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秘密特工》全集 作者:(英)康拉德著;魏杰译 第一章 维罗克一家 维罗克一大清早就出门了,他让妻弟史蒂夫帮他看店。反正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生意,天黑之前就更没有顾客了,维罗克可以放心把店交给史蒂夫。维罗克才不在乎他那名存实亡的店铺呢。再说,妻子温妮会照顾史蒂夫。 维罗克的店铺很小,房子本来也不大。在伦敦大规模重建之前,这种灰色的砖房并不少见。店铺四四方方,前门还嵌了门板。白天的时候,前门总是紧闭;到了晚上,前门却虚掩着,虽没有大敞大开那么张扬,也是以令人生疑。 店门口的橱窗里毫无规律地摆放着一些商品:有穿着十分暴露的舞女的照片;还有一些盒装的东西,从包装上看像是秘方药;封闭严实的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信封上面还用粗粗的黑笔写着数字2和6;一根绳子上像晒衣服一样挂着几本陈旧的法国漫画书;一个脏兮兮的蓝色瓷碗;一个黑檀木珠宝盒;几瓶墨水;一些橡皮图章;几本风花雪月的书;还有几张字迹模糊的旧报纸,印刷质量很差,上面刊登着《火炬》、《响锣》一类的文章,一看标题就令人浮想联翩。两盏煤气灯负责整个橱窗的照明,灯光调得很暗,可能是为了节约煤气钱,也可能是为了给顾客营造气氛。 光临维罗克店铺的顾客中,有一部分是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往往先在橱窗前徘徊一阵,然后跐溜一下钻入店内;还有一部分是上了年纪的成人,不过都不像有钱人的样子,他们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几乎遮住大半个脸,裤子上还有泥点,衣服看起来很破旧,不值几个钱。不难想象,这样一群中年人也很瘦弱。他们把手揣在上衣侧兜里,侧着身子,斜着肩膀进门,唯恐碰响了那挂在门正中的铃铛。 铃铛是用弯曲的钢丝线挂在门上的,想绕过它可没那么容易。虽然铃铛已经破旧不堪,但是在晚上,只要经过的顾客轻轻一碰,铃铛便会肆无忌惮地疯响。 每当铃声大作,在店堂后面的维罗克就会急急忙忙冲出来,推开柜台后面的满布灰尘的玻璃门,来到顾客面前。他生来眼皮就是耷拉着的,虽然穿戴整齐,但看起来就好像一整天都窝在床上打盹似的。其他的店家会觉得这副模样肯定会影响生意。毕竟做买卖这行,要想生意做得好,卖家一定要表现得积极主动,让人舒服。不过,维罗克非常精通这一行,他才不会在乎别人怎样评价他的外表。他就是这样和顾客打交道,非常沉着,又很张扬,似乎是要克制自己给顾客带来的“威胁感”。他照样能以较高的价格卖出去一些根本不值钱的东西,例如没装几张卡片的小卡片盒,泛黄发脆的密封信封,还有已经破损不堪但题目令人无限退想的平装书。有时,如果碰上没有经验的买家,他还能卖出去一张已经褪色发黄的舞女的照片。他能让买家觉得,这照片上的舞女是活生生的,年轻又充满活力。 有些时候,应铃声而出的是维罗克年轻的妻子温妮。温妮总是把头发收拾得特别利索,胸部丰满的她喜欢在连衣裙外穿一件紧身马甲,这使她的臀部显得浑圆。在顾客间前,温妮眼神坚定,脸上却写满了冷漠,令人捉摸不透。到温妮的出现,年轻的顾客会感觉措手不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小店的老板竞会是个女的。虽然心有不甘,但是碍于面子,他只得谎称要买瓶墨水(一瓶墨水的零售价格也就是6便士,在维罗克的店里却要价16便士)。一走出店门,他就偷偷把墨水扔到下水沟里。 夜晚出现的顾客——那些用领子遮住大半个脸,帽桅压得很低的男人——对温妮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朝温妮点点头,低声问候一句,掀开柜台后面的帘布,径直进入小店的后室。后室还有一个通道和一段陡峭的楼梯。这个店既是维罗克做生意的地方,也是他居住的地方,店门是唯一的出入口。维罗克扮演着多重角色:他既是卖些小玩意儿的商人,又是一位隐藏身份的密探,还是一位十分顾家恋家的丈夫。最后这个角色在维罗克的身上体现得十分显著。维罗克最喜欢待在家里了,他脑海里从未有过一丝远离家门的想法,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心生远离家门的念头。他觉得待在家里是最舒服的,有妻子的悉心照顾和岳母的看重,家才能让他的身心完全放松。 维罗克的岳母,也就是温妮的母亲,有着大大的脸庞,棕黄的肤色,身材肥胖,稍微一动就开始喘粗气,戴着白色的帽子和黑色的假发。她的双腿浮肿,根本无法活动。她认为自己有法国的血统,说不定还真是这么回事。温妮过世的父亲是一家洒店老板,一个很普通的人。老伴过世后,温妮的母亲靠出租沃克苏尔桥路附近的几间公寓为生,房客主要是一些绅士。那些公寓所处的路段还算繁华,现在还属于贝尔格莱维亚区。绝佳的地理位置有利于温妮的母亲招揽房客,来租房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无论是什么样的房客,温妮都会帮助母亲照顾他们。温妮的身上还真有一些她母亲吹嘘的法国血统的痕迹。例如,温妮乌黑的头发总是打理得十分整齐光亮,发型的设计也相当有艺术感。温妮的魅力不仅如此,她还十分年轻,皮肤光滑,身材丰满;她虽然矜持,令人难以捉模,但绝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温妮和房客聊天时也显得十分亲切。想必维罗克也是被温妮的这些魅力深深吸引了吧。维罗克当时经常租住温妮母亲的房子,他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一般都是刚从欧洲大陆回到伦敦,这倒挺像流感的传播途径的,只不过报纸不会像报道流感传播一样预告维罗克的到来。维罗克每次到访也总是神情严肃。他喜欢在床上吃早餐,然后一整个上午悠闲地赖在床上,每天如此。好不容易出一次门的时候,他总是晚出早归,就像找不到回来的路一样,凌晨三四点才回到住的地方。上午十点,刚刚睡醒的维罗克会招呼温妮,让她端来早餐,顺便和她打趣一番。他的声音沙哑,就好像已经连续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一样。他眼球突出,眼皮沉重,无精打采,却依然含情脉脉地望向温妮所在的方向。他把被子拉得很靠上,一直盖到下巴。浓密的八字胡下是他厚厚的嘴唇,维罗克的这张嘴说起甜言蜜语来也是相当流利的。 在温妮的母亲看来,维罗克绝对是个绅士。这个女人经营房屋租赁那么多年,阅人无数,经验丰富。她早就打算好了,等将来自己退休的时候,女儿一定是要嫁给一位有教养的绅士,就像她在雅座酒吧里看到的那种男人。维罗克十分贴近温妮母亲的标准,后来也确实成了她的女婿。 “当然啦,我们结婚后会接手这几间公寓。”温妮曾这样跟母亲说。 租赁房屋的生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理由,必须要放弃了。如果维罗克接手这摊生意的话会徒增许多麻烦,维罗克也还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呢,尽管他从未谈起过自己在忙些什么。自从和温妮订婚后,维罗克会尽量中午前起床,然后下楼,和住在楼下的岳母聊天,逗她开心。他一会儿摸摸猫,一会儿捅捅炉火,午饭也在楼下吃。午饭后,维罗克和往常一样很不情愿地离开舒适的家,然后直到夜深才回来。说维罗克是个绅士吧,可绅士都会带自己的妻子去看戏,维罗克却从未提出过要带着温妮去看戏。维罗克晚上总是很忙。他有次曾和温妮提起过,他的工作和政治相关,他希望温妮能够和他的那些政治朋友和睦相处。温妮的眼神难以捉摸,她直视着丈夫,说她自然会尽力为之。 维罗克还给温妮讲了多少和他工作相关的事,温妮的母亲不得而知。维罗克和温妮结婚后就把她的母亲也接来一起住。温妮的母亲没想到维罗克的商店如此破旧,从事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生意。从繁华的贝尔格莱维亚区到偏僻狭窄的索霍区,生活环境的转变太大了。温妮母亲的腿疾进一步恶化,双腿肿得不成样子。但另一方面,温妮母亲再也没有物质方面的忧虑了。她深信自己没有看错人,维罗克的好品性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她现在完全不担忧女儿的未来,也不再为儿子史蒂夫感到焦虑。对于史蒂夫这个儿子,温妮的母亲向来觉得他是个累赘,这点她从未掩饰过。可是温妮一直非常疼爱这个可怜的弟弟,维罗克又善良宽容,温妮母亲觉得,史蒂夫终于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找到了一处避风港。说实话,温妮母亲甚至庆幸温妮和维罗克没有孩子。反正,维罗克对有没有孩子满不在乎,温妮又把所有的关怀都给了自己的弟弟史蒂夫,甚至把史蒂夫当做自己的孩子,这对于史蒂夫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照顾史蒂夫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这孩子从小就体弱,下嘴唇总是傻傻地垂着,不然也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孩子。尽管傻头傻脑的,史蒂夫也必须接受义务教宵,他已经学会了读和写。可借,他连一个跑腿的童仆也做不好。他总是忘记要他传达的信息。有时,一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也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会把自己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只顾大街小巷追着流浪猫或流浪狗玩;有时,他看路边表演的喜剧看得入神,完全忘记了雇主给他的差事;有时,在赛马场里,如果有马匹摔倒,看到马儿痛苦扭曲的身休,强烈的冲击会让他放声尖叫,这让周围欣赏赛马比赛的人们十分反感。好心的警察带他离开的时候,史蒂夫往往说不出家庭住址。如果别人的问题生硬一些,史蒂夫就磕磕巴巴,答不上来,把自己弄得脸红脖子粗。要是有让他感觉困惑的东西,他就斜着眼盯着看。好在他从来没有什么突发症状,这倒让人轻松不少。以前,每当他父亲被他气得快没有耐心,要教训他的时候,他都会躲到姐姐温妮身后,温妮就是他的保护伞。不过,史蒂夫也是很会捣蛋淘气的。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有一个为外国保鲜牛奶公司做代理的朋友。在史蒂夫14岁那年,这个朋友给了他一份办公室勤杂员的工作。然而,在一个多雾的下午,史蒂夫趁着主管不在,在楼梯上燃放烟花爆竹,被人逮个正着。当时他正忙着发射一个接一个的爆竹,有钻天雷,有凯瑟琳车轮式烟火,还有噼啪作响的小鞭炮。如果不被制止,后果真的难以想象。惊恐不已的职员们捂着口鼻,边咳嗽着边踉跄地跑出烟雾弥漫的走道。