。 时间尚早,二人往教坊司的路上,唐离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子美兄赴任在即,我倒是有些话想说说。” “别情请讲。”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要说,这漫天下士子就没有一个不想到皇城的。只是这些个衙门外边看着荣耀,你买了呆着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子美兄一入工部,还需小心在意才好。”言语至此,唐离稍一沉吟后还是续又道:“以子美兄大才,任个主事实在是有些屈枉了,所以公事上我倒不担心,反倒是这些日常琐碎才是真麻烦,譬如,刚才与老杨见面时那称呼,子美兄就需注意。” “噢?”杜甫的眼神儿有些茫然。 “以后见面,子美兄若是想称官职,就称他一声杨郎官,要是不想称官职,称杨大人就是。” “不是各司主官的郎中才能称郎官?郎中是五品,而副职的员外郎可只有六品,这样称呼岂非有违干例?” “员外郎,毕竟还是挂着个‘郎’字,称他一声郎官也不为干例,做员外郎的有谁不想升郎中?这样叫着既吉利,他听在耳中也舒服。如此岂不是好!”见杜甫较真儿的样子,唐离不由得心下一声轻叹,说来现在他心下也实在矛盾的很,一方面既想多说一些好让杜甫仕途走的更顺一点,另一方面却怕这些世俗的东西说的太多,沾染了他的诗心诗骨。正是有了这样的顾虑,原本许多想深说的话也就生生忍了回去,只是笑了补了一句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既文章。以子美兄大才,一入工部自能揣摩的通透,也无需我多饶舌了。” 中午别情楼几人宴饮的热闹自不必说。当天下午,杜甫已实打实坐上了工部屯田司主事的位子,一个令人眼红的肥缺办的如此干净利落,还真让皇城各司官们对吏部司的办事效率刮目相看。而工部衙门大小人等也从其中看出这位新来的杜子美必不是个简单人物,所以他一个小小的主事上任,不仅屯田司的郎中、员外郎们前来寒暄,就是其他三司的主官也都借故跑过来凑几句热闹,这原也是官场世态,就不在此一一细表了。 中午从别情楼辞出,唐离下午在宫中教坊司着实是一番好忙,说来他现在的主要职司是长安县令,以后必不能象以前那样经常扎在教坊司,所以就有许多事情要交代。接受众人道贺热闹了一大阵之后,他才单独将王主事叫到公事房。 王主事跟着唐离时日也不短了,知道这位上官不是个好放空炮的,此时听上官将宫中教坊司常务交给自己,话语中还隐隐提到将来之事,九品做了十年的王主事如何不激动?当下几乎是拍着胸脯担保一定把教坊司之事办好,不让大人分心。 安排好宫中教坊司的事儿正值散衙,唐离回府的途中偶尔看到一家卖头面首饰的店铺,想到早晨阿杭捧着那个小包袱,遂动了心思停车走了进去。 琢磨着关关的心思,唐离对那些式样繁复张扬的首饰一概不取,最后精挑细选了一套价值近两千贯的真腊珠状饰。 回到府中,自有小厮领着随行而来的伙计到账房结算,唐离原准备先到后院换过衣衫,只是路经第三进关关居住的偏院前时,略一停后就顺势向院内走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踏歌(一) 进院门,循着青石小道向偏院正房走去,推开雕花双门,唐离眼前出现的是一片素洁,原本房中那些颜色鲜丽的帷幄都换做了淡花细陵,甚至连地上大红的旃檀也被换做了同一颜色;镂花梳妆台上,昔日那些堆满的胭脂水粉早已消失不见,铜镜前放着的仅有净面木梳及寥寥三两只乌木簪。 想想几天前这房中的花团锦簇,再看看此时的素净,唐离心中莫名浮现出“洗净铅华,为君冯妇”这八个字儿来。 “阿离,你来了!”,从内房中转出的阿杭见是唐离,口中说话的同时,脸上已露出招牌式憨憨的笑容。只是她身上穿着的,再不是往日的湖绿衫子,而是换上了与帷幄同色的素色衫裙。 此时的阿杭与年前似乎没有一点变化,看着这熟悉的憨憨笑容,唐离如当日在金州花零居般,伸手拨了拨她头上晃动的三丫髻,“小姐呢?”。 “小姐在内房奉佛诵念《心经》”,手轻轻的指了指内房,阿杭放低声音道:“从昨天回来,小姐把以前的衫裙都烧了,那些头面首饰也都典当了,水粉胭脂送了人,又让人把屋里都重新布置成这个样子”,言至此处,阿杭的脸上浮出一片忧色,“小姐自己也断了荤腥,今天一早就开始念佛了,阿离,你说小姐是不是想出家呀?她要出了家,我可怎么好?”。 “念诵《心经》该是想要净心吧!”,心底自语了一句,见阿杭圆乎乎的脸上满是忧愁。知关关还没有跟她说贵妃旨意之事。遂也不说破,只笑着道:“就是你家小姐想出家,也要我答应才行。放心吧!她不会的。” 这句话驱散了阿杭地担忧,重又高兴起来地她张罗着就要去给唐离煮茶。 见关关在诵经,明白她心思的唐离便不欲打扰,叫住了正转身要去的阿杭,唐离将手中地檀香木匣递了过去,“这里面是一套珍珠妆饰。等关关诵完经后你交给她”,话一说完,他便欲出房而去。 怀中抱着匣子,阿杭跟着唐离走到院门口时才迟疑着抬头问道:“阿离,她们说用大慈恩寺放生池里的水连着沐浴三个月,就能洗净身上所有的不洁,这是真的吗?”。 这说法唐离还是第一次听说,正缓步而行的他闻言顿住步子道:“她们?她们是谁?”。 “还不是大慈恩寺的那些尼姑子!”。阿杭地脸上浮现出愤愤之色,“《心经》还有小姐供奉的那尊佛像都是她们送来的”,言至此处,阿杭用臂膀夹了匣子。腾出手来比划着,“阿离你看。那尊佛像才这么高,小姐就给了一千贯的‘飞票’!这些尼姑子都是狠心狼,又说大慈恩寺放生池里的‘水根’是贞观朝玄奘大师从佛祖脚下取来的圣水,只要用这水连番沐浴三月,就能消除身上所有的不洁,还鼓动着小姐住进大慈恩寺,阿离你猜这次要多少钱?”。 唐时人不信佛既奉道,尤其是大户人家更是如此,这些高门深宅一般人进不去,但对方外的女观与比丘尼却是不禁地,各寺观也就利用这机会发展信徒、募化钱财,这本是世俗常有,所以唐离并不奇怪,他也由这番话中知道了关关要去大慈恩寺长住的原因,只是见阿杭此时瞪大着眼睛愤愤之色溢于言表,遂跟上问了一句:“要多少?”。 “五千贯!”,口中吸着气说出伸出巴掌比划,阿杭的脸上已经激出一片红,“她们张这么大口,小姐迷了心窍居然一文没还就应下了,还送了那两个尼姑子一人五匹绢。阿离,小姐现在最听你的,你可一定要劝劝她,五千贯,这钱是好挣地吗?当初在花零居为挣这些钱,小姐的眼泪都能流成了河!人没有个不老地,现在这样扑腾着把钱都给了人,她以后可怎么办哪?”。 念《心经》“净心”,又不惜花五千贯“净身”,从刚才屋里的装饰到现在阿杭的话语,唐离感受到关关心魔之深,只是越是如此,这件事情他反而越不好插手,他固然能让关关不花钱就去大慈恩寺沐浴三月,却又怕万一这事儿改天被她知道后会成为一生的心病。 越想的深,越觉不能阻止关关,“也罢,就让她用五千贯买一个心安”,唐离心下打定了主意,遂向阿杭微微一笑道:“这事儿我自会跟你家小姐说。” …… 出了关关居住的偏院儿,刚过后院儿照壁,唐离就听到里边传来一片喧闹之声,进了房一看,却是李腾蛟那喜穿红衣的四嫂到了。 自四嫂接手帮着唐离训练密谍以来,二人关系着实不错,此时见她到了,刚跨进屋门的唐离笑说道:“呦!今天没刮风啊!四嫂这大忙人怎么舍得来此?”。 “好你个没良心的,四嫂为什么忙你还不知道?说这样的风凉话就不怕坏了舌头?”,红衣美妇张嘴就带笑,这番回话让室中气氛更热了一些。 “请少爷更衣!”,二人说笑之间,双眼红肿未消的宝珠上前句。 平日唐离在这房中换外衣是不避人的,但今天有女客在,他也就随着宝珠向内房走去。 内房隔间内,宝珠熟练的伸手先解去了官衣常服斜襟上的第二个布纽儿,唐离无意间见到这个动作,轻声一笑道:“宝珠,怎么玉珠不在,你这动作倒跟她越来越象了!往日里你替我更衣可都是从第一个布纽开始,玉珠才是不按规矩从第二颗来的。” 宝珠闻言,正解着布纽儿的手微微一颤,本就半躬着身子的她头也愈发的低了,“奴婢思念妹妹过甚。一时手足无措。还请少爷责罚”,满带着颤声说完这句话,宝珠再抬起头时眼角已有了点点水光。 “这又不是错。有什么好责罚地?”,见她这模样甚是可怜,唐离说话间已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揩掉了眼角地那滴泪水,“昨天你一直都在,还伤心个什么?”。 “少爷大恩,宝珠愿以死相报”。与唐离略一对视,宝珠的目光就偏向了一侧,“只是奴婢还有一事相求,俯请少爷允准。” 唐离松开捧着宝珠脸庞的手,边整理着身上地湖丝衫子,边随意道:“什么事?”。 — “奴婢希望能调换个职司到少爷书房侍侯,在这后院……”,宝珠虽然话语不全。唐离却明☆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白她的意思,只是他却没有急于答复,沉吟了片刻后才道:“我是不管府内事务的,你要调换职司。这事还需去对卿儿讲。为维护府规,玉珠的事儿她也是逼不得已。其实卿儿最是个善心人,你去跟她说想来没什么问题。” 见宝珠低头答应,收拾停当的唐离掀帘走了出去。 随后吃饭时,才知道四嫂竟是来贺他高升的,听她这么一说,唐离倒起了心思,扭头对郑怜卿道:“估计这两天上门地人肯定少不了,卿儿,你稍后谴个人去告诉妹妹一声,除了万年县衙门里人送上的贺礼以外,其他礼物一概不收。着帐房写个通告,再选两个口齿伶俐的人到门子上帮忙,总之是既不能收礼,也别为这事儿得罪了人。对了!万年县衙门里有上礼的,务必要门子上把来人姓名、职司及所送何物记清楚,记着,有送钱的一概不能收。” “呦,有送礼的还不要,我这妹婿感情是个傻子!”,见唐离这吩咐的古怪,正拈着颗胡豆儿的四嫂插口调笑了一句,惹来坐中人一阵儿笑。 唐离也跟着笑笑,却不多做解释。郑怜卿见夫君吩咐下来,也不多问,正要让丫头去传话,却见李腾蛟笑着拦阻道:“怜卿妹妹,反正待会儿咱们都要去朱雀大街‘踏歌’,到时候你顺便跟妹妹说一句就是了,何必现在费这么多事儿?”。 李腾蛟这话倒让唐离听地一愣,“踏歌?”。 “如今满城人都传着说新科状元疼老婆,却连‘踏歌’都不知道,我看哪!疼老婆这事儿八成也是假的!”,四嫂先笑着调侃了唐离一句后,才解释道:“踏歌者,连手而歌,踏地以为节,这是长安妇人女儿最喜欢的游戏。” “四嫂,唐离很疼我们的,怜卿妹妹,你说是不是?”,先回应了四嫂一句后,李腾蛟才扭过身子对唐离细细解说起来。 原来,踏歌起始于前隋初年,当时每逢正月十五,在东西两京及各州都有规模很大地民间聚会,其间,女子们自由组合拉起手来跳那种踏地为节的群体性舞蹈以为娱乐。 后来,这种彰显天下升平、百姓安居地踏歌在官方的大力倡导下,规模越来越大,在隋炀帝时达到顶峰。隋大业六年,东都洛阳,炀帝亲自下诏,宣布凡参加踏歌的女子妇人各赏绢布一匹,正月十五夜,洛阳城内舞者如海、歌声动地,事后,仅第二日前往领取绢布的妇人女子就多达三万余人,一日内西京库存绢布散发一空。 入唐之后,虽然上元夜最主要的活动演变成观灯,但踏歌却并未消亡,只是时间上有了变化,而五月末的今天晚上,就是除了春日外最大的踏歌聚会。 这种聚会对于经常呆在家里的妇人女子们而言,是最难得的放松机会,数万个妇人女子聚在一起随意欢歌舞蹈,这是何等的热闹?所以每到踏歌聚会之期,无论家境出身,妇人女子们即便不跳舞,也都要出门趁趁热闹。 因春日的踏歌多是在郊外举行,而去年五月间唐离还不曾到京,所以虽然身为太乐丞,但他还真没见过如此盛况。然则一听李腾蛟细说,他脑海中随即想到的就是今年上元节时那些宫女们拉他跳的“连袖舞”,如他所料不差的话,这种连袖舞该就是由踏歌演变而来。 听李腾蛟这么一说,唐离还真就来了兴趣,连声说着要跟去看看这难得的盛景儿。 内院一干女眷们早就卯着劲儿等天早点儿黑。此时听唐离这么说。她们愈发兴致勃勃,当下那儿还有什么心思吃饭? 好容易等到天色刚黑,李腾蛟已迫不及待的招呼着去换衣衫。等她们转一圈儿出来,就连平日衣着尚淡雅地郑怜卿也换了一身颜色极其艳丽地大摆幅撒金长裙,而平日并不束腰的她也用上了丝带,显出一握似扶风弱柳般曼妙的腰肢来。 李腾蛟几人唧唧喳喳比较议论衣裙时,唐离见旁边侍侯地丫头们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索性笑着道:“难得有这等好机会。卿儿,索性今晚就让男仆们多辛苦,府里的不拘前后院,那些丫头们有想出去踏歌的,都准了她们的假。” 此言一出,那些丫头们都是眼神放亮、满脸惊喜。郑怜卿答应后就亲自向前院走去,毕竟把这些年轻丫头放出去,若是一个不好就惹出什么败坏门风的事儿来。所以她要安排地事情也实在多。 扭动着腰肢将身上九褶泥金提花大红裙转成一朵盛开的鲜花后,李腾蛟在丫头的喝彩声中走过来道:“唐离,让我来给你妆饰”,边摇着唐离的臂膀。她边扭头对宝珠道:“去后花园给少爷折一朵上好簪花来。” 这时代男人有化装的习惯,对于唐离这个年纪的风流少年而言。簪花敷粉更是司空见惯之事,自成亲以来,每次李腾蛟早起梳妆时都想把自己的手艺在夫君身上显显,无奈平日时什么事儿都顺着她的唐离面对这种要求,却是打死也不肯。 见她又提出这么个要求,唐离自然不肯答应,不过李腾蛟这次却没有痴缠,反是故意眨巴着眼睛古古怪怪道:“卿卿,你现在不答应,待会儿上了街可别后悔!”。 唐离一行走出由内院出府时,一路见到地都是兴高采烈的丫头们正忙忙张张的跑来跑去,你借我的衣裙,我借你地脂粉,一时间整个府院中喧腾热闹的不堪。 路过关关所居地小院时,唐离见阿杭满脸欣羡的在院门处向外探看,遂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关关不去踏歌?”,唐离的问话让阿杭眼神一黯,“小姐说今天她已经在佛前许愿,今天要念够一千遍《心经》,晚上那儿也不去。” “她既然有这个心,咱们也不勉强。不过关关既然在诵经,你留着也没什么事儿,就跟我们一起去踏歌”,见唐离说话间拨了拨阿杭的三丫髻,李腾蛟也有样学样的伸出手去。 唐离的话让阿杭眼睛一亮,只是看着自己身上的素色衣衫时,她却是面露难色低下头去。 看来关关不仅是把自己那些颜色艳丽的衣衫给烧了,估计连阿杭的也没放过,“这一路上有多少成衣铺,还没有让你穿的?傻丫头,快进去说一声儿,咱们这就走了。” 猛的点点头,阿杭晃荡着三丫髻兴冲冲向里边跑去。 …… 出府门乘车时,那四嫂却没有随们同行,反是打趣儿着钻进了唐离乘坐的阔大轩车。 轩车启行,四嫂也就收了脸上的笑意向唐离抱怨道:“阿离,你让嫂子帮你训练密谍,嫂子我可是尽心竭力,只是你总共才送来三十来人,还不到两个月就往河东抽走了一大半儿,这让我还怎么训?时间这么短就指着用这些人,别说成事儿,能不败事儿就是万幸。将来出了篓子,到底算谁的?还有,训练密谍最是个花钱的事儿,如今还只是初步训练一般的探子,你若想要真正的密谍,这一来得给我补充人,找些真正的好苗子;再则,赶紧再拨些银钱到庄上。没得四嫂给你出力了还要再贴钱不成?”,看来这些积郁憋在她心中已久,是以此时说的一点儿也不客气。 听她这么一说,唐离才察觉最近忙着《木兰辞》还真是把这事儿给疏忽了,钱的事儿倒好办,难就难在人上,黑天在河东铺线要人用,而且随着那专线越铺越大,要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这都是我的疏忽,四嫂消消气儿……”,连着说了许多好话,等她气消了些后,唐离才转入正题道:“钱的事儿立即就办,不瞒四嫂,我在京中别情楼每月还有些收益,从明天起这笔银钱就按月转到庄子帐上。若是仍有欠缺,再从河东的收益上贴补就是,这点四嫂尽可放心”,说完了这些,他眉头微微皱起道:“钱的事儿还好调转,只是人就有些为难了,要不,再去找找岭南冯家,只是……”。 “你也知道不妥吧!”,没好气儿的看了唐离一眼,四嫂径直道:“要说岭南冯家不愧是老做这一行的,训练出来的人就是不错。你府里的护卫给我拨过去三十个,另外的就花钱让老黑从两河各州人市上分散着买些资质好的孤儿来就是。” “一起训练这么多人!”,听她这么一说,唐离诧异抬头问道:“四嫂你忙的过来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踏歌(二) “一起训练这么多人!”听她这么一说,唐离诧异抬头问道:“四嫂你忙的过来吗?” “初步训练交代着他们做就是,再说现在我手上还有十几个人,虽然没成什么气候,也能帮着支应,说来这些人加你府里的侍卫,真要训练密谍年纪都太大,等老黑能送来资质好的苗子,我也就该真忙了,那时候能训练出来的才真当得上‘密谍’二字。”说到最后那句时,四嫂的眼神明显一亮。 说完了这件事儿,几人随意闲话着乘车出靖安坊向朱雀大街行去。 轩车愈近街口,车行愈缓,外间传来的踏歌声及喧闹声愈大,唐离随意挑帘看去,见外边正有五叔艳丽服饰的女子正三两结伴的向前涌去,夜风带来的空气中流淌着厚厚的脂粉香气。 “等是不成了,下车吧!”见到这一幕,唐离笑着摇摇头后扭头向车里说道。 先下车的唐离依次接过郑怜卿及李腾蛟,及至身着红衣的四嫂下车时见到唐离伸出的手,略一犹豫后也递过手去,夜晚的光线不好,是以谁也没有发现她颊间微微闪现的晕红。 前面这辆轩车停下,后面跟着的蝈蝈的淄车也自然停了下来,四嫂见唐离又向那辆车迎去,心头一热的拉了拉李腾蛟衣袖低声道:“现在的男人不管在外面如何脓包,回到家都是大爷,有几个能想到这些的?事儿小倒是小,却能暖人心。我这妹婿平日行事看着也是雷厉风行的,不想还有这样一颗女儿家的细心。六妹好福气!“ 李腾蛟是只要听到有人夸唐离就会高兴,此时自然也不例外,注目正在蝈蝈车边的唐离,她那亮晶晶的眼眸中满带喜意道:”他在外边纵然再不顾,回家也是一副欢喜样子,才不像哥哥们那样回府就喜欢发脾气,非要惹得大家都不高兴才好。唐离对我好,对家人也很好!连府里的那些老下人们都说,不仅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过有这么好脾气的主子。“”你哥们都说公公最疼你,现在看来还真是半点不假!“见李腾蛟孩子气般笑得甜蜜有得意,四嫂心下莫名一酸道:”不说你这些不成器的哥哥们,单是你们这六个小姑子,论才华,论容貌,论风仪,有哪个姑爷能比得上唐离的?且不说他在外面给你挣的脸面,最难得还是肯在屋里对你好,这才是真心疼你。“ 四嫂这番话愈发的让李腾蛟面放红霞,”唐离是我自己找的,可不是爹爹偏心!“说着这句话时,李大夫人脸上的甜蜜几乎都要满溢出来了。”看你这小妮子的得意劲儿,嫂子都嫉妒了!“四嫂笑着就要去捏李腾蛟的嘴,两人疯了一小会儿,四嫂才正色道:”像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有几个嫁出去的女儿日子能过的顺心?妹婿能这样对你是嫂子也替你高兴,不过嫂子也得提醒你,他越对你好,你可越要知道好儿,别有一天惹的他厌烦了悔都来不及了。“”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唐离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的!“李腾蛟高兴下竟搂着四嫂撒起娇来,”不过,怎么嫂子你说的话跟娘说的一模一样!“”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蛟儿,给,这是你的兔子灯!“正在这姑嫂二人说的热闹的时候,唐离并郑怜卿各提了两盏花灯过来。 与上元节不同,因这踏歌是民间聚会,所以官府并不负担灯油火烛,又因是在晚上,所以出来参加踏歌的妇人女子约定俗成的是各备花灯,只不过这也与正月十五晚上的斗灯、游灯不同,这些花灯是挂在朱雀大街两边的槐树上用来照明的。适才众人来时,郑怜卿便专吩咐了一个家人驾车专载花灯,此时那辆车上,阿杭并青儿几个丫头正兴致勃勃的挑拣着。”我不要兔子灯,怜卿妹妹我们换一个好不好,你这个老虎灯象小白呢!“对这事儿郑怜卿自然不会拒绝,李腾蛟拿了花灯后犹自遗憾道:”这么热闹,可惜小白不能来。“”它要是来了,这不把这一街人都给吓跑个干净!“笑着递给四嫂一盏花灯,唐离分左右牵起二位夫人的手,扭头喊了一声:”蝈蝈,阿杭,咱们走。“”哟!真就这么恩爱?这可是大庭广众的,妹婿你可得注意着点儿。“见唐离在这人头涌涌之地如此举动,四嫂忍不住打趣了一句道。 “现在就这样,待会儿上了朱雀大街人更多,别让她们走散了!”笑着解释了一句,唐离牵着两位娇滴滴的夫人一马当先向前走去,任郑怜卿羞红了脸也绝不放手。 “四嫂,快走!”直到蝈蝈这一声喊,四嫂才从微微发呆中醒过神儿来,迈步跟了上去。 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腰浑忘却,峨眉空带九秋霜。 越往前,拐角处朱雀大街上的欢歌及踏足声就越清晰,人也就越发的拥挤热闹。这其中不仅有艳丽裙装的妇人女子,还有许多敷粉簪花的油头粉面少年穿梭其中,对着见到的貌美女子品评议论个不停。 “蝈蝈,牵着我的衣角,阿杭,你跟紧小姐!后边的都跟紧些!”这一下,唐离手中牵着两人,身后挂着两人,看来真是古怪至极。 “早知道就叫几个护卫来开路了。”身子紧紧的贴着唐离,李腾蛟边说着话,边对着那些涎脸瞅着她的浮浪少年们怒目而视。 “带了护卫反而要少了趣味!”口中随意说这话,唐离就像一头老黄牛般奋力在人群中开拓道路。 终于挤过这段人群最为密集的街口,眼前陡然空阔起来的同时,踏歌声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风吹槐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唐时的长安,城内横平竖直的街道两边栽种最多的就是有森森鬼气的槐树,而作为帝京中轴线、阔达一百五十五米的朱雀大街两侧,更是密植此树。 此时,朱雀大街两边合抱粗的槐树上挂满了各式花灯,闪烁出五彩流光的同时,也使得大街的上空光耀成一片朦胧的暗红,在这暗红的夜幕下,五彩流光里,无数个长安女儿接连成无数个或大或小的圆圈,欢欣舞蹈。 此时的朱雀大街已被竖着分割成两半儿,右边是一个个舞蹈的圈子,而左边则是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流。右边几乎清一色的全是妇人女子。而左边则半数以上是陪同夫人、女儿出来看热闹的男子,当然,这其中少不了那些自命风流的少年。 唐离这几人刚一穿出那街口向朱雀大街左侧行去时,便引来轰然叫好声一片。今晚的长安不缺美女,但像唐离这样单独领着一群娇滴滴美人儿的情况却着实不多见,先不说李腾蛟的丰艳、郑怜卿的端秀,便是四嫂及蝈蝈、阿杭及青儿这些内房丫头也都是丽色过人,依往日她们要出行都是乘车,此时靓装露面的聚于一处,又岂能不扎眼?先是对街的那些满眼嫉妒的浮浪儿们指点轰然声不绝,随即在唐离几人横穿右边街道时,那些正联手踏地而舞的大姑娘小媳妇见这小郎君如此风流俊俏,也忍不住眉眼流波,激起阵阵脆笑。”没看到我们要挂灯笼吗?让开,都让开!“穿过右街,脸蛋儿红扑扑的李腾蛟随手指着前面那棵槐树下聚着的浮浪儿道。 这群浮浪儿本就眼巴巴的看着唐离一行人,见他们向自己这方向走,原本还乱说着等美人儿过来要讨几句口舌便宜,及至李腾蛟这一说话,他们反倒是哑巴了。 李腾蛟是典型的唐朝美女,本就长得丰隆艳美的她婚后日子得意,如今愈发的艳光逼人。加之自小生于宰相之家,虽然并不刁蛮,但眉眼气度乃至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风范,这些浮浪儿们摄于她的艳色、气度,还真就应声腾出块地方来。”腾蛟姐姐好厉害!“郑怜卿的这句话引得李腾蛟咯咯而笑,随手就又指着旁边的一个闲人帮着挂花灯。 那闲人也不过二十郎当岁年纪,正对着几人猛看的他见李腾蛟指着他,似是不敢相信一样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子,得到确认之后,他的脸竟然微微一红,随即就开始抹腿挽袖子的准备着上树,他这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自然又引来观者一片笑声。 见那闲人身手敏捷的爬树,郑怜卿的目光自然就转到了身边的唐离身上,看她脸上这副温馨无比的表情,不消说肯定是又想到了当日金州刺史府中旧事。 见夫君的目光迎了上来,玩心大起的郑怜卿挑眉向树上看了看,那表情分明再说:”你不是会爬树吗,怎么不上?“ 虽然唐离倒还真有几分手痒,但这大庭广众之下毕竟不是他能显摆的时候,迎着郑怜卿这调皮的眼神儿,他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脸上还故意做出一副无奈叹息的样子。 见唐离如此,郑怜卿忍不住抿唇而笑,原本的羞意一时褪的干净,心中满是柔情蜜意的她主动反过手来将夫君的手越握越紧。 这些夫妻间背着人的小动作自不需多言,一时花灯挂好,唐离松了手,笑着鼓励道:”看她们跳的多起劲儿,你们还不快去。“ 他这儿语声刚毕,迫不及待的李腾蛟已扯着郑怜卿及四嫂向右街跑去,唐离遂侧身示意蝈蝈及阿杭,青儿等人也去。 阿杭等人牵手而去,唐离身边就只剩下了蝈蝈。”身子总是乏,再说我也不会跳这个,站着看看凑个热闹就行。“面对唐离探询的目光,蝈蝈淡淡一笑道。 借着花灯的流光,唐离见蝈蝈清秀的脸比上次那个夜晚更显得瘦了,眉眼间掩饰不住的疲倦也让她愈发的憔悴,在这样欢腾的环境中,她却不胜寒意般轻轻抱着肩,全身流露出一种疏离淡漠的气息。 在金州,在家中最为穷困的那些日子里,白天他要出去挣钱养家。全靠蝈蝈照料卧病在床的母亲,这一照顾就是三年,随后他去了襄州,连母亲带那房残破的小院就全压在这个当日年仅十四岁的蝈蝈身上。再然后是到长安,虽然他中了状元,置办了新宅,也不用再为钱发愁,但蝈蝈却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日夜操劳。 从置办新宅以来,自己就从来没有管过家务,但这个家却在日复一日的扩大。尤其是在新买了近百人的护卫之后,唐府上下人等已接近两百人,二百人的吃喝拉撒也全都压在了刚满十五岁的蝈蝈身上。虽然后来让郑怜卿分担了蝈蝈的一部分职责,但府中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别的不说,单就是那沉重的礼节往来就不是个轻松事儿,更不用说蝈蝈每月还要兼办着别情楼的账目。毫不夸张的说,正是蝈蝈撑起了状元府一片红红火火的气象,也正是她夜以继日的操劳换回了唐离甩手不管府务的轻松。 仅仅一年多时间,原本的青衣丫头磨掉了最后一点稚气,成就了如今干练的模样。只是唐离此时深刻的感受到这份干练时,他才意识到要用一年多的时间完成如此大的变化,蝈蝈到底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也就是在这时,当日蝈蝈连夜赶着看账本的一幕又无比清晰的浮上了他的心头。 蝈蝈从来不向自己叫累,如今的她还是象一年前一样,总是默默地做着一切,默默的照顾着这个家,对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自己又对她怎么样?想到这个问题时,唐离的心隐隐揪作一团。蝈蝈为什么会这样做,蝈蝈对自己的情意他真的就没感觉到?摇摇头的唐离终于意识到了原因,只因为蝈蝈总是这样付出,使他由最初的感激到随后的习惯,直至现在的忽略与漠视。他就像世间所有的薄情男子一样,将爱慕女子对他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而不需任何回报。”蝈蝈,让你受累了,我对不起你!“唐离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蝈蝈一愣,片刻后低下头去的她极力掩饰着不想让对面的男子看到自己的红眼圈儿。”哪儿有少爷说这种话的!“接手府务的这些时间,锻炼出蝈蝈能力的同时,也使她学会了怎样控制自己的感情,等她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神色已经回府如常。”少爷,我正有一件事儿要跟你商量。“”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这事儿想必蝈蝈已经想的久了,径直开言道:”两河那十几家别情楼上月已经开业了,隔着这老远的,咱们也没人在那儿盯着,不去看看实在不放心,他们真交上了账目来,我也没个底儿。因此我想着这几天往两河走一趟,好生看看那边的生意。二夫人是个能持家的,又历练了这么些时候,府中事务交给她当没有问题。“ 听她说要去两河,唐离略一沉吟道:”赵阳明是个皇商,能做到他现在这一步,在账目上做手脚这种下作事儿必然是做不出来的,再则,只要我一天没倒霉,这轻重他还是分的出来的。“ 言至此处,唐离看着眼有疑惑之色的蝈蝈道:”我不是反对你去两河,想说的是你这次过去,查验账目什么的倒不必放在心上。这几年跟着我和阿娘你也没少受累,正好趁着这次机会一路慢慢走着看着,好生放松放松,发散发散。“ 说话中间,一片槐叶随风飘落在蝈蝈肩上,唐离伸手帮她轻轻拂去。低声笑着补了一句道:”人都说灯下黑,我这粗心人一时没留意,蝈蝈就长成了大姑娘,等你这次从两河回来,我也该找阿娘商量下你的婚事了。“ 听唐离这话,饶是蝈蝈历练的干练,但突然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心头一阵儿狂跳,感受着男子眼中流淌着的暖暖的温情,几年的期盼一朝成真,蝈蝈一时竟是痴了……”走,跳舞去!“见蝈蝈发呆,唐离拉着她就向右街走去,现在他的确是希望蝈蝈能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好好放松放松。 这些不同的圈子随年龄长幼各自有别,唐离将蝈蝈拉到李腾蛟她们所在的圈子,见郑怜卿接了她的手去,笑笑就要转身回左街,孰知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旁边那个圈子中凭空伸来的一只手给拉了进去。 原来这踏歌也如上元夜跳连袖舞时一样,那些貌美的未嫁女子会大胆的主动将一些俊俏的风流少年拉进圈子中跟着一起跳,唐离扭头看去时见拉他进来的女子年在十五六之间,虽然容貌算不得太美,却胜在清新可人。 唐离微微一笑,那女子也毫不羞涩的回了个笑容,脚下却是半点不停。 因是群体而舞,所以这踏歌的动作也并不复杂,有当初连袖舞的底子,转了两圈之后唐离也就逐渐熟练起来,除引来同圈女子的一片彩声之外,也让旁边的观者称道不已。 右边舞的热闹,左边观者如潮,看到这一幕,唐离忍不住寻思着若是宫中教坊司能编出一套简便易行的舞蹈,能让这些看热闹的男人们也参与进来,岂不是更能显出普天同庆之意。 这踏歌最开始时节奏凌乱,及至跳的久了,整个朱雀大街都是循着同一节奏,中间有人出,有人入。但节奏却不会再乱。唐离在这个圈子中跳了几转后,又被蓄谋已久的李腾蛟趁着转过来的时机给牵了过去,这个小小的动作也不可避免的引来了阵阵笑声。 插花进这个圈子,正好另一边的就是蝈蝈,唐离顺势拉起她的手将圈子复原如初,合着整齐的节奏缓缓舞去。 踏地声、欢歌声不绝,入目处都是一张张笑脸,转着,舞着,不仅蝈蝈眉眼间的疲倦与憔悴渐渐散去,就连唐离也彻底融入了这欢快的氛围之中,此时的长安展现出了它最包容,也最温情的一面,身历其中的人无法不为其沉醉而又骄傲。唐离这种放松与欢乐直持续到唐月带着相府二管家急匆匆的走到他身边时才结束。 松开双手退出舞圈,唐离又向李腾蛟等人一一微笑后才带着二人向街左走去,见相府二管家满脸惶急的神色,唐离心头一沉道:”出什么事儿了?“ ”相爷在书房突发心悸晕倒,如今都快两个时辰了还没醒过来,夫人让小的速来请姑爷小姐过府。“往日派头十足的相府二管家,如今说话时已抑制不住的打起了哆嗦…… 第一百五十七章-布置(一) 长安城相府。 身后跟着四嫂子及李腾蛟,唐离边疾步向内走,边向那管家问道:“岳父大人在书房晕倒的消息可散出去了?” “这事儿夫人有吩咐,任谁也不许说。”那管家边在前边带路,边扭头补充了一句道:“老爷刚晕倒不久,大管家就封了府,除了出去报信儿的人,其他人等都是只准进不准出。” 这一次直接进的是相府后院儿,一走入第二进那个宽阔的正堂,唐离就见这个外间听来寂静无声的堂房中早已坐满了人,李腾蛟那些哥哥嫂子们面色阴沉的坐着,除此之外,六个姑娘也已回来了两个。这些女眷们大多身着颜色艳丽的束腰裙衫,想必也是自踏歌会上匆匆赶来。 进了正堂,李腾蛟并四嫂自找地方坐下,唐离也正要如此,却见那二管家低声说了句:“姑爷这边走。” 向李腾蛟安抚的一笑,唐离在满堂人的瞩目中向内房走去。 踩着厚厚的旃檀走进内房,唐离先就闻到一股极浓的安神宁本香气味。说来这种香乃是太医署依据李林甫病情用名贵香料杂糅多种贵重药材专为炼制,每一枝都价值百贯,但眼下只闻这浓郁的味道,合着是相府中人把它做柴火烧了。 内房之中除了榻上依然昏晕的李林甫,就只有相国夫人、李腾蛟大哥及李复道三人,坐在榻边的李夫人脸色沉重,眼角微微红肿。李腾蛟大哥却是木呆呆的没什么表情,而李复道则是深蹙双眉,双手于无意间早已紧握成拳。 这时节也顾不得礼数,进的房来的唐离向二人略一示意后便抢步向榻边走去。 此时的李林甫明显的老了,清癯的脸上平日里并不明显的皱纹此时重重叠叠的清晰无比。平日里可以掩饰的白发在散披的枕上也已暴露无遗。而最为明显的就是眉间眼角的赤晕,再不是往日的若隐若现,而是转为现在极其明显的浅红。 静静看了片刻,感到这屋子中空气的沉闷,唐离小声问道:“可请过太医了?” 丈夫如此,相国夫人原本也是勉强忍住心头的担忧与恐惧,此时见这个最宠爱的女婿发问,说话时再也忍不住的流出泪来。“这事儿不好惊动太医署,请了几个长安名郎中来看过,却都不肯开方子,只说让躺着万不可惊动。” 知道这些郎中因忌惮李林甫的身份而不敢担干系,唐离略一点头后已向那点燃的四尊香炉走去。随手灭了三尊香炉,他又向那些闭着的窗户走去。 “屋子里太闷,要通通风才好!”面对三人诧异的目光。唐离随口解说了一句,这时节的人都怕病人见风,他虽然不通医道,但依据后世的常识也知道象李林甫这种情况通风透气实在是太重要了。 窗子刚一打开,外间略感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唐离精神一振,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一连将八扇雕花楠木窗全部撑起,在夜风的轻拂下屋内的沉闷一扫而空,放好最后一根撑杆的唐离刚刚转身,就听榻上有一阵轻哼声传来。 “老爷,你醒了!”相国夫人惊喜的叫声让唐离等三人都一起凑到了榻边。 “闷死我了!”吐出一口浊气的李林甫缓缓睁开眼来,喃喃自语了一句。 见李林甫放在锦被外的双臂微动,顺势在榻侧坐下的唐离扶起老岳丈靠在自己身上,右手在背后不断替他顺着气。 “总算没白招这个女婿。”见榻侧几人脸上都是一副沉重无比的表情,李林甫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了这句话后,才正色轻轻说了一句道:“我没事了,放心吧!” “这么多郎中还不顶一个阿离。”相国夫人脸色一松的刚说完这句话,随即闭目默祷道:“多谢太上玄元皇帝,多谢太上玄元皇帝。” 随后李林甫便开始询问他晕倒后发生的事,相国夫人的这番安排倒也符合他心意。听完之后,他才轻声道:“你们都出去,我有事要跟五弟及阿离讲。” “阿离,帮我簪上头发,”见二人离去,在榻上盘膝而坐的李林甫沉吟了许久后,面向李复道,“五弟,你做兵部尚书已经多久了?” “五年。” “五年,时间是不短了!”轻轻自语了一句,李林甫续道:“历练了这许多年,五弟也该多操些心了,明日到部好生准备一下,为兄这几日会有拜表呈上,调你入中书省为侍郎。” 苦苦等了五年,眼看着许多同侪辈都已升任各部、寺、监主官,唯独自己在兵部侍郎上呆了两任有余,李复道心下如何不急?只是出于对三哥骨子里的敬畏与忠诚使他从不曾将自己这想法宣之于口,此时终于等到将要升迁的消息,李复道在瞬间的兴奋过后,心中隐隐有些不甘。低头思忖了片刻,他才道:“到中书省当然是好,只是我在京中也待的久了,三哥你看能不能放我到地方做一任军镇节帅。” 唐离静静的替李林甫挽着发髻,耳听李复道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他忍不住心头一叹。所谓是三省六部,虽然说来同是侍郎,但兵部侍郎与中书侍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唐朝官阶分为九品三十阶,从九品算起,一生仕宦主要有三个坎儿,一个是七品,一个是五品,而另一个则是三品。这其中不仅是俸禄的区别,七品一下统称为“吏”,只有升到了七品,才真正算得上是“官”,称得起“大人”二字。而五品则是低级官员与中级官员的分水岭,五品官不仅可以穿绯衣官服,也意味着他的升迁已经脱离了吏部辖制,直接入了天子眼目。而三品以上才是真正的高官显宦,朝廷勋贵。不仅可以衣朱紫,而且正式进入了天子身边的小圈子,至此就算从具体事务中解脱,转而参与对天下大局的把握。 虽然都是侍郎,但兵部侍郎只是正四品官,而中书侍郎则是正三品,四品与三品之间虽然看来间隔极小,却是许多人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壕沟。从品级上是如此,从实权上来讲,身为统领全局的中书省佐二之臣,其拥有的权力自然与一部侍郎不可同日而语。 从唐离这旁观者看来,李林甫分明是有感于自己身体不适,有为身后事打算的意思,将李复道调任中书侍郎,稍加历练后再补上个“同平章事”的职衔,则他这位忠心耿耿的五弟顺理成章的就进了政事堂,可以说,只要做了中书侍郎,那么李复道就是距离拜相仅有一步之遥。 这个看似简单的安排之中,实在包含着李林甫的苦心孤诣。甚至说,这是一代权相开始安排身后事的布局。然而,这个被他寄托家族安危的五弟却感觉不出他的良苦用心,在这等危急时刻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想做统兵大将。轻则来说,这是他不识大局,往深里看,李复道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说明他根本没有能力达到李林甫的期望——在自己之后确保李家的兴盛与安危。 果然不出所料,李复道说出这句话后,就在唐离心底暗叹的同时,身子虚弱的李林甫身子微微一颤的同时,脸上的笑容已转为疾言厉色,“昏聩!承平时代从邦国兴衰到家族安危,再到一生荣辱,哪一样不是决胜于朝堂?似你这般只知逞匹夫之勇,不仅无法立功,就连身也立不住!趁早把这些糊涂想法早早扔掉,中书侍郎之事我意已决。你早点回去做做准备。” 李林甫素有口蜜腹剑之称,平日在皇城纵然是对身边小吏也是一团和气,象此时这种表现实属罕见了。李复道见三哥如此,一愣之后就如霜打过的茄子一般低下了头去,积威之下,他口唇喏喏之间也不敢辩解,只是低声道:“五弟知错了,三哥身体不好,还请息怒。” 李复道平日在外边也是一副昂扬之姿,只是在李林甫面前放不开手脚,而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在李林甫看来更是心头发凉,沉吟了片刻却没再说话,只挥手让他自去。 目送李复道出门而去,李林甫沉吟许久后才有一声幽幽长叹脱口而出。 轻轻将发髻收入冀善冠,再将那只中天竺象牙嵌玉簪细心簪好,忙完了手中事情的唐离也没有说话,李林甫这声长叹传入耳中,一股莫名的悲凉自他心间涌起。 “时不我与!徒唤奈何?”李林甫的这句自语虽然低,却也一字不漏的入了唐离耳中,而他心中的悲凉也随着这句话化为丝丝寒意。 李林甫不说话,唐离也自无言,只是将玉梳上取下的那一小团花白的头发紧紧攥在手心,唯恐让李林甫看见。 许久之后,再次开口的李林甫说出了一句出乎唐离意料之外的话语,“你们晚上是去踏歌了吧?” “是!今天长安朱雀大街上热闹地紧,蛟儿下午就耐不住了,天一擦黑我们就动身了,说来小婿还不知道,蛟儿踏歌时舞跳的这么好!”接上李林甫的话头儿,唐离故意笑着将刚才朱雀大街上的趣事讲了一遍。 “你呀!太宠着她了。”听到李腾蛟指使着闲人上树挂灯笼一节时,李林甫也自微微而笑,一时说完,他又端详了唐离片刻后道:“阿离,你十六了吧?” “是,足岁十六,虚岁该已经是十七了。” “年轻,还是太年轻了!”李林甫感叹过后,才又蓦然问道:“你们成亲的时日也不短了,蛟儿可有什么喜讯儿?” “啊!”闻言唐离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道:“暂时还没有。” “哦!没关系,你们还小……还小……”听到这个回答,李林甫虽然口中说的淡,但眉宇间的失望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见李林甫如此,明白他心意的唐离故作笑容道:“前几日我与蛟儿闲话时,她还曾说道改日等我们有了孩子,这‘三日洗儿’时的‘桃根汤’一定要岳丈大人亲自煎煮,当时我还笑她痴,岳父大人这么忙的,哪儿就有时间来理会这些小事儿?今天既然话茬儿碰到这儿,小婿倒要斗胆请岳父大人应下此事才好。” “好,好,好!等你们有了孩子,三日洗儿的时候就是陛下传召,我也等亲自煎煮好了‘桃根汤’再去!”说到这个话题,李林甫眉头的阴霾暂去,连笑容也爽朗了不少。 二人又就着这个话题说笑了几句,李林甫似是已渐渐恢复过来,脸上又挂起了惯常的微笑,“【唐诗评鉴】一出,漫天下都说贤婿擅评诗,我倒是想知道阿离评人的眼力又如何?近来朝中人事会有些变动,阿离可有什么贤才要荐引的吗?” 李林甫轻描淡写的这句话听在唐离耳中却是引得他心头一热,只是兹事体大,一时之间他也不好随便回话,乃应声说仔细思虑后再做回答。 “这事是要仔细!”停了片刻后,李林甫才又续道:“用人之道,首重其心,次在其才,若是长有一颗不知好歹的歪心,纵然是管仲乐毅之才,也不可用,这点阿离要记牢了才好。” 出相府而行的轩车上,依旧是一身艳丽裙装的李腾蛟枕着唐离的肩头笑颜如花道:“唐离你坏死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三日洗儿‘时一定要爹爹来煎’桃根汤‘?惹得嫂子们都笑话我。”这句说完,还不等唐离接话,她又顾自说道:“不过唐离你真是厉害,那些名医都没办法,你一去就让爹爹醒了过来,娘刚才跟我说你是天生的福命呢!” 李腾蛟的高兴让唐离愈发不忍心说出事情的真相,然则他脸上的笑容却有些隐隐发苦,如今李府上下都跟李腾蛟一样,以为李林甫的病情只是旧疾发作,并无大碍。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代权相已是病入骨髓,非药石可救了。纵然自己是穿越而来,也无法改变李林甫因疾病而死的宿命。 朱雀大街上,踏歌的人群并不曾散去,只是此时的唐离却再也感受不到刚才的轻松与惬意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布置(二) 这还是原来那间书房,至少从外间看来是完全如此,只是绕过那扇作为装饰的屏风,里面却有一间更为阔大的房屋,与外间装饰精致素雅的书房相比,里面这间显得空旷了许多,在这间新开辟的内“书房”中,最显眼的也是占据最多的就是地图,墙上挂的、大案几上放着的,甚至案几旁边的花缸中插着的都是地图。 这些地图既有全图,也有局部地图,而这些地图中尤以三大节度所在地的为最多,从兵部搞到这些地图的副本着实让唐离没少花功夫。 而整个空旷的书房中最显眼的则是放置于房屋正中的那张巨大沙盘,唐离到现在还能想起当日兵部“职方司”那几个退职主事、令吏在听到自己有关沙盘的构想时脸上露出的震惊神情。 兵部职方司的职责就是掌天下地图及城隍镇戍、烽侯之数,所以若要论起对地形的熟悉,自然就以这个部门为最。而这一部们中自然又以这些混了一辈子的老人们对地形了解最多。这些人在皇城里待了一辈子,却一辈子也没能出头,当他们在职时,那些用脚丈量大唐疆域的苦差毫无疑问的落在了他们身上,而这结合那些地图足以让这些一生不得志的老人们用沙盘勾勒出一个误差并不太大的大唐山河地理图。 长安物价腾贵,居之大不易,这些老人在职时官职卑微,年老退职之后没了任何外快,仅仅凭借着菲薄的俸禄度日,其清苦处可想而知,所以这几个兵部职方司老人对于能获得“兼职”的机会极为感激,尤其当雇佣他们的是象唐离这般既有地位,而出手又够大方的人时,就更是如此。 此时,这张占地达半间屋子的沙盘并没有完全成形。自长安向北的两河道已经构建完成,但长安以南却依然是一片空白。唐离知道制造沙盘讲究的是精确。而世上所有要求精确的东西毫无例外都需要大量的时间,更遑论制造这些沙盘的是一些精力不济的老人?所以,他并没有催促。 此时,身穿一件麻布白衫的唐离就站在半成形的沙盘前无意识的看着盘中大唐北部的山河地理。虽然在唐朝时“白色”并不是一个高贵的颜色。甚至连街上乞丐也能穿着这种服色,但这并不妨碍唐离对白色的偏执喜爱,只要是在府内,几乎他所有的常服全都是白色。而且这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由农家自纺出的麻布制成。 抬手处小呷了一口“鱼儿酒”。带着冰珠的酸甜酒浆顺着喉咙缓缓而下,在酷热的长安六月,这实在是一种最好的享受。大唐承平将近百年,民间富庶的结果就是享乐盛行。而这种风气又直接推动了造酒业的繁荣,这是一个是诗的国度,也是一个酒的王朝。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好酒而又爱酒。又因为这个时代压榨酒的度数太低,而且大多数为果酒,是以连妇人女子都不例外。在林林总总的各种酒酿中,包括自己亲手酿制的’离酒‘,直到这个夏天,唐离才总算找到自己的最爱——’葡萄酿‘。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毫无疑问,葡萄的迁移与传入就是中原王朝军功与武勋最好的证明,贞观朝时,身为开国之主的太宗皇帝亲于内苑中移植葡萄,随即更通过亲身验证,钦定出八种葡萄酿的制造之法,遂使葡萄酿风行天下。历三二十年就成为大唐八大名酒之一,与富平石冻春、剑南烧春等并列。 唐人好酒,这就决定了他们能找到最好的办法来享受这种酒,而唐人极高的艺术修养也在饮用这种酒时得到了极好的体现。 饮葡萄酒必须要用“夜光杯”,没有人强行规定,却很快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为天下共遵。炎炎夏日,艳红葡萄酿在半透明的琉璃盏中发出诱人的光色,琉璃盏旁边的托盘中则盛着用冬季藏冰雕成的条条晶莹剔透的冰鱼,冰鱼落入艳红的酒浆之中,片刻功夫后琉璃盏口就能见到有轻微的薄雾透出,而盏中的酒沿处则挂着小小的冰珠,如此的一盏葡萄酿,简直就是最美的艺术品,却不说喝,单是看也足以让人沉醉。 而唐离直到这个夏天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酒,其原因只有一个字儿,那就是穷。唐朝的葡萄酿有两个来源,一是河东道出产,被称为河东葡萄酿,而另外一种是自波斯传入,被称为波斯葡萄酿。然而无论是哪一种,价格都极为昂贵,波斯葡萄酿自不待言,而河东葡萄酿作为大唐八大名酒之一,自然也是价格不菲,这自然不是以前的唐离所能享受。 端起带着凉意的琉璃盏,唐离又呷了一口的同时,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些古怪的念头,在千百年后他穿越的那个时代,当人们对外来的以葡萄为原料的酒品及所谓的’葡萄酒文化‘顶礼膜拜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们的祖先却早在本称之为“上古”的唐朝就早已将葡萄酿的品评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仔细想想,这还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摇摇头,唐离暗叹自己又出了神,将手中的琉璃盏放下,他又继续低头看起两河道的山河地理来。 说实话,直到现在,唐离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花费这么多功夫来收集地图及建造这个沙盘,想要地图的想法当初起源于他希望能对自己所处的这个王朝从疆域上有一个整体把握,毕竟穿越来此之后,他的生活经历有限,真正呆过的地方也不过金州,襄州,及如今的长安而已。因为没有经历同时代其他士子科举前必不可少的“游历”,如今的除了这三个地方之外,于他这个穿越者而言,他脑海中的大唐居然更多保留的是后世史书中那些发黄的记忆。来此五六年,甚至当他的官至五品时,竟然连唐朝周边的起始疆界都不知道,这也不能说不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就有了搜寻地图的想法。正是通过这些地图,使他的脑海中地理意义上的大唐终于得到了固定与认同,也使他以前那些关于这个王朝的文化与风俗理解落到了实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正是这些标着陌生地名的实实在在的地图与沙盘,使他这个穿越者从心理上更进一步的融入了时代,融入了唐朝。 只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当初一个模糊的想法经过一个多月的经营,居然成就了这么大一间屋子,他现在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关于唐朝尤其是两河部分的地图,他所收集的丝毫不会比存放在兵部职方司的少。而这个沙盘更是普天下独一份儿。当然,能有如此成果跟他的身份及薛龙襄接任兵部侍郎有直接的关系。除此之外,要得益的就是“宝珠”聪明的大脑,因为聘请职方司这些退休小吏的主意就是出自于她,能从别人司空见惯或者视为无用的人或物中找到价值。这本身就是一种聪慧的体现,更何况这些人的价值实在不小。 “汩汩”的声音是斟酒的声音,而“叮咚”的声响则是冰鱼落入琉璃盏中的声音。低头注视沙盘的唐离知道,这是宝珠又为他重新倒满了一盏鱼儿酒。 “岳父大人的车驾到哪里了?”唐离并没有抬头,依旧是看着沙盘问道。 闻言,宝珠放下手中酒瓶,想也不想的顺手拿过沙盘边上镶着红缎子的小竹枝插在了河东道晋州地界。 用手在沙盘上空虚指着河东道地形,唐离笑着说:“恩,岳父大人倒是挺快,依他们如今的行程,再有六七天也就该能赶到北都晋阳了。”顿了片刻后,他才又问道:”那王缙如今的行程又到了哪里?“ ”王大人出了恒州,正赶往朔州方向,“宝珠边插着红布竹枝,边解说道:”王大人因是轻车简从,所以速度就快了许多。“ ”不错,他们的行程都比我想像的要快。只是王缙这样的赶路法,只怕老翟是有的受了。“说到这里,唐离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口中所言的岳父并不是指李林甫,而是郑怜卿的父亲,荥阳郑氏的当代家主郑子文。这个昔日的金州刺史正赶往晋阳接任河东道观察使。而王缙也已从山南东道那个小州的司马位子上被迁转为沙苑监正,于品级而言,他依旧是从五品,只不过管理的对象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昔日料理地方政事的司马,如今管理的是大唐数十处分设各地的沙苑监,或者换而言之,是这数十处沙苑监中培育养殖的几十万匹战马。 骑兵在冷兵器时代的作用无需多言,尤其是当所有的战争大多集中在一马平川的北地时,骑兵的作用更是怎么夸大都不过分。大唐以武勋开国,自开国初的高祖武德年间就于河西等水草丰美之地设置沙苑监培植战马,后因势力强盛的突厥不断在北疆威胁,而要与全骑兵的突厥作战只能是以骑兵对骑兵,所以沙苑监的规模迅速扩大,而这种扩张到玄宗开元朝时更是达到了顶峰,在其辉煌时期,大唐全部的正规军队只有五十五万人,而沙苑监中养殖的战马却多达七十万头,这就意味着不论士兵素质如何,但在实际条件上却能满足让每一个士兵都成为骑兵,连伙夫后勤兵也不例外。进入天宝年间,虽然沙苑监的规模有所萎缩,但依然保存在四十余万匹的规模。而现在的王缙就是代表朝廷管理这四十多万匹战马。 的确,郑子文的河东道观察使及王缙的沙苑监正就是唐离荐引的结果。 人到用时方恨少,这就是唐离当日从相府辞出时的感受,入京时间太短而根基又太浅,当李林甫有感于自己的病情给了爱婿安插自己的势力的机会时,唐离才发现自己根本无人可用,他现在这些信得过的属下不是护卫就是市井人物,连个最低的官阶都没有,拿这样的人向政事堂首辅举荐只能是个天大的笑话。而身在官场达到一定品级,与他有亲密关系又能相信的就只有郑子文及王缙。 郑子文在不用说,从郑怜卿嫁给唐离的那一刻起,两家就已经紧紧的绑在了一起。而王缙与自己的交情不算,也因为郑怜卿的缘故而有了亲戚关系,当然,最让唐离感兴趣的还是王缙的能力。 虽然与自己的哥哥王维一样幼有神童之名,但王缙显然更适合于官场。与胞兄的一生不得志相反,王缙却是仕途通达,尤其是中年以后更是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中,王缙在安史之乱后开始飞黄腾达,历经肃、代两朝的历次官场倾轧却始终能够屹立不倒,并最终官至宰相。这样的人物在现在这个特殊的时段对唐离而言实在是太有用了。 既然能荐举的人数少,唐离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求精。河东道观察使与沙苑监正的安排就是源自于此。河东上接河北道,西邻关内道,东靠河南道,而南方则护卫这京畿道。可以说,河东是整个大唐北方的腹心之地,占据此地不仅可以四方呼应。更可以从背后监控平卢安禄山。 而沙苑监的作用更不用说,在两河及河西等地,掌握了战马就等于控制了各镇军的腿脚,这也是安禄山为何一再向李林甫索要沙苑监的原因所在。而此时王缙之所以日夜兼程赶往两河,目的就在于清查各沙苑监存马的真实数字并控制其非正常外流。”王缙此去关系重大,他又是势单力孤,给黑天传个信儿,请他暗中策应一下,最重要的是护住王缙安危。“目前仍是承平年代,唐离并不认为那些有问题的地方沙苑监官员敢对王缙下黑手,不过预做防备总是不会错的。”少爷,上次四娘过来,她说可以借助分布在两河的各处别情楼建立一个情报网络,只是这事儿还牵扯到宫中教坊司,又关碍着赵阳明,因此还需少爷提总才是。“宝珠由内院调入书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正是这一个多月,她由最初单纯接收外面传回的情报,再汇总情报,她在这一方面表现出的细心与天分一步步赢得了唐离的信任,以至于他有此开玩笑时还说宝珠在妹妹走后,竟然变了个人儿一般,跟当初的玉珠一样,越来越机灵起来。 这个想法倒是让唐离心中大动,教坊司那些乐工是以”采风使“的名义下到地方,她们的职责除了收集地方民间歌舞以外,原本就还兼有记录地方民风的职责,让他们关注地方事物并记录上报并不为越轨。加之如今分布河东各州的别情楼都是当地最好的酒楼之一,象这等地方本就是天然的信息交换与集散地,虽然未必能收集到机密情报,但基础情报的收集与补充应当是毫无问题。而这个明线上的情报网倒正好与黑天正着手组建的暗线相辅相成。至于赵阳明,唐离相信他应该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站在沙盘旁边凝思了一阵儿后,唐离点头道:“嗯,四嫂这是个好主意,教坊司及赵阳明处自然有我,只是少不得她要出人来组织此事了,毕竟象情报的筛选与汇总这些事儿不是谁都可以做的。” “这下四娘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宝珠的一句话让唐离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四嫂如今最怕的就是唐离向她要那些不曾训练好的半成品,只是这次既然是由她自己提议,想要拒绝就不是那么好张口了。 正笑着的唐离无意间目光扫过沙盘上的阴山山脉,立时面色一肃道:“郭子仪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吗?” “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看来他还在犹豫。” “他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又不是让他去造反,这可是升官儿!合着我一片好心到被他当作了驴肝肺。”现在只要想到郭子仪,唐离就忍不住光火儿,当日他只向李林甫荐举了三个人,郑、王之外就是郭子仪。 这位名将当日豪情满怀的前往阴山赴任,谁知他的安北都护府直到现在也没建起来。其原因就在于朝廷指定建筑要塞的阴山山脉“木剌山”段,无论是环境与气候都实在是太过于恶劣,不说筑城,在这不可屯田的苦寒之地能让手下那一万二千人顺利活下来都是个极大的挑战。 然则若不选此地,而是改在别处筑城,却又没有了战略意义。而这个新成立的安北都护府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所以郭子仪如今就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上,进也进不去,退也没法子退。唐离正是知道这一情况后向李林甫荐举此人接任河东都护将军一职。 河东的战略地位太过于重要。而郑子文做文官的观察使处理一道政事还可以,若是让他统军,那简直就是灾难。将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名将郭子仪调往河东道统军,这是唐离此次荐举中最为得意的安排。有这一文一武在平卢背后坐镇,就算安禄山要反,河东道也不至于如历史上那般不到十日间就已陷落,从而将两京门户洞开于安胡儿的骑兵铁蹄之下。 且不说唐离的打算。单就官职来说,河东道都护将军与边镇军副节帅同一职品,都是正四品上阶。跨上了这一步就意味着郭子仪就此正式跨入了大唐高级将领的序列,而在富庶的河东道任职与那阴山的苦寒之地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不料这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机会到了郭子仪那儿,居然连个痛快话都换不来。算来从通报消息到如今也有一个月了,可此人居然愣是没吐口儿。如此情势之下,唐离如何不恼?”如今朝中情势复杂,尤其是近来相爷大规模调整官员,郭将军谨慎从事也是有的。我看他的心思未必就肯如此轻易受了少爷的笼络。毕竟咱们与东宫的关系早已天下皆知。虽然东宫一系早已势微,但只要‘太子’的招牌不倒,任谁也得仔细掂量掂量。“接手情报事务已经月余,这些明面上的事宝珠倒是看的一丝不差。 我是敬他的将才,何曾想笼络过他?他做河东道都护将军也是为陛下,为朝廷镇守河东,难不成还是为我而做不成?”此时的唐离被郭子仪气的说话都有些不讲道理了。 见状,正捧着酒瓯的宝珠微微一笑道:“少爷这说的是气话,只要他接受了你的荐举,无论他为不为你做事,别人的看法也就定型了。像这种要定‘身份’的时候他能不慎重?这次身份一定,以后的荣辱祸福也就定了七成,再想变可就难了!要不,咱们再催着探问一下?” “这才几天,你这妮子倒是知道的多!“唐离不能不承认宝珠说的实在有道理,沉吟了片刻后,他才摇摇头道:”这事儿还是我亲自修书一封来的妥当,我倒不信拿着猪头还能找不到庙门!“说到最后,唐离也忍不住露出个苦笑来。 正在唐离寻思给郭子仪的这份书信该怎么措辞时,就见门子处一个小厮急急跑了进来道:”少爷,杨大人来访。“ 作为这次政事堂大规模调整人事的受益者之一,杨芋钊火箭般又高升了一品,由原来的六品员外郎升任为五品户部度支司郎中,而那身官服也由原本的青色换为了如今的绯红。“老杨,这几天皇城可是热闹的紧,你不在那儿盯着,还有心往我这儿跑?”唐离见了他连手都懒得拱,笑着随意的指了张胡凳说道。 “你这是什么金窝银窝,藏着什么宝贝见不得人!”笑着回了一句,坐下身子的杨芋钊变了正色道:”不是我要来,贵妃娘娘的吩咐我不能不来。“ 听到这话,唐离原本准备调笑的话语随即收了回去。”哦?“ ”娘娘说:‘唐卿家如今真就忙到连个本宫请个安的时间都没有了?’”因是传贵妃娘娘的口诏,杨芋钊面上的神情恭谨的很,事后也没敢说什么玩笑话。传完这句,也不等唐离答话,他已是续道:“近来人事变动甚烈,剑南节度章仇兼琼年纪老大,也有心借此机会回京。他倒也没有想进政事堂的心思,就是想给陛下管管帐,别情,娘娘的意思是想让你给令岳父吹吹风,了了他这个心愿。” 刚听杨芋钊说完,唐离沉吟片刻后,就如同害了牙疼病一般倒吸了一口气道:“他想去户部!” 第一百五十九章-交易 自然不是没有来由,皇城六部之中,吏部第一自不待言,但接下来就该数到户部了,因为自十镇节度确立以来,兵部已渐渐丧失了直接掌握兵权的权力,如今的它倒更像是十镇的后勤保障及十镇与朝廷的联系人。在如此形式下,掌握着财权的户部就益发的水涨船高。谁做到了户部尚书就等于掌握了朝廷的钱袋子,那可真是只有人求我,没有我求人。这样的官儿谁不想当?所以历来户部尚书一职就被人盯的死紧。 天宝初年,李林甫自兼吏部尚书,而由政事堂另一位相公陈希烈兼了户部尚书,而陈希烈是有名的任事不管的老翁翁,李林甫也就是通过这个方式打掉了众人的觊觎之心,又将户部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 这些个背景不说,现在户部本身的情况也是尴尬。近来,替首辅大人掌管着御史台多年的李系干将王烘有意进身户部,而李林甫心下也确有此意,所以王烘人虽然还在御史台,但借着清查杨慎矜一案,其实已将半个脚插进了户部之中。按他如今的想法,户部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在如此情况下,章仇兼琼这个要求提出的时机,此人久镇剑南,早不回京,晚不回京,偏偏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开口,而一张嘴要的就是财权,这其中时机的把我实在是耐人寻味。 揭开了外边的巧合向里看,唐离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老岳父的病情已经再也瞒不住有心人。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权力真空,寂静了许久的外戚一系终于出手,而且一出手要的就是钱袋子。 其实无论心下怎么思量,唐离知道自己都没有拒绝的余地。且不说他与杨芋钊的交情,单单是贵妃亲自开口本身,就让他不仅不能说出半个“不”字儿,甚至连稍稍拖延的借口都不能找。论说,这种事儿由不得他做主,也不过就是做个传话人的作用,但让唐离感到为难的是,只要这种话一说,就意味着他不可避免的将王烘给彻底得罪了。 这些想法如电闪一般在脑海中划过,唐离看了看身侧坐着的杨芋钊后,轻轻摇头苦笑道:“老杨,你这可真是让我坐蜡呀!” “我有几斤几两敢安排一部尚书?这是娘娘的意思。你可不能赖我头上!”理解唐离的处境,杨芋钊带着笑说完这句后又续道:“这不是你我能做主的事儿,你话传到就是了,结果如何自然由相爷决断。” 杨妃如今虽然受宠,但就其本性而言,倒并不好干预朝政,其他那些个外戚如都阳侯之辈又是专心享乐而不插手朝政的,这次章仇兼琼突然要求回京入主户部。虽然话是由杨妃口中说出,但唐离心下明白,这个主意八成就是出自眼前的杨芋钊。 “老杨你如今已是度支司郎中,章仇大人若真个回京接掌了户部,他是久在外统兵的人,初入京师未必就能理顺户部这本大帐,即便真有这个能力,依章仇大人的年纪只怕也没了这个心思,如此一来,杨兄说不得又要水涨船高。”两人交情好是一回事儿,但唐离却并不愿让人当了傻子,用玩笑的口吻说完这句后,他才一拍身边案几道:“不说娘娘有吩咐,就为了老杨你的前程,别说坐蜡,就是坐火坑我也咬牙去了。” 被唐离说中了心思,饶是杨芋钊久经历练也忍不住脸上微微一红,底层出身的他虽然名利心极重,但曾经身为地痞的经历却也使他极看重义气二字,唐离身为一榜状元,但自相交以来始终对他的市井出身没有半点歧视,反倒是帮钱帮物倾心相交,杨芋钊又岂能无感。更何况,他心里无比清楚唐离在杨妃心中的分量,甚至二人之间那种朦胧的暧昧也一清二楚,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蹉跎半生的杨芋钊比谁都明白独木不成林的道理,综合种种因素,杨芋钊现在都不愿与唐离之间产生半点芥蒂。 沉吟了片刻后,站起身的杨芋钊一把拉住正欲往外行的唐离,正肃着脸色道:“若没有当日别情慷慨相助,老杨焉能有今日?别看我如今交游广阔,那是因为占了位子,别看现在走到哪儿别人都是一片笑脸,其实我比谁都清楚,偌大一个皇城,从心底里看得起我的人不多。若真有一朝你别情倒了霉,纵然什么官儿都不是,凭着状元的出身别人依然从心里敬着你,反过来换了我老杨试试,立马儿就成了街上行脚驴拉下的粪球儿,踩上一脚还要喊自己倒霉,天大地大,还真就是出身最大,谁让咱的出身不光彩。”话到此处,杨芋钊眉宇间的神情也有几分落寞,“这皇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它小好歹也有几万人,但要说他大,这么大个地方,除了你别情,我老杨再难找到一个真正可托腹心的真朋友。”说着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杨芋钊竟是难得的伤感起来,“今天愚兄给你交个底儿,章仇兼琼进京的事儿的确是我在娘娘面前进的言,但我可真没想这要让你别情坐蜡,让你传话是娘娘自己的主意,别情你要对愚兄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就是,可别在心里对愚兄有了芥蒂,要是连你这个唯一的真朋友都没了,这官儿再做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回剑南大块儿吃肉、大块儿喝酒来的爽快。” 唐离还真没想到自己那句话竟然惹得杨芋钊如此动情,听他说了这许多,除了那句不做官儿的话听不得以外,其他的倒也能感觉到的确是出自真诚。 微笑着叹息一声,唐离道:“老杨你这样一说到显得我心胸太小了。其实我若心中真有芥蒂,刚才那番话也就根本不会出口了,”说话间拍了拍杨芋钊的肩膀,“初相识时,我不过是进京赴考的贫寒士子,你老杨也是寄人篱下,说来,咱们可是正经的贫贱之交。这份交情难道说忘就忘了不成?” 就此揭过这小小的不快,两人结伴向屋外走去,只是将到门口时,唐离才蓦然想起一事,顿住步子对杨芋钊笑道:“老杨,我倒是有一件事儿也要求着你,这事儿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我就说嘛!别情你就是个不吃亏的,说吧,什么事儿?” “李谪仙要回京了,他的事你定然也知道,娘娘处自有我去走动,但那位冠军大将军高公公处少不得还要靠你老杨。”言至此处,唐离压低了声音笑道:“老杨你用的什么手段让高公公这么稀罕你?我可是听说了,要不是碍着你跟娘娘沾亲带故的,老高可是收你做义子的心都有了。” “别情你可是一榜状元,怎么也跟着传这子虚乌有之事。”笑着拽了下文儿,杨芋钊却是没有推辞道:“这事儿既然是你别情张口,任它多难,我自然是有办法要办,没办法想办法也得办。” 听到这句话,唐离蓦然想起当日跟玉真公主的对话来,忍不住边笑边说道:“这事儿可不是仅仅化解过节,我要的是改日李谪仙授官时高公公不会在陛下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这是要紧事儿,你可别忘了。” “那疯子给了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帮他张罗?“杨芋钊刚说了一句,见唐离要说话,忙又道:“好,好,好!此事我一定办好,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见他应下这事儿,二人又说笑了几句,唐离与杨芋钊辞别后上车往相府而去。 下的车来,唐离向内走去时却见相府联排的阔大门房内此时密密坐满了人,这一情景跟他昨天来时所见毫无区别。 眼睛一瞥之间,唐离脚下却没有半点耽搁,径直向内府李林甫静养的小院走去,此时,这个小院自然是被重重守护,但于他而言却是不禁的。“噢!阿离来了!”正房内正仰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李林甫见是唐离到了,便坐起身子便指着榻边的胡凳道:”来这儿坐。“ 疾步抢上扶着李林甫坐起,唐离虽然心下难过,但面上却做出一片灿烂神色道:”看来太医署还真有些手段,岳父大人的气色比昨天好的多了!“ 闻言,李林甫淡淡一笑却是没有说话,自上次晕倒至今不过月余,他的身子已明显的垮了。原本清癯的脸上现在看来愈发的瘦削,双颊凹陷、皱纹叠起,眼神也黯淡了许多,最明显的是他眼角原本浅色的红晕如今深重的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其实李林甫的身子原本不会垮不了这么快。这一切的原因都是累。上次晕倒的次日他便如往日般四更起身赴早朝并处理政事,或许是有感于身体状况,他随后就开始了皇城中大规模的人事调整,如此一来更是忙的夜以继日,如此既病且累,身子自然就支撑不住的迅速恶化下去。 “听说你在万年县令任上做了撒手掌柜?”虽然坐正了身子,但李林甫依然微闭着双目,许是由于中气不足的缘故,他的声音现在听来有几分飘忽。 “毕竟是天子脚下的帝京,万年县平日也没什么大事,现在这个县丞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再说,小婿现在也实在没心思料理县中公事。”不管别人如何评说李林甫,但他对自己着实不薄,在外边还好些,此时亲见这位强雄了一世的岳丈变成如此模样,唐离也是忍不住心酸。 “一两个月之内我还死不了,莫要做这妇人之态。”双眼开阖之间看了唐离一眼,李林甫续道:”昨天我看了看郭子仪的履历及考课,此人遇事能灵机决断,统兵时也能做到赏罚分明,的确有名将潜质,以他这个年龄,官场及世情也都历练的熟了,正是可堪大用的时候,贤婿好眼力!今个儿一早,迁调他为河东都护将军的排谕已由兵部六百里加急送去,排谕中着他不必到京而是即刻赴任,如此连旧职交割并路上的耽搁,一个月时间也就尽够了。“ 言至此处,李林甫住口歇息了片刻,由唐离服侍着啜了一口新罗红参茶,“官职任免变数最多,河东又是富庶之地,时间等不得了,只是这个人阿离少不得要多花些心思。” 见李林甫身子已经如此,犹自念念不忘替自己操心,刚才的心酸加上此时的感动一起涌上,唐离一时竟是湿了眼角,借放回茶盏的功夫揩了揩之后,转过身的他才应声答道:“小婿记住了。” 虽然心下实不愿再给李林甫添堵,但杨妃交代的事情却不能不说,唐离也只能硬着头皮低声将章仇兼琼之事说了一遍。“户部!老夫还真是没料错。”静静听唐离说完,李林甫沉吟了许久后才缓缓道:“地方镇军节度都是镇军统管,章仇兼琼在剑南多年,回京后这个户部尚书倒也尽可做得。” 于为官者而言,财权及人事权最是要紧,见李林甫答应的如此爽快,倒让唐离大吃一惊,“那王大人……” 李林甫轻轻摇了摇枯瘦的手,示意唐离不必再说。“你五叔调任中书侍郎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再等个半月一月他熟悉了三省政务之后,我即会拜表请陛下加他’同平章事‘衔儿,近日贤婿若要觐见娘娘,不妨将此事也顺便说说。” 听李林甫这么一说,唐离心下明悟,随即答应称是。“手头上有什么琐事,这几天就抓紧办了。等我这阵子忙完。你也搬过来住上几日,一则也免得蛟儿来回跑着辛苦,再则我们翁婿俩也好生说说话。”这句话吩咐完,李林甫才轻轻摆摆手道:“我要见人了,没事你就先去吧!” 唐离退出房门时,正有一个应招而来的侍女往宰辅大人脸上敷着浅浅的腮红…… 第一百六十章-割股 这是李林甫静养小院左侧的一排偏房,近日以来,首辅大人的汤药茶水,饮食起居都是由此供应。只是如今在这排偏房中侍候的却不是府中那些下人,而是那些往日尊贵无比的少爷夫人及小姐姑爷们。 所谓百行孝为先,唐朝定鼎之初,高祖及太宗便接连下诏,确立以孝为治理天下之本。这一国本在玄宗朝更是得到了极大的强化。当今陛下分别于开元十年及天宝二年两次亲自注解【孝经】,颁布天下道州县学及国子监,随后更明发诏书令大唐属民,无论良贱每家必须藏【孝经】一册。而当此之时,不孝也以其“亏损名教,毁裂冠冕”被列为“十恶”重罪。 以孝治国即为国本,又得当今天子亲自推行,遂使行孝之风推行于开元、天宝间。表现在家事上,纵然勋贵之家仆役成百上千,家中长者若有疾患,也必须由晚辈躬身药石而不能假于奴婢之手,否则即使不用纠察官办,也必是自毁声誉,若为官身一旦沾上如此风评,则终身再难有仕进之望。 李腾蛟作为嫁出去的小姐,本来并不用在此轮值,只是她父女情深,是以自李林甫患病以来,除了晚上回家休息,白天几乎是日日在此。做女儿的如此孝顺父母,身为孝子的唐离自然不会反对,所以他每日来探问过岳父大人的病情后,便照例会来看看李腾蛟。 今天轮值的是李腾蛟的二哥,三哥两家,唐离刚进厢房,就见往日好穿黄裙的三嫂正坐着一个小杌子上照看身前的炉火,而二哥那众多的妻妾则在灶头婆子的指点下手忙脚乱的备办饮食,这灶头婆子如同一侧坐镇的那个老医正一样,是只动口不动手的。 见礼时唐离见这些亲眷们都是面色凝重,他以为这是担心李林甫病情的缘故,是以也并不在意,见礼后转了一圈都没见到李腾蛟。才向身边人问道:“蛟儿去哪里了?” 谁知这三嫂闻言只是一声叹息却不答话,甚至连头都低了下去不肯与唐离对视,随后又连问了两个人都是如此,唐离的心一下吊了起来,快步走到二嫂身边急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蛟儿到底在哪儿?” 二嫂还不曾说话,就见旁边那个坐镇的老医正施施然站起身来拱手一礼道:“唐大人请了,尊夫人现在内房正欲割股疗亲。”这老医正说到这里,满脸庄重的叹道:“昔有闾阎割股疗亲而成千古佳话,今日如此至孝之举再现宰相府邸……” 唐离开始时还没听清楚他的话,及至到第二遍听到“割股”二字才猛地反应过来,当下面色煞白的他一个健步抢到那正摇头晃脑、满脸赞许之色的老医正身前揪住他领口怒喝道:“你说什么!蛟儿若是有一点损伤,老子宰了你抵命。” 这一声喝完。惊怒至极的唐离才想起现在不是跟这老家伙纠缠的时候,一把丢开满脸煞白的老医正,转身就向厢房一侧的小门狂奔而去。 当此之时也顾不得许多,唐离一脚踹开房门,就见背过头去的李腾蛟手中那柄解刀正带起一溜寒芒向下疾挥而去。”住手……“语声未消。唐离已飞身扑了过去。 解刀落下,鲜红的血液流出,满头冷汗的李腾蛟转过身来看着唐离一片血迹模糊的手,”叮“的一声解刀落地的同时,她已带着哭腔道:“唐离,唐离……” 一把推开李腾蛟,唐离左手按上伤口的同时,铁青着脸色道:”愚昧,谁让你这么做的?“ 自成亲以来李腾蛟见到的都是唐离的笑脸,何曾见过他如此盛怒!此时边整理着衣衫,边两眼紧紧盯着唐离的伤口低声道:“【孝经】上说,老医正也说……” ”那老庸医的话也能听?“说话之间,唐离刚才挡住刀势的右手依然血流不止。旁边站着侍候的宝珠随手撕了裙衫一角就要上来包扎。 唐离现在是又急又怒,哪容宝珠近身,随手将她一把推开,“夫人做出这等自残之事你还在一边看着,要你有什么用?” “唐大人一榜状元出身,说话还请稍存体面,庸医,谁是庸医?”里边正闹得厉害,偏外边那老医正也掺和着走了进来,面色惨白的他气的全身哆嗦着走到唐离身边,径直将手中那本书卷递过,“老朽供职太医署已有三十四载,亲拟药方不下万余,每一方必是据药典而成。庸医!这是开元二十七年陈藏器所撰【本草拾遗】,唐大人请看看。” 唐离低头一瞥间就见过摊开的书页上用红笔勾勒出的那几个小字”人肉可治嬴疾”,想必这就是老医正下方时的根据所在。“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个道理都不懂,枉你还敢任职太医署。”一瞥之后唐离再也不看这所谓的【本草拾遗】,迎着老医正愤怒的目光冷笑道:“你做三十四年医正,也不知枉死城下又增了多少冤魂。“ 这老医正其实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人,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应该跟他一样对药典深信不疑,按照以前的经验来说也的确是如此,只是不巧今天偏就遇上唐离,见祭出法宝无用,耳中又听着如此怨毒的话语,老医正抖颤着指了唐离许久,但口中就是”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僵了片刻后他才猛地一拂宽大的袍袖转身而去的同时撂下一句话道:”你等着老朽的弹劾折子。” 面带冷笑的看着那老医正拂袖而去,唐离扭头间见房屋内外众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心头一阵烦躁的同时也因手上失血而感头部隐隐有些发晕,自知不能久留,他寒着脸看了看李腾蛟后,转向宝珠道:“夫人若再做出这自残之事,你就不用回府了。”一句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径直出房去了。 出了房门,那几个贴身护卫见少爷满手鲜血,忙扶着他上了马车去找郎中。 坐在轻轻晃动的马车里,直到将要到府时,唐离的心火才渐次平静下来,今天这场发火,一则是因为他身为穿越者气恼时人的愚昧。现在想来更重要的还在于李腾蛟对自己说都不说一声儿,居然就要做出这等自残肢体的事情来,当然还有一层气恼来自于李腾蛟的那些家人,纵然割股疗亲真能治好李林甫的病,有那二哥、三哥及诸位嫂子在,怎么轮也轮不到李腾蛟这嫁出去的姑娘动手,这些人自己又不愿意做,李腾蛟要做时他们还不劝,这份心思还真是龌龊。 气渐渐平了下来之后,唐离又开始担心李腾蛟起来,这丫头心思纯真,与李林甫又是父女情深,既然刚才有了第一次,难保不会再整出一次来,毕竟他不能禁止她去行孝道服侍病重的李林甫。 到府下了车,却见宫中教坊司王主事正在门房里坐着等他,唐离随手召过一个婢女吩咐道:“你速去找二夫人,让她即刻遣两个伶俐丫头到相府贴身服侍大夫人。”那婢女应命而去已走了五步距离后,唐离又唤住她道:“话传清楚,贴身就是寸步不离。不管大夫人在干什么,她们都得跟着,这差事办好了我有重赏,若是有了什么差池,就不用再回来了。” 往日在府里唐离一直是一副温文和煦的样子,是以此时他稍一做厉色,就吓得那婢女脸上色变,福身为礼答应之后,她就小跑着向后院儿而去。 领着王主事到了正堂,上茶毕,关于手上的伤口唐离随意编了一个理由敷衍了过去。 几句寒暄的客套话说完,王主事端起茶盏小呷了一口后,就从袖中拿出一个薄薄的册页递过,”大人上次交代着让宫中教坊司编排一个踏歌般的舞者,这是下官聚齐教坊‘立部’舞伎编就的新舞,还请大人过目。“ 接过册页,唐离随手翻开看了看之后,笑着道:“说来这倒是我当初没说清楚,我让你编舞的意思倒不是为教坊司表演,而是想着教坊司能编出一套类似踏歌的舞蹈,让长安百姓去跳。踏歌之会王主事该看过吧!那舞好是好,可惜只有妇人,女子再跳,我意教坊司新编的这个舞能让长安百姓不分男女老幼都能参与其中。” 言至此处,唐离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后,有续言道:“朝廷为什么设立太乐署及宫中教坊司?往小了看自然是侍奉宫中声乐,承差大宴歌舞,而这些差事背后的目的除了歌舞升平彰显盛世气象之外,更重要在于借助声乐来引导民心、移风易俗,就连夫子也说过:‘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导民心,其感人深,去移风易俗’,自本官接任太乐署以来,常困惑于该怎样达到这两个目的,正是上次参加了一次踏歌之会后才茅塞顿开,数万百姓自备灯盏自歌自舞,其灯火照亮了整个长安,那歌舞之声在灞桥上也能听见,还有那种歌舞比这百姓自发的踏歌更能彰显盛世气象,更能导引风俗?宫中教坊司暂且不提,但以本官看来,主管天下俗乐的太乐署要想更好完成自己的职责,出路还是在民间,还是要象踏歌这般能让百姓参与其中普天同庆才好。否则只是管管各地教坊司名册,朝廷又何必要耗费俸禄养着这么个衙门?” 唐离是在踏歌之会后才有了这些想法,原本这些想法还有些朦胧,但此时借着语言却使这种想法愈发的清晰起来,而他自己也为这种想法激动起来,以至于说话时语速越来越快,“如今这情形还真是古怪,一方面咱们教坊乐工费尽心机编排的歌舞从宫中到各道州都没人看,当然这也不怪人家,如今有资格看的都是些官员豪富,他们早已看的厌烦,但另一方面,百姓们什么也看不着,就是庙里讲个老掉牙的俗讲故事都能吸引一堆人。咱们明明掌握着最丰富的资源,却还是不得不受穷,宫中教坊司还好些,你看看地方道州的乐工,练了一身本事为养活自己居然只能去做妓家,这正常吗?如今这种种,咱们太乐署真是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百姓,当然,最对不起的还是咱们自己。这种状况必须要改。宫中教坊司先不好动,但下面道州总可以吧。百姓既然需要,咱们为什么不能主动为他们表演?” 唐离这一连串儿的话简直把王主事给炸懵了,此时他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在他的经验里太乐署就是管着宫中教坊司。伺候好宫城及皇城大宴就是,至于地方教坊司,虽然名义上归属太乐署,但除了那些名册外,谁也没真正管过,反正他们的职责就是为地方官府宴饮承差。为百姓表演。那简直是他从来也没想过的事。脑中一盘糨糊的喏喏了半天,他才说出一句道:“地方教坊司本就穷,让他们为百姓表现,那钱……””你道都是免费的?“见王主事憋了半天憋出这么句话。唐离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真是守着金山哭穷,这事儿真要办成了,咱们太乐署就该是大唐有数的富衙门。”见王主事还是不开窍,唐离微微俯身补充了一句道:“别的不说,宫中教坊司放到别情楼的那几个乐工,如今最差的每月也能挣到十五贯。” “十五贯,还是最差的?”因为没到半年结算期,王主事兵部知道这情况,此时一听顿时眼睛滴溜圆,十五贯。这可是他们在宫中教坊司一年的支费。 “算了,这事儿还是等我再好好想想有了章程后咱们再议。”知道自己这些想法王主事短时间内肯定难以消化,唐离又拿起那册页道:“你现在做的就是咱们开门的第一步,也试验一下咱们太乐署到底能不能走出去。你现在编的这个舞还是太复杂,既然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这舞就必须简洁,告诉舞伎们,那些技艺性太强的动作一概不要,编舞的时候要想着让人好学,检验的标准就是看五十岁的老人能不能很快学会,能不能跳的下来,对了,还有一点,节奏性必须要强,就跟踏歌那样,这样既能吸引人,又能营造出气氛。等你们这编好了,先抽调长安、万年两县的教坊乐工来学,随后我再找京兆衙门帮着先在帝京推广下去。” 知道自己的脑子现在有些不够用,王主事索性也不再多想,但只将唐离飞吩咐牢牢记住。 这些正事谈完,王主事正欲起身告辞,却见唐离微微压了压示意他继续坐下来后道:“王主事是太乐丞的老人儿了,在主事任上多年可谓是兢兢业业,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嘛!近来政事堂做人事调整,本官本属意由你接掌太乐署,只是报到吏部司后,李郎中虽也对你的考课大加赞赏,无奈王主事现有品级太低,骤迁三品有违朝廷规制而难核准。” 正九品主事做了多年,老王心中的那份酸楚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唐离适才刚一出口,心有所感的王主事虽然极力压制心中的波澜,但面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开始泛红,两只端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可控制的轻轻抖颤起来。 及至听到唐离说荐他接任太乐丞,王主事只觉脑门轰然一响,满身的血猛地一停随即倒涌了上来,额头开始沁出细密汗珠的同时,心跳的马上就要蹦出来。 如此的激动在听到唐离最后一句时,就如同千万柄冰剑刺身,王主事感到寒意彻骨的同时,整个人也如同从万丈高空上掉了下来,空荡荡的心晃晃悠悠落不到实处,虽然他知道这时候该说话,但嘴角肌肉痉挛的连字都吐不清楚。 王主事这模样还真让唐离吓了一跳,当下也不再学所谓的“领导风范”,随即续道:“朝廷规制固然不能逾越,但赏功罚过也是吏部选人之本,经我太乐署一再坚持,吏部同意上报政事堂为本署再增正七品上阶副丞一人,李郎中与我倒有些交情,六品以下选人之权也操控在吏部司手中,他既然吐了口儿,此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此事王主事也宜早做准备,最起码这闻喜酒该早些备好才是!”言至最后,唐离还笑着对王主事拱了拱手,以示道贺之意。 山穷水复,王主事今天算是彻底的知道了什么叫冰火两重天,及至缓过气儿来的他向唐离拱手相谢,浊泪横流的同时,脸上的表情及语声就如同大病初愈一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李林甫在完成人事调整之后,终于放弃了坚持数十年的勤勉开始静养,只是这样一来,悠闲已久的另一位相公陈希烈陡然忙了起来,只是让他不爽的是,李林甫纵然病成这般模样,依然不肯请辞首辅之位而是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有什么重大之事也由不得他做主。 自玄宗倦政之后,执掌天下权柄几近二十年的首辅大人眼见着即将油尽灯枯,本就因人事调整而蜂议不绝的皇城愈发的躁动不堪,并且这种躁动迅速由帝京长安传遍大唐三百余内州及八百多个羁縻州,就算感觉最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李林甫这位铁腕权臣一旦逝去所代表的意义。 正是在这样的躁动不堪中,时令已到八月,在各地使节蜂拥前往京城的同时,千秋节——也即玄宗陛下的生日一天天临近,只是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些使节们到达的时间明显较以前要早,而且找各种理由亲身到京的官员明显比往年要多,最起码三大镇军中的两位,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及平卢节度使安禄山都是由本人亲身赴京……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胡儿(一) 长安城明德门。 名为“黄金之城”的大唐长安在公元八世纪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中心,在这样一个集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于一体的城市,每天大量的人员进出往来本事平常之事,而作为长安城正大门的明德门其忙碌不堪也就在理所当然之中了。 长安城四周共有十二道门,其它十一道门的城门监官不过八品,唯独明德门的城门领是正七品衔,说来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城门监,但这城门领一旦放出去可就是个正牌子的县令。 这一天情况分外有些不同,往日川流不息而又井然有序的明德门前,此时却是拥堵起许多人,这其中的缘故却是因为城门领大人刚刚下令暂时封门所引起的。 一时间,门外的人进不去,而里边的人又出不来,这么多的聚集一处,难免就要议论着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儿,竟然连这四节不闭的明德门都给封了起来。 “老哥,你不知道吧!这是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到京了,听门丁说,安大将军的车驾一早就出了新丰县,现在这封门就是为他的车驾准备的,等着吧!他不进城,咱们谁也别想进。”这说话之人口中边说,边自扭头向身后眺望不已。 “安禄山,就是那个胖子干殿下?他这一到京可就又有热闹儿听了,就为这,咱这等的也值了!”听说封门是为了给安禄山车驾通过做准备,这瘦子立时来了兴趣,边跟着回头张望,边放低了声音小声嘿嘿笑道:“我倒是想知道干殿下这次到京以后该怎么称呼杨家那三位国夫人。” 瘦子这话声虽小,但因等候进出城门的人站的拥挤,所以听到的人就不少。他这话音刚落,立时就引来一片哄笑之声。说来这是帝京百姓人所共知之事,如今论说圣眷,这十镇将军里其他九个绑一起也顶不上安大胖子一人,也正因着这份圣眷惹出了如今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当今玄宗陛下因宠爱安禄山及杨氏家族,就有了那么个希望二者加强联系的意思,所以在去年宫廷宴会上让安禄山与杨妃的三个国夫人姐妹以姐弟相称,只是这事儿也不知道没传开,没过多久,杨妃本人竟然又将安禄山认作了干儿,安禄山这“干殿下”的称呼也正是从此而来。 只是如此一来就岔了辈儿。亲姐妹四人,三个是姐姐,另一个却是干娘,而这干娘比自己的干儿子还要小十好几岁。如此一本糊涂账还真是说不清楚,这稀奇事儿一传出了宫就引得百姓们一阵儿好笑的同时,也不免好奇这安大将军如今该怎么称呼三位国夫人才好。 “他们怎么称呼都是皇家的事儿,咱小老百姓可搀和不起。”说话的是一个唇边带着笑意的五旬中年,他这个年纪固有的稳重使他出言阻止了这明显对皇家不敬的议论。只是冷了场到也不好,所以他又摸着自己稀疏的胡须笑着道:“老朽倒是关心,安大将军这次到京,长安两市里的那些个东北胡商该怎么减价?减几成,又会减几天?” 如果说刚才那个话题还只是博人一笑,老者这个问题却是关乎到众人的切身利益,说来这几年已成了惯例,只要安禄山一进京,东西两市上那些个来自东北境外的胡商必定会集体减价,而且每次减的幅度还不算小,只是这种减价却没有一定之规,所以次次都让众人猜度不已。 “自安胖子封了正三品怀化大将军,虽然往日来京也会肃清明德门,但还没有一次是象今年这样提前封门的,看这个茬口儿,那些个藩商怎么着也得有个大动作,多的不说,三成减价是少不了的,要是多点儿的话,四成也说不准呢!”把话接回去的还是那个瘦子,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一时得意起来,闭目间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后才又开言道:“至于说减价的天数,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比上次少,最起码也得是两天,按今年安胖子的威势再涨一涨的话,依我看就是三天了。” 耳听着这样的议论,唐离诧异的向身后站着的杨芋钊问道:“安禄山进京干那些藩商什么事儿?他们减个什么价?“ 唐离招灾数日之前就已搬到了相府居住,他今天出城本是为了送外出公干的杜子美,其实外出核查各镇军屯田数目的苦差本轮不着上任不久的杜甫,无奈他一再要求,上面也就自然而然的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将杜甫送过灞桥,唐离自十里长亭返回时发现明德门暂时被封,本来凭他的身份想要进出自然是不禁的,只是一听说封门的原因是为了两位镇军节度使,倒使他来了兴趣,不仅不急着走,反倒是扎了下来,想借这机会提前先看看这位让大唐由盛转衰的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巧不巧的是让他遇着了也来此迎候章仇兼琼的杨芋钊,这下二人自然就聚在了一处。 还没等杨芋钊解答唐离的疑问,旁边早有一人接上道:“这位公子想必是外方人吧!”见唐离点头应是,这人自得的一笑后挪了一步凑近身子道:“那就难怪公子你不知道,这安大将军人虽然胖的马都骑不住,但论起带兵倒的确是个好手儿!听说他在平卢、幽州地界儿把外边那些以前总闹事儿的蛮子治的服服帖帖,当地人包括奚、契丹,甚至海边上的渤海人都将他及史思明史将军一并尊称为‘二圣’,公子想想,既然能称为圣,那该是多大的威势?所以他每次一到京,这东西两市里不论是不是契丹、奚族、还有室韦的藩商都一体减价,口中说他们的族人在河北道受了安将军的大恩,现在安将军到了京,也该让长安百姓也沾沾安大人的恩德。啧啧!公子您看人家这将军做的,还真是要里子有里子,要面子有面子。这事儿谁能想到。隔着成千上万里的,咱长安人还能沾上安大将军的光!”这番话说完,此人犹自感慨了半天。 这人自说得兴奋,与杨芋钊交换了个眼色的唐离却知道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且不说安禄山这人有没有这德行,单是那些异族胡商不远万里的到长安做生意,也断没有白白这样减价的道理。低头默思了许久,结合着前些时看到的两河山川地理图他才想明白其中原委。 原来,此时中原为东北各族交通。海路此时并不发达,而在陆路上却只有北口关及榆关两个关口可通。而这两个在后世被改名为古北口及山海关的险要关隘恰好都在安禄山辖区之内,这些北地来的商贾经营的几乎都是皮货及人参交易,虽然他们远在长安,但他们的进货渠道却被安禄山给紧紧掐住。如此一来,这些商贾想不听话都不行。至于后面那些商贾替安禄山评功摆好的话语。明显的是有人统一了口径。 正当唐离在低头沉思的当口儿,就听身边喧哗声起,他扭头看去时,只见灞桥至明德门的官道上正有一股烟尘腾起。 只是让城内外行人诧异的是,第一拨儿到的并不是安大将军的车驾,这一行二百人牙兵队伍打出的旗帜上书就的是“章仇”二字。原来,现在到的却是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 唐离抬头看去,旗帜下的正缓缓策马而行的章仇兼琼是个年在六旬的老人,虽然久镇边塞,但此人的皮肤保养的倒是不错,身子高高瘦瘦,虽然年纪已大,却并不曾塌腰缩肩,高踞马上,众兵环卫,那身高级将领的制式黄金锁子甲倒也衬得章仇兼琼很有几分威武之气,见到这一幕,等候着城门内外的行人自然有人出声欢呼喝彩。 在牙兵队伍之后则是一长溜的马车,上面安置的是章仇兼琼的家眷细软,他这番到京之后就待接任户部尚书,是以把整个家当都搬来了长安。 章仇兼琼一行越到明德门下速度越慢,唐离身边站着的杨芋钊说了句:“别情,愚兄去去就来。”随后就分开人群向马车走去。 老杨找的不是章仇兼琼,而是护着车队的一个三旬将领,那人见了人群中走来的杨芋钊,微微一愣之后随即喜形于色,只是他不方便下马,二人就趁着空隙说了几句话语,老杨便挥挥手折了回来。 “你们一起先走就是,何必要等我。”章仇兼琼此番回京任户部尚书,出主意及居中联系的都是杨芋钊,此时章仇兼琼到京,唐离知道二人必定要先一步沟通情况。 “现在这模样能说什么话?待会儿章仇大人进城安顿好以后我再去不迟,”老杨笑着解释了一句后又与唐离并肩站做了一处。 剑南节度使的马队过去了约半柱香功夫后,刚刚的烟尘还没有完全落尽,随即又有一股更大的烟尘腾起,随着这烟尘传来的是一阵儿整齐的踏步声。 “安将军,这是安将军的银甲牙兵队。”听到这踏步声,城门内外等候的行人立即躁动起来,纷纷手指着灞桥方向乱糟糟说个不停。 随着踏步声越来越近,唐离就见腾起的烟尘中闪出一大片白光来,刚才章仇兼琼的牙兵队不过二百人,但眼前这一片白光最少不下四百之数。 马队越走越近,唐离才透过腾起的烟尘看得明白,原来眼前这一片近四百之数的马队皆是由一色纯黑的高大战马组成,黑马上跨坐的牙兵们个个身形长大,仪容俊伟,这四百个牙兵统一披挂着亮银色的明光甲,一眼看去真个是银辉煌灿烂,耀人眼目。 四百匹纯黑战马,四百个身穿一式银亮铠甲的俊伟牙兵,怀化大将军安禄山的随从马队刚一亮相就引来喝彩声一片,这彩声与刚才章仇兼琼通过时稀疏的彩声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唐离细细打量之后才发现这四百牙兵中有近八成都是出自异族,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那四百匹战马所发出的整齐踏步之声,原来,这四百匹黑色战马每一抬蹄落步之间都是整整齐齐,其训练精良处竟是与内宫中的舞马不相上下。 “安节度军中骑兵多是自北部各族招募,这些人自小从马背上长大,自然精通驯马之术。”杨芋钊笑着解释了一句后,又扭头注视着那马队道:“早就听说安帅属下兵马之精远超其他九镇,今日只看这牙兵马队,这传言倒也不虚。”此时杨芋钊还未与安禄山交恶,又因着李林甫的缘故,二人目前说来还算是同一阵线,是以此时这句赞美倒也的确是发自肺腑。 时间地点都不对,唐离也就没有跟杨芋钊挑明他与安禄山之间的过节,闻言只是一个浅笑。却不曾接话。十镇之中的三重镇,其中剑南与吐蕃几乎是年年都有“防秋”之战,而陇右一方面要防范西边蠢蠢欲动的大食。南边还要协助剑南抵御吐蕃的袭扰,可谓是都不得安生。唯有安禄山辖区风平浪静,朝中又有李林甫大力支持,从兵源到补给各方面都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他如此养精蓄锐。手下兵马要是再不强盛,就真是咄咄怪事了。 黑马银甲的牙兵队伍走到明德门前时,随着一声高喝,立即左右一分,亮出中间宽阔的道路来。 随后,唐离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这位声名赫赫的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安禄山因为中年以后身体发福的厉害,是以虽然是武将,但平日却是乘车居多。 但至少在此刻,将要进入帝京的安大将军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武将身份。牙兵马队左右裂开处,就见安禄山乘着一匹纯白的大食名驹缓缓而来。 在四百匹黑色战马中,这匹长腿小腹的纯白大食马分外夺人眼目,而那四百套亮银明光甲也将安大将军那身制式黄金锁子甲衬得光芒四射,是以他这一亮相就将众人的眼光牢牢吸引在了自己身上。 此时的安禄山的确很胖,虽然没有达到史书中“肥硕异常,需两人搀扶,才能行步。”的境界,但也是个实实在在的重量级。至少唐离稍一目测之后就发现他一个人身上的肉至少能分解出自己两个半还要多,尤其是他那个搁在鞍桥上的肥大肚子,纵然是身怀六甲的孕妇见了怕也要自叹不如。 安禄山是一副豹眼环鼻的天生恶相,想必当年他任捉生将时这副相貌让他得益甚多,然而到现在,这样的相貌装点在一张肥大的脸盘儿上,反而产生了一种极其憨拙的效果,只看这张脸只怕任谁也想不到他会是那种好以杀人为乐的嗜血人物。 看着这样一张脸,在听着身边不绝于耳的欢呼声,唐离才总算亲身体会到安禄山的迷惑性到底有多强。史载安禄山自范阳起兵叛唐已占据河东半壁之后,玄宗还不肯相信他这个宠将会反,现在看来,这一方面固然是玄宗年老昏聩,另一方面也因为安禄山从外面看来也实在太“人畜无害”了些。 “真没想到名动天下的安节帅竟然是如此模样!”第一次见到安禄山,杨芋钊也是颇有感慨,“想必这副模样也是陛下及娘娘如此宠爱他的原因,你看看他这摆下的阵势,若是换了别个节帅少不了被弹劾本子参的抬不起头来,偏就是安将军,不仅是参他的人少,即便这本章到了陛下那儿也是一笑置之,了不起说上一句:‘这胡儿,一点规矩都不懂!’你看看这圣眷,其他那些个节度有谁能比?“ 目送满脸憨笑的安禄山离去,唐离却没心思接杨芋钊的话头儿,今天看得多,听得多。他对安禄山是直观认识也就越深,只看此人在河北道本尊称为”圣“,在长安得天子宠爱,下也博得老百姓欢呼一片,孰知此人虽然称不得大智若愚,但”大奸若愚“四字的确是当之无愧。他现在若真个喊出一嗓子”安禄山要反“,只怕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一个人会相信。 安禄山一行通过,明德门重开,二人入了城,杨芋钊自去寻章仇兼琼,这时节唐离也无心回相府,索性拨马往皇城而去。 眼见千秋节将至,此时的宫中教坊司也是忙碌不堪,唐离去时,却见一身簇新青色官服的王主事正指手画脚的安排乐工们准备器乐,操演歌舞。虽然从发黑的眼圈可以看出他这几天着实劳累的狠了,但王主事整个人看来却是精神好的出奇,不时用沙哑的喉咙叫不停。 走到王主事身后,唐离笑着一拱手道:”王大人辛苦了!“ 唐离这一声”大人“叫的老王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忙忙拱手道:”不敢当大人这称呼。“ ”王副丞如今已官列正七品,是正经的‘大人’,我若不这样叫,岂非违了朝廷规制!”半真半假的玩笑了几句后,唐离才收了笑意正色道:”千秋节正宴歌舞可准备妥当了?” “这事儿咱们动手的早,再说又都是有定规的,大人放心,肯定出不了篓子。” “有你老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唐离点点头后,又续问道:“那【万岁乐】准备的怎么样了?” “有大人在前面站着,京兆衙门韩大人给足了面子,万年县自不用说,长安县令也是使出了老鼻子劲儿,前前后后这个多月我一直在盯着,如今就算没有八成,七成下官可是敢保的,普天同庆,大人您就等着正日子那天受赏吧!”笑容里略带谄媚的说到这儿,老王略一迟疑后道:“现在就剩一个灯盏的问题,毕竟要用的太多耗费也就大,任小的怎么说,韩大人只同意出一半灯油钱,另一半儿还需咱们自己想办法,教坊司账上倒还有钱,只是这一拿出来可真就掏空了,下面再有什么事儿……”说到这里,老王住了口拿眼看向唐离。 “毕竟这是咱太乐署的事儿,韩大人能拿出一半儿已是给足了面子,”闻言,唐离没有半点迟疑,“账上有钱你就先用,到时候只要能显出盛世气象,让陛下高了兴,此次花多少要不回来?要是有不够的,找人禀明我,我自到户部再想想办法。总之,要办你就给办好,别为了省钱坏了大事儿。” “下官知道了。”王副丞答应了之后,唐离又向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放下这宗心事后,就出了宫中教坊司回相府去了。 孰知他回到相府连凳子都没坐热,就见一个小黄门急急跑来传话,说贵妃娘娘要在花萼争辉楼宴请刚刚到京的两位节度将军,命他一并前去与宴…… 天宝风流第一百六十二章-胡儿(二) 时令已是仲秋,花萼争辉楼外那一片花海虽然看上去依旧是姹紫嫣红,但毕竟有了几分强弩之末的味道,反倒是平日并不为人所喜的菊花此时一枝独秀的艳艳盛开,为往日浓艳的花萼争辉楼罩上了一层淡雅的气息。 这次入宫,唐离到没有刻意更换衣衫,依旧是那身儿在家常服的麻布白衫,这身衫子虽然用料简陋,但因着主人的风仪,走在金碧辉煌的宫城里不仅不显得寒戗,反倒是有了几分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飘逸,尤其是当唐离走过那一片菊花丛时更是如此。 唐离循着阶梯拾级而上时,上面的琵琶声已清晰传来,看来这场小规模的宴饮在他到来之前就已开始。 二楼上侍候的太监宫女们极多,但设置的坐几却只有四张,于上首正坐的是一身盛装打扮的杨妃,而在她下首侧向对坐的则是刚刚进城的章仇兼琼,左右两侧的却全都空着,唐离知道其中一个是留给自己的,只是不知道安禄山去了何处。 见是唐离到了,杨妃指了指右下侧的坐几后笑道:“唐卿,你来的迟了,该自罚一盏才是。”说话间已有侍候的宫女上前满斟了酒樽。 说来唐离也有月余不曾进宫,一来是最近李林甫病重,再则也是唐离自己有意为之,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太美,而这种艳冠天下之美再加上那等媚骨天生的风情,就构成了一剂对男人最为致命的毒药。 宫城中的那些太监们不算,唐离毫不怀疑所有曾见过杨妃的文武百官必定都曾经被她无双的绝色及风情所迷,但对于这些人而言,自小接受并身体力行的尊卑观念早融入他们骨髓血液之中,虽然能感受到杨妃的美,但他们对这种美所能反应的仅仅是一声惊叹。而且这种惊叹还必定是在隐藏在心底最深处,在语言上,在行动上,他们绝不敢有任何举动,杨妃的身份决定了一切,哪怕这些人仅仅是在心底刚刚冒出一点点男人最正常的念头,渗透在他们骨子血液中的尊卑观念就会主动的跳出来把这个念头给掐的死死。即便不算对贵妃不敬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单单是这种尊卑观念本身,就足以把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些大臣们注定了只能先看到女人的贵妃身份,然后才看到她的美,而与此截然相反的是,唐离虽然永远不会忽略杨妃的身份,但作为一个后世的穿越者,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女人的绝美,然后才会看到她到尊贵无比的身份。 各自不同的教育背景及生活成长经历注定了面对杨妃时视角的不同。正是这种视角的不同使唐离能够把杨妃先做为一个纯粹的女人看待,随后才会关注她的身份。但也正是与时人完全不同的教育背景及生活经历,使唐离面对杨妃时变得如此艰难。没有那融入骨髓血液中的尊卑观念为遮蔽,这就意味着唐离在面对杨妃有意无意显露的风情时,就仅仅只能凭借自己理智的力量去抵御。 曾经,经历过穿越等于又重生了一回的唐离对自己理智的力量很有信心,而在府中面对那么多貌美侍女最终坐怀不乱的经历也为这种信心提供了最好的例证。并进一步增强了他的自信。只是,当他面对的对象转变为杨妃这样一个女人时,他才发觉自己由理智派生出来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啦!她艳冠天下,她绝色倾城,她正当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她那生于天然的风情能将男人百炼成钢的心化成一片绕指柔,一次次见面与相处,唐离心中筑起的那道堤坝虽然还不至于完全垮塌。但的确是在寸寸碎裂,而这也正是这段时间以来唐离可以躲避杨妃的原因所在。 时隔月余,行礼时的唐离终于避无可避的又遇上了那双眸子,眼波流转之间,虽然是瞬间功夫,唐离却在其中看到了三分愠怒,三分得意,而剩下的那些满满的都是幽怨…… 正是这些幽怨烫着了唐离的眼睛,扭头之间他拱手向章仇兼琼道:“下官万年县令、太乐丞唐离参见节帅大人。”饶是章仇兼琼连连示意不必多礼。唐离依然行了一个下官见上官时的标准的参见礼。 “这是便宴,章仇卿家无需多礼。唐卿多次在本宫面前夸赞卿家军功卓著,他这一礼表的是钦敬之心,章仇卿家为国镇边多年受之无愧!”杨妃的话语中依然带着几分慵懒的华贵。“唐卿,难得今日此会,身为太乐丞,你便为章仇将军点上一首曲子如何?等这首曲子唱完,安卿家也就该准备好了。” 随手翻阅着手中的词谱,选定以后,目送那捧着词谱的宫女走出三步后,唐离又跟上加了一句道:“告诉乐工,不用琵琶,换上铁筝与胡笳。” 待唐离向章仇兼琼三樽邀饮刚毕,就听花萼争辉楼上蓦然一声铁筝激响,这筝声高亢而冷峻,三两下拨动之间已是勾勒出一片清冷凄旷的意境,恰似边塞上连绵不绝的群山,随后响起的每一声筝音都将山脉勾的越发渺远而空旷。 筝音未消,随之而起的胡笳为这份渺远与空旷中更增添了浓浓的苍茫,顿时四周繁花似锦的花萼争辉楼仿佛化作了清冷孤寂的边塞之地。而原本随意跌坐的章仇兼琼也收了脸上的随意,腰也于不知不觉之间挺立如松,当此之时,一个男声高歌而起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唐离选的这一曲乃是王龙标的【出塞】,讲究的本就是男儿沙场征战的苍凉与豪迈,因词曲太短,是以歌者的唱法乃是循着王摩诘【渭城曲】的旧法,三叠而止。而这三叠之间绝非平铺直叙,而是步步走高,而那伴奏的铁筝与胡笳也随着这歌声步步走高。是以到最后时整个花萼争辉楼都弥漫在这种豪健渺远的气氛中。 章仇兼琼镇边多年,战阵杀伐之气已是沉入到骨子之中,听到这等雄壮的边塞曲又岂能无感?更何况在他卸任剑南节度,军旅生涯的最后时刻听到这样的曲子。唐离专点这首【出塞】,分明是以他比之汉时飞将军李广,对于一个戎马多年的老将来说,这可谓是最好的称赞与评价了。 闭目凝神而听。直到歌声停了许久之后,章仇兼琼才从莫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当下一言不发,举樽向唐离邀饮为谢。 “好曲,好歌,听得我在屋子里都坐不住了,只想骑上我那匹雪花白纵横驰骋一番才能解了心火。”哈哈笑声中,楼侧一个偏门处走出一个异常胖大的汉子,却不是那怀化大将军安禄山更有何人? 此时的安禄山穿的已不是进城时的那件制式黄金锁子甲,而是换上了一身儿胡腾舞服,无奈他肚子太大,人又太胖,这原本劲健的舞服穿在他身上就显得颇为可笑。 杨妃见安禄山换好舞服出来,那双流波善睐的眸子又笑成了两弯新月,“胡儿,这是朝廷新科状元郎唐离唐别情,他这字可是陛下御口亲赐的。” 介绍过唐离之后,杨妃又转向安禄山笑道:“不用本宫介绍,只看他胖成这样子,唐离也该知道这位就是安禄山安大将军了,本朝文武百官跟他一样胖的或许还有,但能有这么个大肚子的,可就是独此一家了!”调侃着说到这里,杨妃轻轻一笑道:“女人大肚子是身怀六甲,安卿家这么大肚子里却不知装着什么?” “臣这肚子里装的是对陛下及娘娘的一片赤胆忠心。”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安禄山接着话口儿回了杨妃一句后,才转过身来细细打量唐离。 “早就听说老恩相的乘龙快婿容貌俊秀,风仪过人,乃是当之无愧的国朝第一美男子。以前臣听了后,心底还是暗自不信的,心想这世间除了陛下及老恩相外还能有谁能比臣更美,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果然不虚,这真是……”因肥胖而显得一脸憨态可掬的安禄山言至此处,正对着唐离的脸蓦然色变,只瞬时之间竟似变了张脸一样,原本的和善与憨拙尽数转化为狰狞的凶恶,尤其是两只眼眸中更是残暴尽露,若非唐离早有准备,必定是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弄得惊慌失措以至言行失态。 安禄山善伪装,在其举兵造反之间,每至长安时都是做出一副粗鲁无文却又赤胆忠心的莽将模样,以此来消解玄宗及朝中大臣对他的提防之心,又因为他伪装的成功,从陛下到政事堂各臣子都将之视为淳朴之将,纵然他有违反朝廷禁令之事,也多是一笑置之。但这人却有一个变脸的好本事,往往都是如刚才般气氛正好时突然变脸以测人心,到其晚年,由于疑心渐重,“变脸”更成为他检测属下是否忠心的一个重要手段,但凡见到他变脸而至失态的,都被其疑为不可靠,说来真是荒谬的紧。 这原本只是瞬间之事,安禄山见唐离丝毫不为自己突然的变脸所动,眼神一闪之间面色又已恢复了刚才的憨拙,口中哈哈笑着继续说道:“这还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以后说不得要多多亲近了。” 见安禄山这招必杀技没产生什么效果,唐离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的同时,拱手虚还了一礼道:“好说,好说!” 听安禄山自诩美男子,杨妃早笑得花枝乱颤,其实不仅是她,花萼争辉楼上那些侍候的太监宫女早已忍不住掩口侧身而笑,就连神情肃重的章仇兼琼也是脸上肌肉颤动,若非他自制力强,只怕刚刚喝下的那樽酒就要喷出口来,至此,他才真明白安禄山“小丑”称号的由来。 楼中这些人除了章仇兼琼是第一次见安禄山在宫城耍宝,杨妃并那些时候的宫女太监都是经见惯的,而唐离虽然也是第一次见,但他自然知道这不过是安禄山又一种自我掩饰及邀宠的手段罢了,唇角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并不曾散去,唐离仰首饮尽樽中美酒时,心底暗自冷笑道:“好强的忍性,我看你能装到何时!” “好你个胡儿,莫要在这儿插科打诨惹众人笑话,”杨妃渐渐止了笑意后,才轻挥挥手道:“既已换好了舞服,就来一曲胡腾舞吧!许久没见,本宫倒是怪想的慌。” 半斜着身子倚在背后锦榻上的杨妃说出这么句话,唐离没来由的心下一阵不舒服。那安禄山闻言,却是涎着脸憨憨一笑道:“有娘娘这句话,臣哪怕现在就死也足以瞑目了,娘娘想着臣,臣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地,也实没有一刻不想着娘娘的。” 有自己及章仇兼琼在座,安禄山竟然还敢说出这等话语,这种近似轻薄的话语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重则有杀身之祸,轻也少不了受一顿廷杖,但现在看来,楼中的这些宫女太监竟似早已习惯一般并不曾有什么特别的脸色,就连闻言愕然一愣的章仇兼琼又看了看小丑一样的安禄山,随即也是释然而笑。至此唐离真是越来越佩服安禄山的掩饰功夫了,只不过他的脸上还是压抑不住的露出了一抹极淡的冷笑。 许是看到了唐离的这个冷笑,杨妃面上微微一红,挥手道:“你这胡儿,一点规矩都不懂,说得什么混话?还不快舞来!” 胡腾舞唐离找见的多了,但安禄山这一跳起来还真是与众不同,他身子痴肥,论说原不适合跳这样的健舞,但这一跳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精彩,简化了手上的动作,那个硕大无比的肚子此时竟成了安禄山胡腾舞时最好的道具。 胡腾舞以旋转的动作居多,安禄山简化了手上的动作之后,两脚交错之间越转越急,那个痴肥的肚子竟然成了极好的惯性加速器,一旦摆动开后自然带着他的双脚旋转不停,是以安禄山这一舞起来还真是“疾如强风,身如陀螺。”以他那肥胖的身形能将胡腾舞跳出这样别具一格,也正算得是奇迹了。所以等他一曲舞完,不仅是杨妃及章仇兼琼,便是唐离也不得不叫一个“好”字儿。 因这是随意的便宴,章仇兼琼想必是刚到京师需要安排的事情多是以等安禄山一舞之后,他向杨妃敬饮了一盏,又向唐、安二人邀饮了一盏后便请辞去了。 杨妃倒不曾拦阻,等章仇兼琼去后,她又挥挥手,那些侍候的宫女及太监们也都鱼贯下楼,此时的花萼争辉楼上除了他们三人外,就只剩下唐离以前所见的那个与杨妃寸步不离的宫女。 随后,唐离就听到了连绵不绝的赞美自安禄山口中喷薄而出,而这所有赞美的目的与指向都是杨妃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安胡儿似是毫不在乎旁坐的唐离,口中不停的说着溢美之词,因肥胖而显得紧迷的双眼也不住在杨妃的身上打量,这一刻,他绝对没有一点身为臣子的自觉,有的只是男人面对美女时的那种亢奋。 安禄山连绵不绝的当口儿,唐离面对他的肆无忌惮,满脑子思索的都只有两个问题,“他到底是不在乎我,还是在继续演戏?” 想了许久,唐离终于隐约得出了答案,安禄山的确是不在乎自己,二人原本已有官山海这个过节,以他如此聪明,也不可能不知道沙苑监是自己动的手脚。二人之前虽然素未谋面,其实早已扣成了死结。论受宠,这个死胖子只怕还在自己之上,如果说以前的安禄山还忌惮自己,那也全是因为李林甫的缘故,如今老岳父已经病倒在榻难以起身,安禄山的顾忌最少要减八成。再者,他长久以来的伪装已经成功,即便自己把现在看到的一切报知玄宗,玄宗信不信是两回事儿,纵然信了怕还是那一句:“这胡儿,一点都不知道规矩。”更何况此事涉及杨妃,这个状只怕也不是那么好告的。 看得越久,唐离逐渐明白安禄山现在的话语或许是在掩饰,但他那亢奋的眼神却绝对假不了。这是一个有天大野心的男人,而有野心的男人往往胆子都不小。在后世早听多了安胡儿与杨贵妃之间的风流韵事,如今身临其境,杨妃如何唐离还并不清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安禄山这贼胆包天之人绝对是有非分之想的。 看着杨妃两颊微微晕红的模样,唐离甚至能用自己所掌握的最浅薄的心理学知识分析出安禄山为何能得杨妃如此宠爱。 杨妃不是一个好干预朝政的女人,但她却跟这世上所有美丽的女人一样,心底也有着深深的自恋情节,这一点从她那高达七百人的制衣匠人队伍及她对镜子、脂粉、假发髻近乎痴迷的喜好中都可以看出,当然,最让唐离肯定的是他前几次与杨妃独处时,她眼角流露出的风情,而每次这种风情的流露,都是在自己为她的丽色痴迷的时候出现,从这一点来说,杨妃需要的是赞美,而这种赞美还不能附着于特殊的身份,它不能是臣子对贵妃的赞美,而单纯应该是男人对女人无双丽色的赞美。 在整个玄宗朝中,在杨妃如今能接触到的男人中,已经垂垂老矣的玄宗不论,就只有两个人能做到这一点。自己是因为特殊的穿越经历,而安禄山却是因为那副敢包天的大胆,而恰好是自己及安禄山两人得到了杨妃额外的青眼。 想明白了这些,唐离一方面既有对杨妃的不满,看着眼前这个肥猪似的胖子对着如此美人做出种种丑态,难免又有要反胃的冲动。 瞅了瞅神情亢奋的安禄山,再看看面做浅浅晕红的杨妃,唐离蓦然一顿手中酒樽起身道:“歌舞已罢,酒也已尽兴,臣岳有疾,请先告退了!“言至此处,唐离迎上安禄山的目光,放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让他脸色发青的话语:”干殿下难得到京,下官就不打扰您倾诉衷肠了。“ 这句说完,唐离竟是看也没看杨妃一眼,便自带着浅笑小楼而去。 安禄山这人最是个典型的自己做得,别人却说不得。毕竟是手握十余万大军的怀化将军,为了掩饰及献媚的需要,他可以在玄宗及杨妃面前做出种种丑态以搏欢心,但这种话除了陛下及贵妃娘娘外,别人却是连提也不能提,至少不能让他听见。甚至有个平卢帐下将领醉酒后只是稍稍露了口风,便被安禄山施以五马分尸之酷刑,简言之,这已经成了他心中的逆鳞,别人是碰也碰不得的,此时唐离虽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足以让安禄山气怒欲死。 与安禄山的愤怒不同,听到唐离这种讥讽自己的话语,杨妃却反常的没有半点儿生气,似乎是什么目的达到一般,目送唐离离去的同时,她那双眸子又微微的弯成了新月。 直到唐离的背影在楼梯处消失不见时,杨妃才回过头来轻抚着头道:”章仇卿家及唐卿家都去了,本宫累了,安卿你也去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胡儿(三) 京城长安,怀化大将军、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藩邸。 硕大的毡车停稳,面寒如水的安禄山刚一走进二门,不合正撞上一个疾步而出的小厮,饶是那小厮闪躲的快,手中托盘上的半盏参茶依旧结结实实的泼溅在了主人身上。 低头看了看衣衫,不等那吓傻了的小厮有什么动作,安禄山劈手夺过随身护卫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的抡了下去。 安禄山脾气暴躁,虽然出于控制军队的需要对手下军将笼络有加,但对于府邸中的下人却是残暴异常,得辄得咎。这小厮也是久在府上侍候的,倒也知道规矩,一等安禄山的鞭子抡起就扯开喉咙惨叫起来。 一鞭、两鞭、那小厮背臀之间的衣衫已被抽的稀烂,沁出道道鲜血。随着小厮的叫声越来越弱,安禄山原本冰冷紧绷的脸色也渐次松弛柔和起来。 又狠狠抽了一鞭之后,安禄山丢下鞭子的同时,象过足了瘾头般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这时早有一边等候的安重山递过准备好的手巾,安禄山接过擦了擦手,又抹去额头那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这才将适才因唐离而起的怒火暂时消解,顺手丢过手巾,“走,重山你说说唐离的底细。” 进了花厅,安禄山刚在特制的加宽锦榻上坐下,就有两个貌美的侍女走上前来替他捏着腿脚。他人太胖,一旦行动过多腿脚就酸麻的难受,今天这一曲胡腾舞也的确是勉力奉承了。 人坐舒服了,那樽果酒也已接到手上,安禄山才挥挥手道:“说吧!” 安重山乃是安禄山的远房族亲,接替当日的官山海在平卢帐下挂了个路事参军的职司,到京做了藩邸的大管家,专司负责人员沟通及打探消息。 半个屁股挂着椅子,安重山沉吟了片刻后道:”唐离的籍贯及履历帅爷都是早就知道的。小的就先说说他的关系,最近的这一块儿当然是李相爷。据咱们掌握的消息,相爷虽然子女众多,但最宠爱看重的的确是这个小女婿,二十三天前,唐离就从自己府邸搬到了相爷府,据说,这是相爷有意栽培,每天都在向他传授为官之道。“ 言至此处,安重山见安禄山一脸平静并没有要问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至于这第二块儿就是他二夫人郑怜卿所代表的士族势力,论说唐离如今在读书士子们中间的名声已经够大了,但他年纪太小,毕竟算不得德高望重,再则,因东宫及韦氏之事,各大家族都被压制。这一块儿短期内应该成不了什么助力。“ 听安重山提到那些世家,安禄山颇不以为然的一笑,眉眼间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至于第三块儿,就是陛下及娘娘的宠幸了,小的也是前不久才查清楚。去年岁末贵妃娘娘被遣送出宫随后上元夜又被接回宫中,这中间唐离出了大力。有这么层关系在,娘娘自然就高看他一眼。加上此人擅长音律,正投了陛下及娘娘所好,随之对他也就益发的宠爱起来。尤其是娘娘那边儿,唐离但有所求几乎没有被驳过。“知道这个问题敏感,安重山说时就显得小心翼翼,”对了,他还跟最近风头正健的杨芋钊交情莫逆,皇城里有传言说杨芋钊能起来的这么快,前期得益于唐离极多。“ 约小半盏茶功夫后,开口说话的安禄山却不曾有一字儿提到唐离,”杨芋钊我知道,这厮是贵妃娘娘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差点儿连饭都吃不上的混痞子出身,能成什么气候!“历史上安禄山本就看不起杨芋钊,此时他又与唐离扯上了关系,安大帅还能有什么好话。 谈说至此,安禄山也没了再听的兴趣,自锦榻上起身下地道:”你再好生理理,有什么情况咱们晚上再说,现在先随本帅去见客。“ “帅爷这次到京,各部、寺、监大人的礼数三天前都已送到,遵你的吩咐是平日年节时的两倍。”趁势回了这件事儿后,安重山才小心问道:“不知安帅现在要去拜会哪位大人?” “这是本帅到京后的第一次拜客,自然是李相,要不还能有谁?”安禄山扫了一眼安重山,似是奇怪他怎么问这么个愚蠢的问题。 “是,小的愚笨,只是近来老相爷身子不适,而李复道大人又刚加了同平章事,依我看帅爷是不是先到小李相公府上走动一趟?” 闻言,安禄山瞅了安重山一眼却是没说话,等侍女伺候着他换过衣服后,才高声吩咐了一句道:“来呀!备车,到老相公府!” 正在安禄山驱车前往相府时,出花萼争辉楼的唐离却是已经回到了自己府上。 今天在花萼争辉楼上心情甚是不好,出了宫唐离也就没有直接到相府,而是回到了自己府中略作☆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照看。 刚走出第三进月门,唐离就见到青儿端着一只托盘斜刺里走了过来,上面放的却是一碗儿冷淘汤饼,碗沿处还隐隐可见透明的冰花。 唐时所有面食一体被称为“饼”,所谓的“汤饼”就是现在的面条而冷淘的意思则是用甜井水或是冬天藏冰镇过以后再食用,这是唐人消夏时的最爱,只是在这八月仲秋的天气里却有些格格不入。 “你这是给谁送的?”唐离随手示意青儿不必多礼,边随口问道。 “小姐说心里燥热的很,所以命厨下做了冷淘。”青儿端着托盘幅身一礼后,略略放低了声音道:“自蝈蝈小姐走后,这府里一摊子事都落在了小姐身上,这两日又加上少爷赐田交割的事儿,益发的忙碌不堪,平日也就没了什么胃口。” 听着青儿替自家小姐诉苦,唐离顺手接过托盘道:“时令都是八月了,卿儿的脾胃本就弱,怎么还能吃冷淘?象这些事你们平日里也该劝着些。” “少爷责怪的是,”青儿应了一声后才道:“只是小姐现在不想多沾荤腥儿……” “你先去吧!卿儿的饭食随后就到。”也没工夫再听青儿细说,唐离端着托盘就向右侧专属内院的小厨房走去。 厨下的这些仆役们见少爷居然到了这等地方,忙忙张张的起身在灶头婆子的带领下参差不齐的行礼,看到少爷手中端着的那碗冷淘,这些仆役们的脸色随之一变。 “都各自去忙吧!”随口交代了一句后,唐离放下托盘就四下里张望寻找起来。 那灶头婆子小心翼翼的凑到唐离身边,陪笑道:“贵脚不踏贱地。少爷您有什么吩咐令人传个话就是……” 灶头婆子刚说到这儿,就见唐离双眼一亮,随即向墙角处的那堆绿色的野菜走去,“来个人,打一桶新鲜井水来。” 灶头婆子见唐离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命人才买的羊奶奶野菜,立时脸上一红,跟上前去揉着衣襟道:“少爷,老婆子是个贱命。如今在府上好吃好喝的,偏还惦记着这羊奶奶……”老婆子刚说到这儿,见唐离居然蹲下身去亲自洗起菜来,顿时唬的连连摇手道:“可不敢,好我的少爷,可不敢让您动手。”口中边说,她忙蹲下身子要从唐离手上抢下野菜。 见灶上一屋子人都傻呆呆的盯着自己,唐离也觉得别扭的紧,边挡开灶头婆子的手,便开口道:“有什么忙什么,没事儿忙的这会儿都出去歇歇,”见众人闻声还不动,唐离随即就黑了脸色。 婆子的去抢野菜的手被挡,又听少爷说出这番话来,脸上越来越红的跟要滴出血一样,最终“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唐离身前,“老婆子有什么做的不对,少爷您请直说,就是立即辞了我,老婆子也不敢有二话,您……您这样,不是打老婆子的脸吗?” “你做的挺好,有什么不对了?我不过是想自己做顿饭食,也罢,你起来给我帮忙就是,”唐离边伸出手去搀那灶头婆子起身,边笑着道:“这羊奶奶可是个好东西,不仅味道鲜,而且还能治高血……血热,以后灶头就不要藏私了,给夫人们也插花儿着做一些。” 郑怜卿这段时间着实是忙,不说府中这一大摊子事儿,吏部司封司又刚将唐离“开国子”的二十顷实封爵田给拨了下来,这来回交割、安排庄人客户的事儿虽不需她亲自出面,却也需时时关照着,如此一来就愈发忙碌了。偏生她又是个好强的性子,不说强过蝈蝈,却一点也不愿比她以前管的差,是以就益发的尽心。如此一来,身子底子本就弱的她肠胃也跟着不好,心里也总觉燥热。此时她边忙着查验账目,边等着丫头送来冷淘压压心火,孰知青儿进来却是空着双手。 听青儿说了原委,郑怜卿顺手合起账册的同时,人已向灶房走去。 等她到了灶房,却见厨下那些仆役都聚在房外,满脸惊疑诧异的神色向灶房内张望不已。 此时郑怜卿也没心思追究他们不守规矩的事儿,径直开言问道:“少爷呢?” 郑怜卿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就看到了正在灶台边唐离的背影,当即心头一热,迈步而去。 “那新罗红参要切的越细越好!”唐离正在做的是他小时候极为拿手的“老鸹头”,在他后世的家乡,这几乎是连最笨的男人也会做的饭食,其实就是和了面糊用筷子夹成一团团疙瘩丢进锅里煮熟了完事。 “二夫人脾性弱,尽吃那些太油腻的反而不好,灶下平时该多给她做些清淡的饮食,像这种汤饼或者麦仁饭什么的都不错。”唐离边熟练的用筷子搅动着锅中的老鸹头,边向那正切着新罗参的灶头婆子吩咐道,此时他根本就不知道二夫人就站在他的身后。 听着这样的话语,郑怜卿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心头一股热流反冲上来,随即就酸楚了鼻子,此时的她就像痴了一般,既不知道说话,腿也迈不开步子,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看着身前这个背影。 灶头婆子拿出全身的本事将新罗参切成细细的碎末,扭头间却见到静默流泪的郑怜卿,当下诧异道:“二……二夫人……” 唐离扭头看去时,才见到站在自己身后的郑怜卿,一愣之后才伸出手去替她抹了眼角的晶莹,“饭马上就好,傻丫头怎么哭了?”此时他的眼神中满布的都是爱怜。 听到“傻丫头”这原本属于李腾蛟的昵称,郑怜卿的眼泪就愈发的擦不干净了,良久之后,她才用微微哽咽的声音道:“君子不下鲍厨……” “我现在不是君子,只是你的夫君。“笑着回了一句后,唐离才想起釜里还煮着东西,忙又转过身去搅动。 “卿儿,今天算你有口福,有这么好的新鲜羊奶奶,老鸹头配羊奶奶,治你这样脾胃弱的可是最合适”,釜中煮的差不多了,唐离顺手将洗好的羊奶奶野菜丢了进去,只一打滚儿之后,这碗老鸹头就正式做好了,等他扭头让灶头婆子把人参末拿过来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溜了出去。 雪白的面团,绿格茵茵的羊奶奶,再加上上面洒着的新罗红参末,这碗儿老鸹头不说吃,单是看着这鲜亮的颜色已足以让人胃口大开。 郑怜卿并不曾上去帮忙,她的双脚就如同被钉子定住一般动也不会动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厨房根本就与男人无关,如果听说身边哪个男人下了厨,别人投去的绝对是鄙夷的目光,所以除了那些没老婆的光棍儿,不说唐离这样的官人,便是那些隶属贱籍的贱民男子也断没有下厨的,正因为如此,在唐离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儿,给郑怜卿带来的感动简直是难以言表。 四周飘荡的是淡淡的烟火气,郑怜卿静静的看着身前这个男人为自己忙碌个不停,极度的感动与幸福充溢而来,竟使她的心化为了一片空白,身上连日劳累带来的疲乏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这一刻,她甚至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现在就让我死了多好,这样我就能成为一个至死幸福的人。” 看着那碗儿颜色鲜亮的老鸹头,唐离自己也极感满意,“好了,卿儿来尝尝我的手艺!” 世家高门出身,郑怜卿是一个矜持稳重的人,至少在面对家中仆役时总是如此,但此刻看着唐离这副献宝似的表情时,她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居然就此扑进了唐离的怀中,在这一刻,她忘记了礼法,忘记了灶房外还站着许多下人,她的眼中只有唐离,只有这个肯为她下厨做饭的男人…… 当郑怜卿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吃饭时,时间已经是三柱香之后了,只是这一刻的她竟似又回到了当初金州时一般害羞的不行。只是与金州时时紧蹙着眉头的沉默不同,此时的她眉眼间洋溢的全都是多的要流出来的安宁与幸福。 “快着点吃,凉了就不好了。”唐离静静的守着郑怜卿,他们俩都不知道,屋子外的青儿正打发着一拨拨要来回事的下人。“这么多事儿你一个人已是忙不过来,等关关从大慈恩寺回来,看有什么能帮忙的,让她给你搭搭手儿”,唐离边说着话,边顺手取过汗巾子替郑怜卿揩去额头沁出的细汗。 郑怜卿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只是点着头道:“恩,好!” 看来这碗儿老鸹头很对郑怜卿的胃口,直到她吃完之后,唐离边递过茶盏让她清口,边随意道:“若是蛟儿父亲的病能稳住,等千秋节过后,我有意往两河走上一趟,这其间说不得卿儿你要多操劳了”,这是他见过安禄山后一路上反复想过的问题,所以此时说来就显得从容。 “恩,好!”郑怜卿随口答应了一句,随后才反应过来,就此端着茶盏道:“官人你要去两河……” 京城的人各自忙忙碌碌,也就是在这样的忙碌之中,玄宗陛下的寿诞正日终于到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清谈 寿诞正日早晨,唐离起身后往李林甫房中问了病请了安后,就乘着轩车往皇城而去,虽然王副丞办事尽指靠得住,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他自己不去看看总还是放不下心。 车驾一拐上朱雀大街立时就走的缓慢之极,唐离掀开帘子看去,只见整个街道上涌满各式装饰一新的车驾,而且统一去的都是一个方向。与这些精心装饰的车驾相对应的是路侧行人簇新的衣衫。连过了十几次千秋节,十几年下来,对于长安百姓而言,这完全是个正牌子的节日了,而且若论官府的重视程度,只怕比那些正牌子节日还犹有过之。最起码千秋节开放皇城,准百姓道承天门前面君及解除宵禁这两条可是只有上元节时才会有的待遇。 坐在轩车上等了许久还见不到皇城的影儿,唐离心下烦躁,又探首出窗看了看长龙般的车队,索性掀帘下车,换下一个随行的护卫后,驰马向皇城而去。 宫中教坊司,又是几日不见,王副丞明显的瘦了下来,两只眼睛上的黑眼圈儿大老远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嗓子更是沙哑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所幸那些乐工们都是熟手儿,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有条不紊的准备着今日的大宴歌舞。 忙忙碌碌的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唐离正检查着选定的乐器时,就见一个小黄门走进了院子,当下他心里明白,八成又是陛下娘娘召见了。 宫城禁苑悠然亭,杨妃远远看到唐离随即笑着招手道:“本宫正着急着该怎么给三郎致贺辞,唐卿来的正好!” 生日年年都过,但过生日的是天子,这贺辞就不能随意了。往往宫中有头脸的妃子宫人们为这事儿多是绞尽脑汁。当然,最多的还是请银台门翰林院的才子们代为拟辞。 “微臣参见陛下、娘娘!”先了参见礼后,唐离才转向正伴着杨妃,一身单丝罗滚龙常服打扮的玄宗道:“臣万年县令兼太乐署唐离祝陛下身康体健,抚有千秋。” “好,好,好!”玄宗今天的心情着实不错,虚抬了手示意唐离起身。口中微笑道:“心意朕领了,只是卿家既为一榜状元,这贺辞实在是太普通了些。” 唐离还不曾接话,就听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侧身看去时却见安禄山正抖着全身肥肉小跑了过来,等近了身,气喘吁吁的他没有半点间隔的就地趴下了身去,满脸堆笑道:“臣安禄山见过陛下及干娘,祝陛下万寿无疆,臣粗鄙无文陛下是圣心早知的,所以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吉利话来,倒是臣新添的这个孙子看着倒也聪慧,像是个读书的材料,臣寻思着有陛下的宠爱,等他到臣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该有面圣的资格了,介时陛下千秋节再让臣孙子补过就是。” 弯弯绕能说出这种话来,唐离心道这胖子粗鄙无文或许是真,但心思的确是称的上“灵动”二字了。 安禄山这别致的贺辞让玄宗及贵妃一愣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玄宗语带亲昵道:“好你个胡儿,嘴是越来越甜了,来,坐在朕的身边。” 得意的眼神儿似有若无的瞥了唐离一眼,安禄山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在玄宗下首处坐定。 安禄山入座,杨妃抿唇一笑道:“即便没有状元身份,唐卿也是天下交口称赞的才子,又岂能无好辞,定是先听了本宫的话就留下了,来,唐卿来本宫身边坐下。”边说着话,她还特意用手拍了拍身边的坐头。 “多谢娘娘赐座。”唐离神色淡淡的谢了恩,又若有若无的瞥了安禄山淡淡一眼后,便在杨妃身边坐了下来。 唐离刚一坐下,杨妃便凑过了身子美目盼兮道:“给本宫说说,唐卿想到了什么好辞儿?”见唐离张口要说,她又凑近了些嗔怪道:“卿家身子就不能动一动?若是让三郎听了还有什么兴味儿?” 汉唐间宫禁就不如明清间那般森严,此时面对自己喜欢的臣子,爱妃兴致高涨明显是为了自己的生日助兴,是以玄宗也并不生气。 向俯身靠来的杨妃凑了凑身子,看着眼前绝色娇颜上滑腻如凝脂的肌肤,唐离最初反应的却是鼻子:“这是中天竺来的苏莫檀香。”心下莫名起了这么个念头后,他才移开目光轻声说起贺辞来。 可巧不巧的是,唐离移开的目光却正落在了对面的安禄山脸上,随即他就见到了胖子将军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妒恨之火。 对视着安禄山的双眼,一抹清浅的笑意在唐离的唇边如水莲花般逶迤盛开,而他这笑容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刺入了胖子将军心中,举樽狂灌了一口酒,唐离分明看到安禄山持樽的胖手上全无一丝血色。 最后一句贺辞说完,萦绕在苏莫檀香中的唐离向杨妃晶莹的耳轮中轻轻吹了口气,眼看安禄山全身一震,伪装尽去的露出凶相,唐离觉得当日花萼争辉楼受这胖子轻视而积下的那口恶气,至此终于吐了出来。 唐离这个动作让听完贺辞正欲离开身子的杨妃蓦然一顿,原本艳艳的脸色在这一瞬间竟似有百千万朵花一起开放,愈发的美艳不可方物,借着回身的机会向大胆的少年流过一个似喜似怒的眼波,转过身子的杨妃捧起酒樽向玄宗盈盈下拜道: 为妾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随,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别致的巧思,雅致的用词,这样天荒地老的祝词从最宠爱的妃子口中诵出,原本心情大好的玄宗闻言长笑起身与杨妃对饮一樽后,移前一步轻握着杨妃的手道:“得爱妃如此祝词,朕今日再无所愿!” 恰在此时,唐离带着唇间淡淡的笑意向安禄山举樽邀饮道:“节帅将军,请!” 玄宗与杨妃当面,安禄山如何拒绝,大大的倒吸出一口初秋的凉气压抑住心火,脸上肥肉抖颤的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将杨妃牵着重回座中,玄宗轻叹笑道:“今日宫里实在喧闹的不堪,待午间吉时一到,正怕是要被闹昏头了,倒是现在偷的半日闲与爱妃及两位爱卿在此把酒叙话来的惬意。”言至此处,他侧身间吩咐道:“来呀!把昨日那副话梅图呈上来。” 接画在手,玄宗边展开条幅便笑道:“把酒清谈不可无话引,今日咱们便以这幅画为引如何?” 玄宗展卷之后,又两名侍候的宫女接了过去在四人座前展示,原本跌坐的唐离抬眼看去,只见这幅卷轴乃是绘着两行梅花的群梅图,青山碧水之间有一处质朴的庄园,天际半轮上弦月流出的月华如水一般洗过这充满野趣的院落,披洒在那两行梅树上,落下一地斑驳的疏影…… 此画用笔蕴籍、构图简练,其画中的疏朗淡远之意直欲透卷而出,诚然为大家手笔。正当唐离沉迷其中时,却听安禄山的声音传来道:“陛下拿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画光用墨,连点儿颜色也没有,实在是太素了些,远没有道子先生的画来的好看。” 玄宗闻言,笑着说呢一句:“你这胡儿”后,就不再继续开言,而将目光落在了唐离身上。“观此画风,必知此画乃是出自王摩诘之手。”唐离一言既出,玄宗并杨妃立时兴致大起道:“噢!唐卿如何得知?” 盖因这幅群梅图乃是一副裸画,留白处没有题跋也没有作者的印鉴,是以唐离能一口说出作者,才让玄宗二人如此吃惊。 唐时正是佛教画向文人画的过渡时期。而有山水画南宗之祖称谓的王维在这个过渡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他之前的画作多以宗教题材为多,而且每画必用色,其代表性人物便是集前人大成的吴道子。画至王维一变古来的钩斫画法,创渲淡的泼墨法,并开始有意识的大量创作泼墨山水,在这些画中只用墨而不着色一次表现文人的闲淡幽雅之趣,是以人有:“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的赞誉。 因为时俗每画必用色,所以适才安禄山那几句言语并不为出格,只是在开元、天宝间纯粹的墨写山水并不多,而在这种新画风初起之时能有眼前这幅群梅图如此成就者,就只有王摩诘了,正是有了这个背景在,唐离才能一口断定画的作者。 只是这些东西解释起来太过于费事,唐离也不多费口舌,见玄宗发问,来淡淡一笑道:”此画中月华如云水飞动,笔力简洁而意境深远,其用笔之老到,实在是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当世能有如此笔力者不过寥寥三五人,安将军说此画太素,却不知这正是王摩诘作画时所信奉的‘布衣文采’,而这‘泼墨’技法更是天下独此一家,是以只要略略知画之人一看此卷也必能知乃是出自王摩诘先生手笔,再者,此画不选别物,单以梅入画也可使人知其端倪。 “唐卿好眼力”,玄宗先自赞了一句后道:“以梅入画又有什么蹊跷?” 斜倚着几案跌坐,唐离注目画卷淡淡道:“国朝自定鼎之处经太宗贞观之治而至如今极盛之世,盛世之人自有盛世心态,所以本朝廷上至陛下及贵妃娘娘,下到普通百姓多是爱好色彩浓烈之物,譬如这花,最为人赞赏称道的便是颜色艳丽而华贵的牡丹,反观梅花色泽素淡,其实并不为时人所喜,将之入画的就更少了。” “卿家言之有理,那王摩诘又为何以此僻物入画?”这番接话的却是杨妃。 许是面对如此名画的缘故,久已不评诗论画的唐离此时心境空明,连带着他的笑容也清浅淡远了许多,“摩诘先生诗画双绝,当世士子若论学养之高实无出其右者,先生飘逸出尘入世,胸中丘壑自然不同,选梅入画依臣之见乃是先生以此自喻罢了。” 远处宫城中忙碌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更增了悠然亭中的幽静,持酒把盏,赏画清谈,雅致的亭阁中身穿粗布麻衣的少年侃侃跌坐而谈,旁边太液池中袭来的微风卷起微微扬起了少年的衣襟,配合着他那俊秀面容上的出尘之意,此时在杨妃眼中的唐离就如同一幅绝佳的人物画。飘逸中透出浓浓的古风。 “匠人作画乃是活命,国手作画却是必有寄托”,胸中俗意尽去。唐离的话音愈发的清淡而不着烟火气,“梅、兰、竹、菊,并称为花中四君子,摩诘先生选梅入画,其寄意当也在‘君子’二字上。暗香浮动、遗世独立、绝不与百花争艳,摩诘先生此作确实人如其画,画与人和。令我辈后学叹为观止”,言至此处,唐离悠悠一叹结束了自己的品评。” “平日只道别情擅论诗,如今才知卿家评画竟也如此高妙。适才字字句句实是深得朕心”,玄宗少年聪慧,艺术素养极高,此番听唐离清谈只觉心中大快,“朕素日消闲也好看《世说新语》,不成想别情如此年纪竟能有魏晋名士之古风,难得,着实难得”,玄宗兴致高涨之下,竟是连呼了两声“别情”。 遇到这种事儿,安禄山实在插不上嘴,刚才只说了一句“颜色太素”,就被暗讽无知,此时纵然见唐离得宠心下难受万分,也只能紧闭了口不敢开言。只是心下的气怒却越来越烈,饶是他忍功无敌,此时脸上那招牌式的憨拙笑容也走了形儿。 “臣妾所想与陛下赐宴还真是心有戚戚焉”,杨妃凑趣儿掉了句书袋后,眼波才又荡回唐离身上道:“听唐卿论画,实堪做王摩诘知音,卿家诗才过人,正好补上题画诗,如此一来在三郎寿诞上也正好成就一段佳话。”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兴致正高的唐离闻言也不推辞,心中有的只是为王摩诘做题画诗时的兴奋,援墨引笔,在画中留白处恭谨写下【疏梅图】三字后,才又落上了一首七绝题画诗: 小院栽梅一两行,画空疏影满衣裳。 冰花化水月添白,一夜东风一夜香。 题画诗完,唐离又注目【疏梅图】许久后,长吁出一口气抬头向玄宗道:“微臣斗胆,想请陛下能以此画见赐。” “噢!说来这还是卿家第一次张口求赐,朕倒真不忍心驳了。”听唐离突然提出这么个古怪要求,玄宗与杨妃相视一笑道:“只是朕也不能白赏了你,卿家能以何物可换?” 知道玄宗说的是玩笑话,但唐离着实对这幅画喜欢的狠了,闻言略一沉吟后道:“臣不才,也能抹得几笔,虽然功力,技法与摩诘不可同日而语,倒也能勉强入眼,只是臣所擅者乃是描摹人物,若陛下不嫌臣画艺疏漏,臣愿尽心竭力为陛下及娘娘各作画一幅,以为交换。” “哦,卿家也擅画?”玄宗还真不知道此事,是以此时就颇有几分惊喜之意,“描摹人物需时太久,只能期以来日了。许久不曾听爱卿做那长短句了,卿家且先作上一首算作彩头,至于那两幅画就先记下吧!” 听玄宗话中意思分明是已经同意赐画,唐离谢恩过后,他还怕玄宗变卦,小心的收了卷轴后随即开始闭目苦搜。 待唐离写好新辞后,率先接过的却是杨妃,侧着头将纸上的长短句念诵了一遍后,她随即收了绢纸向玄宗笑道:“唐卿做辞,臣妾愿以此调为三郎一舞,以为千秋节之贺。” “好好好!”,闻言玄宗兴致愈发的高了,也不索看唐离做的曲辞,只等稍后乐工唱来。 有乐工应命上来取辞时,唐离才又交代了一句道:”用【好时光】曲牌。“这【好时光】曲牌还是当日玄宗与杨妃嬉戏时所创,随后又加以完善,那乐工应命而下时,唐离又加了一句道:“取长萧来。” 如今心情大好的唐离按萧于唇,浏亮的萧音随即而起,婉转绕梁,久久不绝。正是在这样的萧音中,女歌之声轻柔而起道: 北山北山石常烂,东海东海水曾干。此情若比水和山,今世里成姻缘。石头烂也情离较难,水若干也情离较难。苍天万古成公案,休辜负、莫轻贱,识人容易可人难!…… 第一百六十四章-选择 北山北山石常烂,东海东海水曾干。此情若比水和山,今世里成姻缘。石头烂也情离较难,水波干也情离较难。苍天万古成公案,休辜负、莫轻贱,识人容易可人难! 女歌之声逶迤而来,身着麻衣的唐离起身斜倚着亭柱按萧合节伴奏,坐几前的空地上,应和着缠绵的萧歌,一身淡黄宫裙的杨妃翩翩起舞。 没有施以珍珠的绣花卷边虚帽,也没有缀以金铃的纤腰窄袖紫罗衫,杨妃径直选了拓枝舞姿飘逸舞去,因着歌声的缠绵,她自觉将原本略显急促的舞步放缓了几分,扬眉动目,薄袖轻施,淡淡的苏莫檀香里一团黄影飘动在娴静的悠然亭中。 后世里唐离多次看到史书中对杨妃舞蹈才能的评价,实话说来,对于“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宫殿舞蹈家之一”的说法他并不信服,今日有幸亲临其会,始感叹赞誉诚然不虚。 杨妃最动人的并不是她的舞步,而是其舞蹈中时时刻刻流露出的风情,从举手投足,到衣袖飘动,再到婉转眼眉,进入乐曲中的杨妃实已化作了舞蹈的精灵,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应和曲调而生,而她的灵动百变的神情又将舞姿的表现力十倍放大。要拿捏准每一个动作只需经过刻苦训练都能做到,但这种在舞姿之后的风情却纯然出乎于天赋,此刻的杨妃通过自己的舞蹈完美的将曲词中两情相惜,至死不渝的深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其绰约流离,轻盈飘逸处早令玄宗颔首而赞,而那胖子将军安禄山更已是蹙息凝神,眼睛就如同粘在了杨妃身上一般。 歌声了了,眼见一叠将终,唐离口中的长萧奏出一个平长的滑音,引导着歌女顺势滑入第二叠。 为与这个滑音相衬,杨妃再次变化了她的舞姿,没有任何生涩的感觉,“拓枝”已变为了更舒缓的“绿腰”,见到这一幕,唐离的担心尽去,手指拂动之间,引领歌声并兼为伴舞的箫音瞬间开始灵活多变起来,箫音一变,杨妃的舞姿果然随之而变,或拓枝、或绿腰、其间更夹杂着子舞、花游。甚至霓裳羽衣曲的动作,在这一叠中,杨妃在舞蹈上的天赋得以全面发挥,每一个摆手,每一个挑袖都已突破了【十部乐】“立部伎”关于软舞、健舞,甚至是花舞的分类,她在这些原本壁垒森严的类别中随意穿插,信手拈来都是浑然天成,只看得玄宗与安胡儿连叫好都已忘了。 二叠将歇,杨妃拂袖飘转之间向唐离丢过一个眼波,唐离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三叠一起,箫音由引导变为追随,此时的歌与萧都让位于舞。都成了舞的陪衬,流波善徕,婉转传情,正是借着每一次眼神的交流,使唐离准确的把握了杨妃的意图,这一刻,借着箫声曼舞,萧师唐离与身为舞者的杨妃竟是奇迹般的达到了心灵互通、水乳交融之境,于是箫音益发柔媚,而舞者眼波流转处也愈见缠绵…… 似劝慰、似流连、似感叹,最后一抹箫音回荡在雅静的悠然亭中,而恰在此时,反身下腰的杨妃一任自己的淡黄长裙在地上盛放成一朵最艳丽的花,至此,这曲萧歌伴舞正式结束。 手抚长萧,唐离心中竟满是意犹未尽之感,而反身以曼妙的曲线倒伏于地的杨妃也是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不变,看来她的感受与萧师毫无二致,悠然亭中长时间的沉默,随后才听玄宗抚掌慨然叹道:“爱妃这一舞之后,却让朕还怎么看随后的大宴歌舞?” 玄宗刚刚感慨完毕,肥硕的安胡儿已是捧樽上前道:“娘娘妙舞惊艳,臣愿以此酒相贺。”许是因为唐离在侧的缘故,又或许是安禄山心中别有所想,总之,这一次他没有再用“干娘”来称呼杨妃。 有侍候的宫女搀扶着起身,额微见细汗的杨妃并不曾理会安禄山的献媚,而是径直走到唐离身边,浅浅拜下身去。 突然遭遇此事,唐离正要闪避时双眼却对上了杨妃的眸子,随即他便收了刚刚抬起的脚步,安然受了杨妃的福身一礼,随即二人再次对视时,露出的是光月霏齐的笑容。 安禄山献媚不成本就尴尬,偏偏杨妃在晾了他之后对唐离如此,心下如何不恼?眼见这一幕,顿时再也忍不住的指向唐离高声道:“大胆!贵妃娘娘……” 只是还不等他这句发难的话语说完,就听玄宗拍了拍身侧的座位笑道:“安将军且归座吧!”随后似是为了解除这个宠将的尴尬,他又笑着说了一句道:“伴音之人对于舞者恰似千里马之于伯乐,没有绝妙的伴音,又岂有绝妙的舞蹈?爱妃这一礼是以舞者谢萧师,唐卿受之并不为僭越!”言至此处,他又转过身看向唐离道:“宫中乐工数千,然能得爱妃一拜者仅有贺怀之一人,唐卿今日得此殊荣,真是福缘不浅。” 玄宗朝贺怀之大名远播,在史书上乃是与德宗朝康昆仑及曹善才祖孙三人并列的唐代琵琶国手。自己有几斤几两唐离还是知道的,今天之所以能有如此发挥,一是得益于他穿越人的身份,使之能够不受当时乐曲定型的限制,可以更自由的发挥,另一方面也是杨妃舞的太好,刺激他发挥出了最大的潜能,再则,这一拜也不排除杨妃有故意的意思。 “自贺供奉告老退职之后,臣妾再无一舞能如今日这般尽兴!”满脸艳红的杨妃话语中满带着兴奋:“可惜没换上合适的舞服。” 随后亭中议论的都是适才的歌舞,这其间自然少不了对唐离的夸赞,直到远处天子的御辇缓缓而来,刚才一直闷头不语的安禄山才脸色一喜道:“时辰已到,陛下、娘娘也该动身了。” 由于来人太多,千秋节正宴照例是在麟德殿中举行,此次大宴朝廷大员不算,京中十六王宅的皇亲勋贵们全数到齐,唐离虽然受宠,但依着他的品级却是怎么也坐不到前边去的,随着众官员们行了大礼,乱哄哄的吃了几口菜,又领过赐酒之后,本就坐在殿门附近的唐离顺势溜了出去,反正今天人多,而坐在殿门附近的又多是小官儿,也没人在乎。 出了麟德殿,唐离一时倒没了去处。早晨起的早,晚上还要回宫城,寻思了片刻后他索性出了宫回到自己府上,想着下午好生补上一觉,以应对晚上通宵达旦的欢庆。 打定主意后出皇城回府,向正忙碌的郑怜卿说了事情缘由后,两人温存了片刻,唐二夫人就强止住夫君不安分的手,红着脸吩咐青儿伺候少爷到另一间房中休息。 由青儿侍候着草草洗了手脸,唐离挥手道:“其它的我自己来,卿儿身边离不得人,你去吧!” “是”,今天的青儿似有满腹心事,应声之后脚步却走得不太利索,短短几步路还要频频回身张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事你就说。”唐离话刚说完,就见青儿转身而回后“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青儿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唐离一愣,“青儿,出什么事了?” 跪在地上的青儿看来分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才突然冒出了一句道:“少爷,玉珠没死,宝珠是玉珠。” “什么?”唐离蓦然站起。 “现在书房的宝珠不是宝珠,而是玉珠。”想着一个“死人”突然由活了过来,而且这个“死人”还堂而皇之的以另一种身份与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府邸,青儿的脸色就白的可怕,身子也不住的哆嗦,“宝珠玉珠虽然是孪生姐妹,但宝珠妹妹不吃香菜,可是奴婢连着三天看到如今在书房侍候的‘宝珠’每次饭时都特意加了香菜,另外……宝珠妹妹曾亲口告诉奴婢,她不能用苏合香熏衣,因为一用上这种香料身上就会起小红疹子,但今个儿上午奴婢与书房中的‘宝珠’错身而过的时候,的的确确闻到的是苏合香,还有……” “住口”,喝止了青儿,唐离才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伸手去扶青儿的同时,他尽量放缓了声音道:“此时我自会处理,只是你也要守住口风,且不能告诉你家小姐。” 青儿并不曾顺着唐离的虚扶起身,依然跪着的她放低了声音后续又说道:“同是两位夫人的贴身丫鬟,这府中就属奴婢与她们姐妹相处的多,宝珠妹妹天性纯良也能谨守家规,玉珠心思灵动,只不该有了太多非分之想,所以才会犯下大错。” “接着说。” “宝珠姐妹从小身世也苦,所以玉珠就总想着能出头,这次被相国夫人亲点做大夫人的通房丫头,她时时惦记着希望能得了少爷的宠幸抬举她做个三夫人,自此去了贱籍的丫头身份,谁知少爷总是不肯将她收用。”言至此处,青儿的声音明显又低了三分,原本苍白的脸上也腾起一抹红晕,“只是少爷这边……不合那次去大慈恩寺,老夫人随口说了一句:‘蝈蝈也大了,是时候该操办婚事了’,玉珠知道蝈蝈小姐也是丫头出身,又怕三夫人位子被抢先占了,回来后就开始心神不宁,再然后就出了符咒之事。” 言至此处,跪伏于地的青儿叩首连连道:“奴婢幼入郑府,蒙老祖宗留于身边听用,也曾多次听过‘静坐常思已过,闲谈勿论人非’的教诲,只是这次……当日杖毙的家法是由小姐下令,玉珠又……奴婢实在是怕呀!”,语无伦次的说到这里,青儿终于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虽然青儿言语混乱,但唐离还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顺着这话往下想想,他真是感觉不寒而栗,扶起青儿,夸奖安抚了她几句后,唐离出了房门向书房走去。 自另派了两个侍婢‘贴身'服侍李腾蛟,唐离又搬到相府之后,接受情报整理月余的‘宝珠’就被遣回府中,负责照料书房及收受自河东传回的消息。 一路走来,唐离越想的深就越是害怕,若非青儿今日提醒,依玉珠如此深沉的心思还真难说会发生什么事儿,若万一真有不忍言之事,其根子还都是自己当初的姑息之过。 那间硕大的书房内,玉珠正对着地图为逐渐完善的沙盘标注地名,丝毫不曾觉察唐离已到了门口处。 容颜本就出众的玉珠在专注中更有一份动人的美态,看着她,唐离还真是不愿相信这个年仅十六岁的丫头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心底暗叹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的唐离突然大声道:“玉珠!” “啊!”,扭头转身,片刻之后玉珠的脸上已是如同刚才的青儿般惨白一片,而手中的地图也飘然落地…… 轩车粼粼,唐离的情绪就跟天色一样灰暗无比。就如同他想不到玉珠的心思会如此深沉一样,他也没想到这个丫头竟然还是一个狠角儿。直到现在,唐离的脑海中浮现的都是玉珠反手自刺时解刀发出的森然白光及一地的鲜红,还有……还有那复杂莫名的眼神。 的确,唐离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玉珠最后凝视他时,眼神儿所包含的深情与不舍,而这也正是他现在心情灰暗的根源。 或许唐离什么都不是,但在对家人上绝对算得是唐朝第一好男人。自宝珠姐妹进府,朝夕相处之下,于内心深处而言,唐离实在没把她们当下人看,尤其是玉珠,两人之间虽不曾真个销魂,却也有那么多耳鬓厮磨的体验,这是一个在他心中既有点象家人,又有点儿象情人的角色。而今她就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引刀自戮,虽然在理智上唐离知道自己没错,但感情上的确很难接受。 轩车左穿右绕避开人群高峰来到朱雀门前,此时天色已黑,正有许多百姓借着千秋节金吾不禁的机会到皇城面圣,只是此时的朱雀门前,安排百姓进入的不仅有值守的羽林军,甚至还有京兆衙门的公人及太乐署小吏。 见是唐离到了,那小吏立即凑上前来道:“大人,京兆衙门及羽林军这位校尉都很给面子,一切都在按咱们的计划进行。” 置身于喧闹的人群,想着今天晚上布置已久的大手笔,唐离灰暗的情绪稍退,振奋着精神对那小吏道:“好,辛苦了,事后必有重赏!” “横街承玉楼,万人朝天门。”唐时的皇帝并不想明清的君王们总是藏身深宫,自高祖定鼎,长安扩建完成以来,历任帝王们每逢年节时都会开放皇城允许百姓进入并面圣。而这面圣的地点就在宫城的正大门——承天门下。 承天门前是一个硕大的广场,虽然建设这个广场的初衷是为了内宫的安全,防止一旦变乱时有人借助皇城的房屋攀爬宫城,并借助皇城的高建筑向宫城放箭。但其客观上的确造就了同时代世界上最大的广场。而世界历史范围内在面积上能超越承天门广场的,要直到九百年后的十七世纪才在欧洲出现。 这个分割皇城与宫城的所在自然就成了天子接见万民最好的场所,而承天门城楼几经扩建之后也变得华丽硕大无比,每岁正元夜,天子多好召集妃子,近臣在此观灯饮宴,其规模可想而知。 唐离到时,承天门城楼上早已站满了人,花灯的照耀下玄宗六十四人的肩舆清晰可见,本来以他的品级只能由另一处登楼,跟其他那些小官儿一样在侧城楼上凑凑热闹,所幸太乐丞的身份使他得以避过这麻烦。 承天门城楼虽然大,此时也已有些拥挤,簇拥的中心自然就是玄宗的御辇,这其中也有一些人正俯着身向下探望,只是让他们奇怪的是,今年承天门广场上的景象与往年截然不同,不仅人到的少了一些,而且也安静了许多,最奇怪的是这些来面圣的百姓就如同有人组织一样,松散的站着某种队形。 御辇前唐离既凑不上去,也没这个心思凑热闹,登上城楼后,他就沿着人群向城楼最前方走去,没费多大工夫,他就顺利的找到了王副丞。 “准备的怎么样了?”想着今晚这个借助京兆尹及羽林军力量共同打造的前所未有的大手笔,唐离问话时也抑制不住的有几分激动。 “大人请放心。”此时的王副丞声音沙哑的几乎让人听不清,城楼上下又不太安静,他索性也不多说,点点头后便指了指紧靠城墙而放的那三口装满沸油的大锅。 知道事情已安排妥当,唐离心中一定的同时,又毛毛躁躁的生出期待之心来。 正当他心中既期待又有些隐隐担心的当口,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看去时,走近身来的是杨芋钊,“别情,下午你躲到哪儿去了,害我一通好找。” “麟德门口上人进人出的能把人闹死,我又不像你老杨顶着个外戚的牌子能有个好座儿”,这句调节情绪的玩笑话还没说完,借着花灯的光亮儿,唐离才看到杨芋钊脸色差的出奇,遂变了正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芋钊没理会那些玩笑话,左右瞅瞅身周并没有碍眼的人物后,他才咬着牙低声向唐离问道:“若愚兄与王鉷、甚至是李复道大人结了怨恨,别情你会站在哪一边儿?” 第一百六十五章-砝码 “老杨,你怎么会这么问?”,唐离一愣之后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户部尚书!”,简短的说了这四个字,杨芋钊就再没细说,又隔了片刻后,面颊上滚起两道肉棱的他才又咬牙恨声道:“他王鉷借着杨慎矜一案接受户部事务不过才几个月,他弟弟就忙着召人扩建账上库房,这样的人还有脸说别人管不了户部大帐”,言至此处,老杨脸上的神色简直就是怨毒了,“王鉷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名门之后的正牌子出身,他安禄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生在柳城的九姓杂胡贱种居然也敢看不起老子的出身,总有一日老子要跟这个杂种覆窠!”。 “覆窠”是唐时典型的市井间俗语,意思是报仇、秋后算账等,只不过这个词儿还带有些下流的意思,所以不说官人,就是一般的良人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吵闹打斗也绝不会在口语中用到。杨芋钊乃市井混痞子出身,靠的又是裙带关系爬上来,他做官以后最怕的就是因为出身被别人看不起,所以日常穿着言行上都极力注意着不肯露出一丝市井气来,如今不看他脸色,只听到这个词儿,唐离也知道杨芋钊必是遭了安禄山极重的羞辱,以至于现在如此失态。 其实就历史来说,安禄山一直对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服服帖帖,而杨芋钊最初也的确是得李林甫的援引才能在短短的时间里爬上了高位,加之安禄山乃是杨妃的“干儿”,而杨芋钊乃是杨妃的远方堂兄。论理,不管怎么说安、杨二人都该是同一阵线,但也不知道安禄山是哪一根筋出了问题,从他看到杨芋钊的第一眼起就不顺眼,随后二人之间的怨恨越来越深,最后简直到了不共戴天,必要至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 虽然杨芋钊没有细说,但唐离明白他最近肯定是跟王鉷、安禄山及李复道等人接触过。以他现在的地位和心思,只怕这番接触八成还有讨好的意思在里边。谁知安禄山因为瞧不起他的出身对他大加羞辱,而没能作上户部尚书的王鉷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个难得发泄的机会。至于李复道,一方是杨芋钊,另一方是安禄山与王鉷,他的倾向性压根儿都不用猜。 “噢!”,唐离随口的应答声中满是感慨,如今在名义上他自己、杨芋钊、王鉷、李复道、安禄山这五人都是属于李林甫一党,但相互之间的关系怕是连陌生人都不如,自己与安禄山不必提,王鉷若是知道户部尚书之事是自己居中牵了线,只怕也是得罪定了。如今杨芋钊与三人的关系又成了如此模样,唐离虽然知道由自己岳父为首的李党必定会因为各自的利益不同而分崩离析,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想不到这种分解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猛。 原本在他想来,这种李党内部的分裂至少要等到李林甫去世以后才会发生,如今看来当初的估计真是太乐观了。 眺望着城楼下笼罩在夜色中的黄金之城,唐离在感慨过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想想也并不奇怪,几千年的王朝史中,“党人”大体会以三种形式出现,一种便是如同东汉末年心忧社稷的儒生们组成的松散联盟,或者是象明朝的东林党,其领导者或者精神领袖大多是德高望重之辈,成员也大多是当时社会的精英,其理想崇高,但结构太过于分散。说的永远比做的多,而且其结局也往往惨淡的很。但也正是因为其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所以生命力比较顽强,而且都能得到民间的同情及赞誉,纵然朝廷一再压制,却总能春风吹又生。第二种就是如同北宋中期的两党之争了,所谓新党、旧党,它们之间争论的根源是因为文官集团内部关于治国施政的理念和想法产生了分歧,这种“党”大概很难以好坏来加以评说。至于第三种,大概就是属于自己这一种了,没有任何理想主义色彩,其目的直接指向权力,由一位强势人物首领,随后培植或者是拉拢党羽而成。这种“党”往往名声不太好听,但其强盛时力量却是最大,但相应的后果是只要首领大旗一倒,依靠权势及利益聚集在一起的党人立即就会树倒猢狲散,当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说来李林甫这一党典型的就属于此类,这位岳父大人把持朝政几近二十年,蜘蛛结网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当其身体健朗之时,整个李党权势之大连尚书宰相也是说贬就贬,说罢就罢。但如今李林甫抱病在身,且没有痊愈的希望时,整个网络立即呈现出分崩离析之象,虽然名义上还有一个“李党”的名头在,但对看重利益的成员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约束力。 唐离突然之间陷入了莫名的思绪,却让正等着他答案的杨芋钊心下不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情!” “噢!”唐离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有些朦胧的让人看不清,“我自幼在金州长大,随后到襄州,长安,当日因家贫未能象别的士子一样游历实在是个大大的遗憾!”,轻声说到这里,唐离抬起头迎上杨芋钊的目光道:“老杨,太乐署有意对地方道州的教坊司做一变革,千秋节之后我意出京一行。” 听唐离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抛出这么句话来,杨芋钊一愣之后是片刻的沉吟,随即重重拍了拍唐离的肩膀,“好兄弟!” 杨芋钊心思灵动,沉吟之间自然明白了唐离话中的意思是要保持中立,虽然这不是他最想听到的答案,但他知道这已是唐离能做到的极限。毕竟李复道是李林甫指定的接班人,而且从血缘上来说他是李腾蛟的五叔,唐离站在李复道的一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之所以会在今晚,在这个绝不适合谈论这种问题的地方逼唐离表态,是因为杨芋钊在与李、王、安三人交恶后,最担心,甚至是最害怕的就是唐离与他的决裂。 其实这次与李复道三人交恶,杨芋钊更多是被人羞辱后的气愤,而并不是害怕。坦率的说,他并不害怕李复道,一年多的交往使他早就清清楚楚看的明白,这个被老相公强推进政事堂的小李相公做一个统兵武将或许还行,但要做宰相,无论手段还是权谋,他都远远不够格。而王鉷,这是一个标准的道貌岸然的小人,看似一团正气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怎么也满足不了的贪婪,没有了李林甫这样的强势人物作为支撑,凭他现在的地位和手段根本不能给自己造成太大的伤害。至于最后一个安禄山,看来他的力量很强大,但他这种力量远在千里之外的平卢,除非安胖子带兵造反进京,否则也照样会拿他没办法,所以这三人看来强大,其实都是纸老虎,更何况这三人之间也有矛盾,最起码杨芋钊就知道世家出身的王鉷从心底里看不起粗鄙无文的安禄山。 能想到这些,杨芋钊自然也明白,如今李党中唯一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就是唐离。他知道自己如今所获得的一切,去最深处的根源都是因为杨妃这个远方堂妹的缘故。从剑南道鲜于仲通和章仇兼琼的另眼相看,再到进京后李林甫对他的援引及随后的提拔,绝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出色,而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结果。别人对他的示好,其目的却是在杨妃身上。否则这些人只怕没一个愿意理会他这个混痞子出身的破落子弟。 杨妃是他的权力来源,只要这棵大树不倒,他就永远也不会倒。但是唐离,也唯有唐离能有这个能力斩断他跟杨妃的联系。 虽然每次别人叫他”国舅爷“时,杨芋钊就会露出一个很谦逊的笑容,但他自己明白他跟杨妃之间的血缘关系有多淡,他永远不会忘记初来长安时都阳侯及三位国夫人对他的冷淡,也正是这种冷淡使之明白,他在外人眼中看来与贵妃娘娘不可撼动的血缘关系其实并不足依凭。与明白这一点相对的是,他也明白自己那位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堂妹对唐离有多么的宠幸,甚至私下里他有时会忍不住对唐离所受到的这种宠爱产生嫉妒。凡是唐离对杨妃提出的要求,她从来没有拒绝过,而且有几次杨芋钊进宫私下里与杨妃谈论到唐离时,他甚至从杨妃的眼神中看到了怀春少女对初恋情人的那种炽热。 是啊,谁让玄宗已经雄风尽去,年过六旬的老人,而自己的堂妹却是正当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谁让唐离长得这么俊俏而又风仪出众?谁让他有如此才华,不仅能作出那些最能撩拨女人心弦的长短句,而且在音律上又能与杨妃堪做知音,甚至是谁让他每次见到杨妃时,都没有臣子应有的谦卑,那眼神里都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男人对女人绝世姿容的赞美?每一次问自己这些问题,杨芋钊最终得到的都是一个悲观的答案——风姿飘逸、志趣相投,唐离的确对自己正当虎狼之年的贵妃堂妹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这个自小性子骄纵的堂妹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凭借她如今的身份好艳冠天下的美丽与风情做武器,杨芋钊无论怎么乐观的去想,也不认为年不满二十的唐离能有脱逃的希望。当然,除非两人真正有了床第之欢,杨芋钊也绝不会把他所看到的这些告诉唐离,似乎是一种本能,他知道这样对自己会更好一些。 杨芋钊清楚的明白自己所谓的远亲的分量远远不能跟“情人”相比,所以在目睹杨妃私下说到唐离时所显露出少女怀春般的眼神后,他就做了一个最明智的决定,即便把满朝文武都得罪光,他也绝不能得罪唐离。得罪了满朝文武或许会让他难受一阵子,但得罪了唐离,以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能让自己痛苦一辈子。 而且即便抛开这些,对于曾遭遇过亲戚冷遇的杨芋钊而言,推他起步的唐离的确是他唯一真心认可的朋友,毫无疑问,每个人都需要真正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这个朋友还没有太多的政治野心,而这足以为他们的友情奠定最坚固的根基。 且不管杨芋钊在想些什么,听到“好兄弟”三字,唐离淡淡一笑后并没有再说话。李林甫抱病不起,而被他强推上去的李复道除了忠心之外,缺乏足够的手段与权谋去完整的继承老岳父留下的政治遗产。如此以来,原本被李林甫紧紧掌握在手中的权力不可避免的要遭到分化,而这种分权带来的必然后果就是分裂。这次户部尚书之争就是分裂的一个显例,而这样的例子在老岳父死后必将出现的更多。 心性及志趣使唐离不愿参与这样的权力争夺,即便他想,年龄和经验的限制也决定了他绝不可能取代李复道而直接接手传自岳父的政治遗产。他知道万年县令的任命绝对有李林甫的影子,显然自己这位岳父从来不曾放弃过他原本要培养自己的想法。但可惜的是他败给了时间,如果他能再活二十年,甚至是十年,那么唐离或许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但是上天并没有给予这位总是感叹自己爱婿“太年轻”的权臣太多的时间。且不论权谋及政治经验必须要经过时间的积累才能获得,朝廷及其他李党成员也不可能接受一个仅仅十七岁的领导者。 根据历史及自己实际观察所得,分权之后原本若隐若现的外戚杨氏在积攒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必然要乘势而起。原本安于剑南道的外戚这次趁李林甫病重之际主动要求户部权力,将势力插向皇城就是最好的例证。而原本的“李党”因为有了李复道这个指定的接手人也不至于迅速崩溃,只是按照历史本来的走向来说,他们会逐渐弱小,并最终在与杨党的斗争中一败涂地,其结果就是李复道、王鉷被杀,安禄山造反,而已经身死的李林甫也会受到牵连,不仅被剥夺生前一切封爵,其活着的家人也尽受株连,或死或被流放。与此同时,盛世唐朝也被作为这次党争最昂贵的祭品。 依血缘关系来讲,唐离本该毫不犹豫的站在李复道的大树之下,但是与安禄山的恩怨不算,熟知历史的他也知道这棵外强中干的树靠不住,但又因他身为李林甫最看重的女婿,所以唐离也不可能站在外戚这一边儿,否则就意味着背叛,仅是口水就能将他淹死。 所以留给唐离的就只剩下一条路好走,那就是既不向左,也不向右。而是选择站在中间,同样来说,这也是最适合他的一条路,不用直接搀和党争,就意味着他可以不用那么劳心又劳力,虽然不会如以前那么轻松,但最起码总还能延续目前这种闲适的生活状态,吟吟诗、品品茶总还是做得到的。 如今,年华老去而雄心不在的玄宗早已倦政,而把剩余的精力都用在了享乐上,一年中有半年时间都住在华清宫的他最热心的就是歌舞,崇道及炼丹。与在天下大肆修建道观相比,他已经没有了多少兴趣在国事上,这也是李林甫得以把持朝政的根本原因。李林甫之后权力必然会被李党及外戚瓜分,因着李林甫爱婿的身份,他与以李复道为中心的李党有着天然的联系,而另一方面,又因为杨妃的宠爱及与杨芋钊的交情,也使他得以与外戚一派也保持很好的关系,这样,唐离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砝码”的身份。 李复道一系现实力量雄厚,而外戚则是前景光明,从整体看这就如同一架几乎等重的天平,砝码虽轻,但是在面对这样一架天平时,其能产生的影响力与自身的实际重量就足以产生千万倍的反差,做好这个砝码,唐离不仅能保护自己及家人的安全,也能护住李林甫的身后之名以及那些依然活着的家人。甚至还能对朝政本身施加影响,只要不触及根本,把握机会做做改良也是有可能实现的。 而他选择在这个敏感时刻离京,除了有心查看两河的布置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避开注定会越来越烈的分权之争。 一时间各自想着心事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是刚刚走开的王副丞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唐离扭头看去时,却见城楼上众人围绕的御辇处一阵儿喧闹,原来是玄宗往城头接受百姓参拜的时间到了。 伸手拉了拉还在愣神的杨芋钊,二人在玄宗起身的同时,随同其他的官员一起拜下身去,当此之时,承天门城楼上注定了只能有一个人站着。 最大号的九龙宫灯缓缓挑起,将承天门城楼照的亮如白昼,全套披挂的玄宗刚在城墙垛口上出现,就引来下边欢呼声一片。 随着玄宗缓缓探出手去,承天门广场上如同大风刮过的麦田,所有百姓一体拜下身去,随即万岁之声于城楼上下同时响起,声播四野。 这阵欢呼及诵圣之声直持续了近两柱香工夫才结束。随后玄宗刚说了一句平身,城楼上立即就有八个高门大嗓的唱礼太监将这道口诏高声传布,随后又是三声山崩海啸一般的高呼万岁之声。随即城上城下的官员百姓一起起身。 按照惯例来说,天子在接受了百姓的朝拜之后会在城楼上再多逗留一会儿,看看承天门广场上面圣百姓敬献的歌舞,但许是这样的事儿经历的太多没有了新鲜感,玄宗并没有多留,而是在受了朝拜之后就欲转身往御辇走去。 在伏身拜倒的同时,王副丞的鼻子就因为紧张而开始冒汗,及至朝拜完毕,别的官员都已起身,满脸通红的他却只知道伸手去扯上官唐离的衣袖。 而唐离早在他手伸过来之前已躬身高声道:“臣唐离率太乐署并长安百姓为陛下寿。”话语刚毕,他已在玄宗及众官员诧异的注目中向那三口装满沸油的大锅走去。 跳跃的火把点燃,唐离双手捧着献于玄宗道:“请陛下依次点燃三口油锅。” “哦!爱卿这是又要弄什么玄虚?”,笑着接过火把,玄宗转身向第一口油锅点去,而见到这一幕的众往勋贵们也好奇的向城头凑去。 滚油遇烈火,位于长安最高处龙首原上的承天门城楼上立即爆起一道烈烈火光,随后,玄宗刚向城楼下望了两眼,立即满是惊喜的向厚高声道:“爱妃快来看”,而随着他这声叫喊响起的是文武官员不约而同的惊叹声。 自御辇处疾步走到城楼垛口,杨妃看到了毕生最梦幻也是最壮观的一幕,随着玄宗点燃了那口硕大的油锅,承天门广场上的花灯也随即燃起,一盏一盏接力而去,就如同一道涓涓细流过皇城,流上朱雀大街,而一进入这里,这条河明显的粗壮了,由朱雀大街的中心为界,灯河向左右分两个方向扩展,随后这条灯河蜿蜒过长安一百零八坊的每一条主街道,那精巧的控制和“多米诺”骨牌翻倒一般的震撼视觉效果,使承天门城楼上的观者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最开始的花灯仍少,随着灯河越流越远,整个长安城也越来越亮,原本笼罩在夜色中的长安露出了他最迷人的面目,居高临下看去,黄金之城在漫天的灯盏中是如此的亮丽而又朦胧,这一刻,它美得就像天上的银河却又触手可及,这一刻,玄宗点亮了长安…… 第一百六十六章-离京 亲眼目睹这一切,杨妃似是不能相信一般,口中轻叹出声道:“真美呀!”,赞叹之间,她的眼波流过一边恭谨站着的唐离,就是这个少年,总是能给人带来非同一般的惊喜。 对这些银河一般的花灯赞叹完毕后,玄宗,贵妃并众多的官员才注意到花灯照耀下,街道上站着的长安百姓。当此之时,他们不免好奇接下来的那两口油锅又会带来什么惊喜。 “轰”的一声第二口油锅点燃,承天门城楼下再次上演了“风吹麦田”的景象,不过这次波及的范围更大,合城百姓一起伏身拜倒是一件非常具有震撼效果的事,尤其当这些百姓还同时高呼“盛世千秋,普天同庆”时,就更是如此。 岁月不饶人,日渐衰老的玄宗在经过连天的折腾后,精神很有些不济,这突如其来合城而起的声浪明显让他一惊,连带着整个身子也退后了几步。 等了片刻,玄宗已听清楚下边欢呼的内容,“盛世千秋,普天同庆”的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年老的玄宗猛地推开贵妃搀扶着他的手,一个跨步重新站回了城墙前,原本因精力不济而显得有些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一片异样的红,腰挺的笔直,头也高高昂起,这一刻,许多年老的臣子恍惚间竟感觉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开元初年时一般,那时的陛下总是如同现在一样形容威武,气雄天下。 对于眼前这一幕景象唐离早有准备,是以等玄宗面露激动的神情时,唐离乘势应和着城楼下的欢呼高声道:“盛世千秋,普天同庆”。 一声即起,城楼上的众王亲勋贵及文武大员们稍一愣神儿,随即跟上称颂,就连贵妃娘娘也微微福了福身子一并念诵,只不过她免不了要顺势瞅上唐离一眼,似是对他的这拍马屁的行为及灵动的心思既赞赏又嗔怪。 百官朝拜,万民称颂。玄宗在层楼前站了许久后,才扭头看着唐离连道了三声“好!” 似是过了许久,又或者仅仅片刻功夫,第三道火光在城头上耀起,黄金之城在瞬间动了起来,满城百姓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跳起了同一种舞蹈。 这是一个类似踏歌的群舞,动作简洁明快,没有太多的花哨儿,也没有太多的技巧。但正是这种简洁使得它的参与性大大增强,上至花甲老人,下到稚龄童子都能参予其中。数十万双手臂同时举起,数十万只脚步同时踏响,数十万张笑颜一起绽放。数十万声欢歌汇聚而来,这一刻的长安,完美的诠释出“普天同庆”的真实含义。 满城的花灯,满城且歌且舞的百姓,眼前所有的一切完美的表现及烘托出“盛世”二字的真实含义,在此时,盛世二字再不仅仅是奏折中一个干瘪的形容词,而是眼前这一盏盏花灯,一张张笑颜…… 看看神情激动的玄宗,再看看下边满城欢舞的景象,城楼上的官员们心底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念头。“这次教坊司出大彩头了。”只是他们在心底隐隐嫉妒的同时,又忍不住要赞叹新科状元郎的确是好手段。能有这样的巧思已是不易,更何况把这些散乱的百姓组织的这么整齐,一时间,城楼上看向唐离的目光就分外的复杂。 眼见油锅一口口被点燃,计划一步步实现,王副丞额头虽然依旧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只不过此刻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源自于激动,正在他又一次举手擦拭细汗时,就见红光满面的玄宗蓦然转过身子道:“赏!” 千秋节当晚,长安金吾不禁,当唐离走出宫城时,天色已经微露晨曦,经过了一夜的狂欢之后,此时的黄金之城显现出了一副放纵过后的倦怠。 只是这并没有妨碍太乐丞大人的好心情,今天一早,玄宗在乘御辇回宫时特意点了唐离随行,也正是在随行途中,唐离得到了他渴望的赏赐——出京。 也正是这次特殊的御前对答,唐离交卸了刚刚接手不久的万年县令,获得了一个“观风使”的实职,他也将凭借这个新的实职堂而皇之的得以离京巡视地方。“观风使”,顾名思义,其职责就在于代表朝廷巡视地方政风,民风。简而言之,地方上所有的一切都在观风使“观察”之列,但与其它那些职责明确的实职相比,观风使职权内覆盖的范围虽大,却并不掌握实际的处置权,这个实职所有的权威都依附在它的直奏权上。观风使并不是玄宗突发奇想的产物,这个使职的最初设立可以追溯到前隋,观风使的奏章不需要经过御史台,再上报政事堂,然后才能到达天子案前,而是直接对天子本身负责。但作为制约,这个使职的传统就是不会被赋予处置权。 比照负责巡查百官的御史台主官,观风使也属正四品衔儿,其实对于一个临时的使职来说,这本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不过是唐离出京后,经过沿途驿站时能享受到正四品的接待待遇。 走出宫门,唐离不自觉的深呼吸了一口,想到能离开如今正风大浪急的长安,看看风光秀美的大唐山河,这还真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儿。 只是唐离这种隐隐的兴奋并没有能持续的太久,还不等他开始规划自己的行程时,就听身后一个小黄门急促的声音传来道:“唐大人等等。” 这小黄门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走到唐离身前弯腰猛喘了几口气后,他才通报了自己的来意,奉贵妃娘娘旨意前来传见。 因昨夜是千秋节,宫城本就没有下锁,经过了一晚上的折腾,上至玄宗,下到普通太监宫女都是疲惫不堪的进入了梦乡。只有那些轮值的宫人们无精打采的勉力支撑着,如此一来,原本就幽静的宫城愈发的安静了。 花萼争辉楼上也是如此,也许是贵妃娘娘有意为之,也许是那些宫女们真的太累以至于再也坚持不了值守,总之此时楼上侍候的宫人少的可怜。当唐离登上二楼时,就只见到寥寥三四个宫女。 昨夜陪着玄宗守在承天城楼,贵妃娘娘也没少被臣子及王亲们敬酒,所以她原本就凝脂似的肌肤上就透出一抹儿动人的酒晕来,见唐离上得楼来,她先笑着说道:“唐卿还欠着本宫一幅画吧,这个帐不了,想走也走不成”,言至此处,她才转向那几个宫女吩咐道:“有小玉服侍着就成了,你们把笔墨颜彩送上来好后就去休息吧,苦熬了一夜,没得还在这里站规矩!” 笔墨纸砚一一送上,除了贵妃随身的那个宫女之外,其他几人行礼后都遵命退下了,一时间硕大的花萼争辉楼上就只剩下三人。 目送那三个宫女远去,贵妃转向唐离的双眼明显有一道亮光闪过,“毕竟是岁月不饶人,熬了一夜,又吃了这么多酒,三郎怕是最早也要下午才能醒过来了”,这句话极其突兀,声音不高不低,既像是无意间的自语,又像是刻意为之。就这样朦朦胧胧的一句话,顿时让楼中的气氛隐隐有些诡异起来。 “本宫也真是累了!”,浅叹了一句后,杨妃顺势由跌坐向旁边的抱枕斜靠了下去,披肩滑落,若隐若现露出胸前一片羊脂似肌肤的同时,斜倚着的身姿将她那丰满的身形暴露成具有致命诱惑力的曲线。“小玉,你去楼下给唐大人好生煮盏茶来”,小玉悄无声息的去了。至此杨妃的眼神愈发的朦胧,连带着声音也迷离起来,“阿离,这就画吧!卿家且来看看,本宫到底摆什么样的姿势才好。” 听着杨妃用鼻子哼出来的话语,唐离的呼吸明显紧了一紧,深吸一口气起身,他缓缓向杨妃走去。 两人一步步接近,最终唐离在杨妃的身前缓缓蹲下了身子。 肤如凝脂,云鬓花颜,贵妃醉酒之后所显露出的绝美简直是男人的噩梦,而她那早已水波荡漾的眼眸竟似要将唐离彻底的淹没。“阿离,你来帮本宫摆摆姿势!”,喃喃低语的同时,一股带有微微酒味儿的甜香在唐离耳轮处回荡。 处身在这样的”恶梦“之中,唐离心中由理智筑成的堤坝寸寸崩裂,双眼刚一离开那流波溢彩的眸子,就落在了一片雪白上,淡黄的披肩早已滑落,丰满的双肩似白玉一般散发出原始的诱惑,而在这一片白腻之下,是包裹在明黄单丝罗宫裙下的凸起。 原本身形丰满的杨妃以这样的姿势斜躺着,她那束胸的宫装长裙再也不堪重负,在拼命勾勒出一道浑圆弧线的同时,也让裙装的上沿露出了道道的缝隙。 眼神儿顺着缝隙下去,唐离见到了那道深深的沟壑及沟壑边高耸的隆起,甚至还有那两点若隐若现的嫣红。 “好个阿离,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甜腻的声音看,杨妃与其说是在斥责,倒不如说是在挑逗。 看着眼前的一切,唐离听到了心中堤坝轰然的倒塌声,随即一股怒气勃发而出,就如同被人轻贱的鄙视后的怒气一样,他现在需要的是报复,狠狠的报复,不如此将难以平复他心中火烧般的愤怒。 原本伸向杨妃臂膀的手自圆润的肩头滑落,随即穿过宫装的缝隙,在唐离攀上那两团滑腻的乳房时,室中响起了两声交缠在一起的呻吟。 肤如凝脂,云鬓花颜。云鬓花颜唐离早有体会,而在这一刻,他对肤如凝脂也有了最切身的感受。 手下不停,正当唐离低头要向那两瓣玫瑰也似的红唇吻下去时,蓦然听到楼下小玉的声音传来道:“太乐丞唐离大人正在为娘娘作画,娘娘吩咐现任何人不得打扰。” 蓦然听到小玉的声音,面色绯红的贵妃猛地睁开原本半闭着的星眸,轻推着唐离就要起身。 无视杨妃伸过来的那只手,唐离继续低下头去并最终吻上了那玫瑰色的双唇,良久之后,他才起身沿着厚厚的旃檀悄无声息的回到了画几边。“小冤家”,身后,杨妃腻腻的娇嗔如影随形而来。 杨妃刚刚覆好披肩,小玉登楼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上楼之后,这个最得贵妃深爱的宫女始终不曾抬头,“娘娘,陛下渴中醒来,因不见娘娘在身边,特命王公公来请。” “知道了,下去吩咐备辇”,小玉低头复又下楼而去,杨妃起身走到唐离身边时,脸上因情欲激起的晕红依然没有褪尽。 “小冤家,想什么呢?”,依然是甜腻的声音,只不过这次却是蹲身的杨妃主动的凑了过来,不似唐离那般的狂热,她的唇温柔又缠绵,这其中既有情意又带有歉意的安抚,“小冤家,出去了别光知道撒野,惦记着早点回来。”良久之后,留下这句话,杨妃带着一抹香风下楼而去。 再次走出宫门时,唐离的心情异常复杂,有懊恼,有自责,有兴奋,也有淡淡的遗憾,与妻子之外的人有了这样的暧昧,唐离心中既有对李腾蛟及郑怜卿的愧疚,但在这愧疚中又隐隐含着破除道德禁忌的快感。莫名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男人还真就没几个好东西!” “他妈的”,唐离狠狠的骂了一声后,大步向宫城外走去,没有人能知道,他骂的究竟是别人,还是自己。 当天下午诏书正式下达,随后两天杨妃也没再传召,唐离去大慈恩寺辞别了母亲和关关,又去相府走了一遭,再与骨瘦如柴的李林甫一番长谈后,他拜别了岳父岳母,至于两位夫人处的依依不舍更不待言,第三天一早,在诏书规定动身的期限,由刑部派出的公人做前导,唐离带着数名护卫及教坊司选出随行的人员一起,出明德门北行而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离京 青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 时令已近九月,灞桥杨柳再不复初春时候烟雾朦胧的翠绿,反是呈现出一片枯黄衰败的景象,如此的杨柳在别离之地的灞桥,让人观之还真是情何以堪!所以桥边无论是即将远行的商客还是送行的亲人,脸上都是一副戚然神色,唯一例外的就是那个刚刚过桥的少年官员,俊秀的面容上挂着丝丝清淡的笑容,轻挥马鞭的手更是显露出他心中的轻松,只是让人诧异的是,这个前呼后拥,看来年纪不足二十的少年赫然穿着四品的官衣。 “状元公,这是新科状元公唐别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不说本朝,就是开国这么多年,也没有过这么年轻的官儿,何况还是个四品的,要说他这字还是当今陛下钦赐的。”答话的这个人知道的倒是挺多。 “这个我知道,当日曲江赐宴我也去凑了热闹,不过前几天不还是五品吗?怎么升的这么快的?”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前几天千秋节那一曲【万岁乐】跳的皇上高兴了,这不第二天就赏赐了四品官衣,还放出去替天子巡视四方,状元公!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什么藏污纳垢的事儿能瞒得过那双神眼?你没看连安大帅都急着赶回去了,他怕得就是手下有人瞒着他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出来,让状元公神眼看见。”此人说到这里,为增强自己推断的说服力,还反问了一句道:“要不依着安大帅的习惯,哪次进京不是要住上十天半月的?” 这些闲话议论唐离自然听不见,他也是刚刚听前来送行行的杨芋钊告知安禄山是与他同一天出京,不过时间比他要早了近个多时辰。 此次有机会出京,唐离心下着实高兴。他也懒得费心猜测安禄山提前出京的原因,只是隐隐觉得安胖子对自己的提防肯定也是原因之一。 边控辔而行,唐离边向身后一素衣女子问道:“怎么样?兰心姑娘骑马可还习惯吧?” “听说大人在京中素来都是乘车,而不好骑马的,如今大人都能习惯,小女子自然也能习惯”,说话的女子一身素衣,容颜并不甚美,但眉眼间自持的气度却是少见,这女子带的东西并不多,只是马鞍边皮带子中的瑶琴分外引人注目。 骑马前行之中,唐离听兰心此言,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兰心姑娘的手段我可是听王副丞说了多回了,此次出京,咱们太乐署的计划要想顺利实施,少不得要多借用兰心姑娘之力了!对了,听说小蛮姑娘被一个北地大商贾赎了身,这事儿可是真的?”,原来,这马上负着瑶琴的女子就是当日平康坊善弹琴的女子兰心,她本是隶籍万年县教坊司,上次太乐署抽调京兆两县教坊乐工推广舞蹈,便将她也抽调了出来,谁知这个女子虽然做歌妓总也红不了,但做起调度安排却着实在行,王副丞最先发现了她的特长,一番观察后索性将两县抽调出的乐工统一交她管理。这女子一得机会施展才华,于安排布置上真是出色当行,最难得她处事身上有一股男儿的果决之气,能镇得住其他那些乐工。她帮了王副丞大忙的同时,也让老王对她赞誉有加,此次唐离出京,王副丞列的太乐署随行名单中第一个就是她。 “大人所言不差,说来还要感谢状元公当日的捧场,否则小蛮姐姐岂能骤得大名。最终能跳出苦海有了这样的归宿?”,能脱离平康坊,又能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华,兰心也着实高兴,此时竟然开起唐离的玩笑来。 她这一说让唐离只能微微苦笑,“既如此,我改日为兰心姑娘也保一桩好媒就是。” 闻言,兰心却不曾接话,她先祖乃是前隋著名音乐家万宝常,万宝常是一个痴迷于音乐而又死于音乐的人。他毕生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够将庙堂之音船舶于民间,并能重振雅乐。其作为前隋的宫廷乐官,向民间推介音乐的宏愿最终失败,而其奉召呕心沥血撰写的【乐谱】六十五卷,“具论八礼相旋为宫之法,改弦移柱之法。为八十四调,一百四十四律,变化终于一千八百声”也因太过于“淡雅”遭到朝臣抵制并最终被束之高阁,接连而来的打击使这位杰出的音乐家最终郁郁而死。唐起代隋,兰心虽然隶身贱籍,却从没忘记过先祖的毕生心愿,所以她才能干出在平康坊奏瑶琴这样的事儿来,说来,这是一种无谓的坚持,但这反过来倒可看出兰心的心性,此次出京之所以如此高兴,不仅在于她能够脱离平康坊,更在于她从唐离身上看到了实现先祖毕生心愿的希望——使原本只用于点缀庙堂的音乐能撒播民间。有着这样的宏愿,如今又有了这样的机会,兰心现在的心思自然就不在这些儿女情长上。 见兰心不说话,唐离以为是她害羞了,也就不再多说,此次离京,除了有暂避京城风浪的意思,他主要有两个任务要完成,一则是实地看看大唐民间生活,看看安胖子在河北到底成了多大气候,并尽量调动资源限制其继续膨胀,当然如有机会,唐离也不介意给他狠狠下两个绊子,除此之外,就是早已设想好的太乐署对地方教坊司的改革,而兰心这样出身教坊司,又有极强组织管理能力的乐工正是他不可缺少的臂助。 出灞桥行不数里,又有一队十五骑快马而来加入队伍,这带队的却是护卫四队长的唐光,当日他们被四嫂抽走训练,此时也是直接自长安城外的庄中赶来,见他们到了,因有外人在场,唐离点头示意之后并没有多说话。 队伍壮大的一行人又前行了约二里远近,唐离就见到了路边那个僧衣飘飘,正对他颔首而笑的和尚,当下连忙控制马缰,翻身而下。 “悟名,别人送行都是在十里长亭,偏你这和尚跟别人不一样”,谁知这个美和尚听了唐离的话后,却是露出一个美得不像话笑容道:“贫僧不是送行,是来随行的。” “随行!”,唐离稍稍一愣后随即明白过来。这和尚感情是惦记上自己在河东的老岳父了。当即假意作色道:“当日你那太师祖信誓旦旦的说要给我好处,如今这好处还只是个画饼,悟名你又想着河东,这也太不地道了,不行,我实在是亏得太大了。” “弘扬佛法,功莫大焉!居士此番能助本宗在两河廊清净土妖言,其功之大实胜过。胜过修建百座浮屠,百年之后必能脱离六道轮回苦海。归入西天极乐之境,如此大福岂不是好?”美和尚说完,还煞有其事情的向唐离合一十一礼。 唐离穿越而来,自是不吃他这一套,“和尚你别咒我,谁知道佛祖到底站在你们哪一宗?再说我修行的是现世,来生的事来生再说,若没有好处,到了河东我可一句话也不会说。” 悟名还真就纳闷了,这母子二人,母亲奉佛虔诚无比。儿子佛性极高,偏生又不虔诚,连佛祖面前也要讲讲价钱。只是此次前往两河传法,乃是关系到法相宗兴衰的大事。期间最要借重的自然就是河东道新任观察使郑子文,郑子文乃是儒门世家出身,对佛家本就不感兴趣,所以要搭上这条线就只能依靠唐离了。当下和尚略带一丝苦笑合十道:“不是太师祖言而无信,居士自入仕以来可谓是顺风顺水,哪儿需要本宗相助?至于此次前往两河传法,居士有需要本宗处尽可言明,只是本宗势小力微,恐怕帮不上居士什么忙?”言至此处,悟名抬起头来看着唐离道:“令堂奉佛虔诚,居士孝子之名播于金州,要不,和尚我现在就回大慈恩寺促促驾?” “死和尚,你少拿我娘来压我!”,闻言唐离微微一笑,顺手搭上了悟名的肩膀道:“我又不找你要钱,看你这和尚没担待的样子!”玩笑了一句后,唐离才正色说道:“我与贵宗也是老交情了,这次和尚你往两河传法的事儿我一定帮忙,不过和尚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儿。” 出家人被人搭着肩膀,悟名还真是难受,“居士请讲。” 看到悟名脸上难受的样子唐离就想笑,顺势紧了紧手儿搭的更紧,“净土宗这十余年间之所以能在北地迅速崛起,你们教门内部的原因不算,另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外有安胖子及史思明的鼎力支持,作为回报,净土宗大力宣扬安、史为‘二圣’,在两河道民间迷惑性极大,你和尚要做的就是把这‘二圣’的虚名给破了,怎么样?这事儿不让你为难吧?” 悟名听说唐离的要求只是如此,当即心头放下一块大石:“敢不从命!” 有十余个和尚同路,唐离的队伍愈发的壮大了,当晚住宿驿站,竟是与安禄山隔院而居,当然,这两人谁也没兴趣拜访谁。 第二天,唐离起了个大早,将安胖子丢在身后,一马当先往河东而去,这一路走马观花,沿途官府隆重接待自不需多言,如此历时大半月之久,终于到达北都晋阳城外。 北都晋阳位处两河中心,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加之又是当初唐高祖龙兴之地,因此有唐一代一直将其与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并称为“三都”,其规模宏大处比之洛阳不遑多让。 观风使一行到达,金阳城门外早有大批官吏等候,唐离见那领头的并不是郑子文,乃扭头向悟名和尚笑着道:“我可是正牌子观风使,乃是代天子巡行,说来我那老岳父也要来迎接的,如今看来他倒是撑着架子。” “别说观风使,居士就是个王爷,郑大人也是你岳父,哪儿有岳父走这么远迎接女婿的道理?赶紧下马吧,和尚们就把过去了!”一路走的熟了,悟名的话语也就有些不忌。 带队来迎他的是河东道别驾,这是仅此于观察使的文官,至于武将,自然是以都护将军郭子仪为首。唐离远远下马走过,好一番寒暄后才由众官拱卫着进城。 他本待与郭子仪好生亲热两句,却发现河东道前来迎接的这些文官似是对郭子仪并不感冒,当下也就没有过多的寒暄,一切等到了城里弄清楚状况再说。 这次到晋阳,倒是享受到了安胖子进京时的待遇,作为晋阳正门的南门暂时封闭,等唐离一行进城,就见到城门内等候通行的驮马排成了一个长达数里的队伍,极其壮观。这一路而来,类似的驮马队他也见过不少,到也没太在意,此时这么多聚集一处,而且每批驮马背负的褡包上都标注有‘山’字的小型印记,就不能不扎他的眼了,当下笑着向一边陪同的别驾大人问道:“这是哪家货行的驮马队?实力还真是不小。” “哦!这些都是‘山记’货行的驮马,山记货行总栈设在河北道幽州,只经营北地皮货及新罗参两项。”言之此处,那别驾摸了摸胡须后续道:“我大唐境内八成的皮货及新罗参都由山记货行发出,规模能不大?现在这倒算不得多,等再过个多月,年关将近,它们往来南北官道上的驮马比这更多。” “山记!”不知道为何,唐离一听到这个名字第一个反应到的就是安禄山,山记的总栈设在幽州,偏生安胖子还兼着幽州节度使,虽然只经营皮货新罗参两项生意,但这两种都是暴利。控制八成市场更意味着已构成事实上的垄断,由此,唐离又想到了当日安胖子进京。长安东西两市北地商贾集体减价的事儿。 只是这同样是进士出身的别驾大人看来很不屑于谈论商贾之事,不等唐离再追问,他已经兴致勃勃的把话题转到了【唐诗评鉴】上。 一路说笑谈论,这些人将唐离送到晋阳驿站后才暂时告退,言说中午接风宴上再见云云。 唐代建筑以阔大轩敞为美,北都驿站自然也不例外。唐离进去一看,这驿站中布置还真跟白居易诗中所言一样,“有亭有台,有池有园。”其占地之大不下近百亩。 唐离一行独占了一个有三进院落完整的大跨院,随行人员中悟名和尚一行早在城外见到迎接队伍时既已脱离而去,其他人由驿吏带领着安顿,而驿丞则亲自陪同唐离验看为他准备的住所。 书房,花厅,正堂应有尽有,唐离对这样的住宿条件极为满意,看完书房,他正欲外行时,却见那驿丞突然俯身拜倒道:“小人燕五拜见大人,天王得知大人已到河东,昨日传回信来,快则三天,慢则五日定到河东与大人相见。” 河东道驿丞乃是正牌子的八品官儿,唐代上下级官吏相见只需拱手为礼就是,所以燕五这突如其来的一拜还真让唐离诧异,及至听了他的话后才明白原来此人竟是黑天的属下。 “行啊!有出息,这才几个月就到了八品!”知道是自己人,唐离脸上也就收了观风使的矜持,先笑着夸奖了一句后,扶起他问道:“黑哥现在在哪里?” “小人能有今天,全仗大人及天王栽培。”燕五起身说了一句后道:“天王本该今天到的,只是临时出了大事儿,所以才会延期,昨天传信中天王还在蒲州。” “噢!出了什么事儿?”唐离的这一问燕五却是答不出来,“传信中没说,等天王到了,大人自然就知道了。” “恩”,看来还真是有大事儿,而且这事儿机密程度还不低,所以黑天才没在传信中说明,当下唐离也不再问这个问题,转而道:“那蝈蝈小姐现在确切的落脚处你可知道?” “蝈蝈小姐现正由赵阳明亲自陪同,正巡视本道恒州的别情分楼。”燕五看着唐离道:“要不要传信给小姐……” “这丫头还真是死心眼儿,早跟她说过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散心,她就是个放不下,赵阳明一天有多少事儿忙,哪儿能都陪着她。”闻言,唐离无奈的摇摇头道:“恩,传个信儿吧,让蝈蝈小姐来晋阳与我会合。” 燕五正应命要去,唐离又吩咐了一句道:“我马上要去拜会郑观察使,传了信你速即回来,把河东的事儿先跟我说说,我也好有个谱儿。” 燕五应一声去了,这时简单收拾完自己住处的唐光走了进来,这一路上没带侍女,是以他就兼职做了唐离的勤务。 这时整个书房就只有两人,看着唐光端过来的水,唐离俯身要洗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憋了一路的问题,“唐光,上次玉珠自刺后被正好赶来的四嫂接走,你一直在庄子里,她现在……”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不看,这是庄子里第一条禁令,玉珠之事我也不知道。”唐光回答的倒是干脆。 “恩,那就算了。”唐离含糊说了一句,随即埋头梳洗,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正在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少爷,还是由奴婢来服侍您梳洗吧!” 唐离自铜盆中抬起头来,带起了大蓬的水花,“宝珠!” 三柱香后,全身焕然一新的唐离带同燕五出了驿站,乘车向观察府而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两河(一) 能乘车就绝不骑马,这是唐离的出行原则,从这一点来说,他倒的确是个好享受的人。所幸作为三都之一的大驿站,北都晋阳驿中还的确有这么一辆好车。 轻松的靠在轩车后面的锦垫上,唐离舒服的长吐出一口气来,这坐车出行的感觉就是要比骑马来的舒服,“依我看河东道似是文武不合,燕五你先说说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燕五伸手在车厢旁的板壁上轻轻一摁,随即就弹出了一个四方的格子,从里面拿出塞着软木的酒瓯及琉璃樽。 血红的葡萄酿注入晶莹的琉璃樽,燕五双手捧过之后,才小声解说道:“说来这事儿还是起自大人。” 酒酿入口,酸甜适中,果味浓郁,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不曾冰镇,所以就压不住那微微的躁气。“起自与我?”听到这么个答案还真是够唐离吃惊的。 燕五能从一个京中的混痞子迅速爬到八品驿丞之位,除了黑天的上下打点之外,他本人的能力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唐离饮酒时稍纵即逝的遗憾被他准确的抓住,随手再弹开一个暗格,里面白布包裹着的是冒着丝丝寒气的小冰鱼,用精致的竹镊子夹起一尾投入樽中,他口中不停道:“郑观察使大人上任之后,因惦记着郭子仪将军也是大人荐举而来,所以也就高看了许多,平日里宴饮探问的确算的上殷勤二字。”言之此处,燕五微微一顿瞅了唐离一眼后续道:“谁知这位郭将军委实太崖岸高峻了些。观察使大人如此倾心相交,他那表现也是淡的很,似乎是怕沾染到郑大人一般,郑观察乃是世家家主,在两河人望极高,又是上官,郭将军如此未免就折了大人面子,如此一来二往,心中不免就有了芥蒂。” 顺手拿起酒瓯位唐离再添了一注血红的酒酿,燕五缓缓续道:“虽说二人间有了芥蒂,但郑观察念在郭子仪将军毕竟是大人荐举,倒也没在军费上有所动作,二人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全是因为前不久郭将军将一批军资擅自拨给安北都护府。 冰冷的鱼儿酒入喉,在这九月末的天气中顿时让唐离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冰意过后,一股绵软的温热自腹中逆流而上。带着醇厚的酒香重回脑际,唐离忍不住轻赞了一句道:“好酒!” “河东地气合适栽种葡萄,这是极品河东葡萄酿,比波斯来得半点不差”,燕五刚说到这里,就听轻轻摇晃着酒樽的唐离问道:“安北都护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上次郭子仪将军在‘木剌山’建筑要塞不成,兵部准令安西都护衙门转至丰州驻防,不过总兵源减了三成,目前任务只用于防范回鹘越境的马匪,接替郭将军的新任都护就是前陇西节度将军王忠嗣。” “什么?”,唐离刚呷了一口酒,听到燕五这句,差点没吐出去。 “此事已早有专信送京,大人定是太忙碌没注意到。” 前段时间因住在相府,是以唐离对这些情报有些忽略,加之他那时也没有太多的心思料理这些事情,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说明起复王忠嗣这件事做的极其机密,否则自己在京中不可能听不到消息。 “好个薛龙襄,连我都瞒着”,唐离一边自责前些日子的偷懒,一边心中将新上任的兵部侍郎狠狠骂了一句。 自开元间设立十镇之后,朝廷除了对这十镇直接划拨军资外,地方道州的军队统一由地方供给,各道按辖区内各州的大小不同设置军队,大州三千人,小州两千,除了这些正规军之外,还有作为辅助的类似于后世预备役的“团结兵”若干。 有着这个特殊的制度,郭子仪的军队其实全靠郑观察养着,虽然对于军资的处理都护将军有全权,但丰州是在关内道地界,郭子仪拿河东的军资支应安北都护,在河东官员来看实质上就是吃里爬外,就这一点已足够郑观察生气的,更何况他支应的人还是王忠嗣,在老岳父看来,这分明是郭子仪对他唐离的背叛,有着这样的背景在,河东道这一文一武还能保持着目前这个样子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想到这里,唐离忍不住一声叹息,看来郭子仪目前对自己仍然是在刻意的保持距离。他对郑子文的示好保持低调,目的也就在于如此。这也就罢了,至于将军资转往丰州,唐离现在只希望真如史书中所载一样,郭子仪是出于对那些前属下的爱护而为,这是唐离推测出的原因,也是他最希望听到的原因。 反正拜访过老岳父之后,他会一并往将军府走走,唐离暂时将这事放到一边,向燕五道:“那山记货栈又是怎么回事儿?” “山记?”,燕五一愣之后,随即道:“山记是北地最大的商行,专营皮货及新罗参,因为总栈设在幽州有地利之便,所以他们通常都是在榆关及北口关将契丹、奚、室韦等族的皮货统一收购,随后再发往腹地各州道,至于新罗参也是同一办理,这家货栈的生意做的很大。” “我是说,这家货栈与安禄山有什么关系?” “这家货栈的老板也姓安,不过与安禄山有没有直接关系还需要进一步查探,”燕五说到这里,见唐离似乎面有不豫之色,忙又解释道:“幽州地处河北道腹地,咱们目前的力量还难以到达,所以……” “罢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唐离挥挥手示意燕五无需再说,手抚着酒樽的他陷入了沉思。 历史上安胖子的军队在兵部列入册录的应该是十八万左右,纵然有出入也超不过几千人,但他真正起兵叛唐,兵分几路,数月之间已攻下大唐半壁河山,其实际兵力远远不止十八万,所以史家多认为此人除了由朝廷供养的军队之外,不算他那八千“假子亲兵”,应该还蓄养有大量的私兵,如今看来,这个山字货栈就是安胖子为蓄养私兵而开辟的最有力的财源之一了。若是能打掉这个财源,不仅可以限制安胖子。更能让这死胖子心疼死,养军队就要吃饭,若是没了财力支撑,那些见不得光的北地兵笼里作反都有可能。仅仅是想到这里唐离就觉一阵兴奋。 到目前为止,唐离对安胖子的防范还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郑子文及郭子仪坐镇河东无疑是最坏的打算,有这两人在背后,一旦安胖子真个起兵造反,最起码再不能像历史中一样迅速席卷河东并直袭两京。除此之外,他准备的还有一明一暗两着棋,明的一手是通过王缙出掌沙苑监来限制安禄山的战马补给,暗的一手儿却是阿三,如果运作的好,这暗的一手儿没准儿能直掏安胖子的根基所在。只是这招安排虽然威力巨大,但变数最多,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极为渺茫。 想到这里,唐离心中暗道:“看来是该让阿三到河西的时候了。”毕竟那里有一只忠于他父亲的族人,而且以目前自己与哥舒翰的交情看,请他帮别的忙或许不好说,但照顾着阿三的安全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位带刀将军对安胖子同样没什么好感。以河西为基地,阿三的族人就可以不经过河北,而是绕道回鹘到达奚族旧地,至于后面怎么安排就需要细致的谋划了。 “大人。”燕五的轻唤声惊醒了唐离,随即他问了一个刚才没想明白的问题:“皮货倒还好说,新罗参可是人人皆知的暴利货物,为何就没其他商贾与山记货栈竞争经营?” “由新罗到大唐腹地,必须要经过榆关及北口关,”燕五又为唐离续了酒后道:“至于海路虽近,但因新罗是外邦,所以与其交易必须经由鸿胪寺照准,而鸿胪寺目前准予通商新罗参的大货栈就只有山记一家,其它都是些三两条船的小货栈作为点缀,根本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听燕五这么一说,唐离岂能还不明白,官商勾结看来还真是无往而不利。 一到河东就要筹划着与安胖子打商战,这是唐离离京时所始料不及的,不过则也让他隐隐有了一种兴奋的感觉,毕竟这种方式相比于以前的那些安排,可以对安胖子给予更大、更直接的打击,还在于这种方式更为积极直接,能让唐观风使感受到更多的快感。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唐离对燕五吩咐道:“再给赵阳明去信,请他在最短的时间到晋阳,信中就说我有大生意等着他来商量。”要想打垮山记这样为安禄山敛钱的货栈,自然少不了赵阳明,除了赵老板自身良好的经营素质外,唐离更看重他扬州大商贾的身份,山记经营垄断生意多年,实力必定雄厚异常,单凭自己那点家底及赵阳明的财力无论如何难与其抗衡,这时候扬州那些世代经营海外贸易的大商贾们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而且像这种事情他自己肯定不会冲在第一线,也需要赵阳明牵头调度。 唐离自在车中谋划,轩车粼粼,不一时已是到达河东观察使府,燕五没有下车,甚至连面都没露。 唐离刚一下车,早在府门处等候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家人们随即迎了上来,请安问好,端茶递水送手巾,其中的殷勤小心自不待言。 郑府现在这个管家唐离倒是不认识,估计也是从荥阳老家新调来的,只是看到他,唐观风使由不得要想起金州那个老管家来,一时间站在府门外倒有些浮想联翩起来。 其实不仅是他,那些老家人心中的感触更深,眼前这个少年一年多前还跟自己们一样是这府中小小的伴读书童,此时再来竟然就成了朝廷四品官员,代天子巡视地方的观风使。而他这一年多时间来闯下的漫天下的名声更不用提,听说,这位姑爷可是天天能见到天子的人物。两下对比,怎不令那些家人感慨万千! 听管家说老爷夫人在正堂等候,唐离就知道今天怕是少不得要来个大礼参拜了,哎!没办法呀,谁让人家是礼法传家的荥阳郑氏。 由管家带路内行,唐离能感受到两边下人们看向自己时的艳羡眼神儿,甚至隐隐之间他还听到一个下人的议论声:“姑爷真不愧是天上星宿下凡,连小姐那么硬的命都降的住。” 闻言,唐离微微一笑,没有费神儿与这个大嗓门的侍女计较,他现在倒是有些遗憾,若非朝廷法度不准,而京中府邸又实在太忙,他还真想带着郑怜卿一起回来,也好让她一吐多年的郁闷。 观察使府正堂,郑子文夫妇都是一身儿簇新打扮,端坐如仪。唐离上前刚要见礼,就见郑子文正肃着脸色起身道:“贤婿,先随我去祖宗祠堂。” 身为女婿却有资格进祠堂,对于荥阳郑氏这样的世家来说,这是少有的殊荣,其比例真可谓是百不取一,虽然唐离对于要多磕头实在没有好感,但对于老岳父的抬举也实在不能拒绝。 在这个简易的祠堂里拜了一圈,然后又拜了郑子文夫妇后,唐离总算完成了必须的礼仪,翁婿二人得以入书房细谈。 挥手遣退侍奉的下人,郑子文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适才的庄重儒雅,张口就是怒气满溢道:“阿离,郭子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若非怕你这个举荐人被人笑话,老夫弹劾他的折子早就到京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两河(二) 平复老岳父心中的怒气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郑子文如今实实在在的跟女婿绑在了一起,唐离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另一方面就得益于郭子仪这一个多月来展现的领军才华了,久任地方主官,郑子文深知那些州军的底细,以前在金州时他就没少为治下那两千州军上火,只是上火之后还是得给他们擦屁股,而郭子仪上任以来,虽然跟他之间的关系是不咸不淡,但实在事儿也的确没少干,短短个多月时间,晋阳那万余老爷兵如今实实在在有了兵的样子,这让州官出身的郑观察使不能不对他的能力刮目相看,身为河东道最高主官,不管面子上如何,在内心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需要这样一个搭伴儿的都护将军,战时护一方平安自不用说,平时也能省去他许多的烦心事。承平将近百年,如今这些兵多是又懒又刁又滑,平日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一个月三十天,其中有七八天都得花费在调解他们与地方百姓的矛盾上,一介书生出身的郑观察使的确对这些事儿不胜其烦。 再另外一点就是安禄山的作用了,这胖子在河北委实太猖狂,郑观察上任不久,虽然并不认为这个天子宠将会造反,但因两道交接,也实在看出来安禄山的许多行为的确是超出了臣子本分,随着唐离将一些事情隐隐约约的点明,郑子文面色有些发青的同时,与郭子仪之间的这点儿恩怨也就在没有以前看的那么重了。虽然他对唐离的那些推测还是持怀疑的态度,但这种事情毕竟时要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的。唐离知道郑子文不会完全相信自己对安禄山的判断,但他毕竟开始提防这个胖子,只要他先生了提防之心,唐离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 出了观察使府,唐离随即命车前往都护将军府。说来郑子文及郭子仪都是由他当日向李林甫举荐,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自己第一次到河东,最先忙着的竟然是为二人说和。 相比于观察使府的书香淡雅,都护将军府第中的布置就显得明快了许多,郭子仪在以刀弓为饰的花厅中接待观风使唐离。 “来将军府上之前,某刚去了家岳府上,家岳对郭将军的统兵才能实是赞赏有加呀!”寒暄过后二人坐定,唐离捧着茶盏微微笑道。 听唐离对郑子文的称呼是用家岳而非观察使,郭子仪明白这个唐别情是有心与自己示以亲近,手中轻抚着茶盏,郭子仪缓缓道:“别情对愚兄的荐举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异日必当深报,然则这是私谊,某虽然粗鲁无文,也只不可以私谊废公事,某身为武将,只求能为国拓边守疆,至于这党那党,请别情恕愚兄敬而远之了。” 见郭子仪干脆的道出心中所想,唐离也没必要再做那些弯弯绕,闻言放下茶盏,微微笑道:“人生世间,除非终生居于高山大泽,否则又岂可无党?乡党自不论。便是将军与当日同榜中武举者日常往来又何尝不是‘党’?如今世人一闻党字便悚然变色,却不知人生世间这原是根本避免不了之事。况且,‘党’也未必全然就是坏事。” “别情好辩才,只是你所说之党与某口中所言全然不同。” “便是将军口中的‘党’又如何?其实‘党’之本身并无好坏,堪做区分的只有做事的手段和目的,关于这点儿,千年前的文圣孔丘早有教诲,将军不加区分,闻‘党’而色变,其实倒显得自己太过于小家子气了。” “噢!愿闻其详。”郭子仪的话语中明显有了不服气。 迎上郭子仪的目光,唐离微笑不变道:“子曰:‘君子比而不周,小人周而不比。’夫子之意甚明,若结党是团结,则是君子,若是勾结,则是小人,唐某虽然不才,却也自认是个君子,将军难道就是小人?” 没容郭子仪接话,唐离续又说道:“小人勾结成党,所图者必定是个人私利,如今某却想问问将军,某可曾要求将军做过什么不可对人言语之事?郑观察使又可曾让将军做过什么不可对人言语之事?” 说话之间,唐离站起身绕室而行道:”某当日举荐将军,是看重子仪兄的才华,何曾是为了结党?如果当时真的是为了结党,某又何必举荐相交不久的子仪兄?”,唐离这个反问还真让郭子仪,一时难以回答。 “再者,子仪兄毕竟是由某举荐而接任河东都护之职,不管将军心中如何想法,在别人眼中你我家岳早已是一党之人,任将军如何撇清怕是也没有什么作用了!刚才将军还说不以私事废公义,如今却正在干这样的事情,岂不可笑?”,言之此处,唐离还真是笑出声来。 “某何曾以私事废公义?”,这个罪名郭子仪如何肯认。 早知他会有此反应,唐离紧迎上他的目光道:“昔日子贡问政于夫子,夫子答曰:‘足食、知兵、民信之矣!’夫子此言诚为精到之论,如今于河东而言,家岳做的便是‘足食’,而将军所为便是‘知兵’,要想确保河东安宁,二者缺一不可,如今将军只为表白自己不结党,而刻意疏远与家岳的往来,变相制造不和,家岳乃本道观察,子仪乃是都护将军,你二人不和,河东道又焉能政通人和,将军饱读兵书,莫非连【将相和】故事都不知道?为虚名而害公事,某可曾冤枉了将军?”唐离的语声虽淡,但其中的意味却是层层加重。 闻听唐离对自己的看法,郭子仪初始时还想极力分辩,及至最后一段话入耳,却觉欲辩无力,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身为河东最高武将,与最高文官的观察使之间产生矛盾总说不过去,而唐离那句“为虚名而害公事”也就落到了实处。 良久良久,郭子仪脸色几度变化,终于起身拱手道:“别情所言有理,愚兄谨受教了,稍后接风宴上某自会向郑大人负荆请罪”,言之此处,他话语一顿后续道:“私谊是私谊,若以后别情……” 不等他说完,唐离早已接话道:“若以后某让将军做什么违背良心公义之事,子仪兄自可弃某如敝履”,说到这里,唐离也是色做正肃道:“只是将军若再有因私名而害公事之举,需也怪不得某翻脸无情了,天子案前某自有弹劾本章奏上。” 郭子仪闻言愣了一愣后,才苦笑道:“人言唐别情是半点亏也不吃的,今日才知传言果然半点不假”,这句话换来二人相视而笑。 随后的叙谈中唐离才知郭子仪转让军资于安西都护府,除了顾念王忠嗣是他的老上司外,再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对以前手下军士的爱惜,他既然说开了,他也就不再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随后二人同行赴宴,宴会中郭子仪虽然不曾真个负荆请罪,毕竟借着敬酒的机会向郑子文致了歉意,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河东道官员看的瞠目结舌的同时,也对撮合此事的唐离更高看了几分。 这场接风宴真是吃的皆大欢喜,宴后郭子仪更是亲送唐离前往驿站,行走途中,唐离缓缓道:“子仪兄,河东道共有多少军马?” “团练兵不论,河东道正规驻军共有三万二千人,其中一万驻守晋阳,其它都是分驻各州。”看了唐离一眼,郭子仪随口报出了数字。 河东道是大唐有数的大州,而且地理位置极其重要,驻军也不过三万二千人。由此可知唐朝军力布置重外虚内有多么厉害了,唐离抬头向河北方向略一挑望续道:“非是某有心干预军务,子仪兄扩军吧!” “噢!别情何出此言?”顺着唐离的目光远眺了一眼,郭子仪若有所思的问道。 看来今天唐离还真是跟【论语】较上劲了,闻言却没有直接回答,“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盗。’” “别情是说北边?” “我说的就是安禄山”,唐离没有半点忌讳,“安胡儿捉生将出身,’勇’还是有的,只是要说到‘义’,他连边都沾不上!将军久在北地,该也知道他如今的许多作为早已超越了臣子本分,他若只是跋扈也就罢了,若是将来真有不臣之举,河东既是首当其冲,又是京畿门户,将军不可不慎啊!” 郭子仪先是在陇右任职,随后又曾在安西都护位上干了一段时间,此后又调往河东,这些地方都与河北道交界,安胡儿的许多动作想瞒他也瞒不过他,最起码那八千假子亲兵之事就是如此。是以此时听闻唐离所言也并不觉突兀,“河东并非边镇,扩军极难,其中又牵扯到兵部,户部多个衙门,只怕并非易事。” “兵部,户部那里我或许还可以想想办法,只是这等大事儿总还需要陛下决断,依此时陛下重边功的心思,只怕要想通过也殊为不易”,对此唐离也不敢太乐观,“只是朝廷先议着,咱们这边先把事做起来就是。目下咱们驻军数量有限,倒是先可以‘精兵’,承平多年,边镇上军士还好些,似河东这样的内陆道州,军士战力只怕够戗!子仪正好发挥其长,好生操练他们,若真有一日能要用时也能指靠的上”,轻挥着手上的马鞭,唐离略一沉吟后又道:“我不知兵,操练的事儿也帮不上忙,只是与现任的沙苑监王监正还有些交情,别的不敢说,替子仪兄手下健儿换装一批好马总还是办得到的。” 唐离此言直让郭子仪大喜,两河之地多是平原,正是骑兵称雄的好地方,只是河东不属边镇,按历来规矩,沙苑监的战马都是经边镇军挑过之后才能轮得到内陆道州,只是如此以来哪儿还有什么好马?而没有好战马,在这两河纵然士兵素质再高,总体战力也是有限,唐离说的正是他梦寐以求之事,闻之又如何不喜。 唐离见郭子仪这素来稳重的人听说有好战马可以更换,也按捺不住欢喜之情,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此事王监正自会与你接洽,子仪兄还得好生筹划着怎样接收战马才能尽量不授人以柄,至于扩军,目下朝廷虽然没有章程,但以我浅见,子仪兄倒是先可以在团结兵上动动脑筋。这样一来,纵然户部一点钱粮都不下拨,凭借河东道的富庶倒也能勉力支撑,此事家岳自会全力相助,将军不必有后顾之忧。” “别情说的极是”,郭子仪随口应了一句后就不再说话,唐离扭头看去却是他面色变幻,口中也念念有词,显然已开始谋划此事,当下也不再多言,二人控辔徐行。 回到驿站,与郭子仪拱手而别后,唐离刚走进正堂就见到了正对他微微而笑的悟名和尚。 “你这和尚真是要逼得人死!这才半天你就急急忙忙追过来,还让不让我喘口气儿了。”,顺势在悟名身边的胡凳上坐下,唐离笑着道:“人都说真正的高僧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像和尚你这样的急性子,怕是一辈子跟高僧无缘了。“ 不等悟名答话,就见门口值守的一个护卫走了进来,言说有人求见。 悟名暂时回避了,唐离就在正堂见客,来人却是刚才在接风宴上见过的道学崔学正,他此来的目的却是希望观风使能安排个时间与道学学子及本道名士做一聚会。 两河道土壤丰美,历来时世家聚集之地,别的且不说,四大世家中就有三家老根子是在两河,所以这等地方文风与学风深厚。就连眼前这个崔学正也是正牌子的博陵崔氏直系子弟,不管是作为观风使还是作为世家郑氏的女婿,对这样的要求他都没理由拒绝,当下客客气气的答应,并相约三日后在道学中相见。 送走了崔学正,唐离重新回到正堂,却见悟名和尚脸上的喜意比刚才又添了几分。 “家岳已经答应,允许法相宗在河东道所属各州建寺一座”,在悟名面前也不用顾忌太多,唐离懒洋洋的躺下,“不过,这建造寺庙的费用观察使衙门可是一文都拿不出来,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闻言,悟名眼中光芒闪动,只是面上依旧做出难色道:“但这事儿朝廷有章程……” “朝廷章程!若真要按朝廷章程你法相宗能一下子在整个河东道铺开?”,唐离愤愤道:“好个贪心不足的和尚。” 唐离这说法也是有来由的,唐时地方道观及寺庙的设置比例乃有定数,即按四比一的比例设置,每州允许有四座佛寺及道观一座,当然,其时民间信仰之风盛行,实际数量自然远远不止这些。但只有这四寺一观是得朝廷承认的,其它的那些都只能称为“兰若”,也就是野庙野寺的意思,而这种野庙注定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自入天宝以来,玄宗崇道愈烈,地方上的道观都增加了一倍,后经佛门多年活动,朝廷终于允许地方上可以再增佛寺一座,这样寺与观的比例就到了五比二。这条朝令刚刚下达不久,目前来说,等于河东道各州增设佛寺的名额都被唐离要给了法相宗,这些新增的寺庙既然是依据朝廷旨意而建,自然就受朝廷保护,这就意味着原本在两河没什么根基的法相宗正式在此地扎下根来。这简直就是天大的人情了。 只是朝廷既然允许增建寺庙,这些新增寺庙的名下,户部就配拨了一部分的建造费用,悟名的意思是想将这些钱也一并接收过来,是以因有此话。“和尚要钱是吧!那好,你现在就随我到观察使府,你去跟家岳说。”便说这话,唐离便瞅着悟名坏笑出声。 只这一句话立时让悟名哑口无言,自佛教从东汉明帝时传入,经三国时的大译经之后,佛,法,僧三宝具备而逐步壮大以来,儒,释,道之间的惨烈斗争就始终没停止过,王朝史上的三次大法难,有两次都发生在不久前的魏晋六朝时期,这两次法难被杀僧人不下百万,被逼还俗者更是多达近三百万人,无数佛寺被毁,而推动这两次法难的,一是儒家,一为道门。郑氏作为儒门四大世家之一,对于佛门的排斥自不待言,这次若非有唐离居中斡旋,别说建寺,悟名敢上观察使府没准儿就要被乱棒打出,更别说要钱了。 其实这事儿悟名也知道,此次唐离能把这些名额要给他法相宗一家,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了,刚才说要钱的话也是带着六分玩笑的意思。 当下也不再说这个话题,悟名正色起身合十一礼道:“居士大恩,本宗永不敢忘。” “这还差不多。”唐离挥挥手,不知怎么的,他现在一见了这和尚就难得有个正经模样,当下没正形儿的挥挥手道:“说吧,找我还有什么事儿?” “贫僧中午安顿之后,却听说晋阳凉清寺出了一件大大玷污我佛之事”,悟名似乎是在讲故事一般缓缓道:“凉清寺淫僧胆大包天,竟敢暗掘地道通往经堂静室,夜间肆意淫辱女信众,如此肆意亵渎我佛,实为本门败类。” “贼和尚,真是败类”,唐离闻言,也是一拍身边的案几怒道。 听到”贼和尚“三字,悟名没好气的瞅了唐离一眼,却没在上面纠缠,见观察使大人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这美和尚又含蓄的提醒了一句道:“凉清寺乃是隶属净土宗门,贫僧刚才听说居士要在三日后前往道学?” 听悟名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两句,唐离愣了片刻,醒悟过后好指着悟名道:“好狠的和尚!” 第一百七十章-两河(三) 两河乃是世家旧族聚集之地,相对于其它地方而言,自然也就是反佛势力最为集中的所在,悟名的意思分明是想借用河东强大的儒门世家影响力,以此来打击在北地一家独大的净土宗,进而为刚刚落地的法相宗争取更为宽松的生存环境及发展空间。 意识到悟名要拿自己当枪使,唐离心下自然不爽,只是他与法相宗关系密切,与这美和尚交情也算不错,许多话就不便说的那么直接。当下笑着婉转道:“当年我赴京应试时,途中曾夜宿一山寺,那寺中长老虽然并无大名,但佛法着实精深,其间我曾向长老请教佛法及人生进退之道,长老却不曾妙解佛经,而是走时送了一首偈子予我,和尚想听吗?” “愿闻大德妙音。”说话之间,悟名已起身合十诵了一句佛号。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后退须知是向前。”朗声将这首佛偈诵完,唐离才若有所指续道:“【金刚经】中有言:‘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雾露闪电,’和尚你佛法精湛,这‘六如’之说必定是惯熟能详的了。又譬如‘贪、嗔、痴’三大戒,自然更无需我多言。” 明明话意未尽,唐离却是住口不再多说,可谓不尽之意,尽在言外。 “六根清净方为道,后退需知是向前。”悟名聪慧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见这美和尚再轻吟了这两句佛偈,沉吟良久后才面向唐离微微一笑道:“大德妙言,发人深省。然则贫僧却也记得地藏王菩萨旧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何尝不是一个‘痴’字儿,我佛为世人脱离苦海而以无上愿力创十万八千法门。绝不留一个虔信之人,若使我法相经义能传布四海,贫僧便入十八层阿鼻地狱也是心甘!”和尚一口气说到这里,复又双手合十于胸前,口中轻诵佛号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当此之时,悟名和尚看来还真是宝相庄严。 事已至此,唐离知道劝也无益,一时之间屋中竟有几分冷场。 “贫僧也是刚到河东,居士为何不问问小僧何以这么快就得知了这些消息?”悟名知道唐离的心思,一时诵佛完毕后续道:“净土宗崛起不过近十余年间事,其根基原本浅薄。为打压其它宗门又一味只重扩张,甚至为了扩张不惜欺骗信众,在河东道早已是犯了众怒。不仅我法相,便是其它宗门也久已不堪忍受净土宗这种种行径,居士若能登高一呼,也是祛邪扶正的大功德。此次河东佛门若得以尽肃邪妄,重净三门,此后居士若有所命,我教诸宗绝不敢辞!”随后悟名一桩桩,一件件开始诉说净土宗丛林中出现的各种丑事。 听悟名这么一说,唐离才明白这次针对净土宗的行动并非出自法相宗一家之意。所为出头的椽子先烂,净土宗后起之秀,这十余年间在北地发展太快,它这般扩张自然就会影响到其它宗门,这次有了机会,其它宗门在法相宗的居中联络下,合力一处转守为攻也就不足为奇了。若真能打垮净土宗,虽然又进来一个法相宗,但其他宗门在出了一口恶气的同时,自然也可借净土宗势力小退之际扩张本宗势力,何乐而不为?而法相宗之所以愿意出头,也是因为新来乍到,可以借助此事迅速扎下根基并打开局面。 耳听出自相交情谊,唐离还想劝劝悟名,出家人不必如此咄咄逼人,只是弄明白这是河东佛教诸宗统一的行动之后,这种话反而说不出口了。