有些穿着讲究、上了年纪的商人在慌乱中还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史蒂夫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意,他背后的动机简直就是一个谜。后来,温妮才从史蒂夫口中套出一个模糊混乱的解释。真是情况好像是这样的:和史蒂夫一起工作的另外两个勤杂员给史蒂夫讲了很多社会不公和压迫的故事,史蒂夫越听情绪越激动,于是就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举动。当然,史蒂夫被辞退了,他父亲的朋友可不想自己的整个大楼都被他折腾没了。那次事件之后,家人对史蒂夫更不放心了,他只能帮人在厨房里洗洗盘子,或者给来租母亲房子的客人擦擦皮鞋。可他不能永远都干这些活啊,他的将来怎么办呢?客人有时会打赏他一个先令,当时还是房客的维罗克给他的打赏最多。但是,史蒂夫不能一辈子只靠打赏生活。所以,当温妮宣布她要和维罗克订婚的消息时,温妮母亲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在厨房干活的儿子——可怜的史蒂夫,等他姐姐结婚了,谁来照顾他呢? 温妮嫁给维罗克后,维罗克不仅接手了温妮母亲的家具,接温妮母亲和他们一起同住,还自愿承担起照顾史蒂夫的责任。维罗克就是这样心胸宽广,脾气好,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温妮的一切。现在,温妮母亲的家具已经布置在维罗克的家中了。温妮母亲腿脚不便,维罗克就把一楼的两个房间收拾出来,一间给她居住,一间给史蒂夫居住。史蒂夫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短短的下巴上冒出了一些毛茸茸的胡须。他爱着姐姐,依赖着姐姐,也最听姐姐的话。维罗克觉得史蒂夫最好能找点事做。史蒂夫现在没事就拿着圆规和铅笔在纸上画圈。他画得特別认真,双臂都压在厨房的桌子上,弓着背。只要商店客厅的门开着,温妮就能看见弟弟的一举一动。看着弟弟画画时的认真样子,温妮眼中充满了母亲般的关爱。 第二章 大使馆之行 这些就是维罗克的基本情况:他的商店,他的家人,还有他的生意。今早维罗克出门时才十点半,他还没这么早出过门。他一路向西走,呼吸着还未被阳光消散的露水的清新。维罗克穿着一件蓝色大衣,敞着怀,脚上的皮靴闪闪发亮。他早晨刚刮了脸,现在显得神清气爽。睡了一夜安稳觉后,就连他那眼皮耷拉的双眼也变得十分有神。透过公园的围栏,他看到许多男女在骑马:有夫妻并排骑马慢跑的,有策马缓行的,还有三五成群自在闲逛的。有些男士独自成行,看起来不喜欢热闹。还有些女士独自纵马在前,她们的马夫远远地跟在后面,马夫的帽子上都带有徽章,紧身的上衣外面扎一条皮带。不时有马车轰隆驶过,卷起的车篷下隐约可以瞥见车内女主人的帽子和她身边的宠物。烈日当头,这种日照也只有在伦敦才能体验到。太阳挂在海德公园的上空,就像是一只眼,紧紧地盯住你,眨都不眨一下,随时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在漫射的日光下,维罗克脚下的小路泛着金色,周围的墙、树,跑来跑去的宠物,来来回回的行人都没有影子。就在这样的一个上午,维罗克穿过小镇,向西走去。屋顶、墙角、马车还有骏马都在阳光下反射出古铜色,沐浴在阳光下的维罗克也是披着一身的红棕色。这样的色彩使得一切事物都显得非常陈旧。维罗克可没有感觉到一点陈旧,透过公园的围栏,他心满意足地感受着这个小镇的富足和舒适。这里的人需要保护——富足和舒适也需要保护——一切的一切,骏马、马车、房屋、仆人都需要保护;他们财富的来源需要保护;有利于维持他们现在悠闲的生活的社会秩序需要保护——要提防那些嫉妒他们的无知劳动者。维罗克对眼前的一切应该是感到满意的,可他生来就厌恶忙碌。懒散也许并不健康,但却是最适合他的。他就是这种人,他不是没有活力,只不过他的活力不是积极的迸发,而是永远的迟缓。维罗克的父母都非常勤劳,辛苦工作了一辈子,维罗克这般懒散的性格却不知从何而来,就好像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世界上女人那么多,一个男人却只对那一个女人情有独钟。他实在太懒了,最清闲的工作都不愿意做,他觉得麻烦。他对悠闲的要求还是挺高的。有一种哲学观念认为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或许维罗克是这种哲学观念的信奉者吧。一个人想要过得悠闲安逸还真得有点聪明劲儿,好在维罗克也不是愚钝之辈。想到岌岌可危的社会秩序,他就想眨眼以表示自己的怀疑,可是他眨不了啊,他的眼球又大又突出,眨眼这个动作对他来讲太困难了。就连晚上入睡时闭上眼睛,维罗克都觉得费劲。 这就是维罗克,体型臃肿的他毫不张杨,矜持寡言,虽然脑海中思绪万千,但他不会表露出任何满意或怀疑的神情。他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沉重坚定。他今天穿戴得就像是一个技工,外人可能会猜测他是制作相框的,或者是个锁匠或者是其他的技工,还有点像一个小雇主。然而,维罗克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就算再怎么无良的技工也不会有这种气质。不过,你可以从其他一些人身上发现这种气质,例如那些善于利用人类的邪念、愚蠢、恐惧的人,那些经营赌场妓院、信奉道德虚无主义的人,那些不择手段的私家侦探和唯利是图的酒贩子。如果还要继续数下去的话,我想还有那些推销产生快感的电流腰带的人,以及发明秘方药的人。不过,我对这后两类人也不怎么了解。就我所知,这后两类人可能就像恶魔。维罗克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像恶魔。 继续向前走就到骑土桥路了。这时,维罗克左转,离开了熙攘的主街道,将车水马龙的喧嚣抛在身后。维罗克戴着一顶帽子,帽子前高后低,露出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显得十分正派。这种打扮是必需的,毕竟他的工作是和大使馆打交道。维罗克迈着稳健的步伐,继续在这条小路上走着。这条小路不宽不窄,空空荡荡,位置又如此隐蔽,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让人觉得十分凝重,仿佛这里的空气都是静止的,这里的一切都是亘古不变的。只有停靠路边的一辆马车提醒着我们,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小路两旁,各户人家的门环都闪闪发亮,窗户也擦得十分明亮,让人忍不住想看看窗内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偶尔会听到远处一辆送牛奶的马车驶过,牛奶瓶相互撞击,发出叮呤当啷的声响。肉贩子驾着双轮马车横冲直撞,就像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驾驶战车比赛的勇士一样。一只鬼鬼祟祟的野猫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它在维罗克的前面跑了一会就不见了踪影,不知又钻到哪家的地下室里去了。还有一位胖胖的警察站在路边,他的出现就像是从路灯柱里变出来一样,也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仔细打憬着过往的陌生人,却一点没留意维罗克。两左转,维罗克拐到了一条窄窄的小道上,旁边是一堵黄色的墙,上面用黑漆写着“切舍姆广场1号”。维罗克才不会上当呢,他在大城市里待的时间可是不短,他非常熟悉伦敦的地形,这儿离切舍姆广场至少还有60码呢。所以,他既没有露出惊奇的神情,也没对这种恶作剧感到气愤。他径直向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切舍姆广场。他斜穿过广场,来到10号楼。这座楼的大门很高很气派,两边的楼房门牌号分别是9和37。37号楼在10号楼的旁边确实奇怪。不过,37号楼的一楼窗户上挂着一个门牌,上面标明,这座楼是属于附近的波特希尔大街的,真不知道是哪位头脑清醒的官员负责记录这些杂散分布的房屋的。只需通过一部小小的法案,议会就能整顿伦敦混乱的城市布局,真不知道当局为什么迟迟不采取行动。维罗克没有过多地考虑城市布局的问题,他的使命是保护社会的运行机制,而不是改善或者指摘这种机制。 维罗克今天确实来得挺早。大使馆的看门人匆匆忙忙从屋里跑出来,连制服的左袖子还没穿好。看门人穿着红色的西装背心和齐膝的短裤,神色十分慌张。维罗克瞥了瞥身边慌张的看门人,给他看了看印有大使馆图章的信封,就径直走了进去。一个男仆站在门口,维罗克向他出示了这个信封后,走进了大使馆。 使馆内,高高的壁炉里火苗烧得正旺。一个穿着晚礼服,过了中年的男子背对着壁炉站着,他脖子上戴着一条项链,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脸色十分冷峻严肃,不过还是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另一个穿着褐色裤子和燕尾服的男仆走上前来,低声问了维罗克的姓名后,转身默默走开,什么也没说,也,诶呦回头看维罗克。维罗克就这样跟着这位男仆向前走,穿过一楼的走廊,他看到一段铺着红地毯的楼梯。这时,男仆在一个小房间门前停下了,示意维罗克进去。房间很小,里面有一张笨重的写字台,还有几把椅子。男仆在维罗克身后把门关上,房间里就剩下维罗克一人了。维罗克直直站着,四下打量。他一手拿着帽子和手杖,一手捋顺被帽子弄乱的头发。 房间里的另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维罗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的方向。维罗克看到从门里走出的人穿着黑衣服,秃顶,留着向下垂的八字须,手上布满了皱纹。这个人手里捧着—些文件。他一边翻看,一遍扭捏地迈着小步子向写字台走去。这个人是大使的秘书、枢密院官员沃姆特,在工作中屡有建树。沃姆特把文件放到桌子上,维罗克把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了:脸色苍白,郁郁寡欢,眉毛乌黑浓密,灰黑相间的头发很有光泽,塌塌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的夹鼻眼镜。他的近视度数——定不低,因为他从进门到现在根都没看到维罗克。直到放下手的文件,他才被站眼前的维罗克吓了一跳。他扶了扶眼镜,很费劲地看了看维罗克。 沃姆特没有问候维罗克,维罗克也没有问候沃姆特。在沃姆特面前,维罗克十分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虽然维罗克穿着大衣,但还是可以看出来他略微前倾的身体和下沉的肩膀。维罗克的这种站姿也是对沃姆特的一种尊敬,尽管表现得十分含蓄。 “我手上有一些你交上来的报告。”沃姆特的声音意料之外地温和,懒洋洋的,他用指尖用力地点着面前的文件,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维罗克望了望文件,认出了自己的笔迹,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等着沃姆特的下文。“我们对这儿的臂察不是太满意。沃姆特继续说道,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十分疲惫。 维罗克的肩膀耸了一下,动作几乎看不出來。从早晨出门到现在,他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警察系统,”维罗克哲学家似的说道,他本来还想继续说,“我必须要指出,我对这儿的警察无能为力。”但他看到沃姆特一直对着他眨眼,也只好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我们是希望你们能采取一些行动,引起警察的警觉和注意,我想这应该是你们能力范围内的吧。”沃姆特说道。 维罗克没有应声,只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气。他怕沃姆特误会他叹气的意思,赶紧堆起了满脸的笑容,表现得十分积极。沃姆特满脸疑惑地看着维罗克,还是一直在眨眼,好像房间灯光太暗,为了努力看清维罗克而不住地眨眼似的。他换了一种模糊的说法又把刚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我们要让警察提高警惕,我们要让地方的官员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儿的司法体系太过仁慈,竟然完全没有镇压的措施,真给我们欧洲丢脸。其实这儿不安的骚动一直都有,我们现在希望的是暴动的问题更加严重。”沃姆特说。 “没错,没错。”维罗克赶紧接上,语气中充满尊敬,中气十足,音质就像演讲家一般,和刚才说话的语气大为不同,沃姆特都感到十分的吃惊。“这儿的确有许多骚动,状况十分危险。我在过去12个月所作的报告中清楚地说明了这点。”维罗克继续说道。 “我读了你过去12个月的报告,”沃姆特的语气平和冷静,“我不知道你写这些报告做什么,根本毫无意义。” 维罗克没有做声,房间里一片寂静。维罗克保持缄默。沃姆特定睛看着桌上的文件,然后突然把它们推到一边。 “你报告中提到的那些事还用说吗?我们就是因为知道了那些情况才雇佣了你,还用你再给我们强调一遍吗?我们现在不需要什报告,我们需要行动,我们要让大家认识到一个重要的事实,也可以说是一个令人警醒的事实。”沃姆特说道。 “我想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您说的这个目标。”维罗克语气依然坚定,但是声音有些沙哑。然而,一想到在对面亮闪闪发亮的镜片下面,沃姆特一直在紧紧地注视着他,维罗克感到十分不安。他十分想让沃姆特明白自己的忠心。沃姆特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他工作努力,精通业务,是大使馆内不可或缺的人才。沃姆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看起来还挺胖的嘛。”沃姆特说道。 沃姆特每天更多的是和文字报告打交道,所以对现实生活的理解不一定有维罗克深刻。沃姆特或许不太清楚他的这句评价对听者有什么心理影响。维罗克没想到沃姆特会说出如此粗俗的话,他向后退了一步。 “什么?您是什么意思?”维罗克问道,声音中充满了埋怨。 不知道是谁让沃姆特负责此次的会面,但沃姆特现在好像觉得这场对话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沃姆特说:“我认为你还是去见一下弗拉基米尔先生吧。对,你应该去见他。你在这儿等一下。”说完这话他就迈着小步离开了房间。 沃姆特一走出房间,维罗克就开始捣鼓他的头发。不知何时。维罗克的额头上出现了薄薄的一层汗水。他松了一口气,仿佛要吹凉面前的一勺热汤似的。从刚才谈话开始到现在,维罗克一直站在原地,两脚没敢动一动。那个穿褐色衣服的仆人再次出现,要把维罗克带到另一个房间。直到这时,维罗克还是不敢乱动,好像周围到处都是陷阱似的。 穿过一条只有一盏煤气灯照明的走道,登上一段螺旋的楼梯,仆人领着维罗克来到了二楼。二楼的走廊窗户上装着釉彩玻璃,显得十分明快。仆人打开了一扇门,示意维罗克进去。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维罗克一走进去便觉得脚下十分松软。这个房间很大,共有三个窗户。一个脸盘大大的、下巴刮得光光的年轻人坐在宽敞的扶手椅上,面前是红木的写字台。这个年轻人正在和沃姆特用法语交流着,沃姆特手里抱着一些文件,看样子是正要离开。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你说的对啊,沃姆特。他这家伙还真是挺胖的。”年轻人说。 这个年轻人就是弗拉基米尔先生,大使馆的一等秘书。上流社会的人都称赞他平易近人,十分风趣,他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宠儿。他的过人之处在于总能把一些不相干的事物莫名其妙地联系起来。当坐在椅上说话时,他喜欢前倾,然后抬起左手,捏着食指和拇指,动作十分搞笑,明明自得其乐,又圆又光滑的脸上却故作困惑的表情。 现在,弗拉基米尔盯着维罗克,脸上既没有开心,也没有困惑。他窝在扶手椅里,胳膊肘架在椅子把手上,翘着二郎腿。他的皮肤真的非常光滑,又很红润,就像婴儿一般。维罗克想象着,窝在那个扶手椅里的就是一个体型巨大的婴儿。弗拉基米尔的神情好像在说,他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愚弄。 “我想你听得懂法语?”弗拉基米尔问道。 维罗克回答他听得懂,声音有些嘶哑。他站在房间中央的地毯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拿着帽子和手杖,一手无力地垂在身旁。维罗克不想表现得太唐突,声音压得很低,他说他曾经在法国炮兵部队当过兵。听到这里,弗拉基米尔对维罗克的回答表现得十分不屑。他好像要故意作对似的,立即转而讲起十分地道的英语,一点口音都没有。 “噢,是这样啊,那是自然。你偷了他们新式野战炮的改良炮闩的设计图,他们给了你什么惩罚?” “他们把我关押在一处要塞,足足关了五年。”维罗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也没有表现出吃惊。 “那处罚还是挺轻的嘛。”弗拉基米尔评论道,“谁让你被他们抓住了呢,你也是活该。你怎么会去偷那东西的呢?” 维罗克哑着嗓子说他当时还年轻,他追求迷恋的东西都太虚无缥缈等等。 “啊哈!肯定是和女人有关。”弗拉基米尔故意打断维罗克,他表现得很轻松自然,可是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亲切友善。反而,他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还真让人反感。“你为大使馆工作多久了?”他继续问道。 “已去世的男爵巴伦·斯多特·沃特内姆大使在任时我就开始为大使馆工作了。”维罗克低沉地说,嘴角向下,露出一丝悲伤,他为过世的这位外交家感到难过。弗拉基米尔镇定地看着维罗克面目表情的变化。 “啊,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好吧,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说的吗?”弗拉基米尔尖锐地说道。 维罗克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慌乱地冋答他没有什么特別要说的。他来这儿是因为收到了大使馆的信。维罗克边说边伸手去掏大衣口袋里的信。不过,他看到弗拉基米尔嘲笑怀疑的神情,想着也不必拿出信件来给他看了,也就作罢了。 “呸!”弗拉基米尔表现得十分轻蔑,“你怎么肥成这样了?干你这一行的怎么能有你这样的体型?你就是穷酸的工人阶级,还想做特工。你要么是走到绝境的社会主义者,要么是穷途末路的无政府主义者,你说你是哪个?” “无政府主义者。”维罗克回答道,声音几乎听不到。 “胡扯!”弗拉基米尔说道,声音还是那么镇静,“连沃姆特都觉得奇怪呢。就你,你连个傻瓜都骗不了。我见过那些自称无政府主义的人,虽然也都不怎么样,也算过得去。但是你,你绝对没这个能力。你和大使馆扯上关系是因为你偷了法国大炮的设计图,那你最后还被抓了呢。当时我们政府一定非常不满意。你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啊。” 维罗克急忙为自己开脱。 “我之前也说了,当时的我还年轻,我盲目地痴迷一些无意义的……” 弗拉基米尔抬起他那白白胖胖的大手,打断了维罗克。 “是,我知道,你当时年轻,糊涂。那个女人拿了钱,然后把你出卖了,是吧?” 维罗克忽然变得十分忧郁,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看来弗拉基米尔猜对了。弗拉基米尔一只手抓着翘起来的那条腿的脚踝,露出了深蓝色的丝绸袜子。 “你看,我没说错吧,被一个女人骗了,你也够笨的。可能你就是比较容易上当。” 维罗克嗓子眼里咕噜了几句,他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当时那个年轻人了。 “啊!你的缺点可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会消失的。”弗拉基米尔说得还是那么轻松,让人生厌,“不,你太胖了,女人不会找你的。你要是容易受到诱惑的话,你就不应该是这个体型。好吧,我来告诉你,你不行是因为你太懒。你从大使馆这里拿工资已经拿了多久了?” “有11年了,”维罗克迟疑了一下答道,“沃特内姆阁下担任法国大使的时候我曾经被派到伦敦执行过几次任务。后来,在他的指示下,我就安顿在伦敦了。我是英国人。” “你是英国人!真的吗?” “我出生在英国,”维罗克冷淡地说,“不过,我的父亲是法国人,所以……” “不用多说了,”弗拉基米尔打断了维罗克的话,“我猜你本来应该能在法国的军队里混个一官半职,或者在这儿的议会里也能有一席之地。你本来还可以成为一个对大使馆有用的人的。” 维罗克想象了一下弗拉基米尔描绘的场景,嘴角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弗拉基米尔还是一脸的严肃镇静,表情似乎永远不会变化。 “但是,正如我刚才跟你所说的,你是一个懒家伙。你从来都不知道好好把握机遇。斯多特·沃特内姆在这儿的时候,大使馆里确实有不少蠢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有了你们这帮白吃大使馆饭的人。所以,我现在的责任就是改变这种现状,我要让你明白特工是干什么的。你别把这儿当做慈善机构。我今天把你叫到这儿就是要专门告诉你这一点。” 弗拉基米尔察觉到了维罗克露出困惑吃惊的表情,他嘲讽地笑了笑。 “看来你听懂我的话了,维罗克。我想你还是聪明的,你可以胜任你的工作。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行动,行动!” 弗拉基米尔一边重复着最后一个词,一边用他又长又白的食指压着桌边。维罗克大衣的丝绒衣领没有完全盖住脖颈,可以看到他的脖子憋得通红,他的嘴唇也颤抖着,声音不再沙哑。 “如果您能不怕麻烦,看看我的档案,”维罗克的声音清晰而又低沉,就像男低音一样,“您会发现,我在三个月前曾经给大使馆报过信。当时,罗穆阿尔德大公爵正要出访巴黎。后来大使馆把消息给了法国警方,而且……” “啧啧!”弗拉基米尔皱着眉头打断了维罗克,“你提供的消息对法国警方来说根本没用。别对我那么大声说话,你什么意思?” 维罗克为自己的失态而道歉,显得既谦逊又不失体面。这几年来,和维罗克一起参加户外集会或者工人大会的人都知道维罗克有一副好嗓子。维罗克自己也认为他的声音为他赢得了许多好感和信任。因此,维罗克认为自己还是有长处的,这也让他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在重要关头,领导总是找我讲话。”维罗克骄傲地说,“我的声音能盖过一切喧嚣。”突然,维罗克想展示一下。 “让我给您展示一下吧。”维罗克说,他的头一直低着,没有抬头看弗拉基米尔。虽然他体型笨拙,但还是快速地走到房间另一边的一扇窗子旁边。他把窗子稍微打开了一点。看来维罗克拉是忍不住了,他一定要表演一下。弗拉基米尔感到十分好奇,他从扶手椅里直起身来,望向维罗克这边。从这扇窗子里可以看到大使馆的大院,透过大使馆的大门,可以看到一个警察正背对着他们。那个警察闲来无事,只是盯着一个婴儿车看。婴儿车看起来十分高档,车里的小孩一定家境优越。 “警察先生!”维罗克大声喊道。虽说是喊,可维罗克给人的感觉是他并没有使什么力气,就好像说悄悄话一样轻松。那个警察听到喊声急忙回身看,好像被人突然刺了一下似的。看到这一幕,弗拉基米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维罗克轻轻地把窗户关上,回到屋子中间站着。 “我就靠这副嗓子了,”维罗克说,声音又恢复到了谈话时沙哑的状态,“人们信任我也是因为我的嗓子。而且,我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弗拉基米尔整了整自己的领带。壁炉台上有一面镜子,正好照着维罗克。弗拉基米尔没有正视维罗克,而是看着镜子里的维罗克。 “我敢说,那些社会革命的口号你也一定烂熟于心了,”弗拉基米尔轻蔑地说,“Voxet……你没有学过拉丁语吧?” “没有,”维罗克低声答道,“您也一定猜到我不会拉丁语。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确实不会。谁能懂得那样一种语言呢?也就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书呆子才懂吧,最多也就几百个人。” 弗拉基米尔依然盯着镜子里维罗克胖胖的身躯,盯了大约有30秒钟。与此同时,他还能欣赏自己镜中的脸庞:脸蛋圆圆的,下巴刮得干千净净的,腮帮子红红的,还有那一双能说会道的、让整个上流社会都喜爱他的巧嘴。然后,他站起身,朝维罗克的方向走去,步伐又快又坚定,霸气十足,就连他上衣的古典式蝶形领结也颤动着,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维罗克显然也被震慑住了,他用眼角瞥了瞥弗拉基米尔,心里不停地打鼓。 “啊哈!你那样说也太放肆了吧,”弗拉基米尔粗里粗气地说,语调和刚才完全不同,既不符合标准英语的特点也不符合欧洲语吾的特点。尽管维罗克对大都市里的贫民窟比较熟悉,但弗拉基米尔的语调还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你可真够行的!从现在开始,我要和你讲街头英语。声音算什么。你的声音对我们毫无用处。我们要你的声音干吗?我们要的是事实,震惊全国的事实!真是笨死了。”弗拉基米尔对着维罗克大骂,字字都很有力。 “您别想用这种冷酷的方式打击我。”维罗克反击道,眼睛始终盯着地毯。弗拉基米尔嘲讽地笑笑,领结又抖了抖,他又开始讲法语。 “你自认为自己是一名密探,密探的任务就是要诱使对方犯罪。不过,就你的档案来看,你在过去的三年内什么也没做,你凭什么领工资?” “我做了一些事的,”维罗克抗议道,可他还是站着一动不动,眼睛继续盯着地板,“有几次,要不是我事先制止的话,恐怕……” “我知道这个国家有句名言,事前预防好过事后治理。”弗拉基米尔打断了维罗克,又一屁股坐到扶手椅里,“事实上,这句话再愚蠢不过了。要是凡事都想事前预防,那你永远都预防不完。不过,这句话倒是反映了这个国家的特点,英国人就是不喜欢终结。你在这方面可别和英国人太像。太迷信这句话就太荒谬了。现在的状况是,罪恶已经存在,你防也防不了了,我们也不需要你去预防或制止。我们要你去治理。” 弗拉基米尔停了停,伸手在桌子上的一堆文件中翻腾了一会儿。他突然换了一种很认真的口吻,看都不看维罗克一眼。 “你知道要在米兰召开同际会议吗?” 维罗克说他有每天阅读报纸的习惯。弗拉基米尔又问他能读懂吗,维罗克说他知道自己在读些什么。听到这个回答,弗拉基米尔继续翻着桌上的文件,嘴角一撇嘟哝道:“是啊,只要不是用拉丁语写的。” “用汉语写的也读不懂。”维罗克平静地说道。 “在我看来,你的一些革命战友的文章就像用汉语写的一样,我是一点也看不懂。”弗拉基米尔不屑地用甩了甩面前的一份文件,“这些标有子.P.的文件是什么?还画着相互交叉的锤子、笔和火炬。这子.P.是什么意思?” 为了看清弗拉基米尔手里的文件,维罗克向前走了几步。“子.P.是,无产阶级的未来,的缩写,,无产阶级的未来,是一个组织。”维罗克解释道,“这个组织在原则上来讲不信奉无政府主义,但是对革命变革的各种观点持开放态度。” “你参加这个组织了吗?” “我是副主席之一。”维罗克长呼了一口气,弗拉基米尔又看了看他。 “那你更应该觉得羞愧了。”弗拉基米尔尖锐地说,“你们的组织除了在这样的破纸上登一些胡说八道的预言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告诉你,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我坦白告诉你,你要想从大使馆这里拿钱,就得好好出力。你很怀念老斯多特·沃特内姆的时代是吗?那我告诉你吧,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工作就别想拿钱!” 维罗克听到后感觉膝下一软。他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喘着粗气。 维罗克确实被弗拉基米尔的一番话震惊了。阳光费力地穿过伦敦上空的浓雾,照进大使馆一等秘书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亮度让人感觉十分舒适。维罗克和弗拉基米尔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在沉寂中,维罗克听到窗外一只苍蝇嗡嗡在飞。这是今年的第一只苍蝇,维罗克想。苍蝇一出现,春天就要到了,苍蝇的预报比北归的燕子还准确呢。苍蝇虽小,精力却旺盛,一直飞来飞去;维罗克虽然体型大,却被别人批评为懒散。想到这里,维罗克感觉十分不爽。 弗拉基米尔心里偷偷地把维罗克的身材和长相都奚落了一番。他想,维罗克这家伙又肥又胖,土里土气,还那么笨,站在那里就好像来要账的水管工一样。弗拉基米尔不时会流露出一些美式幽默。他对水管工这一类的技工可没什么好印象,他觉得他们根本没什么能力,又懒惰,只是靠忽悠人来赚取钱财。 弗拉基米尔看着维罗克,想着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个有名又受器重的秘密特工,今天总算见到真面目了。弗拉基米尔只知道这个特工以前身份非常神秘,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只知道他的代号是“△”。当时,在沃姆内特的一些官方文件、半官方文件和机密文件中经常看到这个代号。特工“△”的消息十分有用,能够影响皇室上下的出行计划、时间安排等等。有时,皇室甚取消其整个行程安排。这么有名的一个人就是面前站的这个人啊!弗拉基米尔心里一直在嘲笑着维罗克,一方面是因为他难以相信维罗克就是特工“△”,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看不起巴伦·斯多特·沃特内姆大使。当时,皇室比较器重沃特内姆,选他作为大使,其他一些外交官员多有不服。沃特内姆总是一脸严肃,特别容易轻信人,这点是出了名的。他有许多社会革命的想法,他认为自己是一位天赋使命的外交家,来到人间见证疯狂的民主革命是如何终结外交,甚至终结世界的。他写过一些充满悲观预言的文章,都沦为了外交部办公室里谈论的笑料。在他弥留之际,他的一些皇室朋友以及要人都去看望他。据这些人说,沃特内姆在临终前还高呼:“不幸的欧洲!你的子孙道德沦丧,而你注定消亡!”弗拉基米尔看着维罗克,嘴角似笑非笑。他想,维罗克注定要被沃特内姆这样的人哄骗。 “你应该珍惜自己对巴伦·斯多特·沃特内姆的回忆。”弗拉基米尔突然说道。 维罗克脸拉得长长的,显得有些疲倦,有些厌烦。 “我想我要向您说清楚,”维罗克讲道,“我来这儿是因为我收到了你们的紧急信件,信上说要我来一趟。在过去11年里,我只来过这儿两次,而且从来没有来过这么早,现在才11点。这样把我叫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光天化日之下我可能会被发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弗拉基米尔不屑地耸了耸肩。 “如果别人发现了我的身份的话,我可就完了。”维罗克激动地说。 “被不被发现那是你的事,”弗拉基米尔缓缓地说,语气十分生冷,“要是你被发现了,成了一个没有价值的人,那我们就辞了你呗。我们会立刻和你断绝一切关系。你会被……”弗拉基米尔皱着眉头,显然他想找到一个最地道的表达。突然,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看来是想到了一个好词。“我们会把你撵出去。”弗拉基米尔恶狠狠地说。 听到这话,维罗克又打了一个冷战,他觉得双膝都软了,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才不至于瘫倒在地。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好像都沉到了脚底。有人曾经恰当地把这种感觉描述为“心脏都沉到鞋底里了”。维罗克强忍着难受抬起了头。 弗拉基米尔看起来波澜不惊,但眼神似乎能穿透一切。 “我们现在希望给米兰的国际会议注入一支强心剂,”弗拉基米尔慢慢地说,“米兰会议关于采取国际行动镇压政治犯罪的讨论太不愠不火了,他们不会达成什么结果的。英国的行动太滞后,这个国家过于在乎个人自由。我简直难以想象你的那群朋友竟然……” “这点不用担心,我的朋友都在我的掌控之内。”维罗克匆忙插话道。 “你把他们都关起来才好呢。英国也要向其他国家看齐。这个国家有一群愚蠢的资产阶级,他们的房子就要被别人霸占了,他们就要被逼得露宿街头了,自己却浑然不知,都被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呢。不过,他们现在手中还有政治力量,只可惜他们不知道怎样用这种力量来保护自己。这群中产阶级真的太愚蠢了,你同意吗?” 维罗克哑着嗓子表示同意。 “他们真是一点想象力都没有,被愚蠢的虚荣蒙蔽了眼睛。他们现在需要惊醒,需要有人好好地吓吓他们。现在就是你的朋友们行动的时候了。我今天找你来就是向你传达我这个想法。” 可是,弗拉基米尔的这个想法太脱离实际了。他高高在上,完全看不起中产阶级。一直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一点都不了解革命的真正目标、思路和手段。而维罗克对这些十分清楚,所以弗拉基米尔表达的想法让他十分担忧。弗拉基米尔完全混淆了起因和结果,这是不可原谅的。他还将高超的宣传者和冲动的爆炸者混为一谈。他只认自己的道理,他说有就有,说无就无。他一会儿说社会革命队伍是有严格纪律的部队,首长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命令;一会儿又说社会革命队伍是一盘散沙,就是一群土匪。维罗克想反驳他,可每次嘴刚一张,弗拉基米尔就抬手制止他。很快,维罗克也不敢再表示抗议了,他陷入惊恐,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听得太专注而沉静了一样。 “这个国家也发生了一些暴行,”弗拉基米尔说得很平静,“不过那些行动肯定不是在这个国家里谋划的。不,你们做不到。你那些鼠目寸光的朋友,就算把半个欧洲都点着了,也不会让这个国家同意通过镇压性法案的。” 维罗克清了清嗓子,可他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我们的行动也不必太血腥,”弗拉基米尔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就好像在做科学报告一样,“但是一定要震撼!那样才有效果。例如,行动的目标可以是建筑物。维罗克,现在资产阶级对什么最看重?”维罗克两手一摊,轻轻地耸了耸肩。 “不知道?你是懒得想了。”看到维罗克的动作,弗拉基米尔说道,“那你给我听好了:他们今天最关注的不是皇室,也不是宗教。所以,我们不用去攻击宫殿或者教堂。你懂吗?” 维罗克对弗拉基米尔的话真是又沮丧又无奈。他拿弗拉基米尔毫无办法,只得顺着他的话胡说。 “我懂,你说得对。那攻击大使馆怎么样?过去,许多大使馆都遭到过袭击。”维罗克说道,但弗拉基米尔冷酷、警惕的眼神让他无法继续下去。 “我看出来了,你也挺会开玩笑的嘛。”弗拉基米尔无心地说,“这么跟你说吧,在社会党人的代表大会上,你的这些玩笑也许能活跃气氛,但是在大使馆里,你还是省省吧。你最好就按我说的去做。把你找来是让你为我们提供更多的事实和信息,不是让你来胡说八道的。我费那么大劲儿给你解释清楚现在的状况,你最好见好就收,才能保住你的饭碗。我告诉你,现在资产阶级最崇尚的是科学。你的朋友们怎么当时没想到这点呢?你们在成立,无产阶级未来组织,之前,不是应该扫清这些障碍吗?” 维罗克什么都没说。他感觉只要一张嘴,一定只有不满。所以,他都不敢开口了。 “这才是你们应该干的。你们可以去袭击皇室成员或者总统,是啊,会造成轰动。但那种轰动只是暂时的,而且也不如过去的效果好了。现在的政府首脑自上台就做好了被袭击的准备。刺杀总统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件了。有很多总统都被刺杀了,人们见多了。再比如说,我们袭击教堂。这种袭击看起来很恐怖,这是肯定的,不过在常人看来也不是那么有效。因为无论你的出发点是革命,还是无政府主义,只要你攻击教堂,就会有一些蠢人认为你是因为宗教信仰问题而选择教堂为目标的。这样的话,我们的行动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因为要传达的信息没有传达出去啊。同理,如果你去饭店或者剧院搞一场爆炸,人们也会忽视你的政治讯息,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个被生活所迫的穷人的无奈之举,或者认为这是报复社会的行为。这些袭击都过时了,就算用来给无政府主义的革命新人当教学案例都没什么作用了。现在的报社早就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袭击,他们的话都是成套的,很轻松地就能替政治家们解围。我现在给你传授的可是相当具有冲击力的观点,就像一枚炸弹一样。尽管你说你在大使馆里工作11年了——我还是跟你直说了吧,怕你听不懂——你们要攻击的这个阶级已经麻木了。在他们看来,财产是坚不可摧的。所以,你不能指望他们会心生怜悯,或者感到恐惧。我们要制造一起爆炸案,而且还要对社会有足够的冲击力,我们不能让世人觉得我们是在复仇或者是恐怖主义。我们的行动一定要有十足的破坏力。只能是这样,不能让别人有其他的想法。你们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应该清楚地表明决心,表示你们会对这个社会造成重创。但是,怎么能万无一失地确保那群愚蠢的资产阶级明白我们行动的意义呢?这是个问题。答案就是我们要袭击世人普遍关注点之外的事物。比如说艺术。把国家美术馆炸了会引起一阵轰动,但影响力肯定不够。资产阶级从未热衷于艺术。你袭击美术馆就好像打碎人家房子的后窗一样,没什么作用的。如果你真想让屋里的人完全警惕起来,你就得把他的屋顶给掀翻。以艺术为目标的话会引起一些反响,但也仅限于艺术家,而艺术家们回不回应,对我们来讲没什么意义。人们才不管艺术家们的情绪怎样呢。我们的目标应该是科学。中产阶级只要是工薪阶层,就一定相信科学。他们其实不一定真的懂科学,但他们都觉得科学很重要。现在,科学对他们来讲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其实那些教授骨子里个个都是激进分子。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也要为,无产阶级未来组织,让路。这群知识分子的呼声一定会帮助推动米兰会议的进程的。他们会给报社写信,他们肯定会相当气愤。管他什么利益集团的利益受到威胁,他们一定会唤醒这个自私的阶级。他们相信,物质的富裕来源于科学。真的,他们深信不疑。所以,如果你去破坏科学的话,效果比烧杀抢掠整个街道或者轰炸剧院还要好。因为如果是采取后者,这群知识分子会说,一切都是阶级仇恨造成的,。相反,如果我们的破坏行动让他们想不到,猜不透,无法解释,那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会觉得制造爆炸的人疯了。这种疯狂才是最恐怖的,因为它不怕威胁,不听劝诱,也不会被收买。我不想让你谋划一场杀戮,尽管我希望这种方法能够管用。不,我想要的效果是永远不可能通过杀戮实现的。谋杀谁不会啊。现在谋杀都成为了一种普遍现象了。所以,我们要针对科学。可不是任意的科学都行。我们的袭击一定要极其轰动,让人们琢磨不透,惊恐万分。你们的武器是炸弹,把一堆数学公式给炸了肯定能达到效果。但这不可能做到啊。我其实一直都在教育你。我向你灌输了个人价值的理念,还给你提了一些建议。从最一开始和你开始谈话,我就在想我们的攻击目标。你说以天文场馆为目标怎么样?” 维罗克站在扶手椅旁,已经许久没动一动了,就好像陷入了昏迷一样,感官也都被封闭起来,只是偶尔能够感受到外界的刺激,身体抽搐一下,龍正在做噩梦的小狗——样。维罗克低沉地重复了一遍那个词。 “天文场馆?” 维罗克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弗拉基米尔刚才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维罗克听得迷迷糊糊,简直消化不了。这也让维罗克相当气愤,这种气愤中还掺杂着怀疑。维罗克不相信弗拉基米尔说的话。突然,维罗克想,这一切都是一场大玩笑吧。弗拉基米尔微笑着,露出他洁白的牙齿,又大又圆的脸上还有一对洒窝,倒是和他佩戴的蝶形领结挺相配,谈吐还有神情又回到了那个备受上流社会女性喜爱的外交家的形象上了。弗拉基米尔身子略向前倾,一只手抬起来,捏着食指和拇指,这神态就是以表达他话语的微妙。 “对,天文场馆,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这样,我们既能挑战当今人类最崇尚的科学,又能带来最强的冲击力。这样那群记者们肯定找不到借口了,他们总不能说无产阶级就是跟天文过不去吧,这种牵强的借口和饥饿连在一起都难以成立。你说呢?而且,以天文场馆为目标还有其他好处。哪怕是查林十字车站地下擦皮鞋的人都知道格林尼治天文台。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弗拉基米尔的神态本身就很幽默诙谐,现在更是洋溢着骄傲自满。那些上层社会的女性们看到现在神采奕奕的弗拉基米尔也会感到吃惊吧。“绝对的,”弗拉基米尔轻蔑地笑笑,“炸了格林尼治,绝对满城风雨。” “这很难做到啊。”维罗克嘀咕道,他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怎么难做到了?你不是手底下有一帮人马吗?找最好的人上啊!那个老恐怖分子云德是和你一伙吧,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在皮卡迪利大街闲逛,帽子上还垂着绿色的遮阳布。还有那个获准假释的教徒迈克里斯,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在哪儿?你要是真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他现在在哪儿!”弗拉基米尔气势汹汹地说,“哼,你以为我们特工名单上就你一个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弗拉基米尔无缘无故的挑衅让维罗克无所适从,站立难安。 “还有洛桑那一大家子人,他们听到米兰会议的消息后也一定都赶到这里了吧?这个国家真是奇怪。” “开销会不少的。”维罗克脱口而出。 “别拿那个当借口,”弗拉基米尔用地道的英语反驳道,“你每个月都会拿到工资。但是,如果我没有看到你们采取任何行动,你们不会有其他的收入。而且,如果你们迟迟不行动,让我等得太久的话,连月工资也没门儿。你是假装做什么工作的?靠什么谋生啊?” “我开了一间商店。”维罗克答道。 “商店!什么商店?” “文具、报纸什么的。我的妻子……” “你妻子?”