抛开这些面上的争夺不论,唐离政治经济学知识虽然粗浅,却也明白这些和尚们内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自于利益之争,本宗佛法得以弘扬的背后,就意味着大量信徒的增加,而多增加一个信徒,相应的多了一份钱粮布施,涉及到这些真金白银的东西,任谁也不会丢手儿,他劝也无益了。 如今唐离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该怎么表态,然而只是略一沉吟,他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河东道佛门八宗之间的矛盾已经酝酿到了没有缓和的余地,纵然自己此次压下不帮忙,终有一日也会爆发。如此一来自己今天的拒绝不仅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得罪了这股在民间有着深远影响力的宗教势力,真是得不偿失,本来,若不牵扯到安禄山,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依唐离的性子也未必就真的在乎,只是如今他需要在河东发动“宣传战”,破除“二圣”的伪名,就不能不借助佛门力量,安胖子的这个“圣”名是由净土宗投桃报李给推上去的,若真能将净土宗势力逐出河东,则安胖子的圣名自然可以不攻自破。在这一点来说,唐离与这些宗门都是有着共同利益的。最后一点,两河乃是高门的聚集之地,这些以礼法传家的儒门世家多是对“妖胡教”好感欠奉,以唐离郑家女婿及观风使的身份来做这件事,既显得名正言顺,又能在这些世家面前得分,说来还真是一举数得。 脑海中电石火花之间想到这些,唐离说出的自然是悟名渴望听到的答案。 此后两日,唐离边随意游走观察地方民风,边四下里拜会当地世家巨族。日子过的真是忙忙碌碌。而随行同来的兰心等人则忙着按照太乐丞大人的意图开始召集地方教坊司乐工,为三日后的道学之会准备有史以来的第一台大型歌舞。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的就快,三天时间转瞬即逝,这一日早晨,河北道道学门前热闹非常,那些道学学子早已在学舍后边的“留园”等候,而现在来的就是晋阳乃至本道的高门大儒。 在门口迎接的三人一色儿的都是团领儒衫打扮,与身穿藏蓝色衫子的崔学正及郑子文站在一起,身形欣长,一身白衫飘飘的唐离就显得分外夺目。 “文公,尊婿代天巡视河东,我这道学也跟着热闹了一回,本城本道的就不用说了,连家伯父及卢家素翁也一并前来,道学学子真是有幸甚哪!在我记忆之中,还是上次家表兄摩诘先生到时才有这等盛况,此次北地硕儒齐聚留园,还真是要感谢别情先生了。”闲话之间说到这里,那崔学正还真向唐离拱手作了一礼。 崔学正伯父就是博陵崔家当代家主。而卢家素翁乃是范阳卢家的当代家主,这两人虽然不曾出仕为官,但论威望绝对是抖抖脚整个两河也要动一动的人物,每次朝廷要旌表乡里,这两人及郑家老夫人的名字绝对是排在最前面的三个。 崔学正说话中间唐离扭头看了看面含笑容的郑子文,他来河东不过三四天的时间,这么点儿时间从通知到动身,无论如何是不够崔、卢两家家主从河北道赶到晋阳的,而现在他们居然到了,这只能说明,此事肯定早已有规划,而且远在他来之前就早已计划好,而操作这一切的,毫无疑问就是自己这位岳父大人了,只是让唐离想不明白的是,岳父这种做法到底是何意图,他还没自大到认为自己的面子大到能和王摩诘相提并论的地步。 想不明白就索性不再多想,崔学正说完,唐离正要还礼,就听道学门外幽静的长街外传来一阵儿车马粼粼之声,随即便见数辆马车转过拐角缓缓驶来。 马车还在老远,郑子文肃了肃衣冠后就领着崔、唐二人迎上前去。 “哲翁,素翁一路辛苦了。”郑子文从第一辆马车上迎下两个白发老者后,随即转身道:“唐离,快来见过两位尊长。” 唐离打量了这两个老者的同时,这两位家主自然也没闲着,那哲翁先自伸出手虚扶起唐离后笑道:“前时多见京中小儿辈传书,言说新科状元郎风仪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说完这句,几人附和着笑了一会儿后,哲翁复又点头道:“【唐诗评鉴】老夫也曾拜读,该书于精髓上暗合孟夫子‘知人论世’之诗学观,于体例上接六朝【诗品】之余绪,而又能发前人之所未见,的确称的上佳作二字。比起你这相貌风仪,倒是这份才华更值得老夫赞叹哪!” “尊长谬赞了。”听哲翁说完,唐离刚谦逊了一句,就听旁边的素翁轻吟道: 达人轻禄位,居住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闲唯歌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 原来他吟诵的正是当日唐离初进京时的诗作,缓缓吟完之后,素翁才笑叹道:“容貌乃是天生皮囊,学养虽然难得,后天也可造就,唯这份淡泊心性着实难得,尤其于你这般年纪而言更是如此。想老夫当日初见此诗,也曾击节而赞!”言之此处,那素翁转向郑观察使道:“得婿如此,子文贤侄夫复何求?” 素翁这话又引得众人一笑,唐离自然是逊谢不已,众人在门口又寒暄了片刻后,才向道学内行去。 见唐离手疾眼快的搀住了哲翁,崔学正才伸手扶住素翁,郑子文见到这一幕,于不经意之☆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间向伶俐的女婿投去了赞许的一瞥。 占地广大的道学留园本是供学子们课余发散的所在,今天却被辟出做为聚会之所。及至扶着哲翁的唐离等人到达,那些等候的学子们如受惊了的鸟雀般自觉在园门口燕聚成行,恭迎几人到达。 一行五人,除崔学正外,有三个是四大高门的当代家主,一个是声名显赫的新科状元郎,这些人在士林中的声望自不待言,平日里这些人想见一个都难,今天却联袂而来,如此豪华阵容只将那些与会的学子们激动的面红耳赤,几人一路行去,两边的学子也应着他们的脚步弯腰躬身为礼,一时间整个留园中的气氛肃穆庄重的紧。 学子迎接过后,则是那些等候的本道名士上前寒暄,这来来回回又热闹了近三柱香功夫后,众人才开始落座。 留园正中的草地上此事早已搭建了一个三面素锦环围的帷幄。唐离等人自进了帷幄,依次坐定之后,那些个后行的学子才在帷幄外各自择地而坐,眼前的一切布置,分明遵循的是孔圣讲学时的布置。 因哲翁及素翁的到达,崔学正主持就有些分量嫌轻,这一职责自然就转到了郑观察使身上,他先是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才宣布全场肃立同诵【论语】第一章,以此做为此次聚会的开端。 这一提议引来众人应声附和,一时间整个留园中“学而时习之……”之声播于远近。 诵经完毕,便是随后的讲经,先是那些本道名儒依次据【论语】发微言大义,最后才是到哲翁及素翁二人,他们两人一个讲的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而另一个讲的则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与仁,游于艺。”二人的讲经自然引来喝彩声一片。 唐离这回也正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大儒,这些人引经据典,字字阐发,其功底之深直让他感叹自己这虚名着实来的惭愧。 其间郑子文也曾示意唐离发言,却为其以后学之名婉拒,郑观察使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倒也没有勉强,与会的学子们当然不会想到状元公是不敢献丑,还道他时尊敬前贤,一时对这位少年得意却知进退之道的状元公更多了几分好感。 由于前来参加盛会的本道大儒太多,所以虽然是简单的讲经也花了将近两个时辰,讲经完毕,自有仆役送上茶点果子,众人边饮边观赏歌舞。 只是这次的歌舞与往日的松散全然不同,帷幄对面的高台上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年约十六七的素装女子,如果有后世人到此,必定会惊讶的发现,一千二百年前这个名唤兰心的女子所做的套路居然跟后世那些晚会的主持人一模一样。 听完素装女子的致辞,哲翁笑着向身边的唐离道:“这是你太乐署安排的?形式的确新奇的很,不错,着实不错!”,夸了这一句后,他才颇有感慨的叹道:“‘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导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这句话说的好!难得她一个歌女尚能明此大义,而世人却早已将之忘却,只将声乐歌舞作为享乐手段,全然忘却了圣人当日以教化民心的初衷。儒门沦丧至此,实使人痛心疾首!” 哲翁这一言出,旁边附和连连,有了这么个调子,现场这一台推奇出新的歌舞就引来众人连番赞叹,盖因这台歌舞乃是为今日量身定做,其所用器乐也多以琴瑟等雅乐为主,至于其它那些歌曲及舞蹈的选择也同样是如此,加之本身歌舞穿插,安排紧凑,形式又足够新奇,自然博来阵阵彩声,以至于整个表演完后,许多素来对歌舞并不感兴趣的硕儒也赞叹其“志趣高雅,暗与圣人之意相和”,可以说,太乐署改制后的第一次亮相非常成功。 第一百七十一章-两河<四> 歌舞之后,郑子文再次致辞时却点明让唐离发言,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年轻的过分的“别情先生”身上。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唐离话语的开头也是起自于《论语》,知道这是郑子文在向北地士林隆重推荐自己,他的语速显得有些缓慢,“读书人不能不刚强而有毅力,因为他负担沉重而路途遥远,千余年前曾子的教诲于今日读来依旧发人深省。” 扬长避短,唐离并没有做细致的讲经,在诸多硕儒门前,他的发言刻意避开了自己的状元身份,而是以观风使的身份对那些学子们致辞,“士之职责有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位学子如今仍在道学受教,所以这治国平天下一项先自不表。但这是否意味着诸位就仅仅只应修身?”以目光环视场中一周,唐离轻轻摇头道,“错。如果有这种想法就是大错而特错。依某之愚见,诸生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并非‘修身’,而应是齐家!” 唐离此言一出,不仅是场中道学学子,便是帷中的哲翁等人也有些愕然,不知唐离此言从何而起。 盖因当世儒生自发。接受儒家教育以来,就不断的接受着关于“进退”之道的浸润。“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邦无道,乘桴浮于海”,“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中的这些句子无一不向后学传授着一个最简单的处事原则,如果邦国有道,则可以出来做事,“进”而完成治国平天下的宏愿,倘若不是如此,则应卷而深藏,“退”而归修己身。数百年来,士子们总是在这进退之间徘徊,关注的自然也是这些。反倒是“齐家”二字虽然口口称诵,但得到的重视其实并不多,如今在这样的论经大会上,唐离将之上升到第一的高位,怎不令人诧异。一时众人都愈发集中精神,想听听这位观风使大人有什么高见。 “家之道有三,大则可为邦国,中则可为乡里,至低处才是一家一舍。夫子一生追求仁德,欲以仁德治天下,欲以仁德化天下,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所谓父业子承,于诸生而言,自发蒙捧起《论语》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已经接过夫子当年欲以仁德化天下的未竟之业!只是我辈士子在面对这不可推脱的天赋职责时,究竟又做得如何?”言之此处,唐离的声音有几分悲怆,“方今当世,儒门不振,每每思及,足使人肝肠寸断,然思及原因,一则是世风使然,其中更重要的更是我辈过错!” 刚才的一番“责任”之说激的那些学子们热血沸腾,但唐离随即又说到儒家不振,让众学子心生悲愤,及至最后那一句诘问,更是将满场目光都紧紧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两河之地人杰地灵,千百年来孕育了多少儒家先贤,只是如今两河所发生的一切却使人痛心不已。”略略抬头向远处眺望,片刻后回过头来的唐离声音中又无比的悲痛,“在这片养育圣人的土地上,如今‘伪圣’之名播于四方,这种对夫子赤裸裸的亵渎,除了造圣者的罪过之外,我等未能誓死捍卫至圣先师令名的士子岂能无罪?近日,净土宗凉清寺有僧人暗掘地道通往经堂静室,淫辱妇女。其它凡此种种丑行多有,这固然是佛门一小撮败类之过,但我辈士子未能履行以仁德化天下之天职,致使地方出此丑行,又岂能无罪?”抢先占据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感觉真的很爽。 有唐一代文化开放,倡导儒、释、道三家并行不悖,在佛道两家进入大盛期喷薄发展的同时,儒家却失去了汉时的尊崇,远没有了往日的光辉。唐离所言“儒门不振”可谓是正中这些硕儒心中痛处。而随后列举的事实及接近问罪更让这些老儒既痛且悲,是以唐离话语刚完,哲翁及素翁打头,其他人已是哀声一片。 无论唐朝或是后世,天赋的神圣职责及由这种职责而引发的罪,毫无疑问都是最能激起学子的热血。儒教沉沦,自身负罪,而帷幄中这些前辈大儒又是如此一副对不起列祖列宗的痛心疾首模样,所有的这一切足以激起他们心中所有的不满与热情。伴随着老儒们的哀声一片,这些年少的学子中有许多已是大发悲声,而他们痛心与愤怒的指向自然就是敢于亵渎至圣先师并做下种种丑行的净土宗门。 河东道学留园中悲声一片,唐离沉吟许久后,才又继续道:“儒家衰微,但我辈儒门士子却绝不能沉沦。值此艰危之时,更需我等昂扬奋发。而奋发之道便在‘齐家’,”转了一个大圈,唐离的话又回归主题,“治国平天下是来日的事,管好一舍一家是份内的事,如今我等所齐之家应是亲族乡里,诸生若是能勇于承担以仁德教化乡里之重任,何愁一村一乡风俗不淳,逐乡风俗若淳,则一县淳,县县淳厚,则一州淳厚,州州淳厚,则一道淳厚,道道淳厚,则天下风俗归于纯良。如此不仅夫子千年遗愿得偿,又何愁凉清寺丑行再生?又何愁我儒门不得复振?”慷慨言说至此,唐离复又以开篇之语作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番话在染上了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后,此时在众人听来分明有了许多不同。 唐离致辞完毕,场中许久都是一片沉默,正在观风使大人心下惴惴的时刻,却见帷幄中哲翁与素翁竟然领着其它那些大儒同时起身向他拱手为礼,而帷幄外的那些学子更是站起身的同时深深弯腰鞠躬。在这些年轻的学子脸上,唐离不仅看到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慷慨,甚至还隐隐感觉到了殉道者的悲壮。 此次留园之会就在这样一种悲壮的气氛中结束,因花费时间久,那些个大儒们会后都不堪疲惫各自回下处休憩。唐离刚将哲翁送往观察使府下处,就被郑子文叫到书房中说话。 “说的好,贤婿今日着实说的好!”书房中,郑子文毫不吝啬的夸奖唐离,连赞了两声好之后,这位河东道观察使大人忍不住的又轻声诵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自家知自家事,郑观察使的激动却让唐离很是有些不习惯:“小婿只是有感而发的胡言乱语了几句,不敢当岳父大人如此夸赞。” “好个有感而发,”郑子文猛地一拍身边案几,“我们取的不是你的言语,而正是这份心。” “我们?” “你道哲翁,素翁来此岂是偶然?”郑子文招招手向唐离示意,“我原以为贤婿闲云野鹤,对什么都也是个散淡,今日才知以前那些想法真是大谬!如此一来倒也免了我们多费口舌劝说,方今儒门沉沦,贤婿焉能坐视,来,咱们坐下细说。” 听郑子文说出这种话,唐离就感觉心下大不妙,及至坐下后随着话题深入,他这种感觉终于得到了证实。教门兴衰与朝政关系太大,所以诸家都极力在朝堂上寻找奥援和代理人。道家最大的靠山自然是如今崇道的玄宗,佛教在朝堂中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而且不同的宗门又各有不同。至于儒门,或者说是代表着儒门正统的这些世家,以前因着京兆大族韦家的关系,也把宝押在作为国朝正朔的东宫太子身上。本来这也没错。谁知太子随后与权相李林甫结仇,更在争斗中连连败退,最终京兆韦氏几被灭族,这一切都让其他的世家们兔死狐悲的同时,也难免会生出别样心思。 眼见李林甫奄奄待毙,而朝堂上新起的两股势力中无论是李复道、杨芋钊渊源极深,同时还有着郑家女婿身份的唐离就这样进入了这些儒门世家的视野,以前还顾忌着李林甫而不敢将这张纸贸然戳破,如今李林甫身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唐离又在这个时间到达两河,就使这一切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早在他动身之初,根系扎于两河的三世家就已经计划好,所以哲翁及素翁才能来的如此凑巧。 听完这一切,唐离真有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他原本的想法和今天这番致辞的目的都是希望能“绑架”两河的儒门世家来对安胖子发动宣传战,破除他的伪圣名号,进而消除他在民间的影响。谁知现在自己却先被这些世家给算计“绑架”,成为了他们利益的代言人。 刚刚说完那一番慷慨陈词的话,此时又面对自己的岳父,拒绝的话唐离还真是说不出口。只是若要就此答应,又难免有些憋屈,沉吟了片刻后终于开口道:“长者之命原不敢辞,只是这么大一副担子压下来,小婿恐怕实在是担不起,敢问岳父大人,小婿若应承此事,两河世家能给予什么支持?” 郑子文显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婿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所以对他的这番违反“君子不言利”的话语也并不吃惊。 “我两河儒门世家承传数百载,又岂是虚妄?”说到这句话时,一贯谦逊的郑子文语气中也忍不住露出傲然之色,“两河自不用说,便是在京中,我世家子弟为官者也多有,贤婿在朝堂,这些人自然会与你同气连枝,只此一项,贤婿已是获益良多。至于其它,阿离你但有所求,我两河世家必定尽力相帮。这是哲翁与素翁的原话,如此贤婿该放心了吧!” “这还差不多。”听到这样大包大揽的话,唐离终于微笑着吐出一口气来,他比谁都清楚这个承诺背后代表的巨大力量。 留园之会后,唐离少不得日日要宴请或被请去参加那些硕儒名士的聚会,天天吟吟诗,论论画,日子倒也过得悠闲自得。而在晋阳乃至整个河东道,却有一股针对净土宗的风潮正在不断发酵。 先是有一些租种净土宗寺庙香火田的佃客开始状告这些寺庙收取租粮时的种种不公及盘剥,惹得民间蜂议纷纷,随后又有净土宗寺庙中发生的种种丑行依次曝光,引来一片咋舌声。再次,河东道佛门诸宗似是不约而同的相继开坛讲经,无论这些寺庙怎样舌灿莲花的阐释教义,其根节点却在于批驳净土宗“念佛一昧,十念相续”教义的不合理性。简而言之,就是告诉那些佛门善信,净土宗所谓念一句佛,死后就能超脱六道轮回苦海的说法是假的,是不可靠的。对于正在苦苦支撑的净土宗而言,七宗这些四处而起的大开坛及大讲经,简直就是釜底抽薪。虽然他们极力辩解,又如何敌得过七宗齐攻,那些善信们得知自己数十年的修行都是在做无用功,再想想年年省吃俭用布施到寺庙中的那些钱粮,顿时涌上心头的都是受骗后的怒火。而彻底压垮净土宗最后一根稻草的则是那些乡间硕儒,这种人虽然平时都是深居书房,并不多抛头露面,但也正是他们占据着地方上的道德制高点,他们凭借自己掌握的诗书及多年积攒下的好名声成为当之无愧的舆论引导者。当这些平日素不轻出的硕儒们如丧考妣的抨击净土宗亵渎至圣先师,败坏地方风气的行为时,那些朴素的百姓们几乎是没有半点迟疑的站在了他们一边儿。虽然他们大多听不懂那些引经据典的话,但是对于学问的崇拜和对眼前这个人的信任足以使他们对自己并不能听懂的话深信不疑。总之,既然净土宗的和尚们能干出那么多人神共愤之事,而其他那些高僧大德也说他们的教义是骗人的,如今连身边的这些德高望重的读书先生都说他们不是好东西,那净土宗肯定就不会是好东西,愤怒的气氛在酝酿发酵而至开始爆发,几乎是在短短半月之间,原本河东道势力最盛的净土宗就由万人敬仰变成了过街老鼠,几乎是人人皆曰可杀。 这场针对净土宗的风暴在逐渐酝酿,并最终也影响到了正悠哉游哉的观风使大人身上。这日上午,正当唐离命驾欲出时,却见燕五满脸急色的走了进来道:”大人,街上正有数百个和尚列队前往本驿而来,领头的是净土宗平山寺长老伏南大师,看他们这架势是冲大人您来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群殴 听燕五这么一说,跟着唐离正欲出行的唐光随即绷紧了神经,转身对另一名护卫吩咐道:“去,让兄弟们集合,着皮甲,起猎弓。”这一连串说完,他又转过身子道,“烦请燕兄速派人前往观察使府衙门报信儿,另外郭子仪将军处也请一并告知。” 净土宗临死一搏并不让给唐离奇怪,而他们会找上自己也不足为奇。毕竟自己当日在道学留园的那些话是瞒不住人的,只怕在这些和尚眼中,就是自己一手挑动了这场针对净土宗的风潮。 “伏南就是伏南,什么大师!”先自向燕五说了一句后,面色平静如仪的唐离续又道,“观察使衙门是要去,只是郭将军处派人知会一声就是,话说清楚,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能调兵前来,即便真到了这一步,也让那些兵们换了便服再来。”眼见燕五领命要去,唐离又补充着吩咐了一句道啊:“顺便着人到道学告知一声。” “少爷你也进房避避吧!有我二十名护卫在,定不让这些贼秃踏进驿站一步。”燕五领命转身刚走,唐光便急忙说道。 “避?往哪儿避?我是朝廷钦命的观风使,这一避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了,朝廷的脸面还往哪儿放?”从脸色上看,唐离似是没有半点紧张,边向驿站大门处行去,口中还开着唐光的玩笑,“什么贼秃不贼秃的,这话我听见也就罢了,若是在长安让老夫人听了去,看不用家法打的你三天下不了床。” 谁知唐光却并不为这些话所动,抢身拦在唐离前面道:“此事太过于危险。少爷,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见唐光就这样直戳戳的挡在自己面前,唐离本欲发怒,待见到唐光一脸慷慨悲壮的样子,怒气一消,反倒是忍不住的笑出声来:“你呀!是个死脑筋。他们虽然是出家的方外人,但毕竟属民,我是观风使,是官,哪儿有官怕民的道理。今天我若真的躲了,以后还怎么在两河抬起头来。”言之此处,唐离又指了指周遭的院子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朝廷驿站,属官邸,这些和尚敢在这等地方乱来?唐光你也太高看了他们,就是刚才那些布置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放心吧,别看他们来的人多,少爷我是安如泰山。” “近日连连有净土宗寺庙被乡民信众砸抄,我怕这些和尚是红了眼,万一狗急跳墙……”唐光虽然也觉唐离说的有理,但脚下毕竟还是没动。 “净土宗又不仅是在河东,其它地方都有,狗急跳墙?这些和尚敢豁出去搭上整个宗门?”唐离摇摇头,推开迟疑的唐光道,“放心吧,他们没那个胆子。” 等唐离走到驿站门口,早见许多操着棍棒的驿吏满脸紧张的向外张望,门外,净土宗和尚组成的队伍已经穿过对街街角,数百件褚红僧袍组成了密集成一片的红云,看来颇有几分气势。 驿吏们见是唐离到了,顿时感觉找着了主心骨,一时间众人的眼光都紧紧盯在了他身上。 “驿站乃是朝廷官地,你们都是朝廷官吏,还怕这几个和尚?棍棒都放下来,这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唐离先命这些驿吏放下高举的棍棒后,又扭头对唐光道,“你带着这些护卫守在门后,我不发令谁都不许出来,来呀,在门首处为本官置座。” 晋阳驿站空旷的门首处,一身麻衣白袍的唐离端坐如仪,静候着和尚队伍的到来,对面是数百人的红云一片,而他这边却只是孤身一人,只是和尚们凭借如此巨大的人数反差却依然没能遮挡住唐离的气势,反而营造出一种镇定的悲壮。 和尚的队伍没到,唐离身边却来了捧着一盏香茶的宝珠:“少爷,奴婢给您献茶了。” 唐离接过茶盏,轻呷了一口后向宝珠道:“你这丫头胆子倒是大,茶已用过了,赶紧退回去吧。” 宝珠接过茶盏捧在手上,脚下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奴婢就留在少爷身边侍候。” 和尚们的队伍越走越近,伴随着他们脚步的沙沙声,这片沉默的红云散发出一股莫名的威压。 “既然你想留那就由着你。正好让这些和尚们看看,就连我家宝珠也不怕他们。”向宝珠笑着说了一句后,唐离回过身来冷冷看着愈行愈近的队伍,口中嘿然一笑道,“外强中干。” 与妹妹的狠毅果决不同,宝珠的性格的确算得是温柔含蓄,平日的她与人为善也从不多言,只默默的做着自己的份内事儿。如同普天下几乎所有的通房丫头一样,在随着小姐嫁到唐府的第一天,她就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姑爷身上,她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是自己的主子,将来也同样会是自己的男人。 宝珠的心思单纯而善良,正是缘于对妹妹的感情,使她同意玉珠的哀求而跟她互换身份被”发配“到了河东,也正是缘于她的善良,使她对眼前的少爷充满了感激,因为她知道自己妹妹当初犯下的那个错误是多严重,许多种因素交杂在一处,使她今天克服了心中的恐惧,勇敢的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与唐离站在了一起。 听唐离说出“我家宝珠”四字,宝珠微感羞涩的同时也是心头一甜,人物风流,才名远播,脾性又好,唐离简直是宝珠梦想中的主人,只是与妹妹的“勇于进取”不同,宝珠对这个注定是自己男人的少爷表达情感更为含蓄。也正因为如此,唐离对她的关注相比于玉珠也自然就少了许多,而她得到的情感抚慰也就相应的减少,所以此时的“我家宝珠”四字就显得如此弥足珍贵。在听到这四个字的同时,往日总是默默藏在妹妹身后的宝珠忘记了此时立身于大庭广众下的羞涩。也忘记了眼前的恐惧,特殊的环境使她放弃了往日的矜持,此时她的眼中就只有这个在数百和尚面前镇定如山的少爷,不知何时,她的脚步又轻轻前移了少许,从而离唐离也就愈发的近了。 特殊的时刻,宝珠突然而生的小女儿心思却被越来越近的沙沙声打断,抬头看去时,却见原本端坐的少爷已经负手而立,对那已行至驿站门前的和尚们朗声道:“驿站乃是朝廷官地,冲撞驿站与冲撞朝廷各部司衙门无异,按《大唐律式》当以谋逆大罪论处。”言之此处,宝珠就听少爷蓦然喝道,“兀那和尚,还不停步!可是要造反吗?” 唐离这一声朗喝顿时让正行进中的僧人队伍猛地一窒,“造反”二字入耳,这些和尚们心中原本单纯的悲壮立时涌起一丝恐惧。散乱的脚步声中,队伍居然真个停了下来。 “难得唐观风使居然还记得《大唐律式》?国朝自高祖定鼎,便准予儒,释,道三家并存不悖。唐观察使代天巡视,甫到两河便肆意煽动地方打压我教,挑起法难,观风使大人就不怕朝廷法度?”僧人队伍中,年近五旬的僧人伏南丝毫不受唐离话语的影响,边继续前行口中不停说道,“纵然唐大人能侥幸逃脱朝廷法度,却不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异日六道轮回苦海,十八层阿鼻地狱便是为毁佛之人所设,这些,唐大人你可怕吗?”这和尚端的是一副好牙口,这后面一番话乃是以大讲经的语调说出,声音清朗却传布极远,倒也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气势,那些原本踌躇不前的和尚经此一激,复又群情涌动,继续前行。 唐离还真是低估了这些处于穷途末路的和尚们的决定,只是天性中他素来就不吃“硬”的。和尚们的举动也挑起了唐离心性中狭隘的一面,再者,伏南这番有关死后的威胁或许对别人有用,但对于穿越而来的唐离而言,这个看来严肃端颜的和尚简直就像后世常见的那种神棍。 “反佛!本官对法相诸宗可是恭敬的很,何曾反过佛?如今的净土宗也敢自称是佛门子弟?和尚这诬人的伶牙俐齿该是在欺骗那些虔诚信众的时候练出来的吧!”似这等逞口舌之利的辩论,唐离怕过谁来,说出这句血淋淋戳刀子的话后,唐离冷冷一笑续道,“连夫子也曾教导我辈士子要‘敬鬼神而远之’,佛祖我自然是怕的,正因为怕,所以才会积极替我佛门清理门户以积功德,逼死佃农,淫辱民妇,这些是都做得出来,亏你们还有脸面口称‘我佛’二字,六道轮回苦海我怕是去不了了,至于十八层阿鼻地狱正是为尔等淫僧所设。”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但唐离字字句句都是在这些和尚心中捅刀子,偏生这些事儿的确是发生在净土宗佛寺中,和尚们闻言,虽然气恼无比,却也无法辩驳,刚刚鼓起的气势又是一泄。 伏南不愧是领头和尚,颊间腾起一层羞怒之色后,立时反驳道:“唐大人一榜状元出身,却连‘以偏概全’四字都不懂,真真可笑……” “以偏概全?”和尚的话还不曾说完,唐离再次冷笑出声道,“当年善导大德手创净土一宗原本是为了普度众生,只可惜大师这番善行却被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给败坏的干干净净,‘以偏概全?’净土宗初起时虽然宗门不盛,却足以赢得信众敬仰,只可惜后继僧人利益熏心,为扩张宗门不喜欺骗信众。当初两河道中,尔等为扩充宗门不惜利用无知童子,每念一句佛就给钱一文,随后更逐渐扩张到童子家人及乡里,正是凭借于此,净土宗才能在短短十余年间发展成北地第一大宗。我佛慈悲,其它宗门都是以佛法感召信众,净土宗却是花钱买信众,似你这等满身铜臭气的宗门早就臭不可闻。还有什么是以偏概全?”一口气说到这里,唐离又微微晒笑道:“直到如今本官也不明白,平卢安将军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居然就敢为他公然诵圣?”说到这个话题,唐离再次色变喝道:“‘圣人’!这两个字岂是随便能用的。尔等欲置我至圣先师于何地?” 净土宗初传教时确实是有以钱收买信众之事,所以任伏南如何善辩,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他脚步却是半点不停,脸上的颜色也由刚才的恼红渐次转白,显然在这个狂热分子的心中,已经打定了鱼死网破的念头,而他身后那些僧人虽然再也没有来的时候的悲壮,却也没法子退缩,而是随着伏南步步紧逼。 面对越来越近的僧人队伍,失算的唐离也顾不得再去注意什么影响问题,手一挥就欲让唐光等人持猎弓而出。 正在伏南的脚步已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却听旁边一个声音蓦然响起道:“说的好!先贤曾言:‘义之所在,随万千人吾往矣’,今日别情先生以一身战群丑,正如是也!”随着话语声,左边的侧街上涌来一群身着儒衫的士子。原来,却是距离最近的道学学子先到了,而领头说话的正是崔学正。 伏南和尚原本为保持“大德高僧”的做派,脚步沉重而端方,现下眼见唐离的援兵到达,再也顾忌不了太多,抢身一步就向唐离抓来,为疏散长时间坐着诵经带来的身子不适,这和尚平日也好操练几套强身的拳脚,虽然算不得什么武林高手,但这当胸一抓还真是迅疾如风。 说实话,唐离还真没想到这和尚会不计后果的疯狂到这个地步,伏南这一抓就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正在此时,就听一声离弦之响,一支猎弓发出的长箭直向伏南当胸而去。 好在这只是行猎时的猎弓,劲道及速度都不足,伏南仗着身子矫健,避开了当胸,将箭支错在了手臂上,而他那当胸一抓也自然落空。 正是这当胸一臂使唐离反应过来,脚下顺势狠狠一脚踢在伏南的腹部,顺手拉着宝珠退后一步的他恨声说道:“和尚们都疯了,唐光你们出来,给少爷我狠狠的打。” 伏南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其它那些和尚及旁边正走过来的学子都是一惊,和尚们想不到的是原本说的好好的请愿论理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道学学子们想不到的是这些妖僧居然真敢动手,自当日观风使大人在留园一番慷慨陈词要重振儒学之后,正在半打年龄的学子们就对他崇拜的紧,刚才又亲眼目睹唐离一人舌战妖僧的场面更是感佩,再加之此时的他们心中满溢的都是“护我教门”的虔诚,经此一激,这些年轻的学子们再也顾不得什么风仪,发一声喊就向驿站门口冲去。 事情至此已经不受控制,身穿青衣儒衫的士子与褚红僧衣的和尚汇集一处后,立时开始拳脚相向。学子们是年轻冲动,和尚们虽然并不愿打,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苦捱,再加上这些和尚近来也是满腹怒火待要发泄,这可是干柴遇烈火,顿时就打的难分难舍,虽然有老成的僧人及崔学正连连叫停,但此时又有谁能听得进去。 诸般因缘巧合,在晋阳驿站外就上演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和尚与士子群殴,这简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此时这些僧人再没有往日慈眉善目的样子,学子们也褪尽了往日的温文尔雅,你一拳打来,我一脚踢去打的不亦乐乎。僧袍轻拂,儒衫飘飘,自有说不出的古怪。 “都守着我干什么,还不下去帮忙!”和尚们人多,加之身手也比学子们来的矫健,一时间场面竟有些不利,唐离随即向周遭环绕着自己的护卫及驿吏们叫道,一声喝完,正好有一个瘦弱的道学学子正与一个胖大和尚扭打着上了台阶,当下情绪激动的观风使大人想都没想,拨开身前护卫冲上前去,抬脚就向那正占上风的和尚狠狠踹了一脚,那瘦弱学子得此机会,随即一拳上去将和尚打成个青眼窝。 这学子钢尺一直吃亏,此时终于占了个先手,立时兴奋的回头叫了一句:“多谢别情先生。”他这一叫倒让若能面上有些发热,只能含糊答道:“客气,客气!” “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哪!”这当口,脸上带着一块儿乌青的崔学正终于艰难的挤过人群凑到了唐离身边,连叹了两声有辱斯文后,他即向唐离道:“观风使大人,这成何体统,赶快叫停吧!” 平日里的唐离温文尔雅,但他就是不能吃亏动怒,否则那睚眦必报的劲头上来,还真是不好说,刚才那一脚加上此时崔学正的言语使他也感觉到此事着实荒唐,当下向那些护卫催促道:“还不快去帮忙,好歹等咱们扭转颓势占了上风,少爷我也好叫停!” 突然听到这句话,崔学正如同被人狠狠的K了一拳,满眼不敢相信的看着唐离。 “这是和尚们先动手,咱们占着理,”注目看着场中形势,唐离头也不回道,“再说,咱们也不能让学子白吃亏,好歹占个上风在叫停,也显得体面。” 当此之时,崔学正简直不敢相信身边这个人就是往日那个温文有礼的状元公,喏喏了片刻后他才道:“只是此事万一传到朝廷……” “事已至此,现在就是叫停也无益了。”依旧没回头的唐离古怪一笑道,“此次最轻也少不得要挨一顿训斥,既然如此,更不能便宜了这些和尚。” 场中群殴仍在继续,红色的僧衣与青色的儒衫掺杂一处,期间还不时有吃痛声远远传来,这番拳来脚往真是好不热闹。 原本占着弱势的学子一方有了护卫及驿吏这样的生力军加入,立时场面一变,好在这些人也都是经见过事情的,并不曾把那些棍棒刀弓什么的带入战团,而是纯以拳脚肉搏。 局面由学子弱势到渐渐持平,就在群殴胜利的天平终于偏向了士子们时,远处一阵儿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而恰在此事,观风使大人高声叫道:“住手!” 第一百七十三章-蝈蝈 局面由学子势弱到渐渐持平,就在群殴胜利的天平终于偏向士子们时,远处一阵儿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而恰在此时,观风使大人高声叫道:“住手!” 在唐离的高喝声中,策马急忙赶来的晋阳府公人们见到的是让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数百个和尚与数量略少的道学学子在驿站前宽阔的长街上厮打成一团。往日举止有度的和尚固然是僧袍散乱,鼻青脸肿,而原本该是谦恭有礼的道学学子也是儒服横斜,手足乌青,殴斗双方此时都如同都红了眼的公鸡一般,正掐的厉害。拳来脚往好不热闹,长街上滴溜溜乱滚的是各式束发的儒生冠。 郑子文得了燕五报信儿,随即就遣人通知晋阳府衙,又因为晋阳府衙离驿站较远,召集人手后再赶过来就略晚了些时候,此时见到眼前这百年不遇的一幕,公人们难免一愣,稍等了片刻见殴斗双方并不曾随着观察使大人的叫声停止,那领头的公人随即手一挥道:“兄弟们,下马。” 近百个公人翻身下马,抖动着手上的铁尺向战团走去,期间,那领头的公人还不忘一再交代道:“这次不比往常,兄弟们都管住手。” 有了这些手持铁尺的公人进入,群殴的场面很快被控制下来,随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由于双方参与的人太多,公人们不能全数带走,就拘了领头的十来个和尚及七八个最先动手的学子带往晋阳府衙,其他人各自遣回听传。唐离与崔学正自然不会让这些学子孤身到衙,遂也跟了同去。 到了晋阳府衙,那使君大人与二人在后堂好一番寒暄后,才开始升堂问案,事情的经过简单明了,净土宗和尚纠众冲击朝廷官驿,并率先攻击朝廷命官。依《大唐律式》,最高可据谋反论处,但因事涉人多,而且此事体大,那使君也不敢就下判词,只说要会议之后再做审断。至于道学学子乃是事急从权,自然不会治罪,只是他们毕竟也参与了斗殴,干出了辱没斯文之事,自然不能再行表彰,就此两造里扯平。使君大人当堂训诫了几句后随即无罪开释。 审讯伏南后才知,原来这和尚自小家贫,无奈下几个兄弟五人中有两个出家当了和尚,他那胞弟在另外一座隶属净土宗的兰若寺中当着监头和尚,近日河东道反净土宗之声四起,那座兰若野寺被许多自感受骗的乡民给一把火烧得干净,伏南胞弟命短没能逃出来,就此一命呜呼。因此,这和尚对挑起风潮的唐离恨之入骨,才做出了今天这等大胆的举动。 事情处理完毕,唐离与崔学正婉谢了使君的留宴后拱手而别,随后陪着在外等候的那几个学子一起前往河东道学,这中间少不得要向鼻青脸肿,却是满脸兴奋的学子们说几句感谢话语。随后更允诺等这些学子伤好之后再请他们观看一场太乐署歌舞,然后在学子们的欢呼声中回驿站而去。 到了驿站,唐离吩咐完唐光代他宴请今日那些帮拳的驿吏后,才施施然往自己居住的跨院而去。 刚走进跨院儿,唐离就见到蝈蝈身边伺候的丫头柳儿正端着茶水往正堂走去。当下心中一喜,舍了原本的小方步,拔脚就向堂中跑去。 刚跑到堂门口,就看到一身翠衫的蝈蝈端坐在胡凳上跟宝珠说话,心头一热的唐离也没想太多,就此跑了进去。 “少爷……”蝈蝈这声招呼刚出口,整个人就已经被唐离抱在怀中,当下那后面问候的话语就再也说不出来。 此次离家也有月余,刚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此时突然见到蝈蝈,跑进堂中的唐离几乎是想都没想的就做出了这样的动作。后世中纵然好友久别重逢也多会如此,更何况唐离与蝈蝈如此感情。 自当日将那张卖身契放还她的手上,恢复了自由身的蝈蝈就将一颗心全数绑在了唐离身上,此后随着每多一个日夜的相处,她这用情也就愈发的深了一分,直到今日早已经是情绕百结,深入骨髓了。这份情等了四年,今天终于进入了这个怀抱,突如其来的惊喜在片刻的愕然之后,就如同涨潮的春水在蝈蝈心间汩汩而出,这一刻蝈蝈的心情莫可名状,只有那不争气的杏眼,先是朦胧的起了一层雾,随后雾气凝结就变成了水,点点晶莹无声而出。 只是如今的蝈蝈再不是往日那个柔弱女子,感觉到少爷要放开自己,她随即伸出手去紧紧环住了唐离的腰,此时的她并不仅仅是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更因为她不愿意心爱的男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若说刚才的拥抱更多的是一种惊喜后的冲动,那么蝈蝈随之而来的这个动作使冲动归于平静的唐离感觉到了那流淌的温情,颈子里突然一凉,蝈蝈这滴并不愿意让他看见的泪水就此浸进皮肤,融入血液,并最终到达了心底,随后终于不堪心的火热,被蒸发成一片雾,着落在唐离的五脏六腑里,任怎么也去不掉了! 莫名的,唐离也感觉鼻中微微一酸,心底轻叹出一口气的同时,唐离的手再次紧紧的抱住了蝈蝈,心底勃发的柔情也随着身躯的力量无声传递过去。 相比于刚才冲动的拥抱,蝈蝈更喜欢这样的柔情,单纯而温暖。不知怎么的,她的脑海中竟又闪现出金州那个残破的小院儿和照射在小院儿中暖暖的太阳,还有太阳下傻傻的自己,失神的看着那个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蝈蝈的眼泪终于干了之后,她才示意着退出了唐离的怀抱,只是在这一刻,她素来的干练都已消失无踪,整个人就如同怀春的少女初见到梦中的情郎一般,心下虽然时百千万朵花儿一起开放,但头却沉得再也抬不起来。 自中状元成亲以来,唐离已经习惯了蝈蝈干练的样子,此时突然呈现出这样一副小女儿情态,让他倍感蝈蝈娇美的同时,心底里满满涌起的也都是怜惜。 伸出手去轻轻挑起蝈蝈的下颔,唐离的右手柔柔的滑过面颊上细腻的肌肤,良久之后,才听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说让你来两河是为了发散,却总是不听话,看看,比之在长安,现在又清减了许多。” 也正因为唐离说到公事,终于将陷入羞涩中的蝈蝈给解脱了出来。微微退后一步,蝈蝈脸上的红云一闪而逝,再抬起头时眉眼间虽然情意未退,但表情已经自然的多了:“少爷说的是,我来河东连看了八家别情楼的账目,上面都是清清爽爽的没有半点差池。后来我又在恒州别情楼坐了一日,略估了估一日的进账,与账册中所记也都对的住。由此可知,这位赵老板紧靠得住。” 虽然宝珠早见机躲了出去,但这是正堂里毕竟不便过于缠绵,所以唐离也就没有再行撩拨,见她说到这里,因苦笑了一声道:“我听说蝈蝈你此来两河,那赵阳明可是全程陪同,你这样子细查他的帐,却不知他该怎么想我了?” “少爷此言差矣。”此时蝈蝈的脸色已经尽数恢复了过来,“像这样做合股子生意,最要紧的就是先小人后君子,前面做了小人,后面两家才能处的长远,否则纵然开始时热热闹闹,最终却落个没下场,甚至还有反目成仇的。赵老板既然能做得出这么大生意,定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少爷不必想得太多。” 这话虽然听着有些凉薄,但细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不像后世许多东西可以从书上学来,没人教的蝈蝈能感悟出这么个道理来,还真让唐离对她刮目相看了,但嘴上却没说,只笑着道:“罢罢罢,这些事儿反正都是由你经管,既然是你该管,你觉着怎么好就怎么做去,我纵然插话也是白说。”言之此处,他上前一步拉起蝈蝈的手道,“今日你赶回来,我心下着实欢喜,就在这儿说生意经也未免太煞风景了些。走,咱们一起出去走走,找个好地方给你接风,我也沾光解解馋,这些日子天天都是宴饮,没得坏了胃口。” 蝈蝈此时见少爷兴致正高,她也就没逆了唐离的意思,收了生意经被牵着向外走去,只是到堂门口时,她终究还是将自己的手给抽了出来。 “叫上宝珠一起吧!”蝈蝈这句突然而来的话语让唐离一愣。 “我刚到的时候都听说了,像今天这个场面,宝珠能自己主动着站到少爷身边,她那颗心也就亮出来了!以前在京中我就觉着宝珠心性跟她妹子不一样,今个儿看来还真是不错,只是这丫头怕是心里还惦记着玉珠那档子事,所以刚才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自然。”言之此处,蝈蝈语声一黯道,“玉珠的事儿少爷你知道,不是我心狠不帮着向卿儿姐姐求情,只是这事儿不能求情……” “我知道,我知道,蝈蝈你没做错,宝珠想必也不是为这事儿才不自然!”蝈蝈的话直让唐离心发虚,脸发红,当即岔开话题道,“既然叫上了宝珠,那柳儿是不是也带着一起?” 蝈蝈却没注意到唐离的异常,浅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少爷你可是满天下称赞的才子,怎么在这家事上糊涂。柳儿能跟宝珠一样吗?” “妹妹还真没说错,我就是好在家事上犯糊涂。”这句话唐离说的倒是真心诚意,“只是我还是不明白,宝珠与柳儿怎么不同了?” 唐离这难得露出的憨憨表情让蝈蝈忍不住一笑,笑过后才解说道:“柳儿是府里买进后分到我身边的使唤丫头,宝珠可是指定的通房丫头,这通房丫头能跟使唤丫头一样?”见唐离似乎还不明白,蝈蝈又笑着跟上了一句道,“也就是说,宝珠早晚得是少爷的房里人,这能一样吗?” “房里人?”唐离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似柳儿这样的使唤丫头,年纪到了配出去也没什么,但宝珠顶着个通房丫头的身份,别看她什么都比柳儿强,但真要配出去,还真不好嫁。”言之此处,蝈蝈脸色微红的放低了声音道,“有哪户好人家肯信通房丫头还是清白身子的?” 蝈蝈画龙点睛的一句话让唐离终于明白过来,只是他却不习惯跟蝈蝈讨论另一个将来可能跟自己有肌肤之亲的女人,当下也没接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应了一声带上宝珠。 蝈蝈与宝珠凑到一块儿,为玉珠及刚发生的事情,蝈蝈是有心与宝珠结好,而心中有愧的宝珠自然是尽力奉承,一时间两人相处的甚是热闹。 待轩车驶离驿站,蝈蝈才转过身来对唐离道:“这不上不下的时辰,我倒没有吃饭的心思,不如咱们去找个庵堂清净清净如何?” 刚跟和尚干过架,唐离此时一听到有关佛教的东西就没好气儿,当下皱着眉头道:“晋阳毕竟是三都之一,好吃好玩的地方尽有,去那地方干嘛?” 见唐离不应承,蝈蝈才叹了一声道:“这一路赶回来,净土宗的事儿我也听说了。少爷做事的好坏自然容不得我来置评,只是我寻思着净土宗再有不是,毕竟也是佛祖座下弟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还是该去佛祖驾前上柱香陪个罪才好!”纵然唐离脸色已经不好,蝈蝈也丝毫没有要住口不说的意思,续又道,“常有人说少爷能有今天的出息,咱们府里能有今天的兴旺都是得了佛祖保佑,这话虽然不能全信,却也不能不信,若是老夫人在此,想必也是该这么做的,烧个香又不值个什么,总还是护卫着少爷你。” “那就去吧!”蝈蝈刚刚回来,这样做的意思又全是为自己祈福,信不信两说,唐离实在不愿硬着逆了她的心思。 轩车改道,出晋阳城向北都附近最大的庵堂——水月庵而去。 水中之月,有影无实,这座有着百十个比丘尼修行的庵堂取名依然循的是佛家“六如”之说而来。受今日河东道风潮的影响,此时庵堂中倒也清净。 蝈蝈及宝珠二人自下车以来,从三门到天王殿,再到供奉佛祖的大殿,真是遇佛就拜,着实虔诚的很,在大殿上拜过佛祖之后,也不知道蝈蝈在香火簿子上添了多厚的香油钱,竟把那监庵老尼给惊动了出了,连连奉请三人往香堂请茶。 出了正殿,就入了庵堂的后半部分,这里平日就是非请莫入,此时香客少,也就愈发的清净了。唐离一路走去随意探看,倒也自得其乐,只是恨那监庵尼姑热情的过分,口中一直聒噪个不停,不免坏了这清幽的意境。 及至走过经堂,听那监庵尼姑又不停说本庵律法如何严明,诵经如何虔诚时,唐离终于忍不住轻笑着接了一句道:“若无佛心,纵是日日诵经又有何用?若是真有佛心,有何需如此苦钻故纸?” 唐离这句话还没说完,一边的蝈蝈已开始扯他的衣袖示意,那监庵尼姑闻言一愣之间还不曾说话,却听经堂门启处,一个身形枯瘦的老尼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大有深意,愿有以教我!” 唐离刚才这番话只是不耐监庵尼姑的聒噪而发,此时见这老尼比自己母亲年纪还大,却又如此有礼,反倒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当口却又不能住口不说,当下只好微微躬身还了一礼,吟了一首佛偈应景儿道: “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迟。千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唐离佛偈吟完,那老尼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神色波动,等了许久,才见她突有发问道:“佛是什么?”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时多?去似朝云无觅处。”老尼姑问的突兀,唐离答的也快,他这话的意思是说佛只可感觉,不可真实把握。只可惜这番心思除了那老尼外,没一个人能懂。 老尼出现的突兀,身处清净的庵堂中,二人的对答又是玄玄乎乎的,难免使场中气氛有些神秘,一时间蝈蝈等人都不敢擅自张口,只有宝珠看向唐离的眼神中几乎都是崇拜了,自己这个少爷真是走到哪里都不落后于人的。 这次等的时间更久,那老尼才又跟刚才一样,蓦然蹦出句:“佛在哪里?” “在心中!”答完这个问题,唐离也不再等,又行了一礼后当先前行而去,蝈蝈等人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也赶紧跟上,只留那老尼痴痴的站在经堂门口处沉思不已。 “少爷,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几人走的远了,宝珠再也忍不住的开口问道。 “能答的我已经答完了,不走做什么?”唐离刚说完这句话,就听旁边的树丛中蓦然传来一阵女子刻意压抑的嘤嘤哭泣之声。 第一百七十四章-蝈蝈<二> 清净的庵堂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声哭泣,虽然声音极小,却也显得突兀,正说着话的唐离几人闻声,都一起扭过头看去。 听见这低低的啜泣之声,那监庵尼姑也是一脸的尴尬,只是蝈蝈给的香油钱着实丰厚,再则若能刚才那几句机锋她虽然不明白,却也知道不凡,因此愈发的不敢小觑了。此时见这三位贵重香客都盯在树丛中,知道避是避不过的了,遂小声叹了口气后道:“让三位施主见笑了,说来这也是本庵小尼水净的恶因缘动了,才惹下这样的事情出来。” 那监庵尼姑说到这里,也不再细加解说,只抬头高声说了一句道:“水净,出来见过三位施主。“ 那啜泣之声随着监庵尼姑的话戛然而止,片刻之后,随着一阵瑟瑟的树枝响动,就见一个穿着缁衣的年轻女尼袅袅走了过来。 先是远远的看去,这女尼奏起路来细细的腰肢真如弱柳扶风,实有一段天然的风情,及至走的近了,蝈蝈及宝珠自不消说,便是唐离也忍不住暗赞一声:“好美的尼姑。” 原来,这行来的尼姑年不过十六七岁,虽然穿着青灰色的尼服,但单调的缁衣却怎么也掩不住那天然生就的风流,眉是天然生就的“小山”式样,精致秀美的脸庞上,最动人的是嘴角边那颗风流痣。总之,这明显与整个庵堂不符的小尼刚一出现,便为这原本素淡的庵堂中平添了几分动人的“春色”。 “水净见过三位施主。”这小尼走的近了,先是向唐离三人合十一礼后,又转身向那监庵尼姑见了礼。不知怎地,明明这水净并无出格的动作,但她行礼时瞥向唐离的那一眼,却显得分外诱人。 行礼过后,那监庵尼姑即刻将水净遣退,随即转向三人合十一礼笑道:“让三位施主见笑了,这水净原是自幼就在我庵中长大,后来我见她长相倒也伶俐,遂将她拨往茶堂听差,侍奉像施主这等本庵的大香客。合着也是她命中注定不该是我佛门人物,前不久本道司马老爷陪着老夫人前来上香,一下子看中了她,点明要她蓄发出去纳为小妾。本来似水净这般年纪,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出身,偏生这位司马老爷又是出了名的惧内,听说前后已经有三位妾室折损在大娘子手中,眼见婚期将近,在此处暗自啜泣,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说明白其中原委,这监庵尼姑再次合十念佛。 “仗势抢婚!”唐离没想到在佛庵里还能听到这样的事情,只是此事涉及本道司马,倒让他一时不好插话。 唐离没有说话,蝈蝈及宝珠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三人复又随着那监庵尼姑而去,只是走在路上背过前行的尼姑,蝈蝈才凑近唐离身边小声道:“那司马老爷太不成话,少爷,这事儿你若是能管管,倒是一件大福德。” “恰巧咱们来了水月庵礼佛,正好就听见这事儿,偏生少爷您还是这么个身份,没准儿这就是佛旨!少爷你若是能伸手管管,为佛家子弟做下这等事,那可是一件大大的福德,比施舍多少香油钱都更能见功德,”小声说到这里,蝈蝈见唐离没说话,续又低声补了一句道:“当然,本道司马也是个有来头的,若是少爷为难,这事儿也只罢了。” 知道蝈蝈随着母亲也是虔诚佛门,今日入水月庵祈福偏又遇见这样的事儿,她心思里必定希望自己能做下这件功德,唐离沉吟了片刻后,才笑着点点头道:“我就依着你的意思且来试试。” 本道司马唐离也见过不止一次,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看来温文有礼,颇有诗才的王司马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一道司马是仅次于观察使及别驾的文官,加之这位王司马本也是河东大族出身,家族势力深厚,唐离也不便将这事给硬压下来,一路行去间寻思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可行之策。 几人到了庵堂,唐离向蝈蝈丢过一个眼色,蝈蝈随即笑着向那监庵尼姑道:“我家少爷素来是个爱帮人的,还请师太将适才那位水净师傅请了过来,待我家少爷帮她写封便笺呈给司马大人,没准儿还能有点儿作用,即便劝说不了,也不损个什么。” 蝈蝈几人是本庵的大香客,再者那监庵尼姑也不愿将水净许出去与人做小,虽然并不信年纪轻轻的唐离能有这样的本事,倒也没有逆了蝈蝈的心思,遣了一个小比丘尼复又将水净叫了过来。 这次唐离却不多话,取过备好的纸笔也没有题头,只顺手写下了几句临时想来的野词: 一炷香,一炉烟,一丛修竹一丛山。愿将此身付佛前,青灯古佛理黄娟。微雨竹声调琴弦,寄情纵意山水间。此生何所思,山中小神仙! 写好之后,唐离取过腰间的便囊,着宝珠用了篆有“别情印鉴”四字的私印后,便将短简封好递给了水净。 眼中泪痕未尽的水净接过短简盈盈拜谢后便要辞去,蝈蝈起身将她送出老远,一路行去也不知二人嘀咕着又说了些什么。 做完了这些事,三人又吃了一盏茶后,便起身告辞而去。 那监庵尼姑将三人直送到庵门口,见他们上了轩车后才告退回庵,车行粼粼,唐离笑着开口道:“蝈蝈到底有什么事儿,让你笑得这般古怪?” “愿将此身付佛前,青灯古佛理黄娟。微雨竹声调琴弦,寄情纵意山水间。”蝈蝈先将则急剧诵了一遍后,才笑着说,“这回却是少爷你表错意了,你道那水净不想嫁人?她只是不想嫁给这个司马罢了,原来她心里早就有了人,具体是谁这小尼姑就是不愿意说,只透了个口信说是个陇西节度帐下姓李的军人,少爷这一回没准儿还做了便宜媒人哪!” “做媒人不好吗?这也是大功德呢!”宝珠的一句话引得蝈蝈愈发笑得厉害,却让唐离说不出话来。 几人回了城,又四下里寻着名胜看了看,随后又找个酒肆吃了地方名菜后方才回府,当此之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了。 “赵阳明此次可回来了?”回到驿站,唐离与蝈蝈自在书房中说话。 “回来了,他说明个儿一早必来拜会少爷。”蝈蝈随口答了一句后,抬头看向唐离道,“对了,我倒是想问问,到底又有了什么好生意,值得少爷将赵老板这么匆忙的给叫回来?” “皮货,新罗参。”唐离起身替蝈蝈续上茶水时,因二人靠得近,蝈蝈身上的体香便清晰传来,只让月余未曾沾上女色的唐大少爷心下一动,所谓看美女要“灯下,花下,月下”,此时灯下的蝈蝈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晕红,原本眉眼间的干练都化作了柔柔的媚,这巨大的反差使她愈发有了一种动人的美态。与心爱的男人灯下夜话,微醉之后的唐蝈蝈慵懒而坐,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撩拨着唐离的心绪。 “皮货,新罗参?这岂不是要跟山记货栈抢生意?”半躺在锦榻上的蝈蝈微微动了动身子,眼神流过唐离的脸庞,“我可是听赵老板说过,这家货栈的背景可是大不简单。” 蝈蝈心情轻松之下,这一眼就比往日多了几分妩媚,再被这朦胧的灯光一染,就显得有些发飘起来,这样的眼神落在唐离眼中,顿时就让他的心像春日的山丘,野草疯长个不停。 唐离原本的打算是今晚想与蝈蝈好生合计一下与安胖子商战的事儿,只是此时面对别样娇美的蝈蝈却再也没了这份心思,“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山记货栈是安禄山的产业。”潦草着说了这么一句,他的脚步却不自觉的向蝈蝈靠近而去。 “这事儿倒不奇怪,若是没有安……噢!”一声惊呼蓦然在花厅响起,在榻边环住蝈蝈腰肢的唐离已顺势向那娇艳的红唇吻去。 当蝈蝈原本僵硬的腰肢渐渐软下来时,她原本生涩的吻也变得熟练了许多,润红的双颊就像抹上了海外的极品胭脂。 “蝈蝈,今天你真美!”低低的呢喃声在蝈蝈耳边回荡,唐离已顺势向修长的颈项吻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蝈蝈<三> 摇曳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发射在墙上成为紧紧的一团,唐离的双唇在白玉般丰润的修长颈项上滑过,还是个姑娘身子的蝈蝈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就软在了她向往已久的怀中。 “蝈蝈,你平日里身上用的什么香料,怎么这么个香法?偏偏我还就闻不出来?”斜坐在榻上,唐离紧紧的环着蝈蝈的腰肢将她搂在怀中,含糊间说出的这句话语愈发的象是呢喃了。 “还有少爷你辨不出来的香味?”星眸半闭,蝈蝈粗重的鼻息在静谧的花厅中显得如此清晰,“这是熏陆香,以蜂蜜调和,用瓶子盛在地底,依时间长短取用,因为这是‘冷香’,所以平日里就不显。”气喘吁吁的说着这些话,蝈蝈的声音听来就有些断断续续。 “这倒是怪了,也没见你身上佩着香囊,怎么就有了这样的冷香?”唐离抬起头来说了一句,却见蝈蝈的眼睛无意识的飘过自己的胸膛,面上的羞红也也愈发的深了。 “原来在这里。”重新低下头去的唐离笑得很坏,语声未毕,他的嘴已随着蝈蝈胸前早已散乱的衣襟儿逐寸侵入,雪白的肌肤上特有的处子清香混合着冷香的气息,刺激的他不愿有片刻离开。 蝈蝈开始了微微的颤抖,她极力想将身子与唐离贴在一起,无奈却挡不住少爷的巨力,只能含羞顺从。 原本墨绿色的衫裙早已散开,在一片雪白的照映中,那隆起的肚兜儿的红就显得如此刺目而诱惑。 越过高耸的山峰,唐离那灵巧的舌直接循着肚兜的底部而去,脸上红的要滴出水来的蝈蝈刚刚松了一口气,蓦然觉得腹部的肌肤上一凉,随即就觉一条灵滑的舌头划出一条温热的湿线逆流而上,用侧后包抄的方式一寸寸向上逼近。 钻进了馨香的大红肚兜下,蝈蝈那声粗重的长吟是如此的响亮。而就在此时,眼前一片黑暗的唐离终于攀上了那两座高耸的山峰。 入口处是一片令人陶醉的温软。随着唐离的每一次触动,蝈蝈的身子就像离岸的鱼儿,徒劳的颤动不休。她的手被早有预谋的少爷紧紧抓住,失去了抗争能力的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做着欲据还迎的挣扎。 大红肚兜那活动的花扣儿早已散落,唐离埋首在两团滑腻之间,借着换气的机会呼吸着浓郁的馨香,而在他鼻尖处就有一个小小的香囊,蝈蝈身上特殊的冷香就是由此而来。 抬头起身,那片红色的肚兜也就应势而落了。那白玉般丰润的胸膛就此暴露在朦胧的灯盏下,“噢”的一声,蝈蝈如同被猎人长箭射落的野雁,在最后一次的奋力挣扎过后,就此一动不动了,她只能用仅存的力量将头拼命的向唐离怀中钻去。 一任她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前,坐起身来的唐离扶着软化如泥的蝈蝈在自己的腿上坐了起来,如此的动作使蝈蝈胸前那两个沉甸甸的丰腻荡起了细细的轻波,这样的轻波足以晃花世间所有男子的眼,何况是久已不近女色的唐离? 伸出手去轻轻将旁边案几上的灯盏向身边移了移,唐离呓语着赞颂了一句真美,从灯盏上收回的手已顺着蝈蝈微微起了疹子的肌肤向那两团丰腻攀去。与此同时,他那轻含着蝈蝈耳轮的口中呢喃着哼起了一首许久前的咒词: 东海大神三女郎,疗疔有神方,以药涂此疔,必使疔公死疔母亡,疔男疔妇自受殃,星灭即愈大吉良。过时不去,拔送北方。 温柔的男中音在耳畔响起,使原本就意乱情迷的蝈蝈愈发的分不清现在与过去,时光似乎是回到了两年前的金州小院中,只不过那时挨打的是少爷,而现在“挨打”的是自己。 “少爷,我真想回金州……”蝈蝈刚要说话,蓦觉胸前一紧,一股异样的感觉自身上涌起,生生将她刚说了一半的话语给憋了回去,眼神迷乱中低下头去,就只见到一双温暖的手在自己视若珍壁的胸前丰腻上游走不休,这双手是如此的轻柔,那轻柔的样子就像捧着时间最可珍贵的珠宝。 “少爷,少爷呀!”亲眼目睹着这一幕,蝈蝈的口中就只剩下了这样的言语。蝈蝈的丰腻在少爷的手上变幻出种种不同的形状,而她胸间沟壑处的馨香也愈发的浓厚了。 这样的缠绵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当唐离那只手再次顺势而下欲要攻城略地时,蝈蝈终于醒过神来,羞红着脸坚决的制止了少爷的企图。 “少爷,洞房之时,什么也随着你,现在……”几番挣扎纠缠,蝈蝈的防线步步收紧,当唐离的手终于探过腰际时,却听见了这么一句话语。 当此之时,唐离已是欲火攻心,如何还按捺的住,含糊着回了一句“先上车后补票”,那只作恶的手又继续向下探去。 此时精疲力竭的蝈蝈已完全放弃了抵抗,只是当唐离的手马上就要到达女儿家最珍贵之地时,却听她哆嗦着声音说了一句道:“少爷当日对两位嫂嫂也是如此吗?” 就此一句,看看蝈蝈粉红脸庞上紧闭的双眸,唐离的手在警戒线上停了下来,他能明白她的心思,他也能理解蝈蝈绝不愿输给自己两位夫人的想法,这也是她年来拼命操持府事的原因,出身太低,她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在唐府的存在与位置,现在早已情动的她绝不是不肯,只是不愿在婚前“苟合”而轻贱了自己。丫头出身的她需要带着清白身子明媒正娶的走进唐府,这种过程背后的意义对她极其重要。 缓缓收回手来,过来细心的将大红肚兜轻轻覆上那雪白的肌肤,随后如同包裹着最珍贵的礼物,他一件件将那些衣衫替蝈蝈穿好。 “洞房花烛夜看少爷我怎么收拾你!”爱怜的在蝈蝈唇上深深一吻,唐离才扶起她坐好。 “多谢少爷怜惜!”蝈蝈说完这句话时,羞红未退的脸上满是感激,随后她极力想要引导唐离将话题转回正题,只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少爷虽然口中答应,但双眼总也避免不了在她身上游移不停。 吃不住唐离这如狼似虎的目光,蝈蝈下了榻福身说了一句:“少爷累了,也该早点歇息。”随即转身出花厅而去,看来她对自家这位好色的少爷并不太放心。 胸中涌涌的难受,唐离目送蝈蝈离去后,忍不住叹了一声道:“哎!太怜香惜玉的人少不得要自己受罪了。”一声叹完,静了片刻压下心火,唐离遂高声叫道:“来呀!送两桶凉井水进来。” 一声吩咐完毕,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往日一呼即应的宝珠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唐离此时也不愿再去叫那些护卫,便自去取了几桶井水倒进沐浴的大吕风中。 深秋九月,井水冰凉刺骨,唐离的身子刚一沉进吕风,便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但也正是借助这样的冰寒,成功的压制了他的心火。 “奴婢来的迟了,还请少爷恕罪。”宝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已是两柱香工夫之后了,随后她将手试了试水,便惊呼一声转身出房而去。 滚烫的水注入吕风,随着水温越来越高,唐离终于舒服的长呼出一口气来,身后宝珠的手一如往日的在他身上轻拢慢捻的揉搓起来。 往日都是宝珠伺候他洗浴,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今日的宝珠分外有些不同,不仅呼吸比往日粗重,就连伸手的幅度也比往日大了许多。 微闭着眼,唐离感觉到宝珠在自己腹部抚摸的小手不住徘徊向下,刚刚熄下的心火再次腾的一声涌起。 就在宝珠的手刚穿过贴身的小内衫时,一把将之抓住的唐离带起一蓬水花,诧异的扭头看去。 本是无意间的一瞥,但当唐离的眼光落在宝珠身上时,却再也难以收回。 浴室内水汽盎然,在这样的水汽中,原本摇曳的红烛就愈发的朦胧了,正是在这样的朦胧中,身穿透明丝衫的宝珠全身散发出令人难以抗拒的性感魅惑。 此时正服侍唐离沐浴的宝珠穿着的是一件标准式样的宫裙,只是这件宫裙并不是用绫罗绸缎制成,而取的是染成黑色的亳州轻容为材。 黑色的亳州轻容宫裙下,是宝珠未着丝缕的身躯,这丫头除了容颜美丽之外,整个身材也是随着自家小姐以丰满见长,此时的她在盎然的水汽下,凹凸有致的身材真如梦幻一般动人。 见唐离的目光仅仅盯在自己身上,宝珠有一只手在唐离掌中,只能伸出另外一只手羞羞的遮着身子,头也不敢抬起。 少爷总不说话,低着头的宝珠只能用蚊蚁般的声音呐呐低声道:“这件衫子是小姐给的,蝈蝈小姐说少爷……不能让少爷出去打野食……小姐还说奴婢终究是少爷的人……所以……所以……” 虽然宝珠的声音语无伦次,但唐离却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看来是蝈蝈终是不忍他难受,私心里也怕他耐不住出去寻花问柳,因点化了宝珠并遣她过来,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蝈蝈手中竟然有这样的衫子,看来这丫头平日里的心思也并不简单。 这些想法在唐离脑海中一闪而过,当此之时,他也无心再去纠缠这些细节,还在宝珠呐呐而言之间,他早已伸出手去将一身“情趣装”的宝珠抱进了吕风之中。 “啊!”的一声惊呼未完,宝珠以再也说不出话来,全身湿透后,黑色的轻容宫裙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而纠缠在她身上的则是唐离颀长劲健的身躯…… 第一百七十六章-蝈蝈<四> 当唐离从两团丰腻中抬起头来时,天色早已大亮,调皮的阳光透过半掩着的窗户照射进来,温暖的光斑照在脸上,痒痒的让人发热,伸了伸懒腰,又打了个呵欠之后,唐离才想起昨晚睡觉时竟是急促的连窗子也忘了关。 轻笑着摇摇头,唐离暗叹了一声自己的荒唐后,低头向榻上看去,春水般的湖绿色锦被将那具粉嫩的身子衬得愈发白皙,上身半裸的宝珠胸前那两团丰腻紧紧的贴在唐离臂上,勾勒出一个完美球形的同时,也使山峰中间的沟壑显得如此深沉而又荡人心魄。 “若论身子丰满,只怕蛟儿也不及这丫头!”低头将这丰满的白身子细看了良久,唐离心中竟蓦然想起了玉珠来,“不知这丫头比她姐姐如何?”思绪信马由缰的谁知飘散,脑海中最终出现的影像竟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躺倒在榻上的景象。 这莫名而起的想法使唐离心中猛地一热,随即他才发觉自己的荒唐。“无耻”,喃喃自语了一句后,他将手伸向了靠着自己臂膀的那两团丰腻上。 饶是唐离已将手形张开最大,但手中沉甸甸的滑腻却依然不能尽握,宝珠胸前的跳兔在掌中变幻出种种形状,而恰在此时,塔上的女子鼻间飘出一声暗哑而模糊的轻吟,随着长长的睫毛颤动,昨晚初历人事的宝珠缓缓睁开眼来。 胸前的酥麻入闪电般击中了刚刚醒来的宝珠,脑子还有些迷糊的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再次从鼻中哼出一声长吟,随后睁开眼来的她就看到了正俯身看着她微笑的少爷。 脸上迅速腾起一片红云,宝珠刚刚睁开的双眼立即闭的紧紧,任唐离再怎么逗弄轻唤,她始终也不肯睁开,能看到的只有那对频频扑闪个不停的睫毛。 在宝珠身上又缠绵了近半盏茶的工夫,唐离才自己穿衣起身,将去梳洗前,他颇有些恋恋不舍的在宝珠胸前又轻抚了片刻,才低下身子轻吻着她那桃花似的脸庞低声道:“你身子也累了,就好生补一觉后再起就是了。” 看着依然闭着眼睛的宝珠轻轻点头的娇羞模样,唐离轻笑着出的房来。 门外秋风送爽,长透出一口气的唐离只觉精神一振,边系着衫带,他边自语了一句道:“阴阳调和,才是王道。” 自己取水梳洗过后,神清气爽的唐离刚一来到厅堂,就听唐光上前奏报,言说赵阳明一早就到了,现在正由蝈蝈小姐领着在驿站后花园中赏花等候。 一路行来前往驿站后园,唐离就见两人正在一丛菊花前静立而赏,待走的近了些,就听那赵阳明带着笑的声音传来道:“某自幼生在江南之地,纵然有秋冬时节不在扬州,也多是在东西两京,这些个地方崇尚的是牡丹等雍容艳丽之花,今日还要感谢蝈蝈小姐引领,否则只怕某此生都难领会菊花的素雅之姿,清淡之美。”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遍更无花。只听阳明兄说出‘清淡之美’四字,已是堪做菊花恕罪之知音了。”笑着接话的唐离走到赵阳明身边后,拱手为礼道,“阳明兄远来,在下如此疏忽,实在是怠慢了,恕罪,恕罪!”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遍更无花。状元公好才情!”赵阳明赞了一句后,才笑着抱拳道,“见过状元公大人。” “什么状元公不状元公的,这虚名拿来糊弄外人还行,阳明兄如此称呼,听着还真是别扭。”唐离摆摆手笑道,“你我既是生意上的合伙人,又是至交好友,称呼一声别情也就是了。”边说着话,唐离边引领着他向旁边的亭子走去。 “未知别情急着召我回来所为何事?”几人在亭子中坐定,略又寒暄了几句后,赵阳明率先开言问道。 “蝈蝈,着下人送上茶水果子后,你便就回来,此时需也少不得你。”抬头向正往亭下行去的蝈蝈吩咐了一句后,唐离才转过身来对赵阳明道,“找赵兄前来,自然是有大生意要做。” 刚刚还在寒暄中大赞田园之乐的赵阳明一听说有大生意,当即本性复苏,双眼一亮道:“大生意!”这一刻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刚才谈论陶渊明时故作疏淡的模样。 赵阳明的举动让唐离会心一笑,随即肯定的答复道:“是,大生意。” 不一会的工夫,蝈蝈领着几个侍候的下人前来,在亭中燃起熏香,那两个伶俐下人布好了果子点心后,自退到亭下远处点起泥炉煎茶。 “新罗参!”赵阳明显然想不到唐离会有这样的建议,大吃一惊的同时,又沉吟了片刻后才道,“新罗参自然有暴利可图,尤其是红参更是如此,只是此物在我大唐的经营已悉数由山记货栈独占,咱们怎么插得上手?”言之此处,他又是一顿道:“山记在河北经营多年,榆关及北口关关系早已根深蒂固,就算是大人出面,只怕……” “谁说一定要走陆路?”赵阳明的反应早在唐离料中,因笑着反问道,“新罗比邻我大唐,走海路长不过十余日,短不过五六日便可到达,虽说海上风险比陆路要大,但对于你扬州海商来说又算个什么?” “但我扬州海商……”随口刚说到这里,身子一僵的赵阳明满眼惊喜的盯住唐离道,“别情你是说鸿胪寺?” 伸手接过下人奉上的茶盏,唐离亲自展布到赵阳明身前后点头道:“正是鸿胪寺!所谓山中打猎,见者有份。山记货栈垄断新罗参生意已近十载,钱也赚得尽够了,也该让咱们分上一杯羹了。” 端起蝈蝈递过的茶盏,他报以微笑答谢之后,就着清煮的茶水小呷了一口,带着满口余香扭头向正自兴奋着的赵阳明道:“鸿胪寺及登州市舶司衙门这些官面上的事儿都由我来走动,至于具体经营就交由你二人商议。” “登州市舶司,大人想的周到。”赵阳明的兴奋并没能持续太久,“新罗参虽有暴利,但这项生意需投资的本钱也是极大,依我们的财力……” “既然动了这么大干戈,若还是小打小闹,一来让山记货栈有了防备,再者也没得惹了鸿胪寺及登州市舶司衙门笑话。商贾之事固然要稳中求胜,但依我看来,似今天这等稳赚不赔的生意,倒也不必如别情楼般渐次铺开。”如果说打击净土宗是为了釜底抽薪的消除安胖子的伪圣之名,是属于宣传战,那么这次的新罗参生意就是为了切断安胖子资金来源的商战。如此情势下,他自然不能容赵阳明慢慢吞吞的一步步发展壮大,所以素来不参与生意经营事务的他才会如此鼓动赵阳明。 手捧茶盏湿着手,唐离微微俯前身子向面有苦色的赵阳明又补充了一句道:“当然,想要大做,咱们这点本钱自然不够,但赵兄难道忘了自己扬州海商世家的身份不成。”轻轻点拨了这一句后,唐离复又扭过头来道:“蝈蝈,似这等大生意阳明兄一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这事儿你少不得要多帮忙。另外,查查咱们府中账上还有多少银钱,除留下一些家用外,其余的都转成飞钱交予阳明兄就是。” 赵阳明手中的活钱基本都投入了各地别情分楼的建造,如今虽说这些分楼都已开始赢利,但酒楼生意毕竟回款较慢,原本的他一则因为手头不便,再则也担心风险并不愿初开始就将新罗参生意铺的过大,但此时听唐离居然押下全部身家,早知此间巨利的他商人贪利的赌性发作。当下狠狠的点了点头,手捧茶盏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唐离已知此事必成,经营新罗参生意,除了官面上的疏通之外,最要紧的就是海船及资金,方今天下,要说富有钱财,扬州海商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主儿,以赵阳明的出身,他若是真想做成此事,在家乡的海商中拆借够足够的本钱绝无问题,至于海船,那就更无需多言了。 宣传战已初步见效,如今商战又已确定,心情大好的唐离也无心再听赵阳明与蝈蝈商量其中细节,一笑起身道:“这些细务你们换个时间再行商议就是,久不见阳明兄,今日且带我兄趁着热闹,看一场歌舞如何?” 三人合乘的这驾马车到达河东道军的演武场时,演武场周早已是人声鼎沸,热闹不堪。 这个硕大的演武场本是道中驻军所有,用于一些特定时日校阅军马所用,平日里却是冷冷清清,正好被兰心等太乐署乐工们凭着唐离的面子由河东道都护府借出使用。 往日的演武场纵然有热闹的时候,也是那种金鼓交加,喊杀震天的热闹,哪有如今日这般的场景? 近半年来久在河东的赵阳明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往日冷清肃静的演武场外,此时却如大赶集般热闹。 此时的演武场正中早已由竹木绢布搭建成了一个巨大的帷幕,而在这帷幕之外,则是许多举家来趁热闹的百姓,这些百姓对着眼前的帷幕指指点点议论不停,噪杂之声远远可闻。而在这些百姓群中,许多心思灵动的小商贩们不遗余力的兜售着各式果子,吃物,他们的挑子周围毫无例外的聚满了各样衣衫的孩子在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愈发的为眼前的场面增添了几分热闹。 赵阳明抬首向那颜色鲜艳的帷幕,首先看到的就是帷幕两侧书就的八个大字:普天同庆,众乐方乐! 而在这两侧各四个大字之上,则是一个红绸书就的横幅:宫廷歌舞倾情巨献河东士庶百姓。 正在赵阳明对眼前前所未见的一切感到不伦不类时,就见那帷幕开处,走出几个身着五彩舞服的艳色乐伎的出现引来围观者叫好声一片。 这几个乐伎甜笑着向四周福身一礼后,便将手中拿着的通告贴在了那白桦木的巨板上,赵阳明好奇之下也凑近身子看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推广 赵阳明凑近身子看去时,却见那巨板上贴着的是两张红底黑字的布告,左边一张上写着的是河东教坊司秉承太乐署“与民同欢”的上谕,从即日起组织成立河东教坊局,这个新兴机构负责的就是将以往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享受到的管乐歌舞向民间推广。其具体操作形式就是搭建长期而固定的演舞台,士庶百姓掏钱购买门牌往观。具体的观舞门牌价格依座次不同由贵到贱任人自选。第一等的包厢价格高达十几贯,而位置靠后的最低等散座不过要价十文。 “啧啧,十五贯钱一张门牌,还真是贵的没边了。”赵阳明正自看那布告时,身边一个看热闹老汉的惊叹声传来道,“有这十五贯钱,就是到花坊叫小玲珑唱曲怕是也够了!” 老汉的这句话引来周围附和声一片的同时,也有人面露不屑的反驳道:“小玲珑算个甚?你看这曲目单上她也就只能排在第十一,这前边可都是京城太乐署来的人,太乐署!这可是主管宫廷歌舞的地方,这些人平日都是给陛下娘娘们演舞的,就是各位王爷想请动他们怕也不容易!人家出场那是啥价钱?请一个还如此,何况这次一起来了十多个?花十几贯钱看这样的歌舞还贵?”这反驳者脸上的表情也满是讥诮了,“此次若非沾了观风使大人的光,这些个歌舞国手谅你一辈子也看不着,再说,不还有十个大子儿的票!平均一个大子儿就买一个国手歌舞,这样便宜的事儿漫天下哪里找去?” 这反驳者最后的这句话引来众人欢笑一片。口中纷纷道有理,十个大子儿到花坊连叫盏茶水都不够,更别提能听十个国手歌舞演唱了!一时间又有人乱纷纷的说那跳剑舞的九娘乃是开元间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皇帝陛下都亲自点名赞过的云云,惹来旁边一片啧啧缩舌声的同时,也乱纷纷的都说无论如何要买下张门牌,看看陛下金口称赞的乐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赵阳明边听着这些闲话,便随意浏览旁边那纸布告,见上面张贴的果然是不同位次的不同价格。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个扬州大商贾实在不能不佩服唐离的心思。 “唐光,去,把那云片糕也买些过来。”手捧着一大把吃食的唐离带着蝈蝈走了过来,将要到赵阳明身边时,看见不远处有人叫卖云片糕,乃转身对唐光说。 唐光自挤开人群去了,唐离走到赵阳明的身边,将手中的零碎吃食递给后边的蝈蝈后,因笑着说道:“刚去买了几件小零物,转身就不见了阳明兄,原来是跑到这地方看热闹了。” “糖饼,云片糕!”见蝈蝈怀中抱着的这些吃物。赵阳明嘿然一乐道:“没看出来,别情还好这一口儿。” “哪儿是我好吃这个,本是为看歌舞时准备的零裹儿。”唐离刚笑着回了一句,就被赵阳明牵着向外边走去。 几人不耐外边的吵闹重又回了马车,刚刚坐定,赵阳明就正色对唐离道:“别情,这歌舞之事是你一手操办的。” 正剥着糖炒栗子的唐离诧异抬头道:“不错,怎么了?” “我就知道是你,”赵阳明伸着指头点了点唐离后正色道,“看别情的意思,这演舞台之事只怕也是要象别情楼一样在各地铺开吧?” “阳明兄所言不差!” “那就好,”赵阳明搓了搓手后,微微前倾了身子紧盯住唐离道,“既然如此,某倒有心在其中投上些银钱,别情当不会拒绝吧?” “投钱?” “正是!既然是别情之事,某没有不支持的道理。”赵阳明手拿着一枚栗子含笑说道。看了刚才那一幕后,虽然对此事了解的依然不深,但身为商贾的他已敏感的发现了其中蕴藏的巨大利润。其时民间富庶,但可供百姓们娱乐的东西太少,演舞台的出现正是填补这一空白,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国手助阵,即使不算这些,赵阳明对唐离也有足够的信心。不算别的,就凭他的身份,所做的事情也断然亏不了,自己插上一脚投上钱去,还愁会少了将来的红利? 有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唐离自然明白了赵阳明的意思,他将手中剥好的栗子递给了身边的蝈蝈后,轻轻拍了拍手后抬头道:“赵兄好意心领了,只是这演舞台推广一事乃是由太乐署承办,乃是官家事务,又是刚刚起步,目前看来并不是赵兄注入银钱的好时机,改日若机会成熟,又怎么会忘了赵兄?”言之此处,唐离因又笑道,“再则,比之此事,眼下新罗参才是赵兄该多用心力的地方,毕竟是贪多嚼不烂嘛!阳明兄以为如何?” 刚才这番话赵阳明说来也有几分试探之意,更多的是要表明自己利益共享的态度,此时话已说明,目的也就算达到了。再听唐离如此言语,他这人精里的人物随即打了个哈哈转口到别事上去了。 几人在车里坐不一会儿,就见帷幕开处有几个青衣下人搬了桌子出来开始售卖门牌,他们这一动势,原本在外看热闹的观者当即涌上,多是掏出十枚大子儿想看看热闹,一时间整个帷幕外喧闹拥挤的不堪。 看着眼前的热闹,唐离微笑中带着欣然之色,又过了约两柱香工夫后,轩车启行向帷幕一侧的小门行去。 这道小门本是为包坐儿的客人准备,赵阳明随着唐离进去,就见帷幕内视野最好的一段儿被锦缎分割成许多小阁子,里面茶点果子及侍候的下人等等一样不缺。此时,这些小阁子中已经三三两两的坐上了人。 他们这一路行来,不断有阁子中的人上前招呼见礼,唐离含笑而答的同时,不忘将这些河东道的头面人物一一介绍给赵阳明,花费了偌大的功夫,几人才总算进了正中的那间阁子。 “这地方倒是个谈生意的好所在。”进了阁子坐定,赵阳明端起茶水大饮了一口后笑道,“以前虽然也都传言说河东别情楼乃是状元公你的产业,但总还有人不信。这次可真是做实了,就凭今日这一亮相,别情楼以后的生意可就是更好做了。” 见赵阳明说的好笑,一边坐着的蝈蝈笑道:“赵老板,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生意,难怪如此年纪的就成就了如此大的产业。” 有唐光等几名护卫守着阁子门,进来打扰的人就少,三人品茶吃着果子,边闲谈边见着外边的散座渐渐坐满,不多久之后就听一声锣响。却是今天的演舞正式开始了。 “主持人”自然开始兰心,往日看来挺温柔含蓄的姑娘此时在台上落落大方,一番开场话说的滴水不漏,新奇的形式加上她这等表现,虽然还不曾开演,已引来喝彩声一片。 “她也是教坊司的,不错,不错,别情你当初还是藏了私。要不怎么不把她也分发下来调入别情楼?”看来,赵阳明与兰心倒是欣赏的很。 知道这是句玩笑话,唐离笑笑也就没接口,此时台上已经开始表演歌舞,当头第一个出现的就是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李九娘,这也是此次唐离出京时特意带来镇台子的大将。 公孙剑舞驰名天下,但真正见过的除了那些王公大臣,真正的百姓能有几个?是以李九娘这一曲刚柔兼济的《西河剑器》舞来,当真是“观者如山色沮丧”。一曲舞完,等李九娘早已谢过下台良久,帷幕中的喝彩声才漫天响起。许多人怪叫说道,只凭这一舞也足以顶回那十个大子儿的门牌钱了。 随后的节目也是个个精彩,歌舞与百戏搭配,结构紧凑而样式多变,加之表演的即便不是宫中教坊司来人,也是河东道当红的教坊歌舞伎,坐在阁子中的人也就罢了,对于那些散座的观众来说,这些在上面表演的平日就是想见一个也千难万难,更何况是这些人同台演出?是以整个歌舞之间真是彩声不绝于耳,甚至多有人看的呆愣住回不过神儿来。 时间一个时辰的演舞似乎瞬间即过,兰心致谢过后良久,观者们仍恋恋不舍的不愿离去,走出来的路上也是口中议论赞叹个不停,更有人随即就停下脚来,对外边看热闹却没进去的观者绘声绘色的夸耀起来,李九娘如何如何,贺小南又如何如何,说的人固然是眉飞色舞,听得人自然就满脸艳羡。 人群中的马车上,唐离掀帘见到外边的这一切,哈哈一笑对身边坐着的兰心道:“满堂彩的开门红,兰心你做的不错,如此一来我也就放心了,以后这些细务就由你料理就是,有了晋阳这么个经验,以后的推广就要容易的多了。” 此时的兰心面上浓妆未卸,跟车而回的她就此趴在车窗处看着外面喧闹的人群,心中的欢喜实在难以言表,让宫廷歌舞惠及百姓,自己今晚所做的一切正是先祖当年毕生追求的目标,虽然现在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但无疑是一个完美的开始。有了这样的起点,她有信心将之推广到大唐的每一个角落。到了那一天,她必定要将先祖在前隋耗尽一生心血而成的六十五卷《乐谱》重现人间。因着这份激动,看着窗外的兰心双眼发出璀璨的亮光,她热切的看着窗外的一切,以至于连回答唐离的话语时也没有转过头来。 蹄声得得,将赵阳明送到他在晋阳的下处后,一路直回驿站而去。 驿站正院处,唐离目送犹自兴奋不已的兰心远去后,来转过身来拉起蝈蝈的手轻眨着眼睛坏笑道:“走,去我房里坐坐。” “有了宝珠还不够!”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蝈蝈才意识到不对,随即低下头,脸就红了起来。 往日干练的蝈蝈一旦娇羞起来,这样子就分外的可爱,唐离左右看看,见四下里无人,口中也不接话,顾自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就亲了上去。 “这白天大日头的……”蝈蝈欲待躲时哪里还来得及,就连口中这句话也是只说到一半儿就被堵了回去,变作毫无意义的呓语。 此时的唐离就如同贪吃的孩子,任羞红脸庞的蝈蝈怎样推拒就是不愿松口,直等到远处的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时,他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了怀中如鱼儿一般急促的蝈蝈。 喘着气的蝈蝈本待还要说上唐离几句,只是看到他脸上的坏笑,知道说也无益,又怕自己现在的模样被外人看见,遂嗔怪的狠狠瞅了唐离一眼后转身而去,此时的这一切还真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朝着离去的蝈蝈哈哈大笑了几声,唐离这才迈步向内走去。内房中慵懒的靠在锦榻上的宝珠见少爷进来,忙着起身见礼。 “你现在身子不爽利,还守着这些虚礼干什么?”承欢之后,福身间微微蹙着眉头的宝珠别有一番与往日不同的美态,唐离扶起她的同时顺手一带,坐在锦榻上时就已佳人在怀了。 “你这丫头身子可真重,”微屈的手指在宝珠的脸上柔柔的来回滑动,唐离看着怀中的佳人轻声问道,“还疼吗?” 宝珠先是摇摇头,随后又是点了点头,知道自己这动作古怪,环着唐离脖子的她用蚊蚁般的声音道:“只要不弯腰也就没什么,就是觉得身子乏的紧,没什么精神还老犯困。” “你是新人,过了今日也就该好了。我这儿也没多少事儿,觉着身子困躺下休息就是了。”说到这里,唐离覆上宝珠胸间的手缓缓的划着圈子,“这才多会儿功夫,倒是它们似乎又长大了不少……” 赵阳明与蝈蝈经过一天多的商议后,于第三日动身赶往扬州,演舞台之事由兰心操办着也尽可放心,而悟名和尚忙着建寺之事也少来驿站走动,说来个个都忙,唯有观风使唐大人没有固定的事情去做。每日里四下里窜着巡视,日子着实过的惬意。 只是这样轻松的好日子没能过的太久,十来天后,京城里快马驰来的一个黄门太监终结了观风使大人悠哉游哉的好生活。 虽然那太监一脸的疲乏之色,但见了唐离后还是没有半点耽搁,随即道:“有口谕,唐大人接旨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口诏 “唐卿好大的胆子,朕看你分明是持宠生娇……”转述陛下口诏时那太监一脸的严肃,想是这职差办的久了,他连玄宗的口气也模仿的惟妙惟肖。以这样的话语开头,后边那儿还能有好的听?字字句句都是斥责,显然玄宗对唐离在河东挑起儒道相争极为不满,是以口诏中的斥责的语气就显得分外严厉,这样的斥责持续了近一盏茶的功夫后,话题一转才诏令唐离不得在河东继续停留,沿途总更不能再插手教门之事,如有违反将予以重惩云云。 虽然接口诏时室中并无多余的闲杂人等,但这样一道切责诏书依旧让唐离灰头土脸,唯一堪做安慰的是玄宗的语气虽重,但毕竟没有削了他的使职。 领旨谢恩之后,刚才还是满脸严肃的传旨太监随即满脸堆笑的上前向唐离见礼,口中说道:“所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陛下对大人责之愈严,欲显出其宠爱之切。” “多谢黄公公。”刚挨了一顿训斥,任谁都不会有好心情,是以唐离这句话就说得分外勉强。 见唐离坐定了身子,连黄太监也不等观风使杀人传唤下人前来侍候,先自起身从茶瓯中斟了茶水递给唐离后,才又自取了一盏,手捧着低声笑道:“唐大人有所不知,往日里这样的切责口诏按常例都是经由三省调拨御史台言官们传旨,像这样由奴才们出宫的并不多,虽然陛下的话说的严厉些,但没让御史台插手此事实已说明了陛下对唐大人的爱宠。” 对于黄大人点明的这个关节,唐离略一思忖就明白。这样的切责口诏若是经由御史台,就是走了官面程序,也就是陛下无心再保全该名官员,而负责纠察百官的御史台随即跟上,该官员颜面难保是小,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严厉的查办。而如今玄宗仅遣黄门太监前来,虽然话说的重,却还是意在保存其体面,也并不愿御史台插手此事,要说这份切责中包含宠爱倒也并不为过。 此事他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再想明白了这些,唐离感觉好过了许多。向黄太监道谢之后随即吩咐下人即刻往晋阳别情楼中准备雅阁,宴请这位传诏太监。 “多谢大人了。”黄太监对于唐离的安排也并不推辞,目睹那下人出房而去,他先谢过之后,才又低声道,“除了陛下的口诏,贵妃娘娘也有话要传,唐大人且用心听着。” 止住了正欲准备拜倒身子的唐离,站起身来的黄太监又恢复了刚才一本正经的表情:“贵妃娘娘口谕:唐卿你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刚到河东就闹出这般大事来。事涉三教,关系重大,岂是你能随便参与其中的。今天挨了一顿训斥也该长长记性了!眼见冬日将近,北方地面上滴水成冰,有什么好留恋的?赶紧办好差事回京才是正经。卿家就是不挂念家里,也该多想想那些京里苦盼着你的女人。别像个撒了野性的孩子,出了门就不知道回来!本宫那副《簪花图》可是还没个着落,卿家也要多想着些。恩,就这样吧。早些回京才是正经。” 似这等替陛下及贵妃娘娘传递口诏,不同于正式行文的诏书,没有经过待诏翰林及女官的修饰润色,自然全是口语,而对于这些传诏太监来说,他们必须保证这些话一字不差的传递到位,所以这黄太监在替杨妃传话时,甚至连无意间的口语都完整的复述了下来。 这是唐离第一次接到口诏,依他素来的见识,天家的诏书必定是堂皇雅致,哪儿曾想到所谓的口诏是如此的随意,玄宗刚才的传话也就罢了。尤其是贵妃娘娘的这番话,怎么听着都有一些暧昧的感觉。偏这传话太监还说得如此正经,让人听来感觉分外别扭。 “来呀,呈上来。”传话完毕,随着黄太监一声招呼,堂外又走进一个小黄门,手中捧着的锦盒中呈放着一领火狐皮制成的大氅。 见大氅送到,那黄太监才向唐离一拱手道:“这是贵妃娘娘赏赐大人的红云大氅,娘娘有吩咐,北地严寒,唐大人自幼生于南地,还要注意身子骨才好。”言之此处,亲手将大氅递给唐离后,这太监才又一叹续道,“能得贵妃娘娘如此宠爱,这固然是唐大人勤劳王事,福缘深厚。但于贵妃娘娘而言,实在是大有母仪天下之风。不说大人这样的朝廷栋梁,便是老奴这等宫中侍候的下人,因沾着同出于剑南的情分,平日里也没少受娘娘照应。哎!娘娘如此种种,实在是当的上一个贤字。” “噢,黄公公是剑南道人氏?”不知如何,唐离听到这句话时心中感觉莫名的一松。 “正是。”那黄太监搓着手笑了笑道,“不瞒唐大人,老奴旧日的贱居距离娘娘剑南旧居不过三十里远近。” 听到这句话,唐离心中彻底放松下来,上前拍了拍黄太监臂膀道:“如此就好,走,请往别情楼小酌三杯。” 做为连锁店,晋阳别情楼的布置与京中别情楼几乎毫无二致,此时在三楼云水雅阁中,刚刚邀饮完毕的唐离放下手中酒樽,轻拈起一颗胡豆道:“黄公公远来辛苦,说不得要在此地好生休憩两日,也容某略尽尽地主之谊才好。晋阳虽济不上东西两京的繁华,毕竟也是三都之一,名胜古迹也是尽有的。” “谢唐大人好意了,只是奴才们命苦,这来回在宫门处都有记载,如今完了差事,随后就要返京,实在不敢多做逗留。”雅阁内也没有多余侍候的下人,黄太监亲自替唐离满斟了之后笑道,“人说闻名不如见面,这话还真是半点不假,在京中时老奴就常听侍郎杨大人常夸赞状元公和煦待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杨侍郎?”脑海中来回过了一遍,唐离也没想到皇城里有哪个杨侍郎。 “这是奴才走时陛下刚刚颁发的诏令,想是消息还不曾传到河东。”举起酒樽邀饮,黄太监满饮一盏后,刻意放低了声音道,“杨侍郎就是杨芋钊……噢!不对……是杨国忠大人,老奴出京前,陛下刚刚下了诏旨。杨大人以户部度支使郎官补缺户部侍郎一职。拟旨时陛下又因为杨大人旧名‘钊’中带刀,有不吉之兆,乃亲为其改赐名‘国忠’,只听听这两个字儿,也知杨大人如今受宠之深了。” “户部侍郎!”手抚酒樽的唐离喃喃自语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官职,要说这杨芋钊的升迁速度果然是本朝无人能及,史书上所载其不到两年时间由一介白身爬到宰相高位,如今看来只怕是连两年时间都用不上了。至于杨芋钊改名为杨国忠,他倒是并不吃惊。这不过是早晚间的事罢了。 “噢!老杨做了户部侍郎,这还真是可喜可贺,只不知……”唐离言犹未尽的问话让黄太监会心一笑,“杨大人一年四迁,朝中自然物议极多,御史台王大人就曾上本劝陛下三思而行,听说就连政事堂小李相公御前对答时也极力主张缓缓再说。但陛下慧眼识人,杨大人也就稳稳的坐上了这个户部佐臣的位子,老奴离京时听说御史台王大人胞弟私募道士的阴私之事已发,只是因为走得急,所以后事知晓的并不清楚。” 黄太监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听在唐离耳中,已能感觉到朝堂两派争斗之烈。玄宗欲升迁杨芋钊时,遭到李复道一系的拦阻,而所谓私募道士的阴私事发,明显是老杨的反击了。像这等涉及到符录道门之事历来是可大可小,看‘杨国忠’如此行步,多半存着的是迂回进攻的意思,可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抵也就是如此。此事的最后发展依唐离看来,要么是这个倒霉鬼安然无恙,要么就必然会牵连到其兄王洪,而类似这样的罪责一旦做实,就必无活命之理,唯一区别的就是死的方式不同罢了。 脑中思量着这些,唐离一边感叹杨、李二党动手如此之急,如此之狠,一边庆幸自己离京走的及时,否则此次之争断然少不了要被牵连其中。 二人饮酒间又说了一些京中事务,倒都是唐离知道的,这等酒直吃了近个多时辰方才结束。 唐离陪着黄公公回到驿站,命唐光送去厚厚的仪程后,便直往书房而来,刚进了书房,就见燕五正拿了一纸信笺在等他归来。 “这是京中刚刚传回的消息,因事涉安禄山,是以在下不敢有片刻耽搁。”燕五说话间不等唐离坐定,已经便笺呈了上去。 坐定之后,唐离伸手接过便笺,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的多是刚才黄公公告知的事情,杨芋钊改名杨国忠,并升任户部侍郎。而关于王洪胞弟之事倒也有补充的情报,原来京中传言的是此人在家私设道坛,并妄议天命之事,目前此事已由大理寺接管,如何处置与定罪尚未有定论。再下面说的则是安禄山弹劾自己在河东肆意妄为,擅自挑起佛儒相争之事,这也并不出乎他意料之外,只是看到最后一条时,心头一震的唐离才蓦然拍案而起,口中连道“昏聩”,而那张便笺也飘飘悠悠的落在了地上。 这封传回的情报燕五还来不及看,是以并不知道唐离发火的缘由,借着捡拾信笺的机会,他才看到这份情报的最后一条赫然写着:“陛下以怀化大将军安禄山勤劳王事,边功卓著,赐爵东平郡王,并着其兼领范阳节度之职。” 看到这样的一条消息,燕五心中也是一惊,盖因自国朝设立边镇以来,历来将帅纵然再得宠信,赐爵也仅到“国公”。如今这条诏令,分明是由安禄山开了有唐一朝将帅封王的先例,如果说这还只是赐爵,那后面兼领范阳节度使的诏令就更有杀伤性的效果。因为随着这道诏令的下达,自此朝廷最为精锐的北疆军队悉数归于安禄山麾下。 “昏聩!昏聩!”绕室而行的唐离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个大逆不道的词语,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平衡的结果。杨国忠升任户部侍郎,王洪如今深陷官司,缘于对安禄山的宠爱,加之李党中人一力推动,居中玩着平衡的玄宗才会给安胖子这李党大将如此之重的封赏,对于这种政治交易唐离并不排斥,但让他感到难以接受的是这种封赏居然如此荒唐。封王也便罢了,将举国最为精锐的三分之一兵力托付于一人之手,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唐离就有一种骂人的冲动。 也正是这条消息,使唐离真切的认识到玄宗真是老朽不堪了,这个素来最善于平衡之道的君王如今自己已亲手打破了边镇实力的均衡。而身为政事堂宰相的李复道面对这样一纸诏令不仅不阻止,反而一力推动,也让唐离对这位五叔的政治才能彻底的失望。 满脸寒霜的在室中绕转良久后,猛然顿住步子的唐离转身对燕五道:“传下话去,着他们即刻准备,明日一早动身前往陇西。” 见唐离舍弃原本定好的河北道而转为陇西,燕五虽然心下诧异,倒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答应一声后便欲出房传话。 “慢着,传话过后速即将此物送于郭子仪将军府上。”站在门口处的燕五转身看去时,见唐离递过的正是刚才那封信笺。 目送燕五出房而去,唐离在雕花竹窗前默立许久后才用微不可闻的声轻叹道:“哎!这安稳日子怕是过到头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逃户 出河东道向西便是关内道,越过两道分界转而向南可达麟州,由麟州折而向西,途经庆州,原州等地便可入大唐扼西北门户的陇右,河西两道。 此时,在麟州前往庆州的道路上,正有一支二十余人的马队护卫着一辆轩车结伴而来,这辆轩车形制宽大,四厢里蒙绸覆缎,尤其是车门处更悬着北地紫貂皮制成的大门帘儿,一看既知不是等闲之物。而护卫着马车的二十余护卫也都是身体劲健,意态洋洋,这一行人一路而来,直引得路人侧目,闪避不迭。 十月底的天气,外边已是寒风刺骨,车厢正中放置着一个考究的大火笼,伴随着轻微的“毕剥”声,整个车厢中温暖如春。 “少爷,十月底滴水成冰的天气,哪儿还有喝‘鱼儿酒’的道理。”这慵懒的声音出自一个绿装女子之口,十六七岁初为人妇的她身子珠圆玉润,眉眼间恬静的神色中透露出无限的柔婉温情,此时这女子一双晶亮的眸子都盯着以为身披火红大氅的少年公子身上。 这位少年公子的年龄当在十七八之间,面容俊俏的他自有一股天然的风流,半睁半闭的眸子中偶有一道神光闪现,才能看出他心底的坚毅来。而素常居多的则是那斜靠着的身子所流露出的散淡与闲适。 这婢女的话语丝毫没有影响少年公子手中的动作,晶莹剔透的冰鱼投入血红的河东葡萄酿,在这温热的车厢中,不过片刻的功夫琉璃樽上已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雾。这少年公子举樽惬意的呷了一口后,才伸手轻抚着婢女白皙滑腻的娇容道:“三伏天里吃汤面,数九寒冬喝冷淘,要的就是往日里尝不到的滋味,譬如那一等的文人骚客们好雪夜赏梅,雨天观竹。不仅求的是味道,更重要的是这味道后边的意境,若照你这丫头看来,这些人岂非都疯癫了不成?” “说什么都是少爷有理。”慵懒俯在少年公子腿上的丰美婢女随意回道,“只是奴婢想不通少爷为什么突然改了道,而且放着好好的驿站不住,藏了官身打扮成如今这个模样。” “若是不藏官身,天天迎来送往的你觉着就舒服?”少爷不以为意的一笑,后边的话却没再说。自从前几日见到安胖子受封东平郡王,兼领范阳节度使之后,他便改了自己的行程,弃原本的河北道折而向河西、陇右方向行进。作为比邻河北的最大一支武装力量,观风使大人现在迫切的想亲自看看河西及陇右的军力到底如何。同时,在这个时刻他非常有必要亲自见见哥舒翰,向这个带兵勇武的将领点点目前大唐最大的隐患所在,有了这番话垫底,哥舒翰即便是不能全信,至少也会跟河东郭子仪一样多存了几分戒心,如此一来,纵然安胖子立时就反,面对早有准备的河东及陇西兵马,也必然难以象历史中那般偷机得手。旬月之间便占据大唐半壁江山。 至于藏了官身,倒不是观风使大人刻意要来个微服私访,实在是这样可以少去许多迎来送往的应酬,加快路上的行进速度,再则,他也想着能借这个机会看看百姓们的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他所想的这些却不便对玉珠细说,说了她也不会明白,笑着应了一句,便转了话题:“好重的炭气,宝珠,且把窗帘子悬了起来。” 湘绣的帘幕卷起,顿时就有一股冷风透窗而来,只是这风虽冷却带着新鲜的味道,拂在人身上顿时使人精神一振。 微微打了个寒噤,唐离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后坐起身子,先拿过宝珠刚才脱下的罩衫替她披上后,才凑近窗边向外探望。 “少爷,有什么吩咐?”一边随行的唐光见轩车窗帘打开,随即上前探问,却见唐离只是略挥挥手,随即知趣的勒了了马缰退后,免得遮挡了少爷的视线。 北地十月底的天气里,刺骨的寒风刮个不停,而车窗外早已是万物萧索见不到一丝绿意,加之又赶上个阴沉天气,就显得愈发寥落了。唐离探出头去看了片刻,随即意兴阑珊的向唐光吩咐道:“今个儿一早起身连赶了这几十里路,大伙身子想必也是乏了,前面不拘有什么歇脚的地方就停下来,一来歇歇乏,再则也好吃两口热酒驱驱寒气。” 连赶了大半天路,谁的身子不是又僵又冷。“谢少爷体恤。”唐光这语带欢喜的话语随即被唐离摇头止了,临放下帘幕前,他又手指着管道不远处一大群扶老携幼的行人道:“派个人去问问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唐驿马制度极为完善,当时天下官道每三十里一驿,而在两驿之间的中心处,又允许百姓筹建客栈,所以总体来说,凡是行者只要走的是官道,大抵十五里左右就能有休歇处,唐离一行人不多久,就见到前方道边有一家三间连排院落的客店。 唐离牵着宝珠下得马来,见眼前这个客店虽然门脸儿不大,但里间的布置倒也算得干净,当下率先向内走去。 这小小的路边客店也没个雅阁之说,都是一筒子到里的大车店,此时也讲究不得太多,由着宝珠,唐光等人重新擦拭了桌凳,垫上锦垫,唐离坐定之后,其他那些护卫也都各选了座位坐下。 野店中也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上的也都是些寻常物事,那些劳乏了一天的护卫们就着烫酒吃的爽利。唐离却没多少胃口,只吃了一著肥厚粗糙的羊肉脍,终究还是耐不得那股子腥膻之气,索性放了筷子,就着滚烫的果子酒慢慢啜饮。 眼见一碗酒尽,才见刚才出去探问的唐十四策马赶来,而在他的马鞭子上还横放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半大少年。 “十四,问个信儿怎么这老晚才回来。来,吃口滚酒,好去去寒气。”见唐十四回来,唐光忙端着一碗酒迎上前去。 “晦气!这些人还真是日怪,远远见我去后立即撒丫子就跑,害得我追出老远才抓住这么一个,这不话都还没问。”唐十四呸的淬了一口,也没接酒,先自拖着那犹自挣扎不已的半大小子向唐离座头处走去。 听唐光叙说了备细,唐离说了声“辛苦”,便令他自去吃酒,自己转身向那满脸戒备神色的半大小子笑道,“小兄弟别紧张,我并无恶意,宝珠,给他斟杯热酒压压惊!” 惊恐之极的半大小子见唐离说的和煦,原本的惶急害怕稍减了许多,及至微笑着的宝珠给他递过一盏酒,此人迟疑了片刻,居然是微微的红了脸。 可怜这半大小子自小在穷乡僻壤长大,哪儿见过宝珠这样的女子,此时看着她微笑的娇颜,鼻中阵阵香气传来,眼瞅着一双春葱般儿的手儿端着一盏热酒递过来,这少年的脑子隐隐有些发晕,脸也愈发红的厉害。将一双手在衫子上擦了又擦后,才缩缩的伸过手去接酒一饮而尽。直到还回酒碗,他的头始终都再不曾抬起。经过这一碗酒后,这少年虽然依然是满眼戒备的神色,但脸上的表情毕竟柔和了许多。 “俺不坐,”少年梗着脖子拒绝了唐离的好意,一句话说完,他偷着瞥了宝珠一眼后,不自觉的放低了几分音量看着唐离道:“你为什么抓俺?” “不坐就不坐。”唐离自然不会与他计较,只是笑着问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们这一大群人扶老携幼的是要去哪里?” “去河西。”少年的回答倒也干脆。 “你们原籍是哪里?” “河东魏州府。” “河东?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是走亲访友,为何在这时节一大群人前往河西。” “家里活不下去了,不去河西还能去哪儿?”这少年自小生在乡间,如今涉世不深,是以说话间倒也没什么遮拦,真是问到什么就说什么。 “逃难?”听到这个大出意料之外的答案,唐离微微皱了眉头不解道,“我刚自河东道出来,没听说那边受了灾。再说河东比之河西富庶不下十倍,纵然你要逃难也不该到河西,该是往南走才对。” 想必这话说到了少年心中的痛处,当下就火药味十足的顶了一句道:“谁说是逃难,我们是逃税!”后边接着要说,却感受到宝珠柔柔的一眼,这少年微微侧了测头就又放低了声音道,“眼见税期要到了,俺们租调好身庸都交不起,又承当不起朝廷的兵役,不逃就没个活路,河西虽然苦,但听俺们那里逃出去的老辈儿说那地方人少地多,俺们若是能到了那儿,一个人就能多授十来亩地,一家子攒下来吃饭就够了,就算逃不过兵役,好歹也能离得近些。” 自小在金州长大,后来又去襄州直至长安,唐离虽然也经历了艰难困苦的生活,但更多接触的都是大唐盛世,富庶无边的景象,此时听这少年说话实是前所未闻,半是震惊,半是职责所系,当下强邀那少年坐下细说。 那少年还要推拒,却顶不住宝珠劝说,拘束着坐了下来,低着头将事情一一分说。 结合少年的说法,再根据自己掌握的知识,唐离慢慢理清了其中的关键,原来当初唐朝定鼎之后,承袭的是前朝的均田制,即每人分别授予永业田,口分田等,并以法律规定这类田亩不许私自买卖。随后朝廷依据均田制建立了根本的军事制度“府兵制”。正是这两项根本制度保证了大唐近百年的繁荣。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初太宗颁布的《均田令》逐渐废弛,大户人家兼并土地愈演愈烈,而随着百年间人口激增,朝廷所掌握的田亩越来越少,原本应授田亩就愈来愈不足。只是田亩虽然不足,但建立在“税人”制度上的租庸调税却半点不减,地不足而税不减就使得贫苦百姓日子愈发艰难,最终到了常年难以果腹的境地。 均田制既已破坏,那么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府兵制也就难以为继。依唐律,府兵免税且授予田亩较多,但他们每年被征调时需自备马匹,武器到任所。这样的制度保证了唐朝前期的强大,但随着均田制的破落,后世的府兵户授田越来越少,越来越碎,而随着大唐战事增加,征调却越来越多,所以那些贫苦的农民每逢征调就不得不“卖舍贴田,以供王役”。有时甚至不得不“折屋卖田,人不为售,内顾生计,四壁皆空”。长此以往,大量农户不堪重负纷纷逃亡,尤其是府兵重要兵源的关内及河东两道更是如此。 “那些有钱的买地越来越多,却又能找县里把自己的田亩定为下中户,下下户,俺们那里彭老爷三顷多肥的流油的河滩地就这样被定为下中,他那地里的租税就只能加在俺们身上。”这少年越说越激奋,竟是猛地一拍身前的盛酒的案几站起道,“不仅是租税,兵役,就连县上的差科也越来越多,再不逃真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少年的话语让唐离心中平添了许多积郁,然而不等他说话,却感觉到旁边坐着的宝珠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角,损失看去时,却见客店外正有几个衣衫破旧的农人正偷眼向里探看,从他们眼中惊骇的眼色及看向少年时担忧关爱的神色看来,分明正是这少年的家人一路寻了来。 “小兄弟谢谢你了,这就随你家人去吧。”少年也说的差不多了,唐离也没了再问的兴趣,“宝珠,取二十贯的飞票赏他,做盘费到河西也该够了。” 那少年既兴奋有不解的去了,走到门口时他还颇为留恋的偷看了宝珠一眼,而恰在此时,唐光小心的凑到唐离身边低声道:“少爷,遇到逃户该要奏报地方官府才是,咱们……” “给他们一条活路吧!”此时的唐离颇有几分意兴阑珊的感觉,“他们就是逃到河西照样还是我大唐百姓。” “宝珠,稍后帮我侍墨,我要给杨侍郎传一封急信回去,如今这形势,税法不改怕是不行了,他既☆ 宝 书 网 のWww.b a o s h u 7 . c o m ★然坐了这位子,也该多操操心了。”唐离的话更像是喃喃自语,说话间他已站起身来准备向轩车行去。 “你们且坐坐,一炷香后动身。”唐离摆摆手示意那些护卫安坐,走到门口的他刚踏出客店的门口,就见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携裹着一个光头走来,而依着这光头远远传来的啜泣之声及身上的装束穿着,她竟然还是女尼。 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携裹着一个女尼姑在大路上行走,这样的场景还真是少见,由不得唐离不多看了几眼,这一细看才发觉不对来,原来这个正啜泣不已的光头竟然是当日晋阳水月庵中的那个美尼姑水净。 第一百八十章-长街 这四人中水净啜泣着不肯走,眼见那汉子又要伸手向她推去,唐离当下高声道:“住手!” 唐离这声喝叫使正行来的四人一惊,那汉子要抓向水净的手就此停在了半空中。 要说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水净,正啜泣不已的她先是看了看唐离,随即再瞅瞅唐离身边的宝珠,顿时高叫了一声:“施主。”人就要奔着过来。 正在水净动步之际,旁边伸出两只铁钳似的大手将她紧紧抓住,那汉子抓住水净后将唐离细一打量后,叉手行了一礼道:“这位公子请了,这女子来是我家少爷庄中逃奴,装扮成比丘尼的模样四下哄骗钱财,今日我等奉家少爷之命将其缉拿回庄,还请公子勿要拦阻。” 唐律家奴等同畜产,主人对逃奴有生杀予夺之权,这汉子这番说法倒也是滴水不漏,笑着一拱手后,那汉子续有言道:“关内道山高水长,看公子这份气宇便知不是没来历的,我家少爷也是有体面好交朋友的,改日若有机会便由小的为公子引荐如何?” 水净听他这样信口胡说如何能依,当下高声抗辩道:“他们是行凶掳人,施主休听他们胡言。” 见那汉子场面话说的亮堂,唐离因也一笑道:“这还真是怪了,这位小师太分明是河东晋阳水月庵中的水净师太,如何就成了逃奴?据我所知,水净师太乃是四岁时即被庵中收养长大,莫非她四岁时便能自河东千里迢迢逃往河东?” “水月庵,公子怕是看错了吧!”三人中说话的汉子眼角一缩,终归还是带着笑脸道,“如今时令近冬,出家人的行脚期早过,若这逃奴真是公子所说的水净师太,云游出庵时身上岂能没有度牒?”这连着两问引得水净更是啜泣不已,当下那汉子向唐离一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者我家少爷府上逃奴与公子当日所见水净师太长相相近也是有的,公子如此热肠实令在下钦佩不已。” 唐时的佛家丛林行脚僧尼多是在每年三月起行,至迟到九月底便回归山门或者在别处寺庙挂单常住,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日再行动身,纵然偶尔有出门的也是在寺庙附近转悠。像水净这样在十月底跋山涉水的的确少见。而她这等反常规的出行,偏又没有随身度牒,论《唐律》尽可揪官查问。 那汉子说完这话,似模似样的又向唐离行了一礼后,几人复又携裹着水净往前走去。 “且慢!你等所言不差,某也自信眼力不会差误到连人都认不出的地步,既然如此,咱们便同往前方官衙究官查问,若此女真是你家逃奴,某自然无话可说。”堪堪等那几人将要经过店门时,唐离踏前一步说道。 唐离横插的这一局顿时让几人色变,那汉子还不曾接口,他那随行的伴当先自按捺不住,“咄”的一声骂出口道:“哪儿来的兔儿爷,三哥给你脸你不要脸。既然如此,爷爷倒成全了你。”口中说着,这个距离唐离最近的汉子伸开蒲扇般的大手跨步间便向唐离抓来。 前时唐离与人说话,唐光等人因未奉命是以并未凑上前来,此时见那厮竟敢动粗,二十余个护卫同时起身,呼啦声响已将那三个汉子并水净团团围住。 “这厮口贱,掌嘴让他好好长长记性!”冷冷的看了对面被两个护卫架起的汉子一眼,唐离扭头向刚才那个说话的汉子看去。 “啪啪”的脆响连声,唐光见这厮辱骂少爷,下手自然就重,是以那汉子才吃了五六个耳光就已是嘴角流血,口鼻歪斜。 “老五,还不赶紧跟公子爷赔礼。”适才那说话的汉子先喊了一声后,随即转过身来对唐离躬身道,“愿听公子吩咐,这就去前边的原州府衙门推官究问。” 结过酒钱,唐光等二十余护卫监控着三名汉子前行,水净却上了唐离的轩车,两伙人一起向原州城而去。 “水净师太你怎么到了这里?”刚上轩车,宝珠边递过一巾帕子给水净拭泪,边顺口问道。 “上次多承施主成全,王司马并不曾逼婚,但随后不久,贫尼听监庵尼姑私议,言说小尼若是留在庵中必定是个惹祸胚子,因私谋着要消了小尼的度牒送往刑部她侄儿处,待蓄了发后与她那侄儿做妻。”言之此处,水净还未拭干的眼泪又奔流而出,那双湿漉漉的毛毛眼看向唐离道,“施主有所不知,月心师太那侄儿是个傻子,年过三十连吃饭都还要人喂。贫尼听到这个消息再也不敢耽搁,也不敢去申请度牒,当日就逃了出来,因想着要去找李郎……” 这水净说话时的神态怯怯,原本就貌美的她此时看来真是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娇态,尤其是那对湿漉漉的毛毛眼半带惊惧,半带娇羞的看人时,连唐离这见惯美女的也不由得心头一动,“月心那老尼姑还真没说错,这水净留在水月庵还真是个惹祸胚子。”心下胡乱寻思到这儿,唐离听她说到李郎,来插话问了一句道:“你那李郎到底是谁?” 水净见问,白嫩的脸颊上微微起了一层红晕,低侧着头手搅着手巾帕子轻声道:“李郎乃将门子弟,官讳光弼,现在陇西节度帐下任府兵马使,驻节凌州。” “李光弼!”一听到这个名字,唐离顿时有片刻的失神,世事离奇竟然一至于此,让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倒是宝珠在一边跟上问道,“这几个人为何要抓你?” “贫尼也不会知道。”一说到这事,水净脸上的娇羞顿时消失的干净,“贫尼昨夜借宿在前方不远处的云心庵中,今日随庵做早课时见刚才那几个恶汉护卫着一个富家少爷并一群女眷来上早香,早课完毕,贫尼刚辞出山门不久就被这三个恶汉围住,口口声声说贫尼是他少爷庄中逃奴,并一路携裹着走到此地。”说到这里,想是水净想到后怕处,又开始啜泣出声。 “别哭了。”唐离声音并不大的一句话顿时吓得水净强忍悲声。那无辜的可怜样子看的人真是不忍,唐离见状乃笑着放低了声音道:“说来你我还真是有缘,也罢,我正好要前往河西,这便顺路送你到凌州却见你那李郎。” “多谢施主,贫……”水净面上一喜,刚张口说到这里就被唐离拍手制止道,“别施主,贫尼的叫了,让人听着别扭。宝珠,稍后到了原州州城,替她置两身衫子,一并买个假发髻,这还有老远的路,咱们车上带着个比丘尼算怎么回事儿。” 水净羞红着脸没有说话,宝珠抿嘴答应了下来,车行不久就听前方各种声响越来越大,却是原州城到了。 “少爷,情形有些不对!”车帘挑开处,探身而下的唐光低声说道。 唐离循着车窗看去,还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来,就听轩车斜对面一个声音道:“哟。三爷您回来了,来来来,下马吃盏茶水歇歇脚再走,五爷您这……” 唐离应声看去时,见说话的人是一身从八品青衣官服的城门领,在他身后有十来个懒洋洋的门丁正检查着来往行人,再见城门领巴结着说话的对象居然是那三个粗汉,他哪儿还不明白唐光的意思,当下丢过一个眼色后,转身向水净问道:“你可知这三个汉子的来历?“ “这个倒是不知。”水净迟疑片刻后道,“不过听他们称呼的那位富家少爷姓安,还有那些女眷们上香祈福的时候提到过‘帅爷’二字,因贫……奴家做早课时隔的近,所以能听的清楚。” ”姓安,帅爷!“唐离略一寻思,顿时明白过来,关内道北接阴山与回鹘接壤,此地驻守的乃是朔方军,而在关内道可称帅爷的就只有安禄山的表兄,时任朔方节度使的安思顺,不消说,那姓安的富家公子该是安思顺家的少爷无疑。 “宝珠,伺候更衣。” “更衣?” “是!把官服取出来。” 毕竟人还在别人手里,那三个汉子到没有做出什么太过异常的举动,唐离一行顺顺当当的进了原州城门,而在他们身后,那城门监招手唤过一个门丁也不知交代了几句什么,那门丁随即翻身上马向城内狂奔而去。 原州府衙一如大唐其它各州一样设在城内中心处,地处中心,四方道路勾连,这里自然就是州城内最为繁华的所在,二十余骑护卫着轩车一路行去,之间道路两边熙熙攘攘,论其热闹的程度,比之河东普通州府也是半点不让。 顺着府衙正门前那条笔直的长街而行,轩车堪堪刚走到一半儿,就见前方府衙门口处冲出数十个手拿铁尺的公人。而与此同时,两侧的横街上也有一片马蹄声起,这马队来的好快,不过片刻功夫,两旅各百人的骑兵已由左右两方将轩车团团围住,恰在此时,那些抖动着手中铁尺的公人也已到了轩车前。 四下里的行人见到这一幕,纷纷向后退避着闪到街边看这难得的热闹场景。 出了这样的事儿,照例是由领头公人率先开言,扶了扶头上的皂色公人帽,那身穿肩压红线公人服的捕头踏前一步高声道:“呔!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殴打拘押朔方牙兵军,还不赶紧下车受缚,若再有迟疑,必定罪加一等。” 随着捕头的喝叫声,旁边两旅二百人马同时拔出腰间雪亮的战刀以为威慑,一时长街上的气氛凭空多了几分紧张,四下里看热闹的百姓虽不下万人,却无一人敢发出只言片语。 长街上,随着唐光一声号令,二十余骑护卫由松散的队形紧急变阵,几乎是在瞬时之间已纵向分成两排将轩车四方里围的密不透风,为防对方硬行抢人,那三个恶汉也被拦在了内侧。 另两人倒还好些,那老五本就性子暴躁,加之适才被唐光掴脸的火气郁积,此时见自己人到了,如何还肯忍耐,此时的他虽然两只手被身边的护卫紧紧架住,担这厮还不忘低下头去向着车窗恨声道:“还不赶紧放了爷爷我,你这兔儿相公……” 镇军跋扈,尤其是那些主帅的贴身牙兵更是如此,这些个围观的百姓见有人居然敢殴打拘押牙兵已是吃惊,此时见这牙兵落入人手还敢如此口硬,纵然心下对他们多有不满也不免心底暗赞一声这厮好硬气。然而,不等他们感叹完毕,就见长街上的轩车窗帘开处,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准确无误的重重掴在了正嚣叫着的牙兵脸上,当此之时,长街上一片寂静,是以这两声脆响真个是清晰无比。 见到这一幕,那捕头先是一愣,随即就觉得脸上发烧,似乎刚才那两巴掌时打在他脸上一般,大感面子扫地的捕头猛地一挥手上铁尺,数十个公人便随着他一步步向轩车逼去,而配合着他们的动作,旁边的两旅二百人马也自两方缓缓推进。 形势发展至此,依围观者看来,这轩车中的人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出来讨饶,要么武力抗拒,再结合车中人刚才的表现,更多人想的都是难免会有一番暴力武斗。正当那些公人及骑兵步步逼近,围观者眼睛眨也不眨的拭目以待时,却见轩车前一个身形健壮的护卫拨马趋前一步朗声道:“开国子爵,太乐署丞,钦命观风使唐离大人在此,尔等还不快快参拜。” 随着他这一声高喝,轩车帘幕开处,一个身穿四品绯服的官员缓缓在车辕处站定,负手而立的他一任官衣轻拂,俊逸的脸庞上两只似寒芒般的眸子依次扫过那些公人及两边的虎视眈眈的骑兵。 犯匪的轩车里突然钻出个钦命观风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些公人及两侧的骑兵一时都感觉反应不过来,围观的人群中更是响起一片“呀”声惊叹。 只是不容他们有丝毫的迟疑,唐光又一声暴喝随即而起道:“唐大人代天巡视四方,尔等竟敢以刀兵相向。”言之此处,唐光猛提三分音量,“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造反”二字入耳,顿时惊醒了这些发蒙的脑袋,那捕头看了看轩车上面沉入水的唐离一眼,再瞅瞅他那红的像血一般的深绯官衣,“哐当”一声手中铁尺落地,随着他这动作,后面数十把铁尺纷纷弃置于地,而那两边的骑兵也不约而同的将手中战刀回身入鞘。 “小人等参见观风使大人!”随着那拜下身去的捕头叉手说出这一句,随后的见礼声越来越大,直至声震长街…… 第一百八十一章-守城(一) 出原州西行不远便可到达兰州,进入这个河西走廊外最大的州府,便是出了关内道,而正式进入陇西节度辖地。 依旧是那辆轩车,身上披着一件狐皮锦袄的宝珠挑开车帘看了看窗外关内道司马的护送马队去的远了,乃扭头向唐离道:“少爷,张司马他们走的远了。” “恩,他们刚才来向我辞过行了。”正低头看着一叠厚厚信笺的唐离头也没抬的答应了一声。 这显然不是宝珠想要的答案,放下车帘,牙齿轻咬着下唇片刻后,扭过身的她又低声道:“那关内道的事情……” 见宝珠吞吞吐吐的样子,唐离焉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说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家人在自己身边待的太久,以至于她们或多或少的染上了不肯吃亏的脾性,所以此时的宝珠才会对自己在关内道的行为颇多迷惑。 当日唐离在原州长街上亮明身份,消退了那些公人及骑兵后,也惊动了原州使君及关内道军民统管的地头蛇安思顺,随后而来的热闹自不待言,你来拜会我来请宴,只有说不尽的殷勤小意儿,只是涉及到挑起事端的三个牙兵及水净,竟似这几个人不存在一般,居然无一人提起,直到数日之后,那安思顺才在依次宴后的茶叙中轻描淡写的提了几句,言说那三个牙兵素日骄纵不法,他早有开革之意。只是没想到他还没动手,这几个混账居然就打着他朔方节度使府的名义干出这样的事来,言之此处,胖瘦适中的安思顺大帅更信誓旦旦的表示,针对此事他负有治军不严之责,自会拜表朝廷请求处分,至于那三个混账行子,自然一听观风使大人处置。 安思顺虽然礼数周到,但唐离与他相处时却感觉到这位大帅浓浓的提防之意,加之二人数日宴饮中居然不见他有一字提及表弟安禄山,又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闻言后一笑而已。当日宴后回了官驿,他即命唐光等人将那三个数日无人闻问的牙兵送到原州府衙了事,面对随后而来的探问风色的原州府使君,唐离甚至无一字提及那三个牙兵,更不消说自己的处理意见了。 随后此事就如同泥牛入海,竟是再没了一点消息,唐离也不闻不问,就在关内道逗留了三数日之后,与安思顺依依话别,随后在朔方道行军司马的护送下一路进入陇右道。而宝珠此时耿耿难平的就是少爷居然任由那三个辱骂过他的牙兵就此安然无恙。 连日里与唐离朝夕相处,又得少爷宠爱,加之这又不是在规矩森严的府内,往日沉静的宝珠天性流露,也就多了几分这个女儿家本有的娇憨。 雪白的狐皮衬得脸儿愈发的粉嫩,唐离抬头见宝珠微微嘟着嘴的模样煞是可爱,因也微微一笑,只是口中却没接着她的话茬儿,只用手一指车中的茶瓯道:“这一路风沙大的连帘子都挡不住,宝珠,给少爷端盏茶水过来。” “这还真是奇怪,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好相与了?”口中喃喃嘀咕了一句,宝珠将茶水奉给唐离时,就见少爷漫不经心的随手递给她一张便笺。 毕竟是自小在相府长大,宝珠也是能识字的,疑惑着将这纸便笺接过,低头略一扫视,她已是“呀”的出声道:“腰斩!” 原来,这张没有题头及题尾的信笺上只寥寥数笔写着唐离离开原州第二日,朔方节度使府就已“妄顾军法”之罪名将那三个牙兵斩杀于军中校场,而且选用的还是最为严酷的腰斩之刑,而监斩官居然就是朔方节度使本人。自然,这三个牙兵临刑前自然少不了具结承认自己色迷心窍,借朔方节度使府名义掳掠水净一事。 腰斩是与凌迟并称的两大酷刑之一,受刑人自腰间被一斩为二,只是一时还不能就死,往往要哀嚎良久才得解脱,其惨烈处实在是令人不忍目睹,宝珠刚才还在为这三人骂了少爷居然就此无事而气愤,此时真见了这样的消息,反倒一时煞白了脸色,等了良久,脸上渐次恢复血色后才道:“这三人就算该死,也是受那安少爷指使,论罪也受不得这样的酷刑!再则,他们干嘛不趁少爷在原州时行刑?” 面对宝珠的追问,唐离但只微微一笑,也没接话的他轻呷了一口茶水后便顾自埋头继续看那些情报信笺。他心里自然知道对于那三个牙兵而言“腰斩”就显得冤枉,也显得刑法过重。他更知道安思顺之所以会如此,怕是更多做给他看的。至于说不等他在原州时这样做,唐离能想到的原因很多,这其中固然有安思顺为保全自己面子的考量,毕竟若观风使还在原州就这样做,倒显得他这一道节度使有些受人逼迫的味道,而另一方面,安思顺未尝没有怕他从中阻扰的意思……总而言之,唐离在原州及随后出关内道时,安大帅都给足了他面子,那三个“元凶”也正式白纸黑字的具结伏法,这件事到此已是彻底完结。 安思顺已将这件掳掠水净的案子办成了死案,唐离也压根儿没有心思去揪那个幕后的安少爷,人在关内道上行走,若真将安思顺逼急了跳了墙,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这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唐离自始至终压根儿就没有过刺激安思顺的想法。这个胖瘦适中的节帅虽然与安禄山血缘极近,但与表弟的跋扈及最终悍然起兵反唐不同,安思顺在骨子里对大唐朝廷还怀着感恩及敬畏之心,也正是因为有这份心,安思顺最终并不曾随着安胖子起兵反唐。反是在安史之乱后没经多少周折就将手中的兵权移交给了郭子仪。在如今这样的形势下,比之这关乎天下安稳的大局,安少爷这恶行也就只能暂时放在一边儿了。 唐离素来反对自己身边的女人太过于关心政事,这些事他自然无心也不愿给宝珠细加解释。 宝珠见少爷正忙着也没有说话的意思,等了片刻,又看了看窗外一片萧索的景色,踏步叫停了轩车后便自下了车找后边车上的水净说话闲聊。 当宝珠陪着水净闲聊了半个多时辰后,因想着少爷要人侍候而回转轩车时,刚揭开车帘,却见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厚襟老棉袄,陪同身材的汉子。 这汉子几乎是在帘子揭开的同时立即避过身去,所以宝珠见到的始终是一个背影,见到这一幕,轻轻放下帘幕的宝珠又悄无声息的退回了水净车上。 见到刚才这一幕,唐离向身前这个恭谨坐着的汉子投去赞赏的一瞥,“不错,近来的情报送的及时也详细的多了,更难得的是时时都存着的这份儿谨慎心思,若我所料不差,你们该是最近才从京里派下来吧?” 这个普通身材的汉子的长相,如同他的身上穿着的衣服一般,平平无奇没有任何惹眼的地方,绝对属于那种丢在人堆里转眼就忘得那种,与原本那些身带悍气的黑天手下决然不同。“是。这次我们一起下来了六个,大家走的路线不同,也都没照过面,此后在陇西道的情报就由属下专职为公子传递,进入河西后自然另有人接手。“ 掂了掂手中刚送来的信笺,唐离并不急着翻看,反是饶有兴趣的对这汉子道:“看来北地的情报网是整顿过了,对了,天王现在在哪儿?早说着要在晋阳相见,怎么到现在也没能见着人?甚至连信儿也断了。” “属下刚送来的信笺中有记载。”汉子顿了片刻见唐离并没有翻看的意思,乃又低声道,“今个儿上午传回的消息,天王正由龟兹折达,预计半月后可到达河西道首府凉州。” “龟兹?”唐离猛的坐起身子,“他怎么又去了龟兹?为的是何事?” “此事非属下该管,是以属下并不知道。”抬头看了唐离一眼后,那汉子又低头道,“公子有所不知,现在天王及其属下都已由暗转明,专司负责教坊司专线信件及货物的营运,情报之事四娘已另行委人接手。” “噢!接手整个情报网络的人是谁?”虽然早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转型,但四嫂动手的这么快还真出乎唐离意料之外,同时他也对这个接替黑天掌控情报网络的人到底是谁充满了好奇。 “此事非属下该管,是以并不知道。”这汉子说起这句话来顺溜的很,但因为面对的是唐离,他终究还是随后解释道,“此事乃是绝密,除了四娘之外恐怕无人知晓,属下等也是遵令行事,并不曾见过真人。” “看来如今是越来越专业了。”知道眼前这人除了他负责的陇右道这一块儿外怕是一无所知,唐离也懒得再问,挥挥手让他自去了。 等那人静悄悄的去后约两柱香功夫,宝珠才又回了轩车,先是将那盏凉茶换过之后,她才轻声问道:“少爷,蝈蝈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赵大老板回了扬州,蝈蝈还在晋阳掌总别情楼的事儿,这些分店开张没多久,没个人照看着也不行,等老赵回来,大抵她也能赶上跟咱们一起回京。”唐离边低头看着信笺,不等宝珠再问,已是续又言道,“悟名和尚还是忙着建庙开坛讲经,至于兰心,如今正在河东道各州铺开演舞台之事,正忙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言之此处,唐离自失的一笑道:“当日就听老王说兰心这女子不简单,我到没想到她还能吃这样的苦,这不,传回的信笺说她日日只睡三个时辰不到,连日奔忙的连车夫都叫着受不了了,这丫头,真是为我省了不少事啊!” “谁要问悟名和尚来着。”递过茶后轻轻替唐离捏着肩的宝珠含嗔说了这么一句,随即神情低落道,“二夫人,蝈蝈小姐,甚至兰心妹妹都能替少爷分忧,只有奴婢没用……” 当此之时,唐离正见着那信笺上写着“吐蕃南部军马近日似有异动”。见宝珠语气不对,抬起头来看了这个近日与自己耳鬓厮磨的丫头一眼后,放下手中的信笺将她揽入怀中笑道:“你这丫头也是糊涂了,兰心能跟你们搁在一起说?谁说你没用了?若身边的女人都是日日操办大事忙的脱不开身子,那少爷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趣味儿?就说现在,我可是片刻也离不得你了。”说着让宝珠宽心的话语,连日翻看信笺以至头昏脑胀的唐离坏笑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将手攀上了宝珠丰腻的胸膛…… 既进了陇右道,观风使大人一如出河东时的样子,隐了官身避过那些迎来送往的热闹向凌州赶去,这一路无事,唐离多是在车上查看信笺并熟悉此地的三川地理,说来自四嫂整顿情报网之后,如今相关情报的传递越来越及时,也越来越完备而有规律,难得这个新来掌总之人想的周到,不仅有那些暗线情报,便是教坊司那些乐工照例向长安太乐署呈奏的信笺也被分类整理出来,民、政、军事等等分的清清爽爽半点不乱,这些东西虽然并无什么机密可言,却使唐离安坐车中对整个北地风俗及军政民事有了一个总体的把握,远比他自己走马观花看到的来的周全,说来还真是妙用无穷。 就这样一路无事前行,又过了七八日,车驾终于到了凌州城外,验看过所进城后不久,还不等正笑听宝珠取笑水净的唐离遣人去问府兵马使的宅邸所在,蓦然就听深厚城头上一阵急促的金锣敲响,随即就听一个扯长了嗓门的声音道:“吐蕃兵来了,快落城门……” 第一百八十二章-守城(二) 凌州位于陇右道兰州,鄯州之间,筑城位置靠前的它比邻着吐蕃的大非川,此地不仅是大唐陆地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也正是抵御吐蕃的第一线所在。 凌州城头金锣敲响,再有这么一嗓子喊出来,离城头不远处的唐离等人顿时就感觉到身边猛地刮起一股子忙碌的旋风,街上原本散落着的驼队及闲话的行人纷纷自寻处所闪避,随着城头下来的两个传令兵骑马敲锣的跑遍全城,这个刚才还是热闹不已的凌州,短短的时间内就变得道清街肃,来回跑动的就只有军士们厚重而单调的脚步声,而这样的脚步声也在不经意之间加重了城中的紧张气氛。 似这些边境府州,平日里顾自热闹,但金锣一旦敲响,除了那些兵丁,平民及商旅不得有一人在街上逗留,每个街口更驻有官兵小队负责来回巡察此事,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这原也是守城必须的措施,在此就无需多言了。 此时的唐离就住在离城头不远处的一家大货栈中,像刚才那种情势下再去找李光弼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至于住的地方也容不得细挑,也只能是采取就近原则了。所幸这家占据着城内最好码头的大货栈条件倒也不错,只除了大批驼队身上发出的异味之外,其它的倒也算舒适洁净。 “宝珠,有这两炉熏香尽够了,没得要点那么多!”顺手搭好了拭面的手巾把子,梳洗过后精神一爽的唐离笑着说了一句道,“好家伙,这地界儿的风沙竟是有腿的,任你怎么着都挡不住,这若是在京里,蛟儿,卿儿看我洗下这么一盆子浑黄的水出来,还不笑话死我。” 先自我调侃了一句,唐离取了束腰玉带,舒舒服服的坐下后,向一边站着的唐光指了指对侧的胡凳,“你也颠了一天的人了,这又是在屋里,哪儿那么多规矩,坐下说话也好歇歇腿脚儿。” 唐光跟着唐离久了,知道自家这位少爷不是个好虚饰的,这番既是叫坐,他也就没多什么废话,应声坐了下去。只是毕竟主子少爷面前不敢放肆,所以人虽然坐了下来,但腰仍旧挺的笔直。 “你这坐模样,我看着都累。”这句话已经到了口边儿,但唐离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说,只是自己起身倒了茶水递给唐光。 摆摆手示意唐光无需说那些客气话,唐离重回身坐了,因微微一笑道:“倒不是我故意阻你,城里如今这么个局面,咱们亮明了身份有什么好?”低头呷了一口盏中的茶水,尽管茶叶放的厚也盖不住那股子风沙味儿,唐离强着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才放下茶盏续道,“一旦亮明身份,你说本府使君及兵马使要不要来迎接?这时节不仅是给他们添事儿,也是给咱们自己招骂,这也就罢了,他们若是问我御敌方略——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我说还是不说,顶着代天子巡视的衔头,又正好遇见这事儿,不说于理不和,说又拿什么来说?我是不知兵的,没准儿一个说的不好就落下了笑话儿。这可是好听的,所以,就目前这样最好,既不给他们添事儿,也是给自己省心。等吐蕃兵退了,咱们再现身,到时候大家一团喜气的见面,岂不比现在窝窝糟糟的要好?” “还是少爷想的周全……”唐光大以为然的刚回了这么一句,唐离也没招呼宝珠挪挪位置,而是自己站起了身子,绕室徐行的同时,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唐光你们是最早进府的一批,当初一进府就顶了大用,尤其是在经过大慈恩寺刺杀之事后,少爷我本心里再没拿你们当下人看待,除贱籍那事儿不消说,唐光你说腹中日常过往,少爷我并两位夫人对你们到底怎样?” 唐离虽然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但他在府内对下人们的宽容及善待可是整个京师都出了名的,听少爷说到这里,心下感念激动的唐光霍然站起,目光炯炯道:“就不说属下们平日里的吃穿月例比别人府上的管家都强,少爷对属下们的好可谓是有口皆碑,属下等都是自小身世孤苦的零余人,日常里说到这事儿,兄弟们也都说少爷不比其他府上,实实在在是拿咱们这些买来的下人当人看,当亲人看!除了感念少爷大恩外,也相约愿为少爷效死以明其志。” 见唐光话到后来激动的都有些哽咽了,绕室而行的唐离走上前去拍了拍唐光的肩膀道:“坐下说,坐下说。” 等激动难抑的唐光重新安坐之后,宽袍长带的唐离缓步而行间和煦的话语续又响起道:“好,知恩重义才是真汉子,好汉子!少爷我没看错你们。至于效死,我要你们死做什么,我不仅不要你们死,还要你们好好活着,少爷我不仅要你们好好活着,还要抬举你们这些零余人活得有个样子,活得能光宗耀祖!”语声顿了片刻,唐离平复了自己略显激动的情绪,“这次到河东,唐天你见到了吧?他如今是正牌子的宣节校尉,听说手下已带着三团六旅六百人马,当日我向兵部举荐,分发他下来不过只是一个九品的仁勇校尉,做着带兵不过百人的旅长,则大半年功夫下来就升了一品,这里面固然有我的情面在,也是唐天自己肯争气,总算没给少爷我丢脸。“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唐离也略有些口干,也不顾盏中的茶水已冷,就着残茶吃了几口后道:“就不说唐天,唐月这才下去多长时间?看他自剑南道传回的信中所说也做得不错!你们既然在我府上,我就不能不为你们的前途操心,不仅是唐天,唐月。他们现在走的就是你唐光将来的路,就是唐星,一等河东事毕,四嫂将他遣回府之后,我也照样会给他安排个前程出来,也不仅是你们四个领头的,这些护卫当中,但凡有这份才具,有这份能力的,少爷我一个都不落下,你们对少爷我感恩,对少爷我忠心,少爷我就还你们一个官身,还你们一个灿烂的前程!”说着说着,唐离自己也有些兴奋起来,“少爷我家门孤单,不抬举你们抬举谁?零余人,这三个字说的好,我自幼丧父,又何尝不是个零余人?说是同病相怜也罢,总之,少爷我要你们这些零余人都能在人前活出个样子来,将来但凡你们有了出息,我瞅着也高兴,也算全了咱们相处的这番情分。” 唐离说的动情,一边听着的唐光早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素来以硬汉自诩的他此时早已是眼泪滚滚,再难自制。 伸手取过手巾把子递给唐光,重又坐下身来的唐离语重心长道:“你们自小身世孤苦,也就没机会进学,如今要想谋个前程就只能从军中起身,你们的武艺我倒不担心,刚才之所以说那么多不能现在亮明身份的道理,我就是想告诉你,今后遇事要多思谋,左右前后都想清楚了再行事。当武将也并不是一味猛打猛冲就行,你现在就先锻炼着,将来经兵部放了出去带兵,你自己上手快不说,我也能放心些。” “咚咚咚”三声重重的叩头声起,听着少爷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打算的唐光实在不知道怎样回话,泪流满面的他只能通过这个最朴素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激。 “上次在大慈恩寺看你身中三刀也没流过一滴泪水,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双手扶起唐光,唐离转身对宝珠吩咐道,“备水,让唐光好生梳洗一下儿。” 原本痴痴看着少爷,宝珠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随即便去准备,等唐光洗过脸后,唐离才起身道:“不熏香总消不了异味儿,熏了香屋中又显得闷,干脆咱们也去大堂坐坐,一来敞亮,再者也好看看这局势发展。”边说着话,他已率先向外走去。 “这在外头的熏香尽自价格多贵也不顶府里自己配的合用,偏咱们带着的又都用完了,少爷,要不你再遣人从长安给咱们送些过来,”途中宝珠的话让唐离一笑置之,他虽然好洁净,但也没到这个地步,再则千里迢迢的让四嫂那些属下给他干这事儿,他还真做不出来。 此时这家大货栈中能容纳近百人的大堂中早已是人满为患,除唐光之外的那些护卫也大多在此吃酒听众人闲聊,幸亏有了他们,才给唐离腾出一副座头来,唐光先自吩咐那些护卫们吃酒要适可而止后,才回身护着少爷坐下。 “别蛇蛇蝎蝎的,这地方能出什么事儿!”示意唐光坐下后,唐离也无心吃跑堂送上的茶酒果子,只是把玩着手中的三彩茶盏,看着大堂中的景象听人闲话。 此时的大堂中吵吵嚷嚷热闹的很,这些人中各式身份都有,但尤以穿着光板儿羊皮袄的驼夫及面有风霜之色的商贾为最多,而若以地域论,满堂人中汉人只怕还占不到半数儿,更多的都是些操着古怪口音说着官话的西域胡人,这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全身白袍的大食人。 坐了片刻将大堂细看了一遍后,唐离因笑着对身边的宝珠道:“看来水净这位心上人尽是个有本事的。” “噢,少爷你又没见过李将军,怎么会知道的?”宝珠的问话引得唐光也是凝神细听。 手中尽自转着茶碗,唐离笑着解释道:“虽说我没见过李光弼,但只看刚才那些净街的兵士及现在大堂上的这些客商也尽知道了。”见二人脸上还有迷惑之色,左右无事的唐离乃细解释道,“自从金锣报警声起,你看那些城头上的军士可有慌乱?随后城中示警,一直到那些净街的士兵出现,一切都可谓是井井有条,这些军士脸上虽然神色也凝重,但没有一个是惊慌失措的,催促安置行人也都做的有条不紊。我心中默记了一下儿,从开始示警到街面肃净一空再没什么声息,不过也就这样的心态及办事速度,即便凌州是边陲重镇,也算的是极难得了。李光弼身为凌州府兵马使,这些兵都是他带出来的,俗话说以兵知将,只看这一点也知此人不简单了。” “那大堂……”自刚才唐离那番话后,唐光现在愈发的留心了。 “宝珠你们仔细看看,如今这大堂中虽然那些商贾们担心在此地逗留时间太久,误了行程之外,从货栈老板到跑堂再到那些驼夫,可有几人是真正害怕的?论说兵灾战火该没人不怕,眼前的这一切难道不奇怪?”唐离的一句反问引得两人连忙四下里探看,见大堂中的情形果然如少爷所说一样,一时间又是佩服,又是迷惑。 “我也不知道他们如此表现的原因?”先说了这么句泄气话后,唐离才话音儿一转道,“但我知道一点,肩负一府守御之责,在这边陲四战之地,李光弼可谓是捏着满城人的性命,若他果真是个庸碌之将,这大堂里的人现在这个时刻断然不会还有心情来吃酒闲聊。” 不知何时,那跑堂的小二拎着一只大铜壶站在了座头后,唐离话一说完,他已是拉开嗓子赔笑说道:“好我的客官,您还真是神了,若非凑巧听到您说话,打死小的也不信你从没见过李将军。” 小二这一嗓子出口,倒让唐光暗自自责刚才不该听的太过于出神,以至于失了警惕,唐离倒是并不在意,只轻轻发了声”噢”。 “李将军是谁?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将门之后,其先君李楷洛公是有名的烈士,漫天下谁不敬仰?李兵马使自小就精于骑射,性格严毅刚果,不苟言笑,让人一见就觉得有大将军的威严,以前还是王忠嗣老帅爷坐镇陇西的时候就对李将军另眼相看,听说老帅爷也曾经说过:‘日后能代我统兵的,非光弼莫属’,听听,这是多大的看重!如今不论别的,单说治军之严,从东边的关内道直到西边的安西都护府,以小的见识只怕没一个能比得上我凌州。人都说镇军跋扈,这话在咱这儿地界儿可是没人认的。”如同天下所有的跑堂一样,这小二也有一张碎嘴,拎着铜壶一边熟练的续着茶,这小二犹自停不了口,东一句,西一句的接着说道,“能把这些军爷管的服服帖帖,李将军打仗的本是还能差了?自三年前上任以来,客官您别看吐蕃蛮子年年闹得凶,在咱凌州可一次都没闹着好儿,哪次不是被李将军打的灰头土脸的滚回去?别看咱凌州兵少,但一来城墙高大,蛮子尽自在平地里撒野,但要他们攻城,怕是还没学会!二来有李将军坐镇此地,他们能落着什么好?保不齐还是跟以前一样,闹个没下场。其他这些客官都是久走凌州的老客,心里有了底儿自然就不怕。倒是象客官您这样初来此地能有这份胆气着实让小的佩服。” “唐光,看赏!”见这小二说的顺溜儿喜庆,唐离笑着吩咐道。 一串儿五十枚的通宝递过去,那小二笑得满脸麻子放光,忙不迭的哈腰道:“谢客官赏,谢客官赏!” “这狗日的麻二,才一年不见,嘴皮子功夫长进不少哇!”小二刚谢赏完毕,就听旁边的一个胖子接口道,“防秋,防秋,既然是防秋,那就是说吐蕃蛮子每年来袭扰多是在秋天,如今时令早已进了冬,蛮子们怎么还会如此拼命?麻二,你要能解了这个疑问,大爷我也照那位公子的例赏你。” “哎哟,原来是丰州李爷到了,这一年没见您老可是由富态的多了。看小人这穷忙的,也没顾上给您行礼问好,大罪过,真是大罪过!”听那胖子言语,这跑堂的麻二边两边伺候着续茶水,边向那李爷座头处走去。 “小的在这儿先谢赏了。”走到那副座头处,麻二先扎扎实实的行了个礼,随后边续着滚烫的茶水边赔笑道,“这是刚刚传来的消息,难怪李爷不知道。今年吐蕃蛮子们可是得天老爷照应,刚进十月就下了一场满高原的泼天大雪,这雪灾来的据说是数十年不遇,蛮子们的牛羊死的是满山遍野,连黄草地都给染白了。遇到这样的年景儿,蛮子们不抢吃个屁?别说这才初冬,就是三九天里他们也得出来,人总得吃饭不是?” 笑呵呵的接过胖子李爷的赏钱,小二哈腰之间又补充了一句道:“另外,附近六州百姓今年的纳粮及转运的军粮都囤在咱们凌州,依小的估摸,这该也是蛮子这次来的这么急的原因所在,不过想从李将军嘴里抢食吃,这样的蛮子估计还没生出来呢。” 刚才听到那小二说吐蕃今年遭了大雪灾,唐离已是感觉不对,及至此时再听他蹦出这么句来,顿时心下有些发紧,只是还不容他叫过那麻二细问,蓦然就见大堂尽头的紧紧的货栈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个面有土色的跑堂跑了进来,其中领头的一个隔着大老远道:“掌柜的,小的刚才遵令给城头送吃食支应,居然见到……见到……” “见到鬼了,有话快说。”见这伙计面色不对,那掌柜的也是急声催促道。 “小的见到那些蛮子么连续不断的从南边大非川开过来,看他们现在的架势,居然是在准备着……准备着……攻城!”说到“攻城”两字时,那小二的嘴哆嗦的就像漏了风的干葫芦…… 第一百八十三章-守城(三) 这小二的话虽然是说给那掌柜听的,实际上满大堂里羁留的商旅都听得清清楚楚,“攻城”二字就像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砸在众人心上,又像一大盆凉水当空浇了下来,虽不至于能夺人性命,却也让人身子发寒。 在大唐王朝经近百年积淀到达开元,天宝的极盛之世时,随着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后的数十年发展,吐蕃也已进入了全盛期,势力膨胀起来的吐蕃在不安于与唐朝廷“甥舅”之邦的关系,开始在边境上多次寻衅滋扰,尤其是在汉地收获的秋季更是如此。 吐蕃对唐朝的用兵明显带有袭扰的性质,不仅是掠夺财富,人口也是他们看重的目标。但也因着是“袭扰”,所以历年来吐蕃兵采取的都是典型的“突袭而来,抢了就走”的高机动作战方式,其实质与东北边境上的那些游匪并无二致。 也正是缘自于吐蕃这种特殊的作战方式,是以唐境边地百姓虽是不堪其扰,但对于凌州这等坚城内的百姓而言,彪悍的吐蕃辫发蛮人其实并不可怕。毕竟吐蕃人虽年年袭扰,但从不攻城已经成了陇西,甚至是剑南百姓的共识。这就跟六月里是大暑天,三九里燃火炕一样,经过数十年的积攒,已成了陇西百姓们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在今天,这原本天经地义的事情突然变了调儿,就如同眼见六月飞雪一样,带给人们心理上的强烈震撼已是不言而喻,听说吐蕃人源源不断的从大非川开过来,听说吐蕃人准备要攻城,大堂里的商旅极自然的就由“攻城”联想到了“破城”。此后素日听到的关于吐蕃人的种种凶恶传闻都在脑海中发酵放大,而这些半真半假的想象又使心中的恐惧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 此时,满堂商旅心中唯一可堪安慰的就是本城还有李兵马使坐镇,而地处四战之地的凌州城墙也足够坚厚,只是虽然心里还有这么些安慰,但大堂中的气氛毕竟没有了开始时的放松,偶尔有人说话也是应和寥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看来都凝重得很。随着第一个人撤座起身,一阵“叮哐”乱响后,商旅们纷纷各自回房,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原本还是喧腾热闹的大堂居然就此静寂了下来。 也没人吩咐,唐光等二十多个随行的护卫一起来到了唐离的大套房中,满满的挤了一屋子。 等最后一个护卫进来反手关上房门,唐光已是迫不及待道:“少爷,走,咱们这就找那使君去,趁着吐蕃人刚来,不拘哪个城门松动些,总要先送了您出去。” 唐光领头说出这么一句,其他那些护卫随即应声附和,都说无论如何也要杀出一条血路确保少爷平安离开,就连往日议事时从不插嘴的宝珠也跟着来了一句:“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不错,宝珠长学问了!”有意松弛气氛的这句调侃却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唐离自己微微一笑,踱步到窗边掀开厚厚的帘子看了看外面狭窄的街道上兵丁往来,头也没扭的轻声说了一句:“都下去准备吧,把你们随身带的皮甲猎弓都披挂好了,如此,等李将军征召令下来时也就不至于措手不及。” 唐光等人听着前边顾自欢喜,待唐离最后一句出来,顿时齐声色变道:“少爷……” “走不了了。”唐离此时的表情平静的似乎没有一点波澜,“依《大唐律》,凡遇战事,所有朝廷官吏不得在百姓之前擅自逃离!先不说能不能出城,无论亮不亮明身份,我现在都是凌州职品最高的官员,站在这个位置上,别人或许都能走,我又怎么走?” 唐离这句话顿时说的众人哑口无言,如今不亮明身份怕是连货栈都不出了,更别说紧闭的四处城门了。而一旦亮明身份,却更是走不了,面对这样的状况,唐光等人一时间竟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即便不说这些,就是有机会,我又岂能真的就走?‘弃民于水火,畏敌怯战’,与其背着这样的名声苟活于世,我倒不如死在这凌州来的痛快!”虽然语声依然平静,但唐离的眼神中分明点起了两簇细小的火苗儿,回身扫视了唐光等人一眼,“若不是适逢其会,我等只怕一辈子也经历不了这样的场面。这是天赐予的好机会,男儿本自重横行!你们哭丧着脸做什么?” 退无可退,形势至此,加之唐光等护卫都是少壮年纪,被唐离这几句话一逼,顿时也都激出了骨子里的豪气,当下也不知是何人带头,就见这二十余护卫躬身齐喝道:“我等愿追随少爷与凌州共存亡!” “好!”口中赞了一句,唐离将这些护卫复又扫视了一遍后,淡淡挥手道,“既如此,就下去准备吧!” 目送这些护卫离去,唐离乃转身道:“宝珠,你怕吗?” 怀抱着红云大氅,宝珠走到窗前的唐离身边细心的为他披上,系着纽带的同时她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轻轻的摇了摇头。 退后一步见大氅披的端正了,宝珠才低声道:“奴婢自来胆子就小,打仗要死人,又哪儿能不怕?”言之此处,抬起杏眼迎上唐离的眸子后,宝珠柔软而又坚定的补充了一句道,“但只要能在少爷身边,奴婢就是心中再怕,也尽能忍得住的。” “好,你这说的是实话,不瞒你说,少爷我也怕!”伸手将宝珠紧紧搂入怀中,沉吟片刻后,唐离咬牙笑道,“不过怕也没办法,谁让我姓了‘唐’!” 唐离的话宝珠似懂非懂,但这样的时刻她却也没问,此时的她全部的心思都用在感受少爷怀抱的温暖上,有了这样的温暖,别说杀人的战场,纵然是十八层修罗地狱便又如何? 一时间两人都自无语,良久之后,远眺窗外的唐离才又传出一声呓语般的轻叹:“真美呀!” “什么?” 对于宝珠的亲问,唐离并不曾回答,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透过近处的长街及凌州城池,远处是大唐苍茫而壮美的连绵三河,越陇右道,关内道,唐离的目光落在了地平线的更远处,那里,依稀便是盛世的中心与起点,此时,他的脑海中早已清空了一切,忘记了朝廷皇帝,忘记了日日牵挂的家人,甚至忘掉了自己,在这个时刻,唐离心中眼中便只有那座熠熠生辉,历千万年时光而不朽,永远散发着万丈光芒的黄金之城…… 第二天一早,当天边刚露出第一道晨曦后不久,低沉的牛角号声终于在凌州城外鸣响,在片刻的沉寂后,漫天遍野的喊杀声蓦然而来,几乎是在瞬间,原本就不曾熟睡的凌州城中百姓意识到,战争,真的来了! 一旦战事真的开始,凌州城中的管制就愈发的严厉了,货栈中的商旅们只能一步不出的听着外边震天的喊杀声,与此同时,小心的揭开窗户帘幕的一角向外窥看长街上急匆匆来回调动不停的兵马。 这撕心裂肺的喊杀声从开始响起,几乎就从不曾中断过,其中更数次夹杂着报警的金锣声声,愈发的增添了城中原本就厚重不堪的紧张气氛,因货栈离城头近,所以这些声音听得就分外清楚,自然的气氛也就更为压抑。 从晨曦初露杀到月兔东升,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的喊杀声起来的较晚一些,但也没能晚上多少,等城内百姓心不在焉的刚把早饭吃完,催命似的牛角号声也如期而来,吃饱喝足的吐蕃人几乎是片刻不多耽搁的开始蜂拥往凌州城头涌来。 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慢过,当太阳终于滑过中天的下午时候,随着一小队满身血污的军士推开紧闭的大门而入,处于压抑宁静下的货栈开始嘶马喧天的闹腾起来。 背负猎弓,身披软甲的唐光快步跑到唐离的房前,透过洞开的大门向内看了一眼后,原本正欲说话的他连忙住口止声。 屋内,唐离的风仪及装饰明显经过细心的修饰,漆黑的长发用纯白的单丝罗缎带轻轻的扎缚,墨色流光中的一线洁白衬得那朗目修眉的面容愈发的唇红齿白,如此的清俊只使人不可逼视。身上穿着的是与发带同色的纯白单丝罗儒服长衫,甚至连脚上的软履都是一色的白,唯一例外的就是腰间那围洞庭红玉制成的玉带,极品洞庭红玉散发掩盖不住的红光,这红光恰似赤子的丹心,坐定之外是不含一点杂质的纯净。 当此之时,白衣玉面的唐离正凭窗而立,他的手上似是漫不经心的玩弄着一支尺八长箫,而在他身后一步远处,同样是一身白裙的宝珠手捧着一樽满斟的河东葡萄酿静静而立。 似有若无的侧身瞥了门外的唐光一眼,凭窗远眺的唐离按箫于唇,任双眼滑过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大地,片刻之后,一缕苍茫豪壮的箫音在室中蓦然而起。 “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随后而来的一个军士话刚说出一半儿,带看清楚了房中的一切后,竟也不自觉的收了声,就这样静静的站在了门边唐光身旁。 屋内两人丝毫没有被这军士打扰,在苍茫而豪壮的箫音里,手捧血红色葡萄酿,一身洁白的宝珠颤抖着声音开唇长歌道: 唐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翠羽装剑鞘,黄桦饰马缨。但令家国重,岂吝此身轻! 歌只一叠,堪堪等宝珠唱完最后一句“岂吝此身轻”,箫音嘎然而止,唐离无限爱怜的细抚了长箫一遍,轻轻转身将之递给了早已泪流满面的宝珠。 “适才敲响的已是今天第三次报警金锣,李兵马使的征召令下来了?”取满斟的河东葡萄酿在手,转过身来的唐离向门口处站着的军士和煦一笑后温言问道。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面容及语声都极其平静的少年佳公子,便是刚才那个曲调中满含着“慷慨死国难”豪壮之情的箫客。 此箫此歌,唐离如此的装饰风仪及风度使那个满心焦躁的军士也不由得神气为之一夺,愣了片刻后,目光不能直视的他才用沙哑的声音道:“正是,遵李兵马使将令,战事紧急,凌州城内凡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皆需轮流上城助战。” 仰首饮尽色做血红的美酒,唐离转身递樽之间轻轻说了一声“照顾好自己”。一言既毕,俯身抓起案几上翠羽长剑的他再无一句言语,再无一次回顾,就此迈步向房外大步走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血战 货栈的大堂及外院儿,此时早已挤满了人,无论族别与身份,此时凡是年龄在李光弼征召令涵盖范围之内的,都已于此候命,在那一小队军士的督促下勉强排成几条歪斜的长队。 而在这最新的一队中,因为谁都不愿意排在最前面先送死,所以任那军士嘶哑着喉咙喊个不停,但整个场面还是乱糟糟不成个样子。 黑发白衣,玉面红带的唐离刚一在大堂中出现,顿时吸引住了满堂人的目光。这不仅在于他那刻意修饰的衣衫与风仪较之其他人差别太大,更在于与这些人脸上的恐惧担忧相比,唐离清俊面容上的平静实在是显得太鹤立鸡群了一些。 伸手挡开想要挤在自己前面的唐光,脚步从容的唐离没有半点迟疑,携剑径直走到了队伍的排头儿,红樱轻拂,白衫飘飘,站在队首位置上的他就这样按剑而立,听着似乎近在咫尺的喊杀声,等待着开拔的号令传来。 其间,唐离虽然一言不发,但他的平静从容却与无形中冲淡了弥漫于大堂内外的恐慌气息,而他这样一个衣着华贵,风仪出众的贵介公子毫不犹豫的站到了队首,其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宣传与鼓舞,随之而来的刚才的骚动与纷乱就消解了不少,跑堂的麻二停止了争吵,紧了紧手中的抵门杠后,默默的站到了操着菜刀的江厨子前面,直到站定之后,他还在奇怪为什么看到这个俊俏的不成话的公子哥儿后,自己会突然感觉到身上的血似乎都热了三分。 照应这一队的那个军士也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贵介公子的风采所折,无言之间向唐离叉手一礼,以示对他慷慨争先的敬意与感谢。 微微点头还礼,唐离按剑的手愈发的苍白了,没有一句话语的他侧首之间向西看去,那里,正是喊杀声的来源与中心——凌州西城楼。 漫天的喊杀声就在头顶嚣嚷不绝,羽箭破空声,兵刃的撞击声,火油泼溅的嘶嘶声,军士中刀的惨呼声……种种声响四面八方无孔不入而来,裂人心胆。间或一大蓬血花从空中抛洒下来,如此温热而刺目的红更是让人手足具颤,旁边西城楼半斜坡的滑道上不断有受伤的兵丁及民夫被送下,他们那扯开喉咙的惨叫声因是就在身边响起,也就愈发的让听者寒入骨髓。 “上城头之后保持队形,一切行动要听指挥,运送滚木礌石及火油时脚要快,但最重要的是手要稳,以免误伤自己!依李将军令,凡上城有临敌畏缩者,杀!有敢于私逃者,杀……”城楼下,那名小队正声嘶力竭的强调着种种注意事项及战场纪律,但与他近在咫尺的唐离却似充耳不闻,他的目光依然紧盯着上面的滴血的城头。 蓦然,城头处一人探身而出,急促的挥动手中的黄色旗帜,那正自嘶叫的小队正一见到这面旗子,顿时所有的话都噶然而止,满身的离奇都随着一个字破口而出:“上!” 不等小队正拖曳这颤音的“上”字音消,外队排首处的唐离已举剑向滑道冲去,踩着被血侵染的滑道,一身白衣的他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直往城头奔去。 这一天多来,对于城头厮杀所有的印象都只是听,此时终于冲上了城头,赤裸裸的杀戮场面迎面而来,空气中的腥味浓的似乎要滴出血来。 “快,赶紧过来抬滚木送往十二号垛口。”城头上负责调配民夫的校尉这句话刚说完,就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儿急促的金锣声,随即就见那段城墙的垛口处连番爬上了十来个黑面辫发的吐蕃兵,而在他们身后,正有更多的吐蕃兵口中呼喝连声,悍不畏死的顺着简陋的攻城梯源源跟进。 “锵”的一声宝剑鸣响,伴随着一声出自心底尽释压抑的长啸,带起一道白影的唐离就这样向金锣传警处急冲而去。 自小生活在后世,穿越来后虽然也曾久历生活的艰难,但唐离毕竟从不曾这么近距离的直面战场,直面死亡。从听说吐蕃攻城的那一刻起,一直生活在承平时代的唐离跟其他人一样,同样感觉到的是恐惧,只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的身份,他那遇强则强的心性及敏感的自尊使他不能将自己的恐惧表现出来,表现在自己的手下及宝珠面前,所以他只能用故作的平静来掩饰这种近距离面对死亡的恐惧。 只是这样的掩饰对于骨子里倔强无比的唐离而言实在是一种巨大的压抑与折磨,如此的压抑在心底发酵酝酿,最终被唐离转化为“慷慨死国难”的豪壮,怀着对自己曾怀恐惧的羞愧,怀着对大唐发自骨子里的热爱,怀着一个年轻气盛的爱国者对国家受难时固有的冲动与激情,唐离就这样冲了上去,持剑的手早已青筋暴起,这声临风长啸里包含着他心中郁积的种种复杂情欲与压抑,这一刻,唐离超越了时空,超越了后世现在,此时的他不再是后世的那个愤怒青年,也不再是今生少年得意的状元郎,如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他仅仅是一个面对国难时勇于殉难的爱国者。 数十步距离转眼即过,翠羽长剑映出一道耀眼的光华后直刺入一个粗壮的胸膛,拔剑回手,对面那个吐蕃兵士胸前立即标出一道滚烫的血浆,映在唐离雪白的单丝罗长衫上,那团绝美的宛若冬日里在雪原中临寒盛开的腊梅花。 “少爷!”唐光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唐离置若罔闻,亲眼看着对面那个黑面辫发的蛮人倒下,第一次杀人的他并没有常规中的恐惧,反而心中蓦然腾起一种快意的冲动。骨子里的血性一旦被激发出来就再难控制,几乎只有瞬间的迟疑,白衫染血的唐离已仗剑向另一个目标杀去。 这一小段儿破开的城头是唐兵及吐蕃兵拼死纠缠的所在,吐蕃兵不惧伤亡的想将缺口扩大并最终以此为据点攻下整个城头,而唐兵则誓死要将他们赶下城去,狭窄的空间里聚集了双方大量的军士,喊叫着,厮杀着。 虽然拼死向前,但环境的局限仍然使唐光距离唐离越来越远,看着势若癫狂的少爷奋不顾身的只是向前杀去,此时的唐光真是心急如死,其他那些护卫也是红着眼拼命想向少爷靠近。 “五个人随我上前贴身保护少爷,其他人到后面放箭掩护!”毕竟是自小就经历岭南冯家严酷的军事训练,毕竟时护卫四统领之一,在瞬间的惶急过后,唐光就找到了应付当前环境最好的人手调配方法。 十余护卫退出战团后,转身上了后面高高的滚木垛子,居高临下,少爷的身影清晰在望,回刀入鞘,十余把猎弓同时张起,一只只羽箭向唐离身周的黑面蛮子射去,猎弓力弱,若非准头极好并不能让这些皮糙肉厚的蛮子一箭致命,但用于牵制敌方及迟滞行动却已足够。 格挡,直刺,收剑。再格挡,直刺,再收剑。此时的唐离恍然已忘记了一切,他的眼睛只盯着对面面容狰狞的蛮人,手上不断的重复着渐渐熟悉起来的动作。 也不知他命太好,还是上天特别眷顾这个穿越者,总之凭着一腔血气之勇初上战阵的唐离居然在连杀了四人之后依旧安然无恙,不知何时,他蓦然觉得身周的敌人一软,原本悍勇的蛮子此时却是手脚酸软,有些甚至是连站都站不稳便倒下了。 唐离没有时间,也无心去搜寻这种异常情况的来源,身处战阵漩涡的他只知道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左穿右刺,将一个个身披箭创的敌人斩于剑下。 原本论射箭之技吐蕃人真是出色当行,但当此之时身为攻城的一方,上城就遭围攻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射箭,加之唐府这些护卫都是专做人头买卖的岭南冯家打小训练出来的精品,此时极限发挥下真个是箭无虚发,一时间刚爬上城头凑到唐离身前的吐蕃番子多是非死即伤。 有这样一支豪华阵容的猎弓队在后面全力支应他一人,唐离杀起敌人来得心应手,真个是手到贼除,一时杀得性起,压抑尽去的他按捺不住这特殊环境下鼓荡起的沸腾热血,手中翠羽长剑挥动间朗声长啸,这满怀杀气及快意的啸声浩浩而起,纵然城头上金铁交鸣,杀声震天也掩盖不住。 “将军快看。”这样的声音几乎在城头上下同时响起,正自调度人马前去补漏的李光弼顺着身边护兵的提醒应声看去,只见最让他忧心的缺口处,此时正有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仗剑驰骋,这少年眉目俊朗如画,黑发飘飞的他手持三尺翠绿青锋,每一光芒展动间必有一敌应势而亡,长衫烈烈,少年缓步而行,每一次动步必定溅起一蓬粲然的血花。 在这世间最严酷的厮杀之地,少年那淡然雍容的风仪被反衬的愈发夺目,儒衫飘飘的他此时竟似不是处身于生死顷刻的杀人场,而是一个漫步于秋日雨后,深山枫林的名士,在一片红于二月花的血枫包裹中缓步徐行,他的剑便是国手掌中可纳天地风雷于一端的妙笔,而那包含着视死如归豪情的长啸,则是世间最为动人的诗篇…… 杀人场上表现如此,纵然是城下观战的吐蕃“喻尽放光”也不免惊叹动容,身为吐蕃朝廷中少政事大臣兼统领这牦牛部军力的最高将领,高坐马上的脱赞朗日注目唐离许久后,忍不住轻叹声道:“唐邦人物,风仪竟至于华美如此?实让人叹为观止!”让人吃惊的是,这位吐蕃朝廷中的重臣这声赞叹说的竟是地道的唐音。 自高祖武德定鼎,大唐一步步走向极盛,其影响力向周边扩散。除了政治上使这些小国自愿如朝参拜“天可汗”之外,于文化上也使唐音风靡四方。近到回鹘,吐蕃,远到新罗及隔海相望的倭国,平民不论,那些上层人物莫不以着唐服,语唐音为荣,这脱赞朗日身为吐蕃上层贵族,自然也不例外。 高高的城楼治下,整装列队的吐蕃军士看不清楚位于城墙后部的那些猎弓手,他们只是看见那个风仪若仙的唐服少年轻松的挥手之间,本方人马便如草芥般纷纷倒地,一时间都是惊骇莫名。尤其是在见到许多人甚至还不曾近那少年之身,便已莫名软倒在地后就更是如此。 若论士兵的悍勇而不畏死,此时处于强盛期的吐蕃士兵绝对能使最苛刻的将领也无可挑剔,在高原上成长起来的吐蕃人身子健壮,性情彪悍而战斗力惊人,一个吐蕃兵顶两个唐兵,三个回鹘兵的说法绝不仅仅只是一个传言。然而,对于刚刚由原始社会末期进入奴隶社会初期的吐蕃人而言,他们也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如同所有的先民一样,对天地间一切不可理解的事物有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真诚敬畏。 此时,对于这些城下的吐蕃兵们而言,其感觉就正是如此,要知道那些能率先登上城楼的都是高原上驰名已久的勇士,但这些勇士在面对那个唐服少年时却无一人能挡其锋锐,不,并不是他们的武艺不行,力气不够,他们几乎就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的任人宰杀,许多勇士甚至还没靠近就已倒下再也没有起来,世间绝对没有人能这样轻松的杀死这么多的吐蕃勇士,这个人一定有古怪!目睹这样的场面越多,加之唐离那对于普通吐蕃人而言华丽的有些过分的衣饰与风仪,两相结合下,他们心中的疑虑越多,惊骇就越深,而于士气低落的同时,对那唐服少年的畏惧就如同一颗种子在心底埋了下来。 “老爷,让我上去,我一定把这个南蛮子的头砍下来进献给老爷。”说话的人不仅是脱赞朗日的护卫头领,同时也曾经是他的奴隶,所以这个闻名跋步川草野的高原汉子才会如此称呼少政事大臣大人。 唐离一剑剑刺杀而去,在他的引领下,身后的唐军一步步上前,最终将这个被吐蕃人第一次打开的缺口紧紧堵住。 出剑,伸脚,唐离目睹最后一个吐蕃人的尸身被自己踢落城下时,终于忍不住再发长啸,一时间,城楼上下数万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了这个儒服飘飘的唐朝少年身上,恰在此时,荫蔽了半天的太阳也来凑趣儿,拨开乌云射出一道细细的光圈,直射而下笼罩在正仰天清啸的唐离身上,当此之时,少年的黑发白衣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发出璀璨的金光,双方战阵之上竟无一人可以逼视。 面对这神迹一般的场景,城头上的唐军一愣之后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声。随即,原本疲惫不堪的军士应和着唐离的长啸而起,一时间连天的啸声滚滚而来,声播四野,而城头下的吐蕃军在迷茫震骇的目光中则士气再阻,就连胯下战马也受不得这蓦然而起的声浪,齐声退步。 面对这样的威势,脱赞朗日也有片刻的失神,捎待之后,他才一声高笑道:“城楼上有弓箭手,若论武艺勇猛,他连你一个莽论芒赞一个手指头都不如!” “那我这就带人上……”护卫头子莽论芒赞刚说到这里,就被脱赞朗日摇手止住,“天已近午,儿郎们也累了,吹牛角号歇兵!等勇士们吃饱喝足之后再战!” 向莽论芒赞吩咐完这些,脱赞朗日纵马将要驰回之间蓦然控马高呼道:“传我将令,城破之后不得伤这唐朝读书人的性命,就是手重一点伤了他的手脚也不行!我府上正缺一个教唐语的南蛮子奴隶,”言说至此,脱赞朗日猛地回头盯了城楼上的唐离一眼后,再提三分音量控马纵声道:“就是他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守城(四) 其实,对于城楼下脱赞朗日这番意在鼓动士气的话语,唐离并没有听清楚,原本的翩翩书生在经过这番剧烈厮杀后,体力早已消耗殆尽,而最后的那声长啸也已将他最后的一点潜能压榨干净,当此之时的唐离全凭着胸中那口气支撑着他站立不倒。 眼见城楼下吐蕃军的攻城队伍开始缓缓向中军收缩,心下一松的唐离长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在城楼上不断的欢呼声里,身子开始微微摇晃个不停,若非身后的唐光见机不对上前用力搀住,只怕这位黑发白衣,动步杀人的英雄难免就要软倒在地。 泄了胸中那股血勇之气,此时的唐离就像刚跑完了一个马拉松全程,头晕,心悸,手臂及双腿上的肌肉在衣衫上不受控制的哆嗦不停,喉咙中象点起了一把火,胃中也翻江倒海的直欲干呕。 身侧的唐光见少爷面色发白,汗如雨下,当即使了个眼色,又过来一个护卫两造里搀着唐离退后休息。 唐离过处,那些同样是精疲力竭的凌州唐军自行分成两排,口中欢呼不停的目送这位突如其来的英雄缓缓而行。 返身来到那堆滚木前,唐离身子刚一坐下,口中就不停的大口喘息不已。 “这是厮杀太烈用脱了力。你们帮他轻抬手臂腿脚,歇息一会儿缓过劲儿来也就没事了。”一个冷峻中微带三分赞赏的声音突然响起,唐光扭头看去时,却见说话的是一个三旬余年纪的将领,国字脸庞上是一张天然生就的冷面,彰显他身份的那套兜银细密锁子甲,只看这样的朝廷制式甲胄,就知是本州兵马使李光弼到了。 见是他到了,唐光因不知道少爷的真实想法,是以也并不接话,微笑致谢后,便转到他身侧替他按摩起臂膀来。 有主人在,奴仆没有命令不得擅自接话,这原是俗例如此,是以李光弼对唐光的行为不仅不以为意,反是微微点头赞其知礼。 “鲁参军,记下这位公子的姓名籍贯,此战之后,某自当拜表朝廷为其请功加赏。”李光弼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录事参军手捧薄册上前。 “待吐蕃退兵之后再论此事不迟,”歇息了这片刻,终于调匀呼吸的唐离轻声说了一句后,勉力向李光弼拱手一笑道,“荥阳郑离见过兵马使大人。”既然不愿现在暴露身份,唐离随意借用了郑怜卿的姓氏,再加上自己的名。 “荥阳郑氏,难怪!”纵然李光弼自小在军中长大,但对于崔,卢,李,郑四大高门也并不陌生,这四大高门培养子弟时,除了学识之外,最重的就是风仪,亲眼目睹了刚才的一切,李兵马使对眼前人自报的身份倒是没起任何怀疑。 再看了看唐离考究的衣着,李光弼对这个出身高门却能做出适才奋勇杀敌之事的少年更多了几分好感,只是他乃是天生的一副不苟言笑的冷面,素来并不好客气寒暄,是以也就没有太多的虚饰言语,目光转向唐光等人道:“这些人都是郑公子的仆从吧!” “他们不是我的仆从,”扭头扫视了唐光等人一眼,唐离转向李光弼道,”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唐律,奴仆等同畜产,主人有生杀予夺之权,唐光等人虽知少爷素来带他们优渥,但此时听唐离在人前说出这样的话语,更是忍不住的胸中一热,心中感奋之情难以言表。 若说当世最重身份尊卑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些号称以礼法传家的儒门世家了,而这其中自然又以四大高门为最,是以唐离这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让李光弼也不免微微一愣,片刻之后他才轻轻颔首以应,只是看向唐离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赞赏:“若论他们适才的表现,手足兄弟也不过如此,‘家人’二字并不为过!” “多谢兵马使大人夸赞。”淡淡的一笑,穿越时间既久,如今他的身份也是不同,所以纵然知道对面的就是历史中有数的名将,唐离的表现依然一如既往。 一个是官,一个是“民”,此时唐离也休息的尽够了,却没有半点要起身见礼的意思,偏兵马使大人也丝毫不介意,沉吟了片刻后,李光弼看了看唐离等人后续道:“有公子这些‘家人’在城楼御敌也就够了,至于郑公子,这就回下处休憩吧,城头上也毋庸再来,待异日吐蕃兵退之时,某自当设宴邀公子同贺!”他这言下之意,竟是就此免了唐离的征召。 听李光弼说出这样的话语,唐光等人面露喜色的同时,唐离却是揪然色变,此次上城,他实是怀着将死之心而来,在他心中认为,身为唐人,面对如此情势,奋勇而战乃是义不容辞之责,如今李光弼轻飘飘的抛出这么句话,唐离不仅没感到对方的善意,内心敏感倔强的他反有一种被人轻贱羞辱的感觉。 “噢!兵马使大人此言何意?”刚刚经历了平生第一次严酷的厮杀,休息过后唐离虽然调匀了呼吸,但心境毕竟难如平时那般宁静,处于如此心绪与环境中,他的话语中自然就多了几分攻击性,“守土御敌,匹夫有责!某自为国而战,李将军此令未免太霸道了吧?” 自小在军中长大,李光弼见惯了那些新兵蛋子在初历血战之后的种种异常行为,此时唐离的表现在他看来也属如此,加之这番话说的实在大对他的脾胃,是以心下也并不生气,只是身为一州主将,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以这样的语气抢白,也让他这个冷面将军有些下不来台,“守土御敌,匹夫有责,说的好!只是恕我直言,郑公子若肯下楼,只怕对守城贡献更大。” “你此言何意?”闻言,唐离霍然而起。 “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虽只有二十余人,但若调度得当,其战力不下一支弓弩小队!守城之要,弓弩为先,当此之时,这些人之宝贵就无需多言了。”李光弼以目光环视了唐光等人一眼后,转而向面色有些发青的唐离道,“但若郑公子不肯下城,你的这些‘家人’全为保护你一人而忧心,其战力至多不过能发挥三成,如此郑公子可明白了?” 言之此处,李光弼不等唐离说话,续又言道:“再者,适才一战郑公子可谓风采尽现,其意义不仅是击退了这次进攻,更重要的是大挫了吐蕃人的士气,否则,最后那脱赞朗日也不至于如此做派!”话说到这里,李光弼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经由这些民夫之口,公子适才的英勇行为不出半日必能传遍凌州城内,世家子弟,投笔从戎,且一战杀敌数十而己身毫发未损,这些于城头军士也便罢了,但对于凌州城中百姓而言,却大有振奋人心之效。此次守城之战吐蕃军势大而来,此城若想最终守住,仅凭这数千将士怕是不济的,其根基还在我凌州十余万百姓身上,时艰出英雄,也需要英雄,所以,就当下而言,公子的安危已非个人之事!下次再战,吐蕃人必定是欲先除你而后快,兵战凶危,公子如真有不测,则吐蕃士气大振而我方士气大沮,若果真如此,公子虽身死也已误国多矣!” 身为大唐中兴的两大名将之一,除了在识人上有同样的超卓慧眼之外,在战事上,与郭子仪带兵四下收疆复土不同,李光弼乃是以善守见长,尤其是安史之乱后期的那场“河阳之战役”,其人更是以数千军士抵御敌人数万军士长达半月的轮番进攻而不失守,并最终策应援军反动大反攻,实堪称三千年王朝史上防守战的最经典战例之一,也正是这场战役,在军事上奠定了安史叛军不可逆转的败亡之局。如今,李光弼的军事指挥虽然还不像后期那么成熟,但仅仅这一段话已足可看出其非凡之处,毕竟对于同时代的将领而言,能如此重视百姓的力量,并主动利用“英雄”对敌我双方同时发动心理战,这样的人还的确不多。 初战之后,唐离虽不免有一段时间的心情紊乱,但毕竟不是不知理的,李光弼这番话虽然说不上客气,但唐离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实在是有道理,如此严峻的守城形势下,唐离又岂能拒绝,只是他口中虽然答应了,但心中还是着实郁郁,连带着脸色也就差无可差。 见唐离心中明显不愿,但却能以大局为重而不执着于意气之争,其决断处干脆果决,加之此前的那些表现,年不及弱冠能做到如此,李光弼对这个突然而来的荥阳郑离简直是刮目相看了,再次细细打量了唐离一番后,心下一动的李光弼开言提议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我军虽是守城,但情不同则理通,只是如今刘使君抱恙在身,某城楼上下兼管着实也是分身乏术,若郑公子愿襄佐使君大人料理好后勤细务,使守城不乏物用,其功劳之大远胜在此间多杀几个蛮兵了。”不知为何,李光弼在说到刘使君时眉头忍不住的微微皱起。 不管平日如何,在骨子里而言唐离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国者,加上他如此的热血年纪,又处身于战阵上这样特殊的环境,听说能对守城有益,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李光弼的提议。 一一拍了拍唐光等人的臂膀,唐离带着仅剩的两个护卫及那个录事参军下城直往凌州府衙而来。 走在路上,唐离听那录事参军介绍后才知道,原来这个凌州刘使君竟还是个正牌子进士出身,当年过了吏部关试之后,放下去在江南东道由县丞到县令,随后再到一州副贰的别驾倒也顺风顺水,只是做到别驾位置上后,官运就此到头了一般再难有寸步之进,连着三任送走三个刺史,眼见自己一年老似一年而又升迁无望,刘使君一发狠,索性向吏部报了备选,来这别人都不愿意到的四战边州扶正做了使君,好歹也算是迈进了正五品这个官员升迁的大坎儿,在他想来,苦熬个一任两年打个转儿之后,不管是进京还是调往中原各道为官,都是另一番气象,总比原先的温吞水要强。这番打算倒是没错,无奈此人运气实在太差,刚到凌州不久,府衙正座上的凳子都没坐热,饿急眼的吐蕃人就浩浩荡荡的杀了过来。 可怜刘使君自小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做官之后还是在青山软水的江南,哪曾见过这样刀枪如林,杀气腾腾的场面?闻报之后颤颤巍巍的上了城楼,看着下面脸涂褚红,黑面辫发的吐蕃蛮兵似要择人而噬,已是先自眼晕。再听说吐蕃人竟然来了整整一牦牛部的六万兵力,而本州兵马不足六千,当下头眩发作,回府之后竟然就此卧倒,再难视事,更不用支应保障战事了。 “若单是军中供应,我们州军自己倒也应付的来,只是这守城之战所需物资甚多,且枝枝蔓蔓都涉及合城百姓,这些民政上的事情异常琐细繁杂,使君大人这一抱恙病倒,立时就成了一团糟。战事紧急,咱们州军也抽不出足够的人手前来帮忙提调支应,边镇小郡的,刺史府中也没人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这两日若非兵马使大人两造里操心,只怕早就成了一团乱麻。只是这样也不是个长法,”言说到此,那骑在马上的录事参军简直就是在对唐离作揖打拱了,“如今实在是没了办法,兵马使大人才会将此事托付公子!若公子能担当下此事,物用不乏的支应到守城结束,那整个凌州百姓都足感您大德了!” “都是为国效力,鲁参军无需如此!”无暇顾忌鲁参军言语中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之意,听了这番话,唐离才知道这个任务的繁难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面对十倍于己,虎狼之师的吐蕃兵,似这样以少敌多的守城之战,前方将士肯拼力效死固然重要,但若无充足的后勤供应,要想守住凌州只能是一句空话,打仗打的是后勤,这句话对于眼前这种情况而言简直是再正确不过了,自己差事办的好坏甚至直接关系到凌州到底能守几天,最终能不能守得住。 遇强则强,这是外表俊逸的唐离骨子里生就的天性,长出一口气后,他蓦然一挥马鞭,催马直向府衙疾冲而去,自高中状元入仕以来,对于公事,唐离从无一刻象此时般如此尽心而急迫。 北地初冬,凌厉的寒风呼啸而来,催马狂奔中,唐离身上的白衫迎风而起,烈烈抖动之中,胸前那朵鲜血染成的梅花似是活了一般,天愈寒,风愈疾,而愈放愈盛…… 第一百八十六章-守城(五) 唐朝官署乃是以宏大轩敞著称,纵然凌州这样的边地州府也不例外,府衙的设置一分为二,后面乃是主官的休憩家居之所,而前面的部分则是料理州事的所在。 一路驰马到了凌州府衙,刚进了前院大门,唐离就听到一阵噪杂的忙乱声,走近几步看时,见前面那连排的公事房中,许多小吏如乱头苍蝇一般窜进穿出,连带着口中呼喝个不停。 “本州别驾上月丁忧出缺,吏部新调派来的人选还不曾到任,长史大人是个酒迷糊,一个月里难得有几天清醒!”陪着唐离向里间走去的鲁参军脸上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道:“唯一可堪大用的司马参军昨天上午上城时又不幸身中流矢而亡,所以如今的府衙之内已经没了能撑场面的人物,郑公子,这边走!” 一路走进原别驾占用的那间大公事房,鲁参军叫过一个杂役召集来所有的办事吏员后,也没有半句客套寒暄,直接介绍了唐离的身份及来意。 州城被围,城外数万吐蕃军如狼似虎的连连攻城不停,这些吏员们也都忙翻了天,因守城关系到自己及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是以这些人并不反对有人来掌总体调战事支应之事,但见来人竟是个年不满弱冠的少年,一时心下却不免惴惴,想着这是李光弼忙昏了头才会做出这么个糊涂决定。只因这即是兵马使大人的将令,而荥阳郑氏的名头及唐离本人的风仪也尽能唬得住人,所以那些长期沉沦下僚的吏员们倒也没有多做刁难,只是脸上的不以为然之意却明显的很。 “战事紧急,客套话就不多说了!”鲁参军刚一介绍完,唐离便踏前一步,置身于众人之前道:“如今之情势诸人也都深知了,城外六万吐蕃虎狼之师誓为破城而来,而本州现有军力不及其六一之数,当此之时凌州破城可谓只在呼吸顷刻之间,吐蕃人凶残成性,每至我唐地不仅抢掠财物,且大肆杀戮老弱而掳掠壮盛为其奴隶,如此形势之下,我等虽欲降城而不可得,所余者,唯血战一途而已!” 开门见山,眼前的形势摆出来,且将后路直接堵死,严峻的现实顿时让这些满脸不以为然的吏员们神情一肃,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离身上。“敌强我弱,如欲血战则我合城军民必须努力同心方可绝地求胜!战事紧急,从即刻起,凌州城内以军令治民政。”言之此处,唐离缓缓拔出腰间染血的长剑,目光一一扫过身前的吏员道:“来此之前,某已向兵马使大人立下军令状,州军守城之时,若有一样物资供应不足,支应不及,则某自领军法受死。现在于尔等同样如此,若因后勤不继耽误守城,则某死之前,尔等也不用再活了!”形势紧急,唐离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使用怀柔手段来笼络这些吏员,但又要靠这些人来办事。一路行来,思虑良久的他最终采用了这种树李光弼为大旗。以军法生死为辅助的出场方式,虽然如此一来少不得令人反感,且要被骂做小人得志,且久而久之恐有反弹之虞,但当此之时,一切以守城为先的唐离也顾忌不得太多了。 配合着唐离的动作,那两名随行而来的护卫也同时拔出腰间战刀,三人俱是刚从厮杀场上下来,身上血迹都还未干,是以虽然人少,但这一同步动作之下,倒也杀气凛然,让那些刚刚还有不屑之意的吏员们全身一震。 亲眼目睹这一切后,鲁参军原本悬着的心稍稍一松,及至他见到唐离开始井井有条分派那些吏员之后,他那颗心算是彻底落到了实处。此时,在他的眼中,这个“郑离”再不是徒有一腔血气之勇的世家公子哥儿,而是一个绝佳的后勤官儿。 原来,唐离在分派这些吏员任务时,完全打破了他们乱糟糟纠缠不清的情形。采取的人各其事,人各其地。承担滚木供应的吏员只负责滚木之事,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俱都与其无关,同理,若滚木的供应出现问题,则此吏员需承担全部的责任。而在这些分项的吏员之外,其他的那些人则被划地而用。整个凌州城此时被划分成大小近似的数十片,每一吏员负责其中之一,负责落实分项吏员提出的供应要求,一地不足额,则负责此地的吏员承担全部的军法责任,如此一来,则人专其事,人专其地,既能使责任到人,又能使这些心无旁骛的吏员熟能生巧之下发挥更大的作用,至于唐离自己,只需体调全局即可。 正所谓“任你官清似水,也难逃我吏滑如油。”这些府衙中的刀笔吏最是一等一欺上瞒下,观望形势的好手。只是唐离亮相之初既祭起“军法”大旗,此时这番安排又滴水不漏,责任到人容不得他们有半点推诿退让的余地,是以这些吏员对唐离又骂又怕,只是无论是恨,还是怕,甚或心中骂不绝口,总之初见时的轻视是早已消失无踪了。 眼见这些领了紧急任务的吏员乱纷纷作鸟兽散,唐离一笑间转身看向那两个凑上前来的吏员。 这两个吏员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只一个黑瘦的可怜,而另一个却是白白胖胖如富家翁,这样的两个人凑到一起,看着还真是惹人发噱。 唐离转了过来,那个瘦子先自上前一步道:“公子,我负责的乃是城中云来四坊。这四坊中林山,表明两坊也就罢了,只另外两坊乃是‘内附’奚人的聚集之地,这些人无论是朝廷,还是陇西节度衙门皆有令要优渥待之,长期以来不仅承差供应全免,州里每岁还要多次拨发钱粮补给。此时要他们支应战事,虽出于紧急也于旧例不合,他们若肯报效自然是好,若是不肯,凭我这身份是也弹压不住,此事少不得还要请公子拿个主意。” “奚人!”听到这两个字,唐离已是神情一动,当下看了那瘦子道:“你再细说说。” 这瘦子一番解释后,唐离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大唐国势大张,走向全盛之后,周边小蕃除了自请为羁縻州之外,还有这些异族百姓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拖家带口举族,或者全部来投。作为彰显“天可汗”气度的手段及体现“兼爱如一”的国策,大唐朝廷历来对这些“内附”的百姓优渥以待,不仅划地准予他们聚集一处,且历来是赋粮及差役全免。眼前凌州云来两坊就是属于这种情况。 “这一部奚人来我凌州也有六七年了,平日里倒也安分,只是与城中百姓来往不多,他们若肯承差,最起码能让州军多出六七旅绝好的弓弩手,”言之此处,那瘦子露出一个苦笑后摇摇头道:“只是看李怀北那老头子素日的表现,只怕这事儿不容易!” “李怀北?” “是,此人乃是凌州奚人的头儿,就住在云来坊左手第三家。”显然这瘦子对李怀北的印象算不上好,话说完之后还不忘补上一句道:”一个软硬不吃的老货!“ “你自照看好另两坊,今天的人物且先比照别人减半支应。至于奚人的事儿我自会料理”,沉吟片刻后,唐离向那瘦子答复过后,挥手示意他速去办差,自己转身向胖子看去。 那瘦子见唐离答揽的这么干脆,心底少不得要骂他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只是现在他断然不会把这心态表现出来,拱手一礼后去了。边走边想着到时看笑话的快意。 这胖子吏员若看身形该是个绵软人儿,谁知说起事儿来却干脆利落。他回禀的事儿却是事涉羽箭的供应,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城中铁器作坊太少,羽箭的支应无论如何难以满足眼前的消耗速度,就是郑公子现在请军法杀了他,他也照样是个没法子。 守城之要,弓弩为先,居高临下,弩弓实在是弥补敌我双方实力差距最好的守城利器,只是这一天多来,凌州州军原本存储的羽箭已消耗大半,以目前吐蕃人的攻击力度来看,就是再节省着用,现有的存货也不足以维持到明天晚上,一旦没有了可远程压制敌人的弩箭后会是什么样子,唐离光是想想已不寒而栗,但眼前生产能力不足也的确是难以克服的实际困难。 沉着脸想了许久,唐离才抬起头来看着那胖子道:“那以城中目前的情况,目前一天可支应多少?” “昨天下午城中的铁器作坊已遵军马使大人军令改为全力打造羽箭,以目下的情况看,若是再多调些人帮忙,一天倒可以赶出八千尾”,胖子盘算了良久后才给出这么个答案,只是话刚一说完,他又急忙补充道:“不过,这已是极限,再没有更多的了,另外,这些箭枝的质量也没法子跟州军现在所用的一样。” “八千尾!”,听到这个数字,唐离心下当即一凉,八千尾羽箭甚至还不够州军两次齐射,只是现实如此,纵然他把眼前这个胖子逼死也没办法,侧身间向鲁参军投去探询的一瞥,见他轻轻颔首之后,唐离才转身对那胖子吏员道:“好,八千尾就八千尾,你速去办吧,只是这个数字一支都不能再减!” 胖子领命而去后,鲁参军呆了不一会儿之后也匆匆忙忙的回转城头去了,只留下心焦不已的唐离左思右想该如何填补羽箭上的巨大缺口。 困坐愁城,任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唐离环着公事房连转了五六个圈子,依旧还是没能想出具体的解决方法,久而久之,心下焦躁的他索性带着两个护卫出了公事房,一来是为解决同样迫在眉睫的奚人问题,再则也为换换脑筋,四下里看看能不能想出别的什么办法来。 因那些吏员们都已各司其职的出去办事,不久前还是噪杂不堪的连排公事房中此时就显得安静了许多,唐离出了府门便带着两个护卫翻身上马,呼啸着向云来坊而去。 身形高大的李怀北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虽然他的衣服穿着因为来唐已久已逐渐汉化。但房中的布置却一如旧时的模样,还算宽大的正堂内没有设置一张凳子,只是在地方铺着厚厚的羊毛旃檀。 脱了靴子进入正堂,唐离刚才旃檀上盘膝坐定,正思量着该怎么向这个一脸倔强神色的李怀北探问他与阿三的关系,蓦然就听身后的屏风处突然传来一个公鸭似的叫声:“大……大哥,你……你怎么……怎么也……到了这里?”,只听这叫声中的惶急之意,也只说话人必定是激动的狠了。 “阿三!”,纵然再怎么想,唐离也没料到大头阿三会在凌州,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看着屏风后跑出,明显高了一头的那个大头孩子,惊喜之极的唐离一下子从旃檀上站了起来。 由于自小特殊的经历,阿三毕竟是个内向的孩子,虽然因为太过于激动,一头扎进了唐离怀中,但是等激动稍稍平复之后,他便颇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退后了几步。 “不错,又长壮实了不少!”,重重拍了拍阿三的肩头,唐离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恩,在变声了吧!阿三你这回真的长大了。” 对脸色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红的阿三说完这些,唐离才对随后而出的贞化道长道:“辛苦了!” “这位便是当日仗义援手,在难中收留小王爷的朝廷新科状元郎唐离大人。”贞化道长向满面惊异的李怀北介绍了唐离之后,转而立掌于胸作礼道:“多谢大人关照,贫道与小王爷在金州枷楞寺时多得性空长老照拂。此后遵大人书信至陇西道途中也有“天王”遣人安排饮食车马并一路护送。状元公云天高义,小王爷绝不敢忘。” “我既承他叫一声大哥,照拂他也是分所应当。”笑着伸出手去,习惯性的摸了摸阿三的脑袋后,唐离才疑惑着问道:“我离京时,分明去信是让你们到陇西节度行辕驻地凉州等我,怎么会到了凌州?” 当日,大慈恩寺前事发之后,唐离虽立即反击,在平康坊设伏擒拿并斩杀了官山海,但因为忧心阿三的安全,仍旧将他与贞化道长送到了金州枷楞寺暂避。此后朝事更迭,随着与自己阵营不和的王忠嗣离位,而哥舒翰得以入掌陇西,唐离已有意让阿三重返陇西与自己当年的族人会合,毕竟哥舒翰与安禄山不和,且还欠自己的人情,有他坐镇陇西,只要有心,想护住阿三的安全只是举手间事,而重新与部属合做一处的阿三也可借由陇西,经回鹘草原向奚族旧地渗透势力,或感召,或拉拢,或分化,如此既是为阿三的复位做准备,也是唐离设计已久,针对安禄山的釜底抽薪之策。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唐离在此次离京之时,已去信金州,让贞化道长带着阿三前往陇西节度行辕驻地凉州,并另备一信交予黑天,让他负责二人的沿途保护,只是出乎唐离意料之外的是,今天居然会在这个地方看到大头阿三。 “安贼当初悍然弑杀先王及公主,小王爷虽然在忠贞之士的护卫下得以经由回鹘暂避陇西,无奈安贼心怀斩草除根之歹毒,数年间不断派人在陇西搜寻小王下落,小王爷为部族百姓而含辱逃往中原,这一去就是十年,如今小王重回陇西,又岂能不先见见这些忠贞的部属?”贞化道长这番话只说的那李怀北双眼发红,“只因当日部众到达陇西之后,遵皇甫将军帅令分州安置,所以小王爷才会到达凌州。” 听完贞化道长这颇带表演成分的解释后,唐离已是明白过来,当初随阿三逃往陇西的虽然只是奚族一部,但因为整个奚族也不过只分为五部,所以虽只是一部人当也不在少数,陇西来大唐至关重要的边镇重地,时任节帅皇甫惟明定是不放心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乃下令将其分散到边地各处州府安置,如此一则不用担心奚人聚众作乱,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借助这些天生的骑兵来增强陇西防御实力的打算。 如今的形势是凌州城破则奚人也难以独活,加之又有唐离与阿三的关系在此,所以随后的事情就变得极为简单,李怀北深知阿三复位及流落奚人回乡之望皆系于眼前的唐离一身,是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动员族中青壮协防凌州的要求。 奚人是天生的战士,想到此行不仅意外见到了阿三,又为守城招募了近八百精绝的弓弩手,走出李怀北府邸时,适才来时还是满心烦躁的唐离总算是轻松了许多,只让他遗憾的是,刚见了阿三还说不上几句话就不得不走。 出了李怀北府邸,长出了一口气的唐离拨马前往货栈而来,暂时回了府衙也没有什么要紧之事,他才想着趁此机会回去一趟,将宝珠及水净暂时接到府衙安置,毕竟守城这段时间他怕是要忙的不可开交了,唐光等人也在城头奉应征召,留着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单独在货栈也着实让人不放心。 虽然分别的时间不长,但宝珠再见唐离时的表现好像是千年不见,好不容易让她安定下来后,唐离立即着她赶紧收拾必要的随身物品起行。 趁此时机,唐离换下了染血的衣衫,只是当他自结布纽的时候,却见一边儿忙碌着的宝珠举着手中的一本书卷问道:“少爷,这本书要不要带着?” 利落的结好最后一颗布纽,唐离走过去时见宝珠手中拿着的正是一册【三国志】,出长安一路北行中,因是乘车居多,为做路途中消闲之用,唐离出京时倒也带了一些书卷,这本【三国志】就是其中之一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带书?”接过宝珠手中的书,唐离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心下里他还真希望这本【三国志】能变成【三国演义】,如此以来,好歹也能从中受受启发,解决目前当务之急的箭枝供应不足问题。 “【三国演义】,弩箭!”心下正在自嘲的唐离想到这里,只觉脑海中灵光一动,就此呆楞楞的如木偶一般定在了那里,良久之后,他才语带惊喜的蓦然脱口而出道:“草船借箭!” 第一百八十七章-边塞 “郑公子,郑公子来了!” “看,他就是刚才在城头连杀了数十个吐蕃兵的郑公子。” “世家公子果然不凡,只看这郑公子,就知荥阳郑氏的风采了!“ 由后院再次走到大堂时,唐离面对的可谓是“千夫所指”,大堂中,那些刚才与他一起征召的商旅们都已轮换下来休息,此时见到他当即不自觉的涌上来,抱拳叉手不一而足的表达他们对眼前这个贵介公子的敬佩之情,而且口中不断说着的都是赞叹仰慕的话语。 宝珠见有这么多人夸赞少爷,欣喜之余听他们说到刚才城头厮杀之烈时,却又忍不住的后怕,而那紧紧抱着一个小包裹的水净则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个俊秀风流,风仪绝美的富家少爷,若非听这么多人一起说个不停,她还真不敢相信这位公子能干出那样血腥杀戮的事情来。 面对众人这样的热情,唐离纵然心下有事急于离去,也不便拂了他们的好意,是故边笑着拱手还礼,边一步步向大堂外走去。“房钱!公子您这是要打我的脸吧!我家这货栈前后传了三代七十多年,远了不敢说,在整个陇西道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今天若是收了公子的钱,这些客官还不骂死我?我这货栈以后还有脸再开门做生意?”唐离在人群中一路走到柜台时,乃命宝珠去算还他这两日的房钱。那圆球儿般的掌柜一见了这个,顿时被人打了脸一般叫嚷起来,只是他这叫嚷声实在太大,让人听着怎么都有自我标榜的嫌疑。 当此之时,整个大堂中气氛颇有几分热闹,掌柜这满带着表演性质的一番叫喊因附和众人的心情,倒也引得那些商旅们叫好声一片,当下就有那个当日赏钱给跑堂麻二的李姓商客说不能让掌柜的受损失,郑公子的这份房费就算在他的账上。 “多谢李爷心疼了!”圆球掌柜拱手谢过之后,来笑着转身对唐离道:“公子如此人物能下榻本货栈,实在是小老儿的光荣,房钱之事免提,只是在下少不得却请公子稍缓贵步,留下一副墨宝后再走。”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似这样在客店,佛寺及名胜处题诗之事所在多有,而主人家亲口向客人要求题诗,若非被求诗的对象是名人,这里面就别有一份尊贵敬重之意,因为此时的题诗不是在纸上,而多是在白壁题写,能广而告之的传至久远,所以掌柜这要求中又有一份标举唐离功绩的意思在里面。 刚刚打退了敌人的一次进攻,从厮杀场上下来的这些商贩本就有些激动,此时又跟自己眼中的英雄在一处,气氛自然就更加热烈,是以掌柜的这番要求一说出,顿时引来众人满口附和,那素来伶俐的跑堂麻二甚至在短短的时间内已是准备好了笔墨捧出。 被众人拥在壁间,唐离虽欲拒绝也是不能了,低头沉吟了片刻后,他也没多做矫饰,提起麻二手中托盘上饱蘸的羊毫,笔走龙蛇间已是题写了一首五律: 从军陇西道,逐虏凌云山。箫奏阳关曲,剑开双锋寒。 金锣鸣于海,兵气拥云间。愿斩胡酋首,踏破大非川。 出了货栈,一路往府衙而行的途中,唐离见宝珠看着自己笑得古怪,终于按捺不住的侧身相问。 “从来都听别人称赞少爷文采风流,人物飘逸的,没想到少爷今天竟成了英雄!”宝珠说到这里,抿唇一笑道啊:“看来还是做英雄好些,要不少爷您怎么从出了货栈就一直是这副笑模样!” “好你个丫头,竟敢调笑少爷我了!”哑然失笑间回了一句,唐离坐正了身子道:“英雄不英雄的有什么打紧?我也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事来,未必别人说是英雄就真是英雄了?再说,就是英雄也是荥阳郑离,与我何干?” 言语至此,唐离回身看了厮杀声依旧的城头一眼后,叹声道:“让我高兴的是货栈众人的表现,身处围城之中,仍能有这份心境,如此民心可用,实为守城之最大助力啊!若使合城百姓人人如此,则我凌州不吝有添了数千精兵。”言说至此,脑中灵光闪动的唐离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每遇此时,宝珠就不再说话唯恐打扰了少爷,就这样一路无话的到了府衙,自有小吏引领宝珠,水净前去安置,而唐离刚一进了公事房,便对再次值守的吏员道:“速速传令下去,令分派各坊的吏员即刻征调草人,于今晚子时一并送往城头备用,数量越多越好。” 那吏员见郑公子突然吩咐下这么个任务来,一时不解其意,愕然一愣问道:“草人?” “对,就是草人!” 那一头雾水的吏员应命去了,唐离自又沉思了片刻后,乃起身到公事房唤过另一个路过的吏员道:“你去,把本州教坊司并城中能歌善舞的伎家一并叫来,就说府衙有事征召。” “伎家?”看这个吏员此时惊讶的表情,张开的嘴里足能放下一个大号的鸡蛋。 “没错,去吧!”没理会这吏员的反应,挥挥手之后,正欲转身的唐离又扭头补充了一句:“让她们都穿着红裙前来”后,便自回转公事房中伏案运笔,书写不停。 约大半个时辰后,当唐离正自轻抚着发酸的手腕时,就听外边一阵莺莺燕燕的声音传来,探头向窗外看去,就见数十个一色红衫的女子正通过月门向内走来,这些女子怀中或抱琵琶,或执牙板,轻声议论之间满脸的都是惊诧。 府衙大院突然来了这么一批同色衣衫的女子,只让留守在府衙中的吏员们莫名所以,一时间连排公事房房门纷纷打开,那些留守的吏员们也是一头雾水的看着院子中的这些莺莺燕燕,当唐离走出大公事房时,他们的目光又不约而同的集中到了这位郑公子身上。 唐离并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径自向适才那个传令吏员身前走去。“这位是李兵马使新委任的总提调郑公子。”那吏员向唐离略一躬身为礼后,才转身指着身边的红衣徐娘道:“这位便是本州教坊司掌总的梅七姑。” 那吏员介绍完毕后,唐离不等梅七姑有所行动,已是先自拱手道:“七姑请了!”与初见那些吏员时不同,唐离对梅七姑却是闻言含笑,客气得很。 “郑公子有礼!”急忙福身还了一礼的梅七姑起身之后也没多话,显然是在等唐离的下文。 时间紧急,唐离也没多做客套,见礼过后直接递过手中的那叠绢纸问道:“这些辞,姑娘们能唱吗?” 梅七姑疑惑的接过绢纸,低头翻看了片刻后道:“这些辞都不外横吹,鼓吹两大类,有许多还是姑娘们早唱熟了的,唱奏当然没有问题,只不知……” “不是在这里唱,是上城楼,唱给守城军士们听!”唐离的这句话不仅让那些姑娘们花颜失色,便是那些吏员们也都是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到这个郑公子居然会干出这么荒唐的事儿来。 “守土御敌,匹夫有责,”话一出口,唐离才觉出语病来,自嘲的一笑道,他索性抛却了这些慷慨激昂的话语,目光缓缓扫过身前这批莺莺燕燕道:“如今的形势怕是各位姑娘还不知道,城外是吐蕃一牦牛部六万雄兵,咱们凌州守城的军士不到其十分之一,如此兵力悬殊,城破只在呼吸顷刻之间,方今之际,唯有合城努力同心才能共度难关,何谓他们,包括我,也包括各位姑娘!”言说至此,唐离稍稍一顿后,续又言道:“当然,人有不同而出力的方式也有不同,于诸位姑娘们而言,眼前能做的就是发挥自己的专长,上城楼为那些已经厮杀了两天的勇士们鼓劲儿,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孤军奋战,而是全城百姓都跟他们站在一起,他们是凌州的希望,他们是凌州的英雄,他们绝不能放弃!” 手指自那些吏员身上移向这些伎家,唐离的声音平淡中富含激情,“这一次不同于以往,你们不是为富家公子彰显风流而歌,也不是奉召为达官贵人歌舞升平而歌,你们是为了自己,为凌州,为大唐而歌!自然,上城头肯定免不了会有危险,但我敢保证,这必将是你们此生永远难忘的倾情长歌!”言语鼓动至此,唐离方又话题一转道:“此次战后,我必说服兵马使大人拜表朝廷,为今日参与如此盛举的姑娘们除籍放良!前程荣辱俱在诸位一念之间,现在就请尔等自决!” 平日里,这些隶身贱籍的伎家可谓是处身于社会最底层,是人人都能轻贱与辱骂的对象,此时突然听到唐离如此话语,单是这份看重已是让她们心下激动,何况还有战后脱籍放良的好处做刺激,一时间众女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梅七姑身上。 承受着众女的目光,面色有些发白的梅七姑银牙一咬,转身道:“城破之后咱们会有什么下场我就不说了,只说这平日里咱们不是被这个呼来,就是被那个唤去,说不尽的屈辱辛酸,今个儿就不说那些脱籍放良的话,也不说为凌州,为朝廷,抓住这么个机会,咱们也该让那些人好好睁眼看看,姑奶奶们这一身血气不比那些辱咱们,骂咱们,轻贱咱们的臭男人差半点儿!”一口气对这些伎家说到这里,梅七姑才蓦然转身对唐离道:“没说的,咱们去!” “巾帼不让须眉,好豪气!”脱口赞了一句,唐离又躬身向众女俯身一礼后,起身喝道:“走!” 凌州城头望楼上,带起一片甲胄哗啦声响的李光弼刚一坐下来,就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呻吟,连续奋战了两日夜,他的肩臂腰腿都已到了承受的极限,此时猛地坐下来,片刻的酸麻过后是身体里各处关节肌肉压抑不住的锐痛。 与身体上的酸疼比较起来,跟让他难受的心疼,刚刚又打退了敌人一次进攻的事实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惊喜,此时他满腔的心思还放在昨夜收到的那封箭书上。 他不知道,也无暇关心在吐蕃人四面围成的情况下,隶属节帅行营的信使是怎么靠近城墙把这份箭书射到城内来的,此时他满心满脑回荡的都是“六天”这个数字。这是关内道援军能到达的最快时间,也是他必须坚守的时间。 通过这份箭书他才明白,原来这次竟然是吐蕃人罕见的军事大行动,在吐蕃总共六牦牛部的军力中,除了靠近剑南的三牦牛部按兵不动以为防卫外,靠近北边陇西的三牦牛部近十八万军力几乎是全体出动,沿大非川一线对大唐陇右,河西两道发动了全面进攻,陇西总军力原本不济,更要命的是,前时因为安西都护府将军高仙芝为阻挡正处于国力强盛期的大食人东进扩张,率蕃汉三万余骑深入但罗斯河【今哈萨克斯坦东南部】与大食东道节度大使辖军进行了一场大会战,其结果是由于葛逻禄部众的叛变,致使唐军大败,“士卒死亡略尽,所余仅数千人。”正是因为这场大败,使唐廷在安西的驻军几乎损耗一空,为弥补这个空缺,相对于吐蕃本就兵力紧张的陇西道驻军不得不拨出两万余人前往安西补防。 兵力本就不足,这番又调走两万余人野战精锐,面对吐蕃人的这次突如其来的大举进攻,陇西立即陷入了风雨飘摇之态,不说进攻,即便将所有军力用于防守也显得不足,如此情况下自然不可能有援军就近支援。而第一次面对如此大举入侵的吐蕃军,关内道朔方军来少了不仅不济事,反会被敌人吞吃,但要来的多,就涉及到兵力集结,人员调度,后勤支应等等杂事,而这每一样都需要花时间,六天,这就是关内道援军能到达的最快时间。 原本按李光弼的想法,若是凌州难守之时,他就会下令一把火烧掉那些囤粮,毕竟吐蕃人是冲着粮食来的,若没有了这些粮食不怕他们不会退兵。但是现在,这份加盖有陇西节帅大印的箭书中明确规定,凌州必须紧紧拖住这一部吐蕃人直到援军到达,否则若是这六万人进入陇西腹地,原本防守起来就捉襟见肘的陇西必将“齑粉一片,五十年间难复元气。” 箭书中重点突出的这十个字让李光弼不寒而栗,久在陇西的他深知人财物样样不落空的吐蕃人破坏性到底有多大,他也知道将若是任由这六万虎狼般的吐蕃军进入兵力空虚的陇西腹地会是个什么样子。昨晚收到箭书时,一闭眼,他似乎就见到无数个老弱百姓的人头落地,而除此之外,陇西的青壮及妇女则被串成长长的绳串儿似牛马一般被驱逐前进,这个责任太大,大到李光弼承担不起,所以他唯一选择就是用城内囤积的大批粮食将这些饿急眼的吐蕃人紧紧拖住,拖到关内道援军到来的那一天。 只是拖又该怎么拖?兵力的巨大差距摆在这里,而吐蕃军的战力之强又在无形中部分的抵消了凌州军占据的坚城优势,熟知战事的李光弼清楚的知道,倾尽他手中之力最长还能坚持两天,只是两天以后剩下的两天他又拿什么来支撑?想到这里,李兵马使的头又不可遏制的剧痛起来。 “大人,你看!”正在垛口替主帅监看战场形势的护卫这声叫喊使刚才还是全身酸疼的李光弼一跃而起,探头向下看了一眼,见吐蕃人的攻击烈度并没有太大的增加后,他才呼出口气来,毕竟又厮杀了近一天,吐蕃人也该累了,正是趁这个时间,他才能稍稍歇息片刻。 暂时放下一颗心的李光弼顺着护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纵观全局的望楼下,一团耀眼的红突然出现在城楼的后部,几乎是在看清这些人都是妇人女子的第一刻,兵马使大人已经色变,好歹随后的他就见到了领头处的那个白衫少年,这才让他那声怒骂没有出口。 见手下那些儿郎并没有为这些妇人分心,还在厮杀,李光弼旺盛的肝火算是稍稍熄了一些,但是当他看到这些站成一列的红衣妇人居然操起了琵琶,原本蹙着的眉头顿时聚的更紧了。 城楼下,吐蕃重兵环绕的高岗上,观战的脱赞朗日正惬意的轻挥着手中的马鞭,从他那微微翘着的嘴角看来,这位少政事大臣现在的心情的确是不错,尤其是当他见到凌州守军的箭雨明显不如昨天那么密集时,他的这份好心情就表现的愈发明显。 “一天?还是一天半?” 就这样估算破城时间是脱赞朗日现在最大的乐趣所在,而这种自娱自乐的小把戏又进一步的助长了他的好心情,正是有着这样的背景,当立马高地的他见到凌州城楼上竟然出现了一队数十个身穿艳丽服装的妇人时,竟是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出声。 “两军交战之际,竟然让艳妆女子上城,穷途末路,凌州已是穷途末路了!”长笑声中,脱赞朗日挥动着马鞭对身边的莽论芒赞道:“传令下去,让勇士们稍缓缓,等城头敌军都见到那些妇人后在猛攻,敌辈现在所持的就是军心士气,李光弼既然自乱军心,本将军焉能不成全他?”言之此处,这位颇精通唐音的少政事大臣还不忘吟诵了两句唐的诗篇:“将士战前百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随着脱赞朗日的一声令下,吐蕃兵的攻城强度明显放缓,刀枪交鸣及厮杀声渐渐消歇下去的同时,唐军守兵筋疲力尽的背靠着城垛口躺倒在地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与此同时,他们也见到了原本是在身后的这数十个艳妆女子,惊愕,不解,无声的眼神交流间,凌州城头原本浓烈的杀伐气息无形中被冲淡了许多。 在李军马使命护兵迅速下传令遣散这些妇人的同时,城楼下的脱赞朗日原本微带笑容的脸上神色一黯,因为,与城楼下所有的吐蕃兵一样,他也看到了那个站在城楼鼓台的白衣少年。 一样的白衫飘飘,一样的黑发乱舞,脱赞朗日在见到这个少年的第一刻,心底里就感觉一阵儿不舒服,尤其是当他见到那少年拿起鼓槌时,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愈发的强烈了。 在两个手举盾牌军士的护卫下,城楼上下数万双眼睛此时都盯在了这个上午大显神威的少年身上,咚的一声鼓响,在渐次寂静的沙场上,这突然而来的战鼓是如此的动人心魄。 “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虽然鼓曲是最为简单的【破阵】,但唯其简单,在这样的时刻益发有一种质朴雄浑而又震撼人心的力量。 【破阵】那激昂人心的前奏刚刚擂完,就听一声如裂帛般的琵琶鸣响,数十支直颈琵琶同时奏响的鸣声播于四野,一番急促的轮指过后,就听凌州城头响起一片女声的宏亮长歌: 蕃军遥见汉家城,满谷连山遍哭声。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蕃血浸坚城。 心怀生死的恐惧,身处厮杀的战场,亲眼目睹了惨烈的杀伐,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破阵】的战鼓声融合,再经过琵琶声声的激化,素日轻歌曼舞的歌女们在杀人场上唱响了浓缩着盛唐气象的边塞曲,如此的环境与气氛,城楼下密密麻麻看不到边际的敌军都使原本就昂扬劲健的边塞曲风中更多了三分“视死忽如归”的慷慨。 扫净狂胡迹,挥戈望故关。相逢唯死斗,岂意在生还! …… …… 立身沙场,耳听如此歌颂武勇军功,激荡男儿血性的边塞长歌,纵然是素来冷面的李光弼也不免胸中一热,而城楼上连战两天,原本疲惫不堪的战士则被如此的歌声彻底点燃了身上的热血,攥紧染血的单钩矛,挥动滴血的横刀,在歌女们钦敬的目光中,原本躺倒于地喘息不已的战士们缓慢而坚定的站起了身子,这一刻,他们没有了疲累,这一刻,他们没有了生死的恐惧,这一刻,他们热血沸腾,这一刻,他们坚定的身躯就是大唐永不可破的移动长城…… 第一百八十八章-守城(六) 一天之内两上城头,与亲手杀掉的敌人相比,唐离对整个战局更大的作用表现在于对士气的鼓舞与提升上,守城第二天,随着一首首昂扬劲健的边塞曲在凌州城头唱响,原本疲惫不堪的唐朝守军重新激发出昂扬的战意,在这样的战意激励下,吐蕃军于当天的最后一次攻城中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连天的厮杀声里,日落月升,夜幕缓缓的降临了。 这是一个星月晦淡的夜晚,单薄的下弦月被厚厚的乌云遮挡,以至于厮杀了两天的凌州城楼上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天真是越来越冷了,”裹了裹身上的红云大氅,心下颇有些不情愿的唐离无奈的向城楼下走去,边走他还不忘向身边跟着的两个吏员道:“不行,现在晚上在城头轮值的军士被子还是太薄,另外,煮热汤的炉灶最起码也要多翻一倍才够,其它取暖的柴火也尽量供应足了,这样的天气里,硬抗是抗不住的。” “没想到这天气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冷,吐蕃人围城又太急,城内本就储备不足,如今既要支应滚木,百姓自己家也免不得要驱寒,柴火的支应就有些……” “小心着点儿,别把草人弄散了!”唐离手疾眼快的扶住一个脚下不稳,将要摔跤的民夫后,头也不回的道:“供应不足?供应不足就拆房!现在凌州唯一的任务就是守城,让那些住家合并,两户并一户,将腾出来的那间宅子拆了,大块的石头送上来做礌石,木料自然也就有了,总而言之,要保证城头物资的供应。” 见唐离语气不善,那两个吏员也就没有再说话,他们知道,现在这位满城称颂的郑公子心情正烦,所以也就无意于触他的霉头。 不错,唐离现在的确很烦,眼看着自己一手设计的“草人借箭”之计就要开始实施,偏自己还不能在城楼上观战。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要大光其火。 事情的起因在于凌州军马使李光弼的一道军令——非奉他将令,目前负责城中总提调的荥阳郑离郑公子不得再踏上城头一步,尤其是战时更是如此。而这道特殊军令生发的原因却是因为唐离自己实在是太管不住自己了一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往日在长安,对待公务颇有些闲散,总是一副温文模样的唐离一上了城楼,一听到厮杀声就脑子发热,许是由于年纪太轻,身上血太热的缘故,每每在城头上他总是要做些“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极浓的事情来。 上午的那次仗剑厮杀自不用说,就是黄昏时的这次捶打战鼓,胸中血猛然一热的唐离上去了就不愿意再下来,尤其当吐蕃人开始攻城,且敌军弓弩手的四成都将他视为敌意打击目标时就更是如此,任李光弼这么派人传令,高居鼓台的唐离就是抓住鼓槌不肯松手,非得自己敲着战鼓为厮杀的战士助战。好在托天之幸,虽然为他持盾牌护卫的军士连换了三拨儿,唐离本人倒总算是安然无恙。 等吐蕃收兵,全身汗如雨下的唐离刚一下了鼓台,迎接他的除了军士们钦敬,信任的目光外,还有的就是李光弼铁青着脸色下达的这道军令。对于隐隐而起的关于唐离“得天庇佑,刀剑遇见他都会拐弯”的传言,李兵马使虽然嘴上不置可否,但心里却完全是嗤之以鼻的态度,而唐离也就这样丢掉了自由上下城楼的权利。 凌州城楼下,一队队征调而来的民夫正源源不断的将系好绳子的草人运上城头,在此过程中唐离一言不发,直到将要转到府衙前,刚才的那一切都看不见了,他才蓦然出声道:“让凌州城民并户前,让吏员们先张布告解释清楚,另外,这些被拆房户要统计清楚,半点儿都不能乱。” 交代完这些,唐离又没了说话的情绪,一路自回了府衙下处。 “少爷,你回来了!”见是唐离到了,宝珠连忙欢喜的迎了上来,而房中原本陪着宝珠说话的水净福身行了一礼后,便告辞出房去了。 伸手接过宝珠递过的滚烫茶水,唐离大大的喝了一口后,身上寒气渐去的同时,心底的不快也消失了不少,任宝珠帮他除去大氅,任宝珠给他柔柔的按摩着肩膀,一盏热茶吃完,额头微微见汗的唐离忍不住赞了一声道:“好茶!” “百十文一方的团茶,有什么好的?这要是搁在长安府上,这样的茶少爷是沾都不沾的!”宝珠一声轻笑说了这么句话后,转身替唐离又续了一盏,随后重又回到榻边替他按摩起肩臂来,只是这次她却没有了刚才的欢欣,又等了片刻,见唐离的眉头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后,宝珠才柔声道:“少爷,这一路过来,尤其是到了凌州,奴婢发现你变了好多。” “恩?”正低头饮茶的唐离不明白宝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下午的事儿奴婢听说了,论说,若不是少爷此次出京,奴婢也不会在晋阳见到少爷,更不会……”宝珠的声音有了几分暗哑,手却愈发的轻柔了,“蝈蝈小姐也留在了河东,自晋阳西来直到现在,奴婢日日跟少爷朝夕相处,这样的福分怕是二夫人也没有过,说实在的,在奴婢心里真是欢喜的很,每次在车上看到少爷慵坐着看书的时候,奴婢虽然眼在少爷身上,但心思总是飘飘的定不住,总盼着这一路永远不要到头儿,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才好。” 经过连天的厮杀及忙碌之后,在这个异常珍贵的安静夜晚,一盏热茶下肚,身子松泛舒适之后,心焦了两日的唐离突然听到宝珠这番满含着小女儿痴情心思的话语,心头一暖的同时,一股柔柔的温情随之泛起,回手之间轻轻拍了拍宝珠的手,唐离浅笑着低声道:“傻丫头!” “奴婢是傻,从小就有人说奴婢没有妹妹聪明!”反腕握住唐离的手,两只手一起抱过来的宝珠握得极紧极紧。似乎怕一松手少爷就跑掉一般,而她的声音也在低沉中带上了几分哭腔。“只是看了少爷今天这样子,奴婢却只愿少爷根本就没出长安,没到河东,更没有到凌州。奴婢虽然没多少见识,也知道打仗该是将军们的事儿,少爷你这样……这样不爱惜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奴婢怎么活?就不为奴婢想,少爷你也该想想京里的老夫人,小姐和二夫人。”言之此处,听说了唐离今天种种行事的宝珠再也忍不住后怕的涕泣出声。 起身抱住低头流泪的宝珠,唐离细心的替她擦去晶莹的泪珠后,原本想解释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出口。他明白,对于此时的宝珠而言,所有的民族大义也不及他的个人安危重要,所以这些话不说也罢。 紧紧缩在少爷温暖的怀中,宝珠渐渐地收了泪水,一双水杏般的眼眸片刻不移的注视着唐离。“既然李将军免了少爷的征召令,少爷还上城楼做什么。不是连兵马使大人都说了,只要少爷做好手头上的事儿,比上城杀敌有用的多了。再说,吐蕃才多大一点儿,咱们大唐还打不过他们?依奴婢的想头儿,援兵很快就会到了,少爷你实在不值当拿自己尊贵的身子去犯险。”说着,说着,宝珠那柔柔的声音中竟奇异的带上了几分梦幻的色彩,“今个儿一天,奴婢总想着在长安的时候,那时节,纵然少爷做着太乐丞和万年县令的官儿,也没有现在的忙碌,每天皇城散衙的钟声刚一敲响,小姐,夫人和奴婢们就知道少爷马上就要回府了,因就燃了熏香等你回来,而少爷你从不让人失望,总能在第二支熏香刚烧到第二刻的时候准时到府,晚上咱们聚在一起,或是行酒令,或是打双陆,要不由少爷你作词,奴婢们唱曲儿。以前的时候还不觉着,今天想来,这样的日子真是再快活没有的了……” 怀中温香满怀,鼻中清淡的发香丝丝而来,在精神高度紧张了两天之后,此时的唐离有了一种彻底放松的感觉,耳边,宝珠的柔柔絮语不断传来:”那时候,京城里的人家谁不羡慕咱们府上?那些上门来的夫人小姐们一说到少爷对两位夫人的好,眼里差点都能滴出水来,就连那些随行来的别府下人们,也夸不尽少爷对奴婢们的宽容厚待,至于诸位做官的老爷们,都满口的说少爷你是继王太晟之后,国朝最有名士风范的……“ 耳中听着宝珠的柔柔絮语,心生放松的唐离随着这语声回忆起长安的府邸时,嘴角于无形之间也忍不住的露出了丝丝笑意,那里有他的家,是他最为珍视的所在,照顾好自己的家,这对于唐离而言,是一切幸福生活的基础。正是源自于此,象宝珠此时无限向往的描述一样,他对自己的在长安闲散做官,诗酒寄情,朝夕与家人相依相守的生活充满了怀念与向往。“少爷,今个儿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这个,许是你当日忙而忘了拆看”,轻轻离开唐离的怀抱,宝珠拿过一封信笺递了过来。 唐离伸手接过,只一看上面信笺上那笔柔媚的笔体,已知定是郑怜卿的家书无疑,这封家书是走的暗线送来,想是因为当日那负责陇右道的暗探送来的东西太多,以至于竟让唐离忽略了这封家书。 挑开蜡封,唐离就这样站着阅看家书,与世间所有的贤惠妻子一样,为怕远行的夫君分心,在这份李腾蛟与郑怜卿联合署名的家书中并没有说什么不好的消息,字字句句流露出的都是对他的思念与关切,饮食住行,每一样琐碎的事情都细心交待,唯恐有什么疏漏处影响了身子康健,若只看这封信笺,感情在两位夫人的心中,十岁起就单独奉养病母的唐离竟如同三岁孩子一般让人放不下心。 品味着信笺字里行间无尽的关切与情意,唐离心中原本就涌起的温暖愈发的浓厚了,恰在此时,闻知是家书后一并凑上来的宝珠轻轻诵念起了信尾的那首留诗: 管人远去巡边地,夜得边书字盈纸。挥刀就烛裁红绮,结作同心答千里。 君寄边书书莫绝,妾答同心心自结。同心再解心不离,书字频看字愁灭。 结成一夜和泪封,贮书只在怀袖中。莫如字书固难久,愿学同心长可同。 字字句句温婉而来,如一瓢瓢温泉浇灌着唐离心中的温暖,唐朝是诗的国度,贫家小户不提,但凡富贵人家的书信中总少不了借诗遣情,虽然唐离并不知道这首诗是由何人“待笔赋情”,但其间去深婉的表达出了李腾蛟及郑怜卿对自己深沉的爱意及思念之情,以至于在这个瞬间,他满心涌起的都是乡关之思。 蓦然,凌州城楼急促响起的战鼓声惊碎了室中流淌满溢的脉脉温情,原本心情宁静温馨的唐离吃这突然而起的战鼓声一惊,手中的家书如翩飞的蝴蝶盘旋落地,“草人计开始了!”脑海中突然而起的这个念头让唐离一个健步跨了出去,这个几乎是本能的动作之后,他才猛地醒悟过来现在的他并不是在凌州城头,一时间,面对地上散落的家书和房外震天的厮杀声,唐离就这样怔怔的站在了那里…… 第一百八十九章-守城(七) 分明已是半夜二更时分,但此时伸手不见五指的凌州城中却半点也不安静,城头响了近一个时辰的金鼓声让合城百姓心中惊疑不定,纷纷在心中揣测着是不是该死的吐蕃人卑鄙的发动了夜袭,心中沉甸甸的睡不着,就有那一等心急的百姓索性穿衣起身,等待必定会随之而来的征召。 但是直到声声催人的金鼓声彻底结束,不仅他们预想中的征召令没有下来,而且竟自城楼上热闹的很,但屋外的街道上却是一片寂静。 既然没有征召,就说明战事并不太吃紧,城民们心中疑惑的同时,心底却也长出一口气来,至此,身心俱疲的他们才感觉到浓浓的困意,在各种揣测战事的嘀咕声中,深夜中的凌州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只是,与城中各坊区的百姓们不同,凌州府衙内此时却有一个惊喜之极的呼喊声在静谧的夜空中传布极远,“郑公子,郑公子!”这个身穿下层青色官衣,疾步跑动中的吏员此时明显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以至于还在大老远他便对着唐离的房间叫喊不停。 因已知道今晚的计划,府衙中那些值守的吏员们也没心思睡觉,都在亮着烛火等待“郑公子”这个奇思妙想草人借箭计的最后结果。此时听这吏员惊喜的叫喊声,他们已是知道了答案,心下一喜,口中吐出一口气的同时,脚下却是不约而同的起身拉开房门向唐离宿处而去,守城坚持了两天,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吐蕃人压着打,众人又是忙碌又是担忧,心中早憋闷的狠了,此时有这么个机会沾沾喜气,泄泄心中的邪火,也是一件大快意事。 等那报信的吏员跑的近了,才发现唐离的房门早已打开,而无论何时总是衣衫雅洁的“郑公子”早已在门前等候他的到来。 “成了,草人借箭大功告成了!”气喘吁吁的跑到唐离身前,那吏员一时惊喜之下也忘了行礼,也没注意到身后随他而来的其他吏员,顾自直嚷嚷道:“吐蕃人中计了,前后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据刚刚草草清点出的数字,此次草人借箭共获箭十二万支有多,兵马使大人命在下速来给公子禀报好音,还说此次借箭乃是公子首功,等敌退之后必专折奏报朝廷为公子请功。” “十二万!“报信人后面的话并没有多少人听清,那些随行而来听好消息的吏员们先听说吐蕃人果然中计时已是心下大喜,及至再听说获箭十二万有余,更是再也忍不住的欢呼出声,忍了两天一直被人打,此时终于有这么个机会扬眉吐气一下,又有谁不欢喜,当下就有一个吏员笑着重重淬了一口道:“腥臊泼赖的蛮子,尽自野蛮,终究脑袋还是不好使。看咱们守城缺箭,他们可就巴巴的送来了,看他们这争先恐后的样子,竟生似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这声骂惹来众人的一片轰然大笑,其中更有一人长叹声中接道:“十二万支箭!就是城中铁器作坊全力开动,至低也要半月才能造的出来,有了这十二万支箭,我老刘总算也能睡个好觉了!要不,明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城楼上厮杀的军士们交待,菩萨保佑,实在是菩萨保佑!”不消说,这说话的就是那个专司弩箭供应的胖子吏员了。 “虽说有上天照应,这也是郑公子的计策好,要不,你老刘就准备掉下这一身肥肉吧!”黑暗中,也不知是哪个吏员的接话让众人一时醒悟过来,当下纷纷凑前了几步,向正自微笑着的唐离拱手道贺不绝,虽然前后间隔不过十来个时辰,但此时这些满脸欢笑的吏员看向唐离的眼神中已满是钦佩,哪儿还有半点儿轻视的意味儿。 草船借箭的改良版大功告成,一举解决了目前守城最紧缺的弩箭问题,唐离也是满心欢喜,拱手答谢众人,乱纷纷的闹了一会儿后,见场面气氛渐次安静了下来,没能亲上城头的唐离向那吏员道:“难得大家高兴,你且细说说!” “是!”,那吏员一声轻咳后,随即眉飞色舞道:“遵公子令,从今个儿下午开始到晚上,合城百姓共赶制出了两千七百多个草人,都用绳子系好后,等天一黑定便由民夫们转运上了城楼,赶着也是天公作美,今晚这星月无光的,草人一套上早就准备好的军衣,不说隔得远,就是五步之外也难分的清楚。” 这吏员口齿伶俐,引得其他人都不自觉的围在了他身边,细听其中的经过,“等一切安排妥当,离子时也就不远了,李将军又嘱着大家等了小半个时辰,这天寒地冻的,城下吐蕃营中早已睡得熟了,直到咱们绳系的草人都放下城头三分之一远近了,那些缩在帐幕里围着火堆的值守吐蕃兵居然还没发现。” “没有发现?” “兵马使大人一看不是个事儿,就让一个军士从城头扔了一块儿礌石下去,口中还拖出一声惨叫来,别说,这招儿还真好使!那些吐蕃兵立即就有了动静儿,先是出来一个,然后就是一群,再然后牛角号声就响了,不多久,下边就跟炸了营一样,乱糟糟的那叫一个热闹,不过吐蕃人反应还真叫快,刚刚没一会儿,嗖嗖的羽箭就射过来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咱们就攥着线躲在城垛子下边等。一边等一边口中‘惨叫’不停”,说到这里,那吏员又是嘿嘿一笑,“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气,吐蕃人攻上来是不成的了,他们只能从城头插着的火把上看到咱们凌州城墙上爬满了黑影,感情这些吐蕃蛮子想着咱们定是被围的急了,走投无路的想要破釜沉舟从城楼上吊人下去偷营,我们在上边惨叫的越厉害,他们在下边射的就越高兴,隔着这老远,我都能听见他们在下边鬼哭狼嚎的声音就没断过,那叫一个得意!” 吏员说到这儿,又引得围听的人轰然而笑。“就这样咱们叫着,他们射着。来来回回持续了个多时辰,李兵马使大人见火候也差不多了,因就吩咐军士们慢慢收声儿,咱们的‘惨叫’越小,吐蕃人鬼哭狼嚎的声音就越大,直到李兵马使吩咐把草人都拉起来的时候,吐蕃人的欢呼声怕是隔着十里外都能听见,却不知道咱们兄弟们忍笑忍得多辛苦。” “你是说吐蕃人还不知道咱们现在用的是草人吗?”听那吏员说到这儿,唐离因插话问了一句。 “不知道,天黑成这样儿,吐蕃人也就只能看个影儿,再说,草人刚一拉上来,李将军就嘱着军士们改‘惨叫’为‘大哭’,就我刚才下来的时候,上边还正哭的热闹。倒是下边的吐蕃人高兴的很”,粗粗讲完了事情经过,这吏员说完最后两句时,已是先自忍不住的笑了起来,他一笑其他人更忍不住了,一时间场面真是热闹的紧。 知道李光弼肯定是想借着草人借箭的事儿再做生发。只是此事到现在已经出了唐离的职守范围,他也就没再多想,又等了一会儿等场面安静下来后,唐离才一挥手肃容道:”今晚吐蕃兵以为重创我凌州守城军力,明天一早必定想趁机一鼓作气的攻破城池,所以明日一战必定惨烈无比,守城自然有李将军,但仗一打的烈了,物资消耗就快,这点儿咱们不能不预作准备,明天大家多辛苦些,各项支应的总量在今天的基础上再提三成以备不时之需。“ 草人借箭的成功实施,除了使凌州守军多出十余万弩箭外,一个更直接的副作用就是使唐离以最快的速度获得了这些吏员们的认可,与上午借助军法威压不同,现在这种认可却是实打实的发自心底,是以唐离这一说话,心气儿正高的众人都是凛然而遵。 “好,只要有这个精气神儿,何愁凌州不能坚守?”,借着室内烛火的光亮将身前这些吏员一一扫视过后,大感满意的唐离略提了三分音量道:“柳七!” “在”,应声的正是白天那个瘦子。“今日下午,李怀北已统一出奚人八百子弟上城助守,明天一早,你亲自领这些人上去,怎么安排自有李将军调度,但你一并告诉咱们在上面支应的人,对这八百人,在各项支应上一定要做好,吃穿用度,被盖取暖等物凡有一项怠慢处,休怪我以军法办他。” 见那素来软硬不吃的李怀北这下子居然一下就交出八百人来,原本白日里还等着看笑话的瘦子柳七满脸吃惊的看了唐离一眼,至于其他那些吏员都是久在凌州的,又岂能不知道其中的关碍?此时见唐离上任不足一日就办下这么件难缠的事儿,心底惊异之余,这位“郑公子”在他们的眼中就显得愈发的高深莫测了。 唐离却没心思猜度这些人的想法,吩咐完瘦子柳七后,他便随即道:“张公度!” “在!” …… …… 约花了一炷香功夫,唐离一一分派完毕,见众吏员四散而去后,招手叫过刚才前来报讯的吏员道:“说不得又要劳烦你了。” “守城抗敌,匹夫有责,何况我还吃着朝廷的禄米”,那吏员重复了唐离日间在城头的“名言”后,随即一拱手道:“公子有什么事儿,但请吩咐就是!” “好!”,当此之时,听到这样的话语,唐离也倍感提气,伸手拍了拍这吏员的肩头道:“你这就去城中找些读书人,着他们把今晚的事儿写成曲辞,明天一早就交给梅七姑,着她拨出一组人来在城内各坊唱奏!对了,告诉那些写辞儿的,这曲辞要通俗易懂,多用俚语,少用典故,总之,要让那些没念过书的人也能听懂。” “草人借箭之事李将军……”闻听是这么个吩咐,那吏员迟疑了一下后道。 “兵马使大人这是要瞒着吐蕃人以备后用,瞒着自己人能有什么用?如今四城门堵的死死,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怕有人泄了机密?”抬头又拍了拍那吏员的肩头,唐离微笑道:“这两日守城,百姓们付出不可谓不多,如今有了好消息也该让他们知道,如此既是让他们高兴高兴,也是给合城百姓提劲儿,这样一来,咱们再办支应也更顺手,更能得了支持!” “还是公子想的深远,我这就去办!”这番话说的那吏员心悦诚服,当下一拱手之后转身便要去,却被脑中灵光闪动的唐离给叫住了,“写好曲辞之后,这些个读书人不用解散,在府衙里给他们找间房,从明天开始,着他们每天都要写战报,这战报分两块儿,一块儿自然是城楼上的,告诉他们,上至兵马使,下至普通军士,凡是杀敌多的,就让他们在战报上好生的替这些将士表功,至于另一块儿,就是民政,凡是城中支应城头守军得力的百姓,也要一并颂扬,要直接点到坊,点到人,好词儿多用,把事迹给写足了。写完之后立即由抄手多誊正一些,每一坊前都要张贴到。总而言之,一定要造出满城军力努力同心共守凌州的气氛来,让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个人办的事都是在为守城出力”,一时说的兴起,唐离负手在房前转起了小圈子,只是话语声却不曾有片刻间断,“再有空闲,就着他们把这些事迹写成曲辞交给梅七姑,另外告诉七姑,她手上的人自明日起就分成两组,一组负责在城头鼓舞士气,还有一组就下城为办这些民政,要说,布告总不如曲辞来的入耳!至于人手,缺多少让她自己做主征召,合城伎家,不拘年龄容貌,也不拘技艺如何,只要能唱就行,这时节也无需讲究那么多了!” 唐离顾自说,那吏员板着指头一一记下,“另外,明个儿一早就先出一份文告,在城中征募女子代为照料城头受伤的守军,毕竟女子心细些,这样也能腾出些人手支应别的事儿。”见那吏员一脸错愕的表情,唐离因一笑道:“这是自愿,没有什么额度的限制,有人应征自然是好,若是没有也就罢了!都记住了?记住这就去吧。” 目送那吏员去的远了,唐离这才折身回屋。 “放心吧,今天李兵马使下了死命令,在不准我上城楼。所以尽管明天打的再厉害,我也没什么危险。”进房后见宝珠正满脸担忧的看着他,唐离乃上前将她搂进怀中笑着说道。 一听到这个消息,适才还是愁眉苦脸的宝珠立即高兴了起来,睁大一双水杏般的眸子紧盯着唐离道:“少爷你说的可是真的?” 见唐离点头,宝珠的脸上立时如花儿开放一般,绽放出满屋子的春意,刚才外边的热闹她自然知道,只是对她来说,李光弼大人的这道军令要远比凌州守军得了十二万支羽箭更让她高兴。 “……君寄边书书莫绝,妾答同心心自结……”任宝珠在那边高兴,回到书案前的唐离将家书中的这首诗细看良久后,才以喃喃的声音呓语道:“家国,家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少爷,你在说什么?”闻声,唐离回转身去笑道:“天不早了,睡吧!” 吹灭烛火,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将自己丰满柔软的身子紧紧偎在唐离怀中,宝珠的声音在黑暗中低低传来道:“少爷,有一件事奴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恩,说吧!” “少爷晚上回来前水净一直在这屋中,她说……她说……” 翻了个身子,将宝珠贴的更紧了,唐离才含糊着问道:“她说什么?” “她说要跟奴婢互换帕子,结成金兰姐妹,”不堪唐离那双不安分的手,宝珠扭动着身子道:“因不知道少爷是个什么意思,所以奴婢就没有答话。” “结拜姐妹,”收回正在作恶的手,唐离在黑暗中沉吟了片刻蓦然道:“换什么帕子!宝珠你自准备见面礼,明天再找个中人过来,好歹立了书约,自明日起,你我二人就要多一个尼姑妹子了。” …… 帝京长安宫城宜兰院正殿。 身姿慵懒的杨妃斜倚在锦榻上漫不经心的看着殿中歌舞,尽管初冬的天气里地处北地的长安已是寒意浸骨,但在这温暖如春的大殿中,酷嗜黄色的贵妃娘娘仍然是一身轻薄的淡黄宫装打扮。 斜倚的身姿,慵懒的神情,眉眼间的漫不经心,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杨妃整个身子透出一股浓浓的闲愁韵味。而这样的韵味再配合着她那凹凸的身姿,绝世的姿容,遂成就出一种别样惹人的风情。 “停了吧,别跳这劳什子的【拓枝】了,直惹人发困!”杨妃懒洋洋的挥挥手道:“选首‘离辞’唱来听听!” 以前有太乐丞大人在前边顶着,这些宫中教坊司的乐工还不觉得,但自唐大人离京之后,他们就感觉贵妃娘娘是益发的不好伺候了,无论怎样变幻花样,总不能让杨妃满意,唯一能提起兴趣的大概就是“离辞”了,只是这些离辞来来回回唱了许多遍,此时再唱,倒让那带队的乐工一时不知该选哪一首才好。 见着贵妃这总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那领头的乐工心下一发狠,向其他的乐工使了个眼色后,他便先自拨动怀中的琵琶开了新调儿,前奏刚完,就见一个歌女开腔曼声而起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 这原是当日劝说杨妃的曲辞,后来贵妃娘娘一在与玄宗的私宴间便作为调笑吟了出来,随即满宫里传开了,宫中教坊司虽然那早已得了辞并谱出配乐的曲子来,但出于慎重却一次都没奏唱过,此时若非被逼的狠了,想搏杨妃一笑,只怕也不会贸然唱出来。 “……天生丽质难自弃……云鬓花颜金步摇……”听着这曼妙的曲辞,微闭着眼睛的杨妃刹那间竟莫名生出一种错觉来,似乎是那个狠心的“小冤家”在耳畔喃喃絮语的称颂自己的倾国姿容,尤其在听到“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一句时,贵妃娘娘的心中更是莫名一荡,思绪不自觉的就飘到了那个秋日的花萼争辉楼,那个胆大包天的状元郎伸出的那只胆大包天的手…… 也不知是因为殿中太热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斜倚着锦榻的杨妃那张凝脂似的花容上莫名染上了一层桃花红,“他怎地知道我肤如凝脂?”纷乱的思绪莫名停在这个地方,微闭着眼睛的贵妃娘娘脸上竟浮现出一个怀春少女般的笑容来,这笑容极轻且浅,甚至还带有微微的羞涩,但正是这清浅而羞涩的笑容,却使此时的杨妃娘娘展现出绝不同于往日的纯美…… 贵妃娘娘的轻笑就同解冻的春风,吹散了大殿中的沉闷,那领队的乐工见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愈发的卖力操弄起手中的琵琶。 可惜,大殿中如此良好的气氛却被一个急促的公鸭嗓子给打破,随即就见一个中年宦官忙忙张张的跑了进来,“娘娘,有大事儿,有大事儿!”看这太监的容貌,赫然竟是当日前往河东传诏的那位。 “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情致被打断,杨妃脸上也没了好颜色,挥手止了乐工的唱奏,贵妃娘娘冷着脸道:”出了什么事了,快说!” 见这太监支吾着不出声儿,杨妃遣出乐工及宫女后满脸不耐烦的看着这内宦,“别装神弄鬼了,快说吧!” “吐蕃人进攻陇西了!刚到的烽火传警,三牦牛部一十八万吐蕃兵跟蝗虫一样进了陇右”,太监公鸭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听来分外古怪,“陇右道凌州,城内守兵只有不足六千,但围城的吐蕃蛮子却是连六万都不止,形势危急,万分危急呀!娘娘!” 吐蕃兵年年总要骚扰大唐边境,于杨妃而言,这次也只不过是人来的多些罢了,见这个太监急巴巴的跑来装神弄鬼的居然通报的只是这么个消息,杨妃的脸色就愈来愈差了。 好在这宦官机灵,见贵妃娘娘脸色不对,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当下急忙低着声音补充了一句道:“唐大人如今就在凌州城中!” “什么!”,杨妃此时的表情真当得上是”花容惨变“,猛地站起身子的她手指那宦官,语带颤音的问道:“唐……大人……,你说的是哪个唐大人?” “就是新科状元郎唐离唐大人,娘娘,娘娘……”幸亏这位与杨妃分属同乡的心腹太监腿快手疾,才没让身子摇晃不停的贵妃娘娘就此歪倒在锦榻上。 “去,去承天门往皇城带话,让杨国忠速速进宫,不,是马上进宫!”这一刻,刚刚还是慵懒不已的贵妃娘娘脸色苍白,整个身子如同寒冬的树叶一般,瑟瑟不停…… …… 帝京长安发生的这一切唐离丝毫不知,此时的他正为凌州的第五日坚守拼尽最后一分力气…… 第一百九十章-守城(八) 凌州守城第二日,夜得唐离草人借箭之计,守军坐收弩箭十二万余,一时士气大振,当日,吐蕃军虽攻上城头一次,却为守军击退,城未破! 凌州守城第三日,吐蕃军攻城愈烈,凌州守军奋力支撑,虽得弩箭之利,然城中守军终因连日作战而战力大减,其间虽四次击退攻上城头的吐蕃军,却自损八百七十七人。是夜,军马使李光弼欲重演草人借箭旧事,却于中途为敌所查,乃停箭不发,检点所得,共得箭五万余,是日,城未破! 凌州守城第四日,吐蕃军不做片刻停歇,终日轮番攻城不断,虽伤亡甚巨无所顾惜,守军虽十七次将敌军自城头击退而保城不失,然伤亡亦达二千之众,凌州破城已在旦夕之间。军马使李光弼自思城难再守,乃于当夜先放草人以试蕃军,见敌无箭,乃于更深暗夜时分尽集手下能战勇士以绳垂于城下,由副将王义奇为首,欲破釜沉舟偷袭蕃军主营,斩贼擒王!无奈为敌所察,两千将士陷于敌阵,虽奋力杀敌达四千余,然无一人能得生还。至此,凌州守军非死即伤,战力损耗殆尽。是日,城未破! 总计守城四日,号称天下第一悍勇之吐蕃军共损耗兵士达三万一千六百五十九人,为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后前所未有,虽然如此,城未破! 守城第五日,凌州守军全凭自城内征召的男丁百姓支应,是日,凌州城头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 “我没事儿的,你回去吧!”经过三天的时间,戴着一套假发髻的水净已渐渐熟悉起了这个称呼,以至于原本害羞的她现在叫起这个称呼来没有半点迟滞,唐离闻言,笑着向她点点头以示知其好意后,便轻叩马腹向正街行去。 刚一背过宝珠二人,唐离脸上的笑容便象初春的冰雪一般,消融殆尽。无精打采的太阳勉力透过厚厚的云层,发出惨白色的光辉,如此的光线照射在唐离的脸上,使她那原本俊秀的面容愈发显得白皙而沉郁了。 虽然只是三天时间,但往日里温文而有古意的唐离明显的消瘦了许多,以至于前些日子披着还是正合身的红云大氅,现在也因着他的瘦,看来竟有了几分飘逸之意。虽然极力振奋,但那浓浓的黑眼圈还是将他的疲倦憔悴表露无遗。 控辔徐行,唐离的声音里透出满是疲惫及不堪重负的意味,“上午交待的话都记住了?” 突然又听到这个要命的话题,左右随行的两护卫心底莫名一颤,往日刚强的他们竟有些红了眼角,唐七明显是不甘心的,怔怔了片刻后,素来对少爷的吩咐都是令行禁止的他忍不住抗辩声道:“凌州未必就会破城,少爷又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纵然万一城破,那也是非战之罪!少爷已尽力,又何必……何必执意求死?” 见唐七如此,素来待这些护卫如若家人的唐离在马上蓦然转身,冷声道:“你二人莫非想违令不成?” 迎着唐离的灼灼目光,唐七并没有退缩,“‘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诗还是少爷教给我们的,前朝那么多名将都能含羞忍辱,少爷又何必如此?” 见他还敢顶撞,原本心下压力九大的唐离一怒之下便欲提鞭抽去,只是一对上唐七倔强的眼神和微红的眼圈儿,他那只刚刚扬起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二人对视良久,唐离终于一声长叹,马鞭软软垂下去的同时,他人也已迅速的转回身去。 “不是因我这官职的缘故就想殉城,也不是我故意寻死!”唐离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低沉而暗哑,“昨日城头俘虏的那个吐蕃伤兵已招供,敌帅破城之后,我就是被点名必要抓住的三人之一,唐光等人就不说了,一旦城破,你二人与宝珠,水净速速换上民服,逃也罢,藏也罢,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但若是我跟着你们一起,难免目标太大,到时候就是个同归于尽的格局,唐七你心思灵动在护卫中是出了名的,莫非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我尽力了,我的确是尽力了!”唐离的声音近似呓语,“我不想以死求名,破城时若是能有活路,只为异日能有报仇的机会,不消你唐七来说,我自然也会如此,只是如今明知必死,我又何必要逃?” “少爷试都没试,又怎么知道……” 次转过身来的唐离脸色简直就是狰狞了,“四城围死,每个吐蕃人都认识我,怎么逃?莫非你唐七想让我被这些蛮子拖死狗一样拖到酋帅马前才甘心?与其忍受这样的耻辱而死,我宁愿就死在凌州,”见唐七被辩驳的无言,唐离的目光缓缓由他的身上转到前方的长街,在府衙前的长街尽头,便是两厢分开的一个个坊区,这里面生活着凌州的百姓也是在将要到达的地方。 “六千人!还不到一天,六千个男丁就这样死在了凌州城头,而征调他们的文书上签的都是我的名字,李凌,刚满十五岁不到两个月,你们知道他上城楼之前送我的那件东西是什么吗?”消瘦的唐离唇角肌肉轻轻的抽搐个不停,声音活似一只受伤将死的野兽,虽然暗哑,却是在咆哮:“是一只树笛,一只刚刚做好没多久的树笛,他还只是个孩子,我亲手送他上去,三柱香后下来时他就死了,不仅人死了,而且他那被劈掉的半个头及右腿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是死无全尸!” 此时的唐离似乎进入了一种癫狂谵妄的状态中,“我做噩梦,从看到李凌的尸身以后,只要一闭眼,我就会做噩梦!我知道他们上去是送死,还是要笑着亲自送他们去死,六千,不!刚刚又有了两千,他们也都会死!八千个,八千个,这是八千个活生生的人!” 后世今生加在一起,唐离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多岁的青年,即便穿越来唐后改变了许多,但侵入骨髓的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却难一抹勾销,即便他知道这个世界与后世不同,但亲眼见着八千个对他信任倍加的活人就这样被自己亲送着死去,这种巨大的负罪感本身就足以将年纪轻轻的唐离压垮,身子的疲累,对破城的恐惧,有失众望的自责。这所有的一切因素叠加在一起,终于有了突破口的唐离再也压抑不知巨大压力及负面情绪的反弹,面上肌肉剧烈的抽搐着,他的眼睛充血的彻底爆发了出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去他妈的吐蕃人,去他妈的名将,去他妈的大唐,去他妈的凌州……”这死兽般的嚎叫在管制过后空荡荡的凌州府衙前的长街上回荡不休。 自入唐府见过少爷以来,唐七就从不曾预料到自己会碰上这样的场面,当此之时,看到往日名士风流的少爷竟然成了这副势若疯癫的样子,他又是心酸,又是害怕,急策马向唐离靠近的同时,口中连声喊道:“少爷,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你的征调文书,他们也会上去,也会死。而且会死的更多。” “我不在乎死多少人,只在乎有多少人是因我而死……”唐离的话语嘎然而止,在他的马侧,唐七缓缓收回了自己海碗般大小的右拳。 将昏晕过去的少爷转到自己的健马上,唐七甚至再不忍看那张惨白而消瘦的面孔,偏头侧身之间轻声道:“走吧!回去,回去!” 无言牵过唐离座骑的马缰,同样满脸悲怜神色的唐九默默拨转马头,随着唐七无声而去,在这段了无人烟的长街上,唯有闷闷的马蹄声空空的回响。 八步还是十步,城头的金锣鸣响声突又急促的传来,然而,唐九二人去恍若未闻的拖着一匹空马继续向府衙行去,有意无意之间,唐七更是收回手来轻轻的掩住了唐离的双耳。 蹄声得得,眼见将要到府衙门前时,身后一阵儿急如星火的马蹄声匆匆而来,还在老远,就听一个吏员沙哑的声音道:“郑公子,调人,快调人上去!” 双手使劲将少爷的耳朵捂得更紧,扭过头来的唐七向那已冲上前来的吏员吼道:“滚远些!再叫,老子宰了你!”这一刻,满脸暴戾神色的唐七凶狠的神情就像一只择人欲噬的恶狼。 “你……”那一头汗水的吏员想不到这个往日沉默寡言的护卫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不等他错愕愤怒的表情完成,随即就见到了软软搭在唐七马鞍上的唐离。 见到唐离如此模样,那吏员口中叫出一声”郑公子……“的同时,一颗心却如同掉进了万丈深渊,虚虚的沉不到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他甚至忘了自己的使命,就这样面如土色的愣在了马上。 此时,这呆楞楞的吏员唯一的感觉就是万念俱灰,他想不到,想不到唐离也会倒下去,在他的印象中,眼前这个”郑公子“始终都是衣衫洁净,面露笑容,让人一见他就觉得信心满满,纵然远处成头上的报警金锣再响,心也能安稳的定住。他在见自己这些吏员时如此,在一天三次巡视城楼时依旧如此,在亲送一队队男丁上城楼补防时还是如此。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在凌州所有文官或病或走的时刻,就是眼前这个横空出世的郑公子稳定了城内的大局,他凭借自己的才智满足了城楼上所有的物资支应并尽可能的鼓舞了士气,他更凭借他的微笑与永不消失的自信安抚了人心,正是他的这种笑容与自信,使一天能三次见到他的合城百姓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支应战事,疲累,恐惧……这所有的一切不堪忍受处,总是在见到”郑公子“的那一刻就减轻了许多,安然了许多。 眼见无数身边的子弟一上城头就再难生还。眼见城头报警的金锣声越来越频繁,当此之时,在弥漫着无尽悲伤与恐惧的凌州城内,”郑公子“总是准时出现在各坊的身影与笑容就成为了合城百姓最后的镇定剂,也正是凭借这支”镇定剂“,这些从不曾经历围城的百姓才没有彻底的崩溃与混乱,他们相信,郑公子永远不会丢弃他们,他们相信,只要郑公子还笑着,凌州就有希望,一次次巡视,一次次将这种印象加深而强化,此时,满城百姓已然将唐离视为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们咬紧牙关丝毫不打折扣的完成他的每一个要求,他们信任他,他们爱戴他,他们已经离不开他。 此时,静静的看着面色苍白,瘦削的唐离,那吏员才猛地醒悟过来,眼前这个似乎永远都那么自信的郑公子不过是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然而,正是这个少年,于艰危之际支撑起了凌州城内的大局,正是这个少年,使自己这些老油条也心悦诚服。甘愿拼死办差,正是这个少年,在李兵马使偷营失败,自损近半军力的时刻,使所有人都相信一切还有希望,也正是这个少年,在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支应着凌州从早晨守到了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使得这负责民政的吏员如同合城百姓一样,将唐离视作了唯一的精神依靠,如今,这个依靠倒了下去,凌州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他太累了!”,再次看了看唐离黑黑的眼圈儿和惨白透青的脸色,吏员喃喃自语后勒住了原本跟随着唐七两人前行的战马,与此同时,蓦然而生的绝望象初春的野草般勃勃而发,他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这一刻,在他的心中,凌州已正式破城。 “扶我起来!”,唐离睁开眼睛的同时,两行浑浊的泪水同时在眼角悄然滑落,但他的声音就如同脸色一样,虽然虚弱却坚定无比。“少爷!”,面对唐离刀子般的眼神,唐七没有拒绝的余地。 翻身下马的功夫,唐离已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当他走到仍自呆楞楞的吏员马前时,虽然脸色依旧惨白,但唇角毕竟露出了一抹让合城中人熟悉之极的笑容,“说吧!” 见到眼前这个熟悉的人,见到这个熟悉的笑容,吏员空落落的心再次充实起来,他心中的欢喜实在无以言兑,“郑公子,调人,快调人上去!” “半个时辰前上去的两千人呢?都……都……?” 承受不住唐离眼中的痛苦,那吏员下意识的偏过了头去,“吐蕃人都疯了!”,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一抹深深的悲哀在唐离眼中流转不休,至此,他的脸色已如死人一般没有半点血色,没有叹息,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无声的沉默,而在这无声的沉默中,唐离缓缓伸出手去掏出了一张空白的文书。 立身长街,没有笔墨,当唐七见到少爷咬破食指要向文书上摁血押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痛,嘶哑着喉咙悲号道:“少爷,你不能……” 苍白而修长的手应声一顿,随即颤抖着摁上了文书,暗红如极品河东葡萄酿一般的鲜血迅速在细腻的绢纸上散开成一片艳丽的桃瓣,在冬日万物凋零的凌州是如此夺人眼目,美轮美奂! “上面没填人数,要多少就征调多少!”,向自己座骑走去的唐离转身间依然不忘向那吏员露出一个他熟悉的笑容。 呆呆的看着唐离的背影,你吏员的眼泪莫名的滚落出来,顿了片刻后,他才疯狂催马狂奔而去。 就在那吏员将要到达长街尽头时,城头处蓦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这闷响虽然低沉,却如同冰封一冬的黄河解冻一般,有着直入心灵的震撼,如此撼天动地的声响使整个凌州都有片刻的失神,而在这片刻灭绝一切的静寂之后,随之响起的是凄厉的哭喊声。 “城破了!破了!”,奔驰的健马蓦然止蹄。失神的吏员回身将一双空荡荡的眼神看向唐离。“破城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唐离心下一空,抓向马鞍的手就此停在了半空,只是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片笑容,这笑容是如此的轻松而又真诚! 收回抓向马鞍的手,唐离反臂拔出鞍袋中的翠羽长剑,一拍马首任其自生自灭后,看也不看唐七二人,就此转身向长街尽头的十字路口走去,而那十字路口各方所通处,便是数日来被猛攻不止的凌州城楼。 路过那吏员身边时,唐离顺手抽回了被紧攥着的征调文书。 黑发翻飞,身披的红云大氅逆风拂动,安步缓行的唐离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走去,他那朔风中身姿便如同初春踏青而出的山人隐士,孤独而飘逸…… 第一百九十一章-守城(完) 黑发翻飞,身披的红云大氅逆风拂动,安步缓行的唐离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走去,他那朔风中身姿便如同初春踏青而出的山人隐士,孤独而飘逸…… 按剑而立,站在交通各方的十字路口处,唐离缓缓面向了西方,哪里是声响的来源,也正是吐蕃军破城后向城内推进的主要方向。 “七哥。”府衙前长街上,目送唐离一步步到十字路口的唐九辨不清心中又酸又悲壮的滋味,控制马缰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却不知道现在是该冲上去护卫少爷,还是该遵守唐离早已下达的命令,转身回府衙督促宝珠二人换衣服后觅地躲藏,伺机逃生。 “破城了,城头的兄弟……”唐七凄然一笑,从唐离身上收回目光转向举棋不定的唐九道:“少爷之令不能不遵,但似少爷这样的英雄,临死之时又岂能无一护卫随侍!”灰暗的眼神中蓦然爆出一缕神采,唐七断然道:“阿九,你回去!” 闻言,唐九神色大变,“七哥!” “倾巢之下,难有完卵!你三人未必便能逃了,说来,也不过是先死后死而已。只是少爷之令却不能不遵,去吧!”俯身一笑间伸手拍了拍唐九的马头,反腕抽刀的唐七再起身时已是面色冷凝,提刀在手,他就这样策马直向唐离冲去。 十字路口处,唐离的身后慢慢聚集起一群人来,先是那些吏员,随后是一色红衫,声音沙哑的伎家,再然后便是自各坊中走出的百姓,这些人的连声无一例外的一片灰败。希望的破灭使他们此时的眼神看来都是空荡荡一片,而那些百姓持着刀棒的手更是不住的抖颤不停。 “这几日有累你们了,只是现在还有最后一个任务!囤粮处虽然早就安排了火油及专人守候,但我还是放不下心来,现在你等速去。多燃火头,放火烧粮!转身间面色平静地下完最后一道指令,如此时刻,唐离脸上竟是带着一抹浅浅的笑容朗声道:”吐蕃破城便又如何!只要烧了粮,凌州虽破,咱们也是赢了!“ 也不知是唐离的笑容还是这个”赢“字的刺激,那几个吏员空洞洞的眼神中回光返照般爆发出一缕神采来,躬身应命之后,这几人无一言语,转身向南疾步而去。 目光一一扫过梅七姑并那些疲惫的众伎家,再然后是那些紧攥着顶门杖的百姓,原本想说什么的唐离终归于无言,回转身来的他迎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哭喊惨叫声,在一缕龙吟轻鸣中,缓缓拔出了翠羽长剑。 “唐光!”唐七的这声叫喊声中满带着意外的惊喜。 回潮的难民几乎是在瞬间出现的,就如同山洪暴发,前期总还是只能听见巨大的轰鸣,而见不到水头,然而,真当水头清晰可见时,其声势便已是波涛浪卷,一泻千里。 歪斜的口鼻,凄厉的惨叫,在惨叫声中拼死而逃的人群,随着这股“水头”的出现,恐惧绝望而疯狂的气息就如同最为强烈的旋风刺面而来,在这一刻,兵败如山倒绝不仅仅只是个形象的比喻。 唐光就是处身于这股难民回潮的潮头位置,跟着唐离久了,往日这个最注重仪容整洁的护卫头领此时早已是头发披散,软甲歪斜,整个形容狼狈不堪,跟着他身边的那几个护卫同样如此,而手持染血战刀的他们到此时仍与那些残存的护兵三方护卫着身披细密锁子银甲的李光弼。 远远的看到唐离,李光弼神情明显一怔,随即,这个素来不苟言笑,带兵以“冷”著称的未来名将口舌开合之间如同其他绝望的百姓一般,开始拼命的向着唐离叫起来,只是外间杂音太大,他的声音无奈的被淹没下去。 亲眼目睹面前这天地毁灭般的一幕,唐离身后这些人不可避免的起了骚乱,随着难民的回潮越来越近,终于有人抵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发一声喊转身向后逃去,纵然明知前方逃无可逃,但本能的意识却促使这些百姓宁愿在背后被人砍死,也不愿承受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巨大压力。 “看口型,李军马使是在叫烧粮。“站在少爷身后的唐七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但唐离却不曾理会他的言语,也没回头去看身后尖叫逃散的百姓,取下头上束发的单丝罗长带后,他便低头聚精会神的将翠羽长剑紧紧的绑在手上,一圈,两圈,缠绕着长带的唐离神情简单而专注…… 突然,一阵牛角号声毫无征兆的凭空响起,听到这声号响,难民们奔跑的越发急了,而此时的唐离也打好了最后一个死结,微微活动了一下握剑的手后,按剑而立的他默默的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只是,这牛角号声却与往日听到的全然不同,没有了浑厚,现在的号声里有的只是无边的急促。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当前面奔逃着的那些人怀着唐离一样的想法,以为这是吐蕃催兵进攻的号角而叫的越发大声,跑的越快时,落在队伍后部的人却惊奇的发现原本如狼一般追逐着他们的吐蕃蛮兵竟然突然顿住了脚步,扬着一张兴奋而狰狞的脸茫然不解的看向身后,随即,更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些满身带血,恶魔一般的蛮子竟然开始转身向后步步退却,不错,虽然这些蛮子的口中无一不在咒骂,但他们的脚步却的的确确的是在退却,而且一步步向城楼处越退越远。 “蛮子退兵了,蛮子退兵了!”先是一两声的叫喊,随即叫喊声越来越大,这喊声里有不可置信的惊异,但更多的是死里逃生的狂喜。自回潮难民的后部开始,一排排的人停了下来,当远处的吐蕃兵彻底的在视野中消失时,瞬间死一般的安静过后,响起的是无可压抑的啜泣之声。没有欢呼,现在对着凌州西城楼的长街上,有的只是连片而起的哭声。“这是紧急撤军的号角,吐蕃的确是退兵了。”走到唐离身边,李光弼看了看城南囤粮处渐次而起的火头后,长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欢声道:“破城而不取,吐蕃军如此反常,该是关内道的援军到了!”言说至此,他的脸上也不免激起了一片黑红。 “援军到了!”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后,唐离看看手中的长剑。随即抬起头来盯住李光弼道:“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再次重复了一句后,满脸乱须的李光弼忍不住重重的一拍唐离的肩膀。 恰在此时,远处一阵低沉的声响渐次而起,这声音初时极似夏日的隐雷,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只是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那声响也转为了闷雷声。而在如此声音传来的同时,城中人似乎也感到地面开始微微的震动起来。 震动的感觉越来越烈,及至后来蓦然听到”咣“的一声,却是路边谁家屋里的瓦盆没放稳自柴桌上震掉了下来,摔地粉碎。 “骑兵,全是骑兵,能有如此声势,这支骑兵当在五万人左右,”虽然知道是援兵到了,但只有真真切切的听到这样的声音时,李光弼的那颗心才彻底放松下来,随后,蓦然醒悟过来的他向身边残存的护兵道:”速去粮囤传令,援兵已到,停止放火。“ 闷雷声转为疾风骤雨,这时,城中已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但却无一人离去,所有人都在静静的听着这暴雨一般的声响,或许,他们的想法就跟刚才的李军马使一样,在艰难的困守和刚才的绝望过后,此时他们要亲眼看到援兵之后才肯相信自己是彻底的得救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一只约五百人左右的骑兵呼啸着冲进了城中,这支精干的骑兵一色的黑马黑甲,其所到处似是刮起了一阵黑色的旋风,而在队伍最前处,火红的”唐“旗在疾风中烈烈抖动。 原本的啜泣渐渐消失,在见到这面”唐“旗的同时,欢呼声勃然而起,虽然外边马蹄如疾雨,依然掩饰不住。 照例,作为一名军人来说,最享受的便是眼前这样万众欢呼相迎的场景,但是这次却是个例外,这支马队的首领进城之后,不等胯下战马完全减速,已是迫不及待的向两边百姓问道:”唐大人呢?唐大人在哪儿?“只听他问话时的语调,也知他心中必是焦躁不已。 百姓们不明白这位救星口中的唐大人到底是谁,因而面上都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只是他们的身子却纷纷向两边散开,露出了目前本城的实际掌管者,李光弼及”郑公子“。 ”来晚了?“见无一人回答,那领头的校尉心中一寒,随即,他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那个完全脱力的传令兵及安帅急促的面孔,整个关内道骑兵舍弃步兵及一切辎重,轻装之下不惜损耗马力的狂奔到这里,为的就是这个唐大人,难道,他竟是如此命短? 顺着敞开的大道,骑兵校尉催马直到李光弼及唐离身前,面对官阶比他高出许多的军马使大人,校尉连施军礼的功夫都来不及,已是在马上脱口而出道:”唐大人在哪儿?“ ”唐大人?“李光弼愕然一愣之时,却听身边一个声音传来道:”我就是!“讶然扭头看去时,却见说话的正是那”荥阳郑离”。 唐离的这声答话只让那校尉高高悬起的心彻底落到了实处,伴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这名骑兵首领先自向后高喊了一嗓子:”来呀!速报安帅,唐大人安然无恙!“ 骑兵队伍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欢呼,随即就有人勒马返身向城外疾驰而去,那校尉发令完毕翻身下马,向唐离行了个利落的军礼后宏声道:”朔方节度使帐下,黑甲军御侮校尉柳思程见过唐大人!“ ”有劳了!“颔首为礼,唐离正欲转身向满脸惊诧的李光弼说明自己的身份,就听那柳校尉宏亮的声音随即响起道:“奉安帅将令,黑甲军一与大人汇合,便需护送唐大人立回关内道,此令即刻生效!大人,请!” 第一百九十二章-回京 自关内道前往京畿的官道上,此时正有一辆硕大的毡车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平稳地快速行驶。这五十人一小队的骑兵一色的纯黑,从身上的铠甲到胯下的战马莫不如此。这些护卫骑兵如此惹眼,使路人一下就想到了本道节度使大人的贴身护骑——“黑甲军”。边忙不迭让路的同时,心中也在不住地嘀咕,车中的人到底是谁,能配得起如此护卫。 车有许多种,从寻常百姓的驴车,到闺阁小姐们出行最喜欢的淄车,再到文官士子们青睐的轩车,可谓是各有特点。然而,若将这些林林总总的车都算到一起,若论其豪华及面积阔大,首推的就是采自游牧民族样式的毡车。 阔大的毡车内,面积足有一间书房大小。靠着车壁的一侧放着一张厚厚的锦榻,锦榻前是一张香檀木雕成的小几,小几上一侧是蹲虎兽形香炉,袅袅青烟中散发出中天竺莫苏香特有的宁神淡远;而与小几相对的是一只正燃着极品贡炭的泥金小炉,炉上三足鼎中初冬第一场雪水也微微泛起了涟漪,发出咝咝声响,为整个毡车别添了一份温暖。 整个毡车的地上铺着一层可没人脚踝的提金暗花旃檀。这旃檀的颜色与覆盖着车壁的那些相得益彰,为整个毡车营造出一份富丽堂皇气息的同时,也将两个大火笼散发出的温暖紧紧地锁在了车中。是以纵然是在寒意入骨的冬日赶路疾行,整个车中依然是温暖如春。 此时,在车中锦榻上拥被而眠的是个年在十七八之间的富贵俊秀少年,而侍候着少年的则是一个穿着粉红衫子的侍女。这侍女容颜秀美,身材也是珠圆玉润,可按说该是在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本该欢欣高兴的她,此时脸上的表情却是深有忧虑。 取过黄色的汗巾子为榻上少年拭去额头沁出的细汗,侍女又看了看少年两颊上病态的暗红,低低叹息了一声后,复低头去照料小几上泥炉的炭火。 蓦然一阵冷风吹来,侍女抬起头的同时,已皱起眉头向刚刚上车的汉子低声说道:“唐七,你就不能晚点再来,少爷这才刚刚睡着。” 唐七探头看了看锦榻上的唐离,也低声说道:“宝珠,少爷的病可好些了?” “好什么好!”侧身间仔细替唐离压了压被角,宝珠愁眉不振道:“少爷原本身子就算不得太好,前些时在凌州早亏空了身子,心下也不爽利,后来再受这风寒一激,哪儿有那么容易就好。看如今这情形,总要拖到长安细细调理才是。” “这么严重?”见宝珠说得郑重,唐七复又看了看唐离后微微点头道:“在凌州那后两日少爷就是在咬牙撑着,心中苦,加上本来是南人,受不得这北方的冰寒也是有的。既如此,宝珠你就好生照料着,等少爷醒了我再来。” “我这身子还没你们想的那么弱……”榻上的唐离终究还是被他们的低语声给惊醒了,睁开眼来长出了一口气后,撑持着无力的身子想要坐起。 “少爷你身子有病,先躺着就是。”口中虽然这样说着,手疾眼快的宝珠搀着唐离的同时,已自先将喧软的靠枕放在了他身后,随即又起身将那袭红云大氅披在了唐离身后。 依着靠枕坐舒服了身子,唐离伸手接过宝珠温在水中的参茶小呷了一口后,抬起头对唐七道:“有什么事儿就说吧!”病中之身,气力亏虚,所以连带着他的声音听来也有几分虚弱。 “今天的信笺都送到了,”隔着小几在唐离对面的胡凳上坐下后,唐七沉静地说道:“倒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有几份回书到了,一折是长安京里的家书,这要少爷亲自拆阅才好。除此之外,李军马使与哥舒大人的回书也都到了,李军马使在信中除了感激少爷对水净的照顾外,对少爷前次提到的保荐之事并不曾拒绝。只是看他的意思,似乎并不愿到京中卫尉寺掌军法,而是更愿意在前线统兵。” 言至此处,唐七抬头见正啜着参茶的少爷并不曾开口说话,乃又接着说道:“至于哥舒翰大人的回书,里面有三个意思:第一是遗憾不能跟少爷把酒言欢;第二是阿三的事他必定会为少爷办好;第三则是此次凌州守城,哥舒大人在信中说必定会奏本为少爷请功。除此之外,哥舒大人回书中还数次提到了沙苑监,他虽然说得隐晦,但其中的意思却是想请少爷在牧马监的重新设置及战马分配上给王缙王大人打个招呼,照顾一下陇右。” 自王缙上任沙苑监正并巡视了两河、关内道及陇西的官马牧场后,乃有意重新安排牧场的设置。毕竟这些旧场址多还是在太宗及高宗时候定下的,几十年过去也实在有变动的必要。而这也正是当初唐离的意思所在,通过这次大规模的牧场变动,尽量将原河北的牧场及军马转移到河东及陇西安置,吸取史书中安史之乱的教训,首先在战马这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上卡住安禄山的喉咙。 只是沙苑监的这番动作立即引来周边这些统军人物的连锁反应,河东郭子仪因早得了唐离的承诺倒还沉得住气,不说哥舒翰回书中的意思,就连此次将他从凌州接出的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在送行的时候也一再点到这个事情,其话外之意可谓是不言自明。看来,这些节帅都知道王缙的来历与背景,是以就先到他这里撞起了木钟。 哥舒翰所要求的正是他原本的打算,是以唐离也不介意顺水推舟送他个大人情。 心下这样思量定了,唐离却没有再接着说这个事情,而是接话问道:“信笺中可曾提及安禄山之事?” “人若有不臣之心,某岂无除奸之刀乎?”事关重大,唐七不敢依着自己的判断回答,而是直接念出了回书中的原文。 点点头,放下一宗心事的唐离转而问道:“史思明处可有回书?” “不曾。” 听了唐七的话,唐离“唔”了一声后便没再说话。虽然当日给史思明写信时便知可能有此结果,但真听到这样的回答,唐离心中还是有点不甘心。说来他这封信中丝毫不曾提起安禄山三字,如此情况下史思明依然不愿意回书,由此倒也看出如今河北对自己的顾虑之深了。 凌州战后,原本二十八人的护卫仅仅只剩下九人。依李光弼所请,唐光七人直接在他麾下入了军职。经过那几日的相处,唐离发现唐七虽然面目粗豪,然则心细如发,忠心无二,遂在自己身体不适之时将来往情报信笺之事交予他一并处理。说来,现在的唐七倒名副其实地担当起了“秘书”的职责。 见唐离不再说话,唐七又续道:“除这几件事情之外,赵阳明回到晋阳已有四天了。两天前,前往新罗做人参贸易的船队正式从登州启航,早则二十日,至迟不过一月就能返回,总之赶在年前做成第一宗生意当无问题。昨天,蝈蝈小姐也已动身自河东返京主持前期的诸般准备事宜。另外,教坊司兰心姑娘也有回书,演舞台之事因有郑老大人支持,是以进展极快。如今在河东各地的架子都已经搭了起来,赶着除夕及上元的好时机,应该能正式扎下根来。” “依着兰心的能力,她办这些事情我倒不担心。只是这次在凌州我倒是受了启发,”递过参茶,觉得身上有些燥热的唐离去了背后披着的红云大氅,略一沉思后道:“罢了,你且做一封回书,将凌州柳七姑等人在守城中的行事一一说明,我想兰心应该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点头应下之后,唐七见少爷脸上的倦色仍未消退,乃起身告辞。只是将要下车时,蓦然又想起一事的他扭头道:“少爷,还有一事……” 自染病以来,唐离总觉得身子困倦得很,每每坐不多一会儿,脑海中就昏昏沉沉地有了睡意。只是此时唐七事情未完,他也只能强支着道:“什么事儿?说吧。” “自上次四娘派人接替天王掌管暗线情报网络,这新掌总的人昨日也传来一封信笺。信中先是直承其罪,并言及当日负责大非川一线情报收集的四人已全部处死,另一并自请处罚。此信如何回复,还请少爷示下。” “什么?处死四人!”黑天及四嫂手创的这张情报网络,其触角刚刚由两河伸展到陇西,加之此次吐蕃人来得又快,是以唐离虽也对当日情报滞后不满,但时至今日倒也觉得情有可原,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一惊。相比于黑天来说,这个新掌总之人可谓是手狠得多了。支着靠枕想了片刻之后,唐离答复道:“此封信笺无需你作答,直接转给四嫂就是,这一块儿历来都是她在负责,咱们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唐七答应着下去了,而困意又起的唐离在宝珠的侍候下躺倒身子不片刻,复又昏昏睡去。 当日,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接到京中传信后,不惜打乱原本的计划将手中仅仅的几万骑兵悉数集中,星夜赶往凌州,总算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一天到达,也在最危急的时刻将唐离救了出来。此后,这位军马使大人更是半点不敢耽搁,匆匆为观风使大人设了一场压惊宴后,第二日一早便安排了唐离坐上自己的车驾回京。临行前更给那担任护卫的一队黑甲军下了死命令,沿途除了吃饭及夜宿外绝不允许车驾私自停留,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将观风使大人安然无恙地送抵京中。 唐离纵然心下不愿,但上有“即刻回京”的圣谕,自己身子也染了病,无奈之下也只能听凭安思顺的安排。 穿越数年从不曾病过,但越是这样,一病起来就越发的厉害。风寒入骨,这一路来缠缠绵绵总不见好,若非宝珠侍候的周到,只怕是更要加重几分。 这一日,车驾终于到了关内道及京畿道的交界处,昏睡了大半日的唐离刚由宝珠搀起来活动身子,就见车帘猛地一掀,上了车来的唐七满脸悲戚道:“少爷,刚刚疾传到的消息,李老相爷……” “李老相爷怎么了?”猛地站住身子的唐离看向唐七疾声问道。 “前日晚子时三刻,老相爷,老相爷……” “岳父大人去了!”几乎是在瞬时之间,唐离原本有着病红的双颊再无一丝血色…… 第一百九十三章-吊唁 因为是代天巡视,唐离到京之后未曾面圣缴旨不便还家,所以一到京城之后就住在长安驿。 安顿之后,唐七自领命招待那些黑甲护骑并送他们回关内道缴令,唐九则回府报信,而唐离略以收拾梳洗之后,便强撑着病体立往李林甫宅而来。 此时,李林甫家宅所在的道政坊前已有御林军守卫,而各种车驾更是密密的几乎堵塞了整个坊区,许多官员一脸戚色的进出其间。 面色潮红的唐离由宝珠搀着刚一走下车驾,就立时吸引了来回官员的目光,随即,这些将要去吊唁或者吊唁完毕的官员忙不迭的上前见礼,面露戚容的同时,口中连道:“节哀。” 唐离离了宝珠的搀扶,便向前行边与这些官员拱手见礼,这时节也不是客套的时候,所以也没花费太多的功夫便已到了相府门外。 李家老大,老二并其他那些兄弟们在灵堂照应,而老三,老四则在大门处分立左右迎接及礼送上门吊唁的客人,唐离的身影刚在门前出现,一并在大门处侍候的相府家人们已是哭声一片。 无论当世或是后世如何评价李林甫这一代权相,但他对小女婿的好却是众人皆知,这种宠爱甚至要远远超过对自己那些亲生儿子们,唐离素来重亲情,此时见到眼前这片大放悲声的情景,想及这位岳父对自己的种种关爱,也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见唐离到了,一身麻衣孝服的老四先抢上一步迎住,口中不曾说话,红肿的眼圈已是泪眼蒙蒙道:”别情,你回来的太晚,太晚了!父亲大人临终的时候可是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他老人家走之前最想见的是你呀……“言语未毕,这个相府中公认最”没出息“的少爷已是眼泪流淌,倒是他身边的老三,见到唐离后神情淡的很。 身染病疾,本就心绪极差的唐离刚见面就听老四说出这种话来,如何还忍得住?原本红红的眼圈儿顿时也滴下泪来,只是现在的他却什么话也不想说,使劲拍了拍老四的肩膀,唐离便低头向内走去。 此时的相府之内早已是一片缟素,唐离对一路上下人们的见礼视若未见,直接入了设在正堂的灵堂。 立身灵堂,当唐离燃起三支香火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任眼角的泪水肆意流淌,见他这个往日最重风仪的人如此,灵堂中早已跪满的那些儿子媳妇们自然又是大放悲声。 吊唁完毕,唐离见老大,老二神色都淡的很,也无意在灵堂多留,问明李腾蛟是因不堪疲累在后院房中休憩,出了灵堂后随即寻去。 熟悉的小楼,守候在楼上的正是”割股疗伤“之事后唐离遣去照料李腾蛟的那两个唐府丫头。 受了丫头们的见礼之后,唐离尽量放轻了步子向内走去,挑开帷幄,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身孝衣躺在榻上的李腾蛟。 两月不见,李腾蛟消瘦了许多,苍白的脸上泪痕宛然,纵然是在熟睡之中,她的眉头依然紧紧的蹙在一起,蜷缩的身子和紧抓着被角的手,使她看起来别有一种无依无靠的可怜。 轻轻在榻边坐下,唐离伸出手缓缓的抚上了李腾蛟的面颊,虽然他极力想要抚平熟睡中李腾蛟那紧蹙的眉头,却最终仍归于失败。 ”阿离!“在这样熟悉而温暖的抚慰中,随着一声低低的呓语,李腾蛟睁开眼来。 长长的睫毛抖动,当李腾蛟确定坐在身边对自己微笑着的人就是唐离时,她眼中瞬间散发出的惊喜就像夜空中最耀眼的流星。 紧紧抱住唐离的脖子,李腾蛟抱得是这么紧,就像溺水之人找到了最后的依靠,以至于唐离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阿离,阿离……”将头埋在唐离的肩头,李腾蛟一遍遍的重复着这个称呼,没有多余的话,她只是使劲的想让自己贴的夫君更紧,更紧。 “蛟儿!”口中轻轻的回应,当唐离的手轻轻拍上她的背心处时,李腾蛟无意识的呓语终于变作了淋漓尽致的哭声,她哭的是那么伤心,那么彻底,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孩子。 滚烫的眼泪滑落在颈子上,一路流下去最终变为凉凉的一片,唐离轻拍的手愈发的轻柔了,而他的左手也将李腾蛟搂的更紧。 “阿离,我没有爹爹了,我没有爹爹了!”持续的抽噎使李腾蛟的声音听来有些含糊,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无助。 “你还有我,还有我。”紧紧拥住李腾蛟的唐离还待要劝,却听帷幄外一个丫头的声音响起道:“少爷,五爷有请您。” “五爷,李复道?”唐离的心思一动,怀中的李腾蛟却将他抱得更紧了,看她的意思,分明是片刻也不愿意离开唐离。 “我去去就回,你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等你再睁开眼睛时我肯定会在你身边。”安抚着让李腾蛟重新躺了下来,唐离温柔的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细心的盖好被子后,才转身出房而去。 李林甫亡故,玄宗特令辍朝三日百官举哀,而代表朝廷负责丧葬调度安排的就是政事堂中的小李相公,今天在皇城处理完政务的他刚一到相府听说唐离之事后,便立命人往请。 相府花厅,同样是满脸戚色的李复道见唐离进来,随即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这中间少不得又是一番唏嘘,说完李林甫之后,满脸疲态的李复道才收了悲戚,正色道:“贤侄婿可是与那杨国忠交好?” 此事又不是一天两天,李复道更不会不知道,此时见他这样明知故问,唐离不知其意图何在,因也不多话,只是点头应了一声“是”。 “如此就好!你我叔侄之间也就不用绕弯子说话了。”李复道就其本质来说还是个武人的脾性,加之这几日疲累不堪,也没精神与唐离绕***,直接道:“贤侄既然与杨国忠交好,近日相见时不妨劝劝他,在王烘一事上留个余地,大家当日同出三哥门下,如今闹成这样子,实在没意思的紧。” 前时在河东时唐离已知道杨国忠抓住了王烘胞弟的小辫子,现在从李复道的这番话看来,只怕是这事又有了新的进展,不仅顺利的牵连到了王烘身上,而且罪名只怕还不轻。从这点上看来,这次杨李两党之争该是杨国忠占据了上风。 唐离本就对王洪没什么好感,眼下也没心情细问。自知现在的时刻不能驳了李复道的面子,唐离点头答应的同时,话说的却活。只同意前去试试,但具体效果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坐不一会儿就有人来请见李复道,唐离见他忙碌也不再多停,起身辞去。只是将走到门口时却听李复道开口言道:“陛下今日一早去了华清宫,我既见过你也就不用再到政事堂了,自此辞出后直接回府就是,无需再住驿馆了。” 唐离答应一声出来后,重又上楼,因李腾蛟要守满七日重孝,暂不能跟唐离回府,至于女婿则是不禁的。 安抚住情绪渐定的李腾蛟,见如今府上的人待自己甚淡,唐离自感身子也有些支应不住,吊唁完毕后便先辞出相府,只说回府安顿好后明日再来。 回到驿馆,早见郑怜卿等人在此等候,这一见少不得又有许多眼泪。 病体未愈的唐离经相府一行后,现在脑子着实昏沉的很,是以回到家中后,也没多坐,便由一脸担心的郑怜卿亲自照顾着睡下。 将唐离唤醒的正是杨芋钊,与此同时,改名杨国忠的他开带来了玄宗立召唐离前往华清宫陛见的口诏。 见唐离满脸病容的模样,杨国忠亲搀着他上了车坐下后道:“别情,这才多长时间,你怎么就成了这番模样?”言之此处,他又挑起了拇指道:“不过别情你在凌州所作所为却由不得人不佩服,好汉子,着实是好汉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老杨若是赶上了还不一样。”在凌州的那几天的经历是唐离不愿忆起的,是以只是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道:“倒是你老杨在京中,怎么就让安胖子封了王?不瞒你说,我在河东听到这消息,心底第一句骂的就是’老杨无能‘。“ 闻言,杨国忠露出的是一个苦笑,市井出身的他自然不会计较唐离说话的语气,反倒是从其中感受到几分亲昵的意味,他心中也自知,若非唐离将他视为知心好友,也断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没办法,这死胖子得陛下宠爱的很,又有李相居中力荐,御史台拼命上折子附议,我一个刚上任的侍郎怎么顶得住?“苦笑着说到这里,杨国忠侧身看着唐离嘿嘿一笑道:”不过我也没让他好过,现在凡是该拨往河北的钱粮,我是能压就压,能拖就拖。这九姓杂种既然四处说我是无赖出身,说不得我也要让他好好尝尝无赖的手段。“说到最后两句时,杨国忠脸上已是满布冷笑。 见杨国忠如此,唐离才知道自己出京这近两月以来,安杨两人的矛盾竟是愈演愈烈了。 ”拖压钱粮!老杨,你小心别逼反了这蛮子。“唐离自然不会为他二人化解矛盾,靠着车壁的他有意无意的说出这么句极似玩笑的话来。”造反?“杨国忠闻言一愣,侧身仔细看着唐离的脸色道:”你不是在说笑吧?“ 自大唐定鼎,百年承平,尤其是在极盛之世的开元天宝间,”造反“两字听来显得如此突兀,是以杨国忠虽然对一直瞧不起他的安禄山恨之入骨,但真听到唐离这句话,也觉不敢相信。 ”说笑?也许吧!不过我这次北地一行,才知道这蛮子如今竟已是势大难制了,“微微闭着眼睛养神的唐离声音听来平静的很,”两河之地居然都将这厮与史思明并称为’二圣‘,除此之外,河北自辟财源养着数万私军却也是事实,如此种种,由不得人不担心啊!” “别情你说的可是真的?”安禄山素会伪装,加之年年有大批的金珠财货扔进皇城各部,是以朝廷中肯替他遮掩之人极多,是以这些在北地几乎是尽人皆知之事,对于根基尚浅的杨国忠来说,竟然还是前所未闻。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那……可有证据?”见唐离确认此事,杨国忠不忧反喜,在他看来,这可是彻底扳倒安禄山最好的机会。 “此人在和别经营数十年,要想得他募集私兵士的证物极难,至于‘二圣’这称呼,凭借陛下对他的宠爱,纵然奏报上去也不过挨顿训斥而已,如此打草惊蛇,得不偿失啊!“知道杨国忠心中的想法,唐离言语之中先打消了他的念想,目前针对安禄山他早有了一套系统的想法,虽然要先向杨国忠打个招呼,但也不愿因他的妄动坏了自己的计划。”噢!可惜了可惜。“杨国忠脸上的惋惜之色溢于言表。 见他如此,唐离微微一笑道:”从长计议就是。可惜个什么!倒是我受人所托,要来向你说项一件事情。“”什么?“ 懒得绕弯子,唐离直接就说了出来,”王烘,小李相公的意思是想让你退让一步。“ 杨国忠闻言却没直接回话,沉吟了片刻后道:”此事别情以为当如何才好?“ ”我倒是想问问,那王烘怎么得罪你了,你们的梁子何至于就结的这么深?“唐离也是一个反问道。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杨国忠脸带恨色道:“自章仇大人接任了户部尚书之后,王洪这厮就视我如寇仇,前次我升侍郎之职时他从中作梗也就罢了,自我上任,他便借着史中丞的身份驱使御史台那些疯狗对我次次发难,任用私人,贪贿钱粮……这些折子真是怎么狠怎么来,我也不瞒你别情,若非有贵妃娘娘照应着,老杨我可就不是丢官罢职了,王烘此贼以公废私,其用心狠毒处分明是想要我的命,如此情势之下,我岂能跟他善罢甘休。”抛开了所有的官面儿话,杨国忠还真没给唐离玩虚文儿。 王烘素来目中无人,杨国忠也不是个善茬儿,这两人可谓是半斤八两,何况中间还牵扯到权势的争夺,唐离也知这种事情劝是劝不下的,纵然能劝过一次,只要这两人还同朝为官,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更何况如今在朝堂上杨国忠势力初成,只怕他也存着借王烘立威的意思。自己强劝实在无益,当下也不就这个话题多言,只轻轻说了一句道:“此事老杨你酌情就是。” 见唐离这么说,杨国忠也是大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来为将王烘彻底置于死地,他可谓是费尽了心机,如今还真怕唐离逼着他做退让。 马车辚辚,出城往华清宫而去,几十里路程,二人到时已是午后时分了,随即就有内宦告知,玄宗泡了温泉后兴致大发,如今正在后山的皇家园林中狩猎为乐,而贵妃娘娘却因畏冷而不曾随行,此时正在午睡。 华清宫乃是玄宗营造的最大离宫,此地不仅有皇室居住的殿宇,便是随行的宠臣也多被分配有固定的院落,身为新宠的杨国忠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还不等唐离二人走到杨国忠在此地的居处,就见一个内宦气喘吁吁跑来道:“娘娘有令,即刻召两位大人觐见。” 第一百九十四章-杨妃 华清宫位于骊山山麓,乃是有唐一朝最负盛名的离宫建筑,此宫南面骊山,北临渭水,利用骊峰山势及在山脚自然形成的扇形地带建筑宫殿,整体宫殿采对称布局,以津阳门,前殿,后殿,昭阳门为中轴线,东西两侧分布着摇光殿,飞霜殿,玉女殿,七圣殿,明珠阁,望京楼,翠云亭……等诸般殿宇楼阁,此类楼阁悉依山势掩映于山谷丛林之间,台殿环列,松柏森森,实与山势风景完美融合已达天人合一之境,此宫深得玄宗天子所喜,自开元二载至天宝十四载的四十一年间,玄宗就有三十六次于华清宫过冬,乃使此宫复得“离都”之称。 此时,杨国忠并唐离二人在内宦的带领下,正绕过前殿,前往与笋殿对称设置的长生殿。 华清宫依山而建,整个建筑占地广大,自入津阳门之后又不能驰马,是以这一路走来距离着实不近,若依着往日倒也没什么,无奈此时的唐离是风寒入骨,头昏沉些也就罢了,偏偏手脚也无力的很,加之路上那带路的内宦催的又急,所以走着走着不免额布细汗,两颊病红更甚。 纵然有杨国忠搀着前行,将到长生殿门前时,唐离也觉身子难耐,乃抬头向前面带路的内宦道:“这位公公,缓着些!”说完,他自己先慢了下来。 这内宦本不是长安宫城中的老人儿,他还真没见过哪位臣子得贵妃娘娘召见时说出这种话的,是以闻言后不免有片刻的愣神儿,但唐离二人既已慢了下来,他也不便催促,只是心里又担心娘娘责怪,这两下里交杂,面上的神情就颇有些古怪。 又勉强走了几步,这内宦终究放不下心来,扭头间笑着说道:“二位大人稍慢一步,我先去殿内禀过娘娘。”话一说完,他便头里先去了。 内宦头前疾步而去,杨国忠瞅着他的背影道:“这阉货看着倒也伶俐,怎么就是个不开窍儿,他这一跑算什么?好在是娘娘,若是换了别人,纵然嘴上不说,心里还不得责怪你我怠慢?不行,明天得空去找找老王那个阉货,好歹将这个不开眼的分发到浣衣监,那儿还真就缺急性子的奴才。” 杨国忠这话说的唐离忍不住一笑:“这华清宫里的宫人们一年能见着陛下娘娘几次?能不细心小意儿的伺候?看这内宦的年纪,八成想的是得娘娘青眼借机调回长安宫里。罢了,本就是个五根不全的可怜人,一辈子也就这么点儿想头,你老杨什么身份,值当的跟他计较?” “上次在承天门前,那个告你刁状的王八官儿被老相公使人打的一揭一层肉,我看别情你眼睛都没眨过。”唐离的一番话惹得杨国忠也自笑了。只是嘴上不免打趣道:“这才出去没多久,别情你怎么就心软了?” 听杨国忠说到李林甫,唐离忍不住神色一黯,杨国忠出口之后才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改口不急之下,面色也就微微有些尴尬。 无语往前走了几步,唐离猛地顿住身子,满面肃然的看着杨国忠道:“老杨,今个儿既然说到这儿,我正有一事相求。“”哎哟!别情你有话直说,‘求’字儿我可不敢当……”杨国忠还要再说,却被唐离摇手止住,正颜正色道:“亡岳一生艰难,如今人虽已死,倒也算备极哀荣,当得上全始全终四字。如今朝局不靖,我虽离京甚久,但对你老杨与小李相公之间的纷争也略知一二,自古朝堂之争跌宕险恶,这些事我无力操心,唯有一条请你老杨无论如何要应承下来。” 自与唐离相识以来,杨国忠见到的都是他一副从容模样,天子宠臣,权相爱婿,有这两重身份在,唐离还真没开口求过人,此时如此正言正色的出语相求于他,杨国忠深感此事体大的同时,内心深处也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当下也是拱手端容道:“别情但有所命,某绝无不从。” “好,好兄弟!”拱手还了一礼,唐离语带感伤道:“先岳秉持朝政几近二十载,得罪人不可谓不多,如今因病亡故,身后事如何实难预料!先岳生前待我恩重如山,就不看腾蛟,我也不能不结草衔环以报。今日只求你老杨答应一件事,今后无论你与小李相公及所谓的‘李党’争斗过程及结果如何,绝不能株连到亡岳身上。人言难防,我也无话可说,别人如何评价亡岳一生功绩自任他们说去,只是亡岳生前的赐爵与各项勋荣绝不能动,至于亡岳的这些后人官场之事看他们的造化,只是他们异日若有触怒老杨处,或贬或放,总之老杨你大人大量,好歹留他们一条生路。杨兄若能如此,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足感盛情了!”言说至此,唐离复又躬身向杨国忠端正一礼。 “我答应别情就是。”忙着躬身回礼的同时,杨国忠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应了下来,对于现在羽翼初张的他来说,的确是没有想过要对李林甫如何,即使是在历史中,他也是在稳坐相位两年之后,才敢对李林甫动手,彻底挖了“李党”一脉的“老祖坟”,并断其复起的希望。 见杨国忠满口应承下来,唐离始觉心头一松,照顾好李林甫的身后事,保证其不至于如历史上那般死后蒙羞,这是他目前为自己这位亡岳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唐离虽然明白只要自己不倒就能护住李林甫的身后事,然则宦海险恶,君恩难料,如今有机会未雨绸缪,他也断不会错过。 说来,如今的老杨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侍郎,但唐离远比杨国忠自己更能认清他的实力,李林甫身死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而压抑已久的外戚势力必定会趁势而起填补这个空白,身为外戚代言人的杨国忠上升趋势极其明显,作为得到三分之一边镇将领及大批皇城官吏支持的他入相已是指日可待,如今二人看来虽然地位相若,但这番未雨绸缪实在不能算是多余。 “本宫召见,你二人不快着些,却在长生殿前揖让进退,而为卿家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本宫?”正在唐离与杨国忠对答之间,却听一个糯而不腻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扭头看时,可不正是杨妃?她这番话中语气虽重,但只看眉眼间的盈盈笑意,也知这位母仪天下的贵妃娘娘心中必是欢喜的紧了。 此时的杨妃身披着一袭雪狐制成的大氅,若有心细看,便会发现贵妃娘娘的这袭大氅从样式到长短都与赐予唐离的那领一般无二,甚至连肩带上的文绣押花也是同样的芙蓉花开。若说区别,二者唯一不同的只在颜色,一个火红,而另一个纯白。 大氅开合之间,使内穿着明黄宫裙的身子若隐若现,其丰满与曼妙处分外惹人遐思。眉是远山式样,额心处一点纯红的菱形花子,满头的浓发梳理成慵懒的倭堕髻,鬓角处斜簪着一朵纯黄的名本牡丹。如此纯正的红,黄与大氅的纯白三方辉映之下,只衬得杨妃绝色的面容上愈发的肤如凝脂,明光照人。 斜斜的站在长生殿门处,双眼含笑,流波四溢,加之那看向唐离时微微挑起的唇角,绝色的杨妃就只是这样闲闲地站着,已尽现其倾城的风情。这种风情中既有闺怨少妇的离恨,又有纯情处子的迷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韵随着佳人的每一次转眸变化流转,惑人心神。 “臣唐离见过贵妃娘娘。”避过杨妃那摄人心魂的眸子,唐离随着身边的杨国忠缓缓拜下身去。 毕竟周遭宫人多有,见唐离避过了眼睛,杨妃抿唇浅浅一笑的同时,漫不在意的挥手道:“起来吧,二位卿家都是陛下宠信的臣子,没得要这些虚文作甚?” 唐杨二人起身之后,在长生殿中耐心不住迎出门来的杨妃却不曾回转。 “殿中炭气太重,久了好不气闷!都回去吧,本宫自带两位爱卿去赏赏那新开的牡丹!”随意向那些跟出来侍候的宫人吩咐了一句后,杨妃便率先向长生殿侧的花房走去。 骊山温泉自秦始皇嬴政在此沐浴以来,近千年间驰名天下,此地温泉多有,地热资源极其丰富,杨妃及玄宗并都爱花,而长生殿旁的花房也正是充分利用地热建立起的超大型暖室。 将近暖房,杨妃先遣散了那些在其中劳作的宫人后,方才领着唐离二人缓步而进。 刚进暖房,唐离便觉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走不两步便见流水潺潺,原来这暖房不仅地下有温泉,便是房内地上,那温泉也如清流小溪沿着特定的水道流淌不绝。 脚下流水潺潺,眼前姹紫嫣红一片,如此的情景与外边的冰寒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置身其中直有江南三月之感。 缓步行过第一座架于流水上的精致小桥,杨国忠随即向杨妃道:“臣前次蒙娘娘恩典来此时也曾手植数支兰草,今个儿得便少不得要再去照应一番,倒是别情第一次来,娘娘该一尽地主之谊,带他好生游览一番才是,”话一说完,他也不等杨妃答应,已自转入右边的花丛,不几步之后已是不见了踪影,一时间,整个寂静的花房中竟似只有杨妃与唐离二人。 目送杨国忠去的远了,杨妃却不曾扭头说话,循着青石小径续又向前行去。 如此的静默中,一股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暧昧悄然滋生,杨妃无语,唐离也在不言,只随着身前的白色身影缓步而行。 轻柔的流水中,这样的静默保持了许久,直到又跨过一座小桥后,杨妃那糯而不腻的声音才又柔柔响起道:“近日无趣的紧了,忽然欢喜起那些闺怨怀人的诗辞来,阿离,你捡那可听的吟些来听听。” 因杨妃并不曾转过身子,是以唐离并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情,只是听这声音却有几分薄薄的愁怨。 思忖了片刻之后,唐离于缓步而行之间,清朗的声音缓缓而起道: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杨妃只是缓步而行,静静而听,却不出言说话,唐离的清吟声便又随即响起: 杨柳青青映画楼,翠眉终日锁离愁。 杜鹃啼落枝头月,多为怀人恨不休。 “这些诗辞也都惯了,阿离便自做一曲如何?”一连听了数首,重又开言的杨妃依然不曾转身,只是声调中的愁怨似乎愈发的深沉了。 闺怨怀人本是古典诗词中最为常见的题材,要找一首应景却不太难,是以唐离几乎没有任何的间隔,已是取了一首《折桂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堪堪等唐离这首吟完,杨妃终于停住了脚步,”好一个‘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好一个‘灯半昏时,月半明时‘。阿离既然能吟出如此撮弄女儿家心事的曲子,又如何不知离恨断肠,相思杀人?“ 杨妃这番话轻柔的恰似絮语,说完之后,她也不回身,复又向左走了两步后指着一盆纯黄颜色的牡丹道:”我鬓间簪着的这朵牡丹便是出自这本’并蒂‘,据传说,此本牡丹乃初成于神龙年间长安花匠柳随风与李巧儿双双殉情之地,是以’并蒂‘之花无论如何培育,每本也只能生出两枝,且一枝若去,则另一枝绝不可独活。” 言说至此,杨妃探手采下盆中的另一枝’并蒂‘牡丹,转身走到唐离身边后,扬起一张艳丽更甚牡丹的玉面,缓缓簪在了唐离的鬓角处,一时间,两人乌发间的牡丹花开’并蒂‘,相互辉映处娇美不可胜收。 修长细腻的手自唐离的鬓角横移到眉心,随即一路向下滑过眼,鼻,唇直到胸膛,而后变指为掌覆住了那颗跳动不已的心。 “阿离,其实你刚才还少吟了一首,神龙间则天皇后也曾写过一首《如意娘》。“如花的娇颜缓缓贴上羊脂般手儿按住的位置,流波善睐的杨妃曼声而起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别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如意娘》吟完,杨妃的声音愈发的像是呓语了,”沙场征战,仗剑扬威,阿离真是心坚似铁的好英雄,只是任君郎心似铁,也永远莫要忘了妾意如绵!“ 言说至此,杨妃闭目之间再无别话,埋首于温暖的胸前,直到唐离的手缓缓揽住那滑腻的腰肢,一抹清浅的笑意自贵妃娘娘唇角漾起,在如此羞花的笑意中,一个糯而不腻的声音柔柔传来道:”花房中终是太热,阿离为妾身解了大氅如何?“ 第一百九十五章-投靠 言说至此,杨妃闭目之间再无别话,埋首于温暖的胸前,直到唐离的手缓缓揽住那滑腻的腰肢,一抹清浅的笑意自贵妃娘娘唇角漾起,在如此羞花的笑意中,一个糯而不腻的声音柔柔传来道:”花房中终是太热,阿离为妾身解了大氅如何?“ 双手揽住杨妃,在搭上腰肢的那一刻,唐离便觉一种异样的柔滑触手而来,伴随着这种柔滑的,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酥麻似电击一般传入心中。 而杨妃这句贴耳般的话语就如同燃向干柴的烈火,唐离没理会那并不碍事的大氅,在杨妃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双手一紧,怀中这个艳冠天下的贵妃娘娘已与他亲密无间的贴在了一处。 许是唐离用力太大,两人身子紧紧贴做一处的同时,杨妃轻轻的呻吟了一声,只是这女人实在太风情,这声轻轻的呻吟完全是从鼻子中哼出的声音,配合着她那糯糯的声线,更有一种勾人心肺的魅惑。 感受着胸前丰隆的滑腻,任右手顺着腰肢向下游走,唐离的左手缓缓勾起了杨妃低垂着的娇颜,粉白细腻如牛乳一般的肌肤下,一抹淡淡的红缓缓晕起,如此的颜色直使天下间最美的胭脂也为之失色,流波无限的眸子中此时似是蒙上了一层雾,三分羞意,三分情欲,三分魅惑,还有一分对唐离急色的笑意,所有的这一切都完美的诠释出欲据还迎的意蕴。 置身于唐离怀中的杨妃在这个瞬间迸发出了所有的美丽,如此的美丽包裹上一个成熟女人的风情,再点缀以天生的魅惑,其混合而成的效果足以倾国倾城。足以使任何一个男人身临其中时会彻底的迷失。 沉醉的眸子注视了许久,唐离缓缓的俯下身去,温暖的唇吻过眉心,继续向下经眼眉,两颊。最终落在了那两瓣盛开的芙蓉花上。 唐离在大氅中的手是如此的狂乱,而他的唇却如此的温情而缠绵,体会着前所未有的感觉,杨妃在唐离的深吻中渐渐的迷失,这种迷失中既有一个成熟女人因情欲而生的对狂乱的渴望,也有一个女子心中永不会消失的对纯情缠绵的向往,终于,当唐离的左手也顺势向下穿过细致的宫裙到达那丰隆的凸起时,杨妃再也忍不住的随着少年手中的每一个动作而呻吟出声。 丰满的乳房在男人修长手指的拨弄下不断变幻着形状,而每一次形状的变幻都使那种酥麻的感觉愈发的激荡,这只手修长,有力。每一次狂野的拨弄都隐含着温情,总之,这只手年轻而有活力,与那个老人逐渐枯瘦而疲弱的手截然不同……脑海中仅仅是想到这里,一股更大的刺激油然而生,杨妃鼻中的呻吟也由此前的断续化为粘连不断的浅吟低唱。 面生红霞,呻吟细细。杨妃的身子在唐离怀中如水蛇一般扭动不休,而她那间或睁开的眸子中,雾气愈发的重了,浓厚的似是要滴出水来。 不远处一声微微的轻咳惊醒了迷乱中的两人,离了唐离那永不知餍足的双唇。拿出那双在大氅中作恶不停的手,留下带着无穷意味的“小冤家”三字后,杨妃缓缓退后两步侧过身去,大氅开合之间已将她那凹凸起伏的丰腻身子悉数遮蔽。 当唐离摘下鬓间的牡丹簪花,拉好略有些凌乱的衣衫后,才见杨国忠带着重重的脚步声从右边的花丛中绕出,刻意低着头的他并没有去看杨妃的脸色,而是径直走到了唐离的身边。 “昔日曾听人言兰为至香,今日才觉此言诚然不虚。”站定之后,杨国忠竟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么一句。 兰乃花中君子,以素雅知名,但在尚富贵浓艳之花的唐朝却并不太受欢迎,素来少学的杨国忠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不免让唐离大是不解,只是他也无心追问,随口道:“兰是花中君子,《左传》有言:‘兰有国香’,另外《易经》系辞中也曾说过‘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是以这兰花又可喻以同心。“说到这里时,唐离正遇上杨妃瞥他的目光,遂还了一个淡淡的笑意过去。 耳听”同心“之言,眼中又见唐离的这个笑意,杨妃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顾盼之间还过一个迷离的眼波,恰在此时,就听前方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见一个面露惶急的内宦走了过来。 这内宦俯身见礼之后,当即向杨妃道:”娘娘,陛下适才在后山小猎时从马上摔了下来,现正在长生殿中,李公公着奴才来请娘娘速往。“ ”从马上摔下来!“一听到这话,三人顿时色变,玄宗毕竟已是六十多的老人了,可着实经不起折腾,几乎是在那内宦说完的同时,一裹身上大氅的杨妃已率先向暖房外走去,那太监见状,忙爬起来紧紧跟上。”走,看看去。“杨国忠的脸色也有些发白,看来这个消息也把他给吓得不轻。 二人随着杨妃出了暖房直到长生殿,却见此时的长生殿外早已聚起了许多人,那些手忙脚乱的宫人们也就罢了,殿门前的广场上还有三四十个羽林军装束的人一脸惨白的跪着,而门口处十来个太医在太医正的带领下正躬身等候。 见杨妃到了,长生殿门处的窃窃私语一时都消失不见,所有人自觉的分立两边为贵妃娘娘让路,唐离二人因是紧跟着杨妃,是以也五人阻拦。 进殿之后,沿着层层分隔室内空间的帷幄走进去,直到最里一层时,才见一张硕大的明黄锦榻上躺着犹自未醒的玄宗。 见到眼前这一幕,杨妃一声”三郎“出口的同时,已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这时,一边时候的胡太医轻轻踱步走了过来,一礼之后道:”娘娘勿忧,陛下坠马虽是折了腿,却只是外伤,脏腑并无大碍,此时昏迷也是因惊痛而起。待其自然醒来也就无事了,至于伤腿小臣已调理过,长则二十日,短则半月,臣保陛下无事的。“ ”好好好!来呀!赏太医单丝罗十匹,钱百贯。“听说玄宗无事,杨妃原本慌乱的心才定了下来,吩咐看赏之后,她便直向榻边走去,而唐离二人至此已不能再进,只能在最后一重的帷幄帘幕开启处等候。 看着躺在锦榻上的玄宗,杨妃明显的感觉这个治政天下达四十余载的三郎的确是老了,略显散乱的头发,浮肿的双眼,眼角及额头处道道的皱纹,以及那棉线松弛的皮肤,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情的显示着这个手创出开元盛世君主的老态。 听说玄宗坠马,杨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恐惧。她恐惧于一旦这个老人有什么意外,她的生活该怎么继续?数十年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杨妃知道自己在这个深宫中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而太子对自己又如何,仅是想想,杨妃已觉不寒而栗。 听闻玄宗无事,在消失了最初的恐惧之后,近月来被那个”小冤家“折腾的心烦意乱的杨妃终于有心思好好看看眼前的三郎。 正是这个原本的公公,终结了自己寿王妃的身份,随后使自己换上了道袍,再然后以女官的名义进入宫中,重现了当年则天武后的旧路,也正是眼前的这个老人,给了自己贵妃的身份,给了自己全所未有的宠爱,”春从春游夜专夜“这绝不仅仅只是词人的臆测。 他们一个善制曲,而另一个长于舞,曾经,杨妃以为将近三十岁的年龄差距不是问题,而那一曲《霓裳羽衣舞》就是最好的见证。但在认识唐离之后,在经过这两月来几乎是撕心裂肺的思念之后,杨妃清楚的感觉到了许多变化,来自于心底的变化。 艳冠天下的贵妃娘娘是一个从不曾主动选择的人,从寿王妃到如今的贵妃,她被动的接受者命运的选择,在权势之中来回流转,凭借着自己无双的美貌好超拔的舞技得到了倾绝天下的宠爱,对于自小丧亲,随着亲戚长大的杨妃而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出三十岁的男人给了她太多的宠爱,凡是她要的,他从不违逆,凡是她喜欢的,他从不拒绝,她一次次的使小性儿发脾气,他也一次次的包容,在她的面前,他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而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慈父,尽己所能的满足着骄纵的女儿所有的要求。而也正是在玄宗身上,杨妃感受到了从不曾感受过的父爱。十余年朝夕相处,这种形如父女般的感情,早已深深的浸入了两人的骨髓与血液。 正是这种亲情与无微不至的关爱,使沉浸其中的杨妃在此前的数十年间不愿有片刻离开玄宗,纵然他已苍老,纵然他日渐衰弱的身躯已不能满足自己作为一个成熟女人最本能的渴望时依然如此,也正是这种以亲情为核心的感情,使杨妃见到玄宗这样躺倒在锦榻上时,再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心痛而呜咽出声。 看着锦榻上不言不动的玄宗,看着杨妃抽搐的肩膀,耳听着那发自至诚的啜泣声,再想想刚才暖房中发生的一切,静静站在帷幄边的唐离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如同他当日从厮杀不已的凌州转到关内道安思顺丰盛的宴会中一样,似乎前面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一个所有的景象都历历在目,但还是忍不住让你去怀疑它是否存在的迷梦。 轻轻一声长叹,唐离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长生殿,杨国忠看了看他,既没有阻拦,也没有陪着他一起出来。 唐离走出长生殿,刚下了阶梯,就被一人蓦然拉住了衣袖,惊诧间扭头看去时,却是那好一副将军肚的兵部侍郎薛龙襄。 二人本是旧识,加之前时因为唐府护卫放军职的事儿二人多有接触,是以二人见面惯来是随便的很,此时这薛龙襄更是连礼都免了,将唐离往旁边的僻静处拉了几步后,劈口言道:”别情,无论如何你这次要帮哥哥居中转个圈儿。“ 见往日最重文士风仪的”权州才子“急成了这幅样子,唐离也自从迷茫的情绪中醒过神儿来,”出什么事了?把你老薛急成这个样子?“ “还不时这一群没用的兔崽子。”满脸恨色的瞥了地上跪着的那些羽林军士一眼,薛龙襄害牙疼一般的吸溜着嘴道:“老哥我现在还兼着羽林左卫将军的职事,这几个没用的兔崽子都是我的属下。” “出事时你又不在跟前,此事你顶多挨个挂落儿吃几句训斥罢了,有什么打紧?”唐离的薛龙襄的紧张颇有些不以为然。 “别情你这是刚刚回京吧,自然不知道老哥我如今的日子到底有多难。”说完之间,薛龙襄的将军肚也收了,脸上也全是一副苦态:“兵部侍郎的差事真是不好干,如今虽说小李相公兼着尚书,但办事还不都是老哥我,最近就为了给河北道划拨钱粮,小李相公是天天催,但这事儿虽说经手的是兵部,但总要户部拨过钱粮之后我才有东西给呀!无奈我去一次户部没消息,去一次没消息。就能见着杨国忠,他也只是打哈哈,嘴上说的漂亮就是拖着不办。这边拖着,上边催着,安禄山那王八羔子也仗着新封的王爷号牌,天天让一个贼厮鸟耗在兵部衙门催促,***不过一个七品记事参军就敢给老子捧脸子看。前些日子老哥我真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随陛下来了华清宫,想着能松泛几日,不想这群没用的兔崽子又出了这样的事儿,老哥我正不招小李相公待见,出了这事儿,还不正遂了他想要换人的意,要说我不做这个受气的官倒也没什么,但你嫂子侄儿们总要吃饭不是?” 诉苦撒气的说到这里,薛龙襄猛地一拍唐离的肩膀道:“现如今这情势,我跟杨国舅没什么深交,小李相公若真要拿我开刀,怕是连一个给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别情你素得陛下娘娘宠幸,此时无论如何替我先打个底儿,只要有娘娘一句话,老哥这关也就算过了,要是别情你顺便给国舅打声招呼,好歹给拨出点钱粮下来让老哥能交差,我可真是足感大德了。”一口气说到这里,薛龙襄随即就要给唐离拱手行礼。 薛龙襄虽然好装才子,但身为将领带兵的本事也的确不差,再加上前边对自己招呼的事办的也都爽快,所以唐离对他的印象素来不错,此时见他被逼到如此地步,还真是心中不忍,伸手挡住薛龙襄的手,唐离正色道:“老薛你放心就是,此事我一定帮忙,其实陛下虽然摔折了腿,但身子倒无大碍,有这一层垫底,娘娘那儿也就好说话。” 听说玄宗摔断了腿,一向粗豪的薛龙襄也吓白了脸,直到听唐离说出后边的话后才松了一口气,执意挣脱了唐离的阻挠,连连拱手道谢不绝。 “你老哥既然看得起我,我断无不帮着转圜的道理。“止住了薛龙襄的行礼后,唐离略一沉吟道:”倒是杨侍郎处不好办,你兵部跟他打交道多,说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索性近日我作个小东道,将你二人邀到一处,也好熟悉熟悉,此后再办什么事也方便些。“ “好我的状元公,你可时救了老哥的命了。“长叹一声后,薛龙襄瞅瞅左右,蓦然蹦出来一句道:”别情你既然能帮老哥哥过了这个坎儿,说不得以后就不能撒手不管!老哥是个粗人,也说不来那些弯弯绕儿的话,总之就是以后靠着别情你了。别情你若有什么事儿,只要老哥能办的,绝不敢辞半句。“ 不防薛龙襄突然说出这种赤裸裸投靠的话来,唐离原本带着笑的脸上微微一愣。 “如今这官儿真不好当。”薛龙襄这声叹息分外深沉,“老李相公在的时候,皇城里就只有一个天,大家各办各事就是,如今这小李相公与国舅爷两边儿斗的厉害,可就苦了我们,不选着一边站,差使没法干,天天提心吊胆的也就罢了,时时都怕哪天一不小心就栽了下去。若是要选,小李相公半年前还跟我是一样的职品,老哥我既拉不下这个脸,这段时间的训斥也吃的够了,再没了往上凑的心思。至于国舅爷,咱既没生出个杨姓,另外好歹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要说心里还真不愿意。说来说去,还就是你别情,既是状元出身的才子,待人也重情重义,另外也得陛下娘娘宠信,老哥既靠得住,也靠的放心,靠的心甘情愿不丢人。”情绪激动之下,薛龙襄往日拽文的脾性尽数丢的干净,倒把武人的干脆发挥的淋漓尽致,也不绕弯子试探,也不搞含蓄婉约,该说不该说的就这样直统统的都说了出来,只是想必这番话乃是他思谋已久的,是以说话的方式虽然甚不考究,但思路都是清楚的很。 听一部侍郎如此直言投靠,唐离真是心乱,只是再一听这个作出“檐飞七百,雪白后园强”如此之诗的薛龙襄居然话里话外都由瞧不起杨国忠不学无术的意思,而且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是“读书人”,唐离又忍不住想笑。 就这样强忍着沉吟了片刻,唐离才缓缓道:“薛大人言重了,我这人素来散淡……” 唐离刚说了这么两句,薛龙襄见不是味儿,沉下脸色插口道:“感情别情是瞧不起老哥我这粗人,带刀哥舒不提,只是依老哥看来,那河东都护将军郭子仪似乎也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 见薛龙襄说到这里,唐离更有何话?只能主动伸出手去拍着这位才子的肩膀斟字酌句道:“我虽为人散淡,却不是个不重情意的,投靠二字老哥你再也休提,我实在当不起!只是你我兴味相投,知交之间相互关照并走动的多些,倒也不韪朝廷法度。” “是,君子党而不群嘛!”一时高兴之下,故态复萌的薛龙襄又忍不住掉了句书袋,只可惜他这个玄宗亲封的权州才子再次弄颠倒了“党而不群”与“群而不党”的顺序。 哑然一笑,唐离却无心纠正他的口误,将要转身重回长生殿时,蓦然想起一事的他出言问道:“专管军法的卫尉寺归不归你兵部管?” “部,寺,监!在职品上卫尉寺只比兵部低一阶,自然不能直管,不过我们这两个衙门勾连的太紧,拆也拆不了,所以历来卫尉寺的主官都由兵部向朝廷保本举荐,也算管着半个人事权。“利索的解释了之后,薛龙襄才诧异问道:”要说自开元间十军镇设立之后,卫尉寺就形同虚设,那些边镇将帅多是三品大将军衔儿,卫尉寺卿正才不过正四品,还怎么管?如此那里可是真正没人愿意去的冷衙门,别情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不敢管并不是不能管,这次去陇右我到认识了个合适的人选,到时候说不得要老哥你代为保本举荐了。“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是以唐离透了个口风之后,就又拍了拍薛龙襄的肩膀:”稍后我们好生说说。“说完之后,唐离便转身重回长生殿而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温泉 回到长生殿,皇帝却仍然未醒,轻轻啜泣不已的杨妃正自泪眼朦胧的守着锦榻上的玄宗。 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唐离也就耐心等候,只是他这身子却实在是不争气,开始来长生殿时本就难受的很,后来与杨妃那番耳鬓厮磨的刺激虽然暂时压下了身上的难受,但毕竟不能当药吃。此时这般静静的等着,开始时到还没什么,渐渐的风寒发作,体内寒毒转为虚火交攻,额头上就沁出了一层白毛细汗。其实他若是真能大出一身汗也就好了,偏生就是出不出来,只这样慢慢的印着。如此因风寒而生的火毒没个发泄处,就只能在体内肆意奔腾,一时间只使唐离四肢酸软,头脑昏沉,寒热交攻表现出来,就使他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上起了一层病态的暗红。 长生殿中多重火龙盘绕,室内温度太高之下,不免使原本就虚热的唐离倍感气闷,顺带着连呼吸也不通畅起来,双腿乏力的同时,呼吸也就愈发的粗重了。 因玄宗静卧,是以此时的长生殿内真可谓是落针可闻,唐离鼻息刚一不正常,就立时引来杨国忠的注意,只是在他伸手扶住唐离的同时,本依着锦榻痴痴而坐的杨妃也回过身来。 “阿……唐卿你……?”乍见唐离额冒细汗,双颊赤红,杨妃本就散乱的心又是一惊,再一看他似是站立都难,又不免心疼这个小冤家,偏偏她现在又是处身于长生殿,身边宫人太多不能有所表示,是以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这样含糊着问话。 “微臣只是回京途中偶感风寒,身子并无大碍,多谢娘娘垂问。”唐离勉力向杨妃躬身一礼后,向杨国忠低声道:“扶我出去。” 眼见目前心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晕一个病,杨妃想跟又不能,不跟又放心不下,一时间心中的烦躁真是莫可名状,眼见唐离已出了殿门,她才蓦然想起一事来,忙招手唤过一个宫人去传话。 “不行,我得去你那院子休息一下,陛下这儿就不能陪了”,出了殿门,唐离脸上的病红愈盛了,只是他仍强指着阶下不远处的薛龙襄道:“老杨你稍后得便儿给娘娘说句话,今天陛下坠马实与羽林左卫将军薛龙襄无碍。若有人借机勾连,无论如何请娘娘在陛下面前代为遮掩些。” “兵部侍郎薛龙襄,他不是小李相公的人?有谁敢勾连他的!”,随意瞥了薛龙襄一眼,杨国忠话中的语气显然对唐离的“多管闲事”有些不以为然。 “小李相公!他刚还说要我帮着介绍认识你这个炙手可热的国舅爷”。此时不仅是身子乏力,唐离分明感觉呼出的气都带着火。当下微微摇头道:“他跟小李相公的事儿以后再说,只这个话你一定要带到,此人虽然好装才子,但为人豪爽倒是个可交的。他可是我初来长安时就认识的朋友,既撞木钟撞到我门上,也不能见死不救。” “好,记住了。你放心就是!”,见唐离脸色愈发的不好,杨国忠也不再耽搁,边扶着他的臂肘帮着支撑重量,边口中道:“人还道你心狠,要依着我看,你别情分明就是个滥好人,但凡有一点交情,该管不该管的都揽上身!” “我要不是滥好人,能跟你这个国舅爷情同莫逆?”,边沿着长生殿前的台阶下行,唐离边不疼不痒的回了一句,只是不等杨国忠说话,就见殿中一个内宦急急忙忙的走了出来,赶到二人身边躬身道:“娘娘有旨,特赐唐大人少阳长汤以愈风寒,大人浸汤之后无需回长安城中,但在芳兰别院修养,以备陛下龙体大安之后垂询出使之事。” “微臣遵旨,谢娘娘恩典”,唐离谢恩目送那宦官进殿之后,扭头见杨国忠满脸艳羡之色,乃没好气的道:“还不快扶着我走,发什么愣!” “我好歹也是一堂堂国舅,到你这儿却被呼奴使婢的,偏我还巴巴的赶着,这不是犯贱!”,边扶着唐离前行,杨国忠边做出满脸的苦色自我调侃,只是待唐离转过脸来后,他又忙转了脸色道:“好好好,这是我自个儿愿意!不过要说娘娘待你可比待我这个哥哥好的多。我花了多少功夫求了多少次才得了个宜春汤,你别情倒好,一句好话没有就赐下个长汤来!这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 先自给眼巴巴看着他的薛龙襄使了个眼色,唐离又将身子往杨国忠身上靠了靠之后,边走边气无力的道:“什么宜春汤,长汤的,不过就是泡澡池子,这也看在你国舅爷眼里了!你瞅瞅,这一路走过来,那些宫人太医看你那眼神儿中的巴结劲儿,怕就是小李相公到了也不过如此吧!娘娘要是真个待我好,现在好歹赐个肩舆坐坐,也比那什么长汤来的实在!” 自坐上户部侍郎的职事以来,杨国忠的行情是直线看涨,昔日这个混混出身,进京都要看亲戚脸色的剑南道破落子弟如今赫然成了声威最烈的国舅爷,这种身份变化带来巨大的利益与尊贵的同时,也使杨国忠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如今的他一举一动关注的人太多,为了抹平人们对他“混混出身”的印象,从说话到行事,再到言行举止,杨国忠可谓是事事小心,拼尽老命做出一副大臣体面来,此人多年的市井出身,要说这等装龙画虎的功夫的确不差,加上又有一副魁梧的身板及堂堂的相貌,所以总的来说,这番包装不可谓不成功。对于这点,如今皇城中多有人夸他风仪端重就是显例。 只是近四十年的生活习惯毕竟不是想忘就忘的,他窜起的太快,京中相熟的人也就不多,所以几乎是对上司,对下属,对新交的朋友都要装,杨国忠虽然在外边儿装的极其成功,但心下着实累得很。唯其心累,所以对现在与唐离说话时的无拘无束就倍感放松,一来二人结交的早,唐离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底细,但依然是以朋友之道相待,从无半点怠慢,当然也说不上巴结。他破落时如此,他富贵后仍然是如此,正是这种一以贯之的态度,使杨国忠将唐离视为目下几乎是唯一的真朋友;再则,二人身份相当,又是唐离推动了他在京城发家的第一步,若没有唐离当初高达两百万贯的财力支持,他杨国忠哪儿有钱去讨好那些势力眼儿的亲戚,继而得到他们的引荐得以进宫面见贵妃。虽然后来的发展多凭借杨国忠天生的算数天赋及几十年市井中磨练出的殷勤小意儿讨好了玄宗及贵妃娘娘,但若没有唐离的第一步助推,他也没这个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因着这些,所以杨国忠既没有必要,也实在是在唐离面前装不起来。 “洗澡池子!”,杨国忠反应之强烈远在唐离预料之外,“你别情说话怎么就不牙疼!洗澡池子,你给我弄一个这样的洗澡池子来看看!别看这么大个华清宫,汤池不过八十一。但有份随驾的妃子,皇子,皇亲国戚,勋贵大臣有多少,怕是三千一都不止!这八十一个汤池中,除了陛下及娘娘的九龙汤和海棠汤之外,最好的就是十个长汤,而长汤第一是太子汤,其次就是赐给你的少阳长汤,好好想想吧,我的状元公!洗澡池子!我那傻妹子还真是被你屈死了!要按着你的职品,连滚那四十个通汤池子都不够格儿;至于说肩舆,若非这只能由陛下亲口御赐,我那傻妹子怕是老早就给了你”,见四周无人,杨国忠又难得这样放松,索性口中也不再顾忌,口口声声替他那“傻”妹子抱屈。 没理会杨国忠话中的忿忿不平之意,他这么一解释还真让唐离上了心,沉吟片刻后道:“不行,这少阳长汤太过于僭越,我可万不能受,娘娘担心陛下伤势一时乱了章法,咱们不能也跟着乱,老杨,你这就去替我辞谢。” “别情果然是聪明人!”,杨国忠这一笑才让唐离明白他刚才这番看似无所顾忌的话语中实有深意。 “罢了,趁这事还没传开,你这就去替我辞了,一刻也不要耽搁,那个传话的宫人也交待一声,别四处乱嚼舌头根子”,唐离脑子虽然昏沉,但这等大事却不糊涂,一口气说完这些,他又看了杨国忠一眼道:“借你的面子先找两个宫人扶我去你那儿,好歹先泡泡国舅爷的宜春汤,没准儿这温泉还真能治我的风寒。” “你别情一招手,哪个宫人不想凑上来巴结!”,口中笑着回了一句,杨国忠还是招了招手,国舅的牌子果真好使,旁边那两个刚刚下职的太监立即满脸堆笑的飞奔了过来。 “好生照顾着唐大人到我的宜春阁”,随手自袖中取了两张飞票赏给两个太监,杨国忠又扭头对唐离笑着说了一句道:“我那儿备的有两个侍浴的推拿好手儿,别情你由她们侍候着好生松泛松泛。” 要说太监伺候人还真就是专业,唐离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就到了宜春阁。 不等唐离说话,那两个太监早伶牙俐齿的向迎候上来的杨府家人交待了备细,这虽是玄宗赐予随行宠臣的暂居之所,但在里侍候的下人却是各位大臣在各自府中调过来的,那杨府二管家本就认识唐离,知道这位大人与自家老爷交情不浅,当下更无二话,直接着人将唐离送到了设于阁后的宜春汤池。 进了雾气蒸腾的汤池房中后,下人们便自放下帷幄退出,唐离睁眼勉力看去,却见这汤池乃是以青石砌成,东西长约八米,南北宽约六米,四周池壁上雕花镂刻美不胜收,而池中水面上还飘泛着银镂漆船等玩物。 身子难受之下唐离也无暇细看,去了身上衣衫后便径直下了汤池,这汤池不高不低正在一米上下。身子刚一落水,便觉被一股温柔的暖意紧紧包围。 感觉到脚下水流流动的牵引力,唐离知道这池子乃是活水。既不用担心泉水不洁,身子困乏的他索性就这样闭上了眼睛静静的泡在了温泉中,周遭淡淡的水雾蒸腾而起,处身水中的唐离在感觉温暖的同时,但觉骨子里自凌州积下而至今未散的乏意如游丝般被一根根抽了出来,脑子虽然愈发的昏沉,但四肢乃至酸涨的鼻眼却都舒服的多了。 “哗啦”声微不可闻的水响却不曾惊醒唐离,等感觉到四只柔滑的小手抚上身子睁开眼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竟多了两个身形高挑的丰满女子,而最要命的是,这两个女子身上竟然穿的都是如当日宝珠一般的轻容纱衣,而这样的纱衣在沾水之后,除了更增诱惑外,简直没有半点遮蔽的效果。 来唐已久,唐离知道这时的富贵之家有遣侍女为佳客陪宿的风俗,但他没想到杨国忠居然在浴池中也来这么一套,至此他才明白这个国舅爷刚才在长生殿前古怪一笑的来历。 见这两个侍浴女子面色坦然,原本正欲出口喝退她们的唐离倒不便疾言厉色了,再一想到杨国忠那古怪的笑意,怕是自己这一声喝下去,就该是他永恒的笑柄。自知如今这身子做不了恶的唐离索性闭上了眼睛顺了风俗,任这两个推拿手法老道的女子帮他疏松乏力的身子。 四只游鱼般的手儿在身上四处游动。那或轻或重的使力都是恰到好处,看来杨国忠夸赞她们的话还真为不虚,这每一个手法下去,身子里都酸酸的好不舒服。 “公子便是新科状元公唐离唐别情大人?”一个呢哝软语轻轻响起。唐离闻言却不曾答话,闭目间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是越女?” “公子怎么知道?” 淡淡的一笑,依然没睁开眼的唐离只是随意的回了一句道:“奚奴伶俐,越女脂滑!” “公子连眼睛都不曾睁开,又怎地知道莲儿妹妹肌肤到底滑不滑!”,这回说话的却是另一个侍女,说完这句后,便听她吃吃轻笑续道:“莫非世人交口称赞的状元才子唐别情唐公子竟是个胆小鬼?真是可惜……”。 “榛儿姐姐,可惜什么?”。 这次,榛儿并不曾立即接话,轻按着唐离肩头的手不停,迷蒙的水雾中就听一个轻柔的声音曼声而起道: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空衫袖。 低低的吟完这首《生查子》,那榛儿又一声惆怅的叹惋之后,沙沙的声音才又续起道:”如今长安市井间都赞许别情公子乃是继李谪仙之后的大唐第一才子,相比于谪仙人的豪放飘逸之辞,别情公子这些柔媚的曲辞反是更能拨弄女儿家的心弦,天生俊挺,风姿飘逸,再加上如此的才情,如今帝京城中不知有多少闺阁小姐都将一颗心系在了别情公子身上,偶有一首‘离词’流出直可使长安纸贵,可惜呀可惜,能写出如此九曲婉转之辞的状元才子竟是个木头般的胆小鬼!莲妹你想,若才子不风流,便如那最好的鲈鱼脍少了香柔花汁,还有什么味道?若李谪仙是个循规守矩的儒生,便纵然他吟出‘五花马,千金裘’来,又如何令人心动?由此可见,才子岂能不风流!莲儿妹妹,我是替那些闺阁小姐们可惜罢了,可惜她们若是知道别情公子竟然是个胆小鬼,只怕是再也不肯夜夜守着闺房外的月亮来遥思咱们的状元才子了!到那时,一城少女心碎,难道还不可惜?“ 榛儿这番话说完,不仅是莲儿吃吃而笑,便是唐离也忍不住哑然笑骂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如何能与谪仙相提并论,便是长安女儿家的心岂是说碎就碎的?”,心知若是再刻意闭着眼睛,难免就着了相,唐离索性睁开眼来看着右边女子清秀的面容道:”不过你这番话倒是有几分见地。” “榛儿姐姐在教坊的时候可是每次比校都得第一的”,那侍女莲儿是典型的越女容貌,整个面孔精致清秀的很,而且一身的肌肤也丝毫没有辱没”越女脂滑“的赞语,如此满带孩子气的长相与她那丰满的身子形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反差,别样的生出一种迥然不同的诱惑。 蒙着一层毫州轻容的丰腻乳房随着莲儿的吃吃轻笑颤动不已,在清澈的温泉中荡起了一层细细的轻波,唐离的眸子无意间追随到此,再一听她的话,当即抬起头来惊诧问道:”你们是教坊司的?”。 “我们只在教坊司学艺,两月前艺满才来的杨府”,莲儿倒是嘴快,”榛儿姐姐在教坊司学艺的时候,不拘琵琶诗书,每次考校都是得第一的。” 听她这么一解说,唐离倒是明白过来,唐时的教坊司为弥补收入缺失,倒是有另一个功能,那便是替那些青楼妓馆培养资质好的姑娘,教习们由那些年老的教坊司乐工承担,从琵琶到书艺一点也不放松,这种资质绝佳的姑娘一般多是在七八岁就进教坊司,多则八年,少也要六年才能出师,其间耗费巨大。而这些姑娘们一旦出师,一般都能立成为那些青楼中当红的清倌人,为老板换来滚滚财源,想必眼前这两个就是如此了,只不过这到底是杨国忠花钱买的还是别人巴结送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比校都得第一又能如何?莲儿妹妹别再说了。”气质颇有些脱俗的榛儿制止了莲儿的话后,迅速掩饰了眉宇间稍显即逝的失意,向唐离嫣然一笑的同时,手上却变作了滚指技法,道道寸劲沿着肩部的肌肉滚滚而下。 身上传来的舒爽使唐离忍不住轻哼出声,莲儿抬头向榛儿眨眼一笑后,手上却是愈发的轻柔,而她整个身子也完全贴在唐离身上,口中呢哝声道:“公子,你那书房中还空着一个校书的职事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媚惑 当时之世家士子除了贴身丫头之外,书房中多有侍候的书童或女校书,专司负责洗砚磨墨,整理书架之事,但唐离自上京赶考之日即无书童,后来建府成婚之后虽也曾配过,但终究因不够灵便被唐离打发了去。盖因这好校书实在难选,是以他那书房中就长期只留着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厮。 口中呢哝不断的莲儿赤裸着贴上身来,细腻而饱满的身子在那层薄薄的毫州轻容的掩映下显得愈发的白了,她这成熟之极的身子与面上纯真的表情交缠在一起,在水波及雾气的荡漾中满溢出一种邪恶的诱惑。 自凌州以来内虚的太厉害,所以纵然怀中温香满怀,唐离的身上的反应依然是不动如山,看着莲儿那刻意狐媚的纯真脸庞,感受着身子无处不在的滑腻,唐离轻轻一笑道:“噢,你怎么知道我书房中缺了校书?” “这有什么难的,别情公子的离词既然如此受人推崇,自然就有精于算计的商家板刻了出来售卖,大慈恩寺前二十个铜哥子一册,只是这离词上不仅有公子的大作,便连公子的履历及府中职事空缺都一并列了出来,婢女不仅知道公子书房中少了校书,还知道公子从无侍浴之人”,抿着下唇吃吃一笑。莲儿借此机会故意的轻轻摇动起自己的身子,荡起一圈圈大小不同涟漪的同时,也使丰腻的双乳在水中跃动出完美的波涛。而这每一次的跃动都是以唐离的身子为起点和终点,一时间,整个温泉中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春情。 闻听此言,唐离真是只能哑然而笑了,只是他笑意未尽,便见莲儿愈发痴缠的紧了,不仅整个身子在他身上轻轻的厮磨不已,那张依上来的纯真面孔也紧紧的贴在了肩窝处,粉嫩的双唇轻轻衔住了耳轮,一个拖曳着厚厚鼻音的声音呢哝而起道:“公子。你看榛儿姐姐做那校书可合适?便是奴奴的推拿技艺,在教坊比校时也曾三得第一的。” 收回被莲儿紧抱在怀中的手,带起一团泼喇喇的水花的唐离起身之间浅浅笑道:“二位姑娘才貌双绝,某岂无怀璧之心?无奈君子不夺人所爱,唯有徒唤奈何了!”,口中边说,浑身仅着小衣的他已扶壁欲起。 闻言,二女双眼中流出一片粲然光华,对视一笑后,又自分左右拥上唐离道:“既遇公子,岂能不让我姐妹一展所学?”。吃吃轻笑声中,她们已自左右扶着唐离上了汤池旁边的青石长榻。 随后二女却不曾再做刻意撩拨之事。头枕在榛儿丰腻的腿上,在莲儿使尽浑身解数的推拿之中,全身放松的唐离渐渐睡去。 ………… “阿离,你醒了!”,沙沙的女声中满带着惊喜,朦胧中睁开眼来的唐离扭头看去时,却见身边坐着的正是一脸喜色的关关。 扭头看了看周遭的布置,再看看窗外皎洁的月光,唐离已知自己早已被移出了汤室,“睡得还真够死的!”,自嘲的一笑后,感觉全身通泰风寒尽去的唐离将目光定在了正自在榻边忙碌着装参汤的关关身上。 “得杨大人派人通告之后,大夫人在娘家自不消说,二夫人倒是极想来的,但阿离你留在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府里那么大一摊子事儿怎么走得开?蝈蝈小姐虽是回来了,但刚下了马车就忙着去找四嫂,看样子也是忙碌的紧,连宝珠都被她带了去帮手儿。倒是我刚满了大慈恩寺的修行,就先上来了。夫人及蝈蝈小姐这两日自当替换着轮流上来”,边盛着参汤,关关边口中诉说着缘由,待手捧参汤的她转过身来见躺在榻上的唐离正唇角带笑的看着她时,忍不住手脚一顿,“你看什么?”。 “关关姐清减的多了”,目光丝毫不移,侧身半支着头的唐离微微笑道:“不过却比以前愈见清丽,此时看来真是我见犹怜!” 此时的关关依旧是一身当日去大慈恩寺时的素装白裙,这个昔日金州花零居的头牌红阿姑此时真已是洗尽铅华,不仅往日那些艳丽的衣衫早已为其火焚,便是此时的装束,除了黑发间那只朴拙的乌木簪子外,整个头面上也未着丝毫脂粉的就这样素面朝天。唯其如此,她整个人虽去了往日的娇媚,却多了几份清丽。大慈恩寺的三月苦行,也使她的言行举止多了许多庄重自持的意味。 唐离的这番夸赞使关关的素面上腾起了一片嫣红,只是口中却不曾接话,只静静的坐回了榻边,调羹弄匙的要喂唐离参汤。 顺手将参盏接过放在旁边的案几上,轻轻握住关关双手的唐离带着眼中别样的一抹情愫柔声道:“关关,你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那次在襄州,我一睁眼见到的是你,今天又是如此。刚才醒来看你在身边,我竟有些恍惚的不知道此时何时了!只是这次出来,再不许你重回大慈恩寺,如此绝妙佳人,日日枯对着青灯黄卷,若论天下间暴殄天物之事,这怕是第一桩了!”,因是知道关关的心结所在,所以唐离的这番真心之言就说的愈发情意绵绵。 此时的关关真是如同变了个人一般,往日里听千万桶情话也不色变的她此时竟是不堪唐离柔情蜜语的撩拨,清水般的面孔上羞红愈盛,只是不说话的拿过一边的参盏喂着唐离吃下。 素面羞红,节言少语。动作温婉而细腻,面对着突然化身为贤妻良母的关关,唐离的许多话就再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关关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吃完了那盏参汤。 堪堪等最后一匙下肚,帘幕启处就见杨国忠迈步走了进来,这厮进屋看了看关关之后,就对唐离嘿嘿一笑道:“别情好福气!不仅两位弟妹是国色天香,便是身边的侍女也是貌美如花,这便也就罢了,一听说你在华清宫风寒发作。连车都不坐,就此骑马而来,三四十里的路程连半个时辰都没要。别的不说,单是对你别情的这份心也足以让人羡煞。” “什么侍女!这也是你弟妹,贵妃娘娘亲自赐的婚。只是前些时日在大慈恩寺侍奉家母,所以你不曾见过”,唐离看关关脸上并无异常才放下心来。只是口中仍自笑骂了一句:“你老杨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噢!”,杨国忠闻言脸上也是微微一红,当即拱手向关关陪笑道:“老杨一时走了眼,弟妹勿怪!来日你与别情大婚时愚兄定当厚厚补上一份重礼赔罪。” 听唐离在人前说出“弟妹”二字,关关脸上虽然仍是一副庄重自持的神色。但肩头却不免微微耸动不已,向杨国忠福身还礼后,便自退往一边。 出了这么件尴尬事儿,杨国忠原本的调笑心思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当下直接道了来意,一则是玄宗已经醒来,身子并无大碍,修养一两日后便会召见唐离;第二个却是说刚才贵妃娘娘曾来探病,因见唐离正在熟睡,是以也不曾惊醒他,只是原本的少阳长汤改作了梅蕊汤,另赐名贵药材若干;至于第三个说的就是薛龙襄的事情已经办妥,贵妃娘娘答应代为周旋。 听说玄宗无事醒来及薛龙襄之事已经办好,唐离也自高兴,当下就要起身移往梅蕊居,要说他住在这里也没什么,只是这毕竟是杨国忠的地方,关关只怕难免拘束。 见唐离要走,杨国忠也没拦阻,倒是走出宜春居时见关关已自先行,他乃拉了一把唐离,耳语道:“要说你这几位夫人无论容貌品性都没得挑,只可惜一个是母老虎,一个是满脸礼仪,至于这位新夫人,也太庄重自持了些。这样的女人好是好,总不免少了许多闺阁中的趣味”,言至此处,杨国忠低声嘿嘿一笑,“当日承你大情,愚兄心里总惦记着要还,只是依你别情现在的身份也不缺个什么,就一直迁延到现在,上两个月好歹物色好了,偏你又出了京。直到现在才总算了了这个心愿,这礼物嘛先一步已送到了梅蕊居了,别情你好生受用,这可是没沾过手的原封……”。 杨国忠正自说的兴起,外边的人却早已等候多时了,唐离不耐他的繁琐,也不愿关关多等,是以也不再多听,挥挥手示意知道后便先去了,在他想来这不拘又是杨国忠在那儿弄了些极品茶酒之类的东西向他献宝卖弄。 在宜春阁门口目送唐离一行远去后,杨国忠又是嘿嘿一笑后,才自转回。 梅蕊居在华清宫南侧,与宜春阁一样是个小偏院儿,只是相比较而言,这个遍植梅花的院落中更多了几分清幽雅致之意。 因关关来时带的下人少,所以暂时在此服侍的就是杨国忠调拨过来的下人,以目前二人的关系,唐离对此也不在意。到了梅蕊居,唐离也没要那些下人过来见面,草草吃过晚饭后,他便趁着一副好月亮陪着关关赏了一番花蕊初绽的早梅。 杨府的下人们都已遵命前去休憩,整个幽静的小院内便只有唐离及关关二人,当其时也,新月如洗,冷梅初绽,夜空中带着淡淡的梅香,如此意境只使人熏然欲醉,泡了温泉,再经过下午一番好睡,唐离身上的风寒早已好了九成,此时身子轻快之下,对于眼前的美景愈发入境更深了。 身上一股浓浓的暖意传来,却是刚才进了房中的关关取过了唐离的红云大氅替他披上,细心的整过肩部后,她才转过身来去系肩带。 新月的清辉淡淡的披洒在关关的身上,一身素白,不着脂粉的她在如此的环境中竟显得是如此的脱尘出俗,鼻中淡淡的清香传来,竟让唐离难以分清这到底是梅香还是关关身子自带的馨香。 双手环抱处,一脸恬静的关关便入了唐离怀中,细细的品味着她的发香,唐离轻吻着关关的耳珠,柔声低语道:“好淡雅的香气,关关,你现在便如这冷梅一般冰清玉洁。” 只不知为何,现在的关关一听到唐离的情话,便再也不肯接言。只是身子却挤了挤,任他将自己拥的更紧了。 见她无言,心底轻叹一声的唐离也不再说话,二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站在这半圆的新月下,暗香浮动的梅树畔,淡淡的月光流过,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成就了一片浅浅的暗影,这暗影早已融成一团,分不出哪个是你,哪个又是我…… ………… 红烛跳跃的暖房内,关关如同世间所有最贤惠的妻子一样照应着唐离梳洗后便欲离去,只是她的手却被紧紧的拉住。 “关关,不要走!”,唐离的语气极轻而温柔,但他的眸子中流淌的除了浓浓的深情,更有无可掩饰的欲望。 一天之内两遭撩拨,唐离心中早已情欲如火,此时身体已好了九成,再加上适才一番耳鬓厮磨,积蓄的情欲蓬勃而发,如何还忍得住? “总要等成了亲事……”面生红霞的关关话刚说到这里,便被唐离的深吻打断,留下的只有他含糊的话语,“你我婚约早定,又何拘这几日功夫。” 早已强扭过性子的关关如同这时代标准的贤妻一样,丝毫没有违逆夫君的意思,衣衫一件件被脱下,自幼练舞的关关有着一副几近完美的身材。丰满的胸膛在大红的锦被中轻颤不已,纤细的腰肢堪堪一握,一双腿修长而圆润,身材高挑的关关此番衣衫尽除之后,更有了一种刺人眼目的美。 细细的吻过每一寸透着诱惑的肌肤,但当唐离俯身上去时,才感觉到面如桃花的关关并没有一丝配合,她只是这样静静的躺在那里,紧闭眼目,细细轻喘。 早已久历鱼水之欢的唐离自不满足,只是无论他怎样撩拨,关关故直忍着不动,或许,在她的深心里,床第之间所有的花样奇巧都超越了妇道贤淑,都与她急欲要忘却的过去紧紧相连。 劳而无功,当心下急如星火的唐离一时忍不住双手使劲稍重时,才发现关关终于轻轻的呻吟了一声。 这声音虽轻,却如此的娇媚缠绵,唐离微微一愣之间,右手试探着再用了一回重力,果不其然,那娇媚的呻吟声复又响起。 轻轻的翻过关关的身子,唐离拿捏着力道拍下去,臀浪荡漾之时,那呻吟声愈发的响亮了。 虽然唐离在后世时也听说过心理变化能引起受虐期待,但他真没想过自己会在穿越千年后在关关身上碰上,只是这要命的时节却容不得他静下心来细细分析,一遍遍清脆的击打声响起,在关关整个身子泛起一片桃花红的同时,她的呻吟声也不受控制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媚…… 第一百九十八章-问计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唐离,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却见窗外晨曦初露,而身侧的关关正自半坐着身子在穿一件白底压梅花的白缎兜肚儿。 室内红烛早尽,初露的晨曦使屋内有一种昏暗的朦胧,在这样的底色中,关关那粉腻绝美的身子竟盈出一片淡淡的白光,在披散的黑发的掩映下显得诱人以极,从唐离侧着的角度看去,正可见到兜肚下两团饱满上的粉红乳珠。 如此肉色致致的场景立时驱散了唐离残存的睡意,无声伸出手去,堪堪在关关将要系上兜肚的瞬间,满满的握住了那团丰腻,“这么早的时辰,你起身做什么?”,含糊的呢喃声中,唐离整个人已贴了上去。 关关的乳房饱满而挺拔,此时的唐离就是一个贪吃的孩子,侧俯在关关腿上的他整张脸都在两团丰腻间来回磨蹭个不停,感受着温软滑腻的同时,口中仍自含糊道:”花蕊初绽报瑞雪,梅开二度才是春!关关,趁时光尚早,咱们再开一次花儿如何?“ 若论身体年龄,关关比唐离要大上四五岁,兜肚儿的带子自然是没法再系了,看着这个如同孩子一般在自己怀中拱来拱去的小郎君,关关心中的感受还真是复杂,伸手拉过旁边的锦被替唐离盖住裸露在外的肩背,她那修长的纤手竟不自觉的在被中轻轻拍打起唐离的背心来,直到胸间传来一片钝痛,她才忍不住呻吟出声。 听着声音有异,唐离抬起头来看去时,借着黯淡的晨光才见关关的身上多了许多青紫的瘀痕,这其中尤以颈部及胸前居多。 看着眼前的伤痕,再想想昨晚的狂乱,情欲渐消的唐离正坐起身,温柔的将关关拥入了怀中,“我手太重,苦了你了!”。 “倒也不疼!”,低低的回了一句,关关听唐离的声音多有歉意,乃浅浅一笑道:“真傻,哪有夫君给内室致歉的道理。” 闻言,唐离却是不曾说话,只是将关关拥的更紧了。 二人就这样相拥着温存了一会儿后,唐离见关关再不肯多睡,乃一件件帮她穿上衣衫,任她“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去了。 难得有这样好睡觉的机会,唐离又在榻上赖了近一个时辰,待天光大亮后方才准备着起身,只是他这儿刚一有动静儿,就见外边应声走进来一个侍女。盈盈拜倒间以一口标准的越地软语道:“奴婢莲儿应命前来服侍公子起身。” “怎么是你?”见这个长着孩子般甜美容貌的侍女竟然是昨天侍浴的莲儿,唐离一愣间道:”奉命?奉谁的命?”。 “奴婢是奉关关夫人的命令而来,榛子姐姐在书房中侍候,昨日杨大人一回宜春阁,便遣奴婢及榛子姐姐到梅蕊居,说奴婢二人从此就是公子府上的人了。杨大人说,若是公子不肯留下我们,他定然要将我们姐妹重卖回平康坊,杨大人还说……”。 至此,唐离才知道昨日杨国忠献宝一样神神秘秘说的“原封”礼物居然就是莲儿及榛子两个丫头,一边感叹这厮真是“好心”的同时,一边出口问道:“还说什么了?” “杨大人还说:‘别情都看不上的,我要是留下,传出去我这国舅爷的脸面还朝那儿搁?”,惟妙惟肖的学出杨国忠的话语后,莲儿便扬起脸紧紧的盯着唐离,甜美的脸庞上那幅楚楚可怜的表情真是标准的我见犹怜。 “起来吧!”,虽然自己也曾买过奴仆,但接收到这样的“礼物”还真是第一遭,看莲儿这副模样,唐离还真是无语了。 “谢公子收留!”,莲儿应声一笑,站起身来后便不避嫌疑的半跪在榻上替唐离穿起衣衫来。 开始时,唐离还自想矜持一下,再一想昨日汤池中的情景,索性也罢了,任满脸甜笑着的莲儿帮他穿着衣衫。 “公子身子刚好,要不要由奴婢侍候着再泡泡汤池?”,手中替唐离结着小衣的布纽儿,莲儿笑意如花的脸上那两只眼眸中隐隐有一抹浓重的春情腾起涌动。 “明明是一张纯真的小孩儿脸,怎么偏就生了一双桃花眼!”,心底暗自嘀咕了一句,唐离口中却是未置可否。 莲儿见唐离并无此意,倒也没再多说,手脚伶俐的帮唐离穿好衣衫后,随即又侍候着为他送水梳洗。 端坐在铜镜前的唐离见莲儿竟端过一盘脂粉来,顿时厌恶的皱了皱眉头道:“拿走,我从不用这些东西!” “奴婢知错了!”,莲儿毕竟是初来,又怀着心思怕被送回去,是以一见唐离脸上稍露不悦,顿时应声认错,脸上的表情也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既可怜又有几分可爱。 “起来吧,不干你事,只是我不依着时俗罢了”,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着实可爱,唐离说话间顺手拧了一把莲儿的脸蛋儿,等他收回手时,才蓦然醒悟到刚才这动作不免有失轻佻。 但是唐离这个轻佻的动作却让莲儿那双水汪汪的眸子立时挑成了两朵桃花,俏生生的蹲身一礼后,便又继续忙活起来。 因唐离平日里不喜欢束冠,所以一头的黑发依然是用长带缚了,身上一袭月白士子儒服,腰间也未束玉带,便这样飘飘然的出了内房,留下身后的莲儿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嘀咕道:“公子真俊!” 出了内房,外边早备好了朝食,见是他到了,正自等候的关关恬静一笑道:“似阿离你这样的年纪,终日都穿白,未免也太素淡了些。倒可惜了好人才地。” “你穿白,我自然也穿白,这才叫妇唱夫随”,口中随意调笑了一句,坐下身子的唐离又自补充了一句道:“我身子懒,只要不是大朝就不肯早起,以后早晨吃饭时不用再等我。” “你这说的是什么昏话!”。口中回了一句,关关已随手递过了玉润流光的象牙箸。 知道对于现在一心要做贤妻良母的关关而言,这种话等于白说,唐离索性也就不再多话。 刚刚吃过早饭,就有下人来报说兵部侍郎薛龙襄请见,唐离闻言也不让那下人传话,便自起身往门口迎去。 今天的薛龙襄气色明显比昨天好了许多,身着团领儒服的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微挺着将军肚看来还真有几分富贵名士的派头。唐离迎上前去的同时,已是开口笑道:”老薛,好风仪呀!”。 “多谢别情解我心忧”,拱手还礼时,薛龙襄也是面带笑意道:“我适才检查哨位时见过杨大人了,看来还是别情你的脸面好使。” “走,里间叙话”。引着薛龙襄向书房走去时,唐离笑问道:“老薛你这一大早来,该不是光为了说客套话的吧?” “我是向别情你讨章程来了”,薛龙襄压低了声音的同时,若有若无的露了露袖中的一本黄皮奏章。 微微点点头,唐离也不再说话,二人直接去了书房。 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里面的布置倒也雅致,尤其是在室中斜插着三四丛梅花及熏香了了之时,就愈发有了古朴的宁静清幽之意。 只看了看那几丛插花,唐离对与莲儿同来的榛子便又多了几分好感,昨天倒没注意,今天这样的面对面时,他才发现这个命薄多才的侍女竟然有着一副能与自己比肩的高挑身量。 “送两盏茶上来,我与薛兵部有要事叙谈”,随着唐离一声吩咐,榛子动作娴雅的送上茶水后,便又静悄悄的离去。 目送榛子远去,薛龙襄忍不住回头赞了一句道:“就连书房中的校书都能有如此气质,状元府第果然不同!”。 “薛兄谬赞了”,随口回了一句后,唐离便直接切入主题道:“发生什么事了?”。 “吐蕃退兵了!这是哥舒将军发往兵部请功存档的奏章副本,正本已经呈给陛下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薛龙襄边自怀中掏出奏本递过,边续又说道:“吐蕃人是在四天前退的兵,做为接手陇西节度使后的第一场硬仗,哥舒能在敌强我弱之下能把仗打成这个样子着实不易。当日别情你向老相公举荐哥舒顶替王忠嗣接任节帅之职,我还心里捏一把汗,想着哥舒这样的猛将专任方面怕是不行,现在看来,不说别的,单是眼力老薛我也差了别情你一大截儿。” 唐离顾自低头看着奏本,旁边薛龙襄的声音继续响起道:“虽然陇西占着守城的地利,后来又有关内道朔方军全力救援,但几乎是一对一的伤损比例,据我所知,这也是数年间对吐蕃最好的战绩了。咱们纵然损失了恢复也快,他吐蕃此次折了一牦牛部兵马,若没个八到十年休想回复元气,如此一来,不仅陇西,就是剑南道的日子也好过的多了。当然,与这些比起来,吐蕃人最后无奈之下的西攻更是打落牙和血吞,让人光是想想就痛快的很”。 “噢,此言何解?”。 “别情有所不知,近二十年来吐蕃日渐壮大之后早有了扩张之心,只是它西临葱岭,南靠的又是南诏十万大山,这两边走不通就只能向东或向北,无奈东边有我大唐剑南及陇西两镇将其紧紧锁住,十余年来年年征战,吐蕃人虽然多多少少都能得些好处,却拓不了一分疆土。这条路也走不通。三边不通,吐蕃人就只能往北想办法。而吐蕃的北部就是我大唐藩国云集的安西都护府”,见唐离听得认真,薛龙襄喝口茶润润嗓子后,复又兴致勃勃道:”安西内有驻军,外与陇西紧密呼应,吐蕃虽然对其眼馋已久,倒也知道一旦在这个地方用兵必然就是前后受敌的死局,所以并不敢真用武力,反是大行怀柔之策,向这些藩国示好的同时于其中挑拨离间,妄图使这些藩国弃我大唐而附吐蕃。这十余年坚持下来也不能说没效果。” “可惜吐蕃人这次在陇西抢不到粮食,饿急了眼后他那大军只能兵出安西,一路破小国不下三十,如此一来虽然抢够了活命的粮食,却将二十年来的怀柔之功毁于一旦。如此大唐朝廷不废一刀一兵及任何赏赐而得安西诸国忠心以待,岂不是大快人心”,言至此处,薛龙襄哈哈一笑道:“我现在倒真想看看吐蕃人吃这些抢到的粮食时到底是怎么个表情?”。 别人破国他自哈哈大笑,薛龙襄真是标准的武人心肠,然而唐离现在却没心思陪着他笑,看完奏章后径直出言问道:“老薛你来找我,该是为哥舒奏章中请求朝廷自范阳调兵之事吧?” “别情知我”,一说到这个事儿,薛龙襄的大笑立刻戛然而止,脸上也没了好颜色:“小李相公如今在长安忙着老相公的身后事,这么大个事陛下必定要找兵部堂官问计,这就只能是我!论说,如今陇西兵力不足,要求从范阳调拨六万精兵移防陇西份属应当,毕竟东北边地近五年来风平浪静,一时出不了大事。纵然有事,凭这留下的十二万兵也尽够用了”,话说至此,薛龙襄吸溜了一下嘴后续道:“不过安禄山那人别情你也知道,活是个王八咬手死不吐口的,到了他手上的东西吐一点出来都难,更别说六万精骑了!安胖子如今可是陛下的第一宠将,就不管这个,如今小李相公跟他也好的都要穿一条裤子,我若不赞成调兵,实在是没道理,但若是赞成,这可就彻底跟他们撕破脸皮了。左想右想也不知陛见时该如何说话才好,也就只能来找别情你。还是昨天那句话,别情你说怎么办,我老薛就怎么办!” 第一百九十九章-节点 薛龙襄诉说着自己在哥舒翰问题上的为难,并最后表态以唐离的决断为准,于他而言,这既是免身避祸的手段,也是以实际行动向唐离证明昨日的“投靠”之意。 端坐在胡凳上,手指轻叩着身边的案几,唐离并没有仓促开言,而是随着清脆的扣击声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他才侧身向薛龙襄道:“老薛你以为安禄山此人如何?” “安禄山!好大喜功,专横独断,他虽然每次来长安时都在陛下面前做出一副粗豪模样以邀上宠,其实私下里专横跋扈,视范阳如自家庭院,不说皇城其他诸部,便是我这直管的兵部也是水泼不进”,言至此处,薛龙襄慨然一叹道:“今日之范阳坐拥天下三分之一军力,于朝廷而言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以此而言,哥舒将军这本奏章若能实行,实是大有利于朝廷。” “尾大不掉!”,喃喃重复一遍后,唐离也不接薛龙襄的话口儿,随即又问了一句道:“若我说安禄山终有一日会反,薛将军以为如何?” 大唐百年承平,尤其是目前又处于极盛之时,是以刚才说到安禄山时不断摇头的薛龙襄猛一听到唐离此言,也是忍不住的蓦然而起道:“造反!” 迎着薛龙襄瞪大的双眼,唐离微一点头道:“正是!如今之安禄山不仅是视范阳如自家庭院,且于朝廷建制之外私募军队,其余种种越规之事不胜枚举,以我观之,其起兵造反只在早晚之间。” “私募军队?此事可属实?”,见唐离郑重点头,知他素来不妄语的薛龙襄脸上神色由震惊转为了深深的担忧,良久之后方道:“这事猛一听还真是骇人听闻,只是细一思量安禄山其人,倒的确是情理中事。不过,我还真希望别情得的是假消息。” “此事已确认属实,老薛不必疑虑。总其数目,这些私募军士当在四万之间”,唐离进一步的解说彻底打掉了薛龙襄的希望。 “四万!”,薛龙襄听到这个数字,刚刚扶着案几的手忍不住一阵儿发颤。虽说因为府兵制的败坏,朝廷也允许边镇将帅为填补军力不足而募集军士,但在朝廷建制之外私募军士本身已经形同于造反,何况募兵的数量还是如此之大。范阳辖下军力本就占到大唐总兵力的三分之一有多,如今加上这些私兵,几乎已是举国总兵力的半数。如此消息岂不令老军务出身的薛龙襄惊骇?尤其是在得知拥有这些军力的安禄山极有可能造反之后,身为兵部侍郎的薛龙襄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刀枪如林,血流遍地的景象。 “不行,此事关系国本,要立即奏知陛下才行”。满脸惊骇的沉默了片刻,刚刚坐下身子的薛龙襄复又猛然而起道。 见他如此,唐离心中暗叹毕竟没有错看此人,但面上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凭安禄山今日之得宠,将军以为自己所言陛下可会相信?我料将军此去不仅没用,八成必会自伤己身”。 对于自己的这个判断,唐离着实是自信的很,经过十余年的伪装,如今日渐年老的玄宗对安胖子可谓是信任有加,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中,直到安禄山的叛军已占领河东大部时,玄宗犹自不信安禄山会反就是铁一般的显证。所以在目前这种情势下,薛龙襄若真去进言,不仅难以撼动安禄山,且极有可能的是要把自己给搭进去。 闻言,薛龙襄颓然而坐,沉吟片刻后才道:“我明白别情的意思了,你既然告诉我这许多事情,必是要我陛见时进言赞同自范阳调兵前往陇西了。” “老薛所言不差”,唐离轻轻扣击着身边的案几道:“不过,这进言中关于范阳向陇西调兵的具体时间就值得好好思量了!” “哦!别情所言何意?”,依着唐离的手势,面有不解的薛龙襄轻轻侧过身去…… ………… 亲自将薛龙襄送出,唐离重又回到书房中。见他到来,正自在收拾残茶的榛子嫣然一笑着替唐离重奉了新茶后,便自站到这位新主人身后替他小心按摩着松起肩骨来。 毕竟是术业有专攻,榛子手法老道,用力均匀,直使微闭着双目的唐离感觉放松无比,正是在这样的放松中,他缓缓陷入了沉思之中。 陇西刚刚经历大战,兵力缺乏请求朝廷增调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哥舒翰在这本奏章中却指明要借调范阳兵马,如此的举动着实让人颇堪玩味。 与哥舒翰这本奏章的意图相比,唐离想的更多的还是安禄山的反应。 其实早在看完这本奏章的同时,唐离已经知道关于调兵之事的结果。对于现在的安禄山而言,别说关系到他三分之一军力的六万精骑,就是六千人他也不会给。 既然结果已经注定,那么唐离最关心的就是安禄山对此事的考量与反应,换而言之,他最为担心的就是,此次哥舒翰的这本奏章会不会导致范阳提前举兵造反。 近十余年来,在李林甫的庇佑及玄宗的宠幸下,从一个小小的低级武官到受封郡王,安胖子顺风顺水的一步步扩张自己的势力,并最终丰满了自己的羽翼。前时,因为李林甫的存在及玄宗的宠幸,可谓是从帝王到权相,整个朝廷都为安禄山创造了一个极为宽松的外部环境,处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禄山虽有反心,但反意必定不坚,甚或说,他纵然想反,也缺乏一个能说服部属及能写上起兵“檄文”的借口。 然则,随着李林甫的去世及外戚一党的崛起,原本存在于朝廷中对安禄山极其有利的政治氛围正逐渐消失,尤其是在杨国忠迅速窜起之后,这一趋势就愈发明显。事实上,现在对安禄山已经深恶痛绝的杨国忠已经开始了动作,以前历来都是优先供应的范阳,如今在钱粮款项上处处受制。非拖即压,这不能不对安胖子有所刺激,如果说这些暂时尚可隐忍,那么,当安禄山发现自己这个死对头越来越受到陛下的宠幸,而朝廷甚至要将手伸向他的军队,要调走其六万精骑时,这个间接削弱兵权的举动极有可能就是范阳爆发的临界点。 面对这桩极有可能提前爆发的“安史之乱”,唐离是既喜既忧。喜的是若范阳因被逼而提前仓促举兵,则其诸项准备必定不能如原历史中那般充足。如此一来,则其为祸愈小,而朝廷平定起来难度也就愈小。但其忧虑的却是,若安禄山真在此时举兵,会打乱自己的许多布置,毕竟他提前的那些未雨绸缪的布置都需要时间来完成。 此前,受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唐离对安禄山的防备只能在暗中进行,不能借用朝廷力量。这就决定了他的这些布置虽然见效极大,却都是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来准备。打击山记货栈,斩断安禄山蓄养私兵的经济来源,这需要时间;发动宣传攻势,彻底消除安史的“二圣”之名,打破两河百姓对他们的崇拜,这看似无用之功在战阵真正来临时将彻底截断范阳叛军的民间根基,这同样需要时间;至于阿三向奚族旧部的渗透,更是针对安禄山根基的釜底抽薪之举,同样的,这也需要时间。其它如正在积极整顿河东防务及军力的郭子仪也同样需要时间。而今凭借薛龙襄的兵部侍郎身份,唐离已经可以在更大的范围内为安史之乱做准备,同样,这样的准备也需要时间……对于唐离来说,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需要时间,却并不意味着唐离就能否定哥舒翰这个奏本。若他果真如此作为的话,不仅将与视安禄山如寇仇的杨国忠生出嫌隙,且哥舒翰处也实在不好说话。与此同时,他也不希望将安禄山的叛乱时间一拖再拖。基于这两方面的矛盾,唐离最希望的结果就是注定要爆发的“安史之乱”能在他预定的时间点上爆发。 而要达到这种预期效果,控制好时间,这同样就需要有一个能调节的节点,以前的唐离为寻找这样的节点可谓是煞费心机而不得,托天之幸的是,不管哥舒翰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来上这本奏章,但他这本奏章本身倒的确提供了这样的一个节点。 陇西兵力缺乏,而范阳近二十万精骑闲置不用,有这样的一个基本事实在,随后联合杨国忠及杨妃进言,再加上薛龙襄的建议,让玄宗同意批准哥舒翰的奏章当无问题。而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调兵时间的选择上,而这个具体的调兵时间也就是目前唐离得以调控“安史之乱”的节点。 随着杨国忠的步步得势及对范阳的压制,再有了这样一份抽调三分之一军力的诏书,安禄山被逼起兵当是意料中事。但诏书中规定调拨军力的最后时间也必定就是安禄山起兵的具体时间。 安禄山绝不肯将自己的六万人交给哥舒翰,但面对天子的调兵诏书,他若不肯奉诏,其行为本身已是形同造反。但与唐离处境相同的是,他也需要时间,需要准备的时间,毕竟造反起兵不是个小事,二十余万人的调动,粮草的准备等等都需要时间。除非诏书中命令即刻调拨军力,安禄山退无可退之下仓促起兵;否则,只要诏书多给一天的缓冲时间,他就会用足一天做为起兵前的准备,当这个最后期限来临时,也就是注定不肯奉诏的安胖子正式起兵之时,而唐离刚刚授意于薛龙襄的,就是定好这个时间节点,让这颗注定要爆炸的炸弹在预定的时间里炸响。 当然,如此一来势必会给安禄山更多的有意识准备时间,但相对于收获来说,这的确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唐离心下虽然极是不愿,但他更知道“有所得必有所失”的道理。 “既然不能阻止,那就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控制!”唐离的这句喃喃自语微不可闻。 “公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睁开眼来的唐离微微一笑道:“我是说好久不见国舅爷了,正该去看看他。” “公子你不是昨天……”在榛子诧异的语声中,唐离起身施施然向书房外走去。 ………… 适才的设想有许多环节都需要杨国忠的配合,正当唐离意欲前往宜香居时,刚走出书房的他抬头就看到了前面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蝈蝈!”,口中招呼,面露惊喜的唐离已快步迎了上去。 见到唐离,蝈蝈也自高兴,只是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寒暄。二人刚一走近,她脸上绽出个微笑算是寒暄过后,便直入正题道:“少爷,正堂有几位客人等着见你,快走吧!” “客人!是谁?” “扬州并江南东道十三家最大海商的代表”。蝈蝈边走,边低声解释道:“赵老板上次回扬州募集钱财海船往新罗贸易,但收效甚微,开始我还道这些见惯了大世面的海商瞧不上这‘小生意’,谁知到昨天才知道,原来这些海商大贾竟是信不过赵阳明,非得亲自进京与少爷你面谈”。言至此处,蝈蝈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道:“这十三家海商拥有的海船数量占我大唐海外贸易商船总数的七成还多,少爷你见面后要热情些才好。” 正自瞌睡,天上突然掉下个大枕头,闻言之后唐离如何不喜。若有了这些人加盟,不说新罗参的贸易规模将大大扩张,甚至还有足够的力量自海路深入渤海湾,绕过榆关,北口关及范阳的势力范围,直接从契丹、室韦等族猎户手上收购上好皮货,这样一来,在人参及毛皮贸易两相交攻之下,不愁山记货栈不倒,失去了这最大宗的进项,安禄山募集来的那四万私军吃喝穿用……想到这里,唐离嘴角露出的笑容就分外灿烂。 “都是财神爷,谁敢得罪他们!走,见见去!”,回了蝈蝈一个笑容,唐离兴致高昂的率先前去。 满面春风的走进正堂,唐离向那在坐的数十人拱手为礼的同时,已是和煦笑道:“未知诸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只看来人风仪,这些眼神雪亮的海商们已知这人必是驰名天下的状元郎唐离唐别情,而唐离初见面时的热情也让这些虽身资巨万但社会地位并不甚高的商贾们心下大生好感,当下忙着起身寒暄见礼不提。 正自见礼的同时,就听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妾身昨日到府拜见大人时,还见二夫人在担忧大人的风寒,今日一见大人却比当日离京时更为健朗,真是可喜可贺呀!” 唐离应声看去时,却见说话的正是一身盛装的蓝钻佳人,恰在此时,身边的蝈蝈笑着补充了一句道:“少爷有所不知,蓝姐姐可是赵老板的二夫人,整个扬州无人不知的女掌柜,此次诸位贤达到京,全仗蓝姐姐居中接待,说来少爷可要好生谢谢蓝姐姐才是。” 透过蝈蝈的话意,唐离才明白原来此次见面是由蓝钻佳人居中牵线,反倒是对她身为赵阳明二夫人的事实并不吃惊,老赵能把别情楼总店交给此人打理,唐离在与蓝钻佳人第一次见面时既知她与赵阳明的关系必定不浅,此时不过是印证了这一猜想而已。 有蓝钻佳人居中,唐离与来客一一寒暄,他身名既大,心中又没有当时官员轻鄙商贾的执念,此番诚心结交,自然引来众商贾的一片赞叹,一时间堂中气氛热烈之极。 这番叙谈直持续了个多时辰方才结束,当蝈蝈看着那些商贾逐渐远去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叹声说了一句道:“八成!真是便宜他们了,看他们临走时的样子,只怕现在都还笑的合不拢嘴!”。 “此事我另有打算!”,见蝈蝈的样子,唐离微微一笑道:“本钱,海船都是他们的,咱们一无所出而净分两成纯利,这还算少?若是一切顺利,象这般的大生意,只一年的红利就够咱一大家子吃用十来年,蝈蝈你心也太贪了些。” “什么一无所出?没有少爷走通鸿胪寺的关节,他们能做成这生意?没有少爷在后面支撑,他们敢跟山记货栈争这块肥肉?还有登州……”,蝈蝈忿忿不平的说到这里,却见唐离只是一副笑模样的看着自己,顿时心气儿一泄,也是嗤的轻笑出声,含嗔笑道:“罢了,反正这也是少爷你的钱,爱怎地就怎地吧!”。 “怎么就是‘我的钱’,莫非……”,见蝈蝈这笑模样妩媚的可爱,唐离正要再调笑几句,却听一阵辚辚的马车声传来,扭头看去时,却见小李相公的毡车正远远驰来…… 第二百章-论价 梅蕊居书房。 唐离第三次端起茶盏,细细吹开里面的茶沫,小呷了一口茶水后,终于忍不住的轻唤了一声:“五叔!” 听到这声轻唤,本自正出神看着唐离的李复道轻“噢!”一声回过神来,自失的一笑,端起茶水低头小呷的同时,随意的声音传来道:“别情可知某这一生最希望的是做什么?” 自适才在梅蕊居见到李复道的车驾时,唐离便猜知他必是为安禄山之事而来,谁知这位正当红的小李相公进了书房后,要么就是看着自己不说话,而一说话就问出这样古怪的问题来。 因不知他这话的来历,所以唐离也只是附和着答道:“听岳父大人说过,五叔毕生所愿乃是领军一镇,为朝廷守卫边疆。” “三哥!”,闻听提到李林甫,李复道的脸上顿时涌起一抹浓浓的悲色,低头再呷了一口茶水后,才续又道:“三哥知我,可惜……”,话说到一半,伴随着一声深长的叹息,李复道蓦然道:“说来,我这个五叔真是羡慕别情你呀!” “羡慕我?”,闻言唐离一愣,待要再说话时却为李复道挥手所阻,“我自幼失亲,依傍三哥长大,跟着他一起吃过苦,挨过饿,直到一步步走到今天。三哥于我,虽名义为兄,其实也就是长兄如父。这许多年来,我已习惯遵从三哥安排行事。从进学到入仕,从各个职司的迁转直到今天的政事堂相公莫不是如此。只是我虽然极力想学着做三哥,却终究还是成不了他,成不了他……”,声音越来越小,终归于沉默。 听李复道所言,唐离也是心下唏嘘,眼前这位妻叔的经历倒也可叹。他如今虽然位极人臣,却始终不曾真正实现过自己的夙愿。其人政治才能本是中平,却不得不坐在政事堂相公这个火山口上饱受煎熬,他既没有李林甫那样的手腕机心能一统朝堂,而上要应付皇帝,中间还要与正逐渐窜起的杨国忠缠斗,于下还需安抚李党中人的利益。这些纠缠在一起的事情对于这个一心想当统兵大将的人来说,必定是为难的很了。 “陛下的手诏下来了,王烘胞弟凌迟处死,倒是王烘本人稍存体面,给药赐自尽!”,低声说完这句话后又沉默了片刻,李复道才抬头看向唐离道:“我知道当日三哥曾有意栽培于你,我也知道你当初拒绝了。别情,五叔羡慕你当初拒绝时的勇气。” 至此唐离才知道李复道今天如此异常的原因,只是他却不好再接王烘这个话头,起身离座端了茶瓯边给李复道续水,边自嘲的一笑道:“我只是知道岳父当初给我安排的那条路注定是走不通,所以才会拒绝。什么勇气不勇气是五叔谬赞了,既然侪身仕宦,又有谁不想更上层楼的?高的不说,只要我能有个六部的职司,想必也能说动杨国舅保下王大人一条命来。” 李复道对唐离的话未置可否,静静将一盏茶喝完,略略发散了心中郁积的他脸色平静了许多。“陇西道的奏章我见了,在凌州守城战中哥舒节度将你的名字列在考功第一,我添笔往后挪了两位。纵然别情功大,但身为京畿官员,倒也不便与那些常年驻守边疆的武将们争功,这样处理,别情以为如何?” 早在薛龙襄来时,唐离已见过这本奏章的副本,但看现在李复道的意思,分明是不相信哥舒翰奏章中为自己奏功的那些内容。感情在这位宰辅的眼中,自己这个状元侄婿能上凌州一战的记功第一,只是缘自于他观风使的身份及恰好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出现在那个特定的地方。 这事没法解释,唐离也不愿解释,说起来现在的李光弼还是他名义上的干妹婿,经此一战之后,吐蕃近期入寇的机率很小,将经过守城大战磨练的李光弼留在凌州倒真是可惜了。他本已也有意将李光弼调回京中,自然是他的功劳越大越好办事。想到这里,唐离淡淡一笑道:“五叔处理的妥当,说来这些个将领也真是不容易,就说凌州守城时,那军马使李光弼接连六日睡觉不超过十个时辰,身披十余创犹自亲自上阵杀敌,以区区不到六千人拖住吐蕃整一牦牛部军力,如此赫赫战功,凌州守城功臣自然该是以他为第一!” “别情所言极是,李光弼凌州守城中战法或许稍有不妥处,但此人对朝廷的忠心确是勿庸置疑。更难得他是烈士之后,朝廷更宜体恤奖掖!”,说到战事,李复道明显的高兴了些,说完李光弼,他又面带赞许之色的看向唐离道:“别情少年气盛的年纪能不争功,还能对李光弼做持平之论,这份气度心胸实为难得。” “五叔过誉了!只是亲身经历那五日凌州守城厮杀,看过尸山血海之后,能保住命已经是最大的奖赏,反倒是将这些功劳看的淡了”,被强自压抑的那些记忆突然间又翻出来,唐离口中的语气虽淡,但眼角处的肌肉却控制不住的跳动不已,那六日的凌州之行是他心中固有的伤,也是再也不愿回忆起的一幕。 自出凌州之后,唐离对这六天的经历虽然从不曾再提起,但心中却没有时刻或忘。正是如此近距离的经历了血山肉海,生死刀头,他才更加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而这件事情带给他的除了那一次重风寒之外,更有生活态度本身及脾性的变化,譬如对生命易逝,及时行乐的理解。如果没有凌州之行,以前的他绝对不会在宜芳阁的汤池中与莲儿及榛子那样相处,但现在他做了。同样,如果没有凌州之行,他虽然对安禄山还是会处处防备,却绝不会像现在这般主动而积极。当然,因为现在距离凌州之行时间尚短,所以因此事带来的改变还不明显。 “别情能想到这些就好”,李复道颔首而赞后,话题一转道:“只是别情既已知道边关将士不易,又何必对安郡王如此苛刻?” 听李复道说到这里,唐离心下一动道:“来了!” 放下手中茶盏,李复道紧紧盯住唐离正色道:“安郡王以一捉生将十余年间升任东平郡王,这其间固然有一部分是因为陛下宠爱及三哥照拂的缘故,但他本人何尝不是凭借累累战功而来,别的不说,单是西北几年间他多次入击奚族,契丹境内,以寡抵众斩杀敌酋,一路杀来人马死亡殆尽,自己单人带伤而回,其中更有三次都是九死一生,如此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战功岂能抹杀?自高宗朝起,东北边地哪一年少了战事?但在安郡王出镇范阳之后,延续数十年的袭扰就此绝迹,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谁能抹杀?别情你适才既然能对初始不久的李光弼持平而论,为何对这样的国之勋将耿耿于怀?” “五叔误会了……” 见到这个时候唐离犹自不承认,李复道色变之下蓦然而起道:“误会!你在河东道掀起佛儒之争是不是冲安禄山去的?那新任沙苑监正王缙对范阳的战马补给处处压制,如今更要将河北境内的官牧场一起移走,这是不是出自你的授意?还有哥舒翰这本要求范阳调六万精骑的折子,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唐离还真没想到李复道居然会发此雷霆震怒。前面说的倒还罢了,但这最后一条唐离如何能认,当下接口道:“五叔错怪我了,哥舒的折子……” “与你无关?”李复道真一开始发作,就再也没了宰相涵养。打断唐离的话语冷笑道:“与你无关?那你为何不去河北,而是在河东直接转往陇西,当日陛下遣你出京可是为巡视两河!” “陛下当日的旨意是巡视北地!”。唐离生性是吃软不吃硬的,此时被李复道逼到这个当口儿,当下也是疾言厉色的一句顶了回去,只是这句语气强硬的话出口,他才想到对面站着的毕竟是李腾蛟的五叔,而且这个长辈历来对自己不错。当下强压住心中的火头尽量放平了语气道:“当日我是从凌州直接被召回京中,哪有时间面见哥舒将军?这本奏章我也的确不知情!” 唐离这句顶撞也让骨子里脾气火爆的李复道一愣,只是唐离随后言辞恳切的解释让他慢慢平下气来,只是好景不长,唐离跟着的一句话又让他心头怒火再起,“不过,这本奏章虽与我无关,但我却是赞成哥舒将军关于调兵的建议,一面是陇西军力吃紧,另一边安禄山在范阳坐拥二十万精锐白吃马料,朝廷岂有如此布置军力的道理?” “小儿辈知道什么?我朝自建国之日,边患最重就在东北,东北边境之所以能保持目前的平静,一则是安禄山治理有方,更重要的是我大唐在此囤积有重兵使诸蕃族不敢妄动,今日一旦调兵,可谓是后患无穷”,李复道将唐离的话断然驳回后,又紧盯着唐离道:“这是与国而言;与家,难道你忘了三哥当日关于安禄山的告诫教诲不成?‘父死,三年不改其道是为孝’,如今三哥尸骨未寒,你便欲改弦更张,可是要做那不孝之人?” “出去!”,二人的争吵也不知惊动了谁,“吱呀”声中就欲推门探看,却被正自气恼的唐离看也不看的喝出。 李复道一辈子想当领兵武将,但一辈子也没当成,知道这些话都是他听自安禄山处,也知道无论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入不了李复道之耳,唐离索性懒得再说,就这样坐下身来看着他。 唐离不再说话,自然就没法子再吵,二人无声对视了许久,缓缓坐下身子的李复道开言道:”王缙的事我可以暂时不管,哥舒翰要的六万兵政事堂也必会尽力措置。但自范阳调兵断然不行!陛下处自有我去分说,但别情你需要保证娘娘不致受了杨国忠那弄臣的蛊惑。” “交卸了观风使的差事,我现在不过一七品太乐臣,如何办得下来这样大事?纵然我得娘娘青睐,又如何敌得过国舅爷兄妹情深?”,讨价还价唐离也不陌生,先吐了苦水后才面带难色道:”不过五叔亲自到府,也由不得我不出力。九个月!纵然陛下答应调兵,我也必将说服娘娘进言将调兵的具体时间退后九个月,这已经是我能力之极限,望五叔谅之!” “九个月!”。 “是,经此一战,明年秋季之前陇西不会再有战事。我必尽力说服娘娘向陛下进言,把中间这九月缓冲时间争取过来”,唐离扳着手指道:“有这九月时间做缓冲,五叔尽可以再募军六万,届时即便陛下执意调兵,也可将这六万人补充范阳。再或者陛下变了主意,哥舒将军同意不要范阳精骑而接收这六万人也说不定?” 亲自将小李相公送上马车,并目送其车驾远去不见,回到书房中的唐离推门就见到黑着脸的蝈蝈正端坐在那里。 知道这一切都是刚才那句吼叫惹得祸,唐离当下使出浑身解数才将蝈蝈哄得高兴起来。 “少爷,自从你从凌州回来,脾气就愈发的大了”,看着唐离走向书案,蝈蝈略带一丝愁怨的声音继续道:“对家人也没了以前的那些关心。” 原本回书房之后,唐离意在给王缙去一封急信,着他不必再明着将河北道的官牧全部撤完,只需暗度陈仓将那些上好战马换往陇西即可,如果范阳逼得紧,也大可给他们一些劣马支应一下,总之要把这九个月的时间支撑过去就好。 谁知刚刚在书几后坐下就听到这些话,正研墨的唐离闻言手微微一顿,抬头向蝈蝈看去。 “就不说腾蛟姐姐正自守丧,怜卿姐姐忙的昏天黑地少爷也不多加关心,就是老夫人,少爷这次回京也有三天了,可曾去见过老夫人?”,蝈蝈的话一句句敲在唐离的心上,“少爷以前在金州的时候哪次出去回来不先陪着老夫人说说话?就是离京前,少爷可会这样待两位姐姐?” 蝈蝈的话只让唐离一时无言以对,恰在此时,偏就听见一个还在变音期的少年声音在书房外高声道:”唐离呢?谁是唐离?还不赶紧出来!” “滚,休要在此聒噪!”,心下正烦的唐离顺着大开的书房门随口呵斥了一句后,才猛然反应过来,“我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暴了!” 只是不等唐离反思完,就听门外一个公鸭嗓的太监高声呵斥了回来:“放肆,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凉王不敬!”第二百零一章-凉王(一) 随口骂了一句,居然就骂出个王爷来,能有如此的“运气”,还真让唐离摇头叹息不已,起身离座走到书房外,他才见前面的那株梅树下此时正站着个身裹黑裘的少年,这少年约为小胖球年龄相若,只是身子略瘦些,但也虎头虎脑的壮实的很,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太监,刚才那声公鸭嗓的呵斥想必就是出自于他,而在二人身旁不远处,则是梅蕊居门子上的那几个下人。 看这样子就知道,必是这少年王爷来时没让门子通知就直接闯了进来,而他如此身份,那些门子也不敢阻拦,如此才有了这么个意外。 先自向正绷着一张孩儿脸的凉王拱了拱手,唐离才道:“未知小王爷驾到,有失远迎,恕罪了!”见自己这番话说完,那小王爷挑着眼皮侧扬着头的样子煞是可爱,原本心情还有些郁闷的唐离倒忍不住一笑道:“适才我刚罚过两个在书房外吵闹的下人,那些个门子失职,王爷来前也不曾通报,是以一听到声音我本以为又是那两个受罚下人前来扰嚷,误会了!凉王天家度量,想必自能谅我,这就请屋内奉茶,蝈蝈,你去关关处取些江南来的梅楂糕以奉凉王。” “京都不是人人都说唐离对下人最好,怎么也有责罚?”凉王先听唐离解释了缘由,又夸他度量大,已是有几分高兴,但随之听到后面那句拿梅楂糕的话,却又黑了脸色道:“什么梅楂糕,你当本王是小孩儿嘛!父皇召见,这就快走吧!” 越是这样的半个小孩儿偏就越不愿意被人当小孩儿,只看凉王这样的反应,唐离就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犯了这样的忌讳,他倒不至于真怕了这样的小屁孩王爷,只是觉得他可爱罢了,闻言之下,遂笑着向外走去。 那凉王边向前走,边频频侧着眼睛看向唐离,待三人走出梅蕊居门口,他终究是忍不住了,脚下边走,边虎着脸故意压粗了声音道:“唐离,你刚才骂我了!辱骂王子等同藐视圣君,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待会儿只要我一告诉父皇,你必定就会人头落地,你可怕吗?” 凉王一个小人儿偏又极力做出一副大人的模样,还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威胁人,他愈是做的一本正经,就越惹得唐离发噱,顽心忽起之下,索性做出一副惊骇的样子道:“小臣当然怕,还请凉王殿下恕罪,替小臣隐瞒则个!” 凉王见唐离如此,咧嘴而笑间露出两颗明显的虎牙,“不妨事,王公公是自小随着本王的,只要我不说他不说就没人知道,”先大包大揽的安抚了唐离一下后,凉王才摇着狐狸尾巴,身子凑前一步道:“只要唐离你答应我一件事儿,今天你辱骂本王的事就一笔勾销,本王永不反悔!” “这样啊!”边走边抬头做出一副沉思状,沉吟片刻后,唐离才满脸正色转向凉王道:“辱骂王爷就等于藐视圣君,对不对?” “对!这可是要杀头的!”凉王连连点头的同时,为了加强自己说话的语气,还特意抬起右手比划了一个下切的姿势。 “噢!藐视圣君是杀头的罪名。我既然已犯下如此重罪,若还想欺瞒陛下,这岂非又犯了欺君大罪?我是外臣,犯下欺君大罪之后若再与王爷私下交易,这就又犯了交通宫室之罪……”满脸严肃的唐离一边儿走,一边儿扳着指头算,环环相生,一条条罪名列下来,若非将要到玄宗所在,只怕唐离要把【大唐律】上所有的罪名一一罗列一遍,此时的凉王简直都听傻了,他没想到唐离居然能由一个“滚”字儿上引申到这么远,欲待反驳,但唐离这种引申方式又分明是按他刚才的逻辑而来,是以心下虽觉得不对,但口中就不知道该如何驳斥才好,一时间脸上就挂满了迷糊茫然的神色。 “由此可见,与小王爷私下交易实在是后患无穷。”缓缓收起一根根计数的手指,站在长生殿门口的唐离无比严肃的瞅着凉王,微微俯下身子道:“所以,只能辜负小王爷的一番美意了,臣还是主动向陛下承藐视圣君之罪才好,无论如何,杀头总要比凌迟来的舒服。” 看了看唐离的手,再看看唐离说这话时忍不住翘起的嘴角,被唐离绕了一大圈儿的凉王终于醒了过来,恨恨瞪了唐离一眼后,一言不发的转身向长生殿跑去。 经过凉王这么一逗,唐离刚跟李复道争吵的气闷算是彻底发作了出来,轻笑了几声后,他才晃着步子向长生殿内走去。 进去之后才知玄宗并不在殿中,按着内宦的指引,唐离施施然穿过侧门向不远处的暖阁走去。 “臣唐离参见陛下及贵妃娘娘!”唐离口中唱奏的同时,已顺手挑开了暖阁厚厚的帘幕。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暖意,帘幕里面的气氛却是冰寒的紧,只见暖阁之中斜卧在锦榻上的玄宗固然是满脸冰寒,一边坐着的贵妃脸上也是满带严霜,显然是二人正在生气,只是他二人如此,其他人自然更是噤若寒蝉,而适才那个先跑进来的凉王正站在锦榻的一侧,也不敢说话的他正用乌溜溜的眼睛在玄宗及杨妃脸上回转个不停。 唐离再次行陛见之礼后,玄宗只是略挥挥手示意他平身,却依然沉着脸色不说话。 “今天这喜鹊叫得真没道理,”场面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事儿,唐离起身之后先向凉王一笑之后,才开言说道:“适才凉王殿下传话陛下要召见臣,臣正好听见喜鹊叫得厉害,当时还心中窃喜今天要搏个彩头,谁知……” 大抵老夫少妻闹了别扭,原先让步的总是丈夫,眼前的情况正是如此。唐离既然架起了梯子,玄宗自然顺势而下道:“这时节华清宫中还有喜鹊?唐卿还真是好机缘!” 玄宗既已开口说话,身为玄宗二十九子中年龄最小的凉王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侧靠着锦榻的他手指着唐离道:“父皇,唐离是骗你的,儿臣刚才去传诏的时候根本就没见着什么喜鹊,另外,唐离还辱骂了儿臣,请父皇将他一并治罪。” 自玄宗登基之后,便于长安宫城东建起十王院,供那些封了王的儿子们居住,绝不将之放往封地。而在华清宫中长生殿旁,也有百孙院这个专供王爷及王孙居住的地方,总而言之就是玄宗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将这些个王子王孙拘在身边。如今随着玄宗年纪渐老,老人心性就不免愈发看重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只是他的子孙太多,若都唤来身边自然不可能,所以就将年纪最小的二十九凉王经常待在身边,父子答对也算享一享天伦之乐。 辱骂王孙,这的确是不小的罪名,见唐离一脸恬然神色。玄宗虽然不信凉王所说是真,但既见杨妃也已转过头来,遂也饶有兴趣的看向唐离道:“唐卿,凉王所说可是属实?” “儿臣去传诏的时候唐离让儿臣‘滚’,这不是辱骂是什么?这事儿王公公能作证,”不等唐离说话,正自“报仇”的凉王一飞快接过话头兴奋说道:“还有喜鹊,根本就没有喜鹊,唐离分明是在欺哄父皇!笑,父皇你看他犯下如此大罪还敢笑,这可是现行的藐视圣君。” 凉王长的虎头虎脑,他生母早死,如今又经常跟着玄宗,身边无子偏又喜欢孩子的杨妃自然对他不错。此时见凉王迫不及待指责唐离的样子可爱的紧。原本一脸严霜的贵妃娘娘见唐离到来本已心下高兴,此时再吃这一激,顿时忍不住的嗤笑出声,只是正自笑着的她一对上玄宗的眼神儿,顿时又板起了脸色,然而纵然她变脸的快,但与刚才的生闷气毕竟不同,反而有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只看杨妃适才那一笑,玄宗已是高兴了不少,当下紧抓住这个由头,又扭头向唐离道:“辱骂王子,欺瞒君上这都是一等一大罪,唐离,你可知罪?” 唐离先借着下人的由头说了所谓的辱骂之事后,又笑着转向凉王道:“至于喜鹊,臣关在书房中的笼子里,每天想什么时候听它叫就什么时候听它叫!刚才凉王殿下传诏时,臣为搏个好彩头狠狠摇了摇笼子,那喜鹊叫得厉害的紧,凉王殿下想是隔得太远所以没听见罢了。” “举头闻鹊喜”乃是唐朝三大民俗之一,但这种喜也只是因其偶然而来,正因其偶然所以才有博彩头之说,哪儿有像唐离这般圈着喜鹊博好彩的道理,这也就罢了,暖阁中人见平日里一副循循儒雅模样的唐离此时居然难得露出另一面去逗弄凉王,哪儿还忍得住,玄宗打头,一干侍候的宫人也都掩唇而笑,就连杨妃向唐离飘过一个嗔怪眼神儿的同时,也已是脸绽娇笑。 “唐卿一来就博大家一笑,这倒的确是好彩头,看来卿家那只喜鹊没叫错!”说话间玄宗含笑瞅了旁边的贵妃一眼后,故作叹息道:“可惜,如此好笑却无美酒襄佐,不免少了几分味道。” “酒,就知道喝酒,刘医正的话说过多少回总不听!这次正好趁着腿伤,无论如何总要止了才好。”听到酒字,刚才还笑颜如花的杨妃顿时色变,连说了这么一长串儿后,犹自不肯放松的转身对唐离道:“唐卿,你书念得多,也该谏谏三郎止了酒,这才是你做臣子最大的忠心!” 目睹眼前这一幕后,唐离才知道刚才二人生气的原因所在,看来一涉及到戒酒这事儿,纵然天子贵妃也跟后世那些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 “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耳听唐离口中念诵的这诗句,玄宗顿时向着杨妃得意的哈哈而笑。 唐离向杨妃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儿后,续又继续诵道:“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这两句一出,玄宗更是颔首连连道:“深得朕心,唐卿此诗诚然深得朕心哪!” 只是玄宗的感叹未完,陡然听到下面四句后,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日真止矣!” “深得朕心!既然三郎如此赞唐卿所诵之辞,必定是要‘今日真止矣’喽!”,面向玄宗笑颜如花的说完这么句后,杨妃才咯咯轻笑着扭过头来道:“好诗,好诗!不仅深合三郎心意,更合本宫心意!就凭此作,也值千贯之赏。” “臣不敢贪前人之功,此诗乃是晋时名士陶渊明所作之【止酒诗】”,言之此处,唐离面向玄宗微微一笑道:“可惜,这位桃花源中客一首诗中连用了十个止字,却终究还是没能止住,只能边感叹‘天命芶如此’,边‘且尽杯中物’!“ 唐离话音刚落,玄宗的笑声复起,边笑之间,斜躺在榻上的他还用手指轻点着唐离道:妙人儿,唐卿确是妙人儿!” 唐离适才吟诵陶渊明这首诗及进行后面这番对答时,原本依着锦榻的凉王虽然脸上还是愤愤的表情,但脚下却不自觉的向前走了几步,尤其是玄宗这番夸赞后,他的眼神中对于前方站立的唐离更多了几分钦佩之色,只是心下再一想到原本的愿望怕是难实现。脸上愤愤的表情之外又多了几丝失望。 “千贯赏金没了,本宫原本还想趁此机会使三郎立下止酒的誓约,却全坏在唐卿后面这番话上。”杨妃自然不会真怪罪唐离,但假意作恼却总是难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话果然是不假!” 杨妃丽质天成,此时慵坐着假意作恼的样子别有一番不同于往日的风情,眼前如此美态,再加上一道似喜还嗔的流媚眼波,虽明知是在君前,唐离也不免心神有些发晕,乃微微侧了侧身子避过贵妃娘娘逼人的艳光后,才定下心神笑着接道:“止酒先立约,庶几守得坚?自约复自守,事亦味必然。约语未出口,意已惨不欢。” 吟诵完后,唐离乃笑着解释道:”娘娘关爱陛下之心天日可鉴,无奈戒酒之事着实为难,纵有誓约也是艰难的紧,其实似陛下现在行动不便,饮酒倒有利于行气活血,也不全是一无是处。臣以为只要陛下能饮的适量,饮的持节,娘娘倒也不必要求太苛!” “噢!持节,喝酒还有这么多讲究?”,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杨妃的脸上却满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不仅玄宗来了行去留意倾听,那凉王更是脚下又不自觉的上前了两步。 暖阁中虽暖,但炭气难免太重了些,唐离伸手间卷起身后竹窗上的帘幕,随着一股冰寒的气息传来,唐离精神一爽后笑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持节,譬如说:饮喜宜节,饮劳宜静,饮倦宜诙,饮礼法宜潇洒,饮乱宜绳约,饮新知宜闲雅直率,饮杂糅宜峻巡却退。” “饮酒原是为怡情,所以饮酒之人也已依据不同的场景及心态而饮酒,若是一味狂饮不仅伤身乱性,也尽失了酒中真趣!譬如欢喜时饮酒也节制,疲劳时饮酒宜沉静,倦怠的时候应诙谐,讲究礼法的时候应潇洒,场面忙乱的时候应该守规矩,遇到新交朋友应该注意风仪直率并举,而若遇到杂乱的客人则应该借机回避……如此种种都为持节,惟其如此方解酒中真味,是为君子之饮……” 唐离斜倚着窗侧侃侃而谈,旁侧之人静静而听,原本因玄宗与贵妃生气而气氛滞重的暖阁内,随着唐离的朗朗清谈,整个气氛逐渐变得闲适而恬静…… 第二百零二章-凉王(二) 随着他将这番话说完,斜卧榻上的玄宗微微一笑后道:“人言唐卿乃是本朝最有名士气的臣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谬赞了,其实臣不过也是酷好杯中之物罢了!”,唐离此言一出,刚才在饮酒上得到了他支持的玄宗不免又是会心一笑。 见唐离表现的好,杨妃自然高兴,既为给这个“小冤家”留面子,也因深知要玄宗一下子戒酒是断无可能,遂也浅浅一笑道:“听唐卿所言也有些门道,若是三郎你真能如此饮酒持节,臣妾倒也不至于管的太多了。” “如此多谢娘子则个!”,听杨妃松了口儿,在此事上早已不堪其烦的玄宗依着俗语玩笑了一句后,才轻笑叹道:“其实,朕何尝不知爱妃一片美意,只是近来因身子不便而常常卧榻,身心既闷之下,口中也没了滋味,若不饮些酒则实在无意饮食,爱妃既体恤朕,随后朕饮酒时自当如唐卿所言,饮之持节不伤身就是。” 室外寒意料峭,暖阁内一派融融,处身于如此气氛中,唐离听玄宗胃口不好,心思一动之下微笑言道:“陛下若是胃口不好,臣倒有一物供奉,最适宜这寒冬天气食用。” “噢,莫非唐卿还有烹制饮馔之能?”,看了看唐离空空如野的双手,一时来了兴趣的玄宗微微支起身子好奇问道:“卿家所言究竟是为何物?” 迎着玄宗及贵妃探究的眼神,唐离微笑摇头道:“时辰近午,还请容臣卖个关子,待臣稍后奉上此物时陛下及娘娘自然知道”,一句话说完,唐离便转身问身边的宫人御膳房何在。 见唐离竟有亲手调羹之意,心情正好的玄宗愈发好奇这个素来出言行事好出奇出新的臣子此番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再则,能见到堪称士子典范的状元郎化身冯妇毕竟也是不可多得的场景。唐离愈是卖关子,玄宗就越是好奇,与杨妃交换个眼色后,乃笑着对那宫人道:“你且带唐卿前往御膳房,传旨尚膳监,唐大人但有所需他们务必全力支应。” 目送唐离随那宫人出阁远去,恋恋收回目光的杨妃才笑着对玄宗道:“若论这满朝臣子,方正的太过于方正,油滑的又太油滑,若是跟他们商议国事还成,若是这样坐下来君臣闲话,不免枯燥无味的很。唯有这个唐卿,才学自不说了,最难得还是这番宠辱不惊的散淡,既不刻意方正,也不太过媚君,自在随意的很,人又偏能出奇出新,所以三郎每次一传诏他,这气氛就好的很。倒有些亲朋相聚闲话家常的惬意。若说这些对那小户子人家也没什么,但于天家深宫就实在是太难得了。”言说至此,杨妃盈盈起身向玄宗笑着微微笑着福身一礼道:“臣妾再贺陛下今科选士得人!” “唐卿既是朕的臣子,又何尝不是爱妃的臣子”,见杨妃如此,玄宗朗朗一笑后道:“爱妃但知这个唐别情平日循循儒雅,该想不到他拔剑一怒时的样子吧?”,说话间,玄宗扭头吩咐道:“来呀,去长生殿把那个檀木匣子呈上来。” “这是陇西节度哥舒翰的密折,昨天才到京的,上面记着唐卿在凌州守城时的所作所为,爱妃好生看看”,亲手启开檀木匣取出一本压金线的细绫奏折,玄宗递给杨妃道:“前些日子咱们都道唐卿年幼,被围凌州初临战阵难免要受惊吓,现在看来竟是错了,以此折中看来,这个唐别情不仅有诗词之才,更有治政的才能,你看他在凌州围城时所作所为,除了用歌妓有些胡闹外,其它各项倒都是可圈可点,以他今日之年纪,若再多经磨练,假以时日必定是治政能臣。这些也就罢了,朕最欣赏还是他骨子里的这份血性,倒跟朕年轻时有几分神似!”,哈哈一笑之间,玄宗的眼神中多了许多追忆的意味,此时的他想必是由唐离想到了自己少年轻狂时的模样。在重重危机中登基为帝,废韦后,诛太平,于内忧外患之中手创出开元盛世,那逝去的三十年间不仅是大唐的黄金时代,更是玄宗的黄金时代。 自开元间设立十镇以来,这十镇将帅在被赐予地方的政军统管大权之外,也有了密奏之权,这些主要涉及军事的密奏不需经过御史台,政事堂,而是专线直达天听。同样,因着这些密奏的性质不同,所以保密度极高,这个装密奏的檀木匣子历来都是玄宗自己携带。 见玄宗递过的是这样的密折,杨妃再次以目光示意得玄宗首肯后才打开阅看。对凌州之事所知并不详细的贵妃虽知唐离已经安然无恙返京,但此时真正阅看这份详细记载凌州守城之战的密折时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紧张,直到看到关内道援骑及时赶到才长呼出一口气来,就这么短短的功夫,她的额头上竟是浸出了一片微不可见的白毛细汗。 读完奏章,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的杨妃脑海中竟莫名出现了一片雄浑的西北大地,在这片苍凉的大地正中耸立着一座黑峻的雄城,城下蕃兵阵阵,攻城不已,其时夕阳西下,在一片残阳如血中,在漫天的金锣号角声中,城楼处却有一个白衣少年在刀枪箭雨中仗三尺青锋纵横来去,他手中的剑必定如【公孙剑舞】一般矫健耀洁,他脚下的步伐也必定如【秦王破阵】一般轻灵厚重……酷嗜舞蹈的杨妃在心绪激越之际,在设想着那个小冤家驰骋来去的模样时,不免用上了自己最为熟悉的舞蹈意向,此时在她的脑海中,那个让她满心骄傲的小冤家并不是在凌州城头为搏命而厮杀,而是借着如此壮阔的背景做一曲倾绝天下的英雄之舞。任杂乱的思绪游走复合,良久之后,暖阁中才想起她的轻吟声道:“ 唐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 翠羽装剑鞘,黄桦饰马缨。但令家国重,岂吝此身轻。” “好一个‘但令家国重,岂吝此身轻。’就是这两句诗,朕才动了心意恕他在晋阳肆意妄为之罪”,回过神来的玄宗说了这么一句后,才淡淡一笑道:“据说,他当日离开凌州时合城百姓扶老携幼相送,还被几个当地的老头子凑着上演了一出‘脱靴遗爱’的好戏,他既不是地方官,在凌州又不过只有短短六日辰光,这脱的哪门子靴,小的糊涂,那些老头子更是一塌糊涂!这还不算最离谱的,你看哥舒折子上写的,现在凌州居然有人提议要为他立生祠”,说到这里,玄宗自己都觉得好笑,“唐别情现在才多大,还没满十八吧!不满十八岁就立生祠,也不怕折了寿数?他这个年纪若真是立了生祠出来,那满朝文武的脸面还往哪儿放?倒是哥舒翰还不糊涂,知道把这事写在密折里,要不然他那折子前脚到京,弹劾唐离的奏章怕是后脚就送到了朕的案头上了,届时坐蜡的还是朕。” “这又不是出自唐离的授意,他在凌州连命都不要了,搏下的难道只是自己的声名?他毕竟是代天子巡视的观风使,那凌州人赞他的时候还能少了你这个‘圣明’的陛下?”,随手将折子放到一边儿,杨妃嗔怪的看着玄宗道:“听三郎这个意思,唐离在凌州九死一生了一回,不仅没有赏,反而还要遭受训斥?” “睿儿,这折子你不要动!”杨妃刚把奏章放下,一边听得心痒难耐的凉王便悄悄地之锦榻后溜到了另一边,趁着父皇跟杨妃说话的时机,小手悄悄向那本折子上摸去,结果,他这个小动作却被玄宗一言喝破。 绷着脸收回手来,只是凉王眼神中却满是不甘,杨妃见状,笑着接了一句道:“这折子里又没有什么干碍,睿儿看看便又怎地,”口中说着,杨妃已随手将折子拿过塞到了小凉王手上。 见杨妃如此,满脸宠纵的玄宗无奈的一笑后,对正手捧着皱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凉王道:“既如此你就看看,只一条,看过了任谁也不能说!” “嗯,嗯,”口中答应,凉王消极啄米般点着头的同时,已迫不及待的打开了奏章。 “平日除了你那些亲眷,爱妃可是从不替人说话的,为何对唐离独施青眼?”扭过头来,玄宗看着杨妃说完这句后,又自失的一笑道:“说来也怪,睿儿跟在我身边才多久,居然也对这个唐离兴味大得很。爱妃你有所不知,今天一早睿儿来给朕请安时,竟然要朕将唐离指给他做侍读。” 听玄宗说完第一句,杨妃还心中一跳,寻思着莫非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及至听到后面的话才放下心来,诧异的看了凉王一眼后道:“噢!竟有此事?” “你自问他便是,”闻言后杨妃见凉王正满脸紧张的看着密折,怕是连他们说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更不会回答。知道在这事上玄宗断不至于要骗自己,因抿唇一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唐卿容貌,风仪,才学无一不出众,睿儿这个年纪正是思慕榜样的时候,对唐离有兴趣也就不足为奇。至于他怎么听说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三郎竟不知道民间关于唐离乃是我大唐第一才子的传言早已流进了宫?我听身边的小玉说,如今唐卿一进宫,满宫城的那些宫女们都没心思奉差,想凑着看看这第一才子到底长的什么模样,那些个宫女都如此,睿儿如今天天跟着咱们,又是多听离辞的,有如今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奇怪的?”,话说到这里,杨妃眼角一挑凉王道:“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怕是这本奏章看完,三郎想不答应他都不成了!只是……” 玄宗含笑听杨妃说话,扭头见正读着奏章的小儿子满脸因激动而映得通红,乃也哈哈一笑道:“爱妃为何欲言又止?” “唐卿毕竟是一榜状元,还是个五品的侯爷。睿儿刚进封王爷不久,若真让唐卿做了睿儿的侍读,臣妾怕朝堂物议难平,只怕东宫也难心安!”,毕竟是跟着玄宗十余年,杨妃这番话说的倒也是思虑周详。 听杨妃说到东宫,玄宗面色一冷的同时,倒也暗自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凉王一眼后才道:“此事朕自有区处!” 杨妃闻言也不再问,只是心下不甘的她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道:“唐卿忠心于朝,在凌州时生死不顾,莫非这回了京陛下真是要做铁公鸡,一毛不赏。” “赏?朕当初可没让他去陇西!再则,你看看他在晋阳做的那些事,别的不说,单是挑起儒佛相争已是重罪,朕如今不罚他就是最大的赏。再说就算强自赏了他,爱妃那个干儿子岂能干休?想想他那死缠烂打的闹腾劲儿朕就头疼。”,半真半假的说完这些,玄宗因又微微一叹道:“年不满十八已是五品侯,国朝百年可曾有此先例?唐卿虽然忠心尽够,才学也佳,但年纪毕竟太轻了些,脾性度量都有待磨折。他这般年纪是能留给儿孙们当用的臣子,在朕手上擢拔的太快,一来儿儿孙们没了施恩的余地,于唐离自己而言,恐怕也非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玄宗这句话刚说完,就听暖阁外一阵脚步声响起,不片刻就见掀帘而进的唐离施了一礼后便向暖阁中侍候的宫人吩咐道:“把火笼搬离陛下远些,暖阁上面的帷幄也都去了,这阁子中的炭气也太重了些。” 玄宗笑着向那些宫人一点头,随即火笼被移了开去,暖阁上面遮蔽寒风的帷幄也被撤去,阁中人但觉神气一爽的同时,却又丝丝的寒意迎身而来。 杨妃起身替玄宗加盖大氅的同时,因转头笑道:“别再卖关子了,有什么宝贝都献上来吧!” “遵娘娘旨意”,口中答应一声,唐离已转身挑开帘幕招了招手,随后就有一队尚膳监的宫人鱼贯而入。 第二百零三章-凉王(三) 搬离火笼,撤掉帷幄之后,暖阁中人感觉到呼吸清爽了许多的同时,也有丝丝寒气随着暖阁上半部的打开渐次传来,随着唐离的招手示意,一队尚膳监的宫人鱼贯而入,而好奇的玄宗边由杨妃为他披着大氅,边支起身子观看。 前两个宫人手中捧着的是一个泥金盘龙炉,泥金炉上放置着一个浑黄颜色的粗陶三足釜,此时这个专用于贫家小户的炊具中,正冒着丝丝的气雾,淡淡的清香随着这股气雾在暖阁中流淌升腾。 除了这具三足釜,其他尚膳监宫人手中的东西倒也简单,他们手中的托盘上盛放的是各式生蔬,在这万物萧索的寒冬,绿格茵茵的好不可爱。除了这些鲜蔬之外,还有各式肉类,只是与往日那些要么斩成肉脍,要么制成肥厚的干肉脯,甚或大块炙熟的肉不同,这些花色繁多的肉类都是取其生鲜,以刀功极好的御厨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儿,而这些肉片儿此时正卷作一团,肥瘦相间中红白两色交杂,颜色甚是喜人。 绿格茵茵的鲜蔬,红白相间的生肉片儿一一摆上了锦榻前宽大的案几,只看眼前这清爽的颜色,玄宗已是精神一振,将各式菜式细看了一遍后,笑着向唐离道:“若但看颜色甚是喜人,只是爱卿要朕等怎样食用?” “陛下稍安勿躁,这不是有涮锅嘛!”,唐离口中边笑着回答,便帮着那两个尚膳监宫人在案几上放好三足陶釜,随后才又在一边的托盘中取过几个早已调制好的味碟放置于玄宗及杨妃身前。 后世冬天里,唐离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食用方式,穿越之后离别千年,今天缘于一时的灵感使旧物重现,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一片,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油然自心底而生,许多前尘往事的画面在这个片刻陡然涌上心头,以至于唐离伸向三足釜的手都有了微微的颤抖。 眼前的这一切都可以再现,但流逝千年的时光却难再回。“开锅喽”,伸手揭开釜盖儿,在喊出这句后世重复过无数遍的话语时,在漫天而起的白色气雾中,生性倔强的唐离微微红了眼圈儿。 泥金盘龙炉中炭火咝咝作响,在寒意渐起的暖阁中让人感觉分外温暖,而随着这一股浓浓的白色气雾腾起,这种由视觉转化出的暖意更是自玄宗等人心中油然而起,虽然只是一团普通的气雾,其中却别有一股温馨。温暖之意。尤其是在身遭寒意渐侵之时更是如此。 白雾散尽,玄宗探头看去,只见陶锅中乳白色的鲜汤翻涌,而在这翻涌的鲜汤中,嫩绿的鲜蔬火候正好的已被煮成了透明颜色,原本纯绿的叶子现在看来就像水晶一样动人,使人一见之下已是食欲顿生。 唐离取过镂金的象牙筷夹起一片鲜蔬,在味碟中浅浅滚了两下后,递给玄宗道:“鲜蔬火候正好,请陛下尝尝口味如何?” 滚热的鲜蔬入口,其中既有麻油的清香,又有葱蒜的调味,再加上香柔花汁的别致味道和鲜蔬的原味,这几下里交杂。对于从不曾见过这种此法的玄宗而言,这些独特味道的混杂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味觉,不等那片鲜蔬吃完,已是连连点头不已。“你们都下去吧,吃这种火锅还是自己动手吃的有兴味儿”,顺手挥退了那些凑上前来要帮忙的宫人,唐离给杨妃递过一双象牙箸后道:“陛下,娘娘请自便。” “今日不是朝会,唐卿也坐下来吃就是”,杨妃这句话还没说完,颔首为谢的唐离已顺势坐了下来,与玄宗初次接触的试探不同,拿过味碟的唐离一坐下来之后便全力发动。 虽然自外表看来唐离风仪出众,但他有一个最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缺陷,那就是吃相实在太差,穿越来此后虽然言语穿戴上他都有了许多变化,但唯有在吃饭上,经过后世十几年的熏陶,最注重的就是稳,快,狠。 可能跟自小孤儿出身,挨饿多的经历有关,素来温文尔雅的唐离一吃起东西来还真是霸气十足,为这一点,李腾蛟及郑怜卿没少说他,他吃饭时还讲礼仪,那简直就跟杀了他一样难受,久而久之,既然改变不了,李,郑二人也只索罢了。就为这难看的吃相,上次往杨府赴宴时唐离还受过杨国忠好一番调笑,只是依然没能改过来,或者说唐离从来也没想到要改,与他而言,吃饭就是吃饭,若是连吃饭都不能尽兴,那活人也委实是太没味道了。 顺着丢下一些薄如蝉翼的肉片,再捎带上一些鲜蔬,丢下蔬菜的同时,唐离已带起了一筷子原本烫好的蔬菜,在味碟里滚上一滚放进口中,一股熟悉的味道好感觉传来,唐离在吃的同时,已是忍不住长叹出声。 这箸蔬菜吃完,刚刚丢下的肉片也已经烫好了,边丢边吃,面对时隔千年的美食,心情颇有些激动的唐离彻底忘记了顾忌,他的动作就如同一道熟练的流水线,边烫边吃,中间几无间断。玄宗及杨妃刚刚两箸下肚,唐离却早已伸缩往复了不下十来回。 见唐离这样子委实不雅,一直关切着他的杨妃不免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本是意在提醒,谁知唐离闻声抬起头后,只是说了一句:“这肉切的太薄,下锅滚烫即熟,烫久了就显得老,如此就不好吃了”,一言既毕,复又埋下头去全力发动。 自唐离中状元以来,状元的声名,俊秀的面容,天子宠臣及宰相爱婿的身份自使他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这一年多来,除了上述的因素外,唐离最吸引人,或者说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的风仪,儒服白衫,飘逸淡远,正是这种散淡为年不及十八的唐离带来了名士之誉。这种誉称先是在民间,随后逐渐传入宫中。 但是今天,暖阁中上至玄宗,杨妃,下至那些侍候的宫人,总算大大的见了一回西洋景儿,美风仪,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唐状元吃起东西竟然会是如此,只看他现在的样子哪儿还有半点名士气?尤其是目睹贵妃提醒而唐离犹自不觉。依然故我的憨态时,若非害怕君前失仪,那些侍候当值的宫人只怕是早已爆笑出声,饶是如此,他们的脸上也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这其中更有几人忍将不住的用手掩了嘴。 见唐离如此,杨妃尴尬一笑的同时正迎上玄宗的目光,二人稍稍一愣之后都是忍不住的大笑出声,见身边的唐离吃的如此香甜,玄宗近日萎靡不振的食欲也被悉数吊起。“睿儿,你再不来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扭头对正呆呆看着唐离的凉王笑说了一句后,被唐离刺激的食欲大起的玄宗也没了往日进膳时的漫不在意,一箸一箸丝毫不让。 见眼前这两个自己最关心的男人充满孩子气的动作,杨妃摇头苦笑的眼神中满布着温情,安顿好凉王在下手坐定的同时,贵妃娘娘因笑着说道:“睿儿你也看到了,这种吃法不讲人侍候,看看你父皇,今天也不立规矩了,你但尽兴就好。” 虽然实为父子,但凉王往日与玄宗共膳时哪次不是肃肃然如对大宾,此次放开拘束,对面有父皇做榜样,一侧有偶像风卷残云,少年心性的凉王哪儿还有什么讲究,自然有样学样的全力开动,一时间这场火锅宴真个是吃的热火朝天,礼仪尽废。 饭果然是抢着吃才香,这种吃法本来新鲜,此时食欲大起之下,玄宗竟是越吃越香,直到后来满头大汗后才抬起头来,虽然撤了火笼,但此时的他却觉得浑身发热,与偎着火笼的肌肤发热不同,这种热却是完全起自身体内部,只觉五脏六腑都是一片温暖,全身由内到外似被暖炉滚过一遍般,熨帖舒服的很。而闷了几天的身子在出了这一头淋漓大汗之后,原本闷闷的感觉转化为轻松的爽利,此时再吸一口自暖阁上部透入的寒气,那种清凉入体的舒爽简直难以言表。 大口呼吸了一番,脑言一片清明的玄宗低头看去时,却见身前的案几上三足釜中淡淡汤雾缭绕,对座的幼子及下左侧而坐的臣子正埋头大吃,没有了一道道的传膳,没有了这样那样的礼仪,在眼前淡淡汤雾缭绕带来的感觉平静而温暖,眼前的一切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真实,只是这种真实中却别有一股温馨之意,不知为何,玄宗脑海中就莫名出现了自己小时坐在父亲膝头吃食时的场景,在这一刻,原本早已忘却几十年的场景就这样突兀而又理所当然的涌上了心头,恰在此时,杨妃的目光淡淡迎来,看着爱妃笑容恬淡的脸上那自然生发的温情,一股迥然不同刚才的温暖在玄宗心间涌起,感受着眼前废除一切华丽及皇家礼仪后平凡的温暖,玄宗心中最为柔软的那根心弦被柔柔的拨动,不知为何,他竟感觉鼻翼处微微有些发酸。 “长安城里的小户人家进食时就该是这个模样吧?”,淡淡的雾气中,杨妃的声音柔柔传来,“说来也怪,怎地臣妾现在满脑子都是少时一家子聚在一起的情景。” 听着这柔柔的声音,看着爱妃脸上纯净流淌的温情,年过六旬的玄宗在发酸的鼻翼外,眼眶处也有了微微的湿润,似是为了掩饰这种不应该出现在君王身上的感情流露,扭头之间他已大声吩咐道:“来呀,去剑南春酿上来!” “且慢!”,耳听玄宗的吩咐,正自吃的尽兴的唐离抬起头来向玄宗笑道:“陛下,臣现在举荐一酒,陛下此时饮之必然百倍爽利。” “噢?” “鱼儿酒,现在最宜就是鱼儿酒”,双眼发亮的唐离说完,也不等玄宗答话,已自向那正要应声而出的宫人道:“顺便送些鱼儿酒来,速去速去。” 见玄宗点头之后,那宫人随即赶忙的跑了出去。 血红的波斯葡萄酿注入琉璃盏中,晶莹剔透的小冰鱼沉浮其中,玄宗似唐离一般持樽而饮,冰凉的酒浆入口,原本发热的脏腑经此淳绵的酒液一激,那种冰火交缠的美妙感觉简直难以言表,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忘情的玄宗几乎是与唐离同时叫出了那声“好”字儿。 刚才那番狼吞虎咽吃的差不多了,此时的同样全身发热,额头一片细汗的唐离持樽而品,真个是惬意的很,听玄宗叫好,唐离会心一笑的同时浅笑道:“看月不妨人去尽,好花只恨酒来迟!饮酒不仅要持节,更要适境。如此方是真解酒中真趣。若说这饮之所宜,饮花宜昼,袭取光也,饮雪宜夜,消其洁也,饮水宜秋,泛其爽也,至于现在饮火锅,自然最宜鱼儿酒,取其色如血而寒如冰也!”,许是想到最后这句饮火锅实在不伦不类,话刚一说完,唐离自己已是忍不住哈哈而笑。 适才狼吞虎咽的吃相着落在此时正持酒闲淡清谈的唐离身上,分外有了别样的滋味。那些宫人虽然说不清楚,却大多不约而同的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天宝初年,那位被贺知章亲口赞誉为谪仙人的李青莲在面对陛下时同样如此该吃就吃,该醉就醉,醉了就睡天子的八宝床,醉中渴醒就吃玄宗亲手喂的莲子羹,十年之后,眼前的状元虽然不曾如此恣意,但他们身上流淌的情韵却差相仿佛。 “是真名士自风流!此言果然不假!”,玄宗这句感叹的言语刚出口,蓦然就见一头汗水,脸色酡红的凉王霍然而起手指唐离道:“父皇,儿臣不要王侍读,儿臣要他。” 看了看这个幼子手上空空如也的琉璃樽,再看看凉王直愣愣跟谁赌气一般的样子,玄宗与杨妃相视一笑后道:“王侍读不过从七品职衔,唐卿却是五品侯爷,如何伴读?” 见父皇高兴,又仗着几分酒劲而起的凉王闻言,脸上的表情真是失望到了极点,恰在此时,才听玄宗又笑言续道:“罢了,唐卿毕竟是一榜状元,虽不能做侍读,但做睿儿的老师却是才学尽够的!” 目睹这个近来承欢膝下的幼子脸色转为一片惊喜,玄宗也是哈哈一笑后扭头对唐离道:“朕就将这个幼子交给唐卿了,那些治国的本领倒也罢了,卿家倒是可以多授他些诗词歌舞的本事,如此睿儿年长之后也能有所寄托,而我皇室更多一位风流少爷,岂不美哉!” “臣遵旨。”唐离对这个如璞玉一般的凉王并不讨厌,是以闻言之后乃含笑应命。 唐离话音刚落,满脸欢喜的凉王已离座而出,站在唐离面前恭谨地连施了三礼,算是把这师徒的名声给彻底敲死。 凉王这番小心眼的动作自然又引来玄宗及杨妃的莞尔而笑,随后几人边吃边聊,气氛着实轻松惬意的紧。 “爱卿亲身参与陇西战事,以爱卿之见,朝廷如欲一雪此次遭袭之辱,需派遣多少军力往攻吐蕃才好?”,伸手替杨妃拈了一箸在暖房中培育的鲜蔬,玄宗向唐离淡淡开口问道。 不防玄宗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唐离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道:“一兵不能派!” “噢!”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素知这个臣子脾性的玄宗淡淡一笑道:“这可不像爱卿素来言语。” 听玄宗话里意思有暗指自己好记仇的意思,唐离也不免老脸微微发红,凌州是他永远不能忘怀的记忆,不是他不想报仇,只是现在实在没法报,眼看着明年安史之乱将至,朝廷实在无力再打这一仗。 “不是臣不想报仇,实在是现在没法子报,吐蕃地处高原,其境内多处终年积雪,加之兵力悍勇,我王师若舍守城之长入其境内野战,不仅气候无法适应,供给也无法保障……”罗列了一条条不能战的原因后,唐离方才总结道:“总之,我王师万不能为一时意气入吐蕃。” 静听唐离侃侃而谈,玄宗眼中的赞赏之色隐藏的极深,反是面容上略带怒色道:“如此,朕难道就白受了这口气不成?” “有机会,不是还有大食嘛!”浅浅一笑,唐离放下手中酒樽,身子微微前倾道:“自阿巴斯谋逆改白衣大食为黑衣大食以来,彼邦东扩之心可谓无一日止歇,其东道节度大使之设置就是显证。只是大食若想东侵,必须翻越葱岭方可,而于大食隔葱岭而望的正是吐蕃。若我王军现在往讨吐蕃,这鹬蚌相争,大食得利。反之,我既不攻,吐蕃无论愿意不愿意,为捍卫疆土都需力阻大食东侵,如此一来,鹬蚌相争则我大唐得利,如此不攻及为攻,正是兵家上策。”言之此处,唐离冷冷一笑道:“再等上几年,待吐蕃大食打的实力大损时自然就是我朝发力之机,届时不仅要报吐蕃袭扰之仇,更要报安西都护府高仙芝将军兵败之仇,将当日临阵叛逃的葛逻禄生擒回长安,千刀万剐以警这些敢于卖国求荣的汉奸!”后世的教育里,对汉奸可谓是恨之入骨,虽穿越千年,但唐离在这一点上不会有丝毫改变,是以此时他说到葛逻禄时,满心的恨意简直是溢于言表。 “汉奸!”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玄宗微一思索之后脸色有些发暗。 见玄宗如此,醒悟过来的唐离才暗骂自己不改一时情绪激动之下口无遮拦,竟忘了李唐皇室也是有一半胡人血统的,只是这时节若强自解释不免更露行迹,索性面色不改的继续恨声道:“‘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臣等词人每在诗作中好以汉代唐,这所谓的汉奸便是指背叛我大唐之奸贼。” “恩。”盛唐诗人作诗时每好以汉代唐,这乃是时俗如此,是以闻听此话之后,原本脸色隐隐不快的玄宗随即释然。 虽然对唐离这番奏答极为满意,但玄宗依然没在神色间表现出来,而且话语中更是无一字置评,反是淡淡的转移话题道:“哥舒翰有本章呈上,请自范阳调六万精骑入卫陇西,爱卿刚才陇右回来,对此事以为如何?” “来了!”见玄宗终于问到这个问题,心下激动的唐离沉吟了片刻后才肃容开言道:“臣以为……” 此事唐离早有腹案,此时自然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一一陈述,一时间,整个暖阁中只听见他那满带着自信的声音清朗流动…… 第二百零四章-税法 自玄宗小猎惊马之后,经二十七日伤腿方愈,然圣驾并不曾返回宫中,而是一如往年般在华清宫宿冬。 北风呼啸,转眼已是年关,玄宗于除夕日轻车返京,次日主持祭祀大典后复返华清宫,直到正月十三日上元佳节将至,乃乘辇起驾回京,一并随驾之王孙嫔妃,勋臣亲贵三千余人拱卫圣驾而归,当其时也,华彩漫天,障车塞路,说不尽盛世堂皇气象。 上元灯节,普天同庆,长安三日金吾不禁,论其热闹景象更胜于往年,正月十七日,宫城麟徳殿大朝会,于此次大朝会中,当日返京自动交卸观风使职的唐离得玄宗亲封鸿胪少卿之职,专司管理各番邦海外诸国遣唐使及番邦往来事宜,一并兼任太乐署臣。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灞水之湄。 唐离缓缓自轩车中走下,扩胸展臂边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边随意往灞河水畔而去。 “少爷你看,这些柳树上都发了新叶了,”跟谁在唐离身后的唐七手指着那些绿意微发的柳枝道。 灞水清澈,其间有数尾游鱼在唐离投在河面的暗影中追逐嬉戏,“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眼看着寒食节将至,这些柳枝也该要发新绿了”,俯身注视着水中嬉戏的游鱼,虽然不曾抬头,但想着春日将至,唐离的语气中而有了淡淡的欢喜之意。 唐七闻言将要说话时,却听桥对岸一个宏亮的声音传来道:“别情,明知有人在对岸亭子里等你,你偏在此下车观鱼,真是好情致。” 唐七应声看去时,却见最近红得发紫的国舅爷正满脸带笑的从灞桥上走过来,只不过短短大半月功夫,此人身上的官衣常服赫然又由深绯变作了浅紫。 “下官不过一小小四品官儿,如何敢当杨相公往来亲迎?罪过罪过!”,转身见是杨国忠到了,唐离行走间调笑了一句后,才瞅着那身浅紫官服笑道:“不错,要说咱大唐这许多官衣,还就是朱紫两色看着顺眼提气!单看你老杨这身打扮,还真是大有宰相气度。” “你若喜欢,我脱了给你就是!”,杨国忠走到唐离身边,先笑着随口还了一句后,才又问道:“怎么样?这次去洛阳感觉如何?” “西京洛阳之繁华竟是半点不让长安,而其闲适处更有过之。若非官身不自由,我还真想住下不走了”,唐离边走边道:”只是那些‘蕃使’可恨,看他们这样子竟是赖上朝廷了,老杨你可知西京理蕃院中备注了多少蕃使?” “多少?” “一千三百多人”,徒步上桥间唐离苦笑道:“我略排了排,这一千三百余人中正式的使节怕是连两成都不到。其他都是些偶尔传信的胡客商旅,也有许多是花钱打点杂入各蕃邦使团的,这些人当初以这个名义住进了理藩院,传完信及朝见完毕后竟是就不肯走了,最可恨的是他们一边在洛都做商贾贸易,一边还靠着这个‘使节’身份领朝廷供给。我这次去见一个最年长的,本是西域安国人,还是开元二年到的洛阳。住下后就不肯再走,四十年了,此人早已在洛阳置下大片产业,尤是如此,还每月领着朝廷的供给。我派人传见他时,此人毫无惭色,竟是混成了油滑泼皮。当时我气的差点没一口啐在他脸上。一群王八羔子,把我大唐当什么了?” “噢!竟有这么多?”,开元天宝间托名使节滞留三都的蕃人不在少数,杨国忠对此并不陌生,但真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吃了一惊,随即笑道:“不过他们倒也不单为那些供给,最重要的是有了使节身份,这些人在三都贸易时能少许多税赋,官面上也好走动些!” “哦!老杨你知道!”,诧异的看了杨国忠一眼后,唐离有些愤愤然道:“知道了怎地不早管?单领供给已是可恨,居然还以此与我大唐商贾争利,老杨你明知此事却坐视不理,这就是你政事堂的失职!” “我入政事堂才几天?别情你这话我可不应”,没想到唐离在这事儿上叫了真儿,杨国忠回了一句后,抬头见对面李腾蛟忙忙张张的跑过来,忙转移话题道:“这些个刁民的事容后再说,别情先伺候好了你家母老虎才是正经。” 被那些寄生虫一般的”蕃使“激起火气的唐离应声看去,却见桥侧的十里长亭中正有一个红衣女子疾步而来,却不正是李腾蛟? “阿离,阿离!”,带着声声满带思念的呼喊,也顾不得这是人员往来极多的所在,近身来的李腾蛟就此扑入了唐离怀中,头在夫君肩颈间来回磨蹭个不停,口中喃喃道:“你怎么在对岸就下了车?” “在车中久了身子僵的很,下来活动活动,见着我家蛟儿不也精神些!”,低语解释了一句后,唐离将怀中的李腾蛟扶起细细打量了一番后,面带笑容道:”不错,大半月功夫不见,气色好的多了。” “别情你是不知道,这大半月以来你家这母……大夫人在长安可是声名鹊起,交游往来,酬答拜客,这些做的可一点儿也不比你在京时候差”,杨国忠明显带有讨好成分的向李腾蛟翘了翘大拇指后,才又啧啧声道:“如今长安城里的这些夫人及闺阁小姐们,谁提起状元夫人不要赞一声‘能干’” 爱怜的拍了拍如花的娇颜,唐离笑着向满脸渴盼夸奖的李腾蛟赞了一句:“蛟儿做得好!” 让李腾蛟出门拜客本就是他的主意,当日李林甫丧事完毕后,李腾蛟不仅整个人消瘦了一圈,性子也变得沉郁。再没了往日的活泼灵动,整个人看上去灰灰的没了生气。唐离既怕她总是沉浸于悲伤之中,又怕长此以往难免要损了身子,当下就寻思着给她找件事做,左思右想的结果就是将府中不太重要的交游往来及酬答拜客都交给了她。至此,年关里长安城中经常就能见到一辆绿油缁车在各坊间穿梭往还,状元府的拜年酬答统一被李大夫人包办,只是与别家不同的是,李腾蛟每到一家不是求见该府“老爷”,而是直接拜会管事夫人。从而无意识的开创了“夫人外交”的雏形。及至唐离接任鸿胪少卿一职并往东都洛阳之后,状元公府一应接待外事更由其全权接手。 唐时社会风气开放,妇人地位远较后世为高,李腾蛟勋贵之家出身,经见得极多,加之又随在玉真公主身边多年,接来送往并不陌生,所以接掌一府礼仪往来后上手极快,三两次之后已是应接得体。如此一来她自己心情爽利,身子就好了许多,也省却了唐离的许多功夫,且因为是枕头风的作用,这“夫人外交”的效果反而比男人间的正常酬答更要好上几分。 三人上了杨国忠新置的毡车,唐离扶着李腾蛟坐定之后便道:“老杨你既然以户部侍郎同平章事,在政事堂中必定是主管钱粮的,我这番回来,不消说三都的理藩院都要大肆整顿,但有一点要说清楚,不管鸿胪寺以后能省下多少供给,你老杨可不能顺水推舟减了我们的钱粮划拨,现在是多少以后还得是多少。这钱粮我留着后边有大用处。” 不防唐离一上车说的就是这事儿,杨国忠微微一愣后苦笑道:“我说你怎么一见面就是怒气冲冲的模样,原本有后手等着我,也罢!鸿胪寺钱粮我可以不动,但别情你也要帮我出个好主意才行。“言之此处,杨国忠收了脸上的随意神色,看向唐离肃容道:“所谓在其位而谋其政,愚兄刚刚升任同平章事,不能不有所表现。当着这个官儿别的也就罢了,总要国库有所增添我这脸子上才过得去。无奈李老相公在时早将那些开源之策用的干净,愚兄上任这小半月以来日思夜想也没啥新招,别情你素爱出奇,此事无论如何要帮我出出主意才好。” 冬末春初正是寒意逼人时候,毡车中却暖和的很,唐离说完话后正在帮李腾蛟取下披肩的大氅,突闻此言,沉吟之间忽觉心头一动,乃侧过身子问道:“老杨,你还记得我去岁在关内道给你寄来的那封信?” “你是说逃户那封?”,虽然不明白唐离怎么突然提到这事,但杨国忠的记性却着实不差。 “不错!”,思及此事,越想越激动的唐离离了李腾蛟,直接坐到杨国忠身边,双眼熠熠生辉道:“若说开源,似加征些盐税,铁税之类实在是些小道,既在民间为你这新相公招骂,在朝堂上也显不出手段,如今我倒有一策,老杨你若能推行天下,不仅国库收入倍增,更可使老杨你与千古贤相并列!” “噢!有这等好事,别情快说!”唐离此言出口,不仅是杨国忠急不可耐,就连李腾蛟听夫君情绪激动,语气又大的吓人,也正坐了身子凝神细听。 “税法!”,唐离站起身来负手在毡车中缓步而行,目光迥然有神而又飘忽不定,“我大唐自定鼎之日采用的就是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税人之法,租用调三项皆是按人征收。由武德至贞观,此法诚为良善。但世移时移,昔日之良法到今日实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河东道富庶之地百姓宁可抛家逃亡便是显证。” 杨国忠本就有极强的计算天赋,自入仕以来又是一直在户部办差,自然的唐离所说的目前朝廷税法积弊了解甚深,听唐离言之此处,他也是一颔首道:“国朝百年间人口增长两倍有余,而地亩恒定不变,人增而地不增,授田自然就不足。加之百年承平,太宗当初颁布的【均田令】日渐松弛,如今富家大户或以寺观为名遮蔽,或贿赂地方改动田亩品级。总之千方百计少缴赋税,而这些相应的赋税就转嫁到贫家小户身上,由此一来,这些贫家小户难以支撑之下不免就抛家逃亡。有的往陇西这样的地广人稀的边地,也有的举家入豪门为佃户,朝廷为此事没少花功夫,仅是据我所知,这两年间陛下就曾三下诏令,命地方检查逃户。只是这些逃户纵然被遣回原籍,地方拘管稍松,他们又会再度逃亡。别情若想在这些逃户身上下功夫,只怕是难!难啦!”,一番话说完,大感失望的杨国忠长叹了一口气。 见杨国忠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唐离也不说破,顾自一笑道:“授田不足而赋税愈多,辛苦一年连饭都吃不饱,兼且还有种种科役。遇见这等事,别说是那些贫家小户,就是让我碰到,也早带着蛟儿跑了,根本问题不解决,纵然再检括逃户又有什么用?朝廷能押着他们回乡,还能押着他们劳作不成?” 听唐离说的好笑,迎着夫君回来的李腾蛟咯咯笑出声来,看她此时的模样,依稀恢复了几分二人新婚时的风采。 “别情所言极是,然则却又如何措置才好?”,杨国忠应声一笑间续又问道。 “其实说来简单,不过是改变延续千年的旧税之法,由税人改为税地!”,收了脸上的笑容,唐离复又坐下道:“贫户逃往之根本原因在地不在人,倘若朝廷变更税法,不再按人授田取税,而是依地取税,则再无此虑。” 迎着杨国忠的目光,唐离一步步解释道:“人能走但地可没长腿!再则,若改税人为税地,拥有土地多者缴纳的赋税多,而那些贫家小户田亩本少,他们需缴纳的赋税自然就少,如此一来又何需再逃?老杨你擅长计数,你且算算如此一来朝廷不加一分赋税,但国库能增收几何?” 杨国忠在户部任职已久,这笔简单的账目哪儿还需要算,唐离话刚一说完,心下激动不已的他也自按捺不住的站起身来,负手绕着硕大的毡车转个不停,良久之后,他才猛然转过身来盯着唐离道:“一字之变足实有云泥之别,怎地前面这么多人都不曾想到过?” 似是早知道他有此一问,唐离笑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自禹传位儿子建立大夏以来,历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直到前隋,千年以来用的都是税人之法,按人头收税就如同太阳东起,河水东流一般天经地义,没人想到自然也不足为奇。” “那别情你是怎么想到的?”,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后,杨国忠随后又跟上一句道:“既然以前都行,那为何现在却不行了?” “你还真是啰嗦”,唐离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后道:“夏商周诸朝自不用说,便是后来那些王朝,有哪一个似本朝这般人口繁盛的?人少田亩自然就够用,授田既足,税人就无碍,我朝人口繁盛,人多地少之下,税人自然就行不通了,你老杨如此聪明,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 见杨国忠若有所悟的点头不已,唐离压低了声音,以极据诱惑力的语气道:“土乃宝中宝,民以食为天!赋税之征收乃是国朝根本,由税人改为税地,一改千年成法,老杨你以本管宰辅推行新税法,无论成与不成,也必定青史留名,若果真能将此良法推行天下,传至后世,仅凭此一功绩已足以跻身名相之列!流芳千古!” “流芳千古!名相!”,听到唐离的这番话,原本就面色发红的杨国忠眼角处肌肉微微跳动不已,对于这个已经身居相位的国舅爷而言,如今最能打动他的就莫过于“声名”二字了。出身的缺陷是他心中永恒的一根刺,抱着这个心结,他愈发看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愈发看重自己的声名,唐离这番言语可谓是正中其心,尤其是那“流芳千古”四个字,更是为这个已经爬到仕宦顶点的国舅爷立下了一个新的目标。 “对!流芳千古!”,再次给了杨国忠一个肯定的答复,唐离心中也是一阵发热。自大唐开国到开元天宝实在是已经到了盛极而衰,弊端丛生的地步,而安史之乱的爆发其实就是种种弊端累积爆发的结果。而在这需都弊端之中,尤其以作为国朝根基的税法最为糜烂,也为祸最烈。旧的税法早已不适应现在的王朝,尤其当这种税法并其它种种弊端已经开始逼迫百姓们四处逃亡之时,安史之乱的爆发其实就成了一种无可回避的必然。 其实唐离适才所言也算不得新鲜,由税人改为税地,本是德宗朝宰相杨炎“两税法”的核心内容,他只不过是将这个更为适应唐朝实际的税法提前三十年说出而已。而原本历史中,经过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的唐朝之所以能够继续支持一百多年时间方才彻底破国,后世史家统一认为”两税法“的实行居功甚伟,因为正是这种税法保证了唐朝廷在失去大批子民及直管土地后依然财源不断,然而可惜之处也正在于这种税法推行的太晚,若其能早上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又会是什么模样?也许唐离鼓动杨国忠的目的就在于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两人各怀心思,各自沉思,一时间整个毡车中一片寂静,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得得向长安城中而去…… 第二百零五章-还家 由税人而至税地,总的原则已经确定,至于具体的实施方法唐离既不清楚,也没想多插话,毕竟大唐户部养着那么多人,这些人都是积年老吏,也更熟悉唐朝税法的具体运作,所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去办,如今炙手可热的杨国舅自然有办法能使他这些手下发挥出所有的聪明才智。 因着这件大事,唐,杨二人都没了说话的心思,毡车一路进城直接将唐离送到了他所居住的坊门前后,杨国忠才又折回皇城。 一路走进府中,唐府门子及那些沿路所见的下人见是少爷到府,都是一脸欢颜的行礼不迭。 随手示意不必多礼,牵着李腾蛟的唐离前脚刚踏进第三进院门,就听见郑怜卿急促的声音传来到哦:“鹏弟,还不快快放手给凉王殿下赔罪。” “这只乌鹊分明是我先看到的,他凭什么来抢?”,随后响起的是郑鹏的声音,当日唐离婚后他便重回王维辋川别业读书,只是这小胖球儿时时念叨着要来姐夫府上,几乎是见面一次磨一次,后来唐离又收了凉王这么个弟子,索性也将他接了过来,也算给凉王李睿找个伴儿,这小子自小也就是个不好吃亏的主儿,郑府下人多没少受他的气,此时自觉占了理,如何肯听郑怜卿的说教,“不还我乌鹊,我就不放他,别说凉王,就是太子来了也不放!” 唐离迈步进入院落,入眼就见年龄差相仿佛的两人正纠缠在一起,圆墩墩身子的小胖球郑鹏双手紧紧攥住凉王李睿胸前的衣襟儿,而凉王除了一只手抓住郑鹏的衣服外,另一只垂下的手中正握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雀鸟,翠羽黄嘴,样子长的甚是可爱,此时这两个孩子都如同掐架的小叫鸡一般红着脸瞪在一起的互不相让。而在二人身边,正围着许多家人,满脸惶急神色的看着二夫人去拉郑鹏。 看清楚了场中情势,唐离迈步之间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些个围观的下人们见是少爷到了,恭谨行礼的同时,忙分做两边让出中间的路来。 郑鹏不听话,任自己怎么说就是不放手。偏偏拉又拉不动,如今在府中事务上一言九鼎的郑怜卿见是唐离回来了,遂松了正拉着小胖球衣服的手,带着一脸怒红走到了夫君身边。 “他俩都是孩子,有哪家孩子到一起不打架的?”他俩先笑着安抚了郑怜卿一句,才松开李腾蛟的手,径直走到两个小叫鸡身前,对凉王道:“把乌鹊给我!” 跟着唐离也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凉王也知道这个师傅与往日那些侍读全然不同,日常行事很少顾忌他的身份,此时见唐离沉下脸来,倒也没多做抗拒,伸手将手中那只鸟儿递了过去。 “都放手!一起放!”,手握着小乌鹊,待两人气鼓鼓的一起放手之后,唐离才退后一步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先看到这只乌鹊,当时高兴之下喊了一声,他却抢到我前面把乌鹊给抓住了,说什么也不还给我,姐夫,你可要给我做主。” 听郑鹏先开了言,李睿也不甘落后,随即跟着说道:“你先看到有什么用?是我先抓到的,谁叫你长这么胖,跟个肉球一样跑不动!” 一个先看到,一个先抓到,这根本就是笔算不清的账,看来二人之前也吵闹的久了,只是周围的人没一个人能分清这只鸟到底该谁得。二人都有理,郑怜卿只一味用身份来压弟弟,小胖球儿如何肯服?此时见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周围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唐离身上。 看了看手中这只幼鸟,虽然漂亮倒也并不出奇,对这两位少爷而言,平日想要这样的玩物实在是太容易了,此时他们僵在一处,这只小乌鹊到底归谁并不重要,更多的还是治上了气。 “一个先看到,一个先抓到,你二人都有理,这只鸟儿到底该谁得还真是难说,一个活物儿又不能劈成两半儿”,轻抚着手中的乌鹊,在众人的注视中,唐离幽幽一笑道:“为今之计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小胖球及李睿几乎是同时开口发问。 “打!”,口中轻轻吐出这么个字儿,唐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你两个年龄,体格都差不多,如今既然都由道理,就只能开打了,总之,谁打赢了这鸟儿就归谁。开始吧。” 堂堂状元公口中说出这种话来,不仅是两个当事人,就连旁边围观的诸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偶小胖球儿毕竟心思灵动些,微微一愣之后率先一拳打在了凉王李睿的肩上。 身为王孙贵胄,凉王李睿岂是个肯吃亏的,吃了一拳反应过来之后,二话不说回了一拳,将小胖球打成个乌眼鸡,当下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的好不激烈。 “夫君!”,见唐离居然出了这么个怪招儿,郑怜卿责怪的叫了一声后就欲上前将两人分开。 “让他们打!这世上的事情也不尽是都能靠讲理能说清的”,顺手拉住郑怜卿,唐离犹自面向打斗正烈的二人高声道:“讲理讲不清的时候就得拼拳头,他们平日不都自诩是好男儿?好男儿靠得是真本事,不但要能吟诗作赋,还得能打。凭身份压人算什么,一拳一脚打赢了才是真本事。” 对着二人说完这些,唐离又扭头对那些下人道:“让他们打!今天他们既不是王爷,也不是少爷,谁凭本事打赢了这只乌鹊就归谁!你们谁也不许拉,有敢多手的,仔细着家法。” “你留在这儿,看着他们只能用拳脚。”这番话说完,唐离又低头对唐七吩咐了一句后,便拉着李腾蛟及郑怜卿向后院走去。 “那个可是凉王,鹏儿也是我家独苗,你让他们打,就皇上不治罪,阿鹏若有个什么闪失,我可怎么跟爹爹及阿娘交待”,郑怜卿拗不过唐离,但脸上却是一脸担忧的急色,眼瞅着泪都要下来了。 闻言,唐离微微一笑。边牵着郑怜卿向里走,边低声劝解道:“什么凉王,不过也就是十多岁的孩子,当日在华清宫拜师的时候我就跟陛下说过,既然随我从学,一切都由我做主,我既然敢让他们打,卿儿你担心个什么?再说,他们两个孩子赤手空拳的,还真能打坏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让他们多点儿野性,磨磨骨头也好。要不终日被人捧着哄着,就算读书再多,长大后真一遇见事儿也是个软货!男人要没点野性和骨头,哪儿还叫男人,又怎能立得住人!不仅今天让他们打,我寻思着从明天起就要唐九教他们些骑射拳脚功夫,倒不指望他们打架,一来对身子有益,再则好歹磨练磨练性情。” 听唐离说完,一边的李腾蛟也自接话来劝:“阿离说的是,像我那些哥哥们,从小被人捧着哄着,如今身子又差,性子也弱的很,出了事没一个能靠得住的,卿儿妹妹你放心就是,听阿离去管教,过个几年准能还你一个文武全才的弟弟来。” “多谢姐姐吉言了!”见唐离也并不为胡闹,而是其中多有深意,从不插手弟弟教育的郑怜卿竟自担心也不再多说,无言随着二人进了后院。 牵着两位夫人,唐离刚一进了后院正屋,就见室内正榻上一身素衣的关关及蝈蝈各据着一张小案几在捡视账册,脸上的表情都专注的很。 因是初春严寒天气,所以室中还燃着火笼,进入房内,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及各式器物,身上大感温暖的唐离惬意的长出了一口气,口中笑道:“还是家中舒服!” 蝈蝈及关关闻声抬头,见是唐离回来都是一脸的惊喜,只是在二位夫人面前,她们倒也矜持,没过多的表露出什么来,只是那两双眸子却不免微微荡起了涟漪。 三人寒暄过了,才有那莲儿上前请唐离更衣梳洗。 连坐了这几日的车,唐离脸上也是僵僵的,向几人一笑之后,乃跟着莲儿向里面的梳洗间走去。 眼前这原本是宝珠的差事,此时见莲儿到了这里,唐离不免有些奇怪,边任由莲儿为他出去覆在身上的大氅,边随意问道:“你怎么到了内房?” “蝈蝈小姐事忙,就把宝珠姐姐调了过去,大夫人看奴婢伶俐,就点着让奴婢随着贴身侍候,”因唐离身高,莲儿帮他除去大氅时就只能微微踮起脚来,只是如此一来她的身子就紧紧靠在了少爷身上,这番仰头说话时也不免吐气如兰的喷在了唐离颈间脸上。 莲儿虽然长着一张似孩子般清纯的脸,但身子却着实丰满的很,此时紧紧的贴在少爷身上,胸前的那对丰隆就不免随着手上的动作在唐离身上摩擦个不停。 离家大多月来都是洁身自好的孤枕而眠,此时到家后心神放松,唐离感受着胸前的丰腻及脸上的温热,忍了二十多日的心竟是有些发热,尤其是莲儿清纯的面容与丰满身子带来的反差更是带来一种别样的诱惑。 解下披肩的大氅,莲儿俯身去取腰间束带的功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弯腰之间胸前的丰乳堪堪擦过了少爷垂在身侧的手上。 “你这丫头名字还真没叫错,身上还真带着莲子的清香。”口中轻轻调笑了一句,唐离的手略一紧处堪堪就握住了莲儿胸前丰满的凸起。 “少爷!”抬起头来时,莲儿双颊上已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羞红,这抹羞红配合着她的面容愈增了几分清纯,只是与脸色不对称的是那双斜挑着桃花眼中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少爷呀!待会就让奴婢侍候你沐浴?” 修长的手指顺着莲儿颈间的衣襟儿顺势而下,微带凉意的手穿过艳红的兜肚儿抚上丰满的双乳,其滑腻温暖处实在难以言表,至此莲儿不再说话,俯身微微抱住唐离手臂的同时,口中软糯的声音喃喃不停道:“少爷,少爷呀……” “阿离,你要吃什么茶?”外间李腾蛟的声音清晰传来道:“是浮梁还是武都?” 听见大夫人的声音,莲儿退后一步取出少爷正在使坏的手,用水汪汪的桃花眸子勾了唐离斜挑着勾了一眼唐离后,随即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丰腻虽去,温香满手,看着莲儿那满是风情的眼神儿,唐离打量了片刻收回来的手后,微微一笑间心下自叹道:“终究还是没忍住!这到底是同化,还是堕落?” 梳洗后换上居家便服,一身爽利的唐离回到正屋就见房间正中的案几上放着一只泥金小炉,上面正煎着茶水,其时水已两沸,正翻着鱼眼似的水泡,咝咝的水响和淡淡的水雾无形中为室内更增添了几分温馨之意,而在泥金小炉旁,一声红衫的李腾蛟俯身看火,手中的蒲扇也微微扇个不停。 随着唐离出来的莲儿见状忙着要上前帮忙,却被李腾蛟拒绝,手中不停的她侧扬着脸对唐离道:“阿离,这可是关关妹妹年前搜集的雪水,你看选什么茶好,别糟蹋了这好水!” 渐次中丧父之痛中恢复过来,此时又逢唐离小别而归,正亲自煎茶的李腾蛟就显得分外高兴,斜侧着的脸上笑颜如花,那双眼睛也因这笑容变成了久已不见的新月。 见到李腾蛟这久违的欢喜模样,唐离也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儿松爽。 缓步上前,直接将俯着身子的娇妻拥入怀中,唐离边轻轻擦去李腾蛟脸上染着的两丝炭黑,边带着满眼温馨情意柔声道:“只要你天天都能这般高兴,我吃什么茶都不打紧。” 自去年李林甫病重起,夫妻二人就再不曾有过这样的温情脉脉,此时重新感受到唐离的柔情,经历了一系列事情的李腾蛟倍感温馨,不知觉间就红了眼圈儿,只是此时的她却不愿让其他几女看见,埋头在唐离怀中蹭个不停,借着撒娇的掩饰收了眼泪后才又抬起头来,给了夫君一个甜甜的笑容后才轻轻将他推开,“说吧,到底要吃什么茶?这可是我跟关关妹妹学了好久的煎茶手艺。” 极品浮梁茶入口,满口的清香随之而出,唐离笑着向李腾蛟翘了翘大拇指后,才扭过头道:“好个关关竟然敢藏私,有这么好的手艺怎地不早点露一手儿,今个儿要不是蛟儿我们岂不是还不知道?” “妾身手艺差得很,是大夫人自己聪慧罢了”。一声素白的关关浅笑着答了一句,纵然是在这随意闲话的场合,她依然是谨身而坐的不曾有半点放松,但看她这坐姿,比之世家出身的郑怜卿更为规整。 “还叫大夫人?你该改口叫我姐姐才是”。一旦高兴起来,李腾蛟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性,先自调笑了关关一句后,她才侧身对唐离道:“关关妹妹会的东西可真多,就连管理家事也是能干的很,现在帮着卿儿妹妹分担家事,别人要一天才能看理顺的账本她只要两个时辰就够了,而且一分一毫也不差,如今那些灶头采买婆子见着她可是恭谨的很。” 府中杂事多,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但郑怜卿能主动分权,唐离还是向她投去赞赏的一笑,以关关的经历管理起这些杂事来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知道她的心事,所以唐离也不在这件事情上多说。向关关笑了笑后便转向蝈蝈道:“财神爷,这个月你又给府上挣了多少钱财回来?” “什么财神爷不财神爷的,听着一身铜臭味儿”,蝈蝈的这句回话引得屋内一片笑声,便是蝈蝈自己说完之后也忍不住嗤笑出声,笑过之后,她才又说道:“别情楼的那些是定例,上下倒也不差什么,至于这新罗参及皮货生意,因在这两个月正与山记货栈拼的凶,所以收益倒也不是太多。” “跟山记拼的凶?”,听到这话唐离一时来了兴趣,微微前倾了身子道:“恩,蝈蝈你细说说。” “山记做的久了,咱们初入行的没什么优势,就只能跟他们拼价格了!”捧着手中的茶盏啜了一口,蝈蝈续又道:“做了这行才知道,原来山记货栈居然这么狠,不说那些上好的红参,就是普通的参也有五分利,他们五分利,咱们入市就四分利售卖,如此大半月下来,山记顶不住了也改成了四成,他降咱们也降,从三成到两成半,山记却没法子再降了,就在前天,那些海商们还跟我说要直接降到两成,以前我还道少爷你一再要求见效快心就已经够急了,没想到那些个海商们更急,看这意思竟是想一口气把山记给彻底打垮。不过昨天倒有个好消息,山记负责在京事务的那个少年主事已经坐不住了,一天之内向范阳连派了三拨信使,我估摸着他们随后该又有什么大动作了”,言之此处,蝈蝈看着李腾蛟笑道:“不过这其间腾蛟姐姐倒是居功甚伟,这段时间她四下里拜会时送的礼物都是统一的新罗红参,可没少帮咱们扬名!” “蛟儿聪明”,唐离笑着拍了拍李腾蛟的手臂后,转过头来道:“少年主事!蝈蝈你是说山记负责在京事务的居然是个少年?” “可不就是!我们也是刚刚知道不久”,蝈蝈说话间掠了掠鬓间垂下的几根发丝后道:“论说此人的年纪比少爷也大不了多少。不过背景倒着实不简单,其父乃是襄州有名的漆器大王,他那伯父也在吏部任着一司主官,在京里人脉广的很,山记货栈能让他主持在京事务,我看八成倚重的还是他身后的背景。” “漆器大王!”,听到这四个字后唐离一愣,随即跟上一句问道:“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见唐离如此,蝈蝈不解其意的随口答应了一声:“此人名叫朱竹清,有什么不对吗?”第二百零六章-旧事 见唐离如此,蝈蝈不解其意的随口答应了一声:“此人名叫朱竹清,有什么不对吗” 听到朱竹清这个名字,坐在蝈蝈身边不远处的关关身子一震,刚扭头时却正迎上了唐离的目光。 与关关对视了一眼后,唐离放下手中啜着的茶盏,微微一笑间向蝈蝈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此人与我是旧识,是当年同在山南东道道学念书的同窗。” “同窗!”闻言,不仅是蝈蝈来了兴趣,就连李腾蛟等人也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唐离身上,这可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这事。 “是同窗!”唐离哑然一笑后道:“可惜,我与这位同窗的关系实在太差,你们可知道我当初在山南道学的雅称是什么?” “雅称?就是外号吧!”李腾蛟愣了一下后咯咯笑道:“阿离成名就是在山南东道道学,可是贺知章贺老大人亲口许下的山南才子,莫不是就是这个?” “山南才子?”闻言唐离自己先笑了出来,边笑边道:“草包!这就是当日我初入山南道学的雅号,而这草包的由来就是拜这位朱公子所赐!” 事移时异,再听到这样的旧事,李腾蛟等人不免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嗤笑出声,唐离虽也随着浅笑,只是说话的语气更多了几分感慨,“我自小在金州长大,十岁自解州学与阿娘相依为命。直到四年后到了卿儿家,才蒙老岳父垂青给荐举到道学,说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出金州,初到襄州的时候,我既没见过世面,人又穷得很,不说别的,单是穿着就入不了别人眼目。如今细算算在襄州道学几近半年的时光,跟我走的近的同窗竟是一个没有”,言之此处,唐离也不免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在道学中想找个说话的人也不甚容易,与我不同,那时这位朱公子可是道学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少年多金,自身才学也不错,不说那些同窗,便是学正及诸位师长都对他赞许有加。蛟儿口中的山南才子便是他的雅号!” 看似玩笑般平静的口吻背后,流动着一抹无法释怀的悲伤,时隔许久,虽然口中说着朱竹清,但唐离心中淡淡浮现的却都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虽然这个女子是贱籍出身,虽然这个女子性情彪悍,虽然这个女子的容貌只是中人,但作为唐离第一个主动追寻的初恋,悍马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 朦胧间脑海中出现的是襄州那个残旧的大杂院儿,背景是这段记忆里永远不变的那弯清冷的上弦月,以及悍马叉腰叫骂时的模样。 “哪个不要脸的偷了老娘的鱼脍,敢做这事儿,你还真是尼姑怀孕——羞不出,老娘倒要看看,像你这种不要脸的,肯定是奸污僧尼骂行童——恶不久,早晚有……”这是唐离与悍马初始时听到的那番叫骂,伴随着这番回忆出现的是那个淡黄九褶裙的女子。从最初的怒眼圆睁到随后的入郎怀抱,隐约而起的便是那两首作为玩笑的诗篇: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 时隔境迁,昔日仅仅是作为少年的诗篇如今竟然一语成戥,只不过良人虽已高中状元,但昔日那个总是担忧不已的女子却已芳踪远逝,音信难觅。 “阿离,阿离!”看到唐离眼中抹不去的那丝惆怅,李腾蛟起身走了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带着几分自责道:“阿离,你受苦了,我们刚才真不该笑。” 这两声轻唤惊醒了陷入回忆中的唐离,回臂拍了拍李腾蛟的手,收起心中的惆怅,唐离向一脸酸楚的众女投过一个释然的笑容道:“不妨事,说来若没有襄州之行,我又焉能与贺老大人相识?若没有贺老大人给的这个拔解名额,又怎能到长安认识蛟儿与卿儿,便是蝈蝈想必现在也还跟着我受苦。” 这几人中就数蝈蝈最清楚唐离以前的境遇,适才唐离玩笑般说到在襄州的遭际后又陷入沉默时,心中最为酸楚的就是她,此时既见唐离放松了许多,忙跟着转了话题道:“那后来呢?” “后来!”唐离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后道:“后来我就到了长安,科举前倒又见过朱竹清一面,随后就再不曾见过了,只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做了山记在京主事,依着他以前的模样能接手商贾之事还真是令人吃惊,世事离奇,果然不假!” “这可不正好嘛,听少爷一说还真有几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意思。”蝈蝈这句话倒唤起了几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就连素日最为沉稳的郑怜卿也开口道:“蝈蝈妹妹,这次可就看你的了。”她一出口,李腾蛟几人,甚至连房中的丫头都是应声附和。 见她们莺莺燕燕七嘴八舌的变招儿,心头一暖的唐离正待说话,却见门帘掀处凉王李睿及小胖球儿郑鹏被唐七一手一个扶了进来。 此时,这两人真个是狼狈的很,原本细缎的衣衫早已撕破,上面满沾着尘土,脸上也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没个正常颜色,看来他们也是累极了,走进房中唐七刚一丢手,他两人便委顿于地气喘吁吁个不停,虽然看向对方的眼神还都是气恨不已,却没了再上前厮打的力气。 “都打不动了”,唐七先自说了一句后又补充道:“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莲儿,拿两杯水来!”,顺手接过莲儿递过的茶盏,唐离走到两人身前蹲下,边递过茶水边伸手摸了摸二人的头发后笑着道:“不错,都是好样的。只是这次你们既然没能分出胜负,那么这只乌鹊就谁也不能给,且由我先收着,到以后分出胜负后再定归属。” 这次两个孩子还没说话,满脸心疼看着郑鹏的郑怜卿已先自道:“还要打?” “从明天起,你俩每日抽出两个时辰跟着唐九开始练习拳脚骑射,一个月后再行考校,依考校结果定输赢胜负”。这番话让郑怜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两人牛饮般一口喝干了茶盏中的水,唐离边招手莲儿续茶,边和煦着声音道:“不管你俩以前身份如何,现在既然随我读书就是份属同门,同门如手足,也不论你们以后身份如何,这份手足之谊却是一生也抹不掉了!睿儿你年纪大些,同门之内该有长兄风范,至于鹏儿,你年纪既然小些,也该尊敬兄长才是。这些日子你们日日习诵儒门经典,自该知道这些经典虽然说法不同,但核心全在‘仁’‘礼’二字,仁字先且不提,于你二人而言何谓礼?不过‘兄友弟恭’四字而已!”,和声说到这里,唐离也不再多言,接过两人手中的茶盏后起身道:“明日早课时你们各据曹思王【七步诗】写一篇议论给我看,现在都回去休息吧!” 李睿两人刚由唐七一手一个扶着走出房门,却正与一个婢女撞了个满怀,那婢女脸红着瞥了唐七一眼后,闪身进了房内福身为礼后呈上一张名剌道:“少爷,刚才门子通报,朝廷新任卫尉正李光弼大人请见。” “李光弼到了!”唐离接过名剌还不曾展开,听着婢女一说,当即霍然站起对李腾蛟等人道:“赶得急还真不如赶得巧,我刚回京可巧儿的他也到了,走,随我去迎妹妹及妹婿去。” 唐离一行到了大门处,正见李光弼及水净端坐在门房内吃茶,几月功夫不见,水净的蓄发已可挽髻,如今一身诰命服饰的她出落的越发漂亮了,这身服饰配合着她自然生就的娴静心性,看来极是端庄。与明艳秀丽的水净相比,李光弼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此时他虽然穿着一身便服,但挺胸收腰的坐姿俨然还是在军营。 还是水净眼利,唐离的身影刚在门房出现就被她看见,起身盈盈一礼间脆声道:“兄长!” “贤妹好!”,笑着颔首为礼后,唐离已自指着身边的李腾蛟等人道:“且见过你嫂嫂及姐姐们。” “哟,好漂亮的妹子”,几个女人聚到一处自然热闹的紧,唐离此时却转到李光弼身边,二话不说就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肩上。 饶是李光弼面冷,此时在千里之外见着当日同生共死的唐离也忍不住激动,只是他向来拙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是以除了回敬了一拳外也无别话。 “让她们热闹,我们自去书房叙话”,招呼着让李腾蛟等人领着水净到后院,唐离自领着李光弼往书房而去,“你们现在是住进驿馆吧!京里的宅子我已命人操办好了,就在邻坊,三进大院落,地段也不错,你们明天就可以搬过去了,至于仆役下人什么的,先自我府上调派一些过去,若你觉着合用以后就留下,若觉着不合用再慢慢措置就是了。” 见李光弼欲要出言推拒,唐离边行边笑着摆摆手道:“这是我给妹子的嫁礼,无需客套”,说完这些,又走了两步后他才续言道:“看李兄的意思似是对这次调职不甚满意!” 李光弼本不是个婆妈的人,素来也不好言语,所以也就没在接着说宅子的事儿,倒是听了唐离这后一句,沉吟许久才道:“这漫天下做官的谁不想任职长安?能从凌州那荒僻之地到帝京皇城,该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好事儿。” 见李光弼口中虽然这样说,但脸上殊无半点欢喜之色,唐离知他定是言不由衷,当下也不接话,只沉默着前行等他后语。 “我到京后先去了吏部,兵部办交接,薛侍郎亲自见的我,说来还真要感谢别情,礼让功劳的事不提,若没有你的居中转圈儿,薛侍郎也不会一力具本保荐我接任卫尉正”,行走间的沙沙声里,李光弼的长叹声清晰可闻,“当日自凌州动身时,净儿高兴的紧,开始时我倒也欢喜,只是离陇西越远,我这心里就越沉,不瞒别情你,今个儿一早在明德门前的时候,我真有心就此勒马回转,既是因为心中割舍不下陇西,也是因为不甘心,我是真不甘心啊!” “卫尉寺就是专管军法的,你这新职又何曾离了军中,只不过由领军变为督促军纪罢了,你是老行伍出身,自然知道如今我大唐的军纪究竟糜烂到了何种程度,我知你统军肃严,又是个冷面冷心,调你入京为的就是这个原因。若能将这件事办好,比你带出数万精兵更能有益于朝廷”,脚下不停,唐离的言语中也有了几分沉重,“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自离开凌州那日起我也是日日做噩梦,就是中午打个盹儿也脱不了梦魇。我也不甘心,只是不甘心又如何?陛下及朝廷都无对吐蕃用兵之意,情势如此,与其让你留在陇西,还不如来京中做些有益之事。” “军纪败坏我也知道,只是卫尉寺如今这形势,我只怕也是有心无力”,李光弼低头间苦笑一声,显然他对卫尉寺实在没什么信心。 “卫尉寺沉沦至此也只是暂时的事,皇城里如今不太平,你上任之后别的都不用管,用这几月时间整顿好京畿道驻军就是。”说到这里,唐离微微一顿后道:“至于羽林六军及十镇边军暂时都无需理会。舍了他们,有薛兵部在背后一力支应,凭你的手段整顿好京畿道这些驻军应无问题。” “半年?”李光弼猛地顿住脚步,双眼熠熠生辉道:“别情此言有何深意?” 第二百零六章-宾贡(一)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罢了”,见李光弼如此敏感,停下脚步的唐离淡淡一笑道:“这只是我私下揣测,也许不出半年朝廷或许会在北地用兵,如今我朝能战之将多在边镇各军,倘若真有紧急之事发生,我必是要推荐你领军的,说来京畿道这些驻军翌日极有可能会是你的属下,所以将军还宜不畏繁难使出霹雳手段加以整顿才好。” 北地用兵!”,听到领军二字,李光弼双眼蓦然一亮,连带着腰也挺直了几分,只是他却没有立即接话,顿住脚步默然站立片刻海鸥才轻轻道:“莫非在陇西的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传言?” “我当日来京前曾往陇西节度使府交卸军职并辞行,走之前有几个如今在节度幕中任职的旧日同好为我送行,席间说到最多的就是范阳,他们虽然言语含糊,但字字句句暗指的却是说安帅会反。我开始还道哥舒将军与安帅不和,这些旧好跟哥舒将军既久,又都是些心腹,难免会受其影响,这话其实也就听不得,没想到别情你居然也是如此认为”,言至此处,李光弼脸上忧色尽显道:“空穴来风,必定有因,只是若安帅真个要反……”,李光弼的这声长叹听来让人着实揪心。 安禄山实力惊人,若真个起兵反唐,后果实难预料,李光弼老行伍出身,必定是料到了这一层所以才会如此担心。 伸手挽了李光弼一把,唐离边示意他继续前行,边也轻声叹道:“我大唐虽在边地多有战事,但内地已是百年承平,兵战凶危,谁也不希望安禄山真个就反。但这事毕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如今于我等而言,也不过只是未雨绸缪四字罢了。他若不反,诚然是朝廷之大幸,百姓之大幸啊!” “别情!”,郑重的神色,李光弼迟疑片刻后才道:“看你的语气根本不是揣测,我却想问问你如何知道安帅会反?” 唐离闻言扭头看去,李光弼凝重着神色道:“此事非小,我不能不问。安帅镇河北十年,东北再无一丝烽烟,若以此论,安帅实是有大功于国。如此良将……再则,统军在外最忌朝中猜忌,别情你身份不同,这……” 闻听李光弼此言,唐离先是一愣,随即又觉他说出这种话虽然是在意料之外,却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唐离也没多说解释的话,只浅笑着示意李光弼继续前行,到了书房。榛儿见有客到,奉上两盏茶后便自退下。 打开书架上的檀木匣子,唐离拿出一叠厚厚的信递给李光弼道:“看看吧!” 堪堪等唐离端起茶盏,就见紧皱起眉头的李光弼投来一道探寻的目光,“这些消息都是反复核对过的,真实性上你无需怀疑。” 看唐离一副坦荡神色,李光弼复又埋下头去,沙沙纸张飘动的声音衬得整个书房愈发的幽静。 良久之后,李光弼无言放下手中的信笺,沉默了许久后轻声道:“真的就到这一步了?” 迎着李光弼的目光,唐离放下手中茶盏后也轻轻的回了一句道:“空穴来风,必定有因!” 一旦确认过自己的怀疑之后,李光弼就不在这个事情上再做纠缠。略一思忖后便道:“若果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仅凭京畿道驻军……” “自然不能仅凭京畿道驻军”,不等李光弼说完,听到外间远远有脚步声传来的唐离接过话头道:“军事上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此事掌总儿的就是薛龙襄薛兵部。日后你二人少不了亲近的机会,李将军有什么建议但说就是,若有什么为难处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唐离话刚说完,就见一个内院的小婢叩门走了进来,福身一礼后道:“两位夫人已在花厅准备好了便宴,特命奴婢来请少爷及姑爷。” “姑爷!”,听到这个称呼李光弼明显一愣,唐离已笑着站起道:“走吧!李姑爷。” 唐府正堂边的花厅中气氛热闹之极,除了李腾蛟,郑怜卿及蝈蝈,关关等人外,内院中来侍候的那些个地位较高的丫头们也都聚在一起向这位初次见面的“小姐”说着好听的吉利话儿,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水净身上的头面首饰已经换了个遍,珠光宝气之下使她平添了许多富贵气。 水净自小身世多舛,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在众人环绕中的她此时红光满面,见二人进来,她先向唐离甜甜的叫了一声“兄长”后,复又走到李光弼身边带着花儿一般的笑容轻轻摇动着头上的头面首饰低声道:“这都是嫂嫂姐姐们给的,大嫂还说咱们在京中的宅子都已经置备好了,夫君你看……” “怎地?你既叫了阿离兄长,便不让兄长嫂嫂们给你备上一份嫁礼?”,笑着走到水净身边,李腾蛟轻挽住唐离的手道:“这是给你的嫁礼,妹妹收下就是,还要问妹婿做甚?”,说到这里,李腾蛟大概也觉把大自己两轮年纪的李光弼称为妹婿有些滑稽,所以话刚说完已经咯咯笑了起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走,入席!”,素来不苟言笑的李光弼明显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唐离也不欲他尴尬,插了一句后便笑着领了他到早已备好的酒宴长几上坐下。 唐离外出而归,众女本就欢喜,此时见又多了一个妹妹,这于人丁单薄的唐家来说实在难得,加之知道眼前的这位“妹婿”是与唐离有过生死交情的,所以李腾蛟等人看他也就分外不同,气氛热烈之下众人各展手段,只将席面上的气氛挑的花团锦簇一般热闹,实在让经过长途跋涉刚刚到京的李光弼夫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尤其是自小双亲尽失的水净感受着众人的情意,几盏酒下肚后初尝亲情滋味的她竟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倒也惹得众人一片动情,唯一不足的就是宝珠因被蝈蝈派出去监帐而没能与宴。 这番盛宴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结束,其间不说唐离,就连酒量粗豪的李光弼也是一副醺醺之态,至于李腾蛟等人更是面染桃花,醉态可掬。 李光弼扶起连日赶路,这番醉酒后愈发犯困就自去了客舍休息,待同样一脸困意的唐离将他俩送到客舍再回到花厅时,却见厅中除了李腾蛟外,郑怜卿并蝈蝈,关关等人都已消失不见。 “妹妹们吃了酒,身子都乏得很,自下去小憩了。”满带着酒意的脸上粉中透红,经酒意一蒸之后,李腾蛟愈发的艳如桃花了,也不知是酒意还是心下想到了什么,总之在说着这句平常不过的话语时,她那双眸子中流波荡漾媚态惑人。 “蛟儿你真美。”见郑怜卿等人一起回避的这么快,唐离焉能不明白她们的意思,走到李腾蛟身前捧起这张桃花粉面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后,他跟着凑在李腾蛟耳畔低声浅笑道:“蛟儿,今个儿是‘鱼接鳞’还是‘兔吮毫’?” 唐离所说正是李腾蛟陪嫁春宫图中的古怪花式,李腾蛟闻言含嗔低声道:“卿卿,莲儿就在旁边,你说话也该顾忌着些!” 刚进花厅时唐离并不曾见着莲儿,此时顺着李腾蛟的目光看去,才见她正端着一盏香茶站在二人身边不远处,显然是才奉茶回来,再一看她那双桃花眼中的忍不住的笑意,不消说刚才这番话定是让她听着了。 经过丧父之痛后,李腾蛟已是成熟了许多,再不是新婚时的模样,此时见莲儿听见了这等夫妻间的私密调笑话语,倒忍不住解释了一句道:“少爷真是醉酒了,要不哪儿至于连两个菜名也说得这般神神秘秘的。” 莲儿出身教坊,还能不明白这【素女经】中的招数?听李腾蛟这明显是画蛇添足的解释,刚才还有些尴尬的唐离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声。 倒是莲儿虽然眼中笑意满溢,但面上却是一副正色道:“都说少爷嘴刁,能让他记挂着的菜肴定是难得的美味,以后碰着机会,夫人也该让婢女尝尝才好。”言之此处,莲儿的那双桃花眸子似有若无的勾了唐离一眼,口中却是继续道:“婢女看少爷夫人都乏了,这冬末春初的天气正该好生沐浴一番才是。” “你这丫头不说我倒是忘了。”李腾蛟闻言看着唐离喜道:“夫君,莲儿有一手好推拿手艺,沐浴过后最是受用的,你远行疲倦正该试试才好。” 莲儿闻言,双眼中透出一道压抑不住的喜色,水汪汪的桃花眼又忍不住向少爷勾去,无奈唐离却是注视着李腾蛟笑道:“我倒是想沐浴,只是却不能少了蛟儿你,鸳鸯戏水才真解乏气。” “又说什么疯话”,口中虽这样嗔怪,但李腾蛟的脸却是更红了,向莲儿吩咐备水之后,她的手却忍不住伸向了唐离,双手相合,十指紧缠,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两人就这样十指相握的向后院行去,谁知刚要到后院门口,却见门子领着一个身穿青色官衣的小吏一溜小跑的过来。 到了二人身前,那小吏不等门子介绍,拱手为礼后直接道:“禀少卿大人,理藩院里新罗学子与扶桑学子群相殴斗起来了,院令大人弹压不住,特命小的来请大人。” “噢!群殴?”唐离说话间看了李腾蛟一眼,见她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神色,遂伸过手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随后复又向李腾蛟微微一笑之后才扭头向那小吏问道:“卿正大人呢?” “卿正大人腹痛不能成行。”小吏的这句话让唐离心底忍不住骂了一句:“老滑头!”向李腾蛟歉意一笑的同时,他又随口问了一句道:“你可知尔等为何群相殴斗?” “还是为的‘宾贡生’名额之事”,小吏的这句话倒让唐离收回了步子,略一沉吟后他向那小吏道:“你自去告诉刘院令,任他们打,只派人看住前后不要让人围观就是,等他们打的差不多了再找个嗓子高的喊一声:‘有再敢殴斗的立即遣返归国’,其乱自平!去吧!”吩咐完后,唐离挥挥手后又走到李腾蛟身边,示意她随自己一起回后院。 那小吏纵然心下觉得少卿大人太过儿戏,却也只能应命而去,倒是李腾蛟见小吏转身走了,略带不安道:“阿离,你公事要紧,还是……” “我是故意如此,与你无干。”边牵着李腾蛟的手向内走,唐离边笑着解释道:“自我上任鸿胪寺少卿以来,早就有感朝廷对这些个蕃邦来人太过纵容,这次倒是个机会好好晾晾他们,一群子书生,能打成什么模样?这样的殴斗年年这时节都会有,就没听说过一次出事的?”言之此处,唐离冷冷一笑道:“我大唐兼爱如一,善待蕃邦,长而久之,竟被这些人视为懦弱可欺,岂不是笑话!” “噢!” “这些人群殴是假,索要宾贡生名额是真,不仅是宾贡生名额,还有宾贡的中进士名额,月例供奉都在此列。”说了这些见李腾蛟依然不明白,唐离乃续又道:“这一时间也说不了那么细,总而言之就是一句,朝廷养着他们,但他们却不知足,反而要的越来越多,兼爱如一不错,盛唐气象也不错,但若是因为如此就以为我大唐油水好占,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话间浴房已是到了,唐离见李腾蛟还待要问,索性一把抱起她,脸贴上去的同时口中含糊道:“现在还是鸳鸯戏水要紧,至于其他的且放在一边儿去!” 第二百零七章-商事 “少爷醒醒,该上衙了!”莲儿特有的粘糯声音将唐离自熟睡中唤醒,抬手动臂时才觉得手脚沉甸甸地没法挪动。而随着他的动作,怀中的李腾蛟发出一片含糊的呢哝低语。 身形丰满的李腾蛟睡觉时却如同一个孩子,全身蜷曲着缩成一团依偎在唐离怀中。纵然成婚已经许久,但她在熟睡时依然改不了咬手指的习惯,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她的呢哝声如此含糊。 身子微微动了动,收回左臂的唐离将身子尽量下移,头与李腾蛟贴作一处时才听出她口中呢喃地全是“卿卿!阿离”之类的话语。 在屋里微微的曙光中,李腾蛟的肌肤显得越发白皙。白皙的肌肤与黑色的长发及艳红的朱唇辉映在一起,加上双颊间云雨过后的浅晕,所有的这一切在配合上她那熟睡中孩子气的动作,使得李腾蛟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散发出一种混杂着成熟与纯真的美。 “这孩子!”细细端详了怀中的李腾蛟片刻,唐离口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别点红烛!”小声制止了正击打着火媒的莲儿,唐离微微侧过身去吻在了李腾蛟的额头。由额头至双眸再到红如豆蔻的朱唇,这番轻吻完毕后唐离才轻轻揭开锦被起身。 一阵急促而来的凉意袭来,唐离才醒悟到此时自己身上竟然是不着寸缕,说来这都是昨夜癫狂后的结果。 “少爷是在找这个吗?”,朦胧的光线中,莲儿低低的声音愈发显得粘糯。此时的她正站在硕大的锦榻后,在地上的旃檀上捡拾起唐离贴身的内衫,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轻笑之意。 “就你这丫头古怪多,还不赶紧拿过来。”面对唐离的吩咐,莲儿置若未闻。收起那套内衫后,她又转到屋角放置火笼的所在取过一套新的内衫走到榻边轻声道:“奴婢侍候少爷穿衣。” 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唐离依稀又想到了当日与李腾蛟大婚时的景象,那是身为通房大丫头的宝珠姐妹也是如此。 放在火笼竹架上备好的丝制内衫温暖而光滑,莲儿的手更如同带着一团火,掠过唐离腿上的皮肤时竟有着微微的颤抖。当内衫将要到达腰际时,她口中的呼吸声明显地粗重了许多。 伸手捉住在腿上来回抚动的手,唐离低声道:“罢了,把衣服拿过来我自己穿就是。” 有了这么一句,莲儿后面的动作果然就快了许多。穿戴整齐的唐离转身替李腾蛟压好被角后,才随着向外走去梳洗。 “少爷,您生奴婢的气了?”替唐离梳理头发时,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莲儿低声道。 对着镜中整了整头上的远山冠,全身收拾停当的唐离站起身来,“你以为少爷就这么容易生气?”顺手捏了一把莲儿滑腻腻的脸蛋儿后,唐离笑着转身向外走去。 刚刚迈出第二进院落的月门,唐离就见前方不远处那株粗可合抱的桂树下,唐七正与一个身穿黄裙的侍女站在一处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边说,那侍女还顺手递给唐七一件东西,而唐七却不想要,二人便这般推拒起来。 顿足占了片刻,见二人还没个完,等不得的唐离虚咳了一声后跨过月门向外走去。 那侍女听见唐离的咳嗽,将手中的东西向唐七怀中一塞后,便疾步小跑进右边的厢房院落不见。 “什么好东西!藏得这么紧?”看着一脸笑的唐离,素来干练的唐七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忸怩之态。 “也没什么,不过是两个炊饼罢了。”脸上挂着红丝的唐离打开了手中的白布包儿,露出了两个犹自冒着热气的炊饼。原本雪白的炊饼此时已两面烤成焦黄,看来分外诱人。“少爷你也吃一个?” “能烤成这样,没有半个时辰怕是不行。这可不是我该吃的东西。”唐离摇摇手,边继续向大门走去,边笑着道:“小丫头身条不错,最重要的是知道心疼人,唐七你好福气!” “小云是不错,”捧着手中的炊饼紧紧跟在后边,唐七忍了片刻后才道:“少爷你看能不能给她换个职司?客舍太忙,她那身子太弱。” “看她刚才跑得那么快,可不像是个弱身子。”一句调笑出口,心下一动的唐离顿住步子转过身来道:“唐七,我看你年龄也不小了,要觉着她可心就把婚事办了。凭你现在的月例养家糊口该没什么问题吧!至于宅子……对了,你可在别情楼中入得有份子?” “别情楼倒没有。不过前些日子蝈蝈小姐给了机会让我们在参货皮毛货栈中入了份子”,听唐七这么一说,唐离点点头道:“既如此就没什么问题了,办了婚事想住在府中也可,若是不想就在外边置办宅子。你们办婚事的时候夫人们自有一份心意,拿着这些再加上你的分红和月例,也能置办个差不多的宅子了。至于小云,婚事之后若还想做事,府内自有卿儿会安排;若是不想在府内,跟蝈蝈小姐说一声就是,她那儿正缺人也好安排……” 唐离边说边向前走,等感觉不到脚步声回身看去时,却见这个当日死且不避的唐七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住了步子,脸上适才的羞红已退,但眼眶处却染上了一片红。 见唐七如此,唐离也没多说,转过身后继续向前走去,“走吧!婆婆妈妈的这可不像你。” 唐离的车驾转上朱雀大街不久,就见到杨国忠那辆硕大的毡车在前边缓缓而行。 “老杨!”追上毡车,随着唐离一声喊,毡车窗幕开处露出了杨国忠那张仪表堂堂的脸。只是与这天气不符的是他的脸色极红,而额头间更可看到隐隐的汗珠。 下了轩车刚一踏上毡车,唐离就见到一个容貌绝佳的侍女向他俯身行礼。这侍女虽然衣衫倒也齐整,但露在洒金裙外的鞋尖竟然是反的,尤其是脸上的胭脂红却如三月桃花一般分外乍眼。 顺着唐离的目光注意到自己的鞋子,那侍女当即又微微屈了屈身形,借着裙角的遮蔽彻底把穿反的鞋给盖住。这番掩耳盗铃下来,她那绝美的脸上愈发红得要滴出血来。 见到这一幕,唐离刚在杨国忠身边坐下,就忍不住低声笑道:“赔罪,赔罪!不过白昼宣淫,老杨你也悠着点儿,身子骨要紧。” 见唐离说出这样的话来,杨国忠干干一笑,口中半是解释地叹气道:“昨个儿心烦得很,今天看来日子也不好过,刚想借上朝的机会松乏松乏还被你撞破,这叫什么事儿?” “最近你跟小李相公不是风平浪静的?有什么事儿值得你愁成这样?”言至此处,唐离瞥了一眼那绝美侍女道:“莫非你想把她给纳了,嫂夫人不肯?” “风平浪静?”杨国忠摇摇头却没多说,倒是看向那侍女时眼中流露出一丝爱怜的神色。随即收回目光的同时又是一声长叹,“心烦还不是因为别情你昨天那番话。” 听到这话头儿,唐离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噢?” “昨个儿在车上我还不觉得,你走了之后我越想这事儿越麻烦。税法变革实在是难……不瞒你说,我昨个儿一回府就把养着的那几个清客叫来计议此事,话还没说完已是摇头一片,就没一个赞成的。”杨国忠也是满脸烦恼,“其中一个说得更绝,只怕我这税法还没开始,宰辅就已经干不下去了。这话虽然听着不顺,但我越寻思越是这么个理儿!” “笑话!”,见杨国忠心结在这儿,唐离微微一笑道:“你当名垂青史就这么容易?” 车中并无外人,一时烦躁之下,杨国忠说话也没了什么顾忌,“若是相位都保不住,还留个屁青史。” “你烦是因为还想做这件事,还是想为身后立个名声!”唐离伸手拍了拍杨国忠的肩膀道:“其实这变更税法也未必就是你想的那么难。” 一听这话,杨国忠顿时来了精神,“莫非别情你有什么好办法?” “你不就是怕这事一下子铺开得罪的人太多?”见杨国忠连连点头,唐离笑着凑近了他一点儿道:“既然不能一下子铺开,你就没想到缓缓去做?京畿、河内、两河诸道不成,山南、剑南也不成?那南方不还有岭南道吗?这地方荒僻得很,不说诸位王爷的封地,但凡朝中有点本事的谁也不会在这蛮荒之地购置产业。你且先从这里做起,纵然有些个波澜,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新税法本是惠民之策,当地百姓还有不拥护的?只要不激起民变,当地的那些土绅倒也不足为惧。你先取岭南一道做着,若是其法可行,再慢慢扩展开去,如此循序渐进岂不是好。纵然发现有不是处也可及时收手,断不致于损了你什么。” 耳听唐离所说,杨国忠眼神越来越亮。等唐离说完,他蓦然一拍身前的案几道:“着哇!吃柿子先拣软的捏,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怎么这么简单的方法我就没想到?” “关心则乱嘛!”,见杨国忠如此,唐离也觉莞尔,“不过你那府上的篾片儿清客看来是要换换了,堂堂宰辅没几个好幕僚还行?” “换,是得换!”杨国忠点头应是的同时蓦然一笑道:“可惜别情你是个官身,要不倒是绝好人选。” “我算个什么。天下之大,尽有人才,只要老杨你留意还愁找不到人?”自嘲地摇摇头,唐离道:“不过凭你我这交情,若有什么事需参谋赞画,我自然是义不容辞。” “你想跑也跑不了。” 杨国忠笑过之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正肃了脸色道:“别情,听说你在鸿胪寺已开始清查在京蕃使?” “什么蕃使,全是假的!”唐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当日我上任之后略一排查,长安的假蕃使居然多达四千多人,这才动得心思去洛阳,这事儿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 “这么说你去洛阳之前长安就开始排查了?难怪!”杨国忠略一沉吟后道:“别情,听我一句,这事儿你能不能压压?” “压?”闻言唐离坐正了身子,“怎么,他们走你的门子了?” “不是我,是我府里的那些篾片清客。”说到这个称呼,杨国忠也是一笑。“不过这都没什么,我就是有些担心别情你若是下手太重这些人闹将起来,一来伤了朝廷的体面,再则你我都是新上任,脸子上也不好看。毕竟陛下对这些外蕃来人一向宽厚,要不鸿胪寺也不至于如此。怕就怕你事没办好,反白挨一段训斥,得不偿失!你看看刘景文那个滑头,自你一开始清查蕃使他就立即告了病假,肚子‘疼’了十几天还不见好,这不明摆着是怕跟你一起担责任?” “他肚子‘疼’得正好,要不他在上边压着我还真不好做事。”唐离淡淡一笑道:“老杨你放心,至少是今年之内,我也不想做出什么大动静的事儿来。清查蕃使之事我自有章程,就算不能给你这新相公脸上添彩,至少也不让你老杨难看。” “左右无事你不妨说来听听,顺便也看看有没有我能支应的?” “清查还是要清的,借此机会正好理一理这些人的属国及在我大唐的产业居所什么的,清查之后那些家资富裕的当然不能再领朝廷每月供给。没有了‘蕃使’的身份,他们在东西两市的商贾贸易所缴税钱自然也应与我大唐臣民一样。”说到此处,唐离摇手止住要插话的杨国忠后续道:“不过我也不是一味苛刻,就说作为弥补也好,鸿胪寺可以给这些人其原属国的贸易权限。有了这权限,其自我大唐贩运货物回其原属国,沿途通关至少可缴一半儿抽头,如此巨利还不足以弥补其供给及税赋的损失?只不过没有他们现在坐地开店舒适罢了。” “开放贸易权限?”杨国忠闻言也是色变,“如此一来朝廷设置在各地的贸易司岂非要少收多少赋税?” “这是个两算的事儿,这边儿的赋税虽然少了许多,但我大唐贩运出去的货物越多,那些个生产这些货物的百姓岂非生产的越多?他们生产的多,售卖的多,缴纳税赋自然就多,转了一圈儿其实还是回来了。再则,这些人的贸易权限是贩运出去的减免税赋,但他们商队自属国贩运当地方物入唐时的税赋却变化不多,如此商队越多,沿途贸易司赋税也越多,如此算来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这就跟你那税法一样,我也只是先试试,若真个可行,随后再奏请陛下彻底放开对外贸易权限之事。尤其是大唐子民不得擅自经营通蕃贸易这条得改改,对外贸易获利巨大,这好处也不能尽让波斯及那九姓胡人给占尽了。”言及此处,唐离笑了一声道:“若依着我的意思,但凡有想对外贸易的尽可放开就是,这于朝廷及百姓都有好处,何必像现在一样拘得这么紧?” “若依你别情的意思,那岂非我大唐子民可以擅离户籍所在?如此一来‘过所’该如何管理?这些都是易乱之源,还宜从长计较才是。”听唐离说完,杨国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连连摇头道。 唐朝是中国王朝史上最为开放的王朝,但这种开放却具有极强的单边性。即蕃人入唐内附多得朝廷善待,但朝廷对本国子民外出各蕃拘管甚严。限制百姓流动自然是从王朝安危的角度来考虑,但也实在阻碍了唐人主动对外贸易。当其时也,波斯国人及昭武九姓杂胡几乎垄断了丝绸之路贸易,以至于当时竟有了“波斯无穷人”的民谚。 知道对于当时的官吏而言,再大的商业利益也不及“遏制流民”来得重要,唐离也没想着这短短的功夫能改变杨国忠的想法,闻言笑笑后道:“大唐子民经营通蕃贸易之事自当缓议,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事儿。” 闻言,杨国忠倒是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唐离克着他办理此事而不好交代,是以见说之后连连点头道:“别情所言极是!” 唐离闻言,笑笑后续道:“那些家资富裕的‘蕃使’如此办理,至于那些真个穷困的鸿胪寺也不能真个不管,伤了陛下及朝廷的仁德体面。月供可以再发,不过却不是白发,鸿胪寺倒正有需用他们处。” 第二百零八章-宾贡(二) “要那些蕃使为鸿胪寺做事?”听到唐离的说法,杨国忠甚是奇怪,“要这些外藩人能做什么?” “教授那些方音!”淡淡一笑,唐离看着杨国忠道:“鸿胪寺负责通蕃事宜,精通各蕃语言自然是第一要义,只是现在这方面的人才实在是太少了些,如此一来,我纵然有心派遣使节对诸蕃回访也是力不从心。”言之此处,唐离微微一叹。 杨国忠明显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唐离刚一说完,他已是不以为意道:“我大唐是上邦之国,自改由诸蕃前来朝贡请见,这本是势之必然,若非有大事发生,哪有上朝使节轻动的道理?” 听他如此说,唐离只能报以浅笑,口中却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延伸,而是转了话题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件眼前的事儿老杨你得帮忙。” “什么事你说就是。” 身子微微俯前了一些,唐离注目杨国忠道:“我要增加宾贡生名额,若以我的意思最起码在现在名额的基础上增加一倍。” “这么多!”听到唐离这个要求,杨国忠一愣道:“如此一来,每年科举的宾贡生人数岂非要与我朝乡贡生齐平?” “齐平就齐平,这也没什么!” “没什么?”见唐离说的轻描淡写,杨国忠苦笑着摇摇头道:“别情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科举一事可谓是牵动天下士子,稍有不慎就易出大事,如今你一下为宾贡增加这许多名额,必然要挤占乡贡名额,如此那些士子还能不闹将起来?就这些不说,宾贡上榜后朝廷也要授官,这些人的官职俸禄该怎么安排才好?” 关于宾贡生之事乃是唐离自接任鸿胪少卿正后就反复思考的问题,是以对杨国忠此时的疑问半点都不意外,“为宾贡生单列一个副榜就是了。如此不跟乡贡生争夺名额,他们还有什么闹的理由?此时我自会安排,保证士子们风平浪静就是了。至于授官,据我所知,这些宾贡生但是在长安中了进士的,极少有继续留在大唐做官的,多是就此各回属国,远的不说,近二三十年来无论扶桑还是新罗。哪位当政宰相不是大唐宾贡出身?于尔等所言,来我大唐参考进士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去了这些,纵然有仍愿留在我朝为官的,政事堂并吏部也不劳费神儿,直接将他们分发到鸿胪寺就是,我还巴不得呢!”一笑之间,唐离续道:“至于俸禄支出就更简单,增加宾贡生名额的同时,鸿胪寺会一并裁撤对这些诸蕃来唐学子的月供,与这笔支出相比,那些个俸禄又算得了什么。放心吧,有这样的好事儿,户部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连他们的月供也裁撤掉?”这个想法让杨国忠真有些瞠目结舌了,片刻之后才见他手指唐离道:“别情你不去户部真是可惜了,你我相识已久,还真没看出来你还是这等守财奴,连这些钱都要省,真是心狠手紧!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伤了朝廷体面。” 唐离听杨国忠如此说法,当下一个晒笑道:“这些人既然能不远万里,飘扬过海前来长安,又有哪一个不是权贵人家子弟,朝廷给的那份月供压根就没放在他们眼里,与这相比,宾贡中举才是他们更看重的,毕竟能不能在长安中进士关系到他们回归邦国后的仕宦前程,只要朝廷能增加宾贡名额,这些人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伤及朝廷体面?说起来,朝廷不过是多给了几个虚头名额,不仅能省下一大笔钱粮支出,更能得这些诸多外邦士子感激不已,如此的生意不做,岂不是亏了?” 不理会杨国忠的取笑,唐离续板着手指算道:“再以长安观之,咱们宾贡名额给的多些,以后诸蕃朝堂中就能多一些我朝取中的进士,相比较于省去的那些月供钱粮,倒是这个意义更为深远。” 听唐离说完这些,杨国忠却没有再笑,沉吟了片刻后道:“帐都让你算到骨头里了!只要你这状元郎不怕别人骂你凉薄,如此一举数得之事我自然全力支持,当然,这也得小李相公点头才行。” “这是给朝廷省钱,又是鸿胪寺辖内,就不说其他,单是看在李腾蛟的面子上,我想小李相公当不至于从中作梗,”言之此处,唐离微微一笑道:“再则,小李相公现在还等着户部给范阳调拨钱粮,他也未毕会为了这些小事与你硬顶。” 说到范阳,两人相视之间俱都一笑,如今除了剑南及陇西两个随时可能接战的军镇外,户部在杨国忠的操控下对其他军镇的钱粮划拨采取的是典型的“挤牙膏”月供方式,户部一改过去以半年为单位的钱粮发放方式,竟是不惧繁琐的月月清算,对诸军镇统一是吃一月,补一月,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绝不让饿肚子,但这些军镇若想像以前那样手中握有大批囤粮也是绝无可能,这种手脚被人紧紧绑住的感觉,对于以前总是在第一年年末就能领足第二年全年钱粮的安禄山而言真是不爽的很了,如今范阳设在京中藩邸的官员,一天到晚唯一的差事就是守在皇城催粮。 “老杨你这招儿可真是够阴损的,如今那些独揽一地军政大权的军镇节度使们不定背后怎么骂你。” “户部没缺他们一文钱,一粒粮,怕他们骂怎地?对我这新上任的宰相而言,宁可让他们骂,也比让他们小看了好,这些军镇跋扈惯了,若不这样捏捏他们的脖子,只怕他们眼里就放不下政事堂了。”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嘿嘿一笑后,杨国忠语带遗憾的叹道:“安胖子那个杂胡不知这次怎地居然这样好相与,依着他的跋扈早该闹起来了,我本还等着借这次机会与他们好过过手儿,谁知他竟然趴窝了,除了派一个小小的录事参军天天在皇城聒噪外居然别无动静儿,可惜,实在是可惜呀!”听杨国忠话里的语气,很有为安禄山不闹事感到惋惜的意思。 “要动手了!”,杨国忠叹息的同时,唐离心底也是一声叹息,眼前与安禄山性格明显不符的事情发生,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范阳已在图谋举兵,而在举兵前的这段时间,他们自然也不愿意为别的事阻碍了起兵前宝贵的准备时间,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想来,依唐离的想法只怕安禄山未尝没有借杨国忠此时的打压来鼓动手下军士的打算。 随后两人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已是到了皇城朱雀门外。 二人相继下车,正在朱雀门外等候羽林卫查验身份的皇城各部官吏见杨国忠到了,随即整齐的分做两边让路给这位正炙手可热的国舅相公。 唐离见此情势,却没与杨国忠一起,堪堪等他进入到达皇城鸿胪寺衙门时,上衙的钟声正正敲响。 自唐离吩咐开始清查在京“蕃使”以来,卿正大人便抱病在家,所以如今的鸿胪寺衙门实际上就由唐离这个少卿负责。 走进衙门的同时,就感觉这里面的气氛很有些不对,唐离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他近日清查“蕃使”及昨日对扶桑,新罗学子群斗的处理才会如此,当下也不多加理会。 在公事房中坐定,唐离一盏茶后吩咐杂役叫来了下属的几位主官,也没多绕弯子直接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盘托出,随后更命众人计议。 听唐离说出一连串儿计划,这些个久在鸿胪寺任职的官吏一时间都是满脸惊诧,在唐离一再声明畅所欲言之后,开始说话的他们却都是一片反对之声,其核心无外乎有损朝廷体面等杨国忠本有的担心。 乱糟糟计议了大半个时辰也没个结果,唐离却听得不耐,心中有事的他命这几人继续合计,三日后各交一份建议后便自先出了公事房。 走出鸿胪寺衙门,深吸了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唐离觉得刚才被吵得昏昏沉沉的头舒服了许多,略在衙门口赞了片刻后他便直接往兵部走去。 在薛龙襄的公事房中,二人寒暄坐定之后,唐离微微一笑道:“我那儿搅扰的不堪,正好到老薛你这儿躲躲清净。” “躲清净!我怕别情你是心火太旺了吧!鸿胪寺是个闲散衙门,能有什么搅扰事?”笑着回应了一句玩笑话后,薛龙襄才道:“看别情你自洛阳回京上衙的第一天就到了我这衙门,想必还是担心着范阳之事吧?” 鸿胪寺的事无需多说,唐离笑着点点头道:“老薛知我!今早上衙的时候正好遇着国舅爷,随意闲谈了一番,看来近日范阳古怪的紧,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想听听老薛你的意思。” “安禄山只怕是要反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薛龙襄脸上再没有了刚才的笑容,“事反必为妖!安禄山本是个无理还要狡三分的人,现在却如此表现,依着我想他必定已是铁了心要造反,这看似平静的局势下也不知范阳在怎样的磨刀霍霍了。” “老薛你的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户部开始缩短供应周期之初范阳还有些动静,及至陛下抽调河北兵力往陇西的诏书下达,安禄山反而偃旗息鼓平静的很了,此事不简单哪!”长声一叹后,唐离注视薛龙襄道:“若我所料不差,调兵的最后期限就是范阳起兵之时,只不知你老薛这边准备的如何了?” 听唐离说的期限,薛龙襄无声点点头后,只是正待他要说话的当口儿,却听公事房门上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开门看时却是一个兵部衙门的杂役领了一个中年内宦站在门外。 这个宦官就是当日前往晋阳传口诏的黄太监,他一见到唐离在里面,顿时吐出口气道:“唐大人在此就好,娘娘传诏,大人这就走吧!” 过承天门进宫城后,周遭没了皇城中来往的官吏顿时就清净的多了,至此,适才只是埋头前行的黄太监才向唐离一笑间低声道:“红参还就是新罗的要好些,咱家谢过唐大人了!” “几支新罗参值得了什么,黄公公莫要客气,”唐离随意挥挥手笑道:“这次去洛阳倒没看着别的好东西,就有一种春酿着实不错,想着黄公公平日也好品酒,就带了几坛回来,看什么时候方便就拿了过去。” “哎哟,状元公去一趟东都还能想着咱家,这如何敢当?”嘴上说着不敢当,但黄公公脸上却满是笑意。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后,黄公公才又笑着道:“娘娘传召的时候陛下已去了太子那儿,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昨个儿黄昏时候扶桑遣唐使团有人请见过陛下,说的什么咱家倒是不知道,不过我寻思着如今这些通蕃事宜正是大人该管,也好早做个盘算,万一陛下闻起来也好有个准备。” “多谢黄公公了。”唐离谢过黄太监后,也自在心底盘算着扶桑遣唐使团请见玄宗的目的。 时令虽已是春初,但地处北地的长安寒意不减,所以杨妃也就仍住在宜春院中,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唐离二人已是到了,黄公公进了正殿不过片刻功夫,随即满脸带笑的出来言说娘娘有请。 宜春院正殿内温暖如春,一身便装的杨妃手执着一本薄薄的曲谱,见是唐离到了,她随手放下曲谱,以看似平淡的声音道:“哟!唐卿还知道来?” 第二百零九章-暧昧 春初天气,宜春院中却是温暖如春,杨妃一改往日梳成高高的倭堕髻,任满头乌黑的长发披泻在肩头,就是这小小的变化,使她减少了几分华贵的同时更多了些随意慵懒的风情。 正殿中侍候的宫人并不多,且除了那个贴身的侍女小玉外其他人都隔得远,杨妃放下手中曲谱的同时,眼睛斜斜的瞥着唐离道:“哟,唐卿还知道来?”,她的语气虽淡,但话语中的意思怎么听都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臣下虽身在洛阳,但无一日不默祷陛下及娘娘身康体健”,在杨妃对侧坐下,唐离细细打量了贵妃娘娘许久后无言一声轻叹。 杨妃虽然对自己的容貌极是自信,但今天正是懒梳妆的时节,就没怎么费心思打扮,是以听唐离这么一叹,出于女子对容貌的天生的敏感,顿时开言道:“卿家叹什么?可是见本宫容颜丑陋?” 见杨妃如此倾绝天下的绝色佳人说出这样的话,唐离忍不住轻笑道:“臣自幼长于江南,常听人言江南西湖景色绝美,且不同的时刻自有不同的美态,诚所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今日见娘娘铅华不施,始知这美景正如美人,天生丽质实难自弃,的确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说这番话时,唐离的双眼不曾有片刻离开杨妃的脸庞,面对如此的人间绝色,他的眼神中少有情欲,更多的是对这种天生丽质的赞叹。而如此的男人对女人的赞美实在是小别重逢后对杨妃最好的礼物。 迎着唐离赞叹的眼神,闻听这等发自内心的话语,心下一热的杨妃似乎也不堪娇羞的微微红了脸庞,而这抹红恰如时间最美的胭脂,为淡妆素裹的贵妃娘娘平添了许多丽色。 似笑还嗔的瞥了唐离一眼,杨妃几乎微不可闻的说了一句道:“油嘴滑舌!”,只是看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对这样的油嘴滑舌受用的很,随着这四字出口,她心中原有的那一点儿幽怨也已消失无形。 本是出自真心的赞叹却被斥为“油嘴滑舌”,看着对面杨妃如小女儿般娇羞的神情,唐离浅浅一笑转了话题道:“未知娘娘传召臣下所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召见你不成?”杨妃坐正身子没好气的看了唐离一眼后,才闲散的指着身前案几上的乐谱道:“本宫看这曲谱有些不明白处,卿家既为太乐丞,必能为本宫解惑了。” 起身上前几步隔案在杨妃下手处坐定,唐离顿觉一股淡淡的馨香迎面而来,没有了往日脂粉的细腻,这份纯然发自体内的馨香别有一种淡雅的韵致。 微微吸了吸鼻子,就这个微小的动作也为杨妃察知,不免一声“桀”的轻笑。 身处空阔的正殿,听到这声轻笑。面对美人一时失态的唐离心下略有几分尴尬,当下低头向曲谱看去。 “这首曲谱乃属清商古乐,并非我朝通行的燕乐,以臣猜度,纵然演奏出来,娘娘想必也是不喜欢的。”略略看了看曲谱,唐离分辨其来源之后,因笑着说道。 唐朝是一个开放的王朝,同时也是一个变革的王朝,表现在社会生活中,隋以前吃饭时惯用的分席制逐渐向合食制过度,而日常坐具也由以前的据旃檀席地而坐逐渐转为胡凳的盛行,只是与民间盛行的这种过度相比,上层社会为凸显自己的贵族风仪,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实行的依然是以复古为主,譬如眼前这宜春院正殿中几乎就没有设置高高的胡凳,杨妃本人也是斜靠着厚大绵软的抱枕在厚厚的旃檀上随意跌坐。 杨妃身前那张阔大的案几,只看其古朴的造型也知乃是流行于魏晋士人间的旧物,案几上只置有一炉香,一盏茶及一卷乐谱,而案几下的空间由于有两边挡板的遮蔽,是以并不能为人所见。 “噢!卿家何以知道本宫会不喜欢这清商曲。”斜斜的身子随意跌坐可,杨妃一直臂膀曲于案几上支起如花娇颜,这随意姿态中自然流露出的美妇人慵懒风情实在是惑人以极。 “自夏商周而至本朝,总而括之有三套曲乐体系,一为雅乐,所为‘雅’正是针对‘俗’乐而言,此乐盛行于上古而至秦汉间,乃是用于祭祀的正乐,虽堂皇正大,意境遥深,然并不适于日常饮宴歌舞,于此相对,秦汉而至魏晋六朝间更有用于日常生活的俗乐,便是这清商乐了。”身为主管宫中教坊司的太乐丞,为贵妃娘娘解惑本是唐离份内之事,然则正当他说到这里时,却觉案几下自己盘膝而坐的腿上有一股轻微的酥麻传来,这样的意外使他原本流畅的话语微微一顿。 唐离这瞬间失神的动作丝毫不出杨妃意料,露出在案几外的身子没有丝毫变化,贵妃娘娘浅笑盈盈道:“有雅乐,有清商乐,那另外一种必然就是本朝盛行的燕乐喽?” 腿上的酥麻愈来愈烈,当然这正殿之中不便探身案几下确认,但唐离已知这酥麻的源头定是出自杨妃无疑,直到现在,她那只不安分的脚依然借着案几的遮挡在自己腿上轻轻滑动撩拨个不停。 狠狠瞪了一眼过去,却只换回杨妃捉狭的一笑,微微动身之间以身子为遮挡悄然落下一只手去,唐离脸上微笑不变,口中续道:“不错,晋朝南渡之际,清商之乐随之南迁,与江南地方民乐相融合,更加发展,而北地则随着五胡乱华而使胡乐大盛于北地。随后前隋一统天下而至我朝,皆是以胡乐为主,其实自天下统一之后,本盛行于南地的清商乐也一并重回北方。只是相较于清商乐的温柔中正,这些胡乐更为奔放,节奏更强。也更刺激,所以无论王公贵族的家宴,还是百姓酒肆教坊的日常消遣也都更喜欢胡乐,这些胡乐与清商乐及大唐地方民乐相融合,遂成就了大盛于本朝的燕乐。” 口中说话不停,案几下唐离手丝毫也没闲着,顺手捞住杨妃那只作恶的脚,只一勾之间唐离便已脱下了脚上的那只湖丝软履。 圆润的小脚堪堪一握。半是有意半是报复,唐离抓住的同时已是五指轻轻撩拨,伴随着他手指的拨动,杨妃口中不受控制的发出了一声荡人心肺般细若箫管的呻吟,而她那原本白皙如凝脂的面容上也在瞬间开遍了三月的桃花红,尤其是含嗔看向唐离的眸子,似猫儿一般慵慵开合之间更是要滴出水来。 挑逗在先的杨妃此时欲要收腿又如何能够?只是唐离听见这声呻吟之后,虽也是心下一跳,却终究不便闹得更过火,手掌前移放开那只温软小脚的同时,他已顺手挑开了贵妃娘娘的湖丝袜带,手指转动之间便顺着袜带松开的缝隙钻进杨妃七破间裙下的内衫。 “温泉水滑洗凝脂”,此言诚不为虚,钻进内衫之后,唐离触手处便觉一片温软的滑腻,正值人生中最好年华的杨妃,那肌肤便如极品单丝罗一般腻滑而不可留手。 如同抚摸着世间最为珍贵的美玉,唐离的手在杨妃的腿间的肌肤上轻轻滑动。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脸上的眸子毫不移动的停留在杨妃的脸上,口中继续说道:“如同我朝的词要配合着燕乐唱奏一般,那盛行于两汉魏晋六朝间的清商乐多是和着【乐府】而歌,譬如那【木兰辞】,再譬如那号称清丽第一的【西洲曲】。“ 紧紧咬着下唇,此时的杨妃面上虽然晕红已退,但眼中的流波却愈发的迷茫而妩媚,感受着腿间肌肤上那只如春风般满含着柔情的手,她心中荡起层层轻波的同时,口中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无意识的重复道:”【西洲曲】?“ 似是为了借说话来掩饰案几下不可告人的动作,唐离闻言随即接口轻吟道: 忆梅下西周,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柏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伴随着口中的轻吟,唐离的手愈发的轻柔了,感受着这般满是温情的爱抚,耳边的【西洲曲】如流水一般自然的灌入心田,“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如此流丽的词句自然在心间流荡,看着对面那个小冤家,这一瞬间杨妃似是回到了自己少女时代的剑南道,蜀中山水温软清秀,在一片妍妍盛开的湖田中,身穿百丝轻裙的少女拨动船桨,在静谧的汩汩声响中,那叶纤细的扁舟穿过一朵朵红莲滑动向前,船头的女子几乎不用俯身,伸手处便可取下一只只鼓鼓的莲蓬。 许是荡桨累了,随意坐在船头,一任船儿随着风微微荡漾,少女两只白生生的脚垂放在青绿的湖水中,低头剥起莲蓬,一个个饱满的莲子中有着少女同样拥有的红红莲心。 细心的剥着每一粒莲子,这是给情郎最好的礼物,荡着白生生的脚儿,少女口中轻轻唱着流丽的民歌:“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在如此婉转的歌声中,情郎的容貌一一显现,那俊挺的容颜,那仅用发带一束的黑发,慢慢的,所有的形象融合一处,漫天满眼都是唐离的影子。 没来由心头一软,适才陶醉的杨妃再次睁开眼时,眸子中适才的情欲早已消失不见,有的只是全然与年龄不相称的纯情与痴迷。这一刻身形丰满的贵妃娘娘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再没有半点母仪天下的华贵。 “清商乐就如这【西洲曲】一般虽忧而不伤,最宜琴瑟奏之,以温柔中正为美,听惯了激昂的琵琶,看惯了【秦王破阵】,【霓裳羽衣】这样的豪华之舞,娘娘可还会喜欢如此的温柔中正吗?”,修长的指掌在凝脂般的腿上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儿,唐离此时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再则,欲听清商三调,唯有心境平和方能入其乐境,臣下敢问娘娘现在可有一颗平和之心?”,伴随着这样的发问,笑容中带着调侃之意的唐离手落实处,在案几下杨妃七破间裙下的内衫中顺着滑腻的肌肤逆游而上。 一寸寸肌肤滑过,唐离的手已越过膝盖到达了一片更为温软的所在。手心处淡淡的温热传来,手指落在那片肌肤上其软腻处浑似不堪承受一般微微的陷落下去。 感受着大腿内侧那只作恶的手,杨妃适才隐藏起来的情欲被唐离别有意味的调侃笑容而激发,几乎是在瞬间,她脸上原本的清丽消失不见,眼中的眸子里的纯情一变而为催人心魄的妖媚,微微荡漾着的眼波中如同隐藏着两团火,片刻的短暂光阴里。贵妃娘娘就如同佛寺壁画中善变的飞天,由纯情的少女而为深陷于情欲中的艳妇。案几下,她那原本欲据还迎的腿也随着身体的展动更向前了几分。 艳妇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唐离心下一惑,而他的手也随着贵妃娘娘腿部的展动自然而然的沿着大腿内侧的肌肤向上游去,待他的手指终于停下来时,隔案而对的两人几乎是同时间自喉中发出了一道不可控制的微细呻吟。 杨妃眼中的火焰越来越盛,而她脸上的晕红也如印染一般慢慢向脖颈间润去,原本支在案几上的手早已收回两侧支起了身子,于无人可见处贵妃娘娘借着双臂之力微微腾起的身子在厚厚的绒毛旃檀上轻微而细腻的划着这世间最为动人的曲线。 “本宫近日新收了一具五弦古琴,却不知其所属何时,唐卿且随本宫往海珍阁看看。”良久良久,随着杨妃这略带轻颤的话语,唐离手中的温软滑腻逐渐褪去,站起身来的贵妃娘娘如同得了重症风寒一般,头晕目眩的几乎站立不稳。 “这里间的器物都贵重的紧,尔等就在外面侯着就是”,海珍阁门前,杨妃随口吩咐了值守的宫人后,便自当先领着唐离及贴身侍女小玉向内走去。 进阁之后,小玉不待吩咐自在阁门处守候,唐离随着杨妃刚转过一道古拙的花墙,就觉胸前一软,原本领先而行的贵妃娘娘已就此软倒在他的怀中。 “冤家,你这个要人命的小冤家”,呢喃燕语中,星眸半闭的杨妃似乎不解恨一般推起唐离臂间的衣袖,就此一口咬了下去。 正是这一咬,激发了唐离心中积郁的火焰,俯身低头的同时他已紧紧吻住了那两瓣朱唇,而两只手更是肆无忌惮的在贵妃身上游走不休。 一只手攀上了胸前饱满凸起的同时,唐离的另一只手已自背后挑起贵妃娘娘的七破间裙顺着内衫钻了上去。 杨妃双眼猛然一睁之后,随即又渐渐合拢,紧贴着唐离的脸烫的可怕,虽然紧紧抿住双唇,但口中呢喃的呻吟却越来越响,颤音也越拖越长。 耳边回荡着这般的呻吟,心中如有火烧的唐离再也不满足仅仅只是手足之欲,见前方花架尽头有一张放着拂尾的长案几,没有半点犹豫的他就此将怀中一味撩拨自己的绝美妇人拦腰抱起,大步向前而去。 满脸红霞,杨妃双手揽住唐离的脖子不住将脸儿贴上去厮磨,直到躺倒在长几上时才醒过神来,见那中站着的唐离正要俯身下来,她立时脸色一变道:“冤家,这不是地方!三郎即刻就回,你还不扶我起身。” 这时节唐离已是欲罢不能,杨妃说话间他已压了上去,一股馨香带着无可言表的绵软透体而来,在贵妃娘娘轻哼声响起的同时,他也是一声长叹。 眼看这个小冤家攀上自己胸前的手正作势要去拉开宫裙,面色发紧的杨妃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故技重施咬了下去,比之于刚才的撒娇,这一口却是货真价实,臂间的疼痛总算止住了那冤家的动作。 “小冤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如此!”,翻身站起的杨妃话刚说完,便低下头去含住了唐离臂间的咬痕,轻轻吮吸以为抚慰。 箭在弦上却不能发,这种郁闷实在难以言表,心中积火的唐离本待发作,但见杨妃如此,一番欲火也只能就此消歇,口中无奈叹道:“妖精,你真是个媚死人不偿命的妖精,既不能真个销魂,又何必要来此地。” “你这冤家一走二十余日,我本只是想与你独处片刻,谁知你竟是如此急色。”看着唐离郁闷的神色,倚在他怀中的杨妃竟如少女一般吃吃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三郎去了太子处随时都能回来,莫非你这冤家不要脑袋了不成。” 听她提到玄宗,唐离心中一动,口中虽勉强回应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调笑话,但眉眼间的神情毕竟与刚才不同了,连本在贵妃娘娘胸前凸起上轻拢慢捻的手也已静止不动。 似是知道唐离的心事般,杨妃低低的声音响起道:“这些年来三郎疼我,惜我,在我心中便视他如慈父一般,一日不见也想得慌,但真与三郎在一起时,却又时时想着你这勾魂的小冤家,”言之此处,顿了片刻后,贵妃娘娘更用蚊蚁般的声音道:“实不瞒你,我与三郎已有年余不曾行过房事了,要不适才在正殿中也不至如此不堪”,这番话说完,她的脸上羞红更盛,在唐离怀中的头也藏的更紧了。 “不说别人,便是我那府中的下人也常夸我待家人好,从不在平康坊中厮混,有古君子之风”,唐离话说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道:“只我自己知道我终究与那些眠花宿柳的浪荡子弟没什么不同,妖精,都是你这妖精害人!” 二人正自窃窃私语之时,却听外间一个黄门内宦拖长的声音响起道:“陛下驾临,诸色宫人跪迎。”随着这声唱礼,原本在阁门处等候的小玉也无声到了二人身边。 第二百一十章-处分 闻听玄宗已经回到了宜春院,杨妃笑着拍了拍小冤家的脸后,便转身走向阁中深处,唯有小玉领着唐离心不在焉地看着阁中花架上的藏珍。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阁外的宫人一片跪拜之声。闻声,唐离与小玉俱都出了层层罗列的花架,在正中道路上迎候。 “娘娘去了后边房中取琴,命奴婢领着唐大人随意浏览阁中藏珍。”拜伏在地上的小玉见玄宗面有不愉之色,随即又道:“娘娘怕奴婢手太拙笨会有损宝琴,所以执意要亲自去取!” 今天的玄宗脸色的确不太好,听了小玉的解释后挥挥手道:“稍候娘娘出来,你侍候她回宜春院就是,不必再等唐卿了。”随意说了这么一句后,他的目光转向一边谨身而立的唐离淡淡道:“随朕走走!” 出海珍阁,玄宗遣散了身边侍候的宫人,随意向前行去。只是走出良久之后,他却始终不曾开口,如此的静默只让后边的唐离心下惴惴难定。 “难道他知道了不成?”心中揣测着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被唐离自我否定。一则二人并未成事,再则两人私下接触都是谨慎得很,且这种接触次数并不频繁,实无被发现的可能。 只是玄宗不说话,唐离也不便先自开言,二人就这样静默地向前走去。一株香功夫后到了宜春院内一个静谧的亭阁,玄宗拾级而上后在亭中定住了身子。 亭子前方不远处就是水波浩渺的一片人造湖泊,湖泊正中萧索一冬的小蓬莱山上绿意初发。水起而风生,连带着亭子中也是湖风猎猎,这初春的寒风吹得正凭栏而立的玄宗衣衫飘动。 凛冽的寒风吹得唐离身上寒意顿生,抬头向前看去时,却见玄宗也是衣衫单薄。因是在内宫行走,所以玄宗身上并没有穿那厚厚的大氅。毕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此时凭栏而立的他虽然尽力站得笔挺,但那微微弯曲的腰背却无情地彰显出他的老态来。 注视着玄宗的背影,君臣尊卑观念并不甚浓的唐离心下一声轻叹,无声解下肩头的披风上前两步轻轻覆在了玄宗肩上,“陛下,湖风太大。” 看了看肩头的披风,面湖而立的玄宗原本冷峻的脸上柔和了几分,只是他依然不曾开言,翻手处却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章递过。 “看看吧!”玄宗的声音里淡得有些发冷。除了那次廷杖之外,唐立面君时再不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当下心中一震的同时,手中已接过奏本。 蒙皮上压着金线,类似的奏章唐离从不曾接触过,正因为如此,也让他愈发察觉出这本奏章的不同来。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湖风,唐离凝神细细看去。 这是一本弹劾奏章,更准确地说这是一本弹劾唐离的奏章。弹劾的内容从为官跋扈到在河东道挑起儒佛相争,再到结党营私打压边镇将领,甚至连唐离短暂的万年县令任上怠慢公事都没有放过。写就这本奏章的人明显是此中积年,是以言辞虽不激烈,但件件桩桩都是落于“实”处,以事为证。看似平和的言语下寄托遥深,几让人辩无可辩。 “不用看了,这本奏章乃是多人联名上本。至于联名之人是谁,朕已抹红了,你也无需知道。”正当唐离翻看最后一个单页想看清楚究竟是何人弹劾自己时,就听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玄宗淡淡说道。 “臣惶恐!”早在翻阅奏章时已心下急转的唐离合上奏本片刻后俯首开言道:“臣……不服!” “嗯?!” “臣虽狂悖,但素来不曾欺压任一良善,这跋扈之罪臣实不敢领受……”唐离的分辩刚到这里,就听玄宗淡淡的声音传来道:“那昨日理藩院中之事卿家有何话好说?扶桑与新罗学子群相殴斗,如此大事卿家又是如何措置?朕且不说你理事时的荒唐,朕只问你一句,你当日下令清查藩使时,可曾禀明上官?你该不是忘了上面还有一个鸿胪卿正吧!” “身为佐贰之臣如此目无上官,这不是跋扈?当日朕授你观风使职时,可曾一再言明是为巡视两河。你既不曾到河北,就此转入陇西,连朕的意思都敢违逆,这还不是跋扈?!”称呼有“卿家”变为“你”,玄宗的语气也愈发地冷淡起来,“当日你任万年县令近三月有余,上衙不过十七次,‘怠慢公事’四字可是冤枉了你?去岁除夕前后,你那大夫人频繁往来各官宦之家,且她所去处多为崔、卢、郑几大世家子弟府上,如此作为,‘结党’二字能是冤屈?这些也就罢了,你与杨国忠过从甚密,尔等所作所为竟使边镇将帅不安于位,这些,朕可曾都冤屈了你?!”言至最后时,年老之后执政以宽的玄宗竟少有的疾言厉色起来。 自己在万年县令任上上衙次数奏章中并不曾写明,只听玄宗此时竟一口说出十七这么精准的数字来,唐离已知此事大不简单,除了这本奏章之外,必然还有其他人在给自己上药。 玄宗年老倦政,平日里许多政事都是放给政事堂,且治政也崇尚道家黄老之学,以宽简无为为上。然则越是如此,一旦他真个动起怒来,越不可与之争辩,否则真可谓祸在不旋踵之间,唐离上次被杖就是显例。且人越老也越发固执,身为富有天下的玄宗就更是如此。 耳听玄宗句句责问,辩无可辩的唐离只是俯首道:“臣对陛下、对我大唐一片赤诚忠心天日可表,望陛下明鉴!” “但令家国重,岂令此身轻!”心中这两句诗一闪而过,玄宗双眼又瞥过肩头的披风,在衣衫飘动中沉吟良久后道:“若非怜你才华,顾念着这份忠心,你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下去吧,朝廷随后自有旨意。” 言说至此,玄宗已缓缓踱步到了亭前,将要抬腿而下时,才又淡淡补充了一句道:“你自入仕以来,每次任职必是朕亲口许之。你才华尽有,只是日常行事时也该想想朕授你这些职司的用意所在。近日无需进宫了,在家好生读读书,教导好睿儿就好。”这番话说完,玄宗不再多说,也不曾招呼唐离随行,顾自下阶先去了。而在他肩上,依然覆着唐离的那袭披肩。 直到玄宗的身影远去不见,独自站在亭中的唐离脑中依旧多是茫然。刚才经历的一切实在来得太快,从玄宗的发难到最后没有说明的处分,这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诡异而不合常理。 依着亭子的栏杆站了许久,直到带着寒意的湖风吹得他心头宁静之后,唐离才迈步向宫城外走去。他的步子极缓,此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分析玄宗此举的用意上。 按说,他自入仕以来几乎是一直都不曾远离宫城,平日的许多作为玄宗早已知道。譬如他入仕之初懒于政事,这在当初陪宴中玄宗说的可不是怠慢政事,反调笑着说他有魏晋名士气;又譬如在晋阳挑起佛儒相争,此事发生已久,当日他回京时玄宗并不曾理会,如今时隔数月之后却在此时突然提出,这不能不说是反常;再则,今天玄宗虽然对他用语严厉,然则似王缙牧马监之事却一字不见提起。若要说打压军镇,这实在是最为有利的证据,而这一条也是那本奏章中用墨最多的部分,玄宗刻意避过此事不提,就是原本反常的事情显得有些诡异了。 乱糟糟地想了许多也没个头绪,唐离索性放弃这些胡思乱想,只细细回忆咀嚼玄宗说过的每一个字儿。 理清自己入仕以来担任的官职,从太乐丞到观风使职,随后是现在的鸿胪少卿,自己所担任的职事共有的特点都是品级不低,但实权甚少而游离于真正的政治中心边缘,诚所谓时人口中的“清贵官”。捋清楚了这些,唐离心中蓦然灵光一闪道:“莫非玄宗现在并不想让我介入政事太近?” 由此,唐离想到了玄宗指责自己时的最后两句,“你与杨国忠过从甚密,尔等所作所为竟使边镇将帅不安于位,这些,朕可曾都冤屈了你?!”联合以上的想法再将这两句话反复揣摩了许久,唐离感觉自己心中的迷雾已渐渐破开。 平衡,安抚,这依然是玄宗今日突兀之举的目的所在。虽然刚才那份奏章的联署名字已被玄宗抹红,但唐离现在几可肯定这折子必然跟范阳脱不开关系,而且不出意料之外的是,类似弹劾杨国忠的折子必定也少不了。 安禄山终究还是出手了!而且既然是联署,想必这厮上这本折子的时候必定还联合有其他边镇将帅。倘若自己与杨国忠同遭弹劾,以如今朝中的形势而言,玄宗为保证实力均衡必定不会对唯一可堪与李党相抗衡的杨国忠处分过重,但这些边镇将帅却又不能不安抚,如此情势之下,自己就成了玄宗手中用于安抚边镇最好的棋子。 看玄宗最后要自己好生读读书的话音儿,只怕这次的处分轻不了,赋闲一段时间已是肯定无疑。想到这里,唐离不免喃喃自语道:“好歹能歇几个月了!”自嘲一笑之中,他缓缓迈步出宫城承天门而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罢官 自承天门出了宫城,唐离也没再多耽搁,直接回府而去,毕竟他现在多少有点待罪之身的意思,在这个时间依然往来兵部就显得有些过于敏感了。 没去兵部,也没去现在依旧吵吵嚷嚷的鸿胪寺,唐离缓步出了皇城后就直接上了轩车吩咐回府。 坐在微微摇晃着的马车上,唐离犹自感慨着自己的大意,安禄山就是安禄山,即便现在准备着作反,他也是个蛰伏着的毒蛇,看似没什么动静儿,但一旦张了口就是毒性惊人。 马车到府,唐离下车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到后院儿,到了第三进院落时脚下一转就往书房而来。 刚一走进书房所在的小偏院儿,唐离就见到场院中刚刚放下石锁的小胖球儿及凉王李睿,在这初春的天气里,他俩却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白汗褂儿,额头上亮晶晶的全是汗珠,显然是刚进过大量运动后的结果。 教练这两人拳脚弓马的唐九上前见礼时,唐离笑着问道:“怎么样?他们可还听话?” “听话,他们都比着!练起来生怕落了后,李睿骨子里也倔强的很,身为王爷之尊能吃下这份苦倒还真不容易!”,看着两人笑着解释了几句后,唐九复又吞吞吐吐道:“少爷,有件事你得帮我说说。” 见唐九如此,唐离自两个孩子身上收回了目光道:“说吧,什么事,别婆婆妈妈的。” 紧了紧手腕上的护革,唐九言语中带着无奈的语气道:“少爷,当初在凌州快要破城的时候,七哥让我护卫着宝珠姑娘及水净姑娘离开,我到了府衙后宝珠姑娘说什么都不肯,还非吵着要去找你,我看着情势紧急就自作主张的把宝珠姑娘给打晕了过去,这我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知……” 见唐九的语气有些不爽利,唐离随即跟上道:“当日那种情况下你做的不错,也正符合我的意思,宝珠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是自那以后宝珠姑娘见了我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太好”,言之此处,唐九摸了摸头道:“咱们府里上下都处的挺好,宝珠姑娘……我总觉得有点儿……少爷你得便儿的时候帮我好好说说。” 听唐九吞吞吐吐的原来是为了这事,原本心情不好的唐离也忍不住一笑道:“知道了,我替你说说就是。”说完这些,他拍了拍唐九的肩膀后便带着两个操练完毕后的孩子回了书房。 “怎么样,这练习拳脚弓马的感觉如何?”,书房中唐离坐下以后,顺手接过榛儿递过的茶水,向犹自红着脸蛋儿的小胖球儿二人问道。 “姐夫,我力气大,但李睿骑射的本事比我高些”,说话间眼睛瞅了瞅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小胖球儿颇有些无奈道:“我太胖了些,身子总没他灵活。” 见小胖球这模样,便是连唐离身边站着的榛儿也不免掩唇而笑,倒是一边的李睿拍了拍郑鹏的肩膀道:“师傅,我骑射虽然练得好些,但小胖球比我用功多了。” 见他们之间这自然亲密的动作,再看郑鹏对李睿“胖球”的称呼并无抵触,唐离笑着点点头道:“好,睿儿这话说的有长兄风范,至于鹏儿只要你肯努力,将来未必就比睿儿差了!”,说话之间,唐离站起身子端着茶瓯为二人的茶盏中边续水边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我让你二人随唐九习练拳脚弓马,强身健体固然要紧,但更重要的是希望借此磨练你们的心性,你们都是富贵之家出身,尤其是睿儿自小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子难免绵软了些,借此机会正该好生磨练磨练。相比于拳脚弓马,我更希望看到你们能持之以恒,惟其如此方能起到磨练心性之作用。” “学生记住了!”,唐离说话间无意中摆出了老师的样子,李睿二人待他说完,也去了往日相处时的随意,以师礼尊之。 正当心下感叹“孺子可教”的唐离还待要说,就见书房外跑来个小厮,递上一张名剌说府门外有一位鸿胪寺的官员请见。 吩咐那小厮请来人到书房相见后,唐离见小胖球二人要去,乃随意道:“这也没什么要紧,你们留下来听听就是。” 这个上门请见的理藩院令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身为文官的他有着一副典型的武将身板儿,连带着说话也是中气十足。 这陈院令看来倒是个急性人,寒暄着座奉茶之后,也没多绕弯子直接开口道:“下官这次登门拜访,是为少卿大人的主张而来。” 摸不清此人的来意,唐离只是虚应了一声:“噢!” “下官官职低微,并不曾参加大人的会议,但事后听闻大人的主张之后,只觉此法诚为良策,是以冒昧登门,想请少卿大人能不避众人疑惧,一力将之推行,”急性子的陈院令说着说着倒有些激动起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大马金刀而坐的陈院令,唐离感觉此人还真是个异数,身为下官冒冒失失上门对上官的主张加以置评,这样的事儿一般人还真干不出来。 听他开口既对自己的主张大加赞赏,唐离摸不准他是为阿谀上官,还是真觉此策良善,乃也不急着开言,只微笑看着陈院令。 “清查‘蕃使’真是痛快,下官早就看不惯那些‘蕃使’了,朝廷凭什么白养着他们,就为带封信带句话就敢腆颜拿着朝廷的月供日日流连各家酒肆,若跟他们相比,下官们岂不是亏死?由此,大人下令清查‘蕃使’实在是大快人心!”言说至此,这陈院令居然真个大笑了几声,他这番做派只让在唐离身后侍立的李睿及小胖球儿面面相觑,随后苦忍着抿唇而笑。 顾自笑了片刻后,陈院令直接注目唐离道:“大人,看您主张的意思是想向诸蕃大规模派遣常驻使节?” 陈院令这极冒然的一句后,却让适才一直没多插话的唐离眼中神光一绽,俯身回眸道:“会议中我可不曾说出这样的话来,陈院令此言何来?” ………………………………………………… 这番话直持续了个多时辰方才结束,更多的时间都是陈院令在说,而唐离只是静静倾听,而谈话结束,唐离亲将陈院令送至府门,更目送他雇的那辆驴车远去不见后方才折回。 唐离的这番举动只让门子上那些下人茫然不解,看那陈院令不过是个连官车都没有的小小七品官儿,何以值得自家少爷看重如此。 唐离自然不知道门子的想法。此时他正带着随行送客的小胖球二人向书房走去,“你二人觉得此人如何?” “这人莽撞的很!说话也没个条理,东一句西一句的”,小胖球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出声来道:“这位陈院令做官肯定不会招上官喜欢。” 闻言,唐离未置可否,只是将目光转向了李睿。 见唐离脸上没有玩笑的意思,李睿收了由小胖球儿而起的笑容,沉吟了片刻道:“陈院令这人说话虽然散乱些,但他所说毕竟是言之有物,不像许多官儿一张口就是虚头儿话,更难得的是他能花费五年时间历游我朝邻边诸蕃,考察其政事风土,依学生想来,我朝士子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实在不多。” “睿儿说的是!”,颔首赞许了一句后,唐离续又问道:“那你二人觉得话中的主张又如何?” 李睿二人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才学及经验都不足,又如何对陈院令的想法置评,沉默思忖片刻后,才听小胖子迟疑道:“前些日子我在辋川别业听堂伯父讲史,历来我中原王朝与诸蕃多是强盛时加以打压,弱势时就以守边护疆为主,总之是以兵勇为先,偏这陈院令说什么该以贸易,学问的传出为手段而缓缓图之,更要鸿胪寺派人在诸蕃广建四门学教授道儒诸家学识,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觉得陈院令所说的确是前所未闻。” 小胖子说到这里,引来一边的李睿点头相和,唐离依然没对郑鹏的说法加以评论,沉默着又前行了几步后才淡淡开言道:“自启创夏,历商周而至现在,我中原王朝与邻边诸蕃之间的战事可曾有一日止歇,打打和和这么多年却又如何?设若我大唐邻边这番真能如陈院令所说一般衣唐人之衣,学唐人之学,言唐人所言,这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场面?” “衣唐人之衣,学唐人之学,言唐人所言!”口中喃喃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后,李睿用略带迟疑的语气道:“莫非老师你也赞成陈院令所说。” “这倒也未必!”负手前行间唐离微微一笑道:“应对邻边诸蕃,单靠武勇自然不成,但如陈院令所说的那些主张自然也不够,不过他今日的这些说法倒是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鸿胪寺的确不该是现在这个模样。”言之此处,唐离放低了语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衣唐人之衣,学唐人之学,言唐人所言,说的好,依我大唐今日文化之繁盛,同化岂非比武力征服来的更为有效?” “同化?什么是同化?”,李睿的耳朵倒是极灵敏。 “同化就是陈院令说的衣唐人之衣,学唐人之学,言唐人所言。”似是怕二人听不懂,唐离又跟着补充了一句道:“简而言之,就是让这些邻蕃百姓都变成唐人。” “让他们都变成唐人?”绕是知道自己这位老师常有出奇之想,李睿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后道:“这……这可能吗?” “我也不知道!”坦然一笑,唐离边走边说:“‘宁居长安,不为国主’,我只知道现在那些蕃邦百姓无一不向往长安,向往大唐,我只知道那些蕃邦的王公亲贵无一不以衣唐服,言唐言为荣,我只知道如今各蕃的遣唐使越来越多,知道了这些,陈院令的主张就有了实行的根基。” “这些人还不是羡慕我大唐富庶!”,面有得色的说了这么一句后,李睿又迟疑着道:“只是要想做到这些,那得花多长时间哪?” “我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但我知道肯定会很长很长”,看着小胖球两人听着自己的话嘿嘿直乐,唐离也浅浅一笑道:“如果你不能彻底打败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变成自己人,这个方法虽然需要的时间长,却是处理边患最好的办法。” “不能打败自己的敌人,就把他变成自己人”,似懂非懂的重复了一句,李睿向唐离看去时,却听自己的老师正少见的在自言自语,而他自言自语的内容却是一个前所未闻的词语,“文化征服!” ……………………………… 玄宗的诏书是在当天下午到达唐府,诏书中切责之辞颇多,伴随着鸿胪寺少卿官职的免除,唐离的俸禄也被停掉一年。 这份突如其来诏书的下达引得皇城震动,杂议纷纷的猜测这位正当红的天子宠臣到底触了什么霉头而得如此重处,其中更有熟知唐离脾性之人幸灾乐祸的等着看这位好记仇的状元公怎样反击,只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不管是朝堂还是唐离本身对这件事的反应都平静的出奇,既没见朝会中有针对此事的论辩,也没见唐状元公有什么异常举动。 朝廷没什么动静,事主本人又是如此平静,这件事情在议论了一段时间后因没有新鲜佐料的加入就这样慢慢的淡了下来,唐离从人口议论中消失的同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许多人就此在心中认定原本红极一时的状元公这次该是彻底失了圣宠,与此相对应的是,原本一直是门庭热络的状元公府也渐渐冷清了下来。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夏至,似乎是转眼之间时令就已到了仲秋,而此时距离范阳往陇西调兵的最后期限也越来越近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乱起(一) 这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天际万里无云,清新的上弦月为整个帝京披上了一层皎洁而朦胧的清辉,与往日坊门关闭前城内的热闹景象相比,今日的长安街头寂静了许多,与此同时,长安千门万户的每一个小院中都摆起了条案,上奉瓜果酒脯,其间女子们更是巧加打扮,手持金针,过起了她们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乞巧节。 作为民俗中最为重要的五个纪念性节日之一,唐人对七月七日乞巧节的总是堪比端午清明,尤其是有女未嫁之家更是隆重,纵然无女之家也乐的借此机会全家团员纳凉赏月,共度佳节。 “长安城中月如练,家家此夜持针线。”借着这难得的节日,近月来因唐离罢官而显得有些气氛沉闷的状元府也显得热闹了许多。 “阿离,这边走,”淡淡的月辉下,李腾蛟的声音清晰传来,而她手臂挽处便是唐离,二人身侧,郑怜卿等人一并随行,她们手上无一例外都捧着一只锦缎包裹的楠木小盒。 在书房中被李腾蛟拉出来的唐离缓步走去,经第三进院落右转进入后花园,走过波泛月光的星子湖,迈步直入湖畔邀月亭,却见亭子正中早置好了一条宽大的楠木长几,长几上一只香炉青烟袅袅,而三足为鼎的香炉下,酒脯及时令瓜果毕备。 唐离还道李腾蛟等人是怕他气闷,所以准备下这样的场面喊他出来观月发散,乃笑着说道:“熏香把酒,临湖观月,诚然是夏夜乐事,只是可惜今夜是轮上弦月。” 唐离的感叹引来众人一片轻笑,亲手布置下这一切的郑怜卿边引领着唐离坐下,边浅笑道:“今日云际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家人竞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霄。夫君,今个儿是七夕乞巧节,可不就该是上弦月。” “乞巧节!”,唐离闻言一愣,随即又看了看天上那轮上弦月,遂自失的一笑。 唐离这一笑引得众女刚才的轻笑更盛。也使亭中的气氛热闹了许多,郑怜卿招呼着众人坐下后,才续向唐离笑着解释道:“牵牛星主关梁。织女星主瓜果。所以这乞巧要在梁下以瓜果供奉。只是这时节燥热的很,大多不愿在屋内过节,富贵人家有亭子的就在亭中,小户人家多是在葡萄架下,乞巧固然要紧,更重要的是全家团圆图个喜庆之意罢了。” 恩年轻这番话说完,引得众女点头附和,李腾蛟更是轻轻摇晃着唐离的臂膀道:“阿离,罢官也就罢了,又有什么打紧!只要咱们全家和和美美的在一起,可不比做着那劳什子官儿要好上许多。” 李腾蛟这番话说的再直白不过了,却让唐离听的心头一暖,此时他当然知道今晚过乞巧节不过是由头罢了,而身边这些担心他的女人正是借着这个由头想为他发散心绪。 其实唐离这段日子心情倒说不上差,只是他人虽在府中却比往日要忙碌的多了,加上心头有安史之乱的巨石压着,脸色自然就紧肃了些,也正是如此让李腾蛟等人以为他因罢官而心情郁郁,乃特借着乞巧的由头为他开解烦闷。 “放心,我没事的!”,握住李腾蛟温软的小手,唐离满含着温情的目光一一经过郑怜卿,蝈蝈而至关关,随后才见他带着和煦的笑容道:“今夜就不再说那些扫兴事,我等四人且纵情高乐就是。” 见唐离高兴起来,四女也是脸绽花容,淡淡的月辉下,四个美丽的女子巧笑倩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来,由我持瓯斟酒,诸位娘子但自乞巧就是,也让我看看这巧到底是怎么个乞法?”含笑起身拿起案几上的酒瓯,唐离边为四人樽中斟酒,边笑着言道。说来他虽到唐已有数年,但这样的场面还真没见过,此时心情大好半是凑趣,半是好奇的高声说道。 孰知唐离的这番话又引来四女一笑,身子斜倚在唐离身上的李腾蛟咯咯声中道:“阿离,哪有女儿家乞巧你这男子在一边听着的道理?说不得要请你暂避片刻,等我姐妹四人向织女告愿完毕后再回如何?” 听她这么一说,唐离反而明白了,这所谓的告愿当与后世神前许愿没什么区别,只是民俗如此他也不便坏了规矩,乃与四人对饮一樽后笑着出亭去了。 拾阶而下,投上弯月高挂,身前水波荡漾,在微微的夏虫鸣叫声中身后李腾蛟等人的笑声清晰传来,此情此景,只让唐离彻底的平静下来,这一刻,安史之乱的忧思远去,他的心中只有一抹淡淡的平安喜乐汩汩流动,于唐离而言,这才是他心底里最向往的生活,只是前不久经历的凌州之战也让他明白,为了长久的保有这种生活,他必须做出许多许多的努力。 水映月光,静静的星子湖平滑如明镜,唐离沿着湖畔向前方的花丛走去,直到两柱香功夫后,才有李腾蛟循路找来。 “阿离,姐妹们已经告愿完毕了”,李腾蛟如同一只矫健的小鹿在湖畔的草地上行走,边走边口中轻呼不已,只是她的这番呼喊却无人应答。 “阿离,你在哪儿?”绕进花丛,李腾蛟这句轻呼刚毕,蓦然就觉腰间一紧,惊呼刚起,她那艳若豆蔻的朱唇就被紧紧堵住。 “蛟儿,你告的是什么愿?”一个悠长的长吻结束后,唐离笑问的同时,左手已将一枝花开正艳的月季轻轻的簪在了李腾蛟的鬓间。 身子懒懒的躺倒在唐离怀中,李腾蛟伸手摸了摸鬓间的鲜花,带着眸子中如海的深情用闺阁撒娇般语气腻声问道:“阿离,你看我美吗?” 半月清辉,花映娇颜,这一刻月光下的李腾蛟真是艳丽不可方物。听着这个熟悉的问题,唐离蓦然又想起了那个新婚之日在相府小楼下的一幕,那时头戴五珍冠的李腾蛟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如今年余过去,染上妇人风韵的李腾蛟愈发艳美,而二人之间的情意却不曾有半点减弱。细细端详怀中佳人的同时,唐离又又俯身而下。 “唔……姐妹们还等着我们。”悱恻缠绵。许久之后李腾蛟才推着唐离从他怀中站起,晕红着脸蛋儿向唐离甜甜一笑后,才一如往日般抱着他的手臂向亭子走去。 “阿离。七夕祈织女时有两条禁忌,第一是‘惟得祈一,不得兼求’。第二是‘三年乃得言之’,所以我不能告诉你”。言之此处,抱着唐离的手臂轻摇不已的李腾蛟慧黠一笑后续道:“不过一般未出嫁的女子都祈愿织女,希望能巧于针织女红,以此嫁娶个有情的好郎君。” “噢!这么说天上的织女竟是你我的良媒了!”,伸手扶正了李腾蛟鬓间的月季,唐离悄声笑道:“娇女痴拜月,心系有情郎!看来你我当日相识已至成婚竟是天意如此,天既怜惜,你我更要珍惜才是。” 静静的听他说完,月光中抬起头的李腾蛟痴痴看着唐离呓语般道:“阿离,你说的真好,能认识你真好。” “腾蛟姐姐,你莫不是已经把告愿说与夫君了吧!”,到郑怜卿的声音清晰传来时,正沉浸于柔情蜜意中的唐离二人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邀月亭下。 心中正自欢喜的李腾蛟闻言并没有接话,只脸上露出了一个憨憨的笑容,这没心没肺的笑容中流淌着掩饰不住的欢喜。 拾级而上,直到走到三人身前时,唐离伸手处已从背后取出一支艳艳正盛的月季来,含笑为郑怜卿簪于发间。 素来于人前端庄守礼的郑怜卿不防夫君竟然如此,一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低头任唐离施为的同时,刚才还在取笑李腾蛟的她此时却只是低声道:“夫君……” “鲜花赠佳人,卿儿正该如此”,说话的同时,唐离已俯身于郑怜卿额头轻轻一吻。 见唐离对李腾蛟及郑怜卿宠爱如此,一边站着的蝈蝈面色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心下实是艳羡不已,然则等唐离真个走到她面前时,早已久经历练的状元府财神爷却迈步欲要逃去。 无奈她身子刚一动,却被人给紧紧抓住,看着唐离依样簪花之后,李腾蛟才伸出手去指着蝈蝈的红唇道:“阿离,正该这里才是。”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蝈蝈,谢谢你了。”依然是吻在光洁的额头,只是此时的蝈蝈却似痴了一般,适才还在扭动挣扎的她此时却动也不会动了。 关关没有动,也没有躲,艳艳的月季簪上,当唐离一吻而过滑过关关的脸庞时,在她耳边微不可闻的轻轻一句道:“此情最宜风月。”只这一句,顿时让故作镇静的关关面红耳赤。 簪花为礼之后,四女环着唐离坐下赏月,于觥筹交错之间,李腾蛟几人照例玩儿起了七夕的保留游戏——斗巧。 亭中并无红烛,淡淡的月辉极是朦胧,正是借着这样的月光,四女手执红线,身前案上各有极细的绣针三枚,以发令为号,最先将红线穿过三枚绣花针者为胜。 随着唐离发令声响,四女立即开始飞快的穿针引线,在如此微弱的月光下要想将红线穿过细细的绣花针鼻,考验的就是眼灵手巧,蝈蝈得了第一丝毫不让人吃惊,毕竟这样的事情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已做过太多,但关关能在四人中名列第二却是大出唐离意料之外,不过当他轻轻握住关关的手,触摸到指节间厚厚的老茧时,唐离才真个知道关关为她旧日的心结到底付出了多少。 得第三的自然是郑怜卿,而收尾的李腾蛟则是在三女全部完成后又至少花费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堪堪将第三枚绣花针穿过红线。 这原是七夕固有的游戏,倒也无所谓输赢,其间笑声不断,整个邀月亭中气氛融融。 收了绣针,四女又小心翼翼的将自带的锦盒置于案上香炉下,盒中各藏蜘蛛一只,待天明时取盒以观,蛛网愈密者意即七夕之夜得巧越多。 有情人相聚,纵然是这些年年都有的旧事也能激发出无穷乐趣,待蛛盒放好,五人同饮一盏后,就听斜倚在唐离身上的李腾蛟悠悠叹道:“今晚真快活,要是日子天天都能这么过该有多好!” 许是今晚邀月亭中的气氛实在太好,有了几分酒意的关关一改前些日子的谨言慎行,接着李腾蛟的话语幽幽道:“世人常怜牵牛织女银汉迢迢,却不知他们虽一年才得一见,却能千年万年延续永远,比之世人要幸福的多了。”言之此处,唱惯了诗词的关关低声吟出了首诗来:“乌鹊桥头双扇开,年年一度果核来。莫嫌天上稀相见,尤胜人间去不回。” 关关吟出的这首诗使原本气氛融融的邀月亭中有了几分淡淡的惆怅意味,见李腾蛟等人眉宇间都浮起了一层闲愁,心中有感的唐离因一笑道:“正因人生苦短,益发要珍惜眼前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有此深情,纵然‘人间去不回’便又如何?”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说得真好!”,喃喃语声中,与郑怜卿三人一样满眼向往之情的李腾蛟已缓缓倒入了唐离怀中。 夜风习习,夏虫轻鸣,邀月亭中隐隐情意流动,其间又说不出的安宁祥和,直到许久之后,这种安宁才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 “少爷,范阳兵马已开始大规模调动,薛大人及李将军等人已在馨兰阁等候。”虽然强自压低了声音,但趁月而来的唐七语声中依然有控制不住的颤抖。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心头一热的唐离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四女后,脚下再不迟疑的随着唐七出后花园而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乱起(二) 毕竟是地处北地,七月刚一过,随着两场连绵细雨飘飘洒洒而下,原本燥热的天气立时凉爽了许多,长安百姓去了汗褂儿穿上单衣的同时,看着天上连绵不断的细雨,不免感叹今年的秋天比往年来的格外要早。 所谓秋风秋雨愁煞人,但面对这场持续了近半个月的秋雨,长安百姓尽自口中感慨,但心里并不烦闷,毕竟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就要到了。作为除上元之外最大的节日,中秋节历来为大唐百姓所重视,在漫长的寒冬来临前有这么个机会合家亲眷能好好乐上一乐,诚然是不可多得的乐事。所以尽自天上牛毛细雨下个不停,八月上旬的长安城依旧是一片热闹,尤其是东西两市更是人头涌涌,喧闹的不堪。 只是在这合城迎候佳节的当口儿,长安城内却有一个耸人听闻的传言开始慢慢流布。 “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要反了!”这个消息也不知是最早从何而起,然后就迅速在各茶楼酒肆中流布开去而遍布各坊,安禄山会反?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长安百姓大多是摇摇头不肯相信,要说这些天子脚下的百姓对安禄山可不陌生,这位胖子将军可是几乎每年都要上京的,而依着惯例,这位将军一到京,东西两市的那些胡商们都要减价售卖货物,这十多年下来,几乎是满城人都曾承过这位王爷将军的情,再则,长安百姓谁不知道安大将军乃是当朝天子的第一宠将,就这不说,他还是娘娘陛下的干儿子呢?儿子会反‘爹娘’吗?想到这里,人们已是对这个流言一笑置之。 在他们看来,这肯定是因朝中争斗而起的谣言,小李相公与杨国舅的不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虽说老李相公才去世不久,这两人入政事堂还不足一年时间,但二人的争斗却是刚一交锋几乎就立即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先是李党大将王鉷因胞弟牵连被赐药酒而死,随即杨国舅又因打压边镇被玄宗严厉训斥,罚俸半年留任。甚至还牵连着状元公唐离丢了差事。所有的这一切长安百姓倒也清楚,也正因为这些前事,所以在他们想来,此次安禄山造反的谣言自然就被他们认为是外戚一党对李党的反击。 流言尽自传的厉害,但既然朝廷没什么动静,百姓们闲议论着就淡了心思,在坊间闲议论几句后就忙着回家准备过节时的吃食去了,国朝承平百年,对这些百姓来说,造反离他们也实在是太远了些。反倒是即将到来的中秋节更为要紧。 长安道政坊杨国忠府。 眼瞅着已是夜色四合时分,门子刚伺候着国舅老爷进府,就听见门前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也不过片刻功夫,就见着一辆轩车停在了府门外。 门头杨得贵迎下阶去,借着府门前花灯的光芒看着轩车上下来的人,先是微微一愣后,随即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道:”哎哟!唐大人你可是稀客,老奴我这有日子没见大人您了,门房里有刚煮好的参茶,大人您好歹用一盏去”。口中说着话,老杨边凑上前去虚扶着来人笑道:“这是二夫人刚刚拨下来的新罗红参,补人的很,原是为老爷准备的……” “几月不见,你老杨头这张嘴是愈发的滑溜了”。下车之后的唐离笑着说了一句后也没跟这门子多话,随手自唐七手中接过一贯钱丢了过去道:“你家老爷到府了?” “哎!谢唐大人赏!”门子笑得眼都合不拢了,“老爷也是刚刚到府,只是这些日子虚火来的厉害,背上生了痈疮,这不,二夫人刚派人去请郎中了。”言之此处,杨得贵边陪着唐离前行,边迟疑的笑着问了一句道:“恕小的多嘴问一句,大人可官复原职了?” “怎么?不复职就不能来找你家老爷了,”自从罢官以来,他几乎是足不出户,数月来从不曾登过眼前这道府门,知道这门子是因此而猜测,上了石阶的唐离也不欲与他多说,乃摆摆手道:“还不快去通报你家老爷。” “哎!我这就去”,刚才那个问话撞上了马脚,门子老杨头脸上也有些讪讪然,闻言唤了两个小厮好生伺候唐离等人后,他便急急向内去了。 见老杨头身影去的远了,唐离由不得心下感叹,以前他来杨府都是直出直进,哪儿还需要通报?如今官职未复,就连这熟的不能再熟的杨得贵也不敢贸然放他进去,由此可见,这一顶乌纱还真是意蕴无穷。 门头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刚一进了门房就向唐离拱手道:“老爷才患背痈不能亲迎,特命小的这就请大人进去相见。” “噢,那你头前带路。”面上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唐离心下却着实有几分不快。 眼前这个宅子是杨国忠刚刚置起的新宅,前后费钱数百万贯,端的是华丽非常,前边因着玄宗当日的训斥,是以杨国忠搬家时唐离只是送了一份厚礼,而本人并不曾到场,此时随着老杨头一路行来,直花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才走到内院儿外,至此里间又出来一个容颜清秀的小婢领着他继续前行。 进了内院正房,走进房间之后,唐离就见杨国忠精光着膀子趴在室内床上,而他左肩处赫然生着一个隆起的痈疮。 见到这一幕,唐离心中的那点不快随即消失无形,而房内正在侍候着杨国忠的二夫人见唐离到了,随即福身一礼道:“见过叔叔!” “嫂子无需多礼!”,唐离这话刚说完,就听杨国忠道:“你们还客套个什么?别情,你久不到我府上,今个儿第一次来我还不能亲迎,实在是怠慢了!” “你我二人还客套什么”,借着他刚才的话头还了一句,唐离走上两步到榻前看着杨国忠道:“前个儿唐七回去的时候还没说你老杨有病,怎么才两天功夫就躺下了?” “真是见了鬼了!前天可不就是好好的,昨日一早起来就起了个小疖子,我本也不在意,谁知它竟是见风长的,到昨日晚上时候就已有了拇指大小,我找了个太医来看过,他也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只说些什么阴阳火毒的鬼话,下的药也没什么效果,今天一发的大了”。边指着榻前的胡凳示意唐离坐下,杨国忠边恨声道:“太医署都是一群废物,只会开些屁用不顶的温吞药,坏不了事也别想治好人。”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医署惯例如此!你老杨就是再生气有个什么用?”,随后回了一句,随意坐下的唐离见身侧不远处花几上有一盆颜色红艳之极的鲜花,乃笑问道:“这是什么花?颜色如此艳丽,要滴血一样!” 趴在榻上的杨国忠抬头看了一眼后道:“这还是别人前几天送来的,我见着好就留下了,至于什么花名儿倒忘了,听说本是五天竺的种,今年刚由长安胡姓花匠培植成了三盆,名贵的紧哪!” 二人正自说着这些闲话,就见门帘开处,适才那个小婢领着一个年在四旬的郎中走了进来,这郎中身量颀长,长相端庄,下颔处三缕长须,行走间还真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意味。 这郎中进了屋也不多话,简单见礼之后便俯下身子去看杨国忠背上的痈疮。见他如此,唐离也自然停止了说话。 那郎中不言不动的看了许久,随即一言不发的在室内四处探望,将屋里摆设的花草都看过一遍后,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唐离身边的那盆怪花后,眼神儿蓦然一亮,脚下也毫不迟疑的走上前来。 在这盆花前停留了许久,那郎中先看花形,随即更摘下一片叶子在鼻前嗅了许久,才蓦然发声问道:“尊府这些木器用的是什么材料?” “除了这几个花几用的梨木外,其它多是楠木!”答话的是杨国忠的二夫人。 “楠木,这就是了!”一声轻微的呓语传来,唐离随即就见那郎中手指盆花道:“把这盆苏弥难花搬出去,再不能放在屋里,这屋子里窗户也都打开通风”,这句吩咐完后,他便转身走向案几,俯身间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写好了方子。 凑上前去看了看那纸药方,上面却不过是最简单的几味药材,恰在此时就听手执方子的杨国忠问道:“我这背痈到底因何而起?” “我现在倒也不大确定,先依着我这方子用药就是,若是快,两日之内就该好了”,这郎中倒也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说完这些,便背了药箱向外走去。 开了方子都还不确定患者到底得的什么病,依着唐离想来,杨国忠必然是对这郎中大发雷霆的,谁知出他意料之外的是,杨国忠不仅并无不渝之色,且脸上颇有些理所当然的意思。 “你老杨可不是个好脾气的,这人是谁?”,见那郎中去了,唐离语带诧异的问道。 “别情你连他都不认识?”,听唐离这一问,杨国忠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此人姓叶,乃是高道叶法善的远房族孙,药王孙思邈的嫡传弟子,当年陛下三下征召书请他入太医署,此人都辞官不就的,京中有名的名医,专治疑难杂症。他素来为人诊病都是先开方,等你病好之后再说病名。” “药王孙思邈的弟子,难怪你对他这么客气”。唐离笑了笑道:“也就是他了,要是换了别家,连病名都说不出来,谁敢吃他的药?” “别情你还是不知道他的怪癖”,自拿到那张药方之后,杨国忠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此人难请,请来后就怕他不开药方,只要开了方子,就说明这病他能治,一旦直接告诉你病名,他就再不肯开方子了,到这一步也就是绝症,准备着办后事吧!”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话还半点不假。”这当口见杨国忠二夫人带了丫头去备药,屋里没了别人,唐离随即正肃了脸色道:“老杨,今天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杨国忠苦笑说道:“你没见着皇城上下都在准备着过中秋!陛下根本就不相信安禄山会反。” “噢!”,闻言,唐离微微俯前了身子道:“范阳军马如此大规模调动,难道陛下就没有丝毫疑心?陛下不相信,那娘娘呢?” “小李相公手中有安胖子早就报备来的折子,说是秋季将至,河北驻军既为向陇西调兵,也为防秋做准备,所以需要大规模调动,他这样合情合理的解释,再有小李相公为他帮衬,加之陛下本就对他宠幸,自然更是深信不疑了”。言之此处,杨国忠脸上的苦笑愈浓,“不说陛下,娘娘也不相信安禄山会反,今个儿还把我叫去敲打了一番,别情!如今这形势除了你我数人之外,竟是无一人相信安胖子会反!” 范阳早就磨刀霍霍,但长安的天子群臣竟无一人相信安禄山会反,闻听此话,实让唐离心中发寒,朝廷既然不信此事,自然也不会集中财力物力去应对此事,依次看来,任他是穿越而来,历史还是会如同原本的轨迹一般,任由安禄山突发奇兵。 唐离正自沉默的时候,就听杨国忠续又言道:“长安坊市间范阳要反的传言是别情你做的手脚吧?你听听那议论,不仅是陛下朝臣不相信,就连这些个百姓也不相信,别情你想用民间物议以激朝廷的想头只怕是要落空了,安胖子十余年经营之功不可小觑啊!” “明知他这次大规模调整军力完成后就会起兵作反,咱们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不成?”性子散淡的唐离说到此处市,忍不住狠狠一拍身前的案几。 “别情你不是早有准备嘛!当日你要我办的那些事儿我也都已照办,如今陛下娘娘态度如此,咱们也只能多尽人事了,至于劝谏,的确是没法再做,看娘娘今天的意思,若是我再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只怕她也保不住我了”。因是趴在榻上,所以并不能见到杨国忠的脸色,只听到他那幽幽的声音传来道:“不仅是我,便是别情你是三日后在中秋月宴上也万不能再提及此事。” “中秋月宴!” “是,三日后中秋正日,晚上陛下会依往年惯例大宴群臣,别情你也会与宴,只是娘娘已是说了,让别情你万不可再提及安禄山之事免得激陛下动怒,反误了你官复原职之事。” 闻听官复原职,唐离脸上并无一丝欢喜,反是带着淡淡嘲讽的笑意道:“当日陛下诏书中令范阳往陇西调兵,给的最后期限也是中秋正日吧!三日后,我大唐真要好生热闹一回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乱起(三) 月儿由上弦到半月,再到团团月满,在众人的期满之中,八月中秋正日终于到了。 八月中秋节是循着上元旧例,早于十四日晚已开放坊禁及宫禁,以应普天同庆之意,赶着这一年一度的佳节连天公也来凑趣儿,连下了十多天的连绵细雨在中秋前日戛然而止,到第二天竟难得的放了晴,暖洋洋的太阳彻底的驱散了天际的乌云,到夕阳西下时,整个天际碧空如洗,真是一副秋高气爽的模样。 太阳下山,随着黑夜的来临,好一轮圆月溜溜儿的自西方升起,月起之时长安城内也热闹了起来,大人们倒也罢了,倒是那些孩子耐不住寂寞的涌上了街头笑闹不停,间或还能听到零碎的爆竹声声。 “蛟儿,该走了!”圆月初起,状元府的唐离已收拾停当,随着他一声喊,身穿五品诰命服饰,盛装打扮的李腾蛟自屋内走了出来,甜甜一笑后挽着他的臂膀向外而行。 今晚天子大宴群臣共赏中秋圆月,罢官已达半年之久的唐离也在此列,此时他虽没了实职,但毕竟五品侯爵的身份仍在,是以依旧穿了官衣,又因这种赐宴是为君臣同乐,彰显升平,是以特命家眷随行,这才有了李腾蛟的这番盛装打扮。 如此团圆佳日却不能与家人同过,同乐心下也有几分愧疚,但今晚这个时机对他极为重要,是以他倒也没有过多的缠绵,与郑怜卿等人告别,交待她们自在高乐后,便与李腾蛟上车往宫城而去。 因中秋日最重家人团聚赏月,是以街道上除了疯玩逗乐的孩子们多些以外,到并不算拥堵,轩车穿过坊间道路直上朱雀大街后,便一路向北往皇城朱雀门行去。 自上车以来,唐离轻抚着李腾蛟挽在自己臂间的手陷入了沉思,“阿离,快看。”直到身边传来一声欢呼才将他惊醒。 唐离顺着挑起的帘幕看去,就见前方不远处的槐树上挂满了各式花灯,灯下正有一些身穿艳丽衣裙的女子踏节而舞,而她们此时所跳的正是唐离当日亲命宫中教坊司乐工编订的群舞【朝天子】,这种脱胎于‘连袖舞’的群舞动作简单,节奏明快,最宜多人共舞。 既然有女子群舞,旁边的街道上也就少不了那些精心打扮的少年,朱雀大街行到这一段时就显得分外热闹。 整齐的节奏声越来越近,透过帘幕看着花灯下风华正茂的少女应节而舞,耳听少年们的轰然叫妙。面对着这样一副典型的盛世太平景象,唐离却感觉不到半点欢喜,反而眼前的热闹欲盛。他心中那无形的压抑就愈发的厚重,眼前莫名的就出现了当日凌州城头血流成河的景象。 “阿离,这还是你命人编的舞呢!可惜穿着这身衣裳,要不我也真想下车跳跳。”看着下面的热闹,李腾蛟满带遗憾的说道。不过,头也没回的她随即又咯咯笑道:“阿离,还记得上次咱们来跳连袖舞的时候,伸手要拉你的女儿家可真多!” 说了这么多却听不到回应,李腾蛟回过头来见唐离脸色阴郁,忙轻轻的推了推他道:“阿离,你怎么了?” “噢!没什么!”,唐离的这一笑很勉强。 “今天陛下既然准我们参与赐宴,姐妹们都想着阿离你就是要复官的。”身子软软的偎了上来,头枕在唐离肩头的李腾蛟轻轻摇晃着他的臂膀道:“阿离你不是最厌烦点卯应到的拘束?守着家人过清闲散淡的生活。若是如此,就不能做官又值当什么!你万不可为这事儿愁坏了身子!” 耳听着款款劝慰的温言细语,唐离想起当日自相府辞出时与李腾蛟在马车上说的那番话,竟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理会那些家国大事,做一个闲散的官职,守着家人每日把酒品茗,这种简单而悠闲的生活一直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状态,一度他也是这么做的。 即便因安禄山及李林甫之死他一度主动参与了政事,但这种参与在早期来说更多的目的也是为自保,是为了一人一家的安危,甚至对于安史之乱,唐离曾经的想法是能阻止固然是好,如果阻止不了,或者随着玄宗避往西蜀,或者举家迁往江南,总之都能逃避战祸,护住一家人安危当无问题。 可以说,凌州之行彻底改变了唐离的想法,当他被困货栈瞭望着窗外大唐河山时,当他一怒拔剑冲上凌州城头时,当他与凌州百姓一起为守城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并直面死亡时,他以往的想法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变化,在那一刻,他彻底的与这个朝代相融合,内心深处他不再将自己仅仅当作一个因偶然原因而来的旅游者,他不再是一个穿越人,而是与凌州百姓一样实实在在的大唐百姓。 正是在凌州时,“大唐”二字对唐离有了新的意义,如今的他依然向往过那种散淡悠闲的生活,但他本身因为融入而对大唐有了责任感,与前时只为一人一家考虑不同,此时的他再难眼睁睁的看着大唐就此没落,就此由盛转衰,就此遭受血淋淋的攻伐。这种责任感的对象不是李唐皇室,甚至也不是朝廷,简简单单就只是大唐,是开元天宝间辉煌无比的大唐,也正是这种责任感驱使唐离为承平百年的唐朝廷能顺利渡过安史之乱而费尽心机,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徒劳。 “蛟儿说的是!不做官也没什么!”唐离轻抚着李腾蛟的手淡淡一笑说道。 扭头间唐离脸上露出了笑容,扭头间甜甜一笑,也不再看外边的热闹可,就此依偎在唐离怀中,听马车粼粼向朱雀门而去。 今晚陛下大宴群臣的地点依然选在承天城楼,这样安排的目的一则是为彰显与民同乐,再则也因承天城楼地势高耸,周围空旷而更宜赏月。 在朱雀门下了车,唐离与李腾蛟二人就此步行入皇城向承天城楼。 距离宴会开始的时间不远。此时朱雀门内外已有许多携带家眷而来的官吏,唐离二人刚一出现顿时就立时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罢官半年有余,唐离深居简出,他这个昔日的天子宠臣早已慢慢淡出了皇城。也淡出了皇城这些官吏的视野,依着当日诏书中的措辞,许多人都在心中认定这位状元公必然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正是这种种原因,当唐离此时突然出现在此地,那些官吏们无一不觉惊诧,注目二人片刻后,才有一等心思灵动的官员凑上前来见礼。对于这些常年混迹皇城的老油条来说,失势已久的唐离今晚出现在这里,这种现象本身就已经是最为明显的信号,不用多想,这些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唐离要翻身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随后就是一拨拨的人上前见礼。这些官吏们都不笨,谁不想在唐离官复原职前与他先示个好。 “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就知道做官真没什么意思!”,李腾蛟的声音低低传来。 闻言,正向那些官员拱手还礼的唐离一笑低声道:“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官场更有甚之。世态人情如此,有什么好奇怪的!” 对那些见礼的唐离一概是拱手还礼为谢,如此一路行去等走到承天门时直花费了将近三柱香的功夫。而此时宴会也即将开始。 上了城楼,自有宫人引领着向自己的席次走去,此次大宴却没有将男女分开安置,而是采取的是双席制,即来赴宴的官吏与家眷正好一席,以合人月双圆之意。 城楼上那些先到就坐的官员见是唐离到了,难免吃惊,对此唐离也浑不在意,顾自领着李腾蛟随那宫人到了自己的席次。 “师傅!”,二人刚刚坐定不久,就听一声略带童稚的声音响起,唐离不用回头看就知是凉王李睿。 李睿从学唐离,白日里虽是到唐离府,但晚上却依旧是回王宅安寝,他今天晚上前来参加这次大宴就是自十六王宅而来。 “早知道师傅你要来,下午我就不用回十六王宅了”。向唐离二人施礼之后,李睿才笑着道:“今儿晚上真热闹,可惜胖球不能来!” “没你师傅拘着,还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撒欢儿成什么样子,睿儿你觉得可惜,鹏儿还不一定愿意来”。李腾蛟这番话让三人都是一笑,眼见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唐离乃命李睿自回坐席。 目送李睿离开,唐离回头之间就见身右不远处有一个满脸欢喜的官员正欲起身向自己走来,微笑致意的同时,他已轻轻的咬了摇头。 那官儿见唐离摇头,笑着颔首为礼后便又坐下了身子,见他如此,周边一些原本有意上前的官员也都端坐不动。 “阿离,他是谁?”见到这一幕,李腾蛟好奇的问道。 “礼部主客司员外郎崔楠,博陵人氏!上元节时蛟儿你还着人给他府上送过红参。” “噢!博陵崔氏!”李腾蛟口中刚说到这里,蓦然就听一阵清脆的进殿鞭声响起,随即承天门楼下丹陛大乐奏响,而在这洋洋雍容的乐声里,一身明黄滚龙常服的玄宗与贵妃娘娘走上了城楼。 玄宗今天的心情明显不错,携手杨妃在坐北朝南的御案前坐定后当即随意挥了挥手道:“众卿平身!” 又是一番山呼万岁之后,唐离等才起身落座,随后就见玄宗随意一笑道:“若论赏月,冬则繁霜大寒,夏则蒸云大热,云蔽月,霜侵人,不免都损了赏月的好兴致,唯有今夜寒暑既均,蟾兔又圆,赏月正当其时,今日朕与众卿君臣同乐,众卿但自随意高乐不需拘束,如此既不至负了朕的本意,也不枉了好一轮圆月。”笑着说完这些开场白,随着他举樽邀饮,此次大宴正式开始。 捧樽奉饮的时,唐离的目光一下就对上了杨妃那双流波荡漾的眸子,此时注视着他的这双眸子中有相思,更有浓厚的歉疚。 两双眸子刚一对上的同时,唐离随即就低下头来避过了杨妃的目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番举动到底是因为怪责杨妃这些日子没有对他施以援手,还是因为前日见杨国忠时听到的那番话,或者还是怕这种暧昧的眼神被李腾蛟察觉。 玄宗邀饮完毕后就论着杨妃,刚才因唐离躲闪目光而脸色微变的贵妃娘娘举樽邀饮完毕后,面对城楼上满座大臣,淡淡一笑道:“噢!唐卿今晚也来了!来,到本宫下手处坐吧,稍后欣赏歌舞时也便解说。” 面容平静的杨妃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顿时让城楼上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离身上,这其中自然以艳羡居多。 不防杨妃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唐离纵然要拒绝也不能,便以手虚扶着李腾蛟,在众人瞩目中向御案右下首空着的那张席次走去。 唐代宫廷象今晚这样的宴会中,天子御座前照例要留一两张空席,作为对随后寄兴赋诗优胜者的恩宠与奖励。此风初盛于武后朝并一直延续至今。 唐离两人行至御案前谢恩时,杨妃先仔细打量了李腾蛟,随即眼光似有若无的扫过唐离虚扶着李腾蛟的手后,雍容一笑道:“上次你随玉真进宫时本宫看你还是个孩子,这才多久就出落成这样?更难得嫁了唐卿这样的好郎君,真是好福气呀!”说话之间,杨妃刻意坐正了身子,就连那掠鬓的动作也似是在刻意展现自己的倾城姿容,微微斜侧的发髻,翘起的兰花指,看似简单的动作中包含着许多的机心。 李腾蛟甜甜笑着谢恩的同时,唐离俯身间接上说道:“蛟儿容颜清丽而又温柔贤淑,当日能得陛下及娘娘将如此名门佳丽赐婚予臣,臣实是感激不尽!” 适才一直没有说话的玄宗听唐离说出这么一句后,乃微微一笑道:“此言不假!蛟儿乃皇族年轻一辈中少有的佳女子,唐卿你莫要辜负她才好。” “啊……夫君对我很好!多谢陛下及娘娘赐予臣妾这么个好夫君!”言之此处,满眼含情的李腾蛟扭头看了唐离一眼后,竟真个俯下身去向玄宗及杨妃拜了三拜。 李腾蛟如此表现,引得杨妃瞥向唐离的同时,就见玄宗和煦笑道:“举案齐眉!难得你夫妻二人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只是善于始者必慎于终,你二人要切记了,嗯,下去坐吧!”说到举案齐眉时,玄宗的目光不自觉的向身侧的杨妃瞥去。 经历了这么个小插曲后,宴会继续进行,其间觥筹交错,欢歌艳舞自不待言,眼见皓月愈深愈高,略带着几分酒意的玄宗挥手止了歌舞,因命与宴群臣以月为题赋诗助兴。 说话之间,面色微红的玄宗看了唐离一眼后道:“众卿但各展才华,今晚凡赋诗能得魁首者,准其随意请赏,朕与爱妃必准之!” 原本无心参与的唐离闻听此言,顿时心中一动,面对如此良机,他也顾不得什么剽窃不剽窃了,落笔时尽以苏轼的【水调歌头】应卷。 尽管席次中多有高才,但人才力有时而穷,尽自他们费尽心神,但遇上这首千古名篇,又如何堪于争锋,满眼沉醉的杨妃在喃喃念诵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看向唐离的眸子中竟隐隐有水波闪动。 “好一个此事古难全,短短五字道尽人生之无奈,好词,诚然好词!”慨然赞叹后,玄宗在群臣轰然而起的叫好声中微笑看向唐离道:“唐卿既已得魁首,想要什么赏赐但直言就是,朕必应之!” 自前日从杨国忠府辞出之后,这三天来唐离无时不刻不在等这个机会,闻玄宗此言后,深吸一口气起身的他先自问了一句:“君无戏言?” 不防唐离会说出这句话来,玄宗持樽哈哈一笑后道:“君无戏言!” 承天城楼上,在满坐官员的注视下,离席走到玄宗御案前的唐离拜下身去的同时,缓缓开言道:“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反意已彰,臣请陛下即刻下诏调集边镇诸军速入河东平叛!” 唐离的话清晰而平稳,但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承天门城楼上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杨妃花容失色的同时,就见玄宗脸色越来越红。 “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的酒樽片片碎裂,盛怒中的玄宗霍然而起手指唐离道:“大胆!” ………………………………… 皇城,大理寺。 粗木的长榻,粗木的案几,还有案几上齐全的文房四宝,若非那粗粗的木栅栏格外醒目,这里倒实在与贫寒士子的书房并无二致。 “别情,你好糊涂!那日我一再交待要你不要再提安禄山之事,你偏不听,非要把自己整到这里来才高兴!”,隔着木栅,紧蹙着眉头的杨国忠不住口的数落着监室中的唐离:“大理寺,这里可是专押重犯的大理寺,这两日若非贵妃娘娘居中转圜儿,还有你家那母老虎不断在李复道府中哭求,别情你这诬告大臣之罪早就坐实了。”言之此处,杨国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道:“别情你平日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次会干出这样的傻事来,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谁也保不住你,连娘娘也不行,你就好好的在这呆着吧!” 丝毫不理会杨国忠的数落,唐离只是淡淡一笑问道:“陛下的调兵诏书可下了吗?” 这个时候听唐离还问出这么个问题来,杨国忠直接丢过去一句道:“别情,你傻了吧!” “可惜!天意如此,连两天时间也争不过来”。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唐离绕室转了两圈儿后,直接走到木栅前紧盯住杨国忠道:“时候到了我自然就能出去,你不用再为我操心,还是赶紧……” “别情,你真傻了!”,拦住唐离的话头,杨国忠刚说出这么一句,就听监室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就有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响起道:“师傅,好消息,好消息”,随着这叫唤声,全套子王爷披挂的李睿快步跑了进来。 这时节杨国忠也没多余的客套,直接问道:“什么好消息,快说!” “八百里加急!反了,就在中秋节那天,安禄山正式起兵造反了!”,与闻言色变的杨国忠不同,李睿的脸上竟然丝丝的惊喜,看向唐离的目光也满是钦敬,“只是,……只是安禄山起兵的旗号是‘清君侧’,他要清的就是杨相公及师……师傅你……” 第二百一十五章-乱起(四) “八百里加急!反了,就在中秋节那天,安禄山正式起兵造反了!”与闻言色变的杨国忠不同,李睿的脸上竟然有丝丝的惊喜,看向唐离的目光中也满是钦敬,“只是……只是安禄山起兵的旗号是‘清君侧’,他要清的就是杨相公及师……师父你……” “反了!”身在监室的唐离幽幽一声长叹后,即对木栅外出神儿站着的杨国忠道:“老杨,你还发什么愣,还不快去宫城!” “噢!”杨国忠激灵灵身子一抖,随即撒脚向外跑去。这一会儿他更没有了半点宰相气度,只是唐离分明听见他边往外跑边口中犹自喃喃道:“反了?!真反了?!” 听着杨国忠口中的嘀咕,唐离真是哑然,感情直到此刻杨国忠都不相信安禄山会反。而他前一段时间如此卖力地在玄宗及杨妃面前宣扬范阳要造反,不过是想借这个十大逆中的第一罪名彻底打倒安禄山,其实心底里还是不相信承平百年的唐朝会有人造反。所以如今安禄山真个起兵作反的消息传来,才让他如此失态。 “师父!”,李睿的叫声使唐离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当下直接问道:“睿儿,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师父你到了大理寺,我就回到父皇身边了!这是我刚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听到的,得了消息我就趁乱跑出来了。走的时候父皇正在读安禄山的起兵檄文,上面说要清君侧,还有师父的名字在。”李睿一口气说到这里,瞅了瞅唐离后期期艾艾道:“檄文中主要说的是杨相公,不过后面提到师父,说……说……” “说什么?” “说师父是撮尔小丑,党附杨奸,辜负圣恩……”这时节李睿的记性倒还真是不错,檄文中提到唐离的那几句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撮尔小丑!”闻言唐离嘿嘿一笑,也没再问,而是直接对李睿道:“消息我知道了,睿儿你现在速速回去找贵妃娘娘,如果勤政务本楼没有就直接到宜春院,让娘娘想办法尽快放我出去,越快越好!” 李睿闻言,答应一声后掉头就向外跑。跑不几步,就见他一个停步急转道:“师父,你既然知道安禄山要反,那他……” 李睿话虽没有说完,但唐离却知道他的心思,当下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他这撮尔小丑成不了什么气候!” 见唐离说得镇定,李睿也是一笑后继续向前跑去。 …………………………………… 当心下急如星火的唐离走出大理寺监室时,见到的那个传诏太监依然是那个与贵妃娘娘份属同乡的杨太监。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赶紧进宫吧!”往日见了都是一脸笑的杨公公现在也是铁青着脸色,边一溜儿小跑领着唐离向外走,边小声着道:“现在勤政务本楼已经乱了套了,陛下气怒交加已经躺下了,娘娘刚跟陛下吵了一架才勉强放你出来,杨相公和李相公差点儿没打起来。” 脚下随着杨公公快步而行,唐离忽听此话,顿时一惊问道:“陛下病倒了?!” “只是一时气怒,并无大碍。”杨公公的话让唐离心头一松,这时节玄宗可万万出不得半点问题。心头稍松的同时,他也不免心下暗自叹道:“老了,真是老了!”论说玄宗也不是没经历过大事,当日他初登基时废韦后,诛太平,那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如今只是初闻安禄山造反的消息就身体不支而卧倒,看来这十余年倦政后醇酒美人、声色歌舞的生活是彻底掏空了他的身子。与身体的老态相比,让人感受更明显的是玄宗这曾经的一代英主心境上的老态,此时的他再没有了手创开元盛世时那股子杀伐决断的刚毅。从李睿跑出来报信,到杨公公现在来传旨放自己出去,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传回的时间也不短了,但现在勤政务本楼中依然还是一副乱糟糟的样子,单凭此点已可见今日玄宗之根底。这也就难怪在历史上玄宗能干出边号召长安百姓抵御安史叛军,边自己偷偷出奔西蜀的事情来。 眼见着将要出大理寺衙门,杨公公脚下快步不停的同时,左右打量了一番后,才更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太子如今也在勤政务本楼。” “太子?” “是,太子。”一步迈出门槛儿,杨公公的声音显得更低了,“总之唐大人小心那道檄文就是。” “阿离!”唐离刚一走出大理寺,就听一声惊喜之极的声音响起,随即就见一道红衣人影飞奔着扑进了他的怀中。 “蛟儿,我没事儿了,放心,放心。”李腾蛟刚一扑进唐离怀中就开始嚎啕大哭,劝慰了几句不见她收声,唐离也只得强自将她的身子扳起,盯着那双泪眼蒙蒙的眸子道:“蛟儿,好了,现在没事儿了。我马上要进宫,你先回去给卿儿她们报个平安,稍后闲些我就回府。” 对李腾蛟说完这些,唐离快步走到随行而来的唐七身前低声道:“安禄山反了!别发愣,仔细听好。按原本的计划河东别情楼的那些教坊司乐工该已经撤到晋阳了,明线是没法子用了,你告诉暗线的兄弟们多辛苦些,从今天开始,两河的形势一天一报。另外,马上去找四娘,将山记货栈给我抄了,记住,一个人都不能放过。”见唐七应声要走,唐离想了想后又补充道:“还有,通知天王,他从安西万里迢迢带回来的那几个人一定要看好,千万别让他们死了,没准儿马上就能用得着。” “你们好生护卫着夫人。”唐七脸色严峻地点头应是后,向随行而来的几个护卫交待了一句,边疾步向朱雀门而去。凭着李腾蛟的面子他们能进皇城已是不易,坐骑是无论如何带不进来了。 这时节不是儿女缠绵的时候,转身拍了拍容颜憔悴,脸上犹自梨花带雨的李腾蛟后,唐离快步走到早等得发急的杨公公身边直往承天门而去。 一路经皇城过承天门往宫城勤政务本楼,沿路所见的那些官吏及宫人面色并无异常,看来至少到目前为止安禄山已经起兵造反的消息还没有散播出去。 二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到了勤政务本楼。唐离还在上楼的当口儿,就听楼上杨国忠拔高了三分的声音传来道:“陛下,李复道留不得呀,否则何以坚朝廷及将士们的死战之心!” 踩着厚厚的旃檀而上,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唐离就见玄宗正躺倒在西墙前的那张锦榻上,锦榻边不仅坐着满脸戚容的杨妃,另一边还有一个四旬有余的中年,虽然从不曾跟他见过面,但看他服饰上的绣龙,唐离也知此人该是当朝太子李亨无疑了。 锦榻前,双目无神,面色苍白中映出铁青的李复道正端正而跪,旁边的旃檀上放着他的官帽。从唐离的角度看去,正可见李复道紧攥成拳头的手上没有了半点血色,且不住地颤抖,连带着他那宽大的官衣袍袖也抖动不休。 离李复道三步远近处,满脸涨红的杨国忠也跪倒在地,而在他身前,正有一张写满字迹的绢纸飘在地上,想来这就该是安禄山起兵造反时所发的檄文了。 说来这不过是一瞥之间的功夫,最先看到唐离的杨妃见是他到了,脸上一喜道:“唐卿你来了!” 仅仅是片刻功夫,眉宇间带着一丝灰败气息的玄宗看向唐离的眼神儿已有数变,从茫然的失落到微不可察的愧疚,其中最让唐离记忆深刻的是那一抹蓦然闪现的寒光与杀意。两天时间不见,玄宗却明显地衰老了许多,脸上老相尽显。扭头注视唐离许久后,才听他依然用不肯相信的语气喃喃道:“安禄山怎么会反?” 玄宗眼中的杀意虽然一闪而逝,却让唐离心下一寒。他知道玄宗这份杀心的由来,也知道这次若非有杨妃在,只怕刚才安禄山造反的确切消息到京之时,只要玄宗心思稍变,或许就是他自己身首异处之时。 “安禄山已经反了!”迎着玄宗的目光,唐离提高了语调道:“我朝军力布置重外而虚内,当此之时,陛下应急调京畿兵力北上驰援两河;并立下诏书调集江南边镇驻军星夜北上;与此同时遣使前往关内道,将安思顺麾下军马交由陇西哥舒翰统一指挥。河北、关内两道接壤,安禄山与安思顺份属亲族,此事迟则生变,以上三事迫在眉睫,臣请陛下速颁诏书。” “抽调京畿兵力及江南镇军的诏书已经送出了。”喃喃说了一句后,玄宗支着臂膀就要起身。 御榻旁侍候着的太子见状,忙躬身去搀扶,边与杨妃合力扶起玄宗,李亨边低声温言道:“父皇便自躺着就是,您这身子骨干系着天下安危还宜珍重,安禄山杂胡小儿还真能撼动父皇的大好江山不成?再则,看这檄文中所说,安禄山此次不过是因与朝臣不合而一怒起兵,这胡儿的粗鲁莽撞父皇也是知道的,此时遣一使往河北厚加安抚,也许朝廷不需一刀一枪就能平定此乱也未可知。” 听着李亨的温言细语,跪倒在榻前的杨国忠脸色应声而变,随即瞅向李亨的那一眼中满含恶毒。与此同时唐离也心下暗恨李亨恶毒,这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中包含着极其险恶的用心。安抚,安禄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除了将檄文中列出的人加以处置之外,还能怎么安抚?虽然这檄文主要针对的是杨国忠,但作为“杨奸”的“朋党”,唐离自己可也是榜上有名的。 李亨这番话虽然恶毒,却让正起身的玄宗双眼一亮。 眼前的玄宗正如历史中一般无二,直到安史之乱爆发数日之后他还不肯相信这个消息,对于他这种心态而言,李亨的这句话实在有极大的诱惑力。眼见此状,唐离当即冷笑道:“安抚?事到如今犹自想着安抚,莫非是怕我大唐亡国不速?” 闻言,太子李亨随即色变。唐离对此毫不理会,续又言道:“安贼早有起兵造反之心,这纸檄文不过是为其狼子野心稍做粉饰而已,又岂能信得?便是如此,他这檄文中也是一派胡言!近年以来,范阳虽不能如往年一样预支钱粮,但户部可曾使其有一日缺粮?朝廷官牧年年战马俱是由范阳先加挑选,纵然今年章法稍变也并不为过,类似如此种种,岂能称之为‘打压’?若是这样都算是打压,那朝廷对其余九镇岂不就是‘虐待’了?如此说来,纵然镇军要反,要清君侧,也该是其它九镇先动手,什么时候轮着他安禄山?此人连王都封了,受恩之重可谓天下皆知。陛下、娘娘及朝廷待其如此他都反了,如今还怎么安抚?”言及此处,唐离向李亨讥诮一笑道:“再则,如今安禄山反旗已举,他安禄山有这个胆子接受安抚?纵然朝廷无心追究,他又岂能自安?事已至此,朝廷与安贼已是不可共存之举。所谓安抚,不过是使陛下及朝廷颜面扫地的自取其辱之举罢了!” 这番直指李亨建议是自取其辱的话说下来,太子本人固然是脸色发青,坐起身子的玄宗也是黯然一叹,而一边的唐离续又乘胜追击道:“安贼手握我朝三分之一军力,十八万精锐正席卷南下,眼前这形势稍有不慎就有亡国之虞。当此之时,除了‘战’之一途外更无其它侥幸可言,在此当奋发平叛的时刻,又岂可轻言安抚?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陛下都不能坚定战心,又怎能指望前线将士奋勇杀敌?如此君王无必战之心,将士无决死之意,则我大唐亡无日矣!”言至最后一句时,心下激动的唐离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来。 也许是受“亡国”二字的刺激,话音刚落,自锦榻上霍然而起的玄宗恶狠狠瞅了唐离一眼后,沉声道:“你来拟旨,关内道节度使安思顺为国镇边多年,劳苦功高,特晋职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晋爵镇远公,迁升尚书省令正之职,诏书到日将军权移交陇西节度使哥舒翰后,即刻入京履新!此诏分发关内、陇西两地。” 耳听玄宗此诏,脸色发青的李亨神色又是一变,借着上前搀扶玄宗的由头低声道:“父皇,哥舒将军如今已领有两镇军马,再接掌朔方军怕是统属不过来,倒是国朝老将王忠嗣正在安北节度使任上,他那大营所在距离关内也近些……” “哥舒翰乃国之名将,多加这几万军马自无问题;再则大战之际,军力宜专而不宜分,陛下如此处断正是上策!”这回将李亨一口堵回去的正是依然跪倒在地的杨国忠。说到这里时,他更哼了一声道:“王忠嗣负罪之身,陛下当日恩恕其罪已是天大的恩宠,当此之时又岂能任其单掌一军?” “住口!”一声喝断了二人的争执后,玄宗扭头向御案前的唐离沉声道:“用印吧!” 说完这句,玄宗也不看杨国忠及太子李亨,踱步到一边跪着的李复道身前沉吟良久后道:“你且回府,稍后朕自有旨意到。” 第二百一十六章-乱起(五) 跪倒在地的李复道听玄宗此言,原本因惊怒而青白的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只是玄宗的这番话却也使他原本无神的眸子多了几分绝望的清明。 “臣辜负皇恩,罪不可恕!不敢有贪生之念,只望陛下准臣以负罪之身前往河东前敌。”李复道的声音暗哑低沉,言说至此后,已自解官衣的他重重叩首道:“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仅仅在个多时辰之前,李复道还是位极人臣的当朝宰辅,此时他竟然成了这般模样。虽说眼前形势紧急,但目睹到这一幕,整个勤政务本楼也是一片寂静,惟有那重重的叩首声空空地回荡。 眼见李复道如此,御案前的唐离心中也是一阵儿酸酸的难受。论说这位“五叔”虽然与他政见不和,但就其本身来说待他也着实不错。此人原本梦寐以求的就是希望能主领一军,厮杀疆场。依他的能力及生性其实并不适合出任宰辅,入主政事堂以来,他不过是在拼尽全力维持李林甫遗留的一切。 虽说与安胖子份属一党,但若论对安禄山的姑息与骄纵,李复道拍马也不及玄宗。事前,不仅他不相信安禄山会反,玄宗自己也不相信,甚至就连一直口中聒噪此事的杨国忠心底也不相信。从这一点而言,他虽有罪,但绝对罪不致死。但现在安禄山真个起兵造反之后,不管是为了玄宗的脸面,还是为了向天下军民彰显朝廷的必战之心,李复道都必须死。身为宰辅的他分量够重,实在是最好的替罪羊和祭旗人选。 勤政务本楼上,唐离的心中固然是五味杂陈,就连一边跪着的杨国忠也是表情复杂,眼角的余光中甚至流露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意。而这其中,惟有殷勤站在玄宗身后的太子李亨,虽然极力收摄着面上的神情,但眉宇间却怎么也不能尽掩那份儿若隐若现的欢喜之意。 李复道说出这番话后,这位年老的君王久久无语。因是侧对着玄宗,唐离并不能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只见到玄宗负于身后的手微微地抖颤不停。良久之后,才有一声苍老而空洞的声音传过来道:“下去吧!稍后朕自有旨意。”这句干瘪的话说完,玄宗已转而背过身去。 “臣……臣遵旨!”额头一片红肿的李复道抖颤着站起身来,就此散乱着官服如同八旬老翁般蹒跚着向阶梯处走去。只一瞥的功夫,唐离见着他的眼神已完全涣散,此时的勤政务本楼上,惟有搁置在地上的那顶乌纱的帽翅微微晃动不停…… “李相,李相!”伴随着楼下一阵儿满带惊讶的杂乱称呼声,被玄宗急召来议事的老丞相陈希烈在兵部侍郎薛龙襄等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上来…… ……………………………… 走到皇城朱雀门时,外边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喧闹惊醒了沉思中的唐离。抬起头来看了看外边一片升平的景象,哑然一笑的他这才感觉到肚中的饥饿。说来从今天早晨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口东西。 “少爷!”早在朱雀门处等候的唐九满脸惊喜地迎了上来。只是唐离此时却没心思与他多说,他也没再上那辆早就备好的轩车,就近接过一个护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后,立即快马催鞭而去。 往日需要三炷香的时间,现在只用了一半时间不到就已回府。在府门前翻身下马顺手将马缰交给迎上来的门子后,唐离便径直向内急步而去。 府内的那些下人见唐离回府都是满脸喜色,但是见少爷面色严峻也就没凑上前来道喜见礼。 唐离刚走进后院儿,就见正屋帘幕开处,李腾蛟等人迎了上来。安慰了这些憔悴面容上满带喜意的家人后,唐离便直接道:“关关,你去帮我弄些吃的东西来。” 正紧盯着唐离的一身素衣的关关闻言,一愣之后应了一声,随即快步向院子外走去。 “我现在回来只是报个平安,吃晚饭马上就走,也不用忙活了。”边向正屋走去,唐离便向迭声吩咐着侍女煮茶端果子的李腾蛟等人道。 “走?”闻言色变的李腾蛟颤声问道,而旁边的郑怜卿及蝈蝈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我没事儿,陛下新授了我翰林学士,稍后就是去当值。”直到唐离这句话出口,郑怜卿等人的脸色才缓了过来,李腾蛟的脸上甚至有了几分喜意。 在开元间成立的翰林院,最初是由一大批诗人、画家、高道、书法家乃至围棋国手组成的机构,其成立的初衷原本是玄宗为了政事之外自娱而设立。但随着时间流逝,尤其是近年以来,这个直属于皇帝本人的宫廷机构的性质逐渐发生了变化。尤其是翰林院中的学士院,更是直接取代了原本的聚贤院,成为皇帝处理国务及拟定诏书的个人机要处。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最接近核心政事,最接近玄宗,也最得其信任的机构,翰林学士名头的本身就已经代表了玄宗的信任及光明的前途。正是熟知这其中的关节,李腾蛟才会如此高兴。在她看来,既然陛下如此任命,那唐离此次必然是厄运尽退,再无牢狱之虞了。 “莲儿,你去把唐七叫来。”在正屋中坐定之后,见着李腾蛟等人都是面有喜色,唐离尽自心中不愿她们担心,却也只能沉声道:“蝈蝈,两天前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了,我已命人去抄没山记货栈,你那边有什么手尾处尽快处理。另外,你马上去找蓝钻佳人,让她知会那些海商,从即刻起咱们的船队不再运进人参及皮货,腾空所有的船在新罗买粮。这些粮食运回后,暂时囤积在登州就是。” 开始唐离自大理寺出来时只对唐七低声吩咐了一句,那时心情激动的李腾蛟一门心思都在夫君身上,是以也没留意这件事。此时突然听到这个消息,郑怜卿等人都是一脸震惊的神色,甚至那个正给唐离奉茶的丫头还“啪”的一声打碎了手中的茶盏。 “蝈蝈,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还不快去!”这声催促让蝈蝈醒过神儿来,近来处事愈发干练的她随即起身就向外走去。 “慢着!让蓝钻佳人给那些海商带个话,现在运粮我保他们亏不了一文钱。至于赚不赚钱不好说,但我保证他们将来最起码可以赚回一个爵位来。粮食运得越多,将来能换回的爵位就越高。”言及此处,唐离又淡淡补充了一句道:“当然,有不答应的也不勉强,只是以后他们若有什么事儿也就不必再来找我了。” 蝈蝈答应一声后去了,唐离见室中气氛凝重,乃轻笑一声道:“安禄山以一道之力起兵谋逆,不过是以卵击石之举罢了,待朝廷大军一到其势自然土崩瓦解,蛟儿、卿儿无需如此担心。” 唐离的这句安慰让李腾蛟的脸色和缓了几分,然则郑怜卿的脸上却是忧色半点不减道:“夫君,安贼谋逆,父亲大人的河东就是首当其冲,妾身怕……” 见满脸忧色的郑怜卿说话间脸上颇有恐惧之意,唐离笑着伸出手去轻拍着她的手臂安抚道:“我上次前往河东时已与岳父大人言明此事,这前后已有将近年余的准备时间。此次安禄山起兵虽速,但于河东而言已算不得奇兵。晋阳乃我朝高祖龙兴之地,又是与长安、洛阳并称的三都,城池竟自坚固;加之如今的河东道都护将军郭子仪堪称名将,如此种种聚合,岳父大人困于兵力或者无力反击,但自保晋阳不失当无问题,卿儿无需担心!” 竟自说了这许多,郑怜卿关心则乱也未能全然放下心事,唐离见状又一笑道:“算算行程,范阳叛军现在该已进入河东境内了,当他们看到如今河东各地的官仓及武库都是空空如也时,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这番意在开解的话语毕竟有了些效果,见郑怜卿的脸色好了许多,唐离脸上笑容不减的续言道:“对了,刚才竟自想着安胖子,倒把一个大好消息给忘了。” 李腾蛟看了郑怜卿一眼,明白唐离意思的她当即出言凑趣儿道:“什么好消息?” “你们一直想见到的那个人到京了。”为了安抚家人的情绪及担忧,面上看来一片轻松随意的唐离甚至还故意卖了个关子后,才看着郑怜卿笑言道:“李太白,李谪仙到京了!” 早在开元间即已得名“诗仙”,被誉称为“开元三绝”的李白名头的确响亮,突然听到这个消息,郑怜卿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而李腾蛟更是惊讶反问道:“阿离你是说青莲居士到京了?” “正是!我回来前在勤政务本楼,当时正议及要写讨逆文稿以驳安贼檄文,听陈希烈老相公说话,才知道李青莲已于昨天午后到京。可惜,那时我正在大理寺,没能一睹其谪仙风采。不过他既然到了京中,以后自有机会!”说到李白,尽管如今形势严峻,但唐离言语中还是忍不住地露出了几分激动。穿越数载,见过了李林甫、杨贵妃等人后,若说还能有一个人能让唐离对与之见面如此期待的话,则非李太白莫属了。这个由盛唐精魂而化的诗仙历经千年时光早已成了盛唐的代名词,在他的诗作一代代被传唱不绝的同时,流逝的时光也使他的身份由诗人逐步地走上了神坛。中国近三千年的古典文学史上,若说有一个人能被后世大多数人自愿自觉发自身心地去喜欢、去仰慕的话,豪放飘逸的李太白无疑是第一人选。至少现在的唐离对与李白见面的渴望中,就包含着一些后世“粉丝”对“偶像”的狂热。 “这下公主该高兴起来了!”李腾蛟喃喃低语了一句后,随即起身抓住唐离的手臂急切道:“阿离,你得着机会一定要把他请到咱府上来。以前在玉真观的时候公主见他从不带我,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他哪!” “这是自然!”唐离含笑答应了一句,正待要接着说话时,就见关关领着几个丫头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关关你费心了,不过我那儿吃得了这么多?”看着身前案几上满满的一片,唐离轻笑着说了一句后便持箸开始吃饭。 他的吃相原本就不好,此时为赶时间更是风卷残云,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已吃完,只让旁边的关关连声说道:“慢着些儿,慢着些儿!” 饭既吃完,唐七依然没到,唐离却等不得他了,匆匆梳洗一番后便向外走去,郑怜卿等人自然起身相送。 内院门前,示意几人不必再送的唐离走出几步后,突然停住了步子转身向李腾蛟招了招手。 “阿离,”快步跑过来的李腾蛟见唐离脸色有些沉郁,忙问道:“怎么了?” 看着李腾蛟娇美的脸,唐离沉吟片刻后,才无奈地低声一叹道:“安禄山起兵谋反,五叔他……他已被陛下罢相了!”低沉着说到这里,唐离轻轻摇头道:“你现在就去,当还能见着他最后一面。” “阿离……”只瞬间的功夫,李腾蛟红扑扑的脸蛋儿上已是血色尽失,抓着唐离臂膀的手也是越捏越紧。 “这是不仅是我,就连贵妃、甚至陛下也没办法!”黯然叹息声中,唐离只能轻轻拥住李腾蛟道:“蛟儿,我答应你,一定竭尽全力保住五叔家人安危!” 身子抽搐着在唐离怀中静默了片刻后,李腾蛟猛地挣脱开来向府门处跑去,她的身影带起的是声声压抑不住的啜泣…… 向郑怜卿及蝈蝈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之后,唐离快步追上前去,谁知此时的李腾蛟跑得异常的快,直到快到府门前时唐离方才赶上。恰在此时,原本等在门房处的莲儿领着满头汗水的唐七走了进来。 “莲儿、唐九,你们跟着夫人!”高声吩咐了一句后,唐离直接迎上唐七道:“怎么样了?” “少爷,山记货栈库房货物都没动,驮夫及一些帮佣也都在,只是朱竹清及一批看守货栈的护院儿都不在了。那账房说他们是上午突然消失不见的。”因为口中大喘着气儿,唐七的话听着就有几分断续,“四娘已遣人出城追查了,另外朱竹清叔父处也派人盯上了。” 注目门外,看着唐九等人上马紧追着同样驱马而行的李腾蛟远去,唐离扭过头来道:“没抓着?”原本他此次回来只是顺便问及此事,但此时唐七的答案还真让他意外。以安禄山的品性,虽然已决定起兵造反,但为了不早暴露消息,他肯定不会将此事告知山记货栈驻于长安的这些人,以免他们有所异动泻了底细。从这一点来说,朱竹清断然没有能逃脱的道理,但现在这种反常的情况却出现了,由此不能不引起唐离的警觉。 “嗯,盯紧朱竹清叔父处,另外把他叔父以前的根底都好生查清楚。”点头说了一句后,继续迈步向外走的唐离续又问道:“对了,天王那边怎么说的?” “天王说让少爷放心,有他亲自看着,那几个大食人出不了事儿。”闻言,唐离点点头后道:“嗯,这就好!从现在起你密切盯紧两河道的消息。我若不在府上,你就让送食盒的小厮直接送到皇城就是。” 吩咐完这些,唐离没再多做耽搁,接过门子手中的马缰后,翻身而上直往皇城而去。 策马转上朱雀大街,行不多远就见街右边一片喧哗,两旅盔甲鲜亮的羽林军正围着一座堂皇壮丽的大宅第捕人。 见是羽林军在查抄安禄山在京的藩邸,唐离胯下健马没有半点停顿,直接一路向前。 朱雀门里的皇城也不安宁,这里虽然没有刚才那么多羽林军,但唐离路过御史台时,刚好见着接替王烘出任御史大夫之职的吉温正被两个内侍拘押着出来,脸上满是一副灰败的神色,类似的场景他一路上还见着好几处。 此时他也无心理会这些,快步过了承天门进入宫城。唐离刚踏上勤政务本楼的阶梯,蓦然就听“咣”的一声,一个尺长左右的明黄镇纸自阶梯间蹦落下来。若非他闪身得快,险险就砸在了头上。 与这明黄镇纸砸落的同时,勤政务本楼上玄宗因极度愤怒的声音清晰传来:“半天!仅仅半天朕就丢了九州之地!这些混账行子居然一箭未放就此附逆……”因过于愤怒,玄宗暗哑的语调化为了低沉的咆哮…… 第二百一十七章-乱起(六) 与这明黄镇纸砸落的同时,勤政务本楼上玄宗因极度愤怒的声音清晰传来:“半天!仅仅半天朕就丢了九州之地!这些混账行子居然一箭未放就此附逆……”因过于愤怒,玄宗暗哑的语调化为了低沉的咆哮…… 唐离听玄宗这么一说,就知定是又有新的军报传来,而这军报上的消息该是说河北道诸州在安禄山起兵后纷纷投降从逆。顺手捡起地上的明黄镇纸,他一步步向楼上走去。 勤政务本楼上,此时静悄悄一片鸦雀无声,坐在御案前的老相公陈希烈那对漂亮的寿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平日因保养得宜而颇有些鹤发童颜的脸上也抽成了苦瓜。 整个楼上,除了老相公陈希烈之外,其他应召来的官员都控背弓腰地站着,一个个脸上或是噤若寒蝉,或是面无表情,除了玄宗粗重的喘息声之外,听不到其它任何声响。 玄宗此事正据于御案之后,他原本有些灰败的脸色因为这巨大的愤怒而激起了一片淡淡的暗红。近十余年来秉政一直崇尚于清静无为的他,此时再没有了半点往日的淡然冲合、安定闲静的样子。眼见自己这番话后却无一人接腔,就见他嘿嘿冷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朕看你们平时朝会时不是挺能说的嘛!你们要赏赐、要恩萌、要爵位的时候不是都说得挺好?现在怎么都不说了?又或者你们只会说百年承平、极盛之世?莫非除了这些,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了?” 多年不发火,此时一旦激怒攻心,玄宗的样子就变得极为可怕。说着话他疾步间到了那些站立着的官员身前,口中如毒蛇般冷笑不绝道:“平日里你们口中谁不说自己是朝廷栋梁?怎么真到了朝廷要用你们的时候连句话都不会说了?年年月月领着朝廷的俸禄、朕的赏赐,你们就是这样报效朝廷、报效朕?那朕养着你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暗哑的声音说到这里,玄宗的笑容几乎有些残忍了。“朕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们跟那些混账行子一个模样,就等着安贼打过来后俯身请降就是。到时候该做尚书的还是尚书,该做侍郎的还是侍郎,你们说,朕说得对不对?对不对?” 看着玄宗暴怒如此,耳听着如此的诛心之言,那些原本还想说话的人愈发的不敢了。正对着玄宗的工部尚书韦知仪本就是个胆小的,此时吃这雷霆之怒的惊吓,额间冷汗如雨的他居然就此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口中不断道:“臣有罪!臣有罪!” “你没罪,你们都没罪!是朕有罪,朕选了你们这些臣子就是朕最大的罪!”瞅了脚下跪倒的韦知仪一眼,玄宗冷笑着道:“朕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说话之间,他居然抬起脚重重踢在了韦知仪的肩头,若非后面还有人挡着,只怕可怜的工部尚书大人立时就要仰卧于地了。 见玄宗正处于急怒状态,悄然上楼隐于众官身后的唐离原本也不准备上去凑这个霉头。只是此时见情势不对,玄宗显然已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当下也只能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臣以为河北九州附逆之事并不如陛下所想那般不堪!” 唐离一开口说话,立时将玄宗的目光引到了他身上。与此同时,勤政务本楼上响起了一片轻微却又整齐划一的吁气声。显然,这些正承担着天子无边怒火的众官对于有人出头打破这个僵局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说!” 没在意玄宗话语中的怒火,手执明黄镇纸的唐离边缓步向前,边轻声道:“安禄山自任捉生将以来就在河北道,他在河北经营已达十余年之久,此次举兵谋逆之初有一些本道州县附逆也是意料中事;再则,范阳此次举兵兵威极盛,地处河北的各州欲抗无力,顺势投降也是有的。历来各朝谋逆之初大抵都会出现此类情形,陛下实不必如此激怒。” 顺手将明黄镇纸在御案上放好,唐离不等玄宗反问,因又续道:“譬如这从贼,历来也分几种情形。一是甘心从贼;二是势不得已,无奈从贼;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行的是韬略之计,前从而后反!今日之河北是三者皆有,但若臣所料不差的话,该是以二、三种居多。” 若说前面那番话安慰作用还小的话,那唐离后边这个论断却让玄宗精神一振,“唐卿且细说!” 见本站在众官之前的玄宗有重回御座的意思,唐离赶紧上前了两步搀着他向御案前走去,边走边道:“其实这中间的道理倒也简单。陛下乃我大唐正朔,所谓民心如镜、史笔如刀,其实自古至今的臣子若非情形实在特殊,又有几人愿做逆臣?‘反贼’的恶名刻身铭骨,且遗羞子孙,实在不是那么好背的!此其一也;其二,安禄山不过一九姓杂胡出身,更兼一字不识,这也就罢了,据臣得知安禄山岁每次进京时做出一副憨厚朴拙的模样,其实此人心性残暴,嗜杀成性!与陛下的宽厚雍容相较,那安禄山不过是一跳梁小丑。对于那些河北道官员而言,他们自然更愿意忠诚陛下。” 唐离这番话诚为实言,且每一字每一句都合着玄宗现在的心思,是以这两条说完,刚才还是暴怒中的玄宗情绪已渐渐平定。一边坐着的“老翁翁”陈希烈见状,立即凑趣道:“唐别情不愧是状元之才,这两层见的明白。”他既一开口说话,其他那些刚才噤若寒蝉的官儿们也随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出声附和。一时间,勤政务本楼上阴霾的气氛竟似被一扫而光了。 淡淡地看了群臣一眼,玄宗扭过头来对唐离道:“唐卿你接着说!” 吃玄宗这一眼,众官员的声音立时小了许多。看着目前这许多平日里意气洋洋的官员如此表现,唐离不由得轻轻一笑后续道:“至于第三点,河北道乃是本朝儒家高门世居之地,所以此地虽然民风彪悍,但民风中也最讲忠义二字;臣也曾看过河北道官员的任职表,这其中有许多州府主官都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大族出身,譬如那崔门子弟,再譬如平原太守颜清臣颜真卿兄弟,别人我或不敢保,但这些人本是绝不会反的,但他们现在却也从贼附逆,这难道不反常?”言语至此,唐离双眼紧紧迎上玄宗的眼神儿道:“臣现在愿借陛下笔墨立军令状一份,随着安贼大军南下而留守的兵力减弱后,河北道这安贼大后方必定会四处冒烟,无论民间,还是现在这些附逆州县多会揭竿而起重新效忠朝廷。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注目唐离,看着他那平静中透出无比自信的眸子,玄宗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刚才暴怒的情绪终于彻底地平静了下来,甚至嘴角处还若有似无地挂了一点儿笑模样。 见状,唐离趁热打铁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方有今之天下。虽各处也有积弊,然则总而言之,的确算得是自西汉武帝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世。身为如此升平之世的手创者,天下百姓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朝廷都自然有一份感激眷念之心。这份感激若在平日也就罢了,但一旦临战就会实实在在地转化为民心。先太宗曾有君舟民水、载舟覆舟之言,今日之情势诚然如是。‘民心在唐’四字本身已足可保陛下社稷安危!” “再则,安贼此时虽然兵雄势大,但其根基不过只有一道之地。若想以一道之力抗衡我整个大唐,实无异于痴人说梦。且不说别的,单就是后勤辎重的供给就足以将之压垮。如今的情形是,没了朝廷调拨的军粮,但凭河北一道之力定然难以支应二十万大军的用费。河北道既然支应不了,那安贼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战养战,纵兵抢掠。且不说他如今在河东能不能抢到,只是他越抢得厉害就越不得民心。与范阳叛军相比,我大唐据地乃是其十倍,人口乃是其百倍,他弄一斤粮食,朝廷可以征发十斤;他造出一支箭矢,朝廷可以造出十支;他募集到一个军士,朝廷可以募集到百人。如此消耗之下,纵然安禄山起兵之初兵锋极锐,但其势必不能长久。我料此次朝廷平叛之战前期当是安贼占据先手,随后待其兵势稍弱,则朝廷与其陷入短暂的相持阶段,自此开始,朝廷的优势渐次明显而日益强大,而范阳之实力则被寸寸削弱,终将灰飞烟灭。” 唐离这番话说完时,整个勤政务本楼上一片沉寂,玄宗并众位官员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向唐离。安禄山起兵的消息到京连一天时间都不到,但此时的唐离已从全局预测到了整个战事的走向,且这种预测还合情合理。就不说这种预测到底准不准确,单是唐离此时表现出的这种对战事整体把握的大局观,已足以让人吃惊。往往具备这种能力的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而唐离如今却年不满二十,更是以文辞出名的状元公,这番令人信服的剖析战事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如何让人不吃惊?一时间,众官员除了感叹世间真有人能“生而知之者”之外,也有人心底暗自猜度唐离府中必定养着极高明的谋士。 “唐卿所言深合朕心!”良久之后,从唐离身上收回目光的玄宗轻声赞了一句后道:“朕已命陈爱卿及杨卿掌总此次战事,唐卿既已为翰林学士,也宜参与其中以为参谋赞画。” “臣遵旨!”与唐离同时应命的还有陈希烈及杨国忠二人,与此同时,站着的那些官员们都忍不住用一种热辣辣的眼神看着这个新任的翰林学士。 “安贼谋逆,朕平叛之意已决,尔等也不得稍存侥幸之心,从即刻起再有敢言安抚及招降者,定斩不赦!”语调平静的玄宗注目群臣说着这番话时,眼神儿似有若无地瞥了太子李亨一眼,“大唐不仅是朕的大唐,也是卿家等的大唐。如今朝廷出此奸孽,正是尔等奋力报效之时。卿等更宜宵衣旰食早平叛乱,但能使我大唐百姓少受一日刀兵之苦,便是尔等的功德。异日逆贼授首之时,尔等既不负朝廷,朝廷又岂会负尔等?”言及此处,玄宗沉默了片刻后乃挥挥手道:“现在,卿等都退下去办差吧!” 站在玄宗不远处的唐离见他说出这番话来,再看到那个眼神儿,已知刚才自己回府的空隙中李亨必定又重提了安抚招降之事。对于李亨会提出这种建议他丝毫也不奇怪,若历史固有的流向不变,这个叫李亨的太子将会借马嵬兵变而成“肃宗”。而这位肃宗就是唐朝廷针对藩镇“姑息”之策的始作俑者,而后经其子“代宗”的进一步发扬光大,乃使对藩镇的姑息之风大盛于朝廷。正是在肃代两朝,平卢、魏博等不受朝廷控制的四镇地位正式稳固,从而拉开了中晚唐藩镇林立的序幕。 脑中胡乱想着这些,正随着其他官员准备退下的唐离就听玄宗一声召唤道:“唐卿,你且留下。” 随着官员们的退却,一时间勤政务本楼上除了那些侍候的宫人之外,就只剩下了这君臣二人,就连流连着不想走的太子李亨也被玄宗遣退。 “委屈你了!”玄宗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唐离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两天大理寺之事。 “朕老了,真是老了!”说完这句,不等唐离答话,玄宗又莫名地轻叹着说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陛下……”此时楼中的气氛着实古怪,唐离刚想按惯例颂圣一番,谁知刚张口就被玄宗挥手止住了,“京畿道各州军马明日就可往援河东,杨国忠及薛龙襄保荐的统兵人选是李光弼,卿以为如何?” 这两万多军马交由李光弼统军自然大合唐离心意,但他摸不清玄宗问这句话的意思所在,遂也中规中矩地答道:“李将军久历战阵……” “朕不是问的这个,”玄宗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道:“卿家当日曾与他同守金州,朕要问你的是这个李光弼可靠吗?” 至此唐离才明白,经历过宠将安禄山起兵造反之事后,玄宗如今对这些统兵将领都下意识地充满了怀疑。“李将军烈士之后,加之臣与他曾在金州共事,臣敢保他必不会有负于朝廷及陛下的信重。” “如此就好!”细看了唐离片刻,玄宗点点头后便陷入了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分外长,正在唐离感觉气氛极其凝重之时,就听玄宗的声音幽幽传来道:“不久之前,太子自请前往潼关监军,卿以为如何?” “监军?” “依着四方勤王军的脚程,不久朝廷就能在潼关聚集起一支十八万人左右的大军,朕已有意命高仙芝总领其军,太子所言监军之事就是从此而来。” 至此,唐离才知道玄宗让他留下来的目的其实就在于这一个问题。潼关乃是京畿门户,只要潼关不丢,长安就稳如泰山,此关对于大唐的重要性已是不言而喻。同样也正因为这一关隘太过重要,此时对带兵将领正满心疑虑的玄宗难免对高仙芝不能完全放心。正是因着这份担心,所以他对太子的这个建议极为动心。 然则,玄宗虽然认可太子的这个建议,但对监军人选本身却难放心。有唐一朝,自高祖建都长安开始,王室内部的争夺就极为激烈。从唐太宗三兄弟的争斗,到高宗朝武后篡位大肆清洗李唐皇室,再到韦后、太平作乱而后玄宗登基,这几朝中皇室内部的争夺可谓从来就没停止过,而且每每都以血腥的杀戮收场。正是有鉴于此,玄宗才会在开元朝设置十六王宅,将所有的皇子皇孙悉数迁入其中,而太子也不让住于东宫,而是安置于自己的寝宫附近。可以说,自秦汉以来,若论对皇子皇孙控制最严的皇帝,实非玄宗莫属。从这一点来说,此时的玄宗也实不愿让太子出京,而且还是直接干预军事。 如今的情况就是,玄宗既对统帅大军,占据潼关的高仙芝不放心,所以想派监军;同时又对自愿出任监军的太子不放心,这两厢纠缠起来,就使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 想明白了这些,唐离思忖了片刻后才慎重言道:“经历安贼之事后,陛下有意派遣监军倒不为过,但臣以为由太子担当此事实为不妥。” “噢?” “一则太子备位东宫,乃是国之重器,实不宜亲临战阵艰危之地;再则,太子身份尊崇,若其长在军中,必使统军主帅难以自安其位,若稍有不慎军中恐会出现二主并立之事,如此一来,我军虽未战已先败!”唐离的话让玄宗微微点头应合的同时,复又出声问道:“依爱卿之意,莫非是要朕不派监军?” 唐朝的监军制度就是首出于玄宗,尤其是现在这种形势下,若想让玄宗打消这个想法根本就是不可能。明知道他的心思,唐离也不做无用的劝说,只平静说道:“臣愿保荐一人,可使陛下尽得监军之利而远离其害。” “哦!唐卿要保荐谁?” 闻言,唐离微微一笑,口中轻轻道:“臣愿保荐凉王李睿殿下出任潼关监军!” 第二百一十八章-乱起(七) 朝廷政事堂设置于近邻宫城的银台门侧,它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本为大唐政事中心及宰辅办理公事的所在,虽然不断有皇城各部的官员及相公们约见的官员进进出出,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放轻了脚步,甚至小院外有路经此地的官员们经过时,也会下意识的把呼吸声调小一些,所以,往日里这个单独的小院子都是安宁寂静的很。 但在今天,在安禄山起兵反唐的消息传回京城后,这个素来幽静的院落陡然嘈杂了起来,捧着账册的户部小吏,捧着各地山河地理图的兵部官员,还有那些拿着两河城池构造图的工部官员们往来穿梭其中,心中忧急,加之被人催的厉害,这些七八品小官儿们脚步既重,声音又高,直使原本清幽静寂的政事堂热闹的不堪。 从勤政务本楼陛辞而出的唐离刚一走进政事堂小院儿,就正撞上了一个手捧着厚厚一叠卷宗的青衣小官儿,哗然一声,就见那高高一叠卷纸撒的满地都是。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没看见……”,心下正急的起火的青衣小官儿高门大嗓的嚷了一句后,才看清来人是丢官半年之后刚刚又得了圣眷的唐离,当下急忙将话吞住,“唐……唐大人……”。 对那小官儿的表现倒没太在意,此时正蹲下身子的唐离见地上散落的都是一幅幅山河地理图,而他脚边那张半掩半开的那张上绘制的正是河南道东北部的山川地理。 颜色有些发黄的卷宗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随着这一下子掉落于地,顿时腾起一片尘灰来,惹的唐离“阿嚏”一声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那个正八品上阶的小官儿愣了片刻后,才省悟过来见礼,只是唐离现在看似从又得了圣宠,但玄宗却不曾直接言明他地官职,是以这小官儿也只能含糊的称呼道:“下官兵部车驾司主事余夏见过唐……唐侯爷!”。 唐离抬头见这主事余夏的官服胸前灰蒙蒙一片,脸上也是白一块儿。黑一块儿的沾满了灰,形容着实滑稽的很,心下虽然有事,也终究忍不住的露出了个轻笑,乃挥挥手道:“罢了!你是兵部地?薛大人在那儿?”。 唐离笑的虽轻,却也让余夏放下心来。蹲下身子快手快脚的帮忙捡拾卷宗的同时,口中陪笑着答应道:“我家大人正在里间随陈相,杨相计议军事,侯爷,这个交给下官收拾就是!”。 没理会余夏的建议,唐离边整理着地上的卷宗,边随意问道:“好厚的灰!这些山河地理图怕是有年头没用了吧?”。 “可不是,这里的一大半儿都是太宗贞观朝中绘制出来地。那些边镇的倒还好些,象侯爷您手上这份儿怕是有六七十年都没人动过了”,余夏的话让唐离一时无言。这些山河地理图既是大唐百年承平地见证,同样也该是唐朝内陆道州武备松弛最好的证明。 一时收拾完毕,余夏谢过后捧着去了,唐离则直接往小院中的议事正房而来。 议事房内,正跟薛龙襄说着什么的杨国忠见是唐离到了,当即晃了晃手中的纸页道:“别情,你来的正好,这是刚刚送来的最新军报”。 议事房内倒是安静了许多,老相公陈希烈一如往日般坐在上首的正座上。眼睛半睁半合的手捧着一份卷宗,也不知看没看,他现在地模样倒是一点也不枉“老翁翁”的名号。 议事房中人虽然不多,但户,兵,工这些衙门的主官倒都在。 “帮我拿个手巾把子过来”,顺口向一边儿侍候的仆役吩咐了一句,唐离接过杨国忠手中军报的同时。先自叹了一句道:“连写军报都找不到绢纸,看来如今两河真是形势紧急的很”。 看了看有着许多褶皱的竹纸,唐离才细看内容,照旧是坏消息,短短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又有三州附逆,自起兵这两天多以来,安禄山可谓是兵势如火,一路自大唐最北方地范阳席卷南下,依照其兵势。当能在明日直入河东。 “别情,这是最新军报,要不要呈送陛下?”,见唐离看完,杨国忠随即问道。 随手将军报递还杨国忠,唐离接过热热的手巾把子狠狠擦了擦手脸后道:“我刚辞出时陛下正要小憩片刻,这份军报本是意料中事,若依我意暂时就不必呈送了”,言至此处,唐离扭头向陈希烈道:“不知陈相公以为如何?”。 听唐离说军报不用呈送,议事房中的几人神情间明显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工部韦尚书,那吁气声更是清晰可闻。 “恩,好,好!陛下今个气怒交加,也是该歇歇了!”,陈希烈说话间说话间抬眼看了唐离一下后又道:“陛下既命别情你前来参谋赞画,这事你与国忠定下就是,人一老就不中用了!”。 “老滑头!”,见陈希烈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不作主也不承担责任,唐离心下自语了一句,看了看薛龙襄后,转向杨国忠道:“这正是兵战凶危的时候,兵部不可一日无主,薛侍郎老军务出身,如今又是兵部佐官,这时节正好递补上就是。” 看了看脸色微微有些发红的薛龙襄,杨国忠又看了看对面站着的唐离后道:“你别情举荐之人自然不会差了,薛侍郎不错!稍后禀明陛下就是”。 “如此正好”,笑着点点头后,唐离才又道:“调兵的诏令业已发出,咱们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成,此战艰难,怕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依着我看,为长久计,朝廷现在正宜派遣大将往后方征募训练军士才好”。 “如今朝廷大将资历既够又能即刻派出的唯有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别情你来前我正与薛兵部等人商议到底要派谁前往河南道募练新军才好”。 “看陛下刚才地意思是想要高仙芝将军统领随后集结的潼关大军”,听完唐离这句话,杨国忠再不犹豫,随即命人去请封常清前来。 “明天范阳军就能直下河东,以河东如今的军力能保住晋阳及晋州几城不失已是勉强,挡是肯定挡不住的,为今之计。宜通令河东及河南各道州,若是事不可为,破城之前必须先自毁了粮囤及武库,总之就是一句话,安禄山得地可以,但粮草及武器辎重一点都不能留给他”。 “河南?”。 “是!”。看着大案几上铺着的山河地理图,唐离沉吟片刻后又道:“若我所料不差,安禄山占据河东大半后,必然会借机渡黄河而入河南道,河南内陆道州,兵力不济防无可防,各地援军也难及时赶到,青。密,齐,海诸州定然是保不住了。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收缩兵力于汴州,交由封将军统一指挥”。 “别情你的意思是放弃这些道州?”,伴随着杨国忠的惊呼,议事房中地其他人也都将目光转到了唐离身上,看他们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不相信唐离居然能提出这样的建议来。 “不是放弃!只是战力集结”,目光依然盯在眼前的山河地理图上,唐离沉声道:“范阳兵势太快。朝廷动作太慢,想沿黄河一线堵住安禄山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既然阻止不了范阳军渡河直往河南,以青,密诸州三两千州军的防卫力量,这些道州的陷落就只是时间先后罢了,与其让这些分散地军力被一口口分吃,莫如集结起来以保证汴州一线”。 言至此处。唐离手按住山河地理图上的汴州字样道:“此次平叛之战的主战场虽在两河,但于朝廷而言,至关重要的节点却是汴州”。 “别情你是说汴渠?”,薛龙襄不愧是老军务,一眼就看出了唐离的意思所在。 “不错,就是汴渠!”,唐离微微侧过身子迎着杨国忠的目光道:“我朝定鼎长安已有百年,百年来人口繁衍,尽自关中富庶也无力供应京畿偌大的消耗,早在武后朝。一逢灾年,长安百姓就多有往洛阳趁食的,更遑论现在?如今两河这一打起来必定糜烂,不管是支应帝京长安还是支应即将赶赴汇聚两河地诸路大军,朝廷的物资供应只能仰仗江南,而若想将江南各道的物资转运往京畿,两河,则沟通南北水道地汴渠就绝不可有失,简而言之,只要汴渠仍在,朝廷就可得到江南源源不断的物资补充,有这条生命线在,不说打,拖也能拖垮安禄山;反之,若是丢了汴渠,不说长安有乏粮之虞,随后汇聚两河的诸路大军也成了无源之水,若是到了这一步,此次平叛之战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仔细在那副山河地理图上看了良久,杨国忠对唐离的话也只能是无奈的点点头。 “汴渠至关重要,但仅凭汴州如今这四千军力守是守不住的,为今之计,与其让青,密诸州军力白白损耗,莫如收拢起来交由封将军统一指挥,尽自丢掉半个河南道,只要能护住汴渠,朝廷就是稳胜不败之局”。 “若现在抽调剑南镇军星夜前往河南道又如何?”,注视案几良久后,杨国忠转头看向唐离道。 “不可!”,唐离与薛龙襄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来。 看了看薛龙襄,唐离以目光示意让他来解释。 “杨相,比之安禄山,吐蕃更是要命的豺狼,如今朝廷在剑南及陇西布置的军力对于吐蕃而言并不占优势,是以咱们一直采取的也都是守势,如今若为平叛而抽调剑南镇军,门户洞开之下吐蕃顺势东来,则我江南诸道也不可保,倘若真是如此……”,下面地话薛龙襄没有再说,但其中的意思却是谁也都明白了。 “不仅剑南如此,陇西也同样如是,否则,不说安西那些羁糜州国,就连陇右,河西自此也不再属我大唐所有”,唐离随后补充的这句话又让杨国忠面色再变。 …… 提调江南诸道州募练新军,收拢物资,再送走封常清,这一番忙忙糟糟下来,等唐离离开政事堂时,天都已黑定了。 陈希烈不管事,如今的杨国忠就成了首领相公,他自然是要留守政事堂的, 他及薛龙襄值守。唐离也就没必要再陪着苦熬,趁着晚上的功夫回府休憩之后,明日一早还需去给即将领军出征的李光弼送行。 前两天在大理寺自然休息不好,今天又忙乱了一天,唐离现在是乏极了的人,回府地时候也就没再骑马。而是上了轩车,车声粼粼,靠着抱枕平躺下的唐离心中却是安定不下来,历史的惯性是巨大地,安史之乱还是在今天爆发了,虽然有他这个穿越人在,但他能做的也只是让这场关系着大唐盛衰的变乱来的更早一些,若要说有什么值得欣慰的话。大概就是由于他直接间接的作用,使如今爆发地这场安史之乱在一个大地范围内是可控的,以如今看来。这场提前到来的变乱只会在河北,河东及河南三道点燃战火;而且唐朝廷也不会拆东墙补西墙的为平定眼前的安史之乱而盲目抽调剑南,陇西的边镇人马,以致酿成长安被吐蕃人攻破的恶果。虽然朝廷现在地力量并不足以最快的速度平定这场叛乱,但至少可以将它对唐朝廷的损害减少到最小,不至于从根本上毁掉大唐盛世地根基。当然,经过这场波及整个帝国北方的变乱后,大唐之国势必然要由开元间的盛世走向衰落,但只要根基还在。就有了再次复兴而走向极盛的希望。 轩车轻轻摇动,唐离想起自己现在的生活,无言又是一个苦笑,自从金州之战以来,他的生活就彻底的发生了变化,以往的散淡闲适都不见了,现在纵然人身子闲,心也闲不下来了。当然。他不是排斥自己现在所作的一切,只是他实在不喜欢目前地这种生活状态,就其本质来说,唐离是一个比较自我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为家人,为自己而活,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忙碌个不停。 “就让该发生的早点发生,让该结束的早点结束!”,靠着抱枕的唐离口中刚喃喃嘀咕出这一句。蓦然就听见“飕”的一声尖锐的风鸣声响起,这似在远处地风鸣声未消,几道乌光已从轩车两边的窗幕中电闪而入,夺夺声中深深钉入了厚厚的板壁。 若非唐离因身子疲乏而平靠在车座上,这些循着窗户进来的长箭就可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依着这个高度,这些长箭的目标分明就是他的首级。 看着尤自在轩车板壁上颤抖不已的箭尾,微微有片刻分神的唐离脑海中冒出“当街刺杀”四字的同时,人已翻身滚下轩车地长座平卧在了旃檀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直到唐离躺下后,才听见轩车外唐九等人愤怒的叫喊声随着行人惊慌的惨叫同时传来,这些护卫平时都是跟在车后随行,此时这些刺客分明是利用了这个小小的空隙。 在这噪杂的声响里,一声沉闷的惨哼声透过轩车板壁传来,平卧在轩车底板旃檀上的唐离闻声高叫道:“我没事儿,你们各找掩护,不要靠过来!”。 果然,唐九等人不再试图靠近后,这突如其来的长箭也随即不再射出,在行人奔逃的乱糟糟的朱雀大街上,以唐离轩车为中心的这一小块儿地方却是死一般的沉静。 此时轩车停留的地方正在朱雀大街,这条街乃是长安的中轴线,也是官员们上下朝的必经之地,自然也就是公差们重点巡视的地方,平卧在轩车底板上的唐离手拿厚厚的抱枕紧紧挡住头部,心中默数到九十七时,就听到外边儿一个公人的叫嚷声传了过来。 “别过去”,唐九的叫喊声没能阻止那个公人的脚步,不多久,卧倒在轩车底板上的唐离就见车门开处,露出一身儿黑红相间的公人服来。 看了看那公人扶在门框上的手,脸色瞬间急变的唐离往内一滚的同时,手中的抱枕已脱手而出,堪堪迎上那公人脱手而出的一柄尺长解刀,而恰在此时,轩车两边的窗户中又电射入两支长箭,其飞行轨迹正好封住轩车中空位置。 扔掉抱枕,滚过身去的唐离顺手就拿起了地上木制的长踏角,回身高举的同时挡住了高高劈下的腰刀,“夺”的一声轻响,腰刀入木,躺在地上的唐离趁此时机一脚踢上那“公人”刚刚踏上车厢处的左脚。 退步拔刀,这公人装束的刺客没有一点耽搁,复又举刀向车厢内躺倒在地的唐离劈去,与此同时,明白这公人居然是刺客的唐九三人怒叫一声,自隐藏的马后蜂拥而上。 手举木制踏脚去挡时,唐离才发现那刺客的这一刀竟是用力不实的虚招,只是此时变已不急,腰刀中途变向改劈为刺,正中移动不便的唐离小腿处。 腿上一阵巨痛,唐离想也不想的顺手就将手中的长木踏脚扔了出去,车厢门处大小有限,也正是这一扔,逼的那刺客侧身相让,恰在此时,肩背处连中两箭的唐九已虎吼一声扑了上来与那刺客缠斗一处,而远处公人的喊叫也已顺风传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乱起(八) 唐九势若疯虎地与那公人刺客缠斗一处,二人贴身近斗,两边的弓箭手难以发箭,而唐离也正是趁此而稍有喘息之机。 与小腿的刀伤疼痛相比,刚才生死毫厘的经历更让唐离后怕,嘴里喘着粗气的同时,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番先箭后刀的刺杀突如其来,若非他正好因为疲乏而躺倒在轩车的座椅上,若非他见机不对随即就平滚下了轩车底板,若非他正好看到这个刺客不合身的公人服,若非他看到这个刺客抓着车门的手背上露出了盛行于河北边地的狼头刺青,只怕他自己现在已经成了死人。 想起刚才经历的这一切,唐离不知道是要感谢官山海当日在大慈恩寺外的刺杀,还是要感谢金州那六日的守城之战。正是这两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经历,使他获得了宝贵的经验,从而在刚才那种生死毫厘的时刻没有做错事。这个时刻,错就意味着死。 额头的冷汗涔涔而出,车门外唐九的一声闷哼惊醒了心慌难平的唐离。 毕竟是身披两创,往日矫健强壮的唐九明显不是那刺客的对手,刚才这声闷哼就是他右肩处又添一处伤痕的结果。 知道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左手抓起抱枕上刺客刚刚扔进的短刃解刀,唐离收回有些慌乱的眼神,拖曳着受伤的小腿拼尽全力地趴伏着转过了身子。借着车板上铺就的厚厚旃檀,他那粗笨的动作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因为背对车门,那刺客并没有看到这一幕,而他对面已是左支右绌的唐九充血的眼中蓦然一亮,随即嘶哑地大吼一声,拼尽全身力气向刺客逼去。 那刺客嘴角露出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冷笑,对面的敌人已是强弩之末,而那些京兆府的公人们还远,远到他有足够的时间解决掉这个碍手的对手后再从容地完成任务。这一刻,刺客的心中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的退路,他的脑海中出现的是飘荡的白云,而在飘荡的白云下,他的家人赶着属于自己的羊群在自己的牧场上迁移流转。 一退,再退,以这种方式化解掉唐九最后的反抗,当左肩背碰上车厢的靠帮时,刺客终于等到了和他预想中半毫不差的好机会。长长的腰刀带起一溜寒光,在这一刻,刺客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穿着灿烂唐锦制成的衣衫,在蓝天白云下向着他憨憨地傻笑。 尽力屏住粗重的呼吸,以手肘半支起身子的唐离没有半点迟疑,右手中的解刀狠狠向前捅去,背心处靠左三分。这一刀因为用力太大,以至于竟深没入柄。 跟随那刺客一起倒下的还有早已精疲力竭的唐九,而轩车内的唐离手肘一软,身子也已倒在了轩车底板上,随即粗重的喘息声再次响起。 千年一贯,公差们总是在最后一刻到达,搜索的结果也毫无悬念,那几个埋伏在一边的弓箭手早已远遁不见。连唐离在内,车夫并四个护卫三死三伤,相比而言,这其中还属腿部中刀的唐离伤势最轻。 “你速往皇城朱雀门,告诉当值将佐,让他提醒来往官员,京中有安贼余孽谋刺!”向搀扶着自己的公人吩咐了一句后,斜靠着车门的唐离咬牙抬起受伤的脚,将那刺客的头拨往一边,以免看到那死不瞑目的双眼。 等就近叫来的郎中替重伤的三人初步处理了伤势后,唐离三人才在一大批公人的小心护卫下回了府。 回府之后尽管唐离好生安慰,也惹来哭声一片,等这忙糟糟的过去,闻讯的四娘也已到府。 “阿离!”看着躺在榻上的唐离裹得厚厚的腿,依旧是一身红衣打扮的四嫂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内疚。 “关关,给四嫂奉茶。”向关关说了一句后,唐离才微笑着道:“四嫂,这不怪你,他们前有长弓,那第二个刺客又分明是个死士,由此看来,这该是安禄山早就准备好的后手儿。他在长安经营多年,这次没能发现也属正常,四嫂无需自责。” “我已派人带山记货栈的账房去认尸了,看那刺客是不是随着朱竹清消失的护卫之一。”四嫂毕竟不是普通女子,略一沉吟后又道:“来之前我已去见过天王,他手下那些兄弟也会细察全城,阿离你放心,四嫂一定能把他们找出来给你。” “四嫂的本事我自然信得过的,”看着四娘银牙暗咬的模样,唐离一笑问道:“对了,今天有河东的消息传回来没有?” “上次传信是三天前,按例明天上午该有新的消息到京。”接过关关奉上的茶水小呷了一口后,四嫂续道:“我今天已传下令去,沿途咱们自己的驿马再增两倍,从明日起消息该更快些;另外,我手中那些秘谍也于今天动身前往河东了。” “现在去?” 安禄山起兵,这场仗不是一天两天能完的,总该有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为表对四嫂的信任,对这些事情唐离从不插手,是以闻言也只是点点头。 恰在此时,就见一头汗水的唐七随着丫头走了进来道:“少爷,刚刚得到的消息,工部尚书韦大人在回府途中,在坊门口处遇袭身亡,如今羽林军已开始出动,由京兆府配合开始全城大索。” “阿离,你静心养伤就是,嫂子先走了。”闻知这个消息后,四娘没有半点耽搁,当即起身离去。倒是唐离没有太多的吃惊,此事的发生倒正好印证了他原本的猜想。这些刺客该是安禄山早就埋伏在京中的死士,配合着他的起兵造反而在长安展开刺杀。 说来唐朝对高级官吏的保护并不完备,并不如后世那般派遣有羽林军士专司高级官吏的安危,这一状况直到中唐时宰相武元衡当街被刺后才有所改变。安禄山必定就是瞅准了这个空子,希望借此机会来扰乱或迟滞朝廷平叛的动作。 尽管身上带伤,第二日一早,唐离依旧早早起身,在大批护卫的严密保护下向长安西侧的羽林军大校场而去。 大半年的功夫,京畿道驻军明显地变了个模样,不仅是身上的披甲军械齐整了许多,浑身散发出的气息没了往日的懒散油滑,近两万五千大军整装待发,硕大的御林军大校场上油然而生一股浓烈的杀伐气息。 颁布平叛诏书、赏赐军士、赐予李光弼天子剑,由陈希烈主导着做完这些应有程序,随着三声战鼓鸣响,谢恩之后的大军正式开拔。 “你府中那些家人我自会命人接过去照料,将军放心去就是。现时河东之战以守为主,无论如何要确保中部的晋阳及南部的晋州不失。有这两颗钉子在,一则可牵制安贼不敢大规模派军渡河,从而减轻河南道防御压力;再则也可呼应关内道援军,同时这也是为将来的反攻做准备。总而言之就是一句,将军此行虽是援军,然仍当以守势为主。”拍着李光弼的肩膀说完这些,唐离扭头道:“来呀!呈上来!” 看着唐离所送的礼物,揭开那覆着的锦缎,一身戎装的李光弼顿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四方的木板上,以粘土勾勒出的山川河流惟妙惟肖,眼前此物赫然就是缩小版的河东山川地理图。 “将军出征,我也无别物,但以此沙盘相赠,祝将军守邦卫土,克建大功!”言说至此,唐离离了身边人的搀扶,强用伤腿站定后举樽送行。 “多谢!”就此一句,满饮之后的李光弼掷樽于地,转身上马而去。 “这个李光弼,还真是好一张冷面。”走过来的杨国忠说话的同时,顺手扶住了唐离。 见李光弼已策马走到校场门处,重新在胡凳上坐下的唐离才吐出一口冷气,刚才这一动引得伤口开裂还真是疼,“昨天陛下还说要亲为大军送行,今个儿怎么圣驾没到?” “陛下身子不爽利,临时取消了!”说到这个,杨国忠脸上也是一黯,“前些日子陛下身体就不太好,再经过昨天那番折腾,如今看来是愈发得重了。” “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太好?”闻言,唐离一愣,“陛下养生有术……” “声音小些!”低声提醒了一句后,杨国忠才小声道:“别情你前些日子不在宫中所以不知,已经有十多天了,陛下一直感觉精力不济,头脑昏沉,身子也乏力得很,太医署已会诊过了,查不出什么病来!”言语至此,杨国忠轻微一叹道:“六十多岁,陛下还真是老了!” 听说玄宗无病,唐离心下才安定了一些。如今正值大唐最为艰危的时刻,玄宗的身子可是万万出不得什么问题。只是刚松了一口气的他再一听到杨国忠这声沉重的叹息,心中没来由地闪过了一道阴影。 用“所向披靡”四字来形容如今的叛军丝毫不为过,随着安禄山自范阳起兵,五日内整个河北道除了少数三四个州县外,其它都是闻风归附。即便是那不肯归降的州县,也没能挡住兵势如火的叛军,其中一个甚至只抵抗了不到两个时辰即已破城。 承平百年,各地兵甲武备松弛,另外,这些内陆州县的军队战力与安史叛军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范阳边军本就是公认的大唐最精锐之师,此番盛势南下,那些承平日久疏于操练的内陆州县军队遇着他们简直是不堪一击,七百对二百犹自被叛军杀得溃不成军。如此情势下,数量及战力都远远不及的州县军真是挡无可挡,甚至连迟滞叛军的进军速度都成了一种奢望。 自有留守范阳根本之地的史思明接掌河北,以征集钱粮,募练军士,而由安禄山率领的大军则是片刻不停,一路狂奔南下,经莫、瀛、深、冀、贝诸州直插河东。 抵达河东当日,安史叛军已攻破云州,随即大军继续向南,一日后已达朔州城外。 朔州、晋阳、晋州自北而南排列,乃河东道北部最为重要的大州。自安禄山起兵第六日,近年来紧急募练的近万朔州守军在中镇将马遂的率领下,与范阳先锋军在朔州城东的桑干河畔展开了一次大野战。 尽管每战必身先士卒的马遂乃是河东军中有名的“万人敌”,尽管朔州军占有地利,更是以逸待劳地迎战范阳疲敝之军,然而这场战事依旧是毫无悬念,战力的巨大悬殊在野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从不曾上过战场的朔州军在苦苦支撑了近半个时辰后,阵形终于无可避免地出现了缺口,而后这个缺口越来越大,最终导致了朔州军的大溃败。在野战进行到一个时辰左右时,这场朝廷对叛军的第一次正规作战就演变成了彻底的屠杀。战刀高举,马蹄翻飞,叛军一路追杀溃军几近三十里,朔州万余军士除不足两千随马遂南逃晋阳外,其余非死即俘。当日,清澈的桑干河上浮尸遍布,清澈的河水尽被鲜血染红。 朔州陷落,范阳军仅在此地休整一日,随即继续发兵向南。沿途州县军力早被河东都护使调往晋阳,此时欲抗无力乃无奈归降。只是让叛军负责后勤辎重的军粮使始料不及地是,这些州县虽然归降的痛快,但他们的粮库及武库中却是空空如也。召来主官相问,所有的答案都是一个,早在月前,这些钱粮及军械已随本州军队一起被郭子仪调往晋阳。 不理会军粮使的烦恼,这一路来打疯了的范阳军只顾向南、向南、再向南,朔州城破第三日,安史叛军已到了身为北都的晋阳城下。 …………………………………… 长安皇城政事堂。 手中的茶盏重重摔出,“啪”的一声片片粉碎,一怒而起的唐离恨声道:“混账!说了以守为主,马遂居然还敢擅自出战!郭子仪这都护将军当得好!” “别情,小心你的腿。”正自看着地图的薛龙襄转身抓住唐离的臂膀后道:“几日功夫朝廷已尽失河北,如今京中百姓物议纷纷对咱们可没好话,马遂这一仗倒也及时……” “什么及时!让手下万余将士白白送死就是及时?!与叛军野战是江南镇军的事,河东本就军力不足,又多是征募的新军,守城尚且不足,遑论这样的野战!”不等薛龙襄说完,盛怒下的唐离一口就驳了回去,“如今朝廷军力并不占优,各路勤王军也都还在路上,正是该采取守势以避其锋锐的时刻,如何能战?马遂或许不知道朝廷的战略,他郭子仪难道也不明白?” “如今安禄山兵势锋锐,朝廷只能以空间换时间,河东各州的钱粮早已聚集到晋阳、晋州两地,如今之河东只要能聚集力量守住这两城,其它的就让安禄山占去。他占地越多,兵力越分,后勤辎重补给线路也就越长,待其军分而势衰,朝廷准备完毕后,还愁这些地方回不来?”狠狠说到这里,唐离再无迟疑,咬牙道:“杀!马遂此人死不足惜。” “杀?”看着火气不减的唐离,薛龙襄略一迟疑后道:“别情,政事堂只负责提调及支应战事,不干涉主将们军中细务,这可是你说服陈相、杨相定下的规矩,如今马遂份属郭子仪麾下……” 薛龙襄这番话说得唐离哑口无言,片刻后才道:“罢了!就由郭子仪做主就是,不过那兵部行文中要说清楚,现在是以守势为主,镇军不到,他河东军没有跟范阳打的本钱。” “这都是第几次交代了?”看了唐离一眼后,薛龙襄笑着道:“别情你就不怕郭子仪骂你碎嘴!” 想想这几日不管是往河东、还是往河南,这番先避锋锐、守而后攻的话还真没少说,唐离闻言也是莞尔,正是这一笑,倒把刚才的怒气消解了不少。 “什么碎嘴不碎嘴?”尽管迈步进门的杨国忠脸上倒有些笑意,但这强做出来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深深忧色。 也不等薛龙襄回答,进了政事堂的杨国忠直接走到唐离身边道:“娘娘急召,赶紧走吧!” “我这腿怎么进宫?”苦笑着看了看自己的腿,唐离乃注目杨国忠小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陛下刚才突然昏厥,只怕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太医署也查不出什么病来,娘娘已乱了分寸,咱们快走。”口中说着话,随着杨国忠一招手,一架四个宦官合抬的腰舆已停在了议事房门口处。 第二百二十章-乱起(九) 自从那次罢官之后,这数月之间唐离就没再怎么进过宫城,除了安史之乱爆发的消息传回的当日外,其间唯一的一次还只是到了宫城门口的承天门城楼上,而就在那晚,他把自己给弄到了大理寺,不过好在那两天的牢狱之灾也没白受,毕竟他这次的强项直谏随后就得到了安禄山的证实,范阳兵起,带给朝廷的是震惊和不敢相信,却让唐离得到了在他这个年纪极难获得的声望和玄宗的信重,这种对信重与以前单纯做为词臣的宠爱远远不同,如今玄宗肯信任的让唐离介入政事,尤其是核心政事就是最好的明证。 宫城里这些内宦宫女们的脸色就象天气一样阴沉的很,且大多看来都是小心翼翼,单凭他们如此模样,唐离心下已估计着玄宗只怕是病的不轻。 四人合抬的小腰舆一路直走到勤政务本楼前方才停下,到此,杨国忠率先而入,唐离下舆之后自有两个小宦官搀着他向内走去,堪堪刚走到那排分隔一楼空间的连体大帷幄之前时,就见那上二楼的阶梯处有个内侍捧着一个小花缸走了进来,这精致的小花缸中种着一株颜色极为艳丽的花朵,此花形容迥异于大唐所有,看其枝叶分明与当日杨国忠府上的苏弥难花相同。 正在唐离心中一动时,那两个小内宦已搀着他穿过分开的帷幄。 数月功夫不见,杨妃消瘦了许多,虽然肌肤一如往日似凝脂般细腻,但眉眼间深深的忧色及眼角处的红赤,都使她减少了许多往日妩媚的美艳,而多了些西子捧心的愁美。 想来这两个小宦也是贵妃使熟了的心腹,是以他们一走进帷幄,杨妃也没什么顾忌,径直迎上前去接过他们手中搀扶着的唐离。 “阿离。你的腿!”,几乎是话刚一出口,杨妃就红了眼圈儿,原本流波善睐的眸子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与无助。 看到这一幕,早一步进来站在一边的杨国忠一声长叹,“我先去问问太医”。丢下这么一句后,他便向帷幄外走去,只是将要掀帘而起时才又小声说了一句道:“这里……可是勤政务本楼!”。 杨国忠特意嘱咐的这句话让唐离脸上微微一红,只是还不等他那自嘲的笑容显露出来,见帷幄中无人的杨妃已忍不住挤入了他地怀抱:“阿离……你的腿!还有三郎……”。 柔软的手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且随着心情的波动微微颤抖不已,看着伏在怀中一脸忧惧的杨妃,这时节的唐离竟有片刻的失神。自高祖开基长安以来,若论宫城中这历代地女主人,从以贤知名的长孙皇后到随后的武则天。再到韦后,甚至连现任地太子张妃也算上,无论声名好坏,这些人无一不是心思机敏,善于操权弄势的好手,要说这其中的例外,唯一就是眼前的杨妃了。 虽说独享三千宠爱,但本质上的杨妃只是个普通女子,酷爱舞蹈的她既没有弄权的心思。也没有弄权的手段,也正因为如此,她所有的尊贵与权势都紧紧地依附于玄宗,玄宗身体大好之时自然不觉,一旦玄宗身子稍有不适,杨妃心中的惶急就表露无疑。 “我的腿没事儿”,安慰着轻拍杨妃的肩头,唐离放低了声音柔声道:“放心吧!陛下也不会有事的。” “三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杨妃的头紧紧藏在唐离怀中,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模糊了起来,“这两天还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该让太子继位,我……我真是怕”。 “太子继位!”,闻言唐离心下一动,两手捧起杨妃颇有些憔悴地脸庞道:“是谁这样说的?”。 “这是小玉告诉我的”,杨妃的脸在唐离掌心中绽出一丝愁容,“三郎如今这个样子……”。 “陛下春秋正盛,岂可容这等妖言惑乱宫廷,你是内宫之主。若再听到这等闲言,直该抓住这传言之人仗毙他几个”。看着唐离说这番话时透出的杀气,杨妃身子一顿后缓缓点了点头。 “另外,勤政务本楼这边也该看的紧些,别让太子随意探看陛下”,见杨妃又点头相应后,蓦然想起刚才之事的唐离才又问道:“对了,刚才我进来时见到的那盆苏弥难花原是放在那里的?”。 “苏弥难花?”,唐离又细细描述了一番花型后,一脸迷茫的杨妃才省悟过来,“你说地是漫莎花?此花浓艳而名贵,原是放在陛下寝宫里的,只是白日里要搬出来透透气”。 “陛下寝宫里的?”,闻言唐离脸色微变,思忖片刻后续又问道:“那你近日可曾与陛下同房?”。 不防唐离在这样的时刻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杨妃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掌心里原本憔悴的脸上腾起一层浅浅的羞红,眼眸也垂了下来声如蚊蚁道:“阿离你……上次都跟你说过的,我与三郎久已不曾有过房事,这近半年晚上都不曾同寝一处了”。 “噢!”,闻言唐离眼神一亮,就要再问时,却听帷幄外响起一声轻咳,随即就见杨国忠掀开帷幄走了进来。 刚一走进帷幄,杨国忠口中已恨声骂道:“一群废物!”,显然他从那群太医那儿没得着什么好消息。 当此之时,杨妃已回了正座,听杨国忠这么一骂,她脸上刚刚消解了几分的忧色复又显的深重了,只是还不等她说话,就听外边一阵儿桀桀脚步声渐次而近,随即就听一个平和中带着几分阴沉的声音响起道:“儿臣叩请母妃身安!”。 “太子有心了,本宫身子好的很!”,杨妃没召太子进来,说了这句后看了唐离一眼后因又道:“你父皇现在重病在身不宜探看,太子这几日也劳乏的很了,这就先回吧!”。 似是料不到杨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帷幄外稍稍一静后,才听到太子恭谨的告退声。 听帷幄外太子去的远了,杨国忠嘿嘿一声冷笑。向杨妃身边走了几步后用两人勉强能听见的低声道:“时间紧急,容不得咱们耽搁,娘娘你就把自己的打算说来让别情参详参详”。 听杨国忠这么一催,杨妃脸上又是一沉,甚至连眼圈儿都微微红了起来,因挥挥手道:“这事儿还是由你来说吧!”。 “好!”。杨国忠也不推辞,答应一声后扭头看向唐离沉声道:“别情!如今陛下卧床不起,太医署束手无策,长此以往,恐有不忍言之事!太子心性懦弱,刻薄寡恩,实非人主之才,无能是为陛下,为朝廷,还是为娘娘,为咱们自己,现今如此情势之下都不能不早做打算,否则真有那一日时,娘娘及我等三人恐欲做富家翁而不得”。 饶是唐离心中君臣尊卑的观念并不浓,但听到杨国忠直接说出这番动摇国本地话来,也不免为之一惊,扭头看了看闻言已开始啜泣的杨妃,唐离顿时心下明了,今天虽说是打着贵妃的旗号把自己召进宫内,但心中先生出这个想法的必定是杨国忠无疑。值此安贼谋逆,玄宗重病不起的时候,从太子到杨国忠都难免各起机心。 “别情!这可不是发愣的时候!”,杨国忠地话语中少不得有几分急躁。 “如今陛下的身子如此……”,含糊着说了一句,唐离迎上杨国忠的目光道:“不知老杨你有什么想法?”。 “可惜娘娘心性太过柔顺,也不好政事,否则本朝未必不能重现武后故事。满带惋惜的看了正自垂泪的杨妃一眼后,杨国忠扭过头来道:“至于其他人,十六王宅里王子王孙多的是,娘娘今日召别情来此正是参详具体人选之事”,身量长大的杨国忠这番刻意压低声音说话,竟让唐离有了些不舒服的感觉。 “此事干系甚大,一个处置不当你我都有灭族之虞,不可不慎之又慎!”,刚才听时还不觉得,此时再一细想。越发觉得此事危险已极,皇位之争,若是能成也就罢了,若是失败可真是欲留全尸而不得了,正是想到这里,唐离地脸色就显的愈发严肃。 “老李相公在日,历十年之功也不能动摇李亨的太子之位,看来想等着陛下改主意是不可能了。事到如今,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做还能搏一个异日荣华,若是不做,一等李亨真继位大宝,我等是个什么下场别情你还不明白?谋国之事素来都是提着脑袋干地差事?又岂能没一点风险?好在咱们内有娘娘身在君侧,外有你我二人可掌控朝堂,如今更有安贼谋逆,咱们可借机抓住那些勤王镇军,此事我仔细思谋过,只要做的妥当,可有八成胜算”,一到这个时刻,杨国忠骨子里的“光棍”习气顿时暴露无疑,眼中光芒闪烁的说道这里,就听他迟疑续道:“今天咱们就先要定下能取代李亨的人选,娘娘,别情你们也多想想,别的也就罢了,总之此人年纪不能太大,尤其是母族不能太过富贵,当以寒门为宜,否则事到最后,咱们可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迎着杨国忠光芒闪动的眸子,唐离突然问道:“老杨,你就没想过,若是陛下的身子又大好了又如何?”,他这句问话顿时引来一边的杨妃连连顿首不已。 “若是陛下身子能大好起来自然是托天之幸,但陛下毕竟是有春秋地人了,从长远来看,太子易位之事早晚都得办,此事干系甚多,咱们先自绸缪总不为错,免得事到临头乱了阵脚”,杨国忠这话实不为错,就连一边满脸愁容的杨妃听了也只能无奈点头。 “若真要如此……”,言至此处,唐离看向杨妃道:“未知娘娘可有什么好人选?”。 长久的沉默,随后又是一声长叹,才听杨妃低沉的声音道:“三郎虽有三十子,但其他那些平日都在十六王宅,只逢着年节才能见上一见,倒是前些日子睿儿常在身边,除了夭折的那个之外,他本就是年纪最小的王爷,其生母也没什么来历,又死的早,这孩子在我面前倒也恭敬”。 “凉王!”,口中低低重复的同时,杨国忠地眸子似有若无的深深看了对面的唐离一眼,“娘娘说的凉王听来倒是不错,只是这事干系太大,还宜再好好探探底细,别有什么疏漏……”。 不等杨国忠说完,就听外边儿一个小公鸭似的嗓音响起道:“娘娘,娘娘,陛下醒过来了!”。 杨妃闻声已是起身快步跑了出去,杨国忠看了唐离一眼后,也随即跟上出了帷幄。 躺在榻上的玄宗看来虚弱不堪,这种突起于安史乱前的病症经过这一段时间后,竟然使得这位历来身子骨不错的君王如今连起身都难,更古怪的是任那些太医署里的医正,医官们翻遍典籍,也找不出陛下到底病在那里。 此番玄宗突然晕倒醒来,这种古怪地病症分明又比前几天加重了不少,不仅举手抬臂艰难的很,竟是连说话都有些吃力了,前些日子唐离因腿伤没到内宫,一应军事都是由杨国忠禀知玄宗,此时见到玄宗这般模样,心下骇然的同时,也觉酸楚。 如此情势下自然不能说什么国事,唐离及杨国忠二人探问过后便自出了内宫,一路上心情沉重的两人都没什么心思说话。 出了宫城,眼看着杨国忠要向政事堂走去,一路无言的唐离开口问道:“老杨,你上次生的背痈可好了吗?”。 “早好了!”,随口答了一句,转过身来的杨国忠迟疑的看了唐离一眼后道:“别情你的意思是找他为陛下诊病?不行,不行,这人性子太古怪,诊治之法也古怪,只要找他,君前失仪是断然免不了的,至于他开的那些方子也没人敢让他用,到时候咱们少不了也要吃挂落!再则,也没得把太医署也得罪的干净”。 “也不一定就请他,就去问问也好”,说话间,唐离不由分说的扯上杨国忠向朱雀门走去,此时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就是那盆颜色妖艳的苏弥难花…… 第二百二十一章-乱起(十) “也不一定就请他,就去问问也好”,说话间,唐离不由分说的扯上杨国忠向朱雀门走去,此时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就是那盆颜色妖艳的苏弥难花…… “罢了,现在待在政事堂也没什么好消息,索性与你转转也好”,杨国忠终究拗不过唐离,自我解嘲的说了一句后,便随着他向朱雀门处走去。 到了朱雀门,唐离见杨国忠正要唤车,忙笑着止了:“你那毡车满京城就这么几家,能坐的都是非富既贵,这一出去太扎眼,还是用我的为好”。 曲指轻轻叩了叩轩车内壁新装上的铁板,在车座上安顿下来的杨国忠才算放下心来,不过饶是如此,轩车四周骑马护卫着的常服家人也不下二十之数。 “老杨,不错,你这批护卫一看那架势就是老行伍出身”,扭头向车外看了一眼,唐离随意笑着道。 “这些人都是隶属剑南道在京藩邸,我不过是借来用用罢了!有你与老韦的前车在,我不能不小心!别情你也就罢了,可惜韦知仪此人一辈子谨小慎微终究还是落个横死街头”,言至此处,杨国忠黯然一叹后道:“别情,京兆府衙门并刑部报请将那些刺客枭首于朱雀门头示众,是你给否的吧!”。 “是我!”,随手拉开身边车壁上的暗格,唐离取过内藏的酒品果子,为杨国忠浅斟了一盏递过后道:“安禄山安排这些刺客,本意就是于搅动人心,京兆与刑部衙门此举虽有震慑之意,其实还是遂了安禄山之意。与其如此,不如镇之以静;再则,朱雀门那可是皇城所在,又是长安的中心,血淋淋挂一排人头上去成个什么光景?”,说话之中小呷了一口樽中美酒。唐离悠然一叹道:“就不说朝廷的颜面,现在两河及河南已是打生打死,咱们这黄金之城还是别沾上血污才好!”。 “听你这一说,京兆并刑部的这个提议倒还真有些孟浪了!”,陪着饮了一口,杨国忠浅笑一声道:“还是别情你想的周到”。 没理会杨国忠的这句夸赞。唐离因笑着问道:“你老兄在岭南施行的税制改革也停了吧?昨个御史台刘大人来政事堂回事儿,我还听他对陈相提起,言说有新从岭南回京的监察御史做考课本章时,还特意提到岭南地方百姓现在对你杨相公可是交口称赞,听说有不少百姓在家里还给你立了长生牌位,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口碑,不瞒你老杨说,我当时听了也真是羡慕地很哪!”。 “倒不是停了。只是经这大半年功夫,岭南税制改革也推行的差不多了,如今这形势下为保江南稳定。倒不宜将这‘两税法’强行向江南东西两道推行,好歹等此次乱平之后再说”,任杨国忠如何掩饰,唐离说到这事时他也忍不住的脸泛红光,眉眼间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意,只口中笑着回了一句道:“别情你是只听着好的,就没听说岭南的富户现在对我是骂声一片?还有人私底下请道士立了蘸台做道场符咒我?”。 “除非不做事,只要做事就没有不招骂地!口碑在民,与岭南道念你好的悠悠万民相比。那些个土财主算得了什么?有了岭南这么个试点,你只要能在宰相任上把‘两税’改革扎扎实实推行下来,此举不仅对朝廷有利,单是老杨你,‘贤相’二字也是稳稳当当的了”,唐离这番话让原本说到此事兴头就足的杨国忠又是一笑,“岭南荒僻,所以这两税改革推行起来就容易些。若是到江南东西两道只怕就难了,我近日还寻思着怎么着把两税的推行与别情你主张的那些外蕃贸易结合起来,总之要给地方上这些豪绅财主们多辟一条财路,一味打压也是不成的”。 “恩,老杨你想的妥贴,现在江南乱不得,至于你说地推行两税与外蕃贸易相结合,倒着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只要有钱可赚,这些豪绅地主们未必就会死着作对。这事儿倒可以让户部与鸿胪寺先合着议议”,顺手替杨国忠添了些酒,唐离叹声道:“安贼反的可真不是时候,耽误了多少大事儿”。 杨国忠既没说到凉王李睿之事,唐离也就没提,二人这样随意着闲聊,不一会儿地功夫就到了道政坊最里间的叶延士府第外。 这是一栋三进院落的宅第,与时人好在梁木间雕画勾刻不同,这个院落却是清清静静的原色,唯其如此,倒让这个占据着长安上好坊区的院落别显出一份与众不同的朴拙来。 探首车外看了看院门,杨国忠一个苦笑道:“坏了,今天正赶上叶延士开诊,别情,要不咱们先回,晚上请了他去,要不咱们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既来之,则安之!等等也就是了!”,这时节唐离如何肯走,说话间已由唐府护卫搀着下了车来。 “别情你不知道,这个叶延士跟别人都不一样,他只按自己的性子来,想开诊时才开,一年里除去访友,采药什么的,他开诊的时间也就没几日,是以一旦遭逢上他开诊地日子,这里面候着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你要等啊,还真能急死”,唐离既已下车,杨国忠也只能跟了下来,那些个身穿常服的护卫此时早已沿着马车两厢排成了两堵人墙,将二人紧紧挡住。虽说经过京兆衙门,刑部,甚至是黑天的属下联合大索全城,已斩杀范阳刺客五十七人,但现在谁也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刺客的全部,尤其是让唐府护卫担心的是当日随着朱竹清消失不见的那些人至今都无下落,所以谁也不敢粗心大意。 听杨国忠叫苦,唐离边走边笑着道:“有你这位当朝宰辅在,他叶延士总得卖个面子吧!”。 “他当初可是三驳过陛下的征召,人说‘自古名医如良相’,要我说,这位叶神医可比我这宰相厉害多了”,说道这位叶延士,如今满朝风头无双地杨国舅也忍不住苦笑,而事情的发展也果不出其所料。叶府门房中的门子虽见二人气派大,但言语恭谨的同时,说道要见自家老爷,依旧还是“按牌等候”四字,不过那门头毕竟也不敢太过怠慢,将二人让到了门房中一个单僻出的小间。 进了正门才看出来。叶延士府邸的前院中门房大的惊人,按常规地一排门房在这里被加盖到三排,就是如此,尤自有许多人等候在露天的院落中,而每个人的手上几乎都拿着一个木刻地号牌。 因等候的人太多,说是雅间,也不过是在原本打通的门房中用长幅隔出一个小小地单间,外边的人虽然看不到里面。但声音却没什么阻隔。 看了看家人手中写着“三十五”字数的号牌,杨国忠向唐离一个苦笑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号牌是死的,人是活的。变通变通就是了”,接过号牌在手上掂了掂,唐离向身边随着进来的护卫低声耳语了几句,那护卫随即去了 “坐下等等”,唐离刚肃手让座,就听隔壁大通间门房中一个高门亮嗓的声音传来道:“嘿!安禄山地大军四天前就过黄河直奔河南道青,齐两州了,有这四天功夫,不说这两州。怕是兖,圻这些州县也保不住了,这才几天功夫,整个河南道就丢了一半儿,好在这天气越来越冷了,要不然就照这进度,不出几个月怕是连山南东西两道也该改姓了”。 “兖,圻这些地方也丢了!不能吧。前些时候朝廷不是派了封将军前往河南坐镇?封将军可是我朝名将,他能任由安胖子这么猖狂?”,这个老者的疑问倒是引来通间里那些等候的人一片附和声,看来这些长安百姓从心底里也不愿意听着叛军得意。 “封将军是名将又怎么地?朝廷不让打不也是没办法!我族里二房的四哥几天前刚从河南道逃回来,这可是他亲眼所见的,朝廷在河南跟河东一个样儿,见了安胖子的大军一到,好点儿的稍微还抵挡一下子,大多官儿都是放火烧了粮库,武库后转身就跑。跑慢了的也就地请降,要不,他范阳兵就是再厉害,能推进的这么快?听我那二房四哥说,不是那些兵怕死不愿打,是朝廷根本就不让他们打。”,说到这里,这高门大嗓的汉子狠狠啐了一口后道:“国乱出妖孽,还真是半点不假,看看政事堂如今的主事人!陈相公是个老不管事地,杨国舅一个混痞子出身能有什么本事?咱这大唐啊没准儿就得毁在他手上”。 就这一句,让原本脸上还微有笑意的杨国忠顿时面寒如水,直到唐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扭过头来笑了一笑,不过这笑容着实勉强,而且眼神中的那股子杀意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随着他的一个眼色,随着进来贴身侍候的下人随即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他们这边的小动作自然没人知道,帘子另一边地闲话还在继续。 “大概朝廷另有深意吧!我可是听说河南道这些州县的军队如今都聚集到了汴州,没准儿朝廷是准备在这里与安胖子大战也说不定。另外,李光弼将军在河东打的不是挺好?”,这个老者倒是个持重的,“再有,如今状元公唐大人不也入了政事堂参赞平叛,他可是老早就说安禄山会反的,还在金州打过仗!”。 “李光弼打的都是安胖子的运粮兵,范阳精兵一来他撒丫子就跑,晋阳,晋州被围的铁桶似的都不敢去救,这能叫打的好?”,那高嗓门地人一句顶回去后,又语带嘲讽道:“至于唐状元,以他这年纪做几首离辞倒还是不错,要说打仗,我看是悬!眼瞅着安胖子的兵占了半个河南,要是汴州再守不住,接下来就该是洛阳了,真到了这一步,连咱们长安怕是也悬了”。 “胡说!”,或许是这汉子的话正说中了众人的担心,所以他这话头刚完,立时就引来驳斥声一片,“长安可是朝廷的根本之地,又有潼关守着,能让安胖子打进来?”。 “这才多会儿功夫!朝廷就连丢了河北,河东,再加上半个河南,照这么下去,出什么事儿都不奇怪!这也就罢了,我听说自安胖子起兵至今,唯一在河东朔州血战过的马遂将军不仅没得赏赐,若不是郭子仪将军顶着,还差点被政事堂砍了脑袋,好好想想吧!”,说道这里,此人一声长叹后用满是忧虑的声音道:“说起来当初安禄山未必会反,还不是被国舅爷跟唐状元给逼的,他们既然逼反了人家现在又不敢打,苦就苦了我们这些老百姓了,偏偏陛下也受了他们蒙蔽,要我看,若想扭转如今朝廷一溃千里的局面,还得在朝堂上换人才行”。 汉子说道这里,一帘之隔的唐离眼神一亮,恰在此时,杨国忠也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唐离微微点头却没说话,只用心听那边的议论。 “换人?怎么个换法?”。 “大唐毕竟是李家江山,这节骨眼儿上别人未必都靠的住”,含糊着说了这么一句后,那汉子便打了个哈哈不肯再说。 他虽不肯再说,但这些话对于这边的人来说也已尽够了,唐离探身过去在杨国忠耳边轻轻耳语道:“此人别有用心,要活的”,杨国忠闻言也没说话,点头间只是嘿嘿一笑。 少了有心人的刻意引导,那边的话题就散乱起来,虽然说的还是安胖子造反的事儿,但议论纷纷的还是朝廷什么时候会反击,各自出的主意也是千奇百怪,甚至连聚集道士僧人做大道场请天兵下凡捉妖都摆了出来。 就这样闲听了小半盏茶功夫,就见唐离刚谴出的那个护卫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花大价钱买下的排前号牌。 见是杨国忠走了进来,叶延士神情间明显一惊,但也仅止于起身拱手一礼,在坐诊的香案后坐定后也没什么寒暄,直接将垫手的脉枕一推。 见他如此,唐离也不多说废话,直接问道:“苏弥难花与紫檀木器物同处一室,能致何病?”。 叶延士闻言细看了唐离一眼后,转向杨国忠道:“杨相家的苏弥难花还没搬出去?”。 “我问的是别家?”,唐离接过话头道:“舍下倒也有苏弥难花,原放在内子房中,开始时倒还好,近些日子内子却觉得全身乏力,请过许多郎中都不济事,就连太医署王医正也诊不出病因来,恰好想及当日先生为杨相诊背痈时的情景,因来请教”。 “既是你夫人得病,怎么没将她一并带来”,硬生生的回了一句后,叶延士才又问道:“她那房中日常可用熏香?”。 “内子好洁,日常好用湿制的苏合香!”,听叶延士这么一问,不仅是唐离,醒悟过来的杨国忠心也吊了起来。 “苏弥难花,紫檀木器,苏合香!”,叶延士闻言喃喃自语着沉思了片刻后,脸色凝重的续又问道:“有多长时间了”。 见叶延士脸色一沉,与杨国忠交换了个眼色的唐离心中莫名一紧,口中的话语就有了几分颤音,“前后总有一个半月了!”。 “毒入脏腑,若是调理得当还能有五个月时间”,叶延士的话语冷的不带一点儿感情,“准备后事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乱起(十一) “毒入脏腑,若是调理得当还能有五个月时间“,叶延士的话语冷的不带一点儿感情,“准备后事吧!”。 “准备后事!”,闻言唐离霍然而起,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而此时的杨国忠也是如木雕一般呆住不动,唯有眼角的肌肉抽动个不停。 叶延士的一声轻咳惊醒了震惊中的两人,“毒入肺腑!先生说苏弥难花与紫檀木及苏合香混用会中毒?”,饶是心中强做镇定,问道这个问题时唐离的话音还是有些发颤。 “世间万物莫不有其阴阳五行之性,草木乃化育天地之生,就更是如此,能解毒就能致毒,同是一物,此时为良药,彼时为鸩毒,这本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看你这身装束也是读书的士子,为何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譬如那苏弥难花本是出自天竺燥热之地,然其生性至寒而无毒,紫檀木性以阴冷也无毒,但二者相生便是寒寒交热,立生火毒,杨相当日之背痈正是由此而来。原本若只是这二物,其毒性来的猛也发的快,也就容易察觉,不合其中又有苏合香,此物性温而绵长,恰如煎药之汤头,弥盖其性,如今时间已近月半,毒性已入肺腑,药石或可对毒性稍加阻遏,但要想治其根本是断无可能了”,一口气说道这里,乍遇如此怪症的叶延士意犹未尽道:“此病因及病症多发于五天竺,乃是开元时南天竺名僧金刚智说于家师所知。此毒我大唐前所未见,药典自然不载,太医署那些皇粮医官抱残守缺,不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说完,叶延士尤自嘿嘿轻笑了几声。 金刚智乃是南天竺名僧,开元前后不远万里由海路来唐,居长安期间译出《金刚顶经》并广传佛法,从而成为以秘密真言为修持法门的佛教密宗三祖之一。更与善无畏,不空并称为“开元三大士”。 此事既然是由金刚智这位戒律精深的开元名僧转告药王孙思邈,而后再传于叶延士,唐离心中连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的粉碎,心中极度震荡的他只能强自问了一句:“真的无药可治了?”。 “你既然知道病因及病症,就必定能治”。不等叶延士答话,刚才一边木雕也似的杨国忠蓦然起身,几步走到香案前抓住叶延士的臂膀道:“快走,这就先去看看”,对于这位国舅爷来说,他现在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根源于玄宗,他自然比谁都着紧这位天子地健康情况,前时玄宗感觉日日乏力。太医署又查不出病来,他以为这是玄宗老之将至,对于这样的结果也只能黯然接受并开始着手布置后路。但此时突然听说玄宗如今的症状竟然是由中毒而来,且眼前这个叶延士还深知其中究里,又如何不急? “今天开诊,要出诊也等晚上再说”,坐在香案后纹丝不动,叶延士看着激动不已的杨国忠淡淡道:“杨相莫非要用强?”。 “杨相一时情急,先生莫怪!”,见此情形,唐离上前打了个圆场后。便拉着杨国忠向外走去,“就依先生所言,我等安排好车驾在府外恭候先生就是”。 “别情,此人乃孙思邈弟子,专能治疑难病症,他嘴上这样说,未必就没有办法,你拉我做甚”。二人刚一上了轩车,不等坐定,杨国忠就急促说道。 “此人比不得其他……”,唐离一句还说完,就听杨国忠狰狞笑道:“事关紧急,也容不得他了,任他怪癣再多,也耐不得官法如炉”。 “老杨,镇静!”,劈口大喝一声震住了激动不已的杨国忠后。脸色凝重无比的唐离语带急促道:“事已至此,陛下晚治上一两个时辰并无大碍,现在不是莽撞地时候,如今我们得好好思量这背后之事!”。 “背后之事?”。 “是!”,使劲用手搓了搓有些有些发僵的脸,心火正旺的唐离猛的拉开了轩车的窗帘,任那初秋的冷风透窗而入,口中低声:“毒!陛下现在的病症是中毒!你明不明白!”。 “毒,中毒!”,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心情激荡的杨国忠这才反应过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唐离,“你是说……”。 “这下毒的法子太过古怪,现在还不好确定!”,唐离微微摇头,“不过如此时机,陛下突然遭遇此事,若说是碰巧实难让人信服,所以当务之急就是确定此事”。 说话之间边自凝思不已,其间不过有片刻迟疑,唐离随即又道:“老杨,你现在就立即派人把当日给你送花那人找来,速速查清此花来源。另外,马上派人联络宫中,务必要查清楚宫中这盆苏弥难花从何而来,由谁经手,又是谁摆放在陛下寝处的,另外,这经手人平日跟谁走地近都要弄清楚,越快越好。对了,此事一定机密而行,越密越好”。 杨国忠闻言,立即隔着窗子召唤过贴身家人,低声耳语吩咐。目送那家人策马远去后,面色青白的国舅爷转身间自责了一句道:“枉我近来日日进宫,居然就没发现此物!”,言至此处,眼神一亮的他猛的看向唐离道:“对了,别情,你怎么确定陛下寝处燃的是苏合香,也许……”。 “我对香料敏感,至少我敢断定今天燃的是湿制苏合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唐离嘿然一笑道:“至于那盆苏弥难花,白日里被搬出去透气,就算你天天去也看不到的”,当下,唐离将前不久在勤政务本楼中所见说了一遍。 唐离的这番话彻底打破了杨国忠心底最后一点幻想,事物反常必为妖,这么多巧合遇到一起,任国舅爷心中多么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 学着唐离地样子低头在脸上狠狠一阵揉搓后,脸上依旧是一片青白的杨国忠沉吟片刻后,蓦然开言道:“别情以为是谁?”。 “此事尚难定论”,与杨国忠对视一眼后,唐离沉声道:“不过,咱们倒是能反过来想想,若是陛下现在龙奴宾天,到底谁得利最大?”。 “好狠毒!”。狠狠说出这三个字后,杨国忠咬牙道:“自上次韦氏一案后,李亨被陛下收回身边监管,看他那一副懦弱摸样,没想到他竟然能有这样的胆量,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是大意了,不过他这时机也选的实在是好,安史乱起,小李相公罢相,咱们的心思也都在战局上,还真都注意不到他,难怪他近些日子活跃了许多,就不说刚才那厮的谣言。来前在勤政务本楼就听娘娘说过如今宫里流言纷纷,都说陛下身子日差,难以料理国事。应当禅位太子,如今看来,这竟是连环计了,老杨,看来太子殿下此次是志在必得,已经开始造势了……”,口中正说到这里,唐离蓦然一顿,他这突然的停顿也让原本就心情不宁的杨国忠神情一紧。“怎么了?”。 “太子如今就住在陛下寝宫附近”,激动之下半站起身子地唐离脸色急变道:“老杨,快,谴人向宫里带话,让娘娘从即刻起寸步不能离开陛下身边,太医署那边如果有信得过的人也一并通知到,陛下如今说话都难,小心太子矫诏!”。 听到唐离最后一句。杨国忠转身就向车窗靠去,急促之中,他竟将身边的酒樽碰落于地,车底板的旃檀上立时就洇湿了一片。 “你们留在此处好生侯着,等叶先生开诊完毕后将他先接往我府”,对车窗外的护卫吩咐了一句后,唐离随即向车夫道:“老李,走,回皇城!”。 车行粼粼,但轩车内的气氛却滞重地很。见杨国忠一脸严峻,尽管唐离心底也是不畅,尤自轻笑了一声道:“昔日东晋遭前秦八十万大军来攻,名相谢安依然安闲手谈,如此气度百年传诵,与之相比,咱们现在该算是惊惶失措了,这要是传出去,我倒没什么,难免坠了你宰相名头”。 “鞋跟儿掉了都不知道,名相气度也不过如此!”,杨国忠没好气儿的回了一句,“别情,现在都什么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现在赶紧先见薛龙襄要紧”。 “现在发急也没用,不如玩笑两句能镇定心神”,随意一笑,唐离复正肃了脸色点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如今京畿道驻军都被李光弼带往河东平叛,长安数百里之内就只有羽林六军九千人在,只要他们不乱,任太子怎么折腾都坏不了大局”。 背靠车座,微闭双目的杨国忠默默点点头,又过了许久后,睁开眼来的他轻声问了一句道:“对了,别情,你上次奏请由凉王总监平叛大军,此事陛下可准了?”。 “准了,连一应仪杖都批下了,如今凉王殿下正由黄门监督促着训导礼仪”,言至此处,唐离浅浅一笑道:“我昨个儿还听说凉王殿下现在一天睡不足三个时辰,举天子剑操练仪式把手臂都练肿了,老杨,你是知道地,那柄天子剑怕是不下十六七斤吧,倒真难为他了”。 听唐离言语中自然流露出的对凉王李睿的亲昵,杨国忠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最终脸上微露出个笑容,却没再多说什么。 见他没说话地心思,唐离也就不再多说,轩车一路驰上朱雀大街直往皇城而去,过了朱雀门而入皇城政事堂,连日来天天守在此地的薛龙襄见是两人进来,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道哈哈一笑道:“两位大人来地正好,河南道刚刚传回的军报,范阳军已逼近汴州州城两百里,忍了这么久,总算能好好大战一场了!阿史那玉自随安贼河北起兵,经河东渡黄河直杀河南,一路可谓势如破竹无所阻碍,他原本就性情骄横,现在更不知狂到什么模样了,以此骄横之帅率疲敝之军轻骑南下,封将军若是还让他讨了好处,真是枉为‘名将’之誉了。两位大人隐忍多日,居中提调而成此势,明日牛刀初试,大功可期,真是可喜可贺呀!”。 见自己的这番话没引来预期的效果,大感诧异的薛龙襄看着脸色沉重的唐,杨二人,讶然道:“怎么?”。 “你们都出去”,随着杨国忠一挥手,那些个在里间奉差伺候的小吏及仆役们当即纷纷退出,唐离听着身后的关门声,随即毫无隐瞒的低声向薛龙襄道:“陛下如今病症乃是因毒而起,东宫疑有异动,老薛我问你,如今羽林六军可靠地住吗?”。 “毒?”,一听此话,薛龙襄连退两步,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震惊。 “薛兵部”,杨国忠上前重重一拍他肩膀道:“快回话!”。 “好好好”,无意识的答应了一声后,醒过神儿来的薛龙襄脸色已如刚才的唐,杨二人一样瞬间的功夫变成了青白,更有甚者额头竟逼出了一层白毛细汗,“羽林左卫将军李蕲是我的老部属,他接掌左卫也是由我保荐而来,此人当无问题,至于右卫……”。 做为拱卫皇室的羽林六军之上又置有左右两卫分相统属,每卫各下辖三军四千五百人,见薛龙襄说道右卫将军时言词迟疑,心下一沉地唐离也不细问,立即一推薛龙襄道:“你现在速去西城羽林大营,先解了那右卫将军的兵权再说,政事堂旨令随后就到”,值此之时,唐离竟是连书写旨令的时间也等不得了,口中边说,边推着薛龙襄向外走去。 目送薛龙襄远走,默然站立良久的唐离回身之间突然想到一事,脸色瞬间变为惨白,“坏了!”。 “怎么 “太子既能毒害陛下,则陛下贴身内侍中必有其心腹,值此时刻,纵然咱们再小的举动也必为其察觉,那刚才……”,唐离话没说完,就见刚刚疾步而去的薛龙襄脸色煞白的狂奔而回,“快走,朱雀门已封,羽林军进皇城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乱起(十二) “太子既能毒害陛下,则陛下贴身内侍中必有其心腹,值此时刻,纵然咱们再小的举动也必为其察觉,那刚才……”,唐离话没说完,就见刚刚疾步而去的薛龙襄脸色煞白的狂奔而回,“快走,朱雀门已封,羽林军进皇城了!”。 “羽林军进皇城了?”,听到薛龙襄这声喊,唐离心头一震而脸色瞬间变为煞白,而旁边的杨国忠听到这等消息后,立时目瞪口呆,双腿也开始微微打颤。 “先进去再说”,疾步跑过来的薛龙襄将两人一推就重回了院里,他却不向里跑,而是直接到了设在院门处的门房,这间门房乃是日常官员们等候相公召见的所在,文臣也就罢了,若是武将到此地必定要解剑,冲进门房的薛龙襄直奔剑器上搁着的两柄三尺长剑而去,“锵”的剑鸣之声让那个分发在此地伺候的太监大骇之下摔碎了手中正擦拭着的茶盏。 “这时节逞不得匹夫之勇”,随后进来的唐离嘴上虽这样说,但手上还是捞起了另一柄长剑,“不行,要出去!”。 “羽林军已经进了皇城,现在怎么出去”,见唐离及薛龙襄如此,身临绝境的杨国忠反被逼出了深藏在骨子里的悍气,刚才苍白的脸色涨成血红,口中也是咬牙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他娘的!”。 “不对,右卫羽林大营驻地城西,离皇城颇远,他们不可能来的这么快!再则,若是他全军齐来,四五千大军开动,咱们刚刚回皇城时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左手狠狠的揉搓着额头,右手抓剑绕室疾行的唐离强令自己镇静下来,“是了。李亨见我们一起回来,恐生枝节,所以抢先发动,只是时间这么紧,他定然来不及调集大营里的羽林军,现在发动的定然仅是朱雀门六旅守军”。 “别情说的有道理”。闻言,眼神陡然一亮的薛龙襄高声道:“快走,咱们现在就进宫城”。 “对,进宫城!”,如今情绪无比亢奋的杨国忠反应过来后,口中发一声喊地同时,脚下已迈步向外跑去,依唐朝皇城及宫城的内卫条例。羽林左右卫在皇城朱雀门及宫城承天门是属于轮流职守,即如果是左卫军士正在朱雀门当值,则此时的承天门必然由右卫军士负责。刚才薛龙襄既说左卫军士靠得住,此时李亨仓促发动之下,想必尚来不及勾通负责承天门的羽林右卫军士,趁此混乱时机,倒的确有可能就此进入宫城。 虽然不确定这是否可行,但对于此时的杨国忠来说,比之在此地束手待毙,承天门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别地或许不敢说。最起码以宫城的占地广大,可容躲藏的地点与机会也比这里大的多。 紧随杨国忠迈步走到房门口时,薛龙襄偶一扭头见唐离犹自不动,立时回身喝道:“别情,还不快走,现在万万迟疑不得”。 “这一进宫城或许能避一时,但后事就全完了”,唐离的心中也满是矛盾。脚下迟迟迈不开脚步,“不行,我得出去”。 “出!眼瞅着叛军就到了,你怎么出?”,口中说着话,转身回来的薛龙襄就要伸手去拉唐离,“别犯傻了,赶紧先走要紧”。 正在这当口儿,适才那个似是吓傻了的太监突然轻声细语的插了一句道:“二位大人若想出皇城,小地或许有办法”。 “你有办法!”。一脸惊喜的唐离转过身去,正在这时就听远处的喧闹声越来越近,当此之时也容不得细问,他随即一推薛龙襄道:“老薛,承天门羽林军也算你地的旧部,你随杨相留在宫城为好”,说完这些,他转身向那太监道:“咱们走!”。 “李蕲认这个!”,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时节也容不得薛龙襄多说,随手扯下腰间玉带上挂着的那个配饰递给唐离后,他便持剑跑了出去,而这边那太监领着唐离在政事堂小吏们莫名所以的目光中,开侧门而出。 政事堂的位置靠近宫城,也就是在皇城最里面,又因皇城内不许驰马,是以那些朱雀门的羽林右军也只能靠两条腿跑过来,正是这中间的时间差给了唐离三人奔逃的机会。 那太监分明是对这条路径极熟,出了政事堂侧门后,立即贴着宫城城墙一路向西小跑,政事堂选址在此,除了进宫方便外,还有一个很重要地原因就是图个安静,所以这块儿没什么衙门,来往的人也就少,一路紧跟着那太监跑出近一盏茶功夫后,有些气喘的唐离就见到了远处的皇城城墙,及城墙下流水汤汤的御沟。 “走御沟?”,在前跑着的那个太监没回答唐离的疑问,只是将要奔近御沟时,才见他身子一折,右转向皇城与宫城城墙交接处的那个朱红色棚屋。 “这原是个哨房,已停用十来年了,大人放心”,正自前跑着地太监听唐离脚步慢了下来,顿时回头解释了一句,随后又向前跑去。 这时候不信也得信了,见那哨房门外并无士兵,门也关着,唐离一咬牙跟了上去。 哨所门外,那太监也没用钥匙,只用手一拔,板门上的那个铜锁已是应手而开,却原来这本就是个装样子的坏锁,进了这个两面借墙而建的哨房,那太监也不顾周遭厚厚的蛛网尘土,就在右边墙角的一堆杂物中翻出一个绢布包裹来。 包裹开处,除了一身儿普通百姓的青布孺衣外,再有的就是一些白瓷及镀金的灯盏等物,只看这些做工精细的物件儿上地铭刻,唐离一眼就认出了这些器物本是统属于内宫所有,再看着那身平民衣着,他那里还不明白。 “大人,快换下你这身衣服”,随手将那件青布孺衣递过,太监见唐离目光正注视在那些器物上,顿时脸上一红。 “你这些东西在外面能卖多少?”,边卸下腰间玉带换过衣服,唐离边道:“此次事成。我必百倍赏你”。 听了这句话,那太监的脸色才活络过来,不过也没多话,而是抱起了唐离换下的外衫向外跑到御沟处扔下去后才又一溜小跑了回来,关上哨房门后,他就又回到那满积灰尘的杂物堆前。扯开一张缺腿的香案后,借着哨房内昏暗的光线跪下身子去拖刚被香案挡住的石头。 咝咝响动声中,随着一角光线透射进来,就见哨房依着皇城城墙的那边出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小洞,太监爬下身子向外瞅了瞅后,扭过满是尘灰地脸道:“大人,外边没人,快走!”。 从这个狗洞大小的洞穴中趴着钻出来的时候。唐离脑海中什么都没想,洞外是一片枯黄的野草,远处的平地上则是一个个简陋的土堆。 “西城本就荒僻。靠着皇城城墙五百步以内又不许建房,就成了设义地地好地方”,又是一阵悉悉所所的响动后,那太监也随后钻了出来,边跟唐离解释了一句,边转身拖好石头堵住洞口,上面再用那些枯黄的野草掩好。 出了一片死气而又了无人烟的义地,又走了半盏茶功夫,才遇见一辆破破烂烂的驴脚车。 “五十文到静思坊!这行脚是想钱想疯了!”。因唐离身上没带钱,所以付帐的自然是那太监,坐上驴车后,太监犹自在口中恨恨骂了一句。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做?”,直到现在,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儿来的唐离才有心思问出这么个问题。 “小人高奇”,习惯性的一个陪笑后,这太监才又道:“唐大人是好官……”。 不等高奇接着再说。唐离盯着他道:“都到了现在还说什么虚话,来点儿实在地”。 “与其一辈子没出息,小的也想赌一把”,收了媚笑的高奇说出这番话时,不仅脸上没了卑贱地神色,身上隐隐还现出几分气度来。 驴车由长安最为荒僻的城西向城中心而去,唐离静听着高奇的诉说,原来此人自小因家贫入宫,仗着一身的伶俐劲儿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居然巴结上了高力士,后来更拜在他膝下认了义子。名字也由原本的王奇变成了高奇,靠着高力士的提携,年不到三十的高奇居然就做到了专司玄宗衣饰的尚衣头领太监,赫然领着七品地官衔儿,以他如此年纪能有如此地位,又是在皇帝身边,其在内宫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可惜,有着近五万宫人的内宫中权力倾轧半点也不比外面来的轻松,高奇短短两三年间快速的崛起直接威胁到了李辅国的地位,这个太监同样是靠抱着高力士的粗大腿而起,由是,高,李之间难免的爆发了一场恶斗,斗争地过程不提,其结果就是根基尚浅的高奇大败亏输,除了保住一条命之外,品级及尚衣大太监的职司都丢的干干净净,而他本人也被发配出宫城到了皇城政事堂做了一个侍役的洒扫太监。身为太监不仅被从天子身边赶开,更被赶出宫城,这就意味着高奇再也没有了任何前途,心灰如死的他借着职司之便就干起了如今偷卖宫中器物的勾当,既然东山再起已是不可能,好歹还能落下些实在的银钱。反正偌大一个皇城加宫城总有些缝隙可循,而这样做的太监他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高奇毕竟又与一般的太监不同,做为曾经地正七品尚衣大太监,经见过大场面,也经历过权力争斗的他有着远不同于一般太监的眼光与胆识,而这一切都是促成他干出刚才那番事的原因所在。 “高力士高公公在则天武后宫中也不得志,被发配出宫,到了当时还身为闲散王爷的当今陛下身边”,说起旧事激动不已的高奇话虽然没说完,唐离却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高力士现在之所以能得玄宗如此宠幸,与当年在玄宗废韦后,诛太平中立下大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眼前在内宫中已是出头无望的高奇心中怀着的就是同样的心思。 “你既在皇城当差这么久,我的脾性想必你也听说了,此次若能事成,我必不会亏待于你”,明白了高奇的心思,唐离也就没再多说,只是问了一句:“那李辅国现在宫中担任什么职司?”。 “半年前他就调到陛下身边,做了勤政务本楼的首领太监……”,高奇后面的话唐离都没有再听,此时手攥长剑的他心中涌起的全是悔意,一直以来他都太过于相信历史,以为只要安禄山打不进潼关,破不了长安,玄宗就不会出逃,也就不会发生由太子李亨主导的马嵬驿兵变,可是他却没想到既然安禄山反叛的时间已经提前,这就意味着历史本身已经发生了改变。 正是由于这种盲目相信历史而带来的麻痹使他忽略了太子的异动,这场本应在马嵬驿上演的兵变提前而来,其实,太子的这一系列准备远远算不得严密,最起码只要唐离能早些留意如今玄宗身边的首领太监是李辅国,那么现在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这个太监实在是太有名了,历史上做为沟通李亨与马嵬驿兵变军事首领陈玄礼的中间联络人,李辅国可谓是以太监之身直接参与了事关大唐国运的政治进程,随着李亨继位为肃宗,水涨船高的李辅国随即成了几千年王朝史上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一,正是他以奴欺主,面对肃宗说出“大家但坐禁中,外事自有老奴”这样的话来;也正是他开始以太监之身总领军权;同样是他逼死了返京的太上皇玄宗,流放了他当初得以晋身的太监高力士;而其登峰造极的作品则是一手主导了宫廷政变,扶持‘代宗’登上皇位,并在病重的李亨床前逼死张皇后,致使肃宗李亨惊吓而死。简而言之,安史之乱后,唐朝皇室由太监废立天子的传统正是由李辅国一手奠定。 不用再查,唐离已经知道向玄宗下毒的必然就是已与李亨暗中勾结到一起的李辅国无疑,玄宗受毒不能理事也正是今天兵变的起源,而这一切本是可以阻止的,唐离知道李辅国的底细,也知道他的狠毒,只要在此前的日子他稍微多花一点心思,那怕仅仅是多问一句,就能阻止这场提前到来的兵变,但是对历史的盲目信任导致了他的粗心与松懈,也导致了本不该发生的兵变突然发生,一时间,唐离心中的后悔与自责满溢而来,他那攥着长剑的手越来越紧,到最后没了一点儿血色。 叫停行脚,高奇下车在一边的估衣铺中买回一身平民服饰换过后,重新上车的他见一脸灰败的唐离依然在发愣,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摇摇了他道:“大人,我们究竟要去那里?”。 “去靖安坊状元府!”,抿唇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就听驴车外一阵儿隐雷般的马蹄声响起,不多久,唐离透过破烂的车窗看去,就见一队队铠甲鲜亮的羽林军在前方不远处纵骑而过,骑兵高举的暗红长旗在风中抖动不休,旗帜上那硕大的“陈”字是如此的夺人眼目。 李亨,李辅国,陈玄礼,所有的一切都凑到了一起,马嵬驿兵变一如历史上那般爆发了,虽然它的时间提前了,虽然它的地点也移到了长安,虽然这是一场本应能够避免的兵变,但是,它还是就这样的在长安爆发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乱起(十三) 李亨,李辅国,陈玄礼,所有的一切都凑到了一起,马嵬驿兵变一如历史上那般爆发了,虽然它的时间提前了,虽然它的地点也移到了长安,虽然这是一场本应能够避免的兵变,但是,它还是就这样的在长安爆发了…… 秋高气躁,马队过处腾起一大片尘雾包裹了停在路边的破烂马车,厚厚的尘雾里唐离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道:“走吧!”。 等驴脚车南行许久,终于转入朱雀大街时,天色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往日这时节最为热闹的帝京明显的安静了许多,街道上的行人匆匆来去,不时可以看到那些铠甲鲜亮的羽林军士几人一队的在长街上走过。 长安一百零八坊,二十余万户百余万人口,占地之大乃是今日西安之十倍有余,正是因为其占地大而人口多,所以仅靠羽林右卫的四千余军士实在无力控制全城,除去随后进入皇城弹压六部的军力,留在朱雀门外的军队也只能勉强控制住几条主干道,唯其如此,虽然已正式发生了兵变,但帝京之内却并不杂乱喧闹。 看着眼前陡然冷清下来的长安没有发生自己预想中哭声震天,火烧遍野的景象,唐离心中安定了许多。 靖安坊门前也如别的坊区一样冷冷清清,却也没什么太过异常的地方,唐离弯腰走下驴车时,已换过平民服饰的高奇悄无声息的接过他手中拿着的长剑,留在了破烂的驴车上,并拿过一顶宽大的范阳帽遮住了唐离的眉眼。 太子发动的这场兵变来的太过突然,更多地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靖安坊中虽然也笼罩上了一层疑虑恐惧的气息,但对百姓的生活似乎影响并不大,除了坊间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少了些以外,那些设于坊内的小茶馆及酒肆都没有关门。 注意到两边门房后向自己投来的探询目光,唐离刻意地低下了头。一步步向前走去,终于前方的状元府已隐隐在望。 看着那依然大开着的府门,唐离终于长吁出一口气来,虽然仍有满心的疑惑,但侥幸心理下,高悬了半天的心总算也落下了大半儿。 “大人。等等,有些不对!”,高奇一把拉住正欲向前的唐离,以目光示意着府门处有古怪。 关心则乱,这时唐离一经高奇提醒,再细一看府门处时果然发现出异常来。 府门虽然依旧洞开,却并无一人进出,这对于一个上下两百余口的大府邸来说的确不正常。而再一看门房前空空荡荡地场景,唐离刚刚因侥幸心理而起的安慰顿时消散无形。 唐离自己最清楚,自从郑怜卿顶替接掌府事后。这个状元府邸自从每天早晨开门到晚上闭门,门房前就始终有衣着整洁的下人肃立在府前地石阶上,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不管客人什么时间上门,在第一时间都会有唐府家人上前迎接,这个小小的安排中体现出的正是世家对“礼仪”的看重。 府门虽然洞开,但看着门房前空空荡荡的场景,一种穿越以来前所未有的恐惧突然涌上了唐离的心头,与前不久在政事堂听闻羽林军进城相比,这种恐惧更加强烈。也更加令他窒息,对于这里可能发生地一切他实在是连想都不敢想。 “大人,咱们老站在这里太扎眼,快走!”,高奇的声音惊动了一脸死灰色的唐离,他用发苦的声音几乎是呓语般道:“走,去那家酒肆”。 “还去那里?”,高奇闻言一愣。但在看到唐离的脸色后,终于还是一咬牙搀着他向前走去。 这是一间斜对着状元府的小酒肆,狭小的店铺内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四张桌椅,里面当垆卖酒的是一个身形丰满地三旬妇人,看了看里面,没察觉出什么问题的高奇搀着唐离走了进去。 “剑南烧春,河东葡萄酿,但凡我大唐八大名酒小店一应俱全,不知二位客官……要用什么酒?”,款步扭腰走过来的老板娘见到面色怪异的唐离时。脸色微微一变,连带着话语也顿了一顿。 “剑南烧春你这儿也有?且打一斤来!”,尽量粗声说话的高奇说完后,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哎!今天这唐状元府怎么这么安静,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客官说笑了,唐大人府上能出什么事儿……”,不等老板娘说完,闻言色变的高奇已猛的将身前几案上的著篓扔了过去,而他另一只手则搀起了一边的唐离向外走去。 为躲避身前飞舞地竹著,胖胖的老板娘一下子撞上了身后的案几,犹是如此她依然嘶哑着喉咙叫道:“来人哪!唐离回来了”。 随着那老板娘一声喊,酒肆里间当即冲出了一群彪形大汉,与此同时,酒肆门口也被四个大汉团团堵住。 随着酒肆两头被堵死,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道:“一别经年,唐学弟,你我终于又见面了!”,伴随着这得意之极的语调,一个年在二十上下,白衣胜雪的俊秀儒生缓缓从那些大汉身后走了出来,“状元及第,宰相爱婿,天子宠臣,有谁想到当日山南道学中的草包一进长安竟能如此显赫?只是造化弄人,谁又能想到正大红大紫的唐学士会如此狼狈?”。 “我道是谁,原来是竹清学兄,好久不见了!”,见来人居然是朱竹清,唐离微微一愣之后随即道:“一别经年,我兄先赴天子科举,随即投身九姓杂胡安禄山门下,如此经历已使我闻之惊诧,没想到这几日不见我兄竟然又换了主子!当日在襄州,人皆赞誉朱兄乃山南俊杰,当日我心中还不以为然,今日观之,我兄竟已参破忠义廉耻四字,果然是识时务的大俊杰,比之竹清兄一年三换主,我等这些昔日襄州同窗真是自叹不如,佩服,佩服!”。 朱竹清家世豪富。人物风流,又有亲叔父在京中吏部任职,似他这样的条件本该是天之骄子,以前也的确是如此,无奈自遇到唐离之后便事事不顺,先是失了拔解名额。随即入京一无所获,随着唐离成了宰相爱婿而日渐得势,他的仕进之路也就愈发渺茫,及至他依着家族的权势投身安禄山门下后,又是这个唐离居然也拉着一帮人干起了新罗参及皮货生意,从压价到挖人,再到时不时有小混混来捣乱,原本日进斗金的山记货栈在朱竹清接手后。竟被那个狠毒的给逼的生意惨淡,也正是如此,朱竹清再次失掉了安禄山地信任。如此种种早使朱竹清对唐离恨之入骨,此时见他落入己手犹自口中如此阴损,朱竹清还如何能忍,嘿嘿一声冷笑道:“来呀!,拿下,稍后我倒要仔细看看唐学弟长了怎样一副伶牙俐齿”。 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大汉,搀着唐离的高奇声音已颤抖不清,“大人,怎么办?”。 眼见那四个大汉越来越近。恰在此时,就听嗖嗖几声箭矢的尖啸破空而来,直贯那四名大汉的胸膛,直到嘭嘭尸体倒地之声响起,醒过神来的朱竹清忙大喝一声道:“小心,有弓箭手!”。 “别担心,自己人!”,看着那犹自颤动不已地羽箭。向高奇低声了一句后的唐离紧紧揪住的心终于放松了一点儿,适才他之所以明知府中有变而仍然坚持来此,就因为不相信仓促发动的太子能一网打尽自己暗中布置的那些棋子,既然明知出长安城已经无望,不能在城外庄中找到四娘,那么他就只能在自己府邸外等候那些逃散的家人,或者是黑天的手下来找他,虽然这样冒着极大的风险,但这也是他眼下唯一地选择。 虽然这本是在驴车上就想好的事情,但唐离心中其实并没有底。尤其是在见到府中已发生变故之后就更是如此,直到看到这适时而来的羽箭,唐离吊着地心才算放了下来。 伴随着羽箭的射出,就见酒肆两边原本紧闭的房屋开处,一些面相凶恶,穿着各式衣衫的市井汉子蜂拥而出,这些手拿解腕尖刀的汉子一冲出房后,便自动分做两部,一部自去挡住状元府中出来的敌人,而另一部则直奔酒肆而来,在这一部人中,冲在最前的就是手持长猎弓的唐七等六名护卫。 陡遇如此变故,躬身躲在案几之后的朱竹清手指唐离高声叫嚣道:“不留活口,先结果了他再说”。 早在唐离说出“自己人”之后,松了一口气地高奇就扯着唐离蹲身躲在了案几下,酒肆中醒过神儿的大汉复又向两人冲来时,却无一例外的都遭到了猎弓的阻击,虽然唐七等人奔跑中保持不了准头,但六张猎弓轮流放箭却足以将唐离二人躲藏处前面的空间给封死。 不过两轮箭的功夫,这一部人已冲到了酒肆门前,唐七六人向酒肆左右一分,据窗张弓监视着屋内,而后边那些手持解刀的市井好汉则蜂拥向朱竹清手下的大汉冲去。 “唐七……府中人……怎样?”,缩身案几下,唐离高声问话时,心再次揪做了一团。 “少爷放心!夫人们都安然无恙!”,凌乱地打斗声中,唐七的这声回答却显得如此清晰,闻听此话,唐离竟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歪坐在泥地上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 虽然这些来援的市井好汉身手不敌那些大汉,但他们人数占忧,又有六张猎弓助阵,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控制住酒肆大部。 “少爷,迟则生变,快走!”,不管里面犹在进行的打斗,冲进酒肆的唐七等两名护卫掀开案几,扶起唐离后便向外跑去,后面的高奇抱着头紧紧跟随。 