弗拉基米尔打断了维罗克,语调又和中亚人一样。 “是的,”维罗克粗声粗气地回答,“我结婚了。” “我可真没想到啊,”弗拉基米尔看起来是真的感觉很吃惊,“你结婚了!可你还声称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不过,你们也就是表面的婚姻吧。无政府主义者是不结婚的,大家都知道,也不能结婚,结婚不就等于叛变了吗。” “我妻子不是无政府主义者,”维罗克绷着脸说,“而且,这也不关你的事。” “啊,是啊,不关我的事,”弗拉基米尔紧接着说,“我越来越怀疑你能不能胜任你的工作了。你的组织也一定因为你的婚姻抛弃了你吧,你失信于他们了。你就非结不可吗?是在寻找情感寄托吧?可你这样做,你的职业可是会受影响。” 维罗克鼓起腮,深吐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他觉得现在耐心才是最重要的,弗拉基米尔不会一直和他谈下去的。果然,弗拉基米尔突然来了个结尾。 “你可以走了,”他说,“你们要实施一场爆炸。现在是休会阶段,他们再次开会之前,你们一定要行动,否则的话你也不必再为大使馆工作了。” 弗拉基米尔语调又突然一转。 “你也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话。”弗拉基米尔挥手让维罗克离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目标就是格林尼治。你不如我了解中产阶级,他们的感官现在都迟钝了。格林尼治是最有效也最易得手的目标。” 弗拉基米尔站起身,抿着薄薄的嘴唇。他通过壁炉上的镜子看着维罗克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门关上了。 那个穿褐色的男仆出现在走廊里,他一路带领着维罗克,让维罗克从院子角落里的一个小门出去了。维罗克出去时,看门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维罗克沿着早晨来的路往回走。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噩梦,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现实剥离开来。维罗克觉得自己的躯体并没有着急赶路,可不知怎么的,在灵魂飘忽之际,他已经来到了家门口,就好像他长了翅膀,乘着一阵风就从西向东回了家。他径直走到了柜台后面,一屁股坐到摆在那里的一把木椅上,独享着难得的清静。穿着绿色围裙的史蒂夫正在楼上专心致志地打扫除尘,显然乐在其中。正在厨房忙活的温妮听到门上挂的铃铛叮当作响,就走到客厅的门前,透过玻璃看到是维罗克回来了,于是转身回了厨房。一个多小时后,温妮帮史蒂夫取下围裙,又命令他去洗手洗脸。温妮在过去的15年里一直都是用这种语气命令史蒂夫的,再往前的话,温妮会亲自帮史蒂夫洗手洗脸。在上菜的空当,温妮要检査一下史蒂夫有没有按她的话去做。史蒂夫会主动走到厨房桌子旁边,摊开双手,让温妮检査。史蒂夫一脸自信,其实内心从未停止过不安。以前,温妮和史蒂夫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严厉的父亲总是负责监督史蒂夫有没有好好洗手洗脸。维罗克是如此温和的一个人,他自然不能扮演严父的角色——尽管维罗克十分强调用餐卫生,不能容忍不清洁。其实,他们的父亲死后,温妮倒是感觉心宽了不少。因为,父亲以前经常训斥史蒂夫,温妮每次都会瞪大眼睛和父亲针锋相对,护着弟弟。不要看温妮平时温柔文静,她发起火来也是相当厉害的。 温妮已经把菜都端上来了。他们一家都在客厅里吃饭。温妮走下楼梯,朝母亲房间的方向喊了几声。然后,她又回到客厅,推开通向商店的门,轻轻地喊维罗克吃饭。维罗克回到家已有一个半小时了。在过去这段时间里,维罗克就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他缓慢地起身,大衣都没脱,帽子也没摘,径直坐到了餐桌旁,一言不发。维罗克的家人早已习惯他的寡言少语,所以他们没有觉得维罗克有什么异常。只不过,在这一天,维罗克显然是因为沉浸在思考当中才沉默寡言的。温妮和她的母亲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们也一句话不说,眼睛注意着史蒂夫,就怕史蒂夫嘴巴一张,胡言乱语,说个没完。温妮和母亲一直希望史蒂夫能好好表现,不要惹维罗克这个一家之主不高兴,她俩为此可没少操心。母女俩私底下聊天谈到史蒂夫时都称他为“那孩子”,她们对史蒂夫的忧虑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开始了。父亲脾气暴躁是出了名的,他为自己有史蒂夫这样一个怪儿子感到耻辱,所以总是打骂史蒂夫。父亲确实也是一个敏感之人,他作为一位父亲,承受的痛苦也可以理解。父亲去世后,史蒂夫要保证他不会惹母亲的房客们烦心。那些房客本来就性格古怪,特别容易被别人惹怒。母女俩一直在担心史蒂夫以后的人生。母亲还在贝尔格莱维亚区生活的时候就曾想过,将来史蒂夫可能会沦落到救济院讨生活。每当想到这幅惨景,母亲就寝食难安。“你要是不能找个好老公的话,”母亲以前常对温妮说,“我真不知道可怜的史蒂夫该怎么办。” 维罗克对待史蒂夫其实不冷不热,就好像不太喜欢动物的丈夫不会太过亲近妻子的小猫,也不会排斥。母女两人都认为维罗克是一个善良之人,她们不应该要求更多,维罗克这样的态度其实就已经不错了。温妮的母亲也因此十分欣赏感激维罗克。维罗克和温妮刚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母亲总会担心维罗克是否已经对史蒂夫感到厌烦了。母亲一生没交什么朋友,所以总是怀疑一切。听到母亲的担忧,温妮一般会轻轻地摇摇头。有一次,温妮反驳了母亲一句:“他也要有本事先讨厌我!”母亲没再说话,她用一个板凳支撑着双脚,还在考虑着女儿的这个回答到底什么意思。她想,女儿的心思原来如此细腻深邃啊。她一直都没弄明白为什么女儿选择了维罗克。当然,维罗克是个不错的人选,两人的婚姻也很美满,只是她一直觉得女儿会找一个年龄和她更相配的。以前,隔壁街区卖肉老板的儿子约了温妮几次,温妮每次也都兴致很高。那男孩帮父亲做生意,所以经济还不独立。但是,他们家生意真的挺好,那个男孩的前途也是一片光明。有几次晚上,那个男孩还带着温妮去看了几场戏剧。温妮母亲正想着等女儿订了婚嫁了人,她就要独自守着大房子,还要照顾史蒂夫。温妮和那个男孩的恋情突然终止了。在那之后,温妮整个人都蔫了,直到维罗克出现。维罗克来租住温妮母亲的房子,这一切仿佛天意一般。温妮终于对那个卖肉的男孩释怀了。一切都是天意啊。 第三章 客厅里的谈话 “所有的理想主义对生活都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的。美化生活就等于否认生活的复杂性,而复杂正是生活的特征。所以,美化生活就等于毁灭生活。让道德主义者来考虑这个问题吧。历史是由人类创造的,但不是靠人的臆想创造的。在历史不断推进的过程中,人们脑海中在想什么并不重要。历史是由生产力和工具决定的,是由当时的经济水平决定的。资本主义为社会主义的出现奠定了条件,资本主义制定的保护私有财产的法律催生了无政府主义。没人能知道未来的社会组织形式将是什么样子,所以何必苦思冥想,研究那些预言家们的鬼话呢?顶多也只能解读他们的话,况且他们的话也没什么实际价值。还是让道德主义者来操心这个吧。” 说这话的正是那个获准假释的教徒迈克里斯。他语调平缓,说起话来像个气箱似的,好像他胸前的肥肉帮他把声音减弱了一样。他之前住的监狱就像是个干净的大浴缸。迈克里斯的肚子很大,腮帮子鼓鼓的,脸色苍白,甚至让人有种半透明的感觉。他在阴冷黑陪的监狱里生活了15年,却还吃得那么肥肥胖胖,难道这个城市的执法人员故怠给犯人催肥么?自从出狱后,他的体重也一直居高不下。 据说,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贵妇曾经连续3年资助迈克里斯去马里昂巴德寻找减肥的疗法。当时,迈克里斯差点在马里昂巴德和一位皇室相见,但当地的警察要求迈克里斯在12小时内离开马里昂巴徳。后来,警察也不让迈克里斯使用当地任何的温泉水,这让迈克里斯十分痛苦。不过现在,迈克里斯已经释怀了。 迈克里斯的手肘就像洋娃娃的一样,胖得根本找不到关节,大腿也是又短又粗。他坐在椅子上,坐得很靠后,然后微微前倾,往壁炉里吐了口痰。 “不错,在监狱里那段时间,我花更多的时间思考这些问题,”迈克里斯继续说,“我还要多谢这个社会呢,让我有了那么多冥想的时间。” 在壁炉的另一边,卡尔·云德正坐在维罗克母亲经常坐的那个马毛扶手椅上。他阴森地冷笑着,故意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一副怪相。这个自封的恐怖主义者年纪不小,已经秃顶了,下巴上软弱无力地悬着一小绺白花花的山羊胡子。虽然他的眼睛已没有年轻人的明亮,但仍然投射出一种狡诈邪恶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他艰难地举起一只被痛风折磨得变了形的手,仿佛一个垂死的杀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举起匕首一样。他另一只手拄着一根粗粗的拐杖,整个身体的重量似乎都靠这根拐杖支撑。 “我经常有这样一个想法,”他恶狠狠地说,“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十分有决心,为了达成目标会无所顾忌,什么手段都敢用。他们十分强人,敢于把自己称为破坏者,不受这个社会屈从的悲观情绪污染。他们不会可怜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他们自己。他们肯为自己的事业去死。这一直是我希望看到的。” 他摇晃着自己的秃头,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也跟着一撅一撅的,十分滑稽。要是外人的话,根本听不懂云德说的是什么。他已经激情不再,语气中的凶狠也显得无力,再加上干涩的喉咙和掉光的牙齿,表现力就更差了。他的牙床似乎总是和舌头打架。维罗克坐在房间另一边角落的沙发里,咕哝了两声,表示赞同。 云德左看看右看看,纤细的脖子扭来扭去。 “可是,这样的人我连三个都凑不齐。都是你那腐朽的悲观主义!”云德向迈克里斯吼道。迈克里斯本来两腿盘在一起,听到云德的话,他把腿放下,把脚往椅子下一收,十分生气。 “悲观主义者!荒谬!”迈克里斯大声抗议,他认为云德的说法太不像话了。迈克里斯可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已经看到,由于私有财产本身的劣根性,私有财产的时代总有终结的一天。资产阶级不仅要面对日益觉醒的无产阶级,还要应付他们内部的斗争。是的,私有体制就是会带来争夺和战争,因此最终会终结。他对这点深信不疑,不是因为冲动,也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愤怒。