酒肆外的打斗更烈,唐离几乎是被唐七二人抬着双脚离地行走,一路直奔到靖安坊外。 靖安坊外早有一辆宽大地骡车等候,唐七二人将唐离扶上骡车后,立即催促那车夫道:“快走!”。 “让他上来!”,等惊魂未定的高奇爬上车时,唐离一指他向唐七二人道:“这是宫里的高公公,此次蒙他相助我才能逃出皇城”。 唐离这样一说,唐七两人对高奇的神色立时一变,虽然是在骡车上,他们仍旧抱拳行了一礼道:“多谢高公公”。 “不敢,不敢!”。高奇边喘息不已,边拱手还了一礼道:“这是唐大人吉人天相,自有上天诸佛庇佑!”。 “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客套”,坐定之后的唐离制止了三人间的寒暄,向唐七问道:“夫人们都在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次多亏了天王手下的兄弟……”,听唐七细说之后,唐离才明白今天突然攻击唐府的并不是羽林军,而就是刚才的朱竹清,唐府护卫地抵抗虽然坚决,无奈府中原本百余人的护卫队伍如今多被放出做官,人数劣势之下整个府邸就渐渐失陷,紧急关头全靠了那些市井好汉的援助。这些人先是一个个来,随后越聚越多,正是靠着他们才挡住朱竹清带来的那些人马。也正是借助他们,李腾蛟等人被各式的车辆分散转出。 心中默算,朱竹清等人来攻府邸的时间正是在自己从皇城逃脱以后,此时羽林大队人马还在城西,而朱雀门前也抽不出人来,太子这边唯一能动用地就是自有人马,难怪前些日子四娘翻遍长安也找不到朱竹清,原来此人早就托庇于太子门下。 “如今那些受伤的护卫兄弟都被安排在了靠近明德门的各坊区,夫人们则是在大慈恩寺中避难。我们也是逃出去后才知道太子作反的。天王见朱竹清没有追我们,料定他意在少爷,所以就安排我们杀了个回马枪,其实刚才他们在酒肆等,我们早就借着后门躲到了那些人家屋里,只是少爷这身装束,又带了个大范阳帽,所以进坊时没有察觉。要不也至于让少爷冒这么大险了”,一口气说道这里,想到刚才的经历,唐七依然是心有余悸。 “留下的那些兄弟……”,这次回答唐离问题的是唐九,“少爷放心,太子那边人手也不足,派不出兵来抓人,这些人都是长安的地头蛇,一哄散了想抓都抓不住”。 知道家人无碍。而自己地安全也暂时无虞,从变起到现在,唐离的心总算定了下来,想起这短短时间里遭遇到的一切,唐离最深地感觉就是一个“乱”字,如今长安之外固然是打的乱成一团,而帝京之内也是一片乱相。除此之外的大概就是“仓促”了,发现玄宗遭人下毒是一个偶然,而由此引发了太子仓促的兵变。 设若太子的兵变能依照计划从容发动,自己可还有机会逃脱,家人可还有机会逃脱?脑海中偶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让唐离心中不寒而栗。由此可见,这种仓促不仅是对于毫无准备的自己一方如此,而且对于太子同样如是。既然是仓促发动,必然就漏洞极多,想到这里,终于定下神儿来的唐离陷入了沉思。 骡车稳稳而行,约三柱香功夫后,已是到了大慈恩寺门外,不过车却未停,而是又沿着寺墙向前绕行了许久后,才在一个偏僻的侧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占地广大的大慈恩寺内一个分隔出地独立院落,唐七及唐九刚一搀着唐离走进院门,就听“当”的一声脆响,前方石阶上关关手中的铜盆摔落于地,随即,这个自入唐府以来始终言行有矩的女子嚎啕大哭声中向唐离狂奔而来。 “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怀抱着哭声不止的关关,唐离的眼睛瞬间也红了起来。 随着刚才那声大响,屋里的李腾蛟等人相继现身,这番劫后余生的悲苦与欢喜自然不提,终究还是念及这是佛寺,众人才强行压抑下了现在地情绪,在此中间,唐离口中只知道喃喃念着一个“好”字儿。直到此刻,他那一直忐忑躁乱的心才总算彻底的踏实了下来。 “少爷,你的腿!”,脸上犹自挂着泪珠的莲儿这一声喊,才让关关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唐离的腿上,原本上次刺杀后就没有好利索的腿经过刚才的连番折腾,早已肿涨的不堪,而那暗色地裤脚处不断有滴滴血水落下。 见到这个,李腾蛟等人刚刚收住的眼泪再次滑落,当唐离正由关关为伤口敷药时,就听小院的角门处一阵毕剥声响,角门开处,“金州古佛”悠然而入。 第二百二十五章-乱起(十四) 见到这个,李腾蛟等人刚刚收住的眼泪再次滑落,当唐离正由关关为伤口敷药时,就听小院的角门处一阵毕剥声响,角门开处,“金州古佛”悠然而入。 “高公公,你那套内宦衣饰没丢吧!好,赶紧换过之后你就速去十六王宅,无论如何要把凉王殿下给接出来,对了,最重要的是他那套监军使的仪仗,一定要完整的带出来”,身子斜躺在锦榻上,被众女环绕的唐离向高奇吩咐完毕后,见他满脸惧色,乃咬牙一笑道:“十六王宅在皇城东边,李亨兵力不足,现在还顾及不到这些被拘管着的王子王孙,我自会派人护卫你的安全,公公但去无妨”。 许是正处理伤势的关关手重了一些,唐离小腿一抽的同时,口中闷哼了一声,不过现在精神极度亢奋的他却顾不得这些,口中咝咝的吸着气转头向一边站着的唐七道:“阿七,你现在带上这里所有的护卫,连天王在附近留下的兄弟也一并叫上,即刻护送高公公前往十六王宅,若是凉王能顺利出来也就罢了,若是事有不谐,你抢也要把睿儿给我抢出来,对了,那些监军仪仗一样都少不得,可记住了”。 “人都带走?那……”,唐七刚一迟疑,便被唐离打断道:“我与大慈恩寺颇有渊源,就不说它天下第一大寺的名头,就里面的这些护院武僧也尽可保证我等安全,你怕什么,还不快去!”。 听唐离这么一说,唐七再不犹豫,陪着脸色青白的高奇转身就走。 “承平百年,如今护卫十六王宅的那一旅军士也不过是虚应故事,但这地方住着的都是些王子王孙,若真要动手,阿七。别人也就罢了,对这些王室子弟要慎之又慎……”,对已走到门口的唐七补充着说到这里,唐离略一沉吟后道:“罢了,这时节也顾不得太多,你便宜行事就好。总之一定要将李睿平安无事的给我带出来,还有那些全套子仪仗一件也不能少,恩,越快越好,去吧!”。 挥挥手示意唐七快走,口中再次“咝”的吸进一口冷气后,唐离转过头来向道:“阿九,你的伤怎么样了?”。 “近身打斗不成。但只要有猎弓在手,五箭以内没什么问题”,示意着活动了下肩膀。唐九踏前一步道:“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看着右胸上依旧缠绕着厚厚白绢布的唐九,唐离微叹一声道:“那个叶延士可请回来了吗?”。 “请回来了,不过他刚一到府就正好碰着敌人来袭,现在也随那些受伤地兄弟转到明德门附近了”,说完这些,唐九看着唐离道:“怎么,少爷要把他请来此地?”。 长安城内以皇宫占据的龙首原地势最高,随后依次向下,地势越低的坊区居住者身份也相应越低。而靠近长安明德门的那些坊区就是帝京中的贫民窟,自然也是那些市井好汉们聚集的所在,黑天将伤者安置在这些地方,倒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是,你这就跑一趟!把叶先生请过来,另外找人传话给天王,就说是该用到那几个大食人地时候了,请他把这些人并那些来往信笺一并带过来”。吩咐完这些,唐离又看了唐九一眼后道:“去吧!路上小心些!”。 应命而去的唐九刚走到门口,随即躬身合十道:“佛爷!”,唐离抬眼看去时,却见一个形体枯瘦的老僧缓步走了进来。 见到这个老僧,房内原本拥在唐离身边的众女随即起身,福身间无比恭谨的见礼道:“佛爷!”,这其中不仅是关关如此,就连儒门世家出身的郑怜卿,及自小在道观中长大的李腾蛟也是满脸肃然。 “诸位女施主有礼了!”,淡淡的话语似三月春风拂过,老僧合十一礼为谢后,那双幽深而寂静地眸子转向侧躺着的唐离道:“一别经年,小友虽遇小厄,然气宇更胜往昔,幸甚幸甚!”。 “在下小腿有疾而不能远迎大师法驾,失礼之处还请恕罪!”,唐离边躬身见礼,边细细打量着这位如今名冠天下的“金州古佛”,近两载不见,这老僧地身子虽然一如往日般枯瘦,但额间原本是黑白夹杂的寿眉此时却已银白而不着一点杂色,脸上照旧是皱纹堆叠,但说话间显露出的中气与两年前相比却愈发的悠远绵长,原色的麻布僧衣,朴拙的多耳芒鞋,这老僧的身姿也如旧日般动静之间如古井无波,但唐离两年前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淡淡然的威压,却已悄然演变成和煦地微风,发乎自然而了无痕迹。 将老僧打量一遍过后,唐离再次拱手道:“两载不见,大师动静之间皆成庄严宝相,法力更纯乎自然,如此佛法精进实在是可喜可贺!”。 老僧闻言,微微一笑,脸上堆叠的皱纹竟随着这个浅浅的笑意渐次展布开去,虽然他没有说话,但仅只是这一个笑容,恍然间竟使这个初秋的房屋中弥漫出一种春日的旷怡平和之气,感受着周边的一切,唐离竟有些心下骇然之感。他万万想不到仅只是两年时间,这老僧的修为居然到了这种佛性透体,光月霏齐的地步,与世间那些借助香烛法器营造庄严法相地僧人们相比,老僧这种纯乎自然的佛性显露简直就真到了“我身即佛”的境界。 “饿了吃饭,困了即眠,本是一糟糠老僧,又何来庄严宝相!”,脚踏多耳芒鞋的老僧已来到唐离身边,边口中随意说话,边自宽大的僧袍中探出枯瘦的右手悬于唐离头顶。 看这手势颇似佛门中的“摩顶受戒”,正不知老僧意欲何为的唐离就觉头上百汇处有一股勃勃然的温热透顶而来,这温热入体之后居然又一变而为凛凛寒流,似山泉一般缓缓洗过脑际,随后,这股温热的寒泉随着老僧渐次向下地手流过颈项以至脏腑,说来不过短短的时间,但经此之后的唐离却觉身上躁气全消,尤其是原本满布焦虑的脑中。诸般扰杂的情绪尽去,只剩一片澄澈而平和地空明。 虽不知这老僧用的是什么神通法门,但切身有感的唐离正坐榻上,再次恭谨为礼道:“多谢大师了!”。 “小友山根生灰,眼角发赤,此主惊怖之心障”。缓缓收回手来,老僧淡淡的声音道:“老衲所施不过是我门参禅入定时静心凝神的小法门,当不得一个谢字!”。 “大师请坐,蛟儿,给大师奉上茶来”,向李腾蛟交代了一句后,唐离转过头来道:“说来还没谢过大师对舍亲的援手之恩,实在是惭愧!”。 听唐离说出这样话来。老僧也只淡淡一笑,却不说话。 见这老僧来地古怪,摸不着他来意的唐离自李腾蛟手中接过茶盏亲手递过后道:“大师此来未知有何赐教?”。 “小友可是欲往羽林左营?”。老僧顺手接过茶盏,依旧是一副淡然语调道:“老僧正是为与小友结伴而来”。 闻听老僧此言,唐离心中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今天李亨之所以敢于发动兵变,一则固然是为势所逼,也因为如今的玄宗毒入肺腑而不能理事,除此两点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现在京畿道驻军都被李光弼带走,从而在长安数百里内形成了一个真空。正是有这个真空在,李亨才敢于以小搏大,以其掌握的不到五千人的兵力悍然发动兵变。而仓皇逃出的唐离要平定此次兵变,其关节点毫无疑问还在羽林左卫身上。 初逃出时,唐离原本也是一心想到左营说服李蕲调兵平叛,然则当他在驴车上见到倾营而出的羽林右卫,尤其是见到朱雀大街上地景象时,这个既定的想法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那一队队羽林右卫军士虽然也是策马急行。但他们的脸上却并无战意,倘若说这还算不得什么,那么这些羽林右卫敢于在朱雀大街等主干道上分散巡逻这一现象本身,就立时打消了唐离即刻前往左卫地心思。 虽然羽林左右卫分处于龙首原的东西两侧拱卫皇宫,但左卫的那四千五百人马毕竟也是在城中驻扎,看着陈玄礼率领的右卫人马如此表现,唐离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右卫军士怎么敢如此有恃无恐?”,既然他们大规模出营,却又面无战意,那自然就不会是前往城东与左营火并。而以右营丝毫不占优势的兵力却敢在朱雀大街等地分兵。也就说明他们对左营的威胁毫不担心。 看到这一幕,唐离当时真是如坠冰窖,心冷如死,在他初想来,必定是左营的李蕲也成了太子一党而参与此次兵变,所以陈玄礼才敢如此有恃无恐,设若真是这种情况,则此次兵变将再难有挽回的余地。 但是随着渐行渐远,始终是见到太子手下兵力匮乏地情景后,唐离心中的希望又渐渐生发,羽林左右卫的驻地大营是以龙首原上的皇宫为中轴线等距设置,从这一点来说,若是李蕲真成了太子一党,则他的左卫三军四千五百人该也早到了朱雀大街协助兵力不周的右卫弹压地方,但是如今时间早过,却不见左卫来人,这种情况下就只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李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兵变弄的措手不及,形势不明之下他不敢也不愿擅自跳入这潭混水;而另一种情况就是面对这场仓促地兵变,李蕲与太子之间形成了一种脆弱的约定,这种约定的脆弱使李蕲既不完全信任太子而义无返顾的起兵相从,也不愿就此与太子为敌而起兵平息兵变,从而造成了左卫如今作壁上观的景象,但综合右卫军士对左卫毫无忌惮的表现来看,唐离断定形势当属于后者。 李蕲既不愿加入兵变队伍,也不愿冒然起兵平叛,他既然与李亨之间有这种脆弱的约定关系在,孤身带伤的唐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不敢冒然前往左卫大营,否则一个不好,就极有可能是有去无回。 身份是唐离说服李蕲的第一个劣势,与杨国忠地相公身份及薛龙襄的兵部尚书不同,唐离虽然是份属清贵的韩林大学士,但这种职衔儿除非加派使职,否则并无实权,即便是在政事堂,玄宗的旨意也只是让他“参谋赞划”。在这样一个关系着自家乃至家族生死富贵的当口儿,唐离地这个身份显然对李蕲不占优势。尤其是在如今形势极不明朗的情况下,唐离还没狂妄到以为凭他几句话就能让李蕲押上身家性命,随他悍然起兵对抗太子的地步,而要消除这个劣势,在如今的形势下。唐离唯一能借重的就是凉王李睿,当然这个最小的王爷在声望上并不足以与太子抗衡,但他手中地那套全挂子监军仪仗则可弥补这中间的差距,尤其是那柄天子剑,在如此危急的时刻,若是用的好,更可发挥出天子诏书的作用。 有了凉王及这套披挂,则李蕲的起兵平叛就显的名正言顺。而借叶延士证明太子投毒玄宗,不仅给予了李蕲起兵之义,更可在全城范围内将李亨彻底抹黑。如此纵然李亨一时得逞,他也难凭借“禅让”二字登上皇位,毕竟没有一个人会真心拥戴一个毒害亲父的皇帝,而且只要此事一天不被彻底磨灭,则李亨虽为太子,那么他皇权地合法性就一天得不到保障;至于那些大食人,则是唐离说服李蕲及瓦解叛军军心的最好利器,如此三管齐下,一旦李蕲应允起兵。则太子此次兵变实有望迅速平定。 然而,准备好了这一切,唐离还需要一个保证,保证他能够安全的进入如今剑拔弩张地羽林左卫营房驻地,保证他能安全的对情绪紧张的李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在见识过“金州古佛”当日进京时长安城内万家空巷以迎的威势后,唐离确信身边的这个老僧就是最好的人选。 “多谢大师了!”,短短时间内第三次合十为谢。唐离这次的谢礼远比前两次来的郑重。 “此次祸乱不平,旬日之间长安必定陷于刀兵战火”,双掌合十之间,老僧满带悲悯地声音响起道:“我大慈恩寺既常年授受百姓香火,值此之时焉可不回报万一?”。 …… 避开长安城内的主干道,三辆极其普通的骡车沿着城内极右紧贴着长安城墙的荒僻坊道向北行去,车声粼粼,不一时已横穿过朱雀大街的最东端,由此继续向北上行,远处占地极广的羽林左卫大营已隐约可见。 又前行了百二十步后。随着第一辆骡车,后面的两辆也都停了下来。 唐离缓缓走下,在一个小沙弥的搀扶下来到了第二辆骡车前。 “黑哥,太子毒害玄宗,勾结异族地消息可传出去了?”,骡车内的黑天闻言点点头后道:“出大慈恩寺时就传出去了,阿离你放心,就凭李亨在城中的这些布置,不出三个时辰,我能让半个长安的人都知道这个消息”。 “师傅,现在就让我陪你进去吧!”,黑天的话刚说完,他身边全套子王爷披挂的李睿随即接口向唐离恳求道。 “设想所好,但李蕲心性如何,谁也不知。值此之时说不得会出什么事儿来!到需要你时自会唤你进去,但现在里面形势未明,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双眼扫视过李睿后,唐离转头间向黑天淡淡一笑道:“我虽与天王相交不过年余,且是聚少离多,但其间情谊却自诩当得是‘倾盖如故’四字,此次临别更有一事相求,望黑哥莫要推辞!”。 “你说就是!” “我进此营若一切顺利也就罢了,若是……还请黑哥务将睿儿送出长安交予李光弼之手,此外,我这里还有给哥舒翰及郭子仪两位将军的信笺各一封,也请黑哥择适当的时机代为转交”,静静听唐离说完,黑天重重看了他一眼后缓缓道:“好!”。 “上次给你的那本书可收好了?”,眼圈红红的李睿闻言,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地绢册道:“师父所授,不敢有一日离身”。 “好!”,伸出手去一如往日般摸了摸李睿的头,唐离的话语中充满了刚才不曾有的温情,“我当年在家乡时授业所得及年来对国朝政事之感悟都融于此书之中,你现下看不明白也不足为奇,若是事有不谐也就罢了!倘若他日你真能有此机缘治理国政,但能参考此书中所言逐步试行,也就不枉你我一场师徒情谊了”。 “师尊教诲,睿儿必铭记终生”,分明感受到了唐离话语中的沉重,李睿说出这句话时,红红的眼圈中已有泪水滑落。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伸手轻轻拍了拍李睿的肩头,唐离向黑天一笑过后,便转身向前边等候着的老僧走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乱起(十五) 左卫驻地大营外,正有三人缓缓行去,这其中除了那个老和尚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外,另一个人则是一腿微跛的少年官员,其时,太阳已只剩最后一线余晖,散淡无力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成淡而稀薄的浅影,在远处雄壮军营的衬托下,竟有了几分萧索悲壮的韵味。 由小沙弥搀扶着前行,腿脚不利的唐离尽力挺直了腰背,看了看前方全力戒备,剑拔弩张的军营,再看看身边平和安详,面有古意的老僧,就听他沉吟间缓缓道:“大师虽有济世消弥兵火之心,但因我而使大师入此凶兵之地,还真是心中万分不安!” “于我佛家而言,黄金台如茅草窝,不说这军营,便是杀人盈野的战场又有何不可去?”,言至此处,老僧注目前方的军营淡淡一笑道:“诚如小友当日所言,佛在心中,修佛是为修心,既然如此,眼前这军营正是我佛门子弟修行的上好所在,两载不见,小友着相了!”。 当此之时的唐离也没有了与他辩经之心,只嘴角抿出一丝苦笑道:“大师说的是!”。 “羽林左卫大营驻地,任何人不得擅入,还不快快停步!”,一声断然的高喝掩盖了唐离的声音,随后就见一队在大营外巡逻的军士快步走了过来。 待这支队伍走近,那领头的队正见这三人俱是形容出众,不免微微一愣,恰在此时,就见老僧缓缓一步上前道:“老僧大慈恩寺窥业请见左卫李将军,烦劳通报!”。 隋唐间正是佛道两家的大盛期,民间崇佛向道之风极盛,虽然道家乃是国教,但于民间信众而言,尤以佛门为多。方今天下各州之中每设一观则必有四寺相从,既是缘于这一现实,且这一时段佛门信众之虔诚远超前代,富贵之家舍宅为寺也就罢了,民间更有许多痴迷的信众不仅尽献家财,就连在佛前故意自毁伤身体以明虔心者也是所在多有。如此种种无一不可尽显出民间对佛门的狂热。 这老僧之修为已达佛性外露之境,不需借助香花宝烛,可谓是动静之间皆有庄严宝相,对于老僧的这种出尘佛意,那领头的队正纵然粗鄙也是感之甚深,不等说话,他脸上原本的凶狠神色已消失不见,而是颇有拘束的做出双手合十之状。 然而不等他说话。蓦然就听身后的队伍中一声惊呼突然而起道:“金州古佛,这位大师就是在金州闭关三十年地金州古佛!”。 这军士忘形的一声叫喊惹得那队军士纷纷侧目,“当日陛下传召佛爷进宫时我正在承天门当值。肯定不会看错的”,对众人的目光视而不见,这军士忙乱的说完这句话后,居然就此涨红着脸拜下身去,刀弓弃置一边,跪倒在地的这名军士双手合十之间,口中连连诵佛不已,其眉眼间地神情看上去真是虔诚无比。 金州三十年闭关枯禅,身为玄奘法师的贴身侍僧。年逾百岁的高龄,堪比则天武后朝神秀大师进京时举城相迎的盛况,这所有的一切都使时人视老僧窥业如“活佛”一般,而“金州古佛”四字也别具深入人心之力,虽然长安百军民中见过他的少,但“金州古佛”四字诚可谓是家喻户晓。 看着眼前这老僧的风神,再见这同伴如此,紧随那名军士之后。又有数名军士应声拜倒,在拜倒的同时,已不自觉地都将手中的军器放置一边。 “阿弥陀佛!”,虽然只是淡淡然一声佛号,然在老僧唱来,却另有直达人心之力,“有劳!”。 被手下这突然一幕搞的有些发愣地队正醒过神儿后,也扎煞着手合十礼佛一句后,说了声:“佛爷稍等!”后,便转身飞奔回营而去。 趁此时机。老僧向那拜倒的军士一一摩顶,想必他这摩顶之中也用了对唐离一般的法门,是以凡一人受过摩顶之后,必是脸上涨红愈盛,而眼中的虔诚之色也愈重,其中更有两人竟然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哽咽出声,此时此刻,因着老僧的行为,原本是弓箭萧杀的左卫大营外竟隐隐有了几分佛家丛林的意味,感受着身边的一切,随之拜倒地军士也越来越多,一时间,礼佛之声隐隐鸣响。 目睹眼前这一幕,唐离不得不再次感叹宗教之力一大于斯,就譬如眼前这一切,纵然是何等饱学大儒,恐怕也不能使这些军士们如此模样。 等了一会儿不见大营中来人,唐离不免心下有些犯疑,恰在此时,对那些军士摩顶完毕的老僧淡淡一句道:“两月前老衲曾于慈恩寺开讲《金刚经》,李居士也曾奉其母前来听经”。 知道老僧来前早有准备,再看他面上安闲如意的神色,唐离心中的急躁也平息了不少。 又等了一小会儿功夫,就见前方营门霍然洞开,随即就有一年过四旬的中年快步而出,此人一路行到老僧身前后,便合十躬身道:“不知大德法驾到此,信众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完这些,此人又抬起头道:“军营之中甚是简陋,没有预备下香花火烛,真是失礼的紧了!”。 听这国字脸的中年如此说话,便知此人当是左卫将军李蕲无疑,再一看团衫服饰腰间那条略显歪斜的玉围,唐离便知此人之所以来地晚必定是刚刚换过铠甲,再嗅着那有些浓烈的熏香气息,想必是虽然时间仓促,但这位李将军还是尽量做了准备,看他这模样,若是时间足够的话难保不会来个香汤沐浴。 目睹着眼前这一切,唐离心中又放松了几分,同时对身边的老僧又多了几分钦敬之意,人老成精,这老和尚还真是人坐寺中,心观天下,依此时来看他前不久突然说要随唐离一起前来的行为,就再没有了半分突兀之感。 “阿弥驼佛!”,对李蕲的恭谨,老僧也是合十唱佛为谢。 与老僧这番见礼完毕后,李蕲才注意到一边由小沙弥扶持着的唐离。不过,他眼神虽是猛然一缩,口中却没说话,只是躬身肃手道:“大德请!”。 随着老僧迈步前行,适才拜倒于地的那些军士也都相继起身,只是他们却不曾就此离去。反是满脸虔敬的自觉围成一个半圆,在唐离三人身后护卫着老僧向营内行去。 也不知金州古佛前来的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地,随着老僧一路前行,大营中间地道路两边越来越多的军士从营房中钻了出来,而且这些人多是空手而出,纵然有带兵刃前来者,一见到老僧时也不自觉的便将手中的军器放下,而如旁人一般双手合十肃容而立。说来道路两边人数虽多,却鲜有杂音发出,唯有低沉的诵佛声嗡嗡鸣响。 眼前以老僧一人而让左卫三军军械尽弃。唐离除了感叹宗教之力大过想象外,也不免脑海中突然冒出个荒唐之极的念头,设若将这些僧人搬到河东平叛前线,岂不是能顶上数万大军。 脑海中刚一冒出这个念头,唐离又随即哑然,毕竟这世间和尚虽多,但“金州古佛”却只有一个,真将如此地得道高僧搬到两军厮杀阵前,且不说这老和尚会不会去。单是这个想法本身就已够荒谬了;再则,安禄山军中精锐多以奚,契丹,室韦等异族为多,而这些人也多是不信佛的。 唐离思绪纷飞之际,几人已到了中军大营外,将要迈步进房时,就见适才一路无声而来的老僧缓缓转过身来。向身后跟随及两边的军士看了一眼后,乃再次合十于胸唱佛一遍后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这八字却气韵悠长,是以看来老僧语气虽轻,但其声却如三月和风拂过大营,虽两边的军士也听的清清楚楚,面对如此神通,一时诵佛之声愈盛,若不看营房中的设置及各人穿着而只听其声,难免使人心疑是到了那家大德丛林。 进了中军坐定。李蕲让揖坐奉茶对老僧可谓是殷勤备至,却不曾对唐离稍假颜色,在他眼里竟似没有这个人一样。 “以出世之身入三军大营,老僧此番僭越是为长安信众而来!”,言至此处,老僧看了唐离一眼,再宣一声佛号后居然就此闭了眼目,看脸上神情仿佛就此入了禅定。 “阿弥驼佛!”,李蕲又向老僧合十念了句佛后,才转过身来看了唐离一眼,当先向中军左侧的营房走去。 入了这间小房,李蕲转身细心地掩好门后扭过头来向唐离道:“竟然能说动窥业大德前来,唐学士好手段!身负乱臣之名犹敢入我大营,唐学士好胆识!尔此来目的某已是心知肚明,只是任你有苏秦张仪之辩才,也绝难说动我做出那等不忠不义之事,看在窥业大德脸面及昔日同殿为臣的情分上,某以一盏清茶为陪,茶尽而别,至于其它,还请免开尊口!”。 “李将军错了!”,真一坐到了这里,唐离地心倒是彻底定了下来,端起茶盏小呷了一口后,才微微一笑道:“以窥业大德的大量高行,若非出其本心,又岂是我能劝的动的。大师始在营门处言及‘诸恶莫做,众善奉行’,即而又有言曰‘为长安信众而来’,以将军之明,焉能辨不出其中点化之意?”。 对唐离所言,李蕲也只是淡淡回应道:“窥业大师虽佛法精深,但终日处身佛寺清凉之境,偶尔受人蒙蔽也是有的!方今陛下龙体染疾,太子以东宫之尊监察国事本是理所当然,如此顺天应人之举正是天下万民之福!亦正合大师悲天悯人之心”。 “李将军又错了!人可欺,天可欺乎?”,放下茶盏迎上李蕲的目光,唐离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道:“李亨天性凉薄,更兼生性懦弱,刻薄寡恩,这些私德不修也就罢了,此人以大唐太子之身不惜勾结异族以图不轨,如此与国不忠之东宫岂能应人?而为登皇位,不惜以人子之身毒害皇父,如此与子不孝之人岂能顺天!好一个顺天应人!李将军莫非也以为天真瞎了眼不成!”。 “诽谤东宫,你好大的胆子!”,唐离刚一说完,脸色大变的李蕲立即拍案而起:“需知十大逆中‘大不敬’之罪正是为尔等所设!”。 “人证物证俱在!何来诽谤?”,唐离丝毫不为李蕲这番作态所动,安坐如仪地他声音也一如刚才般平稳。“倒是将军眼见叛军作乱却坐视不理,莫非忘了我《大唐律令》中有‘谋逆’之罪?这,可是十大逆之首?”。 “好胆!”。 “我一书生,能有多大胆?倒是将军身处必死之局居然还能如此安之若素,如此豪胆倒真让某佩服不已!”。 不理会李蕲脸上的冷笑,唐离顾自续道:“长安兵起。将军拥兵不动,自以为是坐山观虎斗的两全之策,却不知早已进了必死之局。设若我是将军,或者右卫起兵之初立即率军相和,或者领军平叛,无论二者如何抉择,总之绝不会如将军眼前这般按兵不动。” “帝京变乱,将军身为左卫将军。本已置身于风口浪尖,纵然想要守成又如何能够?设若李亨真能坐稳皇位,以将军今日之表现岂能不遭其忌恨?倘若李亨谋逆失败。勤王军到之日,便是将军身首异处之时!”,手指轻叩着身边的案几,唐离的声音一句句幽幽传来道:“乱起至今已有数个时辰,以李亨之生性,纵然将军现在起兵投靠,也难消其疑虑,此时此刻,将军已是愈进无路了!” “你”。听着唐离这字字句句,李蕲虽然尽自压抑,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连番变化不停,就其本心而言,他实在希望自己能在此次兵变中置身事外,两边都不得罪,待局势大定之时能安保其身,所以才会在如今地长安乱局中保持这样一副不动如山的姿态。,其实唐离所言他未尝没有想到,但大凡人处于这种两难状态时,多会心存侥幸,如今这些侥幸能明哲保身地想法给彻底打破,再顺着唐离的话语思及此事的后果,那容李蕲不心乱如麻? “我朝德基深厚,李亨虽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违而起兵谋逆,又岂无忠诚良将率勤王之军诛乱平暴?”,唐离并没有给李蕲多少喘息之机。“想来将军还不知道,如今三路九骑信使已分赴河东及山南两地,按他们的脚程,至多四天李光弼将军地大军就该入潼关而回京师了,至于其他两镇军马晚也不过晚上三五日,以长安之大,纵然有九千军力,守城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你派的信使?”,问出这样的问题,唐离已知李蕲是真的心乱了,微笑之间,就见他扶案而起,俯身看向李蕲,言语一收刚才的冷涩,循循言道:“李亨勾结大食,毒害陛下之事证据确凿,将军若能起义兵平乱党,诚所谓切合大义,顺天应人之举,而此次诛乱平暴也当以将军为第一功臣!以将军如此年纪而立下偌大功勋,异日绘图凌烟阁也不过举手间事!某随不才,也愿具本力保!”。 平乱第一功臣,绘图凌烟阁,这两样对于武将来说实在有莫大的诱惑力,唐离先抑后扬,这番说辞让李蕲再添三分心乱。 “陛下病重不能理事,太子以东宫之尊监理国事本是份所当然!”,不等言词迟疑地李蕲将话说完,唐离已接口言道:“安贼乱起之时,陛下已赐凉王殿下全套仪仗,授命其为监军使职,当此皇室倾覆之际,凉王以天子剑号令诸军勤王平叛,将军身为羽林左卫,更宜率先响应,已见忠贞!”。 听说凉王有天子剑,李蕲的神色又是一动,心下烦躁难安地他再也不能安坐,负手起身绕室沉吟。 “右卫仓促起兵,将军按兵不动,李亨虽因兵力不足难以压制左卫,但监控将军大营举动之人定然不少,我与窥业大德进营及将军的恭谨相迎的情状怕是瞒不得人”,言至此处,唐离向正绕室而行地李蕲轻轻提醒道:“一为平叛功臣,一为乱臣贼子,容将军决断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李蕲闻言转身,怒视向唐离道:“你!”。 恰在此时,就听房外脚步声响,随即一个军士推门而入道:“报,营外羽林右卫账下录事参军请见将军!”。 “带他进来!”,恶狠狠从唐离身上收回目光,李蕲咬牙吩咐了一句后,便径直推门走向中军窥业大师身前,合十拜倒道:“善信心燥难平!还请大德以无上法力为善信指点迷津。” 窥业睁开眼来,伸手于李蕲摩顶的同时,口中缓缓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阿弥驼佛!”。 拜倒身子的李蕲脸上神色变幻,嘴角的肌肉也是滚动不停,待窥业摩顶完毕,施礼起身的他再次扭头看了唐离一眼后,蓦然高声道:“来呀!传令三军集结,迎天子剑,随凉王殿下起兵平叛!”。 第二百二十七章-乱起(十六) 全州才子薛龙襄虽然文才不太行,但带兵的确是还有几分本事,而李蕲既然能得他看重,自然也不全是庸才,这点从羽林左卫的集军上就能看的出来。 除了将伙夫们组织起来勉强拼凑两个旅看守空营外,李蕲竟是将麾下所有的能战之人都召集了起来。随着三通聚将鼓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除在承天门当值的六旅军士外,左卫大营中的三千八百余都已弓刀齐备的在校场上聚结完毕,羽林军的列装本就是最好的,这番几千人汇集一处,刀枪齐整,铠甲鲜亮,看来可真是好一支赫赫然威武之师。 虽然时间紧迫,但李蕲还是搞了个军前训话,其间他倒没多说什么,更多的是唐离以翰林大学士的文臣身份口伐太子的种种暴行,由叶延士作证太子以苏弥难花毒害陛下时,军士已是群情激奋;及至黑天押上那几个大食人,用齐全的人证,物证坐死太子为谋皇位而勾结大食东道大使的罪名时,这些军士们的怒火更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 站在校阅台上的那几个大食人全是一副麻木的神情,看他们现在说的如此流利,就知象这样的场景他们必是在下边已经演练过多遍了,站在校阅台一侧的唐离听着他们的诉说,看着台下左卫军士的情绪被一点点撩拨的更高,心下多少有些无心插柳之感。 说起这些大食人,最早还要追溯到王忠嗣进京时候,这几个大食人就是当日长安别情楼中闹事的八人中的其中三个,当日别情楼一事闹大之后,王忠嗣派人与唐离谈判,宁肯付出巨大的利益牺牲也不愿交出这几人,就曾引起了唐离满心的怀疑。 交易不成,王忠嗣暗行李代桃僵之计,安排了同样的八人穿上这几人的装束。骑乘他们的大食马快速出京,意图迷惑他人,而暗中却将这几人另于京中秘处安置。唐离得蓝钻佳人等人提供的信息看破此计后,就愈发地对这几人产生了兴趣,并秘令两河道的暗线网络密切注意,并将他们的画像一并传了下去。 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这几人的消息。直到黑天到了河东,才在外蕃朝觐返国的队伍中偶然发现了这些人的蛛丝马迹,其时本在河东道蒲州并准备前往晋阳与唐离会合地黑天见状,当即带人一路追了下去,从河东到关内,再经由陇右,河西两道进入安西境内,这场历时数月之久的千里追踪直到小国龟兹境内时才有了结果。黑天趁临近家乡的大食使团放松警惕的当口儿,在付出了三死两伤的代价后终于抢到了这八人中的三人,并由他们身上获得了一些宝贵的信笺。 一路仓皇东遁。黑天王使尽了数十年来刀头舔血练就的本事,才有惊无险地带着这三个活口返回大唐,一直到彻底安顿下来后,他才有时间开始探问这几人身上的秘密。 一问才知,这竟涉及太子。原来,自登上储君之位以来,李亨面对咄咄逼人意欲动摇东宫的李林甫,日子过地极其艰难,十余年来可谓是天天提心吊胆。及至皇甫唯明身死,韦氏家族覆灭,自身被玄宗召到身边看管的太子心中惶恐到了极点,势力被剪除大半的他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恐惧,萌生了寻求外援的想法。 与势力强盛的大食人勾结联络,当时身为陇西节度使的王忠嗣并不知道,他只是遵循太子来往书简中的要求,借助上京面圣的机会将那几个大食人一并带往长安。丝毫不知道这些人中竟有大食东道节度大使地使者。本来这些安排的都极为巧妙,事情坏就坏在那几个大食护卫身上,护送大食信使的护卫本都是节度大使的帐下亲兵,这些人往日也跋扈惯了的,虽然来前被一再嘱咐,但几千里躲躲藏藏的下来,到了繁华甲天下的黄金之城后,憋闷已久的他们面对着这样一个花花世界,再也忍不住了。随后就上演了大闹别情楼中地一幕,若是换了别家酒肆。凭着王忠嗣的身份地位这也不算个什么,巧不巧的是偏就撞上了唐离。 此事一出,太子也再隐瞒不住,只能无奈向王忠嗣告知了几人的身份,到这个时候,老王纵然气怒交加,但东宫出身的他为了李亨的储位着想,也只能打掉牙和血吞,与唐离谈判的同时暗施李代桃僵之计并最终咬牙把一切都抗了下来,也把自己给弄进了大理寺。 被人换下的信使等人在事发当日即被转移到了太子在京中秘置的别业中躲藏,直到王忠嗣入狱,此事风声渐消,又赶上大规模的外蕃入长安朝贺之机,生恐被太子顶不住压力而灭口地几人才仓皇杂在使团大队中离京,无奈最终仍是被黑天在万里之外的西域给强掳了回来,也不知是黑天及唐离运气太好,还是大食人运气太差,巧合的是抓来的这三人中居然就有一个正是那位大食信使。 得知这个绝密消息后,唐离心下大喜,一边告知黑天将几人秘押回京中严加看管,一边思谋着如何用好这几个人物。 正是因为掌握了这个足以致太子去位的证据,唐离才能不顾李复道的一再警告而联合杨国忠打压安禄山,原本就没找到太合适时机来放出这个“炸弹”的唐离再收了李睿这么个徒弟后,思路却突然清晰起来。依他的想法,李亨是做不得太子的,但如果仓促将他扳倒,则李睿年纪太小不可能成为东宫备选,而其他人选也多不合其意,因此,他就有心想将此事暂时压下来,想等着凉王年纪再大些,羽翼再丰满些后,一举扳倒李亨,而使李睿入主东宫,由这个年龄尚小,可塑性强的凉王继承这个庞大的帝国,无论怎么说也要比十六王宅里那些被拘管多年的王子王孙们要强,而设若这一步能实现,不管是李林甫家族还是唐离自己,在安全上都有了更为长久的保证。 正是缘自于这种想法,那些被黑天王亲自看管着的大食人就一直没用上,不成想太子居然会趁着安禄山谋反。京畿道兵力被抽调一空的时机发动兵变,为占住讨逆的大义名分及瓦解叛军士气,这着本应当再隐藏一段时日的棋子就此被提前使用,而以眼前羽林左卫地反应来看,其效果真不枉黑天王的这趟数千里苦行。 两番对李亨的指控完毕,趁着这沸腾的士气。全套子披挂的凉王上校阅台,以总监军身份高举象征皇权的天子剑发出了讨逆平叛地命令,至此,羽林左卫的这次出兵无论从大义,还是从名份上都已水到渠成。 “祝将军旗开得胜!”简简单单的一句,说话中唐离已顺势将逃出皇宫前薛龙襄递给他的那块玉饰塞到了李蕲手中。 有了窥业大师同行,这块玉饰就没了太多的价值,在这种关系着九族生死荣辱的时刻。唐离从没想过仅能凭借这块玉饰就能说服李蕲,唯有切身利益的衡量才是最靠得住的保障。从前不久军帐中李蕲地表现来看,唐离的这种想法还真没出错。而此时给出这枚玉饰,对于决心已定的李蕲而言,却能收到坚定其心地效果。 低头看了看玉饰,一身戎装的的李蕲低头看了看后便收入怀中,“击鼓,出军!”,随着这一道凌凌军令,翻身上马的他率先向大开的营门外驰去,而紧随他身后的是一个高举制式单钩矛的粗壮军士。单钩矛上,刚来请见的羽林右卫录事参军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不住地晃荡不休! 移步一旁,在左卫军士奔驰出营的同时,唐离仍由那小沙弥搀着向军马后队走去。 “睿儿,腰挺直些!”,上马之后,唐离先向身前一步远近的李睿低声提醒了一句后,才侧身低头对那小沙弥道:“你去好生服侍窥业大德就是。待城中事了,我必亲往大慈恩寺致谢!”。 自进中军之后,窥业大师就没再出来,小沙弥向唐离合十一礼后,边转身去了。 目光由中军大帐转回后,深吸了一口气的唐离高声道:“走!”。 由四旅军士严密护卫的监军使大队紧随李蕲的大军出了营房,在这支队伍的核心,李睿的表情因过于严肃而显得略略有些呆板,从身上地云龙王服到坐骑上的黄色马鞍,再到直立着抱于怀中的天子剑。这样的打扮使得李睿在一片银白铠甲中的包裹中显的分外夺人眼目。 由于李睿只能单手控缰,是以这支队伍走的并不快,等他们走过几乎是空无一人的朱雀大街到达皇城门前时,正见着一队队左卫军士正从纵向的几条主干道上缓缓向皇城门口收拢。 “启禀凉王殿下,因叛军紧闭朱雀门,是以我军奔袭皇城的地计划落空,不过现下皇城之外的叛军已被悉数歼灭,此时如何用军,还请王爷示下”,见唐离一行到了,李蕲随即策马前来,在李睿马前躬身道。 “甚好!将军辛苦了!”,平端起左手说了这句官样文章后,李睿的双眼便不由自主的向身后距离一个马头的唐离看去。 “将军,皇城里可有什么消息?”,奔袭朱雀门失败并不让人奇怪,见李蕲闻言摇了摇头,策马走到他身边的唐离悄声问了一句道:“高奇进去了?”。 “他领着五百军士出营后就去了城西”,李蕲的回答也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见唐离僭越着直接越过凉王马头时,他刻意的细细审视李睿的脸色。 “如此就好!”,也没理会李蕲的这点小心机,唐离点点头道:“那将军以为现在当如何是好?”。 “我已派人去万福等坊的将做监作场中去拉攻城器械,不过这也只是做势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当真攻城是不成的;这边且先谴一些善骂战的军士在城下揭露李亨交通敌国,毒害陛下的逆行,若能说动叛军自然更好,若是不能也要全力引住他们的注意,好使那五百军士行事方便”,见唐离点头之后,李蕲一挥手,随即就有一队二十余人的骂战好手出列在朱雀门下高门大嗓的叫骂起来。 唐时,擅长骂战的军士各军都有,做为专职打击敌方士气的专业军种,这些人也都是久经磨练,嗓门既高。也颇谙熟其中的技巧,一桩桩一件件说到李亨的丑行时,真是活灵活现,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们亲身所见一般, 下边骂,上边也对骂。两边负责骂战的军士都有严密地彭排防护,谁也奈何不了谁,一时间朱雀城楼上下你来我往,种种言语不堪入耳。 一看这架势,唐离就知道指望用这种方式动摇叛军之心怕是不能了,当下转身策马来到黑天身边对他低声说了几句,随后黑天便带着几人快马离了军阵,沿朱雀大街消失不见。 时间一点点过去。心头焦躁不已的唐离终于等来了由朱雀门内传来的轰然响声。 “成了!”,听道这样的声响,唐离已知必是那支奇军发挥了作用。五百个军士由高奇带着悄悄钻进皇城,借着里面建筑的掩护偷向城门,虽然他们人数不占优,但猛然突袭发动下抢开城门还是极有可能实现的。狠狠一攥拳,大喜之下地唐离扭头高声道:“传凉王令:只诛首恶,缴械免死!”。 吱呀声中,沉重的朱雀门缓缓开启,伴随着里面传出的惨烈喊杀声,高呼“只诛首恶。缴械免死!”的左卫军士全力策动胯下战马,自三百多步外向皇城内疾冲而去。 几百步的距离对于战马来说瞬息即至,随着越来越多的左卫军士涌入,正与高奇领进的五百奇军血战以夺取城门控制权的右卫军士明白大势已去,形势所逼下多是“缴械免死”,溃散地不过十之一二。 留下一部军士收拾乱局,李蕲等人几乎是片刻不停的策马沿御道直向承天门冲去。 承天门前并无什么阻挡,那些少许的留守军士几乎是没有片刻迟疑地便打开了城门。策马狂奔,经承天门过定武门,西内苑,左卫军士终于在重元门前停住了马蹄。 “可恨!”,看着眼前眼前的重元门,唐离挥动着马鞭恶狠狠的大骂了一声。 唐朝定鼎之初扩建长安时,首重的就是防卫,城内被分割成独立而封闭的一百零八坊就是出于这种考虑,而自承天门以后的宫城就更是如此。 长安城地势呈斜坡状,最高处就是位居龙首原顶端的大明宫。整个宫城看似浑然一体,但实际的布局却与城内各坊并无差别,各个宫室之间自成体系,城墙等防卫设施并不缺少,且每个城门四周都如承天门外一样,一箭地内不得再有建筑,以免为人借为地利而攻城。 这些措施本都是为防卫而设,今天却实实在在的阻挡了左卫军地进程,自承天门向越往大明宫方向走,地势就越高,如今的重元门对于唐离等人来说就是居高俯低,面对着高度几达三丈的重元门,虽然上面守军不过数百人,但对于既无地利可借,又无大型攻城器械而言的左卫军而言,就只能几千人眼睁睁的干等。 “你再去,告诉王镇将,三柱香之内攻城器械拖不上来就按军法从事”,打发走第三个传令兵之后,扭过头来的李蕲向上看了一眼后,马鞭一指城楼道:“殿下,这个刚刚出现的就是陈玄礼!”。 “噢,李将军说的是那个穿亮银锁子甲地?”,李睿的话刚说到这里,就听众人身后一阵沙沙的声响传来,随着这些响声越来越近,远处出现了自大唐建国以来宫城中最为奇观的一幕。 马车,骡车,驴车,甚至是拉柴的柴车,各式各样的车辆自西内苑内涌出,这些车许多都是破破烂烂,而且那些拉车的牲畜无一例外的都大喘着粗气,而跟在这些车辆一边儿的则多是些面相凶恶的市井汉子。 不等车辆停稳,已陆续有人从车中钻了出来,这其中有老人,有妇人,甚至还有哇哇哭喊地孩子,这些人下了车后也不顾别的,直接绕过目瞪口呆的左卫军,也不理会重元门上的弓箭,跑到城楼下后就高声叫了起来。 “孩子他爹,当家的,我的儿啊!”,如此种种呼喊并着各种哭声响起,一时间,往日肃穆安宁的宫城之内竟比之长安东西两市还要热闹上三分。 第二百二十八章-乱起(十七) “孩子他爹,当家的,我的儿啊!”,如此种种呼喊并着各种哭声响起,一时间,往日肃穆安宁的宫城之内竟比之长安东西两市还要热闹上三分。 这些车队出现时,李蕲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喜意,回身之间向唐离一拱手道:“好一招釜底抽薪,唐大人好心机!”,微微笑着说完,刚才还着急上火的他又向身侧吩咐道:“让那些善骂战的兄弟也去劝劝!”。 “顺子!你咋这么糊涂,别的不好做偏要去造反,太子连皇上都敢下毒,这样的人能指靠住吗!”,说话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妇,头发半百的她满脸都是忧急的神色:“顺子,快下来吧!娘就你这么一个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 老妇喊着喊着就嚎啕大哭起来,人同此心,人同此情,她这哭声立时就传染成一片,那些认出城头家人的固然如此,随车而来却又没见到家人,心下惶惶的那些右卫家属更是哭的伤心,这种隐含着绝望的嘶嚎只使人不忍卒听。 趁此机会,那二十余骂战的将士也开始劝降,不愧是久经磨练的专业军种,这些人一改刚才在朱雀门的大骂,虽然嗓门还是震天响,但在痛诉李亨诸般做为的同时,言语中却满含着“兄弟”之情,声声劝,声声催。 “每家出一人,若是婆娘来的就把孩子带上,这些人倒没什么抗拒,就是车不好找”,叩马来到唐离身边的黑天低笑了一声道:“整个城南车马行的各式车辆都被清扫一空,这善后的事儿还得别情你来出面了”。 “这事好说,黑哥辛苦了!”,与一头汗水的黑天相视一笑后,唐离转过头来向身后跟随着的唐七施了个眼色。 唐七也甚是灵便,驰马向前了两步后。便朗声道:“传监军使凉王殿下令:只诛首恶,余者不咎!有献城得功者记三转军功,赏钱百贯!”。 一哭,二劝,三赏,在拉着撞城木的马车刚从西内苑露出头时。重元门在一阵轻微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纵骑冲过重元门时,唐离低头看了看陈元礼的尸首,这个在历史上一手挑动军士发动马嵬驿兵变地羽林右卫将军双眼中依然保持着横剑自刎时的神色,茫然而无奈! 纵马冲过重元门,右行约千余步距离,就听到越来越响的喊杀声,听到这样的声响,精神一振的唐离再次挥鞭催马。跃过前面小小的缓坡,眼前所见地一幕实让唐离有欣喜若狂之感。 缓坡上不远处,就是门宇巍峨的丹凤门。丹凤门后,整个长安地势最高的大明宫在苍青色的天幕下显得如此厚重而威严。 喊杀声就是从丹凤门前传来,丹凤城楼下,剩余的一千多羽林右卫军士正在凭借着攻城器械意图攀爬上城墙,而在城楼上守卫的人则是服色混杂。 身穿轻便皮甲的左卫军士及穿着各色宫衣的太监不断挥动着手中地长枪,棍棒推拒着意图爬上城头的叛军,被他们用作滚木擂石的除了那些关梁,香案外,最多地就是宫城内铺地的方青石。而为他们运送这些石板的居然是一队队身穿彩衣的宫女,丹凤城头,依稀可见三品紫袍的兵部尚书薛龙襄仗剑来回奔走指挥。 身后的左卫军士见到眼前这奇迹般的一幕,口中欢呼出声的同时,已扬刀催马的越过唐离疾冲了上去,一时之间,欢呼之声在宫城回荡不休。 对于心中早做好宫城被破心理准备地唐离而言,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可谓震撼。他实在没想到薛龙襄居然能挺到这个时候,三个多时辰,六七个小时的时间,薛龙襄居然做到了。 “那位穿紫袍的不就是经常到师傅府第中去的薛尚书?”,紧靠着唐离马侧的李睿远看着丹凤城楼上的场景,满是兴奋的说了一句道:“看他平日行事举止文气地很,没想到竟还是一员勇武之将!”。 “我这也是第一次见薛兵部仗剑厮杀!睿儿说的是!”,在前方一边倒的喊杀声中,唐离欣喜的语调清晰可闻,“看眼前这情状。乱起之后宫城中必然更有变故,不过选在丹凤门坚守倒的确是上佳之地”。 “师傅是说那道宫城夹墙吗?”,顺着李睿手指的方向看去,唐离点了点头道:“不错,大明宫本就是长安地势最高的所在,丹凤门上居高俯低;此城楼左连宫城夹道高墙,右侧乃是东苑太液池,都是既不能绕,也不能攻的所在。正是占据这样的地利,守住丹凤门就能三面无忧,只需应对正面之敌,而此城楼门前地方有限,又是个慢缓坡,既不易安置大型攻城器械,也不容太多人同时展开,睿儿你看,李亨手下现在不过千余人,尚不能全面展开。这丹凤门的设计诚然是易守难攻!若是换了个敌方,太子尽调右卫军士,凭薛兵部多大地本事也守不到现在!”。 “建造长安的乃是前隋建筑名家宇文恺,此人出身世家豪族,他这一族常出武将,唯有宇文恺善长工艺,尤擅建筑,现在宫里还收藏着他的‘观风行殿’,一个有轮的大车,可行走,能装上好几百人,神奇的很,本朝的将作大监都仿制不出来!”,说到那个‘观风行殿’,李睿一直紧绷着的脸上才放松了下来,手脚比划的煞是有劲儿,“听说宇文恺当日督人建成长安时就曾夸口‘破长安易,破宫城难’,今天一看还真是半点不假!”。 对李睿流露出的孩子气,唐离但笑笑不言,等他说完后才道:“说的好,但睿儿你记住,这世间任它何等坚城都靠不住,先太宗‘君舟民水’之说才是身为君王者固国保身之根本!”。 “噢,睿儿记住了!”,见李睿答应的痛快,唐离也不以为意,对于十三岁的年龄而言,要真正明白这些东西是在是太难了些。 “前隋一统魏晋六朝二百年乱局,武功不可谓不煊赫,却为何一如大秦二世而亡?前隋东西两都都是出自宇文恺之手。可曾保住炀帝的性命江山?这中间的道理睿儿你要细细思量才是!”,言至此处,唐离马鞭一指城下道:“战事将毕,该是咱们过去的时候了,走吧!”。 数千叛军蹲在地上,而左卫军士则欢呼不已。见凉王到了,他们的欢呼声也越发的响亮,队伍缓缓分开,紧随在凉王身后的唐离策马走到人群中心处时,就见到了正自手执宝剑横于颈项地李亨。 青白的脸色,握着剑的手不停颤抖,看到这一幕,唐离心头就不由自主的涌起了一阵厌恶之情。 听着耳边的欢呼声。在周围数百千双眼睛注目下的李亨几次咬牙欲要拖剑,却都是手软地半途而废,最终。就听“哐”的一声,那柄镶金嵌玉的宝剑跌落于地,而昔日的太子竟然就此众目睽睽之下委顿于地的嚎啕大哭起来。 李亨这一哭惹得军士们的笑声更大了,连带着李睿的脸上也起了暗红,“押起来!”,唐离厌恶的说了一声后,也懒地再看他,便驱马向丹凤门而去。 开始时哄笑着还不觉着,等到了丹凤门下。唐离才感觉出异常来,抬头看去时,却见丹凤城头早已是哭声一片,而这哭声的来源多是那些穿着各色宫服的太监,最夸张地是居然还有几对太监与宫女抱在一起哭的惨不忍睹。 “别情,你总算来了!”,丹凤门开处,最先冲出来的就是杨国忠。看他那官服上几处明显的破洞及暗红,就知他定然也参与了守城之战。 脸上的狂喜一闪即逝,杨国忠到了唐离马前重重拍了他一下后,随即低声道:“陛下驾崩了,快随我进去!”。 “陛下驾崩了!”,脸上的笑容还没露出一半儿,就让杨国忠这句话给逼了回去,“殿下,快随我上城”,回身喊了一句后。翻身下马的唐离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向丹凤城楼上走去,这一刻,他浑然忘了腿上的疼痛。 走上城楼,也没理会那些因死里逃生而哭地昏天黑地的太监,唐离直向城楼正中的值守房走去。 略停了一会儿等李睿上来后,木木的与仗剑守在房门口的薛龙襄对视了一眼,唐离便推门进了值守房。 进门之后稍等了片刻,唐离的双眼才适应眼前昏暗的光线,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两张简陋地条案,两张条案上分别躺着两人,除了杨国忠之外,头饰散乱的扬妃此时正呆站在一张条案前。 “陛下!”,忍不住口中一声悲呼,拖着腿走到条案前的唐离看着上面脸色已呈灰败的玄宗,脑海中思绪纷杂,眼圈莫名一红,居然就此流下泪来。 “殿下!”,抢上一步掩住正欲放声大哭的李睿,杨国忠一边使劲控制住凉王的挣扎,一边沉声低喝道:“别情,陛下驾崩就我等四人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吃他这一喝,再看了看眼前案几上已经僵死的玄宗,唐离才清醒过来。 “殿下暂请节哀!”,紧紧按住李睿,小声了一句后,杨国忠蓦然高声道:“是!凉王殿下天资聪慧,身骨端凝,实堪负邦国之重,陛下但请放心,臣等定当辅佐凉王太子克承大业,荡平叛乱,安固国邦!”。 “是” “是” “是,臣定当谨记!”,声音中的哭腔越来越重,昏暗的值守房内,杨国忠自言自语地演着独角戏。 高声连答了数十个“是”后,杨国忠原本的哭腔已变作了哽咽,这“极度悲痛”以至于“语不能言”的哽咽传出老远,虽值守房外也清晰可闻。 哽咽声仍在继续,稍等了片刻后,杨国忠猛然一松手,早就挣扎不已的李睿当即一下爬在了香案上。 “父皇!”,凉王这声略带稚气的嘶声叫喊随即传出值守房,在整个丹凤城楼上下回荡不休! 第二百二十九章-乱起(十八) 许是正赶上大变之年,这天气似乎也跟着也反常起来,就拿今年来说,给人最大的感觉就是冬天实在来的太快,而秋天也退去的太早,分明还是在九月底的天气,那场连下了十余日的连阴雨刚停,可劲儿的寒风就呼呼的刮了起来,“秋风起渭水,落叶满长安”,往年这时节阴阴的秋风突然象一把把小刀子一样刮过来,就有年老的京畿道百姓掐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数完之后都不约而同的提到了同样是新君继位的开元元年。 “今年该要苦捱一个长寒冬了!”,老人们嘴里的唠叨还没结束,人们却明显的感觉出天气越发的一日冷过一日,小刀子一样的风又刮过两天后,在一个漫天乌云笼罩的阴沉午后,寒风停刮的同时,竟罕见的在十月初飘起了凌乱的雪花儿,这雪一下就没了个收束处,越下越大,短短的时间里,整个大唐北部地界山河居然就是千里雪飘了! 正是在这样早雪飘飞的日子里,却正有一行四五辆的车队行驶在由洛阳前往长安的官道上。 来往的行人看到这行车队时,都不由自主的远远让开了道路,心下纷纷猜测会是那位王孙子弟居然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 引起他们这样猜测的原因却在于领头的那辆大毡车,硕大的车盘,华丽的装饰,毡车本就是大贵之人的专有乘驾,再加上这辆毡车上雕龙绘凤的装饰,的确是除了王孙子弟之外,别人有钱也享受不了的乘驾。 毡车内,正有一身形略显瘦削的中年暖洋洋的侧身曲膝而坐,身前的梨花木案几上,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传来“咝咝”轻响的同时,也使泥炉上温着的剑南烧春酒香四溢,盈人口鼻。 伸出瘦削修长地手指握起案几上的三足银樽。中年一仰头之间,满满一大樽酒便点滴不剩,酒樽还不曾在案几上放稳,旁边候着的侍女便熟练的将之斟满,如此这般一斟一饮,也不过片刻间功夫。两瓯半斗的温酒已被那中年饮的干净。 这中年地酒量固然惊人,但旁边为他斟酒的侍女也的确惹人眼目,却原来,这个面容清秀的侍酒女子竟是身穿一身道装的黄冠,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在毡车一侧的锦榻上,也正有一个年过三旬的黄冠女道侧卧小憩。 身穿一身单丝罗长衫,任肩上的那袭银狐大氅随意滑落。觉察出樽中无酒地中年随即向那侍酒的小道姑看去。 小道姑迎上中年的目光,脸上做出一副无奈神色地摇摇头道:“没有了!两瓯半斗的份量是观主定下的,任谁也没法子?”。摇着头小声说到这里,那小道姑又浅笑着低声喃喃了一句道:“谁让你喝的这么快来着!今个儿天还有这么长,看你怎么办?别人是饮酒,你这却是倒酒,喝的这么快,可还有什么趣味?”。 伸手晃了晃梨花木案几上那两个空空如也的酒瓯,那中年无奈一叹,却没接小道姑的话茬儿,慵懒而坐的他顾自伸出手指叩击着身前的案几。合节而歌道: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这中年本就善豪饮。最得酒中之趣,加之又是个生性不拘地,此时这首歌诗经他那略显沙哑的喉咙歌来,可谓尽得这首歌诗的豪放飘逸之精髓,歌与意合,竟让那原本脸带浅笑的小道姑听的痴了! “《醉吟诗》!这是《醉吟诗》!”,良久之后,双手支额的小道姑双眼闪亮道:“歌好,你吟的也好!依我看比京中别情楼宫中教坊司下来的乐工唱地还要好!”。 “噢!你也知道这《醉吟诗》?”,说话间。那中年又习惯性的伸手去拿酒樽。 看着中年手握空樽的无奈模样,小道姑咯咯一声轻笑后道:“这是离辞!漫天下都传的,更别说长安了!我二姐,三姐,还有五表姐,七表姐,那个闺阁里没有藏着《别情辞集》?就连出嫁的大表姐都有!再说,别情公子还是我师姐的夫婿呐!”,许是受中年刚才歌诗的影响,说到兴处的小道姑双手支颌,居然也吟出一首来: 我住江之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本是唐离高中状元,初任太乐丞时在花萼争辉楼中应杨妃之命所“作”,后因其辞言浅意深,随之流[ 宝 书 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b a o s h u 7 .cOm]出宫中行之于民间,这小道姑本就是心中有感的时候,是以此番吟来还真是婉转清越,尤其是她吟诗时眉眼间无可掩饰的怀春之意与身上地道装结合,别有了一番韵味。 一曲吟完,小道姑咂摸了片刻后才又道:“平日回家,府里面那些歌女们唱辞也听的多了,很多辞好是好,就总觉得远了些,就象三姐说的一样,只有别情公子才最知道女儿家的心思,一句句的都能挠人心肺!”,淡淡里含着闲愁的话语说完,她犹自又将“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喃喃念诵了一遍。 双手支颌的小道姑说出这番话时,身上满笼着与身份不相衬的怀春思绪,清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轻愁,双眸中的情思清楚明白的根本无需猜度。 “小丫头情窦开了!”,生性豪放的中年见状,微微一笑的同时倒也不以为意,象这些贵介之家出身的女子虽然身在道观,不过大多是寄养,年岁到了自然就要还俗归家出阁嫁人的,所以出现这样的情绪也就不足为奇了。 “噢!身在玉真观,你必定是见过唐别情的,左右闲来无事,你且说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物?”,中年说话间再次习惯性的伸手,不过比之刚才。他这次总算在手伸到中途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 小道姑到了怀春之年,毕竟是知道害羞的,虽说适才一时忘形,但中年这一刻意相问,反倒使他醒悟过来,脸上抹起一丝羞红的同时。没好气的看了那中年一眼后道:“见过他几次都是隔地远远的,能说出什么来,倒是别情公子《唐诗评鉴》中将你赞为‘国朝第一’,推重的很!难倒你们还不熟悉?要我来说!”。 听小道姑赞自己的诗好,中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中满是落寞,这一路来,小道姑眼中的中年言语行事都是豪放飘逸的紧。是以此时这一抹落寞看来就份外显地伤情。 “其实你也不必太在意的,纵然别情公子辞作的再好,总也比不过你的!”。小道姑按着自己猜度出的想法安慰着中年道:“你们都是名满天下的大诗客,我那些姐姐们虽然藏有《别情辞集》,可谁不想能见见你,要是她们看到我现在这模样,总该要羡慕死了!”。 “诗辞文章都是小道,非男儿安身立命所在,你不懂,你不懂的!”,小道姑的安慰不仅没能化解中年地落寞伤情。反倒是更触动了心中的块垒,黯然一笑间就见他手叩案几,蓦然高声道:“酒来!”。 “太白,纵然你生性善饮,但酒多伤身,也该注意着些!”,中年的唤酒声惊醒了榻上小憩地黄冠,起身之间。虽然这中年道姑一直在整理因合衣而卧显得有些散乱的道装高髻,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毡车正中的中年,温言劝慰了一句后,这气质雍容的道姑在一声轻叹声里扭头道:“怡儿,去吩咐拿酒来!”。 “是,观主!”,小道姑起身向毡车门幕处走去时,口中犹自碎碎低声道:“定规矩的是你,破规矩的也是你,就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太白。你心绪放宽些就是,你那些旧事儿当日贵妃娘娘面前早就由阿离说项开了的,此次高力士又在宫变中身死,还有谁会阻你?”,虽然已经时隔十多日功夫,说到新皇登基,道装高髻的玉真公主眉宇间依旧是一片深悲之色,“唐别情对你仰慕已久,他又不是不念旧情地人,况且这也是他早就应下的事,凭着他在皇侄面前替你保荐,太白你还担心不能立身朝堂一展胸中抱负?”。 玉真公主的话让中年脸上的落寞消解了不少,“我是悔不该当日离了长安去洛阳寻你,要不就不会错过太子此事”,说着,那中年激动起来,连带着语声也提高了三分,“诛乱平叛,匡扶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 看着年近五旬的中年流露出的这种与年龄绝不相衬的少壮狂放之气,玉真公主脸色微微一黯的同时,眼神中却满溢着宠纵,“当日阿离正是获罪皇兄地时候,也帮不上你什么!陈希烈那个老翁翁是个滑头,他肯会为你得罪高力士?诓着你写了讨贼檄文后可还有什么动静?你来洛阳正当其时!如今新君帝位不稳,安贼叛军势大,正是朝廷内忧外患的时辰,有的你大展宏图的机会!”。 二人正自说着,就听毡车外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传来道:“好你个李太白,有酒了也不叫我,昨天让你侥幸赢了,今天咱们换了酒再来比过,正好我这还有两则好音佐酒!”,说话之间,就见一个面相忠厚老实的和尚手提着两瓮酒酿上了车来。 “坐中客恒满,樽中酒不空。怀素和尚确是解人!”,怀素拎着酒刚上毡车,眼神一亮的中年便随即起身,也不管那滑落在地上的白狐大氅,快步上前迎住。 看着眼前这一幕,知道劝也无用的玉真观主无奈的摇摇头,半年前他往洛阳华阳观讲道不久,黑面翟琰也正好赶往洛阳为东都宫室中的那些壁画着色绘彩,又过不多久,因唐离远行两河,怀素和尚也在家庙中呆的不耐,一年一度的逛瘾发作,不过他这次却没钻那个深山野庙,也是一路到了洛阳。 三人相聚洛阳,自然少不了相互往来探问宴饮,因感洛阳不同于长安的闲适,玉真公主一住就是小半年,后来又逢中年到来,自是更不愿走了。与玉真公主的欢喜不同。当时正无事的怀素和尚与这中年一见面,两个好酒且生性俱都旷逸之人真是臭味相投,日日饮酒,诗书唱和,真是说不尽的快意。此次若非京中发生这般大事,加之那中年念念不忘回京。只怕几人还不知要在东都流连到什么时候,恰好黑面翟琰也已事毕,四人遂结伴而回长安。 “翟琰怎么样了?”,知道劝也无用。玉真公主边准备着下酒用的各式点心果子,边随意问道。 随手揭开泥封,怀素哈哈一笑道:“老翟是有酒品没酒量,我来的时候去看过。他正睡地香,看样子不到午时怕是醒不了了,说来这些至交中就数他酒量最差。我看就连阿离也比他强些!”。 “京里阿离死里逃生,出这么大事儿你们都不在身边,你这和尚还好意思提‘至交’二字”,都是交往多年,玉真观主知道这怀素的脾性,所以话语中也没什么顾忌。 “观主说的是!”,对玉真观主的话语怀素老老实实的受了,“我这不也是知道的太晚,要不前几日宫变时怎么着也得赶回来。不过阿离真是好本事,连窥业大德都请了出来,这该是大德自进京之后地第三次出大慈恩寺,前两回还都是先皇相召的”,说到“金州古佛”时,素来不羁的怀素和尚也是满脸端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中年已是连着三樽酒浆下肚,酒瘾暂解的他重重顿樽于几道:“好烈的离酒!”。 “这可是阿离自酿的离酒。我去洛阳时就带了这十瓮,好容易省下这两瓮来,若非昨天输了给你,今天还舍不得拿出来!”,怀素说完,与中年相视一笑后对饮了一樽。 “说吧!有什么好消息”,在案几上放好茶酒果子,玉真公主也自打横跌坐,替二人倒起酒来。 “这是刚刚隔着我那车幕向行骑打问出来的”,略略卖了会儿关子后。怀素脸带微笑道:“刚得地消息,就在昨日,剑南及陇西两道朝贺新天子的拜表已经到京,随即就被多份誊抄张布于长安各坊,有了这个榜文,长安连紧了这些日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果然是好消息!”,闻听此言,不等那中年说话,玉真观主先已拍案叫好,“剑南道本是杨妃故里,如今接任地节度使鲜于仲通又是杨国忠一手保荐,陇西哥舒翰与阿离之间的情形也绝似剑南,其实本自出不了问题,只是长安百姓见太子储位东宫多年,因多有担心也不足为奇。如今见这最大的两军镇拜表朝贺,长安百姓也该不担心再有兵乱了,我料将鲜于及哥舒奏本广为张布必是阿离的主意,不过多费几张绢纸,却能迅速平定人心,这样的好主意,怕是那位市井出身的国舅爷想不出来!”。 “公主好见识!”,不管是不是,怀素更愿意相信玉真公主的这个说法,饮尽一樽酒后,拈了一颗胡豆在嘴里嚼的咯咯嘣嘣,和尚含糊着说道:“第二个好消息,汴州一役也正好赶在昨天正式结束了。” 闻言,原本随意而坐的中年猛地直立起身子急忙问道:“战事如何?”。 “听刚才那行客讲,自汴州城外向东,范阳叛军尸横遍野”,言至此处,怀素也是颇带遗憾道:“可惜,那人也就光知道是个大捷,具体的也不分晓!”。 “好一个尸横遍野!好一个大捷!吾此次进京正当其时也!”,正对再次入京满怀憧憬的中年酒兴到处,再得如此佳音相激,一时豪兴大发,仰首酒尽之间,竟是顺手取下腰间的连鞘长剑叩案击节长歌起十余年前的旧作道: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这诗以略显沙哑的声音歌来,愈显豪壮,短促的歌声里满含的都是建功立业地渴望,歌声透过毡车在前往帝京的官道上飘荡,而此时车驾前方,长安雄浑厚重的城墙已隐隐在望。 第二百三十章-煊赫(一) 唐离自然不知道玉真公主一行已经回京,他更不可能知道随同玉真公主回京的还有一位名满天下的诗仙李太白。此时,他已经连续半月都没有睡过好觉了,眼下极度忙碌而疲乏的他正抽出一个难得的空档回家看看,毕竟自当日随左卫平定李亨兵乱至今,他回府的次数还不超过三回,而且每回都是稍坐即走,心里实在是挂念的很。 此时的皇城里也如一片缡素的宫城一样,看似沉静的气氛下涌动着难言的躁动。那些在李亨兵变中被军士监管了数个时辰的各部,寺,监官吏只用了一两天时间就平复了心中的惊悸,一张张看似严肃悲痛的脸面下,藏着的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年余以来,先是把持朝政十余年之久的一代权相李林甫病死;随即,代表着外戚势力的杨国忠彗星般崛起,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封侯拜相;再然后,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清君侧之名悍然起兵,一路狂奔南下,兵势如火,除河东道中部晋阳及南部晋州仍在咬牙坚守外,短短数月间,整个两河及河南半部数千里江山已然易主;伴随着安禄山起兵,继李林甫承接相位的小李相公罢相赐死。年余之间,外有吐蕃寇边,内有范阳叛乱,连死两相,失地千里,这样急剧的变化足以让习惯了承平盛世的大唐百姓及官员目不暇给,然而,让他们料想不到的是,这些急剧的变动竟然还仅仅只是一个前奏,随后太子阴结太监李辅国毒害玄宗,并趁京畿道兵力抽调一空的时机悍然起兵。此次变乱之中,虽前有高力士舍身护主,后有薛龙襄及杨国忠凭借地利率众坚守丹凤门,但毒入肺腑的玄宗终于还是没能挺过这道难关含恨而死,从而为大唐年余以来的急剧变动划上了浓墨重彩的最后一笔。 前有两相身死,节度叛乱而失地数千里;后有宫廷生变。天子及太子同日失位,晚年倦政的玄宗死于宫变,开元天宝三十余年盛世一朝终结,承平百年积攒下的矛盾一起爆发。安享百年太平地唐廷内地喊杀声一片,而万国来朝的长安宫城内也是刀兵四起,仿佛一夜之间。原本繁荣强盛的大唐就到了内忧外患的风雨飘摇之境,破而后立,如今“立”则未见,但“破”却已表现的淋漓尽致,百年间由强盛而走向极盛的大唐,在经历了这注定不平凡地一年后,进入了一个必然转折的时代,也进入了一个空前大变动的时代。 正是有着这样的背景。皇城的官员们才能如此迅速的从李亨兵变的惊吓中恢复过来,近两年来,先是韦氏家族的官员因太子‘断尾求生’而几乎举族覆没。连带着世家官员也遭到李林甫地刻意压制;随后李林甫身死而外戚崛起,虽然时间不长,但以小李相公及杨国忠为首的两党激斗却是水起风生;接着,还不容忙于平叛的杨国忠腾出手来对李党趁势追击,就爆发了随后地兵变,这一连串儿的变化也使得这两年的皇城各部衙门颇有些“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感觉,别的且不说,单是始终处于风口浪尖的御史台,在不到一届两年的任期中就因党争而三度更换主官。其中更有两人是被直接赐死,所谓管中窥豹,就此即可以看出其间争斗的残酷与剧烈程度。 眼下,先皇与太子同日失位,眼瞅着老相公陈希烈也要下台,而新登基为帝的又是许多朝臣连印象都没有地凉王李睿,从皇帝到政事堂,“老人”就只剩下了一个杨国忠。面对如此局面,朝臣安置的重新洗牌看来已是迫在眉睫,正是这样的形势刺激的皇城各部寺监官员们心如火烧,除了外戚一系官员兴头十足的等着加官进爵之外,其他官员莫不是心思纷乱的吃不香,睡不着,这样的心绪反应出来,尽管他们因先皇驾崩而刻意严肃着脸色,却依然使皇城上空笼罩起一片闻都闻的出来地焦躁气息。 “放下吧!”,随着一声暗哑的吩咐。四个壮年太监平稳无比的放下了腰舆,看了看前方硕大的皇城,下了腰舆的唐离用手使劲儿搓了搓发僵的脸,随后挺直腰板儿,尽量用正常的步幅一步步从宫城承天门向外走去。 “大人腿上还没全好,尽自坐着腰舆就是,要是见着您这样,皇上,太后面前实在没法子交代呀!”,唐离刚一动步,就有一个太监快步着走了上来,“大人,让小的扶着您!”。 “不用,我自己走走就是,这些时日也坐的够久了,活动活动未尝不是好事”,遣退了那个殷勤上前的内宦,唐离边向前走,边随意挥手道:“你们且回去就是!”。 虽然李睿登基很仓促,但这十余日来,一些必须要办地事情也还是照样得办,这其中就包括对先皇庙号及谥号的编定,庙号“玄宗”,谥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虽然其间也有礼部官员为具体的用字争的面红耳赤,但结果倒是与原本的历史一般而二;除此之外,另一件就是将新皇李睿的亡母武贤仪追赠为先皇后,而经此一变,杨妃水涨船高的同时,也由贵妃晋位“太后”,为生母早逝,而本人又不曾大婚的李睿掌管宫城,适才那内宦口中的“太后”正是由此而来。 虽然被皇帝及太后先后下诏赏赐可在皇城及宫城乘舆骑马的殊荣,但走到承天门皇城门口时,唐离依然改了主意,一方面固然是他想松活松活筋骨;更主要的却是实在不想显的太过张狂。 唐离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虽然隔着厚厚的木窗,他也依然能感受到御道两边的衙门中,那些官员们投向他的灼热目光,但越是如此,他反倒越不能乘这腰舆。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缓缓走在宽阔的御道上,感受着两边官吏向他投来的种种目光,唐离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这句话,随后越咂摸。感触也越深。 若没有李亨突然而起的变乱,他也不至于钻“狗洞”仓皇逃出皇城,而后更在府第对面的酒肆中遭人围杀;但也正是因为这次的仓促变乱,才得以解决掉李亨,从而解除了自己及李氏家族的安危后患,也正是借助这次给他带来最狼狈经历的兵变。李睿得以侥幸继位,他这个平乱第一功臣及帝师才能成为如今人人眼热地对象。而就在数月之前,面对正遭玄宗训斥罢官的唐离,同样是这些人,在朱雀大街上两车相遇时,可是连最简单的寒暄都不愿意多说一句的。 世态人心原本如此,自幼经历艰难的唐离对此倒是不太在意。 近十余日来难得这片刻安闲的唐离缓步皇城,随意想着以前在金州与母亲相守地贫寒生活。心底竟油然生出浓浓的向往之心来;这两年来,机缘巧合之下,半是无心半是有意。虽然中间也多有曲折,但他的地位却是一步步提升,以至到了现在令人不敢直视的地步,“一言之间决人生死”,说来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人生高度,但真放到唐离身上,他却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儿疲乏来。 地位越来越高,权利也越来越大,但眼前的一切却离唐离向往的生活也越来越远。这十余日来的经历就是如此,天天会议,天天都有忙不完地事情,这对生性本来淡薄,而又爱好松闲散淡的唐离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虽然他不愿意眼看着大唐衰落,虽然经历金州血战后对于国事他积极了不少,但这并不意味着唐离就彻底的改变了自己地本性;前些日看着安禄山要起兵,而他却不能劝说玄宗调动朝廷力量早做准备。唐离很急;但现在真到了他也能参与,甚至是决定国策时,唐离也急。 他一是急这些政事的琐屑,繁忙的事务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现在别说陪伴着家人行令吃酒,燃薪煮茶;有时候就连陪她们说说话都成了一种奢望;再则,他也急自己的经验不足,毕竟一国大政关系的层面实在太多,饶你是穿越而来,饶你多了多少知识。但没有具体的施政经验做依托,还真保不准就会出了什么大乱子;三则,唐离急的是肩上这责任,权利与义务总是相依共存,平乱第一功臣,天子之师的身份使现在地唐离得到了极高的身份及权利,但与此并行的是,他掌握了这些权利的同时就意味着要肩负更大的责任,而对于此时的大唐而言,这份责任就显得分外厚重,当个人的所作所为与煌煌如金色王朝一般的大唐紧密联系在一起时,对于一个骨子里永远不想看到盛唐衰落地唐离而言,这份责任就显得太大也太重,重大到唐离明明很排斥那种政事的琐屑,也不敢有片刻的放松。短短十几日下来,这样的生活还真让他身心都疲累到了极至。 而这过去的仅仅还只是十几天时间,对于何时能卸下肩头的这份责任,唐离没有任何乐观的期望,至少暂时没有。愈是如此,唐离心中的疲累感也就愈盛,这种恶性循环下来,才使得他对于以前那种贫寒的生活也充满了渴望,毕竟那时候的生活虽然贫苦,但是它简单,而且那种生活状态下,只需要思量着能如何挣到吃饭和买药地钱就够了,心中不用背负太多太重,而这两点对于眼前身心俱疲的唐离来说真是有着无比的诱惑! 安贼叛乱,李睿年幼,大唐又处于至关重要的过渡与变乱期,这样的形势就决定了唐离只能咬牙坚持着把每一件事都尽量做到最好,而象这十几天一样的日子还不知要过多久;此时,那种聚三二好友品茶论诗,闲散快意的生活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想到这里,在官吏们眼中正红得发紫的唐离在皇城中留下了一声深重而长久的叹息! 还没到朱雀门,就见车夫老李头远远的迎了上来,“老爷,您这腿上还没全好,可不敢走的太远!”。 突然由“少爷”升格成“老爷”,唐离对老李的称呼还真有些不习惯,但他暂时却没理会这些,“你怎么迎到这来了?”,依着唐时的制度,官员进皇城上衙办差,其跟随的车马及下人只能在朱雀门内侧划定的一个区域内等候,一旦超过了这个区域。轻则要吃羽林棍棒;若有人出了这个区域还不小心践踏了雕龙的御道,更是要当场打死,而看老李现在的位置,早就远远超过了。 “老爷你腿伤没好,这就一路走过来,朱雀门上那位带兵值守的军爷就……”。老李正说到这里,见唐离面色不善,也就当即住了口。 “以后不得再如此!否则纵然羽林军不管,府中还有家法!”,对唐离黑着脸吩咐地话,老李头连忙点头答应。 对于老李脸上的尴尬之色,唐离也只能视而不见,说来老李是随着李腾蛟陪嫁过来的老人。自进府后就一直为唐离驾车,唐离本就对下人宽松,又因着这份情分。加上此人既小心,脾性也好,唐离也就对他极为满意,以前若有空闲时也经常与他言笑不忌的,象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可谓是前所未有,这也就是老李脸上会尴尬的原因。 但尽管是这样地老人,唐离也只能如此办理,毕竟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是他人一阔就变脸。也不是矫情,只是现在若不防微杜渐,没准儿后面会发展成个什么样子。 不理会老李的尴尬,唐离走到城门处时,特意到了容那些车夫下人们歇脚等候的地方看了看,果不其然,他自己及杨国忠府中的那些下人堂而皇之的占据了门边靠里的“最好位置”,其间竟然还有别府下人忙不停的帮着奉茶续水。而他们居然也从容受之。 皱了皱眉头,没说话的唐离转身上了自己地轩车,而老李则急着跑进去喊人。 一上轩车,唐离就见车里面居然坐着莲儿,“你怎么在这?” “自上次回府,大夫人看老爷太过劳累,这几日就命婢女随车侍候,老爷现在太忙,在车上有人伺候着也能更好的趁机养养精神!大夫人本想自己来的,但这几天实在太忙。也就走不开”,见唐离脸色不好,莲儿说话也就显得小心翼翼。 “夫人在忙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坐下身来地唐离摆摆手道:“起来吧,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还行个什么礼?”。 见唐离说的随意,收了礼的莲儿奉茶后,边在唐离身边坐下替他按摩起肩背,边轻笑着道:“忙着见客呀!老爷你这几天都没回府,不知道现在咱府上热闹到了什么地步!前来请见的马车都一直排到靖安坊门口了,知道老爷不在,这些来请见的也都是各官宦家女眷,两位夫人及小姐全都出来见客,就这都还有些应付不过来。昨个儿小姐的贴身丫头柳儿从大慈恩寺回来后说,如今那里也热闹的很,在老夫人日常诵经的那个经堂,这些日子人数翻了两倍都不止,听说,为能安排进这个经堂,私下塞给僧头地行脚钱都过了二十贯,就这还不算给寺里添的香火钱!”,莲儿的语气中,满是与有荣焉的快意。 李亨兵变初平,李睿刚刚登基,如此特殊的时候,唐离是既走不了,也不放心走,这些日子唐离回府不过三次,而且没有一次是在府中歇宿的,平日晚上会议完毕,也都是在皇城政事堂中供宰辅们歇午晌的榻上胡乱滚上一时半会儿,这番上了自己的轩车,由莲儿用专业地手法拿捏肩背,还真是觉得舒服无比。 听莲儿用欢快的语调说出的这些事儿,唐离初时还想发火,但再一想到刚才所见的那一幕,无奈一叹的同时,索性也不再说话,这事儿还是得回府后好好跟郑怜卿交代一下,立个严格的规矩出来,如今这情势,看来要象以前一样是不成的了,由此,唐离更觉得这次回府正确无比。 “老爷,这劲道儿还合适吗?”。 十几天连轴转,还真是乏透了,忙着时还不觉着,此时稍一松闲下来,再经莲儿这么一捏,唐离愈发的连眼都睁不开了,“怎么都改口了!”。 见唐离如此,莲儿刻意压低音量后,原本的吴侬软语就更显的软糯了,“这是二夫人地吩咐,夫人说老爷现在身份不同了,再叫‘少爷’一来是不庄重;再者别人听见也显得老爷不老成!”。 闭着眼笑着点了点头,唐离没再说这个事儿,“颈子还真是酸,莲儿你不妨大力些!”。 “是”,口中答着话,她却松了双手站起身来,轻轻取下车座的后靠,拖过车内一角放置的锦凳,莲儿在车座后坐定,双手微微一揽,唐离就靠在她身上。 取过厚大喧软的靠枕垫在唐离腰背间,莲儿的双手随即在两处颈窝间重重的按了起来,只是随着马车的微微晃动,她那张清纯的面容上却渐渐的腾起了层层好似胭脂一般的红云。 虽然早就在华清宫汤池中见过莲儿身子的丰满,但此刻的唐离却更深刻的体会到了“波涛汹涌”的感觉。 这个姿势下,唐离的头是完全枕在莲儿丰满的双乳之间,那种松软的感觉随着轩车的微微晃动而愈发强烈。 因身子后靠,腰背间又垫有厚大的靠枕,唐离的双手也就自然垂放在莲儿的腿上,虽然时令已极严寒,但因轩车中备有火笼,是以卸了外边厚衣衫的莲儿如今的装束也直如春日一般,双手随着轩车的摇动自然划过那丰腻的大腿,唐离含糊着声音道:“莲儿,玩火自焚这句话你听过吗?”。 “婢女早就是老爷的人了”,声音愈发的粘糯,莲儿几乎是呓语般道:“老爷真想‘烧火’,婢女也只能尽力‘添柴’罢了!”。 这话语,这声音,这姿势,还有莲儿因容貌与身材的巨大反差而带来的心理刺激,这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一把火般点燃了唐离心头的欲望,无奈原本就箭伤未愈的他经过这十几日熬煎,身子一经放松后就再也不想到了,所以,现在的唐离就陷入了典型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状态,重重的捏了一把莲儿的大腿,“小妮子,玩火者必自焚,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就这么一路晃着,捏着,车驾终于到了靖安坊,唐离起身隔窗看去,外边的情形果如莲儿所说一般,一路长长的排满了各式车驾,直通到他府门口处,拥拥嚷嚷的喧闹不堪。 看着眼前自己府门前煊赫的场景,唐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李林甫生前,相府门口经常上演的这一幕;随即一变,他仿佛重又看到了自己罢官时“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场景,还有如今小李相公府前的冷清。这一刻,他脑海中竟然不合时宜的忆起了一首曲词: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第二百三十一章-煊赫(二) 长安靖安坊门前,唐离透过轩车内的帘幕看去,见外边的情形真如莲儿所说一般,各式官宦家的马车沿着坊街排成了两行,拥拥的热闹不堪。 见是唐离的轩车到了,那些马车都纷纷调整着让开了中间宽阔的道路,因这些前来拜访的人都知道状元公最近忙的“皇帝片刻都离不了”,所以也都不能确定这辆轩车中是否有状元公本人,但要真个任这辆轩车过去而自己还端坐在车驾中,心里也毕竟不安。正是在这种两难的心情下,几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沿途的车门打开,车中前来拜访的人都站在了车驾前,口中虽然没有招呼见礼,但无一例外的都向着渐次行进的轩车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如此以来,这两日被搅扰不堪的靖安坊中住家可算是大大的开了一回眼界,因知唐离不在家,所以这些来拜访的也多是各家女眷,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艳丽妇人此时一字排开的靓妆露面,于看热闹的观者而言,还真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之感,连带着原本严寒的天气也飘出几分“姹紫嫣红”的春意。 “哎呀!怎么京里又开始流行‘小山’眉式了?”,唐离既已坐起身子,不再按摩推拿的莲儿便也起身凑到车窗处向外探看,边看口中边自叽叽喳喳的评论着:“这幅七破间裙好看,该是西市柳五姑的手艺,不过要论颜色,还是前几日大夫人那幅大红的更好看”。 “别揭窗帘!”,口中吩咐着,退回身子的唐离重又依着抱枕斜靠了回去,他原本还准备着见礼问好,但看了外面的景象,也只能无奈舍了这个想法。现在不是顾忌“礼”的时候了,这么些人多是女眷,一来不好寒暄见礼,再则若真要一一见礼,还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 马车一路到了府门外,唐离就见靠着府门而建的门房处。下人们川流不息的进出不停,间中还有唱名的下人宏亮地嗓音响起,这种种热闹处比之年节时尤有过之。 “太闹腾了,走侧门吧!”,随着唐离一声吩咐,马车续又向前而去。 沿着左侧门进了府,走不几步就正好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听着书房中懒洋洋的诵书声。唐离顺手推门进去,就见小胖球郑鹏百无聊赖的爬在书几上,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诵读着手中的书卷。 见唐离进来,小胖球随即坐正了身子,口中地诵经声也陡然大了起来。 见到他这个样子,唐离竟是没来由的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上早自习时的背书也该是同样的光景。 “别装了!”,唐离与自己这个小舅子之间的关系真有点亦师亦友,甚至还有些兄弟之情,所以两人日常里倒也没讲什么师道尊严,随意在胡凳上坐定之后。唐离也不等小胖球涎着脸说笑,已自开口道:“把前些时给你布置的《谏太宗十思疏》诵来听听!”。 李睿做了皇帝,近来府中人都忙,小胖球就无聊的很,此时好容易见姐夫回来,正要涎脸说笑几句,但一闻此言,也只能规规矩矩地起身。朗声背诵道:“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根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 唐离授徒时并不象当时大儒那般紧扣着师道尊严,与学生之间言行举止都是素肃然如对大宾,但平日里玩笑无忌自然可以,真到检查课业的时候,唐离也是半点不肯芶且的,因知道他这习惯,所以小胖球才有如此表现。 “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唯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小胖球尽自人惫赖地很,但对唐离布置的课业却是半点不敢马虎,是以此时洋洋洒洒之间,已尽将这篇《谏太宗十思疏》顺畅流利的给背诵了下来。 背诵既毕,小胖球也不等唐离再说,已径直言道:“此《谏太宗十思疏》乃是贞观朝名相魏征奏议名篇,这篇奏疏以‘载舟覆舟’这一古训出发,劝导先太宗皇帝居安思危,修身养德,对自己常持戒惧之心,对臣下要虚心纳言,以求善始善终,天下大治……”,小胖球正解到这里,忽见若有所思的唐离一挥手道:“慢着,把你刚才诵的最后一段再念来听听”。 “噢!”,虽然不明白唐离的意思,但小胖球依然遵言复道:“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既已诵完,郑鹏见唐离没说话,便按照日常检查课业时固定的程序继续进行道:“魏相国这段话说的是如果先太宗能总十思,而弘扬《尚书》九德,注意简拔各式人材,并让这些人才各得其位发挥出不同的作用,则朝堂之内文武大臣尽展所能竞相忠心报效,则人君可于豫游之间完成‘无为’之治,若是日日劳神苦思,直接干预本该是由臣属执行地职责,如此不仅不能大治,反倒有损于无为大道”。 “说的好!”,这声赞叹诚然出自唐离肺腑,起身负手绕行的他边走边口中喃喃重复道:“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小胖球诧异的看着有些忘形的姐夫,他却不知道唐离心中的欢喜,眼前这情况典型的属于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近百年前一代名相魏征的这本《谏太宗十思疏》可谓正中唐离心病。说来,他这十几日之所以会如此疲累,就有许多是属于“代下司职”,譬如对先皇后事地安排,对李睿登基时地一些程式等等。这些东西即便没有他前些日子的那种操心,也自有礼部的官员会安置的妥帖,反倒是他一参与的过多,那些礼部官员就再不肯‘劳神苦思’,以一观百,今后的政事当也是如此,既然朝廷设置了系统完备地官制,又养活了那么多官员。就该充分发挥他们的积极性,而不是由上位者擅自插手,如此以来。不仅是上下各安其位,也暗合老子无为之治的大道。说来今日地唐离只要能掌握好大方向,简拔人才,并使这些人才安置得所,便可尽‘豫游之乐,养松乔之寿’。 “姐夫,姐夫!你怎么了?”,小胖球的呼喊声惊醒了有些兴奋的唐离,都说这世间许多道理听懂容易。真要明白却难,唐离现在典型的就属于这种情况,若非经过前些日子事事不放心,事必躬亲的折磨,他也不会因小胖球地诵书而高兴如此。随手摸了摸郑鹏的头,心中一轻的唐离微笑道:“走,跟我去见你姐姐!”。 带着郑鹏地唐离刚一走到后院门口,就见关关此时正来回调度着府中的侍女四下支应。虽然她的衣衫是大半年来一以贯之的淡妆素裹,但那袭出尘的白裙上却难得的缀上了鹅黄的洒金,头面颈项间带着唐离当日给她买的那套首饰,远远看来真显得极高贵又飘逸。 连素来不管事的关关都承担上了调派侍女地职事,府中如今的忙碌就可想而知了,因为来拜访的人太多,依着身份的不同,李腾蛟,郑怜卿及三人分开接待,就这犹自忙不过来。 “老爷!”。在这一连串儿的称呼声里,唐离走到了关关身边,微微一笑道:“还是这样打扮着漂亮,我上次回来的时候,在朱雀大街上遇着珍玉轩的老板,说他店里最近又到了一批西域来的好头面首饰,你什么时候得空去看看,好歹选上一套能跟这个替换着才好!小心些,被太累着!”,说完这些,唐离又一笑后,也不多耽误关关地职事,向郑怜卿房里走去。 郑怜卿正接待着的是一个年过四旬,面如满月的妇人,唐离进房时,就见这妇人正将一个紫檀木的首饰匣子摆在了案几上。 “老爷,你回来了!”,见是他到了,郑怜卿满脸喜意的起身福了礼,人前她一贯如此,唐离也不以为意,倒是那妇人见了唐离,忙起身见礼,此人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出身,举手投足间都显得极为大方得体。 “这是卢家三房的大夫人,若论着辈份,老爷你该叫一声‘婶子’才是”,郑怜卿的介绍让那妇人口中连称不敢,一番寒暄客套话毕,唐离才明白这妇人的来意,原来此人的丈夫是四大世家地卢家第三房长子,入仕倒也早,只是一路进展极慢,近二十年的功夫才熬到山南东道归州刺史,前两年本有机会调京任职,但因韦氏家族一事被时任宰兼吏部尚书李林甫给压了下来,今天借着四大世家相互联姻的关系找上门来,却是希望郑怜卿帮着在唐离面前说项,将之调入京中任职。 问了姓名,脑海中却没什么印象,不知此人官声及才能如何,唐离也就不好说话,倒是郑怜卿大家出身,父亲又是一直为官的,这些事经见的多了,乃好言好语的将人打发走了,至于那盒头面首饰自然是不能收的。 待那妇人一走,唐离便向郑怜卿道:“看看府门前,怕是东西两市也没这儿热闹,还有母亲那边也是,就自己不累,让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夫君说的是!君子慎独,妾身那儿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前两日我和腾蛟姐姐商量着闭了门,但就是这样也请不走人,妾身们着实是没办法,因就寻思着好歹见上她们一面,敷衍过后也就是了,夫君放心,见人自然是见,但来往礼物府里可是一件都没收!”,见唐离的话中隐含着火气,郑怜卿边亲自给他奉茶,边小声的解释着,“听上街办采买的婆子说,如今杨国舅府门前也是这般光景”。 “别人府上怎么样我不管,咱这唐府不能再成这个样子!你马上派人去大慈恩寺把老夫人接回来,暂时在家庙中奉佛诵经就是,至于府上,闭门贴谢客榜,一天两天不行,三天四天之后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来了!”,言至此处,唐离放下手中的茶盏道:“蛟儿心性小些;尽自聪明,但书毕竟读的少,象现在这事就该怜卿你拿主意,为人重‘礼’自然是好,但也要讲究个时候!你现在却不过‘礼’字让这些人进了门,纵然没收礼,别人看着可是好的?就现在,也不知长安百姓该怎么说我?对了,府里对下人的规矩也要再严些,就这样放纵下去,将来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儿来”,言说到此,唐离就将适才在朱雀门处看到的那些细说了一遍。 自相识以来,唐离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话,虽然他现在语气也轻,但话语中的意思却重,等他说完,神情一黯的郑怜卿点头道:“夫君说的是,妾身这就派人去办!”。 “这样就好!你们在府中做的好,我在朝堂上也好说话”,虽然郑怜卿脸色不好,但唐离破例的没有起身相劝,“对了,陛下钦点了鹏弟入宫伴读,稍后就随我一切进宫,你若有什么要吩咐的现在说就是,我去看看蛟儿及蝈蝈,顺便也把刚才的事儿给她们说说”。 唐离去了李腾蛟及蝈蝈处后才算看明白,原来她们三人也是分工接待,原李党一系的官员家眷统由李腾蛟接待;而世家内眷自然是郑怜卿;至于那里,则多是各路大商贾的家眷及代表,怕一时不清楚来人的身份,居然将蓝钻佳人也请了来以备咨询。 这次回来本就是抽空回府,自然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与往日不同的是,唐离这次回府,除了关关之外,李腾蛟三人没一个能见着他的好脸色。 匆匆走了一圈后,唐离便带着小胖球儿上了轩车照旧由侧门而出,路过府中正门时,就见到几个家人正在贴着红纸黑字的“谢客榜”。 与此同时,玉真公主的毡车也已入了大明宫,那李太白几乎是片刻都等不急的催促着车夫立即驾车前往靖安坊状元府第。 第二百三十二章-李白(一) 轩车出了靖安坊一路直往皇城而去,唐离正自趁着这机会闭目养神的功夫,就听小胖球吞吞吐吐道:“姐夫,你生姐姐的气了?”。 “生气?我生你姐姐什么气?”,没好气的睁眼看了郑鹏一眼,唐离笑着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安心习好课业要紧!”。 “姐夫,我姐姐可是把你看的比天都大,你要一跟她生气,她心里不知又要积郁上多少时日了!”,言至此处,见势不对的小胖球涎脸一笑道:“我知道姐夫对姐姐好,漫长安的人可不都这样说!”。 “少耍弄些油嘴滑舌,倒是你此次进宫伴读,要注意的事情才多”,摆弄了一下抱枕让自己靠的更舒服后,唐离半眯着眼睛道:“睿儿如今毕竟是皇帝了,你与他伴读,一来礼仪上要注意;再则,平日也该多存些心思。” “姐夫你的意思是要我见了睿哥也跟别人一样跪下磕头?”,听闻此言,小胖球立即色变,“那我经常跟他在一起,一天要磕多少头?这不就成了磕头虫了吗?不行,这事儿我可不干,姐夫你放我下去,我要回府!”。 “胡闹,坐下!”,顺势伸出腿去把正欲起身的小胖球给扫回座中,唐离微微一笑道:“你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睿儿如今毕竟是皇帝了,你如今既然入了宫做伴读,在人前,这些君臣大防之礼不可不周备,至于人后如何,自己商议着就是!”。 听这么一说,小胖球的脸色才好了些,唐离也不理会他,顾自一叹后续道:“让你进宫也是我的意思,伴读固然重要,但于睿儿而言,先皇刚刚驾崩。他就突然坐到了这么个烫手的位子上,一个人孤零零在深宫,就不说身上的压力,怕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让你进去,也为陪着他发散发散心绪。毕竟你这身份加上师兄弟的情谊,他更好接受,所以鹏儿你一旦进了宫,虽不能不顾忌君臣之礼,但也别单拘着这个。” “姐夫你是说让我进宫之后,伴读之余陪着睿哥逗闷子是吧!”,双手把唐离的腿推开,小胖球有样学样的靠着锦垫道:“早点说就是。这个我拿手!”。 “逗闷子是次要,最只要地还是伴读,别看你进了宫。半月一次的考校照样少不了,对了,‘睿哥’这个称呼你也先改改,人后也就罢了,若是人前一个不注意,这就是君前失仪之罪,小心着御史台的人弹劾你”,见自己这句话又说的郑鹏变了脸色,唐离嘿嘿一笑道:“这样也好。换个地方正好能收收你的野性子,看你姐都把你惯成啥样了!姐夫面前也是个没大没小!”。 “不用吓我,有你这么个姐夫在,御史台谁敢弹劾我?”,唐离一笑,郑鹏顿时来了精神,涎着脸道:“就刚来之前,姐姐嘱咐我的时候。还说是姐夫你太惯我了,要我看,你俩是半斤八两,谁也不让谁!”。 小胖球这句真让唐离彻底无语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笑骂了一句后,唐离正色道:“对了,你进宫之后心思放灵动些……”。 话说到一半儿,唐离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倒是小胖球不以为意道:“姐夫你是说让我进宫之后多注意睿哥身边那些人吧?放心。这事儿我理会得,刚才姐姐都交代过了,让我小心着有人在睿哥面前进姐夫你地谗言。” 实话实说,唐离还真不想让小胖球小小年纪就掺杂进这种事情,所以刚才说话时才会犹豫,现在听这么一说,他也只能无奈的一个苦笑。 郎舅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不一时车驾就到了皇城,承天门外,唐离目送郑鹏由内宦引领进宫城后,才微跛着脚步向一边儿的政事堂走去。 此时的政事堂俨然成了一个大营房,各部官吏抱着不同的文卷川流而入,颔首向沿途见礼的官员示意,刚一走进政事堂大门的唐离就被自门房中出来地一个官吏给截住了。 “大人,你看看这个!”,顺手接过文卷,唐离刚一打开见到卷首处的“李泌”二字,顿时心中一动,“李泌怎么了?”。 “大人,此人才高名大,又罪不致死,杀之可惜呀!”,边合着唐离的步子前行,大理寺卿正杨德驰边低声解释道:“其实李泌算不得逆太子一党,他是个修道地,与李亨本是旧交,素日访道回京后也都是住在李亨别业,偏就这次不巧,正被查抄的羽林军给拿了。” 口中边说着话,唐离边顺手推开了议事房大门,“你这一摊子份属杨相国该管,他怎么说?”。 提到杨国忠,杨德驰害牙疼一般吸溜一声道:“杨相公的意思是李泌以妖术附逆……”。 “坐下说!来呀给杨大人奉茶!”,这边招呼着,唐离转过身笑着道:“薛侯爷,国舅爷怎么不在?”。 刚刚因宫中一战被封侯的薛龙襄自眼前的山川地理图上抬起头来,笑着道:“别情你这样称呼,是不是想听我喊你公爷?”,笑着打趣了一句后,薛龙襄才道:“汴州大捷的详细战报送来了,国舅爷正在宫中,别情你这儿说完事也赶紧进去!”,言至此处,正要低下头去的薛龙襄蓦然道:“对了,刚才太后派人来召别情你,什么事我没问!”。 “知道了!稍后就去!”,笑着回了一句,坐下身来的唐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杨大人,你细说说!”。 “是!”,闻言,虽然唐离还没有挂“同平章事”的职衔,但杨德驰依然做出了一副面见宰相时地正式“问事”格局,放下手中的茶盏正坐说道:“李泌自幼就以神童知名,还是开元中张说为相时,举行过一次神童选拔,先玄宗皇帝亲自登台观看。城楼下设有高坐,供神童们登台答辩。其中一个叫员俶的九岁孩子率先登台,舌战群童,击败了所有的对手。先皇非常高兴,将员俶叫到身边劝勉。孰知这员俶竟向先皇举荐自己年方七岁的表弟李泌,言其才学比自己更高。先皇随即派人飞马把李泌接来。此时正值先皇与燕公张说相公对弈,便让张燕公以棋为题,试试李泌的才学。张相出句道:‘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而那李泌几是不假思索便对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经此一事后,李泌神童之名播于天下。随后张九龄相公执政时,年纪尚小的李泌也曾面刺张相公喜‘软美者’,张九龄相公欢喜之下连呼‘小友’不已!由此。李泌之名更盛。只是此子随着年纪渐长,却生了修道之心,尤其其父母双亡之后就更是如此。前些时李亨作乱时,他也是刚自衡山返京,若说附逆,也实在太过于牵强了些。学士大人爱才之名天下皆知,此次还望能施以援手才好”。 对于这个少以神童知名的李泌,唐离自然不陌生,他那些修道地经历也就罢了,最让唐离感兴趣地是此人的政治才华,做为玄宗之后。肃,代,德三朝皇帝最为信任的谋士,李泌其实就是个穿着道袍的三朝宰相。虽然史书中对这个“道士”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此人在政治上的才能却毋庸置疑,尤其是在藩镇割据之态初萌地中唐,他那种对藩镇“反妥协,反割地”的主张极得后世史家赞赏。同样也极对唐离的心思。抛开此人在哲学上地成就及‘进退自如’的处事技巧不谈,后世史家并唐离念念不忘的还有此人杰出的军事战略才能及大局观。 在历史中的安史之乱中,李亨灵武继位之初,李泌即对整个平乱战局做了精准无比地预测,更反复告诫肃宗“无欲速”,要着眼于长久,目的是要把叛军赶出老巢,一网打尽,不留后患。事后战局的发展果如李泌所预测地一般无二,然而在最终结果上。却因为李亨急功近利,坚持先收复长安,致使叛军回流河北,从而形成割据局面,遗患无穷。虽然因李亨之故而使李泌终极的战略目的无法达到,但在长达数年的平定安史之乱中,李泌的出谋划策可谓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至于时人柳砒就曾评价其功过道:“两京复,泌谋居多,其功乃大于鲁连、范蠡。” 除了杰出的战略大局观及军事才能外,李泌这位在中国历史上极具传奇色彩的道衣宰相居然也有经济及文学之才,简而言之,此人简直就是个全才,对于这样的人物,正有简拔贤才之心地唐离焉能放过。 等杨德驰一番话说完,心中也思量完毕的唐离问道:“行刑时间可定下了?”。 “定下了,两日之后,这是杨相亲自定下的”,也不知这杨德驰与李泌之间有什么关系,竟使这个大理寺卿正不遗余力的为他脱罪,说到两天的期限时,杨德驰眉眼间的焦虑却是半点都不假的。 “杨相亲自定下的?”,听到这句,唐离略一沉吟后才道:“此事份属杨相该管,杨相刚任首辅,正是一言九鼎地时候,他既然定下了,这时节我倒不好明着去劝其更改”,摇了摇手示意杨德驰不必说话,唐离手指轻叩着身边的案几续道:“这样吧,正好我府中家观还乏人主持,你且先把那李泌提出来送我府上,先避过这一关,容我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在杨相面前为他脱罪就是,既然李泌与先皇有这样一段渊源,陛下面前倒好说话了,异日或者还有出仕的机会也说不定”。 送走了满脸欢喜的杨德驰,唐离也没再多耽搁,与另一边当值的薛龙襄招呼了一句后,便向宫城而去。 杨妃晋级为太后,但其所住的宫室却没什么变化,前往勤政务本楼的途中经过宜春院时,唐离请见后才知,此时的杨妃却到了玄宗的停灵处。 听小玉说完,唐离只能黯然一叹,自当日宫变突起到现在不过十多日功夫,原本珠圆玉润地杨妃已经消瘦了许多,而眉宇间的悲苦之色却不曾消去多少,纵然当日晋位太后的仪式上,唐离也不曾见过她的笑容。 实话实说,唐离没想到玄宗之死能然杨妃如此痛苦,贵妃娘娘的这种溢于言表的哀伤让唐离心头有一种微酸的同时。心底却也在无形中对杨妃更多了几分敬重与爱怜,这种说不清的感觉要比以前单纯地肉欲诱惑深沉的多了。 出了宜春院,唐离刚来到勤政务本楼前,正好就遇上手端着一副托盘的高奇。 “高公公,你现在可是勤政务本楼首领太监,有什么事还劳的你亲自动手”。听着唐离的玩笑话,穿着一身五品绯衣宫服的高奇笑着道:“陛下突然想吃酸梅羹,我怕那些小太监手笨,因就自己亲去了!”。 二人结伴前行,唐离笑着低声道:“高公公还没在宫外置宅子吧?正好我在道政坊有一套三进地院落,也算抵了当日出逃皇城时你的那笔花销”。 “多谢唐大人好意了,只是这宅子我不能收!”,颔首为谢后。高奇也是低声道:“以我这品级,在外面置宅子太乍眼了些。刚到陛下身边侍候,我想着还是谨慎些好。不瞒唐大人,昨日杨相公也有此意,我也一并辞了的,改日若真有那造化,说不得还要麻烦大人帮着物色”。 闻听此言,唐离微微一愣后,淡淡笑道:“好!你我也算生死之交,这些许小事说不上麻烦两字!”。 进了勤政务本楼正堂,唐离循级而上。阶梯刚走到一半儿,就听见上面杨国忠的声音传来道:“正因为外有安贼起兵谋逆,所以陛下明年年初时的登基大典愈发不能简办,正该以堂皇气象一扫朝中颓势,陛下若将此事交由老臣办理,臣必定使陛下的此次登基改元大典不逊于先高宗登基时的华美”。 “国事艰危,朝廷正应戮力备战,登基改元大典就按唐学士所言从简就是”。正自习政的李睿略带童音地声音传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唐学士这些言语,杨卿也要谨记才好!”。 “老臣遵旨!”,听杨国忠说出这句后,唐离一声咳嗽,上楼的脚步声也重了不少。 见是唐离到了,原本正容危坐的李睿随即露出了孩子气地一面,竟是手捧着那份唐离的拜相诏书从御案后跑了下来,用满是邀功的语调说道:“这是刚刚拟好的拜相诏书。唐学士正好看看!若没有什么不妥当处,朕就要用印了!”。 …… 在勤政务本楼呆了个多时辰,随后政事堂又是一番忙碌,不过好在唐离今晚终于能回家歇上一宿了。 披着月色的轩车到了唐府门前时,唐离刚一下车,就见到府门处停放的那辆硕大的毡车。 迎上来的门子见状,笑着解释道:“府内家庙里供奉的怀素大师自洛阳回来了,同行地还有玉真观主及翟爷,另一个客人因没来过府上,是以小的也不认识”。 “和尚他们回来了!”,闻言,唐离也不再问,进府之后便直往花园处的家庙走去。 因着天气的寒冷,花园中已是一片深冬萧瑟之态,但花园一角处的家庙里却红烛高燃,喧哗声声,看着热闹的很。 进了庙门,唐离刚掀开怀素和尚屋门的帘幕,就见里面一个道装男子高声歌道: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街,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因是背对着门口,唐离看不到这道装人的长相,但只听他地声音却也不过三十上下,虽然穿着道装,但他这首《长歌行》却满含慷慨激昂之气。 道士吟完,却无人点评,倒是大半年不见的翟琰哈哈一笑后,转向他身边坐着的一个中年人道:“太白,你可是别情口中的诗仙,当此之时又岂能无歌?”。 “诗仙李太白!”,闻言,唐离忍不住身子微微一颤,当此之时,穿越已久经见过许多名人的他,心中竟抑制不住的生出了许多的激动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李白(二) “诗仙李太白!”,闻言,唐离忍不住身子微微一颤,当此之时,穿越已久经见过许多名人的他,心中竟抑制不住的生出了许多的激动来……。 室内那道装男子所吟《长歌行》慷慨激昂。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街,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这首歌行中来回叙说的便是对入世建功立业的渴望,及对世俗功业成就之后出世扁舟五湖的向往,可以说这首诗中集中的表达了生于盛唐士子的人生理想,入世建不世之功,功成之后则拂衣而去,融身于秀美山川。这道人年岁虽轻,但他此时《长歌行》中所叙述之人生理想却与李太白毕生所愿丝丝入扣。 耳听如此契合心声的慷慨之歌,眼看着身前这位洒然飘逸的年青道者,李太白竟有片刻的恍惚出神,有幸生于大唐极盛之世,他自小便是少负大志,幼年精于课业之时,习剑修道,弱冠之年身负一腔豪情“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心中所怀的便是“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的豪情壮志,如今二十年过去,虽然早已获得了满天下的诗仙声名,但生平功业依然是一片泡影。看着眼前这个道者,李白恍惚之间似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的渴望建功立业,一样的渴望事功成就之后能扁舟五湖。只是岁月荏,眼前的道者固然还有时间等待,但自己已是年过半百……想起此处,李太白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既有闻长歌而起的慷慨之情,又有高才自负的放旷之意,于此之中又纠缠着华年渐老。时不我待的苦闷,一时心中这复杂的思绪实在难以言表。 经翟琰一催,在众人的注目之中,李谪仙一声长笑,持樽满饮之际,竟是无视满屋观者。执玉著击节长歌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需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因长年饮酒,李白的嗓音早已沙哑,原本这样的嗓音并不适合歌诗,但此时他用暗哑的嗓音歌出这首沛然长篇。却别有一股郁然喷薄之气,当此之时,具体的炼字,声韵早已消失无闻,满屋观者感受最深的便是这满室回荡地慷慨沉郁之气,其慷慨处如壮士舞剑,横扫朔关,热血沸腾处直使人膝下不能安坐;及至后听。才知这番慷慨包裹下的竟然是万古深愁,“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时光飞逝,功未建而人已老,这是怎样一种永远不可排遣的人生大伤悲? 时人做歌,慷慨豪健处便是逸兴揣飞;而悲愤难抑处则是浅吟低唱,两者分野极清,何曾有一歌如眼前这首般以慷慨写深愁,加之如黄河泛滥。一泻千里的气势,长歌刚起已紧紧抓人肺腑,待长歌既停时,众客欲待要赞,却直觉胸中那股气郁缠绵脏腑,欲赞无语,欲说无言! “好痛快!好伤悲!”,良久之后,怀素和尚低喝出意义迥然相反的两句后,便猛然抓起身前的酒樽,仰首处无片刻停歇已将樽酒痛饮而尽,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浇散胸中的那股慷慨沉郁之气。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饮胜!”,至此,李白的笑声已莫能辨其真意,哈哈大笑声中,就见他蓦然举樽而痛饮,淋漓地酒水自唇边滑落,湿了他那飘逸的长须,湖丝的长衫,而他地双眼之中也早已有波光闪动。 李白举樽,众人相和,只无人注意到室内一侧玉真公主眼中的心伤与那声声微不可闻的啜泣…… 室内歌者并听众早已沉迷,而帘外的唐离也是心神激荡,亲耳目睹李白长歌,这一刻他心中的感受实在难以言表。置酒会友,本是人生快事,然李白恰值“怀才不遇”之际,于是对酒狂歌,其诗情借这一首《将进酒》挥洒的淋漓尽致。长歌之时,李白的情绪与文思在这一刻如同狂风暴雨势不可挡,又如江河入海一泻千里。 时光流逝,如江河入海一去无回;人生苦短,看朝暮间青丝白雪;生命的渺小似乎是个无法挽救的悲剧,能够解忧地惟有金樽美酒。这便是李白式的悲哀:悲而能壮,哀而不伤,极愤慨而又极豪放。此歌看似在感叹人生易老,需及时行乐;然内在却是尽情抒发怀才不遇,人已老而功未建的人生大悲哀。面对这样无可排遣的悲哀,李谪仙只能把冲天的激愤之情无奈化做豪放的行乐之举。 一曲《将进酒》大起大落,诗情忽翕忽张,由悲转喜、转狂放、转激愤、再转狂放,最后归结于“万古愁”而回应篇首,其势如大河奔流,纵横捭阖,力能扛鼎。实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这是李白以天性为诗的最佳佐证,人如其诗,诗如其人,唯有李白能做出这样的长歌,也唯有这样地长歌能彻底显露出李白的精魂…… 也不知默立了多久,心底一声长叹的唐离黯然转身,与来时的兴奋与初闻李白在此的激动不同,他的心中现在也满郁着那股慷慨沉郁之气,以至于他竟然不能彻底掀开身前这道帘幕,他不知道该怎样与现在的李白相见,也不知道相见之后除了痛饮解愁外,还能说出什么样的安慰话语来。 后世今生,因一曲长歌而心志被夺。这于唐离而言,确乎是前所未有。 心中满溢着无法诉说的情怀,唐离一步步退出了家庙,对于素来性格散淡地他而言,或许无法理解李白这份对功业地渴望;但做为一个两世为人的穿越人,他却可以超越诗歌本身。深深的感受到李青莲这份痛入骨髓的人生大悲哀。 “阿离,你回来了!这两天是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见着唐离进了后院,正好探身出门地李腾蛟粲然一笑小跑着迎了上来,一如往日般轻摇着夫君的臂膀半带娇痴说道,这些话说完,却不见回应。李腾蛟抬头却见到唐离脸上神色不郁,“阿离,你怎么了?”。 “没什么!”。伸手揽住李腾蛟,因入诗境太深的唐离自失的一笑,半是叹息,半是自语道:“李青莲来了!”。 “谪仙人来了!”,闻听此言,李腾蛟也是一愣,随即满脸兴奋道:“他在那儿?”。 “在家庙里!”,口中说着话,唐离伸手拉住正转身要跑去的李腾蛟。“你就这么去?”。 “还要怎么去?”,李腾蛟转身之间正对上唐离微微泛红的脸。 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明月,低下头来的唐离长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决然一笑道:“蛟儿,你速命下人将年节时地花灯都挂起来,花灯要一路延续到家庙,再把卿儿,及关关也都叫来。我要火树银花举家相迎李青莲;时隔两载,我要谪仙之名再于一夜之间复振京师!”。 “好的,我这就去!”,李腾蛟生性本就是个好热闹的,闻听此言那里会不欢喜,当下转身就向院外跑了出去。 正房内,丫头莲儿听唐离说要梳洗更衣,一边忙着收拾,一边诧异问道:“老爷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我要迎客!”,唐离地这句话更让莲儿吃惊了。边自水瓯中倒水,她边讶然出声道:“这么晚的时节,有谁能当得起老爷你如此相迎?莫不是……莫不是陛下要来了?”。 “做你的事就是,那儿有这么多话。唐离随手捏了捏莲儿的脸蛋儿,“衫子我自己换就是,你先去通知二夫人她们,就说我要迎客,请她们也梳妆打扮后同去”。 “噢!”,答应一声后,莲儿转身去了,边走之间还能听到她的喃喃自语道:“谁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 “剥剥剥”的敲门声在唐府家庙中响起,醉意朦胧的怀素伸手挑开帘幕,就见一身簇新衫子的唐九正轻轻敲着门框。 “唐九你进来就是,搞什么玄虚?”,闻言,唐九只是一笑,却没有随意进屋,反是退后一步,躬身间将手中那份绘竹精工名刺递了过去,“少爷命我来拜请太白居士前往正堂赴宴!”。 “请李谪仙!”,怀素古怪地一笑,“这才几个月不见,别情怎地就学会做精作怪了!”。 怀素转身进房不久,就见脚步有些踉跄的翟琰率先跑了出来,“唐别情在那儿?”,口中边叫,他边向庙门处而去。 “老翟,阿离在那儿?”,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怀素等人也随后走了出来,只是除了那年青道士以外,其他人的脚步都有些歪歪斜斜,“黑面翟,你傻站在那里干啥”。 复又向前走了两步,怀素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片讶然之色,只见他们身前的庙门外,原本是冷清空寂的后花园中,不知何时竟有了两排高挑着的花灯,这些手持灯杆的家人都是一色地新衫,火红的灯光照亮了有些晦暗的夜空,为后花园笼上一层温暖吉庆之意。 而顺着两排花灯向远处看去,透过那扇圆月洞门,就见此时整个唐府上空竟然都是红光一片,也不知到底燃了多少花灯,竟然凭空营造出一份火树银花的景象来。 “好个唐别情!厚此薄彼以至于此,我们日常来时他连府门都不到,现在迎个李谪仙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以他如今的位分就没有丝毫顾忌不成?”,先是笑骂了一句后,翟琰才有哈哈声道:“好好好,虽然半年不见,但阿离还是过去那个阿离。李青莲倒也当得起他这样的隆重相迎!”。 “好是好!可惜他不知道现在的李青莲成了什么样子,摆出偌大个阵仗却没人看,阿离这个媚眼算是白抛了”,哈哈一笑后,就见怀素高门大嗓的叫道:“谪仙人醉了,阿离你过来吧!”。 等候在月门处的唐离领着盛装地家人到了庙门前。见这些人里真没有李太白,揉了揉鼻子后一声苦笑道:“醉了,真醉了?”。 见他如此,翟琰等人都是哈哈而笑。就连一脸戚色的玉真公主也不禁莞尔,那道装的李泌看了看眼前苦笑的唐离,再看看他身后一片光辉灿烂的唐府,带着笑意的眸子回到唐离身上时已有光芒闪动。 “阿离有心了!”。看向唐离的眸子中满是感动,玉真公主微微一笑间转身道:“我去叫醒太白就是。” “醉酒而眠还是任其自然醒过来为好,中途叫醒必定头疼欲裂。难受地很。多谢观主了”,口中阻止了玉真观主,唐离脚下却随他一起向内走去。 掀帘而入,果见李太白正伏案而睡,那袭白狐皮大氅早已从他的肩上半滑落了下来,直到此刻,唐离才算真看清了这位千古诗仙的真容。 瘦削的身子,清癯的面容,对李白的第一观感与唐离印象中的一般无二。他有着一张俊秀的容颜,最引人注目地是那双狭长的眼,因多年习道,纵然是在熟睡,也掩饰不住那股飘逸的风神,只可惜鬓间地星星霜丝为他平添了三分老态。 而最吸引唐离的则是李太白眉宇间透出的那种干净,对,就是干净。或者说是纯粹,身已半百,久历世事磋磨,世间十有八九的五旬中年脸上都会有不同的气韵,或富贵逼人,或穷苦潦倒,或油滑世俗等等不一而足,然而鲜有人能如眼前的李太白一般,眉宇间竟会如此的干净,如此纯粹。就如同这几十年的世俗风尘压根不曾沾染上他一般。 “阿离,这就是李谪仙?”,跟在唐离身后的李腾蛟探看了片刻后,喃喃自语道:“看他怎么熟睡时地神情怎么象个孩子!”。 回身向李腾蛟一笑,唐离吩咐道:“来呀!抬软榻来,送青莲居士往客舍安歇”。 终究还是放不下,玉真公主也随着去了,只是临走之前,她却将李白袖中的一份素简抽出递过,“这是太白准备赠你的旧作!”。 目送软榻远去,唐离借着花灯与月光展简看去,却见上面录着一首五古《读诸葛武侯传书怀》: 汉道昔云季,群雄方战争。霸图各未立,割据资豪英。 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 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 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 晚途值子玉,华发同衰荣。托意在经济,结交为弟兄。 毋令管与鲍,千载独知名。 看着这首自比诸葛武侯的诗作,口中轻吟着“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的诗句,沉吟良久后,抬起头来的唐离悠悠轻叹道:“李谪仙哪,李谪仙!我该怎么安置你才好?”。 第二百三十四章-论战(一) 摆下偌大一个阵仗,主角却因心中积郁下狂饮睡去,白抛了媚眼的唐离既无睡意,索性就着原本准备好的酒宴与大半年不见的翟琰等人把酒叙话。 “蛟儿,卿儿,你们若无睡意,不妨也留下来吃几盏热酒,老翟,和尚都是烂熟的人,还避他们?”,李白到府,加之翟琰与怀素远归,唐离近日来心下难得如此高兴放松,因又想着趁机与家人一聚,笑着唤住了正欲离去的李腾蛟等人,唐离转身对道:“关关,吩咐下去,咱们留个‘汤锅’就好,其它菜都撤下去,都是自己人,还免得拘谨!”。 “对了,把鱼儿酒送上来一些”,跟着又吩咐了一句后,花厅中的唐离边延座,边笑着向怀素道:“蝈蝈昨天才督着人把今年的离酒酿好,可可儿的你今天就回来了,和尚好灵的鼻子!”。 “弟妹们也坐!”,边招呼着李腾蛟等人就坐,翟琰暴牙一笑道:“阿离你不知道,这和尚在洛阳时就天天算计着日子等你开锅酿酒。要不,他还不回来了!”。 “一瓮酒一幅字,怕他喝怎的?”,边招呼着摆放案几,心下欢喜的唐离边笑着道:“只要他能写,我巴不得他多喝两坛!我这家大业大的,也正好贴补家用!”。 唐离这话惹得众人都笑,翟琰边笑,边向一边站着的那道士说道:“长源,坐吧!我每次来阿离就没让过座,今天难得延请一次就属难得了,你要等他第二次来让怕是看错人了,他是个生性随意的人,既然到了他府里,你就得随意,越随意越好!”。 “这位就是李泌先生吧!”,见翟琰说到那个道士,正往关关烫伤的手指吹气的唐离抬头一笑道:“我今个儿听大理寺杨卿正说过先生的许多旧事。心底很是仰慕!老翟虽然惯来是狗嘴不吐象牙,但这句话倒的确没说错,我这府里就好随意,尤其是先生你怕是要在我府上暂时委屈一段时日,自然越随意越好”。 “那有你这样待客的?知道的说你不拘小节,若是不知道的还该说唐府没了礼法”。这话正让带着下人进来地郑怜卿听见,含笑嗔怪了唐离一句后,随即着人给李泌看座。 自刚才见到唐离的那刻起,李泌的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这位如今正红的发紫的“帝师”,十五岁高中状元,宰相爱婿,天子宠臣,再加上近日的平乱第一功臣。帝王之师,唐离身上耀眼地光环已经够多了。但当李泌真个见到唐离时,才感觉自己眼前见到的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在李泌想象中。唐离必定是个外表道貌岸然而实际心机深沉狠毒之辈,但从刚才对李白大张旗鼓的迎请,到现在随意洒然的态度,都跟想象中截然不同。似翟琰,怀素这些名士虽然与权贵往来极密,但他们却不是攀附权贵之人,从他们与唐离说话时的态度来看,三人之间分明是倾心相投的故交;再看唐离与家人相处时自然流露的关心体贴,李泌就觉得愈发地好奇了。 不过,不管心下怎么想,同样有着麋鹿之性的他倒是的确喜欢眼前这种随意无拘地气氛,含笑谢过郑怜卿,李泌坐下的同时,也象唐离一笑道:“说来,贫道还没谢过唐学士的援手之恩”。 刚才端汤锅时,关关不小心烫伤了手。唐离也不拘这许多人在座,径直将她的手拿过来吹气安抚,关关虽然心下欢喜,但面子上终究挂不住,强挣着脱出手来。见她如此,唐离也不以为意,安闲坐下的同时,微微一笑道:“道长不必如此,你若是真有附逆之举,我也救不得你;但你只是无罪而被牵连其中。那我今日所做也是份所应当,当不得这个‘谢’字!”,言至此处,唐离又是一笑道:“罢了,叫道长总觉着别扭,还是叫先生更顺口些!”。 “先生就先生,反正长源也是个不安心的道士”,听到此处,素来不好多说话的怀素和尚接了一句道:“‘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大家听听,这可是清净无为的道士该作的诗?”。 他这一句因又惹得众人一笑,坐在唐离旁边地李腾蛟接着说道:“李先生的大名我倒是听得极早的,以前我初入玉真观随观主习道时,课业上稍有懈怠,观主就好拿先生七岁时的‘方圆动静’来训导,惹得我们那群小姐妹在心里都怨恨着李先生”,说起少时旧事,李腾蛟也忍不住咯咯一笑,“以先生如此大才,若真做了道士,还真是可惜了的!不过怀素大师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大家可曾见过经常往来平康坊的和尚?”。 李腾较这句顿时引得众人又是一片哄笑,她生性纯真开朗,其实是与怀素,翟琰等人极熟的,是以和尚听闻此话倒也不恼,只顾自解释了两句“好色者必不淫”之类的老话,等众人地笑声都止了,怀素才又道:“长源有大才的确不假,但他这大才也惹得家里不安生,我来京中之后,可没少听说此事”。 “和尚别卖关子,什么事快说?”,接话的自然是好热闹的李腾蛟。 看了看微微而笑的李泌,怀素哈哈一笑道:“正因为李长源自小大才,又心性向道,所以当时有一名道断言他十五岁时必定会白日飞升而证金丹大道,此言一出可吓坏了长源亲族,从那日起,但凡府中有异香之气及鼓瑟等器乐之声,这些家人必迎上喝骂。据说长源十五岁那年中秋,李府果有大异相,先是笙歌在室,外间一并有彩云挂于庭树,李府上下大骇之下乃捣了几大斛蒜齑,伺其异音、奇香之地,潜令人登屋,以巨勺扬浓蒜泼之,香、乐遂散!就是凭借如此,才将长源抢了下来;如若不然,咱们今天怕是见不着他了”。 “噢!真有此事?”,随着李腾蛟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李泌身上,便是唐离也忍不住好奇。盖因此事记载传播极广,今天难得遇到当事人,心情正好的他也不免八卦起来。 “某自幼略有些小聪慧,就有人因缘附会”,想必类似的问题遇到的多了,李泌无奈苦笑道:“只是没想到名满天下的怀素和尚居然也会以讹传讹”。 就因着这句话。众人又笑了一回,恰在此时,众人围坐地长几上,特制的汤锅冒出了咝咝热气,却是其中热汤已沸。 随着唐离起身揭开汤锅,一股白腾腾的雾气立即蒸腾起来,一时间整个案几周围都多了几分温馨温暖地热闹之意。 “这就是离锅吧!现在洛阳大户人家最兴的就是这个”,口中说着话。翟琰手上已熟练的摆弄起“味碟”来,看来他对这种发源于深宫的吃法还真是不陌生。 接过汤锅的盖子放在一边,关关也起身邀客道:“这个里面用的都是素油。李先生与怀素大师但吃无妨”。 “多谢夫人了!”,李泌这个称呼让关关面上一红,却也没有分辨。 边有样学样地摆弄着味碟,怀素看了唐离一眼后道:“就阿离你心思多,有了离酒,离辞还不够,这又弄出离锅来,只不知下一个又该是什么了?”。 见着众人闻言而笑,唐离也只能微微一个苦笑。现在他总算明白什么叫“名人效应”了,说来这“汤锅”吃法的流传象极了宋时的“东坡肉”,本来没什么特别,但因首倡者乃是“名人”,所以就能在短短时间里风靡天下,与许多时候的有意借用诗词相比,这个所谓“离锅”的流传还真是完全出乎唐离本意。 寒冬天气,三二知交好友围坐闲谈。食用之物还是这等最重随意自由的汤锅,一时间花厅中的气氛真是热闹随意的很。 随意捞了一著青蔬放入口中,吃地额头冒汗的翟琰边吸溜着嘴叫着“痛快!”,边含糊问道:“阿离,说了这么多闲话,我倒想问你,汴州大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有,这战事要打到什么时候?”。 “其实倒也没什么?”,顺手将烫好的菠菜放入地小盏中,唐离放下手中玉著。端起盛放着血红葡萄酿的琉璃樽道:“安禄山一味求快,当日叛军第一个渡河的阿史那承庆又是个急性子的莽将,一路占据青,齐,密,兖诸州后,就愈发的骄狂,尽起疲敝之军连日南下汴州,前时朝廷早将河南道东北各州驻军聚于汴州,封将军先是在汴州城外设伏大败阿史那承庆前军,随后复又蜷缩汴州示弱,前后十几天只守不攻,待阿史那玉仓促聚军完成后,趁其强攻汴州力疲之时反向出城掩杀。范阳军自起兵之日一路向南未遇一败,此番渡黄河南下之后也是势如破绣,早就成了骄兵,疲兵,加之又是攻城力疲之时遭封将军奇兵掩杀,又焉能不败?”。 一说到这事,翟琰八卦的天性立即爆发,”来长安的路上众言纷纷,都说自汴州直到齐州,一路上安史叛军伏尸遍野,也没个准信儿,到底战果如何?”。 “那有传言的那么夸张!”,唐离闻言一笑,呷了口酒后道:“此战封将军杀敌二万三千余人,俘虏一万五千多人,虽说也是大胜,但倒还不至于‘伏尸遍野’,不过只看民间如此传言,也说明百姓们还是希望看到安贼大败,倒也佐证了民心在唐!”。 “噢!叛军既遭奇兵掩杀,就该是一路溃败,如此战局封将军居然杀敌比俘敌还多,范阳精兵之誉果然名不虚传!”,感叹了一句后,翟琰哈哈一笑道:“范阳渡河而下河南的军力不过五万,这一月间就损失了八成,由此观之,不仅东都洛阳稳如泰山,安贼意图绕道夹击潼关地念头也彻底落空了,就为这好消息也当满饮一樽,来,饮胜!”。 翟琰这一提议让众人含笑相和,饮尽放下手中酒樽后,李泌微微一叹道:“其实若与此次杀敌的战果相比,此次大胜的时机更值得称道。正值新皇登基之初,此次大胜对朝廷的意义不言而喻;再则,此次大胜也可一洗朝野对政事堂‘避战’的指责;最妙处还在于此次大胜的时间在年关岁尾,正是鼓舞民心士气的最佳时刻”,言至此处,李泌又抬头看了唐离一眼。 “是啊!担心了半年,也该让百姓好好过个年节了”。跟着接了一句后,翟琰道:“不过就我听来的消息可不是阿史那承庆一味莽撞,他实在是给饿急了,渡河连占了大半个河南,却连口粮也没抢到, 秋末冬初地天气。地无所处,他不想打也不行了!指着两河接济他?怕是安禄山现在也没粮食接济他了”,说到这里,翟琰看向唐离嘿嘿一笑道:“阿离,我可是听说这‘给地不给粮’是出自你地主意,这招儿可真够毒的?”。 “毒?毒什么?老翟你没看见洛阳城里那些逃难百姓连冻加饿的惨状!就我回来的前一天,光锦阳坊就收了七个死人!都是饿死的两河难民,早在范阳起兵前。他们家中的存粮就被河东官府收集一空,留下地那些口粮够吃多久的?这些人背井离乡的逃到东都,无粮无钱日子怎么过?”。说话间仰首灌了一大樽酒,怀素黑着脸色看向唐离道:“阿离,我不瞒你,如今洛阳城中骂你地人可不少”。 气氛欢然的花厅内因怀素和尚这句话,顿时让气氛变的凝重起来,唐离固然还能勉强挂住笑容,几女闻听如此惨状都是花容立变,尤其是郑怜卿,因其父的缘故更是脸色一片苍白。 感受着花厅中气氛的变化。最先挑起这话题地翟琰干干一笑间连向怀素施眼色道:“和尚,好好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君子爱人以德!我虽不是君子,但既与阿离交好,该说的就得说”,仰头又满饮了一樽酒后,怀素复看向唐离道:“我不懂朝政,也不懂军事战阵,但眼前每天有这么多人饿死却是实实在在。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阿离你谨记!”。 借着案几地遮蔽拍了拍郑怜卿的手以示安慰,唐离的目光与怀素对视良久后,肃容起身抱拳一礼道:“多谢和尚了,此言我定当谨记!”。 目睹这一幕,李泌再次看了看唐离后道:“其实也不止于洛阳,贫道刚自衡山而回,临近两河的江南诸道如今也是难民多有,不过好在江南地暖,民间富庶。地方官府也算赈济得力”,言至此处,李泌眼神一亮道:“对了,此次江南赈济难民时,扬州那些大海商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我大唐最富裕的商贾泰半都是那些做海外贸易的海商,而这些海商一多半都聚集在扬州,最大的那几家谁不是富可敌国?当此之时他们拿些粮食出来也算不得甚么?”,听翟琰的话语,明显对那些商贾没什么好印象。 “倒不为给粮!”,李泌微微一笑后接着说道:“说来也怪,这些大海商竟似提前预计到安禄山会反一样,范阳起兵之前,他们便已在江南各道广设织坊及烧窑,一等难民大批来到,顿时广募佣工赶造各式丝缎及瓷器;这也就罢了,他们不仅自造,对别家送来的那些易为海外贸易地货物也敞开收购,一人有工,全家都不至于饿死,诸位想想,仅此一来就活了多少难民?”,笑着说完这些,李泌眉眼间满是疑惑的续道:“不过,这也着实让人思虑不透,这些扬州的大海商一时囤积起这许多海货究竟是为何故!”。 “自己的钱自己花,管他们目的何在,这行事本身倒是大大的善举”,听李泌说完这些,翟琰的脸色才好了许多,“依着长源这么说,那些人倒是大大的义商了!” “义商!”,口中轻轻念诵着这个词儿,原本因翟琰贬低商贾而面有不豫之色地蝈蝈看着唐离抿唇一笑,无利不起早是商贾的天性,若不是自家少爷一再力压,并承诺等明岁安史乱平之后向他们开放禁锢了百年的陆上“丝绸之路”,那些奸猾似鬼一般的扬州海商岂肯做出这样的事儿来?说来他们现在也是趁着难民大批涌入,匠人及劳力工价至贱的当口儿囤积货物,等明年鸿胪寺开放陆路的对外贸易限制,这一反一正之间他们不知要赚上多少。就不说别人,为给那些海商吃定心丸,单是自己就率先在江南东西两道建了三家大丝坊及两处烧窑,如今囤下的丝缎及瓷器两项货物价值已超过一百万贯,不过让高兴的是,这些货物若是在往年,没有一百七十万贯的本钱绝对办不下来。 安禄山起兵叛唐,大唐北地战火四起,纵然叛乱平定,北地丝织业短期也难成气候,少了这几乎是半壁江山地产出,如今囤下的这些大宗海货就不愁没了出路,海上行船,再加上鸿胪寺解禁陆上贸易,这两边的巨大需求下来,这些货物或就地转卖,或者自组商队往域外贩卖,到手就是暴利。由此,渐熟商事的蝈蝈也愈发对“官商勾结”四字有了深的体会,与别情楼这样的生意比起来,朝廷一道诏令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简直让人不可想象,也正是通过这件事,她才隐隐明白,原来象战争这样巨大的灾难后面同样蕴含着巨大的商机。 且不说心底这番带着血腥的利益盘算,感慨着赞叹了那些扬州海商巨贾一番后,翟琰正色向唐离问道:“阿离,此次平叛之战朝廷胜算几何?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面对翟琰此问,唐离沉吟片刻后道:“此战朝廷必胜,但具体能在何时结束,我也不知道?”。 第二百三十五章-论战(二) “什么,你也不知道?”,翟琰闻言色变道:“这平叛之战就是你们政事堂居中调度,打到现在你别情心里还没底?”。 “什么‘我们政事堂’!”,唐离浅浅呷了一口酒后道:“老翟你忘了我只是参谋赞划,算不得政事堂中人”。 “市井传言纷纷都说别情你要拜相,难道这是假的不成?”。 “陛下却有此意,不过却被我辞了!”,这句话语惹来众人一愣,唐离淡淡一笑道:“所以我如今仍是翰林大学士,不同的只在于加个翰林待诏罢了,政事堂中事仍由陈相及杨相居中主持!”。 翟琰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及惋惜的神情,“辞了?”,其实不仅是他,听闻此言的同时,李腾蛟也忍不住猛的伸出手捏住了唐离的臂膀。 “是辞了!”,轻轻一声叹息,唐离犹自带着微笑的眸子看向了一边坐着的李泌。 迎上这道目光,李泌沉吟片刻后,轻叩着案几叹道:“辞的好!学士大人为朝廷而不计个人荣辱的拳拳之心实在让人佩服!”,这句叹完,李泌竟真的起身向唐离作了一礼。 “长源,你说的什么胡话,当此朝廷艰危之时,正是别情该用事的时候,偏他现在辞相!陈希烈是个不管事的老翁翁,杨国舅一介混痞子出身,指望他们平定叛乱?”,口中毫不掩饰的一个嗤笑,翟琰注目唐离道:“阿离,现在是讲不得古君子之风的时候,无论是为陛下,还是为朝廷,你正该‘当仁不让’!”。 翟琰说完,李泌看了看没有意思要解释的唐离,微笑间接言道:“公南,别情此次辞相正是为了朝廷!”。 “噢?”。 “如今我大唐于内是新皇刚刚登基,于外则有范阳叛军肆虐,当此之时,为固内而平外。朝廷更是半点乱不得,否则不仅平叛无期,便是长安也难免风波再起,唐学士辞相正是深明形势,以一己之相位换得朝堂安宁之举”。 静听李泌说完,唐离也不知可否,只浅笑着接了一句道:“长源不必客气,叫我别情就是!”。 “长源你是说杨国忠?”微微蹙眉的翟琰语带迟疑道:“他与别情私谊极好。又同是此次平定叛乱拥立新君的功臣,该不会……”。 听到“平定叛乱”四字,李泌眼神忍不住一黯。但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正色,嘿然一笑道:“权利之争,虽骨肉兄弟也能刀刃相见,遑论什么私谊?杨国忠此人市井出身,骨子里就是好勇斗狠的生性,自他入主户部以来,便大肆排斥异己,入相以后更是广结党羽,为与小李相公党争。不惜栽诬王洪胞弟谋反以勾连其兄,朝堂上这些且不说,如今之剑南竟成了杨家之天下,此地纵然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县尉也非杨党不能出任,此人好揽权已到如此地步,公南以为他会为私谊而做出谦恭礼让地事来?”。 一口气说到这里,李泌举樽小呷了一口后,续又说道:“至于同为拥立新君的功臣。这才是别情此次退让的原因所在。同是拥立新君,但杨国忠所立之功远不及别情,加之新皇又是别情旧日弟子,别情一旦入相,新皇对其倚重之深远非杨国忠可比,如此以来,朝廷必陷于唐杨相争的乱局,朝中两相相争,就不说皇城六部官吏,就是地方军镇又焉能不划地自守。如此内斗,平叛二字又从何说起?”。 这番话只说得翟琰再无言语,“党争,又是党争!”,嘿然一叹后,就见他仰首之间已将樽酒尽饮。 “刚才是于大处说,于小处而言,纵然别情现在有心于杨国忠相争,其胜算尚不到五五之间”,聪明如李泌,自然知道唐离现在的沉默大有试其才华之意,他虽然身着道衣,但心下也实有“平生志气是良图”的大志,当此之时也不遮掩,尽出心中所想道:“杨国忠来京时日虽短,但他自入相之日便已安坐外戚党首,杨妃独得先皇宠爱十余载,杨门一脉贵极天下,有心无心结纳,或是官员自动来投,积十年之功,外戚之势可谓已深入大唐根基,这股势力岂能小觑?这还不说杨国忠任宰相年余以来地刻意扩充。朝堂如此,论及地方军镇,便是当年老李相公在日,本朝三大军镇之一的剑南已成杨家之天下,年余以来再经杨国忠刻意布置,说句不恭之言,一旦有甚变故,今日之剑南必是知杨门而不知天子;年来,杨国忠主掌户部,地方军镇钱粮调拨俱由其一言而绝,凭他之手段与权势,安能保江南其余诸镇无附会之心?”。 观别情虽然才华尽高,但其出身寒门,内无期功强近之亲,一切俱靠自己成就,单是这一点比之杨国忠已是先天不足!随后别情为避身远害,于老李相公染病之际远出两河,此举虽使别情不至于因安禄山落得小李相公一样的结局,但也使别情与李党一脉拉开了距离;因此,今日之别情虽然煊赫,但于朝中并不成势!”,那些侍候的下人,早在论及政事之初,便已被郑怜卿挥手谴退,随着李泌越说越深入,花厅中已是落针可闻,“朝中是如此,至于地方,别情虽手握河东一道,但此道兵力薄弱,此时又是大战之地,倚重不得。至于陇西哥舒,他虽受惠别情良多,但若别情与杨国忠真个撕开脸来相斗,其人是否能如剑南支持杨门一般押上宗族性命支持别情?”,看着唐离,李泌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这番话语及这个摇头的动作竟让花厅中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片刻之后才听唐离哈哈一笑道:“长源还真是身游江湖,心存魏阙!不过我本是心慕田园的散淡人,何曾要想过与杨相争权,只要能使安贼乱平,大唐复振,做不做宰相又有何妨?”。 “既是如此,别情又何必保举陈相留任?”,李泌双目灼灼地迎着唐离道:“既然如此。别情何不连翰林待诏也一并辞了?”。 至此,唐离对李泌的才华再无怀疑,但口中犹自道:“陈老相公留任是我保荐的不假,但如今皇城中众言纷纷,躁动不安,此举是为稳定朝堂大局。至于翰林待诏,又值当得什么?”。 “有翰林待诏一职,便是日日随在陛下身边,以别情地人望与帝师地身份,这实与‘内相’并无区别。别情今日虽然辞了相公之名,却实已有了相公之实。不争?”,言说至此,李泌又如前时般摇了摇头。许是感觉到自己使花厅中的气氛太过于沉郁,李泌浅浅一笑道:“不过,别情今日辞相实在是明智之举。不说别的,单是魏晋六朝至今三百余年间可曾有一人年不及弱冠就能为相的?”。 “十八岁为相又怎么了?”,接话的是翟琰,“汉时甘罗做宰相时也不过十二岁!”。 对于翟琰这样的意气话语,李泌淡淡一笑道:“十二岁为相不假,但甘罗年余之后就已身死,这样地宰相不做也罢!”。 见翟琰话语一窒,唐离因笑道:“今日难得欢会,没得让这些事坏了气氛。来来来,大家同饮一樽。” 时至此刻,花厅中的气氛再难回到开始时地随意热闹,饮不几樽,怀素便与翟琰起身告辞。亲将二人送到二进院落门口,翟琰将要出院门时,复又顿住脚步。迟疑了片刻道:“别情,李泌虽着道装,但无道心,太过于露才扬己……朝政上的事情我与和尚不懂,也不想懂,总之你好自为之就是!”。 “老翟你与和尚无需担心”,朦胧的月色下,唐离随意的拍了拍二人的臂膀后道:“总之,我始终会是我,这点你们尽可放心!”。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喃喃声里,二人相携远去。 “蛟儿,你们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就是,我与长源前往书房一叙就好”,以目光安抚了神情间略有些不安的众女,唐离转身向李泌道:“先生请!”。 书房中并不曾燃灯,负责管理书房地~没叫人,自点了烛台与李泌坐下后,径直言道:“此次平定范阳之战,先生有何高见?”。 “别情适才所言朝廷必胜诚然不虚,此番范阳乱起,虽前期兵势如火,但终难长久,其一,随同安禄山之叛军精锐多为契丹等异族,唐人甚少,由此可见人心在唐,有此根基在,纵然安贼能肆虐一时,但若想以一道之力抗拒天下,终究是必败之局。其二,自战乱初起,安贼肆虐三河,然观其所掠财物皆悉数送往范阳老巢,只此便可看出安贼实无统一天下之心”,二人相对,李泌更没了顾忌,眼神灼灼道:“今陇西哥舒翰领三镇大军引而不发,则史思明、张忠志不敢离范阳;晋阳,晋州未破,加之又有李光弼领军袭扰敌后勤补给,则安守忠、田乾真不敢离河东;阿史那承庆兵败河南,如今是欲打不得,欲退不能,如此朝廷已是三地禁五将,凭安禄山一旅孤军,攻潼关则不足,退两河又不心甘,实已是进退两难之局。范阳乱起至今,虽然安禄山已拓地数千里,但其兵分数地进退两难,其战略优势已丧失殆尽,如今北地严寒,难以大举用兵。到明年三月天气转暖之前,定无大规模战事。至于明岁平叛之战,却有快慢两途,未知别情如何取舍?”。 “快如何,慢又如何?”。 “明春三月,虽我大唐北地已春暖冰消,但吐蕃高原苦寒,兼且人疲马瘦断难用兵,有此时差,则陇西军力便得脱手,别情若想要快,一等明春三月转暖,即命哥舒节度率三道军力东进,介时驻守于潼关的江南镇军一并北上,两路大军与安禄山会战于两河。如此,军力上朝廷可两倍于敌,范阳又是疲敝之军,加之内有晋阳,晋州及李光弼一旅孤军可资借力,后勤辎重补给更是十倍于敌,如此,朝廷未尝不可速胜。然则……”。 “然则什么?长源但说无妨。” “然则此战也有后患。且不说具体战事如何,范阳精兵甲于天下,快战朝廷胜算虽大,但若想将安禄山聚歼于河东则是断无可能,一旦其残部北逃回范阳,则此次平叛之战必将旷日持久。后患无穷!”。 对李泌此言唐离倒不难理解,范阳乃是安禄山经营了十余年地老巢,与此一墙之隔地就是奚,契丹等族,设若安禄山逃回此地,只要稍有喘息之机,则兵力便可迅速补充,介时朝廷若北上范阳平叛。其结果如何实难预料,事若至此,历史便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在原来的历史中,就是因为朝廷未能除恶务尽,致使范阳残部回逃,虽无力再进中原,但朝廷也剿之无力,最终也只能行“姑息”之策,引发藩镇割据之局面,事有前车,唐离焉能再蹈覆辙?“那慢战又如何?”。 “慢战则是求稳!具体言之。就是一个‘等’字!”。 “等?等什么?”。 “等河北乱起!”安禄山一日起兵,旬月之间河北望风而降,此事绝非正常,如今范阳兵困,我料明岁河北各州必有异动!”,言至激动处,李泌竟于不觉间站起身来,眼中光芒闪动的他紧紧盯住唐离的双眼道:“若某所料不准。介时别情你尽可以去了我的眸子!”。 咬牙说下这番话后,激动不已的李泌也不等唐离答话,负手绕室疾走,边走边道:“一等乱起,哥舒即刻北上河北,彻底截断叛军与范阳老巢之联系,随后由北至南压向河东,而潼关江南镇军亦同时北上,成两面合围之势,若能成就如此形势。则安禄山已成网中之鱼,其兵损无补,粮草辎重更难补给,纵然困兽之斗能逞威一时,终究免不了彻底败亡之局。待河东大局底定,再破范阳不过是举手间事,至此,朝廷此次平叛之战方可说得上大功告成!”。 看着眼前意兴揣飞地李泌,唐离由不得心下要赞叹一句“名下无虚”,河北道会有动乱之事自己是依着后世典籍才知,但这资讯不畅的道士却能一眼看出端倪,而更引人注目地是此人的大局观,毕竟此时的大势还是安禄山占优,见微知著,这话说来容易,但历史上真能做到者可谓是万中无一。 虽然李泌所说的这些与唐离心中所想并无二致,但一个依靠历史,一个尽凭心中所学加以判断谋划,这样地差别不可谓不大,而李泌这番战略分析,也使唐离对他的才能再无怀疑。 “先生说的好!”,起身抚掌赞叹后,微微一笑的唐离蓦然转了话题道:“先生真以为我与杨相相争乃是不可避免之事?”。 唐离转换话题虽快,但李泌似是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丝毫也不吃惊,侧身之间微微一笑,转身正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时至今日,只要还是今上在位,纵然别情尽辞官职,也难使杨相心安!”。 幽幽一声长叹,唐离口中也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其实别情现在缺地只是时间!”,没理会唐离的感慨,李泌的声音淡淡传来道:“如今皇城嘈嘈,只要有心,凭借别情今日之地位,加之有李大夫人这份旧情,那些正自惊疑难安的李党必定蜂拥而至门下;至于与二夫人同出世家大族地那些官员更不需提,这是朝中;平叛之战非朝夕间可结束,时势发展,焉知来日哥舒翰又将如何?再则,朝廷统军将帅未必就只有一个哥舒翰”,淡淡言说至此,李泌又是浅浅一笑道:“恕我直言,别情如今实是处宝山而不知,空自耽搁了整合势力的好时光,一等杨相腾出手来开始料理李党,这些人或改换门庭,或死或贬,别情欲悔晚矣!”。 世事如棋,一步步走到今天,真让唐离慨然难言,正在他思绪纷飞之际,就听身后李泌淡淡的声音传来道:“得别情援手之恩,无以为报!于这些琐碎事上,某虽不才,也愿效前贤毛遂,做那自荐之举……”。 第二百三十六章-监军 与李泌一番深谈,结束时已是三更时候,唐离怕惊了李腾蛟等人的好觉,也就没去后院搅扰她们,自寻了客房囫囵睡了两个时辰,待到五更时分便起身梳洗进宫。 看着外面还是漆黑一片的天空,唐离很有些怀念初出仕时担任太乐丞时的时光,那时候虽然位低职卑,但好在不用早起,哪儿像现在,连睡个懒觉都成了奢望。苦笑着摇了摇头,裹紧了身上红云大氅的唐离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轩车。 不过这年头不仅是做臣子的不易,就连做皇帝也不好过,尤其是像李睿这样临危登基的皇帝。唐离到了宫城时,天边还只刚露出第一丝晨曦,但李睿已是穿戴整齐的开始了晨练,旁边跟着满脸不情愿的小胖球儿。 蹲身,亮掌,撩腿,冲拳,这套随唐九习来的套路被李睿打的虎虎生风,与旁边小胖球软绵锦的模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立身,凝目,扬眉,收拳,一串儿利落的收势动作完成后,身穿明黄常服的李睿带着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走了过来,一旁跟着的高奇忙不迭的把犹自冒着热气的手巾把子递了过去。 刚刚运动过后的李睿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看来真是朝气蓬勃,随手接过高奇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脸,走到唐离身边的他笑着道:“师父来的好早!” “晨练都完了,还早!姐夫,睿哥听你的,把你把这个规矩给改了吧!想好好睡个觉都不行。”跟在李睿身后,有些气喘的小胖球儿也跟了上来,口中犹自抱怨道,“姐夫,我想回去,待这宫里闷也闷死了!” 当初李睿还是凉王时,随着唐离学习。这晨练就是当时唐离定下的诸多规矩之一,包括“晨练”这两个字都是他给取的。开始时二人也排斥着不愿,但时间长了也就坚持了下来,如今李睿虽然进宫做了皇帝,依然把这个好习惯给保持了下来。 说完这些,郑鹏见唐离及李睿只是看着他笑,却不说话,泄了气道:“好好好。就当我没说。”随后他又发牢骚一般高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这样子惹的二人笑的更厉害了。等他诵完,唐离边向里走,边笑着道:“一个晨练就是劳你‘筋骨’了?再说晨练也跟天降不降大任没什么关系。只要你能身体强健就好!” “姐夫这话我爱听!”听唐离这么一说,小胖球却高兴起来了。“不像那个王侍读,天天开口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天那有那么多大任要降?人贵适意,所谓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只要能过的舒服就好!”因近日来的繁琐与昨夜那番深谈!加之眼前又有一个不拘的气氛,一时心有所感的唐离随口就说出了这些话来。不过刚一说完,他就觉出不妥来,缓了缓步子向李睿道:“睿儿,我这话是说给鹏儿听的,你是一国之君,身负万民之望,这是一等一的训天降大任,可万万松懈不得!” 四周静谧,三人缓缓向前行去,眼前的景象依稀似又回到了唐府时,只有唐离的声音淡淡传来道:“人贵适意,这话说来容易,真要做到却是干难万难;做好本职之事也就是求个心安,唯有心安才能身安,譬如鹏儿,现在要做的便是习好课业,这是你现在的本职,若是你课业不能做好,且不说我的考核,你姐姐的耳提面命,就是你自己又岂能心安?心中不安,耍玩时又怎能尽兴?睿儿也一样,你如今是皇帝,就不说先皇期盼,万民翘首,于你自己总要尽力做好皇帝的本职才能心安,心安正是适意的第一要义。” 眼前并无外人,李睿见唐离绕这么大个圈子来劝谏自己,深知其心意的他一如往日在唐府般微微躬身道:“睿儿记住了。” 好在对于眼前的这一切,高奇也见的多了,所以也就见怪不怪: 点点头,唐离也不再啰嗦,边缓步上阶,边口中径直问道:“上次说到哪儿了?” “说到以德治国!”挥手遣散了暖阁内迎出来的太监,李睿皱着眉头道,“王伴读日日所说都是儒家以德治国,但朕看老师书中所授却更近法家……” “问的好!”先扭头向李睿赞了一句,唐离沉吟片刻后才道,“王侍读所授并无错误,具体到睿儿你,以德治国就要求君主先修德,修德是为立身,这本是治国平天下的第一要义。这是结合着睿儿你从小处着眼,但若真到治国平天下,却也不能尽信!” “这是为何?”见唐离所说与王侍读及朝臣奏章中所说迥然不同,睿疑惑问道。 “以德治国乃是儒家仁政理想,无奈其也太过于宽泛,若能以德育教化治国固然是好,但实行起来实在是难,没有一个具体可操作的实行标准。”微微一笑后唐离续道,“法治则不同,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其实法治与德治并非绝然对立,非此即彼,法治能使百姓各得其位,各安其业,而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这岂非也是以德治国的目标所在,从这一点来说,二者其实本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 见凝神而听的李睿脸上满带着思索之色,唐离续又了申开去,“睿儿,其实这世间事大多与上山一般无二,上山的路有许多条,山前也好,山后也好,大路也好,小道也好,目的却都只有一个,就是爬上山二顶。只要能达到目标,怎么上山倒并不重要。睿儿你需记住,治国也是一样,其目标就在于国泰民安,只要能达到这个目标,其它的实不必太过拘泥。” “姐夫,你说的这又算那家?”小胖球儿地问话让唐离忍不住一笑,“我这是实用家,只要有用就好。治国原就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来不得什么玄虚。” 虽然以李睿的年纪,一进宫做皇帝之后就有了各式各样名为伴读,实为讲经教授的师父,但唐离却也没就此撒手不管,尽自再忙,每天也要抽些时间进宫。只不过他现在的教授方法却与别人全然不同,既无经书也不用端严肃坐。只是像今天这样随意闲谈,李睿白天听伴读教授,随后再自行翻阅唐离当日给他的那本手卷,因二者分歧较多,内中渗透出的思维方法更是决然不同。所以相应的他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而唐离也就是在回答他疑问的闲谈中,将自己后世学到的东西慢慢渗透给他。 其实,当日李亨起兵谋逆。唐离进羽林左卫大营前给李睿留下的这个手卷中,并不曾涉及到太多的具体施政条例,更多的只是一些被历史证明行之有效的原则及施政思想,及其在这种原则与思想后隐藏的思维方式。毕竟,唐离自己也没有具体的从政经验,他也不敢保证后世看到的那些治国政策能否适用于千多年前的唐朝,但是那些原则与思想,尤其是思维方式却具有超越时空地“普世性”。这种东西见效虽慢。但一旦形成就如同人的价值观一样,必将跟随一生。而一个具有独立思想体系的人也是最不容易为别人所左右的人。好在李睿年记既小,本身又对唐离有崇拜之心,是以接受起来就快,尤其是在与那些侍读所授两相对比及再与唐离讨论释疑之后。这种印象就更深。 虽然已是翰林待诏,但政事堂参谋赞划的职差也没有撤销,是以在此呆了近一个时辰完成了对李睿“解惑”的任务后,唐离便欲前往皇城。 送唐离外出的当口儿,李睿问道:“昨日十六王宅的王叔及各位王兄联合上本,恳求为国效力,此事未知师傅意下如何?” “噢,诸位王爷想出来?”唐离闻言心下一动,却没说话,反问道,“睿儿心中是怎么想的?” 李睿缓缓道:“先皇设立十六王宅必有其用意所在,所谓:‘父死,三年不改其道为孝’,如今先皇刚刚驾崩,联实无意于此!”言至此处,李睿略一沉吟后又道,“只是诸王奏章中所言,请为监军之事实让联为难。” “监军?”闻听此言,唐离是彻底明白了,唐朝惯例出将入相,开元朝中,十镇大将镇边多年后调用回京多是任同平章事,只是自李林甫入相后,为杜绝这这些边镇将帅回京与其争夺相权,乃于边镇将帅中大规模启用胡人将领,彻底堵死这条汉臣的出将入相之路,安禄山,安思顺,哥舒翰,高仙芝,封常清等人无一不是如此。若非范阳作乱,这原本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如今随着安禄山起兵造反,朝廷难免对这些异族出身的将领有了戒惧之心,唐离原本以为随着玄宗身死,这种风潮自然消散,但现在看来绝非如此。而十六王宅中这些王爷们想必就是以此背景为借口,想要外出“监军”。 原本的历史中,因为安史之乱的爆发,由长安而至天下,爆发了一股大规模排胡的浪潮。不仅长安城内所有与“安”有关的坊名等被尽数撤换,而且东西两市的许多胡人商贾也受其牵连,最为重要的是众多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下大功的将领被朝廷猜忌,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李光弼的身死!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眼前的形势若不得以控制,极有可能历史就会重演,而这却绝不是唐离所希望看到的,尤其与他对战后的一些想法截然不符。 在唐离心下思量的时候,就听李睿的声音传来道:“师傅,诸王爷奏本中所言监军一事,近来陈,杨两位相公也曾数次##,杨相更曾自荐此职,然,联有意请师傅出任平叛军监军使,未知师傅意下如何?” ……………………………… “我再送送姐夫。”将唐离一路送到门口,李睿这才停步,小胖球却趁机跟了上来。 见唐离脸上并无欢颜,小胖球儿边陪着他前行边道:“姐夫,监军使可是能号令天下兵马的使职,杨相公在睿哥面前说了好几次睿哥都没答应,怎么姐夫你得了却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突然之间得了这么一个使职,唐离心中的感受难免有些复杂。只是他却不愿与小胖球细说,“说吧,跟出来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送送姐夫?”小胖球刚一涎脸,见唐离神色不对,遂也正色说道,“姐夫,近几日那个杨相公出入内宫频繁的很,天天在睿哥面前说的话我听了都肉麻。还有他送来的那些东西,吃的,用的,玩儿的,一间屋子都快装不下了。对了,他打赏起睿哥身边的宫人时更是大方得很,姐夫你要注意了。” 闻言,唐离点点头,却没就这个话题再说:“在宫里你也小心些,别让睿儿对你生出什么想法来!” “姐夫你放心就是,宫里我会盯着。”已经走出老远,小胖球说完正事也不耽搁,挥挥手便扭转胖乎乎的身子回去了。 唐离一路而来,不多久已是到了宜春院左近,当下走了过去请见杨妃。 一个多月的功夫,杨妃明显的瘦了许多,以前正合身的浅黄宫裙现在穿着看来竟有了些飘逸之意,唐离进去时,就正见她对着一只通体碧绿的长笛出神。 唐离自然知道这只碧玉笛,更知道当初杨妃曾因为此物而触恕玄宗,被遣送出宫。 “臣参见太后娘娘!”醒过神儿来的杨妃懒懒一挥手,除了身后的小玉外,其他地宫人都无声退去。 手捧起碧玉笛,把着长长的宫裙,缓缓走来的杨妃就此依在了唐离怀中,“阿离,你带我走好不好?”轻若呢喃的声音中满是伤痛的疲惫。 不防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竟让唐离无言以对。 “三郎死了,宫中教坊司也散了。”紧紧闭着眼睛,但杨妃呢喃般地声音却是越来越快,“走到那里都有三郎的影子,这冷清清的内宫我再也住不下去了,阿离,你带我走,你带我走!” 一言不能发的唐离坐下身来,轻抚着杨妃的肩背,听早已心力憔悴的她胡乱的呓语,正是在这些杂乱的话语中,他听出了杨妃对玄宗如女儿依恋父亲一般的情感,也听出了她对自己如怀春少女一般的情怀。当然,还有愧疚,有对走出深宫生活的向往……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小渐歇,唐离低头看去时,却见怀中的杨妃已于不觉间沉沉睡去,眼角处泪痕宛然,而怀中尤自抱着那只翠绿欲滴地碧玉笛。 “自先皇驾崩,娘娘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小玉近前时,轻轻的说了这么一句。 ……………………………… 由政事堂回到府中,唐离并不曾先到后院,而是直接到了为李泌单辟出的偏院儿。 偏院中一片静寂,因着这份静寂,竟使册页翻动的微声也清晰可闻,唐离移步看去时,就见院内西厢改成的书房中,依然是一身道装的李泌正伏几而坐,而他翻看的那些册页书札,分明就是河东以前送来的那些情报。 李泌看的极专注,以至唐离走进房中后他才发现。 也不等他说话,顾自寻了胡凳坐下的唐离已先开口道:“长源,陛下已授命由我出任平叛监军使。” “平叛监军使?是一路还是全部?” “圣旨已经下了,由陈老相公遥领平叛兵马都元帅,陇西哥舒翰,潼关高仙芝,汴州封常清分任副帅,杨相为总军粮使,由我出任监军使,总监诸路平叛军马。”唐离的话刚一说完,就见喜色尽露的李泌击案赞道:“好!” “好?长源,我这使职可与陈相,杨相不同,即日就要远赴关内,我怕……” “新皇年幼,又是刚刚登基,别情是怕此时离京会给杨相以可趁之机?”被李泌一口说出自己的心事,唐离微微点头以应。 第二百三十七章-监军<二> 时令已近年关,散散扬扬的雪花里,长安城外的灞桥上多是进长安的人为多,但眼前这只长长的马队无疑是其中的例外。 近百护骑护卫着两辆轩车出长安过灞桥一路北上,这些护骑皆是一身的黑衣玄甲,再加上身后那袭血红的披风,人数虽少,但看来端的是气势凛凛,以至于对面的行人在远远看到这支马队后都自觉的让开了道路。 “阿九,唐七回去了?”马队正中,唐离掀开车帘向护骑队长唐九问道。 “七哥回去了!”策马与轩车并行的唐九弯了弯腰答道,“不过七哥回返前说他随后会跟李先生一起北上与老爷会合关内。” “恩,知道了!”闻言摆摆手,唐离放下窗帘的同时忍不住一个苦笑,他苦笑的原因并不在于唐七执意要前往关内,而是因为这小子实在太能干了些,论说他成亲比唐离晚的多了,但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居然就能让老婆大了肚子,反倒是唐离自己,成亲也近两年了,还是好几个夫人,却没一个有什么动静儿。就为这事儿,唐老夫人现在虔诚供奉最多的除了佛祖之外,就属送子观音。至于此次北上之所以不让唐七领护卫头领,除了暂时留守长安的李泌需要用人外,唐离也的确有照顾他夫妻团聚的意思。 在将近年关的寒冬天气北行,且这一去最少也要半年以上的时光,想到这里,坐在马车上的唐离就没了多少精神,照他的想法,既然限于时令年前打不起仗来,他本就预备着等正元之后再动身,无奈使职大于天。因为安禄山叛乱,朝廷并王室中隐藏的对胡人统兵将领的担忧深深影响了刚刚登基未久的李睿,圣旨中的“即就起行”使唐离与家人过完除夕及上元节的想法化为了泡影。 与唐离的意兴阑珊相对,轩车中的李太白满身满脸透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衬的昂扬劲健,往日眉宇间化解不去的沉郁早已一扫而空,他的手时不时的就会紧紧握住身侧靠着的那柄长剑。 八岁习经,十二学剑,自此这柄长剑就再没离开过李白的腰际,男儿马上挥富贵。对于自己的才华,李白有足够的自信,自从他“仗剑离家,辞亲远游”的那一刻起,他就渴望着借助胸中才华,手中长剑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从而成就自己一生的功业。 可惜,二十多年过去,除了诗才享誉天下之外,他那“经邦纬国”的才华始终没有施展的余地。而这柄伴随他数十年的长剑也是尘生匣中,不得一展光华。 天可怜见,终于在老之将至之时,他经由玉真公主结识了如今朝中的第一红人唐大学士,巧合的是这位学士大人对他的才华赞誉有加。更加巧合的是,两人刚一相见。这些学士大人就将以监军使职的身份北上平叛。 遭逢安赋叛乱,自己得监军使赏识看重而得以以幕僚的身份随行北上,眼前的这一切都使半生沉郁的李太白欣喜不已,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相信人生的这次转机必定能便他立不世功,封万户候。胸中建功立业的渴望似火一般熊熊燃烧,以至于同样掀开窗帘远眺的他丝毫感受不到寒风的凛冽,反而是这似刀一般的寒风更激起了他“仰天大笑”的豪情。想到此处,他的手忍不住又紧了紧握在手中的长剑。 看着李白的这种举动,唐离忍不住微微一笑,年节之际辞家远行的愁闷也消解了不少。久历挫磨,年过半百仍能有这份少年般的激动实在难得,谪仙人不愧是谪仙人,说他“傻”也罢,说他执着也罢,总之这人活的就是一个“真”。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再到眼前这种不加掩饰的激动和渴望,或豪放,或愤概,或激动,总之李白活的真实,真实地如他的诗,把所思所想毫无掩饰的摊开给人看,二十岁时如此,五十岁时依然如此,摒弃世俗的沾染,行事看似有些癫狂的他始终保持着一颗“水晶般”透明的心。 与李白相处越久,唐离才越明白他为什么能成为千古诗仙,除了他那天纵的才华之外,更重要的是源自于他的真,尽管这种真为他现实的人生轨迹抹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但正是这种“真”使他的人生与诗歌得以超越时代而千古传唱。毕竟,最真的也是最具有生命力及感染力的,唯有“真”才能真正的打动人,并唤起人心中的共鸣。 “天气寒冷,旅程枯燥,我与太白兄小饮几樽如何?”随手拉开车厢中的暗格,唐离边向外拿酒,边浅笑说道。 闻到有酒,正凭窗远眺的李太白笑着转身道:“别情所言正合我心。” 轩车中本有火笼,此时温酒的红泥小炉也发出滋滋的声响,愈发为车中添了几分暖意。 按剑于膝,李太白吃了身前的一樽冷酒后,扭过头来问道:“别情,你既然为监军,怎么不先往汴州,此地刚经大战,正是能用事之时。” 闻听此言,正自温酒的唐离微微一笑,若非朝廷对这些胡人统兵大将颇有担忧,他实在不愿接受这个监军便的使职,自古以来,只怕没有一位在外统军作战的将领喜欢在身边放上一个监军。 虽然接受了监军使职,但唐离离京之前就给自己的这份使职定了个调子,他要最大限度的减少三路统兵大将对自己的猜忌与提防,而这也就是他不往汴州及潼关的原因所在,去也无益,反不如直接北上,一则他与哥舒翰关系毕竟不同,二人更能相互信任;再则也可由此居中调度针对安禄山的釜底抽薪之计。 心下想的这些东西对李白说也无益,当下只是微微一笑道:“汴州及潼关数月之内难有战事,明岁平叛该由哥舒翰遣大军先发,与其前往那两地枯等,不如咱们先行北上,还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 “如此就好。”仰首又是一樽酒尽,李白意兴揣飞道,“待到哥舒将军大营,某定当请战沙场,还望别情也代为说项!” “好说,好说!”随口答应了两句。唐离将温好的酒酿缓缓注入李白樽中,现在的谪仙人那里还有半点飘逸,简直就是一个战争狂,离京动身时,唐离苦口婆心劝他留在京中,并答应立即由自己奏本为他在鸿胪寺中谋一个职事。但李白只是不肯,非要随行出京,现在看来,他对于参加战事竟已是迫不及待。 车行辚辚。车内二人把酒闲谈,心下激动难抑的李白借着酒意一遍遍诉说自己的平生志向,及至后来酒深处,忍不住心中豪情的他,也不管这是在行车途中,顾自持剑击案,歌起那首早已流传天下的旧作《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师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赢。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垣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车行不止。李白激情下的这首长歌透过号篆传出老远,沙哑的歌声中别有一股昂扬劲健的豪情,闻听此歌,于寒风中而行的众年轻护卫也觉身上一热,不觉间再挺了挺尔已笔直的肩背…… 车出新丰县后偏南北上,渐入山区,不久,有太行八险之称的“井迳关”已遥遥在望。 并迳关地势极险,由此险关北上,即可绕过两河到达关内道地方。 唐离看着远处银装素裹的连锦群山,下车活动活动手脚后扭头道:“太白兄,下车吧!” 李白下车后,随着唐离点头示意,除了留下的十二骑护卫外,其他护骑则继续护卫着两辆轩车继续前行,而留下的这二十骑护骑也统一换过了衣衫,没有了前面浩洁荡荡的气势,眼前唐离一行象极了普通出游的贵介公子。 “车驾过井迳关就有哥舒派来的军队护卫,到时候想动也动不了了,近期无战事,咱们去的早了也无益。不如自己一路过去,既能看看民情,也算游历着舒散舒散筋骨。”笑着对李白说完这些,唐离裹了裹身上的红云大氅,接过唐九递来的马疆翻身而上。 虽然年过半百,但好游历的李白骑术比之唐离好的不止一倍,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哈哈一笑后,利落上马,一行十四骑催鞭而去。 出井迳入关内道继续北上,穿过一些僻乡小县,故地重游的唐离再次到了最近京畿的庆州地方。 “老爷,客栈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这就去?”进了城门,早有打前站的护卫迎上,唐离一行随即向城中的平安客栈而去。 故地重游,缓缓策马的唐离见庆州城中比之上次来时人口繁盛了许多,但这些多出来的人多是衣衫褴褛,满脸冻饿之色,再看这些人身上穿着的秋装,不用打听,唐离也知这些人必是因战乱从两河道逃出的难民。 “唐九,给她们些吃的,另外再留些钱财!”皱起眉头用马鞭指了指街角处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的难民母女,答应一声的唐九随即策马而去。 不说那连连称谢的母女,唐九这一施舍,顿时引来数十难民四处环住了唐离一行,而远处犹自有许多难民闻声而来。 随身带着的吃食发散一空,随后李白及唐九等护卫撒下十多贯通宝,唐离一行才趁着难民俯身拾钱的当口儿得以脱离人群。 “我已派人去探问了,稍后就有回报。两河战乱,难民多些也属正常,老爷不必太过介怀!”平安客栈,唐九小心翼翼的劝了唐离两句后道,“饭食已准备好了,老爷看是送进房里还是在大堂?” “就在大堂,你一并去请过太白先生。”虽知道唐九说的是实情,但刚才那一幕实在难让唐离释怀,河北道不提,但河东道聚兵坚守晋阳,晋州,不得与叛军野战的军令毕竟是出自他的战略,而收集百姓存粮更是直接出自他的授意。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眼前这些难民无衣无食倒的确与唐离有关,而更让他起火的是地方官的不做为。自当日听闻怀素所言后,政事堂已行文地方一再强调安置难民之事,尤其是东都洛阳及比邻战场的关内道更是重中之重,下拔此两地的钱粮比之别的地方多了三成不止,纵然战乱期间难民多有,但若地方官将此钱粮尽数赈济,也断不至于发生刚才那等事情。 大堂中倒也热闹,但经过刚才那一幕,不仅唐离,就连李太白也没了笑意,二人默默用食间,就听旁边一个食客长叹说道:“这才好了两天,斗米又涨到一百六十钱,看这样子还要再涨,如今这日子真是让人没法活了!” 身穿厚袍的老年食客这声叹息顿时引来一片附和声,都说一天之内米价连翻一倍实在让人没法子活,当下就有人骂奸商,骂官府无能,甚至还有人骂政事堂,其中有一人更是指名道姓的骂唐离。 脸上一道青气闪过,唐离扭头向唐九施了个眼色后,静听大堂内的闲言谈论。 第二百三十八章-监军<三> 脸上一道青气闪过,唐离扭头向唐九施了个眼色后,静听大堂内的闲言谈论。 尽管如今大堂中的许多食客都有对朝廷的不满之意,但像这样指名道姓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政事堂中人,也端的是语惊四座。是以那汉子这一开口,倒让其他乱纷纷的声音都寂静了下来。 “如今谁不知道这赈灾之事是由唐离该管?你们以为前两日米价下跌是黄扒皮愿意?他还不是看着唐离的车驾由此经过,想避避风头!”这汉子看来竟是个混人,几盏酒下肚之后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此时见满堂寂静听他一人说话,此人不仅没感受到这异常,反是有些人来疯的兴奋,“没想到唐离竟也是这么好骗!枉满城人听说他来还高兴的很,现在看来倒是一场空欢喜,如今他收了黄扒皮的重礼过去,倒卖赈灾粮的照样倒卖,挨饿的也照样挨饿。才子,哼哼!”这汉子说到这里,又高高的饮了一樽酒下去。 听那汉子说到有人倒卖赈灾粮,唐离心中一惊,原本遭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而带来的愠怒倒是消解了不少。等他想要再听些内幕时,那酒后壮胆的汉子却被几个相熟的食客给劝住,不再说这话题了。 饭吃到正中,就见一个护卫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唐九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竹箸的唐离起身向客房走去。 “禀老爷,本州钱刺史乃是天宝二年进士。此人官声不差,但传言也都说他胆小。”不等唐离吩咐,刚才由唐九谴出去探问的护卫径直言道,“城内现有赈灾放粮棚子十二处,每天每个难民可领二两粮并一碗粥。”说到这里,那护卫又补充了一句道:“属下刚去过一处赈灾放粮棚子。那粥倒也粘稠,盛在碗里能插得起筷子。” “二两粮?”尽自唐离口中的语气平淡,但他心中却已是气怒交加。说来这施粥插筷不倒,放粮每人每天四两的标准还是他当日亲自定下的,没想到刚出京畿道,居然就立时被缩了一半儿,“辛苦了,你下去用饭吧!” 那名护卫拱手离去。唐离转身对唐九道:“另外再派个人去打探一下这个黄扒皮到底是什么来路?他跟钱刺史又是什么关系?” “是!”唐九答应一声后就要去,刚走到门口又听唐离补充道:“对了,大堂中的那个汉子也一并找人问问。” 唐九刚走,就见依然是剑不离身地李太白悠悠走了进来道:“别情随我前往刺史府一行如何?” 见唐离面有不解之色,也不就坐的李白站着身子道:“某也是刚刚得知,本州刺史居然是钱南森,此人与我份属同乡。天宝初年他前往长安应进士科试时,歧王并贺礼部那里还是我帮他递的行卷。”言至此处,李白一个苦笑道,“今日看来,我当日竟是助纣为虐了!” 平安客栈与同处城中心的刺史府相隔并不太远。看着刺史府门房处那些衣着普通,甚至是有些寒酸的下人,唐离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我家老爷正与城中绅商富户商讨赈灾募粮之事,现在无暇会客!”见李白二人气度不凡,那门子说话毕竟还算客气,但对于请见却被一口诸死,直到李白掏出一张名刺递过,这门子略一翻看之后,顿时脸色大变,“没想到是太白先生到了,我家老爷几乎无日不念及先生!上个月老家来人,还曾说到先生去年回去过一回?”边殷勤的将二人让进门房,那门子一改刚才的官话,向李白用满嘴江油方言说个不停,脸上发自内心的激动欢喜之色怎么都掩饰不住。 将二人延入门房,那门子上茶间口中犹自叽里咕噜的用家乡话说个不停,唐离虽然听不甚懂,却也能看出门子对诗仙老乡的崇敬与亲热。 上好茶水,门子向李白再三抱歉告退后,才拿起那张名刺疾步向后院跑去。 “诗仙之名果不虚传,连我这随行之人也是与有荣焉哪!”见那门子去了,唐离的这句玩笑话只换得李白浅浅一笑,仔细看了看门房中的布置后,李白低声道:“别情,有些不对!” 微微点头以应,唐离却没说什么,他自然知道李白的意思。本来按他的想法,这钱刺史既然敢对半克扣赈灾粮,必定是个赃官无疑,但看了眼前这些布置,心中的想法难免要打个折扣,刚才那一口江油话的门子无疑是钱刺史的老家人,但这种老家人既然穿的如此普通,想必这个钱刺史也奢华不到那儿去。即便家人不提,眼前这门房中的布置也太过朴素了些。唐时,访客多是先在门房逗留,主人允见之后才能登堂入室,是以这门房就是一府的脸面所在,万万苟且不得,时人往往通过门房中的陈设布置,就能看出一府的富贵气象。李白口中的“不对”显然就是为此而来。 等不一会儿,就见府内一身形瘦削的中年在带着门子快步而来,还在老远,就见那中年连连拱手道:“不知太白兄大驾光临,愚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唐离见这钱刺史不过四十上下年纪,面相倒也普通,只是眉宇间颇有憔悴愁苦之色,虽大笑见礼声中也不能尽掩。果不其然,三人刚一寒暄,这钱刺史连唐离的字号都没问,便虚执着李白的手道:“太白兄来的正好,可算解了我今日急难。” 边随着钱刺史向府内走去,李白边笑问道:“何事竟能让你这一府使君如此为难?” “太白兄也看到街上那许多难民了吧!我愁的是他们肚子中的嚼谷儿,赈粮有限,难民又实在太多,说不得只好向地方绅商富户募化几个,那知这些人竟都是属公鸡的,枉我说的嘴上起皮,他们也不肯松口。”说话间,那钱刺史也是越走越快,“这事我又用不得强,太白你此时来可是解了我的急难,就凭诗仙二字,还换不来他们些钱粮?” 闻言,不仅是李白,便是唐离也忍不住一笑,脚下却是放缓步子道:“钱使君与太白兄既有要事,某就不随行了,在此看看使君府中景致也好。” “看这位少兄风仪不凡,不去也好,免得听那满口满耳的争钱让粮,没得沾了俗气,只是太怠慢少兄了!容我了了公事,再置酒向少兄赔罪!” “不敢!”应了一声,唐离笑着向李白道,“太白兄,你此去虽是募粮,却也别一味赔笑。总该端起诗仙的架子,有那些大方的,你不妨对他笑笑;再多些,可邀着吃盏酒;至于出钱粮最多地那个,才能送他首诗作。如此厚薄有别,激起那些富户的好强之心,钱刺史才好募粮。” “就你心思多!”李白闻言大笑的同时,钱使君也是嘿然一笑道,“少兄所言正得我心。” 李白被钱刺史拉着去了,无意去凑这个热闹的唐离则由一个小厮引领着在刺史府后园四下游赏。 说是游赏,实在有些勉强,时令本是万物萧瑟地深冬,加之这刺史府布置的简朴,也实在没什么好看,但这么一圈逛下来,唐离倒是确定了一点,只从府宅布置来看,这个钱刺史实在算不得贪官,看来那“官声不错”四字倒不为虚妄。 “这是我家老爷的书房,由此在转,可到后花园!”唐离刚随着小厮走向后花园,就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扭头看去时,却见刚才那进院落的月门处,门子领着一个身披狐皮大氅的人走了进来。 看此人身影颇有些熟悉,侧身在后花园门那丛黄竹处的唐离顿住了脚步,随着那人向书房处越走越近,若非他那张脸实在太熟,唐离还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神色倨傲,穿着富贵气逼人的中年,竟然会是往日那个长安城中见了自己就一脸赔笑的杨府二管家。 唐离身在竹丛之后,杨二管家自然看不到他,径直昂首阔步的进了书房。 “他怎么来了这里?”心下隐隐觉得不对的唐离转身间见那小厮正略带异色的看着自己,乃微微一笑道,“这位客人好阔气,光那袭纯色的狐皮大氅,怕是都不下一百贯。” 听唐离这么一说,小厮的脸上倒是恢复了正常,边在前方引路,边用童稚的声音道:“这位尊客可是从帝京来的,每次打赏人也阔绰的很,上次小顺子就是给他送了盏茶,就得了半贯的赏钱。”说话间,小厮的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欣羡之色。 “噢,闲走了这许久,我也觉得渴了,劳烦小哥儿帮我送盏茶水如何?”微笑着说话间,唐离己将一枚重达半两的银叶子放在了小厮手中。 唐离自出仕身边多跟有护卫之后,就不喜欢再带那些笨重的通宝,只是后来经常往来宫中,发生过几次对那些小内宦无物可赏的尴尬事后,就由蝈蝈接办着为他打制了这些每片重达半两的银叶子,一来此物轻薄美观又易于携带;再则唐时白银产量极少,也使此物价值极高,对于此时既富且贵的唐离来说,这种别致的打赏之物倒是正合身份。 那小厮毕竟是在刺史府当差,眼力还是有的,满脸通红的收好银叶子,小厮几乎是一溜烟儿的向来路跑去,看他这架势,似乎生怕自己走的慢了,这位少年公子会改了主意。 待那小厮跑远,唐离也折身循着后花园的矮花墙向书房后面走去,在这么个偏僻之地居然能见到杨国忠府中的二管家,真由不得他不起好奇心。 许是为了避后花园中的湿气,钱刺史的书房与园子之间尚有些间隔但好在书房的后窗却是开向园中。借着花木的遮蔽,唐离虽然听不清房中人说的什么,却能看见里面的两人正是那杨二管家及刚刚匆匆赶来的钱刺史。 二人口唇翕张之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见一脸盛气的杨二管家自怀中取过一张飞票沿着案几推了过去。而钱刺史则是既不想收,推又不敢。脸上的苦色几乎都能拧出水来,连唐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办完此事,杨二管家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后,见钱刺史点头之后,他便起身而去。他一动身,唐离也随即迈步上了园中小径,远远离开了那堵花墙。 看来钱刺史在书房中独坐的时间不短,当手捧一盏清茶的唐离走出后花园时,见这位眉宇间又满是愁色的使君大人正对一个下人吩咐道:“你把这张刚刚募来的飞票送去后,记住带一份刘别驾手书的查收文书过来。” “噢,钱粮募完了?怎么不见太白兄?”唐离的问话让钱刺史一惊,随即恢复过来的他也是一笑道,“那里,现在那些富户绅商正在与太白‘论诗’,某瞅着这个空当儿见见客,少兄且在书房宽坐片刻,那边儿想也该完结了!” ……………………………… 唐李二人离开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钱刺史忙于公务,水酒接待一番后见二人执意要去也就没再多留。唐离既不愿表露身份,李白也就没给他露底,是以自始至终,这位原州刺史大人都不知与他同席而坐之人就是名满天下的唐离,唐别情。 “个多时辰之间募得粮数千斛,钱万余贯,诗仙果然不凡。”回平安客栈的路上,唐离笑着道,“一首诗换得三千贯银钱,太白今日为原州再添一段佳话,可喜可贺呀!” “若是你别情也肯去,我保今日募得的钱粮能再翻一倍不止!”哈哈笑着回了一句,李白沉吟片刻后道,“别情,你看钱南森……” “我看此人倒非有心为恶。”虽然仍没有套出实底儿,但李白听唐离说出这句话后,仍是松了一口气。 回到平安客栈,唐离刚在房中坐定,就见唐九领了个面相极其普通的黑衣人走了进来。 对于这个负责关内道暗线情报网络的黑衣人,唐离去年前往两河时就见过,他的行程虽然借着那两辆轩车及大队人马瞒住了沿途官府,但四娘却是知之甚清,是以唐离对此人的到来也并不吃惊,指了指胡凳示意他自己坐下后,唐离便向唐九看去。 “老爷吩咐的事我已派人查过了,黄扒皮是原州人叫的浑号,此人原名黄良,范阳做乱后来的原州,随即就成了本州最大的粮商!至于他与本州官府勾结倒卖赈粮一事,目前当可坐实!” 见唐九如此肯定,倒让唐离一愣,说来这些事情必然机密,焉能轻易为人所知,“噢!这些你如何得知?” “还多亏了那个混人。”说到这里,唐九忍不住一笑,“老爷有所不知,这个酒后妄言的混人原本是本州粮库的库头!没用十四弟多破费几樽好酒,就探问出许多事来。” 听到这样的巧事,唐离也忍不住一笑,“给十四记上一功,你说吧!” “是,自黄良到原州之后,便开始在原州粮库中买粮,随后的赈粮到后也是如此,据那柳牢头所说,[ 宝 书 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b a o s h u 7 .cOm]黄良的货栈买出的赈粮约是朝廷调拔下来的一半。” 听唐九这么一说,一时间倒让唐离有些糊涂,“你是说买?” “是买!”唐九肯定的点点头道,“不过他是按前年的市价斗米三十文买入,按此价格将赈粮买入之后,黄良除留下一半用于在粮市售卖之外,剩下的五成又都以如今的市价一百三十贯反买给原州刺史府,用于赈灾。粮食还是那个粮食,甚至有一半的粮食连粮囤都不用转,黄扒皮这一转手之间,斗米最低就可净赚百文暴利。” “好,好一招空手套白狼!”无言沉默良久,才见唐离冷笑声道:“用朝廷的粮套朝廷的钱,捎带连难民的腰包也不放过,好狠的心机, 好大的胃口!” 第二百三十九章-监军<四> “好,好一招空手套白狼!”无言沉默良久,才见唐离冷笑声道:“用朝廷的粮套朝廷的钱,捎带连难民的腰包也不放过,好狠的心机,好大的胃口!” “老爷说的是!”闻言,唐九点头道,“黄良正是与原州刺史府里通外合,用朝廷的粮来套朝廷的赈灾钱款,顺便也将难民的腰包也洗劫一道!另外,听那粮库库头说,前些日子老爷在政事堂中分管赈灾之事,也是经由黄良的货栈向外散布的。” “这就对了!”闻言,脸上阴睛不定的唐离点头说道。像唐朝这样资讯并不发达的时代,政事堂的具体分管事项固然不是什么绝密,但也绝对到不了尽人皆知的地步,前时在大堂中唐离就觉得奇怪,那看来极普通的汉子何以知道这个消息,现在看来竟是有人刻意为之。 身为分管赈灾之事的官员,如今赈灾粮款出现了这样的偏差,不消说他唐离就成了那些难民首当其冲的怨愤对象,简而言之,就是有人刻意引导难民将眼前的不满发作到他身上,以打击唐离原本在民间不错的口碑,看这行事目的,倒与唐离当初针对安禄山所做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仅要朝廷的钱粮,还要毁我的声名,真是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口中喃喃声里,唐离脸上的冷笑愈盛。 “因前后时间太短,所以黄良的底细还没摸出来,不过既可坐实黄良与官府勾结之事,老爷尽可将本州刺史提来一问。”说话间,唐九便欲转身,“老爷,要不我现在就到刺史府走一趟!” 压服原州官场,里通外合套取朝廷的赈灾钱粮。黄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断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想到下午在刺史中书房中偶然看到的那一幕。唐离虽不曾亲见杨二管家与黄良在一起,但心中对二人之间的关系却大有怀疑。 然而,正因为如此,他反而不能大张旗鼓的彻查此事。在安史之乱彻底平定之前,他不想,也不能因小失大的与杨国忠翻脸,而眼前这事若是豁开了脸面,就极有可能成为朝廷新一轮党争的触发点。 “慢着!”口中叫停唐九后,唐离转过身来对那一直沉默无语的黑衣人道,“你在原州能调动多少人?” “因临近京畿道,所以原州设点就较他州人多。共有八人,此外随属下分批进城的还有十二人。”黑衣人略一沉吟后又道,“我说的是能即刻调动的,若是少爷不急,两天之内能从左近州县再调来十七人。” “等不得了,十八个就十八个!”嘿然一声冷笑后,唐离转向唐九道,“别人发财我背黑锅,天下那儿有这样的道理?唐九,你晚上亲自领护卫配合着把黄良家给我抄了,动手前都换上难民衣服,记着动手要快,别留下什么破绽。” “饥民受饿不过哄抢大户,这倒也是常事。”跟了唐离这么久,还没听他发过这样的指令,唐九闻言也是心下一阵激动,点头应下后道,“那刺史府?” “你们只管诛杀黄良,钱刺史处我自有打算,不过……”停了片刻后,唐离转过头来对那黑衣人道,“动手之前如有可能,你倒可以想法儿通知刺史府一声儿,好让他们能尽快来善后,记着,通知的时候别暴露了自己。” 见那黑衣人点头应是后,唐离续又吩咐道:“晚上事完你无需再来,从明日起,你手上的事儿暂时都停下来,只给我调查一件事儿。” “少爷请吩咐!”因着暗战一系与唐九等随身护卫统属不同,是以他们对唐离的称呼也不同,口中犹自叫着“少爷”。 “马上给我查清楚,关内道其余各州是否也有类似原州之事。”说到此处,脸上一片平静的唐离淡淡道,“当地官府有谁与之勾结不用你们管,但类似黄良这般的人物,查出一个解决一个,你手上若是人不够,可申请于陇西两道抽调。” 唐离脸上虽然一片平静,但听到这样满带杀气的指令,黑衣人身子一凛的同时,躬身应道:“属下遵令!” “那黄良一介商贾,在原州又没什么根基,以有心算无心,又是突袭,你们人也不少,今晚成事我不担心,但有一条务必牢记,无论如何不能泄了身份,尤其是唐九你们这些护卫更是如此,好了,你们两人自商量一下行事细节。”说完这些,唐离挥挥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后,便转身先出房去了。 唐离虽然并不好欺压良善,但骨子里也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别人赚钱自己背黑锅,这样的事还真不是唐离能忍得下来的,虽然一时怒起下了清除黄良的指令,有些意气用事的成分。但真当唐离走出房门后,反觉得这一招倒也不错。眼下既然不能牵连太多,那么消除掉扬府这些放在面上的代理人也算一招。既然杨府以如此隐晦的方式暗中敛钱,那自己也不妨以暗手应对。 相对于杨府,唐离在关内道布子更早,其暗中的实力也更成体系,出现一个中间人就清除一个,这个信心唐离还是有的。既然不能撕开脸面来干,唐离也不介意使用这样的手段。 由浅入深,唐离缓步走向李白房中的路上,刚才的愠怒过后,逐渐静下心来的他由不得将事情更往深处去想。以杨府的显赫,既然已经出手,那这些变相侵吞赈灾粮款之事自然不可能仅仅只发生在关内道原州,由此可获得的钱粮款项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只是,国舅爷在新皇登基之初,冒这么大险去寻钱,他要这些钱究竟是干什么? “别情,你来了怎么不进去,我正想去找你,哈哈,没想到这家客栈看着不起眼,但藏酒却着实不错,来,尝尝!”房门开处,李白看到在门前不远处出神的唐离,哈哈一笑之间顿时将他拉入房中。 刚进李白房中,唐离就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当下微微一笑,索性不再想这些烦心事,稍后去一信传回暂时留京的李泌处就好,反正论分析这个,他远比自己来的拿手。 李白的酒仙之称果然不假,这一喝起来就没个停息处,只从夕阳西下喝到圆月初起,好在他喝酒并不太劝人,加之又有多年游历见闻可资佐酒,是以听的津津有味儿的唐离并不觉枯燥。开始时他心中有事还难免放不开,到了后来经随着李白的讲述入了境界,但觉兴味蛊然。 “世间饮酒之人多有,好饮酒之人所用酒器也是怪异,与刚才这个好以荷叶为杯的比起来,虢国夫人的‘洞天瓶’更为古怪!”仰首一樽酒尽之后,面有醺然之意的李白嘿然一笑道:“开元间,虢国夫人饮酒时好用鹿肠,一头悬于屋梁,一头用绳缚于几前,每到大宴时就命人从屋项注酒于肠中,饮则解开放于杯中,这鹿肠因之得名‘洞天圣酒将军’,又有别号洞天瓶。” 这两年唐离虽与虢国夫人吃过几次酒,但还真见过她这样的嗜好,此时一听也不免哑然而笑,只是正等他欲问之时,却听窗外一阵喧哗声渐次而来,这声音先还小,随即越来越大,就如同开了锅的热水一般。 唐离随着一身酒气的李白凭窗看去,只见距离平安客栈几条街远近的一处大宅中,此时已有渐次而起的火光,四下里正有许多人向此处拥去,而这些人中又以衣衫褴褛的难民居多,其中,李白窗下的一队难民边跑之间,还有一人高门大嗓的叫道:“吃大户,吃大户!黄扒皮让兄弟们给干了,大家跑快些,晚了可什么都没了。” “是那个粮商?”诧异的自语了一句后,李白朗朗一笑道,“暗室亏心,尚且有神目如电,这黄扒皮咎由自取,可谓是天眼昭昭。” 闻言微微一笑的唐离也不接话,顾自向外看去,只见那黄扒皮府外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虽然隔着几条街,但由此而来的喧哗声依然清晰可闻,而四周的街道上犹自有许多难民你拥我挤的往过赶去,看着眼前数千人围观的乱象,唐离对唐九等人的担心算是落到了实处,就眼前这景象,同样身穿难民服饰的他们趁乱而退当无问题。耳听着这喧哗声里的笑闹声,唐离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笑容。 第二百四十章-监军<五> 一把火使原州新起的大粮商黄良尸骨无存,连带着半个府第也成了残垣断壁,所幸刺史府来人及时,才算弹压住了这次“难民哄抢大户”的骚乱,不过这后续的处理过程唐离却不知道,火起的第二日一早,他便与李白一行出了原州,径直继续北上。 唐离脱离车队而行,原本的打算是希望能看看关内道民情,谁知这一路走来所见大多与原州类似,都是难民四集。 就在唐离一行控骑徐行北上之时,发生在原州的难民吃大户之事就如同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一般,在整个关内道四处爆发,庆州,麟州这些州府中都无一例外的发生了难民针对粮商大户的骚动,而且同样无一例外的是这些骚动总能在官府的及时干预下迅速平定,是以骚乱波及的范围虽然极广,却并不曾酿成大的动乱,只是让杨氏的儿女亲家,如今负责关内道民政的观察使曹大人寝食难安。 历时十余日,唐离一行终于远远见到了朔方节度使大营驻地——灵州。 “且在此先歇歇脚,吃两盏热酒暖暖身子后再进城。”北地天气严寒,尤其是朔风极烈,没了马车这一路策骑赶来,饶是唐离裹着厚厚的红云大氅也感吃不消,手脚冰凉不说,就是脸上也被风吹的一片青白之色,他既已如此,年近半百的李白更不消说,就这幅尊容进了城徒自惹人笑话,因此唐离下令暂在路边的酒肆中歇歇脚儿,暖了身子回复了气色后再进丰州。 都是顶风行路,唐离这个指令让随行的护卫一喜,也不消他多说,立时就纷纷下马安顿一切。 这是一个由土围子和上面盖草搭成的酒肄。虽然里面因为各处窗户的采光不好而显的有些暗淡,但好几个通红的大火笼却使酒肆内一片暖意。 “太白兄请!”掀开粗毛毡,唐离随着李白刚一走进酒肆中,顿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好暖和。”惬意的一声叹息,伸手使劲搓了搓脸的唐离回身叫道:“小二,快送几瓯温好的酒来。” 因这正是半上午,酒肆中人却不多。先一步进来的唐九早占好了几副紧邻火笼的座头,坐下身来的唐离伸手在火笼上烤了烤后。边解着大氅边笑着道:“这关内道我去年也曾来过,不想冬天这么冷的,早知如此,就不舍了那车,真是委屈太白兄了。” “这冷倒不算什么,只是风太大。”一手解着大氅,李白的另一只手已向小二手中的托盘伸去,端过一碗温酒一饮而尽后,先自喝了一声“痛快”。才又笑着道,“别情你没听岑参军《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所说,‘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要说冷,这才是真冷,我只是老了,老了呀!” “老?王帅爷一点儿都不老,今年年初我去丰州安北都护府时,还见着老帅爷开三石弓跑马骑射,身手丝毫不减多年,这次薛嵩小儿竟然敢犯境丰州,老帅爷定要让他有来无回!”不防有人接话茬儿接的这么好,唐李二人一愣之间相视一笑后扭头看去,却见接话地是一个身穿轻便皮甲的中年军汉,而与他同桌而坐的则是一个低级幕僚模样的文士。 “这次怕是不好说,那薛嵩乃是薛仁贵之孙,可是正宗的将门虎子,听说他当年还没从军的时候就以武勇名冠长安,臂力骑射号称第一,再加上此次以六倍兵力来犯,丰州僻地,兵员素质本来就差,城防也不严整,只怕……”口中嚼着胡豆咯咯嘣嘣的幕僚说到这里,满脸忧色地一叹。 “他薛嵩名将之后却从了安禄山造反,真是羞死先人,还狗屁的将门虎子,这样的龌龊人也能是王老帅爷的对手?”这军汉口中虽然这般说话,但毕竟底气已没了刚才那么足,安北都护府组建不到两年功夫,原是为防回鹘马贼入境袭扰而设,兵员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万三千人,且还多是从地方团结兵中抽调而来,加之丰州地处穷荒,人员凋敝,也无力修整大型城池。此次薛嵩以六倍兵力压来,其结果还真难预料,仰头灌了一大碗酒,那军汉瓮声道:“要说王老帅爷也太固执了些,哥舒大帅早有意上奏朝廷请老帅爷接替朔方节度,王老帅爷不肯,非得守在丰州那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就连哥舒大帅派调去的军马也不接收,要不就是借薛嵩两个胆子他也不敢犯境丰州。” “王老帅爷可是天下有名的太子党,李亨那事儿刚过,朝廷能让他接任朔方节度?至于不接收接军,也是老帅爷怕连累了哥舒大帅。”咯咯嘣嘣嚼着胡豆声里,那文士的声音清晰传来道:“要说根子还在唐大学士那儿,要不是他那‘给地不给粮’的军略,薛嵩哪至于会在现在倾巢而出攻打丰州,你看看这天儿冷的,别说打仗,就是行军也难,薛嵩也是饿极了不得不出手。” “论说去年在凌州守城战中的表现,唐学士虽是个状元公,倒也算条有血性的汉子,没想到脑子也这么好使,给地不给粮,嘿!饿死这些龟孙子才好!”军汉恨恨骂了一声后道,“现在只盼着李晟将军援救丰州的军马能早些到,咱这陇西两镇十几万弟兄毕竟都曾是王老帅爷的兵!” “上天保佑吧!”王忠嗣大半辈子都在陇西军中度过,且其治军严谨又爱兵如子,是以在陇西军中极得爱戴,文士这声叹息中的担忧之意却是出自至诚。 静听完这段对话,小口呷着酒的李白摸了摸身边靠着的长剑,满带遗憾道:“又有战事了,可惜咱们走的慢没赶上。” 对于李白这一路上时时表现出的好战之意,唐离只能无语,恰在此时,门幕开处,伴随着一阵儿冷风,走进个一身缎袄的管家模样人物来。 “店家,把你这最好的酒先温上,炙羊腰也备好,另外有什么鲜蔬也都整治齐备。”那管家进了酒肆先向老板一通吩咐后,转头仔细看了看里面的座头布置后,便向那唐离几人道,“我家老爷要在此歇脚,劳烦诸位让个座儿。曹山,给四位客人奉茶钱;曹海,给老爷准备座位。” “谁说要让……”这间酒肆之中就属那军汉文士及唐离这两副靠着火笼的座头最好,见这管家自说自话的铺排,那军汉拍案而起的同时,刚一张口骂人,便被身边的文士给拉住了。他显然知道这一行人的来头,低声耳语了几句后,那军汉虽然脸上犹自愤然,却也抓起茶钱与那文士结伴出了酒肆。 “不长眼的丘八!”低声骂了一句后,随着那管家一伸手,随即就有下人上前清了那副座头,摆好兽皮坐垫。 扭头间见唐离这副座头上没什么动静儿,那管家眉眼一挑之间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浅笑道:“有劳了!曹山,再给二位多送两贯茶钱好赶路!” “呦,好阔绰!”抬头扫了座头上的四贯通宝,唐离向唐九施了个眼色后。抬头淡淡笑道:“你家老爷也不过一个人吧,既然有了座头,我二人何需再让?赶了半天路也乏了,这通宝虽好,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噢!”见一身文士衫的唐离如此答话,管家眉眼又是一挑道: “老爷有了座头不假,我们这些奉茶地可不也要暖和暖和,我劝二位还是行个方便的好!”言至此处,这管家原本地笑容已变作了冷笑。 见这管家如此,唐离索性懒的再跟他说,举樽向李白邀饮道:“来,太白兄,我敬你!” “来人,请两位出去!”见唐离如此,管家冷哼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个家丁闻声而入的同时,放下手中酒樽的唐离也冷然道:“唐九,把这坏人雅兴的东西给我叉出去!” “遵命!”随着唐九起身,原本散坐在唐离四周的护卫同声而起,至此管家脸色一变,身子后退的同叫也高声叫道:“都给我进来!” 随着他这声喝,呼呼拉拉门帘开处又进来十数人,一时间小小的酒肆内塞满了人,屋角处原本还有的三四个酒客见到这等情形都顺着墙角溜了出去。至于那面色苍白的老板欲劝不敢,缩在柜台后的模样甚是可怜。 酒肆内的场面一时有些僵持,那些家丁及唐九等人还没动手,唐离就听“锵”然一响,却见身边的李白昂然起身的同时,已顺手拔出了长剑,他那脸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的熏蒸,总之通红一片。 正是李白的披剑之声打破了酒肆中的僵持,在那老板暗叫一声“苦也”的同时,双方乒里乓啷的打了起来,论人数本是那些家丁稍稍占优,但他们的战力比之从小训练的唐九等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是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被放倒了大半儿,而这其中尤以李白的呼喝声最大,不愧是练过十来年剑术的,虽然他那招式也没什么出奇,但劈刺之间倒也有模有样,加之这番群斗之中就他一人拿着长剑,明晃晃的甚是吓人,是以那些家丁见了他都是非躲即让,其场面真是所向披靡,然则也正因为如此,李白虽然呼喝声震天响,但由他打倒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名震千古的诗仙李太白在自己面前仗剑群殴,眼前这场面还真让唐离哭笑不得,就不说别的,他就想不通五十多岁的人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火气。 这群斗来的快,去的也快,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所有的家丁都被放倒在地,而唐九则拎着那管家的衣领,将之拖到了唐离桌前。 “太白兄好剑术!”扶着气喘吁吁的李白坐下,唐离递过一碗温酒的同时笑着道:“观太白舞剑,才知,十步杀一人,之说果不虚妄。” “老了,老了!”口中喘着粗气,李白刚接过酒来,就听酒肆外一个高声道:“曹管家,老爷的车驾到了,您这儿准备好……”带起一丝冷风,帘幕开处又有一个家丁走了进来,见到酒肆中这般场景,这家丁明显一愣,随后如兔子般钻了出去,口中犹自叫道,“老爷,老爷……” “我家老爷到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原本满脸惊色的管家见是自家老爷到了,顿时胆气一壮,只是他口中刚吐出不逊之言,就被旁边的唐九一拳打去,这一拳下手重,顿时打落了那管家半边牙齿。 唐九挥拳这一幕正被刚进酒肆的五旬官衣老者看见,当下怒喝出声道:“大胆!谁人敢如此行凶?” 这五旬官衣老者面如重枣,端的是仪表堂堂,这声喝也是极据官威,口中喝问之间,他已迈步向唐离桌前走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遭俘 这五旬官衣老者面如重枣,端的是仪表堂堂,这声喝也是极有官威,口中喝问之间,他已迈步向唐离桌前走去。 地上稀里哗啦倒了一片,唐离桌前又站的有护卫,所以这刚进来的官衣老者并没有看清冲突的主角,直到他越走越近,唐九闪身迎上挡住时,这官儿才从这个空档里看清了唐离。 原本满是怒火的脸上明显一愣,脚下停住步子的同时,这官儿双眼在唐离脸上停住的足有三四秒钟时间,然则随即由怒转笑的表情变幻却是在瞬间完成:“当日杨相府上宴饮,唐大学士一首《入月梅花诗》语惊四座,不曾想年余之后能与学士大人在此道左相逢,好缘法,着实好缘法!”这官儿笑着拱手上前见礼时,眼神儿瞅也没瞅地上的管家,浑似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曹大人,怎么是你?”既然这官儿与自家老爷相识,唐九就放了他过来,见来者是杨国舅的远房儿女亲家,朝廷新任关内道观察使曹渊,唐离也吃了一惊,不过片刻后就带着笑,起身拱手还礼道,“关内道的地面还真是邪性,适才在路上我还与太白兄说到曹大人,这不转眼就见着了,幸会,幸会!” 说完,唐离边肃手邀座,边侧身向道:“今天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阿九,都是自己人,还不将这位管家大人请起来。” “混账东西,一会儿功夫我不盯着,你这狗奴才就给我闯出祸来,说。怎么冲撞了学士大人?”唐离虽然叫起,曹渊却不松口,先厉声训斥了管家一句后,才又转过脸来赔笑道,“奴才们不争气,让学士大人笑话了!” 安史乱起,原关内道节度使安思顺被撤换入京做了个闲职。其兵权就近移交陇西节度使哥舒翰,但因哥舒一人总领三道两镇大军,实在无暇兼顾关内道民政,朝廷顺势趁便派遣了一位观察使到任,而原工部侍郎曹渊就凭借着与都阳侯杨琦儿女亲家的关系,在诸多竞争者中一路杀出,得杨国忠保荐就任此职。由一个六部普通的副贰之臣做到地方封疆大吏。这管家自从随着老爷北来之后,在这地方上谁不要笑脸相迎,长而久之就成了如今颐指气使的模样,可惜,今天一脚踢到了铁板上,任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游学士子模样的人物居然就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大学士唐离,见着自家老爷也是一副赔笑模样,此时依然歪倒地上不敢起身的管家早忘了嘴上的吃痛,一时只觉心中发苦,口中喏喏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为个座头而已,当不得真的。”说话之间,唐离作势欲伸手去扶那管家。 “丢人的奴才,还不赶紧滚出去。”曹渊岂能让唐离伸手,向那管家吩咐着的同时,他也侧眼向唐离看去,只是见到唐大学士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是心下一寒,久在长安任职,唐离的好记仇他是知之甚深。当初王忠嗣几个亲兵去别情楼闹事,唐离不在场都整出那么多事儿来,今天自己的管家当面冲撞了他,他难倒能突然大方起来?如今自己治政下的关内道难民四起,若是有一个不妥当……想到这里,曹渊眼神儿一冷,“这奴才既敢肆意妄为,曹山,你就在酒肆外立行家法,他若是敢哼叫一声,立时再加十杖!” 这冰天雪地的,几十杖打下去人那儿受得了,看来曹渊为了能使唐离泄愤,今天竟是打定主意杖毙了这个不睁眼的奴才。 他这一番做派反将了唐离一军,当下说不得又是一番劝,直到唐离假意生气,曹渊方才收回成命。 料理了这些小事,三人重新把酒置馔而谈,知道随着唐离的竟是诗仙,这曹渊说不得又要重新见礼,说上些“久仰大名”之类的话语。 这番叙谈后才知,原来曹渊也是因为近来关内道难民四起,烧杀粮商,而由驻跸之地庆州前来灵州朔方军大营与哥舒翰会商,见他言及此事时一脸苦色,唐离也只微微一笑而已。他知道与对朝廷的担忧而言,这位曹观察使只怕更畏惧的是国舅爷的怒火,而曹渊自然也想不到他现在的麻烦竟是由眼前这个“一时来了兴致随意走走”的唐离所为。 这次酒直吃了近一个时辰方才结束,曹渊当着唐离的面三倍赔偿了老板的损失之后,三人才结伴而出。 唐离既然没有马车随行,曹渊自然也不能坐车,一路骑马陪着进了灵州。 毕竟是朔方军节度使扎营之地,灵州城内往来的都是兵,当先而行的三人进城不多久,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随即就见一支马队疾速而来。 “这还真是撞得巧了!”侧身笑着说了一句,骑在马上的唐离招手道,“哥舒将军别来无恙!” 相隔数米处勒停了坐骑,一身黄金锁子甲的哥舒翰翻身下马向唐离拱手道:“别情你要再不到,我真要派人去找了。” “我是文臣不通军务,你哥舒带兵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与其来早了无事可干,还不如路上走慢些来的逍遥。”先自说了这句表明态度的话后,唐离见哥舒翰脸上一副悲愤忧急的神色,而他那随行众将又多红了眼圈儿,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只让带刀哥舒的眼圈也一下子变红了,“李晟的援军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一柱香前传回的军报,丰州破城,王老帅爷守城战……战死!”话刚说完,哥舒翰双眼中已蒙起了一层水雾,而那些随行地将领中更有人啜泣出声。 “什么,王老将军战死?那你这是……” “我正欲前往丰州迎灵,说不得要怠慢别情你了,容我回来后再置酒赔罪!” “丰州荒僻,这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大半月功夫,如今三道两镇二十万大军统,由将军一人调度,你如何能去?”言至此处,唐离也不理会那些随行将领恨恨的目光,顾自道。“罢了,你且安坐灵州提调军事,丰州我代你去一趟就是。” “你去?” “怎么,难得我去不得?”迎着哥舒翰诧异的双眼,唐离继道,“本官身为监军使,此事正当我去。将军放心,我必将老将军尸骨安然迎回灵州,容二十万军士同祭!” 虽说距离明春还有三数月时间,但二十万大军的提调,准备及对吐蕃布防,如今的哥舒翰实在是抽不开身,他也没时间前往丰州,只是王忠嗣身份太过特殊,此番又是为国战死,他这主帅若不亲往迎灵,就不说那些王忠嗣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中坚将领,就是陇西两道十余万将士只怕也是心中难平。大战将至,士气宜鼓不宜泄,所以尽自哥舒翰时间紧急,这一趟也不得不去。 “如今灵州就你我身份最高,你既然走不得,那就正该我去,否则焉能对得起王老将军在天英灵!”伸手一拍正在犹豫的哥舒翰,唐离续道:“罢了。你派两人为我引路,我这就动身。” 北上,北上,再北上。这一行十几骑在寒风中策马狂奔的就是唐离并十二护骑,再加上两个做为向导的中军校尉。生死为大,既然是迎灵,自然是越早迎到越好,唐离既然担下了此事,就想将之做到最好。 说来于他而言,这实在是他这个监军使在灵州最好的亮相机会。 原本哥舒翰早已准备好将当日安思顺地五百玄甲护骑拨于唐离做护卫亲兵,但传回的军报中言及丰州战事已定,为加快行程,唐离也就没带玄甲护骑,而是由唐九等人护卫着一路北上,至于李白,年龄大了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也就留在了灵州城中。灵州位于关内道正中,而丰州则是在与回鹘接壤的北部边地,两造里隔着千多里路程,出灵州第七日,天公不凑巧的开始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小雪。 随着唐离等人越往北行,天气越冷,雪也就下的越大,等他们过距离丰州最近的胜州时,那雪已如鹅毛般铺天盖地。 “不行,这实在是没法走了,王校尉,这附近可有能投宿地地方?”看着周遭白茫茫一片,哈手取暖的唐离还真后悔没听唐九的劝说,为贪赶路而陷在这胜,丰二州之间的荒僻所在。 那王校尉就是此次随行领路的两名校尉之一,见唐离动问,他驱马上了一侧土丘四下探看一番后高声道:“回禀大人,东南五里处有一村落。” “好,咱们走!”闻言精神一振的唐离率先催马而去。 因着这漫天大雪,短短五里路也花了小半个对辰才到,因唐离一行都是便装,加之出手也大方,那些村人倒也乐意招待。 荒僻小村,此次虽然侥幸免于战火,但也没什么好招待,加之村人说的方言唐离也听不甚懂,连日赶路的他吃过饭,草草梳洗后便睡下了。 唐离是被突然而起的喊叫声惊醒的,他刚披衣坐起,就听墙头处一声响,随即就见唐九推门而入。 “赶上范阳兵来拉夫打粮了,少爷快把这个换上!”进门之后,唐九不由分说边将一件农家地棉袄往唐离身上套,“我刚爬墙看了看,来的不下五旅人马,现在冲是冲不出去了,好在他们没杀人。” “范阳兵?丰州战事不是已经完结了吗?”知道事情紧急,没用唐九动手,唐离自己快速的换起了衣衫。 “胜州与河东相州交界,来的该就是薛嵩的兵。”堪堪等唐九将唐离的缎衫及红云大氅刚塞进炕洞,“哐”的一声门开处,就见十余个手执单钩矛的兵丁走了进来。 这些人进院之后,一部分人奔往厨房拿粮,而另一队人则直接取过腰间的绳索开始“串人”。风大雪大,这些人竟是连话也懒的说,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个院子中的壮丁就被串成了一串儿,除了屋主老刘头的三个儿子之外,串在后面的就是唐九及一身粗布棉袄,头发散乱的唐离。 “老爷放心,兄弟们也都装扮好了,他们拉夫多时间又紧不会盘查的。”趁着老刘头夫妇哭天抢地的当口二,唐九悄声对唐离道,“安危要紧,还请老爷暂忍一时之辱。” 所谓南船北马,北人养马本来就多,此地又与回鹘交界,加之周围地阔草多,是以这村人养马也就多,也正因为如此,唐离等人倒不至于因为那些马暴露了身份。 毕竟是越境打粮拉夫,这些范阳兵也没敢多呆,收集了粮食壮丁及马匹后,留下一村哭声匆匆而去,因是拉来的马多,为怕耽误赶路,唐离这些被强拉来的民夫也都是两人分到了一骑。 东行不多久,不断的有范阳兵及民夫加入队伍,等到当天下午彻底走出关内道时,这支队伍已多达八千叛军,近两万民夫。 自大队进入河东境内,每过一州县就不断有民夫被就地分配留下,所幸唐离等人倒不曾被分开,如此骑马走了五日功夫,唐离等剩下的三千民夫及同样数量的叛军终于到了薛嵩帅帐驻地——云州。 乱纷纷的进了民夫营,唐离等人下马后不等分配,刚被驱赶着站好,就见前方不远处一个身穿红袄的丫头由一个参军陪着走了过来。 “虽说灶上用人只是劈柴烧火,但那毕竟是在内府,长相先不说,机灵不机灵也先不说,人总要干净吧?三夫人刚有了身子,本就吃不下东西,万一再让她看见内府灶上用的都是些腌惯人,不是更败了胃口,到时候老爷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这责任?”那红袄丫头边走边数落个,不停,看来对上次送去的下人极不满意。 任是这参军身为民夫营总管,但面对着三夫人身边最受宠的丫头,也只能陪上笑脸,“石榴姐说的是,不过上次也真是太急促了些,这不,今个上午我刚盘查完二百人,就赶紧请石榴姐先来挑着用!” “这样就好……”丫头石榴得意的一扭头,随即“咦”的一声,片刻之后就见她手指着旁边的一个民夫,语气坚定无比道:“李参军,这个人我要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遭俘〈二〉 脱掉有些脏臭的衣衫,将身子浸入粗木制成的大吕风中,腾腾的水汽袅袅,严寒冬日的这种享受让唐离忍不住长吁出一口气来。 白色的水汽袅绕,竟使周遭的环境都有些朦胧起来,看着自己现在置身的简陋柴房,一时间唐离竟有些今夕何夕之感,眼前的这一切莫名使他想起当年在金州及襄州求学时的穷苦日子,经过两年王孙般的富贵生活后,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这么个地方重温旧梦。 “郑离,快些。”澡房外的一声喊让唐离突如其来的感触戛然而止,洗澡完毕,安之若素的换土那身仆役服饰,用一条粗布带挽好披散的头发,唐离施施然向外走去。 柴房外等候的下人见唐离出来后,眼神明显的一楞,“果然好一个小白脸!就不知灶房要这样的教书先生有什么用?”喃喃自语声中,这下人已当先走去,“跟我来!” 这是一个四厢两进的大偏院儿,也是如今安禄山帐下相卫四州兵马使薛嵩的内厨所在,第一进院落是厨房,而第二进院落就是厨下仆役们的住所。 由第二进院落走入前院儿,当唐离站在正监厨的石榴身前时,尽管知道眼前这个就是自己刚刚从民夫营中领出的那人,石榴依然还是问了一句道:“你就是郑离?” 看着石榴问话时悄然将叉腰的手缓缓放下,唐离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郑离!” 看着唐离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看着他那懒散的笑容,不知为何,往日素来以能干泼辣闻名的丫头石榴脸上竟莫名起了一圈晕红,“看什么看?你要是不好好干,我马上就把你打发回民夫营!”对自己的表现有些不满意的石榴狠狠瞪了唐离一眼,刻意提高了声调说道。只是口中说话的同时,她的右手已悄然将左臂原本挽起的衣袖放下。 “知道好好干就好,放心吧,只要你干得好,不仅不用上战场,三夫人还会有赏。”唐离点头答应,石榴的目光却再落不到他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刚刚抬高的音量又在无形中落了下来。“他不就是个民夫,怎么神气的象个王爷一样?”心中虽然这样想,但石榴却总感觉喉咙里卡着东西,那些厉害话语都说不出来。 看着眼前这一幕,适才那个领唐离过来的下人忍不住心中暗道:“果然是小白脸吃香!”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一幕古怪的很,往日厉害异常的石榴姐现在害羞得就像三夫人身边文静的蝶儿。那郑离不过是个从民夫营中拉来的穷教书先生,但石榴在她面前却如同面对着主人的丫头,想到这里,这下人再扭头,仔细看了看唐离,竟也感觉出许多不同来,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感觉这个郑离身上有一种不同于自己这些下人的味道。“可能是他读书多的缘故!”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这个下人心底只能这样含糊自道。 恰在这个当口儿,就听一阵细细地沙沙声传来,随即就见一个穿着石榴同样衫子的少女走了过来,温软的声音道:“石榴姐姐,夫人又没吃,你说可怎么办哪?” “什么没吃?”顺势转过身来的石榴暗吐了一口气。说来也怪不知怎的,她一面对着眼前这个郑离,说话,乃至手脚的摆放都有些不自在。 “羊肉没吃,夫人说味道太膻;那尾鱼夫人也只是用了两箸。”这个新来的丫头虽然长相一般,但难得天生的柔性,说话时配上那口细白的糯米牙,倒为他平添了许多温婉的韵味。 “羊肉不膻还叫羊嘛?夫人又吃不得炙肉,要不用火烤着倒是能去腥膻!至于鱼,所谓南鱼北羊,咱们北方人本就弄不好,这兵荒马乱的,都是临时就近募来的厨子,能有什么好手艺?真是愁死人了!”石榴一口气说到这里,转身之间也不知怎么来了个福至心灵,手指唐离道:“对了,郑离你也是南人,可会做鱼?” 这句话说完,周边的下人闻言哑然,这郑离虽然是个南人,看他那样子明显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又有几个会做炊食的?何况还能比那些募来的厨子做的更好。其实不仅是这些下人,便是石榴自己,刚一说完这番话后,也觉可笑,“看来我还真是急糊涂了!” 石榴冒冒失失的这句已让人吃惊,然而更让这些下人惊讶的是那郑离闻言之后居然微笑着答应了下来,“试试也好!” 随后,相卫四州兵马使府地厨间就上演了极为古怪的一幕,整个灶房中的大厨并打杂的小厮们都收了手儿,随着石榴看着灶间的那个郑离,而这郑离也端的是好厚脸皮,被这么多人围观,居然照样神色如常。 进了灶房,唐离先自看了看用料后,笑着摇摇头道:“这肉太瘦不合用,你再去准备些过来,记着,要上好新鲜的羊腰肉;这鱼也不行,即是死鱼,还太大了些,重新换一条过来,一斤上下最好,但切记要活鱼。”随着郑离手指处,两个被他点到的厨子随口应是,答应的无比自然。应下之后,这两个厨子才反应过来,今个儿是怎么了,居然被这民夫随意指使。 “姐姐,你从那儿找来的这人?看来有些门道。”新来的丫头蝶儿轻声说了句后道,“只是这人好神气,看着比咱家老爷还像个老爷。” “老爷们有谁会做炊食的?他要真是个老爷,现在能在这儿?”笑了蝶儿一句后,石榴又移目看着唐离道,“怕是他当私塾先生久了,指使那些塾学学生成了习惯,读书人总跟咱们不一样的。” “石榴姐姐,妹妹这可是第一次听你说别人的好话……”蝶儿刚自低声说到这里,就见那转过身来的郑离笑着看向她道,“劳烦姑娘去取一瓶江南春酒,并一饼上好团茶过来。” 这郑离本就长得俊挺,纵然是一身粗布衣衫也掩饰不住他身上的气度。此时蝶儿迎上他那双亮若晨星般的眸子,本就害羞的她居然就此红了脸面,轻轻“嗯”了一声后转身去了。 “死民夫倒是挺会指使人!”低声暗骂了唐离一句,石榴心中莫名又闪现出一个念头道,“只是他……他怎么不让我去?” 刚刚初见,若说石榴就此喜欢上了唐离自然是无稽之谈,但少女心性却难免对这个迥异于身边人的少年产生了些微好感,加之有蝶儿在一边比着,她心底就有了这些古怪心思。 待得各项用料都送到之后,唐离便开始正式动作。黑发飘散的他于形象上虽然与这灶房甚不协调,但他的动作在最初的片刻生疏之后就如行云流水一般延展开去。 见着唐离的动作,那刚刚送来羊肉的厨子低声评论道:“刀工一般,但他这用料倒是前所未见。” “老张说的是,用绿豆还好说,只是放这团茶做什么?”听着身边的议论,石榴心中竟有了些隐隐的期待。 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唐离取下炉上的三足釜后向石榴说道,“好了,给夫人送去吧!” “别揭盖子。”制止了石榴地动作后,唐离微微一笑道,“待夫人吃时再开更好。” “那尾鱼?” “有了这道羊肉,鱼下次再做也无妨!没得糟蹋了好东西,去吧!”郑离这个挥手叫去的动作愈发的像个老爷了。 “你就在这儿等着,不许走开。”对唐离的无礼,石榴狠狠地还了一个瞪眼后,才端着托盘去了。 ……………………………………………………………… 等石榴一路小跑着回到灶房时,却见郑离堪堪端起泥炉上煮水的釜鼎,随后那一连串儿点花分水的动作自然清淡,看似平平无奇处却让她这个看客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自然适意。 “火候正好,蝶儿姑娘,劳你现在把这盏茶给夫人送去,好去去油腻。”白瓷细盏中,淡绿色的茶水清澈纯净的就如同初春三月的嫩柳,盈盈微漾中透出淡淡的清香。 送走了捧盏而去的蝶儿,唐离自取一盏浅浅呷了一口,闭着眼睛长吁出一口气的同时喃喃声道:“茶倒是好茶,可惜进了潮气,这水也太硬了一些。”片刻之后,睁开眼来的他转身道,“石榴姑娘,这道三蒸羊肉夫人吃着如何?” 唐离这一问,立时将满房的目光引到了石榴身上。 绷着脸站了许久,见那郑离脸上全见担忧之色,石榴这才恨恨将手一扔, “当!”的一声鸣响,众人扭头看去时,却见郑离身边的长案上多了半贯绳穿的通宝,“夫人赏你的!” 安然收起半贯通宝,手端茶盏的唐离向石榴一笑问道:“敢问姑娘把我的宿处安排在那里?” ………………………………………… 自从当日露了一手三蒸羊肉之后,唐离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除了每天为那三夫人做上两道菜之外,其他的也就无需动手,虽然照旧穿着粗布麻服,倒也没受什么委屈。 “郑兄弟,刚才你堂兄来找你时我正好路过府门,顺便就把他带过来了。”随着灶头老张走进唐离房中的是一身范阳军服饰的唐九,灶头老张说完这话后却不就走,又闲话了几句后才期期道,“郑兄弟,我上次问你那事儿……” “南人多吃不得腥膻,而绿豆于除膻上有奇效,当日我用绿豆先与羊肉同煮目的就在于此;随后再用团茶二煮,是为去余膻及豆味,且以团茶稍煮羊肉,可使羊肉味鲜而烂,这是这两道工序在火候把握上要求极高,初时把握不好,倒可以燃香为记,每次以温火轻煮三分之一柱香即可;经此两煮,要三蒸之时肉上覆以鲜鸡油少许,可倍增羊肉之滑腻,待此肉蒸至半熟时再以上好江南春酒轻淋一遍,可使肉味极嫩,方法在此,然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老张你多做几次自然也就会了。”唐离的细细解说让老张头喜不自禁,牢牢记下之后,他便欢喜去了。 目送老张离去,唐离关好房门后向唐九道:“都调到一起了?” “如今这卫州城谁不知道薛嵩最疼爱怀有身孕的三夫人,而三夫人跟前最得宠的就是丫头石榴,有她的面子,加上肯使钱,那李参军也就顺水人情把我们都分发在了西城,只要不打仗,这里就清闲的很。老爷放心,如今咱们这些护骑都分到了一处,就连那两个校尉也跟我们在一起。”言至此处,唐九看了看唐离后道:“这次石榴帮了不少忙,老爷你还真该好好谢谢她。” “别看她只是个丫头,这丫头身上有男儿气。”微微一笑后,唐离续问道:“对了,让你打听的事儿有什么眉目了?” “王忠嗣老将军的尸身果然就在城内义庄,昨个儿我听城门领说,薛嵩要用王老将军的尸身与哥舒大帅换粮,所以看护的极紧,凭着咱们这些人想要抢出来怕是极难,不过老爷说的四通货栈我倒是在南城找到了,不知……” “此事一直是由阿七在居中联络,你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听说找到了四通货栈,唐离明显的长舒了一口气,自贴身处取过一物递给唐九道,“稍后你持我随身印鉴前去,里面人不管问你什么,你都据实而答就是……” 唐离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在一阵儿疾雨般的敲门声中,石榴的声音传来道:“郑离,夫人要见你,还不快去!” “姑娘家那儿有象你这样敲门的。”开了门,唐离随口笑着打趣了石榴一句后才又问道,“夫人见我做什么?” “我怎么敲门要你管!”相处六七日,石榴现在说话前先瞪一眼唐离已成了一种习惯,“还不是你那道‘糖醋鱼’惹的祸,夫人刚吃了一口,不知怎的就楞住了,脸色也古怪的很,随后就让我来找你。” “脸色古怪!”低低自语了一句,吩咐唐九稍等后,唐离随着石榴向内宅走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遭俘〈三〉 “脸色古怪!”低低自语了一句,吩咐唐九稍等后,唐离随着石榴向内宅走去…… 自进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灶房偏院儿,天气严寒,薛嵩府内也满是一副万物萧瑟的景象,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唐离心中竟莫名有了心悸之感,连带着身子也似不堪严寒的微微一抖。 “三夫人也是苦日子出身,待下人很好,郑离你不用紧张!”见石榴误会了自己,唐离也没说话,只笑笑后便又继续前行。 转过三进院落,前方就已是内院所在,远远的还没到院门,就听里面有一阵丝竹管弦之声隐约而来,及至唐离再走近几步,恰听得里间一个女歌之声清晰而来: 天平山中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在人间。 歌声极其柔婉,虽那歌女用尽技法极力想表达出诗中的散闲之意,但于唐离而言,在这样料峭冬日,闻听如此之歌,不仅没有出尘淡远之意,反让他更添了几分轻寒。 同样听到这女歌之声,原本头前带路的石榴停了脚步回头低声道:“我家夫人最好离辞,你是读书人,进去若得着空儿不妨也吟上几首,若是博了夫人欢喜,能调职到书房侍候也说不定,尽自你做的一手好饮食,但一个大男人老窝在灶房也不是事儿,记住了!”见唐离点头之后,石榴这才一笑后继续前行。 进了院子正房,其间正有一个歌女就弦而坐,想来刚才的歌声便是出自她的口中,屋里分置着两个大火笼,相州贡炭燃烧时发出轻微的“荜拨”声,为温暖如春的房内平添了几分静谧之意,然则,房内却没有女主人。 “你且在此等候,我进去禀知夫人一声。”率先进了正房的石榴见状,回身吩咐一句后便向隔着一层轻幕为遮的内房走去。“你自去就是。”唐离这句话刚刚说完,蓦然就听内房中“啪”的一声脆响,却不知是什么瓷器摔碎在了地上。 石榴闻声,也顾不得唐离,口中唤着“夫人”挑帘进了内房。 既然进了内室,唐离不便探看,乃自寻了靠近火笼处的胡凳坐下,将一双温软修长的手在火笼上拱烤;那歌女诧异地看着唐离的动作,想来她还不曾见过有这么大胆的下人。直到被看的紧了,唐离向她微笑致意,这歌女才含羞低下头来。 “夫人唤你进去!”隔了片刻功夫,脸上满是疑惑之色的石榴走出内房,向那歌女说了一句后,复又自茶瓯中为唐离斟了一盏茶递过,“夫人今天心情不好,你稍后回话时仔细着些!”低声说完这句,她便转身放轻脚步去了。 石榴刚出房门,那歌女便又重新走了出来。默默重坐回春凳后,便又抱起了斜放在身边案几上的琵琶。 耳听歌女拨弦调音,近来久已不闻丝竹之声的唐离索性收了心思,手上轻转着白瓷茶盏,凝神细听。 那歌女拨弦定调之后,也不用牙板,就此和着中平之音地琵琶曼声歌道: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开腔便是此歌,唐离眉宇间闪过一道讶色。刚才来时的心悸莫名又起。那歌女却不曾理会唐离的心思,将此四句唱完后,纤纤五指微一抹弦,勾音变调处。歌声复起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 与刚才那曲不同,歌女唱到这首诗时,乃将最后两句复唱一遍方才结束,一时间。“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的探问在房内流转不息,听到此歌时,唐离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手中的白瓷茶盏却再也转不下去了。 连续两歌之后,那歌女犹自不肯停歇,上曲回音仍然袅袅盈耳,随着一声急促的挑弦轮拨,原本尚属平和的琵琶在一阵疾雨过后,陡然变调成凄厉的追问,而这声声琵琶里满含的也是情恨缠绵的不甘: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失。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 久赋恩情欲脱身,已将心事再三陈。泥莲既无移栽分,从此分离莫恨人。 歌声一起,中间便毫无停顿,三歌连发,中间竟无片刻中断,而原本这属于“怨情”难伸的曲子,在歌女迥然不合于诗的琵琶伴奏声中,也将缠绵的怨情唱成了愤恨的追问与宣泄。 “咝咝”声里,歪斜的盏中茶水倾出,流在火笼中的相州贡炭上,激起一道道白腾腾的水汽,唐离的脸在这股水汽中朦胧模糊的像一个迷梦般看不清楚……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两年时间,七百多个日夜,虽然唐离从不曾吟诵过此诗,但这二十八字却难忘却,就如同这世间的许多旧人旧事一样,时过境迁后虽然未必会主动想起,但终其一生也难真的忘却。 而今,旧有的心事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蓦然掀开,几乎是毫无,准备,唐离在这个冬日,在这个陌生的卫州,陌生的房间内,思绪猛的被扯回襄州。 室外星月晦暗,室内一灯如豆,灯下一纸素筒,灯前一个少年:在明灭的水汽中,唐离眼前的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甚至他地鼻间,似乎都闻到了那熟悉的鱼油灯散发出的淡淡腥味。 突然消失的女子,芙蓉园内哀婉欲绝的歌声,自己势若疯虎的疯狂,还有那永难忘却的痛与心伤。最终,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水汽明灭间林霞叉腰而立的影子,从初见时的彪悍,到情浓时的甜蜜,再到患得患失时的愁怨,凡所应有,无所不具。 “泥莲既无移栽分,从此分离莫恨人。”重重的叩弦声中,此两句三叠而罢,轻轻收起琵琶后。歌女悄无声息离去,一时间,屋内除了咝咝的轻响,尽是落针可闻的静谧。 一帘之隔,两样情思,帘中人既没有出来,帘外的唐离也不曾起身。这一刻,温暖如春的正房内仿佛时间已经倒流,漫天的静涵由唯有离情别恨的歌意回荡不休。 “能冲泡出那样的清茶,我早该想到是你,只是想不到如今名满天下的翰林大学士唐别情居然也会亲手做羹汤,两年了,唯一没变的就是这道‘糖醋鱼’。”静谧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帘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故作淡然的语调中有着复杂无比的况味,但悍马毕竟是悍马。感觉道自己语声中的感伤与软弱,帘中人音调一提道:“两年了,你为什么还要再来?”尽管刻意压制,但这语调中的不甘与恨意却怎么也隐藏不住。 持盏的手微微一倾,盏中的残茶全数泼洒在熊熊燃烧的贡炭上,腾起一片面积更大的浓白水雾,唐离的面容在这片水雾中欲发的模糊了,“既然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命人召来相见?当日你既然能躲,为什么不一直躲下去?” 一阵急促的胡凳挪动声里,自帘中突然飞出地茶盏带起一道白影砸向唐离身后侧的粉墙,“啪”的一声片片碎裂。至此,林霞的急怒下的声音才透帘传来道:“好你个薄幸人……无耻。” “薄幸?”轻轻掸去落在衣袖上的碎瓷茬,唐离的声音平淡中带着丝丝讥诮,“当日你留下一纸便简后隐没不见,连个回信的地址都不留。随后在芙蓉园自唱自话,却对我在门外的呼唤充耳不闻。当夜过后我仍在襄州逗留甚久,而你却鸿飞杳杳,一走经年,今日偶遇却来指责我薄幸!张冠李戴,人言狐性善变,果然不假!” 闻言,室中又是一阵胡凳摇响,极度震惊下的林霞已是站立不稳,连带着声音也颤抖地不连贯,“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当日在襄州,面对林霞不告而去,随后又听到花鸳鸯说及“狐狸”之事,心中受创极深的唐离对林霞已是恨之入骨,但经此两年之后,此时他再听到帘内这片响动,却莫名心中一软,原本酝酿好的许多话再也说不出来,悠悠一声长叹,唐离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这句话说完,沉吟片刻后,唐离唇角抹出一丝笑意后道:“当日我不过一贫寒学子,养活自己都难,你我若在一起也真是难过,走了也对!” 沉默,随后又是许久的沉默,在如山般压抑的沉默中,一声低低的啜泣渐次而起。不过,这样的啜泣没能持续太久,便化作痛及心腑的嚎啕大哭,哭声嘶哑低沉,在屋内回荡不休,直使帘外的唐离也不忍卒听。 这番淋漓尽致的痛哭持续了近两盏茶的功夫才结束;在做为余波的抽噎声中,林霞含糊的声音传来道:“这两年……你……过的好吗?” “不错!” “那倒也是,我听说你那两位夫人一个是前相公爱女,一个出身世家高门……”偶尔的啜泣声里,林霞的声音越来越淡,最终归于无,闻,良久之后才又听她道,“你怎么来了卫州?” 故人相见,又是在如此的气氛下,唐离既没想隐瞒,他的隐瞒也没了意义,微微一个苦笑道:“我原是往丰州迎王老将军尸身,因走的急也没带什么护卫,正好遇见薛将军手下打粮拉夫,因也就来了卫州,只是没想到你我居然会在此处相见。” “这相见争如不见!”林霞一声低沉的叹息后道,“薛……他父亲也曾与王老将军同殿为臣,此次出兵攻打丰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王老将军战死他也很难受,原本没想携老将军的尸身回来。当日老将军的尸身就留在丰州安北都护帅帐中,现在之所以会如此,本是负责殿后的安参将所为,等他知道已是晚了,这点,你别怪他!” 听着林霞话语中大有难言之隐,唐离也没再细问,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脚步声,自感已在此逗留太久的唐离站起身来,“我已呆的太久了,是该走了!” “这……这就走了,是该走了!”唐离并没有听清帘内轻如呓语的声音,起身将手中空空如也的茶盏放于案几,抬腿欲去的唐离沉吟间又回过身来向帘幕看去,“此次平叛之战安禄山必输无疑,跟着他实无出路。薛将军名门子弟,此次又是被挟襄起兵,若能临阵举义,朝廷必能宽赦之!如今薛将军对你宠……宠爱有加,不管是为你夫婿的身家令名,还是为你自己和腹中未出世的孩……孩儿,你若得机,也该好生劝劝,今日之薛将军心中未尝没有悔意,你的话他能听得进去。总之,你好生保重就是!”看似平淡的语声掩盖不住其中的关爱温情,说完这番话后,唐离再不停留,掀帘而去,此次相见,虽然时间甚久,但二人都是隔帘而坐,竟不曾掀帘一见。 “郑离,怎么样?夫人给你调换了职司没有?”见脸色灰暗的唐离没理会自己的问话顾自而去,石榴脸色一变道,“郑离,你这个不识好心的白眼狼!” 狠狠瞪了唐离一眼,口中骂着的石榴停了片刻后才又继续向正房走去,只是随着她越走越近,正房中传出的三夫人的哭声也愈发的清晰。至此,石榴再也顾不得骂那白眼狼郑离,脚下快步跑去。 唐离一路走回灶房偏院宿处,推门即对唐九道:“此地待不得了,我是民夫,不能随意出府,你即刻持我印鉴前往南城四通货栈,让他们准备好,待晚上天色黑定之后想办法掩护我出薛府!” 见唐离说的紧急,猛然站起的唐九紧张问道:“出什么事了?” “以防万一罢了,你还不快走!”将唐九一路送到偏院门口,见他平安去了,唐离松出一口气来,虽然他心中也自感觉林霞未必会绝情如此的泄露他的身份,但想起旧事,唐离心中也是忐忑,当此之时,总需先保住自己的安危,至于王忠嗣的尸身,再慢慢想办法不迟。 唐离刚回到房中,还不等他坐定身子,就听“哗啦”一声门被推开,应声走进紧绷着脸色的石榴。 紧绷着脸色用探究的目光盯了许久,石榴翻手自袖中掏出一物道:“给!” 唐离应声看去,却见石榴的手上正握着一支黑底红字的三尺令箭…… 第二百四十四章-遭俘〈四〉 俗谚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真是半点不假。这些日子因有唐九等人随手携带的钱财打点,加之内有唐离说项,借石榴的面子做帮衬,唐九等十二个护卫并那两个校尉都以同乡身份被李参军由民夫营发到卫州西城,对于被抓来的民夫而言,这实在是一等一的美差,只要不打仗,他们其实也就没什么事情做。 到了西城,又是一番拉关系套交情,有钱好办事,短短三两天唐九就与那城门监混的乱熟,所谓拿人嘴短,吃人手软,城门监得了这许多好处,也就对唐九的行动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出卫州城,也不拘他在城内的举动,反正这小子每次出去回来,都不忘有好东西孝敬。 正是借着这样的便利,唐九虽然依旧顶着个民夫的身份,但行动却没受什么限制,自薛嵩府出来之后,他便应命直接往南城四通货栈而去。 远远的还在街口,就见到这货栈外拥挤的停着许多骡马队,这些打着响鼻儿,喷着粗气的的骡马,再加上旁边穿着老皮袄的驮夫及那些忙忙碌碌上货的伙计,这所有的一切都使整个四通货栈外热闹的不堪,与旁边其它店铺的萧条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唐九刚一迈步跨进货栈大门,立时就有站堂伙计迎了上来,先自递上个热腾腾的手巾把子之后,那小二说话前脸上已自挂满了笑容,“这大冬天天,出趟门还真是不易,客官您先擦把脸,到那边火笼暖暖身子。吃盏热茶后我再请前堂掌柜来陪你说话儿!”许是见唐九脸上神色急,那小二边领着他往火笼处走,边笑着道,“客官您尽自放心,不管您要办什么货,既然到了四通货栈,就没有个办不着的,您要是有急事,我这就去请掌柜的过来!!!。 “我要见你家掌柜!”递过手巾把子的同时,唐九也不免心底赞了一声,这四通货栈的气象果然不一样,不说别的,就是迎候客人的下人也一个个笑容可掬,有模有样,难怪这乱世里生意还能如此兴旺。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三十来岁的掌柜便已到了。照旧是先笑后拱手为礼,唐九也不等他问。上前一步借着身子的遮挡,拿出唐离给的那枚印鉴低声道:“你看看这个!” 正是一枚雅致的蓝田玉章,极品玉石散发着淡淡的柔光,因是常年带在身上,活玉雕成的玲珑小印得人血气而养,于两边壁土有了淡淡的血气,微微透出玛瑙似地暗红色泽,而让那掌柜身边急变的却不在于这玉章的名贵,而是印章上雕刻的“法相居士”四字。这四字与时人印鉴好用篆字不同,而是用阴父刻就地狂草,此四字疏朗狂落。细观如壮士舞剑,绝是国手巨笔,冒充不得。 那前堂掌柜脸色一变之后即刻恢复正常,“请尊客随我去见大掌柜!”口中说着话,他已当先带路向堂后走去。 这四通货栈的大掌柜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甫一接到印章,原本气度沉稳的他神色一变的同时,激动之下竟连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你自去前堂做事!”回身打发了那前堂掌柜,这大掌柜也无暇于唐九说话,将手中的玉印打了印泥后便在一边的绢纸上按下。 待那大掌柜取了印,一边的唐离也向绢纸看去,只见那银钩铁划的红色“法相居士”四字上竟然有五点小小的空白组成了一个极小的梅花式样,看来雅致中透着怪异。 大掌柜做完这些仍未说话,而是掏出怀中的一枚长柄钥匙打开了一个暗红的锦盒,自其中取出一个蜡封的信笺来,打开信笺,里面同样装着地是一张绢纸,而绢纸上同样有这样一副印图。 细细比较了字形及梅花暗记,终于确定二者完全一致的大掌柜抖手烧毁了两张印图后,边躬身递过印章,边唐九道:“尊客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言。” “今晚入夜之后,去薛府灶房接一个名叫唐……郑离的出来。”见这大掌柜绝口不提自己地身份姓名,也不问问于他,唐九说话间还是对唐离的名字做了保留,“另外,我们一行十五人要出城,接到郑离公子后就走,这个也要你准备。” 话刚一说完,唐九略一沉吟后又补充道:“如果出城人数太多不好办,只把郑公子送出就是,但公子的安全绝不容有失!” “入夜之后去薛府灶房接一个名叫郑离的年轻公子,另外准备十五人出城,我说的可对?”再次出言重复了一遍,见唐九点头确认后,老掌柜才又道,“这两件事必定办妥,还请尊客到后边客舍暂为休息。” 若非唐离亲自交代他来此,并言说此地尽可信任,唐九简直就要以为这其貌不扬的老掌柜是在吹牛,如此两#棘手的事情他就这样轻飘飘的答应了下来,任谁听着都会心里打鼓。 随着正收拾暗红锦盒的老掌柜扯动案几边的一条丝线,随即就有一个小二装束的人走了进来,要带唐九前往客舍。 恰在此时,就见门响处,刚才那个年轻的前堂掌柜又走了进来,看了看唐九,神色古怪道:“大掌柜,适才又来了一位客人,自称是那枚印章的主人。” “老爷!”闻言,唐九神色一变,转身就冲了出去。 刚一冲出房间,唐九就见到一身粗布棉袍的唐离正站在房门外,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在等那前堂掌柜通报,见状大喜的唐九道:“老爷,你怎么出来了!” 正自凭栏而立的唐离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回过身来的他翻手处将一物收回了袖中,眼利的唐九看的明白,他这收回地正是刚刚在凝视的一枚黑底红字的令箭。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大掌柜并那个年轻的前堂掌柜也一起迎了出来。 “吩咐在家的护卫统一到后院精舍!从即刻起后院之内只许进不许出;做完这个你亲自去安参将府上一趟,将晚上的宴饮改期。另外,带我的话,请安参将放心,此次的货物必定给他安全送回范阳,去吧!”吩咐完那前堂掌柜,看他去了之后,大掌柜才恭谨向唐离拱手道:“四通货栈云州大掌柜张云禄见过大当家!” “大当家!”听着这样前所未有的称呼,唐离微微一愕后点点头,随着进了房中。 招手向那跑堂伙计模样的人物低声吩咐了一句。那伙计随即也转身出房去了,见唐离脸上似有探究之色,张云禄边为二人奉茶,边微笑着道:“这个伙计是暗线的自己人,大当家放心!” “到了这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接过张云禄奉上的茶水,唐离看到他额头处那个显眼的红痣,略一沉吟后道:“你就是开元二十九年给天王挡过三刀的张老七吧,我听黑哥说起过你,好汉子!” 饶是那张云禄已经年过四旬,听到这旧事验上也起了一片激动的暗红,给唐九递过茶盏后,他复又向唐离躬身见了一礼,不过称呼也随之变了过来:“属下张老七见过少爷!”至此,他已由四通货栈的掌柜变为了正式的暗线称呼,见礼过后,他才解释了一句道:“这是天王定下的规矩,若非诸位当家主动点明。属下等不管何时,都只能以明面上身份见礼。” “恩,都是自己人,老七你也坐。”闻言微一点头,唐离呷了一口茶水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少爷放心,十五人出城并无问题,只是除了少爷之外,说不得要委屈其他的兄弟做半天驮夫了。” “噢!” 见唐离有探问,张老七笑着解释道:“少爷有所不知,自山记货栈覆灭之后,整个两河就属咱们四通货栈做的最大,安禄山起兵以来,范阳将领惯例都将掠来的财货送回范阳老巢,只是这事既不能大张旗鼓的去做,加之又有李光弼将军一直在袭扰范阳后勤辎重线路,派兵护送风险也大,是以此事就被咱们承办下来,如今别的不敢说,在这两河之地四通货栈的驮队于各州之间进出并无问题。” “他们十四人如今还是民夫身份。”唐离手指唐九说道。 “这事也无妨,咱们花钱把他们买下来就是了。”边起身替唐离续着茶水,张老七边道:“说来本货栈三分之一的驮夫都是在民夫营买回来的,李参军不是难说话的人。” “如此就好!”点点头,唐离又呷了一口茶水后低声适,“王老将军的尸身在本城义庄,我想一起带走,可有办法?” “三天前玉四当家即有信来交办此事,目前属下已买通那义庄看守,但要操办此事还需等玉四当家到后主持。” “玉四当家?”如今货栈事务是由黑天主持,而暗线情报网则是四娘负责,出于对二人的尊重与信任,唐离素来对这一块儿极少插手过问,是以竟然不知张老七口中的玉四当家究竟是谁。 “正是,如今整个两河道暗线悉由玉四当家主持。”说到这位四当家时,张老七脸上明显露出丝丝赞许的神色,显然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的能力甚为服气,“四当家昨天由相州动身来此,属下刚又派人出城去迎过,料来也该快到了。” 说话间功夫,唐离已是两盏茶尽,张老七也起身道:“上面没有提前传信,属下不知少爷突然驾临云州,提前没什么准备,说不得要委屈委屈少爷了,现在就请少爷前往精舍暂住。” 听张老七话语中的意思,竟然还不知道自己这几天的经历,与唐九对视一眼后,唐离也没多说,随着向后院情舍而去。 像四通这样的大货栈,后院中一般都备有客舍,以备招待来往的尊贵客人。至于只有一等一大豪客才能入住的精舍,其间的布置更是华丽,实在算不得怠慢。 检查了防卫,殷勤安顿好唐离后,张老七便欲起身告辞,去办理赎买唐九等十四个民夫之事,只是他刚走到门口,却被唐离出言叫住。 缓缓自袖中掏出那枚黑底红字地令牌,唐离注目张老七低声问道:“此令你可认识?” “这是薛嵩的黑面令。”毕竟是暗线中人,张老七一句多余的都没多问,“与中军调兵大令不同,这种令牌一般是授予身边亲信传递重要消息之用,有这面令牌可任意畅通相卫四州不受盘查。且能征调或者调换沿途坐骑战马,简而言之,这是一面通行令牌。” “知道了,你去吧!”接回令牌。唐离坐于胡凳上后,一时陷入了沉思。 见状,张老七躬身一礼后悄无声息的转身去了。良久良久,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唐离反腕将那枚令箭又收回了袖中。 自当夜以来,这连着十余日唐离难得有精神放松的时候,洗浴过后,斜靠在榻上不知想着什么的他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当唐离睁开眼时,天边已是暮色沉沉,而室内铜侍女灯架上的四支红烛也已点燃。 轻微的水声传来,等唐离在榻上靠着抱枕坐起身时。一个热腾腾的手巾已经递到了他面前,而榻边的长几上,净口的青盐,雪白的缎服及一盏袅袅水雾的清茗也早已备好,甚至连准备下的梳子,都是唐离最为偏爱的牛角梳,这所有的一切都使唐离有如回府中的感觉。 “宝珠,你不是在江南丝坊督工,怎么到了这里?”伸手接过手巾拭着脸,唐离看着身前的女子诧异问道。 自己的问话没有回应,唐离的手渐渐慢了下来,凝神看了榻前站着的女子,他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是玉珠?” 这一问,顿时让双眼一直停留在唐离身上的女予红了眼圈儿。“奴婢玉珠见过少爷,身为两河道暗线首领,此次少爷蒙难,奴婢未能及时找到少爷,还请少爷一并责罚!” “是四娘?”这话问出口,唐离才觉出多余来,当日玉珠在长安状元府第书房中引刀自戮,适逢四娘来访将之带走,现在她居然又成了两河暗线首领,这一切只能是四娘居中行事的结果。当日玉珠引刀,血流一地,匆忙之间唐离还以为她死了,心中未尝没有歉疚,此时见她居然又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出现,原本因林霞之事而心情复杂的唐离那儿还会计较过去,“这事怪不得你,起来吧!你身上的伤可好了?” “多谢少爷关心,奴婢的伤早就好了!”站起身来地玉珠接过手巾后,便一如以前的许多个日子一样,服侍着唐离穿衣起身,结布钮儿,系玉带,梳理头发,她的动作一如过去般流畅,只不知为何,做着这些熟练的动作时,如今统率着两河道暗线数百好汉的玉珠于不觉间双眼中腾起了一层薄薄的轻雾。 因是站在身后,玉珠的举动唐离并没有看见,不过她的出现倒让唐离的心情好了不少,“玉四当家就是你吧?这两年做的不错,对了,张老七那边的消息也是你封锁的?” “少爷当日在前往丰州途中失踪,哥舒将军随即在关内道封锁了消息,奴婢得知之后也照样办理,其实倒不是信不过他们,只是怕万一这消息为范阳军所得,危及少爷的安全,只是如此一来也限制了咱们自己的力量,要不或许张老七能探出些蛛丝马迹来,也不至于等少爷找上门。” “哥舒封锁消息一则是为我的安全,更多的还是怕朝廷怪罪;不过你这样处理倒是没错,谨慎些总是好!要不这十余日我也不会这么安然!”侧头配合玉珠系好头发,唐离续道,“罢了!不说这些,王老将军尸身之事你该如何办理?” “当日少爷前往丰州就是为迎灵,知道王老将军的尸身被带回云州之后,奴婢也做了一些布置!”边帮唐离整理着衣襟,玉珠边道:“如今义庄中看守的有五旅人马,硬抢肯定不行,但王老将军停灵在棺木中,咱们却可借偷粱换柱换过尸身,只要少爷能把那面‘弘法居士’的玉牌借来一用,我保少爷明日离城时定能将老将军的尸身一并带走。”虽然在做着丫鬟的事,但玉珠口气中的自信却远非一个下人所有。 第二百四十五章-回营 天宝年间,安禄山既有玄宗的宠幸,又有政事堂老李相公的支持,做为笼络部将的手段。其历年间连续上本朝廷为手下将领请功升赏,而这其中尤以同为胡人血统的异族将领居多,以至于到了后来,整个范阳军中有统兵大权的将领十人九胡,而做为回报,在安禄山起兵之时,得到了这些将领的全力效忠,方使其以如火兵势在短短数月之间占地数千里。 又因范阳募军多来自东北异族,是以胡将统胡兵,倒也相得益彰,做为范阳军中少有的唐人统兵大将,薛嵩的部属军士自然也以唐人居多,相较于胡兵死后的丧葬仪式,唐军将士阵亡之后更愿意请和尚道士前来做一番道场,以超度亡灵前往永生极乐的净土。 普通军士不论,此次进攻丰州战死的大小军将,多停灵在云州义庄,接受袍泽香火供奉的同时,等待着有一日能埋骨故土,落叶归根。是以战事过后,城西占地硕大的义庄就成了僧侣聚集之地,三七二十一日之内,日夜香烟缭绕,铙拔钟罄及诵经之声响彻西城。 而在整个义庄一片喧闹声中,于王忠嗣停尸处仅一幕厚帷之隔的胡参将停灵处却是反常的寂静,除了偶尔有同僚往别处拜祭时,来给他上两柱香火之外,再没有多余人来观注这个生前性情孤僻粗暴的参将大人,这冷清的一幕只让看守王忠嗣尸身的那些兵丁们唏嘘不已,感叹人死如灯灭地同时,对这位死绝户的胡参将也有了兔死狐悲的同情。 这一幕直到丰州战后第十三天晚上才有了变化。这是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一个年在三旬,全身披麻的男子嚎啕大哭的扑倒在胡参将灵前,口中叫着兄长悲呼不已,在他身后,几个同样披麻的下人抬着一具厚重的柏木黑棺,除此之外,就是十四个手执法器,满脸不情愿的和尚。 “看看那副棺材,用料儿最起码是六十年以上的老柏树,可是贵重得很哪!那里面睡着多敞亮,怕是两个人也睡的下。这次义庄来往的棺木里能比这副还气派的可不多,就冲这副寿材,老胡前些日子的冷清也算没白受。”同是吃粮人,那些看守王忠嗣尸身的军丁对死去的胡参将自然更为亲近,此时见他这个“绝户”也有人来收尸,高兴虽然说不上,但心底确实多了些安慰。如此以来,他们看着那些一脸不情不愿的和尚时,就忍不住要暗自骂上几句,“这些个贼秃,这些天不知赚了多少香火钱,现在有生意上门还摆出这样一副冷脸,真他娘的!” 正在那些闲着无事的兵丁们议论的当口儿,却见哭灵完毕的胡参将兄弟走到这些兵丁身前,远远的先躬身行了一礼,在他身后。上场的和尚们摇起了各式法器,开始哼唱那些让人听了昏昏欲睡的超度经文。 “家兄灵前那些香火定是诸位所为了。”满是感激的向诸兵丁拱手为谢后,脸上泪痕未干的胡参将兄弟随即开始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感谢,“胡清,你去那边守庄人那边说项说项,让他腾个屋子出来,容我好好谢谢这些军爷。” 因是来拜祭并为亡兄迎灵,是以此人带来地酒肉尽多,天寒地冻的深夜。这些兵丁守着个死人本就苦寒,此时见这人如此客气,且满脸都是感激神色,加之那守庄人的房子就在同院之内。只要开着窗户就能看着王忠嗣停尸的正殿。旁边又有十几个和尚摆出偌大的阵仗,这几下里凑到一起,这些兵丁那儿还客气,初时还有几个老成的军士坚守原地,但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因受不得寒气及一边和尚们的聒噪,也都跑到南边的房内趁趁热气,吃两口暖酒,反正胡参将的兄弟及那些下人都在此处,一个死尸断然出不了什么问题。 外面咿咿呀呀的念经,于此十余步之隔地房内却是酒酣耳热,这一晚当值的兵丁们过的格外快意,眼见着东方发白,胡参将的兄弟这才起身告辞,言说回家路远,这严寒天气扶灵而归实在多有不便,乃寄灵于寺庙,待来年春暖之后再来移灵,这本是常事,众兵丁自然没多说什么,说完这些,那人又再邀饮一盏后,起身跟和尚们说了几句后,便自带着下人去了。 他这样拍拍手就空手而走,让那些那怕是最老成的兵丁也再无任何怀疑,随后的事情倒也简单。一夜过后,做完法事的和尚们带着一脸倦色抬着棺木而去,也不知是那些和尚太笨还是怎么的,他们起棺时竟然会不小心的将并未合钉的棺木盖子给震开了一线,堪堪将胡参将死不瞑目的面容暴露在了酒醉肉饱而来的众兵丁眼前,如此大不敬的举动自然又惹得那些丘八爷们一阵儿暗骂,而且这骂声随着和尚们越走越远,也就益发的大了。 …………………………………… 次日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云州南城,一支长长的驮队由此出南城向北进发,四通货栈几乎日日都有多少不等的驮马队进出云州,是以这领驮的行赁,掌柜早与城门监混的烂熟。加之这支驮队又有安参将的贴身小校前来压阵送行,对这些将军们私运财货的勾当早就烂熟的城门监自然再不提查验二字,前后不过一柱香功夫,在嘻嘻哈哈声里,驮队便已顺利出城。 这是紧邻南城门的一家酒肆,大清早的并没有什么客人,但二楼临街雅座里却有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爬在窗户上,指着下面缓缓行进的山巴刃身道:“夫人,驮队开始走了,你看到他了?” 石榴的问话却没有得到回应。诧异的她扭头看去时,却见自家夫人正离窗三步向下凝望,她脸上的神情虽然平淡,但眉宇间那抹幽怨却浓的要化出水来,离座而起的她似是不堪冬日的寒意,双手将裹在身上的狐皮大氅裹了又裹,直到十指的关节都苍白的没了血色。 “那天换了两个小厮跟着,才知道他是去了四通货栈,后来再问着四通货栈今天有大驮队出城,我就知道他肯定也在里面。夫人,我早就说过,有什么事儿交给我准不错。”口中表着功,顺着夫人的眼光看去,石榴就见到下面驮队中正有一个戴着范阳帽的青年手拿账本背对酒肆而立,细看他的背影,依稀就是那个郑离。 “他这人就是爱干净。不管什么地方,不管衣服好坏都是干干净净的,以前在襄州的时候就是这样,两年了,现在依然还是如此。”早晨一缕调皮的朝阳斜斜照进房中,堪堪在夫人身前投射出一片明亮灿烂的光影,而这光影也衬的夫人身上的色调愈发的朦胧浅淡,凝望的眼神,平淡中满含追忆的语调,使得这间小小的雅阁中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怀旧气息,“石榴你不知道,那时候一个大院子里住着那么多人家,但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穿的裙衫都没有他一个男儿家的干净,那个时候穷也用不起熏香,他就采了米粒般的桂花送我,铺撒在洗好的裙衫上,放上一夜,到第二天穿时就有暗香扑鼻,这香啊……比波斯胡的香料还要好!”似是又回味到了那记忆中的幽香,夫人微微低下头去,在大氅的衣领上绱徉。 “比波斯胡的香料还要好嘛!”石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许是受夫人的影响,她那凝视向郑离的眸子中也是一种说不清的柔情,“不过这家伙手就是巧!可惜他这一走,就没人能做出那么好的三蒸羊肉了!” …………………………… “他不仅手巧,不管干什么都是最好的……”凝视着楼下那个背影,夫人的双眼中渐次腾起了一层薄薄的轻雾,而她的声音也随着这层轻雾渐小渐低,以至无闻…… 出城十余里后,这支庞大的驮队中又分出一支有十多个驮夫的队伍,折而向西进发。 自此一路向西,每到一州,提前都有当地四通货栈的伙计出城迎住,往来通关悉无阻滞。 五天后,驮队顺利出了相州西城,由此继续前行,到第二日午时,前方已有一片连绵的山丘隐约在望,而这道山丘后面,就是关内道胜州地界。 “少爷,前方就是胜州,奴婢河北之事未完,就不再相送了!”取过另一袭新置的黑貂大氅,玉珠细心的替唐离系上肩带的同时,小声说道。 “我在军中身边也不便带女眷,你既然有事那就去吧!只是河北道乃安禄山腹心之地,自身安危你要多加注意。”说话间唐离回身看了看来时的卫州方向,自袖中取过一枚黑底红字的令箭递给玉珠道:“派人把这只令箭快马送回卫州,若是不便就交给薛府三夫人身边的丫头石榴若是能见着三夫人,替我致谢!告诉她,若薛将军能迷途知返,我必尽全力保他富贵荣华……最后……罢了,你去吧!”这番话说完,唐离再不回头,大步向关内道而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战事 虽然不过两年时间,但四通货栈在大唐北地的经营的确极为成功,凭借着那面四通货栈的商旗,驮队顺利进入胜州。 “老爷,气氛不对呀!”,唐九的感叹让唐离点了点头,眼前的气氛的确不对,虽然是比邻战地河东道,但前不久来时胜州的气氛却没有象现在这样压抑,凝重,街上来来往往的基本都是身穿皮甲的军人,平民几乎没有,而这些军人的脸上也都持重的紧,典型一副大战在即的模样。 与街上的这种大战在即的压抑相比,胜州府衙对唐离的到来简直是用狂喜也不足以表达其兴奋,虽然监军使大人在前往丰州途中失踪的消息被哥舒翰严密封锁,但做为失踪地点的主官,胜州刺史这些日子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这从他憔悴的面容及额头上浓密的川字纹上就可明显看出。 “好我的监军使大人,你可算回来了!”,听说唐离到了,这位当年的淮南道名士,如今年过五旬的胜州刺史丝毫不顾风仪的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这一幕只让见惯了刺史老爷小方步的下人们惊诧莫名,宋刺史边陪着唐离向府内走,边悄悄抹去额头的细汗,一边还吩咐手下立即去禀知李晟李将军。 到了刺史府大堂,唐离凳子还没坐热,就听外边一阵儿骑兵行进时的隆隆声传来,随即就见一个年近四旬的将领手捧头盔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的居然是一身战甲的唐月。 “陇西中郎将,宁远将军李晟参见监军大人,遵哥舒大帅将令,陇西关内诸将凡见监军使大人,即刻护送回灵州大营!”,身形笔直的说道此处,李晟一个军礼后道:“请大人上路起行!”。 李晟话一说完,他身后同样手捧战盔的唐月也是一个军礼道:“玄甲护骑统领。骑都尉唐月恭请监军使大人起行”。 见那胜州刺史及李晟的模样,唐离也大概知道定是自己这十来天的“失踪”把哥舒翰给逼急了,是以颁下严令,一旦见到他立即护送回灵州大营,而这些直接承受压力的地方文官武将更是巴不得他早早回营。 唐离也没想在胜州多留,见他们促驾。也就顺势起身,边向外行边向李晟问道:“李将军,我看城内的气氛,本军近日是否有大战?”。 陪同唐离向外走时,军容严整地李晟刻意保持了一点距离,答话时也是一本正经,“回禀监军使大人,哥舒大帅两日前下令备战。但进一步军令尚未下达,大帅用兵计划,末将不敢擅自揣测”。 见他如此。唐离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也不多说,微微一笑后继续向外走去。 到了府衙大门,唐离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支约五百人的骑兵,这些骑兵一色的玄甲黑马,数百人的队伍集聚在府门外的大街上居然毫无声息,连马喷鼻之声都没有。 说来唐离对这些人倒不陌生,当初在陇西,将他迎出凌州并护送到京地就是这些玄甲骑兵。只是此时,这些骑兵的脸上神色郑重中却带有丝丝的羞愧。 随后是一次小规模的检阅,简单的仪式过后,唐离就在他们的护卫下到了胜州南城门。 城门处等候唐离的除了一辆硕大的毡车外,另外还有在城门不远处驻扎地三千朔方军。 “我不坐车,这辆毡车正好为王老将军迎灵,起灵幡!”,随着唐离一声令下。不到两柱香功夫,那辆毡车就被改造成一个移动的灵堂,毡车两侧那两根长达三米的长幡在朔风中飘荡不休,为原本就阴沉地天气再增添了几分肃穆。 目睹眼前这一幕,在唐离向灵车致祭的同时,五百玄甲军并胜州城头的守军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制式单钩矛,长枪烈烈,一时场中的气氛愈发悲壮。 短暂而肃穆的拜祭过后,大队正式启行,臂间束麻为孝的唐离被同样臂缠孝麻的玄甲护骑紧紧围在中间。大队行不多远,早在城外等候的三千朔方骑兵一并跟上护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只为护卫唐离一人,就出动了三千五百精锐骑兵。 三千多骑一起行军,前后就拖出几里路长短,扭头看了看身后这阵势,唐离心底暗道:“看来这次还真把哥舒给吓地不轻!”,唐时对文臣武将的护卫有严格限制,自带从人不算,单以朝廷配置而言,当朝首辅出行也不过九人,而统军的节度使们虽然放的宽松,但平日的随行亲兵最多也不能超过五百,眼下唐离这三千五的护卫配置绝对属于超豪华阵容。 “派个人先通知前方州县准备束麻,既然是为王老将军迎灵,他们臂间也该带上束麻才是”,吩咐完这句,见唐月谴了一骑先行后,唐离才轻挥着马鞭道:“不过年余功夫就到了从五品骑都尉,唐月你在军中发展不错!”。 “属下运气好,再则也全仗少爷栽培,当初属下刚一从军就赶上吐蕃来犯,实打实打了几仗攒下些军功,那记功的录事参军不知怎么也知道属下是出自少爷门下,是以每次报功都报了个十足十,如此一来,属下升迁自然就快些!”,出了胜州,加之周边的玄甲黑骑都自觉地围在三米之外,低声说话的唐月也就没了多少顾忌,“想是哥舒大帅也知道属下的出身,是以此次李都尉被黜落之后,中军就将我调了过来给少爷做护卫统领”。 “李都尉被黜落?”,这句刚问出口,微微一个苦笑的唐离随即道:“怕也是因为我的原因吧?”。 “是!其实不仅是李都尉,就连李晟将军也吃挂落受了三十军杖,到现在伤都没全好,若非是大战在即,李将军统兵得法又最熟悉丰,胜诸州地形,此次只怕也难逃黜落。属下奉调到丰州与玄甲护骑会合后才明白,其实这事怨不得李将军,早在少爷动身北上时,丰州薛嵩军就已退回河东。至于少爷赶上的那些叛军纯属意外,关内与河东都是一马平川,对于行动迅速的小股骑兵实在是防无可防!”,言至此处,唐月又放低了两分音量道:“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只要少爷当日能稍稍放缓行程。等配属给少爷您的玄甲护骑跟上来,说什么也出不了这事!少爷身份不同,这次实在是太过莽撞了,若是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不说别的,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去见两位夫人?”,言至此处,刚才调度护骑时一直沉稳干练的唐月居然也红了眼圈儿。 “你是担心我计较李晟刚才地态度吧!放心。我还没这么小气!说起来还是我牵连他受了就连那个李都尉,到了灵州我也自会帮他说话!”。及至听唐月说完,唐离笑骂了唐月一句:“没出息!”后一叹道:“我当日也是想着丰州战事已经平定,现在看来还真是莽撞了!对了,你刚才说大战在即,是什么大战?”。 “自从少爷失踪的消息确认,气氛似乎就变了,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仅是丰州,胜州。这几天新调来地骑兵就不下三万五,加上李晟将军的两万,整个关内道几乎二分之一的兵力都聚集到了此地,这可不是就要大打了嘛!”,说话间唐月边扳着手指边道:“薛嵩本人不过只有三万兵马,这回攻打丰州是向田承嗣借了三万,看哥舒大帅的意思是想这次一举把薛嵩拿下,之所以还没动手。我估计是多半是投鼠忌器,此次少爷既已平安返回,只怕马上就该动手了!”。 “笔墨!”,刚一听唐月说完,唐离随即吩咐道,爬在马鞍上写了只有两个字的便笺,“马上派人加急送往灵州哥舒节度手上”,见那送信的骑兵如飞而去,翻身上马地唐离一挥马鞭道:“传令,全军加速行进”。 一路南下途中。唐离不断见到向北行军的骑兵大队,看来,前几日的调兵远没有结束,而这些新近调上来的军队也多以陇西军为多,见到王忠嗣的灵车,这些骑兵无一例外的避往道路两侧,寂静的沉默中唯有高举的单钩矛闪烁着耀眼地寒光。 越近灵州,陇西军就越多,看来,因为时令已是深冬,暂时解除吐蕃威胁的哥舒翰加快了自陇西调兵入关的进度。 哥舒翰是在离灵州五里处迎上唐离一行地,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大批高级将官,只是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臂缠束麻,其中有几名将领更是全身孝服,竟是以孝子之礼为王忠嗣迎灵。 “别情,你要再不回来,我可就要自解职司,入朝请罪了!”,拨马迎上唐离,哥舒翰不由分说的重重擂了唐离一拳,随即道:“从即刻起,你不能再离我中军半步,监军使监军使,离了我你还监什么?”。 短短十余日,哥舒翰脸上也明显的憔悴了许多,不过唐离的平安归来,毕竟让长出一口气的他脸上有了些笑意。 “好家伙,你就不能轻点儿,我在河东道没事,好容易回来了却被你一拳打死那才叫笑话!”,哥舒翰这一拳着实不轻,口中吸着气的唐离玩笑了这一句后正色道:“先拜祭吧!其它的回营再说!”。 军阵之中,原本该是很简单地拜祭直持续了近两柱香的功夫才结束,其中仅哭灵就花了一多半时间,也就在此刻,唐离才真切的认识到王忠嗣在陇西军中巨大的影响力,拜祭完毕,唐离上马欲行时,却见那几个全身披麻将领中一个大步走到他马前行了一个军礼道:“王老将军子嗣不在灵州,末将代他们谢过大人了,今后刀山火海,大人但有所命,王泗若是皱皱眉头,就是小娘养的!”,这军将说完这句,不等唐离答话,转身去了。 “此人是河西兵马使,于老帅爷身上受恩深重,你从卫州迎回老帅爷尸身的事儿他们这些高级将领都知道了!这王泗性子虽然有些粗,但着实是一员猛将”,挥手示意其他军将不必在上前,陪着唐离策马而行的哥舒翰微微一笑道:“要说别情你此行虽然多有惊险,但总算也有些好处,实不相瞒,当年王老帅爷去位下大理寺,这些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半对你还是有芥蒂,经此一事后这芥蒂就算彻底化解了”。 “我做事秉持公心,当年王老帅爷去位时如此,此次迎灵也是如此,至于诸位将军们怎么看,却不是我能管的”,听着唐离这刻意与诸将分隔距离地话语,哥舒翰笑笑没接话。 见他如此,唐离也没就这个多说,监军与统军大将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虽然唐离丝毫没有与哥舒争夺具体指挥权的意思,但象这种太刻意的话说多了反而不好,是以他也就顺势转了话题道:“我前几日命人送来的便笺将军可看到了?”。 “缓战!”,说出唐离便笺中的内容后,哥舒翰一叹道:“现在冰天雪地的,连战马都不愿出马厩,我何尝不想如别情你所说等到明春再战?但真要缓战又谈何容易!”。 “怎么了?”,听哥舒翰这么一说,唐离也有些紧张起来,“你说的是陇西军?”。 “王老帅爷战死,陇西军中将士急切报仇本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他们请战虽烈,但我还能弹压的住!”,微微点点头,哥舒翰又是一叹道:“陇西这边我好弹压,但朝廷催着我就不能不动了”。 “朝廷!”。 “别情你走这十几天,户部已连来了两道公文,言词虽然客气,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暗指我虚耗钱粮,笑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余万陇西军调入关内,这难倒不要钱粮?另外,五天前国舅爷也以总军粮使地身份来了一封书信,也是促战的!”,嘿嘿一声冷笑,哥舒翰狠狠一勒有些不安心的坐骑后续道:“再有,陇西在京藩邸今天一早传回来的消息,如今朝中也热闹,国舅爷一派催着急战,要在明年四月末陛下十四岁寿诞前‘踏平叛逆’;而原李党并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则力主缓战,两边天天在常朝上吵的不可开交,陛下虽然说平叛战事具体由别情你来监军掌总,但分明也有些意动了!”,言至此处,哥舒翰正色看向唐离道:“未必大唐的将领都是安禄山,要我说别情你就不该离京!陛下纵然天资聪慧,但毕竟年幼难知兵事,却天天听着‘继位之初,立平叛乱,显圣明天子气象,开万世太平之业’这样的迷汤,焉能不动心?”。 “我若不来,就该是十六王宅的那些王爷们来监军了!”,嘿然一声冷笑,唐离淡淡道:“平叛之战力求稳妥,一战解决范阳不留后患,这是开战之初就订好的军略!现在战略大势已经生变,每过一天我强一分则敌弱一分,这样的情势下仓促开战只会遂了安禄山的心思!冰天雪地的去攻两河坚城,这样的蠢事我还做不出来。哥舒将军放心,我纵然不在长安,那些叫嚣急战的也休想得逞!”。 第二百四十七章-战事<二> 寒冷的朔风中,两骑并行前往灵州大营,见唐离说的坚定,哥舒翰脸色稍松的同时微微摇头道:“我自是信得过别情,只是我近来连日调兵,却不能不与河东一战”。 不等唐离出言发问,轻挥马鞭的哥舒翰已续道:“陛下登基之初,锐意进取本是常事,别情你执意相劝,虽是为国之举,未尝不是异日引祸根由;再则,某一人独掌三道两镇大军,历时数月却没什么动作,纵然其因有自,也不太说的过去”,言至此处,哥舒面色转冷道:“最后却是河东叛贼太过猖狂,攻丰州而掠别情,视我为何物耶!我若再行隐忍,岂非让他们笑我哥舒无胆!”,说到最后一句时,端坐在马背上的哥舒翰猛然再拔肩背,这一瞬间显露出的凛然杀意使人油然想起当初“夜屠石堡取紫袍”的旧事。 然则唐离却不为他气势所摄,在哥舒翰言说执意要战之时,唐离既已勒停坐骑,静听哥舒翰说完后方冷冷道:“能屈能伸大丈夫,既知今日之忍能换来异日大胜,又何必效那‘引刀图一快’的莽撞!若说受辱,我岂不比将军更甚!我既能忍,将军就不能?平叛之战关系社稷天下,稍有不慎,便为异日两河埋下兵连祸结的无穷后患,陛下及朝廷那里自有某来担当,但将军若要为一己之气行速战之举,则是万万不能!”。 自与唐离相识以来,从当初的厚加结纳到平日里书信探问,再到唐离此次到达灵州后一再不露行迹的表示绝不干涉具体军事指挥,哥舒翰看到的都是唐离温文尔雅的文官气度,却没想到此时自己一个“急战”竟引他露出另一个面目来。 “人言唐别情好记仇,好记仇之人必心坚,此话果然不假!”,心底暗道的同时,哥舒翰拨马回转靠近唐离身边微笑言道:“别情你想到那儿了?你这监军都不肯让军士在数九寒冬攻河东坚城。莫非我就不知心疼手下儿郎?此次之战只为逆袭那些打粮拉夫的河东叛军,前些时忙着调兵入关也就没太在乎这些跳梁小丑,想不到他们竟然猖獗如此,如此某既已腾出手来,焉能容得他们再放肆?七日之内,我要彻底肃清边界。让关内道再见不到一个范阳叛军,薛嵩攻打丰州无非是为粮草,从即刻起,两河叛军休想从关内再弄到一粒粮食”。 “打一个反袭扰战何需出动如此多人马?”,事关平叛大计,唐离半点也不轻信,“若将军措置不当提前引发大战,坏我军略。我虽与哥舒交情莫逆,需也顾不得了!”。 “关内与两河边界绵延千里,这数万军力算的什么。再则此次反袭扰也正好调动军力,为明春大战做准备”,见唐离如此固执,哥舒翰面露苦笑道:“罢了,我本还想派兵入两河袭击叛军辎重补给,如今也一并取消如何?别情放心,我绝不至于逼急他们坏了军略!说来也是好笑,历来监军那个不是促战的,也只有别情你生怕开打。这也算是千古一奇了!”。 见哥舒说地清楚,心中疑虑尽释的唐离催马前行的同时,收了严肃的表情一笑道:“我不是怕打,只是怕打不好!如今大略已定,只要哥舒你不逾矩,这场反袭扰战如何打法,我绝不插手!”。 “你倒是会偷懒”,哥舒刚说到这里。就听唐离问道:“对了,今日怎的不见李太白!”。 一说到李白,立时换来哥舒翰一个实实在在的苦笑,“别情真是害我不浅,当日自你走后,他就扎在我军帐中,我给了他一个节度府典军地职司都安置不住!”。 唐时士子入仕一般有三种途径,科举中榜,以吏才擢升,或是入节度使幕府。自开元间玄宗设立十镇,使节度使制度固定下来之后,有唐一朝的著名诗人几乎大多都有过或长或短的幕府经历,高适岑参等人莫不如是,相比较一般文士入幕做个七品录事参军而言,哥舒翰给李白安置的这个典军实在算是仁至义尽了,典军是实职,又是正五品的官衔儿,这是哥舒翰权利范围内能给的最高职司,也意味着如今是白身的李白正式跨入了大唐中级官员的序列,于唐离而言,这实在是对李白最好地安排,待听说李谪仙对这一职司也不满意,唐离也不免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他现在……”。 “李青莲果然人如其诗,有一颗豪胆,放着正五品典军不做,非要上前线杀敌,我被他缠不过,给了他一个正六品上镇将,这次随调兵去了原州前线”,言至此处,哥舒翰无奈一叹:“好一个‘功名只向马上取’,他就在我军帐中吟了这句诗,生生把我珍藏二十年的一副精铜锁子战甲也给讹走了!”,言至此处,想到名闻天下的诗仙撒赖放刁地孩童心性,刚才还是满脸苦笑的哥舒翰忍不住的大笑出声。 “上镇将可是统兵实职,还去了原州前线?哥舒……” “别情放心,实际统兵的是副将,而这个副将是我亲自配的,李青莲真要在关内道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但不起这个骂名!”,便执缰缓行,向唐离一笑的哥舒翰道:“不瞒你说,还在你们到关内道前,玉真长公主就来了一封便笺,请我尽量顺着谪仙人的意思,要不我也不至于如此”。 闻听此言,原本还要再说的唐离沉吟片刻,一挥马鞭笑道:“罢了,去就去了!厮杀疆场,建功立业,李谪仙想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好歹顺他一次意思也好,经此一事他必定文思泉涌,咱们多担点儿心,换几曲流传千古的绝唱,倒也合算!”。 唐离这番话说完,二人对视之间俱都一笑。 …… 京城长安,靖安坊状元府 关内道朔风烈烈,但年关已近地长安却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状元府第三进院落左厢那个雅致偏院中,正有一个麻衣高冠的三旬道士正于露天雪下看着身前树干上迎寒盛开的玉黄色腊梅花。 几步之外,房檐下石阶上的泥炉正汨汨冒着水汽,传来淡而温暖的咝咝水响,道袍外的麻布大氅闲闲披着。高高挽起地道士髻上零星落着三两瓣洁白的雪花,手中的的那卷《南华经》也似垂非垂,在这样一副腊梅映雪图中,道士的身姿直有说不出的飘然出尘之意。 “咚咚咚”三声叩门轻响,道士身形未动,一个面容普通身穿黑衣地汉子已推门而入。“四娘命禀知先生,关内急报,少爷已平安返回灵州!”,一句说完,黑衣汉子便如来时一般闪身退出,只留下“吱呀”一声的关门轻响。 听黑衣汉子说唐离已平安返回灵州,道士身形虽依旧是一副闲淡安适模样,但于无人可见处。他那握着经卷的手却猛的一紧,待黑衣人闪身退出,道士口中长吁出地那口气使身前枝上刚刚落下的那瓣雪花瞬融为水。 转身回房。道士的步子依旧是不疾不徐,但他上阶时却不防脚下一绊,虽然身子歪倒只是瞬间之事,却也丝丝显露出道士的心思。 顺手将手中地南华经卷随意的扔在书几上后,道士复又转身出房,于阶下端起了滚水早沸的釜鼎,收集于今冬地第一场雪水经这样一煮分明有些老了,但道士丝毫不以为意,滚沸的水注入极品白瓷盏中。绿意可人,直到一口清茶入口,道士的心才彻底宁定下来。 堪堪到这盏茶的最后一口,院门再次开启,一脸惊喜神色的唐七大跨步走了进来,“先生的扶风卦果然神验无比,少爷已带着王老将军的尸身平安返回灵州了!”,唐七惊喜的高声彻底打破了偏院中的寂静清幽。而放下茶盏地道士李泌也恢复了素来平静的神色。 “吉人天相,原该如此!”,李泌的淡定从容让兴冲冲而来的唐七愈发心生敬畏,做为这个道士的助手及外部联系人,唐离在关内道胜州出事的消息就是唐七告知李泌的,那个时候,尽管他自己心急如焚,但这道士却神色淡定,拿出一把耆草撒下后,悠悠说了一句:“吉人天相!”。虽然唐七未必信任这个,但当时李泌的平静确实让唐七及同样忧心不已地李腾蛟,郑怜卿及四娘等人找到了暂时安心的理由,时隔十来日,唐离平安的消息传回,李泌这番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为他在唐七的眼中平添了几分神秘的光环。 “坐吧!”,抬手指了指书几一侧放置的胡凳,等唐七坐下后,李泌平静的声音传来道:“今天宫里及朝中的形势如何?”。 面对李泌的平静,唐七渐次收起心中狂喜地同时,对眼前这个道士的本事愈发的笃定。“常朝上还是在吵个不休,不过今天有点特别的是连户部尚书章仇兼琼都出班说话了,陛下还是昨天的说法,具体战事由少爷掌总把握,常朝散了之后,杨相也跟着进了宫,不过今天除了说为陛下整修宫室之外,国舅爷还提到选后之事!”。 “选后!”,喃喃自语了一句,李泌的手指在身前的书几上缓缓叩击,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片刻之后才见他浅浅一笑道:“先是要大办登基改元大典,随后是要为陛下整修宫室,现在到了选后,看来国舅爷为讨陛下欢心,实在是费了不少心思”。 “是,杨相现在是每天必进宫一次”,听唐七此言,李泌复又一笑,端起釜鼎缓缓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昨天杨侍读给陛下讲的是‘由奢入俭难’吧?稍后你找李公公传话,请杨侍读今天下午给陛下讲史时,好生讲讲妲己乱商及东周烽火戏诸侯的典故,便是本朝高宗时武后以周代唐的旧事也不妨多花些功夫,太宗有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此言诚然不虚呀!”。 “是,我稍后就办!”,唐七应下之后,复又道:“先生,前些日置办下的那两套宅子,李公公的倒是直接收了,但高公公却又把房契退了回来!”。 “噢!他没收?看来我倒是小瞧了他”,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李泌随即笑着轻声道:“既如此就不送宅子了,你稍后到小姐那里领一张一百万贯的飞票再给他送去,记住,只送钱,别的什么话都不要多说,另外,通知吏部司李郎中,简拔高奇侄子入仕一事请他抓紧些办,听说高公公最近要过继此人于膝下以继承香火,吏部的排票若是出来的及时,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听李泌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个数字,唐七愕然站起道:“一百万贯?”。 没理会唐七的举动,放下茶盏的李泌自取过书几上的绢纸写了一张支取凭条递了过去。 因走之前唐离早有交代,有了李泌的这张凭条,就意味着可以从那里取出百万贯飞票,见李泌不说,唐九也就识趣的不再问,拿着凭条的他走到房门处时,蓦然想起一事转身道:“先生,今天一早郑鹏少爷传出信儿来,说昨晚宫中下钥前,太后娘娘曾到勤政务本楼,言说万民疾苦,朝廷还宜早战 “太后也进言了?”,闻听此言,站起身来的李泌负手绕室一周后,清冷着声音道:“你出去之后即刻派人到四娘处问问那个杨二管家送到长安没有,若是到了,你便亲自往御史中丞黄大人府上走一趟,请他明日中午散衙后往谪仙居小聚!”,目送唐七离去后,李泌若有若无的声音才又传来道:“隐忍了这么久,也该是稍露锋芒的时候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战事<三> 今天注定了是一个让李泌难以安闲的时刻,唐七刚走,坐下身子的他刚端起茶盏,就见院门开处,往日最重礼仪举止的二夫人郑怜卿快步走了进来。 “二夫人!”,见是郑怜卿到了,李泌站起身来施了一礼,只是不等他束手让座,素日重礼的郑怜卿已神色惶急道:“先生,腾蛟姐姐离京去寻老爷了!”。 “大夫人离京了?”,听到这话,适才一直神色平静的李泌终于色变道:“什么时候走的,去了那里?随行带了多少人?”。 “前两日腾蛟姐姐说要回娘家陪李老夫人住两天,今个儿过了晌午,李郎中家夫人来拜会,我就命丫头去请姐姐回府,谁知去了一问才知,两天前腾蛟夫人回去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说要回来,如今两边儿都没有,只在以前的闺房里留了一张便笺”,花书简递了过来,“如今护卫里少了四个人,都是当初相公府上陪嫁过来的,另外,原本安置在城外别业里的虎奴及小白也都不见了,出了这样大事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通知老爷?这兵荒马乱的,先生你说如何是好?”,郑怜卿自嫁入唐府以来,除了在内房之外,对外一直是以礼自持,少有象现在这样乱了分寸的,双手绞着手巾帕子,脸色也白的很。 耳中听着郑怜卿的诉说,李泌展笺看去,李腾蛟的留言倒也简单,只说唐离出事,她这身为大妇的不能坐视不理,这就前往关内道,让家人不要担心云云。 “真是胡闹!”,看完便笺,李泌尽自心中也急,但一见郑怜卿如此模样。他反倒镇定下来,借着折回书笺的功夫,再抬起头的李泌脸上已恢复了一片沉静,“如今河东大战,要往关内道只能西出井迳关,这一路上虽然多有难民。但道路也算平静,未必就会出事;再则,尊夫于这一路上倒还有些布置,大夫人带的从人虽然不多,但随行的有只白虎,必然碍眼的很,想要找到她该不是什么难事,我这就命人请黑天亲自走一趟。二夫人但请放心就是”。 “如此就好,无论如何要确保腾蛟姐姐安危无虞!”,说清楚了事情原委。郑怜卿也就不再多逗留,只是走到门口时,双手绞着帕子的她复又转身道:“府上都说先生卦法灵验,就请先生为此事卜上一卦,看看吉凶”。 见郑怜卿脸上地忧急神色溢于言表,虽已是出家人的李泌心中也暗赞了一声难得,他自小便蜚声天下,入了道录之后更经常往来王公巨族府第,见多了女人间的明争暗斗。但象眼前这样二夫人为大夫人如此担心的实不多见,就这一点来说,那年纪轻轻的唐别情着实是好本事。 知道若不卜上一卦郑怜卿必定难以安心,唤过隔壁房间中的童子命他即刻去请黑天后,李泌便开始燃香净手,七七四十九根耆草撒下,只略一看卦象,李泌眉头一皱。待他扭过头来时脸上却已是光月霏齐。 “此卦上坤下乾,乃地天泰卦之像。泰卦,天地之气相交,小往大來。安泰亨通,‘无往不所,艱難守正’,先顺口解了卦象之后,李泌才微微一笑道:“总而言之,大夫人此行虽有小厄,但终究能逢凶化吉,无所不往。二夫人大可放心!”。 “如此就好”,闻言郑怜卿福身一礼后也不多打扰,便匆匆去了,见她出了院门,转回身来地李泌在耆草上俯视良久,脸上的疑惑之色也愈来愈浓,“怎么会是上乾下巽的天风姤卦?柔遇刚则壮,一阴敌五阳,莫非大夫人此行能成什么大事不成?”。 …… 京城里发生的这一切唐离自然不知,此时的他正住在灵州监军使府中会客,而客人则是面有刀痕,一身道装的贞华,当日唐离到灵州之前,便由暗线通知贞华道长来见,后这道士自陇西赶来,唐离却在胜州出事,如此一来就耽搁了十几日功夫,直到今天,安顿下来的唐离才命人请他来见。 贞华道长见到唐离时,明显的松了一口气,说来他可谓是如今最关心监军使大人安危地人之一,可以说,没有这位唐大人,不仅阿三复位无望,就连那一部流落在陇西的奚人,日子怕也不好过了。 “现在也没什么外人,道长且随意就是”,挥手让人给贞华道长奉了一盏茶水,唐离浅笑道:“数九寒天,劳道长远行来见,辛苦了!不知阿三最近如何?”。 “不敢当大人此言”,接过茶盏,贞华道长拱拱手道:“王爷现正在陇西由族中耆老教导治政之道,此次大人来信,王爷也是极力要来,只是族中长老顾忌天寒,是以苦苦劝住,这是王爷给大人的信。” 接过贞华递过地信笺,唐离拆开后第一眼“大哥”二字就忍不住会心一笑,细细将书信看完,将之收纳入怀后,唐离才笑着道:“阿三这封信比之上次,无论是书法还是用语都好的多了,以此可见,这几位耆老还真是用心了!”,顺着又夸了阿三几句,问了他的一些细事后,唐离才收了笑容,正色问道:“道长,游说奚族诸部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自阿史那承庆兵败汴州后,除了伪王一部外,其他三部族长对王爷派去的信使都客气的多了,就在我来之前传回的消息,三位族长也都答应自本月开始,会逐渐减少对范阳叛军的兵源供应,只是起兵废黜伪王之事,他们三人都还没有答应,只说要再看看”,言至此处,贞华道长脸上地笑容颇有些尴尬,说来唐离为阿三复位之事操心良多,从财力支持到经由哥舒翰的粮草武备支持,都可说是不遗余力,但一年多过去,他们于此事上尚没有什么大进展,这让贞华道长也觉得实在难以交代。 “都说奚族人是说话不拐弯的实性汉子,现在看来也尽有老狐狸。再看看!”。让贞华道长安心的是,唐离闻言之后却脸上没有什么不豫之色,玩味的将“再看看”三字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唐离抬头向贞华道长一笑道:“只要安禄山败相不彰,这几个族长必定是不肯下决心的,形势如此。这也怪不得你们!”。 “多谢大人体谅……”,贞华道长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被唐离挥手止住,“族中军士训练的怎么样了?”。 问到这个,贞华道长说话地底气明显足了许多,“当日内迁时共有六万一千族人,平安到达陇西的是五万四千余人,共聚兵六千。皆是精壮敢战之士,历经年余训练,这六千勇士如今日夜所思便是杀回饶乐为先王报仇!”。 “六千。怎么又多了一千人?”,唐离的心思刚动,果然就听贞华道长迟疑说道:“只是族中青壮多已入军,生产未免不足,今冬严寒又遭遇两次小雪灾,是以这粮草上……另外本部内迁时牲畜流失极多,儿郎们战马也有不足,此外大人若能请哥舒大帅再拨些弩弓,儿郎们将更加感激!”。许是知道自己要的东西太多,贞华道长自己都有些说不出口,倒最后时虽然口中说着话,他的头却低了下来不再看唐离。 “道长一路东来,关内道的难民想必也看到不少” “是!”,贞华道长虽然答地勉强,但他也知唐离说的确是实情。 “明春三月陇西将与安贼大战,哥舒大帅也没有多余的粮食给你们”。唐离的话让贞华道长地头愈发的低了。 看他这个模样。唐离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小呷了一口,又等了片刻后道:“朝廷虽然没有余粮,但我手上却还有一些,战前我在新罗买进了一批粮食,本来是等明春另有他用,你们现在既然有缺,我可以拨出一部分把你们今冬的缺额补足”,挥挥手制止了贞华道长的感谢话语,手端茶盏地唐离站起身来续道:“这批粮我可以给。就算全了我与阿三的兄弟情分;不过战马与弩弓你们就需另想办法了”。 “上次已经批给你们一千五百匹战马,弩弓五百具,如今大战在即,让我如何再向哥舒张口?”,说话间唐离缓缓转到贞华道长身[ 宝 书 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b a o s h u 7 .cOm]前,“不过眼下却有一个办法让你们无需求告也能补足这些军资”。 “什么办法?”。 “近日哥舒大帅欲对两河叛军发动反袭扰战,此次战事一旦开打必定要持续到明春,我意将陇西六千奚军也调往河东前线参战,战中所得军资由尔等自由支配”。 “大人是说让奚军参战?”,闻言,贞华道长略一沉吟后道:“只是我军尚未训练完全,只怕……”。 “奚人本是天生的骑兵,经一年多训练也就够了!如今对他们来说,最好地操练办法就是上战阵杀敌,不见血再怎么训练也是枉然”,伸手拍了拍贞华道长的肩膀,唐离亲自为他斟上一盏茶水后续道:“我知道这六千人是阿三赖以复位的基础,愈是如此,愈该让他们早上战场早成精兵。此次反袭扰战多是小规模战事,伤不了奚军筋骨;再则,经由此次调动,我可说服哥舒大帅将尔等六千奚军调往关内东北边界,待明春三月大势有变时,这一部奚兵就可以最短的时间直接由河北进入奚境诛杀伪王,说来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了,稍后我自有信给阿三说明此事,你回去后也向那些耆老解释解释”。 目送贞华道长离去,唐离笑笑没说话,转身回了正堂向唐九道:“阿九,今天可有河北传来的信笺?”。 …… 关内道调兵刚完,随着哥舒翰一声令下,近千里边境上反袭扰战正式打响,与此同时,长安也有了一件轰动朝堂的大事发生,事情是由御史台一刘姓监察御史的奏本引起的,在这本奏章中,刘御史将关内道上自观察使,下到地方刺史一本参了个干净,言说这些国贼官商勾结侵吞朝廷赈灾粮款之事。 第二百四十九章-战事<四> 本来,一个小小监察御史的奏本并不会引起多大风浪,事情之所以得以扩大,缘自于第二日御史大夫黄大人的一个复本,在这个复本中,黄大人详细罗列了关内道官商勾结的细节,御史大夫的身份毕竟不同,他这本奏章一出,顿时满朝轰动。 数百万贯赈灾钱款及粮食,此案涉及钱粮数目之多诚可谓是本朝第一弊案。而因此案涉及官员上至一道观察使,下到十余刺史,可谓是将关内道文官系统一网打尽,这两厢结合,益发引人注目,是以此案一出,朝野轰动,一时议论纷纷都是此案内幕,以至竟将朝堂上缓战,急战的争论冲淡了不少。 前两天的雪终于止住,这是年关来临前一个难得的阳光灿烂的冬日,但京城长安杨府温暖如春的书房内,当朝宰相杨国忠脸上却是一片阴沉,对于眼前这个突然而来的弊案,他自然比谁都清楚,但让他不解的是这股风潮到底是从那里刮起来的,身为宰相之尊,又是总管大唐钱粮的主官,他自信自己在关内道的事情做的极为隐秘,但是现在却闹的如此众所周知,他自然不相信此事的内幕会是御史台一个八品监察御史能发现的,而御史大夫黄伯南突如其来的发难也让他气恼莫名。 “黄伯南做官素来奉行中庸之道,三十年中规蹈矩,难不成现在一夜之间改了性子。国忠抹了一下额头后又冷声道:“还有,杨义那个杀才现在到底在那儿?”。 “来呀!把老爷身前的那个火笼给撤了!”,杨府大管家杨忠先唤人进来撤了火笼后,才看着杨国忠躬身小心说道:“遵老爷吩咐,奴才中午散衙后去过黄府,黄伯南对奴才倒是客气的很。话也说的通透,看他的意思应是不知道此事关涉老爷您,奴才出来后邀相送的黄府管家到谪仙居小坐了片刻,从他嘴里倒是知道黄伯南原与关内道观察使曹大人有宿怨。天宝五年工部侍郎出缺,当时黄,曹二人都有意此职。但最终曹大人走通了老李相公的门子占了先机,此次以奴才看是黄伯南见机可趁,有意报此宿仇,倒不为针对老爷您”,言至此处,杨忠又看了看老爷的脸色后,低下头迟疑说道:“至于杨义那杀才,至今也没个消息。不过奴才今儿一早又谴了一拨人去找他,想来这两天就该有回音!” “这就是你保荐地人!蠢货”,听说杨义音信全无。惊怒之下的杨国忠顺手将身前案几上的茶盏随手扔去,正中杨忠额头,鲜血涔涔好不瘮人,但杨忠却连伸手去擦也不敢,反是应声跪倒在地。 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杨国忠的政治敏感却是极高,在如此时刻杨义失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刻,他就意识到有了大麻烦。摔了一个茶盏暂时解了心火之后,强迫自己沉静下来地他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寻思敌人到底是谁,他还知道多少? 几乎是在这个问题出现的同时,唐离的影子就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如今朝中能有这个能力与自己作对的恐怕就只有此人了,想到这里,微微有些分神的杨国忠未免也有些伤感,若非事涉权利。他还真不愿意与唐离相争。 不说初来时长安时的帮助,唐离在杨国忠心中实在是第一个真朋友,尽管他才名满天下,但他对自己确是以友道待之,时至今日,两人已是暗中相争时,杨国忠想到以前与唐离的相处时可以肆无忌惮地骂娘说粗话的快意,还忍不住露出丝丝笑容,而随着这一闪而逝的笑意,他那一声悠长地叹息也随之而起。高处不胜寒,而新皇对唐离的倚重又实在太深,长此以往,唐离未尝不是另一个老李相公,与友情相较,还是权势更来的重要,念及此处,杨国忠的叹息之声愈发的重了。 这种伤感的叹息持续的时间很短,随即杨国忠的思绪就回到了眼前,摇摇头,他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尽自哥舒翰遮掩地紧,但唐离在胜州失踪的消息却没有瞒过他,虽然他知道这一消息时唐离已经在返回灵州的路上,但愈是如此,他愈发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唐离所为,当杨义第一次没有按时回书时,唐离该还在卫州,他根本没有时间来安排这次事情。 不是唐离还会是谁?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弄到的这批钱粮是送去了剑南道,以用于剑南镇的扩军?正当眯着眼的杨国忠在沉思这些问题时,却见一个家丁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 “什么事儿?快说!”,沉思被人打断,杨国忠很有几分愠怒,但家丁地话却让他全身一震,“回禀老爷,御史台刘大人刚谴小厮传信,一个时辰前,三管家被人送到了御史台”。 “谁送的?”。 “庆州刺史钱南森,他一并是往御史台投案的”。 “钱南森!”,将这个名字喃喃念诵了一遍,沉吟片刻后蓦然起身的杨国忠转眼向跪在地上的杨忠道:“杨义的事交给你去办,这次的事情若是再办砸了,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是”,看到杨国忠眼中一闪而逝的寒光,杨忠答应一声后头俯的更低了。吩咐完这句,杨国忠没再理他,边向门外走去,边沉声道:“来呀!更衣,备车,我要进宫”。 …… 灵州监军使府,正俯案看着近日战报的唐离听着门外重重地脚步声,头也没抬的笑言道:“反袭扰战正打的激烈,哥舒将军正该是忙碌的时候,怎么有心思来我府上?”。 “此次虽然战线拉的长,声势也大,但归根结底每战不过都是些数百人的小打小闹,有什么好忙?”,走进房中的哥舒翰一身缎衫便装,脸上满挂着笑意的他看来松闲的很,“倒是这两日朝中出了大事……”。 言至此处,哥舒翰停住话头买起了关子。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唐离依旧埋头在眼前的军报上,似乎对他口中的大事丝毫也不感兴趣,“我仔细看了近日地军报,我军杀敌七千六,俘虏三千五。而自损不过四千八百余人,这都是实打实的野战,双方都无坚城可资借力,人言范阳兵精甲于天下,也不过尔尔罢了,倒是陇西军战力更占优势!”。 口中说着话,放下手中军报站起身来的唐离给哥舒翰斟了一盏茶后道:“另外,给王老将军请功的折子朝廷批转了。追赠老将军一等靖国公,后事由礼部派人前来料理,除已经入军的老大加正五品散官衔外。王老将军另两位公子也都恩萌入军,授职都是从六品,哥舒你若有意,让他们直接入陇西军中亦可”。 “多谢陛下体恤老臣!也一并谢过别情你了!”,闻言正色说完这两句后,哥舒翰才又一笑道:“别情你有所不知,此次反袭扰战我军虽稍稍占优,却是以逸待劳,又占了地利才能如此。以此观之,范阳兵精之说诚然不虚,不过你再仔细看看战马地损耗,开战才几日,我军报损的战马就达一千五百余匹,折算下来平均每十个敌军就要折损我一匹战马,这仗打的也太心疼人,还好王秦卿在陇西。要不他看到这个非跟我拼命不可”。 “深冬天气作战,战马损耗高也是常事,我们有损耗,范阳亦有,且他们远行而来,后勤补给又不足,损耗必定比我们更高,长久说来,反倒是于你哥舒有利之事”,端着茶盏在哥舒身边的胡凳上坐下。唐离笑着续道:“若非是知道深冬作战损耗太大,安禄山如今岂肯坐困两河,只怕早就带兵杀了过来。于这一点而言,咱们还真要感谢这严寒天气,拼后勤补给,我就不信他安禄山凭借两个半道能拼的过朝廷,范阳兵精又如何?没粮没马我看他怎么作战!”。 “好歹毒的心思,可怜范阳二十万精兵竟要被你活活拖死”,言至此处,哥舒翰才又一抚茶碗道:“毒是毒了些,不过别情你这军略倒让我们这些统兵将帅轻松了许多,如今怕是高仙芝及封常清两位将军也在心中暗暗谢你吧!”。 唐离闻言一笑,“扬长避短,正该如是!”。 见唐离根本不接自己刚才的话茬儿,哥舒翰附和着笑了两声后,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别情,京中这两日出了大事,难倒不想知道?”。 “你说的是关内道赈灾钱粮弊案吧!”,俯身拿过茶瓯替哥舒翰续了茶水,唐离淡淡道:“此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闻听唐离此言哥舒翰也不吃惊,小呷了一口茶水后笑道:“可惜远在关内,不能看到国舅爷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地模样,想必定是精彩的很!”。 “你就是在京城也看不到这个,有什么好可惜的?”。 “这厮一个混痞子出身,靠着太后娘娘两年间骤升到如此高位,这也就罢了,偏生还不安份,对军务之事也要指手画脚,若真按他所说与安禄山速战,就这天气不等开打,我陇西儿郎就不知要冻死多少。庸臣误国诚然如是,如今见到他吃瘪,某焉能不高兴!”,大笑声中,哥舒翰扭头若有深意地看了唐离一眼后续道:“缓战求稳,拼后勤辎重补给拖垮范阳,这是别情定下的军略,如今你刚一离京,国舅爷就叫嚣急战,别情你玲珑心思焉能看不出国舅爷要抢功的心思,我就不信听到这消息你会不高兴。” “高兴,怎么高兴!”,悠悠一声叹息,唐离的声音低沉了许多,“缓战固然有缓战的好处,但却实在对不起这北地的百姓,关内及江南道的难民就不说,如今两河百姓又过的什么日子?哥舒你若有时间换上便装出去听听,但凡难民聚集之地,十个人里就有八个人会骂我,如此还怎么高兴。有时候想想,杨相所说未尝不是对的,速战风险虽大,但于百姓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快刀斩乱麻地解脱,就这样拖着,范阳军日子固然不好过,倒是这些百姓更惨”。 听唐离提到这么沉重的话题,哥舒翰也是无言,他如今就驻跸关内,焉能不知道那些难民的惨状,而依目前的形势来看,至少在明年五月以前,这些人难有返回家园的希望,而就在这五个月之中,尽管有朝廷赈济,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冻饿而死,说来在此次平叛之战中,朝廷之所以能有现在的战略优势,其实是以两河道百姓的苦难换回来的。 “兵者凶器,打仗那儿有不死人地,于两河百姓而言,也是长痛不如短痛,此事因安禄山叛逆而起,需也怪不得别情你”,安慰了唐离一句后,哥舒翰脸色转冷道:“愈是如此,那些对难民活命钱粮做手脚之人就愈是可恨,可笑国舅爷虽能使杨义猝死狱中,却躲不过悠悠众口”。 “杨义猝死未尝不是好事”,摇摇头,迎着哥舒翰诧异的目光,唐离缓缓道:“以如今的形势,朝中实在乱不得,国舅爷经此一事,该无心思再插手军事,而事情到杨义这里结束,也不至于逼急了杨相!”。 “他一混痞子出身,又能怎的?”,哥舒自小也是出身豪门,是以对杨国忠的出身也是不屑。 “国舅爷自然没什么”,扭过头来,唐离一字一顿道:“但他的身后可还有十几万剑南镇驻军!”。 “别情你是说……”。 “希望不会如此”,唐离的声音极轻极淡。 …… 关内道赈灾粮款的弊案来的快,也去的快,事情刚到高潮就随着杨义地“畏罪自杀”而戛然而止,虽然朝野间议论纷纷,但在陛下面前自承治府不严,致使府内家人依仗宰相之势招摇撞骗之后,国舅爷虽被罚俸一年,但相位毕竟还算稳当,而涉案的关内道观察使及十余刺史却在一日之内人头落地,一案斩杀十几个正五品以上官吏,此案诚然是本朝第一大案。 正是在这件事情的余波中,除夕悄然来到,随后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迎春花已开出了小小的蓓蕾,顶着严寒过了一个漫长冬天的百姓见到那米粒似的小黄花,几乎都忍不住的要语带惊喜的说上一句道:“春天该要来了!”。 第二百四五十章-战事<五> 春天将至,正在大唐百姓欣喜的期盼春天来临的时候,关内道灵州早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自陇西调兵的步伐一改前时的循序渐进而陡然加快,前时正在关内与两河交界处与敌反袭扰战的军队陆续被换下轮休,各种军资辎重源源不断的分发运往边界各州,几乎是每一个军士都意识到大战马上就要来临了。 这样的气氛中,灵州监军使府内的唐离也显得忙碌了许多,而与哥舒翰忙着军队及物资调动不同,他现在忙碌的重点却在河北道。 “少爷,河北常山及平原郡有书信到了”,唐九的这句话让正闭目假寐的唐离蓦然坐起,“拿来我看!”。 “好个颜家兄弟,果然没让人失望”,接过唐九手中的书信,唐离一气看完之后,长吁出一口气的同时,脸上终于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唐九,备马,去中军大营”。 此时的灵州早已是一个大兵营,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军士,而且个个都是绷着脸一副紧张的模样,一进中军营盘,就见到许多身穿轻便皮甲的参军幕僚之属来回奔走,间中还有许多头缠红巾的传令兵风驰电掣的策骑而过,场面看来异常紧张。 哥舒翰帅帐外,十来个等候任务的传令兵加上那些护帐亲兵,只将帐门处堵塞了三分之二,唐离也没理会他们,在帐门处翻身下马后便直接入帐而去。 外边尽自热闹,大帐内却是安静了许多,特制的长案几上。大的小的铺着各式山河地理图,这其中既有长安兵工二部转来的,也有陇西探马自己绘制地具体州县的山川地理,一些身穿团衫的幕僚正对着这些地理图指指点点,类似的情形倒与后世电影中的参谋部颇为相像。 也是穿越之后唐离才知,唐代的战争远不是想象中那样一要打仗。就凭主帅聚鼓集军粗线条地分析一下战场形势后就发令调将谴军,其实际情况也是由诸多参谋赞划据山川地理图讨论制定具体的军略。 唐离进了大帐却没见到哥舒翰,倒是那些幕僚文官见他到了忙不迭的行礼参见。 “忙你们的吧!”,挥挥手笑着还了还礼,唐离径直迈步往大帐后独立的小房间中走去,挑帘而入,果不其然就见一身便装的哥舒翰正捧着一本书卷在看,他身前的案几上还燃着青烟袅袅的香炉。整个人看来松闲地紧。 “好你个哥舒,别人都忙的要死,你倒是快活的很。小心我参你一个怠慢军事”,哈哈一笑走进房中,唐离将手中地信笺放在案几上后,笑着问道:“在看什么,这么津津有味的连进来人都不知道!”。 “陇西军连连都有大战,这样的战前准备早经历的多了,我这主帅要是次次都忙,不说打仗,早就累死了!”。见是唐离进来,哥舒翰笑着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唐离一看,却是司马迁的《史记》,“李广一代名将,凭他的赫赫战功竟最终没能封王,真是可惜了!”,先自感叹了一句后。哥舒翰顺手拿起信笺道:“这是什么?”。 “河北道常山太守颜卿与平原太守颜真卿已确定起兵日期,就在七日之后”,故意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一句后,唐离才微微一笑道:“这可是按哥舒翰你给的日期定下地时间,下面就该看你的了”。 “好个颜氏兄弟,还真让别情你给说准了!”,匆匆看完书信,哥舒翰已是精神大振,“别情你放心,早在去冬反袭扰战时。我陇西军已调动完毕,此次只要河北一乱,我二十万大军可以最短的时间立即兵出两河”。 “如此就好!我料河北之内只要颜氏兄弟先举义旗,随后必有更多州县闻风相应,而你哥舒之兵就是给他们壮胆的,你出兵越快,兵势越猛,河北道应和颜氏兄弟的州县就会愈多”,言至此处,唐离微微一笑续道:“如今安禄山军力多集中在河东道,范阳老巢这半年来兵力虽然补充甚速,但其数当不超过八万,护卫老巢之外,史思明能调动的机动兵力最多四万,凭这四万人想要控制四处起火的河北全境绝无可能。如此形势之下,安禄山必定会从河东回军,只要哥舒你能出兵卡住两河中线,就足以使河北,河东叛军首尾不能兼顾,介时陇西军只需据城而守,顶住急于北上的河东叛军就是,如此以来,攻守之势易位,陇西军占据坚城以守为攻,待潼关大军北上,更可由南北两厢夹击河东叛军,如此安禄山内则辎重补给线路被彻底切断,外则有两面夹击,猖狂了半年,他地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击其必救,使敌攻我,别情你这军略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些,却诚然是上佳之策!”抚案之间,哥舒翰冷冷一笑道:“人言安禄山一代名将,如今竟然坐视情势如此,看来这名将之誉终不符实”。 闻言,唐离笑着摇摇头道:“这就是哥舒你冤枉他了!据我所知,去岁安禄山发兵刚刚占领河东不多久,他那眼上的旧疾就已发作,先是疼的坐卧不安,越到后来病情越重,就在去年除夕前两日,他的左眼已完全失明,右眼也日渐模糊,安禄山脾气本就暴躁,如此疾病缠身,更是日日心火旺盛,身边那些伺候的下人不说,就是那些带兵大将也是动辄打骂。这么个情况下上至安禄山,下至众将那儿还有心思料理军务。要不,范阳军何至于让战略形势逆转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中,起兵占领洛阳后的安禄山就因为眼疾发作而性情大变,对身边人及手下将领大肆打骂,使其身边人难以忍受,最终安禄山的贴身内侍李猪儿趁其眼疾无法视物而将之刺杀,如今。这历史中的一幕正在逐渐上演,虽然还不曾有李猪儿之事,但安禄山地眼疾却的确是一日重似一日,不仅瞎了左眼,连右眼也是视力日降,朝不保夕。 听到这个消息。哥舒翰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天意,真是天意!”。 “待彻底平叛之后哥舒将军再大笑不迟”,附和着一笑后,唐离拍了拍哥舒翰的肩膀道:“回去之后我马上行文李光弼,使其领军进入河北以备乱起之后与史思明周旋,哥舒你务必卡断河东与河北通道,顶住河东叛军的回攻。并做好准备等高仙芝潼关军北上之后,与之南北夹击河东叛军,此战关键在于务必要将叛军全歼在河东。不能放其一兵一卒重回河北”。 见唐离说地郑重,哥舒翰也收了笑容正色道:“别情你放心,此战我必将安禄山斩于河东,叛军若有一兵一卒北窜,某愿领军法!”。 “如此就好!”,点点头,唐离迎着哥舒翰的双眼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平叛功成之日,某必当上本陛下,为将军绘图凌烟阁!”。说完这些,唐离也不看哥舒翰眼中一闪而过的狂热,率先出房而去。 …… 回到监军使府,唐离先自修书一封于李光弼,随即又写了一本奏章详细说明目前的战事准备情况。 这两造里忙完,已到了暮色四合时分,呼出一口气放下笔,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腕儿。唐离信步向监军使府后花园走去,而唐九则是一步一趋的紧跟着他。 “这是在监军使府,用不着跟这么紧!”,自从上次胜州一事后,唐九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不管唐离走到那儿,他都紧跟着不放,而且只要唐离一出府,那怕去地地方是城内,他也必定先通知唐月。浩浩荡荡的调出五百玄甲护骑弄出偌大的一个阵势来,任唐离说了多次依然不改。 这次又是如此,对唐离这话唐九只若未闻一般,依旧是跟的紧紧,见状,唐离索性也懒的再说,任他跟在后面漫步向而去。 虽然只是一天功夫,但后花园中的迎春花蕾又绽开了不少,星星点点米粒似的黄色看上去甚是喜人,也正是这一片鲜嫩的黄为萧瑟地花园中增添了几分春意。 在一枝迎春花前蹲下身子,唐离边将有些扭曲的枝条小心理顺,边随意问道:“阿九,今天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唐七如今留在京城,唐九就自然接过了他地职司,如今各地转给唐离的书信大多是由他先行拆阅,随后再择机告知,此时见问,他随即答道:“府中一切都好,就是前两天老夫人又去了大慈恩寺经堂;另外四娘来信,言说经过这几个月的布置,如今李泌先生已完成了派系整合,老爷虽然人不在长安,但朝堂上外戚一脉也难再一家独大;另外河北道玉珠来信,又有两州刺史愿附和颜氏兄弟,只是玉珠问老爷,河北乱起之后粮食什么时候能到,为支应范阳叛军,河北各州县的存粮早由史思明抽走统一管理,一旦乱起立时就有乏粮之虞”。 “稍后你给玉珠回信,一旦河北道乱起,粮食最迟十五日之内会由海路运抵”,唐离站起身来边抄手前行,边缓缓道:“顺便再给长安去信,一给四娘,就说我的意思,请四娘取消对李泌的监控,经过这半年时间她也该放心了!另外一封让小姐尽快动身赶往丰州,自她抵达之日,海商船队暂停往来新罗,全力向河北运粮,对了,让小姐做好运出军粮的记录文书,以便冲进军费好向户部报账”。说完这些,唐离无声又前行了几步后才又道:“我让你留意的卫州可有什么新消息?”。 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后,唐九才道:“老爷,最近地一封书简四天前才送出,即便有消息也没有这么快到的!”。 “噢!看来是我太心急了!”,唐离自失的一笑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散步活动坐的太久有些酸麻的手脚。 …… 七日之后,河北道常山 天边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常山府衙,使端坐在正堂中六十四岁,华发半百的颜卿面目有些模糊,虽然他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虽然周遭空无一人,但颜卿地腰板依然挺的笔直。 看着这缕缕沿着衣衫渐次上升的晨光,大事将发前特有的平静使颜卿不期然响起了自己的生平,出身名门颜氏,他自小便以气节操守自持,后入仕于范阳任户曹参军,他的清廉与不谋私利更使范阳百姓交相称赞,或许正是看中了他在民间的官声,安禄山将之擢升推举为常山太守。 对于自己去岁归降安禄山,颜卿并不觉得耻辱或是羞愧,虽然他出身儒门世家,自小诵读儒家典籍,但他却并不拘泥。他知道在去年那种情况下强行抗拒没有任何意义,反不如“身在曹营心在汉”以待来日,所以他既没有如当时的一些官员那些弃城而逃,也没有做无用的反抗,而是含羞忍辱的选择了归降。 昔日所受地耻辱就是为了今天的一切,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咬了咬牙,到了此时,他已不顾忌自己被安禄山抓走做为人质的儿子与侄子,也不顾忌自己的生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为国死难,死得其所”,这个道理颜卿自小就明白,而且坚信不疑…… 正在颜卿端容沉思的当口,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见常山长史袁履谦迈着文官少有的刚健步伐走了进来,而他的手上赫然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李钦凑这酒鬼已经伏诛,大人,事成了!”,袁履谦的激动难抑的声音刚完,就见眼中坚毅之色一闪的颜卿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讨贼诛逆,虽匹夫有责,今日我等正当如是,换旗!”。 至此,朝廷平叛之战正式开打。 第二百四十六章-战事<六> 阳春三月,江南已是草长莺飞,但大唐北地却是百草刚萌绿,俨然一副初春景象,正是在这料峭春风中,正有一队三千兵马沿着沿刑州东行向河北道贝州。 这队人马领头的是一个年过五旬的将领,腰悬三尺七寸长剑,一身精铜锁子战甲的他在略带寒意的春风中策马疾行,身后战旗烈烈飘飞,看来实在是英武不凡,只是与其他纵横沙场的猛将相比,纵然是身处大军阵中,这员武将身上依然透出浓浓的书卷飘逸气息,诚然是好一员儒将。 河北道刑州西接关内道,经此东向贝州及德州南部,正好横向将河北道分割成南北两部,北顶赵、冀、恒、定诸州,南压相、卫等比邻河东的州县,自当日平原太守颜颜卿及颜真卿兄弟举义旗归唐,早已借助剿匪之战调度完毕的陇西及关内镇军由哥舒翰一声令下,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东向河北,二十万大军蓄势东进,直似沸汤盖雪般直下刑,贝两州,一并将德州南部也收入囊中,占据这两道半之地后,陇西军再不北上,而是兵势稍展之后随即转入守势,开始大规模加固城池,安置守城器械,以备河东叛军回攻。至此,不仅河北道被横向一分为二,便是河东叛军前往回撤老巢的道路也被堵的死死。 这一支三千人的队伍一路东进,沿途见到的都是甲兵往来,两边高高低低的城池上,悬挂了大半年的范阳旗也都黯然滑落,倒是一面面唐旗迎风招展,每座城池上由当地征发及关内随军而来的民夫正不惜气力的背石填木加固城墙,而那些一夜之间变了天的当地百姓则茫然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看看人家,再看看咱们,终究还是又慢了一步,什么仗也没捞着,好容易调到河北,还是在贝州临清。”指着旁边风驰电掣而去的一队骑兵,一身儒雅飘逸气息地将军恨恨的挥着马鞭对身边的副将说道,“来了还是守城,我看了山川地理图,临清在贝州中部,纵然河东叛军反扑,怕是也轮不着咱们,似这般连敌人的影儿都见不着,还怎么立功?” 这样的抱怨早听的多了,那副将脸上也不以为意,闻言只是笑笑道:“青莲将军莫急,咱们虽是来地晚了些没赶上大战,好歹总算到了战地,总比留守关内的诸军要强的多了。至于立功,过去这几月的反袭扰战本部也算战功赫赫,将军不也阵斩了六敌首级。就不说临阵指挥,单凭这也是一个稳稳的三转军功!” “以多打少,每次还都是伏击,反袭扰战有甚值得好说,还是那堂堂大阵中厮杀方显男儿本色。”摇摇头,李青莲言至此处时意兴揣飞,“早知河北战事已毕,本将军就该请调前往李光弼军中。率两万孤军入范阳腹心之地,李光弼好幸运,生逢其时,生逢其时啊!” “颜氏兄弟先反,我陇西军再一东进,如今河北道各州县早已是四处冒烟,李将军率两万军马北上以牵制史思明军,现在不定忙成什么样子。咱们纵然要去找怕也是找不到他们,再则李将军一部并不属于哥舒大人统辖,将军真要想去,总得要在唐监军处领了调兵军令才成。”事情果然如这副将所想,他一提到监军使唐大人,李太白顿时就没了脾气,若按监军使大人的意思,只想着能将李白留在身边,介时别说北上,就是连临清都去不了,去求这样的调兵令还不是自找霉头?想到此处,上镇将李青莲狠狠一挥马鞭,再不抱怨的率先驰马而去。 过刑州东府亭入贝州,由此东南而行过经,宗二城,三千骑兵不过三四日就已到了贝州临清。 临清城中早有当日攻城地野战骑兵驻扎,就等他们一到即办交接,堪堪等李太白策马到了城门处时,就见一支十来驮的商队迎面而来,让他诧异的是,那些对来往人等严加盘查地城门守兵居然对这支商队不闻不问。 “青莲将军有所不知,这是四通货栈的驮队,早在当日大军东进之初,大帅行营就有副令,见四通商旗一律放行。”见李白如此,来迎他的本城将领随即笑着低声解释道。 “居然有通天手段,这四通货栈好大的来头!”闻言轻叹之间,李太白细细向经过身边的驮队看去,恰在此时,却见远处一骑迎风狂奔而来,马上骑兵额头上缠缚的红巾醒目可见,原来是一个专司传递紧急军令的急脚递。 见到这一幕,副将及迎候的将领俱都是心中一紧,心中暗道:“又出什么大事了!”反倒是自驮队上收回眼光的李太白神情昂扬,看向这急脚递地目光也有了几分期待之色。 这急脚递策马而来,在李太白三人马前五步处滚鞍落马后随即道:“河南道叛军阿史那承庆已于昨日率部北渡黄河,其前军方向正指贝州,宁远将军将令:凡我贝州守军即刻备战,以迎来敌!”匆匆说完这一句,传令的急脚递起身一礼后便又翻身上马,如飞而去。 “河南道的都回来了,看来叛军真要大规模反攻,这四天的轻松日子算是过到头了!”说完这句,那守将向李太白二人一拱手道,“大战在即,某要速回贝州城听将军提调,这临清就交给二位将军了!”言毕,守将也已驱马回城督促本部军士收拾行装起程。 “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向副将哈哈一笑,李太白也挥鞭入城。且不说他们这边加紧备战,却说一边经过的驮队偶尔听到这话,忙忙的也加快了脚步,待出城不远,驮队中两人更是直接策鞭上马一路向西疾去。 不两天功夫,风尘仆仆的二骑已是到了刑州,随着陇西军马大规模进入河北道,哥舒翰并监军使的大营也一并前移到比邻关内道的此地。 此时的刑州早已成了一个大兵营,二人查验了过所进入城中后便直接往城中心的监军使府而来。 河东叛军大反攻在即,连带着监军使府前也甚是热闹,尤其是门房中等待命令的急脚递更是多达十来人。二人进了门房,那领先而行的也不知,自怀中掏出一件什么物件儿,门子见了后片刻也不耽误的向内而去。 等不稍久,就见一个年在二十上下的青年到了门房,迎住二人道:“老爷在正堂议事,你们且随我来。” 二人随着这干练的青年到了正堂边的花厅,等不片刻,就见一件白缎衫的唐离挑帘走了进来。 不等领头的那人躬身行礼,唐离摆摆手后向一边正眼睛眨也不眨注视着他的那人笑着道:“当日卫州一别,石榴姐别来无恙啊!” 原来这男装打扮而来的少年正是相卫四州兵马使府中的丫鬟石榴,此次她奉命送信而来,因事涉机密,兼且相州乃是由安参将镇守,是以她就由着四通货栈的安排北上绕道贝州前往刑州。虽然她早知道当日那个郑离身份特殊,但三夫人既然没有直接言明。她万万也想不到当日那个府中的厨子竟然会是名满天下的唐离,见是他到了,石榴当即兴奋站起,几步上前道:“郑离,原来你是监军使大人的属下,难怪不敢呆在卫州,你在这当的什么官儿?现在能不能见着监军使大人,我有急事见他。” “来呀,上茶,顺便将京里送来的桂花糕也一并送来!”回头吩咐了一句,闻言微微一笑地唐离也不答话。反是问道,“你有何急事要见监军使大人?” 此时的花厅中也就三人,石榴见状也不隐瞒,只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道:“还不就是你以前劝说夫人的事儿,如今河北道大乱,老爷也动了心思,我此来送信正是为此,郑离,你如今既然在监军使大人属下。瞅着机会也帮着说说话,让监军使大人尽早把军粮拨过去。” 见石榴不似做伪,真是对自己的身份真是一点不知,唐离微微一笑道:“你来前夫人可跟你说了什么?” “夫人交代我定要把信亲自交到监军使大人手上,别的什么也没说!”随口回了一句后,石榴才又急声道,“哎呀,你尽问这个干什么,赶紧帮我通报才是正紧!” “既然如此,你就把信交给我就是!”此时不仅是唐离,就连另一个同来的暗线小头领也忍不住轻笑出声,石榴正自诧异,就见花厅帘幕掀处,适才领着自己二人进来的青年带着一个身穿轻便锁子甲的年轻将领走了进来,这将领进了花厅后,一礼之间宏声道:“禀监军使大人,我家大帅请您前往帅帐议事。” “李校尉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去!”回头说了一句后,唐离转过身来笑着向目瞪口呆的石榴道,“发什么愣!还不把信给我!” 一双圆睁的杏眼紧紧盯在唐离身上,直到将紧束在腰间的密信递给唐离后,石榴才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道:“你……你就是唐离?” “如假包换!”口中调笑了一句,拿着信笺的边转身向外走去,口中边微笑着道:“这一路来你也辛苦了,且好生歇歇,等我回来后跟你说话!”话刚说完,唐离已掀开花厅帘幕而去,花厅内,石榴的自语声隐约传来,“原来他就是唐离,难怪三夫人这么喜欢听离辞……” …………………………………… 哥舒翰帅帐中,唐离手执信笺笑道:“好消息,薛嵩已决意起兵归唐,有此四州之地,叛军若想回军河北,无论怎么走,纵向上都需连破三州,如此哥舒你再不用担心我军防线太薄了。” “真有这等好事?”闻言,哥舒蓦然站起,“他有什么条件!” 边将手中信笺递过,唐离边笑着道:“主要是要粮,其他保全个人身家之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一目三行的将信笺看完,哥舒翰朗声笑道:“看来薛嵩还真是饿急了,不过这倒也不足为奇,如今河东本就军粮匮乏,连阿史那承庆这范阳嫡系都饿的在河南呆不住了,那儿还有粮给他?相卫四州疲敝,就是象其他胡将那般抢也抢不到,不降奈何?” “相卫四州虽然疲敝,却也正是决战的好所在,我已决意纳降,至于调兵进驻四州就是哥舒你的事了!若是事机得当,正可将冒进的阿史残军聚而歼之。”唐离此言引来哥舒翰会心一笑,当下二人各自行事不提。 自去岁以来,安禄山眼疾日重一日,对身边人及手下将领动辄打骂。及至过了年关,眼疾愈发加重,原本仅是左右失明的他如今连右眼也渐渐模糊不清,三步以外便不能视物。如此以来,他的脾性也就越发暴躁,如何还能统兵?而随着史思明留守范阳老巢,如今河东道分地驻扎的叛军已是散沙一片,混似群龙无首一般。 经过一个大体上相安无事的寒冬,随着河北乱起,哥舒翰大军进驻河北,被截断退路的河东叛军终于慌了心神,再也难以按兵不动,当下,随着孤悬河南,度日如年的阿史那承庆一马当先回军河北,分兵驻守河东各地的叛军纷纷聚兵向最靠近河北道的云州集结,意图将陇西军聚歼于河北南部。 第二百四十七章-逼婚? 河北道南部相州刺史府,虽然外间因缺粮早已是饥声一片,但刺史府花厅内却酒馔飘香,年过三旬的安参将正摆酒宴客。 “安将军,此次三十九驮金珠细软均已平安运抵河北范阳尊府,这是令尊老大人亲书的回执,请将军查收。”接安参将邀饮一盏后,四通货栈大掌柜张云禄放下酒樽,笑着自怀中取出一纸便简递过,在安参将低头阅看家书的当口儿,张大掌柜执瓯将二人身前的酒樽满斟,口中随意笑言道:“自老大人处得知将军自幼嗜好羊肉,正好本货栈赵州分栈新进得了十多腔苦泉羊,此次也一并带了过来进献将军。” “苦泉羊,洛水浆”,这是大唐百姓人人皆知的民谚,京畿道扶风县内有一泉流,此泉水苦涩不堪入口,人不能用,却最宜饮羊,是以此地出产的羊肉最为甘美,实为北地第一,长而久之就入了民谚,被人口口传诵。 “苦泉羊!”收好老父的家书,安参将嘿嘿一笑道,“苦泉羊历来都是贡品,便是以前也难弄到手,自河北起兵以来,更是难得,张掌柜有心了!来,本将就以此盏为谢。” 安参将举盏邀饮,张云禄口中连称不敢,只是不待二人一盏饮尽,就见花厅外一个牙兵装束的军士急忙走了进来,行礼后道:“禀将军,适才城门领来报,薛兵马使已到城外十五里。” “噢,薛嵩到了!他不在卫州待着,跑我这里来作甚?”对于这个汉将上司,身为安禄山远方族亲的安参将素来就不太看在眼里,向张云路一拱手后,他起身之间口中犹自嘀咕道:“晦气!” 至此,便宴自然取消,自有府内下人领着张掌柜下去安歇。安参将边由家人服侍着穿上军甲,边口中吩咐道:“来呀,速去牛军粮使府传令,着他两柱香后去南城门,随本将军往迎薛兵马使。” 相州城外十里长亭,相卫四州兵马使薛嵩并三百贴身牙兵到十里长亭歇下脚许久。才见前方一阵烟尘腾起,却是安参将、牛军粮使领着一群贴身牙兵到了。 任安参将对薛嵩心里如何不屑,这大面上的参礼却也少不得,在长亭前翻身下马,带着一阵甲冑撞击声,安参将等人道:“末将等参见将军。” “安将军辛苦了!”不等安参将弯下腰去,薛嵩已如常日般早已上前将他虚扶住。却对安参将身边的牛军粮使视若未见。直到二人又寒暄了好几句后,薛嵩才扭过头冷下脸道:“统将领兵以军仪为先,牛军粮使从军多年,连这也不知晓?” 这牛军粮使人如其姓,体形端的是膀大腰圆,胖人原本怕热,他这一路急赶过来,难免有些疏忽,其实所谓的“军仪不整”,也不过是肩背间铠甲有些松散而已。甫一见面就吃上官训斥,牛军粮使整理身上兵甲的同时,一张虬须大脸早已变的黑红。 眼见薛嵩甫一见面就发作自己的军粮使,安参将唇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眼前这情景早非第一次。当日牛军粮使还是统兵校尉时,随他第一次参见薛嵩就没个好脸色,随后这两年莫不如此,直将这个河北大汉激得私下里在自己面前数次大骂不止。也正是为这缘故,安参将才将他提携为相州军粮使,掌握着至关重要的粮食辎重。好在薛嵩顾忌他身为安禄山族亲的身份,也没有公然驳斥,只是如此以来,就愈发的看牛军粮使不满,只要见面必定就会出言训斥。 等薛嵩沉着脸又训斥了几句后,安参将方才上前一步拱手劝解道:“将军勿恼,末将等来的匆忙,牛军粮使一时疏忽也是有的,断无藐视军律之意,这点末将敢保。” “若无安参将说情,本将今日必当三十军杖治你军仪不严之罪,以后再敢如此,定不轻饶!”又是一番训诫后,薛嵩看也不看牛军粮使,侧身和颜悦色道,“安参将且随本将亭中叙话。”二人当先入亭,臊地满脸通红的牛兵马使自己随后跟上,想必他心中对薛嵩怨气甚重,是以入亭之后刻意的紧随着安参将。随着主将入亭,外面分属三人的牙兵将这个旷野中的亭子团团围住。 入得亭中,自有随行牙兵奉上茶水,薛嵩举手让饮后,自持着茶盏凝望亭外春光良久,方才轻声一叹道:“河北乱起,哥舒翰二十万大军趁机西出,一举占我刑、贝两州并德州半部,形势艰危呀!说来我相州与哥舒逆军只有铭州相隔,安参将务必劳心军事,不可使相州有失。” “将军放心,末将沗为相州守将,必不容此州有失.”口中慷慨激昂的答着话,安参将心中盘算不已,“这老儿数百里跋涉而来,难道就为这几句废话?” 又随口探问了些相州守卫的布置,才见薛嵩放下手中茶盏,向安参将正容低声道:“安参将,你调入我帐下已有年余,你且说说,某待你如何?” “来了!”心中一声自语,安参将起身抱拳道,“年余以来,将军待我信重有加,末将感激不尽,但有所命,万死不辞!”口中表着忠心,安参将眼角余光紧紧锁定薛嵩,想要弄清楚他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 “安参将且坐!”薛嵩亲自起身虚扶着安参将落座之后,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肃容低声道:“既如此,某想向安参将讨一个实信儿,王爷的身子到底怎么样呢?” 安禄山是大唐第一个封王的节度使,是以对“东平郡王”四字封号极为看重,属下将领为凑趣儿,也多以王爷称之,范阳起兵之后,这称呼也未曾变化,是以此时薛嵩所问就是安禄山的身体状况。 “王爷双眼略患小疾,不日定当痊愈。”见薛嵩突有此问,安参将口中答着官样文章,脸色却也一紧,这两句话说完,不等薛嵩再问,他已紧盯着对方道:“却不知兵马使大人意?” “果真如此?”薛嵩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只是不等脸色急变的安参将说话,他自怀中掏出一份便简递过的同时,又自一声苦笑道:“不瞒安参将,某昨日已收到史副帅谴心腹送来的传书,着我军会同自河南道北返的阿史那将军合攻贝州,回军范阳。” “竟有此事?”史思明久在河北为副帅,他的笔迹安参将焉能不识?匆匆看完书信,惊怒道,“未得叔王将令,史思明竟敢私相调度军队,这是谋反之罪!将军便要如何?” “我若真想投靠史思明,也不会有今日之行。”双眼迎住安参将的眸子,薛嵩一字一顿道,“某这相卫四州兵马使之职乃是恩王亲授,此恩不敢一日或忘。” 听薛嵩这般说,安参将心中一松,出言赞道:“好,叔王果然没看错人。” “如此,还请安参将实言相告,恩王身子到底如何?另外,史思明既能给我传信,其他诸将必定也会收到传书,我麾下三万将士,除本部一万五千人外,其他都是去岁起兵之后随安参将一起由恩王调拨而来,这些将领心性如何,是否可靠?也请安参将一并告知,也好使本将早做准备。” 连密信都给了他看,此时又说出这等话来,安参将凝视薛嵩许久,见他眼神并无半分闪烁之意,心下已是信了。只是关于安禄山的身体实情他如何肯说实言,“末将上午还收到家堂兄传书,叔王眼疾发作确是有的,但右眼失明之说确属虚妄,将军不可轻信史贼谣言,至于统军将领,其他人心思难定,但游镇将但可放心任用。” “安参将说的是中军镇将游园军?”见安参将点头答应,薛嵩微笑点头道:“如此甚好!某正忧铭州守将不稳。既然此人可靠,便由他出任此州兵马使。”低头持瓯续水,避过安参将的眼神时,薛嵩的眼中一道精芒闪过。 “将军如此安排正好。”安参将还待再说说这游园军的好处,续茶完毕的薛嵩续又笑问道,“为防军中有变,此次需大规模调换将领,除游镇将之外,可还有什么人可托心腹?” “可靠的尽有,只是这些人入军时日太短,难以独当一面。”见薛嵩已摆明车马要站在叔王一侧,依仗亲缘关系而得高位的安参将再无迟疑,将当日埋入薛嵩军中的钉子一一告知,竟不下三十人之多。 “便是这些?”待安参将一一说完,薛嵩一问间见他点头相应,如释重负地一笑,起身向亭边走去,口中的和煦的声音传来道,“如此,多谢了,出来时辰不短,安参将也该上路了。” 远远离开亭子正中的石几,随着薛嵩“上路”二字出口,如同得了暗号一般,牛兵马使振衣起身的同时,腰间一道寒芒闪过,随即,那柄长剑已抹过安参将的颈项,一腔鲜血如瀑布般喷涌而出的同时,随着“铿”的一声闷响,安参将的身子已砸落于地。 变故突生,安参将的贴身牙兵万万料不到牛军粮使会对自家大人动手。只这一愣神的功夫,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就见身侧薛嵩的三百牙兵已杀气腾腾的转过身来,这些牙兵的手上赫然人手一柄劲力强劲的黄桦木弩。 “远山,这一年来委屈你了!”扭头瞥了一眼安参将的尸身,薛嵩轻声叹道,“这游园军性子沉稳,办事干练,年来我对他不薄,本有意大用,没想到竟是安贼心腹!” 就着安参将的身子拭净了宝剑,军粮使牛远山接话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事原也不奇怪!” “远山说的是,”自失的一笑后,薛嵩正肃了脸色道,“从即刻起,你便是相州兵马使,把你的手段和这一年的布置都拿出来,务必牢牢掌控相州,此事关系甚大,万万轻忽不得。” “末将得令!”一礼之后,牛远山转身出亭,一声呼喝后,带着贴身牙兵反身上马回城……… ……………………………… 关内道灵州,随着大战开打,做为哥舒翰驻跸之地的灵州比以前忙碌了许多,城内来来往往的都是急匆匆的军士。与这种繁忙相对,城郊三吕山上的幽静就愈发显的难得。 阳春三月,正是好春时节,万花初绽,百草萌绿,间以山间流水淙,说不出的惬意悠闲,远处城内的喧闹愈发衬托出此间的清幽。婉曲小路上,正有三人徐步而上,踏青野游。当先一人儒衫长服,黑发飘飘,正是监军使唐离,而与他同行地两人一是宫中的老相识,如今太后身边最得信重的黄太监,而另外一个则是久不相见的牧马监监正王缙。 “黄公公,秦卿,你们来的可谓正当其时。”唐离伸手略指着远处葱郁地春景道,“逍遥塘之上,吟咏苑柳之下。结春芳以崇佩,折若华以翳日。弋下高云之鸟,饵出深渊之鱼,如斯美景与闲适,无论是在深宫还是陇右怕都难得,二位好福气!君子之所以爱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傲啸,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观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城内扰攘,今日我便以灵州秀美山水为二位接风洗尘,以偿‘人情常愿而不得见’之恨。” “咱家自小出生乡野,眼前这春景也没觉出什么来。反倒是状元公的文辞比这春景更好看。”顺着唐离所指远眺了几眼,黄公公收回眼来似是无意间道,“就咱家出京前侍候太后登高小蓬莱,太后娘娘还说再美的景儿,若少了唐大人随行解说,也要减色三分。” 黄公公这话出口,惹得唐离心头一动,杨妃万千风情下丰满的身形陡然又闪现眼前,就连眼前这清幽的春景也蓦然幻化成那双流波善睐的眸子 月来,因着玄宗驾崩而他自己又频繁出京,两人的见面就少了许多,此时经黄公公这一提,他还真有些想念。 “黄公公说的是。”旁边同样一身文士常服打扮的王缙抚掌道:“陇西虽则严寒,但自有奇绝的景色可赏,眼前这春景虽则清幽,但若无别情妙语如珠,倒也算不得什么。” 王缙的话语让唐离收束了略有些散乱的思绪,瞥过一边黄公公唇角似有若无的笑容,唐离哑然笑道:“秦卿,你也来说我。谁让你与黄公公到的不是时候,如今大战开打,灵州闹腾的跟个油锅也似,我怕城内太闹扰了你们,特意想着要到这三吕山来踏青野游,没想到这番苦心竟是多余。” 他这一番似真似假的抱屈惹来二人一笑,说来二人还真到的不是时候。既然知道黄公公两人并无吟咏山水的兴致,唐离也就没再多做逗留,三人登上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山丘略做远观后,便下山回城。 中午,唐离也没在城中酒楼宴客,只在监军府花厅整治了几样雅致小菜,三人对饮小酌,这种毫不见外,亲友间相处的方式倒让年纪渐老,爱好素静的黄公公颇为满意。席间,这些日子忙得衣不解甲的哥舒翰也抽身而来,虽然时间短暂,倒也扎实的陪黄、王二人满饮了数盏。 一时饭毕,唐离亲自燃炉烹茶,王缙知机,饮过一盏后就推说连日赶路疲累,先行下去休憩,监军使府后花园中的小亭中便只剩下唐离与黄公公两人。 目送王缙走远,黄公公手执茶盏问道:“状元公此次离京也有三、四个月的光景了吧?” “是,有三个多月了。”不知黄公公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唐离随口答道。昨个下午,黄公公刚到灵州,哥舒翰就心急火燎的跑来,二人猜度了许久,也不明白这个如今正当红得令的太监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前来灵州,且京中一点风声也没有。虽然这个老太监口口声声是给太后置办灵州五云锦而来,但这样的说辞只怕连他自己也不信。 与范阳军的决战刚刚开打,这么个正当红的太监就悄无声息的跑了过来。二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战事上,莫非是皇上对战事进程不满?又或者对二人不放心,是故派个人前来探看?想想又觉得不对,摸不着头脑的二人当下定计,由唐离负责接待,而哥舒翰则专心战事,而唐离本人也已打定主意,黄公公的来意只等露出底来,自己绝不主动探问。 “是三个月零一十七天!”口中吐出这个精确具体的数字后,黄公公侧身迎着唐离的目光轻声道,“状元公莫多心,这是太后记下的数字。” “太后?” “是,太后!兵事、战事圣上对状元公信任的紧,那由得老奴瞎操心?咱家此来的差事与上次相仿,只是上次奉送状元公的是一袭红云大氅,这次却是这件什物。”黄公公说话间自怀中悄然掏出一件黄绫包裹的事物放于亭中石几上,“这才几个月功夫,太后娘娘身子明显憔悴的多了,便是我们这些奴才见着,也是心疼!” 说完这些,黄公公竟是不等唐离答话,便起身而去,身子已走到亭下,才听他幽幽的声音传来道:“给太后娘娘置办五云锦,三天的时间也尽自够了,状元公若有什么要进献太后的事物,也当早做准备,由咱家一并带回京中。” 黄公公一步步去远,唐离取过桌上的什物,小心揭开外面包裹的黄陵,入目处却是一方色呈红白的绢帕,白的是如水一般细滑的贡品单丝罗,红的却是单丝罗帕子上绘就的两朵并蒂莲花及三两行笔锋柔媚的小楷。 红莲并蒂,原本是缠绵恩爱之意,但这罗帕上绘就的,却显得别样憔悴,离离而起的两只茎干并蒂之中却隐呈疏离之象。红莲一侧却是一首唐离当日告知杨妃的小词: 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款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吩咐庭前柳! 这首李之仪的《谢池春》,当日只是随口言及,不想杨妃居然记的这么清楚,再看着罗帕上这并蒂红莲及题画辞均是红中略见黑,分明是以鲜血书就,唐离心中如打翻了杂货铺,真个是五味杂陈,一时呆坐,唯有轻微的呓语喃喃不绝:“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 第二百四十八章-绸缪? 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吩咐庭前柳! 三月的春风熏人欲醉,静坐在亭中的唐离却心下激荡,他与杨妃虽无男女云雨之事,但两人每一次眼神交触间的暧昧不仅瞒不过自己,便是杨妃身边侍候的亲密宫人也感觉到了。唐离倒不担心这个,毕竟这些宫人与杨妃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让他心思难安的是杨妃在这张锦帕传书中透出的心思。 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锦帕中字字句句透露出的都是杨妃对眼前这种久难相见的抱怨,“何似长相守”更直白的显露出她渴望长相厮守的心思。“天不老,人未偶”,天因无情天不老,而人虽有情,却偏偏不能成双成偶,如果说前面还是含蓄的探问,那这句“人未偶”就是直白的索求了。面临此事,怎不让唐离心中一个“乱”字了得! 杨妃绝色姿容,又值盛年,自然不甘就此长老深宫,埋没了天赋的无双绝色与万种风情,又因自小身受宠爱,尤其是近十年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本就是众星拱月的人物,似她这种过往经历,一旦随着时间流逝,自玄宗驾崩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后,只怕更耐不得眼下深宫中的凄凉与清净。偏生这位昔日的贵妃娘娘如今虽然已晋位太后,但旧有的饱受宠爱的经历却使她随情任性的心性并不与年龄相符,否则断然不会动辄给玄宗脸子看,几年间被气急的玄宗三次谴人送出宫中。她这般任性的性子,一旦发作起来,怕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愈是想到这里,唐离心中愈发纷乱。 杨妃的绝色与风情足以让任何一个面对她的男人情难自抑,做为一个正常男人,唐离也不例外。若是换了别人,纳了也就纳了,毕竟有唐一代社会风气开放,于男女一事上的豁达后世拍马难及,就不说那些王公显贵,便是民间稍有资财的人物也是广蓄姬妾。这还不算府中那些可任意采撷的丫头使女,就连白居易这样的千古名士也曾将已怀孕的侍女送与他人,而此事居然被传为士林佳话,由此亦可见出当时民间及士林的风尚所在。与之相比,如此年纪,如此贵盛的唐离仅有两位夫人,简直算得是“圣人”之行了,再多纳一个也算不得什么。 然则问题就出在杨妃的身份上,先皇最宠爱的贵妃,当今主持后宫事物的太后。以这样的身份想要再嫁,就算她敢嫁,也没人敢娶,就连贵盛如唐离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将当今太后纳入自己私房。无论他多得当今皇帝的信重,一旦他做出这等赤裸裸侮辱皇权的行为,怕是立时就要死生无地。然则杨妃这“天不老,人未偶”的追问又将如何解答?想的越深,唐离越是头疼,间中夹杂着一些暧昧的回忆,愈发让他心乱。 “我忙得臭死,别情你倒好,烹茶赏景,好不悠闲!”正在唐离心乱的当口儿,园门处一阵调侃声传来,随即就见一身便甲的哥舒翰走了进来。 见是他到了,唐离将那锦帕及包裹的黄绫无声收于袖中,起身迎到亭下道:“我这儿炉火未熄,哥舒你倒是会挑时候!”二人把臂上亭时,唐离细看了看哥舒翰的脸色后笑道:“怎么,昨晚又是一宿未曾安歇?你这样可不行,莫要大战未曾打完,先累倒了主帅!若真是如此,便是赢了,传出去也不好听!你就不能学学三国周郎?英姿勃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橹灰飞烟灭!” “这都是文人附会,还能当真!别情你也别拿周瑜来比,晦气!”哥舒翰虽眼角满布充血,明显睡眠不足,但精神头儿却不错,笑着回了一句后,他也不等唐离来让,自坐下斟了一杯清茶,一饮而尽,“就这茶还恁的那许多人叫好!淡的一点儿味都没有,依我看也不过是茶以人贵罢了!” “这可是去冬收集自梅蕊上的雪水,让你喝没得糟践了好东西。”口中虽这样说,唐离手上却持瓯又为哥舒翰续了一盏茶水,“什么事,说吧。” “这是最新的战报,阿史那承庆渡河回攻,一路打下半个贝州,不过他困兽犹斗激出地兵锋也就到此为止了,目前已被堵在贝州中部大镇临清城下,他想要凿穿我军防线的意图算是彻底落空了。”哥舒翰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后道,“不瞒别情你说,前两日我还真是担心,怕这个生蛮子真冲了出去,但他这三斧头既然没劈开,也就算彻底完了,如此也好,咱们就拿这一部残兵为大战祭旗。” “哥舒,你是三军之帅,万万不可存了轻敌的心思。”提醒了一句后,唐离才又笑着道,“阿史那承庆去岁在汴州城下大败,早就伤了元气,这两个月缺吃少穿的熬下来,纵然有拼死之心,还能剩几分气力?加之他又是远道而来,以疲敝之军攻我坚城,兵法上必败之因都占全了,能一举吃下半个贝州,已是出人意料,还能有什么作为?不过围歼的时候还需注意,倒不怕他翻盘,就怕他全军上下存了必死之心,我军难免要多无谓的伤亡。” “薛嵩已正式改旗归唐了,如今相卫军正由相州成安东出贝州抄残军的后路,阿史那残军本就是四面楚歌,再面对昔日袍泽刀枪相向,还能有拼死之心?”言语至此,哥舒翰忍不住哈哈一笑。 “薛嵩起兵了?”确认这个消息后,唐离心中也是一阵轻松,他还真怕相卫四州顽抗到底,届时悍马林霞处不好安排,“既如此,贝州初战已无悬念了!哥舒你还宜放出雷霆手段,尽快结束战事来个开门大捷,一来振奋民心士气,再则也好给朝廷一个交代,这场胜利陛下已等的太久了!对了,若是可能,阿史那承庆最好留个活口。” 哥舒翰是带老了兵的,唐离的心思他自然明白。“憋着劲儿要献俘吧!放心,这道军令早传下去了!他可是范阳起兵的急先锋,倒的确是献俘的好人选。” 唐离闻言笑笑问道:“河东诸部范阳军又如何了?” “乱!”按膝而坐,哥舒翰从容道,“如今安胖子双眼全瞎,哪还有心思理事。一味只知道拿身前人撒气,他那些统兵大将见他都不敢,还能怎的。如今虽说各路大军已逐步向云州集结,但各部本不相统属,就为这统兵大权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闹腾得厉害。据细作回报,没个十天半月怕是难撕掳的清白。便是他全军来攻,彼我军力相当,我军粮草辎重齐备。又有六州之地可为缓冲,数十坚城可守,我倒盼的他赶紧来攻,不等他攻下一半城池,我陇西、关内二十万健儿就能放干他最后一滴血”,原本一直言笑晏晏地哥舒翰说到此处时,嘴角始露出一片森然杀意。 天与其便,让安禄山出兵不久就眼疾猝发,范阳军一时群龙无首。如今战局一步步按自己设想方向展发,唐离欣喜之余想到近五十万人参与的大决战即将爆发,此战过后不知有多少人将埋骨沙场,脑海中浮现出血流飘杵的景象,饶是他对敌人素来心硬,也不免沉声一叹道:“今番这场大战下来,怕是相卫刑贝六州要被血洗一遍了。” “这军略本就是别情你拿总定下的,偏生现在要见功的时候来这妇人之仁。”哥舒翰不以为然的一挑眉,略压低了声音问道,“对了,别情,高公公到底为何而来,你探出底细没有?” “他是为太后采办五云锦而来。”唐离说完,不等哥舒翰再问,挥挥手道,“无论你信不信,都是这个原因,总之他不会干碍军事。哥舒你放心施为就是。” 见唐离说的肯定,大堆事物缠身的哥舒翰也没心思细问,闻言面露喜色道:“只要他不干预战事,要什么都行!既如此,我就安心拔营了。” “帅营要移往刑州了?”听到这话唐离并不意外,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毕竟未来大战的主战场是在河北道,灵州距离虽不远,但毕竟分隔两道,不便就近指挥;再则刑州紧靠相卫四州,哥舒翰帅营移至此地,也可防着薛嵩生变。 问清楚了黄公公之事,哥舒翰就无意再留,边起身向外走边道:“是,你这也早做准备,若是快的话,明天就能动身。” 起身送哥舒翰下亭出府,唐离口中随意道:“早就说好的,军略我或可参谋赞划,但具体战事由你负责,如今大战开打,你自先走,我后面跟来就是,没得受这急罪。” 扭头看了看唐离,哥舒翰淡然一笑没再说话,虽然二人早在京中相识,他后又得唐离在老李相公处援引才得以接替王忠嗣,扶正为陇西节度使,但二人真正相知却是这数月共事。一个是统兵将领,一个是监军使,这原本是最易产生矛盾的,但二人相处却极为相得。唐离虽代表朝廷及皇上前来监军,却从不曾有半点干预军事指挥地行为,给予哥舒翰这统兵主帅绝对的尊重。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不做事,该管的决不推辞,该担当的也绝不退让,譬如强压数月不起兵,顶住户部、杨相公乃至圣上急战的催促,若无唐离在侧,哥舒翰绝不会如此轻松。总而言之,与唐离在一起,哥舒翰几乎能摒弃其它一切因素的牵制专心于战事,对于一个多年统军的将领而言,他深知这其中的难得,尤其是在安禄山谋反之后,同为胡将的出身的哥舒翰对于唐离的这份信任与配合感慨更深,虽口中不言,但心下实已可托生死。 “你什么时候动身通知我一声,届时我好安排人马护卫!”哥舒翰淡淡的说完这话,二人又走了几步,他才又蓦然想起一事,因笑道,“别情,此次贝州临清之战,有一员将领表现甚为抢眼,你可知是谁?” 唐离正陪着哥舒翰缓步前行,听他突然问出这么个不着头尾的问题来,遂没好气道:“你麾下二十万将士,战将数千,我又少问军务的,如何猜的出来。” “是李太白,没想到吧?”哥舒翰见自己一言出口果然换来唐离顿步不前,乃哈哈一笑道,“当初调李青莲部三千人往临清,一时受不住他一直闹着要上前线,再则也因为临清是贝州腹地,短期内断不会有战事。谁知这么好的彩头,他前脚刚到不久,后面阿史那承庆的残军就到了。” “噢!结果如何?”见哥舒翰以如此语调说出这事,唐离虽知李白必定无碍,还是忍不住一阵紧张,李白是随着他一起来的,若真有个好歹,且不说没法子向玉真公主交代,就是自己这边也难免要遗恨终生了。 “结果!范阳残军猛攻了近四个时辰也没能破城,李青莲凭属下三千军士硬是挡住了这场硬仗,直至李晟援军到达。” 虽说是残军,但阿史那承庆余部自渡河便猛攻,分明打的是一举凿穿朝廷军防线的心思,这用力必定就狠,虽说有城可守,但唐离可没幼稚到认为入军不久地李白在军事上也是天才,眼下这战果必定是在哥舒翰刻意安排的副将指挥下取得的,略一思忖,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后,唐离侧身正色道:“他那个副将配的得力,哥舒你真是费心了。” “不说这个,”哥舒翰随意挥挥手,边继续前行,边笑着道,“整个守城战近四个时辰,李青莲就没下过城头!别人用的都是制式单钩矛或腰刀,就他拿柄长剑,呼喝地声音比谁都大。其间间歇,他更让人直接搬酒上城。头发也打散了,边挥剑,边呼喝,边狂饮,那做派英勇地很哪!还别说,他这一手虽杀敌有限,但鼓舞士气倒是好用!不瞒你别情说,他手下那三千人本是我旧日在陇右军中为将时的心腹部曲,平日军纪最严的,这不守城杀到最后。也都随着他狂呼大叫,一时间临清城头呼喝之声远传数十里。”说完,哥舒翰怕是想到了李青莲的狂行,忍不住一阵长笑,引得两边路过的下人纷纷侧目。 “好险!”唐离话刚出口,就被哥舒翰摆手止住,“别情放心,当日替他安排副将时我就早有交代,不管李青莲走到那里,周遭最少都有一队军士护卫,这战阵上更是如此,他那个副将是个持重的老行伍,临清守城还真能让李诗仙到城垛口贴身搏杀不成!” 唐朝军制,一队军士五十人,本就是守城,有这五十人四周围定,又不到城垛口,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这倒也难怪,要不就凭着李白那做派,若没人护卫,不知早招来城下多少支箭矢,那儿轮到他如此狂放,想到这里,唐离也是莞尔。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大出你别情意料之外,”眼见将到府门处,哥舒翰也不再卖关子,径直言道,“此战过后,多有一些人凑趣去请李青莲赋诗以记,谁知他竟放言好男儿当马上搏富贵,不以文辞小道惑人,居然就此不肯再作诗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闻言唐离真有些哭笑不得,哥舒翰见状,长笑声中辞出府门去了。 目送哥舒翰策马远去,唐离边回转内府,边暗自寻思什么时候合适还是得把李太白调回来才是。虽说哥舒翰安排地周到,但毕竟战阵无眼,时间久了难免不会出事,只是到底该怎么安排他着实让人费思量。 一路想着心事,唐离刚进了二进院落,就见旁边偏院门口,王缙正含笑而立,看这样子早就等着他来了。 “秦卿,你自陇西而来,一路舟车劳顿,也不好生歇歇。”唐离口中说着话,脚下已转了方向,随着王缙进了偏院中的正房。 进屋坐定,王缙也没什么客套,径直开言问道:“眼前大战开打,正是战马调度最繁忙的时候,别情你##的把我叫来做甚。” “怎么,难道你还想当一辈子马倌儿不成。”一向沉稳的王缙如此急躁,这景象倒也难得,不过唐离也没卖关子,笑话了一句后直接道:“当初举荐你出任牧马监正,是为控制范阳战马供应,于此而言,你的职司已经做完,眼下战马调配虽忙,只需按律而行就是。此次唤你回来,是为关内道之事。” “关内道什么事?”心思玲珑如王缙,隐隐已猜到什么。口中虽说的淡,但身子无形中却绷紧了许多。 “自上次赈灾钱粮弊案之后,如今关内道政事阻滞,新上任了一位许老观察使,这些日子看来,他人倒是清廉。但能力有限,实在不足以应对眼前这局面。就连他自己也不堪这烦扰,前日来拜会我时口中不停称老,言下已有求去之意。也难怪,他做了一辈子京官,安闲惯了的,受不得这日夜连轴转的煎熬。”似笑非笑的说到这里,唐离正了正身子转向王缙道,“我意拜表朝廷奏调你接替许观察的职事,未知秦卿意下如何?” 关内道赈灾钱粮弊案,朝廷一次斩杀数十员地方主官,可谓轰动天下,王缙怎会不知,而这位自长安工部侍郎任上下来的许老观察束手政事地事情他也清楚。刚才听唐离提到关内道,他隐隐也想到了此处,但真听唐离将这话说出来,还是忍不住一阵儿激动。唐朝官制繁杂,官吏升迁不易,品下设阶的官制使正常官员迁升极其缓慢,若无特殊机缘,像他这样的正五品官要想升到从三品中阶的一道观察使,按照两年一阶的正常迁转速度,足要十年,这还是每两年一次的考功都在卓异,而四品往三品的迁升中一帆风顺才能有地结果。实际上。考功倒还好说,唐朝官场上,五品是个坎儿,进入这个品级意味着正式入身中层官吏;而三品则是另一个坎儿,越过这个坎儿就能衣紫,成为高级官员。就这一个坎儿不知要卡死多少人,长安皇城六部,不知多少人熬了一部子也没能迈过去,设若真如唐离所言,王缙就等于一朝之间做了别人十数年。甚至是一辈子地水磨功夫,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兹事体大,某恐才疏学浅……”脸上激起一片晕红的王缙这句官样文章还没说完,看到唐离脸上将笑未笑的表情后,当即改口道,“依我的年龄、资历,别情这奏本怕是难得朝廷通过吧?”说到“朝廷”两个字时,王缙刻意咬了重音。 “当然不是现在就上本,临清之战就快结束了,以如今看来,这个大捷怕是出不了意外了。年来你负责马政,此次大捷入了请功折子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现下皇上对战功奖赏必厚,秦卿你迁升四品当无问题。虽说以从四品出任关内道观察使有些勉强,这也好办,前面加个‘权’字即可,待一年半载之后,你政绩有成,再去掉这个‘权’字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至于杨相那里,自有我去周旋,关内道弊案他手尾不清,此次想必也不会强驳我的面子,纵然他一力反对,咱们皇上面前打擂台就是,借着大捷的声势,这个本章他挡不住的。”唐离这番话说下来,王缙脸上的喜色再也按捺不住,对此唐离倒是颇能理解,顿了顿容他情绪平复些后,唐离才又正色续道:“秦卿,你我相交有年,若从怜卿这儿论,咱们还是亲党,这次保荐你出任关内道观察使,若说没有一点私情,任谁也不会信,但我这心里更主要的还是看重秦卿的才能。” 说话间,唐离起身,漫步间道:“安贼起兵,整个大唐半壁烂,两河道自不必说,关内道虽未遭战火,但如今难民遍地,再加上这弊案一闹,愈发元气大伤,当此之时,非能臣不足以挽回局面。眼前理顺政事,安置难民,劝农耕桑,支应前方作战,乃至战后恢复地方元气,任哪一件也不是好干的差事。如此非年富力强,不堪繁琐之人不能但此重任;再则,两河乱起,北地原本的世家大族多避祸关内道,形势越乱,这些大族在民众间影响力愈盛,要与他们打交道,非世家子弟不行,王老夫人出身崔门,令兄摩诘先生在世家间又有如此声望,这也是我意欲保荐你的重要原因,总之,秦卿你任此职确是合适,不全为私情,一旦朝廷诏书下来,随后很长一段时日将是再难好睡,秦卿你心中还宜早有准备。” 看着眼前唐离负手绕室侃侃而谈的模样,王缙心中感慨万千。数年前二人相遇时,唐离不过是郑家一个侍读书童,这才几年功夫就有了如此气象,这人之机遇又该怎么说?虽然当日初会时,他早知此子不凡,翌日必当一飞冲天,但这速度也是在太快了些。年不过二十,身为帝师、官居三品,出为天下兵马监军使,主导平叛之战。这哪一样说出来都破了国朝先例。跟他比起来,自己这么多年还真算白活了。唇角无意识的流露出一丝苦笑,王缙摇摇头甩掉这蓦然而起的失落。与才华天纵、但半生宦海坎坷的兄长比起来,自己年不过三旬即将出任从三品封疆大吏,实为王门数十年来前所未有,这份机缘又该怎么说? 撇过这些,王缙自认为已抓住唐离一点幽深不能对人言的心思,破格保荐自己出任关内道观察使,唐离未尝不是在为战后做安排,如今朝中杨、唐并大的形势,只要不是个瞎子任谁都看得出来。唐离虽然更为得宠,但输在年纪太轻,窜起得太快,根基太浅,与有外戚支持的杨国忠相比,虽风头不减,但底蕴毕竟欠缺了许多。在他这年纪,又身处如此高位,就没有不想做事的,无论是为以后的未雨绸缪,还是为以后做事打根基,他都需要一个能真正属于自己的嫡系,京官自不必提,地方大员的呼应更为要紧,这是个人意志得以推行天下的根本,也是固位安身地根基。唐离起身太快,本自亲族衰微,无所依持,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这样的好友兼姻亲,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关内道观察使的位子岂能到得了自己身上?想到这里,王缙看向唐离的眼神又热切了许多,以前他常自感叹唐离才华天纵,无奈就是性子太恬淡了些,此时揣摩着他终于有了奋起之意,如何不喜,只要他有这份心思,凭这他如今的条件该能走多远?这未尝不是自己家族的一个机遇,没落了数十年的王氏家族该又能重现先祖的辉煌了,心中杂乱的想到这许多,王缙地呼吸声愈发的粗重起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通商(一) 这边跟心情激动的王缙说完,天色早已黑定了,唐离回到房中刚坐下,就听外边一阵脚步声响,唐九领着个身穿嫩黄衫裙的女子走了进来。 “玉珠,你从河东回来了,晋阳形势如何?”问完这句,唐离才觉着对面那女子神情不对,“你是宝珠?” “奴婢宝珠拜见少爷!”身子盈盈拜倒为礼,宝珠的玲珑的杏眼中已是水雾涟涟,连带着清脆的声音也有了几分沙哑,“几月不见,少爷清减的多了。” 自从做为通房丫头随着李腾蛟到了唐府,宝珠基本就没与唐离分开过,她人长的漂亮,又不似玉珠般心思多,日日服侍姑爷日常起居时二人耳鬓厮磨的,在满府丫头里本就最得唐离欢心,加之前次因蝈蝈推让,二人又有了肌肤之亲、鱼水之欢,这情形又自不同。宝珠见面时说的虽然是惯常话,但其中的思念与情意却是浓的怎么也化不开。 “我清减个什么!”宝珠的感情外露也影响到了唐离,二人相处既久,唐离早将之以家人视之,这种家人远来的喜悦大大冲淡了他心中原本的烦闷,口中随意说着话,唐离已自胡凳中起身,扶起宝珠的同时手上略一用劲儿,已将这个状元公府的头面丫头拥入了怀中,感受着温润满怀的同时,刻意用身子挤了挤宝珠胸前双峰,低声调笑道:“倒是宝珠你,三两月不见可丰润的多了。” “少爷……你……”刚一见面唐离便如此,宝珠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脸上布起一层胭脂似晕红的同时,偷眼向一侧看去,待见到唐九早出了房间,且那扇雕花木门紧紧闭住时,吐出一口气的同时。宝珠原本绷紧的身子就如被人抽了筋骨一般,似水一般软了下去。 丰暖的身子如无骨的水蛇一般紧紧缠在自己身上,初褪少女青涩的娇美容颜上润红如桃花,那双杏眼似合似闭的流出丝丝娇羞的情欲,宝珠的这一姿态让原本只有三分心思的唐离瞬间变为十分。见着眼前这景儿,出使监军使以来久旷三月的唐离心中恰似被一把火给引燃,脸上原本调侃的笑容慢慢收去,眼中的情欲越来越浓。 挽起怀中情动不已的女子,唐离刚走到榻前,却见适才早没了力气的宝珠居然挺腰转身绕出了他的怀抱,“少爷稍待,奴婢这儿带来了几样好东西。”宝珠眉眼含春的说完这句话后,扭身去了门边锁死门户、放下窗上竹帘,这才拿起旁边胡凳上随身带来的小包裹。 宝珠的这一出儿让唐离一愣,但见她这做神做鬼的样子。唐离即是好奇,也不愿显得太急色,遂强按下心火,就此在榻沿上坐了。 打开包裹,其间却是一个镶着翡翠的檀木盒子,打开盒子后,宝珠侧身羞羞地看了唐离一眼,脸上的润红愈盛,轻轻解开胸前的布襟儿,宝珠竟自开始宽衣解带起来。 “几月不见,这宝珠真是变了许多。”见往日极温顺腼腆的宝珠竟然做出这样的动作来,唐离难免吃惊,但此时宝珠身上显露出的媚惑与风情,倒是对她随后的动作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脱了外袍,一身月白小衣的宝珠双手捧着盒子到了榻上,掏出一条丝巾虚虚的蒙住了唐离的眼睛。唐离等着看她如何献宝,遂也未加拦阻,任其施为。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这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的场景愈发惹人遐思,尤其是其间的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最为撩拨人心。想起当日初试云雨的生涩,看来宝珠这近半年的江南之行的确变化了许多。 “少爷,好了!”虽然刚才那一段时间宝珠显的极有主见,但到了此时,她那微微发颤的声音还是显示出心中的波动来。 “宝珠,你这是弄的什么玄虚?”唐离转过头刚一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语声一滞,不过这片刻间功夫,宝珠头上的发式已换为松散压眉的倭堕髻,身上穿着肚兜,肚兜外则是一袭长可及地的七破间裙,原本这身装束也没什么,但要命的是肚兜及长裙虽然式样中规中矩,但其取料却是上品的毫州轻容,这毫州轻容最以轻薄著称,以其制衣,飘逸华美是尽够了,但其薄透处与未着衣衫几无二致,传说中有宦官夏日以此制衣,虽穿着七层,但胸口处的红痣依然清晰可见。 俗语云看美人当以花下、月下、灯下为宜,灯下看美人,取其朦胧本就能为女子容光增色,宝珠本就是美人,如此装扮后在朦胧灯光的映衬下愈发艳美不可方物,淡黄的光线中,黑发低眉的宝珠全然褪尽身上的青涩,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流波荡漾的眼神中透出的都是至深的魅惑。 穿越来此,虽已久历云雨,但唐离却着实没见过这个,加之又是憋了许久的,乍一经此,如何不目眩神迷?就在他将要伸出手去时,却见全身婉曲的宝珠双手捧着两件什物递过。 无意识的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唐离接过一看,却是一些小小的金铃。这些金铃一则是三个簇在一起,手工极其精致,唐离手一微动便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响,而另一种则是许多金铃串在一条长约两尺的链子上,看着手中的这两件什物,唐离一时竟不解其意。 “请少爷为奴婢佩铃,此乃锁山铃,本是佩在……”看来这样的装束宝珠也是头一遭,虽然早就憋着劲要献宝,心中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但真个实行起来,却也是羞难自抑,颤抖着声音说话的同时,脸面脖子早红的能滴出水来,在朦胧的灯光下愈发为其增添了艳色,饶是如此,她这句话也没能囫囵说完,停在最后,只无声的将丰满的双乳向前挺起。 饱满的双峰轻覆着一层黑色的纱容,如斯景致中的诱惑简直无法以言语形容,费了偌大心力收回目光,唐离低头看时,才见那三只小铃簇在一起的“锁山铃”后竟有一个小小的扣环。到了这一步唐离若还不明白这什物的用途,那可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 双眼着落在宝珠脸上,唐离眼中的笑意让宝珠愈发的不堪,初历云雨的身子最是敏感,唐离的双手刚攀上宝珠胸前的乳峰,一阵激灵灵的乳波荡漾之后,那点蓓蕾已渐次凸起。 将手中的两只锁山铃扣上乳珠,浅黄的灯光下,宝珠的胸前恰似有两朵花儿开放,随着乳波荡漾的轻颤发出低低的叮叮声响,听来勾人心魄。 “这是锁蛮腰。”这次说话时,宝珠竟是连头也没能抬起。 长不过两只的锁蛮腰系上宝珠的腰肢,竟然还有约两指的空闲。在这件奇特饰物的装饰下,越发显得宝珠腰细如柳。 见唐离系好铃铛后,双手犹自在自己腰间游走不休。宝珠声如蚊蚁般道:“奴婢请为少爷舞!”这句话刚完,她便逃也似的下榻而起。 榻前正中的旃檀上,一身毫州轻容的宝珠舒臂曲腿,舞出一曲《绿腰》来,随着她每一个身形展动,叮叮之声就若合节奏的响起。 绿腰本就属软舞,腰部动作最多,若是舞动稍急,锁蛮腰上的金铃随着震动节奏的变化,其声竟是若合节奏自成曲调。而这两处的饰品反射着朦胧的灯光,随着宝珠的每一个动作带起一线线溢彩流光,只将观者的目光紧紧锁于舞者胸前与腰间。 黑纱美人的诱惑已不必提,这般乳波臀浪的施为,在叮叮声中将人的每一丝欲望都撩拨起来。不等一曲《绿腰》舞完,宝珠刚完成一个大下腰的动作。正是全身妙处尽现时,唐离再难故作镇定,起身长步,不等宝珠站起已将之紧拥入怀,直向榻上走去。 “嗯……少……少爷……且容奴婢摘了铃儿……恩……” 叮叮声由缓入急,复又由急渐缓,在静夜中别成曲调,几番轮回…… 狂乱娇痴,云疏雨骤,当叮叮声终于止歇时。翻身平躺的唐离长透出一口气,轻抚着怀中宝珠的散乱的黑发含糊道:“几月不见,宝珠你真当刮目相看了!这些什物都是你自己去买的?” “这袭轻容衫子是当日小姐给的,少爷忘了吗?至于这两件饰物是蓝钻佳人今春回江南道时所赠。”宝珠说完,听唐离没什么反应,一时摸不住少爷心思,遂又低声续道:“蓝钻姐姐说,女为悦己者容,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正妻事夫以德,妾侍事主以色,说这等饰物江南大家闺阁中几乎人人皆备,只为增添闺中之趣,不为秽乱内宅。”唐离闻言心头一动,问道,“蓝钻佳人不是个没分数的人,她怎会无端对你说起这些?” 见唐离话音中有正式问事的意味,宝珠心中一紧,声音也低了些许道:“奴婢遵小姐指派前往江南监管各家作坊,平日往来的人少,蓝钻姐姐会江南后就过往的密些,那日一起闲话,奴婢嘴多说到自己当初随小姐进府时的陪嫁丫头身份,蓝钻姐姐就多说了些。” 见怀中的宝珠娇羞中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唐离心头一软,轻抚着她缎子般的肌肤道:“看你适才表现,虽演练已久但举手投足间却多生涩,也没完全放的开,其实这原本并不符合你的性子,是蓝钻佳人替你筹划的吧?” “是!”宝珠刚应了一声,就听唐离续又说道,“她是不是还跟你说,若是这次引得我高兴了,你就可顺便扶正了身份?” “是!”这声回答愈发的声如蚊蚁,正当唐离要说话时,却见适才一直是小猫般的宝珠猛的挺起身子,双眼带泪道,“奴婢不敢妄想孺人之位,此次不知羞耻准备这些什物,原是想待少爷高兴了好恩求一事。” 刚刚欢爱过后,就见宝珠这样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唐离心中也不是滋味,但他却不曾出软语安慰,只看着宝珠道:“什么事你说。” “奴婢自八岁即被父母卖入老相公府上,这十余年只得与妹妹玉珠相依为命,妹妹年幼不知事,犯了家规,虽得四娘庇佑不死,终究是不生不死的没了身份。只求少爷看在奴婢日常侍奉还算勤力的份儿上,收她重新进府。她这样遮遮掩掩活死人似的没个着落,将来可怎么安身?。”说到后来,宝珠再也忍不住趴在唐离身上痛哭出声。 “我已见过玉珠了。这半年来她帮我做下了许多事,但府中掌管家法的是怜卿,这事总要她说话才是。”见宝珠梨花带雨的脸上神情又是一紧,唐离笑着拍拍宝珠的脸道,“傻丫头放心,此事我自当替玉珠说话,怜卿虽是谨守礼法,却并不刻板。” 宝珠知道自家少爷虽平日不管府内事物,但只要他说话二夫人断无执意不肯的道理。这压在心中许久的包袱一旦放下,顿时又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唐离的身子。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唐离赤裸的胸膛上,口中不停道:“多谢少爷了,多谢少爷了!” 扶起宝珠,唐离轻轻为她拭去泪水,“玉珠纵然有错,当日那一刀也算赎过了,这半年她做事甚好,罚过赏功回府也是应当。说来也是我平日不管内事,对你们心思关心的太少。待这次平叛之战结束回京后,宝珠你的身份也该变变了。” 唐离这句话出口,顿时让宝珠刚刚停下来的哭声再次大做,坐起身来将之紧拥入怀,唐离的声音愈发柔缓道:“你今日这番安排少爷我很喜欢,但你的用心却是大错,自你当日随蛟儿一起入府,我便视你如家人。家人之间有什么事不能直说,非得如此用上种种心机?此事可一不可再,否则本少爷定不轻饶。”说到最后,唐离重重拍了一把宝珠的香臀。 “奴婢记下了,再也不敢了!”宝珠说话间将头在唐离的怀中蹭个不休,看来经过这番大反其性情的筹划,这个往日腼腆的通房丫头风情了许多。 二人又自手足厮磨了许久,身心积郁一消的唐离拥着宝珠神清气爽地道:“说吧。你不在江南监督作坊,跑来关内道做甚。” 见少爷正式开始问事,宝珠也就恢复了正色,细心的将锦被替唐离搭好后道:“奴婢此来却是奉了蝈蝈小姐的指令。年初开春以来,那十七家大海商就不断催问何时能开通陆路通商,此事体大,小姐也不敢擅自答复,又在登州忙着粮食调配脱不开身,就让奴婢请示少爷。奴婢久不见少爷了,心中又挂念着妹子的事儿,就没用传书自己来了。” “奴婢奴婢的听着难受,你换个称呼就是。”唐离的话让宝珠一喜,顿时红着脸低声道:“妾身记下了。” 唐离心情本就算不得好,又听这些人也来凑热闹,那儿还有什么好声气。“那些海商凑什么热闹?这大战都没打完,他们急个什么?” “少爷说的是,”宝珠先应和了一声后才道,“不过自去岁见过少爷后,这些海商们回了江南就开始大开作场囤积货物,准备着一等少爷奏准,鸿胪寺开禁后就通商海外。这些大商贾一动手,风声渐渐传出去后,后面的跟风的更多,江南涌入的难民多,人工足,作场就跟那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经过这大半年攒下来,不说别家,就连咱们府上设的三个大货仓也都囤积满满的了。” 听宝珠说到这里,唐离神情一震,坐起身子正色问道:“噢!如今江南这些作场开工可足?开始辞人了吗?” “货老囤着出不去,各家作场开工就慢了许多,以前是天天开工的,如今连一半儿都不到了。工钱也降下了许多,那些烧瓷的窑上倒还好,各家丝坊情况就严重些。那些跟风上来的小商贾已经没有本钱再押进去了。海商们倒还好,可以通过海路出一部分货物到海外,好在有他们顶着,否则那些难民可真是没法子过活了。妾身来的时候听说,扬州府已呈文江南东道观察使衙门申请调兵了,说要防着丝坊都停工后难民生事”,说到这里,宝珠的脸上也是一片凝重,她这几月都在江南,自然知道难民的辛苦及此事后果的严重。 闻言,唐离的脸色愈发沉重,宝珠见他如此,沉吟了片刻后道:“如今两河正打得厉害,自河北道经回鹘西去的路自然走不成,但经关内、陇西由安西都护府辖境西出的道路尽可以走得通,海商们的意思想请少爷说服朝廷,请鸿胪寺先行开通这条商路。虽然绕了远儿,一路上又有吐蕃兵的威胁,但少爷跟哥舒大帅交情匪浅,请陇西军照应一下也尽可走得。要不错过了春上的时令不能动身,一等又得一年,如此不说江南那些小商贾,就是十七家大海商也该等撑不住了。” 第二百五十章-通商(二) 闻言,唐离的脸色愈发沉重,宝珠见他如此,沉吟了片刻后道:“如今两河正打的厉害,自河北道经回鹘西去的路自然走不成,但经关内、陇西由安西都护府辖境西出的道路尽可以走得通,海商们的意思想请少爷说服朝廷,请鸿胪寺先行开通这条商路,虽然绕了远儿,一路上又有吐蕃兵的威胁,但少爷跟哥舒大帅交情匪浅,请陇西军照应一下也尽可走得。要不错过了春上的时令不能动身,一等又得一年,如此不说江南那些小商贾,就是十七家大海商也该撑不住了。” “你是说走安西?”听着宝珠的建议,手指轻抚着下颌,唐离沉默了许久后才道,“看来那些海商还真是急了眼,这条路可不好走,光出唐境的路程就比走回鹘那边多出了三分之一。这且不说,一路上的安全也不好保障,先不说河西走廊上时时有吐蕃人劫掠的风险,纵然过了肃州进入安西,这里小国林立,通关繁琐,加之路途上多沙漠戈壁,马贼盗匪众多,而且一出安西就直接到了大食国土,前面的白衣大食还好,我朝与现在这个黑衣大食国关系可实在说不上好,又隔着千里万里的,万一遇上什么事儿,交涉也来不及了。” “大人说的这些,其实那些海商们也都虑到了,自去年大战一起,他们也怕战事连结封了回鹘西去的商路,所以早在去年岁末的时候,就遣了一行三十多人假意组了个小商团去趟过路。这不几个月过去,妾身动身前商团传回的信儿说已经到了药杀水边儿上,他们这一路既为考察线路,也拜访了沿途那些小国的国主,通关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么大支商队过境,那些人口不过数万的国家也能得实实在在的好处。就是马贼盗伙难缠些,海商们的意思是想请少爷出面,自陇西军中借一支骑军护卫,当然,军士们的粮饷自然由商队负责。” “药杀水!那是我大唐安西与大食的界河吧?走的真够远的,加上一路打点各国国主。看来这些海商们还真是下了本钱!”唐离闻言脸上微微一笑,却不曾说自陇西借军的事,只抚着下颌问道,“唔!即便走通了安西,那大食又如何?一出唐境可就是人家的地界儿,前年高仙芝将军跟大食安东将军大打了一仗,这事儿扬州那些海商们不会不知道吧!” “那次不是大食赢了嘛!听说高将军全军两万余,一场大战下来剩下的不到千人。”刚说到这里,宝珠见唐离脸色一变,随即话音一转道:“其实这事倒是少爷多虑了。” “嗯?” “这两国交兵是朝廷的事儿,往来贸易是民间的事儿。就不说别的,前年高仙芝将军在安西与大食大战的时候,扬州发往大食的海上商船可不比往年少?”见唐离听的仔细,宝珠说的也愈发详细了,“妾身这半年多在江南,海外贸易的事儿也就知道的多些,其实本朝海外贸易三条线路。短程是放海之后东行,到新罗,到扶桑,乃至狮子国等小邦,咱们前边与扬州海商联合贸易地就是这条线路;另一条则是出海往南,主要是到五天竺,营运的多是香料;还要一条,也是最主要的一条。是出海之后往西,这条线路地目的飞就是大食。主要营运的货物中以丝绸、瓷器、香料为最大宗,海船到了这里,大多都转手卖给大食商人,偶尔也有稍作休整,再继续前行往金国的乃至黑人国的。三条线路里边呀,就数这条红利最多,放出去一船丝绸香料,往往能运回大半船银子来。扬州十七家海商泰半都是经营往大食贸易的,若说本朝与大食交往之密。实是以这些海商们为最。” 听着听着,唐离的兴趣越来越大,“恩,有点意思,你接着说!” “少爷您莫看那大食地界不小,但真论匠工的手段,拍马也难及咱大唐,绫罗绸缎什么的自不必说,就是瓷器,他们做的也远没法儿跟咱比。所以往往一船唐货到,必定争抢不已,单是卖在本国已是三倍之利,若是转到极远处的金国,更是数十倍的巨利,这么好的事儿那大食人谁不想做?只是但凡生意做的大的商贾,谁又不在官府里有几个靠山,扬州那些大海商家早在前隋就以海外贸易为业,这几十上百年的积攒下来,早结交上许多大食权贵,不瞒少爷您说,就那扬州的王胖子,他家地船队一到大食,九成货都是卸在赛巴斯的货仓里,赛巴斯是皇族,他另一个身份就是大食现任安东将军的亲叔父,所以,商队只要越过药杀水,安全上少爷根本无需担心。咱们这是给他们送钱的,谁还能为难送钱上门的人?妾身这次动身前,王胖子专立了文书保证,若是商队过药杀水后有了什么不测,咱家的所有货物他以现价十倍包赔。” 听宝珠说到王胖子,唐离微微一笑道:“十七家海商里撺掇这事最急地就是他了吧?上次来信中说,他家的海船今年出海不及一月就遇上了海难,折损了六成海船,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了。”两人相视一笑后,唐离因又问道,“既有了海路可以出货,他们这么着急干嘛?” “好我的少爷,这可都是钱哪!谁会跟钱过不去?眼下江南货仓里囤满地这些绸缎,一旦送到大食至低也有十倍之利,押在手上卖不出不说,还得请人看着,再加上占地儿、折耗,若是真个再耽搁一年,这一反一覆得是多少钱?”在江南呆的久了,又长时间与那些海商们打交道,宝珠也开始言必称利,就看她这模样,假以时日必定是的好帮手,“再说走海路全仗着老天爷开眼,若是一个赶的不巧,整个船队连货带人都得折进去,风险一点也不比陆路低;大食又远,一年也只做的一趟生意,能运去的货物也就有限,若是这条陆上商道能通。那可真是‘黄金商路’了。” “黄金商路!这四个字倒说的好。看来这几个月宝珠你还真是长见识了。”虽然海商们急切的提议与唐离原本的计划不符,但听宝珠说了这么多,其实他已心动,说来打动他的倒不仅是商队巨利,也为那些流落江南的难民。此次平叛之战推迟到现在才开打,与唐离的压制关系甚大,虽然他的本意是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范阳叛军,免得像历史上那般搞的后患无穷。但从眼下来看,客观上的确苦了那些两河道的难民,在这一点上唐离心中是有些愧疚的。眼下若能促成此事,虽然直接获利的是商贾,但间接上也是赈济难民最好的办法。毕竟如今大战,朝廷要供养三十万大军已是捉襟见肘,再难有余力用于赈灾。而江南的无论是丝坊,还是瓷窑,都是需要大量劳力的,一个难民有事做,至低能保证一家人不会被饿死,无论对于这些难民还是地方的稳定而言,均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要此次商路一通,受此利好消息刺激,只怕后边跟风而起的作坊会更多,如此形势发展下去,短期而言有助于解决难民问题。长期来说大有可能将商业气息本就浓厚地江南两道培植成一个贸易加工中心,如此以来不仅可增加朝廷赋税,更是无形中大大推动唐朝原本就极为繁荣的商业贸易。长而久之,这背后的种种影响与长远的好处实难预料。 静静沉思了片刻,心中已有定见地唐离侧身看向宝珠道:“说服朝廷由鸿胪寺开通陆上商路,这本是我当日答应那些海商之事,既如此,少爷我自然不会反悔。你自可告知他们此事我已应下了。”闻言,宝珠脸上刚露喜色,就听唐离又道,“不过,本少爷也是有条件的。” “少爷但吩咐就是。”这刻的宝珠分外乖巧。 “你告诉那些海商们,此事我即刻开始推动,但等朝廷诏书正式首肯,鸿胪寺的通关文牒下来之前这段日子,凡此次有意参加商队的,其置办的作坊中不得辞退一名匠工。更不得刻意压低工价,这次商队中驼峰数量自有定额,届时我就以各家作场雇工数量做为分配标准,雇工越多的,其准予出动的驮数就越多,若有辞退雇工的,一驮货物都不准入商队,这点让他们务必记下了。” “妾身记住了。”宝珠点头应是后,复又起身拿过包裹,打开檀木匣中的暗格抽出一沓飞钱凭信道,“这是海商们托妾身转给少爷的措置费用,待鸿胪寺文牒下来,他们自会再有谢仪。” “措置费!”伸手自宝珠手中接过,唐离见这一沓皆是由陇西节度使府出具的票面为“十万贯”的飞钱,总共十张,看来海商们出手果然大方,对唐离本就答应的事儿又不惜投下两百万贯,不过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出他们对此次陆路通商的急迫与重视。说来唐时采银稀少,是以白银极少作为货币流通,而市面主要通行的是铜钱,此外布帛也担当了一定货币地功能,就是在这么个货币流通并甚发达的时候,却最早出现了纸币的雏形“飞钱”,而飞钱的出现直接缘自于玄宗十镇节度使的设置,这些统兵节度多坐镇边疆,又在京中设有藩邸,初时因各项采购及结算携带大宗货币不便,遂有了“飞钱”。这飞钱原本只是一种凭信,多用于与节度使与朝廷衙门的结算,例如户部收到某节度使地“十万贯”飞钱,只需在当年下拨钱粮中扣去即可,免了来回转运铜钱的损耗及麻烦,其实质是用于衙门间“空对空”的走账,孰知随着时间流逝,这种飞钱渐次流入民间,出具飞钱的既是节度使府,就等于有朝廷担保其信用,如此以来竟渐至于开始作为“货币”使用,尤其是京中的达官贵人及在#边镇做生意的商贾最好此物,二十年间慢慢传开,虽然由于“飞钱”数量有限,导致使用范围不广,但确实算得上后世“交子”的雏形。 唐离在手上掂了掂这厚厚的一沓,“好大方,只是他们如此却将少爷我看的小了!”说话间,唐离随手又将这些飞钱递还了宝珠,“我若真收了这钱,不定他们心里怎么想我!不过他们既然出了手,也没必要再退回去。明个儿你制一张十七家海商的联名拜帖,遣个人将帖子并这一百万贯飞钱送到哥舒大帅帐下,就用犒军的名义,毕竟以后商队真要走关内道过河西走廊,少不了劳烦陇西军,这也算提前结个善缘。”言至此处,唐离微微一笑道,“有这一百万贯送去,好歹少爷我也能清净个几天,免得听哥舒天天在耳边聒噪着让我找户部催军粮,那杨国忠的擂台可是好打的?” “是,妾身一定将此事办好。”复又将那些飞票收回檀木匣中,宝珠起身之间难免春光尽泄。不等她系好随身的小包裹,就觉少爷温软的手滑过柔细的腰肢窜上了胸前的丰满…… 说做就做,第二日一早,唐离起身便往书房给京中李泌修书,说来这个自小便以“神童”名之,长大之后往来达官贵人府邸的道士真不简单。自投奔唐离后,全仗着他居中主持,这才几个月功夫,就已将朝中李党旧部收整完毕,为人已出京的唐离稳稳守住甚至进一步夯实了朝中根基,其它至于在宫中通过种种手段为唐离固宠、潜移默化的影响小皇帝,乃至上次关内道弊案对杨国忠地主动出击及事态的控制。无一不合唐离心意,可以说如今的唐离之所以能有如此轻松,泰半是因为京中有此人主事,否则他一心挂两头,纵然不累死,也要烦死。而且从本质心性上来说,李泌做这些事情比唐离要拿手的多了,实在是那种万中选一的完美型高级幕僚。 这封信中要向李泌详细说明自己的想法及陆路通商的利弊,命他即刻着手此事,所以花费的时间就长。一口气将信写完封好谴人即刻送京,等这些忙完已是个多时辰之后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唐离起身活动有些僵硬的腰板时已顺口唤道:“宝珠。” 往日在长安府中一喊就到跟前的宝珠今天却没应声而来,唐离连唤了数声见没人答应,出来也没见着人影儿,一时无事索性离了书房往内宅走去。 走到内宅正房,刚到门口。唐离就听到里面传来宝珠又哭又笑的声音,忙揭开门幕走了进去,却见正房中宝珠正抱着一个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却不正是玉珠? “奴婢(妾身)见过少爷。”见是唐离进来,这久不相见的孪生姐妹顿时分开身子见礼,玉珠听了宝珠“妾身”的自称,身子微微一颤,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 见到眼前这一幕,唐离自然知道二人必定是在宝珠自江南动身前就约好的,但这话他也不必点破,随意摆摆手示意无需多礼后,笑着道:“玉珠来了!” 玉珠抬头看向唐离时,眼中的那一抹自苦自怜浓的化不开,但她经历曲折,尤其是这年余主持两河道暗线,性子更逐渐磨练得坚毅深沉,是以转瞬之间她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奴婢正有急事禀知少爷。” 唐离本打算招呼过后便出正房,任她姐妹相聚,一听玉珠此言,遂定住身子道:“什么事?” “奴婢遵少爷令,河北常山事完后便南下河东见机劝降安贼账下诸将。”听玉珠说的竟是这等大事,唐离也没了走的意思,回身坐下后,指着身边的胡凳道:“莫非有人愿降了?玉珠你坐下说。” 见说正事,宝珠自去为二人煮水烹茶,玉珠在唐离身边坐下道:“时日太短,胡将那里没什么进展,倒是安贼帐下魏博兵马使田承嗣有了归降之意,不过他却要求要亲见少爷你,兹事体大,是以奴婢亲来禀明。” “田承嗣要降!还非要见我?”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唐离眉头一皱,盖因此人在史书中实在恶名太著,在原本的历史中,他既是安禄山麾下最得信重的汉将,又是安禄山所建的伪燕朝几大“开国功臣”之一,同时又是他见势不对,出卖了伪燕最后一个“皇帝”史朝义而降唐,归唐之后见朝廷疲弱,乃盘踞河北道魏博建立国中之国,其间从不上长安朝拜天子,对传圣旨的钦差也仅是揖手而已,随后更放肆到公然为叛贼史朝义立祠祭奠,并又两反两降,将肃宗、代宗及德宗朝前期搅扰的混乱不堪,使唐王室在节度使面前威信扫地,诚可谓是反复小人的代表。 第二百五十一章-劝降 贝州东南而行的大道上,一只数千人的骑兵队伍正护卫着一个儒衫打扮的青年慨然前行,这支骑兵队伍中当先而行的千余骑皆是一色的玄衣玄甲,正是前关内道节度使安思顺一手创建的玄甲骑,而在玄甲骑之后相跟着的另两千骑兵则是一色的黑衣黑甲,甚至连胯下的战马都是纯黑颜色,与关内道的玄甲骑比起来,这些黑甲骑兵整体的气势更为肃杀,尤其是这样两千骑结阵而行,虽隔着老远,见者已觉一股透体的杀气迎面压迫而来。 若有识者见到这只骑军,只需看到这一片扑面而来的纯黑,便知这支军容严整的骑兵必是方今陇西节度使哥舒翰的护帐牙骑,这支全员配备近身黄桦弩弓的骑兵功绩彪炳、声名远震于吐蕃,甚至于安西诸邦国。 “少爷,过了前面这条小河就该是榆县了,此县与博州高唐接壤,已是贝州边境了”,玄甲护骑统领唐月策马上前向正据鞍远眺的青年禀告过后,就见那年不过二十左右的俊逸青年一扬手道:“既到了地头便无需再急赶,传令下去,全军在此暂歇”。 眼前这被重兵环绕的青年便是大唐监军使唐离,自得了玉珠的消息,原本不想受急促之罪的监军使大人最终还是随着哥舒翰帅营一起迁移到了刑州,到此之后,只约略休憩了数个时辰,便过巨鹿出刑州进入贝州北部,由此过经城、清河,一路东行直到贝州与博州交界处的榆县,原本他只想带唐月率领的玄甲骑兵就尽够了,那知哥舒知道他此行竟是要到贝、魏两州交界处去见田承嗣时,二话不说立时将自己的贴身牙骑一起谴来随行护卫,由此就成了现在的局面。 一路东来,唐离眼前的贝州早已是一片凋敝不堪的景象,此处原是河北道属州。当日哥舒大军东出横向将河北道分隔为南北两部时,此地即已经过大战,此战平息不过数日,又经阿史那承庆残军渡河北回,这部残兵在河南道饥寒了数月,早已粮草困乏。此时回兵后的日常粮草用度全仗在地方劫掠,由此以来更将本就元气大伤的贝州南部折腾地生机全无,唐离一路行来,看到眼前这般景象,脑海中竟油然浮现出曹阿瞒“白骨盈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诗句。 数日前的临清苦战守城,最终胜利坚持到李晟大军来援,这场有李青莲参与的守城战成功的同时。也将四面楚歌的阿史那承庆残军困兽犹斗激起地悍勇之气消磨殆尽,粮草充足、以逸待劳的陇西军李晟部在临清城下实施反攻,经过数日大战。尤其是相卫四州兵马使薛嵩举旗归唐,出兵在背后狠狠捅了一刀之后,阿史那承庆残部士气尽丧,短短两日之间已尽丢贝州南部诸地,全军被李晟及薛嵩团团合围于贝州南部永济县的狭小之地,缺乏粮草、士气低迷的残军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在陇西军东出占领刑、贝及德州南部,薛嵩率军归唐,阿史那承庆败亡在即时,河北道南部原范阳旧部就只剩坐拥魏、博二州的田承嗣一路。魏、博虽只两州。但若论辖地之广,便是相卫四州相加也有不及,且因其地乃是河套旧地,极为富庶,有此之便,经营此地多年的田承嗣虽看似危若悬卵,但实仍有一搏之力,也正是有鉴于此。唐离方才不辞劳苦来与之相见。 唐离一行在此休憩了个多时辰后,便上马继续东行,路经榆县县城而不入,当日午时已抵达榆县东南之跃马坡。河北道南部本是平原,跃马坡也不过是一连绵的山丘,此丘横跨贝州榆县及博州高唐,诚可谓是鸡鸣两州之地,田承嗣选择在这个地方与唐离见面,的确是花费了心思。 跃马坡下囤住了军马,自有唐月带人先行上坡四处查探。带他回来禀知一切无事后,才护卫着唐离徐步向坡上山亭走去,此时田承嗣早在亭中等候,年近四旬地他身材微胖,身穿一袭福领团衫,脸上带笑,似极了乡间富家翁,不仅是他,便是身后带着的几人也没一个是穿皮甲的,皆是一身普通人装扮。 不等唐离入亭,挥挥手示意从人退出亭外地田承嗣已远远的迎了出来,弯身拱手施礼道:“魏博田承嗣见过别情先生!素来日日便听离辞,今日能得先生当面,幸甚何如!”。 见田承嗣不以官职见礼,只以“先生”名之,唐离嘴角微微一笑,挥手示意唐月等人就在此等候后,也一拱手道:“田将军有礼了!”。 田承嗣肃手邀客,唐离随着他进了山亭,见这个外形朴拙的亭子中早已是另一番天地,不仅青石雕凿而成的桌椅精细非常,便是地上也铺了厚厚的旃檀,而石几上香炉中袅袅燃香的气息分明便是自己最喜欢的鸡舌檀香,而香炉一侧正有一只红泥小炉其火正旺,炉上鼎中水已两沸如鱼眼,看旁边燃火之物,竟然是自己平日精心烹茶时最喜欢的松果。 “别情先生请!”,待唐离坐下后,田承嗣便没再开言,坐下身子的他只是双目察火,随后扇火煮茶、分点茶花,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间地神韵竟与唐离专心烹茶时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他煮茶时眉眼间的神情,也暗合清幽淡远之意,尽管唐离心下已知此人真面目,但目睹眼前这一切,还是难免对他生出丝丝好感。看来大奸之人必有出众之处,其若真心想要讨好某人时,那手段端的是高明,这也难怪他以汉将身份能如此得安禄山欢心。 将一注碧绿的茶汤注于极品刑窑白瓷茶盏中,富家翁一般的田承嗣微笑言道:“此水乃取自黄河小洲中冷泉,茶是今春新出的蒙顶石花,为使此茶能及时送到,我那茶商好友不惜累死了两匹大宛名驹,若能得别情先生一言之赞,也不枉他这番心思了”。 分茶已毕,田承嗣捧盏自呷了一口后,这才举盏邀客道:“请!”。 就茶入口,茶香极清而淡远悠长。自出京以来唐离久已不得如此好茶,是以一口呷下,不免出言赞道:“好水,好茶!”。 这田承嗣竟也是个雅人,闻言也不接话,只静静品茶。此后山风轻拂,亭中寂静无声,唯有淡远的茶香悠悠轻扬,如此场景实有几分出尘之意。 “田将军猛将之名传于两河,不想竟是如此雅人”,放下手中茶盏,唐离直入主题,“今日将军举旗归唐。异日你我再续今日茶会,实是快意!”。 “末将愿降,还请监军使大人收录”。田承嗣倒也没有多弯弯绕,起身向唐离行了参礼后续道:“末将十六岁从军以来便在魏博,二十余年军中生涯实难再变,此番归降监军大人,只求能仍在军中,在魏博效力,便是为一守营老卒也心甘情愿,此事还请监军大人体恤。” “田将军但坐便是,唐离听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并不吃惊。“某此来两河只认监军之职,具体战事自有哥舒大帅居中主持,田将军若降自然便在哥舒大帅麾下,这一节将军还需牢记;为守营老卒地话且莫再说,当今圣上贤明,岂能如此对待有功之臣?便真有委屈将军处,本监军也断然不能坐视。至于战后如何安置众将,朝廷自当赏功罚过。将军勇武,此次平叛之战中定能克建功勋,介时是要大用的,如何能以区区魏博束缚了手脚”。 唐离话虽说的入耳,却将其所提之事系数堵死,田承嗣闻言眉宇间微微一皱,但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反是继续笑着言道:“多谢唐大人回护之意!大人诗名动于天下,魏博两州虽三岁小儿亦能诵的几句离辞,只是世人皆知大人文才天成。却不知大人于武事上也是才华横溢,至少我魏博军中上下皆知此次大战方略皆出自大人,数月之间不废一兵一卒便使范阳军自困河东,只让我等武夫钦佩不已,正是缘自于此,某一有归降大人之意,营中上下皆弹冠相庆,愿为大人效死。今日尔等若知大人不肯收录,还不知这些粗笨儿郎又该生出什么心思来?至于此战之后,若朝廷有意谴新任官吏来魏博两州,我等臣子自不敢有违王命,但愿能全军北出榆关,为朝廷镇守塞外诸部,此愿若成,魏博上下四万将士感激不尽”。 奸狡如田承嗣,自然知道范阳大势已去,此次主动联络请降,并花下偌大心思投其所好的招待唐离,一则是为自保,免得在此次大战中落得身死无地;另一个更重要地则是为战后的安置与出路。如今唐廷中的形势他自然知道,而唐离一党渐渐势成的景象他也清楚,在他想来,若是能如郭子仪、李光弼一般成为其心腹统兵将领自然最好,是以开篇说话时便直言要投奔监军使大人门下,并希望以此能保住魏博老巢;及至唐离回绝,知道此路不通,他便立即抛出心中早就定好的方案,出河北,离开中原到榆关之外地大唐藩属部落中去做土皇帝,若是能得如此,实在是进可攻、退可守地最佳选择,当初安禄山就是以此起家。 “某是大唐监军使,归降大唐与归降我何异?哥舒大帅总领三镇,能对属下二十余万大军爱兵如子,又岂会对魏博军士另眼相看?田将军过虑了!”,看着眼前神态温和,恭敬异常的田承嗣,唐离心下暗叹一切皆是天定。其实自范阳起兵以来,田承嗣便多是率军镇守魏博两州,护持粮道,并不曾参与河东大战,与其他胡将比起来,相对与朝廷结怨并不甚深。且此次陇西军攻打阿史那承庆残军时,他虽相距甚近,也不曾稍有异动。他的这种种作为,实在是朝廷最好,也是最理所当然的招降对象。其后,不等朝廷上门,他已知情识趣的主动归降,且对来商谈此事之人用尽了心思的投其所好。以上种种,若不是遇上尽知其底细的自己,随便换上另外一个人,只怕也要对他满是好感,没准就应下什么来,只是既遇上自己,他这千般做作也只能无用了,“战后安排之事实非某能私自决断,田将军如此要求某实难应承”。 见自己前后两条路都被唐离堵的死死,田承嗣脸上再也忍不住地露出了失望之色,唐离见他如此,福至心灵的心头一动,一个从不曾想过的主意蓦然浮上心头,脑海中电石火花般将此事又过了一遍觉得可行后,便再不犹豫地放低了音量,恳切声道:“田将军既有归降之意,不去哥舒大帅帐下,却直接寻上我这有名无实的监军使,分明是刻意赠功于我,加之适才初见,将军种种布置无不是费尽心思,某又非泥人,焉能心中无感?”。 见唐离突然话音一变,由刚才的事事拒绝变为温言抚慰,正在心中盘算是该降还是拼死一战的田承嗣顿时精神一震,细听唐离说话。 “劝降敌军大将这样的功劳某岂会不想要?并不是我处处要驳将军,事已至此,我也再不相瞒了”,略略靠前了身子,唐离的目光愈加柔和,声音也愈发恳切,“先皇待安禄山可谓极尽君宠,但其不思报效,竟生出这样的虎狼心思,范阳一反,实在是伤透了先皇、今君及满朝文武之心,此次某离京北上之前陛辞时,陛下已下了严令,纵然两河流血千里,也要将安贼生擒活捉,送往京中凌迟处死,其余安贼九族以内概不能放过。至于随其起兵之人,朝廷也绝不宽赦。当今陛下年少气盛,实在已是将范阳叛军上下恨到了骨子里”。 听唐离此言,田承嗣倒并不吃惊,这本是意料中事而已,耳边唐离的声音续又道:“田将军虽有心归降,但某也说句实话,纵然将军在其后大战中立生擒安贼之功,再想续留河北道也是不可能的了,更别说仍留魏博两州。至于率全军北出榆关之事,只怕将军刚一出口,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将军聪慧,自能解得我这番话可有半句虚语?”。 唐离所说没有半点高深,字字句句都是大实话,田承嗣虽然听了心中一片冰凉,也只能无奈点头。 “明知此是犯忌之事,又何必执意而为?适才将军所说之事,便是我爽快答应,将军可能信地?毕竟这朝中并非我可一言专断”,唐离似真似假的一声长叹后,因又劝道:“其实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以将军之才,换个所在未尝不是另一番新气象?眼下范阳军龟缩河东,外乏粮草、内有争斗,覆亡只在早晚之间,此正将军建功立业之时,设若魏博军能在此战中立下大功,某虽不能达成将军所愿,却也愿为将军承诺一个‘节度副使’之职”。 “大人说什么?”,田承嗣神情一震:“节度副使?”。 目光没有半点游移的迎上田承嗣的眸子,唐离斩钉截铁道:“是,只要将军能在此战中功勋相当,战后朝堂叙功,某必当还将军一个节度副使之职,当然,将军是难回两河了,不过也不必挂怀,今日在此,某愿击掌为誓,不论将军此后在江南何镇任职,某必说服圣上,准将军至低带三万旧部随同上任,如何?”。 到唐离这句出口,田承嗣脸色终于大变,如果说刚才的“节度副使”还有可能是个架空的圈套,那唐离答应其带三万旧部同行就是打消田承嗣顾虑最好的良药,“大人此言当真?”。 “将军是信不过某有说服陛下及杨相之能?此次大战某任总监军,战后叙功,若要力保一个节度副使当无问题”,傲然说完这句,唐离眼神一变,注目田承嗣沉声说道:“又或者将军是信不过本监军?”。 第二百五十二章-返京(一) “少爷,少爷醒醒!”,夜幕中的河北道刑州监军使府,唐九刚在门外轻唤了两声,就见面前房门开处,唐离走了出来,“什么事?”。 “帅府来了一位录事参军,说有紧急军情禀报”,唐九边陪着唐离向正堂走去,边压低了声音道:“另外,京中府里李先生处也谴人来了”。 “这大半夜的有什么紧急军情?”,嘴上喃喃了一句,唐离脚下却加快了步子。 到了正堂,唐离坐定之后也不等那参军行参见礼,径直摆摆手道:“别闹这些虚文儿了,有什么紧急军情快说”。 “禀监军使大人,今天上午。李晟并薛嵩两位将军由哥舒大帅亲自提调,分由南北两路合围贝州永济县,经两个时辰大战,至午时前三刻,阿史那承庆残军三万余人除冥顽不灵者伏诛外,其余二万八千余众皆已投降!”。那参军说到这里,脸上也有忍不住的喜色。 “好!那阿史那承庆现又如何了?他在何处?”。 “属下参军纷纷投降,阿史那承庆见大势已去,在李将军进永济县城时已畏罪自杀,其尸首正在运抵刑州途中”。 “恩,哥舒大帅现在何处?” “大帅昨个去的贝州清河,现在该已到了经城,预计明日下午可返回帅府”。 “好。你去休息吧!辛苦了”,虽然这早是意料中事,但真个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唐离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阵激动,静坐了片刻待情绪正式稳定下来后,他才向一边的唐九招招手道:“李先生谴来的人在那儿?”。 只看来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面容和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透出地阴暗气息,唐离便知眼前这传信之人必是经四娘亲手调教过的暗线人手,自怀中贴身处掏出层层包裹着的信笺,唐离接过后看了看封口处完好的蜡封,向唐九吩咐了一句:“阿九,你给他出一个收执”,听到这句话后。那信使沉默紧绷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轻松。 这边唐九领着信使到一边安置,唐离拆开信笺后,越看脸色越差,最后竟忍不住狠狠一拍身边的书案,这声响只将随后前来侍候地宝珠吓了一跳。 “出了什么事,惹得少爷如此?”,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盏,宝珠凑前一步小声道。 “杨国忠欺人太甚。“陆路通商于朝廷、难民、商贾皆是有利之事,他竟以引民逐利,有伤国本的由头在政事堂就给封驳了,此举分明是欺我不在京中”。 “噢,封驳了!”,此次的缘起本是宝珠的首尾,闻言焉能不急,“这陆路通商碍着杨相什么事了?眼见已是四月了。再耽搁不得了,少爷要待如何?京中李先生可有什么措置手段?”。 见宝珠如此着急,心中原本焦躁的唐离倒缓下了心神,“前次关内道赈灾钱粮弊案杨国忠想是得了什么气味,他岂能不知王郎中这份折子是出自我的意思?该是故意封驳地。他若执意如此,我不在京中,凭李泌的身份毕竟无法与他直接想抗,再说……”。 “再说什么?”,唐离摇摇头没回答宝珠,坐下身来沉吟了片刻后道:“引民逐利、动摇国本,单凭着这条还阻不住陆路通商的提议,毕竟此举地好处是实打实的。怕就怕杨国忠拿‘过所’来说事。” “过所?”,闻言,宝珠一愣,“这又碍着过所什么事儿?”。 “自国朝定鼎之初,便设立‘过所’制度,此举在于使百姓各居乡土,若无过所,不说穿州过道,便是本县也出不了,此一则是避免流民法,再则也是我朝府兵制的根基。此次陆路通商若真个成行,不免于这法度有所冲突,若杨国忠据此反对,还真不好应对”,粗略解释到这里,唐离言语一顿道:“看来,我该要亲自回京一趟了”。 听到唐离要回京,宝珠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只是口中迟疑道:“少爷有使职在身,非得圣上召唤不得擅自回京,这……”。 “此事我自有计较,明日一早你便动身回转江南,也让那些海商们安安心思。现在天也晚了,便去安歇吧!”,既已打定了主意,唐离心中也就宁定下来,浅笑着说完这句,已率先向内院走去。 第二日,亲赴贝州指挥对阿史那残军围歼之战的哥舒翰回抵刑州,第三日一大早,监军使唐离在一千玄甲护骑的护卫下出刑州西行,经关内道南下往京畿道而去。 在唐离大队之前,早有十余健壮军汉手持长竿先行,这些长竿上都悬着长达数尺的“露布”,露布上书写的是平叛大军全歼阿史那残军地捷报,这些头缠红巾的健壮军汉一路南下途中,引来路人喝彩声无数。 进入京畿道之后,唐离并不曾直入长安,而是就此折向往潼关而去。此时的潼关聚集有自江南各镇调集的近八万军队,在新罗名将高仙芝的率领下护卫长安门户,此次平叛之战,依朝廷诏令,主掌潼关地高仙芝与陇西哥舒翰,及坐镇河南道的封常清同为平叛军天下兵马副元帅。本就属唐离的监军范围,是以他一路此来并不显得突兀。 到达潼关当日,唐离即写了一本要求前往帝京献俘地奏章呈往长安,随后便谴传令信使前往汴州,请封常清前来潼关议事。 眼下形势已明,随着哥舒翰西出河北道截断范阳叛军主力北窜的退路,朝廷平叛军在大唐北地已完成对叛军的战略合围之势,时令已到四月。位于高原上地吐蕃气候渐次开始回暖,这就要求战事需尽快结束,务必在七月之前使陇西军及江南各道防范吐蕃东侵的军队得以各回旧有防区。 “高副帅。封副帅,自平叛军集结之日至今已是半载有余,半年以来,无数大唐百姓流离失所,饥寒冻病而死者不计其数;而为支应三十万大军所需,朝廷也已是倾国之力,实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这其间,尤其是近月以来二位副帅想必同本监军一样没少遭百姓恶骂。而户部及杨相连连催战的信笺想必也没少收。前时我等忍辱迟延的目的是为一战平叛,以免叛军回窜河北道,留下无穷遗患,究其本心是为朝廷计;而今战略大势已成,为朝廷计,便需速战,大战能早一日结束,则万千百姓便少受一日流落他乡之苦。也可使陛下少一日忧心,这些都是我等为人臣子者的本份。今日合议之后,便请高副帅率聚集潼关地江南镇军出潼关,北进河东道,而封副帅则率六万新军沿阿史残军北上旧路渡黄河入河东道参战,三路大军齐发,力争一月之内结束战事,纵然战事不顺,至迟不得拖延到六月中旬”,潼关高仙芝帅帐之内。唐离说到这里,已是拱手做礼道:“某沗为监军,绝不插手具体战事指挥,决战在即,就拜托诸位副帅了,若此战能得速胜,某必率先上本为诸位请功加爵;若战事绵延难进,诸军有相互推诿避战之事,本监军天子剑下需也容不得同僚情分!”。 合议之后,封常清即刻带领牙兵回转汴州,而高仙芝也着手准备出兵,一时间潼关上下人忙马嘶地好不热闹,相比之下,倒是唐离自己轻松了许多,当日下午,长安钦使抵达,传天子诏书准唐离回京报捷献俘。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 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去岁领使职出京时,京畿道正是风雪漫天,而今重走这条旧路,已是春深正浓时节,纵然心中尚有挂碍,但面对如斯美景,唐离也不免沉醉。 过新丰县不久已至灞桥,今日的灞桥早没了往日迎来送往的喧闹,桥这边固然是空无一人,而靠近长安地那一侧却是冠冕云集,皇城六部百官在政事堂首辅的率领下亲迎平叛军首战回京报捷献俘的监军使唐离。 这是春日的上午,千余玄甲护骑环卫的唐离依旧是一身儒衫打扮,春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轻骑风流,灞桥另一侧的杨国忠久久的注视着这个身影,双眼中地神色复杂之极,正是眼前这个青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毫不轻他贱他,也正是他不惜借出百万贯巨款扶植自己上位,同样的这个青年曾一度成为自己最可信赖的知心好友,仅仅还在一年之前,他们的关系尚是亲密无间。但旧有的一切都随着小李相公的身死而去,身为外戚首领、首辅相公的杨国忠无论心下如何,都只能看着唐离与自己地关系渐行渐远,从友人到政敌,如此急剧的转变怎不令人唏嘘。 “相公,相公!”,身后左侧户部尚书章仇兼琼的小声提醒惊醒了沉思感慨中的杨国忠,自嘲的一笑,肃手略整了整衣袖,杨国忠昂然抬头首领着文武百官向桥上走去。 灞桥另一侧,早已下马步行的唐离加快了脚步,当先向刚刚踏上桥头的杨国忠并百官队伍道:“这只是初战小胜,如何当得起诸位大人如此,杨相,折杀我了!”。 “陛下亲下口诏。命政事堂率在京文武百官郊迎十里,若不是我等臣子劝的急,皇上更要亲来!本朝若论圣眷,再无人能比得上别情你了!”,双手虚扶唐离,杨国忠笑意晏晏道:“别情莫怪。我等这样劝着,也是为将来留个退步余地,若是初战告捷便圣上亲迎,那克建全功、凯旋还朝之日,这仪注该怎么安排?”。 听着杨国忠此言,想着数月不见的小皇帝,唐离心头不免涌起一股暖意。心下虽是如此,面上却不为所动。边听杨国忠叙话,边向后边随来的诸部尚书含笑拱手为礼,“杨相说地是正理。为圣上分忧本是臣子本份,如何当得起陛下亲迎”。 “首战大捷,数万敌军束手称降,阿史那承庆自杀,这岂能算得小胜?”,言至此处,杨国忠略侧了侧身子向百官道:“诸官以为如何?”。 锦上添花的事儿谁不想做,只是适才首辅相公在说话,容不上他们插嘴。此时见杨国忠丢出个话缝儿,众人那儿还不接口奉承,一时之间“国之干城”等等言语蜂拥而来,唐离面前见到的都是一片灿烂笑脸。 正在这花团锦簇达到郊迎高潮的当口儿,百官队伍后部却听着一声清脆的咳嗽声,随后就听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道:“范阳叛军不过二十余万,朝廷集结三十万大军半载有余,耗费国币千万。数十百万百姓流离失所,不过换来一场小胜……”,这年轻地声音还待再说,便被此时正在唐离身侧的御史中丞厉声喝断:“放肆!鲜于琪,郊迎唐监军使乃是圣上旨意,尔难道是想抗旨不成?还不退下!”。 原本的好气氛就此打断,随着唐离的目光看去,原本排序站在鲜于琪前面的官员都忙不迭的闪开身去。 唐离见这鲜于琪不过三十二三年纪,却已穿着一身五品绯红官衣,显然是少年得意的新贵了。面对御史中丞的喝斥。此人虽住了口拱手弯腰听训,但眉眼间地神色并无半分惧怕之意,相反的却隐隐约约透出些得意来。 恰在此时,杨国忠的哈哈一笑打破了场中地尴尬,“此人本是后进的狂生,刚自江南调京未久,别情莫与他一般计较!陛下正在宫中等候别情,咱们这就回宫要紧”。 自鲜于琪身上收回目光,唐离淡淡一笑道:“杨相请!”。 一路车马煌煌回城,杨国忠没有邀唐离入他毡车,唐离也就乐得逍遥,上了礼部调来的车驾而行。随行百官见到眼前这一幕,虽是口中无话,但心中不免哀叹一声:“杨、李之争终于摆上台面了,可怜这后面的日子又不好过喽!”。 车队前行未远,慵坐在轩车中的唐离就听车窗处一阵轻微的叩击声,掀开帘幕看时却是策马小跑过来的唐九,俯身马上靠近了车窗,唐九低声道:“少爷,查清楚了,适才那鲜于琪乃是御史台殿院侍御史,三个月前才到京。此人非进士出身,乃是在剑南道以‘吏干’得以擢升调京。” “剑南道!鲜于……”,听唐九说到这里,唐离插话问道:“此人与现任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什么关系?”。 “适才李中丞的贴身下人告知,鲜于琪的父亲正是鲜于仲通,且其自剑南道调京安置在御史台,是杨相发过话地”,言至此处,唐九却没退去,续又道:“李中丞传过话来,他也没料到鲜于琪竟敢如此放肆,还请少爷……”。 “他李南坡上面有个御史大夫压着,鲜于琪又这么大来头,未必眼里有他”,嘴角隐隐一笑,唐离摆摆手道:“此事怪不着他,着他不必如此蛇蛇蝎蝎的”。 马上的唐九略一躬身后去了,唐离放下车幕时喃喃自语道:“当着百官的面故意拂我的面子,这到底是杨国忠的主意,还是鲜于琪自作主张?离京这才几日,我莫非真就成了病猫不成!”。 第二百五十三章-返京(二) 帝京长安,当百官队伍刚到宫城门口时,唐离抬眼间就门内簇拥着一大群人,还不等他看的仔细,早有一边的杨国忠略提官衣抢上前去道:“陛下,您怎么出来了”。 数月不见,李睿又长高了一些,身子也健壮了不少,身着单丝罗滚龙常服的李睿少了往日的稚气,多了些沉稳,在大群宫人护卫下,负手而立的他隐隐透出些君王气度。 “臣唐离参见………”,不等唐离话说完,李睿快步走了过来,扶起正欲行礼的唐离,上下打量一番后,才笑着道:“数月不见,爱卿清减了许多,两河事物繁杂,卿家还宜保重身体才是”。 看着李睿眼中不加掩饰的感情,唐离心中也是阵阵翻涌,不过半载之前,眼前这个皇帝还是日日围在自己身边叫着“老师”的少年,就这几月时间,借宫变之机拼死将之扶上帝位,想想二人一起走过的路,当得上同甘苦、共患难,此时对于李睿,唐离心中实视之如小胖球郑鹏,亦师亦弟亦友,与郑鹏还有不同的是,在这复杂的感情背后,唐离在李睿身上还寄托了大唐盛世延续的梦想,几下里交杂,这份感情就显的愈发复杂难言。 “几月不见,陛下长高了,身子骨也结实了不少”,口中说着话,唐离一如往日般顺手拍了拍李睿的肩膀,他的这个举动让周围众人都是一惊,而杨国忠在看到李睿神色如常时,眼神更是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缩,唐离也是在收回手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乃换上正常对答格局道:“臣在两河只是督战,倒也说不上什么辛苦;再则为陛下及朝廷分忧本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纵然辛苦也是应该的”。 唐离这个忘情的举动倒让李睿衷心的一笑,“此次大捷,阿史那承庆畏罪自戮。其残部再难为祸,爱卿居功甚伟,走,朕已在磷德殿设宴,为卿家庆功。恰好昨个儿有江南东道贡进的新春鲈鱼,朕还没来得及食用。爱卿回来的正当其时,好口福哇!”,言至此处,哈哈一笑地李睿侧身向周边的文武百官道:“诸卿都去,也免得你们在各自衙门‘会食’了”。 随后的麟德殿赐宴自有一番别样的热闹,整个宴会持续了近个时辰方才结束,宴后,百官散尽。李睿却唤过已有醺醺之意的唐离,君臣二人沿着麟德殿向西苑走去。 地处北地,四月正是长安的春深时节。宫城之内百花争放,实有说不尽地美景,二人边走边闲话,不多时已可见到远处太液池中的荡荡水波。 午后的时节,春日的艳阳照的人暖洋洋的,前面的太液池面反射太阳的光辉,在浅浅春风地吹拂下映起一片耀眼的粼粼白光,在如斯美景前,李睿却顿住了脚步。沉默良久之后,才听他有变声中微带嘶哑的声音道:“这太液池我年年春日都来看,但年年地美景都不相同”。 耳听李睿此言,唐离倒也并不意外,笑着言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那水中央的小蓬莱可不就正是海外仙山?其实若说美,早晨起的早些,待这太液池水雾笼罩的时候。别有一番朦胧飘渺,这该才是最美的”。 李睿脸上淡然一笑,却没接唐离的话,而是故自接着刚才的话道:“其实眼前这太液池本是先皇最喜欢的春日游赏之地,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朕也曾陪先皇、太后来此游春赏玩”。 李睿的声音愈见低沉,唐离也已黯然无声,“那日也象今天这般春阳明媚,父皇高兴地很,上了小蓬莱。就先封赏了[ 宝 书 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b a o s h u 7 .cOm]来迎的灵鹤为‘翼天大将军’,随后在山亭中,父皇纵情而饮,半醉半醒之间还曾为太后亲谱了一首新曲,老师,你可知道那曲牌叫什么吗?”。 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追忆前事都显的太过于悲伤了些,尤其是后面这一声“老师”出口,唐离心中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臣不知!”。 “是《春光好》,当日太后听完新曲,还曾说要召爱卿来填一首妙词才显的相得益彰,父皇也是大笑称赏的,老师,这件事你莫忘了!”,负手注目着前面远处的浩渺烟波,李睿始终不曾回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当日老师教我这首《代悲白头翁》时,我直觉着这词真是漂亮,而今终于明白这两句词地意思时,却早已物是人非了!”,说到最后这句时,李睿的话音中已有哽咽之意。 黯然一声轻叹,唐离跨前一步轻拍着李睿的肩膀以示安慰,“人生自古谁无死?自远古三皇五帝,到秦皇汉武,纵然有盖世武功的君王也难免一日驾鹤西去,先皇在位垂四十年,废韦后、诛太平,手创开元盛世,如此功业足以流芳千古,为后人谨记,如此虽死犹生!睿儿你也莫要太过悲伤”。 李睿纵然这半年变化大,也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此时触景生情之下,再也忍不住的啜泣出声,不过他也毕竟不是普通十四岁的少年,是以短短的发泄过后就拭干了眼泪,“唐卿,朕要安禄山的脑袋!”。 “唔!臣遵旨”,唐离答话之间,李睿已转过身来,适才脸上的悲戚神色都已化作了愤恨,“朕不仅要安禄山地脑袋,朕还有灭他十族,朕要柳河安氏再无一丝血脉流传,朕要他列祖列宗就此绝了血食”。 “臣遵旨!只是……”,不等唐离后面的话出口,李睿已打断他道:“朕明白卿家要说什么,只是朕既是皇帝,也是先皇的儿子,先皇虽是由李亨那逆种下毒害死,但究其根源还在安贼身上,朕若不能为先皇报仇,还有什么脸面执掌大宝,有什么脸面去见宗室皇亲?若是朕连报仇都不能快意,还要当这皇帝做甚?”。 “安氏不臣,起兵谋反,此乃十大逆之首罪,依我《大唐律》。纵然陛下不说,安贼也要被灭九族的,臣沗为监军使,自当尽心此事,以全陛下孝心”。 “朕信得过爱卿你!只要能以安贼告慰先皇,卿你需要多少兵马朕就给你多少兵马。需要多少钱粮,朕就给你多少钱粮,这天下任谁也别想动摇朕的决心”,狠狠一挥手,李睿斩钉截铁道。 一时无话,李睿就此折道,竟是再不肯到太液池边,又静静走了半柱香功夫后。心情平定下来的李睿才又问道:“现在就你我两人,平叛之战能在何时结束,老师能不能给我透个实底儿?朕也好跟群臣打擂台说话”。 “怎么?”。 “也没什么!”。向唐离一笑后,李睿与年龄明显不相符叹息道:“以前做凉王的时候,总以为我皇家必定是富有四海,这几个月下来才知道朝廷有多穷!天宝十余年,先皇倦政,悠游宫室,开元间攒下的底子早就不剩什么了,如今大战开打,三十万人人吃马嚼的半年下来。朝廷已是精穷了!不怕老师笑话,我现在最怕见的就是章仇兼琼,他生是个讨债的,天天见面不是叫穷,就是说户部库里如今都能跑老鼠了,其他还有工部、将作监这些个支应大军军需地衙门,那个见了朕能有好话?”。 “噢!那杨相又如何?”。 “杨卿倒是能为朕分忧的,若非有他这个首辅相公压着。朕这日子只怕就更难过了,实话说,那些朝臣促朕下诏催你急战的奏章,朕当日也有意令人封匣了转送你手,还是杨卿劝朕压住了,要不老师你在两河能这么安闲?”,李睿说到这里,站住步子看向唐离笑道:“老师,此次平叛之战大胜,你与杨卿六四分功。你前线作战不易,他在后方拼命给你筹集军资也难。” 章仇兼琼,还有那工部尚书都是铁杆的杨党,若无杨国忠指使,他们岂能如此叫嚣要急战?一边让手下这些人上表催促急战,一边自己在李睿面前演戏,听完这些,唐离还真不能不佩服杨国忠讨好卖乖的手段,若论这些狐媚小意儿,自己还的确不如他。 只看现在李睿提及杨国忠时一脸地赞许之色,唐离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一个月,最迟一个半月,朝廷三十万平叛军必能班师回朝”,沉吟片刻后,唐离脸色肃正说道。 “一个月!此言当真”,见唐离点头,李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就好,去年杨卿在岭南道试行两税法,如今已初见成效,不几日漕船就能将今年的春税解来京中,朕再裁减些宫中用度,加上户部原本的底子,这一个月撑下来该没什么问题,终于不用再看章仇兼琼的脸色了,这日子怎一个好字了得”,一时高兴,李睿竟忍不住又露出几分童真来。 “臣让陛下为难了!”,关于缓战与急战的利弊分析唐离早已上过多本奏章分说,此时也就不再多言,话题一转道:“只是战争纵然如期能在一月之内结束,怕是陛下的好日子还是遥不可及”。 “噢?”。 “一待战事结束,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边随着李睿前行,唐离边扳着手指算道:“大战之后将士封赏要钱,这钱还不能太少,三十万将士这要多少钱?这还不算什么,两河道几十万难民回迁乡土要钱,回了家乡这安置也要钱,包括随后的种子、农具等等,那一样少得了钱……”。 刚刚松下一口气地李睿不等唐离说完,脸上的欢容已变作苦色,唐离见状笑笑道:“似裁剪宫室等诸多措施,都是节流的手段,但如今朝廷用度太紧,单靠节流已难支应,当物之急还要开源才好”。 李睿实在是被钱苦地很了,是以一听到这话,顿时眼神一亮,转身看着唐离急道:“怎么个开源法?”。 关于通商的诸多利弊,唐离来自后世的许多想法都远超时代,这番解说开通陆路通商,唐离直花用了近半个时辰,才将前后诸般好处细细向李睿说的明白,正当他欲进一步劝说时,却见老相识的黄太监远远走了过来。 见礼过后,黄太监才说明来意,却是领了太后的旨意来召唐离觐见。 听说杨妃要见唐离,李睿没说什么,只催着他快去,李睿亲母死的早,杨妃自进宫之后也就没有生子,是以待玄宗这个最小的儿子很不错,因此以来,太后与皇帝的关系就极好。 辞了李睿,二人一路向花萼争辉楼走去,黄太监走了一段见唐离犹自在欣赏两边春色,顿时住了脚步,转身埋怨道:“好我地状元爷,你好歹走快些,还在陛下赐宴的时候娘娘就谴了我出来,谁知道圣上又拉你伴驾游园,这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我也是等的急了才乍起胆子去见陛下,就这回去还不知道娘娘该怎么发落我,状元公快走!”,拉拉杂杂的说完这些,转过身去的黄太监拎起衣襟就开始一溜小跑起来。 花萼争辉楼外,依旧是鲜花如海,各色的名本牡丹在妍妍春光里争奇斗艳,花丛上蝴蝶翩跹,整个景象美不胜收,混不似人间!缓步迈过花间小径,原本情绪复杂难明的唐离也忍不住为这无双的美景所陶醉。 蓦然,唐离只觉眼前地光线为之一黯,茫然抬起头来,就见前方的花萼争辉楼前,一个妇人正娉婷而来,熟悉的淡黄宫装、熟悉的倭堕髻、熟悉的眉心处那一点菱形花子,数月时光不见,这妇人明显的消瘦了许多,但正是这份消瘦给她平添了几分哀怨的风情。 妇人身后并无人跟随,唯有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花萼争辉楼,身前是一片牡丹如海,一步步,一步步,妇人走进了花海,就在那一步踏出的时刻,半空中似有魂灵的翩跹舞蝶顿时围聚而去,在一片如凝脂般地肤光如雪中比翼齐飞,而原本争奇斗艳的牡丹在妇人倾国倾城的绝世容光下,黯然消淡了颜色,这妇人自踏入花海的第一步起,便夺尽了周围的春光美景。 一步步,一步步,在数千上万株牡丹成就的花海中;在翩跹舞蝶的簇拥下,妇人终于走到了唐离的身前,明眸善睐的眼神中流淌不尽的是哀怨的思念,良久,良久,才听得一声轻若呓语的探问:“阿……阿离,你……终于肯回来了嘛!”,言语未尽,眼角处早有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第二百五十四章-返京(三) 一步步,一步步,在数千上万株牡丹成就的花海中;在翩跹舞蝶的簇拥下,妇人终于走到了唐离的身前,明眸善睐的眼神中流淌不尽的是哀怨的思念,良久,良久,才听得一声轻若呓语的探问:“阿……阿离,你……终于肯回来了嘛!”,言语未尽,眼角处早有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太后!” “太后!”,闻言,杨妃痴痴的眼神猛然一缩,“别叫我太后,我的闺名是玉环”。 虽然为杨妃的艳光所摄,但唐离依旧没移开自己的双眼,看着往日丰满的她衣带渐宽,唐离心中油然涌起一丝心痛来,“玉……玉环,你瘦了许多”。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阿离,这可是你曾经说过的话!”,眼波中无限的情意在唐离脸上流转,杨妃伸出手去欲轻抚唐离俊逸的脸庞,但终是顾忌着这大庭广众之下而黯然住手,“进楼去吧,我已命小玉煮好了茶”。 两人前后相跟着走进花萼争辉楼,依旧还是在二楼,随着杨妃一挥手,诸多侍候的宫人都无声退下,只留下一个正煮茶的小玉在此侍候。 “嘤咛”一声,当那些宫人都沿着阶梯退下时,杨妃已似被人抽了骨头般软倒在唐离怀中,“阿离,你能回来真好,真好!”,伸出一只手来抚着唐离的脸庞,埋在他怀中的头来回拱动,似要钻进他的身子,钻进他的心里。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这些个日子我天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梦见你受了伤,梦见你在流血,我害怕!”,钻在唐离怀中的杨妃如同一个刚刚怀春的双十少女一般,呢喃的诉说着对情郎的思念,“夜夜噩梦,又是这么大个宫室。空荡荡的,我住在这儿真害怕,真害怕!”。 “我福大命大,出不了事地,别害怕!”,终究忍不住的唐离一手环住杨妃的腰。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肩背以做安慰,“我这不是回来了!”。 此时,案几上的水已三沸,静静的分花点茶之后,小玉悄无声息地隐入右侧的一间小屋中不见,唐离在案几前坐下,杨妃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身子则摆放在旃檀上。 取过案几上的茶盏小呷一口后。唐离低头看去,只见两手玩弄着自己腰间丝绦的杨妃,脸上的神情平静而安详。 绝世的姿容、细腻如凝脂地皮肤。看的越久,眼神就越难以挪开,由于这特殊的姿势,杨妃那轻薄地宫裙已难尽掩曼妙的身姿,尤其是那双丰满的乳房,由于过度的挤压已暴突出白花花一片,白如凝脂,诱人已极,看着看着。唐离的呼吸已在不自觉中粗重起来。 察觉到唐离的异常,原本微闭着眼睛的杨妃看了一眼后,忍不住一声轻笑,随着这声笑,她那原本平静的眼神就如同化冻的冰湖,瞬间荡起无数地流波光影。 她这一笑间透出的风情让唐离的呼吸一窒,“还敢笑!”,“恼羞成怒”的唐离再不犹豫。向着那两团雪白伸出手去。 入手处说不尽的香滑丰隆,其丰满与滑腻处竟让唐离一手难以满握,一双跳兔在唐离的手中不断的变幻着模样,而俯在怀中的杨妃也随着他地动作,眸中脸上生出无数难以言表的魅惑风情,每一个风情都随着的轻轻的娇喘刺激着唐离心中的暴虐,身子似蛇一般扭动不休,杨妃腿上的宫裙也在这扭动中渐次而上,露出绣花软履上一双丰嫩白腻的腿。 分出一只手去抚上双腿,唐离的呼吸愈发的粗重了。便在这要命的当口儿,却听杨妃娇喘细细地声音道:“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阿离呀阿离,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 原本高潮的情欲之火似遭一通雪水浇下,唐离十指修长的手就此停了下来,倒是那杨妃抬起一双眼波迷离的眸子道:“怎么了?”。 唐离抚着杨妃胸前豆蔻的手微一用力,只让怀中的贵妃激灵灵身子一个轻颤,“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还不起来”。 待杨妃爬起身子时,早已是双颊生晕,发摇钗乱,身上的宫裙也早已散乱不堪,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倒了茶水递过去一盏,唐离注目杨妃轻声道:“《大唐律》中于女子再蘸并不严苛,若论民间风气更是宽松,玉环你若不是这么个身份,我早就将你迎娶到家。以太后之尊而让我收入私房”,言至此处,唐离一个苦笑道:“纵然我敢,咱们可还能有两相厮守的日子?”。 “看来你终归还是想过这事,便是这样我就知足了”,伸出嫩白如葱的手儿点了唐离眉心一指,放下手中茶盏的杨妃道:“睿儿年已十四,也算不得小了,依着我的意思该是给他大婚的时候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让唐离一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些,“大婚?”。 “是,大婚!大婚之后,这内宫之中好歹也算有了主人,再有几个能干的太妃辅佐着,新皇后慢慢自然就能主持内事。我这太后也就能交卸下差事了!这几月以来我愈发觉得深宫寂寥,竟油然生出慕道之心,有心到玉真观中做个黄冠道姑,过过烟霞流波、青灯黄卷的生活”,想是杨妃思谋此事已久,一口气说到这里后,更调皮的冲唐离眨了眨眼。 只一转念间唐离就明白了杨妃的心思,“本朝皇室宗亲出家为黄冠的倒是不少,但你毕竟是太后之尊,此事怕是不易”。 “若换了往日自是不易”,杨妃婉媚而自信的一笑,“只是当今皇儿还小,对我的话倒是能听的进去;朝中嘛,只要你肯支持此事,士家出身的官儿们纵然心下不满,该也不会悍然反对;至于其他人,有国忠这首辅相公压着,当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再则如今朝廷多事,他们也未必有心思来与我这老婆子为难”。 “便是你出了家又如何?玉真观可是皇家道观。莫非我还能天天到那里去看你不成?”。 “阿离可是要考我?”,微微歪着头的杨妃脸上满是小儿女的风情。“佛家有入世四处行脚修行的云水僧,我道家便没有云游道士吗?诵的三月《南华经》,我便云游去也!至于云游何处,这食宿该怎么个安置法,就要看阿离你了,我可是听说你那府中供奉着一个狂僧。多个女冠该也吃不穷你”。 见杨妃眼中满是憧憬的神色。唐离心中油然生出满腔柔情与怜惜来,伸手环住她地身子,柔声说道:“你可想好了,真走出这一步去,便再没有现在贵冠天下的尊荣,也没有这般的享受,你便真到了我府上,一则我没法给你名份。再则怕是行动也难自由,毕竟来往我府中的人保不准有见过你的”。 感受着唐离的柔情,杨妃地脸紧紧的贴上了他的胸膛。紧闭着双眼,用呓语般的声音道:“若真到了那时,阿离你会对我好吗?”。 “你能为我放弃这么多,我纵然是个石人也该感动了”,唐离的话惹来杨妃甜甜的一笑,随即又闭上双眸,梦呓般道:“‘这天下还有什么名份能比‘太后’更尊荣?至于自由,这深宫里又有什么自由?我一生自嫁给寿王起,就从不曾由自己做过主。这回既已决定,便是以后你对我不理不睬,我也认了”。 唐离闻言,莫名的心中一酸,拥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杨妃地脸又在他胸膛处厮磨了几下,却终究没睁开眼来,“寿王是个可怜人!玄宗便如父亲般待我。宠我,如今他一去,这深宫里我也实待不得了。人人都道我三千宠爱在一身,但我这颗心直到遇见你才总算落到了实处,日日想着,念着,这滋味好甜,又好苦……”,在室中短暂的沉默过后,杨妃低吟起唐离当日告知他的一首曲子: 春日游。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到了这般真情流动地时刻,二人反消磨了情欲心思,就这般双双环抱着,一言不发的耳鬓厮磨,许久许久之后,唐离才起身要去,此时杨妃的那份痴缠更远胜初谙情事的少女。 出了宫,皇城朱雀城楼前早有老李头驾车侯着,上了轩车在护卫的簇拥下一路车声粼粼回状元府而去。 此时的状元府中早已大开中门,府内但凡有些头脸的下人都随着郑怜卿等在门口迎接老爷回府,唐离刚一下车,拿拂尾掸尘土的,递热手巾把子的就都围了上来,营造出一股热闹地氛围。 虽然是在大庭广众的府门处,久不见亲人的唐离也没顾忌太多,推开身前那些下人,径直走到郑怜卿身前,将她与身边的关关一起拥入怀中,“怜卿,关关,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尽自唐离走后她们就没有一天不想念的,但唐离真个如此时,这两人还是瞬间就红了脸庞,尤其是素来在人前庄重的郑怜卿更是双手推拒着道:“放开,快放开,娘亲也在哪!夫君快放开”。 这说话儿的功夫,就见门房处有两个丫头扶着唐老夫人走了出来,原本她也是在外边等候,只是唐离在杨妃那里一耽搁,回来的晚了,老太太身子不济难以久站,就由众人劝着到门房坐等。 饶是唐离脸厚,被唐夫人见到这一幕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忙上前换过一个丫头搀住了赔笑道:“阿娘,您怎么也来了?该是儿子去您那儿问安才是”。 “阿离呀!你这次走地时间可不短”,见着如今身居高位的儿子还是如此孩子气,唐老妇人笑的就愈发慈祥了,“看看,这不又瘦了不少!这次回来能住多少时候?”。 “两河还在打,儿子在家两三日,尽尽孝心也就该走了”,不等老妇人脸上变色,唐离忙又笑着接道:“阿娘也不用担心,这次一去最多两月儿子也就回来了,到时天天陪您说话解闷儿”。 “你是皇帝的人,天天陪着我成什么话”,听说唐离再去两月就能回来,老妇人尽自心中不舍,倒也松消了些。扭过头道:“你们也听到了,卿儿,你这两日跟关关多经心些,好好给阿离补补,我那房里还有一支成国公府上送来的老山参,听说有上千年的火候了。拿过来给你们夫君好好补补,这一年到头四处出皇差,身子骨可得经管好”。 “媳妇记下了,上好人参府库里尽有的,妹子一走这都由关关妹妹管着,您吩咐她一声就是,那儿能用娘房里的东西”,说话间。脸上羞红渐退的郑怜卿也自另一边搀住了唐老夫人。 “好好好,你们这几个媳妇都孝顺贤惠”,郑怜卿的回话让老夫人高兴起来。侧过脸来对唐离道:“阿离,你要是敢欺负她们,娘可不饶你”。 “儿子欢喜着都还来不及,那能呢?”,笑着回了一句,唐离左右看看后道:“嗯!腾蛟那儿去了?”。 闻问,另一边儿地郑怜卿身子一震,低着头接话道:“夫君这次走地久,又不知道你今日要回来。腾蛟姐姐在府里闷的慌,就去了都畿道洛阳省亲,这才走没两日”。 李腾蛟性爱热闹,她这么一说,唐离倒也没怀疑,笑着道:“出去走走也好,护卫够不够?”。 “尽够的!”,郑怜卿说话时依旧没抬头。“再则李先生又给洛阳府尹曹大人去了封信,请他多关照着些,信末用的是夫君的私印”。 “这就好”,听到这里唐离彻底放下心来,那洛阳府尹曹顺庆本也是自老李相公手上出身,现在是铁杆不过地唐门官员,有他照拂出不了事,“走,进府”。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顿午饭,唐离使出浑身解数哄的老夫人高兴不已。饭毕,老夫人自去小睡,唐离洗过澡换过衣衫后,又拥了拥郑怜卿,便向李泌所住的偏院中走去。 推开院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唐离走进院子,才见一身道袍的李泌正与一身僧衣的怀素正在院中梅树下对弈,梅枝遒劲,静谧的院中唯闻棋子叮叮,整个场面看来安闲适宜地紧。 唐离悄步走近时,和尚正“打劫”得手欲待去拿身边的酒盏,唐离就势捉住笑道:“好两个和尚、道士,我这千里迢迢的回来你们不说去迎,却在这安闲,是何道理?”。 见是他到了,沉迷于棋局地两人俱都抬头一笑,怀素先自说道:“就为你要回来,这府里跟开了锅一样,莺莺燕燕的一大群还不够,要我们去作甚?”。 “和尚的意思竟还是我扰了你的清闲?好没良心,枉自我给千余里给你的河东葡萄酿”,就这一句,怀素顿时来了精神,问明了收置处后,棋也不再下,就此出院寻酒去了。 “先生辛苦了”,就着和尚的位子坐下,唐离向李泌一笑,自怀中掏出一物道:“回来的匆忙,也没寻着什么好东西,倒是这本《南华经》,据说是西汉窦太后手书的珍本,你是个中方家,正好鉴定一下”。 “谢了!”,虽然心中对唐离的这份心意很是感动,但李泌脸上地神色倒淡,轻抚了抚手中的《南华经》道:“窦太后诚然是奇女子,这本经卷若真是由她手书,倒是无价之物了”,说完这句后,李泌便自将经书放到一边,亲为唐离斟了一盏茶,“两河战事正是刚刚全线铺开的要紧时候,别情缘何匆匆回府?”。 “李先生真不知道?”,唐离摇摇头笑着道:“我只是不解先生为何也反对陆路通商之事”。 “我倒不是反对,只是杨相反对太烈,无措手处罢了”。 “噢!果真如此?”,唐离反手持瓯为李泌的盏中添了一注茶后道:“王秦卿接任关内道节度使这样的大事先生都能运筹到七七八八,为何这通商之事却如此为难,无措手处?先生欲欺我耶?”。 李泌闻言,脸上一个轻笑后,身子前倾,直接迎上唐离的眼神道:“别情可欺?能欺乎?实不相瞒,此事乃是我刻意为之。” “噢!这是为何?”,听到这样的答案唐离一点也不吃惊,若说李泌真没这个本事,那他在历史上的赫赫声名真是白给了,让他纳闷地只是李泌这样做的理由。 “说来这个折子被驳,倒是个好事”,李泌这般侃侃而谈时自有一股别样自信的风采,“当下这朝局,最得圣上倚重的便是别情你与杨相二人,如今别情身为监军使在外统军平叛,杨相据宰辅之位主持内政,职责上这是一内一外,于地域上就是一南一北,别情你主关内及两河在北,杨相正一力推进两税法及筹措军资在江南诸道。这陆路通商之事论地域是在江南东道,论其所属也是内政范围,简而言之一句话,别情你这般出力要办的陆路通商,其实是在为杨相做事。” 正说到这里,见唐离要接话,李泌摆摆手道:“此事若成,倒也没什么?若是不成呢?别的地方不说,江南东西两道诸多丝坊瓷窑就要停工,这些工人本就是多自难民中招募,身无长物的若没了吃饭的路子,还能不闹将起来?江南两道乃是大唐南方精粹所在,他们这一闹必定整个南方都为之震动,北方正自用兵的时候,南方这样乱起来,不拘大小,必定引得朝堂嚣闹,身为主持内政支持前方军事的首辅相公,杨相该怎么向朝臣解释,怎么向陛下解释?没准儿一个得机,趁着这个机会将之拉下相位也未可知,纵然不能,有江南震动映衬别情地北地大胜,这贤愚之间岂不更大显于人前?若是能扳倒相位,待别情大胜还朝后将这项善政顺理成章的推行下去,百姓得了好处,朝廷得了实惠,上下一起叫好也是别情你脸上的光彩。便是不能扳倒杨相,此事留着也是好的,战事之后,几十万难民回迁,就靠着户部现在那点银子,有的着急的时候?若不能另辟财源,我料定杨相纵然费尽心机,难民回迁之事也只能办的是灰头土脸;至于最后一个好处却与王秦卿有关,杨相前边为私愤驳了这个折子,他若不想彻底与别情你撕破脸,那后面王秦卿调任关内道节度使之事,无论心中如何不愿,也少不得要软软手的,毕竟以别情你今日的威势,他也没有连驳你两道折子的道理,既然有这么多好处,咱们又急个什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返京(四) 听完李泌的分析,唐离心中还真有说不出的滋味,只能慨叹如今身居高位真是侥幸,若论起政坛上的勾心斗角,还真差得远,偏生此事还不能说李泌就错了,毕竟他的这番筹划目的和受益人都是自己,沉默了片刻后,唐离才一个苦笑道:“李先生真是好思谋,只是此事我已与陛下说知,陛下早被缺钱所苦,听闻之后已有意动首肯之意”。 闻言,李泌“呀”的一声后,连声扼腕叹道:“可惜!杨相前番为私愤驳了这个折子,有这几天也该反应过来了,再有陛下首肯此事,他正好就坡下驴,还能在陛下面前表表忠心,竟是一举两得了”。 两人正在说话,就见门房一个当值的下人走了进来,言说府门处有御史中丞李大人请见。 “都跟他说了不用蛇蛇蝎蝎的,怎么还是来了!”,自语了一句后,唐离摆手向下人吩咐道:“李大人不是外人,就请他来此相见便是”。 “出什么事了?”,见李泌发问,唐离就将今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 谁知李泌听后,不怒反喜,抚掌笑道:“此事来的倒是正当其时”。 便在这当口儿,就见一身便装的御史中丞在门房下人的引领下走了进来,刚进院门,这位御史台的二号人物就向唐离拱手道:“某驭下无方,致有今日冲撞无礼之事,还请唐大人见谅!”。 “南坡,若从腾蛟这儿论辈分,你还是我远方族叔,恁的还耍这套虚文儿?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叫我别情就是,快坐!”,起身迎住李南坡,安置好坐下后,唐离边为之持瓯奉茶。边笑着道:“你上面毕竟还有个御史大夫在,今日之事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南坡你太多心了”。 这两句话让刚刚坐下的李南坡分外高兴,起身接过茶水,随口问了句“我那侄女安好?”后,忙又与李泌见礼。 寒暄客套了几句后。李泌直入正题道:“李大人,你好生说说,这鲜于琪到底是个什么样人物?”。 “二世祖罢了,仗着他爹的威势在剑南道横行惯了的,还能当得起李先生你‘人物’二字,他若真是个人物,今天也断然做不出这样事来”,李南坡不屑的一笑。“说是以‘吏干’擢拔入京,安置在御史台,却连个《大唐律》都说不周全。每次考课的折子都是由手下门客写的,一人上任就带了六个门客,鲜于琪就这么个货色而已”。 “考课都用门客代写?如此‘吏干’还真是咄咄怪事!”,李泌闻言,笑着对唐离道:“如此一来倒可确定今日这事是这草包自作主张了,井底之蛙在剑南道跋扈惯了,今个儿见百官都在,就想着要出风头,不过有这么个草包在。对别情你来说倒是天予其便了”。 笑过之后,李泌便向李南坡问起鲜于琪地一些细事来,因这鲜于琪到京不过数月,是以李南坡倒也并不知晓,李泌闻言,但笑笑而已。 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在唐离回京报捷的时候鲜于琪来了这么一出儿,自己出够风头的同时。可谓狠狠扫了唐离的面子,做为身在御史台的唐门官员,李南坡难免心下惴惴,是以前面解释过后,现在又不辞辛劳的再亲自上门请罪,此时见唐离并无怪罪之意,又知道二人必定是在议事,当下略坐了坐后便识趣儿地起身告辞。 唐离起身送李南坡的同时,李泌也已回到书房中,唐离回来时。正见李泌将一纸便笺递给随身侍候的童子,着他立即送到城外唐府别业四娘处。 “似这等叵耐货,要抓他的把柄自也容易,先生若要立威我也不反对,只是此人的身份倒也敏感,后面如何善后还需多加思量”。 “是,正是立威,当日某以别情的名义收拢李党势力,这几月虽然颇有成效,但联络各方时毕竟别情你不在京中,各人心思就不好把握。今日别情甫一回京,鲜于琪就敢如此,别情若就此隐忍,未免太示弱了些,难保这些人不生出别样心思,官场人物,谁不是藏着好几张脸?该临之以威的时候就不能有半分迟疑。倒是鲜于琪的身份正好,鲜于仲通地儿子,属杨相必须死保之人,至于如何善后,现在倒难定论,总要看杨相如何应对才是”。 以四娘如今的手段,真要在京中翻检调查一个人,真是易如反掌,李泌的便笺送出去不到个多时辰,就已有了回报。唐离接过整理出来地东西,看不多久,就连连感叹这鲜于琪果然是人中极品。 一边的李泌也凑上来略看了看,便指着其中一款道:“就从此处着手如何?”。 “李先生所言正合吾意”,一笑之后,唐离也懒得再看上面记载的那些烂事,随手将之递给李泌,至于后面的布置,自有他去措置。 原来,这鲜于琪除了各种跋扈少爷该有的毛病之外,别有一样特殊的癖好,本来以他的身份,不说在外边平康坊中风流,单是家里的丫头客女就不知道有多少。偏生这厮在男女之事上好玩弄人妻,越是成过亲的良家妇女他就越有兴致,此次到京不久,他便看上了住处左近一家卖香烛地小娘子 娘子成亲不过三载,正是最有妇人韵致的好时候,夫家天天挑着香烛担子到各处寺观外做经济养家,日里多不着家的。有着这么个便利条件,年少多金又生的一副好皮囊的鲜于琪费尽了手段将这小妇人弄上了手儿,本来以他的身份不拘是花钱买,还是用强拆散了二人将之收入房中都不是什么难事儿,无奈这位少爷就好这口偷情的滋味儿,于是就趁着小娘子男人日间出去卖香烛的机会暗相奸宿。本来对于他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偏《大唐律》中地关于通奸的定罪却属于“十恶”之条,以其破坏家庭伦常被列为十恶第五的“内乱”,属于限制减免刑罚的范围,其最重可判死刑,轻也是流徙之罪,如此就给了李泌操弄的空间。 至于此事后面如何布置唐离倒没费心。自去了后院休憩,此次出门时间长,郑怜卿及关关处都需要抚慰,这些内帷之事无需赘言。 唐离此次回京本不用上朝,但因涉及陆路通商之事,是以第二日起身就早。由着郑怜卿亲自侍候着穿好衣衫,便出府上了轩车去参加常朝。 这时节正是众官齐上朝的时候,朱雀大街上北行地都是各衙门官吏的车驾,唐离虽无意与人争道,但其他那些官儿见是他的车驾,后面的自然放慢了脚步,前面地也多避往道左让路。 就这样一路随着车流而行,到了朱雀大街正中时。却见左侧坊门中蓦然冲出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噗通一声跪在了他车驾前,这汉子突如其来地动作让驾车的老李一愣。多亏他反应快,才收束住有些受惊的辕马,与此同时,随行护卫的唐九等人早已抽刀策马,将这伏地的汉子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竟敢惊动监军使大人车驾?”,唐九刚一问,这伏地的汉子顿时号啕起来,口中连声道:“请老爷为小民伸冤”。 就在唐九喝问的同时,唐离已掀开车帘。听到这汉子的话,因势问道:“你有何冤情?为何不去京兆尹处申诉”。 “小人因要告官,一时心中惊慌乱了分寸,还请大人恕罪”,只听这句话,便知这汉子也是惯走江湖地,虽然心中悲愤,但说话却不乱。解释了一句后,汉子顿时拖着哭腔高声道:“小民京兆万年县李富贵,状告御史台侍御史鲜于琪奸辱小民之妻,还请大人为小民做主”。 刚才唐离心中已有所感,汉子这一说更确定了眼前这一幕必定是李泌的首尾,“做这等事前也不通知一声”,心下暗自抱怨了一句,唐离脸上的表情却顿时严肃起来,“李富贵,以民告官。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得受三十小板,便是如此,你还要告吗?”。 上朝时分,官车通行地朱雀大街上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拦车告状,怎不引人注目?前面的车驾倒也罢了,唐离后边的各辆官车也不便超前失了礼数,一时就停了下来,及至车里面的官儿们听快耳快嘴的随员说那拦车的汉子居然要告鲜于琪,顿时精神一震,原本是不好走,现在却是不想再走了。眼下这些能参加常朝的官儿最低都是正六品以上的,也都参加了昨日的郊迎,鲜于琪硬拂了唐离面子地事儿谁人不知?眼下见这两人撞到了一起,一时心下都知有事要来了,于是慢慢儿的,车驾逐渐的向唐离的轩车集中起来。 “不说三十板,只要大人能给小的做主,小的便是打死也不悔”。 此时的唐离面沉如水,看不出一丝表情,“既如此,你便说吧!”。 “小人李富贵,京兆府万年县人氏,祖孙三代以制售香花火烛为业,三年前娶妻京兆府长安县孙氏为妻,三媒六证齐全,成亲之后,小的夫妻虽然贫贱倒也和睦,不成想月前鲜于琪这狗官偶见小民浑家貌美,竟生出淫邪之心,趁小地白日出去经济之时,以其官势逼奸小民之妻”,言至此处,李富贵愈发的泣不成声,叩头连连的口中呼号道:“依官势而逼奸民妻,万望大人给小民做主。” “你这混人,事涉奸情,关乎你浑家清白声名,岂是能乱说的?想那鲜于琪既是官身,又任职御史台,必是饱读诗书,知晓礼义廉耻的,又岂能做出这样事来?”,说到这里,唐离神情转厉道:“李富贵,你若无确凿证据,本官定当治你诬告官身之罪”。 闻言,正自号啕的李富贵却是半点不怕,反梗起脖子道:“确有实证,因昨日大慈恩寺统包了小民的香烛,是以回家就早于平时,正好捉奸在床,鲜于琪那狗官现正被小人以绳索缚于家中,大人若是不信,随小民同去一看便知”。 “噢!”,听说鲜于琪被抓了现形儿,唐离的心算是彻底安定下来,身在车辕左右看了看,正好见着右侧第三辆马车的窗幕中露出李南坡保养得宜的脸,当下一拱手道:“李中丞,请过来叙话”。 …… 御史台本属三司之一。更是专职监督百官地衙门,犯事的鲜于琪属于这个衙门,而李南坡正是该管的御史中丞,唐离顺手将此案移交于他也是理所当然。 有这么个耽搁,唐离及其后的诸多官员急赶慢赶到达时,正好钟声三响,早朝开始。 在今早的常朝中见到唐离,杨国忠倒是有些意外,也正因此,他反倒忽略了随着唐离进来地那些官员们古怪的脸色。 果不其然,此次常朝第一件议的就是鸿胪寺开通陆路通商之事,十四岁的李睿说起此事来眉飞色舞,将唐离昨日所言尽皆复述了一遍,从难民安置到赋税增加等等一一周详齐备。这番言语倒让不知道内情的官员对小皇帝的表现大吃了一惊。 等李睿这通话说完,已是两柱香之后了,首先出班应和地就是三朝老臣。百官戏称“老翁翁”的宰相陈希烈,见他出班,众官已是摇头,而陈希烈的表现也不出人意料,开口不谈此事,只说陛下睿智,以幼龄之身能有如此谋国之思,实乃国之大幸,万民之幸。老臣见之欣喜涕零云云,说着说着居然就真的在朝堂上来了把老泪纵横,引得心下烦躁的李睿也不得不连连出言抚慰。 紧随陈希烈之后发言的是礼部侍郎卢怀谨,此人出自世家,对唐离提议之事自然全力支持,见他如此,知道此折被杨国忠封驳过的杨党官员如何肯让,当下就有工部侍郎出班反驳。说此举乃是引民逐利云云。前些时唐离身在两河,被李泌借用他名义整合起来的唐门官员在朝堂上还自收敛,此时既见唐离也在朝,近些日子受够了气地他们既为图表现,也为出气,顿时奋勇而上批驳回去,言说此举正如圣上所言,朝廷及难民双双得利,实在是一等一的善政云云,两方各说各理。一时唇枪舌剑,辩的旗鼓相当,如此阵势只让本是最有资格发话地鸿胪寺卿心下叫苦不迭,暗叹流年不利,自己这清水衙门的官儿无缘无故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洞里。脸深藏在芴板后面的同时,脚下一步也不敢上前。 你出来一个,我这边顿时迎上去两个论战,不多时,整个朝堂上已有泰半官员卷入其中,而剩下的官员要不摩拳擦掌,要不就如鸿胪寺卿一般,低头无声,生怕卷入其中。 今日常朝之前,李睿已召入杨国忠略说了此事,杨国忠虽没有李泌的聪明,倒也不傻,抛开意气之争后,面对空空如也的国库,自然知道此事于己有利;再则李睿又是坚意如此,他也无意反对了。本来他早该出班说话应和李睿,只是见往日在朝堂上唯唯诺诺的前李党官员今天跟吃了花酒一般劲头儿十足,倒让他存了心思要看看这些人的表现,他既不说话,自己地想法已被李睿说尽的唐离自然也就没出班说话,这两个头领不发话,下面的人自然越掐越厉害,尤其自小李相公死后就隐忍已久的唐系官员此番积蓄已久的气势爆发,又占着皇帝支持的风向,竟是越战越勇,隐隐已处了上风。 眼见下边越吵越厉害,竟有气盛的官员已开始挽起了袖子,准备上演全武行,再也忍不住的李睿“啪”地摔了身前御案上的笔洗,因稚嫩而有些尖利的声音怒然而起道:“放肆,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眼里还有朕?”。 一句震醒了朝堂上正兴奋舌辩的众官后,气的脸上通红的李睿谁也不看,只冷声道:“杨卿,依你之见如何?”。 “陛下所言开通陆路通商之事诚然于国于民两利,但杨尚书等所言引民逐利之事也甚有道理,再则臣所虑者乃是此例一开,则使民抛其土,聚于江南各家作场、瓷窑,或往来于商路,如此之多的流民聚集于江南两道,一旦生变,恐有不忍言之事动摇国本,若果真如此,则国朝又多一祸乱源头,臣沗为宰辅,不能不奏明圣上,上此策给陛下者虽有为国之心,但于长远处却思量有缺”。 听杨国忠这含沙射影攻击自己的话,唐离隐隐一笑却没出班与他辩驳,他在等后边的好戏上场,倒是感觉到背叛的李睿冷声道:“那依杨卿地意思就是此策不可行了?”。 “老臣并无此意”,杨国忠又躬了躬身子后道:“此策虽于长远处欠缺思量,但于当前朝政却并非无补,依臣的意思可先暂行,但平叛战后酌情取消就是,如此便可收此策之利而远其害”。 杨国忠不愧是政坛里斗争了这几年,这番话既顾全了本派系官员的面子,又顺了李睿的心思,顺便又把唐离虑事不全也捎带上了,端的是一举三得,就连李睿听完,虽然仍旧寒着脸,也少不得说了一句:“杨卿虑事周全”。 李睿这句话出口,顿时让朝中唐系官员气势一窒,众官退步回班时,低垂的目光忍不住都瞥向了唐离,但唐离却是老神在在的神情平静,浑似刚才杨国忠说的不是他。 杨国忠见他如此,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未等他笑意褪尽,便见殿门处御史中丞李南坡气喘吁吁的一溜小碎步进来,伏地高声道:“臣惶恐,臣有罪!”。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返京(五) 国忠见他如此,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未等他笑意褪尽,便见殿门处御史中丞李南坡气喘吁吁的一溜小碎步进来,伏地高声道:“臣惶恐,臣有罪!”。 有了杨国忠的支持表态,至少眼下开辟陆路商道的事就算彻底定下来了,力主此事的李睿也就心中一松,对李南坡道:“李卿有何事耽搁致使常朝迟来?朕不罪你就是,平身吧!”。 “谢陛下”,李南坡起身之后手持板道:“臣今早上朝途中,恰逢属下官吏有知法犯法,依官势逼奸民女之事,是故常朝来迟,还请我皇明鉴!另因此案事涉朝廷从五品官员,如何刑罚处置还请我皇圣断”。 依唐例,六品及六品以下直到从八品官吏由吏部直接管辖,而正六品以上官员的升迁调转乃至黜免权名义上都掌握在皇帝手中,是以李南坡因有此问。 吵吵闹闹一早上,刚了了一件事,这就又冒出来这么一件烦心事儿,李睿还怎么会有好心情?“从五品?到底是谁?所犯何事,李卿快说!”。 “回皇上,案涉官员乃新近自剑南道以‘吏干’擢升调入御史台的侍御史鲜于琪”。 就此一句顿时朝堂哗然,满朝官员无人不知鲜于琪乃是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的儿子,当日杨国忠在剑南落魄之时,正是此人大力周济,倾心接纳,而后又力主杨国忠上京寻亲,才有了今天杨国忠今日的尊宠,不提这份旧情。如今在剑南坐拥近十万大军的鲜于仲通也是外戚一系最为重要的地方统军将领,可谓是心腹中的心腹,现在事涉他的儿子,杨相怕是豁出命去也得保住。但眼下奏禀及前期处理此事的御史中丞李南坡却是不折不扣的唐门官员,这两造里对上,还能有个好儿?由此。几乎所有官员瞬间就想起了昨天郊迎时鲜于琪的表现,由此又想到唐离刚才地沉默,原来,这位监军使大人在这儿等着呐!一时间外戚系的官员都向杨国忠看去,而刚才气势一挫的唐门官员却又重新抬头挺胸。 杨国忠脸色黑沉,唐离也一言不发。手捧芴板的李南坡谁也不看,故自半低着头继续道:“京兆府万年县人氏李富贵,祖孙三代以制售香花火烛为业,三年前娶妻京兆府长安县孙氏为妻,三媒六证齐全,成亲三载这小夫妻倒也和睦,月余之前鲜于琪偶见李孙氏貌美,乃生淫邪之心。趁其夫李富贵出去经济香火烛之机,依官势逼奸李孙氏。也是事有凑巧,昨日大慈恩寺一举包圆了李富贵的香烛。是以李富贵回家较往日略早,乃将鲜于琪及李孙氏捉奸在床。待问明事情缘由后,已值天晚坊门落锁,是以今日一早,皇城钟鼓各坊大开之后,李富贵即拦车告状”。 “李中丞,事涉朝廷五品官吏,不可轻忽……”,李南坡说完。章仇兼琼出班刚有质疑之意,就被李南坡一头顶了回去,“职官也知此事体大,未敢轻动,乃引领人犯前往京兆尹衙门,但此案案情简单,并无疑难之处,犯官鲜于琪业已对逼奸李孙氏供认不讳。其亲自画押的服辩在此”,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张签名画押完毕地服辩,李南坡低头呈上的同时,已是口中自责不停道:“身为督察百官的御史台竟然出现这等知法犯法之人,臣沗为御史中丞,实有驭下不严之罪,臣请陛下一并责罚”。 朝堂之上,自有黄门宦官下阶拿过李南坡手中的服辩呈送李睿,这服辩上倒也简单,将事情的缘由、奸情次数俱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并无半点含糊的地方。李睿看完,嘿然一笑道:“好一个混账行子的侍御史,眼里可还有半点王法?见那李孙氏貌美便生淫邪之念,再无半点礼义廉耻之心,真是禽兽不如”。 眼见李睿再说就要说到该如何处置了,他这金口一开,若要再转圜儿就千难万难,刚被李南坡顶了一句地章仇兼琼也顾不得猜度杨国忠为何还不说话,就此躬身一礼道:“陛下息怒,鲜于琪官行不简自是取罪之道,但此事关涉五品大员,朝廷体面,不可不慎。臣以为还当再严审此案,以证无枉。依臣想来,或许是那李孙氏见鲜于琪年少多金,有意媚惑攀附也未可知”。 章仇兼琼话刚说完,便见杨国忠跨前一步出列道:“章仇大人所言乃是正理,此事关涉五品官员,的确不可轻忽。鲜于琪所为若真属实,臣为百官之首,虽无罪亦有错,请陛下准臣亲领三司,会审此案”。 眼见杨国忠终于按捺不住,出手想将案子揽入自己怀中,今日上朝以来一言未发的唐离不等李睿发话,出班浅笑道:“杨相所言差矣!此案案情简单,已经过李中丞及京兆府尹会审,且鲜于琪已有认罪服辩,若要再审,则御史台及京兆衙门前面地审断岂不显的儿戏?如此则于朝廷面上需不好看;再则杨相以首辅之尊统领此案,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传于坊间,百姓难免要笑朝廷无人了。综此两点,陛下,臣以为杨相所言不妥。眼下经李中丞及京兆府会审,此案已有定论,陛下且宜早定处断,也可了结这无谓争论”。 其实李南坡刚一说明此事,杨国忠虽不知其中的细节,却也明白此事必然与唐离脱不了干系,昨天郊迎的事情他可是亲历的。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往日看来为人散淡的唐离这次居然出手这么快。与此同时,在他心里也早将鲜于琪骂了个狗血喷头,昨天不知天高地厚的触怒唐离也就罢了,事后尽自杨国忠忙的要死,仍不忘抽出时间来叮嘱他近日行事一定要小心,当日叮嘱,当晚就出事,他鲜于琪眼里可还有自己这个相爷?若非他是鲜于仲通地儿子,杨国忠还真懒的管他。 “唐爱卿所言有理,此案既然已由李卿及京兆府会审,鲜于琪又在服辩中供认不讳,确无再审的必要。一个五品官吏都要由杨卿率三司会审,也太儿戏了些!”。伸手止住了欲带出班说话的杨国忠,李睿看向刑部尚书道:“张卿,你是刑部堂官,似此案鲜于琪该如何处置才好?”。 前任刑部尚书本是小李相公安插的李系旧人,杨国忠得势之后,随即予以撤换。但本系之中又无够资历的官员可充此任,就由侍郎张连城顺次递补,其实也不过是个临时官儿,这点儿张连城自己也知道,好在他宦海大半生倒也看的透了,如今年过六十的他只想着安安稳稳地熬过这几年,到了六十五岁后就上表致仕,有了这么个心思他也就不与人争雄。平日里的部务就由着杨国忠安插进来的侍郎一手抓着,在朝堂上也是好好先生,平时不说话。纵然说话也是谁都不得罪,一言一行学足了陈希烈。此时听李睿点名叫他,心中叫苦不迭的同时,也只能无奈出班道:“回陛下,似今日这案子,依《开元律》处断,上可判处死刑之绞刑,下可判为徙刑,具体如何。还请陛下圣心默断”,说话间抬头瞟了瞟左右,张连城复又补充道:“鉴于鲜于琪乃五品官员,其今犯案,也适用《开元律》中朝廷官员犯案刑罚减免诸条,恩自上出,具体裁决俯请陛下圣断”。 张连城前面的话让杨国忠也脸色一变,鲜于仲通孩子虽多。但儿子可就这一个,所以专门送上京来期望有所造就,若是就这样死了,他们真不知道该怎么给人交代;等听到后面那句后,二人才松了口气,当下就有章仇兼琼出班道:“鲜于琪虽已干犯律法,毕竟乃是官身,臣请陛下施恩,援引《开元律》中‘八议’之疏,处断其罪时也为朝廷留些体面”。 “章仇大人差矣。《开元律》中八议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能与犯官鲜于琪有关的不过是议贵,但依据《开元律疏》,议贵只限三品以上职事官及一等爵,鲜于琪不过从五品,如何议法?”,这次出头与章仇兼琼折辩地依旧是礼部侍郎卢怀谨,当头一句将让章仇兼琼面红耳赤,而那卢怀谨犹自侃侃而言道:“且夫《尚书大传》中即有云:‘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而本朝立律乃是依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刑罚之设正是为维护德与礼,鲜于琪逼奸人妻,坏礼之尤,其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丧德更甚。且其所犯为十恶之罪,‘十恶’之设本就严禁宽刑,更无施恩之说。在此,臣请陛下严处其罪,以正吏风民风”。 卢怀谨世家出身,又是任礼部侍郎,言说德礼教化正是他的强项,若论此中折辩,章仇兼琼实不是对手,一人不行就祭起人海战术,当下,又有外戚一系中官员出班顶住,援经据典的分说起来。他们既已如此,唐门一脉官员又岂肯落后?本方占着理儿,适才唐离一言之间化解了杨国忠妄图揽过案子的举动后,既是鼓舞士气,也是明显地信号。此时这些官员们再笨也知道鲜于琪之事背后有唐离在推动,既连他也已上阵,自己等人还不奋力报效?当下你那边来两人,我这边就出四人,口口声声不绞鲜于琪不足以正国法、平民愤,一时之间,整个朝堂又恢复了刚才的乱象。但由于鲜于琪犯事再先,外戚系官员说话时就失了底气,理不直则气难壮,他们这边稍一势弱,唐门官员声声引经,字字据典,愈发气贯长虹,眼前往日不可一世的首辅相公黑脸无颜,而对面的对手面红耳赤勉力支撑,自小李相公之后,自觉在朝堂上就从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地这些官员们,一时心中的快意实在难用言语表达,由此愈发觉得归入唐离门下实在是英明之极的决定,此人既得圣上宠幸,又与前后两位李相公有姻亲之谊,与自己等人生就地天然联系,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唐监军使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就说此次,鲜于琪拂其脸面才是昨天的事儿,但他的反击却如此之快,之狠。靠着这样的人,自己吃不了亏,往日那提心吊胆的郁闷日子该是到头了。鲜于琪之事对于迅速凝固唐门一脉,实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站住大义名份的唐门一脉官员越战越勇,一时间。整个朝堂上对鲜于琪已是喊杀声一片。 正在这样地喧闹中,但听杨国忠一声咳嗽,静了片刻待折辩声渐小之后,出班向李睿道:“陛下,众臣所说虽各有道理,但臣仍想提请一事。鲜于琪绞之不足惜,但其父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仅此一子,鲜于节度素来忠心王事,尤其是这半年以来,朝廷为两河平叛尽调诸军,吐蕃之威胁全仗剑南道一力承担,身为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可谓劳苦功高。面对如此有功之臣,陛下何忍绝其香烟?若朝廷对鲜于琪力施严刑,臣恐剑南震动。不利两河平叛大局”。 早在安禄山反叛前,剑南节度使就是仅次于范阳及陇西地第三大军镇,此前虽被抽调了一部分军力到潼关,但毕竟根骨未伤。杨国忠此言一出,立时让正苦于安史之乱的众官心中一沉。 见杨国忠情急之下连威胁这招都使出来了,唐离心下一声冷笑,出班平静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鲜于仲通身为一镇节度,焉能不知此理?,如今两河战事月余之间便可结束。陛下坐拥三十万精锐之师,又何惧小小震动?”,其实,正在两河进行平叛决战的时候,唐离心中半点也没有要撩拨鲜于仲通的意思,鲜于琪不过是适逢其会,一则给了他立威的机会,再则使唐离有了一柄再好不过的“项庄之剑”。他现今做出一副咬紧牙关不松口地姿态,目地就是为后面高开价打下伏笔。 听唐离这么一说,杨国忠的脸色又是一变,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丹犀上高坐的少年天子,一时间,满殿人的目光都随着他落在了李睿身上。 看着下面意见决然不一的两位亲信臣子,早被吵昏了头的李睿心中一阵烦躁,“罢了!此事容朕思量后再做处断,来呀。退朝!”,冷脸说完这句后,李睿谁也不看,就此起身由便门入内宫去了。 李睿一走,殿中人就泾渭分明的成了两派,杨系与唐门一脉地官员各自聚到一起,自小李相公死后,这还是朝堂内前所未有的景象。唐离回京,又经过今天这两场折辩后,原本有些散乱行使低调的唐门官员正式集结到了一处,朝堂上也就显现出两派鼎立地局面。这种情势下,分属两边的人纵然有心说话,也变的不合时宜了,而还有一些如陈希烈般的中立官员则是离两边都远远的,脸上一贯的沉重。 杨国忠在章仇兼琼及其他门下官员的簇拥下出殿,见他们经过时刻意做出的昂扬之态,唐离但只笑笑,扭头对李南坡说:“南坡,此案是由你经手的,你现在速回御史台,派心腹到京兆衙门,无论如何把鲜于琪给我看住喽,如今对他地处断之权既已由陛下收回,那这件案子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御案,你把住这一点儿,这事没个下落之前任谁也不能见着鲜于琪,顶不住的时候谴人来府上找我就是”。 “大人放心,这就去,也不用什么心腹了,下官就亲自守在那儿,没您的话,他鲜于琪就是想见只老鼠也不成”,说到这里,李南坡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丝丝冷笑,率先出殿而去。 目送李南坡出殿之后,唐离向周围的官员拱手团了一礼后轻声笑道:“多谢诸位大人今日施以援手,这趟我回来的急也没带什么好东西,一人两坛河东葡萄酿,些许土仪还请大家莫要嫌弃推辞才好”。 今日朝会唐离乍露锋芒,让这些从小李相公倒台就开始心慌的官员顿时感觉有了主心骨儿,加上刚才朝会上地发泄,这些官员的兴奋劲儿到现在也没消,再听唐离这么一说,虽然话语本身没什么值得好笑的,他们也笑的热烈,一起出了朝堂前往皇城后,那些唐门官员各回衙门办事,唐离自到了朱雀门上车回府。 车刚上朱雀大街,随意掀开帘幕的唐离看到左边道政坊门,一时起了心思,踩了踩踏板后吩咐道:“老李,走,去陈老相公府”。 陈希烈已年过七十,虽申请致仕未准,却也得了恩旨不必在衙料理细务,所以每日除了上常朝以备咨询外,也就没了什么政事,他这才前脚到府,正堂里还没坐下身子就听急促跑来的门子报说监军使唐离请见,当下就此转身迎到了府门处。 “我是后辈,那儿当得起烈翁如此,惭愧惭愧!”,伸手搀住陈希烈,唐离边向内行,边不断夸说府内景致,只让陈希烈不明所以,不过此人实在是老成了精,唐离不说,他半点也不探问,就口说起些庭院布置的心得与掌故来。 进了正堂,奉茶过后,陈希烈依然接着刚才的话题滔滔不已,唐离见状,知道今个儿这关子没卖好,自嘲的一笑后,瞅了个话缝儿道:“早就听拙荆说烈翁的三孙女丽质天成、知书明礼,今日有心一见,未知烈翁意下如何呀?”。 任陈希烈怎么猜,也想不到唐离居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来,有唐一朝虽然社会风气开放,但于他这样地宰相之家,自然有不一样的规矩,唐离直白提出要见还在闺阁的小姐,无论怎么说都有些太过孟浪了。 半白寿眉下的双眼若有似无的瞥过唐离,陈希烈略一沉吟后呵呵笑道:“我那孙女日日所好的便是离辞,今日能得机会亲见唐别情,还不是她的机缘造化!阿福,传话到内宅,让宛儿出来见客!”。 等着陈宛儿出来的这段时间,陈希烈也没有半句探问他意图的话,至此唐离算是彻底服了这老翁翁的好耐性,一时环佩叮当,却是正主到了。 陈宛儿的确是天生丽质,更兼宰相之家出身,自有一番大家气度,对答之间也是聪慧明礼,不负长安闺阁第一的美誉。 待陈宛儿由婆子陪着下去后,亲自看过人后心中有了底儿的唐离微笑着看向陈希烈道:“宛儿好人才,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烈翁若不嫌我僭越,某倒有心为令孙女做一次牵线月老”。 至此陈希烈才知道唐离这趟来的目的竟是在此,心底不免笑他一句不老成,脸上却是做出一副欣喜神情道:“唐大人如此热诚,老朽自然感激,只不知大人所保的是那家少年郎?”。 “在下要保媒的对象正是……”,言至此处,唐离故意的断了话头,这次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陈希烈脸上一闪而逝的急促之色,心下悄然一笑后,才一字一顿道:“在下要保的正是当今天子,如此,可入得烈翁法眼吗?”。 第二百五十七章-分裂 “在下要保媒的对象正是……”,言至此处,唐离故意的断了话头,这次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陈希烈脸上一闪而逝的急促之色,心下悄然一笑后,才一字一顿道:“在下要保的正是当今天子,如此,可入得烈翁法眼吗?”。 陈希烈历经三朝不倒,这“忍”字功夫早已修炼到炉火纯青,但听了这话也由不得身子一震,脸上赫然变色道:“状元公,事涉天子,可玩笑不得!”。 “我跟谁玩笑也不敢在烈翁面前如此放肆”,唐离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道:“这是太后的意思。” “太后的意思!”,嘴里喃喃了一句,陈希烈愣了半天没说话,当今皇上与太后感情甚笃,杨妃又是内宫之主,李睿的婚事的确是由她说了算的。唐离既然这样说,那就是说这是真的喽?瞬间,陈希烈的脑子里各种念头如风车般转个不停,说来他也不容易,一辈子谨小慎微,四分靠天运,六分靠谁也不得罪的熬着资历,终于老之将至时坐上了宰辅之位,此后更靠加倍的小心维持着这么个局面,但让他痛心的是,膝下儿孙辈却没一个能成气候的,眼瞅着自己一日老似一日,一旦到了那一日,下面没个能撑住整个家族的人,如今这个府邸终究会慢慢成为“昔日王谢”,就为此,素来被尊为朝中最会养生的陈希烈一晚一晚睡不着觉,只是这其中的苦楚能对谁说去?适才唐离所说之事就如同一根针,直接刺入了他内心最软弱,也是最渴望的部分。 三孙女进宫嫁给皇帝,此前陈希烈从不曾有过这个想法,但此时一经唐离提起,那种渴望瞬间便如蓬勃的野草,疯长个不停。凭孙女的容貌才德,凭自己三朝老臣、当朝宰辅的位份。一旦宛儿进宫,正宫的位置是跑不了的,对于这点陈希烈倒还不枉自菲薄。陈家出了个皇后,这意味着什么?不说能如杨妃一样在先帝朝尽占宠幸,但只要这个位子不丢,他陈家就将是当今朝中稳稳当当的外戚第一家。凭宛儿地聪慧,再有自己从旁支应着,这几年安安稳稳的把这个位子给坐稳守住了,只要以后不犯天大的罪过,皇后这个位份就丢不了,他陈家就可安保数十年富贵,至于再将来,那就是宛儿该操心的事儿了。于自己而言,只要能办好这件事,此生也就算功德圆满。尊荣始终了。 看着隔几而坐的陈希烈沉默无言,长满老年斑的手无意识地轻颤个不停,唐离笑笑,端过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却没说话。陈希烈有自己的算盘,他未尝没有,杨妃既已有为李睿大婚的打算,依她的脾性,这事八成已是板上钉钉了。如此情势下,唐离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皇后人选定不能出自杨门,以如今外戚势力之盛,若是再出一位皇后,不仅与自己不利,从长远而言,如此强势的外戚势力里外勾连之下,极有可能将年幼的李睿给架空。有唐一朝,从高宗朝则天武后到随后的中宗朝韦后,这样地先例实在是见的多了。既然皇后人选不能出自杨门,那出自唐门一脉肯定也不行,否则,外戚们岂能答应?