他不会想象,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人们要抛头颅洒热血,或者某一天,一轮复仇的红日会从地平线上升起,宣判这个社会的末日。不!迈克里斯的乐观是基于理性和推理。是的,迈克里斯是积极的,不是悲观的。 迈克里斯气喘吁吁,他深吸了几口气,接着说道:“如果我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话,怎么熬过在监狱里15年的日子?我要是想自杀的话,还找不到办法吗?一头撞死在监狱的墙上不就完了嘛。” 迈克里斯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底气十足。他的两个腮帮就像两个鼓鼓的袋子一样,一动不动,蓝蓝的眼睛虽然细小,就像眯着一样,却依然流露出自信、狡黠而坚定的神情。在监狱里度过的无数夜晚里,当迈克里斯这位打不倒的乐观主义者沉思时。他的眼神一定就是如此坚毅。卡尔·云德站在迈克里斯的面前,他把绿色遮阳布的一边潇洒地抛在肩后。 坐在壁炉前的是奥斯邦,他以前是医学院的学生,现在是“无产阶级未来组织”宣传材料的主要写手。奥斯邦伸了伸腿,把靴子底对着壁炉,让自己的脚底烤得暖暧的。他顶着一头浓密的黄色卷发,脸色红润,还有一些雀斑,扁平的鼻子,突出的嘴巴,颧骨高高,一双杏眼,穿着灰色绒布衬衫,打着黑色的丝绸领带,外面是一件哔叽大衣。奥斯邦把头靠在椅子上,整个喉结都暴露出来。他对着长木管一头的烟嘴深吸了一口,仰头对着天花板把烟吐了出去。 迈克里斯依然沉浸在个人世界之中。监狱生活让他有了避世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不断增强。他和自己对话,不管周围的听众愿不愿意听,认不认同。他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收押他的监狱建在河边,非常寂静,就像坟场一样,埋葬着那些被社会抛弃的人。在那种鬼地方待了十多年,迈克里斯早已习惯了自言自语。 迈克里斯不适合参与讨论。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立场不够坚定,别人三两句话就会动摇他的想法,而是因为他一听到别人的声音就会感到不安,影响他正常思考。他在监狱里的时候,脑海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没有听过別人的想法,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被别人点评过、议论过、赞成过或否定过。他早已习惯了这样。 现在,没有人打断迈克里斯,他又陈述了一遍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上帝对他的神谕一般无法拒绝:通过尘世的纷扰发现命运的真谛;社会的经济状况成就了历史,也为未来做好铺垫;历史和思想的起源是如何指引人类思维的发展,以及人类冲动行事的原因等等。 奥斯邦突然一声大笑,打断了迈克里斯的长篇大论,迈克里斯还沉浸在刚才演讲的意象当中,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一样。没有人讲话,只是一阵寂静。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两盏煤气灯,壁炉里的火也烧得正旺,维罗克商店后面的这间客厅变得过于暖和。维罗克费力地从沙发上起来,打开通向厨房的门,让客厅通通气。史蒂夫正乖乖地坐在厨房里的松木桌子旁,全神贯注地在画圆圈,一个圆圈接着一个圆圈,有同心的,也有相交的,还有乱成一闭的,就像是混沌的宇宙一样。史蒂夫没有抬头,他十分专注,背部一动一动的,细细的脖颈好像随时都会断了一样。 维罗克看到史蒂夫后有些不满,嘀咕了两句后又坐回沙发去了。亚历山大·奥斯邦站了起来。房间的屋顶本来就低,穿着露线的哔叽套装的他显得更加高大。坐得久了,奥斯邦觉得肌肉都有些僵硬了。他走到厨房,看看史蒂夫在忙活什么。一会儿,他走回来,神秘兮兮地说:“多棒,多有特点,太典型了。” “什么太棒了?”维罗克询问道。奥斯邦朝厨房瞥了瞥,一幅盛气凌人又漫不经心的样子,解释道:“他画的那些玩意不正表明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吗?” “你把那孩子叫精神病,是吗?”维罗克咕哝着说。 社会党人亚历山大·奥斯邦,外号医生,虽然曾在医学院学习,却没有拿到学位。后来,他曾在工人的一些协会里做过演讲,主要是关于社会卫生方面的问题。他还在一个廉价的手册上发表了一篇半医学的研究,叫做《中产阶级的腐蚀性劣习》,后来那个手册也被警察查封了。他还是国际红色委员会的特別代表。这个委员会神神秘秘的,奥斯邦、云德、迈克里斯都负责这个委员会的宣传工作。他难以罝信地看看维罗克,就像一位科学家一窍不通的凡夫俗子一样。 “从科学上来讲,他就是个精神病,很典型的精神病。你只要看看他的耳垂就能知道。你要是读过龙勃罗梭的话……” 维罗克闷闷不乐,整个人都是瘫在沙发上的,他一直盯着自己衣服上的那排扣子看,但他刚才突然脸红了。最近,只要听到“科学”,或者任何和它相关的词(其实“科学”这个词本来并没有什么冒犯之处,意思也有很多),维罗克就会想到弗拉基米尔,这让维罗克觉得十分不快,仿佛弗拉基米尔的形象被植入了维罗克的大脑一样。这种现象也是科学的一种吧。可是,这种经历让维罗克十分的恐惧和气恼,他现在就想骂人。可他什么也没说。反倒是卡尔·云德觉得奥斯邦的话不中听。 “龙勃罗梭就是个傻瓜。”云德一字一顿地说。 奥斯邦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没见过像龙勃罗梭这样的傻瓜吗?他认为关押在监狱的人就是罪犯。说得倒是简单。他怎么看那些把人关在监狱里的人呢?被关在监狱里的人都是被强迫的。什么是犯罪?他仅靠看着那群可怜兮兮的犯人的耳朵和牙齿就能挣个衣食无忧,他懂我说的道理吗?牙齿和耳朵就能确定罪犯?真的吗?是哪部法律说他龙勃罗梭就高人一等?那些法律不就是为了保护像龙勃罗梭这样的剥削阶级吗?他们身上也有什么烙印表明他们高人一等吗?用火红的烙铁给人身上打上烙印,这就是龙勃罗梭怎么写出来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云德的情绪十分激动,拐杖和双腿都不住打颤。尽管如此,他整个人仍然和以前一样藐视切。他似乎闻到了社会残酷的空气,听到了惨烈的厮杀声。云德往那儿一站就让人有这种感觉。行将就木的他身经百战,一辈子都在表演:他在演讲台上表演,在秘密聚会上表演,在私人会面时表演。可这位伟大的恐怖主义者却从未做过任何事来改变目前的社会状况,甚至连小拇指都没动过。他只说不做。其实他说得也不是那么流利,每一次演讲的时候都会特别激动,吐沫橫飞。云德所扮演的角色往往是一个傲慢又邪恶的鼓动者,利用别人的无知和羡慕,对贫困的厌恶和反抗,对正义的希望和怜悯,怂恿别人暴动,采取恐怖行动。他生来就如此邪恶,现在的他垂垂老矣,就像一瓶毒洒里残留的毒气。既然毒酒已经用尽,留着毒瓶又有何用?只不过是和所有丧失价值的物品的命运一样,等着被扔到垃圾堆里而已。 迈克里斯抿着嘴暗笑,他还是比较认同云德的看法的。听着云德的话,迈克里斯觉得有些忧郁,垂下了他苍白的脸:他自己就曾经蹲过监狱,他知道那种煎熬。这时,奥斯邦终于回过神来了。 “你不明白。”奥斯邦不屑地说。云德缓缓地把头转向奥斯邦的方向,仿佛是受奥斯邦声音的牵引一样。他死死盯着奥斯邦。奥斯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耸耸肩,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史蒂夫这时候离开了厨房,拿着画向卧室走去。他早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行动视而不见。刚才云德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引用各种意象的时候,史蒂夫正好路过客厅门口。画满圆圈的纸从他手指间滑落。他被云德的话震住了,全身因恐惧而动弹不得,眼神直愣愣的。史蒂夫知道用烧红的烙铁烫人会让人痛不欲生。他惊恐的眼神中流出愤怒:为什么这么做?打烙印多痛啊! 迈克里斯一直盯着炉火。他又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继续思考。他的乐观主义再次喷涌。他看到,资本主义从产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失败,因为它与生俱来的竞争机制就是毒药。大资本家会吞噬小资本家,来积聚更多的力量和生产力,进一步完善工业生产流程。在提高自己的地位,扩大自己权势的同时,设计并实行一套有利于保护资产阶级利益而压制无产阶级的法律体制。迈克里斯脱口而出“耐心”一词,然后将眼睛望向客厅的天花板,一副纯洁天真的模样。 奥斯邦忍不住愤怒,脸都变形了。 “那岂不是做什么都无用,都是白费力?” “我没那么说。”迈克里斯抗议道。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这一次外界的声音并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他还是看着烧得发红的炭块。迈克里斯认为,为了应对未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他也承认,伟大的变革可能会从革命的浪潮中产生。但他觉得,革命宣传是一项非常精密的工作,从事者必须有相当高的自觉性。革命宣传就像是为世人普及教育。给国王上课有多细心,革命宣传工作就要做得有多细心。迈克里斯认为,我们现在不知道改革会带来怎样的经济变化,也不知道济状况的变化又会如何影响人们的幸福感与道德观,如何影响知识分子们的世界,如何影响人类历史的发展,因此,在宣传革命信条的时候一定要十分谨慎。历史是靠工具打造出来的,不是靠想法虚拟出来的。所有的事物都会随着经济状况的变化而变化,包括艺术、哲学、爱情、道德,甚至真理。 壁炉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一直像隐士一般生活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的迈克里斯突然站起身来。他身材圆圆的,就像是个鼓起来的气球。他张开又粗又短的手臂,仿佛要拥抱自己创造的宇宙似的。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振奋,胸脯一起一伏的。 “未来就像过去一样清晰明了——奴隶制、封建制、个人主义、集体主义。这是规律,不是凭空的猜测。” 奥斯邦对迈克里斯的话不以为然,撅着嘴。 “纯属胡扯,”奥斯邦说话面不改色,“根本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确定性。不要再进行这样的说教了。如果人们所了解的都是事实情况的话,那么人们知道什么不重要。