两相平衡之下,倒是中立派别的最合适了,恰巧作为中立派代表人物地陈希烈有这么个誉满长安的孙女,说来还真是天作之合!毕竟相对于李睿来说,陈门一脉只能算是弱势。此次联姻之后,一直心内惶惶的中立官员们也算有了依靠,而于刚刚登基不久的李睿而言,能有这支势力并不算小的官员归心,他的帝位也就愈发稳固了。当然,此事对于唐离自己也有好处,毕竟最初撮合此事的是他,陈希烈就不能不领这个情,有这么个情分存在,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端茶的动作惊醒了一时失神的陈希烈,感受到唐离脸上地笑意,这个本朝忍功第一的老臣也不免脸上微红,掩饰的一笑后,陈希烈也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后,用刻意放缓的声调道:“方今陛下生母早,太后因伤心先皇也是无心治事,加之前不久皇上下旨减省宫苑,如今大内三宫确是太萧索了些,先皇在日,曾颁诏天下男子年十五而婚,陛下今年虚岁也该是十五了吧?夫子有云:‘父死,三年不改其行是为孝’,当今对先皇旧诏率先垂范,此番诚孝之心必将化育天下万民,老夫老朽,尚能得如此明君而侍,诚然兴甚!”,言至此处,陈希烈起身端端正正的向内宫方向三拱手为礼后才又安然坐下,依旧矜持着语调道:“如今朝廷平叛战事正急,但我看这形势,安胡儿覆亡也是指日可待之事,等唐大人功成之日,再逢圣上大婚,双喜临门之下倒可一扫朝野间自去岁以来的郁气,显示出新朝气象,在大局上,这是对朝廷、对万民都有益之事;这是大节,往小了说,陛下毕竟年幼,太后又心情不爽利,能早日大婚,毕竟也算有个亲近之人,我那孙女虽然愚笨,但为陛下分分心内的忧烦,料来也是做得到的,再说大婚早些,少年夫妻积攒下地感情,对于以后内宫和谐,也是大有裨益!老朽一生愚钝,全仗三代陛下爱宠才得有今日,如今年老无用之时,我陈门还能有如此机会报效皇室,便是老朽即日就死,也能含笑去见九泉之下的先皇了”,也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情肠,或者本就是官场手段,总之陈希说到这里时,已是老泪纵横。 老臣子就是老臣子,看看这话说的,从孝礼说到朝廷大局,再到帝后之间的内宫和谐,老人虽然嘴碎些,但层次却分明的很,字字句句都扣住了忠孝大道,依着他的话,这大婚要是不成还真是对不起先皇,对不起朝廷,也对不起天下万民了,再加上他的做派,人看到的都是这三朝老臣的赤胆忠心,有谁能看出他怕自己年龄即老,不能扶着孙女坐稳后位,只盼能早日大婚的心思?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地表现。没有几十年官场历练还真到不了这样,由此也知陈希烈受宠三朝,实非幸至。 心下虽是这般想,面上唐离少不得要起身一番“烈翁,烈翁”的好劝,待他收了戚容之后。唐离才亲自奉过茶水道:“烈翁一番拳拳之心实让晚生钦服,只是此事还有两个关节,这一来嘛,烈翁看什么时候合适,总还需请宛儿小姐进宫给太后请安问福?再者,烈翁适才话语晚生虽深以为然,但难保朝臣中不会有人以三年守孝之礼来非议此事,这节上烈翁也要早虑到才是”。眼见此事上二人已达成一致,唐离顺势将称呼变了过来,毕竟他当初初进京赶考时也曾行卷陈希烈门下。所以这个晚生的称呼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宛儿若有侍奉天子之福,以后少不得要太后调教,正该进宫请安问福,别情说的是”,李睿大婚之前,杨妃肯定要先相相候选人,至于请安问福不过是个托词,陈希烈自然明白,“至于三年守孝之礼。国朝可曾有圣上这般年纪就登基地皇帝?礼之为用,自该应势而变,不可拘泥,否则与山野腐儒何异?再则皇帝守孝素来与民间不同,重心孝以月为年,陛下登基已经大半载有余,这节上也说的通了;但若想此事众人少议论之辞,总还需着落在别情身上”。 “噢!烈翁此言何意?”。 “若别情尽统三十万大军早日平叛功成。届时普天同庆,天子顺势大婚也是锦上添花的美事,这普天同庆的时候,怕不会有人来说这煞风景之事”。 闻言,唐离哈哈一笑,拱手道:“此言在理,烈翁但请放心,最多月半之间,晚生报捷折子必定到京,也算臣献给陛下的大婚之礼”。 二人又笑了一回。此事说完的唐离也无心再留,当下起身告辞,陈希烈欣然相送,边在路上走时边道:“人生世间有五大,曰:天地君亲师,天地且不说,圣上自己就是人君,先皇及陛下生母又已崩,似这等大婚之事,除了太后,别情该是最有建言之权了,毕竟当今潜邸时与你有师生之谊!没准儿改日别情再到老朽府上时,我那孙女也该以师礼尊之了”。 听着陈希烈拐弯抹角地说着这些敲边鼓的话,唐离自然也微笑应道:“固所愿尔!烈翁但请放心,宛儿小姐晚生是亲见过的,容颜端秀,矜持庄重,又是名门出身,实在是入主凤宫的最佳人选,这话不仅是当着陛下,便是太后当面,晚生也无半点含糊”。 “如此就好,别情费心了!改日老夫必沐浴净身,手烹山茶以谢!”,二人一路间言笑晏晏,说不尽的亲热,到府门前时,正有一同属中立派的官员乘车来拜访陈希烈,刚一下车就见到往日不依不靠的陈老相公与唐离如此亲密模样的走出来,慌忙见礼地同时,脸上满是诧异神色。 唐离自不会向他解说,拱手还了一礼后,便自上车去了,车行老远,掀开窗幕后看时,犹能见着府门前陈希烈的身影,“阿九,这人一旦心里有了什么想头儿,就再难跟往日一样了!”,自发了一句感慨后,唐离也不管车边骑马护卫的唐九听懂没有,便放下窗幕,马车出道政坊转入朱雀大街而去。 要是这事也真邪,唐离刚在陈府多次提到杨妃,他地轩车刚转入朱雀大街不久,就见到前方不远处另一辆挂有宫牌的车驾对闯了过来,还在老远,就见那辆宫车挑开门幕处,黄太监公鸭般的嗓音传来道:“状元公停车,状元公停车”,这太监当街大呼小叫,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甚至还不等对行的两辆车驾停稳,黄太监就一下跳下了车,也难为他这般年纪还能有如此矫捷的腿脚,等上了唐离的车驾,黄太监一把按住正欲拱手为礼的唐离,但向车夫老李吩咐道:“快,转去十六王宅外兴庆宫东便门”。 老李虽不知道什么事,但看这架势也知道必然紧急,调过头来后便加了一鞭,轩车带出轻微的隆隆声响直向东而去。 “太后紧急召见!”,依着靠枕坐舒服了,气儿也喘平了,黄太监才恢复了慢条斯理的语调道:“状元公,你无论是离京还是回京咱家都不得消停,这把老骨头早晚要拆散了不可。若非有碍干例,咱家还真想派个小黄门就此跟着你,似这般到处寻人,老骨头还真吃不消”。 “什么事这么急?”。 “咱家也不清楚细故!”,黄太监与李睿身边地那位大太监是李泌重点关照对象,日常小到地方方物。大到府邸宅子都送过,早喂熟了的,是以这句说完,也不多卖关子,径直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道:“杨相也在!他与太后说了什么咱家倒是不知,但杨相脸色可不好看。”,许是曾经吃过杨国忠的脸色,又或者是李泌日常功夫做的足。黄太监说完之后,犹自喃喃自语了一句道:“状元公离京久了不知道,如今的杨相可是官威十足!论气派。比之老李相公在日也不遑多让!”。 “当朝首辅嘛!还能没个宰相气派”,有意无意之间将“气度”改为“气派”,黄太监听后却没说话,只嘿嘿一声冷笑。 跟着黄太监从东便门进了兴庆宫,约两柱香的功夫后便到了花萼争辉楼,唐离上得二楼时,果然见杨国忠正安然在坐,脸色倒不是黄太监说地那般不堪,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唐离上来时他还颔首为礼,反倒是与他对几而坐的杨妃脸上一脸戚容,看着忧郁地很。 三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唐离也就没在杨妃面前上来那些虚礼,反倒是向杨国忠道:“杨相!”,拱手一礼之间,唐离口中的称呼由以前亲昵的“老杨”转为“杨相”,称呼上地变化反映的是二人关系实质上的变化。就如同今日常朝上的表现一般,正式裂为两处了。 早在唐离上来之前,花萼争辉楼上的宫人早就退了个干净,杨妃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后,略摆摆了手示意他依着案几打横而坐,乍一看,三人坐地倒是亲密的很,但其中地关系却是复杂难言。 唐离坐下之后,三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三人的心思都一样。显然在等别人先说话,如此僵持了片刻,身为宰辅的杨国忠与唐离都没开口,倒是杨妃先忍不住了,向唐离道:“阿离,你如今是手握三十万大军地监军使,又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何必同鲜于琪那个愣头青计较,没得折了你的身份”。 唐离的目光一瞟左侧而坐的杨国忠,心知肚明是他必须要救鲜于琪,但有自己在中间架着,在李睿面前及朝堂上都绕不过去,所以就拉了杨妃来劝,心底一笑,唐离面上微做讶色道:“愣头青,这鲜于琪怕是比我还大十多岁!再者与他计较这话从何说起?昨日郊迎时他当着百官的面如此拂我面子,我也不过一笑置之,又岂会同他计较?实在是此人胆大妄为,竟做出这样人神共愤之事,如今陛下震怒,朝臣纷议,我又能如何?”。 “郊迎时拂你的面子?竟有这事儿,你昨日怎么没对我说?”,听说唐离受了委屈,杨妃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这句话来,等话说完,她才意识到不对,看了一眼杨国忠的同时,凝脂般地脸上晕起一抹浅红。 杨国忠看来是打定主意由着杨妃与唐离打擂台,是以竟不开言,见他如此,唐离就玩笑般将昨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可叹我在外殚精竭虑大半载,本想博皇上、太后一笑的献捷由鲜于大人这句话竟成了笑柄”。 “这厮可恶!”,杨妃口中同仇敌忾了一句,心下却是发愁,别的她或许还不知道,唐离的爱记仇和固执她可是了解的真真儿的,当日先皇在时,他就敢顶撞,为此吃小杖打的血肉模糊也不肯认错,现下鲜于琪得罪他在先,又被抓住把柄在后,以他好记仇地脾性,岂能善罢甘休? 眼前一个是同宗同族的堂兄妹,且杨妃自己也出身剑南道,如何不知道鲜于琪必救不可?但另一个却是她平日想着、念着,现下指望着能托付后半辈子的唐离,那也是说不得重话,摆不出太后威仪的,且让她如何是好?看着同几而坐的两人,一时心中彷徨无计的杨妃竟油然生出一种自怜来,暗想着眼前这两个最亲近的人都不体谅自己,由此再想到玄宗在时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宠爱无限,想到心酸处竟忍不住啜泣出声来,这番梨花带雨的姿态真是我见犹怜。 眼前这形势甚为微妙,随着唐、杨二人今天常朝中正是撕开脸面,杨妃的倾向性就跟她地重要性一样愈发的凸显出来,今天难得遇见这么个机会,杨国忠想看看他这个同宗妹妹到底是更看重家族还是那个小情郎;而唐离也未尝没有同样的心思,毕竟杨妃的身份太特殊,只要她一日还在内宫,她的倾向性对两人以后的安排布置都太重要了,正是都存着这样的想法,是以杨妃虽已啜泣出声,两人却都没出言相劝。本自啜泣的杨妃想着自己都这样了,他们两人还苦逼自己,一时气苦的她愈发伤心,啜泣之声变为放声而哭,一时间,这春光下绝美的花萼争辉楼中便只有杨妃的哭声婉转不绝…… 第二百五十八章-交易 与自己所居的勤政务本楼一样,花萼争辉楼是玄宗在位时为爱妃倾力打造的楼宇,以其时国势之盛,玄宗对杨妃的无尽宠爱,这座楼自然是极尽奢华,且不说楼中的布置陈设,单是楼外那一片如花般的海洋,就是玄宗连下数道诏书遍天下征集名花异种的结果,是以这座占地广大的名楼在春日里最好的时节,简直美轮美奂的让人无法逼视。 然而,现在的这座名楼中,却丝毫感受不到春日的美好,唯有原本“名花倾国两相欢”的妃子正哭的梨花带雨,而一侧在坐的唐离及杨国忠却都沉默无言。 在这样的环境与气氛中,时间就过的特别慢,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唐离见杨妃犹自伏在旃檀上抽噎不已,而一边的杨国忠却如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只能叹了口气,暗道若论心硬自己终究还是比不过这市井混混出身的人。 “太后之尊,为个鲜于琪哭成这样,不值得!”,唐离话刚说完,就见原本伏在地上的杨妃猛然起身,红着肿胀的双眼道:“就他也值得我去哭?我是哭你们两个没良心,一个是当朝首辅相公,一个是手握三十万大军的监军使,你们两个好大的伟丈夫,却只会逼我这么个妇人!鲜于琪好死不死,我不管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素日一来,唐离见到的杨妃都是倾城国色,万种风情,还真没见过她做狮子吼的模样,此时见她如此,心下一怔的同时,想想自己刚才的表现,还真有些惭愧,不过杨妃当初可是在玄宗面前都敢直接呼喝的,今天这表现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杨妃借着唐离的这句话一发飙后。杨国忠也就镇定不住了,他也知道这个表妹,被宠纵惯了的,小性子和那倔脾气一上来,说不管了还真就不管了,介时这事可就真没法子收场了。虽然刚才杨妃没直接表明态度,但她现在的表现本身也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至少在自己与唐离之争中,自己这个堂妹虽然未必会站在唐离一侧,但显然也不会倾向于自己这边,想到这里,杨国忠心中黯然一叹,女人就是靠不住,任家族利益如何如何。在她心里,终究还是比不过一个小情郎。 “太后这话还真是冤枉我与别情了,咱们不是正琢磨着这事该怎么料理嘛!别情你说是不是?”。笑着对唐离说完这句后,杨国忠打个哈哈又道:“说起来今天常朝太闹,我倒是忘了个事儿,近来关内道许老观察使连连上表,言称年纪渐老,身子衰朽无法顾全政事,恳请朝廷顾念老臣准其转调回京,关内道如今是陇西军的支撑之地,非能吏干员不可胜任此职。只是许老观察一旦奉调回京,这接续地人选也着实让人头疼,本来今日常朝时想着奏明陛下,那知这么一闹竟把这事给忘了。对了,别情你这大半载多在关内道,可有什么好人选推荐?”。 “杨相虑的是!以关内道如今情势,观察使之职现在确实是非能员干吏不能胜任,至于人选吗?依我看现任牧马监监正王缙倒是能胜任此职。由去岁安禄山起兵之前从范阳将军马分散陇西、河东,再到平叛战起后军马源源不断的调度支应,此人实堪称‘能吏’二字,年龄虽轻了些,但年富力强倒正合适如今政事琐屑繁杂的关内道”,一本正经的说完这些,唐离注目杨国忠道:“不知某推荐的王秦卿可能入得杨相法眼?”。 “唐别情识人地眼光早就是有口皆碑,你如此推崇的人物还能差了!”,又是哈哈一笑后,杨国忠才又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经今日鲜于琪这事一搅。惹得陛下心下不快而去,实不是奏明这事的好时候,论说关内道换人也是迫在眉睫之事,哎,这事搅的!”。 “杨相此言何意?”,唐离脸上满是惊诧之色道:“杨相身为当朝首辅,总领百官正是份内之事,鲜于琪当然也在此列,杨相但处断便是,似这般一个小小五品官,还真能让陛下费神不成?只是处断此人时,杨相总还需手下留情,也免得太后顾念乡情,徒自伤心!若真是如此,我辈做臣子的真是罪不容赦了”。 听唐离这番话出口,且不说杨国忠,就连杨妃也感觉哭笑不得,恨恨的说了一句道:“要你现在来卖乖!”。 不论杨国忠心里如何想,听到唐离这番话后终究是松了口气,脸上也如唐离般正色道:“别情说的是,主忧臣辱,为一个五品小吏让陛下如此忧愤确是咱们做臣子的罪过,此事我便尽可处断就是,也免得皇城扰攘不休耽搁了政事。对了,别情你若得便,也尽快通知王缙来京,交卸旧职,陛辞离京,这些事终归还是要花些时间地”。 “好,回府后我便谴人送信予他就是”,闻言杨国忠点头,手上也没闲着,拿起檀木几上的金丝茶瓯给唐离斟了一盏茶水,笑着递过道:“王缙毕竟年轻,初当方面大任,咱们也少不得要多提点些,别情身为监军使,这战事上的事嘛就劳你费心了,至于政事堂,等他陛辞离京前仆跟他重点说说推行两税法之事,也好让他早有个准备,一等战事结束,即刻推行新税法,废除原本地租庸调。” 为保一个五品的鲜于琪,杨国忠不得不拿一个关内道节度使去交易,他心中的郁闷唐离自然明白,也想着他必定还要找些不痛快来发泄发泄的,只是却没想到他竟然会拿两税法来说事儿,不过想了片刻后,他倒明白过来,眼下自己在外监军挣的是军功,杨国忠既然坐镇长安,又是宰辅,要想与之争宠,就只能在内政上着手了,而眼下他最为朝野称道的内政政策就是两税法的实行,尤其是这次在朝廷财力无以为继的情况下,经他试点推行两税法的岭南率先解春税入京解了朝廷地一时之困,更是大大出了个彩头。李睿也在朝野多个场合对他不吝好言称赞,尝到甜头的杨国忠现在憋着心思想将这新税法推行天下,为自己博取政治资本。眼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若要王缙顺利接任关内道节度使,除了对鲜于琪不再追究外,还有一个搭头就是唐离得同意两税法在关内道推行,他自然知道若没有唐离点头,任他说破天,王缙也不会真卖力此事的。 “两税法!嗯。范阳乱起之后,世居北地地世家们为避战祸纷纷举族而迁,大战之后,整个河北道百废俱兴,倒还真是推行新税法的好时候,最起码能比承平时候少六成阻力,杨相好心思啊!依我看,现在关内道推行尽可以的。不过某也有一不情之请。此次鸿胪寺开放陆路通商之事,杨相说不得也要多加支持才好”,论说杨国忠现在一力推行的两税法还是唐离当初告知他地。所以虽然这项新税法的推行为杨国忠赢得了许多声誉,但其根子里还在唐离身上,而唐离当初之所以会提议此事,就是因为随着唐王朝百年地发展,原本的租庸调税制已经严重与世情不符,不仅于百姓无益,就是朝廷的收入也日渐减少,正是该当税法更新的时候,论说起来他比极力推行此策的杨国忠本人更知道这个税法对唐王朝现在的好处。所以从里根本就不反对这个提议,只是这既然是杨国忠提出的交换条件,能顺手要个好处他自然也不会放过。 见唐离答应的如此痛快,杨国忠倒是一喜道:“这是自然,无论两税法还是陆路通商,都是为国聚财之事,仆自当支持!”,说完这句。杨国忠更举起手中地茶盏向唐离邀饮道:“请!”。 “请!”,叮的一声茶盏碰响,杨国忠与唐离举盏之间一饮而尽,与前面的沉默相比,这两人此刻地笑容分外灿烂。 见二人如此,刚才梨花带雨的杨妃也长出了一口气,如今朝中的形势她不是不知道,刚才两人的交易她也清楚的很,只是鉴于二人的身份,她真是什么都做不了。无奈之下也只能做做鸵鸟了,只要他两人大面上能过的去,哎!那就这样吧! 眼见事情说完,杨国忠也并无要去之意,杨妃知道他肯定是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今天跟唐离单聚怕是不可能了,只是若就这样让唐离去了,刚刚受了那么多委屈的她又觉着不甘心,当下坐正了身子,替杨国忠倒茶的功夫轻声道:“堂兄稍坐,我与阿离有些别样事情要说”,话既说完,他也不看唐离,便自起身先向楼右地小房中去了。 杨国忠知道两人的关系,还这样被当面叫走,去的又是私密的小房间,唐离起身时脸上虽没什么变化,心下却也着实有些尴尬,面带微笑的杨国忠等唐离起身一去,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殆尽,阴沉的似能滴出水来。 唐离刚一进屋,早一步进屋的杨妃已转身就怀,她本就丰满,心中又爱又恨之下使地力量就大,唐离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她带倒在地,好在这房中极尽奢华,地上铺着的旃檀也足够厚,所以既没什么损伤,也没什么声响。 将唐离压倒在地,杨妃顺势就滚进了小情郎怀里,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后,做出满腹委屈的表情拼命的在唐离胸前拱来拱去,口中呢喃般腻声道:“狠心贼!枉奴奴一颗心都给了你,还伙着堂兄这般逼我!你这个狠心贼,狠心贼!”。 怀里这么个丰满的身子扭动不休,耳边再有这般软绵滑腻的情语呢喃,再一听到“奴奴”这般较弱的自称,当下心火一起,翻身就将杨妃压在身下,不由分说就将那张正燕语呢喃的红唇给狠狠吻住。 “好你个死没良心的,现在还欺负人家”,良久之后两人分开,杨妃眼波荡漾地刚说完这句,立时脸腾红霞的抱住唐离的臂膀,意图阻止他直捣黄龙的手,口中迭声道:“冤家,好冤家快放手,不行,不行!我那堂兄还在外边!”。 “说,谁是狠心贼?”,这一刻,唐离的声音虽小,却端的是意气风发。 凝脂的脸上笼起一层桃花红,杨妃随着唐离的动作早已眼神飘忽。双眸里流动的风情如烟似雾,飘蒙蒙的总也落不到实处,口中的呢喃更是化作了销魂处的呻吟:““奴奴……是奴奴错了,冤家……狠心地冤家……你就饶了我吧!”。 倾国美妇人情动时散发出的诱惑力简直无人可挡,看着身下的杨妃,此时的唐离身子都开始发紧。一颗心刺激的简直要跳出来,情知此时成不得事,唐离眼睛一闭,方才狠心抽出手来,翻身滚下杨妃身子的同时,口中恨声道:“要人命地妖精”。 适才的缠绵虽然短暂,却别样激情刺激,唐离翻身到一边之后。杨妃连喘了几口。呼吸才算平静下来,只是她刚一侧身,看到唐离举着手指处亮晶晶一片一脸坏笑时。刚刚有些平复的脸上顿时又是红霞暴起,胸前起伏不停,带起波涛一片。 默查时间也不短了,唐离也不再逗她,边起身边笑着低声道:“来之前我刚从陈希烈老相公府上出来,还说我负心?”。 “去陈希烈府上做什么”,带着满脸红霞,杨妃边说着话,边向唐离伸出手去。 唐离伸手将杨妃自地上的旃檀拉入怀中。咬着她浑圆晶莹的耳轮低声道:“老陈相公有个名满长安的孙女,号称帝京闺阁第一呢!我看过了,此女容颜秀丽,人也端庄,又是大家出身,确是睿儿的良配,你什么时候得便,派人召她进宫见见。若是时机得宜,不妨连睿儿也叫了来,让二人培养培养感情也好”。 “狠心贼,又来!”,口中刚说完这句,杨妃听唐离将话说完,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呀”地一声将唐离紧紧抱住,“亏你还能想着这事”,甜腻腻的说完这句后。才斜着眼波荡漾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唐离道:“怎么,忍不住了!”。 “是忍不住了!你这个妖精可得意了吧!”,三十余岁的美妇人却如此自然的流露出二八少女的风情,这样的反差最是惑人,正当唐离忍不住要十指齐动时,杨妃却咯咯一声脆笑,跳开身去。 “你先出去,我稍后再来”,看了看身上散乱的衣衫,杨妃似嗔似痴的向唐离一瞪眼后,便将他推出门去…… ………… 硕大的毡车在府门前停稳,杨国忠刚一下车,原本满脸堆笑迎上来的门房悄悄一瞥主人脸上地神色后,顿时悄然收了笑容,他知道现在不是献媚的时候,一个不好没准儿要触上什么霉头。 “老爷辛苦了!章仇大人正在正堂花厅等您!”,一脸阴沉的杨国忠听门子说完,哼了一声后便直接向内走去,他这盛怒的模样,只让本在门房里坐等他回来的几个官儿再也不敢露头。 花厅里,章仇兼琼见杨国忠面沉如水的进来,边迎上前去边道:“杨相,怎么了?鲜于琪的事没办妥?”。 “翠儿,你去西跨院请柳先生过来,还有你们,都下去吧,这儿不用侍候了”,挥手遣退了下人,在章仇身边坐下的杨国忠摆摆手道:“且容我歇歇脚,等柳无涯过来后再说话,免得费二遍事”。 堪堪等章仇兼琼将盏中地残茶喝完,就见一个四旬中年走了进来,这中年身穿竹布青衫,脚下白口布步履,身形颀长,颌下三缕长须,单看卖相极为出众。 “柳先生也来了,杨相你就快说”,见这人到了,憋了半天的章仇兼琼忍不住出声催促道。 “无涯先生来了,请坐!怎么样,昨天那个丫头倒还可人吧?”,只看杨国忠脸色正差的杨国忠见了这人还要开个玩笑以示亲近,便知他对这个柳无涯有多看重。 “多谢相公,这妮子确是越女中的极品,再稍加调教,倒是个添香夜读时的好侍女”,柳无涯原本清癯俊秀的脸上随着这句话出,露出微微笑意,而就是这笑容让他整个人陡然添了一份浓重的邪气。 “无涯先生喜欢就好”,又说了一句后,杨国忠也不等章仇再催,入了正题道:“鲜于琪保下来了,不过这却是我用关内道观察使换来的,除鲜于琪之外,唐离也答应一等战事完结,即在关内道推行两税法”。 “噢,竟是这样!”,与章仇兼琼的反应不同,那柳无涯静听杨国忠说完后,径直问道:“此次太后表现如何?”。 “莫要提她!”,只这一句,顿时让杨国忠强压下的火气再次发作出来,“我这堂妹混是得了失心疯,不帮我也就罢了,刚才竟跟我说等陛下大婚后,她想要放弃太后之位,入玉真观做黄冠道人!”。 “什么!”,伴随着“啪”地一声,却是章仇兼琼听到这个消息太过吃惊,一时不察,手中的茶盏摔落于地,片片粉碎。 第二百五十九章-毒计 “什么!”,伴随着“啪”的一声,却是章仇兼琼听到这个消息太过吃惊,一时不察,手中的茶盏摔落于地,片片粉碎。 室内沉默了片刻,从大惊中醒过神儿来的章仇兼琼“相公,此事万万不可,无论如何您得劝住太后”,作为出身剑南道的官员,章仇兼琼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几乎他仕途每一次的迁升调转都与杨妃有关,这十余年来,由于杨妃的受宠,在其护翼下的剑南道官员日子过的顺风顺水,纵然当初强势如李林甫,也对剑南出身的官员未敢轻动,十余年下来,做官乘心,升官快捷的剑南出身官员们早已将杨妃视为牢不可破的靠山,杨妃成了他们心中安全的保证,简而言之,无论杨玉环自己怎么想,对于这些以剑南道出身官员为主体的外戚一党而言,她早已是外戚派系的核心与旗帜,就连杨国忠也不过是杨妃在朝堂中的代表而已。玄宗在时自不代言,纵然现在玄宗已去,杨妃凭借太后的身份及与当今天子良好的关系,照样是一柄最为可靠的大伞,只要有杨妃在,他们就有安全感,他们的身家、前途都与这个女人的地位、身份紧密相连。积十余年之功,在得到无数好处之后,这个观念早已深植于外戚官员的内心,而今,他们心中的大树却要放弃太后之位做出家做女观!这个念头只是想想,章仇兼琼心中已是惴惴发空,随之表现出来的激动反应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杨国忠自然知道章仇兼琼心里在想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分外恼火,两三年了,甚至自己坐上首辅之位也已有年余了,没想到在外戚党人的心中依然没得到认可,“慌什么!她不还在宫里嘛!”,心中恼怒之下。他对自己这个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堂妹也没了往日在人前的尊敬,直接以“她”称之。 “对!对!还在宫中,那咱们这就入宫请见,无论如何……”,乱了方寸的章仇兼琼正说话间,却听一边的柳无涯开口问道:“相爷。太后可曾说到皇帝大婚选定的女家人选是谁?”。 与方寸已乱的章仇兼琼相比,柳无涯地镇定愈发让杨国忠印象深刻,杨妃既有可能要出问题,那就再找一个出来培养替代,柳无涯的意思杨国忠自然明白,但说到这个时,他心中的怒火却愈发的大了,“是陈希烈的三孙女。陈希烈这个老翁翁素来与内宫关系不近,太后如何知道她有这么个孙女?不消说,这也是唐离的主意”。 “陈希烈!”。柳无涯喃喃一句后,抬头看向杨国忠道:“那相爷可曾进言?太后又是怎么说?”。 “岂能不进言,我开口提地就是都阳侯杨琦的小女,杨琦虽然为人势力,但毕竟是杨门家人,太后对他也素来优容,没想到他女儿也被太后给否了,说什么杨柳性格太绵,不适宜统率六宫。又说皇帝大婚,若是女家人选出自杨门必定在朝堂上通不过,介时事情闹的大了,杨柳不仅入不了宫,反坏了声名,将来再难嫁人”。 “是了!这就是为何唐离不举荐门下官员闺阁的原因,他也知道若是新皇后人选出自唐门官员家中,相公及门下必定也是不答应的。索性就搬出陈希烈来,有他两派合力,再提前在太后处递话儿,那陈家小姐已稳占了八成先机”,言说至此,柳无涯抚掌一笑道:“好心思,好算计”。 “哼!唐离纵然想的再好,仆岂能如他所愿?”。 “相爷,此事不可执意反对”,柳无涯的话让杨国忠一怔:“你说什么?”。 “此事体大。唐离在与太后言说此事前必定到过陈希烈府上,既然他敢说出口,想必陈希烈对孙女入宫定是点头同意了”,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柳无涯续又说道:“想想也不奇怪,陈希烈做官数十年就靠着不沾不靠不得罪人才熬到今天,他这样做固然有好处,但一旦其身死,家族便再无依靠,他那几个儿子虽尽力培植,却没一个能成气候地。而今既然同意三孙女入宫,打的什么主意我不说相爷也知道!这可是他家族此后安身之本,若相爷执意反对此事,可是将这老儿往死里得罪,这老翁翁成事不足,但败事的本事尽有,若相爷因此与之结仇,这老儿彻底与唐离勾结一处,本属中立地官儿们与唐门官员同力其心,到那时朝堂上可就……”,说到这里,柳无涯虽然住口不再说话,但他言语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难道这便同意了不成?”,明明知道对方打的什么算盘,偏自己还没办法拆解,杨国忠心中的愤懑实难言说,自坐上首辅相公之位以来,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唐离昨天才到京,今天从早上常朝的鲜于琪,到花萼争辉楼,再到此时皇帝大婚人选的选定,一天之中可谓是处处束手缚脚,此时的杨国忠虽然面上竭力表现出宰相气度的平静,但心下实如有火烧一般,也正是在这熊熊怒火之中,他与唐离旧日地那份情意彻底被燎的灰飞烟灭。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柳无涯说话之间,似有若无的看了章仇兼琼一眼。 鼻中哼了一声,杨国忠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扭头对章仇兼琼道:“仆也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章仇大人若是有心,也可到内宫请见好生劝劝太后,毕竟你是剑南道出身的老臣子,又是户部之首,你的话太后想必多少会听进去一些”。 章仇兼琼早就坐不住了,心神不定的他也就没有注意到杨国忠与柳无涯之间的眉来眼去,闻言当即起身道:“杨相说的是,那我这就去”。 见他要走,心情正自不好地杨国忠也未起身,倒是柳无涯代为送行,边走边道:“章仇大人,太后有意出家之事虽至亲家人也不可有半点泄露,否则不说朝堂震动,便是外戚一派也先自乱了,此事切切!”。 “我自省得!”。章仇兼琼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推开门顾自急急忙忙去了。 看着章仇兼琼的背影消失在正堂前门的二门处,沉着脸的杨国忠对正在掩门的柳无涯“嗤”的一声道:“就这么点胆子,难怪他当初做剑南道节度使时遇着吐蕃人就没打过胜仗!”。 “章仇好歹是统率过十万大军地节度使,他已是如此,相爷门下的其他那些官儿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怕更是不堪了!”,说话间走到刚才的胡凳边坐定,柳无涯轻轻道:“时至今日,相爷终该知道外戚不足做腹心之靠了”。 闻言,杨国忠面如重枣地脸上闪过一道青气,眼睛瞬也不瞬的紧盯在柳无涯身上。 受着杨国忠这样的目光,柳无涯地脸色呼吸却没有半点变化,开口之间竟是吟出了两句自宫里流出的曲词:“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两句诗就是如今外戚官员们出身的来源所在,正是得益于先皇对太后的宠爱。这些个剑南道出身的官儿们才能到达今天的位置,十余年了,这个念头早已深入人心,在他们心中太后才是外戚最大的靠山!至于相爷您,出身受限,窜起太快而根基又浅,在他们心中也不过是替太后统领外戚势力罢了。平日也就罢了,一旦太后处出了什么问题,相爷以为他们还会对您如以前那恭敬听话?”。 “出身受限!”。这四个字象刺一般扎进了杨国忠心中最不愿意让人触碰的角落,盯着柳无涯地眼神陡然尖利了几分,良久之后,强咽下腹中逆冲之气的杨国忠才嘶声说道:“仆是首辅!”。 “相爷出身市井,既不曾参加科举,又不曾入职幕府,能于两三载之间登上首辅之位的原因何在?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相爷听听这曲词,还要执迷不悟不成?”,陡然一声低喝,柳无涯蓦然站起身来,“首辅,首辅又如何?自国朝之初地武德年间到现在,换了个多少个首辅相公?这些首辅相公平均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又有多少个首辅相公被黜退,流放,乃至赐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政事堂又何尝不是?但本朝可曾有过被黜落的太后?”。此时的柳无涯双眼亮的可怕,紧紧迎住杨国忠的眸子,轻摇着食指道:“没有,一个都没有!纵然如改唐为周的则天武后,年老失权之后,仍被中宗皇帝奉为太后于宫中荣养而终。若没有了太后,就凭相爷的出身与根基,以为自己还能坐地稳首辅之位?”。 这一字一句都象一根根针刺入杨国忠的心中,原本放在案几上的手早已由扶改抓,惨白的没了半点血色,“仆……仆有拥立之功”。 “拥立之功!”,柳无涯的话语冰冷、无情,“相爷莫非以为凭着先皇灵前的那句话,就抵的过唐离直入羽林大营率军平叛而后拥立当今的功劳?唐离不仅前有平定废太子叛乱拥立之功,马上更会有平定范阳之乱地功劳,他更是当今皇帝潜邸时的老师,且其状元出身,才名动于天下,这桩桩件件相爷可有一样能比?满殿群臣又有几个不是随风而摇的墙头草,他们岂能看不到这些?如今相爷之所以如此安稳,只缘背后有太后在,某可断言,一旦太后真要弃位为黄冠,外戚一党顷刻瓦解,且其中八成都会到唐离门下摇尾乞怜”。 至此,杨国忠再也忍不住了,挥手扔了手中的茶盏,猛然起身的他手指柳无涯,“放肆!”。 “老爷,老爷!”,先是茶盏碎裂,随后又有这样一声厉喝,在花厅外侍候的下人再不迟疑,拥进屋来,就要去拿柳无涯。 柳无涯脸色冷然,对拥上来的下人视而不见,一双眸子只是盯着杨国忠。 堪堪等家丁们的手都已捉住柳无涯的臂膀,却见杨国忠浑身骨头都被抽了一般的挥手道:“放开他,都退下,非我召唤不得有一人进屋。还不下去,怎么,我说地话竟没人听了!”。 家丁们退下的速度跟他们拥进来时一样快,等这花厅之中只剩下两人时,刚才夷然不动的柳无涯却缓缓拜倒于地,“某幼来出身贫苦。十二载苦读,虽有满腹才华却连试不第,于京中困顿几达二十载,若无相爷当日相救,某早该到了城西化人场,骨肉都已被烧成飞灰。焉能有现在的富贵?相爷待我实是救命再造之恩。读书十余载,无涯岂能不知恩义二字?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适才字字句句虽然难听,却是某一片报答相爷之心”。 “我知道,起来吧!”,说话间杨国忠亲自上前一步扶他起身,随后更为他手斟了一盏清茶。待柳无涯坐定之后,伴随着一声苍凉叹息,杨国忠才道:“门下不可持。唐离不可动,然则老夫又当如何?”。 “某有两策,却要请相爷定夺”,收拢了情绪,放下手中茶盏后,柳无涯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道:“一则,在太后出家为黄冠之日,相爷即刻请辞,回剑南老家悠游荣养。如此做一富家翁可得,欲行此策,自今日始至辞官之日,相爷于朝堂上还需避唐离之锋芒,若能做到示弱讲和就更好。毕竟相爷与他有些旧情,这争执又是刚刚开始,相爷若能做到如此,改日请辞返乡之后。想必那唐离碍于声名,当不会做地太绝”。 “仆蹉跎四十载才能有如此成就,岂能轻言放弃?以仆的年纪,若论荣养,先生不觉得太早了些?”,眉宇间淡淡一笑,杨国忠平静道:“先生说另一策就是”。 闻言,柳无涯的脸上露出冷然笑意,“相爷既不愿避,那就只能逆水行舟。血战到底了”。 “先生这句话听着痛快!仆市井出身还怕见血?”,无意识的舔了舔嘴唇,杨国忠似是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剑南道,呼朋引伴,长街厮杀是何等的快意,那些场景仅是想想,他心中地郁闷也消解了不少。彻底放下宰相架子的杨国忠嘿然一笑后道:“怎么个战法,无涯你尽管直言就是”。 “在此之前,某却要问一句,太后处可还劝得回转吗?”。 “我那堂妹自小被宠纵惯了的,她那性子上来,便是先皇面前也敢吵的,如何能劝?时至现在我也不瞒你,太后此次出家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不同的是,她上次披上道袍是舍了寿王到先皇身边,而这次重穿道袍却是为了从皇宫到唐离身边,二人如今已是恋奸情热,为了唐离,他连家族都可以不要,情势如此,无涯以为可还能劝嘛?”,看来杨国忠已是对这个堂妹彻底失望,不惜连这等的私密之事也说了出来,不仅如此,用的更是“恋奸情热”这样的词语,“不过,无涯你以为仆若将这个消息悄悄放出去,可能斩断太后地出家之念?”。 “竟是这样!”,虽然柳无涯尽是个能沉得住气的,猛然听到这个秘辛,仍忍不住脸色一变,眼中一闪而逝的除了惊诧,夹杂甚至地还有点点羡慕,而这一闪而逝的羡慕过后,更多的是狠厉的嫉恨,乍闻秘辛,惊异与种种想法夹杂却也没冲乱他的大脑,“不可!似这等事我料知道的不过是寥寥数人,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太后不难察觉出是相爷所为,纵然太后不能,还有个唐离在。这样以来,纵然相爷能阻止太后出宫为道,却也把太后得罪死了,如此不仅便宜了唐离,相爷自己反有杀身之祸,此事万万不可!”。 说起来杨妃与唐离有私情的事儿不加上眼前的柳无涯,此前就只有他与杨、唐两人知道,纵然杨妃身边的宫人有怀疑,身居内宫地她们也断然不敢乱说一个字,此事只要一在市井间流传,杨妃第一个怀疑的人自然就在他杨国忠身上,这个连先皇也敢顶撞的女人若是发起疯来,再有唐离一边援手,自己不说相位,怕是保命也难了。“言之有理,然则无涯可有何良策?”。 “适才相爷曾说‘唐离不可动’,此言差矣!唐离不是不可动,而是不可轻动,此人生性良薄却又好记仇,若是一击不能致命,反噬必烈。是以相爷不动则以,动则必取其命”。 “杀人?”,杨国忠苦笑道:“以唐离今日身份,此策行不通。自当日遭安禄山刺杀之后,他如今走到那儿都是大堆护卫随身,如何下手?这不也是你所说的一击不能致命”。 “我何曾说过是逞匹夫之勇的暗杀?”,脸色冷然的柳无涯浅浅一笑道:“我所说的是乃是设局,一待唐离进局,份属必死”。 此言让杨国忠精神一震,俯前了身子道:“愿闻其详!”。 “如今范阳安禄山已是必败无疑,以此军功,再加上圣眷,纵然杨相在朝堂上能胜他一次两次,也无法断其根本,而在这种种争斗之中,相爷与他必然结怨愈深,以此人睚眦必报的生性,断然没有轻松放过地道理,纵然杨相能不凭借太后而自立于朝堂,一年、两年、十年都可以,但二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相爷年届七旬,唐离却正值壮盛,这结果也无需我来说了,所以相爷若现在不肯退,无论是为首辅之位,还是为年老身后考虑,唐离都必须要死”。 “以唐离如今的身份,刺杀自然不可行,如此就只能布局了,对相爷如今而言,最好布局的地方就在剑南道”。 “剑南!”。 “是,正是剑南!太后待皇帝大婚之后不是要出宫为道吗?甚好,相爷但自同意就是,这些时日无论太后要做什么相爷都一应允她,如此作为,只为求太后正式出宫之前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请太后再离红尘出家为道之前,回乡一趟好好看看,毕竟出家是为弃世!出离红尘之前回家一趟这也算人之常情吧?再则,太后若出家真是为了能与唐离一起,其后的行踪必定受限,再想还乡怕是不可能了,有这么个想头儿,相爷再说的恳切些,我料太后必定会答应”,此时,柳无涯作为谋士的自信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一刻的他竟消了身上半生不遇积下的沉郁邪气,反是有了几分昂扬之态,“太后母仪天下,身份尊贵,此番还乡总要有朝中大臣陪侍左右,相爷以为太后会命谁随行?”。 “唐离!”,此刻说到这个名字时,杨国忠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刚刚喝过茶水地他心里没来由的发热,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勉强压住心火的杨国忠沉吟片刻后道:“擅杀大臣形同谋反,又有太后随行,怕只怕鲜于仲通没这么大胆,如今时间紧急,纵然能换人,怕也不够时间来收拢那些镇军”。 “换人作甚”,看了柳无涯片刻,杨国忠眼神一亮道:“无涯说的是鲜于琪?”。 “正是,鲜于琪得罪唐离及今日常朝唐离一党对其喊打喊杀之事满朝皆知,而相爷与唐离的交易却是私相接手,并未为人周知,瞅着眼前这空档,以相爷的身份谴人以唐党身份废了鲜于琪何其容易?此事一等做完,即刻着人将鲜于琪送往剑南道”,此时柳无涯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灿烂了,只是这笑容之后的寒意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鲜于仲通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废了鲜于琪就是断了他鲜于家的香火,介时,鲜于仲通虽不免会迁怒相爷保护不力,但对唐离怕不要生食其肉,别说是给他机会报仇,相爷纵是让他带兵杀上京城怕也肯了。” 柳无涯说完,花厅内一片沉静,良久,良久,才听长吐出一口浊气的杨国忠轻声道:“鲜于琪就交由无涯你处置了……”。 第二百六十章-家事 不说杨府的计划安排,相较于杨国忠,唐离心中倒轻松得很,回府之后到李泌所居的小院中坐了一会儿,二人喝茶闲话间把今天发生的事都给说了,这一路自关内道赶回来,唐离身子也着实累了,见事说完,他便起身向后院走去。 平日里他忙着时内院是不等他吃饭的,自有小灶时刻预备着,不过他这次远行归来,且马上又要走,事情又自不同,不仅是郑怜卿及关关,就连老夫人也到了内院等着他一起吃饭。 见他回来,原本围着老夫人说话的郑怜卿、关关并一干侍女都凑了上来,一时间屋子里热闹非常,唐老夫人虽平日受不得闹,今天却也高兴的很,众人聚在一起热乎热乎的说了饭,其间唐离妙语如珠,很讲了几个自关内道得来的笑话,把气氛调节的融融一片,这份天伦之乐大家自能体会,不说也罢。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老夫人的笑脸上已有了几分疲态,唐离和郑怜卿亲扶着她回到房间,安顿着睡下又陪着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后才起身出了这个单僻出的院落,其时,圆月东升,照着整个府里清幽素雅,旁边的花枝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轻微的瑟瑟声响,真有说不出的静谧。 “卿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伸出手去拉住郑怜卿,唐离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将满的圆月,边缓步徐行,边轻笑着道:“月色朦胧,美人如花,看到这场景,我竟又想起了在山南金州的时候”。 郑怜卿的小手有些发凉,放在唐离温热的手中份外舒服,闻言她却没说话,只听唐离略带怀旧的声音轻轻传来道:“那晚该也是这样的月亮吧!岳父府里正为老夫人贺寿,那份喧闹就不提了,我受不得闹腾。拎着瓶酒就到了后花园,没成想正好就见着了你”。 “那晚我的心情也是乱,外边这一闹就更受不了了,本想着第二日就走了,论说走了也就走了,只是心里总有些牵挂放不开。细一寻思就又不知道到底牵挂什么?直到到了月儿湖边见着你,脑子才一下明白过来,原来我心里惆怅的竟是你!”。 被唐离握着的手柔柔地一紧,郑怜卿虽依旧没说话,但身子竟似不胜夜风的清凉,不由得又向唐离身边靠了靠。 紧了紧握着郑怜卿的手,唐离伸过另一只手挽住了娇妻的臂膀,爱怜的拍了拍后。续接着刚才的话头轻笑道:“说来你也许不信,那晚看着你一身白裙坐在月儿湖边,我原本闹杂杂地心一下就静了下来。只是又有些悲凉,那会儿心里真想一下子冲上去把你脸上蒙着的面纱给扯了,说来也怪,咱们成亲也都有一年多了,但我这一领差在外,想起你时却总是当日一身白裙,面蒙白纱的模样”,说到这里,许是唐离也觉得古怪。遂摇头低笑了几句。 “妾身蒲柳之姿……”,郑怜卿开口刚说到这里,就被唐离用话给截了:“这话为夫可不愿听,你说自己是蒲柳之姿,那不等于说相公没眼力挑了个丑媳妇儿?卿儿你且出去听听,满长安谁不说你夫君最善巨眼识人?”,唐离这句自夸的话刚说完,就见一边花枝掩映中的小径上转出来几个人。月光朦胧,她们也没看清是谁,乍一见是唐离并郑怜卿,一惊之后立时福身见礼,却是府里的丫头。 见这场面,唐离也没说话,只含笑看着郑怜卿,郑怜卿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唐离的怀抱,索性也不再动,就依在唐离的怀里摆了摆手道:“都起来吧!你们也累了。赶紧回去歇息”。 目送几个丫头快步远去后,唐离低头看向怀中地郑怜卿低声坏笑道:“好嘛,咱们夫妻好不容易这样月下闲游一回,就被人给看到了,明个儿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了,只怕八成要说少爷夫人不正经!”。 “谁让你不放开我!”,轻轻的在唐离掌心掐了一把,郑怜卿跟着唐离的步子慢慢向前挪动,口中地声音却越发低回了,“这些丫头们的心思我知道,羡慕都来不及,那儿会说什么不正经?平日就私下里她们也敢在我面前说,都道我找了个好夫君,也是借着他们的口传出去的,如今长安城里那家内院不说夫君你太疼我们了些!”,郑怜卿素来感情含蓄,这番能说到这里已是极限,饶是如此,话刚说完她也似不堪娇羞的将头埋进了唐离怀中,二人成亲已经年余了,但出了房,她却依旧是放不开,但这个素日端庄持重的人越是如此,越为此时的她增添了几分平日不可见的娇羞风情。 花前月下,美人娇羞,唐离一时心中又暖又是情动,忍不住低下头去,无奈郑怜卿只低着头不肯配合,结果这一吻就落在了光洁的额头上,用微带须地下颌蹭了蹭郑怜卿的额头后,唐离这才抬起头来轻叹声道:“我这纯粹是浪得虚名了,当日大婚时原想着婚后一定要让你们幸福安乐,谁知随后就有了官身,前些时还好些,就这半年多半在外边奉承差事,说来还真是委屈你们了”,话到此处,唐离又是一叹,叹息完后才变了惆怅的语调道:“好在范阳叛乱已是强弩之末,办完这个使职,暂时该再没什么大事了,届时我一定留在家里,好好陪陪你们!那时候蛟儿也该回来了,咱们一家日日伴在一起,打双陆,行令吃酒,岂不快活!”。 前时倒还好,倒是后面的话让本软软伏在唐离怀中的郑怜卿身子一硬,唐离觉察出不对,忙低头道:“卿儿,为夫说错什么了,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顿时惹得郑怜卿眼泪簌簌而下,唐离不解之下连连探问,随后就见正自啜泣不已的郑怜卿强挣出他怀抱,竟然就此拜倒于地,抽噎声道:“夫君,妾身对不起你,蛟儿姐姐的事儿是妾身骗了你”。 闻言,正拉她起身的唐离一愣,随即连声问道:“你骗我什么了?蛟儿怎么了?”。 “腾蛟姐姐不是去洛阳了。她是到关内道去寻你了”,郑怜卿地声音因为抽噎而显得断续,“当日夫君你在关内道胜州出事的消息传回,腾蛟姐姐就说要回娘家看看,我也就没多想,谁知姐姐留书老相爷府后就此走了。说要去关内道找你”。 眼下正是打仗时候,李腾蛟就这么跑到那兵荒马乱的地界儿,一听到这个消息,唐离顿时心忧如焚,“糊涂,这事怎么不早跟我说!蛟儿现在在那儿,跟她一起走的还有谁?”。 “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也怕夫君你太担心。再去涉险!蛟儿姐姐走时带了四个当日陪嫁过来地护卫,对了,还有那头白老虎!事出之后。曲大哥就随后就追过去了”。 听说有护卫随身,唐离稍稍松了口气,“曲大哥,那个曲大哥?蛟儿现在在那儿”。 “曲大哥就是黑天王,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是腾蛟姐姐已到了胜州,曲大哥也已追上她了,只是随后就没了消息,如今已有十多天了,四娘已加派了人手到胜州”。一口气说到这里,仍自伏在地上的郑怜卿又自哀哭不已。 “出这么大事你不赶紧通知我,这事儿你瞒的我好紧!”,唐离尽自在外边好记仇,但对于家里人却总也狠不下心肠,刚板着脸说了一句,见郑怜卿哭成这样,一时也心中不忍。将她强扶起来道:“别哭了,去帮我收拾一下,另外命人把唐九他们也都叫起来,准备好,明天一早开了城门咱们就回关内道”,吩咐完毕,唐离边快步向内院行去,边又问道:“对了,此事老夫人可知道”。 “这事没敢跟老夫人说!说的也是腾蛟姐姐出去省亲!”,唐离闻言。倒是松了口气,脚下不停道:“如此就好,你交代下去,如果有谁敢在老夫人面前露话,依家法杖责之后立即开革”。 这一夜注定是没法睡了,唐离连夜匆匆写了个便笺说明情况,留着让郑鹏转给天子李睿,说来这个当初地小胖球如今可成了皇帝地亲信兼伴读,开年以后就补了羽林亲卫,羽林亲卫本是天子出行时的仪仗队,能参与其中的无一不是贵戚子弟,李睿上朝时小胖球当值,下朝后就伴读说话,除了晚上在羽林亲卫营房中歇宿外,白天除了常朝,这对当初的师兄弟几乎是寸步不离。也多亏了他,排解了李睿初登基时的许多压力与焦躁。眼下唐离急着要走,由他传书倒是再方便不过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唐离便率唐九一行出府,到明德门时,这个长安城的正城门也不过刚刚打开,一行疾驰,过了灞桥后,天才正式大亮,奔行到驻扎在新丰县界的玄甲护骑大营,急忙迎上来的唐月道:“少爷,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集军,早饭之后马上开拔,甲冑什么地凡是有碍速度的留二百人随后解送,其他人全数轻装”,唐离说完这些,唐月还待要问,早被先一步下马的唐九给拦住,二人转身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唐月地步子一下快了起来,片刻之后,就听苍凉的军号吹响,两柱香之后,卸下玄甲,只着轻便皮甲的八百护骑已集合完毕,跟着唐离身后,蹄声隆隆的往南而去。 这一路穿州过县,吃了吃饭及必要的歇马休息,几乎没有半点停留,往日十多日的路程生是只用了一半儿时间就到了关内道灵州,由此再折而向东,等终于到了监军使府所在的刑州时,唐离并八百军马早已没了人形儿! 几天没有剃须,满脸风尘的唐九看来老了十来岁,此时的他正自苦劝着同样憔悴不堪地唐离,“少爷,歇歇再去大帅府吧!”。 “我没事儿,别蛇蛇蝎蝎的!你先留下,这次随行的玄甲护骑每人赏十贯钱,立即兑现,你合着唐月把这件事情办完后再来找我”,吩咐完后,唐离带着其他几个护卫继续策马往哥舒翰临时府邸所在。 “你们只比送信的急脚递慢了半天,别情,不要命了!”,看到唐离现在的样子,哥舒翰一愣,不过他也没多废话,直接开口说道:“自别情你在胜州出事。本帅下令肃清关内道范阳游骑之后,胜州就再没有二百骑以上的战事,这个我是敢保的,至于更进一步消息,总需我派出去的急脚递回复后才知,谁让别情你到地太快”。 确定胜州未再发生大规模战事。唐离一路吊着的心总算落下来大半,李腾蛟本带着护卫,又有黑天跟她会合,只要没有大规模战争这等不可控的事情发生,凭借黑天王多年闯荡地经验以及暗线在北地的布置,要护住李腾蛟的安危还是希望很大的。 奔行千余里,得到这么个消息,唐离也觉得值了。心劲稍一松,全身的酸痛都涌了上来,哥舒翰见状。也没跟他说战局,只着他回去好好休息一晚再说。 回到监军使府,唐离也没梳洗,就此一头扎在榻上开始昏睡,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方才醒来,看看身上,忍不住一个苦笑,昨天实在睡的太死,连唐九给他脱靴子和外衫都没感觉到。 起身之后。唐离正梳洗地当口,就见外边唐九领着一个头扎红巾地急脚递走了进来,这个急脚递也是累的很了,策马太快,时间也太长,这一下地走路连腿都有些发软,多亏唐九扶着才能站得稳便。 “大帅吩咐我直接到监军使府回事”,急脚递刚要行礼就被唐离拦住。“有什么消息快说!”。 “约两月之前,北地蛮人曾趁着胜州军马追击剿杀范阳游骑的空当,入胜州境内袭扰过。不过黄镇将回军及时,蛮子们退的也快,抢了些铁锅盐巴什么的就走了,除此之外,黄镇将及卢使君都说这半年地方平静并无异常,至于大帅询问的人,黄镇将及卢使君派人到全城各家客栈一一查过,实在没有。就过去一年里。客栈掌柜伙计们也都说没见过”。 听说没有李腾蛟的消息,唐离心下一凉,却没乱了分寸,“蛮人?什么意思?”。 “回禀大人,胜州是关内道最北边地州府,这个州的东边是河北道,北边州境就是阴山,翻过阴山一边是回鹘,另一边就是河北道榆关外奚族领地,河北道一出了榆关的广大地界儿,奚族、契丹、室韦,靺鞨等等许多个民族由南到北地散居,不同的族内又有不同的部落,同族、异族之间的部落好打仗,时间长了就有一批人失了部落,啸聚到西边的大雪山里,任谁也不服管,后来又有许多奴隶,各族犯罪的等等人陆续逃进山投奔他们,天长地久的下来,这些人就自成一族,因这些人里各族人都有,也不好称呼,所以山外就统一称呼他们为蛮族,这起子人长年住在山里,他们向下往南一翻过阴山就到了胜州,所以袭扰之事几乎年年都有,不过这些人常来抢的主要是盐巴、铁器,至于抢人倒是很少听说”。 急脚递虽然说的散乱,唐离却也听明白了,随后又问了些事儿,见他也说不出什么新消息来,就挥手道:“辛苦你了,领五贯赏钱,下去休息吧!”。 急脚递谢过后随唐九去了,留下唐离在屋里负手沉思,说起来胜州地地形太过于复杂,这要找人的话,那儿也不能疏忽了。 等唐九回来,就听唐离一连串儿的吩咐,首先是让早就待命集结的大头阿三部六千奚兵速进奚境,如今范阳兵败已是指日可待,奚族五部里原本追随安禄山的四部早已人心惶惶,阿三此时进兵,虽有些稍早,安全上倒也无虞。随进军指令送去的还有唐离亲书的一封书简,毕竟奚境是最靠近蛮人的所在,若李腾蛟真到了蛮人部落,定当会有消息,有了这六千军马,事急时也好权变。 安排好蛮人地事儿,随后就是给仍在河北道北部与史思明周旋的李光弼去信,让他留意其事,至于河北道暗线,早已调动开来,随着唐离手书指令下达,更是将整个力量的近百分之六十都投入到寻找李腾蛟及黑天王的下落,一时间整个河北道并关内道北部颇有些骚动,因战争蛰伏已久的许多地头蛇又都浮出水面,加入了寻人的行列。 时间就在唐离焦躁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与此同时,随着高仙芝及封常清两路大军北上合围,迁延大半年的平叛之战也到了最后收官的时刻。 第二百六十一章-战事(一) 自当日唐离回京时亲往潼关约见高仙芝、封常清后,驻守在附近的十万江南镇军及河南道六万新军即开始全面整装,两日之后,潼关六万军马在高仙芝的带领下出关北上,直奔河东道。与此同时,河南道四万新军也在封常清的率领下借助早已备好的舟楫渡黄河北向河东及河北道交接部,随着这两支原属防卫的军马相继北上,朝廷平叛之战的大反攻正式开始。 河北道刑州监军使府,虽然已经各路策动,但唐离依然没收到李腾蛟及黑天王的确切消息,在官家及军方力量的盘问之外,随着暗线力量的进一步介入,他们混迹民间的优势逐渐发挥出来,消息越来越精确,也越来越细,不过几天功夫,在暗线的深挖细耕之下,已将当日李腾蛟出京后所走的线路图都绘制了出来,某月某日经过某地,甚至歇宿在那一家客栈,吃的什么菜式都清清楚楚,毕竟她们一行太惹眼了些,就不说那只白老虎,单是李腾蛟的容貌和不经意间透出的富贵气就足以让见过的人印象深刻,但是随着传来信息的进一步细化,李腾蛟一行的踪迹在进入胜州州境后就再没了消息,而与之相对应的时间恰好与蛮人翻越阴山前来抢掠的时间相重合。 看着暗线经过反复确认后得出的结论,唐离虽面上极力保持住平静,其实心内早已五脏俱焚,其它不拘李腾蛟是留在关内道、还是河北道,甚至是隔着阴山的回鹘,凭借他现在的身份和暗线布置,都还能有办法居中救援。但是若她真是被蛮人掳去,任他唐离现在权势再大,能做的事情却几乎等于零,这些蛮人本就是榆关外北地各族的弃民,长年住在大山里跟外界少有交通,偶尔的出动也是为了抢劫盐巴铁器这些必需品。要找他们的人都困难。别说通过官家势力施压了,这些人也未必就吃这一套,面对着他们,就连这几年在北方发展极其成功的暗线也无能为力,眼前这种情况,加之李腾蛟并黑天王失踪已长达十余日…… 摇摇头奋力想甩掉不祥的揣测。连日心力耗费下消瘦了许多地唐离抬头看着上午快马赶来的玉珠,用心火太盛下显得有些嘶哑的声音道:“短短几日之间暗线能做到这一步,玉珠你尽力了”。 “小姐是我的主子,奴婢现在恨不能以身相代,也后悔这两年怎么忽略了这股蛮子!”,说到李腾蛟,年来杀伐决断,巾帼不让须眉的玉珠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我到关内道做了大半年监军。也不知道隔着阴山还有这么一群人,此事须怨不得你,你也不必自责”。暗暗一咬牙,唐离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与心神,“这些人常年住在深山里,衣粮或许能自给,但铁器盐巴这些东西他们却产不出来,若说全靠劫掠……此事我已传书详细问过胜州前后两任中镇将,蛮人们虽然劫掠地次数不少,但得手的却不多,尤其是这几年地方有防备之后更是如此。所以这部分缺额他们必定会另想办法”。 “少爷说的是商贾?”。 “是!北地大山里虽然严寒,但好东西可不少,人参、貂皮,那一样弄到中原都能换到大价钱,这是明摆着的事儿,那些逐利的商人不会看不到,玉珠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些人,让他们传话给蛮人。只要腾蛟和天王他们还活着,蛮人开什么价赎人我都接受,盐巴、铁器、甚至单钩矛、弓弩,只要他们放人,要什么我给什么。” “那万一……”,玉珠这句话刚出口,吃唐离蓦然而起的眼神一刺,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自作为通房丫头陪嫁到唐府,玉珠就从不曾见过自家温文尔雅的少爷有个如此凶狠地眼神。 自玉珠身上收回眼神。唐离长吸一口气压住心中逆冲而上的烦躁与冲动,沙哑的声音响起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让传话地商贾带上你的人一起进山,记清楚蛮人们聚集地的地形还有进出的道路,若真有万一”,言至此处,唐离稍一停顿后,沙哑的声音续道:“若真有万一,从老到小,少爷我要屠尽这些弃民,用血海尸山为蛟儿他们送行!”。 “谨遵少爷的吩咐,奴婢这就去了!”,起身要走时,玉珠竟没敢看唐离的眼睛。 “慢着,你此去北地一并给阿三身边的那些耆老们传话,我支持了他们这么久,该是回报的时候了,蛟儿地事他们若是尽心,就算此去的六千奚族战士都死光,我也保他这一部重掌饶乐都督府。反之要是敢有一点藏私,阿三我自有安排,至于其他人,这辈子别说奚地,连陇西也不用再回了!”。 “是,奴婢记下了”,低头福身一礼,玉珠转身出房而去。 目送玉珠离去,唐离静坐了片刻后,才起身向房内西墙走去,这里有一个精致的楠木长腿案几,案几供奉着一尊唐老夫人自大慈恩寺请来的观音大士,虽然这是唐离此次奉差出京时老夫人唯一给的东西,但只看观音大士像前干净的香炉,就知她往日根本就没香火。 缓步走到观音大士前,唐离拈香三柱,虔诚无比的默祷良久后,才转身走到门前,“来人,备马,去帅府”。 被众多黑甲护骑围住的帅府因为进出地人太多而失了肃穆的气息,府门前蹄声不断,不时有头扎红巾的急脚递进进出出,进了第一进院落,就见一个穿着录事参军服饰的中年汉子在叫嚷不休,而他身后,坐着一排十多个书吏,在核实收进文书的同时,又将一张张盖着军粮使印章的调粮文书发出,旁边乱哄哄围着的是口音不同的各部粮官,这也不过才四月天,北地还颇有些凉意,但许多读书人出身的书吏也都如分管他们的录事参军一样,脱成了光膀子,饶是如此,仍然能见到他们脑门上、脸上不断有汗珠渗出,间或还有书吏猛然站起身来同对面站着地粮官们一通大吵。整个第一进院落的气氛既紧张又喧闹。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唱礼?”,挥手止住正欲唱名的护卫头领唐九,唐离率先向内走去,里面忙碌的厉害,也没有太多地人注意到他,纵然有看到的。不等他们行礼,唐离就早已过去了,引得这些各部粮官们心下惴惴,“莫非军情又有重大变化了?要不历来对咱们这些老粗极为和煦的监军使大人何以会如此?”。 唐离自然没心思猜测这些人心中的想法,二进、三进院落里进出的将领或文官们虽然品级渐高,但若论喧闹却比第一进院落中一点也不少,唐离就亲眼见到第三进院落中有一个参谋赞划的幕僚文人与一个统兵武将用手戳着面前地山川地理图,神情激烈的差点没打起来。 过了第四进院子。直到穿过内院的圆月雕花门,喧闹声才越来越小,此时的内院早已不是安置家眷的所在。成了哥舒翰的核心指挥区,与外边的嘈杂不同,这里面倒是安静的很,唐离走进大开门户地内院正房,见到哥舒翰与数个贴身幕僚正在看着山川地理图小声的讨论着什么。 唐离的脚步声惊动了哥舒翰,扭头见是他到了,哥舒站起身迎上前来道:“别情来了,快坐!”。 那些本在与哥舒翰议事地幕僚们见唐离到了,知道他们有事要说。也就结伴一起退了下去。 接过护兵送上的茶水放在唐离身边的案几上,隔几而坐的哥舒翰看了看唐离的脸色,沉声问道:“别情,有新消息了?”。 “暂时还没有”,闻言唐离摇摇头,“哥舒,这几日为家事我心思也乱了,现在战况如何?”。 “战事一切顺利。别情你放心就是”,端起茶盏,哥舒翰小呷了一口后道:“相州才打退一次范阳军的进攻,蔡希德、田乾真可是安胖子手下数得着的大将,他们两人联手攻了一天一夜也没能动相州分毫!最后留下六千多具尸首退回河东道云州了。薛嵩总算没辱没他祖宗的名将之誉,李晟统兵也是好样的。经此一次,范阳军要想再来就得掂量掂量了!咱们粮草辎重不缺,又有坚城可守,他来是死,不来在河东也是拖死。进退两难哪!”,以哥舒翰豪爽地生性,若非唐离有事,说到这里他非得豪笑几声不可。 说完这些,哥舒翰蓦然想起一事,遂又补充道:“对了,别情你上次去贝州见的田承嗣这次也出了大彩头”。 见哥舒翰想笑又强自压抑的模样,唐离暗自警醒了一下儿,说起来这段日子他不痛快,监军使府就没再听到过笑[ 宝 书 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b a o s h u 7 .cOm]声,更别说见到笑容了,如今哥舒翰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自己别成“祥林嫂”了,惹得谁见谁不痛快。一念到此,唐离尽力做出一个笑容道:“田承嗣?他怎么了?”。 唐离虽然笑的勉强,但他能笑出来,也让哥舒翰松了口气,伸手隔着案几拍了拍唐离的臂膀叹声道:“这样就好,我知道别情你与我那弟妹伉俪情深,但也不要一味如此伤悲,如此既伤了自己的身子,也让我们这些人想劝你都张不开嘴”,伸手重重又拍了两下后,哥舒翰续接着刚才的话头道:“田承嗣真是个狠角儿,前次你去了贝州,他随后就谴人将降表送到了我帅营,只是对外却一点风声没透,这次他那魏州本是挨着相州的,打仗正烈地时候一点动静儿没有,等蔡、田兵败的时候,他又赶上去佯做犒军,狠狠将殿后而行的田乾真给咬了一口,吃了他这个本家八千多人马,说来薛嵩在相州打生打死一天多,还不及这田承嗣功劳大!这也倒罢了,举旗归唐这么大个事儿,整个魏博能一点风声不露,田承嗣掌军能力由此可见一般,此人不简单哪!”。 历史中田承嗣本就以奸猾出名,但支撑他这奸猾的就是强大的控军能力,随着安禄山一起造反的将领或死或残,下场大多惨淡,倒是此人几降几叛,不仅没死,而且获封国公,长寿到八十多岁才平安老死,由此就可知田承嗣心性手段了,知道他的底细,是以听了哥舒翰这番话唐离并不吃惊,“他这是向你这个大帅交投名状!”,跟着笑了一下儿后,唐离收了笑容问道:“哥舒,你预计河东战事还要多长时间能结束?”。 “安贼叛军虽已是必败之局,但他们毕竟人不少,如今高帅、封帅都已出兵,三造里夹击,我估摸着得要个二十多天,要是再从容些一个月最好。” “不行,哥舒,河东战事必须在二十天之内结束,你别忘了身后还有个史思明”,侧过身来正对着哥舒翰,唐离脸上全收了刚才的笑容,“自我这次由京中返回也是十多天了,当日我在皇上面前替你们三位打过保票,最迟一个半月内结束平叛之战,若是过了这个时间,多拖一天平叛军的功勋就逊色一分;就不说这个,朝廷的财力也实在支撑不住了,这一个半月地军饷除了岭南道解来的春税,其它的多是陛下裁减宫室用度省出来的,拖过了时间咱们可真要无米下锅了。我这就行文高帅及封帅处,无论如何二十天之内必须结束河东之战,随后十天时间解决史思明,若是超过这个时限,你们的军粮辎重我可不保证,自己找杨相打擂台去!”。 “二十天!”,咬牙吸溜了片刻,哥舒翰狠狠一挥手道:“行,二十天就二十天,监军使嘛,不就是督战的”。 “这可是军令状,不能反悔的”,补了这一句后,唐离又道:“对了,这些时日你也好好谋划谋划,史思明那里怎么解决,别的倒没什么,我就怕他逃窜出关,介时再要追剿就麻烦了。咱们现在在关外的就只有奚兵一部六千人,还是没怎么见过血的,能顶什么用?”。 “恩,这事我好好想想!时间有点紧哪!”,见哥舒翰点头答应,已站起身来准备向外走的唐离顿住势子道:“史思明的事情做完,哥舒你给我留三万精兵在榆关附近扎着”。 “留三万精兵!”,哥舒翰一时不解其意,“干什么”。 “你留着就是,真要用时我自会跟你说话”,口中说着话,摆摆手示意无需再送,唐离故自出房去了。 谁知他刚走到内院门口,却又见哥舒翰大步的追了出来,并肩而行道:“前两日你说要把李青莲调回来,这事得说清楚了,调回来怎么个安置法?这要是没个说法,他天天来我这儿坐耗,我可受不住。对他还这能象其他人一样用军棍伺候?”。 “什么怎么安置?让他到监军使府领命就是”,唐离边向外走,边小声解释道:“算日子江南两道组建的商队也该动身了,这是我朝陆路通商的第一次,出不得乱子,商队一进关内道,哥舒你抽调好的队伍就上去先护住了再说,至于这统兵将领就让李青莲出任”。 “他?”。 “就是他,谪仙人之名远播海外,龟兹诸国上至王室,下到百姓对他可仰慕的很,此次西行,有了他通关各国就方便的多了,再则也让那些小蕃见见真正的上国风流人物,这对小邦向善我朝也有好处”,一口气说到这里,唐离略一迟疑后道:“李青莲早晚是要调入鸿胪寺的,这次也算先试试水,至于军事上,让你给他配的那个副将一起去就是了”。 “领兵远行,扬威域外,这可是班超事业,李青莲再没个不肯的,行,别情你有安排就好,我这就下文书调他那一部回来”,笑着说完,哥舒翰拍拍唐离的肩膀后就转身回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战事(二) 监军使,虽然不是直接领兵作战,但顾名思义其主要职责是监督前线将帅们的作战指挥。作为最受新皇信重的监军使,唐离自出任这个使职至今,从没有一次主动催促进攻,更多的时候反倒是在督劝哥舒翰等元帅约束进击欲望,以使缺少统一指挥、缺少辎重粮草的敌军坐困自乏,这一点在平叛之战的前夕表现的尤为明显。也正是他这一反监军常例的行为,使他承担了许多压力,上至朝堂各部的催促、下至难民百姓的谩骂,凭借着新帝李睿的绝对信任,唐离默默的承受了这份压力,并没有将之释放到具体领兵的三位副帅身上。正是他这份坚韧,虽然拖延数月未曾大战,但战略形势却在无形中一天一天优于平叛军,没有刀枪的碰撞、战马的嘶鸣,但每过一天,范阳军就多虚弱一分,相对的朝廷平叛军就强大一分。这并不是唐离获得的唯一回报,与之相对,正是得益于这几个月的表现,他这个监军使的身份对于平叛军高级将领们而言,已不再单纯是个朝廷的使职,更得到了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可。 监军使这个职司并非是常备,但也不是直到本朝才开始设置,从本质上来说,这个使职的设立就是朝廷乃至君王对控制军队失去自信后的一种表现,由此而言,代表天子的监军使与天子心中已有猜疑的统军将帅们有着天然的矛盾,没有一个人会喜欢别人对自己的不信任和控制,普通人如此,那些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的将军们就更是如此,所以自监军使第一次被设立以来,监军与统兵将领之间的矛盾就从没有消失过。小到腹诽心怨,口角之争,大到互设绊石。刀兵相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承平百年,一朝乱起,最受先皇宠爱的武将安禄山突然起兵造反,军事上的破坏不论,反应在心理上。一个直接的表现就是使皇帝及朝臣对统兵将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鉴于安禄山胡族地身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下,尚在唐室效力的胡族将领就更成了怀疑的对象。从民间对安禄山的谩骂,长安百姓自觉铲去帝都一切带有“安”字的牌匾、旗招、坊牌,再到唐离出任监军使,就是这种怀疑不安的直接反应。肩负这一使职出京。唐离就是替天子坐镇军中,监控防止前线统军大将中再出第二个如安禄山一般地叛逆。 从统兵将帅这边来说,此次任命的三个副帅。除封常清之外,其余的两位皆属外族血统,哥舒翰是自祖父辈内附的柳西胡人,而高仙芝则是原籍新罗小邦的开元名将,在二人麾下,更有许多的高级将领是同样出身于胡族。得益于先皇朝中大规模启用胡将的政策,他们走到了今天的高位,但也正因如此,在安禄山叛乱之后。深知朝廷心中所想地他们也是实难自安,尤其是长安民间自发的排胡浪潮向外扩散时,他们心中的疑虑与不安就更深了。他们知道,不管是处于安抚还是借重他们地统兵经验等什么原因,朝廷不得不用他们继续在前线统兵作战,但这并不意味着朝廷就完全信任他们,正是有这个心理准备,他们对朝廷派遣监军使并不意外。与此同时,也自然的会心生排斥之意。 但是,看唐离自担任监军使后的表现,当日出京时,不说封常清所在的河南道,就是近在咫尺的潼关他也没去,而是直接到了曾有旧识,并极力援引过的哥舒翰部。两人刚刚见面,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哥舒去迎接前陇西节度使王忠嗣的遗体,并为此深陷叛军占据的卫州达半月之久。这段经历随着他地安然返回渐次传开。使那些本有排斥之心的陇西将领对这位才名动于天下的监军使大人有了初步的好感,甚至是敬意!毕竟在一线作战的他们更明白深陷敌营数十日却能平安而返到底有多难,尤其当这个人还是个纯粹的文官时,就更显的难能可贵。 如果说这只是开始,唐离随后的表现一步步征服了这些高级将领地心,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对具体的战事指挥指手画脚,这是将领们最反感,同时也是最担心,甚至是恐惧的事,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外行领导内行的后果无论古今都一样严重,而放在两军厮杀的战场,出现这种事情就意味着会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冤枉惨死,而在唐离之前的历史中,十个监军就有九个是这么干的,与前人相比,唐离的表现简直就是无可挑剔,除了把握大地军略之外,事实证明他制定的军略是完全正确的,唐离从没有插手具体的战事指挥,不仅没有行动,看上去甚至是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由此,这些将领们在放下忐忑不安的心时,也切实的感到了被信任与尊重,而这样的尊重与信任在如此敏感的时期就显的尤为珍贵。 唐离用尊重与信任赢得了将领们的心,随后在面对朝廷及杨国忠一波波急战的压力时,他这个监军使没有半点推脱的接手,主动承担起这些压力,使将领们能排除外来因素的干扰安心备战,与此同时,他虽然不插手具体的战事指挥,但对跟皇城各部打擂台,要粮草辎重、军械军器却又是当仁不让,这样肯担当、能为属下利益而争的上司没有理由不受人欢迎,尤其对于这些常年驻守边镇,于刀枪中厮杀的血性将领们而言就更是如此。虽然自上任以来唐离没有搞过击鼓聚将,宣慰训诫这样的花呼哨,却用实实在在的行动一步步赢得了这些带兵将领的心,这一点从他与哥舒翰亲如兄弟般的相处上即可看出。 从不曾发话的监军使大人这次正式行文促战,其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自唐离与哥舒翰说过必须在二十日内结束河东战事后,陇西军的动作明显加快。原本占据坚城以逸待劳等待敌人来攻的态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此之前,主动出击还只是小部分憋不住的将领们的零星行为,随着帅府促战文书的下达,去了约束的各统兵将领们就如同出笼地猛虎一般,带着嗷嗷叫的属下向困窘了大半年的范阳军冲去。 河北道相州、卫州,魏州、河东道云州、蔚州。凡平叛军与范阳军交接之地一时间突然热闹起来,几个月来缺草乏粮的范阳军诧异的看着此前只是躲在城墙后的陇西军跟吃了春药一般各路而来,一时间厮杀之声四处响起,如果说最开始这还是被约束已久地陇西军的发泄行为,但随着战事进一步扩大,各路统兵将领在压抑释放过后。更多看到想到的就成了军功。眼见的战局谁都明白,朝廷是要必胜的!而眼下就是此战的高潮和收尾部分。想着战事之后的论功行赏,现在再不行动可就晚了。耳朵里听着今天某同僚又收复了一座县城,明天又听说另一个同僚一次歼敌三千,陇西军的一线统兵将领们就心里发急,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地功劳,马上能换成俸禄爵位的。敌人就那么多,河东道地方就那么大。别人多收复一座,那自己就少一座,别人多杀一敌。自己就少杀一敌,这是实实在在再清楚不过的账,由此,这些受了刺激地将领们就开始愤然发力,此时似乎在他们心中,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眼前士气低落的范阳叛军,反而是正磨刀霍霍憋着劲跟自己抢功的同僚。 除留下五万人据守城池防范背后的史思明,其他近十五万陇西及关内道镇军随着监军使促战的指令下达,就如同出山猛虎一般。自北向南往河东道冲去。 安禄山率十八万军士起兵造反,对外号称二十万,进入河东道及河南道东部后又大肆征募地方,兵员素质不论,单就数量而言早已突破三十万大关。从陇西军突然自关内道东进河北道横向截断他们北归的退路后,除镇守各地城池的军力以外,其他的军队已在这月余之间渐次向云、蔚等州集结,一方面是为与陇西军决战。另一个更重要地目的是想打通归路和粮草辎重的生命线,以防万一。开元朝中,朝廷军力最盛时也不过五十五万,以此为背景,集结在河东道北部的二十万范阳军实在不是个小数目,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失去了统一指挥,扩张太快的范阳军再没有了当日“天下第一精兵”的气势,此时双眼失明的安禄山早已丧失了正常地理智。终日除了醉饮、虐杀郎中及打骂身边人之外,再没有半点心思用于战事统筹指挥,而他越是如此,身边人为免遭殃,也就越不敢对他讲真实情况。眼下河东道的情形就成了安禄山虽然是名义上的共主,但实际上却是各路统军大将自成势力。 大抵一个强横势力的败落总是最先从内部开始。眼下战局如此,又没有了统一指挥,这些统兵大将们谁不想保存实力以策万全?这时候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手中的兵才是真的。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虽然各路大军早已集结于云、蔚等州,但只为争夺最高指挥权就花了大个月时间也没个定论,其他诸如任务分配、粮草调度更是闹的鸡毛满天飞,如今这情况,谁都不想打头阵,啃硬骨头,但谁又都想能多要些粮草。如此噪杂吵闹近月时间,才勉强促成了一次蔡希德与田乾真合力攻打相州的战事,很不幸,这次鼓勇而战却以失败告终,相州城下地损失不提,田乾真更被本家田承嗣给狠狠阴了一把,前后损失了一万多人并丢失了大量粮草,只是眼下这情况,他这损失又找谁补去?第一次出战如此结束,有了他们的前车之鉴,后面还有谁肯卖命? 范阳内斗的直接结果就是进攻乏力,而由此带来的副效果却是唐离原本设想的“我据坚城,使敌攻我”的战略落空,眼下范阳军纠缠于内部根本就攻不起来,那陇西军占据坚城还有什么意义?最终忍不住的还是唐离,迫于朝廷巨大的钱粮压力,或者还夹杂着些个人家事上的原因,唐离以监军使的身份率先以正式公文的形式开始向三路大军促战。 陇西军自北而南狂奔入河东道,范阳军避无可避之下只能迎战,只是没有了统一指挥,虽然暂时他们的兵力还稍稍占优,但这种迎战也更多的是各自为战。粮草缺乏,士气低落。友军又不可信任,总数近二十万的范阳军具体到每一部,却都感觉到孤掌难鸣。全仗着总数上的绝对优势及范阳老兵地精锐,才勉强挡住南下的陇西军,饶是如此,由于没有统一调度与支援。却也不免时时吃些小亏,一个县一个县的失地,三千人五千人的被吃,从形势的总体而言,面对士气高涨、粮草不缺,又有统一指挥的陇西军,集结起来地范阳军已呈必败之势,只是源于他们绝对的数量优势与生死存亡间被逼出的有限信任。能将最终的败亡时间远远拖后而已。 一方面是因为唐离这个监军使的催促,另一方面也是军功的诱惑,自潼关出兵与从河南道渡河而来的另两路平叛军陡然加快了速度。尤其是获知陇西军已与范阳叛军主力在河东道北部云州附近形成僵持决战之势后,高仙芝与封常清两路军的速度更是进一步加快,自带有粮草辎重地他们放弃沿途或高或矮的州、县城池,一路不停,几乎是争分夺秒的向北进军。由此竟出现了一种极其古怪地景象。城下朝廷平叛军浩浩荡荡的队伍急行军路过,而城头上的范阳叛军却静默以观,最近时两者用肉眼都可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却又能保持相安无事。平叛军固然是急于赶往云州,而叛军却是根本不敢招惹城头下的“过客”。他们的主力都已被抽走,还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这些人换来个破城之祸,眼下根本没有援军,若真是如此他们也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然而这次急行军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自安禄山起兵造反27日后就被围困的河东道首府晋阳正式解围。 河东道晋阳乃是唐高祖李渊的龙兴之地,是以与长安、洛阳并称三都,自唐建国百余年来几乎是十年一大修,五年一小修。城池端的是坚固如铁,加之乱前约半年时唐离就将安禄山要反地消息预先告知其岳父河东道观察使郑子文,早有准备之下,郑观察赶在范阳乱兵到前已将各州粮库存粮泰半集中于晋阳城中,这也是范阳军粮草缺乏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与这个举措相对应,河东道最高军事长官郭子仪也尽量收拢人马于晋阳。手中有粮有兵,又有郭子仪这样的将领指挥,兼且晋阳身为天下三雄城,更有安禄山入河东不久即眼疾发作。这几样条件遇合到一处,虽然河东全境沦陷的很快,但其首府晋阳却在全境沦陷中得以坚守保全。在顶住了最初猛烈无比的攻城之后,两边进入了相持的局面,而随着叛军形势越来越差,也就越发无力攻城,这种相持就成了一种常态,此次安守忠率帐下主力会军云州,晋阳就由其副将安四维带一万范阳军并三万五在河东地方征募的从兵一起围守,还不等看出端倪地郭子仪组织军队出城破围,被高仙芝、封常清两路平叛军吓破胆的安四维就率领手下匆匆逃往云州,由是,在此次叛乱中被围达半年之久的北都晋阳就此解围。消息传出,人口数十万的晋阳城中欢声雷动,更有无数百姓与家人相拥一处,痛哭不已,声音之大传出数里不绝。 河东道云州,气势如虹的陇西军与拼力支撑的范阳军激战正烈,战事持续数日,陇西军虽几乎日日均有斩获,却始终无法将这综合优势彻底转化为胜势,战局一时竟成缠斗的局面,若无外力加入,人数上处于劣势的陇西军纵然最终能胜,也必然是迁延良久耗尽叛军粮草辎重之后,甚或一时不慎,有被翻盘的可能。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陇西军及范阳叛军会战于云州第六日中午,风尘仆仆的高仙芝部正式抵达主战场,连续行军已久地潼关军甚至没有歇息一下,立即投入战事,有这股生力军加入,持续数日的缠斗之势开始倾斜,陇西军因连攻不克而稍挫的士气再次大振,当日黄昏,若非安守忠、李归仁等叛军大将见情势不对暂时放弃猜疑通力合作,只怕叛军阵线当日就要崩散。 前日大战太苦,次日双方不约而同休战一日,第三天,仍是陇西军哥舒翰手下第一爱将李晟率先发动,拉开了大战的序幕。至此之时,双方再无保留的展开了最后的搏杀。陇西军固然是由哥舒翰亲自指挥,监军使唐离亲临战阵督战;范阳叛军也使出了最后的力气与血性奋勇反击,一时间,双方直战得血流遍野,杀声震天…… 第二百六十三章-战事(三) 河东道云州,黄昏。 这是一个血色的黄昏,虽然距离主战场已有近十里之遥,但血腥味儿依然浓厚的好像腻在了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间抽动鼻息,空气里都带着抹不去的腥咸。天际远处那轮摇摇欲坠的落日虽已没有了白昼时的热烈,却红的吓人,连带着将簇拥着它的晚霞也染成了血一般的颜色,整个天际间朦胧的密布着一层晕红,在最后的落日里云州城外这个空旷之地诡异的被蒙上了一层桔红颜色。血日红霞之下,正有一群不辨数目的食尸鹰不断的盘旋飞翔,间或发出一声声兴奋的尖鸣,正是这些尖鸣,为此时桔红的云州平添了几分鬼蜮的死气。 “去调些精锐的长弓手来,把这些该死的秃鹰都给我射下来”,站在大营外的高岗上了望前方厮杀连日的战场,唐离听着耳边秃鹫的尖鸣,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在血日最后一抹残辉的映衬下,他的脸色愈发显的苍白,看不到一点血色。这样的苍白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单纯的心悸。穿越前后的经历加在一起,他也不曾见过眼前的场面,甚至是想都没有想到过,原来人与人之间还能这样的厮杀。近四十万人汇聚一处弓马齐鸣,刀枪相向,流出的血多到干涸的土地都已不堪负荷再难吸收,后世今生,唐离第一次真正见着了血河,而且是逐渐壮大的血的河流,每天战罢,双方收兵之后,在他眼前出现的除了这样的血河,就是深埋在残刀断枪中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死尸,正是在这震撼的场景中,他终于深刻的体会到了“人贱如蚁”的真意,以前看史书,甚或在关内道监军使府,经常也会看到两军杀阵。斩敌多少,自损若干的记录,但那时这一切都是抽象的数字,令他关注地只有结果,而引起慨叹的只是我军损失太大云云,只有象眼下这样亲临战阵。督战厮杀,尤其是面对战后血淋淋尸横遍野的战场,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每一个数字之后都是人,跟自己一样活生生会流血的人。原本,这里躺着的许多尸体在数天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守在河北道坚城之后地人。只因为他的一道促兵令,这些人放弃了城池,以血肉之躯与敌搏杀。最终尸横沙场,“难道是我太急了?难道是我错了?”。 莫名的感到呼吸急促,唐离猛吸了一口气,但吸进来的空气都腥咸的似乎要滴出水来,这感觉就象生喝了一口血,脑海中只是隐隐泛起这个念头,唐离就再也忍不住的猛然弯下身子呕吐起来。 “少爷,河东历来就没有多少食尸鹰,现在天上这么多。八成是从吐蕃高原上来的,它们飞的高,军中最好地神射手也够不着………”,玄甲护骑首领唐月没有听清楚唐离后两句悄声自问,正在说话的他转身看到唐离的异常,抢上一步轻拍着少爷后背地同时,低声劝道:“自大战开始您就没好好休息过,少爷别看了。咱们回吧!”。 唐离接过唐九递过的水囊,簌口之后就迫不及待的将一囊水全数灌进胃里,清澈而带有丝丝凉意的深井水似乎冲去了胃里,咽喉里和口中的腥咸,随手递过水囊,站直了身子的唐离长吐出一口气。 山丘下,一人策骑奔驰而来,只看他身上纯黑的盔甲,当知这骑兵正是隶属于哥舒翰贴身牙兵序列的黑甲护骑。 这骑士直接策马冲到唐离身前二十步远近时,才猛然一勒马缰。翻身下马时已是半跪在唐离身前,整个动作干净利索,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禀监军使大人,大帅请您前往军帐议事”。 等唐离到达二十万大军联营正中央的牛皮大帐时,见各路统军上将都已到齐,分立于帅案两侧,此时能到帐中都是军中高级将领,身上所穿不是制式黄金纹丝甲就是白银连山甲,此时群聚,诚然是灿然生辉,耀人眼目。帅案后面,披挂上黄金锁子甲地哥舒翰与年近半百,鬓发苍灰的高仙芝并坐,而在一边犹空着一张胡凳,显然是给他留的。 见他进帐,哥舒翰与高仙芝起身拱手,而满帐将领则同时躬身为礼,口中道:“末将见过监军使大人”,一时甲叶蔟响,甚有气势。 向帅帐后的两人拱手还礼后,唐离口中边道:“众将免礼”,边迈步向前走去,只是将要走到帅案时,唐离却又一顿脚步转回身去,走到案下左手第四员大将前站定,朗赞了一声道:“卸甲赤膊于敌阵中四进四处,虽血染半身犹不言退,浑将军,好汉子!”,说完,他更伸手在这将领肩上狠狠一拍。 就此一句,顿时让满帐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浑缄的身上,浑缄也是个在历史上有大名的人物,原本的历史中他就是凭借在平定安禄山之乱中以战成名,其光辉事迹是在唐军某次作战不利时,身先士卒赤膊冲杀,完全凭一己之表现鼓起士气,最终使唐军在局势不利地情况下反败为胜,其人被郭子仪亲口命为“本朝第一猛将”,并在郭子仪、李光弼逝去后,与李晟等另两人并称为“中兴三大名将”,年老之后以战功被召回朝堂,天子亲自拜相,荣宠而终。其人也是胡将出身,天生体格健壮,为人豪爽,最为手下心服的就是每遇战阵,他必然率先冲阵在前,且一旦杀出性子,最好卸甲赤膊冲杀,人称浑疯子,是陇西军中少有的能令吐蕃人闻名色变的猛将。因他这一上战场就不要命的做派很象年轻时的哥舒翰,是以哥舒翰对帐下这员猛将也偏爱有加,愈是如此,浑缄每遇战事也越以死报效,时间长了竟成了公认地“陇西第一猛将”。今天白日的厮杀中更是率军冲阵四进四出,虽然身上带伤也绝不退缩,这一幕恰好被立于营中高处督战的唐离亲眼看见,是以才有刚才的举动。 大半年下来,唐离早已靠自己的表现赢得了陇西军上下的尊敬,满帐大将在侧,唐离独夸自己。尤其是最后那句“好汉子”更是掷地有声,浑缄躬身答谢时虽极力控制自己地情绪,但有些发沙的嗓音还是显露出他心中的兴奋。对于一个靠破城地“跳荡功”由士卒走向军官的人来说,自己地表现能得到上官的认可就是最大的激励,更何况监军使大人还是在这样的场合,如此郑重其事地为他夸功!军帐之内浑缄也不便多说什么,但心中委实觉得跟着这样地上官干,不说流血受伤。就是死了也值! 浑缄谢礼之后。唐离再无多话直接往他的座头,坐下静听军议。将帅议事,监军坐帐这是规矩,一则是防止领兵将帅有什么异动,再则也为战后叙功罚过考虑,毕竟有这么个监军坐在帐中,战后无论功过当事人须都推诿不得。本来这个制度倒算不得坏。只是历史中实在有太多监军使摆不正自己的角色,出言插手具体战事指挥。他们本就是皇帝亲信。统军大将若是性子弱些就抵挡不住,由此不知引来多少无妄大败,又有多少士卒在他们想当然的纸上谈兵下冤枉而死。本来出于对哥舒翰的信任。以前军议时唐离从不坐帐,只是这次大战实在太过要紧,关系到王朝盛衰存亡。哥舒翰固然是坚请,他也没有推辞。 只是坐帐虽坐帐,唐离保持了自己的好习惯,在明知自己并无军事才能的情况下。绝不对哥舒翰及高仙芝地安排布置指手画脚,基本就是在军议中不发一言,任由随身而来的书吏依实记载。 这次军议如前几天一样,既对今天战事地总结。记功罚过,又是对明天战事地安排布置,前前后后持续了个多时辰才结束,等众将退去,唐离出帐时,天色早已黑沉,天际那轮血日也换做了弯窄的上弦月,射出清冷幽寒的冷光。 就在唐离看着那轮幽寒地上弦月失神的当口儿。就听身后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唐大人,今天你也尽够累了,快去休息吧!”。 唐离闻言,醒过神来侧身道:“高大人,你也没走?”。 “按说今日本该是我巡营,哥舒大帅执意要抢,老朽拗不过他,也只得允了”,伴随着低沉地笑声,高仙芝走到唐离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牙儿后,似是自语般道:“晚霞如血,新月明幽,明天是个厮杀的好天气呀!”。 高仙芝调任潼关之前,本是安西都护将军,驻节在河西以西弹压护卫附属唐朝的数十个小蕃邦,其后防地守护及粮草辎重的供应线全仗陇西军护住,是以与哥舒翰早就认识,且交情也很不错,有这么个渊源在,此次两军会合之后就配合的很好,高仙芝也不自持年纪资历,主动将两军的指挥权交给哥舒翰,而哥舒翰对这位前辈老将也尊敬有加,象巡夜这种差事都一力主动地承担了下来。 凉意不减的夜晚,高仙芝这句话幽幽传来,竟使唐离不自然又想到了厮杀后尸血遍地的战场,微微的打了个寒噤,他的声音也飘忽起来,“是不是我错了?”。 无论是此前听说的传闻,还是当日在潼关的见面,再到此次领兵而来后两人这几天有限的相处,在高仙芝地印象中,唐离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这几天,身为监军的唐离与士卒们同起同睡,同时出战,虽不至于到一线冲杀,但在战阵中督战押阵的他从没有晚来过一刻,也没有早走过一刻,士兵们杀到什么时候,他就牢牢的在监军节旗下站到什么时候,无论搏杀的士卒在杀场上什么时候回头,看到的除了帅旗,还有的就是监军大人的节旗,虽然这些说来没有什么,但久在军中的高仙芝自然知道这对一个以诗才名闻天下地状元公、天子宠臣而言有多么难得。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印象,他对唐离的迷茫甚是吃惊,“错?唐大人何出此言?”。 “也许我不该这么急!我军身后有坚城可守,如果不是我这么急,大军尽可在城内以逸待劳,若是如此,就不至于死这么多人了!就因为我一道促战文书,二十余万将士放弃城池与敌人血肉搏杀,四万人。这才几天,四万人就这么死了……”,上弦月下。思绪复杂难言的唐离没有了往日的审慎,自然的将心中的想法尽数说出,这一刻,披着月光的他没有了素日的风采,有地只是一个青年的迷茫,甚至还有愧疚。无论他怎么适应这个时代。都无法抹去后世中深入骨髓的对生命本身地敬畏,四万人,当四万条生命压在自己身上时,这本就不是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象唐离这样背景的年轻人所能承受的。当然,如果他不来云州,没看到眼前这样血腥惨烈的场面。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情绪,最多不过在听到这个伤亡数字时叹息一声。但也仅仅只是叹息而已。然而。当他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亲眼见到大规模地杀戮在眼前上演,亲眼见到一个活人变成尸体地过程。他的心理不能不产生反应,尤其是当他想到这些人的死亡跟自己有关时,这种反应就变的更为强烈。 扭头看着身边这个少年得意、名动天下的青年,看着他月光下愈发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眉宇间透出地悲悯、追悔。甚至还有迷茫,高仙芝心头一暖,只觉心中与这青年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毕竟他这个天下兵马副元帅也是从士卒一步步做起来的,毕竟他这么多年地生涯都是在军中度过,他明白以唐离的年纪和身份能有这样的表现该有多难! 统兵多年,唐离这种症状高仙芝见的多了,他属下新兵第一次上战场见血杀人后。能完全没有异常的实在是微乎其微,依往常的惯例都是不与理会,慢慢的自然也就好了,若是有闹的太厉害的,几军棍下去也就不敢再闹了,慢慢地经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好兵不都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嘛!但是眼前这个人身份实在特殊,不能打,也不能不劝,被西陲风沙吹的一脸褶皱的高仙芝微微一笑。“错?当兵吃粮,就该为朝廷厮杀,命好的能博个出身富贵,命不好的战死疆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大人有什么错?”。 “如果不是我促战,他们就有坚城可恃,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唐离地话语只换来高仙芝又一个轻笑,“当兵厮杀还要选择战场不成?难道让他们一直躲在城后面?这样的兵是怂兵,最没用的兵。再说大人若真不促战,只会有更多人死,那时大人又当如何?”。 迎着唐离的目光,高仙芝道:“大人少年聪慧,焉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一时心智被迷罢了!如今范阳疲弱,缺乏粮草、士气低落等等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其根源却在一个人身上”,没等唐离答话,高仙芝已径直接道:“安禄山!所有的问题都在安禄山,若非安禄山一入河东不久既眼疾发作,范阳的形势岂能在短短时间内败坏如此?正因安禄山得天之报眼疾突发而性情大变,才致使范阳军四分五裂,内斗不休,而这内斗才是范阳形势败坏的根源,范阳兵精,甲于天下,此绝非虚言,若非他们内部纷争不休,难以合力向外,大人以为朝廷平叛能如此顺遂?不是某涨别人的威风灭自己地志气,不提那些后征召的河东兵,单只二十万范阳旧部精锐若能同心向外,单凭眼下朝廷的军力若想平叛,实在难比登天,一个不慎处,国朝甚或有倾覆之忧”。 想着这几日所见敌军阵中许多士兵饭都吃不饱犹自奋勇苦战,对范阳兵精有了深切认识的唐离点头道:“高帅说的是”。 “正因如此,我军才该趁其病,取其命,若真如大人所言据坚城而守,这仗要拖到什么时候?且不说朝廷财力无法支撑,就这迁延的时日便既有可能引发一个致命的后患”,言至此处,高仙芝脸色变的郑重,“如今范阳内乱只因安禄山无法视事,手下众将谁也不服谁,从而引发内斗,但范阳能压服众将的并非只有一个安禄山”。 只略略一愣,唐离立时明白了高仙芝的意思,“史思明!”。 闻言,高仙芝向唐离投去赞赏的一瞥,“正是史思明,此人在范阳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安禄山,且其人自捉生将步步晋身,无论旧日战功、资历及智计均为范阳众将所服。眼下只因安禄山病而未死,加之范阳四大将均有野心,是以史思明难以南来,一旦我军继续对河东军行锁困之策,河东军形势步步恶化之下,我料其内部必有激变,介时若史思明趁势而来,纵然他是匹马入河东,以其声望地位及心计也足以压服众将,彻底统合范阳军力,若真到那时,朝廷再想平叛,所需付出的代价必百倍于眼下,至于死人……”,言语间略一停顿后高仙芝语调转为昂扬道:“是以监军大人此次促战正当其时,小慈为大慈之贼,这点于大人这般居上位者更需谨记”。 高仙芝说的唐离自然相信,因为原本的历史就是这么发展的,安禄山眼疾后脾气暴躁,对身边人动辄打骂,最终被不堪忍受的贴身宦官李猪儿刺杀,其子趁势登位,但这个位子他却没能坐稳,就被史思明杀身夺权。无言沉默良久后,唐离侧身正色向高仙芝一拱手道:“谨受教!”。 向唐离还了一礼,没多说什么的高仙芝又抬头看了看天际的那轮上弦月后,才用低沉的声调道:“封帅部今日已至庆县,明日必可赶到,范阳叛军内忧外患,这几日坚持下来已是极限,明天我军得封帅会师,叛军崩散当在意料之中,此次平叛之战绵延大半年,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封帅到庆县了!”,喃喃自语一句后,唐离明白这必定是刚才军议时收到的消息,只是他心中分神,是以未曾留意,顺着高仙芝的目光落在清寒静寂的月牙上,良久之后,唐离用呓语般的声音道:“明日!”。 第二百六十四章-决战(上) “封帅到庆县了!”,喃喃自语一句后,唐离明白这必定是刚才军议时收到的消息,只是他心中分神,是以未曾留意,顺着高仙芝的目光落在清寒静寂的月牙上,良久之后,唐离用呓语般的声音道:“明日!”。 第二天,也许就是在五更天的光景,唐离就被渐次而起的嘈杂声音惊醒,出帐看时,天边摇摇欲坠的上弦月虽未最终落下,但东边黎明的曙光已初露端倪,明暗交替之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铁灰颜色,正是在这朦胧的晨光里,二十万大军联营开始了征战的准备,负责粮草辎重的军吏忙碌的调派着人手四处送柴送米,一个个火堆点起,一口口行军锅架上,忙而不乱的景象中,倒是那些厮杀连日的军士们显得有些沉默。 梳洗准备,当一切收拾停当,大军拔营起行时,走出营帐的唐离但觉眼前一花,抬头看时,正见东方月落处,朝阳的第一缕霞光冲破云层,电射而出,其瑞丽处直欲夺人眼目。 此时河东道之形势,陇西军及潼关军会师后一力向下,范阳各部深知若不在云州等河东道北部奋力抵抗,必将被这股蓄势南下的巨大兵锋各个击破,是以河东领兵的范阳五大将蔡希德、田乾真、崔佑乾、安守忠、李归仁能暂时捐弃前嫌,合力迎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同力其心,暂时消弭了内斗的范阳军发挥出了巨大的战力,在缺吃少穿的情况下,范阳军面对平叛军的攻击,始终咬牙顶住,纵然他们死伤更多,但这死伤里却多是去岁以来在河东本地招募的新丁,整体上范阳军虽有损失,却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以他们如此处境中的如此表现,实在不负昔日“范阳兵精。甲于天下”的美誉。随着战事胶着,尤其是拼尽最后一丝潜力抵挡住高仙芝援军而并未溃阵后,范阳军甚至油然生出一股希望,在这次不死不休的大决战中击败平叛军,他们也深知只要能击败眼前这支平叛军,可见地短时期内朝廷再无力组织起大规模军力。届时不仅眼前之困可解,便是天下之大也尽可去得。关内道、江南诸道的粮食、财帛、美女自可予取予求,范阳各级统兵官们以这般美好的前景来鼓动军士,使他们忘掉眼前的半饥半饱,榨出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与血性与平叛军厮杀,而困乏已久的军士们也用这美好地愿景来麻痹自己,同仇敌忾之下,又有“光明”的前途在前方等候。范阳军成功的用精神麻痹法“忽略”了眼前的困难,几十万大军在半饥半饱之间发挥出超越自身实力的战力。 二十万大军拔营参战,等平叛军到达双方这几日约定俗成的主战场时。早已日上三竿,诚如高仙芝所言,今天实在是一个厮杀的好天气,阳光普照,万里空明,只是在春日的暖阳下,这片阔大平原中铺陈开地却是双方四十万大军,人海如蚁,刀枪如林。漫天的杀气让阳光的温度都低了几分。 连日厮杀,双方士兵再没了开始时地亢奋,更多的是凝重的沉默,平叛军步步为营扎稳阵脚后,双方即以此煌煌之师、堂堂之阵开始了新一天的搏杀。 在这样的平原地形中,在这样几十万人的大决战中,许多谋略都已失去了意义,拼的只能是血肉搏杀。一支支令箭掷出,一队队人马出击,前后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双方的兵力才全数按序投放完毕,除了必备的预备队,几十万人分左中右三线,开始了又一轮不死不休地厮杀。 哥舒大营一侧的山丘上,正迎风飘起一面玄色节旗,“钦命监军使唐”六个大字在风中随着旗帜烈烈展扬,节旗之下。一身黄金锁子甲的唐离如同前几日般站的笔直,无声的注视着山丘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杀人场,在他身后,一千玄甲护骑环形而立,除了胯下战马偶尔的喷鼻声,这个山丘上下再没有半点多余的杂响。 山丘下地战场上,范阳军中实力最为雄厚的安守忠并前次强攻相州而致实力受损的田乾真共同组成了中军,崔佑乾及李归仁各领本部兵马分镇左右两翼,前次与田乾真一起强攻相州吃瘪的蔡希德部则一分为二,分别加入左右两翼作战,以强化实力。 战事之初,范阳军陷于内乱,加之陇西军初出时气势如虹,是以人数虽少,也将陷于内斗的范阳军紧紧压住。但随着战事一日日陷入胶着状态,范阳军五大将迫于压力而归于一致,与此同时陇西军气势渐消,单就战阵形势而言,局面一步步向范阳军倾斜,恰在此时,高仙芝率军而来,一个冲阵之间差点使范阳军翻盘,从而锁定战局。但由江南镇军组成的潼关军战力实在算不得太高,又是连日赶路的疲敝之军,最终范阳军靠着远胜潼关军的战力拼死撑住了局势不至于溃阵。但也正是这次濒临溃阵的经历,使叛军内部凝聚力进一步提升,而眼前这种形势又进一步逆向激发了范阳军困境下地士气,是以平叛军虽然有了高仙芝的加入在人数上反劣为优,却始终难以将这种优势彻底转化为胜势,随着战事延续,消弭内斗后打疯了的范阳军反而逐步释放出战力,近二十万老兵的优势渐次发挥出来,竟然又使双方的场面再次回复到一种微弱的平衡态势,在这种平衡态势下,双方的杀阵从总体上就显得势均力敌,你不退、我不让,双方胶着起来之后,每一分战果就全仗士卒以血肉乃至生命去一刀刀的收获。 如此势均力敌的厮杀,场面上虽然喊杀热烈,但总体看去却乏善可陈,左中右三线战场上双方兵力犬牙交错,铺开达十余里的一线战阵上,或者平叛军突前一些,或者范阳军突前一些,但无论那方突前,却都无法破开厚厚的军阵,厮杀双方就像粘稠的浆糊一样紧紧搅在一起,眼前这形势若无意外,短时间内无论那一方若想取得大的突破都难如登天。 再次挥手拒绝了唐九递过的旃檀。唐离的身形一如护旗校尉般战的笔直,身上的黄金锁子甲在阳光地照射下反射出灿然的光辉,以他处身山丘的高位,下面正在厮杀中的平叛军士无论是谁,只要一回头必然能看到他的身影,做为天子钦使。虽然每次战前他没有说一句鼓舞士气的话,但这个行动本身就是鼓舞士气最好地手段;同样,作为监军使,这也是对那些有芶活之心的将官士卒最好的威慑,毕竟按惯例,军中的督战队总是由监军使掌握的,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唐离黄金锁子甲下包裹着的身子仿佛化成了旗杆。稳稳戳在地上动也不动。 或许是受战阵的气氛影响,玄甲护骑头领唐月自动将“少爷”地称呼改为了“大人”,经过了许久的静默之后。此时的唐月有些兴奋地指着右阵边缘道:“大人快看!”。 唐离顺着唐月的手指处看去,就见厮杀正烈的右阵边缘,此时有一彪四千余骑军擦阵而过,这彪突然而出的人马与其他的范阳军明显不同,这不同不仅在于他们的甲冑更为齐整,战马更加雄壮,更在于整体透露出的精气神儿,分明没有半点连日厮杀的疲态,看他们虎虎突进的速度。就象养精蓄锐了多日一般。 眼见这彪人马擦着阵线来地快又急,负责在右阵指挥的李晟令旗展动,立即有一彪骑兵迎上截击,两边近万人的骑兵高速行进,由于范阳彪骑速度实在太快,双方甚至连弯弓搭箭的时间都没有,站在山丘上的唐离就见到阳光下一片光芒闪动,近万柄钢刀丛成了一片钢铁丛林。所不同的是,陇西骑兵用的是制式马刀,而范阳彪骑用的则是曲线有些回折地弯刀。 身居高处,唐离能看清双方态势,只从两边的战马、拔刀时的整齐度及整体散发出的气势,唐离虽不懂军事,也隐隐看出陇西军必定抵挡不住叛军,但真实结果依然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见两军堪堪就要相撞时,范阳彪骑竟于这间不容发之间。原本整齐的骑兵队列象用刀切过一般,蓦然从中分开,如此一来就呈夹击之势将迎面来截击的陇西骑兵左右包住,使其战力难以释放。 两军相错,这一刻激起的连片刀光就如光电划过,就是在这样的击杀中,范阳彪骑的速度也没有放缓多少,连片刀光闪过,这彪骑兵没有半点迟延继续策马前冲,在他们身后则是挤成一团的陇西骑兵,适才地变故让他们的战力根本无法展开,中央部分越挤越乱,而位居两侧直接对敌的骑兵在强力打击下则是非死即伤,近千骑兵就此丧失了战力,留下一片鲜血、死尸及整个混乱的骑阵。 “好强的战力,好高明的控马术”,目睹这一幕的唐月倒吸一口冷气后,双眼更是眨也不眨的紧盯着这支狂飙突进的骑兵,就这样一会儿的功夫,高速策马的他们就又突进了近千米距离,恰在此时,李晟紧急调集的第二拨拦阻兵力草草成形。 站在一百队五千步卒身后的是右阵最后一支没有投放战场的成建制的弓箭兵,在他们急速调整队形的同时,原本分而又合的范阳彪骑在高速行进中开始调整队列,整体阵形沿着右边方向高速散开,及至陇西弓箭兵箭雨离弦而出时,唐离更看到让他无比震惊的一幕,只见经过刚才错阵后尚存的近四千彪骑竟然在此时仿佛有人指挥一般,侧身下翻,整齐的来了个“蹬里藏身”,在两军厮杀的战阵上,近四千人同时表演这个花式动作,让人不由得赞叹这难得的美感时,心底油然而生的却是恐惧,如此高速下一个人玩蹬里藏身都难,遑论近四千人一起,作为骑兵来说,这支骑兵整体表现出的控马技术简直令人恐怖。 整齐的避箭动作,健马身上又有皮革裹身,李晟志在必得的这次阻击不过给这支范阳彪骑造成了七八百的损伤,仅仅一箭,范阳骑兵就已冲到阵前,此后的景象就如同狼入羊群一般,弯刀闪动中,范阳骑阵已如刀切西瓜般冲过了这道拦截阵线。 丢下死伤的同伴,范阳彪骑没有半点回顾,也没有半点犹豫,如前般继续狂奔向前。此时。唐离已隐隐能看清这支骑兵的面貌,竟然是一色的东北各部胡骑,高速行进下,他们迥异于中原人的光额头及零散鞭发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耀眼,至此。唐离明白了这支骑军控马术如此精纯的原因。 “不好,他们是冲咱们来的”。眼见范阳彪骑冲散了弓兵阵型后也没有片刻耽搁,而是一往无前地继续前冲,唐月顿时意识到了这支骑兵地目的所在,一般而言,在这个时代,无论对于那只军队。弓箭兵都是最难培养,且又是最为珍贵的兵种,通常情况下。若是叛军能有眼前的机会。必定要趁着混乱将陇西军这只成建制的弓箭兵给斩杀殆尽不可,但他们现在非但没有这么做,且连陷落在阵中地受伤同伴都顾不上救。只是一味向前,且兵锋直指己方,这目的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随着一声嘹亮地军号吹响,整千玄甲护骑翻身上马,唐月做出手势下令手下收拢集结的同时。口中向唐离道:“大人快走,咱们护着您与哥舒大帅会合。” 这片决战的杀场是一片地势开阔的平原,正宜大军展开,点缀这片平原的就是夹杂其中的三三两两地小山丘,平叛军中。高仙芝率军在左阵,他本人自也在左阵靠前调度指挥,哥舒翰的陇西军负责中军及右军。是以他就占据了这一线中间最大的山丘,原本唐离也应在此,但这山丘上实在容不得太多地人,加之唐离也不愿因自己在侧而让哥舒翰临阵指挥时有畏首畏尾之感,遂自带玄甲护骑到了右阵后地山丘上,此时形势说来就是他与高仙芝、哥舒翰分左、中、右各据一方压阵。战阵厮杀的士卒无论在那个方向,只要回望都能看到本军最高统领的节旗,这对鼓舞士气地确大有作用。他是在后阵,兼且自己这方又能呼应。加之有鼓励士气的好处,所以哥舒翰最初虽不同意唐离这一提议,但第二日之后慢慢的也就随他了,而后的几天,三人都是分左中右各自坐镇一方压阵督战,前几天他这一线也是安若磐石,没料到今天范阳军竟突然了来了这么一出儿擒贼擒王。 “依这彪人马的速度。只怕咱们刚到半途就被截住了”,看着范阳彪骑似洪流一般狂奔而来,有些眼晕地唐离微微晃了晃身子,“既然走是来不及了,我这面节旗就不能动,免得挫了右军军心士气从而崩坏大局。让督战队准备杀敌,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们了,只要挡住一时半刻,哥舒的援军就该到了”,极力控制着不使声音发飘,唐离说完后冲一边挥挥手,示意那两个护旗校尉下去准备接战杀敌,自己亲手接过节旗。也不知他真是不怕,还是因为有了节旗的支撑,总之他的身子比之刚才站的更为挺拔,身上锁子甲反射出地灿然金光远远可见。见他如此,唐九等份属唐府家人的贴身护卫也随之上前,右手刀、左手弩将主人团团护住。 早在这支范阳彪骑冲破步兵及弓箭兵组成的拦截阵势,却一反常态地狂奔向前后,同样身居高处的哥舒翰已觉察出不对,脸色急变的同时,迅速下令自己的黑甲护骑前往驰援,此时形势,负责右阵指挥的李晟部已没有得力骑兵能阻止这支范阳彪骑,而唐离身边护骑加督战队不过两千人,他们能挡着住这支范阳精锐中的精锐?若是唐离这个监军使有什么好歹,不说极有可能影响眼前地战局,纵然是此战大胜,他也难以承受新皇的怒火。当此之时,哥舒翰的心高高吊起,双眼随山丘上所有的从将幕僚一起,紧紧由眼前地战阵转向了右边的山丘。 此时,围绕着唐离所在的山丘,身穿银甲的范阳彪骑由正面狂奔而去,而左边则是黑压压一片的黑甲护骑不断催马,一黑一白,再加山丘上严阵以待的身穿红甲的唐离玄甲护骑,小小地山丘周围,黑白红三种颜色泾渭分明,却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 第二百六十五章-决战(中) 此时,围绕着唐离所在的山丘,身穿银甲的范阳彪骑由正面狂奔而去,而左边则是黑压压一片的黑甲护骑不断催马,一黑一白,再加山丘上严阵以待的身穿红甲的唐离玄甲护骑,小小地山丘周围,黑白红三种颜色泾渭分明,却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支人马一起拼命向唐离节旗飘扬的山丘冲去,马蹄奔腾之间,却是范阳骠骑起步在先而占据先机,等范阳骑兵过了大半时,由左面狂奔而来的黑甲骑兵错过一线的没能阻截住,堪堪咬住范阳骠骑的尾巴。 马蹄翻飞声中也听不见什么指挥号令,但这支范阳骠骑定是在准备这次行动时就反复演练过的,这当口儿,也不见有人指挥,后面与黑甲骑接触的骑兵立即探腰拔出随身携带的黄桦木弩,抬手就是一片弩箭射出。 在这些人拔出黄桦木弩的同时,冲在最前面的黑甲骑兵已经脸色大变,他们实在没料到这支骠骑的装备竟然如此精良,这种黄桦木弩本是由长安将作监打造的制式装备,一百步内可谓百发百中,且以机括击发,比之弓箭更势大力沉,因其体积较小易于携带,实在是近战中杀敌保身的第一等利器。但这种黄桦木弩由于制造耗时,且成本较高,是以每年产量有限,在各路镇军中除了主将的贴身牙兵之外,只配属中高级将领,便是统兵千余的校尉也无权获得,没想到此时这支范阳骠骑竟然是人手一具,看来范阳五将为策划实施这次意图斩将夺旗的行动,真是下了血本了。 手快有,手慢无,就这一线之隔,冲在最前的数百黑甲骑兵已是随着弩弓弓弦的鸣响倒下一片。两军的第一次接触,范阳骠骑即凭借大量的弩弓偷袭得手。 一击得手,范阳骠骑自然一分为二。前面已经过去的骑兵绝不回顾,径直策马继续向节旗所在地山丘狂奔而去,而留下的近两千骠骑弩箭出手的同时,他们已随手扔掉了手中地弩弓,反手拔刀主动向遭遇偷袭后阵型稍乱的四千黑甲骑兵扑去,当此之时。再无上弩箭的时间。而他们如此以少攻多,分明是存了必死之念,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支援军暂时阻住,给前面那两千余骑同伴创造机会。 从范阳骠骑擦阵狂奔而出到连过两道阻截,半点不停留的直向唐离存身的山丘冲来,企图上演一场斩将夺旗的好戏,整个右阵。甚至是中阵,除了在一线血肉搏杀地双方士卒。其他人地目光几乎都集中到了这个小小的山丘上。论身份,身为天子钦使、平叛军总监军使的唐离比之哥舒翰及高仙芝两个副帅更高,他是此地名副其实的朝廷最高代表。从战阵形势而言,这几日他虽然没有发出过一道军令,但在右阵军士心中。凭他的身份与表现已实实在在是右阵的旗帜与灵魂人物。若是唐离被这彪骑兵偷袭得手,对哥舒翰,对右阵士兵军心士气的打击可谓是致命地,在这个双方激战正酣。实力呈势均力敌的当口儿,一个小小地变动都可能带来整个战局地变化,更何况唐离这个名义上的天子钦使被敌人于众目睽睽之下斩于阵前? 在双方的注视中,范阳骠骑每一次冲阵突进成功都能赢得叛军士卒连片地彩声。相对于他们,倒是负责中、右军阵的陇西军士们屏声静气,心里紧张的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正是有了这个突然地变故,原本厮杀激烈的战场上都安静了许多,当此之时,这个小小山丘成了数十万众瞩目之地,这个小小山丘上攻防战的结果甚至可能直接决定此次大决战的结局。 范阳骠骑身后。李晟仓促间抽调地骑兵拼命追赶着前面的敌人向山丘奔驰而去,但看他们的距离与速度,明显是有些来不及了。山丘左侧,留下阻敌的近两千范阳骠骑已主动扑进黑甲骑兵阵中,用胯下地战马、手中的战刀、自己的血乃至尸身拖延阻挡着这支援军的步伐,而在他们身后,另两千摆脱了所有羁绊的范阳骠骑喉咙中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拼命向山丘冲去。 面对越来越近的范阳骠骑,唐月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自唐离将之解除奴籍放往军中以来。他虽在陇西经历过对吐蕃人地大战,算不得菜鸟,但毕竟年纪太轻,此时担负起这血海般的干系,要想做到不紧张简直是不可能,譬如现在,作为骑兵来说,他知道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率领属下策马迎上去与敌对杀,利用这段越来越短的距离充分释放胯下战马的冲击力,否则若是就此不动的死守,一方面己方骑兵的兵种优势难以显现,而对方长途奔袭而来,无论是气势还是战马的冲击力都已达到顶峰,待他们毫无阻碍的冲上来时,恐怕就再难抵挡了。但是,自己这一走,唐离身边就只剩千余督战队了,不说这些人战力如何,单是步卒对骑兵……想到这里,唐月又不免犹豫起来。 数十万大军阵前,几千精锐彪骑连破阻挡向自己冲杀而来,这样的场面若说唐离心中不害怕也无恐惧简直就是胡扯,似钉子一般连站了几个时辰,又经历这样的场面,适才的唐离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全仗着有节旗的支撑才保持住笔挺的站姿,但他毕竟是在陇西经历过对吐蕃人的守城之战,也是见过血,发过疯的人物,在最初的紧张乃至恐惧之后,待看到黑甲军也没能阻挡住叛军骑兵的脚步,这种将至死地的经历反倒让他一下子沉静了下来,恐惧、兴奋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交缠在一起,身子里似乎就有“嘭”的一声炸响,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沸腾起来,“锵”的一声拔出身侧贴身护卫手捧的天子剑,唐离左手执旗,右手握剑,用因亢奋而显得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唐月,你们对冲下去缠住他们!”。 此时此刻,唐月的精神本就是高度紧张,此时听少爷熟悉的声音发出的吩咐,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应了句“是”。随即便涨红着脸嘶吼了一句:“取弩弓,杀!”,杀字出口,适才精神高度紧绷的他已第一个策马自山丘上狂奔而下,向着范阳骠骑来的方向对冲而去。 玄甲护骑一走,手持长大陌刀地督战队立即回缩向唐离靠拢。紧了紧手中一般只是作为仪仗使用的天子剑,唐离一把拉开挡着身前的护卫,双眼紧紧盯住下边的山丘下的战场。 从刚才与黑甲护骑的遭遇地到唐离所在地山丘本就不远,范阳骠骑吼叫着高速奔驰,而占据着地势之利,由山丘从上向下疾冲的唐月部战马也迅速到达了最高速度,两下里交加,在旁观者眼中似乎只有片刻功夫。颜色分明的一红一白两支骑军就已遭遇,有了黑甲护骑前车之鉴,唐月自然再不会吃弩弓的闷亏。还在双方距离一百五十步远近时,双颊通红的他就已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战线散开,取弩弓!”。 在唐离身边最后一支机动力量出击时,观战的双方军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噢”的一声惊叹,这声惊叹由数十余万人同时发出,其效果就如天际雷鸣,闷然沉响,此声过后,整个战场上除了两军胶着处之外。再没有半点声响,所有人都死死闭住嘴,似乎自己发出地一点声响都将影响山丘攻防的局势一般,只是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却越攥越紧。与此同时,李晟匆促调集地援骑正不顾一切的拼命打马,甚至有性急的已开始抽刀刺马放血,以这种极端手段来使胯下战马发挥极限速度,他们这边固然是拼命往援。而山丘左侧的黑甲护骑在短暂的忙乱过后,也开始自觉分兵,凡与范阳骑兵纠缠一处脱不了身的自不待言,其他骑兵却是也再顾不得同伴,不约而同的催马向前追去。 当此之时,整个形势就是在山丘顶端,执旗握剑的唐离被贴身护卫团团围住,以他为中心,外边是近千手持陌刀的督战队军士,而在山丘下第一圈是正要遭遇地整千玄甲护骑与两倍于他们的范阳骠骑。在这一圈后面三五里处,是正狂奔赶来的李晟援骑及黑甲护骑,这两支援军身后,则是纠缠在一处厮杀的黑甲护骑与范阳骠骑残部,整个场面呈犬牙交错形势,以山丘为中心,听到的都是疾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及顺风传来的厮杀声,这一刻,所有人都前所未有的深切意识到时间地重要性,范阳骠骑的冲锋、援军的奔驰,一个要杀,一个要救,双方到底谁能成功,全都取决于谁能多抢些时间出来,无论是当事人还是一边观者的心,此刻都如这疾密如雨点的马蹄声一样,越跳越快,越跳越紧…… 双向对冲,堪堪刚进百步左右距离,就听“嗡”的一声闷响,玄甲护骑与范阳骠骑手中的弩弓几乎是同时鸣响,随着这声鸣响而起的是身体坠地声及战马负伤后的嘶鸣声,作为拦截的一方,玄甲护骑兵力处于绝对劣势,只能靠扩散战线弥补,也正是得益于此,在这次弩弓对射中,他们地损失较小,饶是如此,也有近三百人就此落马。而作为攻击穿凿的一方,范阳骠骑冲击针形更为密集,一次对射之下,死伤不下五百。看也不看落马的同伴,掷弩拔刀,对敌的双方此刻的动作有惊人的默契,几乎就象同一个人做出一般,下一刻,红白两片颜色狠狠的对撞在一起,在如此急促的形势下,双方都似疯了一般,对撞的瞬间,无数野兽般的吼叫从两方口中同时炸响,随后就见刀光翻飞,一蓬蓬血雨漫天撒出,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刹那间在空中留下一片妖异的霓虹,远远看去,这一瞬间的景象实在艳美不可方物。 此次范阳骠骑的突击人选乃是自范阳五将属下中千挑万选而出,清一色都是东北各蕃族中最为精锐的勇士,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们不仅有远胜于族人的控马之术,个人战力也无一不是百里挑一,连日养精蓄锐,再经过连番颇有些荡气回肠的奔袭,这些勇士的战力及血勇之气都已达巅峰状态,两军相撞,又是在最易骑兵奔进的平原地形,七百玄甲护骑尽管已足够拼命,但人数上的绝对劣势注定了他们无法全部拦住这支范阳精锐。 一撞过后。接战的范阳骠骑奋力拼杀,而其他骑兵则一如前几次,不回头,不助战,继续前冲,此时。对于这剩下的近七百范阳骑兵来说,他们眼中早已没有了同伴,甚至没有了自己,有的只是前方山丘上那面在风中烈烈展动地旗。 以五千绝对精锐擦阵而出,不恋战,不顾同伴,不计伤亡,范阳骠骑在四千多同伴注定必死的代价下。终于将最后的七百人送到了那面旗下,送到了唐离面前,当此之时。除了那近千仅着轻便皮甲的督战队步卒之外,再没有一支骑兵阻挡在自己面前,而在己方如此高速冲锋下,无拒马无重甲且人数也不过稍多的督战队步卒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脑海中无意识浮现出这个念头,这七百骑兵本已沙哑的喉咙再次迸发出野兽濒死般地嚎叫。 天气晴好,阳光普照,身处平原上的山丘高处,李光弼足可看到这一切,此时。他的脸色已如身边的从将幕僚,一片惨白! 山丘下,陇西右阵军士凡是能看到这一幕的都紧紧咬住了嘴唇,甚至有人不忍卒睹的低下了头。 在他们对面,是同样紧紧咬住嘴唇的范阳叛军,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地脸此刻都涨的通红,憋劲等着那面节旗倒下的时刻放声欢呼。 这一刻。所有人地目光都集中在了山丘上的那面旗,及旗下那个隐隐约约笔直站立的金黄色身影…… 近了,更近了,随着范阳骠骑越来越近,唐离的脸色由红返青,当敌骑第一只马脚将要踏上山丘的时刻,他断然的喝声也已同时响起,“蹲下,砍马脚”。 如此紧张的时刻,生死存亡的压力之下。几乎从不用上一线厮杀的督战队士兵中许多人除了攥紧手中长大地陌刀外,早已丧失思考能力,随着唐离的一声大喊,分散在他周围的督战队军士下意识的蹲身举刀,一股如山崩般的巨力传来,许多督战队军士被断腿跌倒的健马当场压死,也有被疾奔而来的范阳骑兵撞的喷血而死,更有许多正面地军士就此被狂冲而来的马蹄踏成一堆变形的尸体,就此一撞之下,近千督战队军士已损失泰半,存活下来的勉强够三百人。 但正是凭借这六百余具尸体,督战队军士如脆弱的礁石,堵住了狂风巨浪的冲击,退潮处一地鲜血中留下的是千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重伤者的呻吟、断腿的战马及零乱一地还在冒血地断马蹄。 见督战队以身子堵住了范阳骠骑这看来锐不可当的冲锋,陇西军右阵中猛然爆发出一片声震天地的欢呼,远处的哥舒翰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况,但见到范阳骠骑冲锋阵形一窒时,也忍不住忘情的高呼一声:“好!”,骑兵,尤其是这样已经将士气、冲击力激发到巅峰的精锐骑兵,其最可怕的不是缠斗,而是第一波势不可催的冲击,这种冲击的威力不仅在于杀伤,更在于那股令对手胆寒的气势,和被冲破阵型后随之带来的混乱。唐离所处是个山丘,只要能挡住这第一波冲击,地形上的限制将使由下而上的范阳骠骑再难冲阵,挡住了这个,就赢得了贴身乱战的机会,虽然哥舒翰没想着靠剩余的督战队士卒就能灭掉这股冲势受挫的叛军精锐骑兵,但至少这次阻挡及随后带来的乱战为援军的到达赢得了时间,在这个时刻,哪怕是一息一秒的时间都显得如此宝贵。 督战队军士所有的陌刀与普通军士的制式腰刀都不同,特殊用途的陌刀比之普通士卒的制式腰刀在形制上要长出三分之一,刀面及刀背也更为宽厚,在混乱形势下弹压起士卒来,绝对是一刀一个脑袋,毫无拖泥带水,这样的陌刀不仅砍自己人脑袋有效,砍敌人马腿,尤其是狂奔而来带着巨大冲力的马腿更为有效,虽然这样做的结果十有八九是自己也被巨大的冲力给震死,但马上的范阳骑兵也绝对不好受,疾冲的战马突然倒地,马背上的骑兵必然要被巨大的冲力摔出,这波撞击给督战队带来七百余人伤亡的同时,范阳骑兵也有三百余人应声落马,重重砸在人身上,地上的同时,口中也是鲜血喷出,眼见难活了。 乱战,百分之百的混乱,目标在望的最后近四百范阳残骑早已双眼充血,而紧张已久,在刚才的冲击中侥幸活下来的督战队军士站在血水死尸堆中也疯了,两边都陷入疯狂状态的军士在血水尸堆中彻底还原成人性野兽,狂叫着、嘶吼着展开了战斗中最为惨烈的贴身搏杀…… 第二百六十六章-决战〈下〉 乱战,百分之百的混乱,目标在望的最后近四百范阳残骑早已双眼充血。而紧张已久,在刚才的冲击中侥幸活下来的督战队军士站在血水死尸堆中也疯了,两边都陷入疯狂状态的军士在血水尸堆中彻底还原成人性野兽,狂叫着、嘶吼着展开了战斗中最为惨烈的贴身搏杀。 榆关以北,这里有一片广大的地域,在这片白山黑水之间生活着许多民族,奚族、契丹、室韦、靺鞨,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族部落。一年中有半年都是白雪皑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是艰难的,但正是这艰难的生存环境,造就了男儿的血性与勇武。榆关以北,或许什么都缺,但是从来就不缺勇士。从当日被抽调出来组成这近五千人的骠骑队,从知道他们任务的那一刻,在这些北地悍勇的男儿明白此次的奔袭的意义及遥拜乡关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犹豫过,不仅是为了那一旦功成能保自己家人一生富贵生活的赏赐,他们也知道若不出奇兵,随着朝廷一天天调集力量,这次决战范阳只能以败亡告终,他们不在乎范阳的最终命运,但他们却无法不在乎同为一族的兄弟。此次范阳起兵,其精锐构成的八成都是当年安禄山以软硬兼施的手段自北地各族征募的勇士,这些人是天生的骑兵,正是他们帮助安禄山成就了“范阳兵精,甲于天下”的威名。对于这些北地部落民族中长大的男儿而言,他们比谁都更清楚“战败”的真实含义与后果。所以在被抽调承接这个命令之后,他们没有更多的迟疑,不为范阳,为自己的族人兄弟而战,纵然战死也是勇士,也必将回归上神的怀抱。数天的养精蓄锐,一朝兵出,其势如火。四千多兄弟用他们的血与命终于将自己送到了这里。看着眼前高岗上烈烈展动的旗,一息尚存的四百范阳残骑双眼血红,这一刻,他们是豺,是狼,是虎,是豹。眼里只有猎物,敢于阻挡他们获取猎物地任何东西都要被咬死、撕碎。 督战队在每一支军队中都是一个特例的存在,这个建制份属己方阵营,但在战阵上却刀口并不向外,而是对着自己的袍泽兄弟,他们以屠杀己方战士为功,任务的特殊性注定了他们在军中永远不会受到欢迎。但就是在刚才,在这些督战队军士用脆弱的身体挡住范阳残骑势若奔雷的冲击后,幸存的督战队军士第一次听到了军中为他们发自内心的欢呼。凶悍而数量占优的敌人就在眼前恶狠狠的举起长刀,进退都已无路,被彻底逼入绝境的督战队军士感受着脚下的血腥,耳边适才的欢呼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明知必死的幸存者在这一刻被激起了隐藏在骨子里的血性。能入选督战队,能在紧急关头毫不犹豫的向自己的袍泽兄弟动刀,这些人日常里总是比普通人冷血一些,但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又再次面临必死之局,绝望的冷血人是最可怕的,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现在他们那怕能咬上这些狗日的胡骑一口都是赚的,疯了,彻底的疯了。这就是如今督战队残余此时的心态。 战争扭曲人性的功能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一边是人形野兽,一边是疯子,厮杀就在他们之间展开,用刀,用嘴,有石头,甚至是用地上残缺的尸体。这一刻没有什么不能做为武器,处于疯狂状态下的人根本就不再是人,没有理性,没有痛感,只要一息尚存就向敌人扑过去,没有腿的就爬过去。在这个小小山丘上的阻击战中,范阳残骑固然悍勇无比,但往日为三军憎恨的督战队军士将必死的恐惧化为疯狂的动力,爆发出非人类所有的战斗力。他们此刻的表现足以令军中最富盛名的勇士也自愧不如,生生用三百人拖住了个人战力占绝对优势的四百范阳残骑,在这里,彪悍的胡族骑兵每迈出一步,脚下淋漓不断带着的都是血,自己的,或是敌人的。 正是凭借督战队军士疯子般的爆发,减轻了唐离的压力。从刚才那次冲撞结束到现在,能冲到他身前的范阳残骑不过寥寥七八人,面对这些手举腰刀双眼充血,太过癫狂之下甚至都不知道闪避的残骑兵,唐九等护卫手中的黄桦木弩充分发挥了作用。如此近距离发射弩箭,以机括之力激发的弩箭甚至是直接穿透残骑兵的身体,八名紧紧围住唐离的护卫,四名持弩发射,另四个装填弩箭,虽然从整体态势而言小山丘地防卫已陷于沦陷状态,但监军使唐离依然如他手中握着的节旗,岿然不动。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楚人脸,但观战者却都知道山丘上红色的是节旗,金色的是监军使大人的铠甲,比节旗颜色略淡的红是唐离贴身护卫的甲胄,黑色的是督战队军士,而最后那片与黑色纠缠在一起的银白则是范阳残骑铠甲的颜色。 山丘下的杀场上,两军对峙之下,谁也不敢稍动,但在这一刻他们却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减弱了厮杀的烈度,几乎所有将兵们的心思与目光都被吸引开去,他们无暇看山丘左侧黑甲骑兵与阻击的范阳骑兵间的厮杀,也无暇看两路救援骑兵的奔驰,目光紧盯处就只有那个小山丘,和山丘上的节旗,旗帜下隐隐约约的金黄。 当每一个银白色脱离黑色的纠缠离红色的节旗越来越近时,对阵中的范阳军士就忍不住奋力欢呼不已。而当这点银白在节旗前摇摇晃晃不甘心的倒下时,欢呼的一方就换做了另一边的陇西军,且他们的欢呼声比对面叫的更高,更响。从没有一刻,一种颜色,一个军士的举动能吸引这么多人的目光,甚至是有可能左右几十万人大决战的结局。 一个个身穿银甲的范阳残骑上去,范阳叛军一声声欢呼响起,一个个银白色身影倒下,陇西平叛军的欢呼继起,不动的依然是在风中飘扬展动的旗,及旗下那个岿然不动的金黄色身影。 人力有时而穷,尽管督战队残余已足够拼命,但个人战力上的差距及数量上的劣势使他们无法彻底缠住每一个敌人。慢慢的,摆脱纠缠的范阳残骑多了起来,尽管早就沙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但他们依然嘶吼出干沙摩擦般的声音,举刀向红色节旗冲去,待到达山丘顶端时。这些从四方零星而上的残骑已汇聚成二十多人的队伍,而在他们面前,护卫那面节旗的只有连监军使一起的九个人。 见到点点银白色由零星汇成片,山丘下的范阳叛军阵中爆发出前所有为的巨大欢呼,与此同时,陇西军中却是沉寂一片,只是无数双握着制式单钩矛的手攥的更紧了,呼吸声也愈发的粗重。 “前排射驽。装箭,后排弩箭攻击,前排射弩。”从没有那一次,唐九装弩箭的速度能有这么快,饶是如此,前后两批八名护卫也只能射出三拨弩箭,三拨弩箭射杀十一人,尽管其中有两人是被同一支弩箭射杀,但这样的效率除了说明护卫们的准确度之外,更显现出冲上来的范阳残骑已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为了速度。他们甚至彻底放弃了闪避,银白色越来越近,唐九甚至已能看清对面那个冲上来的残骑兵眼中过度充血后的深红,“护紧少爷,拔刀!”过度紧张与激动之下,唐九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这声命令已同样变成了嘶嚎。 “铿”的一声错响,唐九手中的百炼锻刀重重的与冲上来地残骑手中的弯刀撞在了一起。几乎就在这声响动的同时,同样的撞击连声而起。 左手紧握节旗,唐离右手猛然抬起天子剑迎上了一柄劈头而至的弯刀,尽管这次撞击使他虎口发麻,剑也被势大力沉的一刀撞的歪了式子,但毕竟还是挡住了。趁着刀剑相架的当口儿,挡在唐离正前方的唐九手中百炼锻刀径直刺入那残骑的胸腹间,带起一蓬血雨的同时,他的喉间也是一声惨哼。只看了一眼受伤后血流如注的左肩,唐九抽刀又迎上了对面的弯刀。 八个护卫在唐离身前紧紧的组成了一个小圆阵,凭借阵势之力死命阻挡几乎是两倍于己的悍敌,搏杀太过于惨烈,几乎是片刻功夫,已有数人带伤,却无一人停下,犹自咬牙支撑。 “叮”的一声脆响,瞅准空隙透阵而过的弯刀重重劈在唐离肩背处的黄金锁子甲上,虽有甲冑防护弯刀未能透体,但巨大的砍劈之力仍让唐离身子一个趔趄。眼见那紧随而至的第二刀直向他颈项间而来,身子不稳的唐离心底暗叫一声:“完了!”恰在此时,只见一道淡红身影蓦然侧移而来,堪堪迎住这道匹练似的刀锋。 “蓬”的一标血雨溅的唐离满头满脸,随着这蓬血雨落下的是护卫唐十五完整的左臂,“啊”的一声嘶吼,唐离顺手拔起插在地上的节旗,直向那残骑脸上刺去,尖锐的旗杆顶部捅入毫无防护的头脑,带出的不仅是鲜血,还有黄白淋漓的脑浆…… 剑劈,剑挡,旗杆捅刺,此时的唐离没有半分别的想法,只是竭尽所能的挡住每一式劈向自己的弯刀,并力图给敌人造成更大的伤害。随着他的动作响起的是零星的“叮叮”声,这每一个声响都意味着他的黄金锁子甲又承受了一次劈砍。 早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道支撑了多久,又是一声“叮”的脆响,却是他手中那柄镶金嵌玉,剑身上满布镂空纹饰的天子剑不堪承受连次撞击,蓦然从中断裂,顺势而下的长刀重重落在唐离肩头,细密的锁子甲虽然挡住了刀势未能破体而入,但巨大的冲力却使唐离再难抬手。“要死了!”这个想法清晰的在唐离脑海中浮现,吊着一只手的他使出最后的力气用左手将挥舞的节旗狠狠插在了松软的山丘上,这一刻他没想到大军,也没想到家人,只有一个近乎蠢笨的念头,死也要死在这面竖立的节旗下。 此时,八个护卫非死即伤,勉力仍在挣扎的也被敌骑紧紧缠住,再无一人能来为他护卫,眼见对面那敌骑作势又要再砍,连抬手都已无力的唐离脑海中反变得一片空白。将要闭眼的他忽然感到双眼处一片阴影划过,睁眼就看范阳残骑兵身后正有一黑甲骑士躬身挥刀,制式腰刀映着日光反射出一道明亮的闪光后重重切入范阳残骑的颈项,人头荡起的同时,无头尸身的颈间由于压力的作用,满身鲜血由此狂喷而出,在空中短暂停留反射出无数点瑰丽的血彩后,洒在了节旗及唐离身上。就此一喷,唐离从头脸到整个黄金锁子甲包裹的上身除了血红,再没有半点别的颜色。 最后时刻,摆脱范阳骑纠缠的黑甲骑兵终于赶来,随着第一骑出现,后面直接策马冲上小山丘的黑甲骑兵越来越多,这些骑兵一上山丘见到血人一般的唐离无不肃然。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动作都是当即翻身下马,紧紧挡在铠甲不断淋漓滴血的监军使身前。 涌上来的黑甲骑兵越来越多。渐次从山丘顶端向下延伸开去,随着李派遣的救援骑兵也到达此地,这个小小的山丘上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站满了陇西军。 “呼”的吐出一口长气,用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后,唐离用左手狠狠抓起刚刚插下的节旗,使出全身力气舞动地同时,胸腹间似有一把火冲到了喉咙,没有半分克制,随着烈烈舞动的旗。唐离开始奋然狂呼,所有的疲累,伤痛,恐惧,绝望都在这声狂呼中喷薄而出。 血红的旗,血红的人,随着唐离的啸叫,先是拼命驰援的黑甲护骑。再到随后赶来的李麾下援骑,最后到整个右阵,中军,所有的陇西军士都随着那面烈烈舞动地节旗放声欢呼,这欢呼声如同山崩海啸,似乎整个杀场都被震的颤动不已。 “杀,杀,杀!”随着右阵主将李晟长剑挥处,漫天的欢呼变为急促的短音。每一声“杀”字出口,右阵的阵线就向前推进一步,与此同时,中阵的喊杀声复又轰然响起,在这滔天而起的士气面前,士气已沮的范阳军咬牙坚守数日的阵线再难稳固,一步步不断后退。 “大人……看……快看”发泄过后渐渐平静下来的唐离顺着这颤抖声音所引示的方向看去,就见山丘右侧的地平线上正冉冉升起一面新的节旗,随着节旗越升越高,“天下兵马副元帅封”八个泥金大字也逐渐清晰,在这面越升越高的节旗下,是一列列骑兵,一对对步卒……今天,在战事过半的时刻,封常清所率领的河南道新军终于抵达决战场。 范阳军的崩溃并不是从第一道阵线开始,首先乱的是中间部位,夹杂在前后范阳老兵中间的,是安禄山入河东后为扩充军力而就地征募的河东新兵,连日的大战早已使这些新兵蛋子身心俱疲,适才陇西军因监军使节旗安然无恙而激发的磅礴士气更令他们胆寒,囿于前后都有范阳老兵压阵,这些新兵蛋子勉强保持了阵线。此时,随着封常清麾下一队队军士抵达,绝望的河东新兵彻底崩溃了,此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赶紧走,离那些援军越远越好!死亡的恐惧促使他们拼命的向阵后缩去,却又遭后阵范阳老兵推挤、脚踹,这股浪潮又向前涌动,直接冲击在前面厮杀的范阳老兵,就如同堤坝将溃。新兵浪潮三两次摆动间,范阳军整个阵线就已被撕裂,阵线一开,河东新兵再没有其他想法,拼命向外撒腿就跑,人越跑越多,将阵线冲的更散,被这股逃兵浪潮携裹,范阳老兵也再站不稳身子,被冲着向后带去,恶性循环的连锁反应下,范阳军从右阵到中阵,终于蔓延到全线溃散。 早在觉察范阳阵线不稳的同时,士气正猛的平叛军就冲击愈烈,面对这样大规模的决战,当叛军阵线全线崩溃之后,纵然是孙武再生也难收拾这兵败如山倒的乱局了。 这短短的时间里,与高仙芝,封常清并列兵马副元帅的哥舒翰彻底领略了“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当监军使唐离在这次“擒贼擒王”中侥幸存活时,这场大决战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结局,“所有骑兵全线出击追杀敌军,散兵勿论,凡叛军三百人以上聚集者立即冲散”,下令完毕,眼看大局底定的哥舒翰再也忍不住的转身抓过一匹战马,翻身而上后就向唐离所在的小山丘奔驰而去。 传令兵几路而出,将哥舒翰的将令传达下去,随后就见陇西阵中,一队队骑兵高举着腰刀向溃潮的范阳叛军追击而去,与此同时,还未到达杀场的封常清部,骑兵也已经左转变向,加速融入了追击溃军的队伍。 二十万范阳兵此时早没了别的想法,被人携裹着前冲的同时,他们已没有半点斗志,唯一的想法就是跑,跑的再快一些,离那些平叛军越远越好,在他们身后,马蹄翻飞处,是平叛军亮起的无数柄滴血的战刀…… 至此,肆虐大唐北地几近一年之久的安史叛乱正式拉下了帷幕…… 第二百六十七章-奇事〈上〉 几十万的军阵铺开,正举着刀枪互杀的双方军士忽然都变成人手兽身的怪物,口中发出沙哑的嘶吼,变成利爪的双手撕扯着对方,口中咀嚼着一条条残肢断腿,血沫滋生的大嘴中,不住嘀嗒下和着碎肉的鲜血。突然,这些人形野兽都朝着自己放声嘶鸣,惊骇低头去看时,自己的双手也已变成黑毛丛生的兽爪,爪子里抓着的正是一颗犹自跳动不已的暗红色心脏…… “啊!”的一声无意识低吟,从沉睡中醒来的唐离抖动着右手猛然坐正了身子,口中连连喘着粗气,因为噩梦及动作太大牵动右手伤势,额头处也已密布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恰在这时,就听“吱呀”一声,唐离居住的这间房屋门开处,两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鬟推门走了进来,“奴婢见过大人”,福身一礼后,这两个小丫鬟当即碎步到了唐离榻前,一个手捧温热的帕子为他揩去额头的汗水,而另一个则捧着茶盏递过。 盏中正是按照唐离最喜欢的口味小火烹出的团茶,没加时下人最喜欢的葱姜蒜丝及咸盐,是以整盏茶水其色如碧,淡香悠远。正要伸手接过茶盏,用力过猛的唐离就觉右肩一阵钝痛,闷哼一声,他复又换成左手,其水正温,一口气喝完,长吐出一口气后,唐离才摆脱了噩梦的迷境。 他躺的是一张宽大的长榻,垫盖的被褥虽然远说不上奢华,但胜在干净素洁,整个房间的风格也如同这张长榻一样,不奢华但素雅,住在里面就如同正服侍他的这两个青衣小鬟一样,看着朴拙清新。 喝完茶水,两个小丫鬟一个服侍唐离穿衣起身。另外一个则在收拾水瓯、铜盆,至此,唐离才彻底的清醒过来。昨日大战过后,他这监军使并三位副帅就随着战事的推进,由决战的杀场进入云州城中。连日大战,唐离虽未厮杀但起居作息一如那些军士,加之昨天中午山丘上必死险生的经历及搏杀,他早已是身心憔悴,在云州城中找了这么个读书人家做歇宿之处后。草草洗了洗,连饭也没吃就乏极而睡了,要说这一觉睡地还真沉,从昨日傍晚直到现在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穿好这袭昨晚连夜赶制的竹布青衫,服侍他穿衣的小丫鬟无声一礼后去了,留下另一个调好水温的小鬟开始伺候梳洗。 梳洗完毕坐着由小丫鬟梳头的唐离觉着她手上动作不对,乃看了看身前的铜镜,却见这青衣小鬟也自憨憨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几乎都忘了手上的牛角梳。看这小丫头不过十五六年纪,脸上稚气都未褪尽,尽自唐离心情实在算不得好,倒也不忍责她,只和煦看着铜镜问道:“看什么?” 唐离这一问,立时让这青衣小鬟闹了个大红脸。“奴婢失礼了”,小丫头低声自责了一句后,手中的动作就又快了起来,随后是一阵无声的沉默,眼见就要挽发髻结束的当口儿,脸上羞红未褪的青衣小鬟大着胆子看着铜镜中的唐离道:“少爷,您真是统领外面那些兵士们的大将军?”。 不防这小丫头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来,唐离看她模样清秀憨拙,双眼中满是好奇。乃也随口答道:“算是吧!” “那您也是我家老爷口中常常提到的状元公唐离唐别情?”看来这个问题让青衣小鬟憋了许久,此时一旦大着胆子问出来,甚至连手上挽发髻的动作都忘了,“就是那个‘蝴蝶花间见,双双对对飞’的唐别情?” “蝴蝶花间见,双双对对飞”乃是花间名句,甚至后蜀赵崇祚留名文学史的词集《花间集》就是以此句为名。说来也不知某个春日,唐离在帝京与人结伴游春时触景生情,便随口将这首名词给吟了出来,他本是附庸风雅的随兴之举,无奈一经翟琰等人之后传播,居然就此将着权坐实在了他名下,新“离辞”一出,当即经平康坊及诸家酒馆茶肆风传天下,无奈这事也解释不得,唐离也就只能含糊处之,却没想到今日在这云州却又听到这两句。 既不能解释,唐离微微一个苦笑道:“就算是吧!” “噢!”闻言,青衣小鬟却不再说话,手中的动作又快了起来,不时的她低头看看铜镜中唐离俊秀的脸,心下却无论如何也难将镜中人与昨日那个头脸铠甲上满染鲜血的大将军融合在一处,在她小小的心里,只怕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能吟出“蝴蝶花间见,双双对对飞”如此美句的状元郎竟然也会提剑杀人? 谁又会猜到这个小丫头的心思?一时收拾停当,连日都是全身披甲的唐离起身欲出时随口问道:“我的甲冑呢?” “一件甲冑全身共十七处刀创,其中五处断裂,别情,你那身黄金锁子甲是穿不得了!”不等青衣小鬟接话,就见哥舒翰边说边推门而入,“甲冑并监军使节旗,还有那柄断裂的天子剑昨晚就随着报捷奏章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了,以一状元文弱之身,于敌骑环伺中奋力死战,力保节旗不倒,别情,你昨日之表现足令我辈武夫也自愧不如,敌我双方四十万大军目睹,状元公威武之名不出旬月必将如‘离辞’般哄传天下!” 听哥舒翰说到昨日山丘之战,唐离见他来到原本还有微微笑意的脸上顿时沉了下来。昨天的经历是他再也不愿回忆的梦魇,昨天范阳溃阵之后,他随即就同哥舒等人率军追击,这期间,甚至到现在他都不敢开口探问自己那些护卫及督战队军士的下落。肃手邀坐后,唐离开口道:“别扯这些没用的,现在战事如何?” “兵败如山倒,平叛之战已然定局了!如今我军正分两路连夜追击,其主要目的倒不为收复州县,只是务必要令范阳溃军不能重新集结,高帅及封帅各领一路负责此事,某就留下陪着别情你压阵。” 哥舒翰的心思唐离自然明白。此次平叛之战,从前期到决战,基本都是以陇西军为主力。此次战后论功,他这武将第一是断然跑不了了,有这么个底子在,现在追击溃军的功劳就实不必要再与高仙芝及封常清去争,免得招人嫉恨。 听哥舒翰说完这些,唐离点点头,嘴唇开合之间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依然没说出口。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就有些沉闷。 有些话终究还是要说,哥舒翰沉默着喝光了青衣小鬟送上的茶来后,低沉的声音道:“别情,昨日山丘一战,督战队军士幸存下来的有89人,其中67人重伤;玄甲护骑幸548人,重伤216人。这些幸存下来的军士,但凡还能留在军中的,某必当满叙其功。以后也少不得有照拂。至于重伤幸存者……未知别情……” 千余督战队军士加同样数量的玄甲护骑,两千人存活下来的加轻伤也不过只有154,昨日一战之惨烈由此可见一般。听到这个数字,原本心情就非常沉郁的唐离只觉鼻子一酸。说起来,他的命就是靠这些人的命给换回来的。又是一阵沉默后,唐离强压下眼鼻间的酸意,用鼻音很重的声音低沉道:“找最好的大夫给他们治伤,郎中若是军中不够就在地方征召,抚恤赏赐都用最高的。除此之外我私人还有些心意,届时一并随着发下,这些事做完,有家的就任他们回家。若是有那等鳏夫孤独的,还要劳烦哥舒你一并统计集中起来,改日随我一起回京,我在长安城郊还有几处别业,安置他们当无问题。” “好!”深深看了唐离一眼,哥舒语气不变道,“别情你随行带来八名护卫,目下六死两伤。唐十五断一左臂将养些日子也就能好了,至于唐九,身负十一处刀创,由关内道薛神医照顾治伤,只是……能不能再醒过来……还在两可之间。” 八名护卫六死两伤,伤势最轻的唐十五也断了一条左臂。而唐九生死还在两可之间,听到这个消息,唐离再也忍不住眼鼻间的酸热,侧身低头之间,站在两人身后服侍听命的青衣小鬟就见到名满天下的状元公眼中滚落一串儿浊泪,看到眼泪滚落的这一刻,小丫鬟心中状元郎与血染甲胄的大将军形象蓦然重合为一。 “有伤先治着,死的就敛了先找个寺庙存放,改日随我一起回京。”说不出心里地感受,往日说话干练的唐离都有些啰嗦起来,“当日他们一起随我出来,无论死活我也一定要带他们回去,带他们回去!” 眼见唐离如此,手捧茶瓯的青衣小鬟莫名觉得眼角一酸,哥舒翰虽然没有说话,但心下的感受也实在难言,唐离难过并不让他意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难过如此。依唐律,护卫等隶身贱籍的家人与畜产无异,以唐离如此身份为了几个死伤的护卫竟至落泪,这还是官场传言中睚眦必报,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的唐别情?微微摇头间,哥舒翰只觉心头一热,对例比畜产的家人尚能如此,那对朋友又如何?能交上这么个人为友,值了! 见唐离此时的情绪及眼下的气氛都不是说话的时候,哥舒翰默然陪坐了一会儿就欲起身离去。恰在这时,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见哥舒地一个贴身牙兵小碎步进来,半跪行礼后道:“急脚递送来的魏州及李光弼将军处紧急公文,请大帅阅看。” “去吧!”挥手遣了牙兵,就势重又坐下的哥舒翰拆开一封信笺看后道,“别情,田承嗣来请令求战了,言明愿自领麾下北上进击范阳,不擒杀史思明绝不回军。”说完这句,哥舒翰复又嘿然一笑道:“好个老狐狸,前两日决战时他一声都不敢吭,现在结果出来了,立时就来了请战书简,我料他必在此地派的有人,要不消息那有这般快法。” “田承嗣,这是个不能小觑的人物!”说到战事,唐离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沉吟了片刻后,他才又续道,“罢了,此事你就准他出兵就是。” “准他出兵?”唐离的话让哥舒翰一惊,“河东叛军一败,枯守范阳的史思明也是大势去矣,纵然他百足之虫还能折腾些时候,结局终是变不了了。田承嗣正是看清了这形势来摘桃子抢功的。若真让他去,孤军入河北周旋的李光弼将军处怕是不好说话,还有封帅,昨个儿领兵追击之前与我说话的时候,话里话外也有要领军往范阳的意思,这么大个功劳拱手让给田承嗣……” “不瞒哥舒你,此人后面我有大用,现在送他个功劳正当其时!再说,你道那史思明是善与之辈?田承嗣纵然能抢下这个功劳,最少也要崩掉几颗牙。”微微向哥舒翰那边侧了侧身子后,唐离因又续道,“至于李光弼将军及封帅面前自有我去说话,断然不会让哥舒你坐蜡。” “别请你这是什么话?笑话我哥舒翰没担当?”唐离后面这句倒让哥舒翰有些色变,“前边你能为我担当,此时我就不行?我也不问你原因,即刻回去就发军令,李光弼本就是你保举的我不担心,老封要有话,我陪他打擂台去。” 见哥舒翰神情没有半点作伪,唐离看了他片刻后一笑道:“即如此,谢了!” “这大半年处的投缘,谢字也该免了。”说笑间哥舒翰又拆开了第二封信笺,才看了几眼,顿时脸上色变站起道:“别情,我那弟妹有消息了!” “什么?”闻言,唐离也是忍不住一下站起身来,“什么消息快说!” 草草将李光弼传来的信笺看完,越看哥舒翰脸色越古怪,正当唐离按捺不住要伸手取信时,却见哥舒翰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道:“李光弼来信说,他军中撒往榆关外监看史思明退路及北地各族的探子回报,眼下托庇陇西的前奚王旧部六千军正与其他四部奚族大战。” “糊涂,那些耆老们莫非都发疯了不成?他一部奚人如何敌得过四部联军?这不是自己找死?” “倒也不是四部,真心要战的也不过是安禄山旧日扶植起来的两部族长,其它两部虽然出兵也只是观望而已,再说陇西奚部还有蛮人助阵。” “蛮人?”唐离越听越糊涂。 “正是蛮人,”说完这句,哥舒翰又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唐离一眼后道,“统领这些蛮人的是个年轻女子,其相貌虽不得知,但据探子回报,这女子身边也带着一只老虎,且这老虎形容与别情你传发各地的册页中记叙的一模一样,正是全身上下一片雪白,再无半根杂色毛发。” “白老虎!”重重一拍身侧的案几,唐离话语中难掩激动的喜意道:“这女子定是腾蛟无疑!” 第二百六十八章-奇事〈中〉 由河北道北出榆关,在西边脸面高耸的大山与极东的大海之间,有一片广袤的平原,而占有这片平原并在其上生生不息的就是奚族。当其时也,奚族仍然处于部落时期,所有的人民被分为五部由五个族长统领,而在五族长之中更有一个由五部长老共同推举的部落首领总掌旗鼓,为奚族之王,五部共主。唐承隋绪,定都长安之后国力无双,其文治武功远播塞外,自强盛一时的东突厥为太宗所败,仓皇西走之后,唐之国威临于极海大山之间,太宗为万族共尊为“天可汗”。由是,奚族五部自遣使往长安觐见,愿为臣属,由是,大唐在奚族旧地设绕乐都督府,准其自治,以奚王为饶乐大都督总领治的子民。 自太宗至玄宗开元间数十年来,奚族年年朝贡,岁岁来朝,每一任奚王继位,必经长安天子册封之后方为正朔。至前任奚王,玄宗更挑选宫女加公主衔以为赐婚,彰显大唐天子对万民兼爱如一之意。无奈时至天宝,玄宗倦政,北地边事悉托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处置。起初,安禄山为积战功,蓄意挑动奚族内部骚乱,随后出大军镇压平叛,以此累累人头作为向玄宗邀功晋爵的资本,前任奚王不堪忍受其奴役欺凌,多次进表长安叙说情状,无奈南下之路悉数为安禄山所掌握,前任奚王上表不成反引来杀身之祸,被安禄山以召见之名诱杀之。是日,前奚王所属五部之一尽其部所有贿回鹘,借其道绕榆关经草原千里辗转投往陇西。而奚王独子以年幼幸免,为贞华道长携往中原,颠沛流离数载后与正自寒微的大唐开国侯、状元公、监军总使唐离结缘,并随之被携往长安。此后,唐离官位日长,声势愈显。由此陇西奚部实力随之水涨船高。由此组建奚军一部六千骑,并于河东平叛一战的中后期授命自大阴山绕道饶乐部族旧地,一为觅机重复王位,再则也有监视史思明叛军北逃之意。 榆关内时局如此,饶乐旧地诸部心存观望,局势明朗之前实无意求战,是以此部奚军虽危实安。无奈河东局势恶化太快,史思明北逃之念日盛一日,由安禄山保举的伪奚王身负确保史部北窜后路之重任,既是被逼不过,也是财帛动心。乃纠集另一部亲信,以旗鼓召集其余两部奚族共同进军攻打陇西奚部。这四部奚族中,除伪王两部外,其余两部并无求战之心。更不愿太过得罪有大唐监军使支持的前奚王之子阿三,得益于此,陇西奚部在接战时未迅速溃阵,且站且退,背依大山面对伪奚王优势兵力得以勉力支撑,但兵力处于绝对劣势之下,若无外援,早晚必成败局,当是时也,族中辅佐阿三的耆老心下只将下令其北来的监军使唐离恨骂不已。 虽有两部未真心求战,但合二打一,战至第三日午时,陇西奚军已是岌岌可危,恰在伪奚王志得意满,待下令最后一次冲阵时,忽听对面山中一声霸虎长啸,虎啸声中,山石高耸处一只长达三丈的吊睛白额大虎昂然雄立。即见此虎,山下奚部正自交战的两军顿时群情耸动,战马股栗处众奚族好汉实有拜服于地之心,更无一人敢再抡刀动箭,盖因眼前这霸气十足飞吊睛大虎乃是全身雪白更无一根杂毛,正是榆关以北,各族故老相传中五百年一出飞神兽。大唐份属中古时期,其时北部各族正处于原始社会末期,以部落为社会组织形势,与中原道佛盛行不同,北部各族仍旧是山川物象的原始崇拜,白山黑水之间部落多有,图腾崇拜物也是千奇百怪,但于此之时唯一能为诸部共尊的便是口口相传的神兽白虎。自古以来,这一片白山黑水之中就多产虎,但全身皆白的老虎却是只存于传说,虎是万兽之王,白虎以其罕见的稀少在千百年的口口相传中愈显神秘高贵,故老传说中,这一片育有猛虎的白山黑水乃是白虎上神眷顾之地,这片土地上的风调雨顺,牛羊繁衍皆因白虎上神之庇佑;而每遇雨雪冰灾则必是白虎上神发怒的结果,总之事关百姓的每一件好事皆是白虎上神的恩赐,甚至部落巫师神秘的法力也是来源上神附体。伴随这一传说,人世间的纯白之虎少见就成了理所当然,白色为至高尊贵,人间白虎乃是上神化身,应时而生,凡遇见者必有神福赐体,至荣至幸。千年间口口相传,这一说法早已深入北地族民骨髓身心,是以此时乍见白虎现世,人人惊幸不敢轻动,疑在梦中。 山石下地战场上因为这陡然的变故有了片刻沉默,但山石上的白虎却按捺不住,拔身摇头之间又是一声长啸。此啸借山体的阻挡,音波得以反弹回映,愈显雄壮,困于本能原就四蹄战栗的健马再也抗拒不住万兽之王的虎威,四蹄一软处爬伏一地,至此,原本激战正酣的双方奚部兵士才醒过神来,顾不得满身泥土,当即向着白虎的方向拜倒礼敬不已,虽重伤在身及双方族中耆老及巫物等尊贵人物也概莫能外,一场激战正烈的战斗竟因为白虎的出现而戛然而止,信仰之力由此可见一斑。 两声长啸之后,白虎退却,随后就听山林中大片树木瑟瑟摇响,趁此时机,拜伏于地的交战双方高层都是心中惴惴,不知“应乱而生”的白虎上神此时现身到底是为何意?到底是对己方还是对敌方有利,这其中唯有陇西部后阵中,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涨的满脸通红,有话要说又碍于口吃,太过激动急促之下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想要跑过去,却被几个害怕他冲撞了白虎上神的耆老给紧紧按住。越憋越急,越说不出话,一张略显早熟的脸上红的要滴出血来。 时间却不甚长,不一会儿功夫,就见战场一侧的山脚边林木开处,神态凛凛的吊睛白虎昂然而出。再见上神化身,两边交战奚人又是顿首再拜,当他们抬起头时却见到无比惊骇的一幕。只见上神化身的白虎身边,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位明眸皓齿的女子,这女子头发散披,在柔顺的山风中柔柔舞动,连带着黑发上簪着地四翅火凤金不摇也颤动不已,为其主人平添了几分灵动飘逸之意。这女子身上除了这支金不摇簪子外再无饰物,唯只一袭素白七破间裙在风中轻轻飘动。走出山阴,日光正照,金色的光线披洒在反光强烈的洁白衣缘上,本就明眸皓齿的女子周身竟起了一层淡黄光晕,其绝美、圣洁处直刺人眼,实无法逼视。而她簪摇裙拂处的灵动飘逸恰似九天仙女,正欲临风飞去。 前有山神白虎化身,后有这出尘仙女般的圣女,相继而来的震撼让伏地拜倒的奚族人众忽略了紧随女子而出的两个大汉。这两个大汉一个身长八尺有余,全身肌肉似要撑破兽皮缝制的衣衫,如此身高的壮汉令人望之已觉压迫之极,而与这壮汉并步而出的另一个汉子虽不及身边人高大粗壮,但全身华贵的他眉眼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狠厉及令人凛然生威的气质。至于在二人身后鱼贯而出的除了几个年纪老大的老者,便是一队队多着兽皮、沉默雄壮的野蛮人男丁。这些野蛮人或持长刀,或持单钩矛,甚或有手握木制长枪者,然则,虽然这些人兵器参差不整,但他们如野兽般彪悍的体格与沉默及整队而来散发出的肃杀气息却令人望之心寒。 一只传说中五百年一出的神兽白虎,一个绝美如仙的女子,一队队从不轻出山林的野蛮人战士,太多的惊奇或者说震撼让原本厮杀喧闹的战场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想是早就经见过这样的场面,那女子对眼前拜倒一片的场景并没有什么惊奇神色,她显然在寻找什么人,就此直接向战场走去,白虎本是在前,却不肯安分走路,跑前几步后,就又摇头摆尾的回来,硕大的虎头在女子身上噌两下后,又跑向前去,不一会儿的功夫,被后面两个汉子及野蛮人军士紧紧护住的女子就到了战场边缘。 此时,拜倒在地正面对着白虎及女子一行的是三四个位置较为突前的奚族战士,这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已过四旬,臂间中箭的他犹自留着鲜血;而最小的一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的稚气都未褪尽。 虽然心知这白虎乃是故老相传的神兽,但真个如此近距离的面对一只纯白大虫,这几人心中的恐惧自不待言。当先而走的白虎见前面拜伏的四人,立时一个大跳就到了几人身前,它这突然的动作更使四个奚人惊骇欲死,年纪大的还好些,年龄最小的那个差点就此瘫软下去。 “小白!”语言两异,虽然拜倒的奚人大多听不懂这仙子般的女子说什么,但见她一声轻喝出口,神兽白虎立时就乖巧了许多,不仅喉间不再发出呜呜的低吼,甚至还抬起粗壮硕大的爪子在每人额头轻轻按了一下,显然白虎做这类动作多了,这几下虎爪摩顶无论从动作还是力度掌握上都显得熟练之极,比之部落中巫师赐福时的摩顶也不遑多让。 巨大的虎爪如此轻柔的按在头顶,拜倒在地的奚人心中原本的恐惧立时转化为满腔的激动,“神兽,果然是有灵神兽!神兽赐福予我了!”,想到这里,四人的身子都因过度激动开始打颤。 “你的手臂还在流血,赶紧治伤吧!”女子的这句话年幼的奚人依然没听懂,但那个臂有箭伤,平日头领没有征召时好跑榆关贩卖些皮毛、人参的四旬奚人却听懂了,原本就激动的他再也忍不住的眼圈一红,头彻底贴上地面的同时,老泪横流。 眼见女子的脚步向自己越来越近,年幼的奚人大起胆子抬头看去,向光而拜倒的他抬头处就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在这片金色光线的背景中,在特殊的心理下,眼前这个原本就绝美的女子在少年眼中俨然与唐锦上绣着的飞天神女重合为一。 见这少年如此年幼,女子分明有了一声轻微的叹息,随后说了一句少年听不懂的话。倒是一边的中年奚人低声翻译道:“回家吧!”怜惜的神色,悲悯的话语,绝美的姿容,少年确信自己见到的就是飞天神女。这一刻,他忘了对父母的思念,对战争及死亡的恐惧,就这样呆呆的,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满身圣洁的白裙女子。 先是白虎摩顶的神迹,随后是神女般女子的慈悲,这一人一虎的出现将战场上最后一丝杀意也悄然抹去,白衣女子从少年身上抬起头来,看着残刀断枪,伤患一地的战场,眉宇间的黯然神色愈发厚重了。若不是这战争,她的阿离又怎会一离长安达半年之久?若不是战争,阿离又怎会身陷险境?若不是战争,她又怎会千里寻夫,最终流落于此极北之地?想着心中久已不见的爱郎,想着爱郎也在这血流遍地的杀场。双眼向南远眺的女子触景生情之下,一对妙目中无声润出两点晶莹。随后这点点晶莹由点成串,口中喃喃声道:“回家,回家吧!” 神兽边的绝美女子眼望战场,悲悯地注视着满地战士,悲悯的注视着地上的淋漓鲜血,眼中竟至黯然落泪。这一刻,女子在所有奚人眼中都已如那少年一般,周身金光包裹的她确乎是飞天神女化身,她的慈悲随着这一串串眼泪深深映入了奚人们的心,“叮当”声中,纵然是最心艰如铁的奚族男儿也承受不了女子慈悲怜惜的目光,手中弯刀锵然落地。 “回家,回家吧!”落针可闻的战场上,女子口中的喃喃低语清晰可闻,那年老奚人只觉胸中一热,昂然抬头间高声用奚语道:“神女说:‘回家,回家!’神女让我们回家!” 除了极少渴望沙场建功的男儿,若非头领征召,没有多少人愿意上这杀场,更何况刀箭的指向还是同族兄弟?五百年一出的神兽现身,又有神女如此慈悲,拜伏于地的奚人战士在见到那悲悯的目光及珠泪点点时就已再无战心。此时再听那年老奚人译出神女的话语,片刻静默之后,就听一阵震天的欢呼声起,欢呼声里,就听一阵乱错声响,弯刀入鞘、长箭收匣。这一刻,即便不为神兽现身,也无一个奚族男儿愿意辜负神女的意愿与慈悲。 就在这刀箭齐收的当口儿,蓦然一声高呼响起,因着杂音,这呼喊声的具体内容却没人能听清,只见陇西奚人后阵中,一个衣衫华贵的少年快步向那白裙飘飘、绝色神光的女子跑去,在他身后,几个满脸变色的耆老踉跄追赶,见到这一幕,纵然是不认识的人也知道眼前这少年必定是当年流落异乡的前奚王独子。 憋了许久,激动下因口吃愈发说不出话的阿三终于喊出了“蛟儿姐姐”四字,至此他再也忍不住的奋力挣脱耆老们的护持,向白衣神女般的李腾蛟跑去。 早在李腾蛟初识唐离时,大头阿三就同唐离住在一起,在长安的第一个上元节,正是李腾蛟带着阿三与唐离一起在闹市中与人斗花灯为乐。此后虽然阿三远走,但两人的感情份外不同,此时又是在这离家千里之外相见,阿三与李腾蛟的激动自然难言,往常感情甚少外露的阿三就这样一路跑去,直接扎入了李腾蛟怀中,满脸通红的他不住口叫道:“蛟儿姐姐,蛟儿姐姐……” “阿三,是你!”轻抚着大头阿三的头,李腾蛟情绪平静下来后才问道,“还知道派人到山里来找我,总算姐姐以前没白疼你!” “是……是……大哥……大哥让我派人……派人找你的……”,说到这里,阿三还颇有些委屈,“大哥……大哥让人传话说……说找不到姐姐,他……他就不……不管我了!”恰在两人说话时,与阿三同在唐府呆了许久的白虎也不甘寂寞的凑了上来,毛茸茸的老虎头在阿三瘦小的身上蹭来蹭去。 见到眼前这一幕,后面急赶着追来的几个耆老一阵发傻,但姜毕竟是老的辣,片刻的愕然之后,就见其中一个耆老蓦然拜地,口中怆然高呼道:“虎神授命,正朔为王,奚王殿下!” 这老儿聪明,其他几个耆老也不傻,微一愣神的功夫,当即也是拜倒,口中连呼“奚王殿下”不已,随后附和的便是陇西奚军战士,随即整个战场上目睹神迹的五部奚兵都响起了同样的欢呼,耳边听着这山崩海啸的欢呼声,伪奚王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第二百六十九章-奇事〈下〉 这老儿聪明,其他几个耆老也不傻,微一愣神的功夫,当即也是拜倒,口中连呼“奚王殿下”不已。随后附和的便是陇西奚军战士,随即整个战场上目睹神迹的五部奚兵都响起了同样的欢呼,耳边听着这山崩海啸的欢呼声,伪奚王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大队野蛮人在侧,五部落士兵又均已再无战心,这仗无论如何是打不起来了,初见白虎及绝美女子的震撼过后,等战场上的欢呼声渐消,除了伪王一部,其他三部奚族族长并耆老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起身向这绝美女子一行走来,这其中甚至包括刚才还站在伪奚王一边对陇西奚兵大打出手的那一部奚族头领。 北地部落多有,部落之间的战争更是常年不断,作为部落生存的最高法则,忠义诚信自然是靠不住的,在这块儿一旦部族战败所有子民都要沦为奴隶牛马,甚至是有灭族惨祸的土地上,服从大势,服从实力就成了各部落当家人刻在骨子里的生存自觉。眼前战争之中突遇如此变故,他们这些身负一部前途的族长耆老们纵然再恐惧那只白虎及象野兽般沉默的野蛮人,也只能乍起胆子上来探听虚实,此时一个准确的信息就将决定他们部落今后的走向,而这种走向的对错直接决定了自己及部族的存亡兴衰,子民的荣辱。 如果说这些族长及耆老们刚才还只是惊讶于李腾蛟的绝世容光及出尘气度,毕竟在这极北之地,限于服饰文化及梳妆技巧等等原因。难见李腾蛟这般女子,但随后在知道李腾蛟的身份后,陇西一部奚族地耆老们固然是难掩满脸喜色,而其他前来的三部族长则是立时色变。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眼前这个望之如神女一般的女子竟然是大唐前相公李林甫的幼女、现任监军使唐离的正妻。仅仅是这两个身份已足以引人遐思。遑论她的身后还有一队队沉默的野蛮人战士!他们原本是与安禄山绑在一个战车上的,自然知道那个才子之名播于塞外的唐离正是方今唐皇潜邸时的老师,如今的宠臣,此次朝廷平叛的战略策划者。听说,就是他一手制定的军略将二十余万包含本部族勇士在内的范阳精骑困死河东,同样是他此时正率领三路平叛大军在河东云州与范阳军决战,难道说这位监军使大人对塞外这片白山黑水也有了兴趣?他又使得什么手段竟能收复神兽白虎,进而使素来桀骜不驯的野蛮人都对他的夫人死心塌地…… 一个接一个问题让三部族长及耆老们百思不得其解,毕竟眼前这一幕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但疑问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对形势的判断才是最重要的,从眼下的情形看来,大唐监军使唐离对阿三的支持远不是如伪王所说的仅仅是陇西奚部的自吹自擂。而周围那些彪悍沉默的野蛮人士兵更是实实在在的武力。几乎是片刻之间,那两个原本就心存观望的部落族长当即半跪在李腾蛟面前,以奚族至高的尊贵之礼欢迎李腾蛟莅临饶乐奚土。在说出一长串儿赞颂的话语后,这两个族长并身后本部耆老们发出了最诚恳的邀请,敬请李腾蛟无论如何要到他们的部族中做客些时日,以表他们全族上下对大唐朝廷的无限敬意及对监军使大人的仰慕之诚。对李腾蛟表达完这番恳切之意后,两部族长当即转身向阿三行礼,这番言语中自然少不得深切的愧悔之意,对自己深受伪王“欺骗”表达了无尽的愤怒,对先王正朔流落异乡的经历表达了最为深切的同情,对阿三能于艰辛万难中不忘故土,矢志复位的决心与勇气表示至高崇敬,最后的总结话语则是一致肯定阿三本是先王正朔,过往的种种经历表明他必将是奚族不世出的明主,在他睿智勇武的引领下,奚族五部必将再现昔日辉煌,我等迷途知返的两部必将忠心辅佐奚王殿下,戮力而为,矢志忠诚云云。 他这两部一如此表态,原本为伪奚王财帛所动,刚才还恨不得要致阿三于死地的那部奚族头领顿时全身直冒虚汗,眼见这两个该死的墙头草已向阿三效忠,有了这两部支持,坐拥三部之力及野蛮人和唐离支持的阿三实力暴涨,他接下来该干什么事儿就是傻子也知道,眼见自己及部落的命运就在这一念之间,此部族长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地跪下身来,一把捧住了李腾蛟的靴子,也顾不得上面沾染的尘土,死抱着猛啃不已。吻靴重礼!这可是奚部中奴隶对主人的表示,一旦行出这个礼来,就意味着施礼者本身彻底承认了自己的奴隶身份,愿将自己的生命、家人、财产尽付对方处置,对于这些族长们而言,一生中行这个礼的机会只存在于传说中往黄金之城朝见天可汗时才会用到。李腾蛟处是如此,而到了阿三面前,这族长诚然是未语泪先流,话虽然与前面两位族长没有什么两样,但其中的追悔恳切之意却增添了十倍不止,犹是如此,此人还觉不能表达心意之诚。话到末尾,竟然就此起身,将遭遇突变仍呆瘫着的伪奚王连拉带拽的拖到了阿三等人面前,手起刀落处伪奚王已是人头落地。 看着这个浑身染血的族长手举着伪奚王血淋淋的人头跪在阿三面前,陇西奚部耆老们终于人心大定的同时,另两个族长也自心寒的感叹平日还真没看出来,这厮竟然是如此的狠角儿。 由四部族长及众耆老手扶着奚部权利象征的旗鼓移交到阿三手上,在五部战士的齐声欢呼中,当年仓皇南逃,数年流离的阿三在这一刻终于成功复位。 若依李腾蛟的意思,此刻既然出了大山,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唐离身边。只是一来那些野蛮人长老一听说她要走,顿时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跪满一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拦阻;再则,这些奚部族长们好容易攀上这么个能巴结上唐离的机会,没好好表现一把之前,如何肯放她走?毕竟五部中有四部都在实际上支持了安禄山的叛乱。这战后唐朝廷到底怎么处置他们,他们的下场如何可就赌在这一把上了;第三则是大头阿三了,自当日迫于安禄山暗杀随着贞华道人返回陇西,阿三就再没见过唐离等人,此时难得在这数千里之外遇见李腾蛟,又如何肯放她走?至于辅佐阿三的那些耆老,更是恨不得李腾蛟在奚部住的越久越好,好歹要等陇西族人迁回故地,阿三王位稳固后再离开。毕竟就凭他们眼下现有的实力,在这远离部族子民的所在,纵然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但心里总是难免惴惴。有这么多因素掺杂起来,加之担心回程安全,心中别有想法的黑天王也就顺势劝说李腾蛟暂留一段时日。至少要等唐离遣来迎接的队伍到了才好走。当日唐离在长安时,无论地位如何,每见黑天王必礼敬有加。潜移默化之下,黑天王对于唐府中人而言身份就自然显得贵重,加之有过在胜州被野蛮人掳掠的经历后,李腾蛟对于安全之事也有前车之鉴,由是也就点头答应前往奚部王城一行,以长姐的身份观礼阿三的复位庆典。 如此,皆大欢喜,原本激战的双方顿时一团和气,奚族五部刀箭入库,调转马头由西往东而行,那些野蛮人战士大部虽未跟随,却也分出一千最健壮的汉子由两个长老领着以充护卫,知道撵也撵不回去他们,李腾蛟索性也就任他们随着,唯一不习惯的就是这些野蛮人每一见她时那古怪的“阿鲁西亚”(虎神圣女)的称呼。 白虎现世,神女莅临,原本骨肉相残的同族兄弟化干戈为玉帛,本族又有了背景深厚,能令五部归心的正朔奚王,这一路回军自然是士气高昂,人强马壮,当晚歇宿时,得黑天王面授机宜的虎神圣女借花献佛设便宴宴请奚族诸族长,宾主融融间李腾蛟有意无意之间点到奚族勇士也征战得累了,眼见新王复位,正该是他们回乡之机,众族长体恤部族子民,也不忍其久留异乡云云。 她这般一说,这大半日为众多变故折腾得有些心思恍惚的众族长们顿时恍然大悟,一边痛骂安禄山残暴跋扈,本部为其所逼无奈出兵;一边自责愚笨,言明立即谴人赴关内召唤本部勇士罢战还乡。当然这其中行动最为激烈的就是那个行吻靴礼的族长,一等李腾蛟这话刚说完,四五十岁的人了,几乎是跳脚起身出了王帐后就在帐外叱喝连声,让本部老立即遣人连夜驰往榆关,明日一早过了关城召唤本部儿郎回乡,其声音之大,语气之急促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唯恐帐篷里的李腾蛟听不清楚。当然,这些族长们口中表态的同时,少不得大堆的溢美之词献上,言说李腾蛟慈悲心肠实不愧为虎神圣女,我合族上下同感大德等等。 第二日一早,众族长往李腾蛟及阿三处请安问好之后,大队继续向东行进,每过一处必有领地所属部族首领派遣的快马通报消息,准备接待事宜。闻说神兽白虎现世,虎神圣女及本族新王驾临,沿途百姓莫不蜂拥来拜。无论是为阿三稳固王位,还是出自本心,李腾蛟自然不愿这些远道而来的奚族百姓失望,是以也就领了阿三及白虎在前伪王硕大的毡车上安抚道边百姓。 白虎一出,神威无敌,眼见毡车上这只昂然做啸的猛虎果然如故老相传般全身雪白,无一杂色,奚族部众百姓应声拜倒的同时,无不激动难言,更有许多当下涕泣出声者。随着白虎声威传开的是虎神圣女圣洁的绝世容光与慈悲天下的心肠,此次大战波及五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男子应征出战,刀枪无眼,谁知道自己的亲人能否安然返回?而如此同族相残的大战就正是由虎神圣女一力消弭,这份慈悲与恩德可谓是泽披整个奚族五部,尤其是李腾蛟命人入关传召正在征战的奚族男儿返乡的消息传开,圣女慈悲的名声更是越传越广。绝美的姿容,山高海深的慈悲,更有白虎神兽安迹,这一路行来,李腾蛟于不自知之间已被这片土地上的人给捧上了神坛。在这些奚民心中,神兽在侧、圣洁绝美的李腾蛟就是应时而生的神女,正是为解除奚族内乱及奚民们家人分离的痛苦而来。是以随着毡车一路东行,“大慈大悲虎神圣女”的长生牌位在无数个奚民的帐篷中被供奉起来,更有一张张她的画像四处流传。所谓水涨船高,大头阿三在一次次陪同李腾蛟安抚奚民的过程中,潜移默化的被这些质朴的族民所衷心接受,本就是奚王正朔的他此次重返王庭,愈发显得上应天命、下合民心。 因一路上闻风来拜的族民越来越多。李腾蛟一行的车驾自然就行的慢,连走了八九日,也不过四五百里远近,这一日黄昏扎营,喧闹了一整天的李腾蛟早早歇下。见她如此,众族长们自然识趣儿地没再来小意儿讨好。警戒护卫远远撒出数十米开外,唯恐惊扰了圣女休息。 躺下不多久,正自满心思念着唐离的李腾蛟就觉一阵心悸。慌慌地定不住神儿,她刚一坐起的同时,帐中便榻下卧着的“神兽”小白慵懒的身子也猛的窜起,毛茸茸的耳朵直竖片刻后,“嗷”的一声啸叫声里就此冲出帐幕去了。 见状,李腾蛟也顾不得穿鞋,光脚踩在柔软的旃檀上跑到了帐篷口。刚一掀开帐幕,就见远处一骑正拼命打马而来,马上的奚人战士边打马边口中连声急叫道:“西边正有大队骑兵向我部而来,准备接战,准备接战!” 这奚人一喊,刚刚扎下的营帐立时如沸腾地开水锅,人叫马嘶个不停,倒是那些蛮人战士反应最快,见势不对,一千蛮兵也没了什么阵形,口中高叫着“阿鲁西亚”,撒丫子乱糟糟跑过来将李腾蛟所在的大帐给团团护住。 只是那西边来的骑兵速度端的是快,这边报信的奚人刚叫完,隐隐就觉地面有了一阵微微的震颤,随即如远际隐雷般的声音响起,这边奚族战士开始跨马抽刀集结的当口儿,刚才隐雷般的声响越来越大,随后就见远处地平线上约两千人的骑兵队伍正势若奔雷而来。 眼前来骑装备精良、气势惊人,众族长聚兵的呼喝声也越来越大,恰在此时,就见对方骑阵中一马当先冲出一骑,鞍桥上竖着一面玄红节旗。 此骑冲出之后,西来的整个骑阵开始逐步减速,唯有这鞍插节旗的骑兵却是越跑越快,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作为奚族高层,幼习唐文的各部族长渐渐看清狂风中烈烈飘动的节旗上六个泥金大字:“钦命监军使唐”。 自当日得知李腾蛟的消息后,大战定局后的唐离就再也按捺不住,亏得哥舒翰一阵好劝,他才迁延了两日,与高仙芝、封常清会议过后,又处置了送京报捷奏章的事。待一切做完,便领着哥舒拨出的两千黑甲护骑北回关内道,由此绕过河北史思明控制区,经由回鹘国界的大阴山脚背插入奚境,因走了绕道的远路,是以他虽连日急赶,到达时也是九日之后了,一入奚境平原,健马配置冠于天下的黑甲军速度更快,竟是比报警的奚人骑兵也不慢多少。 那一马当先的黑甲骑兵奔行到离奚人扎营地百步远近时,便将鞍桥上的玄红泥金大旗重重往地上一插,顿时,这面旗帜便在草原大风中飘拂展动。 看到那个“唐”字儿,李腾蛟顿觉心下一空,随即也不知那儿来的力气,就此光着脚跑出去,三两下就爬上了帐篷边停放的高大毡车,白衣飘飘之间,向着远处的黑甲骑阵跳脚招手不止。 她一亮相,就见对面远处本已停下脚步的骑兵军阵分开处,一个全身金黄铠甲的身影在四骑骑兵的护卫下高速驰来,这五骑行到一半儿时,原本为两千骑兵齐冲的气势所摄的白虎蓦然从一边躲着的草丛中蹦出来,忽然之间见着这么只白老虎,五骑吓的昂然直立,若非骑士马缰控的紧,只怕这下就要跌落下来,只是如此以来,这几匹马儿是无论如何跑不动了。 正在那四个护骑及后面的骑阵欲有动作时,却为那正中的金甲骑士举手制止,这个当口儿,速度如风的白虎已跑到翻身下马的金甲骑士身边。然而大出黑甲骑兵们意外的是,这只身长近丈的纯白大虫见了自家监军使,不仅没有虎啸猛扑,那摇头摆尾、蹭手蹭脚的撒娇动作竟似家养的波斯猫一般。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直让两千黑甲护骑看的瞠目结舌,莫名所以。 抚了抚小白毛茸茸的大头,大唐监军使的目光立即炽热的向前方毡车上那个白衣女子看去,随后,他再没有半分耽搁,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之中,一步步向前走去…… 第二百七十章-战后〈一〉 河东大战,二十余万范阳军溃阵,随后在高仙芝及封常清雨路夜以继日的催兵追赶下,溃军没能有机会重新集结,随着逃跑线路越来越长,俘虏投降的不论,那些原本纠集在一起的溃兵也越来越分散,零星的几个人或者是三五十人的溃兵队伍再无能力与编制齐整的平叛军对抗,至此,起兵南下时兵势如火,盘踞河东几达一年之久的范阳叛军正式风流云散。 河东叛军战败的消息一传回安禄山老巢河北道范阳,正与李光弼周旋的范阳留守史思明当即收缩军力,此后三数日,范阳四城高闭。正是这几日间,发自魏州的田承嗣军正夜以继日北上赶往范阳。 范阳闭城三日后,于第四日拂晓悄然打开,史思明率极力整合出的六万大军护卫着百余辆大车并亲族仓皇北遁。近年来在河北作战时多是避实就虚的李光弼见状当即衔尾跟上。史思明分三万大军由心腹将领统兵断后,两军交错,李光弼部人数即少,单兵战力比之范阳老兵也有不如,虽拖住史部断后军,却难阻挡其前军行进步伐,如此者两日,史思明前部已抵达榆关城外一百三十里处露营。 当日晚间,绕道沧州北上的田承嗣军三万人星夜赶至,因其是绕道而行,仓皇北逃的史思明部一时不察,被老狐狸田承嗣狠狠偷咬了一口,幸而史思明控军能力甚强,得以支撑至天明。饶是如此,百余车金珠也损失大半,三万人马仅剩半数。次日白昼,经过短暂停顿,田承嗣鼓勇再战,一改往日保存实力第一的作风,不计伤亡狂冲猛攻。正当史思明部岌岌可危之时,幸得其心腹榆关守将倾力来援,接应之下逐步退往关城,至此,史思明北逃之路有惊无险的完成初步目标。 但到此为止,史思明的好运也算到了头儿,近日形势变化太快,只顾收拾细软仓皇北遁的史思明并不清楚榆关外奚族内部的变化。更不知道就在他率残军退往榆关的当日,千里寻妻的大唐监军使唐离也绕道大阴山到达饶乐奚境,随着他一起到的还有河东二十万叛军尽数溃败的消息。 因近来两河道形势莫测,榆关守将外松内紧,尤其是在接到史思明将要北逃的书简后,更是严令南北行客商旅一律只能进不许出。由是,原本奉命入关召集本部子民的奚族四部落信使皆被滞留榆关。本就焦急莫名的他们一见史思明残部退往关城,当即四下活动,传达本部族长指令。只是缘于形势特殊,众奚兵难有作为,只能暂时隐忍。 榆关险峻,与李光弼合军吃掉史思明断后部队三万人的田承嗣两军只能望坚城而兴叹。惊魂初定的史部残军在关城内休整两日后离关北逃。孰料出关城五十里即有奚兵哗变,史思明见机得快,哗变之初即率五千心腹“假子军”脱离本阵北逃,此后两日受尽惊弓之鸟的惊吓,无奈在出饶乐境七十里处时,遭遇蓄势以待由大唐监军使统领的奚族五部落联军。 当此之时,已知必死的史思明行沉舟之战,此战持续大半日,五千“假子军”除降者一百三十九人,余众尽皆力战而死,野心未遂的史思明也在力战过后自刎而死,令唐离生擒活捉的想法彻底落空。 史思明人头在榆关下高高挂起,这座地势险峻的雄关当即不战而下。在眼见大势已去,不堪忍受的宦官李猪儿刺杀安禄山之后,史思明也已自刎身亡,至此,安史之乱负责前后事物的两大罪魁尽皆身亡,标志着波及半个唐帝国的叛乱正式结束。 围剿史思明之战后,唐离在奚部再停三日,亲自观礼阿三的复位大典后,正式启程南返,随其车驾而行的另有听其劝说前往长安请罪的奚族四族长及随行十余耆老。 遵监军使大人之命,榆关已由李光弼部接手,唐离夫妻一行在田承嗣率军护卫下直达哥舒翰等三帅所在的北都晋阳。这其中颇让唐离高兴的一件事情就是田承嗣在范阳城中解救出一批在安史起兵时被拘禁的朝廷官员,其中就有屯田司主事杜甫。正是得力于唐离的举荐,流落长安多年不第的杜子美才得以入职皇城,到官后接手的第一个委派职事便是前往河北道清查屯田情况,不料正遭逢安禄山叛乱,他这个芝麻绿豆官儿也就被集中于范阳拘禁,不想这次得脱大难。待一脸灰黑,瘦骨嶙峋的杜甫被送往唐离车驾时,二人相见如同隔世,唏嘘处一言难尽。 待唐离到达晋阳,河东局势已渐次平定,因时令已到五月,吐蕃高原冰雪消融,为防止吐蕃人异动,作为平叛主力的陇西军已开始分批西返。高仙芝的潼关镇军在郭子仪军掌控住地方大局后,也开始大军南回。而封常清所部六万新军则不退反进,连同榆关李光弼部两万人坐镇河北,安抚地方的同时清剿叛军残余。 河东决战大捷,哥舒翰六百里加急报往长安,随后又听唐离建议派遣多路军士持露布一路往长安宣示捷报,遂使此事周知天下,消息传出,大唐上下震动,狂喜之情溢于言表,露布过处,鞭炮声数日不绝,尤其是在史思明被唐离亲率奚族联军逼杀后,一手主导此次平叛之战的唐离在民间由原本的骂声一片转为人人歌功,村村颂德,其当日山丘之战的事迹也被口口传诵,状元公的文曲星名号之外又加了武曲星转生,俨然是天命降世的文武全才,民声民望一时无两。 河东道晋阳,观察使府。 自饶乐奚境安返晋阳后,唐离并未另置临时的监军使府,而是就住在了他的岳父、河东道观察使郑子文府邸,他的这一举动直让近年来饱受惊吓的郑子文夫妇老怀大慰。 这是一间清幽的书房,窗外修竹数竿,随风婆娑,轻微的哗哗声响除给书房带来静谧之外,也别添了几分幽然雅意,但书房内两人的谈话却没有半分雅致地意味。 书房内坐着的正是唐离与哥舒翰两人。屏退服侍的下人,唐离亲自为哥舒斟了一盏茶水递过后轻声道:“再有十余日我也该返京了!” 唐离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哥舒翰身子一震。随即脸上又故做平静道:“别情你奉诏出京也有大半年了吧,也是时候回去好好歇歇了,可惜愚兄军务在身不能送你,实在憾甚!” “你随后也要奉诏进京,有什么好遗憾的!”脸上淡淡一笑,唐离侧身正对着哥舒翰肃容道,“哥舒,陛下的回书已经到了。” “噢!”陇西大军一批批开拔西回,哥舒翰却一直没有动身,在晋阳耗着的目的就是等这个消息,此时真到了关键时刻,他反而愈发能沉得住气,实不枉了名将之誉。 见有些故作矜持的哥舒翰,原本肃容的唐离忍不住一个浅笑。“依陛下回书的意思,高帅及封帅随后都将奉诏回京,官拜从一品,晋爵世袭一等侯。” 听唐离说完这句,哥舒翰原本有些黝黑的脸上渐次涌其了一股暗红,扶着案几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叩击起身边的案几,“本朝一品都是虚职荣衔儿,看陛下这意思是要让高帅及封帅回京荣养了!高帅倒还好说,毕竟他麾下原本就是从江南各镇抽调来的镇军。然则封帅那六万新军可是他一手在河南道操练出来的。” “两位副帅为国征战多年,也该是好好歇歇的时候了!至于现驻守河北范阳地六万新军将由郭子仪接手,郭将军于乱军丛围、外无援军的情势下艰勇果毅,力保北都晋阳不失,陛下对他的表现甚为满意,已嘱意其接任河北护卫使一职。” 听着高仙芝及封常清都将被解除统兵大权,哥舒翰只觉心中一凉,原本高涨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看来经过平叛之战后,朝廷对他们这些统兵大将仍是不放心。高、封二人与他同为兵马副元帅,战事刚平就接至京中荣养,明显是不欲他们再掌军,由此观之,只怕自己的安排也好不到那儿去,一时间,哥舒心中又是愤懑,又是心灰,沉默片刻后才干干的接了一句,“护卫使?” “是,护卫使!此次平叛之战后,除剑南及陇西两镇军节度使外,朝廷有意裁撤其余八处镇军节度设置,改设护卫使。与以前各镇节度使统管民政、军事、税赋征调诸事不同,此后的护卫使只掌军事,地方民政及税赋征调等另设观察使管辖,护卫军兵员招募及粮草辎重供应交由户部及地方观察使统一负责”。 安史乱前,自玄宗朝设立节度使制度之后,驻守边镇的节度使权利越来越大,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除此之外,凡地方赋税征调、兵员招募、官吏任免都一手管起。简而言之,这节度使就是地方的土皇帝。若如唐离所言,朝廷分明是有意改变这种状态,没有了兵员征募及赋税征调的权利,只能掌管军事的护卫使一举一动都将受到制约,显然这护卫使之设就是为限制统兵大将的。越听越是心凉,原本意兴昂扬的哥舒翰此时真没了说话的欲望,此时也只能怀着侥幸心思道:“别情适才说剑南及陇西依旧保留节度使建制,只不知这是怎么个保留法?” 细看着哥舒翰脸上的神色变化,唐离却没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伸手持瓯为两人续满了茶水后,唐离才一笑道:“哥舒好耐性,竟没问我陛下对你有什么恩旨!” 笑着说完这句,唐离也不等哥舒翰接话,直接说道:“官拜正一品太尉,爵晋世袭二等护国公。”言至此处,唐离向前侧了侧身子,双眼炯炯道:“另外,陛下已遣画工北来,为哥舒你绘像,异日进京受封之时,由陛下亲奉哥舒将军画像送至凌烟阁,自此之后,日日年年受皇家供奉香火,与我大唐国运共始终。” 随着唐离这句话出口,原本情绪沮丧的哥舒翰猛的扭头看向唐离,脸上一道逆红窜起,双眼间更是如深夜的群星一样,散发出熠熠光辉。绘图凌烟阁,这可是唐朝武将终其一生的梦想,此举不仅意味着对其功勋的认可,也不仅仅意味着每年一次能得帝王亲身向其画像致拜,更在于青史留名的长久。人生有三不朽。对于武将而言,绘图凌烟阁就是“立功不朽”的极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与这等荣宠相比,那世袭二等公的赏赐也显得黯淡多了。 “绘图凌烟阁,陛下亲手悬挂画像。开国功臣不论,自高宗朝至今数十年间武将何止千数。但能得如此殊荣的也仅只哥舒你一人而已,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笑着说话地同时,唐离真个站起身来,端正身子向听闻这个消息后还在发愣的哥舒翰端正一礼。 正是唐离这一礼惊醒了哥舒翰。惊喜太大,也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他都有些手足无措。唐离正色一礼后又接着道:“哥舒你虽拜正一品太尉之职。但并不需回京荣养,仍在陇西领军抵御吐蕃。” 一个惊喜连着一个惊喜,且都点在哥舒翰的心口上,却让他如何不喜,“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这句说完,唐离却又笑容一收道:“只是……” “只是什么?”原本听说高仙芝及封常清皆已被朝廷收回兵权,统兵最多,此次平叛中战功最著的主力军统帅哥舒翰也自忖难以幸免。在他想来,朝廷之所以肯给他绘图凌烟阁的待遇,想必正是为了安抚他这平叛第一武将,也以此来堵天下悠悠之口,免去“鸟尽弓藏”的流言。只是他这一生几乎都在陇西军中度过,刚刚到达人生巅峰时却不让统兵,反而去长安养老,心中地难受滋味也是难以尽叙,此时再一听唐离说朝廷并无剥夺其统兵大权的意思,这份惊喜又自与刚才不同,当下急着接过唐离的话头,“不过什么?” “不过哥舒将军乃是本朝名将,又是刚刚立下大功的勋臣,陛下虽有意推行军政分离的护军使制度,却又不愿以此拂了将军的面子,说起来这倒是令人为难了!”言毕,唐离看着哥舒翰,口中啧舌不已。 “好你个别情,来跟我打这个花呼哨!只怕改节度使为护军使就是出自你的主意吧。”心情大好的哥舒翰半真半假地调侃了一句后,当即道,“别情你但请放心,我这就回帅府草拟奏本,请陛下往河西、陇右派遣观察使负责民政及赋税征调事,至于兵员招募及粮草辎重调配,与其它军镇一样就是。” “好!哥舒你深明大义,不愧是国之良将。”唐离抚掌而赞的同时,也自正色道,“哥舒你既能如此,我也在这儿给你打个保票,此后陇西但凡兵员有一人缺少,粮草有一粒短缺或是延误,你尽可来我府上问罪!” “一言为定!”此言刚罢,哥舒翰朗朗笑声即在书房内响起。 目送哥舒大步离去,唐离也长舒了一口气,今天这事是他近日与李睿章本往还多时的结果,可以说他之所以在晋阳逗留这些时日,为的就是办好这件关系唐王朝长治久安的大事。后世穿越而来,唐离自然明白人心有多少善变,将天下安危寄托在人心的忠诚上又有多么不可靠。此次安禄山暴起叛乱,除了此人狼子野心之外,也未尝不是朝廷纵容的结果。其人坐拥河北一道,军事、民政、赋税、兵员招募、官吏任免,甚至连羁北地各族都一应统管,权势如此之大,且任职河北十多年不挪窝,以人本性之贪婪想不出事都难。眼下改节度使为护军使,唐离提议于此的目的正在于给这些原本权势甚大的节度使们上个套,制度的约束远比人心更为可靠。有了户部及地方观察使接手兵员招募及粮草辎重供应,纵然护军使有异心,脖子被卡住的他们想必也难闹出什么大动静儿来。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中,导致辉煌一时的唐帝国最终崩亡的诸多原因中,排在第一位的直接原因就是藩镇之乱,当朝廷对这些节度使已制约无力时,在节度使的眼中,朝廷的威严自然也就是可有可无了。 正在唐离神思浮动时,却见岳父府中官家郑思奇快步走了进来,说来这个郑思奇还是唐离旧识,当日他还在这府中做小胖球儿的伴读书童时,郑思奇就已是郑府负责外事的官家,此后随着老管家被仗毙,他乃接任大管家之职,这几年谨小慎微,倒也甚得郑子文夫妇器重。 “姑爷,适才您与哥舒大帅叙话时,门房来报,有一位自称魏博田承嗣的武将请见。” “噢,他来了!”手指轻叩着身边的案几,沉吟片刻后唐离一笑道,“我正要派人找他,他来的倒巧,请他来此相见就是。” “遵姑爷命!”郑思奇答应一声后却又未走,略压低了声音道,“这位田将军来时一并用黑布蒙着的大车带来了十口黑漆箱子放在门房里,言说是送给姑爷的薄礼。小的听门房通报时一时多了心思,就让门房里伺候茶水的小厮偷偷开箱看了看,姑爷,这十口大箱子里装的可都是金珠古玩,其价怕不下上千万贯!”说到这里,官家郑思奇口渴似的咂了咂嘴。 “噢,这么多!”听说有上千万贯,唐离也是一惊,随即一笑道,“这厮还真是个好捞手儿,入了一趟范阳竟是赚的脑满肠肥了,可笑那些河东叛将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笑过之后,唐离一抚茶盏道,“既是他诚心送来,就收下吧!你亲自将他请进来,路上也一并谢过。另外吩咐厨下,中午置备一桌精细酒菜,我要宴客!迎过田将军后你去老大人官衙看看中午是否有暇,若有便命人来报一声儿,届时我自去请老大人来陪客!” 抬头看了看笑吟吟的唐离,心下暗自咋舌的郑思奇低头掩饰住脸上的诧异神色,点头答应着去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战后〈二〉 抬头看了看笑吟吟的唐离,心下暗自咋舌的郑思奇低头掩饰住脸上的诧异神色,点头答应着去了。 跟着满脸含笑的郑思奇向内府走时,田承嗣边笑着寒暄答话,边心下不住叹息道:“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说来他今个儿来的倒是挺早,但等候请见可没少花功夫,各路大军陆续开拔,这些军中将领在此次平叛之战中或多或少都立下了功劳,临走之前谁不想来找此次立下大功的监军使套套近乎?如此一来,原本的三分功劳也就有了五分光彩,这其中很有些人希望能借着这次朝廷封赏的机会换换位置,自然用心就更为恳切,跟这些陇西军或是潼关镇军中的高级将领比起来,田承嗣这个原河北军将领就显得份量有些不够,负责安排请见顺序的门子及管家们对他自然就有些冷淡。眼瞅着比自己来的晚的许多将领都被先领了进去,田承嗣索性将原准备等面见唐离后再献上的金珠宝器由侧门先送了进去,果然是财帛动人心,前面东西刚送进去,后面立即请见,原本见着自己时不咸不淡的大管家此时也笑的如此和煦动人。 论说除了上午枯等时的一些不愉快外,田承嗣对投降朝廷,尤其是主动要求向唐离请降以来的遭遇还是很满意的。先是在卫州城下他率军以“慰军”之名偷袭前范阳同僚,开门红的立下了个大功。对于他的这次功劳,哥舒翰既没压,也没用陇西将领搭顺风车来分功,而是直接给他记满。甚至连向朝廷呈送的请功折子,哥舒也直接录了一份副本给他。身为一个降将,这简直属于不敢想象的好待遇了。奸猾似鬼的田承嗣自然不会白痴到以为上面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能让手握二十余万雄兵的哥舒翰如此善待,甚至是刻意示好。想来想去,这背后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监军使唐离。由此,田承嗣愈发对自己当初执意向唐离请降,借机申述投靠之意的举动满意无比。在他想来,对于少年得志,但在朝中与杨国忠斗争正烈的唐离,对待他除了百分之百的尊重,就是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投靠之意。尊重是因为他资历浅,越是资历浅而又身居高位年轻的人就越不容易得到别人认可,由此这种人就愈发看重别人对他的尊重;而百分之百的投靠却是为了政争,毕竟这样两虎激斗正酣,都在扩充实力的时候,谁也不愿放过主动靠上来的力量。当然,其前提是这个靠上来的力量是绝对可靠的。 事实证明他田承嗣这宝还真的押对了,先是卫州记功、哥舒示好。此后唐离不仅默许了他在大决战中保存实力的举动,更在决战结果明朗之后,生生把痛打史思明这落水狗的第一等摘桃子美差给了他。虽然田承嗣申请此事甚早,但若论本心,他还真没想到这样的美差能落到他手上,毕竟消息灵通的他知道封常清、李光弼、甚至是哥舒翰属下第一大将李都有意领兵北进范阳。跟这些人比起来,他可是半点优势都没有。唐离,又是唐离力排众议将这等美差给了他,听说为这事儿,监军使大人可是亲自出面安抚了封常清及李光弼。这次独拔头筹的结果,就是他田承嗣这个前范阳叛将成了光复叛军老巢范阳的将领,虽然最终没能拿下史思明,但就凭着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功勋,战后叙功时他田承嗣也不比那些血战建功的将领们差。这还不说进军范阳后他实实在在捞到的好处,当初那些叛军将领们占领河东后搜刮的钱财宝货大多都或明或暗的送回了老家。如今随着范阳城破,这天大的好处可是十足十落到了他田承嗣身上,纵然收缴的钱财珠宝有七成都上缴了朝廷,但仅仅是剩下的三成,也足够他田氏一门坐吃数代而不空。 对于田承嗣这样的老狐狸,再动听的好话也没用,但以上种种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却让他铁了心要跟紧唐离,以后若有机会丰满羽翼后到底如何且不说,至少他现在是绝无二心。 心下林林总总的想着,等田承嗣穿过前面那扇月门时,就见着脸上笑意正浓的唐离一身便装早在书房前等候。 凭唐离的身份、功绩,在如今的晋阳城中能让他出房亲迎的人绝不超过五个,而这五个人里无论怎么排也轮不着他,是以见到这一幕,饶是奸猾如田承嗣也忍不住心头一热。 “好你个老田,还给我来送礼这虚文儿!就凭你这见外的举动,中午我也要好好先罚你三盏。郑管家,你且去厨下看看,酒席置备的如何了?另外,以后凡是田将军来,不需通报,直接请进就是。去吧!”说完这些,虚执着田承嗣的臂膀示意其不必行礼的唐离回过头笑着道,“走,咱们书房叙话,陛下赐了我一些极品好茶,昨个儿下午才随着兵部六百里加急送到,老田你好口福。请!” “大人先请!”,自投靠以来,田承嗣把对唐离的尊重体现在每一个方面,不仅麾下魏博军的举动是早请示、晚汇报, 前次送唐离与李腾蛟由饶乐奚境南回时,纵然行路途中多有不便,也将二人的生活照顾的可谓是无微不至。聪明如他,此时自然不肯走在唐离前面,两人让了许久后,终是唐离拗不过,当先进了书房。 书房中早有一只红泥小炉煮水正沸,二人进屋坐定后,唐离并没说话,而是专心于眼前茶事,观水色,分茶汤,一件件都透出认真来。而这种种动作都无声的显示出他对田承嗣的看重。 点花分茶已毕,整个书房中顿时有一股幽幽茶香流动,只凭当日田承嗣与唐离初见时的布置,至少在面上他也不是个俗人。含笑看着唐离布置一切,待将第一盏茶水慢慢呷尽之后,田承嗣才睁开微闭的双眼,长吐出一口气道:“茶味清幽直涤脏腑。无远不至却又凝而不散,实是王者之香。好茶。果然好茶!” 当下,二人少不得又就着茶事说了一些,唐离性好此物,田承嗣投其所好,早在决意向唐离请降之前,就恶补了这方面地知识,是以两人间你来我往。说的甚是热闹,虽没开始说正事,但这气氛已营造的其乐融融。 茶事说完,唐离先自放下手中白瓷盏,笑意吟吟的看着田承嗣道:“说完茶事,言归正传。将军今日此来。该是为地战后安排事宜吧!”。 这几天凡是往来请见的,十成中有九成九都是为此。为在唐离面前表现坦诚,田承嗣自然不会在此事上矫饰。闻说之后,也放下茶盏道:“正是!自末将迷途知返以来,监军使大人地照拂末将铭感五内,虽百死不足报其万一。论说此时以末将地降将身份本不该再来,无奈身不由己,毕竟手下还有几万儿郎牵绊着,为此,也不得不觍颜登门了!”。 “自你那份表书送到哥舒翰帅府那天起,田将军就是朝廷臣子,什么降将不降将?你自己不可存了这心结。你老田的魏博军是本使亲自招降的,自然要负责到底。若有外人说风凉怪话,尽管让他们来找本使理论好了!”面生愠怒的说完这番话后,唐离的脸色才又恢复过来,微微倾了倾身子面带笑意问道,“这书房就你我二人,田将军对你的安置之事若有什么考量,但说便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末将是大唐的臣子,如何安置调派自然该听陛下,听监军使大人的。”先自说了句冠冕堂皇的话,田承嗣眼光余波处见唐离满脸笑意,显然对他这番话甚是受用,这才又接着说道,“若说想头也是有的,末将毕竟是行伍出身,这几十年都是在军中度过,不瞒大人,若真离了军中,末将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为陛下、为朝廷效力,因此,希望今后还能留在军中。末将虽年过四十,但自信还开得三石弓,举得起百斤石锁,若别处不好安置,能发往哥舒大帅陇西军中做个禆将也心甘情愿。” “让你老田这等平叛功臣去陇西做裨将!这岂不是让吐蕃人笑我朝廷无识人之明,笑话,笑话!”唐离笑着摇摇手,又为田承嗣续了茶水后才恢复正色道:“所谓君子无信不立,某虽不敢自诩君子,但于这‘信’字上却甚是看重,本来关于你的战后安置当日早有定约,只是如今陛下有意将各处节度使改为护军使,这一节上倒是有些为难了!” 所谓以前的定约自然是指唐离当日答应的“副节度使”之职,田承嗣今日此来八成也是怀着这个心思,此时一听唐离这番言语,当下心中一沉,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也只是强笑道:“监军使大人对末将照拂已多,此次末将也实不敢让大人为难,大人但忘记昔日那些笑谈,末将坐等朝廷调度就是。” 见这田承嗣居然玩起了激将法,唐离心下一笑,面上却做不知道:“田将军此言何意,可是信不过本使?”他如此一说,田承嗣心底窃笑的同时,口中自然连称不敢,如此让而来几句后,唐离才收了愠色道:“田将军毕竟曾是安贼属下大将,此次安置调转,这长安以北各道是留不得了,为今之计也只有在南方诸道想办法。” 见唐离说到了核心问题上,田承嗣无形中又正了正本就坐得挺拔的身子,全神贯注之间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儿。 “若说这次改节度使为护军使,以长安为界,也只有两个军镇暂时不会变动,长安以北往西的就是陇西节度衙门,这个田将军你是不能去地。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了。” “哪里?” “剑南道节度使衙门。”说出这个去处后,唐离的声音就愈发的推心置腹了,“此次平叛之战后,陛下本有意在十镇节度使衙门都推行护军使制度,但碍于哥舒翰刚立大功,陇西又是抵御吐蕃第一线,是以就暂缓推行。而剑南道之所以也得暂缓,却是杨相一力为之。说起来南方那些个驻军军镇,除了剑南,其他的规模本小,现在又改为护军使衙门。你田将军纵然去做护军副使,要兵权是没有的。民政、赋税征调这些事又被朝廷收回。那还能做什么?其实也就是投置闲散了。如此就不说屈才,田将军你自己可愿意?” 以上说的都是实情,田承嗣还能说什么,当下起身躬身一礼后郑重道:“多谢大人为如此费心,末将异日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虚按了按手。待田承嗣重新坐下后,唐离因又续道:“跟这些个闲职比起来,我以为老田你还是去剑南道的好,毕竟这里还是节度使设置,短期内军事、民政等权利都还在地方,老田你去后也有用武之地不是。” “剑南道是国朝三大军镇。能去自然是好。怕之怕……”这满天下的人谁不知道剑南道乃是外戚乡土所在,早在老李相公当政时就是如此。他这外系将领想往进插一脚只怕是不容易,再则田承嗣也实在是忌惮杨国忠,孰知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唐离拦腰挡住,“怕什么,莫非剑南道就不归朝廷管了?此次平叛之战本使也立了些微功,在战后众将的迁升调转之事上自信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至于杨相,如今朝中早有剑南道是外戚家禁脔的流言,首辅相公听着这话未必就高兴。再则你田将军在剑南本无半分根基,鲜于节度使还怕你去夺权不成?” 言至此处,唐离不免又是一阵轻笑,动了动身子坐地更舒服了些后又续道:“当然,我也知道你此去剑南开始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孤家寡人连个贴心人都没有也实在难处,前两日我已去信兵部薛龙襄薛尚书处,正好趁着这次江南镇军调动回撤之机,从你魏博军中抽调两万补充到剑南道镇军中,就是这个数儿,不能再多了!否则就不说杨相,鲜于节度也该跳出来反对了。两万人放在剑南道是有些少,不过薛尚书也已答应,魏博这两万人背井离乡远调江南孰为不易,此次平叛又是立了功的,兵部该当多照顾些,若是粮草辎重及军械配给剑南道鲜于节度使有不便处,兵部自然一体补齐。如此,田将军以为如何?”。 话说到这一步,田承嗣要是还不明白,他这些年可真就白活了。眼下唐离的意思明显是想借平叛大胜的良机,往外戚一党的铁杆庄稼地里插颗钉子进去,而这做钉子的人就是他。不过唐离显然不是要他去白白坐蜡,随他一起去上任地还有两万旧部,人数少是少了点儿,但好在这两万人的粮草供应及军械补给不会受制于鲜于仲通,而有了这两万旧部在,他田承嗣也就不至于被架空。前面受了唐离许多好处,眼下明显是唐离要用他办事,以今日之田承嗣又如何能拒绝? 正在田承嗣心下不住盘算的当口儿,却听唐离又是一句有意无意间的话传来,“鲜于仲通商贾出身,自接任剑南道节度使以来每遇吐蕃寇边,几乎是连战连败,不过仗着剑南地势险要及城池坚固才得以保全,如今朝中私下里质疑他统军能力者甚众,便是陛下也未尝没有这份心思,不过碍着太后及杨相不便立时撤换罢了。眼见鲜于节度年已五十有六,再过两年也该是上表乞骸骨的时候了。剑南雄镇,又值田将军壮年勇武,正是大有为之地呀!”田承嗣做事随机而动,心狠手辣,本就有三分枭雄气,也是个深知富贵险中求的人,此时本就没有拒绝地退步儿,再听唐离此言,遂也不再犹豫,当机起身拱手一礼道:“一切但凭监军使大人做主!” 闻言,唐离也起身抚掌赞道:“当断则断,果然是名将本色,好!”恰在此时郑思奇来报,言说午宴已准备完毕,老爷也已回府。这顿饭由唐离及河东道观察使郑子文两人作陪,实在是给足了田承嗣面子,席间宾主尽欢,自不待言。 送走了田承嗣,有了几分醺然酒意的唐离自往内房走来,刚一进门,便被一双白生生的手儿蒙住了眼睛。 “这都中午了你才起身,再这样下去,咱家蛟儿可就真是个大懒猪了!”唐离说笑之间,已反转身子将李腾蛟拥入了怀中。 “只要能跟阿离你在一起,懒猪就懒猪!”依在唐离怀中,李腾蛟似被抽了骨头一般全身绵软如泥,半闭着眼睛的她说完这句撒娇话,又用额头在唐离脸上狠狠蹭了蹭后幽幽声道:“阿离,我想长安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回家!”怀拥娇妻,唐离喃喃重复到这两个字时,眼神儿也是一亮,“回家,咱们很快就回家!”含糊低语声中,唐离的脸已向李腾蛟粉嫩如花的娇颜上贴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战后〈三〉 初夏的长安本就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芳。满城枫花飘絮,淡香袭人,而这一天的长安在美丽之外,又多了几分不同。自城外十里灞桥处垫着的新挖黄土一直铺到了明德门门口,而明德门里面的朱雀大街上,早就洒扫的几乎是一尘不染,两边每一个坊门前都整齐的摆放着香案。香案上焚香了了,大海碗里浓浓的酒香混着满城槐香,熏人欲醉。 朱雀大街上一早就实行了街禁,坊中若有人要外出就只能走坊中后门,此时满城人表面的安静下其实压抑着火一般的热情,偌大的长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切都因为钦命监军使唐离大人回京,平叛军正式班师回朝。 自去岁安禄山兵起范阳,旬月之间横扫河东,更前出一部兵马渡河南下,占据河南道东部半壁,长安人就没少跟着受惊吓,尤其当范阳叛军第一次在谴关城下窥探耀兵之后,长安城中的恐慌更是达到了顶点,当日下午就有长年寓居在此的江南富商匆匆出城南下返乡,此例一起,帝京坊间愈发震动,若非兵部尚书薛龙襄见机早,迅速命京兆尹衙门出面安抚弹压,并调动羽林军严守四城一十二道城门,只怕这场发自民间的慌乱只怕会越闹越大。 只是人虽然留在京中,坊间百姓难免心中揣信,朝廷里的军政大事他们难以明白,也不想明白,于是就人云亦云的将平叛初期一力主张避战的唐离给骂了个臭死。文人掌兵如何如何,畏敌如虎如何如何,类倒的话语几乎在长安每一个茶坊酒肆间流传。帝京里的百姓,自来就是天上事知道一半儿,地上事情全知道的万事通,这一番评论骂下来,真是说的煞有其事,直将唐离的军略扯的毫无是处,由此唐离本人也就成了祸国奸臣,混忘了唐离这“才子”的称号当初也是他们一力捧起来的。 及至今春一来,唐离以监军使身份坐镇关内道开始平叛决战,朝廷军每战必胜,随着大战开始后一个个捷报传回,茶坊酒肆中的闲汉们先是不信。再到半信半疑,一旦最终确定这个消息后,帝京百姓们立即将他们善忘的天赋发挥的淋漓尽致。前面的骂声还未完全消尽,歌功颂德之声已连片而起,就这么三两日间,往日的“祸国奸臣”立即就成了风流才子,文武双状元,尤其是当小丘之战过后,唐离面对数千胡骑精锐坚守不退的经典战例传回,种种赞扬更是到达了顶峰。 安史乱起,大唐北部陷入刀山火海,长安震动。帝京也没了往日故人穿行,热闹不堪的景象。承平百年的京都百姓提心吊胆这大半年着实是憋的很了,此时史思明自创,安禄山被心腹宦官李持儿所杀,安史之乱就此平定。压抑已久的长安百姓还能不趁着这个由头好生热闹热闹? 虽然限于京兆尹衙门的禁街令暂时不得外出,但这些人却都心情激动的等在坊门后,等着唐离及平叛军进城时禁街令解除的时刻。 卖胡饼的明老四是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往日里就靠一副胡饼挑子封食吃。日日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个松闲时候儿,难得今天逢着街禁做不得经济出来趁趁热闹。一大早起身就开始等,一个时辰过去,又一个时辰过去,眼见就要日近中天,正在他如其他街坊一样,等的颇有些不耐的时刻,就听南边儿明德门那里终于传来了九声悠长苍茫的号角。号角一起,各坊间用于标示开闭坊门的钟鼓也同时敲响,随后就是呼啦连声,站位靠前的明老四几乎没动脚,就被激动起来的街坊们囊着如潮水般自坊门处涌出来,左右看看,原本因禁街显得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两侧瞬间就已是人满为患。 号角声停不久,眼力好的已远远能见到一面硕大的黄罗伞盖,明老四随后就听身边人群不远处一个高门大嗓地声音兴奋叫道:“大家,这是大家的黎驾。大家亲自出迎了!这可是本朝第一遭儿!”唐例,宫内人习惯将皇帝称为“大家”,久而久之,长安百姓也熟悉了这称呼,情形颇与宋时坊间将皇帝称为“官家”相似。 一听说皇帝亲自出迎,明老四随着众人“噢”的一声惊叹,原本就激动的情绪愈发的高涨了,拼命瞪大眼睛向着南边看去,只是在明老四刚刚看到一片模糊黄影时。就听南边一阵山崩般的“万岁”声传来。随后就见南边坊街上的百姓如狂风临水一般,人群就似波浪一般矮下去半截身子,分明是远处百姓在迎驾了,这股浪潮波及到这里,明老四也就扎煞着手,有样学样的随着左右街坊跪下了身子,兴奋的同时又有些遗憾,虽然能赶上圣驾出宫,但看这样子终究是难以一瞻圣颜了。心中想到这里,他的脖子就愈发挺的直,想着趁这时刻好生看看天子的鉴驾是什么模样也好。 随着銮驾的明黄颜色越来越近,大批的长安府公差及羽林军蜂拥而来,背对朱雀大街,面朝着众百姓。几乎是一个排一个的堵在了跪倒的人群之前。一双双眼睛瞪的溜圆,跪倒的百姓只要稍有动作,立时就能引来数十道目光。在这样的微压下,原本有些喧闹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明老四伸长的脖子也不自觉的低了下来。 明老四打小在长安长大,数十年来又做的是卖胡饼的营生。日日走街串巷,左近的人都认识他,加之面相又长的忠厚老实。许是因为这些因素的缘故,他刚低下头不久,就见一双公差穿着的皂靴离自己越来越近。 “老明,你好福气,待会儿你代表本坊去给圣天子献酒祝捷。”还不等明老四反应过来。那公差又低头嘱咐了几句话,随后就是一声,“可记住了!” 被这突然的消息震的糊涂,加之公差喝问得又急。明老四迷迷糊糊间就点了点头。及至那公差转身去了,他才反应过来。既不敢再大声问,刚才那话又着实没听清楚,一时又晕又急,额头间刷的一声爆出一头白毛细汗来。 不等明老四打退堂鼓,随着南边山呼万岁之声越来越响。銮驾也就越来越近,此时的明老四就似喝醉酒了一般,带着一头汗的脸上涨得通红,心里只剩下紧张了,身边的热闹却是恍然未觉。 呼喊万岁之声已是近在咫尺,此时明老四这边百姓口中虽是跟着喊,但一片人头却愈发垂的低。倒不是他们想如此,实在是吃不住公差及羽林军那凶狠的目光,仿佛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些人都有意要刺王杀驾一般。 “准备着,”公差的这句低语让明老四全身一震,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不等他低头擦擦汗,就觉身边的公差低头在他肩上一拍。“去吧!” 到这一步,明老四已是退无可退,好在他走街串巷多年,也是见惯人的。勉强站直身子,喝醉酒一般从人群里穿过向前走去,羽林军身后的香案上早备好了海碗装着的美酒,迷迷糊糊端起一碗。明老四双手捧着就向那一片明黄走去。至此,他始终没敢抬头看看那片明黄颜色下到底站着什么人。 “陛下天恩……”跪倒身子的明老四双手捧酒碗过顶,带着颤音的刚说完这四个字。后面公差原本交代的话却再也想不起来,越是用力想,脑子里就越是一片空白,手上酒碗也就越发抖的厉害,滴滴酒浆晃出来撒在他身上星星点点的。 “起来吧!”銮驾上这个少年口音此时在明老四耳中实在与仙音无异,上身僵直着不动,明老四双脚慢慢站了起来。 但觉手上一空,明老四捧着的酒盏已被人接了过去,低着头的他随后就听到刚才的声音轻笑着道:“这是长安百姓为贺朝廷平叛大胜的祝捷酒,该当唐爱卿你来饮才是。” 随后明老四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续起道:“若无陛下,焉有平叛军之大胜,此实是天佑我大唐,臣不敢居功。然则若论这碗酒,实该敬真此次平叛之战中为国尽忠的将士。”这声音到了这里,已颇有几分黯然。 “爱卿说的是!”言语刚罢,一直低着头的明老四就见身前一片水光,却是那碗美酒已被缓缓泼洒于地,以为献祭。 “抬起头来说话。”直到被身侧的羽林军碰了一下,低着头的明老四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猛的抬起头来,却又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低下头再次抬起后,明老四总算稍微镇定了一些。却见身前大半腰高的銮驾上,一个全身金黄销甲地将军正陪着一个身穿九龙冕服的少年,那青年将军虽然一身皑甲装扮,但他顾长的身量及俊逸的脸上却透出浓厚的儒雅气息。至于那九龙冕服的少年,明老四不敢细看,一瞥之间唯一感觉到的就是一股勃勃英气,至于相貌,反倒是记不大清楚。 从小到大,李睿还是第一次见着明老四这样的人。他那惶恐着揣揣不安的样子显的分外真实,正是这份真实让李睿来了兴趣,笑着和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 皇帝问话,按明老四的常识自然应该跪下答话,只是陛下刚刚叫他起来说话,现在若要再跪又不合适,一时进退两难的明老四就这样熬煎的站着,口中答话道:“小民明镜,因在本族堂兄弟中行四,因此街坊们都习惯称呼为明老四,小民现以卖胡饼为业。” “明镜!这名字倒也别致!”闻言,李睿微微一笑,“卖胡饼一日可得利几何?能顾得住你的生计?” “小民自做自卖,也不雇伙计,所以一只胡饼倒有半利,连带着自己的吃食也能包进去。勤俭些生计尽能过得,若是像安贼乱前一天能卖出百五十只胡饼,小民晚上还能沾上酒荤。”说到本行生计,明老四明显放松了许多,说话也流利起来。 “唤!安贼乱前一日可卖百五十只,现在又如何?” “现在好时能买上百来只,若是差些就是八十只上下,虽然糊得住口,但酒荤却不能常吃。”正自说到这里,明老四摹然觉得脸上一热,却是身边看护着他的羽林军士微不可察的盯了他一眼。也正是这一眼让他激灵灵醒过神儿来,经过刚才对答渐渐镇定下来的他嘴上忙又补充道,“不过自朝廷平叛大军的捷报传回京师,小民的生意就一日好似一日,原本日日都只卖得七八十只胡饼,渐渐就涨到九十只,百来只,自前两日朝廷大军班师的消息传开,小民的生意一发的好了。昨个儿就卖到一百二十六只,现如今听街坊们说,明德门里来长安的人越来越多,小民寻思着这经济营生只能越来越好,兴许过得几日就又能卖到百五十只。这一切都是托陛下的福,托文武双状元唐大人的福!”说到这里,明老四一时福至心灵,扑通跪倒在地上,口中连声道:“小民给陛下,给唐大人磕头了!”言未毕,他果真“蓬、蓬、莲”三声重重邓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唐爱卿,你都听见了吧,文武双状元!连联听着都耳热。”笑着向唐离打趣了一句后,李睿扭过头来道,“来,看赏!另赐一坛御酒。点头果子四件,让他好好过过酒荤。” 目送明老四千恩万谢的去了,鉴驾继续前行,扶着黄陵栏杆的李睿两边黑鸦鸦跪倒的百姓道:“自去年安贼作逆,时至今日长安百姓才算真定下心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战后(四) “臣惶恐……”唐离刚一开口,就被李睿伸手拦住,依旧注目着两边百姓的他用绝不符合年龄的声调低声道:“不瞒爱卿你,去年岁末薛卿来勤政务本楼请调羽林军封锁长安四城十二门的时候,朕当晚一夜没睡,朕怕,朕是真怕!朕怕长安就此一乱不可收拾,朕怕祖宗这份基业就败在朕的手上,朕怕做亡国之君!” 虽然李睿是大唐国主,但他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听他说出这样低沉沉重的话来,唐离顿觉一阵心酸,尤其是当他想到正是眼前这个少年皇帝顶住恐惧,顶住朝野上下的急战压力任自己放手施为的时候,唐离的心酸瞬间转为心热,这时节他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重重一句道:“多谢陛下对臣的信任!”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为君者最忌遥控插手指挥前线战事,老师昔日的教诲朕可是一日不敢或忘。”微微一笑后,李睿才又道,“当日不是朕不害怕,也不是朕不想发诏令高仙芝潼关军出关与敌决战,只因为朕相信老师,朕相信老师定能克敌建功,朕相信老师既能扶朕坐上江山,就一定能帮朕守住这大好山河。” “臣惶恐,臣感激不尽!” “惶恐甚么?朕是先皇幼子,又是庶出,若无老师,朕焉能坐上皇位!废太子谋逆篡位时,若非老师孤身入羽林南大营,不说皇位,便是朕这条命怕也保不住了。此次平叛,又是老师运筹于内,镇军于外,才将二十余万叛军悉数瓦解。军略武功、文采风流、乃至民声民望,老师无一不出众,跟老师比起来,杨卿虽尽有经济之才。却也显的平常了,朕得老师,实乃天授!”双眼扫过两边黑鸦鸦的人群,李睿的眼神中有一阵痴迷,又有一阵儿狂热。“老师,太后已跟朕商议过大婚之事,陈老相公三孙女朕也在花萼争辉楼见过几次,听太后说这也是老师的意思,朕答应了,等入了秋,朕满十五。天气也凉快下来后此事立即就办,古谚有云:‘成家立业’,朕家将成,但业为立,老师,当日你授业时曾说,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说,朕这个读书人能做一个为万世开太平的好皇帝吗?” “能,肯定能!” “像先祖太宗一样地好皇帝?” “只要陛下有心,就一定能做到!”说话间,唐离低头避开了李睿灼灼的目光。压力使人成熟,只是短短大半年时间,但在唐离眼中,往日的那个李睿明显成熟了许多,也模糊了许多。 闻言,李睿哈哈一笑,“老师相人之术可谓天下知名,举荐的人才莫不合用,有老师这句话,朕又多了三分信心。”言至此处,转过身来的李睿蓦然话题一转道:“老师,前些时我在宫中闷的很了,曾随着郑鹏到你府上走了一遭,本是为发散心绪,却没想到竟见到一个妙人儿。” “噢?” “就是你府上那个李泌道士!朕小时候就曾听说过他七岁时与前朝张说相公赋‘方圆动静’,被父皇赞为神童的故事,没想到此人竟然在老师府中,当日机缘巧合一阵闲谈,此人果然胸中大有丘壑。”话说到这里,李睿却是微微一顿,随后才轻声探问道,“听说,李泌曾是废太子最为信重的幕僚?” 看着眼前笑容晏晏的李睿,唐离只觉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正是!当日废太子谋逆先皇,李泌虽远在江南也牵连其中,此人确是高才,尤其眼光深远开阔处,臣也自叹不如,正是怜他之才,又知他在废太子谋逆一事上并无干系,臣才走了杨相的门子保下他一条性命。不瞒陛下,此次平叛军略的制定,李泌贡献良多。” “原来如此!哎,若论识人的眼力,杨相的确比老师差地远。雪中送炭,难怪这李泌对老师如此服膺!说到这里,朕却又一事要跟老师商议。” “君臣之间何来商议之说?陛下但吩咐就是。”比之刚才,唐离的态度越发的正式了。 “内宫崇唐观供奉观主年老,近来多在太后面前告老,意欲归乡,朕有意请李泌道长接任其观主之位,未知老师意下如何?” “能得陛下青眼,入主崇唐观,正是李泌造化,臣也为他欣喜。” “好好好!有老师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笑着走回唐离身边,李睿玩笑般说道,“昨日有臣子上奏本,言说此次平叛老师实居首功,与哥舒翰同晋二等国公实在不足以彰显朝廷赏罚之明,朕深以为然,已着令翰林待诏重新拟旨,晋位老师为一等镇国公,世袭罔替,与国朝同始终。” “不可……”唐离刚要推,就被李睿接口拦住,“若非老师年龄太轻,要为以后留个晋身余地,又有前朝安贼‘东平郡王’的尴尬事儿,朕还真想给老师封王,这一等国公就不要再推了!”说完这句,李睿当即转了话题,“对了,昨个儿杨卿上了个本章,有意在北地各道推行两税之法,此事老师以为如何?” 闻言,唐离微微一笑,“杨相还真是个急性子!关内道还好些,如今两河道可是刚遭兵火,有的地方实在是百里不闻鸡鸣之声,现在就推行两税之法,怕是早了些。不过国朝百年至今,租庸调的赋税方法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了,两税法倒也是大势所趋。” 这番话说的模糊,让李睿难以明了唐离心意,遂又追着问了一句道:“那老师的意思是……” “趁着两河战乱刚罢,豪族富户们避难未归,现在先清丈田亩阻力最少,于朝廷将来的赋税征收大有好处。至于税法正式铺开,总还需等难民们陆续返乡以后才好。” “朕也是糊涂了,这事都想不明白,就按老师说的办。”李睿自嘲的一笑后,才又问道:“然则护军使一事又如何?” 李睿虽问的大而化之,唐离却明白他的真实意思所在,缓缓上前两步半依着栏杆站定。唐离边随意看着街道[ 宝 书 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b a o s h u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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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承嗣,就是最先光复范阳的那个?”李睿微微蹙眉轻拍了拍栏杆后道,“说到这事儿,杨卿也有个章本,是一力保荐杨灵绪出任河西道观察使的,如今这本折子还压在朕的御案上,本想等明日再与老师商议……” 陇西是个泛指的概念,其实包括陇右及河西两道,而两道中,地势上又以河西道最为要紧,狭长的河西道虽然面积不甚大,但整个河西走廊却是扼住大唐西去的咽喉,杨灵绪同样出身剑南杨氏,是外戚一族中铁杆儿,杨国忠举荐他出任河西观察使,分明是对唐离奏本的反制措施了,想借此在陇右埋个钉子下去。“杨灵绪为官虽才具上开拓不足,但好在老成厚重,若说这一任河西节度使也尽可做得,臣以为杨相这奏本陛下尽可准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战后(五) 见唐离答应的如此爽快,李睿也不免微微错愕,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帝王之家,在废太子谋逆的喊杀声中登上王位,甫一登基就面临兵势如火的叛军队伍,李睿年纪虽小,但心思却半点不少,尤其是这大半年在艰难隐忍中渡过,更有了远超出年龄的心智与成熟。对于如今朝堂上的两派纷争又焉能看不出来?唐、杨这两本奏章中的意思他也是清清楚楚,眼见唐离答应的如此痛快,李睿面上错愕的同时,心中也是点头不已,自己毕竟没看错人,老师虽与杨国忠党争,但毕竟还是以国事为重的,自己登基未久,羽翼未丰、威权未重的时刻,反倒是这种两虎相争更利于驾驭制衡。 唐离自己并不知道,正是他这个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爽快回答,在李睿心中无形的粉碎了这大半年来关于他的许多不利流言。 闲话说笑之间,銮驾渐次进入皇城,随后经承天门进入内宫,由此,李睿下了銮驾,解散羽林仪仗,由唐离、杨国忠及陈希烈等重臣陪着向花萼争辉楼走去。 迎接外臣,太后自不便出面,但此时的花萼争辉楼中筳宴酒馔早已治备整齐,人比花娇,一身盛装打扮的杨妃虽看似闲适的慵坐着,但心里的焦急却从眉眼间无声流露出来。 “禀太后,陛下銮驾已走完朱雀大街一半了。” “禀太后,有百姓献酒,陛下銮驾停在静仁坊前了。” 坐在花萼争辉楼上,李睿及唐离的行进速度几乎是一柱香一报,听说銮驾停在了朱雀大街的静仁坊前,本就心下焦急着想见情郎的杨妃顿觉烦躁。“京兆尹好不晓事!只想着用这些虚头儿来讨皇上欢喜,全没想着眼下已是五月天,外边晴天大日头的,陛下身子骨还稚嫩。若是沾了暑毒可怎么得了?勤政务本楼那些宫人们怎么办的差?连这节上都想不到,真是一群混账行子!” 杨妃身边若论贴心能揣摩她心思的,除了小玉就数黄公公了,心下知道杨妃发这无明火的缘由所在,黄公公当即上前了一步,低声赔笑道:“娘娘虑的是,奴婢这就出宫促促驾?” “恩,去吧!”挥挥手,黄公公顿时一溜烟地下楼去了。有他这么一催促,銮驾到底快了不少。 听着李睿一行越来越近,杨妃对自己花了近两个时辰的装扮反倒愈发的没信心起来,就着身前的铜镜,口中连声问道:“小玉,你看这花子是用菱形还是用圆形的好?还有这眉饰,是小山式样还是垂珠样式更好看?” 恭谨的站在杨妃身后,小玉低头看着案几上铜镜,镜中映照的是一张绝色丽颜,尊贵慵懒的倭堕髻,淡似远峰的小山眉,眉心那一点鲜红欲滴的菱形花子,双颊上淡淡地腮黄,原本就是倾国之美。再经过这一番细心装饰,这一刻的杨妃实在美艳不可方物,盯着铜镜中这张脸,纵然是身为女子地小玉,也有片刻的痴迷,在杨妃的光芒下,案几上花开正艳的牡丹也显得黯然失色。 见着小玉盯着铜镜微微发愣的神态,杨妃心中地不安顿时一扫而空。这种失态本身,比任何赞美的语言都更实在。抿嘴一笑,杨妃伸出纤细的手指虚拢了拢鬓角,在一阵环佩叮当声中轻笑起身道:“走吧,皇上他们也该快到了!” “臣钦命监军使唐离见过太后娘娘。”紧随李睿身后向杨妃见礼,唐离刚一作势半躬下身子,就觉着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臂膀。太后盛装打扮正式接见外臣,这本是极少有的礼遇,非勋贵重臣不能。照例来说,太后也只是作势虚扶,并不落实处的。那知杨妃竟落虚为实,借着宽大的淡黄袖衫遮掩,结结实实扶住了唐离的手腕。 “身入虎狼之师,镇军平叛,此次范阳乱平,唐爱卿居功至伟!”宽大的袖衫下,杨妃春葱似的手指细细滑过唐离的手腕,这句说完,却见她话语一转道:“只是唐爱卿端的是好硬心肠,自去岁秋末出京监军这大半年,回京不过才一次,爱卿就不家里人挂念?”说到这里,杨妃脸上依旧是笑颜如花,只是手指处却猛然发力,由拂改为拧,突遭刺痛,唐离既不能叫,脸上的神色也不敢稍有变化,唯有在笑容中透出丝丝苦味儿来。 一时见礼既毕,几人拥着杨妃及李睿上花萼争辉楼中坐定,这开始时说不得要同饮三盏以贺朝廷平叛功成,敬过杨妃及李睿后,几个随行重臣的目标自然就转到了唐离身上,一樽樽饮下去,不多时唐离已有几分酒重。 今日只为君臣同贺,席间未多涉政事,这顿酒之吃了个多时辰,眼见日过中天之后方才尽兴而散,眼下人多,杨妃虽有心单留下唐离,但如此以来却又太着行迹,只能看这狠心的冤家随着李睿告辞下楼去了。 李睿没传御辇,君臣几人说笑着向前走去,刚出花萼争辉楼所在地院落不远,唐离一扶额头自失笑道:“今日酒多了,何时将佩玉落在花萼争辉楼中竟不自知,臣请陛下并诸位大人稍等,容臣去去就来。” “可是腾蛟夫人陪嫁的那块鸳鸯双丝佩玉?”李睿笑着问了一句后,也不等唐离答话,便摇摇手道,“这块玉宝贝的紧,爱卿就快去吧!”。 “谢陛下!”唐离又向陈老相公等人拱手一礼后,便转身向花萼争辉楼走去。 回到花萼争辉楼,唐离正见着满脸怏怏的黄公公从楼上下来,见了他,黄公公脸上一喜,低声说了句“娘娘正生闷气”后,便当先领着他上楼去了。 上得二楼,黄公公向楼右侧的房间微微一指,却没有开口说话。 向黄公公点点头,唐离径直走到房门前,“臣唐离请见娘娘”,说话声中,他已随手推开房门。 开门处正碰着急步跑过来开门的小玉,见他进来,小玉也没出房,无言福身一礼后,悄步隐没在房中一片锦绣帷幄后不见。 听唐离去而复返,杨妃本是惊喜的回头张望,真等唐离进来,她却又故做生气的低下头去。这种种情态模样只与初谱情事的小女儿无异,那里有半点母仪天下的矜持贵重。 杨妃本就是人间绝色,此时盛装打扮之下,更有酒意渲染,愈发丽色逼人。唐离既不说话,也没什么动作,就这样背依着房门无声欣赏着眼前的美人,不过片刻功夫,杨妃本被酒意醺红的脸上就愈发的娇艳欲滴了,一双眸子里浓浓的情思似要滴出水来。 蓦然站直身子,唐离三两步之间已到了杨妃面前,伸出手去抬起温软滑腻的下颌。不等杨妃有什么表示,唐离已重重向两瓣红唇吻去。 就此一吻,原本作娇作痴的杨妃就此软倒在小情郎怀中,良久之后,两人唇分,唐离看了看拥着杨妃的手腕儿上那块青紫,装势作色道:“久不见面,见面就这么心狠。该打!”口中说着话,原本扶着杨妃的左手已落了下去,随后就听“啪啪”两声脆响,臀浪轻荡之间,伴随的是杨妃细细的娇呼。 随着这声响,帷幄处露出一条细小的缝隙。随即,满脸通红的小玉手松处,帷幄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 “我是借着佩玉的由头才能回来,陛下及陈老相公等人还在等着我。且先走了!”侧头在杨妃脸上吻了一记,唐离转身出房时,犹自扭头低声说了一句道,“你今个儿这身打扮真是艳美的紧了!” 就此一句,杨妃原本晕红的脸上顿时欢颜一片,有爱郎这句称赞,也不枉她这两个时辰的细心描摹了。眼见唐离就要出房,杨妃伸出手去紧紧挽住了小情郎的臂膀,仰着头无限娇痴道:“日里想着你,晚上梦里也是你,这深宫我是一日也住不得了!睿儿已应下秋后就办大婚,这件大事完了,我也就放心了。介时我要出宫时,你这没良心的可要在睿儿面前帮我说话才好。” “我自省得,这事杨相那里你也要预做功课。”匆匆说完这句,复又低头吻了杨妃一下后,唐离才抽手疾步去了。 今日肯定是议不得事了,将李睿送回勤政务本楼后,众人便出宫城自散了。 且不说唐离回家后的热闹,单说杨国忠到了府,立即便召来柳无涯议事。 因是杨国忠的急,正与贴身侍婢厮混的柳无涯连脸也没顾着洗,就这样带着脸上的浅浅脂粉印子来了:“恩相!出什么事了?” 看柳无涯这放浪形骸的样子,杨国忠皱了皱眉后微微一笑间指着左下处的胡凳:“坐下说话!唐离已同意杨灵绪出任河西道观察使了。另外,田承嗣调任剑南道节度副使一事陛下心意已定,想变怕是不易了。” “唐离还真答应了!”重重一拍额头,柳无涯沉吟半晌后才叹声道,“好个唐别情,这是步步进逼呀!” “恩相,我们原想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没想到这唐别情竟能做出这事来,他难道就不担心哥舒翰对他心存怨恨?”疑惑的摇了摇头,柳无涯续又道,“不过他应下此事倒着实是个妙招儿,既在圣上面前表了忠心,又反将了恩相一军。承接老李相公余绪,他唐离本在军中就广有影响,随即又钦命监军使在外镇军平叛,如今平叛大胜,加之个兵部尚书薛龙襄也是唐门一系,如今若论在军中的影响力,除了他唐别情,本朝不做第二人之想。反观恩相,不过仅只剑南一道镇军而已,如今唐离索性舍了陇西观察使,换回田承嗣调任剑南节度副使……” “这些就不用再说了,本相都省得,你且说且如何应对才好。”杨国忠的语气中颇有不耐。 “唐离甫立大功,圣眷又浓,占着这两条,些许阴谋小道实难动其根本,一个不慎反倒引火烧身,为今之计,也只能行当日商定之策了。既然陛下已允准秋后大婚,那太后提请出宫为黄冠之期必已不远,恩相但隐忍些时日,届时毕其功于一役,岂不是好?至于田承嗣调任剑南道节度副使,既已无法拦阻,恩相但自允了就是,谅他一个河北叛将出身,又是远行千里的,这短短几个月里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儿来,总之,既已定计如此,恩相这些时日就多忍让些,也好懈了唐离的防备之心,异日剑南之事也更好成些。” 闻言,沉默良久,杨国忠才嘎声一叹道:“若论本心,我实不愿如此,唐离,这是你逼我,你逼我的呀!” 第二百七十五章-战后(六) 平叛功成,李睿顺应民意下诏长安金吾不禁,凡大唐国土普天同庆三日,随后的连续三日间,长安人流如织,热闹非常,种种民间自发的庆祝活动虽没有开元全盛时的奢华,但这份喧闹本身已隐隐显示出重回盛世的气象。 或许是迫于唐离正盛的气势而暂避锋芒,或许是不欲再与唐离争锋,也或许是另有打算。总之,在平叛成功后的一段时间里,当朝首辅约束外戚一党采取了明显的收摄姿态,没有了两党之争,整个朝堂上呈现出一片祥和气息。 在此期间,唐离配合李睿一力推动的是将节度使改护军使,其间关于护军使的职责明确,任职年限,调转原则等等涉及的细务既杂且琐碎,忙完这些,还要考量调派各镇军所在地的观察使人选,如此种种忙的唐离浑没有心思再操心别的事物。 在唐离忙着护军使的事情时,当朝首辅杨国忠也是忙的手脚不停,与唐离不同的是,他忙碌的对象却是两税法的推行。自拜相以来,因杨国忠的出身及其窜起时间太快,并无太大履政经验,是以他推行的诸般内政措施多为朝野诟病。其间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两税法的实施了,从最初在岭南道试点,再逐渐推广到江南各道,这个新的税法正合时宜的接替了早已老朽的租庸调税法,在上至君王下至朝野间,为杨国忠增光不少。尤其是平叛之战最为关键的末期,朝廷钱粮调度无以为继时,正是凭借岭南道的春税才得以勉力支撑。随后的朝廷用度,也是凭借着江南春税才得以支应过来。这些表现,直让李睿对杨国忠夸赞不已。正是缘自于以上种种,杨国忠更是将满身气力用于这一税法的推行上,不仅为博李睿欢心,其本意更在于将此作为可垂之后世的一生功业来经营。 杨国忠的两税法本就是肇始于唐离的提醒,明知这是顺时应世的善政,加之近段时间来外戚一系的低调收敛,唐离自然也不会再在这件关系国本的事情上对他刻意刁难。若是时机得宜,反倒是顺势推波,两党用力一处,加之两河又是战乱刚毕,百废待兴的时刻,新税法的推行虽然还是麻烦不断,但毕竟在大地进度及方向上还算是顺风顺水。 长安城,唐府。忙碌了一天,刚刚从内宫中回来的唐离揉着鬓角来到正堂时,却见堂中早坐满了客人。怀素和尚正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在招待这些来客。 “公爷回来了!”见是他进来,最先站起身的是同样一身圆领团衫打扮的田承嗣,而后是在家修养月余的杜甫。这次在范阳的牢狱之灾让名传后世的诗圣又消瘦了许多。但身上透出的精气神儿倒是不错。除此二人,另外还在座的就是翟琰及久不见的玉真公主。 “别叫公爷,还是别情听的入耳些。”笑着拱手回了一礼,唐离随意在翟琰身边的胡凳上坐下后道:“承嗣兄,去过兵部了吧?还有子美兄,这才回京多久,合该多修养些日子才好,为朝廷办事不在一日两日,先将养好身子才是正经。昨晚上我回来听内人说,嫂夫人日里就来过,说话的意思也是想请内人带话给我劝劝你,好歹再在京修养两月再说。子美兄,这事儿你得听我的才行。” 闻言,杜甫黑瘦的脸上一笑,“别情,这却来不及了,吏部调职的牌票已经下来了,限期到任。” “这么快?吏部这次倒是转了性!”接过下人送上的热茶,唐离呷了一口后,放下茶盏道:“是余杭县令吧!嗯,职品虽然低了些,但地方却不错,江南水乡,既合了子美你的性子,也利于将养身子。依着我看,子美你就带上家眷一起赴任,也好让嫂夫人就近照料你的饮食起居,至于路上嘛!驿站的马驴舟船就无需用了,免得让嫂夫人也跟着吃驿站那些腌臜货的气,正好我府上有车船要到江南采办秋日用的布帛绸缎,子美兄就一路同行吧!另外我与内人还有一份仪程相送,我知你廉介,但咱们份属通家之好,就不要推辞了。” 前时田承嗣见杜甫堂而皇之入唐府正堂,唐离又对他如此亲热,还道他是新晋的权贵,此时一听不过是刚刚出缺的一个七品县令,脸上虽没什么,但心下毕竟有些不以为然,唯一高兴的是自己毕竟没投靠错人,看来这唐离念旧护短的名声真不是作伪的。 “别情你是大财主,吃大户不吃你吃谁?我有什么好推的?还只怕你那仪程太少呐!我这三日内就将动身,别情你若什么时候得闲,咱们在别情楼上聚聚!”说完这些,忙着回去收拾动身的杜甫即起身告辞,见状唐离也起身相送,二人边向外走,唐离边笑着道:“子美兄,你是奉儒守官之家出身,一心要报效朝廷的,此去余杭任上,农事水利什么的我倒不担心,倒是这商贾之事还需多费些心思,总不要压制的太紧,种田与烧瓷,或者是建丝坊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只要百姓与朝廷都能得着实惠,就是善政。” 分别在即,杜甫心底虽并不太赞同此话,但嘴上倒没说什么,点点头后拱手去了。 送走杜甫,唐离刚要转身,却正见田承嗣笑着道:“国公爷,末将午后已经陛见了,现下也是来辞行的。” “好!你这个节度副使来之不易,做起来也要份外小心,你是老行伍了,又久镇魏、博的,军事民政都是好手,也无需我说什么。”伸手拍了拍田承嗣的肩膀,唐离边随着他往外走,口中边和声道:“只是剑南毕竟不同别处地方,承嗣你还需小心别让人抓着什么把柄。当然,若真有人跋扈刁难,你也尽管放手施为,毕竟是我在皇上面前保的你,总不能眼睁着看你吃亏。” “末将省得,多谢国公爷照拂。” “这话说的就见外了。”闻言,唐离哈哈一笑,“对了,承嗣你走前还需在京里留个得力心腹,一来好跟兵部交涉钱粮辎重划拨,再则若有什么急事消息,通报着也方便。此事虽小,但着实要紧,不可疏忽了。” “国公爷吩咐的是,末将出去就办,介时再让他来国公爷府上拜见。” “恩,这就去吧!”无声又陪着田承嗣走了几步,唐离也没看人,昂头随意前行间低声道:“给我盯紧鲜于仲通,他若安分也就罢了,稍有异动,立即谴人来报。” 看了看面上一片和煦的唐离,田承嗣唇角阴阴一笑道:“国公爷放心,这事就交给末将了。” 点点头,田承嗣见他不再说话,遂也一拱手后告辞去了。 送走田承嗣,唐离再回到正堂时,神情间就放松了许多。散闲着在胡凳上坐下,笑着对翟琰道:“老翟,我上次回京时派人四处找你都找不到,今个儿怎么有时间来我府上了”。 “别情你是大忙人!跟我这闲人可不一样。”嬉皮笑脸地说完这句后,翟琰坐正身子正色道:“不过我今天上门,却是有事求你。” 诧异地看了翟琰一眼,唐离扭头向怀素和尚及玉真公主笑着道:“我没听错吧,老翟也有开口求人的时候?”他这番姿态引得二人都笑。唐离这才转过头来道,“不管你老翟求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但这酬金可得提前说好,十副《观音大士坐莲图》,每副图上还得有和尚的题画诗。你跟和尚怎么交涉我不管,总之少一样,少一幅都不行。” 孰知这次翟琰确实半点没推,唐离话刚一说完,他看也没看怀素和尚,当即点头道:“好,这事我应下了。咱们一言为定,别情你可不要反悔!” 见他答应地这么爽快,倒让唐离吃了一惊,遂坐正身子道:“这么大方!老翟你到底什么事儿?” “别情,鸿胪寺陆路通商之事现下是由你掌总管着吧?”唐离刚一点头,翟琰顿时两眼放光道:“我们求你的事儿说来也简单,就是下次再有商队远行时,别情你出面跟鸿胪寺说,无论如何把我们捎上。” “你也要去大食?”一愣之后,唐离又道:“你们,除了你还有谁?” “除了狂和尚怀素还有谁?要不你以为这十幅字儿是好来的。” “鸿胪寺那边倒没什么,只是此去大食关山万里……”唐离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被翟琰给以口堵了回来,“李青莲去得,我二人就去不得?可惜的上次没赶上机会,这次你要再拦着,我……我跟你绝交!” 对翟琰这话唐离也只是笑笑,也没理他,扭头向怀素道:“和尚,你真要去?” 不沾酒的怀素和尚照例是一副朴拙模样,见唐离问,他也就憨憨一笑道:“想了许久了,这次难得还有黑面翟作伴,当然要去。”他脸上虽是在笑,但眉宇间神色却坚定的很。 将二人看了又看,唐离见他们分明不象是开玩笑的,沉吟良久后遂一叹道:“罢了,想去就去吧!你二人均是书画国手,此去万里见见域外风光,没准儿于技法神韵上能再上层楼;捎带着也让西域蕃国见见我大唐上朝人物之盛,我不拦你们,只是这安全上务必要注意才好。” 见唐离答应,翟琰顿时满脸欢喜,看这厮的模样,只恨不得立时就拔脚就走才好。 几人又笑闹了几句,翟琰及怀素见玉真公主在座,知道她此时来必是有事的,也就不再多逗留,相携着到后院喝酒去了。 他们两人要去,唐离也懒得相送,起身拿茶瓯替玉真观主续水时笑着道:“昨个下午,鸿胪寺卿正入勤政务本楼奏事时我正遇着,随意闲说了几句,据他说有新近到京的胡商往鸿胪寺办照凭,其间言说大唐商队已过了康国。青莲居士并商队众人都是好好的,观主倒无需挂念!”。 唐离就近在玉真观主身边隔着案几坐了,随手放下茶瓯,因笑着续道:“青莲居士的风采果然是万族共仰,听那胡商说,这几十年间谪仙人的诗词及卓尔不群的风仪早就经过商路传扬到了西域各蕃国,百姓们也就罢了,那些小蕃国的王公贵族们谁不以说唐音、穿唐服为荣?平日里就常吟着‘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这回真有机会见着真人,还不激动莫名?往往刚出一国,下国来迎的使节就早在城外等候。这一路上走过去,仅凭李太白三字儿就抵得两千雄兵。如今的青莲居士怕是正得其所哉,乐而忘归了。” 听着李太白扬名域外,玉真观主脸上也是一笑,但这笑容却短暂的很,刚露即收,“我来不是问这事儿的,别情,你跟太后娘娘到底怎么回事儿?”。 第二百七十六章-剑南(一) “什么怎么回事?她是太后……”,对着玉真公主清澈如水的眸子,后面撇清的话唐离再也说不下去了,沉吟间一个无奈苦笑道:“我与太后之间若说清白,却的确有情;若说不清白,却未及于乱,观主你让我怎么说?”。 “果真如此!别情你糊涂,她可是太后!”。 “她是太后,可还是个女人,一个容颜绝世却又情思细腻,寂寞难耐的女人”,说到这里,唐离迎着玉真观主的目光笑的更苦了,“我是个男人,一个正常男人,日日里见的多了,这……”。 听着唐离这话,玉真观主脸色一红,啐了一口道:“什么正常男人,你说的什么胡话?”。 “亵渎了,观主恕罪,恕罪!不过却不知观主是从何而知此事的?”。 “还能有谁,是太后自对我说的,她便不说,那眉眼间的神采也瞒不住人。太后说等皇上大婚之后她要到我玉真观出家为道,这事儿可是真的?”。 唐离无言,只点点头而已。 一旦坐实这个消息,玉真观主一下子愣在胡凳上,良久之后才用呻吟般的语调道:“这回,我这玉真观当真是要名留千古了。太后出家为黄冠,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此事观主不反对?”。 “反对,她是太后,我不过是个出家的公主,反对能有什么用?”。低下头去地玉真观主说话也有些迷离起来,“皇家的尊贵后面是身不由己的寂寞,太后娘娘丽质天生,敢爱敢恨,若不是身份牵绊,你二人倒真是郎才女貌,希望她能有个好结果吧”。 “若没有与李太白这段苦恋的磨折,纵然杨妃身份再高,怕是你也不会如此豁达吧!”,心下这样想着。唐离却是起身向玉真观主正式躬身一礼道:“谢过观主了”。 “都是冤孽,冤孽!”,摆摆手,玉真观主就此起身向外去了,不一时间,她那身道袍已闪过月门不见。 长安的这个夏天显的分外热,不仅是天气,皇城里的忙碌及坊间茶肆酒楼中对天子大婚的议论更人为的增添了帝京的热烈与喧闹,眼见着国势越来越稳定,酷爱热闹地长安人几乎是以迫切的心情期待着天子的大婚。 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中。天气由热转凉,且一日凉似一日,眼见着秋天就要来了。 在筹备李睿大婚之事上,因着唐离的年轻不熟悉礼仪,反倒难得的忙中偷闲成了个清闲人儿,倒是她府中的两位夫人李腾蛟及郑怜卿常日往来陈老相公府,陪着陈家三小姐说礼仪、定服饰、钗饰及眉饰装扮,显得忙碌的紧,虽说这一切自有法度,但那个女子在出嫁时不希望自己装扮的更漂亮些?难免要在法度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变动。同样是小山眉。就有一十三种画法,究竟选用那种画法,实在是大有讲究,值得好生探讨商量地事情。 忙忙碌碌的,皇帝大婚的喜日子就这么来了,虽说李睿早已下诏国用艰难。大婚从简。但这种简朴也不过是相对而言。整整三天的大婚之期,其间礼仪之多。耗费之巨实让唐离咋舌,尤其是程式之繁琐,连什么事都不用干,仅是跟着走礼的唐离也大喊吃不消。 第三日下午,终于大礼将成的唐离瞅了个空隙想着溜回府中好生补上一觉,这三天连带着他也没睡好,刚走出承天门,却见着一身麻衣道袍的李泌施施然而来。 “国公爷!”,李泌说完不等揖首,唐离已三两步到了他身边,笑吟吟道:“我们都累个臭死,倒是观主你好清闲!入宫城已是两月有余了,李道长可住的习惯?”。 眼见着唐离是往外走,李泌索性也转了身子,随着唐离一路往朱雀门走去,听着这话,他倒是淡然一笑:“茅草窝如黄金台,出家人原本就该如此,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说完这句,他才又嘿然一笑的低声补充了一句,“别地倒也罢了,若说有什么不习惯,就是吃不得国公爷府上地离酒了!”。 “酒属五荤,你这道士看来还是六根不净”,闻言,唐离哈哈而笑,“你也别叫我国公爷,还是别情听着入耳。至于离酒嘛!我送去内宫观中总不合宜,要吃便来我府上就是,你旧日住的那个偏院还给你留着,你若想吃离酒就自己来,来去自由,我也不拘你!”。 听说唐离将那个院子依然留着,素来神情散淡的李泌脸上也一闪而逝的露出丝丝感动,不过这人是个不好感情外露的,嘴上也就只淡淡的道了句谢。 “关于护军使制度那些补充章程地底本是出自你地手笔吧!不用摇头,这事你瞒不了我!陛下将你安置在这个位子上,就是看重了你地才智以备咨询的。凭胸中所学致君舜上,此岂非正是道长平生之志?”。 “此诚知我之言!不过这岂非也是别情所愿”。 听他这么说,正前行间地唐离抬头看了看两侧连绵壮丽的皇宫殿宇,淡淡一笑道:“我与道长相处时日虽算不得长,但实可托腹心,道长真不知道我心中所想?”。 “天下安宁,大唐再现极盛之世诚然是我所愿。但就我本性而言其实是个散淡人,原本就想着能在金州山水清明之地奉母终老的,孰知机缘凑巧,蒙两代陛下青眼一步步走到今天。今个儿没有外人,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长安我是住够了,什么‘国公爷’也听的心烦。只想着有一日能重回故土,远离这喧嚣好生过过漫游山水的悠闲日子”,言至此处,满脸皆是神往之色地唐离扭头看着李泌道:“道长可知我现下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眼前这位主儿十七岁中状元。如果刚过二十已做到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上得天子依为腹心,下得百姓声望无双,才子之名播于天下,家中豪富,又有如花妻眷,仔细想想,李泌还真没想到他能有什么念念不忘的遗憾,“是什么?”。 “凡我大唐贡举上京赴试之前,谁不要漫游天下已广见闻、交好友?我只恨当日家贫。上京又急,没能象其他举子般游历四方。交朋结友原是个知心投契,这要缘分半点强求不得,但未能亲历我大唐秀丽山川,诚然是我心中第一大遗憾。‘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谪仙人这短短八字使人闻之便油然而生向往之情啊!”,说到这里,唐离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 听着这话,李泌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除李太白这号儿酷爱山水的人之外,其他那些举子又有多少心甘情愿去漫游的?还不是想借着漫游的机会一来广交学问;二者更重要的是求四方干谒,希望能在到达长安之前就博出些名声来。这都是不得已的办法,若是能十七岁就中举,打死这些人怕也不愿千里万里地周游了,眼前唐离这番听来恳切无比的话语怎么听都有“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之嫌,想到这里,李泌也只能微微苦笑着敷衍道:“别情才情旷逸而有山水之志,诚然名士风度!”。 唐离见李泌说话间言不由衷的样子,知他是对自己的想法不以为然,这也难怪。比之他这个后世穿越人。唐时,尤其是盛唐前后人的功名事业心明显重了许多,在大唐极盛中长大的他们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想法,李太白如此,杜甫如此,眼前这个胸中大有丘壑的李泌道士也是同样如此。不同时代背景下长大的人。想要他们与自己所思所想产生共鸣。也委实太不现实了些。 针对唐离意欲退隐的想法草草敷衍了两句,李泌当即转了话题。左右看看后低声道:“别情,近些日子你可觉察出异常来?”。 “什么异常?”。 “杨相!”,脸上露出一个思虑地笑容,李泌低声缓缓道:“自别情你平叛功成回京之后,在这朝堂上杨相可是步步退让,只要别情你所提议之事,他一回都没驳过,若说这些都是为避你之大胜后的锋芒倒也勉强说的过去,只是节度使改护军使这关系到军权的大事他也不闻不问,就有些太反常了,可不象是咱们这位首辅相公一贯的行事风格”。 此事唐离也是早有所感,这些日子也没少思量此事,却始终没明白杨国忠此举的目的所在,此时见李泌也有同感,难免心下一凛,“先生以为……”。 李泌微微摇头,“我也不明白杨相此举何意,若首辅相公真改了性子固然是好,若然他是另有所图,别情你可真要小心了。现在能忍让如此,那其所图必大,别情小心些总没错”。 闻言,唐离点点头,“我省得”,他正要再说话时,就听后边一个公鸭嗓子般的声音高声道:“镇国公留步,留步!”,二人扭头看去时,却是太后身边得宠的黄太监到了。 由承天门重入宫城,与李泌道别后唐离便直接往花萼争辉楼而来,这几日杨妃也是忙的很了,往日如凝脂般地脸上也有了黑色地眼晕,人也累的斜靠在锦榻上不想动弹,不过她的精神头儿却是格外的好,脸上笑意吟吟分外动人。 照例谴散了大堆伺候的宫人,只留着小玉在身边侍奉,见那些宫人都退下后,唐离负手缓缓走到杨妃身后,边有修长的手指帮她按摩肩背,边责怪道:“看你都累成什么样了,不好生休息,还叫我来做甚?”。 唐离这体贴地动作让杨妃脸上地笑容更多也更柔情,歪侧着头将脸在唐离地手背上轻轻厮磨,杨妃浅浅笑道:“睿儿总算大婚了,从此这宫里就有了正主儿,我便是再累也心甘情愿!”。 唐离自然知道杨妃急的是什么,听她这般说,顿时笑着没好趣儿地刮了刮那滑腻腻的脸蛋儿道:“好个不知羞的!就这么急?”。 “我就是不知羞,你就不急?你要不急,怎么每次见着我都是毛手毛脚的”,这一刻,杨妃仰头看向唐离的眼中,那丝丝春情浓的都要滴出水来。 听杨妃将这般两人独处时的调情私语都说了出来,唐离看了看身后的小玉一眼,神情颇有些尴尬,“别说胡话了,到底找我来有什么事?”。 见着唐离这举动,杨妃娇笑声道:“小玉自八岁上就在我身边侍候,以后总要随我一起出去的,早晚还不是你的通房丫头,怎么,状元郎现在就惦记上了?”,她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顿时让站在后边的小玉闹了个大红脸,见唐离蹙起了眉头,杨妃这才收了调笑低声道:“阿离,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事商量。” 原本为杨妃轻按着眼角的手向下一滑,借着身子的阻挡,唐离在她脸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后才道:“什么事,快说”。 作娇作痴的瞪了唐离一眼,杨妃顺势抓过唐离的手,在脸上滑滑的厮磨着道:“阿离,睿儿已经成婚了,陈家那闺女儿也尽是个聪明伶俐知道规矩的,又有几个闲的太久,心热如火的太妃指点着,管好内宫当无问题,我想瞅着这个空当儿回剑南道一趟,你陪我一起?”。 “回剑南!好生生你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主意?”。 “我十几岁离乡土,眼瞅着都满二十年了,中间不曾回去过一次。这以后真要出家做了黄冠,还不是要随着你,怕是更没机会回去了,就眼下这空当儿是个机会,阿离,护军使之事也忙的差不多了,你就当疼我,陪我走一遭不成嘛?”,粉嫩的脸在唐离手背上厮磨的愈发轻柔了,杨妃脸上满是缅怀的神色,“我们现在动身,待到了剑南正该是秋末,剑南的山好,水好,景色可真是美极了,山岚叠翠,竹海绵延,阿离,你一定会喜欢的,陪我去成吗?”。 想着眼前这个倾国绝色佳人为了自己连太后也不肯做了,看着杨妃眼中满是小女儿的求肯,唐离虽觉得这提议实在太突然,却也没法子一口回绝,沉吟了许久后才道:“你是太后之尊,那儿能想走就走,我也不是驳你,但此事总需从长计议”。 “阿离你答应了!”,杨妃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然笑容,原本斜靠在锦榻上的她坐起来反手报住唐离的腰,头埋在小情郎怀间拱来拱去兴奋不已,口中乐呵呵道:“睿儿孝顺的紧,凡我跟他说过的事就还没驳过,去得去不得你就不用操心了,且回家收拾行装准备动身吧!”,说做就做,此时的杨妃就象个久嫁在外,终于有机会回娘家的小媳妇儿一样,对唐离说完这句话后,当即起身下榻道:“小玉,走,见皇上去。” 杨妃的自信的确是其来有自,唐离从花萼争辉楼回府没多久,就有宫人到府传旨,旨意中先是将杨妃的德行狠夸了一番后,又言太后离家多年,现有思乡之意,天子虽有心孝道亲送南归,无奈国事缠身离开不得,乃谴重臣唐离代为护送,唐爱卿朕之腹心,必能克尽职守,安然送往迎归云云。事已至此,容不得唐离再辞,当下接旨谢恩,言明三日后准时动身。 第二百七十七章-剑南(二) 杨妃的自信的确是其来有自,唐离从花萼争辉楼回府没多久,就有宫人到府传旨,旨意中先是将杨妃的德行狠夸了一番后,又言太后离家多年,现有思乡之意,天子虽有心孝道亲送南归,无奈国事缠身离开不得,乃谴重臣唐离代为护送,唐爱卿朕之腹心,必能克尽职守,安然送往迎归云云。事已至此,容不得唐离再辞,当下接旨谢恩,言明三日后准时动身。 唐离接旨谢恩的同时,杨国忠府上,当朝首辅大人正与柳无涯月下摆酒,对饮小酌。 春花秋月,最是人间美景,此夜恰值月半,一轮满月孤悬天际,清冷脱俗、冰清玉洁。满月的清辉下,杨府的花园显得清幽无比。 月光洒过夜风中瑟瑟作响的丛竹,在案几上投射出片片细碎的光影,在这斑驳的光影中,连带着月下的杨国忠及柳无涯也多了几分出尘的气息。 连日里忙碌,如今能有这样的机会安闲清静而坐,杨国忠惬意的一声叹息,端过酒盏轻呷的同时,手臂轻挥处,便有三两声琵琶离弦而起,随即一个歌女清亮的声音唱着离辞幽幽而起道: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处。 满月清辉、兰香幽幽,如此静谧清闲的夜晚,再听到歌女唱就地这曲浅愁薄怨的《木兰花》。且不说也曾多年苦读的柳无涯,便是少习诗书地杨国忠在歌女唱完之后也是久久未曾开言,闭目沉浸在秋景离辞的意境之中。 秋虫低唱声中。杨国忠沉默许久后,才放下手中酒盏道:“仆小时家中遭遇变故,生计艰难,是以自幼失学,近几载入长安以来,每岁向我行卷的举子不知凡几。仆或亲见,或听人引荐的也多了,但这些诗词或一味堆砌好词,或一味用典追求高古,听来既废力又乏味,每每听得仆昏昏欲睡,所以仆素来不好歌女佐酒。要说例外,唯一也就是离辞了!‘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杨国忠将这四句低吟了一遍后,因又续道:“你听这离辞,没一个劳什子的典故,也没一个难认字儿,简简单单摆在一起,让人听了却是心里酸酸的意味无穷。唐离这状元才子地名声果然不假。可惜呀。可惜!”,言至此处。杨国忠竟真个又长叹了一口气。 听杨国忠说离辞“没一个劳什子的典故,也没一个难认字儿,简简单单摆在一起”,柳无涯腹内暗笑,但面上却是深以为然的点头笑着附和道:“恩相虽与那唐离政见不合,却不因其人而废其辞,唐别情的离辞固然是好,但恩相这份有容乃大的胸襟却更令人钦敬!便是为此,学生说不得也要敬恩相一盏了”。 二人举盏对饮之后,柳无涯放下酒盏,续又笑着言道:“不过今晚能听到此辞,实在是天意在恩相的大好征召!”。 “噢!无涯此话怎讲?”。 “唐别情即将离京前往剑南,在此之时,恩相恰好听到这一首《木兰花》,此岂非天意?”,自竹榻上起身,柳无涯披着满身斑驳的光影浅笑声道:“此辞正是唐离所作,恩相且细品他这上阙,‘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年少正是唐别情之自喻,且看他选用之物象,长亭本是送别之地,抛人、残梦、离愁,这每一字每一句无不是在叙说有去无回的惆怅,值此将要动身之日,唐别情这‘有去无回’于恩相而言,岂非是最好的譏语。” 柳无涯虽是歪解,却正合了杨国忠心思,无回,无涯说地好”,挥手间谴退了歌女及四处侍候地下人,杨国忠这才低声问道:“无涯,剑南那边消息可送出去了?”。 “恩相放心,今个儿那传旨太监回宫缴旨的时候,唐离三日后出京的消息已送出去了,唯一的儿子被坏了子孙根,现在的鲜于仲通恨不得生剥了唐离,恩相但请放心就是”。 “坏了子孙根!”,闻言杨国忠微微一愣,“好,好,这下由不得鲜于仲通不拼命”。 …… 状元府内,忙碌了几天刚刚回府的李腾蛟及郑怜卿依然穿着国公夫人地全套诰命服饰,二人本就漂亮,此时这番盛装打扮之下,更多了几分雍容华贵之美,但是这一刻她们地如花娇颜上却蒙上了一层惨淡地愁雾。 听到消息后一路急赶而回,想着刚与爱郎欢聚不几日他便又要远行,李腾蛟也顾不得房中还有侍候的丫头,就此偎进了唐离怀中,“阿离,你又要走了!”,口中低声抱怨地同时,眼中的泪水已悄然滑落。有过前次千里寻夫的经历后,李腾蛟愈发懂得二人相守的珍贵,自奚部回京的一路上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偎依在唐离身边,眼瞅着叛军已平,又都回了长安,正想着唐离再不会远离的时刻,突然听到这等消息,又如何受得了? 限于心性,郑怜卿虽不曾如李腾蛟一般表现的如此痴缠,但双眼中的不舍却也显露无疑。 一只手温柔的替李腾蛟拭去泪水,另一只手微微一挥,屋中侍候的使女们顿时无声退下,待她们走了,唐离这才笑着向郑怜卿一招手。 斜靠在锦榻上,唐离伸手揽住轻轻走来的郑怜卿的腰肢,手上略一使劲儿,她的整个身子便软软的倒在了怀中。 “这一年多来为夫常在京外,真是苦了你们了”。低下头去用下颌 中两位夫人的脑门,唐离说话声中满含歉疚,“只是天子送太后还乡。实在不去不行。不过为夫答应你们,一定速去速回”。 听着唐离地柔声话语,李腾蛟没说话,只是眼中的泪水却益发的多了,有了千里寻夫地经历之后,往日性格外向。甚至带着孩子气的李腾蛟陡然成熟,连带着性子也多愁善感起来。 “夫君忙于朝廷大事,妾身们自该支持,夫君你但去就是,妾身与腾蛟姐姐定会侍奉好母亲大人,管好宅院”,语调温婉的说到这里,郑怜卿终究是忍不住感情外露,双手紧紧抱住唐离的腰。许是受了李腾蛟的感染。她的语调中也带着丝丝颤音道:“只是夫君你还要早些回来才好”。 双手用力,唐离将李腾蛟及郑怜卿搂地更紧,口中柔声低道:“我知道,我知道,一定,一定!”。喃喃说到这般言语时。唐离的也觉心中发酸。虽说他如今已是天子宠臣,身份尊荣。但现下的生活状态却实在难让他满意。 他原就不是个有野心的人,王图霸业、千古令名这些在别的男人眼中值得付出一切争取的东西在他看来远没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一次穿越,两世生死,这特殊的经历也使他能够更豁达的看待高位官身带来地人前尊荣,人人逢迎地虚荣在他心中,实不如家人相守所带来的平淡幸福。如果说他也曾有“作个书生万户侯”的热血冲动,那么这么这种冲动也随着他这几年的成名建功给释放干净。此时的唐离实在没有恋栈权势之心,支持他一步步用心走来的更多地是对大唐盛世地渴望。如今,随着平叛功成,国事一步步走向正轨,而一日日长大地李睿又逐步显露出明君气象,在可预期到大唐未来的繁盛之后,唐离心里反倒是松了劲儿,尤其是眼下面对为官以来聚少离多地家人时就更是如此,在他的心中始终渴望着再不与家人分离的相守,渴望着远离朝堂的纷争、长安的喧嚣、走向大唐千万里山河中清幽景胜的秀美山川。 远离尘嚣,与家人结伴徜徉在名山秀水之间,山巅观日、竹下听涛,想着想着唐离已是痴了。 正在三人紧紧相偎的当口儿,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后便听一个小鬟清脆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道:“启禀老爷,曲大爷请见!”。 听说是黑天王来府,本来实在无意动身的唐离也只能坐起身子下榻去见客,此时再想想刚才脑中所思,他也只能无奈露出一个无奈自嘲的苦笑。 二人原本是熟的不能再熟了,是以见唐离到了正堂边的花厅,本自安坐的黑天王也没站起身来行礼,唐离也不以为意,笑着自斟了一盏茶水坐下后笑道:“天这般晚了,天王前来有何急事?”。 这几年来,原本是京中大豪的黑天王也变了许多,身上霸气内敛,更多了些持重的沉凝,安坐在那里自有一股雄视四方的气度,“别情你要去剑南?”。 “是,圣命诏书已经下了,三日后动身”。 “剑南!那可是外戚杨家多年经营之地,节度使鲜于仲通更是杨国忠的铁杆心腹”,说到这里,黑天王扭头看向唐离道:“那杨国忠与太后份属兄妹,这等差事他怎么不去?”。 事涉他与杨妃的私情,虽然是对着黑天王,这其中的缘由也实在没法解释,唐离也只能打个哈哈道:“杨国忠如今正忙着两税法的推行,再则他也是本朝首辅,名份上也实在走不开,倒是护军制推行的差不多了,我也就略松闲些,陛下就谴了我去,这本也没什么”。 闻言,黑天王点点头,但眉宇间的疑色却未尽消,“陛下信重别情你,又此诏倒也正常,只是杨国忠的举动却令人生疑。” “噢!有何疑惑之处?”。 “想那杨国忠正是凭着太后才一步步到得今日高位,太后正是他最大的依仗,若依常理而言,他该千方百计阻挡别情你与太后走的太近才是。此去剑南山高路远,来去少不了数月时间,他杨国忠纵然自己不能去,也绝不会甘心任由别情你随行,如今他却没有半分要阻挡的意思,这岂非太过于反常?事物反常既为妖,将要去的又是剑南,别情你要加倍小心才是”。 黑天王的这个疑问更无法回答,唐离也只能尴尬一笑道:“天王多虑了,此次我是护送太后还乡,他鲜于仲通还能如何,莫非敢造反不成?此人商贾出身,行事历来以利为先且又好反复权衡,他这脾性说的好是谨慎,其实什么事也做不成,为官统军也都是庸才,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怕?”。 闻言,黑天王却没接话,沉吟良久后才道:“我总觉得这次杨国忠的表现太过于蹊跷,防人之心不可无,前些日子我不在京中,此事还需与四娘商议才是,总要将这几月的事情好生理上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头绪,别情你自己也多留心”。 黑天王是个果决的性子,想到就做,说话间人也已经站起身来,只是将要迈步而出时,蓦然想到一事的他随即又道:“对了,田承嗣那边儿别情你最好也先打个招呼,让他多注意些”。 “我省的,天王费心了!”,见他答应,黑天王也再不说话,只摆摆手后便大步出花厅而去。 随后三天,唐府说不尽的热闹,府里人忙着收拾东西,府外不住有人来拜见送行,如此闹糟糟三日之后,唐离辞别家人,护送着太后的仪仗正式出长安南行往剑南道而去。 第二百七十八章-剑南(三) 早在玄宗朝时,对于三十位皇子,杨妃最喜欢的便是自幼丧母的幼子李睿,二人感情甚好。此番杨妃以太后之尊的身份还乡,无论是彰显天子孝道,还是以个人感情论,李睿在仪仗安排及沿途供养上都是一改往日从俭原则,尽力铺排。他既如此下诏,当朝首辅杨国忠又是杨妃堂兄,加之随行的还有唐离这个大红人,因此种种,六部之中尤其是礼部官员都是拼了命的巴结办差,直将此次太后出行仪仗办的隆重无比。 在左卫三千羽林军的护卫下,杨妃出长安向南浩浩荡荡而来,长安六部已是如此,这沿途的地方官更是使尽浑身解数巴结供奉,太后一行刚到江南西道,仅是地方上送给唐离的礼物就多达七大车,若论唐离入仕以来的种种差事,实以此次最为轻松惬意。 一路南行,沿途宿卫及行止皆由唐离做主,有好山水名胜时车驾便暂时歇下,唐、杨二人趁兴而游,这于唐离而言固然是大饱眼福,杨妃更是雀跃欢欣,一入长安二十载,此番重出深宫,身边又有爱郎相伴,杨妃的欢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一路上时时笑颜如花的她散发出无双丽色,那倾国倾城的美艳与风情直让随行陪侍的地方官员不敢正目而视,一时间,杨妃国色之名再次流播于江南。 杨妃所乘车驾比之长安最大的毡车还大了一倍有余,里间的装饰更是极尽奢华。地铺紫红旃檀,四壁轻容帷幄,其间紫檀小几上香炉袅袅。于雍容华贵之中颇得雅致幽洁之趣。 “阿离。你一向以才思敏捷、出语迅快知名地,怎得这回却如此踌躇”。车驾之内,檀香袅袅之中,头梳倭堕髻、身穿轻便宫装的杨妃边闲挽淡黄宫袖素手磨墨,边歪着头满带着小女儿般的风情调笑持笔凝思地唐离,“莫非阿离你也是江郎才尽了不成?”。 这时节杨妃硬逼着要作一曲新词以为歌舞自娱。唐离脑海中正自急如车轮地搜索应景的曲词,却听杨妃如此调笑。当下将笔一放,顺手拉过旁边巧笑倩兮地杨妃,“江郎才尽四字岂是随便能说的?该打!”,说话声中,他的手已顺势落在了杨妃的隆臀上,杨妃所穿的淡黄宫裙本就轻薄,初时两下唐离倒还真是有心责打。及至到第三下感受着细腻丰软地臀浪,唐离的手已于不自觉中改轻打为柔缓地抚摸。随着他动作的变幻。原本正腻声求饶的杨妃眼中笑意渐消,与此同时却有一缕缕娇媚的风情蓦然而起。 细腻如凝脂般的脸上丝丝晕红。流波双眼中似雾似梦,歪靠在唐离怀中的杨妃这一刻满带烟火气的艳美牢牢抓住了唐离地眼睛,手上轻轻抚摸不已,唐离喃喃低语了一句:“真美!”的同时,已低下头去吻住了那两瓣红唇。 良久良久。唇分处杨妃大口娇喘不已。喉间带着浓重地鼻音腻声道:“狠心地小冤家。你要憋死我?”。此言刚毕,她复又“诘”的一声轻笑。斜眼丢过一个媚媚地眼波抿唇笑道:“看你往日在朝中持重的模样,没成想却是个如此贪嘴的!”。 她这一番轻颦浅笑直将唐离的心火一下子撩拨起来,“贪吃!少爷我现在就办了你!”,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唐离刚要动手时,轻笑不已地杨妃却似游鱼般滑溜开去,依着遮挡地书案脸带羞红道:“白昼宣淫,阿离你好不知羞,小玉也就罢了,你就不怕车外地护卫们听见!”。 “少爷我就是要监守自盗,白昼宣淫!”,口中虽是恨恨说话,但唐离脚步却是就此停住了,知唐离做不出这等事来,脸上带着羞笑地杨妃引笔交予唐离后,手上又开始磨墨。 经过这番嬉闹,唐离脑海中倒是灵光闪动,当下也未再迟疑,落笔如风处,新词已是一气呵成: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开始见着“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两句,原本满心欢喜的杨妃蓦然脸色一沉,心中暗道这冤家好不心狠,正与自己情浓时还想着长安家里地美人,及至看到“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两句时,杨妃心中已由酸楚转为了惆怅哀伤,直到这最后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破笔而出,所有的酸楚及惆怅哀伤顿时消失殆尽,磨墨的手早已停下,杨妃看着这七个字,一时间竟是痴了。 晏殊的这首《浣溪沙》意境辽远,情思深致,唐离也极是喜欢,是故写完之后他也停笔欣赏了许久,待抬起头来时,却见痴痴看着新词的杨妃眼中不知何时已是水波盈盈。 “怎么了?”,随着唐离的一声探问,杨妃眼中的水波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化作两串胭脂粉泪,“落花风雨更伤春!我便是这落花殆尽的残春,便是异日能得相守,不过三两载已是人老珠黄,颜色尽褪,到那时阿离你及两位夫人却是青春正盛,‘不如怜取眼前人’这话说来容易,做来却是好难,好难!”,轻轻的诉说声中,杨妃脸上的泪水愈多,“阿离,你还记得前岁的那首旧词麽?‘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言语至此,杨妃再也受不得心中突然而起的伤悲,伏案啜泣连声。 晏殊这首《浣溪沙》本是念远伤春之词,词中“满目山河”“落花风雨”等形象与“空念远”、“更伤春”的惆怅哀伤之情结合一处,却最易触引人去联想与此仿佛的渺茫的人生际遇,想到这一点,唐离才觉出写这首词的不妥,触动了杨妃敏感地心思。 “作这首词的原不是我。又是自娱的游戏,何至于就让你想到这些”,唐离缓缓走到杨妃身边。扶着肩膀将其拥入怀中柔声道:“‘名花倾国两相欢’。这世上女子不知多少,但公认地倾城绝色也只你一人而已。不知别人该怎么羡慕你!怎么就说出这样地话来?真正的美人得上天眷顾本就是不老地,你便如那西湖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无论怎样打扮总是最美的”,唐离修长的手指轻柔的为杨妃抹去脸上的泪水,“再说你这样想也分明是把我看地小了。咱们认识的久,也不需瞒你。初始被你吸引地确是因为你绝美的姿容,及至到了后来,倒更多的是感情的牵挂,你日日念着我,担心着我,为我付出良多,我又非木石焉能不知?用你心换我心。世间每一份感情莫不是如此,我又如何能例外?到你真得自由身的那日如蛟儿、怜卿一样。此话出我之口入你之心。若有违反,天诛之。地灭之!”。 “呆子!谁让你发这样毒誓?”。如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听唐离说出这样的狠话时,杨妃急忙转身堵住了小情郎的嘴。“我原不是这样,只是一遇着你这个小冤家,这颗心就浑似不是自己的了,这都是命。你待我一日好。我便得一日欢愉。若真有一日不好时,我就青灯黄卷了此残生。无论如何,我这一生总算也真心欢喜过一个人,有这也就够了!”。 正在二人情话缠绵之时,却听车驾外几声清脆的叩门声,小玉地声音传来道:“娘娘,薛将军请见”。 小玉口中地薛将军正是此次羽林左卫护军统领,与时任兵部尚书薛龙襄份属同族堂兄弟,听说是他请见,杨妃拭了脸上的泪痕,于锦榻上坐定瞪了唐离一眼后,方正色道:“传!”。 这羽林左卫薛将军与薛龙襄年龄相近,但长相却朴实地多了,“末将叩见太后娘娘,见过唐大人”,杨妃挥挥手示意他起身后,直接问道:“薛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回禀娘娘,末将刚接到兵部传来地六百里加急信报,言说今秋以来,剑南道防线外地吐蕃部众调动频繁,大不同于往年,就在四日前,更有一部吐蕃游骑二百余人不知怎么溜进了剑南道腹地。” 吐蕃地处高原,气候寒苦,每年活动的高峰期都在秋季,是以边镇因有“防秋”之说,虽然大唐在与吐蕃接壤地地方设置有剑南与陇西两处镇军节度,但因剑南道边镇上山多林密,不宜骑兵及大军行进,是以多年以来吐蕃但有寇掠都是向地势平坦的陇西方向发力,此时听薛将军如此一说,唐离也是大感意外道:“噢,竟有此事?”。 “此乃兵部六百里加急公文原件,唐大人请看”。 唐离接过公文一目三行的看完后,沉吟了片刻后问道:“你是此行护军统领,你以为我等现在该怎么行事?”。 “末将临行之时便得兵部大人吩咐,唐大人文武双全,智计高绝,这一路上末将只需遵太后及大人之令行事就是,无论是进还是退,末将都当严令手下儿郎戮力用命!”,若以太后身份之尊,稍有险情就该就此折返,或是就地等险情过后再往前走,但这一路来薛将军也知道太后归心一片,自己真要说出这样的主意来十成十讨不了好,是以就耍了个花枪,他现下虽然说地慷慨,其实质却是半点主意没有。 见有了险情,身为护军主将地薛将军依旧刀切豆腐,唐离心下一阵不快,但碍于薛龙襄地面子,他倒也没说什么重话,只寒着脸挥手道:“即如此你先下去,我与太后商议后再定行止”。 望着薛将军恭谨而去的背影,唐离摇了摇头,看来随后地路途上若真有事,这人也不太指靠的住。 不等唐离转过头来,端坐在锦榻上的杨妃已率先道:“不用商议,车驾不能停,至于回长安,更是绝无可能”,离家二十多年,这回终于有机会再回去,眼瞅着就要到家门口的时候却不能往前走了,甚或要折返,杨妃如何甘心,一时心急之下,说话又多了几分在宫中多年养成的强横。 薛将军如此,见杨妃也来添乱,唐离顿时神色一肃道:“此事重大,是走是留由不得你”。 面对小自己十多岁的唐离,在玄宗面前也是动辄耍小性儿的杨妃却硬不起来,见小情郎脸色不对,她当即改换了声调轻声道:“阿离,眼看着走完山南西道就要入剑南了,那能在这停下?这才是初秋,若等剑南防秋结束,难倒我们真在此停上三个月?我少小离家,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回剑南道,阿离你真就忍心让我就此折返?”,说着说着,杨妃的眼圈就又红了,“吐蕃年年袭扰,陇西不说,剑南道可曾有一次被吐蕃人大举侵入腹地的?兵部这份公文分明是过分小心后的小题大做,若情势真如此严峻,那鲜于仲通岂会不派人来报?阿离,咱们接着走就是,出不了事的”。 唐离的脾性素来不吃硬,见杨妃软了下来,他刚起的火气也就顺势消了,听杨妃所说也大有道理,沉吟半晌后他才开口道:“从即刻起放慢行程,再谴人往鲜于节度处探问,若鲜于节度说剑南无事,咱们再加快行程,若形势确有异常,或停或返再作定夺”。 …… 剑南道节度使衙门,鲜于仲通眼睛眨也不眨的紧盯着身前的山川地理图,短短数月之间,素来最重养生的他已是鬓发全白。 “麟儿,太后娘娘的车驾到那里了?”,双眼依然紧盯着剑南道山河地理图,鲜于仲通沉声问道。 被他唤作麟儿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长相甚为俊雅的将领,因是叔侄二人私相问答,是以鲜于麟也没行礼,径直道:“据前日最新探报,太后娘娘的车驾仍在江南西道,不过算行程进剑南也就在数日之间”。 “从今天起,每日再加派一拨流星探马,关于太后娘娘的行程一日两报”,从鲜于仲通的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另外,我军近日袭击吐蕃部落的战事进行的如何了?”。 “遵叔父帅令,如今我军每三天一次,由雄武镇驻军中出动小规模战力轮番袭扰吐蕃游牧的小部落,但凡遇见的牧民及牛羊一个也没放过,只是……”。 “只是什么?”。 看了看鲜于仲通的背影,鲜于麟迟疑道:“雄武镇地势险要,历来吐蕃人寇边也从不来此镇,雄武镇也是太后娘娘车驾必经之所,如今我军频频由此出兵袭扰吐蕃部落,侄儿倒不是怕那些蛮子,只恐他们若是大举聚兵来报复,一个不好,难免要惊了太后娘娘凤驾”。 鲜于仲通面墙而立的脸上扯出一丝凄苦狠绝的冷笑,“哼,此事本帅自有分数,你且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传令下去,雄武镇三日一次出兵袭扰绝不可停,吐蕃人若有异动立即来报”。 见鲜于仲通自称本帅,鲜于麟也当即改口,躬身答道:“末将遵令!”,又等了片刻见没有吩咐,他当即转身去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剑南(四) 收到鲜于仲通的回书之后,太后娘娘原本放慢速度的车马又快了起来,在这份问询回书里,兵部公文中关于吐蕃人的异动被鲜于仲通解释为“每年秋天都会发生的正常景象”,鲜于仲通更信誓旦旦的保证剑南道在朝廷武力的绝对控制之下,太后娘娘的车驾一旦进入剑南,就如同在京畿道中一样安全。 太后娘娘的车驾刚一走出江南西道边界,立即被早已等候在此的一万剑南道镇军团团护住,对于鲜于仲通并未出现在欢迎队伍中,统领这一万人的将领的解释是“我家大帅正亲率牙军先行检查沿途防卫,以此确保太后娘娘车驾安全”。一镇节度使亲为先锋,听到这个解释,颇有衣锦荣归之感的杨妃心下欢喜,笑着向身边的唐离眨了眨眼后,又好言将剑南统兵将领抚慰了一番。 知道杨妃这个小女儿般的动作是在取笑自己这几日过于谨慎,唐离也懒的理会,在见到这一万人的军队之后,他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不少,是以在归心似箭的杨妃下令加快行程时,他也并未出言阻拦。 杨妃的车驾是从剑南道东部进入,除了鲜于仲通密切注视着太后娘娘的行程外,驻守在剑南道北部的田承嗣也半点没有闲着。 自奉诏调入剑南任节度副使,鲜于仲通对田承嗣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没做,从第一次见面就没给这个新来的同僚半点好脸色,好在田承嗣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是以在表面上也不以为意,检查粮库、武库,接见下属将领、巡视各地忙的不亦乐乎。 多年来在剑南道都是一家天下,如今来了个田承嗣,他身为节度副使,是朝廷任命的剑南道第二号人物,在朝中又有唐系新贵的背景,无论是显性的官位还是隐形的朝中背景。对于那些在剑南道不得志的武将们都极有诱惑力,加之田承嗣是带老了兵的老狐狸,凭着他的手段,不过个多月时间,已与部分将领打得火热,尤其是在鲜于仲通影响力较弱地中下级将领中更是如此。 见这情势不对。本就对田承嗣厌恶万分的鲜于仲通先是下令将魏、博来的两万军士集中调往剑南道北部驻防,干完这件事后,他又摆出一番商量的姿态,请田承嗣也一并前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对于这个任命,田承嗣没有半分推脱的慨然应命,他答应地如此爽快,直让鲜于仲通提前准备好的许多说辞变的全无用武之处。 剑南道北部是指与山南东西两道交界的区域。这个地方最大的特点就是山大林密,正因为如此,这里也是剑南道最为贫瘠的所在。此地既不与吐蕃接壤,地方又贫瘠的很,作为武将,既没有上一线战阵厮杀以挣取军功的机会,在地方上也难以生发到多少油水,所以穷山恶水地剑南道北部地区历来都是武将们望而生畏之地,也是鲜于仲通发配手下不听话将领的好去处,将田承嗣送到这里。鲜于仲通的用心真是再明白没有了。 对于剑南道北部的情形田承嗣并不是不知道,但对于鲜于仲通的这种安排,他却并不恼恨。不仅不恨,反倒是心下窃喜。可以说,他到剑南道赴任这一个多月以来之所以如此高调,目的也就是等着外放出去的这一天。 鲜于仲通本就是剑南本地人氏,又在此任职节度使,上在朝廷中有杨国忠这样的强力支援。下在地方有宗族势力可为奥援。又掌握着军队大权。其在剑南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凭他一个外来的节度副使若想在此有所作为。简直就是难如登天。面对这种现实,田承嗣最怕的是鲜于仲通将他困在身边,而将其麾下两万人打散调往各地,若真是如此,任他田承嗣有多大手段也休想翻出什么大浪来。 正是担心于此,田承嗣才一反常态,身为外地调入地武将,初入剑南不仅没有保持应有的低调谨慎,反而是大张旗鼓的四处活动,摆出一副野心勃勃地姿态来,终于他这种反常举动换来了这样一个安排。剑南北道穷不要紧,反正田承嗣也没指望鲜于仲通会给他好地方,最让他看重的是这样一个自由活动的权限,率两万嫡系前往,这就意味着他田承嗣在剑南道终于有了自己能说话算数的根据地。 穷山恶水的剑南道北部着实凋敝,譬如田承嗣驻节所在地,虽然名义上是个县治,其实质却连江南东道一个中等镇子都不如,人员稀少、城墙低矮,一眼望去看到的全是清黑色地连绵大山。 这是一栋有三进院落地宅子,占地倒算不得小,但黄土夯成,只在檐角院门处加了转帽地宅子却实在说不上气派,若非那竖着的旗杆上飘着地旗帜,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会是一个节度副使的府第。 土宅第二进院落的正堂中,田承嗣正细心听着军报,而军报的内容正是太后车驾的行程线路,自接到留守京城的心腹田七的急信后,这样的军报就已是一天两次,雷打不动。 “两天前,太后娘娘的车驾已经进入剑南道,由王清松将军率一万军马护卫,依车驾行程计算,当在三天后由东折而向北” “嗯!我剑南道诸军可有什么异常调动?”。 “这个倒是没有,眼下正是防秋的时候,各地驻军本就不会轻易调动,再则咱们派往各地的斥候也散的开,少的不敢说,凡有三千人以上的调动,一定瞒不过大帅的眼目,这点末将敢以人头担保”。 “你是随了我五六年的老人了,本帅还信不过你!”,笑着起身拍了拍那将领的肩膀,田承嗣顺势向悬挂在墙上的剑南道山和地理图走去。 军报即已说完,那将领向田承嗣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出去,走到堂门口时,他却又蓦然收回本已跨出去的脚。 察觉出脚步声的异常,本是背着身子的田承嗣转过头来,“怎么,还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末将倒是有些奇怪,但末将也没查出什么不对来,不知当说不当说”。 他这样一说倒让田承嗣来了兴趣,笑着指了指帅案下的胡凳道:“但说无妨”。 “是”。那将领转身回来,在胡凳上坐定之后道:“近些日子派出去探查的兄弟路过雄武镇时,发现此地戒备甚严,本来防秋的时候加强戒备也是正常,但让人不解的是雄武镇的种种森严戒备却是防内甚于防外”。 “噢!”,闻言。田承嗣心中一动,为怕打乱那将领地思路,他脸上却没显出异常来,反倒亲自起身给他斟了一盏茶水。 “咕咚咕咚”两口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后,那将领就着袖子一抹嘴后续又道:“雄武镇离咱们不远不近的,属下派出去的兄弟怕雄武镇这异常对咱们不利,就花费了大心思去探查,结果才发现雄武镇根本就没什么异常。不过是那守将开始派兵袭扰吐蕃,杀蛮子、抢牛羊。大帅你说,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有什么好防的?”。 “派兵袭扰吐蕃?”,听到这话时田承嗣微微一愣,早在来赴任之前,他就仔细了解过未来的上官,鲜于仲通虽然身为统率大军地节度使,但骨子里商贾的性子却半点没褪,连带着打仗也分外计较得失。在个人战力上剑南道士兵本就不如那些吐蕃蛮子,是以一旦两军接战,尤其是野战。吃亏的大多都是剑南。正是有鉴于此,在上任之初几次主动出击而又吃亏而回后,鲜于仲通对于吐蕃人就开始坚决贯彻“以守为主”的方针,绝不主动出击,绝不与敌野战,凭借坚固的城寨及地形优势阻挡吐蕃人东进。象现下雄武镇这种主动出击的事儿还真不象是他干出来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田承嗣随即问道:“雄武镇可有军队调入?”。 “没有,咱们的人一个营房一个营房都看过。雄武镇绝无军队调入,反倒是前几天还调走了两千人,这倒是没瞒人,许多人都见着地。现在整个雄武镇驻军不过五千人,要靠这五千人来打咱们!不用大帅你费心,只要有三千魏博来的老兄弟,末将就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雄武镇本不是什么大城,田承嗣来剑南的时间也不长,是以对它也没什么印象,此时一听那将领这般说,他也迷惑起来,雄武镇不增兵反撤军,作为敌对两方,派兵袭掠吐蕃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这又有什么要防备的?沉思之中,田承嗣不觉屈指轻叩着帅案,嘴里无意识的喃喃道:“雄武,雄武!”。 “雄武镇虽说不在北部,但要论山大林密,咱这儿也比不过它,整个剑南道与吐蕃交界的西线驻军点中就数它地势最为险要,末将问过,自古以来,吐蕃蛮子但凡东侵,临着雄武都是绕道而行”,那将领见田承嗣正在思虑此事,也就将知道的情况随口说来。 “吐蕃人从来就没攻打过雄武镇!”自言自语了一句后,田承嗣又陷入了沉思,那将领见状,也不再打扰他,躬身一礼后故自去了。 对这疑惑想了许久也没个答案,田承嗣摇摇头,起身之间随意看到山河地理图上,在这幅图中,有一条细细的小红线标注着太后车驾的行程路线图。 无意识的眼光随意顺着山河地理图上地小红线滑动,片刻之后,田承嗣转身欲往正堂外走去,只是刚走了两三步,他的身子忽然激灵灵一抖,象变了个人一般转身一步跨回了山河地理图前,略显粗糙的手指顺着图中的小红线急速滑动,终于他看到了那三个米粒般大小的“雄武镇”三字,在这副图中,代表杨妃回乡车驾行程的小红线直直穿过,连带着将本就极小的“雄武镇”三字染成血一般地红色。 “雄武,雄武!”,重重一拳砸在山河地理图上,脸色阴沉地田承嗣转身的同时已是疾声道:“来人!”。 随着他一声喊,顿时有值星将领应声而入。“击鼓聚将!”。田承嗣下令未久,就听外面沉闷地鼓声响起。 到了剑南道北部这大山丛中,除了偶尔剿剿那些穷山恶水孕育出地山匪外。两万魏博军及本地原有的八千驻军根本是无事可做。也因如此,众将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少,象眼下这样紧急地击鼓聚将更是一次也都有,所以突然听到这样地鼓声,众将诧异的同时,更多地倒是激动。 县城本来就小。众将来的就快,燃香刚刚过半。众将已经聚齐。但让他们意外的是,主帅田承嗣带着和煦笑容地脸上却是一片平静。浑没有大事要来时地严肃。 见众将喘着粗气的跑进来,田承嗣自嘲一笑道:“众将随我到了这穷乡僻壤之地实是辛苦了,正好我地贴身牙兵在城外山里猎得两只大虫,京里又送来几坛上品离酒,我原想着趁此机会跟大家好生乐呵乐呵。就让人去请。没想到值星官听岔了话。竟敲起了聚将鼓。这都是本帅交代不到之过,稍后必当先自罚三盏赔罪”。 象这事做下属地谁能跟上官计较,又听说有虎肉佐离酒,众将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忙拱手道谢不已。 挥手示意贴身牙兵导引众将到三进院落等候开宴,田承嗣笑着唤住正要离开地军粮使道:“元军,你稍等等。我有话问你”。 引着军粮使刘元军刚一走到僻静的书房。田承嗣便直接开口问道:“元军,山南东西两道的应份军粮可都送到了?”。 剑南道作为与陇西及范阳齐名地三大军镇。驻军人数多,需要消耗地粮食就多,除了本道自供之外,尚需左近地道州就近补充供应,山南东西两道就属于这种情况,作为与这两道地交界之地。经由剑南道北部就成了最近地线路。说起来,这也是田承嗣在此的最主要任务。 没有一个军粮官不沾荤腥,被主帅私下叫到这里说话,本自心中惴惴地刘元军见田承嗣问的竟是此事,心底一松的同时恭谨答道:“回田帅。山南两道的应份粮食都已送齐,属下正在筹备运粮队,预计两日后动身启运”。 “哦!运粮队有多少人?由谁押队?”。 “路不好走。又不能误了交粮时日,是以运粮队人就多些,属下拟调配五千人,其中四千是本地原有驻军,另外一千人是魏博来的老兄弟,由李将军押队”。 “五千人!”。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田承嗣抬头向刘元军低声道:“五千人不够。人太多了也不行,就七千吧。本地驻军就不用了,由你出面抽调本部精锐,明日一早动身。记住,我要地是七千精锐,由我亲自押队”。 “啊!” “此事就这样定了,你好生准备就是,记住,我押队外出之事就你一人知道,绝不可泄露了消息,否则,军法从事。去吧!”,说这番话时,田承嗣脸上突然露出地狠厉神色让刘元军心中一跳,再不敢问,躬身一礼后忙忙去了。 被指派驻军于此,田承嗣若是大规模调动军队,必须报请节度使鲜于仲通,且不说他会不会准,算算太后还乡的行程,时间也已来不及了,方今之时,唯有通过押运军粮地名义才能调动军队外出,且他自己还必须隐藏好行迹,免得万一无事时被鲜于仲通抓住了把柄,虽然田承嗣心下也不认为鲜于仲通敢如自己所想般做出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来,但他却不能不这样预作准备,就其本心来说,杨妃的安危他根本就不在乎,谁让太后的车驾队伍中还有唐离随行?唐离关乎着他的前程,关乎着他的剑南道节度使正位,在这一目标没达成之前,田承嗣不能让唐离有一丝伤损,哪怕仅仅是有这个可能也不行。 在书房中独自静坐,再将前后事情细细想了一遍后,田承嗣才带着和煦地笑容推门而去。 于此同时,唐离正护卫着杨妃地车驾折东向北,向着雄武镇所在的方向一路前行。 第二百八十章-剑南(五) 剑南道境内前进,负责护卫的除了三千羽林左卫还有一万剑南镇军,加之前方不断有“道路安靖”的信息传回,是以太后娘娘的车驾折东向北后没有任何停留迟疑,直接向前而去。 硕大的车驾内,熏香正燃,剑南道贡进的鸡舌香味道清香淡远,与这秋天的季候可谓相得益彰,背放抱枕,舒服的斜靠在宽大锦榻上的唐离正手拿着一卷“唐传奇”看的津津有味儿,这些自各地搜罗抄录在一起的传奇故事在体例上大多显的粗糙,甚至有许多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但作为中国文学史上小说的滥觞,这些传奇作品简单的叙述下却满溢出灵感的火花,海妖狐怪,书生小姐,每一个类型性的形象可谓都是首开文学史之先河。 身穿一袭淡黄轻便宫裙的杨妃枕着唐离的腿,慵懒的躺在锦榻上,看着唐离脸上不时露出的笑容,她不以为然的喃喃道:“都是些荒诞不经之事罢了,也值得你笑成这样?”。 这些粗糙的传奇小说于此时的唐人而言恰如后世YY小说初出现的时候一样,杨妃如此态度不足为怪。闻言,唐离笑笑没说话,继续看这些辑录来的传奇。 见小情郎不理会她,杨妃瞟了唐离一眼,枕在他腿上的头微微一侧,整个身子侧翻过来自顾自逗起了那只全身白毛绒绒、却生着一双碧眼的猫儿来,这只雪白地猫儿原产自波斯。也是沿途经过的官员花大价钱自江南西道海商那里购得,献给杨妃以解乏闷的。 闲逗了一会儿猫儿,终究还是无趣,杨妃又瞥了一眼手捧书卷看的入迷的唐离,一丢手中的毛绒团球,高声道:“小玉。车驾走到那里了?”。 “奴婢这就去问!”,突然而起地高声终于让唐离转过眼神,他自然知道这是杨妃在冲他发气,责怪不该冷落了她,唇角露出一丝笑容,唐离心下感叹这段时间以来杨妃的性子真是越来越明快简单了,看她耍小性子时的表现,分明就是豆蔻年华的少女。那儿象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 “又生气,这回你不怕眼角会长皱纹了?”,嘴上调笑着,唐离的手顺势就滑上了杨妃绝美的脸庞,轻抚不已。 见自己稍一动作就让唐离转过注意力,杨妃心下欢喜,只是脸上却故作生气道:“长就长,反正就是没长也没人喜欢看”,嘴上虽是这样说,她的身子却随着唐离轻抚地手缓缓扭动起来。一张桃花粉脸在唐离腿上厮磨个不停。 她原就是侧卧在锦榻上,这独特的姿势使她本就丰满的胸膛更显高耸,本就是低胸的淡黄色轻便宫裙的领口也于不知觉中敞露开来。这春光无限的一幕正被半靠在锦榻上的唐离看个正着。 眼前肌肤如雪,丰隆高耸,这样的美景让唐离如何忍耐的住,原本轻抚着她脸庞的手顺势向下一滑,穿过领口儿就钻攀上了那两团滑不留手地丰腻。 低低一声轻呼,杨妃身子微微一僵后。随即就变得更加柔软。全身如同没有骨头。蛇一般绕着唐离的身子厮磨流转。 “回禀娘娘,车驾马上就到雄武镇……”。待问询回来的小玉看清楚锦榻上地香艳,口中说到一半儿的话顿时停住,脸上染起一片红的她垂下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左右为难。 “玉儿,你来,给唐大人捏捏肩”,此时的杨妃早已双腮桃红,眼眸流波,见唐离要说话,痴痴一笑的她带着浓重地鼻音道:“小玉这妮子八岁上就跟着我,一手捏肩松骨地本事内宫里没人能比得上”。 “奴婢遵命!”,沙哑抖颤地声音里,紧紧低着头的小玉迈着细碎地步子一步步捱向锦榻,直到她那纤细修长的十指攀上唐离的肩膀,她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见小玉臊成这样,素来对她印象甚好的唐离手上猛加了两分力气道:“何必为难这孩子?”。 胸前丰隆上蓦然一紧,杨妃含笑含嗔的飘了唐离一眼,“小没良心的!”,低声笑骂了一句的同时,听唐离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笑声却是更大了,“孩子!小玉这年纪若是放在宫外,早就是孩子他娘了!玉儿,抬起头,站到前边来,也让唐大人好生看看你!”。 历次以来,唐离每到花萼争辉楼,小玉总是敛目低头,话也说的甚少,又有杨妃无双丽色遮蔽,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少,但唐离还真没仔细打量过这个杨妃的贴身宫女,此时一细看,才注意到这个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玉竟是个标准的小美人,杏眼秀鼻,高挑身量,正与她的主子相得益彰。 毕竟是没经过人事的少女,在唐离的仔细打量下,小玉的脸越来越红,双手更是将衣角搅成皱皱的一团,见她害羞成这个样子,唐离也不欲再让她为难,因笑着道:“既然有这么好的手艺,我也来试试!”。 怀中腿上侧卧着倾国之姿,绝世风情的杨妃,背后还有小玉使出全身解数拿捏肩骨,此时的唐离好不舒服,整个榻上的气氛也愈显香艳。 正在唐离闭目享受这香艳时,忽听车外传来一阵突然而起的喧哗,这喧哗声初时还远,随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喧哗声里带着浓重的恐慌气息。 伸手一托杨妃的头,唐离几个箭步已是到了车中的窗户旁,拉开厚厚的窗幕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窗幕外的羽林左卫薛将军沉重的脸色中带着丝丝疑惑,正自抬头向队伍最前处张望,见唐离动问,薛将军在马上匆匆一躬身后答道:“禀大人,方才前军突然生乱。末将也不知有何事发生,王将军已快马去看了,稍后就有回报”。 “一有消息立即报我!”,唐离退回车中,见杨妃脸上桃红未褪,依旧一副慵懒摸样躺在锦榻上。当即道:“玉儿,快给你主子换上打马球时地紧身骑装”。 “啊!是”,见唐离一脸严肃,小玉怔了一下后口中答应着,脚下已快步向熏香的衣笼跑去。 听唐离语气不对,杨妃也探起半个身子问道:“阿离,怎么了?”。 伸手扶起杨妃,唐离温言道:“没什么。以防万一罢了”。 “这里是剑南,能出什么事?”,杨妃边由小玉服侍着换衣,还不忘调笑道:“再说阿离你可是武义星下凡。有你跟着我还怕什么?”。 唐离此时已无心与她说笑,见杨妃已在外面换上打马球时的紧身宫装,他随即又回到窗幕前。 此时,从前阵传来的喧哗声已越来越大,又等了片刻见王青松还没回来,心下焦急的唐离索性也不再等。转身由车内直接到了外面的车辕,踩着车驾上作为装饰地绸带直接上了宽大的车顶。 凭高远望,这一看唐离的脸色顿时一紧。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明显是唐式风格的城寨中,此时正不断涌出一堆堆人,虽然因为隔的远,看不清这些人服饰的具体模样,但颜色却迥然不同于剑南军,随着这一堆堆人涌出的还有连片兵器闪动地寒光。 “敌袭!羽林卫布阵”。当此之时。唐离已顾不得想突然之间怎么会冒出这么多敌人。示警过后,他随即翻身下了车顶。顺手扯过车辕上悬挂的代表太后身份的皇旗,翻身之间已跨上了唐九的战马。 “守好车驾,太后若有一丝损伤,我灭你九族”,沉声向面露惊慌之色的薛左卫吩咐了一句后,唐离大喝一声道:“走”,在他身前的唐九双脚一叩,健马长嘶一声向前冲去,在后面簇拥的照例是另外七个唐府护卫,唐离走的太急,以至于连身后杨妃的呼喊声也没听见。 随着唐离马队前进,唐九等人不住高喊道:“结阵布防,结阵布防”,随着他们的喊声及见到唐离手中地皇旗后,原本因情况不明而显得骚乱的队伍渐渐平静下来,持盾竖矛,原本前进的队列逐渐转化为防守阵型。 随着唐离越向前,耳边地喊杀声也越来越清晰,等他终于见到王青松时,只见这个一路上看来面相沉稳的老将此时正一脸惨白,目注前方口中犹自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上了这个路边的小石坡,高踞马上的唐离就见前方厮杀正烈,与穿着明光铠甲的剑南道士兵作战的敌人身穿各式毛皮衣服、满头辫发,黑地脸上两团黑红分外醒目,不过他们最明显地特征倒还不是这些,而是他们辫发上那根醒目地狐尾。 “吐蕃人!”,看出敌人的来历,随后唐离就被这些吐蕃人地表现彻底震惊了,只见这些衣着简陋,头悬狐尾的吐蕃人如同患了集体失心疯一般,为了向前冲,简直就是无视前面剑南道士兵手中的单钩矛,口中发着嗷叫,面色狰狞的向前狂冲,最让唐离感到的恐怖的是,他分明看到那些被枪刺中的吐蕃人临死前脸上的神情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害怕,甚至不是本应有的痛苦,反而是一种绝不应在这个时刻出现的轻松的解脱,嘴里一边吐着鲜血,脸上一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样的场景直让唐离看的有些毛骨悚然。 剑南地方山多林多,自古以来就是地无三分平,眼前这雄武镇城寨下虽不至于太过逼窄,但作为一个谷地也实在说不上多宽敞,两军遭遇既急,几乎都是在凭本能反应厮杀战斗,虽然局面还是剑南道军士占优,但随着城寨中涌出越来越多的吐蕃人,这优势到底能保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由于缺乏指挥,剑南道阵线上军士虽然厮杀的英勇,但各自为战之下,唐军所擅长的阵型防守优势明显没有发挥出来,“王将军”,随着唐离一声喊,刚才嘴中一直喃喃自语的王青松这才扭过头来,从两军遭遇到现在时间已不算短,但直到此时,这王青松脸上依然带着茫然不可置信的恐惧,只看他脸上的神色,唐离已觉心下一凉,面对如此悍不畏死的敌人,又是突然的遭遇战,己方主要统军将领却是这般模样,真是想不心凉也不行了。 “你是一军主将,此时还不靠前指挥?”,尽管知道眼前这王青松八成是个虚有其表的昏庸将军,唐离这时也不得不依靠他,王青松吃唐离一喝,这才醒过神来,满脸惨白的带着一干手下策马去了,现场只留下一个身穿校尉铠甲的三旬低级武将带了两百军士保护唐离。 王青松纵然能力再弱,但做为主将身临前敌,却也大大鼓舞了士气,加之谷地狭窄,攻击面有限,吐蕃人难以展开之下剑南道前阵军士有些散乱的阵型慢慢收拢,前排为彭排兵,彭排兵身后是刀兵,刀兵之后是手持制式单钩矛的长矛兵,一旦这最为熟悉的防守阵型三山阵构建完毕,剑南道士兵阵线稳定住的同时,情绪也迅速稳定下来,吐蕃人虽悍不畏死,也被牢牢堵在外面。 见对方明显处于劣势,但那些头悬狐尾的吐蕃人依然无视生死的前冲,浑似那命不是自己的一般,刚刚稍松一口气的唐离也忍不住叹声赞道:“好彪悍的吐蕃人”。 “大人无需忧心,并非所有吐蕃人都是如此”,唐离应声转过头去,见说话的却是留下来的校尉,这校尉是典型的剑南人身材,身量不是很高,但胜在敦壮结实,见唐离注目自己,这小小的校尉却没什么拘束,略躬了躬身道:“大人有所不知,依吐蕃蛮子的风俗,凡遇战阵而不卖力冲杀的部落子民都会被头悬狐尾逐出部落,从此衣食无着、四处流浪,受尽鄙视再不会有部落收留,连带其家属也为部落族民看不起,洗刷耻辱的方式就是在下次战阵上奋力向前,所以我军每与蛮子作战,最先碰到的总是这些头悬狐尾的吐蕃弃民,这些人原本就存着以死洗刷耻辱之心,是以一旦上阵,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也绝不退缩。” 说实话,唐离还真不愿意与这些执意求死的人作战,这些人作战毫无章法,只是凭着蛮力血勇前冲,一旦己方结阵,他们的破坏力就有限,但他们这种无视生死的做派,却实在是让人震撼,时间长了难免不会冲击影响己方士气,“那这样的人有多少?”。 “那要看此次敌方总兵力有多少,总兵力越多,出兵的部落越多,这样的弃民就越多”,那校尉再次看了看下面灰压压一片后,这才沉声道:“只看这些弃民,依小将估算,蛮子此次总兵力最少也在两万五千人以上”。 “两万五!”,听到这个数字,唐离刚刚轻松下来的表情再次沉重起来。 第二百八十一章-剑南(六) “两万五!”,听到这个数字,唐离刚刚轻松下来的表情再次沉重起来。 自入仕以来,唐离没少同军队打交道,就其原本所知及刚才亲眼所见,自然知道唐军兵士每与异族作战,多是胜在装备精良及熟于阵型对敌,若论单个战力的确不如这些吐蕃人,眼下己方加上三千羽林卫也不过一万三千人,而敌人最少也是己方二倍,己方人数本处于劣势,眼下这地形完整的阵型又展布不开,这仗可还怎么个打法? “大人,我军还宜速速后撤”,顺着那小校尉所指处看去,唐离就见前方高处的城寨中涌出的除了那些头缠狐尾的弃民,还夹杂着衣饰及兵器都要精良许多的吐蕃人,这也倒罢了,最让人心惊的是这些吐蕃人手上持有的长弓,看来那些充当消耗品的弃民已经出来的差不多了,正规的吐蕃战士也就上场了。 眼前这形势,掌握着城寨的吐蕃人明显占据着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那些弃民虽然悍不畏死,但一来武器太差,又是无人指挥之下,虽然拼死也对唐军造不成太多实质性伤害,但这些吐蕃弓箭兵就不同了,一旦他们尽数涌出,居高俯射,必将给唐军造成重大伤亡,见着眼前这一幕,唐离还真要感谢吐蕃人每遇战阵必让弃民为先的风俗,否则他们一上来就是弓箭兵,猝不及防之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吐蕃人弓箭手一旦展开。我军就危险了。这附近可有利于我军防守地后撤之地?”,唐离问话刚刚出口,就听那校尉迅即答话道:“回禀大人,距离我军后方十三里处就是跃虎台。此处最宜据守待援”。 见唐离回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那校尉反而愈发沉静,“末将所部份属前军。昨日正是末将负责待人探查前路,跃虎台实乃亲眼所见”。 “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柳无风”。 “柳无风,好!”。细细打量了校尉片刻,唐离递过手中持着的王旗道:“你即刻持此旗往中阵,命羽林左卫护住太后撤往跃虎台,记住,无论如何要确保太后娘娘安危”。 “末将遵令!”,柳无风没有迟疑。躬身一礼后接过王旗高擎手中,领着两小队百余人策马而去。 看着柳无风敦壮结实的背影,唐离感觉心中没来由地一松。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遇着这个小校尉,也许冥冥之间真有天意也说不定。 柳无风逆行远去,唐离自乘一匹战马带着护卫随即向王青松所在的前阵而去。 刚到前阵,唐离就见到让他绝倒地一幕,只见那身为一军主将的王青松不仅没有随敌情的变动而变化指挥,居然在这样地遭遇战前阵中尤自高声下令随行将佐速速绘制山谷地形图呈上,几步之外听到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唐离真是又恼又气。哭笑不得。 “绘制地图就不必了。王将军且歇歇,从即刻起由本官接掌全军指挥权”。再出唐离意料之外的是,王青松听到这份直接剥夺其指挥权的命令。不仅脸上没有不满之色。反而露出一份如释重负的欣然,他那些随行的将佐也俱都是长出一口气。 “王青松到底是何来历?鲜于仲通怎么会派这样一个脓包将军来担当护卫杨妃地重任?”,一个个疑窦不由自主的冒出来。只是此刻却容不得唐离细想,向王青松点点头之后,他便即刻下令全军守稳阵型,开始后撤。 王青松虽是昏聩。但这一万军士却是与吐蕃人打了多年仗的剑南老兵。不说各部将佐。便是一些老兵油子也看出情势地不对来,唐离所下军令正合他们心意。是以接到新任主官的将令之后,各部迅速行动,紧缩阵形,收枪举盾,未与敌接阵的加快行军步伐,正与吐蕃弃民混战的则谨守谷地正面战线,且战且退,远离居高临下的城寨。 唐军调整阵型的同时,青黑色的城寨中再无弃民出来,倒是一队队手持长弓的弓箭兵蜂拥而出,与各自为战地弃民不同,这些弓箭兵或据城寨,或沿着城寨高处雁翅散开,随着第一支利箭射出,一蓬蓬箭雨在唐军上空迎头浇下,而且随着吐蕃人弓箭手越来越多,箭雨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厚。 敌人有居高临下之优势,此时箭雨暴起,正与弃民接战地剑南前军遭此打击顿时倒下一片,刚才还在厮杀的军士鲜有生还,好在其它剑南军得唐离军令早有准备,箭雨初起时便竖起随手携带地制式彭排,是以虽有伤亡,却比前阵好了许多。众将士缩近身体聚在一处,耳听头顶彭排接着箭支的叮当乱响,不免都心下暗道侥幸,若非本军主将及时换人,任由那老幕僚学究胡乱指挥,仅这一遭就不知要枉死多少兄弟。 箭雨射出,也正阻了前阵厮杀,好在是身处山谷之中,吐蕃人虽占据了一边高处,利于射箭,但碍于地形也难直接冲杀下来,唐军聚在一处,靠着另一边山谷紧缩阵型竖起彭排边挡箭雨边缓缓退却。吐蕃人长箭虽利,但碍于此时出来地人数太少,也只能看着剑南军一步步脱离他们地射程之外,但就在两军这番混战之间,那城寨之中不断涌出吐蕃兵来。 去雄武城寨下两里以外,吐蕃人的箭雨便再难对唐军构成威胁,只是此时自城寨中而出的吐蕃兵已多达数千之众,这数千吐蕃兵不与唐军接战,就这样吊在剑南军队尾。既是防止剑南军速逃,又是为后边出来地族人做掩护。 当唐离亲自押阵的剑南军终于到达跃虎台时,尾随而来的吐蕃兵也已达到近三万之数。其时已是夕阳西下,三万吐蕃兵分三面将背山而立地唐军团团围住。 跃虎台地形甚是特殊,乃是依背后山势而起地一个硕大山丘,这山丘上除丛生地些许杂草野树之外。整体地势极其平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地谷地,因有当地人曾与此山丘上见过虎跃高丘而得此名。 跃虎台上地势虽平。但毕竟只是个山丘,无论如何也容不下全军万余人,唐离到时。三千羽林左卫早护着杨妃上了山丘,剑南军士则在山丘之下环形扎营护卫。 心急火燎的杨妃见唐离终于上了山丘,顿时满脸喜色地迎上前去,只是还不等唐离开口说话,想起刚才之事地杨妃已先自含怒开口道:“唐离,你来的正好。替我好生重责此人”。 唐离顺着杨妃手指处看去,见到地却是全身被缚。正被两个羽林卫士看押着的柳无风。 “这小校尉好生无礼,竟敢直接闯上本宫车驾。这也倒罢了。更可恨地是这混账行子胆大包天,随后竟然一把火把本宫的车驾给烧了”,看着柳无风恨恨说到这里,杨妃又转向唐离道:“我本欲让羽林卫直接杖毙了他,这厮竟然强项说要等你亲自下令处决,我也就遂了他心愿。也好让他死地甘心,唐卿。你如今是本军主帅。处置麾下兵将正是名正言顺,快快下令吧!”,毕竟是人多眼杂,杨妃对唐离也就称呼地正式。 众目睽睽之下。唐离径直走到跪倒于地的柳无风身边,“铿”的一声抽出看管他的羽林卫腰间佩刀,随着这一声“铿”然作响。在场众人都是神色一变,扶着主子地小玉也随着杨妃转过头去,不敢看随后血溅五步的场景。 持刀在手。唐离见却从柳无风脸上看不到半点紧张,不仅没有紧张,柳无风看着他地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丝丝浅浅的笑意,似是在笑他不该以如此拙劣地手段来试自己的胆量。 自乱起至今。唐离原本沉肃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第一个笑容。二人相视而笑的同时。唐离手中长刀一挑。将柳无风身上地绳子就此砍断。 递还长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唐离双手搀起柳无风,口中刻意大声道:“柳将军细致谨慎,又能料敌机先,更重要地是有胆!待此次退敌之后,本官必当亲自向陛下上本保你首功”。 “多谢大人!”,柳无风也不矫情推让,干脆利落地拱手为谢。 “唐离,你……”,气怒交加的杨妃话刚出口,就吃唐离狠狠一眼瞥来,虽然心下万分委屈,但见唐离真的动了怒气,杨妃也就硬生生咽下后面的话,红着眼圈由小玉搀扶到一边去了。 见着这一幕,随着唐离上山丘而来的众将莫不惊诧,想不到看这位唐大人年纪轻轻,手段竟厉害至此,连太后也要让他三分颜色,想到这里,众将看向唐离地目光中更多了三分敬畏。 目送杨妃转到一边为她临时搭建的歇宿地去了,唐离也不以为意,徐步之间走到山丘一侧,看着下面谷地上三面围的水泄不通地吐蕃兵,在他身后,柳无风并众将也都无声跟上。 “若是今日我军与敌人遭遇稍晚,这三万吐蕃兵全数展开,他们既有人数优势,又占据地利,更有奇兵之利,我军下场如何就不需本官再多说了”,想想过去个多时辰间的经历,不仅是唐离,众将身上都是一身冷汗,真是越想越怕,“哼!‘道路安靖‘,王将军,昨日鲜于大人报平安地文书是你收的吧!”,指着山丘下黑压压的三万吐蕃兵,唐离冷笑声道:“这就是‘道路安靖’”。 “大人,这是意外,纯属意外呀!大人!”,见唐离语调不善,王青松躬身之间连声道:“虽经本朝多次整修,但这雄武镇最初是始建于前隋,自其建成之日至今百余年间,就不曾被吐蕃蛮子攻克过,长此以往,吐蕃人每欲东侵,也都是见雄武镇既绕道而行。任谁也想不到吐蕃人会从这里出来,今日之变实属意外,非战之罪,非战之罪呀!大人”。 “噢!非战之罪!似王将军这般说来,今日之事谁都无责任喽?”。 “百年安平,实料不到吐蕃人居然会突破雄武,惊扰太后圣驾已是大罪,末将不敢推脱只是还请大人明辨,此罪实属无心之失”。 看着一身夫子气,但眼神并无惊慌躲闪的王青松,唐离淡淡一笑缓解了气氛的紧张,“‘道路安靖’地公文是鲜于大人发过来地,本与你无关,王将军不必如此。本军万余将士今日临敌不乱,种种表现本官都是看在眼里,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即便在陛下面前本官也是这话,诸位不必担心”,听唐离如此一说,本自心中惴惴地剑南军众将于无声之间都长吁出一口气,毕竟他们是负责护卫太后圣驾地,出了这样的事,不管还会牵扯到谁,他们这些随驾将领总是难辞其咎,现在有天子及太后宠臣唐离说出这番话,好歹他们悬着地心算是落下了大半儿。 三言两语安抚了这些惶惶不安的剑南道将领,唐离的兴趣依旧还是在王青松身上,“看王将军熟悉军史,又得鲜于将军委以护卫太后圣驾的重任,想必定是剑南道宿将喽?”。 听唐离问出这么个问题,王青松脸上略一沉吟后带着尴尬之色道:“实不敢瞒大人,末将并非统军将领出身,原是节度使府专掌山河地理图及过往公文典籍的幕僚文官,两月之前方蒙鲜于大人信重,考察资历品级后放往军中做了本军主将”。 想想王青松刚才要山谷地形图的做派,唐离对他这履历还真不怀疑,“噢,王将军竟是文官出身!且将军初往军中便接手如此重要的任务,不拘一格用‘人才’,鲜于大帅还真是用人不疑,好魄力!”,因唐离说这番话时是面向山丘下的吐蕃兵营,所以除了紧跟在他身边的柳无风,随后的剑南众将无一人看到他脸上的讥诮冷笑。 一时分辨不出唐离话中的意思,王青松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赔笑尴尬站着,看上去倒也可怜。 沉默了片刻,唐离也不曾回头,只淡淡的声音传来道:“王将军,当日你领兵前来时鲜于大人是如何交代的?象我们这般遭遇敌袭被困,他什么时候能率大军前来解围?”。 “我军与鲜于大帅不断有探马往还传递消息,我军遭袭被困必瞒不过大帅,事涉太后娘娘安危,鲜于大人必当星夜驰援,若末将所料不差,早则今夜,至迟明日,援军必能赶到”。 “噢!将军所言正是本官心中所想”,转过身来的唐离脸色一片平静,“既如此,我等就在此恭候鲜于将军来救,只是鲜于大帅到前少不得还要辛苦众将,无论如何不能让吐蕃人攻上跃虎台”。 众将应命散去,等他们都走的远了,唐离低声向唐九吩咐道:“你去告知羽林薛左卫,让他三柱香后到我营帐中说话”。 吩咐完此事,唐离才迈步向自己的简陋营帐走去,远远的还见着营帐,已见柳无风早已在帐外等候。 第二百八十二章-剑南(七) 吩咐完此事,唐离才迈步向自己的简陋营帐走去,远远的还见着营帐,已见柳无风早已在帐外等候。 走进营帐,唐离边自坐下,边指了指一边粗糙的胡凳,笑道:“柳校尉此来所为何事?”。 拱手肃身坐了,柳无风脸上表情一片平静,但说出的话却无异于晴天响了个炸雷,“羽林军常驻帝京,毕竟不熟悉剑南道地形地貌,大人若要寻找逃生之路,这任务还是交给末将为宜。” “柳将军此言何意?”,闻言蓦然站起身来的唐离语调一变,本在帐外守护的唐九听里面声音不对,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也不说话,手按腰刀直接到了柳无风身边。 随着唐离站起身的柳无风根本没看身边的唐九,双眼灼灼的注视着唐离,躬身为礼,口中郑重无比道:“末将素闻监军使大人统军时赏功罚过,秋毫不爽,是以麾下将士每欲效死。末将虽份属剑南道节制,但更是大唐校尉,当此生死安危之时,末将也愿为大人效死!”。 细细凝视了柳无风许久,浅浅一笑的唐离挥退唐九,负手绕室道:“我军虽暂时被困,但鲜于将军援军叱诧可至,生死存亡?却不知柳校尉这四字是从何而来?”。 借着眼角的余光见唐九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去了,柳无风这才没了芒刺在背的感觉,但他的神态站姿却比刚才更为恭谨,“时隔二十余年,太后自京返乡归里,无论于公于私,鲜于大帅都该亲奉辇下。焉有时至今日还不露面的道理?‘亲率牙兵以为前驱’这理由虽然听来入耳,却实在牵强。” 闻言,唐离的语调没什么变化,“噢!接着说”。 “护卫太后圣驾,这职司何等重要,鲜于大人为何会派遣王将军领兵?”,言至此处,柳无风低声反问道:“论资历。王将军不过是两月前才由文职转为武将,纵然鲜于大帅再宠他,象这样露脸的差事也不该轮着王将军;再者,统领剑南道多年,王将军到底适不适合领兵,鲜于大帅连这点儿识人之明也没有?”。 “嗯,有道理。接着说”。 “当然,以上都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一点却是,既然雄武镇如此险峻。号称百年未破,为何如今却任由吐蕃人占据,且恰恰还是在太后车驾到达时破关,若说巧合,这也实在太巧了些!百年未遇之事恰就被太后赶上,这世上真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原本负手绕室地唐离在柳无风身前站定身形,双眼紧盯着他的眸子道:“那以柳校尉之见呢?”。 至此,柳无风说话再无半点含糊,“此次遇敌,虽看似偶然。但综合以上三点,末将以为实乃早有预谋之举。由此,末将大胆断言。鲜于将军的援军必不会及时赶到。为太后娘娘安危计。大人尚需早做打算”。 紧盯着柳无风的唐离脸上再露出个笑意,没对他这番话置评。只拍了拍他披着轻便皮甲的肩头道:“你去吧,凡有所需尽管征调就是,此事越快越好,但还需牢记以密为先”。 “末将领命!”,柳无风微微涨红着脸色躬身领命而去,将至营帐门口时,却听身后唐离的话幽幽传来道:“赏功罚过,秋毫不爽,多谢柳校尉对本官的夸赞!”。 听到这句话,柳无风原本激动的脸色再添三分涨红,努力收束住了,没再说话地他大步出帐去了。 目送柳无风出帐去远,唐离原本浅笑的脸上顿时沉肃起来,端坐在简陋胡凳上的他良久沉默,直到羽林左卫薛将军应命而来,“不知大人召唤末将所为何事?”。 “薛将军,你看我军形势如何?”。 “若论野战,吐蕃人战力本就胜我军,如今又是野战扎营,且其人数更是我军三倍,若单凭我军与敌对战,决无胜算。然则全仗大人决断英明,后撤及时,我军得以据跃虎台居高临下而守,外又有强援可恃,是以此次遭遇虽险,但脱困当无问题”。 “说的好!听薛将军一言,本官倒是不担心士气了”,起身导引薛羽林坐下,唐离和声说道:“板荡思忠臣,危难识良将,此正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薛将军,外面虽尚有八千剑南军,但太后娘娘的安危却还在羽林军身上啊!”。 “末将愿为太后。为大人效死!”,薛羽林这句话说的真是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好!薛将军你去安排一下,将太后娘娘营帐尽量后移靠山,另外,太后娘娘营帐防卫即刻由羽林军接手,除你亲点之人外,任何人不得走近太后娘娘营帐百步以内”。 “末将领命!”,与刚才的柳无风一样,薛羽林出帐时也是涨红满脸,只是这薛羽林却没有柳无风地沉稳,单看他不同于来时的走路姿势,已将心中的得意显露无遗。 “老薛呀老薛,你保举的好兄弟呀!”,轻叹声中,唐离也起身出帐往杨妃所在地帐幕去了。 等他到了杨妃的临时营帐时,正见羽林军士在转移营帐,杨妃被随身带着的几个宫人团团簇拥住在一边等候。 见是他到了,冷着脸的杨妃故意扭过身去。 眼下人多眼杂,也没法说话,唐离乃向扶着杨妃的宫人道:“转移营帐还得一会儿功夫,小玉,你先扶太后娘娘到我帐中歇息片刻”,话一说完,不等杨妃有所表示,唐离已当先折身而回。 见唐离如此,正偷眼看他的杨妃抿唇哼了一声,脸上虽是一副不情愿,但脚下却依旧随着小玉去了。 “唐爱卿这营帐也小,你们且在这儿候着,小玉随我进去就是”,到了唐离营帐外,杨妃吩咐一句后。便领着小玉进入帐中。 进了营帐,杨妃就见那小情郎正坐在简陋的胡凳上低头沉思,对自己恍若未见,这一看,她因柳无风之事刚下去的火气又腾的升起,遂也不说话,僵僵的冷脸站着。 二人如此,倒急坏了跟着杨妃进来地小玉。又等了片刻,见主子脸上寒霜越来越重,小玉乃大着胆子向唐离道:“大人,唐大人!”。 “哦,你们来了!”,这漫不经心的语气让杨妃愈发着恼,但唐离随后地一句话却让她心中恼意顿消。脸上反升起几分羞意来,“小玉,你出去看紧门户,任谁也别放进来”。 听唐离这般吩咐。也不知小玉想到了什么,脸上随即也晕起一片羞红,转眼看了看杨妃后,无声转身去了,随手之间她更放下了营帐的帘幕,原本就采光不足地营帐顿时更显幽暗。 这时节,杨妃那儿还能记起刚才地不快?眼见唐离越来越近,她却觉着身上越来越热,“鱼水之欢就在今日了?”,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让她陡然心跳加快。借着幽暗光线地遮挡掩饰了脸上地滚烫,低着头口中糯糯低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阿离你……,就是你想……也不必让小玉出去。让别人看见成什么话……”。 虽然以前两人没少耳鬓厮磨。但这次唐离的双臂拥上来时,杨妃的感觉却分外不同。口中的呢喃早停了,整个丰润的身子也就此软瘫下来,“来了,终于来了!”。 这种状态下,头脑迷糊的杨妃根本就没听清唐离在自己耳边到底说的什么,直到感觉小情郎似乎没有更进一步地动作,诧异之下的她才稍稍恢复了清明,恰在此时,就听到唐离低如蚊蚁般的声音道:“鲜于仲通靠不住了,咱们要早做准备”。 这消息实在太过于惊人,以至于杨妃愣了愣后才愕然道:“什么?”。 伸手掩住杨妃的嘴,唐离又低声续道:“不会有援军来了!”。 “不会地,若没有本后鲜于卿家根本就到不了节度使之位,这些年来他在本后面前谨小慎微,此事断无可能”,想了想之后,杨妃复又低声决绝道:“阿离,定是你弄错了,此事绝无可能”。 这时节唐离也无心与她细细折辩,“我弄错了自然最好,眼下咱们却不能不未雨绸缪,我问你,此次随行的宫女中,可有与你相貌身材上差相仿佛的?”。 见唐离催问的急,杨妃虽然依旧不相信鲜于仲通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却也顺口答道:“这些个随身宫女里,长相相近的倒是没有,倒是小翠与我身形有八分相近”。 听杨妃这么一说,唐离也暗道自己糊涂,似杨妃这般的倾城绝色,想要找个与她相貌相近的人又谈何容易?低头沉吟了片刻后,唐离放开杨妃,“喊她们进来!”。 亲眼见过身形丰润,高低与杨妃八成相似的小翠之后,唐离粗出了一口气,再温言抚慰了杨妃良久,送她回营帐时,唐离再向负责护卫的羽林军士下了严令,非奉指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营帐百步以内。 做完这些,已是夕阳西下,眼见扎营已毕地吐蕃人竟没有急于早些结束战事而趁势来攻,反倒摆出一副合围的姿态,唐离心中存着地一点侥幸终于彻底破灭,只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究竟是什么事竟能让鲜于仲通干出这样丧心病狂地事来。 当晚,跃虎台上火把遍地,吐蕃人并没有如许多将领算计地那样趁夜来攻,而援军也没有到达。 等待,焦急的等待,后世今生,唐离从没有如这次般体会到等待地煎熬,每一次唐九往来于柳无风与他的营帐之间,就让唐离体会一次从希望到失望的巨大落差,当夜,迷迷糊糊到四更时,唐离才勉强睡去。 第二天一早,唐离被苍凉的牛角号声惊醒,顾不得梳洗跑出营帐到跃虎台边,就见台下吐蕃人正列阵逼来。 苍凉的牛角号声结束了昨晚至清晨的宁静,随后的时间就在一刻不停歇的喊杀声中度过,开元天宝间正值吐蕃历史上最强盛的时刻,士兵奋勇杀敌,虽死不退。唐军虽形势不妙,但他们本是防守的一方,又有跃虎台居高临下有利弩箭攒射,局面虽然不太好看,但也好歹顶住了吐蕃人一上午的连番进攻。 日行中天,吐蕃人却丝毫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几万人分成三队轮番冲击,这时节已无所谓指挥,唐军自有各级军官督促着兵士一边拼力死战防守,一边满怀希望的等待着预料中的援军,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阵线越缩越紧,伤亡越来越多,而援军却一点儿动静没有,跃虎台上下分明有了军心摇动之象。 居于跃虎台上督战的唐离眼看着过去大半天而吐蕃人的攻势丝毫不减,己方形势已渐渐不妙,而柳无风处却依然没有消息传回,虽面色平静,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但心中的焦急实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终于,在午后过去近个多时辰后,他终于见到了双眼通红,皮甲上沾满尘土的柳无风。 “怎么样?”,因心中期盼太大,唐离丝毫没察觉自己的话语已经带上了浓厚的颤音。 “跃虎台后面虽然依着一片危崖,但托太后及大人福佑,末将总算找到一条退路”,没等唐离脸上露出喜色,柳无风遂又低声接着道:“只是这条路原是本地药农采药之用,只能借助绳索凭空缘壁而上,是以能经此路退走的人实在有限”。 “凭空缘壁而上?”,看了看跃虎台下奋力厮杀的军士,唐离原本满是疲色的脸上瞬间变为苍白,良久之后,才呓语般道:“此道的绳索可曾攀好了?”。 “为防人发觉,末将只谴了一人上去,绳索皆已备好,参与此事的军卒如今仍被禁足于崖下,大人放心,这个消息决计不会传出去”。 “好,做的好!”,唐离这话刚刚出口,就听跃虎台下一片喧哗,急忙探头看去时,只见台下左方阵地凹陷了一大块儿,吐蕃人沿着这个缺口如潮水般向前冲去,想借此一举打破唐军跃虎台下的防守阵型。 看着这一幕,唐离转身对柳无风道:“就凭你找到这条绳道,已是此次护驾首功,只是现在却歇息不得,本官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大人尽管吩咐!”,虽是一夜没睡,但得了唐离嘱咐的柳无风依然精神抖擞的下台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跃虎台下左方阵型已是岌岌可危之时,忽见一骑自下方阵型右侧向左疾奔,这马上骑士手举箭书,边策马狂奔,边倾尽全身之力高叫道:“鲜于大帅来箭书了,十万援军最迟明早就到!鲜于大帅来箭书了,十万援军最迟明早就到!兄弟们顶住,顶住啊!援军最迟明早就到”,看着马上骑士皮甲敦壮坚实,身染尘土,不是柳无风还有谁? 原本苦苦支撑的台下剑南军士听到这个消息,想到援军将至,顿时精神一震,这时节也没人思量吐蕃大军围中鲜于大帅的箭书到底是怎么传进来的,求生本能刺激下再鼓余勇,竟生生把吐蕃人又顶了回去,看着下方阵型又恢复正常,站在台上的唐离才长出一口气,山风吹来背后嗖嗖发凉,却不知何时,他的背上已出了一层白毛冷汗。 正是凭借这个消息带来的刺激,人数居于劣势,又无坚固城寨可恃的唐军顶住了吐蕃人潮水般一波波狂猛的攻击,夕阳西下,夜幕将至,这艰难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剑南(八) 只是凭借这个消息带来的刺激,人数居于劣势,又无坚的唐军顶住了吐蕃人潮水般一波波狂猛的攻击,夕阳西下,夜幕将至,这艰难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夕阳西下,原本明亮华彩的太阳渐变为西边地平线上晕红的圆盘,林木掩映的跃虎台上光线渐黯,秋日的寒意油然而起,吐蕃人的喊杀也终于退去,渐至悄然无闻。 看着跃虎台下冲杀了一天的吐蕃兵在苍凉的牛角号声中收兵回营,唐离长出了一口气,在唐军士兵疲倦却兴奋的欢呼声中悄然返回营帐。 放下门幕,营帐中顿时一团黝黑,瘫坐在简陋的胡凳上,唐离感觉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感觉喁喁的堵,阵阵心悸扯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想动不想说话,唐离就这样瘫坐着任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掀起门幕带进来一股清冽的夜风,“咔咔”火石擦动,一点光亮在营帐中慢慢晕开。 “少爷,您都一天水米未进,该吃点儿东西了”,进来的是唐九,手捧着一个简易托盘的他细心的把军粮、肉脯、清水一一放在唐离身前,口中低声道:“刚才薛将军等人来请见,我看少爷精神不济,就自作主张替少爷挡下了。” 对唐九的话未置可否,唐离一如刚才的沉默着,只是营帐中有了灯光、人声,他的心悸渐渐好了很多,拥堵的胸口也感觉松动了不少。 见少爷脸色白里泛青,闭着眼睛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唐九放好食物后便自拿起托盘放低脚步声向营帐外走去。眼瞅着已到了营帐口时,却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干涩的声音传来道:“阿九,你跟我几年了,跟彩云地婚事可办了?”。 听少爷终于开口说了话,唐九心里也觉一阵敞亮,回身过来道:“自当日从冯家到了少爷府上,这一晃也快三四年了。去年年末少爷还在平叛监军使任上回京时,我跟彩云的婚事就办了。还是二夫人亲自操办的。我在小姐管着的账房里兑了少爷赏的生意分红,再加上彩云攒下的月例,就在离府不远的地方买了个三进的小宅子,这次离京前彩云已有了身孕,将来有了小崽子,无论男女,这名字还得请少爷您费心!”。别情楼地生意不论,在江南经营的生意里,遵照唐离的吩咐给他们这些贴身家人都放的有分红股份,平日里就存在柜上。待要用时直接支取,彩云也是内宅里的丫头,天长日久的与经常随着唐离的唐九有了感情,主管府内事地郑怜卿使出怀柔手段,索性就将彩云指给了唐九,这事儿唐离原本知道,只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成了亲,眼瞅着孩子都有了。 借着幽幽的灯光,唐离依稀看到唐九脸上满是柔情,“这事自然在我。你去吧,请薛将军来见我”。 带着一身秋夜的寒气。薛将军一入营帐口中便道:“唐大人,这事儿您得管管。鲜于仲通跟咱们最多也就隔着一天路程。从昨个儿遇袭到现在,他就是属乌龟的也该爬过来了!给家兄地信末将已写好了。末将要弹劾他,大人您……”,进营帐一路说到这里,薛将军才注意到唐离脸色的不对,白里泛青,一脸憔悴,出气儿也不顺畅,薛羽林当即就放低了音量,急忙走到唐离身边,“大人,您怎么了?”。 “许是染上了伤寒,没事儿的”,嘴里说着没事儿,唐离的声音却是断断续续的,勉强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指着身边的胡凳道:“薛将军请坐”。 “大人,您现在是全军的主心骨,可千万保重身子,末将这就给您叫随军郎中进来”。 “不用了,我那贴身护卫唐九已叫过王郎中,药也吃过了,好生睡一晚发发汗就没事了”。 “大人担心太后娘娘圣驾安危,竟至忧劳成疾如此,这份赤胆忠心让末将钦服不已,末将既已亲眼目睹,异日定当拜表陛下奏明今日见闻!今晚大人务必不要再操劳,余事交给末将就是,末将稍后出去就传令全军,上下人等不得再来大人营帐搅扰”,虽明知这是薛将军的刻意示好,本是官场通常手段,但心中有事的唐离竟有些不敢看薛羽林地眼睛,微微侧过头道:“如此就辛苦薛将军了!”。 薛将军压根儿就没想到过鲜于仲通敢不来救太后的圣驾,所以心中并无生死地恐惧,今晚捞着这么个机会向大红人唐离十足十的示了回好,原本对鲜于仲通地愤怒就消散了许多,见唐离神色疲乏,他也就识趣地没再多打扰,起身拱手告辞。 “薛将军,小心些!”,眼光从薛羽林含笑的脸上一滑而过,唐离有意无意地让灯光的暗影遮住了自己的脸,只有森然的话语传出道:“我不会放过鲜于仲通的,今日所受必让他十倍还之!将军放心”。 薛羽林心满意足的去了,唐离却如同被人抽了全身骨头一般软倒在胡凳上。 远处夜鸟的枭叫越来越多,跃虎台上稀疏的林木间升腾起夜雾越浓,夜渐渐深了。 营帐的帘幕再次掀开,唐九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道:“少爷,柳校尉来了!”。 唐离摆摆手,没有说话。 依旧是一身轻便皮甲,“大人,该动身了!”,说完这句话,柳无风静静的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包裹,里面装的是一身儿单褂长裤的民服。 “大军营中也没什么好穿戴,大人且将就穿穿就是”,放完衣服,柳无风见唐离不言不动,也就识趣儿的闭上了嘴。 许久许久,唐离就如同死了一般不言不动,就在心下焦急的柳无风按捺不住要催促时,却听唐离沙哑着声音道:“你且先出去,我稍后就来”。 静静的伫立在营帐外等候。约一柱香功夫后,身穿短衫民服的唐离走了出来,浓浓的雾气及晦暗地夜色下,柳无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无声上前又为唐离披上了一身轻便皮甲。 穿戴完毕,柳无风退后两步细细看了看唐离,才又上前道:“大人,您的远游冠……”。 唐人服饰自有制度。什么品级的官员穿什么衣服,带什么冠都自有规定,这是身份尊卑的象征,丝毫差错不得,即便没有官服,只看这人头上的冠带,也知他是否出仕。官居几品。 无声取下头上的远游冠,柳无风接过后,又进帐将唐离换下的衣服一并取出,小心翼翼地包好。做完这些,他才低声对唐离道:“先带四个护卫往太后娘娘营帐,留下四人护住大人营帐免得人闯进去,介时他们随我一起走”。 一切悉听柳无风吩咐,虽然唐离换了衣饰又刻意借暗夜遮蔽形貌,但有他的贴身护卫头领唐九在,几人依然顺利到了杨妃营帐外。 随后,刚才的一幕再次在太后营帐中上演,约小半个时辰后,这支小小的队伍再出来时。护卫太后营帐的羽林卫士丝毫没注意到队伍比来时多了一个人。 沉默无声的随着柳无风前行,远离那些羽林护卫后。同样身穿民服,轻便皮甲的杨妃再也忍不住心中地酸楚。原本就红着眼圈儿的她渐渐有了低低的啜泣声。 唐离没有劝慰。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夜色里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杨妃的手。他手上越抓越紧,杨妃却渐渐收了啜泣之声。 一路无人说话,在夜雾笼罩地树林中七穿八绕,这只队伍最终停在了跃虎台后连片断崖下,此地上面是陡直的峭壁,身侧不远处就是跃虎台后隆起的断崖,立身此地,原本轻柔的夜风也因受了峭壁断崖的阻挡陡然激烈起来,吹得众人衣衫烈烈飘动。 随着柳无风一声短促的呼哨,旁边树林里无声钻出十来个人,其中一人向柳无风一礼后,直接到了峭壁间一阵摸索,回身时手里已多了一根绳索。 最先上去的是唐九及另一名护卫,第三个就是杨妃,看了看上面黑黝黝的峭壁,杨妃的手紧紧攥住正帮他绑着绳子的唐离,苍白着脸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离再次紧了紧杨妃腰间地绳索,在她耳边温言安慰道:“闭上眼睛别看,一会儿就到了,我随后就来”。 随着唐离重重一拉绳索,得到示意的唐九等人奋力拉起绳索,杨妃离地而起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啊”的惊叫,眼瞅着已离地三尺时,又听她向下高声道:“别忘了一定要把玉珠带出来”。 点点头地同时,唐离做了一个噤声地手势。 杨妃上去之后,就是唐离,边上前帮唐离系着腰间的绳子,柳无风边压低声音道:“上面是玉儿山,山高林密地[ 宝 书 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b a o s h u 7 .cOm]虽是道路难行,但安全却无虞,后面善后的事末将定会做好,定让鲜于仲通收到太后及大人已死的消息,大人但请放心”。 这是此行逃亡的关键,事已至此,鲜于仲通出了问题已是不言自明,毕竟出了跃虎台后还是在剑南道腹地,只有他们现在“死”了,才能让人心安。鲜于仲通既敢做出这等事来,他也必定在战地左右广布耳目以防万一,他们现在不“死”,纵然侥幸能从吐蕃人手中逃脱,也逃不过在剑南道经营多年,身为地头蛇的鲜于仲通。 重重拍了拍柳无风的肩头,唐离紧紧盯着他的眸子道:“你胆大心细,善后之事我不担心。只是要注意安全,我在上面等你,一起走!”。 近在咫尺的看着唐离眼神中的痛苦与真诚,柳无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低声道:“末将记住了,谢大人。” 峭壁间夜风烈烈,缘绳而起的唐离看着下面点缀着点点火把的唐军营地,于不知觉之间已痛哭失声,这哭声因强自压抑而变的就象野兽濒死前的嘶嚎,酸涩的双眼中,奔涌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第二百八十四章-剑南(九) 日上三竿,玉儿山上野树参差的树林中,正有一队二十余人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向南,这支小小的队伍虽然都穿着民服,但他们整体透出的气质却怎么也不象普通的老百姓,尤其是其中那个女子,虽然她穿着的是荆钗布裙,但这简陋的衣裙半点也不能掩饰她的无双国色,而走在他身前的那个青年男子,简朴服饰包裹着的颀长身量中透出的是绝不该出现在农家汉子身上的浓浓儒雅气息。 玉儿山上阳光透过树木洒下点点明亮的光斑,山林清幽,鸟鸣啾啾,正是好一副秋日游山图,而远处的玉儿山断崖下却传来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厮杀声,因是隔的远了,厮杀声听来就模糊朦胧的很,间或有山鸟鸣叫,更是将远处本就若有若无的厮杀声遮掩的彻底听不见了。 山风里,唐离站住了脚步,静静的没有任何动作和言语,随后,整个队伍都随着他的动作停住了。 原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柳无风悄无声息的走到唐离身边,黯然低声道:“大人,走吧!您救不了跃虎台周围的兄弟,这不是大人的错,您不要如此自责!再说,当兵吃粮就该为朝廷效死,只要能保证太后娘娘及大人安然无恙,兄弟们也算死得其所”。 “一万多条命,我骗了他们!”,唐离的声音轻如呓语,还没出口就被山风吹散,纵然站的近,柳无风也没听到,只是见着唐离嘴唇开合而已,“大人您说什么?”。 想要回首来路,但唐离的头只转到一半儿就停住了。又是片刻沉默后,他才用一路上惯常的平静语调道:“走!柳校尉,咱们这是去那儿?”。 不知为什么,柳无风听着唐离平静的声音,不仅没有释然的轻松,反而心头地压抑感更重了,似乎眼前的唐离成了满含暗流的江滩,平静的表面下蕴含着令人恐怖的力量。更难以把握的是,你永远也不知道这股狂猛的力量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正是心中的这种感觉让柳无风答话时更小心了,“没有‘过所’,就没法通过各州县城门领地检查,咱们那儿都去不了。贸然下山实在风险太大。依着末将的计划是直接走玉儿山,若是快的话,当能在明天下午到达南边一百六十里外的甲河镇。那里是末将的老家,虽然荒僻些,但好在平日来往的人少。再则末将在那里有一个祭祖的老庄子,看庄人是从小照顾末将长大地福伯。人尽靠得住。” “柳校尉,就不说此次护驾之功,若没有你,我自忖必死”,抬手止住正要插话的柳无风,唐离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救命之恩本无法言谢,但我还是要说,若此次能脱劫难,异日我必十倍报你今日之恩!此誓皇天可证”。 “当兵吃粮,这本是末将份内之事。大人此言真是折煞小将了”,躬身一礼为谢后。柳无风看着唐离道:“大人,动身吧!”。 单调的悉悉索索声中。队伍又开始继续前进。至于唐离,直到远远隐没进深深的树林中。他始终没有再回望一眼。 一路急赶,当第二天晚上趁着夜色进入柳家老庄时,原本倾城国色地杨妃早已委顿不堪,安顿住下爬上简单的长榻后,甚至连梳洗都没有,她就此沉沉睡去。 一路上杨妃受到的照拂最多,她已是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尽管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但唐离却没有半点睡意,连着三个夜晚没怎么睡觉,两日之间完全跟其他人一样疾赶了一百多里崎岖山路,他的眼睛早已熬的通红,但眼眸中不断闪动的精光却显示出他现在精神的亢奋。 有些轻微浮肿的双脚及小腿一伸进盛着滚水的木盆里,又痛又酸又麻的强烈感觉顿时让唐离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忍住不适,唐离用双手将腿脚强按在木盆中,过了片刻,激起一头热汗地他又长出了一口气后,侧身对一边坐着的柳无风道:“出去探查消息固然重要,但鲜于仲通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他必有掩饰,要说查明其原委,一来凭咱们现在地人手只怕力有未逮。再者暂歇此地毕竟仅仅只是权宜之计,当务之急是首先要确保安全,无风,我这儿有一份书信,你找个人尽快将此信将到副节度使田承嗣手上,越快越好,此事干系甚大,传信之人务必要可靠”。 见柳无风点头答应,唐离续又道:“另外,还需有人前往帝京……”,说到这里,唐离话语一顿,沉吟了片刻后才道:“罢了,此事容后再办,无风你且先办好这件事要紧”。 “等等!”,叫住收好信笺已走到门口的柳无风,唐离因又道:“无风,你帮我找一张过所来,要二十多岁地男子,容貌与唐九相似最好,我有急用”。 唐时地“过所”类似后世的“路引”及身份证,上面注明持有人地籍贯、年龄及生业,凡唐人出行,必须携带此物以备沿途州县城门领检查,若是没有过所,就会被城门领视为流民收押。 柳无风的办事能力着实是强,纵然是在夜晚,也只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就办好此事,拿到路引,唐离随即将唐九叫了过来。 接过唐离递过的路引,唐九随即会意道:“少爷是让我去找四通货栈?”。 唐离点点头,一并解下系在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唐九,“暗线的布置你也知道些,我也无需瞒你,除在两河道之外,就数剑南道暗线力量最强,你找到最近的四通货栈后把这面玉佩交给里面的大掌柜,告诉他们若是总栈四掌柜在剑南就让她来见我,若是四掌柜不在,就让本道负责人来”。 “是!”,答应之后,唐九迟疑了一下儿后道:“少爷,现在咱们身处险地。不能不谨慎从事,万一这掌柜的靠不住……”。 “那掌柜检验过这面玉佩之后,也只知道你是大掌柜派去的人。放心,除了天王、四娘及几个暗线起家时从京里分发出来的老人儿,下面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大掌柜就是我。就算四掌柜不在,能出任四通货栈剑南道总掌柜,这人也必是天王及四娘信得过的,我虽未必信他。但我信得过天王及四娘”,担心唐九办事时因过于谨慎以至畏首畏尾,唐离也就此事略多说了几句,解说完后,他又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与这次随着柳校尉一起出来地人是怎么住的?”。 “这地方房间有限,这两天大家也都累狠了,讲究不得。都是混着住的,少爷的意思是……”。 “混着住最好,明早走前你嘱咐其他护卫几句,让他们多注意些”。在木盆中轻轻搓动腿脚,唐离微微闭着发酸的眼睛道:“没有柳无风及这些人,我们这次都得死,要说我本不该如此。但他们毕竟人多,万一有一个靠不住的,后果……我现在只恨离京前没有好好听天王的提醒,这只是为防万一,让咱们府里的护卫小心些,但也别做地着了痕迹。” “我记下了”,一切交代完毕。唐九却没就走,看着满脸灰白颜色的唐离轻声劝道:“少爷。事情交代完了,您也该好生歇歇了。越是艰难时候您的身子可千万不能再出问题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明天路上小心”。口中答应,但重又睁开眼来的唐离却没半点睡意。凝视着摇曳晃动的油灯复又陷入了沉思。 送信给田承嗣及寻找四通货栈这两件事都急不来,但打探消息却快捷多了,第二天下午,刚听完福伯从县城打听来的消息,柳无风当即就往唐离房中而来。 虽说是祭祖的庄子,但这坂土夯成地乡下土房子采光本就不好,再加上又是多年的祖业,虽然还是下午,但房间内已极灰暗。 见柳无风进来,靠坐在榻上的唐离坐正了身子道:“无风你来了,有什么消息?”。 房间内光线暗淡,柳无风也看不太清唐离脸上的细微表情,只是既见他是笑着说话,柳无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当下也不没有多余地虚话,直接将福伯从县城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杨妃车驾遇袭的当日,还有两路吐蕃军约四五万人沿着雄武镇一线寇边东掠过来,虽然借着险峻的玉儿山阻挡,甲河镇这边没遭兵火,但听由小道往来玉儿山两边的人说,那边正打的厉害,不仅是跃虎台,整个战线包括跃虎台左右近百里,更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本道节度使鲜于仲通大人都被吐蕃兵给困在了卸甲坡,如今原本分布在剑南西线各地的唐军正星夜兼程赶往跃虎台,但因为剑南地形山多林多,加之又有吐蕃大军阻挡,从而严重影响了各路援军的行进速度。 “可有跃虎台的具体消息?”,虽然尽量让问话显地平静,但柳无风依然从唐离的声音里听到丝丝颤音。 微微侧开头,柳无风避开了唐离地眼睛,“听说那边还有喊杀声,具体情况不知。属下是将太后娘娘及大人的替身尸首丢在跃虎台后面地断涧里,既然没有太后及大人身死地消息传出来,想必是吐蕃人还没找到替身的尸身”。 这几天来唐离始终没问过替身之事,一方面是因为他对柳无风办事能力地信任,更主要还是他的心结作樂,这次也不例外,听柳无风说完,唐离沉默良久后直接转了话题道:“鲜于仲通也被围住了?无风,你对此事怎么看?”。 此事显然柳无风早有思量,是以见问之后回答的既干脆又利落,“末将对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怀疑”。 唐离对柳无风的问答并不意外,“噢!如此说来,竟是我们冤枉了鲜于大人?”。 “那倒也不尽然”,闻言,柳无风冷冷一笑,“大人是没去过卸甲坡,论地势险要,卸甲坡远不如雄武镇,二者相距又近,如今号称‘不破坚寨’的雄武镇都已失守,距其不远的卸甲坡却安然无恙,这实在让人想不通,莫非吐蕃人都傻了不成?”。 “有道理!你接着说”。 “也正因卸甲坡地势不如雄武镇,是以历来驻军就多,鲜于仲通此次本就带有三千护卫牙兵,这三千人无一不是精锐,加上卸甲坡原有守军一万五千人,有了这一万八千人,内有坚固城寨可守,外有援军可待的鲜于仲通虽看似被围,其实是安如泰山。反倒是这被围让鲜于大人有了推卸责任的最好借口,末将窃以小人之心思之,恐怕鲜于大人的被围就是自己一手安排出来的”。 唐离对柳无风所说未置可否,只浅浅一笑道:“‘小人’!‘小人’好,这次若没有你这个‘小人’,咱们都已死在跃虎台上了。至于鲜于仲通,于我而言,他是真君子也好,伪君子也罢,都不重要了”。 正在此时,却听外边的偏院大门一响,随即就见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快步走了进来,向唐离弯腰一礼后便对柳无风道:“少爷,刚才县里衙役来传信,说明天一早柳无涯要来祭祖,让庄里早做准备,少爷您看这事……”。 一听到柳无涯的名字,往日沉稳的柳无风却忍不住的顿时脸呈怒色,“一个下三滥的贱种,上京走杨相的门子才几天,居然就到祖宗牌位前狐假虎威了!还衙役传令!老子偏不给他这张脸,紧闭庄门,他要祭祖在外面叩头就是”。 “杨相?那个杨相?”,随着问话,唐离下床榻走了过来。 “就是当朝首辅的杨相公,这是末将家丑,让大人笑……”,正说着话的柳无风看清走上前来的唐离面容,一愣之后讶声惊呼道:“大人,您……”。 一夜不见,唐离脸上憔悴了许多,双眼中也满布血丝,最惹眼的却是他略显凌乱的鬓间,已触目惊心的染上了缕缕飞霜…… 第二百八十五章-剑南(十) 第二天一早,柳家祖庄一早就大开了中门,看庄的福伯来帮忙的佃户,直将整个庄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尤其是存放祖宗牌位的正堂上更是收拾的纤尘不染,经过个多时辰的忙碌,这个往日显得陈旧破败的老庄子至少在表面看来光鲜亮丽了许多。 将新挖出的黄土从庄门一直铺到存放祖宗牌位的二进正房门口,当福伯亲自浇下最后一铲土时,庄门外的村道上的敲锣声已清晰传来。 唐时无轿,柳无涯坐在本州知州老爷的轩车中,透过掀开的帘幕看着两边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心中实有唏嘘难言之感。 他正是在眼前这个古朴中显得有些破旧的村子里出生并渐渐长大,七岁入李家私塾进学,三年后在整个县城也已博下小小的“才子”之名,十四岁进州学,十六岁时以州学第一的成绩顺利获得贡举名额,父母族人对他宠爱有加,走到那里都被人高看一眼,耳朵里天天听到的都是“异日必当金榜题名”的赞誉,那几年实在是他最风光的日子。 得此名额之后,怀揣着父母大半生的积蓄,意兴昂扬的柳无涯辞亲远游,出剑南经江南东西两道,在饱览了江南秀丽山川的美景后直入长安。吟咏山水,儒衫飘飘,这一路上,柳无涯端的是才子精神,风流儒雅,唯一让人遗憾的当年进士科却未能高中皇榜。 一次未中原也算不得什么,自忖“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柳无涯就此留在京中,靠着家里的钱财支应交友论诗,以期来年再战。 可惜自从第一次科考之后,也不知是他干谒的不够还是才学欠佳。总之科考落第的噩运就象长在了他身上一样,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悠悠四五年过去,家里再也无力支撑他在京中地花销,柳无涯只能黯然返乡。 原本小康的家庭经过他这几年的折腾,早已破落下来,而五试不第的经历也使他这个往日的“才子神童”光环尽褪。反而成为人人口中的笑柄。 几年不第的积闷,再加上巨大反差下乡人的白眼讥讽,使原本自忖才学,心高气傲地柳无涯性情大变,五年寓居长安,见惯了帝京的繁华后,他再难忍受甲河镇的闭塞与贫敝。种地不成,教书无心,心中满腹牢骚的柳无涯什么事也做不成,时间久了他也就慢慢成了乡人眼中好高骛远的败家子、滚刀肉。 第六次卖掉家里赖以生存的二十亩上好水田。柳无涯上京再战,结果依然是再次落第,经此打击之后的他终日沉迷于酒肆青楼与赌坊之间,借此麻醉自己。终于钱财花光之后,他被包养地妓姐儿翻脸不认人的赶了出来,一路打秋风近似乞丐般回到家乡。 看着破衣烂衫回乡的儿子,家中已是衣食难继的柳父再也禁不住巨大失望地打击,宿疾发作一命呜呼,随后其母也相继故去,没了父母的羁绊。柳无涯彻底沉沦,索性将家中最后的一院房子给卖了出去。用此钱到了州城里胡天胡地。 这笔钱财虽然算不得少,但也禁不住他这般胡乱花用。不久既已告磬。此时正与一名妓家恋奸情热的他心下一狠,索性将自小定下的媳妇儿一纸契书给卖了出去。 他幼时定下的媳妇正是私塾李家的小女。自小就生的清秀可人,其父也正是见柳无涯少年聪颖,才将之许了给他,而后随着柳无涯长年在外,长大后的李家小女与同镇柳无涯的同族堂兄弟柳无风渐生情意,只是其父碍于婚约与读书人地颜面,始终不肯退婚。 眼瞅着柳无涯浪荡至此,连祖业都给卖个精光,李家老父终于点头答应找中人出面退婚,正在等柳无涯回家商议此事时,却不料等来这样一张契书。被卖家找上门来厮闹吵嚷,颜面丢尽的李家小姐一时耐不得羞急,又不忍见出面招呼地老父被人羞辱,遂一狠心就此碰死在大门柱子上,才算了结此事。 当日柳无风正好到了县上舅家,回来时爱人已香消玉殒,明白事情原委后,直让他将柳无涯恨之入骨。从小就好弄枪棒的他当即带了几个搭伙儿直入州城,将柳无涯从妓家床上拖下后一顿饱揍,若不是随行搭伙儿拉地快,只怕要就此打死。 经此一事,柳无涯被族中叔伯以变卖祖业地大不孝之名逐出族中,眼瞅着在故乡再也呆不住了,柳无涯就此流落他乡,经十年困顿之后一朝转运,被杨府收于府中做了谋士。而当年之事后,柳无风触景伤情之下,也再不愿呆在家乡,性好枪棒的他索性就此投入军中,无奈命运沉浮,十余年挣扎下也只做了个统管二百人地小小校尉。 透过车窗,看着远处自家老屋,柳无涯心中恻恻,黯然神伤,恨之恨父母去的太早,看不到他今日的风光。 看着本州使君轩车的豪华,再听着前面的鸣锣开道之声,柳无涯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今日这些都是他打着杨相的牌子故意安排的,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正是要这些无知的乡人们看看,当年受尽他们奚落嘲笑的自己如今又是何等的风光。 透过车窗,看着前方祖庄大开,正有人在庄门前向着他的车驾远远拱手等候,柳无涯的心中腾然生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快感,等了这么多年,尽管如今在京中他也是众人巴结的对象,但只有到了这里,他才真算是“扬眉吐气”。 柳无涯的这种“扬眉吐气”在看到迎接人之后当即被打了个大大的折扣,庄门前迎候他的人看似很多,却没一个在族里够份量的,都是些贫家小户的,一个个畏畏缩缩的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偶尔瞟一下自己,对着这些人,又有什么快感而言? 任你在外面如何得意。到了祖庄前也得谦逊恭谨,是以柳无涯虽心下不快,却也含笑下车,拱手向福伯寒暄笑道:“十余年不见,福伯的身子骨还是一如往日般健硕呀!”。 “托福,托福!”,边向柳无涯拱手,福伯地眼神儿边不断瞟向柳无涯带来的车驾及那些随行公人。 见福伯眼中掩饰不住的惊羡及畏惧之色。柳无涯脸上虽然平静,心下却甚是得意,只可惜眼前够份量的人实在太少,尤其是当年驱逐他出去的族老们一个不在,这就让他的得意减色了不少,这感觉就如同主人费尽心思做了一大桌子菜却没人来吃一样,最扫人兴致。 既是祭祖。随行来的公人们自然就不便进去,福伯陪着柳无涯进了庄院,看着地上铺着的新挖黄土,柳无涯又是一笑。却装着未见一般,看着两边紧闭地偏院道:“十年不还乡,这庄子可破旧的多了”。 “看庄的人少,老仆既怕费事,又怕村里无知孩童进去扰玩,就锁起来了,堂少爷若想进去看看,我这就找钥匙,只是年深日久的,里面早就积满尘土。怕是下不得脚了。哎!自从三老爷故去之后,柳家就大不如前了。就为修整庄子,老仆不知说了多少次。总归是没钱。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只怕就该倒房子了,祭祀祖宗的庄子败落成这样。对不起先人哪!”,一声长叹,泪眼婆娑的福伯因又赔笑着续道:“堂少爷,外面跟着你来的可是本县姚老爷?”。 柳无涯此次回来,本就有意大修祖庄、重修族谱,借此为自己在宗族中立名立威,只是眼下族里一个够份量地人都没在,虽然福伯说的是个话缝,他也没接话过来,此时听他说到姚老爷,柳无涯想了想后才笑着道:“什么老爷!他就是本县的公差头儿”。 “阿!姚老爷可是本县总捕头,能让他这身份的在前领路,这还是三老爷活着地时候才见过的景儿,堂少爷是真出息了!不知……”。 福伯这句话说的柳无涯高兴,遂也顺口问道:“不知什么……”。 “前儿个,柳四因交不上税粮,被县里来的差官给抓走了,柳四家的张罗了几天也没能把男人扒出来,毕竟是一个族里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儿,不知堂少爷能不能跟姚老爷说说,就放了柳四出来,也是堂少爷对族人的一片照拂之意”,说完,福伯满脸希冀的看着柳无涯。 “这是个多大事儿,稍后我吩咐他一声就是”,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了一句,柳无涯用轻飘飘的语调感叹道:“这才几年,公差都敢到族里抓人了?族里如今谁当家?”。 “堂少爷一句话……啧啧……老仆替柳四两口子谢过堂少爷了”,得了这话,福伯说话时就更恭谨了,“自上前年七老爷去后,如今族里就推了无风少爷当家”。 “柳无风!”,喃喃低语了一句,柳无涯再没说话。 过了第一进院落,不一时二人到了而进正堂房外,看着正堂上挂着地黄铜锁,柳无涯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见他如此,福伯脸上显出怠慢贵客地尴尬神色来,“毕竟堂少爷当年是被逐出……咳咳……没有族长允准,老仆也不敢擅自开门,昨天老仆去请示无风少爷的时候,少爷只说堂少爷若真要进去时,老仆再去开门。堂少爷稍等,老仆这就去”,口中说着话,福伯边手忙脚乱地往外掏钥匙。 “柳无风!”,咬牙低骂了一声,柳无涯向正往正堂门走去地福伯道:“不用了,改日族长有闲,我请他来开门就是”。 “这样也好”,福伯颤巍巍的又走回来,口中碎碎念道:“毕竟堂少爷如今身份不同,又是多年不还乡地,再这样简慢也实在不像话。其实,倒也不是无风少爷有意如此,召集佃户洒扫,还有地上铺着的黄土,也都是无风少爷昨日亲自安排下的。” 一听这话,原本怒气勃发的柳无涯倒是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无风少爷不发话,那些佃户老仆那儿叫得动?”,边跟着柳无涯向外面走,福伯边道:“这些人都是无风少爷亲自上门去叫的,哎!也怪无风少爷运气不好。出去十多年,眼瞅着跟他一茬儿当兵吃粮的有人都做了将军老爷,他还是个小小的芝麻绿豆官儿,心里闹腾也免不了。堂少爷你说,要是无风少爷也做了将军,这祖庄还能破落成这样?要我这老头子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都是同族兄弟,亲不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堂少爷您如今出息了,能拉帮他一把就拉帮一把,柳家人出息的越多,咱族里也有脸面,至少这里供奉地先人祖宗也能跟着享享福。您说是不?到那时候,堂少爷您回来,无风少爷这族长还不得亲率全族远迎十里?”。 “柳无风亲自安排的?”,柳无涯对此原本还是将信将疑。等听完福伯拉里拉杂的话后,反倒是疑心尽去。 先安排人洒扫,净土铺道,随后又紧锁着正门,这看似相互矛盾的行为后面的意思,柳无涯实在是清楚的很,“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柳无风,你终于也有求到我面前的时候,不就是想升官儿又拉不下脸来。这才让福伯做说客来试探”,想到这里。原本对于此次还乡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柳无涯再度激动起来,“五弟也在家?他如今做地什么职司?”。 “在家。在家。原本准备今个儿一早就走的,听说堂少爷要回来。就又留下了”,福伯回答的又快又急,很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至于做的什么官儿老仆具体说不上来,只知道是个校尉,听说也能管着两百兵”。 “管着两百兵的校尉!”,柳无涯闻言心下一晒,连流品都不入这也叫官儿,入军十年混到这样子还真是惨到家了,由此,柳无涯自觉得明白了柳无风的心意,“看来当年那个心高气傲地五弟终究是耐不过世事的煎熬了”。 耳听柳无风惨成这样,柳无涯大增优越感之外,也没了跟他多计较的心思,毕竟两人如今的差距太远,欺负他也就没了快感。不仅如此,他反倒动了主意,若是这个五弟表现地好,也不妨拉他一把,毕竟他好歹也是个族长,如此以来,直比自己撒银子更能在宗族里露脸扬名。 想到这里,心头发热的柳无涯淡淡道:“既然五弟也在,我就去见见他,毕竟咱们堂兄弟也是多年不见了”。 “哎!这就对了”,满脸高兴的福伯双手乱摇道:“无风少爷吩咐了,堂少爷若是要见他就让老仆去叫,堂少爷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福伯去的快,回来的更快,见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柳无风就来了,柳无涯知他必是早就在附近等着的,想明白这节,他心中更是得意。 柳无风来的极快,但真要跟前时,却又有些磨蹭着放不开,见他这扭扭捏捏的样子,柳无涯心里笑他“上不了席面”,行动上就以满是优越感的姿态率先上前一步道:“一别数十年,五弟别来无恙?”。 柳无涯一做出这姿态,有了台阶儿下地柳无风顿时就热情如火起来,先是拱手见礼口称三哥,随后不断嘘寒问暖,道路上辛苦,那巴结的意思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他越是如此,柳无涯越是受用,“哎!当年李家女儿……”。 柳无涯刻意提到此事时眼睛就紧盯着自己地这个五弟,只见柳无风听到“李家女儿”几字,脸色虽变,却没敢有一点不满之色,反倒对着自己赔笑不已,口中只说“都是云岚命不好,享不了富贵”。 至此,柳无涯再也忍不住的放声而笑,心中地快意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好好好!五弟能过得了这个心结就好,福伯,劳烦你拿这银子去置办些酒菜,我中午要与五弟好生大醉一场。” “岂有让三哥破费地道理,愚弟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三哥不先给祖宗们上柱香?”,受到柳无涯淡淡一瞥,柳无风这才反应过来,赔笑着道:“是愚弟想的差了,三哥久不还乡,上香之事岂有如此草率地道理?三哥放心,愚弟下午就命人传信,不说本县,就是住在州城的族人也得回来,届时再请三哥上香可好?”。 “你呀,你呀!”,手指轻点柳无风,柳无涯哈哈大笑声中道:“走,你我兄弟好生痛饮畅叙一番”。 第二百八十六章-剑南(十一) “你呀,你呀!”,手指轻点柳无风,柳无涯哈哈大笑“走,你我兄弟好生痛饮畅叙一番”。 福伯房中摆开便宴,菜肴虽少却也算得上精致,昨天下午才通知自己要来,准备时间甚少,又是在这样的乡下地方,能凑出这么一桌,柳无涯只看看席面儿就知道柳无风的确是尽心了。 斟酒开席后,柳无涯却矜持着东绕西绕,最终还是柳无风先忍不住了,捧着酒壶边斟酒边小声笑道:“听说,三哥如今是在当朝首辅的杨相公府中做事?”。 “是”,柳无涯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很随意,很淡然,愈是如此,越惹来柳无风啧啧赞叹声道:“杨相爷可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富贵人,好机缘,三哥真是好机缘”。 见柳无风对自己已是彻底服软,又伺候的小心尽力,志得意满的柳无涯也就不再吊他胃口,“五弟,你如今在那位将军属下,所司何职?”。 脸上尴尬一笑,柳无风放下手中酒瓯坐定长叹声道:“跟三哥一比,愚弟这么多年算是白混了。也不怕当兄长的笑话,愚弟入军十年有余,如今不过是一个管着二百兵的小校尉,在节度副使田承嗣麾下”。 “田承嗣!”,听到这个名字柳无涯也是一愣,“五弟你怎么到了他手下?”。 拿起身前酒樽,也不就菜“咕咚”一饮而尽,柳无风满腹怨气道:“军令如山,愚弟有什么办法?想我入军多年,战阵厮杀也自诩当得上‘勇猛’二字,悔不该当初少年气盛。种下这多年苦果。” “噢!莫非其中还有隐情?左右无事,五弟你且说来听听。” 触及愁肠,柳无风也不邀饮,也不等人来劝,“咕咚”一声又将樽中酒一饮而尽,反手抹了抹酒水淋漓的嘴角后沉声道:“三哥你也知道小弟幼好舞枪弄棒,当日入军正好得其所哉,初入军时。每遇战阵小弟奋勇争先,积了战功的同时也得了上官青眼,不过六七年的功夫,愚弟好歹也积功升到了中镇将,虽说不上光宗耀祖,倒也称得上如意”。 中镇将在唐朝官制中属于从五品上阶,是正儿八经的中级官吏。在柳家于军中毫无背景地情况下,柳无风纯凭战功仅用六七年就升到这个位置,实在是算不得慢了。听到这里,柳无涯兴趣欲浓。乃追问道:“噢!既是如此,那五弟今日……”。 “坏就坏在这张嘴上”,仰首处又是一樽酒尽,柳无风脸上满是追悔莫及的神色,“愚弟生性好武,又是纯凭战功升上来的,因就好战,不想就此得罪了新任节度使鲜于大人”。 “鲜于仲通?”。 听到这个名字,柳无风脸上既是愤然,但更多的还是无奈。“鲜于大帅入主剑南军政大权以来,在应对吐蕃方略上奉行以守为本。最听不得的就是一个‘攻’字儿,可叹我蠢笨。在鲜于大帅甫上任之初大聚众将以问军策时。我就慷慨求战,言必称攻。就此一下在大帅心中坏了印象”,说到这里柳无风忍不住再去端酒樽,“其实现在想想,所谓‘聚将问计’不过是走走形式,以显主帅心胸宽广,能广纳谏言,本就是官场惯例。可叹愚弟那时候实在太傻!经此一事后,愚弟先是被调出中军,随后几年辗转西线各处,那个地方也呆不长久。又遭逢前年不顺,奉命押运的军粮辎重被吐蕃人袭夺,全仗同僚力保才勉强保住性命,不过过往战功及职司却被一笔抹干,就是如此,愚弟成了今天管两百人的小校尉。田副使到本道任职后,愚弟又被直接划拨到了他的麾下,如今驻在北部山地,因军中无事是以请假省亲,原本今天就该回去地,只是昨日听福伯说三哥回来,所以才又耽搁了一日”。 看着当年英气勃勃的柳无风如今困顿满脸,酒不离口,柳无涯也感唏嘘,柳无风的经历听来曲折,但细想想他的脾性,得了如今这遭际还真是半点不出人意外。 一时听完,柳无涯也跟着叹了两声道:“当官的第一要义便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攻,说的谈何容易,除非有灭其一部,斩杀贼酋的战果,否则些许小胜于鲜于大人有何意义?但若是一个攻地不妥,便是丧师辱国之罪,鲜于商贾出身,这账他还算计不过来?五弟你糊涂!好歹也该看看风色琢磨清楚他心思后再说话,那儿有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大放厥词的?”。 “愚弟是糊涂,只是时光难以倒回,如今纵然是吃后悔药也来不及了”。 见柳无风一脸追悔莫及,柳无涯也不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罢了罢了,这两年借着相府,我也算也与鲜于大帅有些交情,正好我此次回来也正要拜会他,你且先别急着回军中,届时随他就是,升官不好说,好歹也要调回中军官复原职,剑南之北那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呆头儿”。 “多谢三哥费心了!”,满脸感激的柳无风站起身敬饮了柳无涯一盏后,这才坐下续道:“只是愚弟却不愿再到中军了”。 “这是为何?”。 “来来,喝酒!”,陪着柳无涯再饮了一盏,柳无风这才摆开长谈地架势道:“这几年下来,鲜于大帅对我的印象早已是根深蒂固,纵然这次磨不过三哥的面子把我调回中军,十成十也不会重用,我正值年富力强能战之时,天天领个闲差养老又有什么意思”,言至此处,柳无风边替柳无涯斟酒,边用愈发推心置腹的语调道:“再则兄弟心里也有个想头儿,鲜于大帅虽说如今在剑南说一不二,但刚刚山那边吐蕃人大举来袭,别说他自己被蛮子给围住了,就连太后及唐大人也被困在了跃虎台。这事儿无论如何只怕都难善了,咱兄弟说句知心话,眼瞅着鲜于大人就要倒霉,我再往上凑岂不是自找晦气?”。 柳无涯此来剑南,为的正是此事,是以听柳无风说出这番话来,深知内幕的他哈哈一笑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此言果然不假,看来五弟这几年的苦毕竟没白吃,如今也会看风色了。你能这样想自然是不错,但此次却是多虑了,吐蕃来袭之事,鲜于大帅吃挂落是免不了的,但要说就此丢了帅位还不至于。这节上你尽管放心就是”。 脸上见红,分明已有了酒意地柳无风闻言连连摇头道:“太后担惊蒙羞,这可是天大的事儿,他鲜于仲通能按地下来?三哥你莫要诓我”。 见柳无风竟有不相信他话的意思。志得意满地柳无涯那儿受得了,“鲜于仲通是不行,但你忘了鲜于的上面可是还有杨相地”。 “跃虎台被围事涉太后,杨相毕竟是太后地堂兄,这胳膊肘子还有往外拐地道理?”,打出一个响亮地酒嗝,酒意上涌的柳无风紧瞪着柳无涯道:“除非此次太后被围之事杨相早就知道”。 “那是自然……”,受不得柳无风这个窝囊废对自己的怀疑,受激不过的柳无涯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出之后。话刚出口他已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看了看醉意醺然的柳无风。心事这才放下几分,但脸上已没有了好脸色。“你到底去不去?”。 “三哥勿恼。兄弟我可怜哪!这几年过地都是什么日子,弟弟我实在是害了怕。寒了心!我不敢再错了!”,说着说着,柳无风这七尺高的汉子竟然就这样哭出声来,看他这意气消磨殆尽,窝窝囊囊的样子,柳无涯的气无形中消了几分,就听坐着地柳无风吭吭哧哧继续说道:“就算这次鲜于仲通这老犊子能逃过去,依他的年龄也不过再干两三年。弟弟我想问三哥一句,您认识田承嗣田副帅不?这剑南道以后还得是他的天下,若是三哥能在他面前帮弟弟我说说好话,我……我感激不尽”,大着舌头说完这些,柳无风腿一软,作势就要跪下。 “看你这点出息,成什么样子?”,怀着六分解气,两分厌恶,还有两份可怜的心态,柳无涯一把拽住从胡凳上出溜下去的柳无风,鼻子中带这飘音哼了一句道:“田承嗣?”。 “对,就是田副帅!”,顺着柳无涯一拉,就此委顿在地上也不起来的柳无风满脸希冀道:“田副帅正当壮年,又是陛下钦点来剑南的节度副使,这也就罢了,愚弟可是听说田副帅的后台乃是唐离唐大人,我说句混话三哥您别介意,若论圣眷及朝中势力,只怕杨相也不及唐大人!占着这三条,田副帅接任剑南节度使正职已是板上钉钉儿,现在三哥你要是有路子帮弟弟我在他面前说几句好话,还愁将来没个好出身?”。 “接任节度使,哼,他田承嗣想的倒是挺美!没有唐离,他连个臭虫都算不上!”,面对柳无风的无知,深知内幕地柳无涯心中的优越感更强了,冷笑着用居高临下地腔调沉声道:“至于唐离,这也得他有命回京再说”。 “啊!三哥你的意思是唐离得死在跃虎台?那……那太后……岂不是也要……”,柳无风吞吞吐吐说到这里时,原本因酒劲儿刺激而泛红地脸顿时一片惨白。 “京中大人们地事不是你一个小小校尉就能明白的!”,察觉到自己失言越来越多,柳无涯也没了再与柳无风纠缠地心思,用发燥的语调低声喝问道:“我就问你一句,鲜于大人那儿你去不去?”。 “鲜于大人不是被围在了卸甲坡嘛?咱们怎么……”,刚说到这里,察觉柳无涯脸色不对,柳无风当即改口道:“不知什么时候动身去见鲜于大人,三哥给说个时间,我也好准备准备!”。 “五日后动身!”,口中说出时间,坐下身来的柳无涯吃透窗而来的秋风一吹,身上一冷的同时,不知为何心也慌的厉害,举手间将身前樽酒一饮而尽,柳无涯看着依然委顿在地的柳无风,嘶声道:“刚才之事若有一句风声泄露出去。我要你的命!”。 这时,酒劲儿上来的柳无风早已坐在地上依着身边地胡凳迷糊过去,柳无涯发狠的这番话只换来他一阵低低的呼噜声。 厌恶的瞅了柳无风一眼,柳无涯拿过酒瓯自斟了一樽后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的他也不看地上的柳无风,就此直接由门前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再次看了看眼前老拙朴旧的祖庄。柳无涯原本火炭似想要祭祖的心就此意兴阑珊下来,这一刻,他蓦然觉得自己这趟回来真地很无趣,很无趣…… 柳无涯的脚步声刚刚去远,原本醉倒在地的柳无风当即站起身来。 伸手抹了抹有些僵涩的脸,一脚踢开身前的凳子,柳无风径直来到里间房门处。轻轻屈指连叩三声。 门开处是一脸冷笑的唐离,白日里明亮的光线下,他鬓间地缕缕白发显得愈发醒目。在他的身后,正有一个极美的女子在为他轻轻捏着肩膀。让柳无风诧异的是,这个分明在做着丫鬟之事地女子不仅衣着华贵,更重要的是她全身透出的阴冷的威压,这种久踞上位决人生死才能养成的气质让柳无风只看了她一眼,随即就低下头去。 刚一低头,柳无风的眼睛似被烫过一般,立即扭向一边,饶是如此,他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快的似乎就要蹦出身子。 在他的身前,一身素衣的太后赫然正伏在唐离怀中无声抽搐不已。而唐离地手则温柔的在太后地背上一遍遍抚过…… 看着柳无涯出去的门口,唐离淡淡着声调道:“玉珠。我要知道他所知道地一切,一个字儿都不能漏!另外。在我没让他死之前。他就得好好活着,好好地活着!”。 “是!”。轻轻为唐离捏着肩膀的玉珠,连回话地声音也充满了恭顺,但她说话的内容却让柳无风听的不寒而栗,“奴婢会请刑部三十年来最杰出的红案师傅吴老爷子亲自出手伺候柳先生,一切定会如少爷所愿!”。 回话完毕,玉珠收回双手,向唐离福身一礼后袅袅而去。 “无风!” “啊!”,应声答话的柳无风刚要抬头,蓦然想到什么后,又立即低下头去,“大人有事请吩咐”。 看着柳无风的样子,唐离微微一笑,但轻抚着杨妃的手却没有半点要收回的意思,“此次事后,你若想上阵杀敌,不拘剑南还是陇西,我保你个统兵上镇将!若是你不想再上杀阵,长安皇城兵部,我许你个郎中之职”。 十年蹉跎,终于等来今天,随着唐离淡淡的话语,柳无风的身子却如风中的树叶轻轻抖个不停,良久之后,才见满脸通红的他昂然抬头道:“多谢大人,大人但有所命,末将万死不辞!”。 “这是你应得的,为何要谢!”,说完这句,唐离没再看柳无风,只低头用无限怜惜的目光看着怀中的素衣女子,口中呓语般喃喃声道:“五日,五日之后……”。 第二百八十七章-剑南(十二) 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援军抵达,跃虎台失守了,太后娘娘娘娘圣驾的天子宠臣唐离见势不可敌,为免遭吐蕃人的生擒及折辱,毅然跳崖殉国。攻陷跃虎台的吐蕃人已在跃虎台下断崖找到二人血肉模糊的尸首,并以此尸身为“奇货”派遣使节前往帝京长安索要赎金。随着有甲河镇人经由玉儿山上小路将这一消息传回,这个石破天惊般的消息立即在甲河镇如风一般传扬开去。 镇民们在听到这个消息瞠目结舌惊骇莫名的同时,又以更快的速度将消息继续向外传播,而甲河镇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如今整个剑南道口口相传的都是这个消息。 吐蕃此次东寇剑南,除了沿途抢劫财货及掳掠青壮唐人以充奴隶外,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这两具尸身。当此次领军的吐蕃人部落头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震惊的两眼发晕,自唐代隋定都长安百余年来,吐蕃人虽然几乎年年东寇,但何曾有过这样的收获?唐朝太后及唐天子驾下第一宠臣被自己给逼死,仅仅想到这一点,那吐蕃头领就面红耳赤,心跳快的在身体里都呆不住了。他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喝醉酒般的狂喜,这一刻他没想到赎金,满脑子里浮现的只有“荣耀”二字,就凭这个功劳,他意识到自己将超越吐蕃历史上所有的英雄人物,这一光辉的战功注定会被子孙后代不断传扬。 当他发热的脑袋终于清醒下来后,他才意识到事情的另一个方面,因为太后及唐离的身死,他注定要受到剑南军的疯狂反扑及随后唐皇滔天地怒火,纵然这个部落头领再桀骜不驯。但一想到自己这次惹怒的是万族共尊的“天可汗”,刚刚还是狂喜的脸上顿时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当断则断,在确定得到地是唐朝太后及唐离地尸身后,围困跃虎台的这部吐蕃军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回撤往吐蕃境内。恰恰在他们离开的三个时辰后,第一部剑南援军终于抵达此地。看着跃虎台上下四散一地地唐军尸首。再听到太后及唐离身死连尸首都没能留住,这员将领当即瘫软的连战马都骑不上去了。等他终于从这个巨大的打击中醒过来后,随着一道道军令流水般传出,跃虎台周围乡村县州的白布几乎被征调一空。原本满身铠甲,盛装而来地援军在他们将领的严令下,迅速完成了“全军缡素”地转变,一时间数万人其声恸哭。巨大地哭声声震十余里。 听到这样地消息,眼见四周地剑南援军已陆续抵达。另外几部吐蕃军也迅速掉头。西向撤回吐蕃境内。至此。卸甲坡之围不解而解,被围困在寨中的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安然无恙。 解围之后。在听到太后及唐离身死地消息后。鲜于仲通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即晕倒在地。经亲信将领唤醒之后又欲拔剑自刎。此后又三度哭地昏死过去。 自刎及哭闹地戏码过后,双眼红肿地鲜于仲通又自上重二十斤枷锁前往跃虎台。在发现太后娘娘及唐离“尸首”的断崖下。他再次哭昏过去。终于能勉强理事后,作为军政民政统管地主官。他下地第一道帅令就是剑南道无论军民的全体百姓统一披麻戴孝,并在跃虎台上发出一道道征调令,誓言要倾尽剑南之力为太后娘娘及唐大人报仇。“此仇不报。枷锁不取!”,鲜于仲通慷慨悲壮地声音响彻于跃虎台下。 鲜于仲通在跃虎台下慷慨悲壮的时候,甲河镇中的唐离正在安慰行将离去地杨妃。 几天不见,杨妃明显地瘦削了许多,担惊受怕不提,亲耳所闻连杨国忠这个堂兄也要置她于死地,这个消息对杨妃的打击是致命的。伤心难过之后,此事也坚定了她再不愿回长安宫城的心思。 杨妃执意不肯回长安,对朝廷,对亲情都彻底失望后的杨妃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唐离身上。她甚至等不急回京后再以出家为名与唐离厮守,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杨国忠。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唐离与杨国忠注定你死我活的斗争,毕竟这两个男人与她的关系都极为亲密。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随唐离远离宫廷朝廷。远离喧嚣的长相厮守。 虽然以前也曾有过在陇西及关内道胜州地历险。但那时的敌人一是吐蕃,一是叛军。清楚明白地很,两方敌对厮杀,纵然遇见再大的危险也无所怨尤。而这次却是同为唐臣地内部争斗,也正是这次注定必死地经历,使唐离改变了想法。 虽然知道依了杨妃会后患无穷,但唐离并没有逼迫这个早已心力憔悴的女子,正好借着传扬开去地“太后已死”的消息,唐离就将错就错,大唐的太后就让她这样“死”了罢了,太后不死,杨玉环就无法经此“重生”。 柳家祖庄有些幽暗的房间里,静静的只有两人,杨妃因着憔悴而显现出不同于往日的病态之美,紧紧的依偎在唐离怀中,她的手一遍遍轻抚着唐离的脸庞,话语中满是不舍的幽怨:“阿离,你可要快点儿来,莫让我等的太久”。 爱怜的看了看怀中明显消瘦下去的女子,唐离边用下颌抵着她光洁的额头,边用手轻抚着她瀑布般浓密的黑发,口中柔声说道:“我在江南有些经济生意,因就早置了一些别庄,舞枫庄我虽没去过,却见过画师实地绘成的庄园图,江南美景,实在是让我也心动的很,这次你且随着玉珠先去,没准儿还不等你养好身子我就已经到了!从此长相厮守,悠游于江南名山秀水之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长相厮守,悠游于江南名山秀水之间!阿离,你说的真好,真好!”,偎在唐离怀中。将“真好”两字喃喃重复了许久后,退后一步的杨妃再次仔细看了看唐离,嘶哑着声音道:“此去艰险,我会在江南一直等着你,等着你回来!”,这句话说完,杨妃再不迟疑的扭头转身而去,饶是她转身的快。依然没能阻止眼角那滴清泪滑落。 门外早有玉珠等候,见杨妃出来,她也无话,只扶着杨妃上了驶进院来,早在门前等候地葱油小车。这种形制较小的葱油小车乃是唐朝大家富户闺阁女子出门时的必备之物,就因其多,所以行使在路上并无显眼。而在传言中已经死去的太后娘娘就将乘坐这辆葱油小车前往梦想中诗情画意、烟雨迷蒙的江南。 目送杨妃所乘的葱油小车出院门远去不见,唐离眼中的柔情与笑意慢慢变成冰冷的坚毅。 “阿九”,随着唐离一声喊,早就在院外等候地唐九应声而入。 “田承嗣军已经到那里了?” “回少爷。刚刚传回的快马回报,田承嗣部七千人已于午后绕过玉儿山,即将到达卸甲坡,在此停留卸下部分军粮后会继续前行,田将军送话过来,就是今晚不眠不休,也一定会在明早到达跃虎台,绝不会误了少爷的大事,请少爷放心”。 说来也巧,当日柳无风派遣的信使前往剑南道北部途中。正好遇上田承嗣亲率的七千粮草转运队伍,那信使见这支押粮队打着的是“田”字帅旗。就上前探问,双方居然就这样接上了头儿。 派遣信使时。唐离的想法是先避入田承嗣军中。等保证安全后再图后计,及至经过柳无涯之事后。他反倒改变了主意,因也就有了现在地计划。 看看现在的天色,田承嗣该已到了卸甲坡,唐离点点头后向唐九道:“咱们也该动身了,阿九,务必看好柳无涯,若没了他咱们可进不去鲜于仲通的大营”。 听唐离说到柳无涯,唐九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柳无涯身上的暗着儿是吴老爷子亲自下地,这厮现在恭顺的很,我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少爷放心!”。 点点头,唐离回身再看了看这间注定让他终身难忘的凋敝老屋后,沉声道:“走!”。 一夜疾赶,当第二天朝阳刚起时,带着些描金空箱子的唐离一行终于走完了玉儿山中小路,前方十余里处,就是号称要在跃虎坡为太后守灵七日并等待各路大军到达后进击吐蕃的鲜于仲通大营,在一片隐约的黑色营帐中,鲜于仲通雪白的帅旗随风飘扬,分外显眼。 “无风,你这就去找田承嗣田副帅,告诉他我们已经到了,让他稍后按计划行动”,柳无风应命而去后,身上家仆装束的唐离等另外十二人分两人一组,作势抬着描金空箱子直往营地而去。 “这是我家相爷送给大帅的方物,若是有了损伤,你们负责地起?混账行子,还不快去通禀大帅,长安杨相府清客柳无涯请见”,见几人来的奇怪,营门处守军刚开口探问,就被柳无涯一口啐了回去,随之递过地还有一封杨国忠亲手书简。 听到“长安杨相府”几字,那守门小校虽是心底将狐假虎威的柳无涯骂个臭死,但面上却不敢丝毫怠慢,双手捧过信笺,如飞一般去了。 毕竟柳无涯只是一个清客身份,鲜于仲通自然不会前来亲迎,但刚才进去通禀地小校回来地却快,“大帅有请!”,满脸堆笑的将话说完,这小校更躬身下去,亲自在前引路。 凭着杨国忠地牌子,又有那小校在前引路,似是不堪重负,刻意低头的唐离一行顺利来到了那阔大的毡帐前, 第二百八十八章-剑南(十三) 拿着杨国忠的牌子,又有那小校在前引路,似是不堪重负,刻意低头的唐离一行顺利来到了阔大的毡帐前。 小校在帐前站定,赔笑着说道:“到了,我家大帅就在里面。只是这些……”。 “这是我家相爷送给大帅的方物,自然是要带进去的,怎么?不行!”,一听柳无涯说“不行”两字时长长的拖音,那小校顿时没了脾气,也只得继续陪着笑脸道:“那里,那里,请!”。 鲜于仲通明显的消瘦了许多,但略有些浮肿的眼眸里闪现出的却是心满意足的光芒,整个大帐里只有他及几个护帐卫士,而那副通常用做拘控重犯的二十斤大枷锁正靠在帅案旁边。 毕竟已到了帐中,鲜于仲通对这个杨国忠身边的红人也并不倨傲,起身边向刚刚进账的柳无涯走去,口中边笑言道:“一别经年,无涯先生风采更胜往昔,好好好!”。 鲜于仲通虽然平庸,但久居上位自然也养出一身不同的气度来,面对着他,心中有鬼的柳无涯再没了往日的口舌便给,闻言但躬身一礼为谢,却不说话。 迈着方步的鲜于仲通已走到柳无涯身前,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后,手顺势指着脚下不远处那六口抬进来的红漆描金大箱子笑道:“我与恩相可托生死,还要这些虚文儿作甚……”,恰在此时,变化突生,四个原本身穿家仆服饰,正作势欲退出帅帐的抬箱人不退反进,电石火花之间就已分两边将鲜于仲通牢牢控制住。变起太快,以至于鲜于仲通被控制住时,脸上的笑意都还未褪尽。 稍稍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的鲜于仲通色变向柳无涯喝道:“大胆,你想干什么?”。 见着这一幕后的柳无涯没有回答,只缩头缩脑地避到一边,其他人却没时间来回答他,这时节那几个反应过来的护帐牙兵已从两边疾冲了过来。 探手自腰间掏出早已备好的黄桦木弩,“嗡嗡”机括低震声中,随着数支弩箭脱弦而出,刚刚冲来的几个护帐牙兵顿时仆倒在地。如此近距离内发射弩弓,由于力量太大,乌黑的弩箭竟直接贯穿了牙兵们的身子。 亲眼目睹护帐牙兵被杀身死,由怒转惧的鲜于仲通正欲大喊,喉间却有一阵儿冰凉传来,眼角余光看去,正是闪动着冷冷寒光的弩箭。 “自去岁四月千秋节后。某与鲜于大人已是一别年余,今见大人健壮如昔,可喜可贺呀!”,看了看自己射偏地那支弩箭。唐离自嘲的笑笑,边随手将手中的弩弓递给一边的护卫,边缓步向前道:“鲜于大人,你可还识得我这位故人?”。 鲜于仲通初被擒时是怒,及至见到这些人当帐杀人是惧,此时见到带着满脸讥诮冷笑走近的唐离,不敢置信的神色一闪而过后,他脸上闪现出的却是疯狂。 无视喉间地弩箭,鲜于仲通压根没跟唐离说话,口中已是高声喊道:“来人!”。 几乎与鲜于仲通的叫声同步。帅帐开处,一个满带火气的粗豪声音传来道:“田承嗣这贼厮鸟竟敢率兵……”。话已说到这里,这个声音比人快的将领才算完全进帐。见到帐中情形。一愣之后地他顿时暴喝一声道:“大胆,还不快放了大帅”。这将领身高体壮,嗓门又大,这声暴喝还真有几分猛张飞的风采。 身处敌帐,随唐离进来的护卫们一支弩箭射出,除了控制着鲜于仲通的四人,其他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弩弓补充箭矢,顺手拿过身边护卫手中的弩弓,唐离嘴都没动,抬手轻扣处,一道乌黑的流光已直接射进那粗豪将领的身体,这临死时犹自瞪大眼睛的将领倒下的身体正好砸在应声涌进门来地护卫身上,闹的他们一阵儿忙乱。 见到帅帐里是这么一副场景,应声而来地护卫们大惊之下顿时四下里散开,将唐离等人团团围住,但投鼠忌器之下谁也不敢妄动。 鲜于仲通看向唐离的眼中满是怨毒,口中不住叫嚣道:“别管我,调弓箭手来,射……射死他们!”。 侧身之间“啪”地一个耳光扇在鲜于仲通脸上,唐离看似文弱书生,但这一巴掌用劲儿可真不小,响声过后,往日威风凛凛地剑南王鲜于仲通嘴角已见了血,素擅保养的脸上五根紫红地指印分外醒目。 一耳光打的鲜于仲通暂时失声,唐离解开腰带一把拽下外面套着的仆役衣衫,露出里面耀眼的深紫向群情耸动的四周护卫沉声喝道:“本官一等护国公唐离在此诛除奸逆,尔等谁敢放肆?”。 原本见大帅挨打,四周越来越多的护卫已是群情耸动,奈何投鼠忌器不敢轻动,此时再听唐离这一声喝,更是四下哗然,“一等护国公唐离?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还拿住了鲜于大帅?”。 “放屁,唐大人早已在跃虎台上为国殉节了!众护卫休要管我,先射死他……”,鲜于仲通刚说到这里,又是一声脆响,他另一边脸上也浮出五根紫红的指印,唐离这次下手更狠,连带将他两颗牙齿也给打了下来。 目睹唐离未死,又这样被他在众多属下面前肆意殴打,鲜于仲通早已恼恨愈狂,无奈整个身子被后面四人牢牢制住,连向唐离吐口口水都做不到,越是如此,他胸中恼恨愈盛,一张脸激红的要滴出血来,口中喷着血水嚣叫让护卫放箭。 主帅被制又被打,而打人的还是自称是本应死去的一等护国公唐离,遇着这样的事儿,别说那些护卫们不敢轻举妄动,就连闻声赶来的将领也茫然不知该如何措手,无奈之下只能连连传令调集本部军士上来,一圈圈儿将帅帐围的更密更紧。 轻轻揉着因用力过猛有些疼痛地手掌,唐离看着帐外的异动。冷笑着不说话。 这样地僵持没过多久,就听外面一阵更大的喧哗声传来,随着这喧哗声越来越近,又有一支新的队伍挤进了帐外,那领队之人没有半点迟疑。径直入帐拜倒在唐离身前高声道:“末将剑南节度副使田承嗣参见护国公大人!”。 随着田承嗣的参拜。帐外齐声传来“啊”的惊叫,一时手中紧握刀矛弓弩地众护卫看看唐离,再看看嘴角犹自在流血地鲜于仲通,眼中惊疑不定。 “田副帅来的正好!击鼓聚将!”。 “末将遵令!”。口中躬身答应。田承嗣也不吩咐别人,转身亲自走到帐幕门口拿起鼓槌。“咚咚咚”声里。沉闷的聚将鼓声响彻大营内外。 “将鲜于仲通这罪官上枷押往帐后看好,升帐!”,随着唐离一声令下,那原本闲靠着帅案的二十斤重枷立时发挥了作用,帐门处护卫还待有所异动,却为田承嗣喝退。主帅被制现在连话都没法说了。田承嗣毕竟顶着节度副使地衔头儿。群龙无首地众护卫虽是不甘。却也不敢直接顶撞于他,恨恨退往一边让开了帐前道路,只是却不肯就此散去的聚在一侧,恰于田承嗣带来地兵士面面相对。 聚将鼓起。众将来地就快,来时见到帐幕外的情景已让他们吃惊。再一进帐看到高踞帅案而坐的唐离及帅案下恭谨非常的田承嗣。众将更是疑惑,心机深沉的还能静观其变,心机不深的早已出声叫道:“你是何人,竟敢擅坐帅案!田承嗣,你想干什么?”。 向着那嚣叫地将领冷冷一笑,田承嗣阴阴说道:“陛下亲封一等护国公唐离唐公爷当面,小张将军还敢如此咆哮。好胆!”。 “放屁!唐公爷早为国殉节了。他……”,这小张将军看看帅案后一脸冷漠地唐离,再看看他地容貌、衣饰。不知觉间声音慢慢小了下来,看了看左右比自己先到却悄然无声的众将。小张将军也慢慢闭上了嘴。只是两只眼睛四下里转个不停,既是查看形势。也是在四下里寻找鲜于仲通的下落。 经过这一幕。整个帐中的气氛凝重而诡异。后面来地将领入帐之后立觉一阵压抑,不过这些人能做到统领一方。自然气度不同,见势不明也就不乱说话,纵然还有小张将领这等莽将,也吃帐中压抑的气氛憋住,没有贸然说话,只将一双眼睛看看帅案后身穿深紫地唐离,再看看帅案下恭谨而立地田承嗣。 不一时众将聚齐,再听不到脚步声后,刚才一直闭目而坐的唐离睁眼看了看田承嗣,这老将当即跨步出列,朗声唱名道:“钦封一等护国公唐离大人升帐,众将参拜!”。 几万人的大营占地甚广,帅帐前刚才的争闹时间并不长,是以帐中大多数将领虽看出情形不对,却并不知具体缘由,进账之后虽见不对,但有田承嗣这个名义上剑南节度副使撑着,加之气氛沉闷,见势不对的众将领也就没贸然发问,闷葫芦般忍到现在。 此时一听田承嗣唱名,帐中顿时一片哗然,当即就有人出列道:“田大人,护国公唐公爷已为国殉节,不得在此胡言!”。 冰水般的眸子冷冷扫过下面两列将领,吃他这冰寒的目光一瞥,帐中渐次安静下来,只是众将地目光还多是不信,只是碍于主帅不在,大帐门口又满布田承嗣地贴身牙兵,是以不敢妄自行动。 冰冷的目光停在帐中左手最后处,唐离嘴角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道:“去岁千秋节在长安勤政务本楼上咱们分明见过,本公还曾夸你少年将军,英气勃发,这才年余不见,鲜于麟!难倒你真如此健忘地连本公都不识了?”。 随着唐离清洌的声音,帐中众将顿时将目光集中到了左手最末处站着地鲜于麟,他是鲜于仲通地族侄,素来最为其宠爱,去年千秋节时也的确曾与鲜于仲通一起上京,以他如此身份又是亲见过唐离地,他若说是,眼前这人自然就假不了。 鲜于麟自入账一来就在四下寻觅叔父地踪影,却一直没见着,正是心中忐忑地时候。见唐离动问,年纪不大的他也没多想,出列上前一步行礼后道:“小将参见唐公爷,不知鲜于大帅现在何处?”。 “啊,唐大人” “他真是唐大人?” “唐大人既然活着。那太后岂非也该圣驾安泰?” 正在帐中议论蜂起地当口儿。就听田承嗣地雄厚的声音越众而起道:“钦封一等护国公唐离大人升帐,众将参拜!”。 既由鲜于麟坐实了唐离的身份,众将多已应声下拜,只是帅帐下站在右侧第一的那年过半百地老将却未有所动。见他不动。许多原本已弯下腰来将领已经又迟疑着站起身来。 见状,田承嗣寒着脸沉声道:“章仇英。你想抗上不成?”。 “末将不敢”。软软的顶了田承嗣一句,章仇英看也不看他,直接迎上唐离地目光道:“帅帐乃军机重地,若无陛下圣旨诏令更换主将,便是十六王宅的王爷到了,也不得擅入帅帐。更莫说高踞帅案。唐公爷虽然位高爵尊。但此举已属逾矩。逾矩之命便属乱命,恕末将实难参礼!还请唐公爷请出鲜于大帅,升帐之后末将再行赔罪”。 章仇英此言一出,众将多有点头符合的。冷冷看了看下面的场景,唐离伸手止住正欲说话地田承嗣。淡淡声音道:“太后殉节。鲜于仲通正是罪魁祸首,本公已将其锁拿,这帅案他是再也坐不得了。来呀,带罪臣鲜于仲通!”。 随着唐离地吩咐,帐后满嘴是血的鲜于仲被押了出来。 “谋弑太后,形同造反。鲜于仲通,你好大地胆子?”。看着鲜于仲通的狼狈样子。他的心腹将领虽欲有所动,一来顾忌主帅为人所擒。再则顾忌唐离身份。最重要的却是帐门外明显是田承嗣所带亲兵占了多数,而这田承嗣又明显是唐离一伙地。若是一个不慎。只怕要就此丧命,有鉴于此,帐中鲜于仲通亲信虽多,却无一人敢乱动。此时既已见着主帅,又听唐离开口就给他套上这么个大帽子,众将更是寂静无声,静看事态发展。 听唐离扣上这么谋反的罪名,鲜于仲通如何肯认,当即就一口堵了回去,“太后系为吐蕃军逼迫而死,此乃众人皆知,岂由得你在此血口喷人!倒是你身负护驾之责,如今国母蒙,而你却安然无恙,这才是真正地不臣不子,不忠不孝!”。 “若非本公假死偷生,岂非就让你奸计得逞?”,冷冷一笑,唐离沉声道:“太后系为吐蕃军逼迫而死?笑话,若非你派人肆意撩拨,吐蕃大军怎会弃陇西而东侵剑南?” 此事鲜于仲通自信做的巧妙,却被唐离一言说破,顿时脸色一变,但他毕竟也不是省油的灯,稍一迟疑后立即答道:“本帅身为一镇节度,是战是守自有抉择之权”。 “好一个抉择之权!自你接任节度使始,对吐蕃历来奉行地就是‘龟守’之策,此事剑南尽人皆知,为此还在民间赢得个‘鲜于龟’的好响亮外号!怎么堪堪等太后车驾到前却改了性子?这便也就罢了,你明知雄武镇乃是太后车驾必经之地,却为何不仅不增兵加固防守,反而不断由此抽调军士,若非军力太弱,以雄武镇地势之险要,又岂会被吐蕃人攻破”。 见脸色又变的鲜于仲通迟疑着没有答话,唐离也不等他说,继续冷笑声道:“太后被围跃虎台时你虽被困卸甲坡,但你若真是忠心臣子,自该率军急救,坐拥一万八千军,卸甲坡与跃虎台不过数十里距离,你若来的及时,跃虎台未尝会被攻破,太后自然更不会跳崖殉国。近在咫尺,坐拥坚寨重兵眼看太后被围而不救,鲜于仲通,你好狠的心思。” 唐离一句快似一句,鲜于仲通既不知该如何辩驳,也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天网恢恢,疏而不露,你自以为能以小罪蒙混过关,却未曾想到本公会假死偷生,更没想到本公会遇上柳无涯,旧日机谋,本公已尽数掌握,鲜于仲通你放心,我绝不会私杀了你”,言至此处,俯身爬在帅案上的唐离紧盯着鲜于仲通,冷冷嘶声笑道:“这样未免太便宜你了,我会将你押往长安,陛下驾前定你谋反之罪,届时别说你,就连你那个早没了子孙根地阉儿子也得身受千刀万剐凌迟之刑,鲜于一家,就此绝种了!”。 唐离的话语如脸上的表情一样,有说不出地怨毒阴狠之意,见下面双眼暴突的鲜于仲通不断挣扎怒骂,唐离慢慢笑出声来,鲜于仲通挣扎地越厉害,骂的越厉害,他地笑声就越大,这笑声是如此冰冷,只听得众将如坠冰窟,不寒而栗。 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跃虎台上唐军闻听援军将至时惊喜地脸,不断闪现着这些将士被骗身死时不甘的神色,不断闪现着他逃离时看到地火把掩映着地唐军军营,唐离越笑越冷,越笑越肆意,及至后来,双眼都已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来。 眼见唐离如此,而鲜于仲通除了挣扎怒骂再无辩驳,众将都是心下黯然,看这情形,只怕唐离所说是八九不离十了。正是在诡异沉默地氛围中,面色阴沉的章仇英跨前一步道:“一镇节度,国之重将,且不说唐大人只是一面之辞,就是鲜于大人有罪,也需陛下圣裁后明发诏旨,晓谕天下而定。岂可由唐大人一言而罢,此乃乱命,乱命不可受,来呀!请大帅起身!”。 正在章仇英刚刚说完,帐外护兵应声而入的当口儿,唐离已顺手抄起帅案上的青玉砚台砸了过去,就这一下即砸的章仇英脑门见红,鲜红的血液伴着黑色的墨汁一起流淌下来,原本相貌堂堂的章仇英顿时如成恶鬼一般。 “瞎了你的狗眼,少爷我不仅是一等护国公,还是大唐监军使,‘代天行令,监察军中’,莫非你剑南就不是朝廷的军队?平叛军三十万军将都监察得,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咆哮!”,一步跨下帅案,唐离口中厉喝,右手已顺势拔出视线不明的章仇英腰间佩刀,手起刀落处就见一道血光迸出,满脸黑红的章仇英惨呼声中砰然倒地,身子抽搐连连,眼见是不活了,挥舞着手中染血的长剑,唐离泛红的眸子猛然扫过两边剑南众将,“还有谁不服?有谁不服!”。 沉喝声中,整个帅帐静寂无声,似乎连唐离长剑上的滴血声也清晰可闻…… 第二百八十九章-剑南(十四) 沉喝声中,整个帅帐静寂无声,似乎连唐离长剑上的滴血声也清晰可闻。 地上是犹在抽搐的章仇英,帐外是明显占优的田承嗣贴身亲卫,帐中是手持滴血长剑,神情冰冷狠绝的唐离,当此之时,帐中众将多是噤若寒蝉,哪儿还敢稍有异动? 唐离泛红的双眼中冰冷狠绝的目光扫视帅帐一周,眼见众将宾服。顺手将那柄染血的长剑丢在章仇英身上后,反身回了帅案后坐定。 “钦封大唐监军使,一等护国公唐离大人升帐,众将参拜!”随着越众而出的田承嗣第三次高声唱礼,一时铠甲擦响,众将整齐跨前一步整齐宏声道:“末将参见大人。” “众将免礼。”双手微扶,待众将各回两边站定后,唐离注目帐中一圈,沉声开言道:”而今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谋弑太后,证据确凿。本官自当亲自押送其回京受审,此事随后自有明发诏旨晓谕天下,尔等不必惊疑!然,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本官忝为监军使,于军中有代天行令,随机处断之权,当此非常之时,本官据此指令本镇节度副使田承嗣暂代节度使之职。田帅熟稔军务,机敏果决,正值壮盛之年,又是平叛功臣,实乃接任节度最佳人选,尔等当戮力辅佐以保国朝西疆平安!“ 摆摆手示意正出列要说话的田承嗣不必多言,唐离话语中再多三分冰冷道:“尔等若对本官这一指令有所异议,自可循正途上折兵部及朝廷申述。但是,朝廷一日未下诏换帅,则田帅军令尔等就必须全力遵行。若有私下散布流言致使军心不稳,怠慢军务以延误军机者,军法正为尔等所设!本官此言,尔等戒之。鉴之。” 一道道含义各异的目光射向面孔微红的田承嗣,众将再次躬身道:“末将遵令。” “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些虚文儿了!田帅,这就升帐吧”,走下帅案,唐离亲扶着作势推让的田承嗣坐上帅案。 “末将参见大帅。”无论众将心思如何,但随着这一声唱礼参见,至少在名义上田承嗣已取代鲜于仲通,成为新的剑南之主。 随后,田承嗣自然少不得要说几句“才能浅薄,本不敢担此重任”之类的场面话语,随后再将众将好一番抚慰,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在此也不必细表。 升帐完毕,众将散去,脸上犹自激红未退的田承嗣忙向唐离致谢,虽然自从他来剑南的第一天就想着接任节度使之职。但他做梦也不敢想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且升帐还是如此顺利。 “若非鲜于仲通自做孽,你也不可能这般快法!”帅帐后的私帐内,唐离手指着对侧的胡凳道:“坐下说话!如今虽说借此时机将你扶了正位,但毕竟前面还有‘暂代’两字,这倒不是本官有意如此。盖应剑南分属国朝三重镇之一,这个位置实在太重要,也太引人瞩目了些。本官虽身为监军使。也不能将帅位一言而决。总需经政事堂会议,陛下亲自点头后才可去了这‘暂代’两字,于这一节上,你要明白!” 如今能暂代此职,对于自知出身资历的田承嗣来说已是意外惊喜。哪里还敢奢望更多?加之以上所言句句属实,是以唐离一说完,他便当即连连点头称是。 手指轻叩着身边的案几,唐离接着说道:“以你的资历接任此职确实是勉强了些,所以要坐稳这个正位,该当注意的事情就更多,但这些事情虽多,总而言之不外乎三件。” 田承嗣边起身给唐离持瓯续茶,边恭谨道:“还请大人指点。” “这第一件是对内,毕竟你在剑南根基浅薄,此次骤然上位,有人不服也是意料中事,你是老行伍出身,至于如何处理此事自不需我多言。我要说的只有一点,该柔自然当柔,但该刚的时候也莫要手软,纵然有些小纰漏,我自会在朝中及陛下面前替你转圜儿。但此事务必要尽快解决,不说对剑南军如臂使指,但这军队的大局你要尽快掌握操控住。” 像田承嗣这种情况,想要尽快掌控大局,无外乎临之以威,抚之以恩两条,其他再加上拉拢分化等等小手段,但他正发愁自己根基太浅,恐怕“临之以危”这招不太好使,此时一听唐离这话如何不喜,当下连连答应。 “这第二件与第一件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此次因太后之事,无论朝廷如何决断,只怕都少不了要打上一回,以朝廷如今的财力与物力。大打只怕是不可能了,既然不能大打,这小打就尤其要打得漂亮,替皇上,替朝廷在臣民面前争回些面子来。这事儿八成儿还得着落在剑南道身上。这一仗就是对你的大考,若是打得好,你这节度使之位至少也算坐稳了六成,关于这仗到底怎么个打法,你现在就可以先思谋着,然则,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越是如此,你整肃内部之事就一定要快。” 以一个汉人身份得到最重胡将的安禄山器重赏识,田承嗣当年在河北道就是靠一个个胜仗打出来的,所以说到打仗,他还真不含糊惧怕,“末将记住了。” “这第三件嘛就是改节度使为护军使之事,这是陛下自登基后推动的第一件大政,自然也就最为关注。如今其余八镇都已开始推行,走得快的已经改制完毕,纵然慢些的也已将军政与民政分开,眼瞅着主管民政的观察使马上就要派下去。十镇里如今就只剩两镇,一是陇西,一是剑南。早在今年平叛结束后,他哥舒翰的绘像就是由陛下亲自送往凌烟阁悬挂的,这是多大的荣耀?至于剑南,陛下自思登基未久,又顾虑着太后,所以未明发诏旨,但这鲜于仲通却不能体察圣意,居然也扛着不动,为此圣上对他多有微词。如今太后蒙薨,剑南改制之事已是如箭在弦,对你而言,与其等陛下下诏,不妨先上折自请改制,如此一来必定博得圣上欢喜,有这么个底子在,随后那一仗再打得漂亮些,这剑南节度使的正位就是板上钉钉,再也不会生出意外之变了。” 节度使改护军使早已推行,田承嗣岂能不知,他更知道这改制虽是陛下的圣意,但肇事者却是起自眼前这位监军使大人,自己要是不同意,不说见罪于圣上,首先要得罪的就是唐离。 对于眼下的田承嗣来说,能坐稳剑南道正位就是他最大的期盼,再能否坐稳此位,皇上隔得太远不说,他第一个要紧靠的就是唐离,若没有他的支持,不说以后,就是眼下连“暂代”都代不了。 似田承嗣这等老狐狸,只闻弦歌已知雅意,遑论唐离还解说的如此细致。是以一等唐离话说完,他甚至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径直笑着道:“大人处处为末将打算,末将来能不知好歹?末将因就寻思着请大人再受受累,此次上京一并将末将奏请朝廷改制的折子带回长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好!”,见田承嗣如此识趣儿。原本心情郁郁的唐离也有些高兴起来。“就凭你这份奏章,就已先得了四分圣眷。至于其他六分,就要看你的武功了!既是如此,我便再停些时候,等你奏章出来后再走。” 闻言,田承嗣一愣,“怎么,大人这就要走?” “是,要走。除了鲜于仲通,京里可还有个杨相公!”,说到这个话题,唐离刚刚露出的笑意随即转冷。“对了,昨日传信时让你今日先封锁大营,此事办的怎么样?” “末将带兵来帅帐时就将现在各处营门口都放了人!就算拦不住的也派人跟上去了。大人放心,您大难不死的事儿从这个大营里传不出去。” “如此就好。”,唐离冷冷一笑。“礼尚往来,杨相既然给了我这么大个惊喜。于情于理我都要还他一个回去才好。” 从剑南前往帝京长安的官道上,正有十余骑士护卫着一驾轩车向北疾行,这些骑士皆是一声缟素,但头上却束着一条表明“急脚递”身份红色锦带,怀揣加盖剑南节度使印鉴的六百里加急令箭,头束锦带,这一行人穿州过县无所阻挡,沿途城门监不说检查轩车,就是一句探问也没有。 车马粼粼,选车内的唐离随着车驾轻轻晃动身子,眯眼看着对面身带重枷的鲜于仲通。“鲜于大人出身商贾,在官场素以善计算而知名,未虑得而先虑失,当日在跃虎台上时,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做出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来?若说你的目的是太后,但太后是你剑南在朝中的根本,鲜于大人就算再笨,也断然做不出自断根本的事儿来。但若说目标在我,无论我怎么想,也没想出曾做过什么事值得你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置我于死地。这还是后来遇着柳无涯才明白其中原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相这一手可真够狠的!” 这才几天工夫不见,如今身戴重枷的鲜于仲通早没了当日身为节度使的样子,甚至说他简直是没了人形儿,头发蓬乱,双眼满布血丝,身上那身官衣早已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因为连续打击下挣扎太猛,以至于他固定在枷锁中的脖子上都被磨得血糊糊一片,若不是唐离看的紧,只怕不等到长安,鲜于仲通就先把自己给折磨死了。 见他只是一脸木然,唐离也不急。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接着道:“这前后之事柳无涯都已说的清楚,只是让我不明白的是,杨相都已灭了你的血食,鲜于大人为何还对他百般维护?莫非你二人的友情居然深厚到了连这等血仇也能放下的地步?又或者你还心存侥幸,等着杨相来救你?” 见鲜于仲通犹自不为所动,唐离边轻摇手指,边自言自语道:“不对,谋弑太后这是必死之罪,杨相为撇清自己,不仅不会救你,只怕杀你之心比我还急,这一节你不会想不到。”沉吟片刻之后,唐离的目光复又转向鲜于仲通,语带探问道:“既如此大仇,又明知必死,还如此维护杨相,那你到底图的是什么?” 见唐离如此,鲜于仲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丝笑意。 “你想保住杨国忠来与我斗,无论我俩谁斗败了,对你来说都是报仇?”这揣测刚一出口,唐离随即做了自我否定,“不对,你死也死了,我与杨国忠怎么斗法你也看不到,对于鲜于大人这样爱算计的人来说,当让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也不指望鲜于仲通会回答。唐离自在选车上自问自答,试图找出其中原因所在。 感觉到自己思路出了错,唐离沉思片刻后又开始看着鲜于仲通喃喃自语的从头梳理。“你已是必死,鲜于麟又是个废人……”刚从剑南道出来,加之思虑过于专注,唐离口误之下,竟将鲜于琪的名字错念成鲜于麟,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口误,却让一直是满脸讥诮笑意的鲜于仲通眼角处猛地一抽。 紧盯着他的唐离自然没有错过鲜于仲通的这点变化,兴奋的坐正身子,原本正在深思中的唐离嘴角慢慢绽出一丝丝笑容。到了后来竟忍不住的放声而笑,随着他的笑容,连日来脸上一片木然的鲜于仲通双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神色。 笑过之后,唐离用颇堪玩味的表情看着鲜于仲通缓缓道:“鲜于大人家门人丁单薄,自幼只有兄弟二人,你父母早亡,全仗令兄鲜于仲明将你一手抚养长大,无奈令兄也是福薄之人,二十七岁时往江南贩运丝绸,回程时不慎落水惊悸而死,只留下一个八岁的幼子鲜于麟!” 随着唐离拉家常般的话语,鲜于仲通脸上的恐惧之色越来越重,唐离一边玩味着他的恐惧,一边继续用平和的声调道:“鲜于麟八岁丧父,其母守不得节,不到一年便以再蘸另嫁,可怜鲜于麟孤苦伶仃就随着你过活,这么多年下来,你二人虽名为叔侄,其实情同父子。只看你这次做下这等最需机密的大事,却故意瞒着最为可靠的鲜于麟不用,就知你对他用心之深,爱惜之重。” 唐离说到这里时,本就缩在地上的鲜于仲通身子已开始微微发抖,“随后的事情就简单了,鲜于琪虽是废了,但你鲜于家的血亲里毕竟还有个鲜于麟,鲜于大人自己已是如此,还能死护住杨相,这是何等恩义?想必那杨相也该投桃报李,就算保不住你父子也该保住鲜于麟!是啊,以堂堂相国之尊,若真要护住一个小小的鲜于麟又有何难,甚至都不需要吩咐。只要他一个眼色下去,自有人抢着去办。死不死鲜于麟对于朝廷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但对于鲜于大人却是意义重大。毕竟只要有这么个身体完好的侄子在,鲜于家就不算绝后!你也就不用担心四时八节会没人给你及地下的那些先人们烧纸祭奠!鲜于大人,您说我猜的可对?” “放屁,你说的统统都是放屁……”被人一击而中要害,鲜于仲通再次疯狂起来。 也不理会发疯的鲜于仲通,唐离只隔着窗帘淡淡的叫了一声:“阿九。” “少爷有什么吩咐?” 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地上作颠作狂的鲜于仲通。唐离刻意用清楚无比的语调道:“阿九,你这就转回剑南,帮我向田帅带个话儿,就说少爷我在路上越想到鲜于麟就越不舒服,请他帮我解决了这个心病,是阉是杀都行。最要紧的是查清楚他的后嗣,不拘是家里养的,还是在外面下的野崽儿,总之一个都不要留。” “是!”唐九刚在窗外答应,轩车里面的鲜于仲通再没了癫狂,双手扶枷的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唐离面前,涕泣横流道:“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听你的……” 第二百九十章-剑南(十五) “这就对了嘛,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鲜于仲通彻底服了,唐离也不嫌他身上肮脏,亲自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杨相能保下鲜于麟,莫非本官就不成?若论这守信的口碑,本官自信怎么着也要比他杨国忠强些!鲜于大人放心,只要你配合的好,本官现在就可对天立誓确保鲜于麟安全无虞,鲜于一脉必可绵延长存。且不说他,就是你,本官救不得你的性命,但也必当尽力使你能痛快上路,免受千刀万剐之苦。” 这鲜于仲通此时再无前些日主政剑南的霸气,漆黑的双手紧攥住唐离的手腕儿,满眼希冀的颤声道:“还有我儿鲜于琪。” “连你我都尽力,更何况令郎的凌迟之刑!”言至此处,唐离微微俯下身子低声道:“不过,此事结果如何,可就要看鲜于大人的表现了。”这一刻,言语和煦的唐离面带浅笑,直有说不出的温文从容…… 晓行夜宿,一路疾行,自动身以来唐离等人没有片刻延迟的直奔长安,因着前几日的耽搁,太后及唐离在跃虎台跳崖殉节的消息早已由剑南流布开去,虽然朝廷因为没得到确切消息而不曾明发诏旨。但民间已有人自发祭奠,是以唐离一路上透过车窗,多见着路人有披麻戴孝,一身缟素的。穿州过县时,更有许多地方已经娱乐禁停,满城惨淡!由此可知一旦杨妃“身死”的消息得朝廷诏书确认之后,又该是怎样一副四海同悲的景象。 此时的轩车全无减震,一旦跑的快了就颠簸的很。当唐离感觉到自己全身都要散架儿时,终于见到了远处青黑厚重的长安城墙。 等他们一行到了城门处时,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时分,堪堪等他们刚进城门,就听三声鸣锣鼓。明德门正式闭上。 刻意压低头上便帽的帽檐儿,唐九策马凑到轩车边低声问道:“少爷,咱们现在就回府吗?” “你且先到政坊羽林卫营,找到郑鹏后带他来别情楼见我。”向唐九吩咐过后,唐离一踩车内的踏板道:“去别情楼!” 唐九策马向北,唐离的轩车却转向东边小巷,经此转往别情楼。 别情楼后门处。那守门的小厮一见到护卫递上的唐离贴身玉牌,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别情楼中常常接待王孙亲贵,长年下来就给这些身份尊贵的客人们配发有相应的玉牌,持有此牌订座传菜等等都有优先权,听楼里的大师傅说,就连当朝陈希烈陈老相公的玉牌编号也不过只能排到第三。可眼下这个持酒吹箫的玉牌分明就与传说中位列第一的玉牌形制一模一样,这小厮如何能不激动? 嘴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小厮赔笑着点头哈腰一番后,当即一溜烟儿的跑进了灯火鲜亮的别情楼中。 刚进大堂,这小厮正见着从一间雅阁中转出身来的蓝钻佳人,显是今晚应酬陪酒的多了,蓝老板脸上两朵嫣红悄然绽放。看来甚是美丽。 “这是玲珑雅阁的‘雪龙狮子’吧!”顺手叫住一个传菜的小二,蓝钻佳人结果他手中的托盘,仔细查看菜色。 今晚包下玲珑阁的是礼部一位新调入京的郎官,这郎官自己到没什么,关键是他宴请的客人户部尚书章仇兼琼却非同小可。因着别情楼与唐离的渊源,是以章仇兼琼素来就对别情楼没什么好印象,以前碍着唐离,他毕竟还有顾虑,如今传言纷纷的都说唐离已在剑南殉节,就由不得蓝钻佳人不小心应付。千万别因菜色的缘故让他挑出茬子来生事。 其实也不仅是他。如今就不说朝堂及京里别处地方,单是别情楼就能看出苗头儿来。自从唐离已死的传言散布开以后,蓝钻佳人明显感到楼里的生意难做的多了,以前楼里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或是出了小纰漏,来客多能包容。换成现在,动辄找茬儿甩脸子,甚或有人还敢掀桌子,要不是如此,她蓝老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几乎每个雅阁都要应酬陪酒。 正在验看菜色的蓝钻佳人见这小厮如此慌张的跑过来,刚吃过酒的她就有些毛躁。“二毛,你不在后门看着,跑这儿来干嘛?” 蓝钻佳人一人支撑着偌大的别情楼,自有几分威仪,这番寒起脸来,还真有几分气势。王二毛因是跑的急了,气喘之下一时说不出囫囵话,因就举着手中的玉牌,“掌柜,掌……掌柜的。这位……这位客爷到了,在……在后门!” 一眼扫过玉牌,蓝钻佳人手中一颤,那盘”雪龙狮子“顿时”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将她湖绿色的裙摆都溅上了汤汁,但蓝钻佳人却连看都没看,顺手抓过王二毛手中的玉牌后就向后门跑去,徒留下一脸苦相的跑堂小二。 “好我的大少爷,您可总算回来了!听着那些传言我就不信。我就说嘛,像少爷您这样的。岂是那么容易就出事儿的?佛爷保佑,菩萨保佑,太上玄元皇帝保佑!”一见着从轩车你走下来的唐离,这几天吃尽苦头的蓝钻佳人絮絮叨叨间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沉默着由专供达官贵人通行的便道进了“凤仪阁”,唐离坐定后向满脸通红的蓝钻佳人道:“左右两间雅阁就不要再安排人了,你且先出去注意着大门,见着唐九就领他由后门来此。” 蓝钻佳人这是有了酒,再加上这几天受气多了,是以一见着唐离这大靠山就分外激动,这情形就像孩子在外边挨了打,见了父母后急于告状一样。但她毕竟不是不知事的,见唐离这样子就知道是有要事。当下也不再说,福身一礼后当即去了。 约小半个时辰后,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阁门推开,郑鹏带起一阵风儿就跑了进来。“姐夫,你要再这样,我姐可就活不成了!”重重一拳打在唐离肩上后,小胖球儿一把拽起他的胳膊道:“还在这儿呆着干什么。赶紧回家去。我姐可是三天都水米未进了。” 这两年下来,郑鹏又壮实了不少,这一拳下去打得唐离也是脸上微微色变。“小声点儿!” 见唐离脸色不对,郑鹏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松开唐离的胳膊问道:“姐夫。怎么了?” 也不跟他废话,唐离直接道:“陛下现在在哪儿?” “你要见睿哥,进宫啊!现在这时辰离宫里下钥还……”,吃唐离双眼一瞪。小胖球儿当即收住话头,老老实实道:“这几天传言姐夫你和太后都在跃虎坡殉……那个什么了,剑南道的折子又一直没来,陛下也是心急如焚,天天追着兵部问,吃不下也睡不着的。我刚刚从宫里下值回来,走的时候陛下正在花萼争辉楼,皇后也在。” “虽不是亲生,睿儿对杨妃感情倒深!”听说李睿在花萼争辉楼。这个念头在唐离心中一闪而过。 “你这就去宫中。无论如何也要到宜芳院找到陛下,带他即刻来此”,低声说完,唐离又追着补了一句道:“除了陛下,我已回京的消息不得告知他人,你记住了!” 见唐离神情凝重,郑鹏也知事情紧急,当下也不再多嘴,答应后便出阁门疾步去了。 杨国忠身为首辅数年,外戚一党在京中势力庞大,唐离这番回来的目的就在于杨国忠。这就由不得他不小心。 这次时间就更长了些,眼瞅着夜色渐深,别情楼也正到了最热闹的时候,郑鹏才领着一身便装打扮的李睿走了进来。 “老师,果然是你”,毕竟是帝王之尊,经过这一年的历练,李睿控制情感的能力远胜于郑鹏,饶是如此,他的眼中也可见隐隐的水光。 “郑鹏,你先出去。守好外边门户。”小胖球儿闻言,不情不愿的走出门去,一时这间雅阁内便只剩下师徒君臣二人。不等脸上欢喜的李睿探问,唐离已率先开言道:“睿儿,为师无能,未能护卫好太后,太后娘娘她已在剑南殉节了!” “什么?”担惊受怕数日,刚刚见到唐离时满心惊喜的李睿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一愣之下脚步发飘,正撞在旁边的案几上,“哗啦”声中,上面的茶瓯茶盏纷纷摔落于地。 就势萎顿在身边的胡凳上,沉默无言的李睿眼角处慢慢润下两滴眼泪。这两滴眼泪一滑落,后面的泪水就如决堤的江河一般滚滚而下。虽然身为帝王之尊,但他自小丧母,其母在众嫔妃中又属“寒族”出身,李睿并无母族可供依凭,孤零零在十六王宅中长大,直到玄宗晚年时因思慕天伦之乐,他这个最小的儿子才得以进宫伴驾。 因李睿生的乖巧灵秀,身边无子的杨妃就对他格外宽厚,这一方面使玄宗对他更为看重。也让从小孤苦的李睿第一次尝到了父母宠爱的滋味,虽然短短年余之后,玄宗就因废太子内乱而驾崩,但越是如此,李瑞在心理上对杨妃的依恋就更深。自他登基以来,杨妃但有所求一概允准。大力减省宫室用度时却没动花萼争辉楼分毫,每天晨昏时必定往杨妃处请安问好,这一桩桩一件件,莫不是二人感情深厚的见证。 仅仅一年多时间,玄宗与杨妃这两个内宫里最亲近的人先后身死,这对年仅十五岁的李睿而言,打击实在太大。 见李睿如此,知道现在劝也无益,唐离也只能沉默以对。 良久良久之后,李睿的哽咽声渐渐止住,沙哑的声音响起道:“前两日传言是母后及唐卿一起在跃虎台殉节,如今母后蒙薨。唐卿却怎的安然无恙?”说这番话时,李睿没有抬头,但话语中已分明多了几分冷意。 由“老师”到“唐卿”,唐离已明确察觉出李睿对自己的迁怒之意。是以他的答话中也就没再如刚才般称呼李睿为“睿儿”,而是改成了正式的奏对格局。“当日被围,太后娘娘营帐在跃虎台后,而臣却是在前面指挥迎敌。我军以不足万人抵御吐蕃三倍之敌,因外无援军,跃虎台终于在两天后为敌所破。太后娘娘刚烈,眼见我军守阵被破,为免受辱于敌,使陛下、朝廷蒙羞,乃愤然跳崖殉节。待臣知晓此事时已无力回天,臣本欲跟随太后娘娘于地下,却被身边亲随拼死拦住,并李代桃僵假死偷生。”虽然上面说的八成是假。但当日以“援军将至”欺骗跃虎台上万余守军,而自己却率先逃生始终是唐离一大心病,口中说到这些,心里想着那万余死不瞑目的军士,唐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中泪水潸然而下,“太后娘娘身死,臣本无苟活之理,然,不如此不足以诛杀国贼,为太后娘娘报仇!” 对于李睿而言,若说最亲近的人,除了玄宗、杨妃后就是唐离。当日早在十六王宅他便极喜欢离辞。随后见机缠着玄宗随唐离就学。此后又是唐离平定废太子之乱。将他这个最没希望的皇子扶上皇位,于安禄山叛乱中登上皇位。还是唐离制定军略。坐镇军中平定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也间接让他坐稳了皇位。这些日子以来,李睿已习惯依靠唐离。 此时见这个当日身受几十杖,背后血肉模糊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老师眼泪潸然,李睿既觉心中不忍,又受他撩拨控制不住眼泪,当下就随着哭出声来,只是听到唐离咬牙切齿说出的最后两句时,他才愤然抬头道:“国贼?是谁?” 见话已切入正题。唐离收了泪水后冷声道:“臣请陛下见见两个人。”言毕,他乃向门外吩咐道:“把他们带进来!” 小胖球守在门口,先是听着里面案几倒地时的哗啦声,随后又听到隐隐哭声,此时再一见到姐夫吩咐带进去的人如此龌龊不堪,伸手在口鼻前扇动以去除异味的同时,他心中的好奇却越发重了,任郑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刚刚经过的那个带着重枷的浑身脏臭之人竟然就是前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 “好个姐夫,有什么秘密连我也要瞒住!”口中虽是抱怨,但郑鹏却还真不敢推门进去一探究竟,恰在他心急难熬的当口儿,就听外面楼上一阵喧哗声传来,这喧哗声里甚或有砸桌子摔板凳的声音夹杂其中。 一听到这声音,郑鹏心里的火顿时“噌”的一声就起来了。“好家伙!敢在我姐夫酒楼里闹事!”刚拔脚就要冲过去,无奈又想着李睿还在里面,身为御林亲卫的他根本就走不了,遂也只能恨恨收住脚步,只是心里的火却随着楼上的喧哗声越大而烧得越旺。 好在没让他等多久,就在正提着裙角的蓝钻佳人往这边跑过来的时候,雅阁门开处,李睿阴沉的脸显露出来。“谁在外面喧哗,给朕扔出去!“话刚说完,就听“蓬”的一声,阁门又被李睿重重摔上。 “遵旨!王哥,李哥,你们带着羽林卫的兄弟守在这儿。九哥,咱们上”。口中话还没说完,小胖球脚下已冲了出去。后面跟着的是同样愤恨不已的唐九等人。 楼上闹事的正是章仇兼琼所在的雅阁,前面“雪龙狮子”上迟了他已是不满。方才又因送酒的小二一个不小心就把酒洒泼在了他的衫子上,如此一来顿时激的他发起火来。身为六部尚书,他毕竟还自矜身份,倒是随行侍候的家人先自发飙起来,这些家人早知道自家老爷与唐离不和,更知道这别情楼与唐离渊源极深。他们刚才外面等候时就已暗笑今晚这个请客的郎中刚刚进京不明白内情,只怕钱也花了,事更办不成。此时一见老爷呵斥那小二,顿时就来了精神,就此吆五喝六的嚷着要叫老板,凡有其他跑堂来劝莫要吵嚷了客人,他们也是推推搡搡。这一来二去就闹的大了。章仇兼琼的家人们顺势就开始砸桌子摔板凳,分明是刻意要砸场子。 一马当先的郑鹏上了二楼时,正见着一个章仇府家丁抬脚去踹身前的桌子,当下也没二话,冲上前去一脚踢在那家丁撑地的腿上。 那家丁一脚悬空,这只腿又吃了一脚。顿时摔倒在地。郑鹏因其姐之事从小就性情暴躁。对自家府里的下人也[ 宝 书 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b a o s h u 7 .cOm]是动辄就下狠手打骂,遑论是这些来别情楼捣乱的,一脚将他家丁踢倒,他犹自不肯罢休,顺势又是一脚补上去,那家丁顿时就顺着楼梯惨叫连连的摔滚下去。 一脚将那家丁踢下楼,郑鹏看也不看他,抄起身边的一只胡凳就向另一个家丁劈头砸去,一声闷响,这家丁脑袋上顿时就开了花,鲜血涔涔而出。 小胖球下手又狠又快,唐九等人速度也不慢。毕竟他们是随着唐离出生入死过来的。这些家丁如何能应付,加之人又多,等郑鹏打到两人后再去看时,其他那些家丁都已成了滚地葫芦。 “敢到别情楼来闹事,瞎了你们的狗眼!”,狠狠扔掉手中的胡凳,郑鹏边骂边走到窗边,顺手抄起一个被打倒在地的家丁的腿,“九哥,帮个手儿,把这厮扔出去。” 虽说这只是二楼,但下面可正好是别情楼前青石铺成的台阶,这一个扔的不好可就要出人命了。见郑鹏这般狠法,连唐九都有些踌躇,其他那些躺在地上的章仇府家丁更是噤若寒蝉。 那家丁原本躺在地上躲打。一听郑鹏这话,顿时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一个不小心被那家丁踢在了胳膊上,郑鹏中午才用油擦过的轻便皮甲上顿时落下一个黑乎乎的脚印。“九哥,你忘记刚才的话了?”,口中说着话,小胖球手上也没闲着,身边没合适东西,他就抓起旁边桌上的酒瓯,重重砸在那家丁头上,就这么一下儿,酒水顺着血水就流了出来。那家丁被这一下砸晕过去。倒不再挣扎。 听郑鹏这么一说,也是被他的气势所摄。唐九上前搭起那家丁的头,二人合力就将之抬到了窗沿处。 郑鹏当日与李睿同在唐离府中就学,李睿初登基时又把他拉到了宫中同时受教,随后补了羽林亲卫,几乎是李睿走到哪里都要带着郑鹏,实在算得上皇帝身边第一亲信,初时见是他出面来打,章仇兼琼因不欲与他直接冲突,还有意装聋作哑过去,以他看来,郑鹏年纪小,出出气也就是,却没想到这个往日看来一张圆脸的羽林亲卫竟是这般心狠手辣。 眼瞅着自己再不出去,家人只怕就要性命难保,章仇兼琼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且慢!”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扔。要不然以后什么乌龟王八蛋都敢来闹事了。”嘴里发狠,郑鹏已率先撂了手,眼瞅着那家丁摔下去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后,小胖球才转过身来,一脸讶色道:“章仇大人,您怎么也在这儿?” 楼上楼下,楼里楼外,众目睽睽之下,章仇兼琼就算想忍也忍不住了。正在他色变要发飙的时候,却见另一个同样身穿皮甲的亲卫跑上来道:“胖子,快去,‘少爷’有事急召。” “章仇大人,有什么事咱们等会儿再接着说。”一听李睿急召。郑鹏跑的比兔子还快,章仇家的家丁谁还敢拦他,三两下功夫,他已跑下楼梯不见。 随后上来的这个亲卫乃是华凌长公主的儿子,李睿登基时补进的羽林亲卫,恰好是章仇兼琼认识的,似他这样勋贵的身份,还有谁能当得起他叫一声“少爷”!想到这里,章仇兼琼已隐隐觉得不对。 郑鹏刚一跑到雅阁里,立时就吃李睿一句喝骂。“就这一会的功夫,你又跑到哪儿去惹是生非了!” “这不是你的旨意嘛!”心中虽是委屈,但看李睿脸上青黑一片,眼角肌肉还在微微抽搐,郑鹏也不敢辩,涎脸陪笑解说了一句道:“楼上章仇尚书带着家丁在闹事。” “混账行子!”听李睿咬牙切齿的骂。小胖球正暗自得意高兴的时候,却听李睿嘶声说道:“你跟王耀武一起去杨国忠府传朕口谕,着他立来此地见朕。” 刚才还是章仇尚书,怎么一转眼就成了杨国忠。偷眼看了看同样一脸沉重的姐夫,再瞅瞅地上跪着的那两人,小胖球见势不对也没再多言,答应一声就要转身出去。 “到杨府就说朕在别情楼饮闷酒无人相陪,所以传他”,随着刚才去叫他的那亲卫王耀武刚走到门口,后边李睿冰冷的声音续又传来道:“唐卿回来的消息若有一丝泄露,朕斩了你们。” 自与李睿认识以来,还没听他这样说过话。小胖球闻言全身一震,恭声答应后疾步去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剑南(十六) 长安杨相府内现在正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相国府正门与第一进院落间的一排三间门房里都挤挤攘攘的坐满了人,这里面或穿官服,或是绫罗绸缎的商贾不一而足,有人是来回事儿的六部官员,有的是地方进京叙职的官儿。也有是想借机来套近乎的大商贾。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人在门房里坐等里间的杨相爷召见。而相国府外停放的各式车驾更是从府门口一直排到了坊门外。自从当年的老李相公故去之后,一家府第外这般热闹红火的景象在长安城里真是再没见着过了。 饶是府门处热闹不堪,但繁多的访客愣是在深秋季节让送茶上水的小厮跑出一头一身的热汗。但相公府正堂边的花厅里,却是一副安闲舒适的景象。 略有些肥胖的身子依着抱枕斜靠在锦榻上,身后一个美艳婢女轻轻捏着肩,一身便服的杨国忠一腿微屈,伸手随着厅里的琵琶声在膝上打着拍子,眯着眼口中随意哼唱,“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而在他身边的案几上,堆放着厚厚一摞式样精致的名剌。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杨府大管家又捧着厚厚一摞名剌走了进来。间中夹杂的还有一份份折数多达近十页的礼单。 “这又是些什么人?”闭着眼睛并不曾睁开,手上的拍子也没停。杨国忠问过这句话后,嘴里又开始轻轻哼唱起来。自从上次那个月夜同柳无涯一起听过这首离辞【木兰花】之后,他竟喜欢上了这首辞,尤其是在唐离殉节跃虎台的消息传回的这几天,纵然每天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仔细听听。 见杨国忠发问,那管家将手中捧着的名剌及礼单放在案几上后,躬腰赔笑着道:“回老爷,这些是皇城六部等着回事儿的。这些是地方进京的官员希望能拜会老爷的,这些并厚礼单子都是各路商贾敬献的。对了,最后这几份也是皇城六部的官儿,不过他们都是原唐门一系的。” “噢,这个拿来我看看!”一听到这个,杨国忠倒是有了些兴趣,伸手接过那几份名剌随意翻看。“倒是有些识时务的,不过都是些小鱼小虾,还值不得我见!”“啪”的一声将那几份名剌又扔了回去,“以前那些唐门官员都是本相门下是小人。是小人党而不群,自诩他唐门一脉是君子。君子群而不党嘛!如今你再看看这些名剌,再看看名剌上写的什么!‘晚生生性也愚,是有歧路迷羊之过,所幸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而今迷途知返,愿附骥尾于恩相门下……’”,口中喃喃将方才名剌中所见念诵一遍过后,杨国忠半是得意,半是讥嘲道:“听听,这就是‘君子’们说的话儿。世人皆许唐别情巨眼识人,可惜他身死剑南。否则本相真想将这些名剌包上直接送他府里。对了,状元公府这两天有什么动静儿?” “惨,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动静儿?听说那俩夫人都好几天米水未进了,就这还得强作欢颜的瞒着唐离老娘。那么大个府邸一天到晚听不见人声儿!老爷您想想这是什么光景儿?”随口说到这里,那管家又面做不屑的哦啊:“什么‘巨眼识人’?依老奴看唐离也就是个草包货,要不然岂能年纪轻轻的就做了短命鬼?” “少妻寡母,唉!听着还真是令人心酸!尤其是那个李腾蛟,直把唐离当心肝儿的,这下子可还怎么活?”连声叹息了几句,杨国忠懒洋洋着声调道:“至于唐离,别的且不说,至少他这离辞就的确是好!”说完这句后摆摆手,杨国忠复又闭上双眼,口中轻轻哼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处。” 自打唐离身死的消息传开后,杨府就天天门庭若市。眼瞅着三间门房的的确不够用了。这管家本待借机说说扩建门房的事儿,但见杨国忠如此,也就不再扫他的心头儿,躬腰一礼后放轻脚步出去了。 嘴里哼唱着这首【木兰花】,杨国忠越唱越觉着这首辞实在是意味深长,正在他意兴正浓的时候,却见刚才才出去的管家又一溜儿小碎步的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两个身穿轻便皮甲的羽林亲卫。 轻轻用马鞭磕着腿部的轻便皮甲,小胖球进花厅一见这场景,顿时“呦”的一声道:“杨相,您这日子过得可是真舒坦!” 见郑鹏一脸随意,见着自己全无恭敬的意思,本就因唐离而不喜欢他的杨国忠就有些不快,是以口中也只淡淡道:“舒坦什么,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闻言,郑鹏又是嘿嘿一笑道:”好个‘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可是我姐夫最得意的佳句,杨相倒是学的十成十。” “唐离已死,看本相以后怎么收拾你。”虽然心下发狠解气,但杨国忠的脸色毕竟又黑了三分。那同来的王耀武见状,怕坏了差事,当即拦住笑嘻嘻又要说话的郑鹏,上前一步笑着道:“杨相,陛下这几天郁的狠了,晚上微服出来散心,如今正在别情楼喝闷酒,因是没人陪就命小将二人来府上传召,相爷,咱这就走吧!” “唐别情,别情楼!看来陛下对这个唐离感情还真是深,难得出来还想着去别情楼。”心下想到这里,杨国忠心中微微泛酸的同时,又庆幸自己这步棋实在走的对,唐离不死,单论圣眷自己就无论如何也争他不过。譬如这陪酒解闷之类最能拉近君臣关系的差事儿,唐离没死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过自己?想到这里,杨国忠刚才因郑鹏而起的不快就此风吹云散,口里吩咐着更衣。 见他又要忙活,王耀武生恐李睿等久了发急。耐笑着接话道:“依着小将看,就杨相您现在这身儿就正好,陛下本是随意穿的微服,您这儿穿戴太光鲜也实在不合适。” 哪儿有臣子比皇上穿的还好的道理?若是一个不小心,喝酒的时候让小二将他当成了主子,这可是犯忌讳的尴尬事儿。“贤侄说得有理,那咱们这就走,别让陛下等急了。” 因是去陪皇上喝酒解闷儿,杨国忠就没坐车,三人乘马直往别情楼,杨国忠离开不久,又一辆疾驰而来的轩车停在了相国府门前。 章仇老爷您来了。快请到里面门房看茶。小的这儿备的有……!“章仇兼琼是相公府常客,门上的小厮自然认识,只是不等这小厮将殷勤话儿说完,就被快步下车的章仇兼琼直接打断。”你家老爷可在府?“ “刚才来了两个羽林亲卫,我家老爷随他们骑马去别情楼了!”,一听小厮这话,章仇兼琼脸上神色一变,心中的不祥征兆愈发强烈。 一路直奔别情楼,杨国忠随着王耀武与郑鹏身后,还没进雅阁门就已先笑着开言道:“这已是深秋时节,皇上想吃酒正该去太白楼才好!它那儿有新到的三勒浆……”,一路将话说到这里,走进阁门的他才见到坐在阁门后阴影处的唐离,后面的话顿时憋在了嘴里,尤其是当他看到跪在地上的柳无涯及鲜于仲通时,因恐惧而来的凉气瞬间窜上了脊梁。原本红光满面的脸上也瞬间又青又白的变幻不停。 “郑鹏,你二人都出去。”随口吩咐一句后,背着身面寒如水的李睿缓缓转过头来,“杨爱卿,这两人你该不陌生吧?” “王哥,这回要出大事了!”,返身出了雅阁,郑鹏悄悄向王耀武耳语时,话语中满是莫名的兴奋。 身为长公主之子,王耀武的政治敏感几乎就是天生的,点点头后,他才低声回了一句道:“事涉你姐夫和杨相国,这可不仅仅是大事儿,简直就是要地震了!胖子我可得提醒你,越是这时候,你说话干事越是要小心。” “咱也是老羽林了,这我还能不知道?”这话刚刚出口,郑鹏已是忍不住的自言自语了一句道:“到底什么事啊,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被王耀武狠狠一瞪后大力拉开,郑鹏这才不甘心的闭上了嘴,身子也被拉开离阁门远远的。 虽然人被拉开了,但郑鹏的心却全在雅阁里。一双耳朵也竭尽其能的探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细微模糊声响。 先是一阵儿杨国忠带着剑南方言的辩解声,郑鹏在外面也能听到这模糊声响,可想而之里面的声音改有多大了。 一听到这声音,郑鹏就有些急了。嘴里嘟嘟囔囔道:“我这姐夫就是太斯文,杨国忠都这么大声了,怎么还听不见他说话?这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唐离与杨国忠如今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两大权贵,事情牵扯到这两个人时,郑鹏因着和唐离的亲戚关系还能这样说话,王耀武却是丝毫不敢乱插言。许是今天一句插得不好,异日就能埋下无穷祸患,所以听到郑鹏的嘟囔他也只当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立不动。 郑鹏口里的嘟囔刚完,就听着里边又是一阵“哗啦”的巨大声响,“莫非杨国忠这厮恼羞成怒动手打我姐夫了?”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那个温文尔雅的姐夫就不像个会动手的人。脑子里一冒出这个念头,郑鹏脚下就忍不住想往前冲,却被身边的王耀武给紧紧拽住了。 恰在此时,就听里面传来李睿的厉喝声,“来人!” 王耀武的手刚松开,郑鹏就跟兔子一样窜了进去。苦笑着摇摇头,王耀武压压手示意其他人不必动后,自己也紧随其后进去了。 说来这也不过是眨眼间功夫,王耀武二人一进雅阁,就见到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只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杨国忠杨相爷,居然被那个身带重枷的肮脏人给死死压在了地上,不仅如此,这双手被锁的人正竭力抬起上半身要用重枷去打下面的杨国忠。 “狗咬狗!给朕把他们拉开!”,李睿说话时既是讥嘲,又是厌恶。 一听这话,再见李睿脸上的表情,王耀武脑子里蓦然冒出一个念头。“杨相完了。”就在他应命要往纠缠在地上的两人走去时,却被身前的郑鹏用身子微微扛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儿的耽搁,那肮脏人已连人带枷砸了下去。“啊”的一声惨叫出口,下面的杨国忠鼻子被砸,顿时就汩汩流出鼻血来。 眼前这肮脏人虽然手上带着枷,但看他这架势分明是已将杨国忠恨之入骨的拼了命。若依着郑鹏的本心,还想再晚些过去,好让杨国忠再跟刚才一样狠狠挨上几枷。无奈这时候王耀武已推开他抢上前去,见状,他也只能上前,二人合力将满脸狰狞的肮脏人给拉开。 “不该听的绝不听,不该看的绝不看。”这是王耀武初补御林亲卫时他母亲唯一嘱咐的话,今晚经见的这一切都让王耀武清晰无比的知道,眼下雅阁里说的事儿绝对是本朝最大的秘辛。有些秘密是能杀人的!象眼前这种秘密绝对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将人分开之后,王耀武见李睿没什么表示,便一把扯起郑鹏往外走,这胖子因见杨国忠挨打,兴奋之下正瞅着机会冲他姐夫挤眉弄眼的。 出来,关好门。郑鹏依旧是乍起耳朵。王耀武也依然是一副老僧入定的表情。不过这回雅阁里传出的声音却不再是争辩,而是越来越大的哭声,夹杂在哭声里的是杨国忠带着剑南腔儿的含糊不清的话语。 雅阁里,在一切罪行都已确认,在最初的震惊与恼怒之后,渐渐平静下来的李睿看着趴伏于地痛哭不止的杨国忠,眼角也微微有些湿润。毕竟这年余以来随着唐离不断外出出任使职,杨国忠就是在他身边最亲密的臣子,许多个白天,两人在勤政务本楼商议国事。许多时候,是眼前这个人费尽心思的想办法为他解闷,使他高兴。自从登基以来,凡是他所说的话,这个首辅相公无不是竭力实行,在当初叛军围攻潼关时,更是他一遍遍安慰自己……作为年仅十五岁的国君,李睿虽有明君之志,但他毕竟无法像真正的雄主那样无情,能将理智与感情严格的区分开来,毕竟他只有十五岁,看着眼前这个往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百般讨好的杨国忠成了这般惨状,在震惊与愤怒之后,李睿的心里也有丝丝怜悯与顾惜。 卖官敛财,收受巨额贿赂,鲜于仲通指认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李睿都可以原谅,甚至连杨国忠纵容手下家人大量贩卖私盐牟利,李睿也觉得还可咬牙忍了。但事涉太后身死这样的分属谋反的重罪,李睿清楚的知道自己再没了退路,然则真要亲口将他处决,看着杨国忠的惨状,再听着他如此的哀声哭泣,李睿却觉实在难以出口。 正在李睿迟疑难断的时刻,旁边唐离的声音淡淡响起道:“本朝以孝道为治国之根本!杨国忠为一己权欲之私,连国母生死也可弃之不顾,于公,这是身为臣子的大不孝!于私,杨国忠与太后分属血脉至亲。种种作为实属不悌,陛下若今日宽恕这不孝不悌之人,虽全了君臣情谊,然则陛下却负了对太后的孝道,此乃国本动摇!陛下今日若一时心软,则异日何以入太庙?何以统驭四海九州?何以成就太宗之伟业?” 有柳无涯与鲜于仲通在,杨国忠根本辩无可辩。他最后的一丝生机就全指望着李睿能顾念旧情,眼见李睿面露不忍已有意动之色,杨国忠心下正狂喜之时,再一听唐离所说,顿时全身如坠冰窖。作为年来李睿最亲近的臣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李睿对杨妃的感情,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个少年皇帝心中的抱负。唐离这话一出口,看着脸上重又现出坚毅神色的李睿,眼前一黑的杨国忠知道自己最后的一丝希望就此绝了。 “落井下石,唐离,老子死了也不饶你”,绝望之下,原本恭谨跪在地上的杨国忠如濒死的野兽一般,口中嘶吼着向身边不远处的唐离扑去。 “活着我都不怕,更别说死了!”,口中冷笑说话的同时,唐离已顺势抬腿,一个重重的窝心脚将双眼圆睁的杨国忠又给踢了回去。 早在杨国忠嘶吼的时候,外边的郑鹏听着里面又起了这么大动静儿,顿时拔脚就往里面跑,王耀武一个没拉住,他已窜了进去。 进门时正见着唐离踢出的窝心脚,眼见这脚既重又狠,被踢回去的杨国忠连嘴角都开始渗血。郑鹏忍不住一咋舌,“往日里都看错了,我这姐夫好狠。”等他见到唐离一脚踢出后,因为用力过猛腿上有些抽筋时,又忍不住一个偷笑。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在李睿面前,郑鹏就是个二皮脸,这样被呵斥他也不以为意,涎着脸道:“臣也是担心陛下安全,这就出去,这就出去。” “慢着!”李睿话刚出口,刚刚转过身子的郑鹏如圆球般滴溜溜的转了回来。“有事陛下尽管吩咐。” “你速去大理寺王卿正府传朕口诏。让他带人来解送钦犯。”知道要解送的人里还有杨国忠,郑鹏喜滋滋的答应了一声,刚转过身子,就又听到一声“且慢!” 等他回过头来,见这次说话的却是唐离。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问是何事,就见唐离摆手道:“你先出去,不叫你不要进来。” 唐离挥手时的姿势还跟两年前一样,分明依旧当他是个小孩,一看到这姿势郑鹏就有些不愿意,然则刚一迟疑,就见唐离眼睛一瞪,他顿时乖乖的转身去了。这几年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个姐夫外面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其实不好惹的很,若是真得罪了他,他那整治人的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两年下来,郑鹏真是领教的够够的了。所以在平时他虽跟姐夫言笑不拘的,但唐离真要做了正色,他却是乖顺的很。 见唐离遣走郑鹏。李睿面露不解之色道:“老师,您这是……” “臣僭越了。但此事不能交大理寺。”见李睿不解,边微微活动着刚才因用力过猛有些抽筋的腿脚,唐离边道:“杨国忠身为首府,鲜于仲通一道节度使,这二人身份太过于敏感。涉及的又是太后,此案一经大理寺,必然哄传天下,届时陛下,朝廷的颜面都要一扫而光了!何况……”言至此处,唐离又压低了三分音量低声道:“何况先皇驾崩之时,杨国忠也正在场。” 当日废太子内乱,李睿到时玄宗早已身死多时,既没有遗诏,也没有遗命,所以就其根本而言,李睿这个皇位其实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而当日在场的就有杨国忠,而且杨国忠还在早就死透的玄宗尸体前来了个自导自演的“哭答”,让外人以为李睿登基乃是得了玄宗遗命。虽然李睿顺利登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当时唐离控制着平定废太子内乱的羽林右卫军,但杨国忠这番“哭答”却使他的登基有了“太上遗命”的合法性。 可以说在李睿抢班登基之事上,正是唐离与杨国忠的通力合作才使其显得名正言顺,顺风顺水。这年余以来,李睿对杨国忠如此优渥,潜意识里也未尝没有酬功的意味在。 听唐离说到这件他最大的秘密,李睿眼神猛地一缩,若说原本他对杨国忠还有七分顾念旧情之意,那现在却已是非杀不可了。经过此次之事后,纵然饶他一命,杨国忠也再难为相,嫉恨之下,难保他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脸上的不忍化为毅然的决绝,李睿也没问唐离,沉吟片刻后乃沉声道:“来人!” 王耀武与郑鹏应声而入,招招手示意二人近前后,李睿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二人速速回宫去见高公公,让他亲自送些‘百日红’过来!” 作为李睿最亲近的御林亲卫,郑鹏两人当然知道“百日红”乃是宫中所藏的鸩酒,此酒不仅药性烈,最出奇处还在于饮酒之后手脚抽搐,口不能言,但却不立即就死,要等两三个时辰后才会断气,其死时的症状恰与当时流行的癫疾一模一样。 刚才被叫进来时还是去大理寺王卿正家传旨,也不知唐离说了什么,转个身再来就是吩咐传毒酒,郑鹏这次是真正见识了他这个姐夫的狠绝。 王耀武二人答应一声后满脸凝重的去了。看着地上木呆呆发怔的杨国忠,一脸莫名笑容的鲜于仲通及全身瑟瑟发抖的柳无涯,唐离缓声道:”导致太后殉节的内贼已除,但此事却不为了结。“ ”老师放心,朕绝对不会放过吐蕃蛮人。“ ”臣说的不是吐蕃,“面对李睿诧异的目光,唐离一字一顿道:”臣说的是臣下自己。“ 第二百九十二章-终章 “臣说的不是吐蕃”,面对李睿诧异的目光,唐离一字口腆过:“臣说的是臣下自己!” 李睿的疑惑更重了:“老师自己?”。 “是。太后已为国殉节而死,无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我作为陛下钦点地护卫使都脱不了干系!”,言至于此。唐离的声音轻柔起来,“国母蒙薨,我这护卫使却安然无恙,此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现下京中流布的是我也殉节的消息。一旦太后身死而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开,必定会有朝野蜂议。届时睿儿又该如何处断?我与睿儿你曾有师生之谊,此事天下皆知,虽则太后之事上我问心无愧,但睿儿你若不处断我,在朝野万民看来,便是无私也有私了。届时睿儿何以堵朝臣之口,何以堵天下万民之口?何况……”。 见唐离言语迟疑,李睿追着问道:“何况什么?”。 “何况此次殉难的还有三千羽林!”,听到唐离刻意点出地话,李睿脸色也是一变,“羽林军不在民间招募,其军士多是在任官员及勋贵家子弟,羽林左右卫不过八千人。此次一役便三千尽死,这些羽林卫的父母亲眷现在正是伤心时候,原本若是我也死了。他们自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但如今太后蒙薨,他们的子弟也都死了。而我这领军的护卫使却一人独活,睿儿你若不处断我,这三千人的家书亲眷虽也未必能做出什么事来。但他们在心底必然怨恨我,同样也会怨恨‘包庇’我的睿儿你!人心如此,这一点睿儿你可曾想过吗?”。 唐离说的都是大实话。闻言。李睿沉默片刻后才道:“此次若无柱国忠及鲜于仲通这两个逆臣。母后何以会薨驾?将这两人交三法司会审。将事情前后原委诏告天下,如此朝野自然就怪不到老师身上”。 见李睿言语中对他满是维护之意。唐离也感欣慰,毕竟他在这个羽子身上所花地心血不为白费。 唐离脸上带着笑容。微微摇头道:“若是换了别的人或许可以!仁此次薨驾地是太后!是一园之母。我毕竟是护卫大臣,护卫失职之罪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地。若将杨国忠及鲜于仲通所作之事明诏天下,与我而言虽有小补?但于睿儿你及整个朝廷却是得不偿失。被两代帝王宠爱信重地当朝首辅竟然是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亲情泯灭之人!此事若真是天下皆知,则朝臣百姓该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睿儿你。甚或又该女何看待先皇?‘忠奸不分。贤愚不辩’!睿儿。你真想听这样的话嘛!”。 随着唐离说地越多。李睿的脸色越沉闷。 缓缓上前两步,唐离一如当日般轻轻拍了拍李睿地肩膀语调和缓道:“毕竟是统驻四海的帝王,昔日我就曾告诉过你,地位越高责任愈重。越是如此行事就越不能率性而为,睿儿你有顾念旧情之心。老师我很感激。但越是如此。我就更不能为了保全一己之权位而将睿儿你推入朝野非议怨恨之中”。 “老师。我……”。抛开君臣之礼。此时地唐离与李睿恍然又回到了当初在状元府就学时的情景,连李睿的自称也于无形中由“联”换成了“我”。 “睿儿你听我说完”,说到对自己地处断时。不知为何,唐离竟是没有丝毫地伤心难过,反倒有一种发自内心地轻松感觉,“从你登基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的志向所在,太宗伟业!这四字听来豪迈,但背后又有多少忍辱负重。多少艰难抉择?玄武门宫变。群臣无所不在地诗谏,处决侯君仪时君臣在凌烟阁执手相对地眼泪。睿儿。做皇帝难。尤其是要做一个有为圣君就更难。” “我知道,我知道。老师地教诲睿儿不敢有一日或忘”。 复又伸手拍了拍李睿地肩膀。唐离浅笑续道:“正因我与睿儿地师生旧谊是天下皆知。此次处断了我。好处有四,一则这三千羽林卫的家属亲眷不会再怨恨睿儿你。甚或还会心存感激;其二,让满朝官员看到睿儿你的坚依法度,赏罚分明;第三,让天下百姓知道睿儿你能以国事弃私情,此三者皆朝野间所称之,圣君气象”处断我一人而为睿儿换来朝野共称,臣民拥戴,这世上那儿有这么合算地买卖?最后,处断我于睿儿你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 见唐离字字句句全都是在为自己打算,为了他不惜牺牲自己地权位前途,年纪尚小感情丰富地李睿越听越是感动,越听越是心酸。及至听到这一条一款地分析时,再也忍不住情绪迸发,眼角溢出滴滴泪水。 而与此同时,唐离淡淡地话音继续道:“自小李相公被先皇赐死。而陛下登基以来。尤其是这大半年,朝臣间事实上已分为三党,一为杨国忠为首地外戚;一为陈希烈老相园为首的中立派系;而第三类便是以臣为首地唐门一系。慨而言之,以陈老相国为首地中立派系其实是两不得罪。朝堂上实际是臣与杨园忠之争。” 自秦始皇帝统一六园建立起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以来,只怕再没有一个臣子象唐离这般对皇帝说话的,结党并与人党争。这实在是第一等犯忌讳的事,唐离就这样毫无遮掩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一时只让李睿都有些听的发愣。 “陛下于废太子之乱的兵火中登基为帝,登基之初朝中有党未尝不好,如此更易于睿儿你居中平衡控制。但时至今日,却是到了平息党争的时候了”。负手绕室而行,唐离缓缓道:“历径废太子之乱,平定安禄山叛乱,推行新税法,睿儿你登基时日虽短,但这三件关系国本地大事却着实做的不错。早已赢来朝野归心赞许,当日我在北地平叛,虽然多次听到有人骂我。却从不曾听过有百姓非议睿儿你地。有这三件大事打下地基础。睿儿你再处断了我,必将益发天下归心。是时候该你独挡一面主持大局了!历来凡是靠朝野分党加以制衡钳制之时。都是王朝国运渐衰。君弱臣强之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凡雄主在位时。何患有党!如今朝中,陈老相公已是唯陛下马首是瞻;杨国忠自做孽,臣再退出朝堂。三派离析。则所有权利必将全数收归睿儿你手中,以此为根基,睿儿你便可掣肘尽去,大展宏图!如此。我便可安心悠游于秀山丽水。歌舞升平了”。 唐离越说。李睿越是感动。但听到最后一句时,却是忍不住色变道:“老师你要走?”,在他想来,唐离所说地处断不过是削削爵贬贬官罢了。那知道他话里地意思竟是要辞朝远走。 “既然要做。就做地彻底些”。唐离笑着点点头道:“若是做成个温吞水。那倒还不如不做了。”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一想到唐离要走。李睿心里莫名有些发慌,“老师走了,我可怎么办?”。 “人总有长大地时候,这大半载以来你做地就很好!如今节度使制已改为护军使,可谓外无跋扈之将。杨国忠与我同时去官。即是内无强权之臣,又有两税法推行地甚是顺利。睿儿你现在守好根基当全无问题”。唐离边说话边将田承嗣的奏章递过,“举贤不避亲。至于杨国忠与臣去后,睿儿你大可将河东观察使郑子文调入京中为相。此人虽然开拓不足。但守成却有余,最重要地是睿儿你尽可相信他对朝廷地忠诚及个人操守。这几年恢复国力期间,用他为相最为合宜,至于国力恢复之后又当如何,那便要睿儿你自己决断了”。 李睿却不接他这话茬儿。只是跟着问道:“老师你真要走嘛?”。 前面地道理都已说过。此时唐离却不再说话,只满脸郑重地点了点头。眉宇之间自有说不出地决绝之意。 当唐离从别情楼策马直奔靖安坊府郊时,天际已是新月高悬。 夜深人静。健马奔驰时疾如雨点般的马蹄声份外清晰,而唐离地心跳就如同马蹄声一样即快且疾。 深秋的夜晚,夜风扑面而来,但即便是如此寒凉地夜风也无法扑灭唐离心中的热切,这热切一半是为了在大难之后即将见到家人,另一半儿却是山高水长的轻松。 刚才在别情楼,虽则见自己执意要走后,李睿再不说话。但唐离却知道他这只是面对现实无可奈何后地一时负气之举。 唐离原本就不是恋栈权位之人,在他看来满朝群臣。甚或扬园忠拼死追求地权位远不如秀美山。丽色山河来地动人。这一年来径历了太多的事情,见到了太多地杀戮,尤其是径过剑南九死一生地经历后。唐离虽然报仇时绝不手软。但心下对于诡祸百出地朝堂政争已是更加不胜其烦。 平废太子之乱,平安禄山叛乱,此时唐离年纪虽轻,却已立下了所有臣子追求一生以求声名不朽的“功业”。人生三不朽的立功,立言,立德,唐离如今已做到了两样。而整个大唐虽然国力远不济开元时候,但在解决内忧及调顺两税法之后,根基坚固的王朝在一个立志成为明君地少年天子的带领下,聚十余年之力必将重新到达一个新的巅峰盛世。 先立言。后立功,做完自己该做之事后,唐离终于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实现自己抽身而出,与家人悠游天下秀美山,的愿望。从此天高海阔。任意遨游。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胯下健马搅起的阵阵夜风扑面而来,伸手一把拽开胸前的衣襟,唐离再次挥鞭策马之后,感受着迎面而来地清凉夜风,一时意兴揣飞之下,忍不住朗声吟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语声晴朗,在这寂静的深夜中分外清晰。 靖安坊状元府,唐老夫人正在府内供奉地佛堂中虔诚诵经,手中念珠一糙糙数过,身前《金刚经》一页页翻过,在这深秋夜晚地烛火摇曳中。低沉而有些舍糊的诵径声喃喃传出,听来别有一番寂静人心地温暖之意。 佛堂外地净室中,香烛轻轻爆着灯花儿。灯光暗影下的胡凳上,虾怜卿无声而坐,仅仅几天地功夫。她已径整个瘦下了一大圈儿。原本就身形苗条地她现在简直就是弱不胜衣了。 自前几日唐离与太后娘娘殉节跃虎台地消息传回。这几天来郑怜晒就始终如在梦里一般。脑子迷迷糊糊的不清楚。她恍若陷入了一个最深沉地噩梦中再也醒不过来。 刚一听到这个消息。身为大妇地李腾蛟就此晕倒过去,连着这些冽日时昏时醒,连吃饭也需人照硕,更不用说料理府事。郑怜卿一边派苍照顾李腾蛟。一边当即谴人将老夫人从大慈恩寺接回府中,她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老夫人没有任何准备地听到独子丧生地消息会是什么样地后果。 这几日来,如同做着噩梦地郑怜卿勉力支撑着这个日渐壮大的府耶。一等琐事忙完。她总是习惯性的来到佛堂中,坐在烛火的暗影中听里面老夫人诵径。她不敢回内院正房,不敢见躺在榻上时昏时醒地李腾蛟。 打双陆。行酒令。诵诗词。凡唐离在府之日,那间正房里永远是如此的温馨而和美,那间房里早已积攒下无数个关于唐离的回忆,她怕自己去了那里会忍不住。忍不住象李腾蛟一样虽然身体没有太多损伤,但心底却抗拒醒来。 郑怜卿不能倒下,在这座佛堂外地净室中,听着里间安详平和地诵经声,郑怜卿找到了自己必须坚强下去地理由,唐离生前至孝。如今,她必须好好的活下去。以奉养唐老夫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脑子里是若有若无地空白。郑怜卿口中无意识地符合着老夫人的诣径声,“一切有为法。如雾露闪电,如梦幻泡影……”。 不知过了多久。佛堂里突然中断的诵经声惊醒了正在发怔的郑怜卿。茫然扭过头,她就见着正走出佛堂地唐老夫人。 勉力支撑着身子走上前搀扶住唐老夫人。郑怜卿强作欢颜道:“娘,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是”! “阿离回来了,快吩咐厨下炖汤茶,”口中说着话,唐老夫人脚下半点不停的向外走去。 就这一句,郑怜卿的眼角便已被泪水盈满,悄悄扭过头去拭了泪水。郑怜卿用尽量平和的笑容道:“夫君去了剑南,断没有这么短时间回来的,娘您且宽坐,媳妇儿这就给您送些汤茶过来”。 “好媳妇儿。娘是让你给阿离炖汤茶!”笑着拍了拍郑怜卿搀着自己的手,唐老夫人继续向外走去。 不争气地眼泪再次溢出,郑怜卿索性也不再劝,就这样搀着老夫人向外走去。“孝顺孝顺,顺为孝先”,这是唐离曾无数次说过的话,郑怜卿并不准备违逆,便当是老夫人诵经久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披着淡淡地月色,郑怜卿刚扶着老夫人走出院子来到府中地正道上。就见另一侧也有花灯越走越近,而跟在花灯后赫然是近日一直躺在榻上的李腾蛟。 往日生龙活虎地李腾蛟此时已虚弱的走不得路了,全仗着两个侍女搀扶着前行,但她原本苍白如纸地脸上此时却腾起了两团艳艳地红晕,眸子里似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阿离回来了,娘、卿儿妹妹。阿离回来了”,沙哑着声音说了这两句,李腾蛟便迫不及待的催促搀着她地侍女快走。 见唐老夫人及李腾蛟如此,就连郑怜卿也不由得心头猛然一热,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不多时已到了正府门前。 满怀希望的看着正门外黑乎乎的青石长街,感受到的却全是寂静,怜卿的心慢慢冷了下来。但她扭头看去时,却见唐老夫人及李腾蛟脸上却满是希冀,见到这一幕,郑怜卿由不得又是心头一酸。 蓦然。暗夜的长街上一阵轻微的马蹄声顺风传来,几乎是在听到马蹄声的那一刻,李腾蛟已应声叫了起来,“是阿离,这是阿离!",而唐老夫人扶着郑怜卿臂膀的手也猛然一紧。“我儿回来了!”。 双眼定格在青石长街上。随着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郑怜卿刚刚消落下去的希望再次升腾起来。 俊秀的容颜,飘逸地身影。当那个无比熟悉的人影终于清晰可见时。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竟让郑怜卿感觉到窒息,在李腾蛟奇迹般跑着迎上前去的同时。满脸泪水的郑怜卿却如同被抽光了全身力气,就此依着门栊歪倒下去…… 十日后。朝霞漫天,长安明德门城外。正有一支由十数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悄然南行。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人若心情舒爽时,便是这略有些萧瑟地秋光也显得无比明媚,轻轻为车中卧躺着的郑怜卿掖好被角。挑帘看着窗外秋光地唐离口中轻轻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阿离,莫非你忘了这个不成?,”听唐离吟的惬意,一边地李腾蛟笑颜如花地将两件什物捧到了爱郎面前。 一柄镶金错玉。式样奇古地宝剑,其风格有着浓浓的将作监气息。 对于如今身家巨万地唐离来说,这柄宝剑的价值倒也算不得什么,唯一不同的是剑匣及剑身上篆文刻就地“如联亲临”四字,与长剑捧在一起地是一面整块儿明黄翡翠雕成的玉牌。玉牌正中央是同样用篆文刻成刮“监察江南”四字。 看着这两件代表着至高皇权的什物,唐离也只能无奈地笑笑。他终究是拗不过李睿。就连这抽身而退也退地如此拖泥带水。唯一让他欣慰地是这个监察江南的使职既没有品级。也不必开府建衙的拘束人,想看时看看。想管时伸手管管,一年去一次长安叙叙职就行。至于这个叙职究竟是说使职还是李睿找借口见这个昔日地老师。谁也说不清楚。 见唐离脸上没了刚才地得意,反是面露苦笑。李腾蛟放下手中地什物,自后环抱住爱郎的腰身,面带浅笑道:“明明说地是明天才动身,阿离你偏偏今天就走。就这一遭不知将来要留下多少话柄,有得你苦笑地时候,”调笑着说了这两句之后,李腾蛟沉默片刻。将脸儿紧紧贴在唐离背上。厮磨着柔声道:“不过这样真好,真好!”。 一路车马稀辑,半月后车驾已到了秋雨迷蒙的江南,站在舞枫庄外,跳下马车地唐离长吐出一口气道:“到家了!”。 看着笼罩在如丝秋雨般的舞枫庄,紧随着唐离而下地李腾蛟伸出洁白地手掌接着细细的雨丝,口中道:“真美!”。 “走,回家!”,满怀豪兴地喊了一声后,唐离就此淋着迷蒙的秋雨向庄内走去。 安顿好家人。因前些日子精神耗损太大,随后又是长程赶路,刚安顿好。李腾蛟及郑怜卿便都已小憩,自母亲房中走出,早有本庄管家在门外等候。 “遵信中吩咐,老爷前来之事老仆并未告知杨奶奶,杨奶奶如今正在庄后胭脂阁中泡温泉”。 听说扬妃在泡温泉,唐离由不得心下蓦然腾起一股疾火来,“前面带路!”。 撑着一柄小纸伞,漫步在江南秋雨中,唐离一步步向后面的胭脂阁走去。 走了约三柱香功夫,前面两层典型江南风格的玲珑阁楼已然在望。 此阁乃是据下面地天然温泉而建,深秋天寒,温泉的水雾隐隐飘出,竟使这座被李腾蛟据画图命名为“胭脂”的阁楼看上去有了些飘然出尘的韵味。 随着管家到了阁门处,唐离挥挥手后便径直迈步入内。穿过画堂及皮室,随着湿气越来越重,前面的房间已是泉池所在的正室。 挑帘而入,在一片水汽蒸腾中,唐离首先看到的就是手执鱼锤地小玉。 突然见到唐离,小玉猛的一惊,然则不等她开口说话,一张樱唇已被双眼含笑地唐离伸手掩住,见到唐离脸上的笑意,惊讶未褪的小玉脸上迅即腾起两抹羞红,盖因她现在身上穿着的正是一身毫州轻容所制地沙衣,沾染上水汽之后,原本就以轻薄著称的沙衣贴在身上。除了显得肌肤更为白哲更添诱惑之外,全无半点遮蔽的作用。小玉毕竟还是处子。如此赤裸裸的被唐离盯音看,又怎一个羞字了得? 见小玉含羞低头的棋样甚是可人,唐离顺手在她胸前两团丰腻上拂了一把,又做了个噤声地手势后,才踢下鞋子继续前行。 “小玉,怎的鱼锤还没拿来!,”扬妃的声音透过浓浓的水汽传来,只让唐离的心火再添三分,脚下加快步子。唐离向着池边那具隐隐约约的女体走去。 “温泉水滑洗凝脂,”原本就以肌肤白暂细腻著称地杨妃因着身上闲挽着黑色的轻容澡衣,愈发衬的她肤如凝脂。肉光致致!微闭着眼靠在泉池边,杨妃因被泉水所激,倾城的面容上敷起一层浅浅地桃花红,只有说不出地美艳与娇慵。 屏住鼻息,唐离修长地十指落在柔滑地肩头上。随即由此而下,直往胸前那两团丰腻走去。 “嗯!“浓重的鼻音拖出一声长长地娇吟。觉出不对的杨妃刚一睁开眼睛,眸子里随即爆出两点灿若星辰的辉光。只是不等她说出话来,娇艳的红唇便已被居高临下的唐离紧紧封住,而那两只在胸前作恶的手也已铁而不舍的继续向下探去。 带起一蓬水光,杨妃伸出两条嫩如春葱的手臂反手揽住唐离的腰身,只微一用劲,便将小情郎带下水来,“蓬”的一声水花激响,片刻地平静过后,整个泉池中复又响起了更为激烈地水报荡漾之声,伴随着水声的,是唐离粗粗地喘息及杨妃声如萧管的呻吟……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