对我们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人们的情绪状态。如果他们的情绪没有被调动起来,他们是不会被说服的。” 奥斯邦顿了一顿,然后更加坚定地说:“现在,我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给你讲这个事。从科学的角度……什么?维罗克,你刚才说的什么?” “没什么。”维罗克窝在沙发里低沉地说。他偷偷地骂了一句“该死”。不用说,是刚才奥斯邦提到了“科学”这个词让他又难受了。 云德又发话了:“你知道我把现在的经济模式的本质叫做什么?我把它叫做同类相食。多形象啊!那些资产阶级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一直都在吃着贫苦人民的肉,喝他们的血啊!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些话都让史蒂夫听到了,他“咕咚”一声咽了一下口水,整个人就像喝了毒药一样瘫痪在厨房的地板上。 迈克里斯看起来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双唇紧闭,,整个脸也是僵的。他眼神困惑,拿起又圆又硬的帽子戴在头上。云德抬起他那老鹰爪子般的手,扶了扶自己黑色的阔边帽,帽檐正好遮住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云德动作十分缓慢,每一步都要依靠拐杖柱地的力量。想让他顺畅地走出商店可没那么容易,因为他总是边走边思考,一想到什么就会停下脚步。这时,在旁边的迈克里斯只得催促他一下,像照顾兄弟一样搀着云德的手臂。奥斯邦走在他们身后,头戴一顶蓝色的帽子,帽子顶部是漆皮做的,再加上他那黄黄的头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来自挪威的水手。奥斯邦哈欠连天,仿佛看惯了海上的大风大浪,对平静的生活感到厌倦似的。送这些客人离开时,维罗克没有带帽子,也没有扣大衣的扣子。 维罗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慢把门关上,锁上门,又插上门闩。维罗克对这些朋友不满意。要想实现弗拉基米尔的爆炸设想,他的这些朋友根本帮不上忙。在革命政治当中,维罗克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旁观者。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更大型的集会上,维罗克从未主动釆取行动。他现在已经年过四十了,碌碌无为也让他感到十分气恼,而他一直最珍视的宁静和安全感现在也受到了威胁。他苦笑着,自言自语道:“云德、迈克里斯、奥斯邦,这群人还有什么值得我期待的呢?” 维罗克走到店中间。他本来想关掉哪里的一盏煤气灯可是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走了。他真想把那群朋友看得更清楚。 云德是个懒家伙,有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妇人一直在照顾着她。老妇人是云德多年前从朋友那里诱骗来的。此后,云德曾多次想把她甩掉。他也真是幸运,她每次被赶走后又坚持回来。否则的话,现在的老云德根本无依无靠,连去公园都困难。每个晴朗的早晨,云德都喜欢去格林公园散步,要不是老妇人一路伺候着他。他才去不了公园呢。如果老妇人死了,云德肯定也撑不长。 维罗克对迈克里斯的乐观主义态度也十分反感。有个老富婆一直顾着迈克里斯,她让迈克里斯住在自己的乡下别墅里。所以,迈克里斯才有兴致那么乐观吧,他在乡下一天到晚闲来无事,成天懒散度日,在绿荫下胡思乱想。 至于奥斯邦,这家伙才没什么出息呢,只要能骗到那些傻乎乎的女孩,而且银行里有钱花,他才不会有什么更高的目标呢。 维罗克其实和这些朋友的性格差不多,不过他认为自己和他们不同,尽管这不同之处小之又小。维罗克总是很自满,他觉得自己理应受到尊重,而且这种意识非常强烈。不过,和绝大多数的革命者一样,维罗克对劳动十分厌恶,这是他们性格上共同的特点。劳动能带来许多的机会和有利条件,这点革命者们倒是不否1认。他们厌恶劳动,他们觉得,顺从社会所认可的道德观,必须自我克制,还要付出大量辛苦劳作,代价未免太高了。大多数革命者都反对规矩,拒绝疲劳。有一部分人十分激进,他们认为劳动付出的代价太过分,他们处于被压迫、被剥削的地位,这一切令他们作呕,无法忍受。还有一部分革命者比较爱慕虚荣,他们想表现得更加高贵,脑子里有很多邪恶的想法,因此他们往往和诗人、骗子、预言家和纵火犯走得很近。 维罗克想了足有一分钟。不过,他还是没有想明白。也许是因为他能力不够吧。无论如何,他现在的时间非常紧张。一想到弗拉基米尔,他就觉得必须抓紧时间行动。维罗克现在也算是和弗啦基米尔相识了。通过对弗拉基米尔的观察,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弗拉基米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危险”。维罗克突然很嫉妒他的那群朋友:他们倒好,不认识弗拉基米尔,想怎么懶散就怎么懒散,还有女人可以依靠,而自己反而要照顿一个女人。 想到自己的老婆,维罗克突然意识到已经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那现在就去睡吧,还犹豫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对维罗克这样年龄和性情的人来说,睡觉应该是一种享受。可他今天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害怕失眠,总觉得失眠会故意和自己作对。他抬手关上了头上的煤气灯。 维罗克打开客厅通向商店的门,一束光照进商店里。他想査看一下今天挣了多少钱。钱柜里只有几枚硬币。虽然商店已经开了一段时间,但他从未想过钱柜里的钱币到底有什么意义。今天晚上,他第一次考虑了一下生意状况。结论是生意不好。其实,他本来也没有打算投入太多的精力。他之所以选择开这种商店是因为他觉得做这种生意赚钱快,而且警察一般都会比较注意这种商店。维罗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反而和一群没头脑的警察混得挺熟。这让他密探的身份更加安全,也更有利于他快速获取信息,采取行动。不过,现在看起来,以这种商店的收入作为谋生手段显然是不够的。 维罗克把钱箱子从抽屉里抽山来,转身离开商店。这时,他看到史蒂夫还待在楼下。 他这时候在楼下做什么呢?维罗克想着,他这古怀的行为是怎么回事?维罗克疑惑地看着史蒂夫,不过他没有上前询问。维罗克平时很少和史蒂夫交流,除了早晨随便打个招呼,早饭后聊几句,让史蒂夫帮他拿鞋。其实,维罗克也从未明确要求或命令史蒂夫给他拿鞋,只是每一次要穿鞋的时候,史蒂夫都能领会维罗克的意思,所以说这可能还算不上是交流。维罗克惊异地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和史蒂夫说些什么。维罗克站在客厅里,静静地看着厨房里的史蒂夫。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引来史蒂夫的反应。他突然意识到,他不仅要照顾妻子,还要照顾妻子的弟弟。他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一点,仿佛之前从未意识到史蒂夫的存在一样。 事实上,维罗克不知道该怎样和史蒂夫沟通。他看着史蒂夫在厨房里边用手比划边自言自语。史蒂夫围着厨房的桌子走来走去,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如果问他怎么还没睡啊,显然没什么意义。维罗克决定不再想史蒂夫的奇怪举止,他抱着钱箱,拖着疲倦的步子,走过客厅。维罗克上楼时觉得十分困乏,与其说是身体累,不如说是精神累。他希望自己没有生什么病才好。他停下脚步,整理一下思绪。可刚刚清晰的思绪又被一阵阵鼾声打断了。鼾声是从他岳母房间里传出来的。是啊,他还有个岳母要照,顾。维罗克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卧室。 温妮已经睡着了,床头柜上的灯还亮着。灯罩让反射出来的灯光柔和了许多,灯光洒在白白的枕头上。维罗克在温妮耳边轻轻地喊了她几遍。温妮睁开眼,看见维罗克站在床边。 “温妮!温妮!” 一开始,温妮并没有马上起身,仍然安静地躺着。她看到维罗克怀里抱着的钱箱。维罗克告诉她史蒂夫还在楼下逛來逛去。温妮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棉布睡衣,连脖颈和手腕都裹得严严实实。她一边用脚在地板上来回探索着找拖鞋,一边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维罗克抱怨道,“让他一个人在下面点灯熬油地乱晃又不行。” 温妮什么也没说,穿上拖鞋就快速走出了卧室,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维罗克把钱箱放在桌上,开始换睡衣。他脱下大衣,随手热到了远处的椅子上,接下来是上衣和马甲。他没有穿鞋,只穿着抹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温妮衣柜的穿衣镜里可以看到,维罗克的身影晃来晃去,从房间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来来回回,双手还不停地搓着脖颈。一会儿,他脱下来背带,然后用力地拉开百叶窗,额头抵着冷冷的窗棂。一层薄薄的玻璃将他和外面又潮湿又泥泞的漆黑世界隔开。外面都是砖瓦水泥,无法让人觉得温暧和舒适。 维罗克一想到外面陌生的世界就感到十分疲惫。没有什么工作比密探更让人有挫败感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你饥寒交迫之际,你的马儿却突然倒地不起,把你一人摔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维罗克想到了这个比喻,一是因为他在当兵的时候曾经骑过马,二是因为他现在就有那种即将坠落的感觉。维罗克觉得前途一片黯淡,就像他正依靠着的漆黑的窗棂一样。突然,维罗克眼前又浮现出弗拉基米尔那张光滑有狡黠的脸,那张红晕而且熠熠生辉的脸。那张脸就像被印在了这漆黑的夜幕之上。 弗拉基米尔那张发亮的脸让维罗克觉得十分恐怖,他下意识地逃开了窗户边,赶紧把百叶窗拉上。维罗克十分担心,不知道弗拉基米尔的脸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出现。这时,温妮进来了,什么也没兑就钻进了被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样,这让维罗克顿时觉得十分孤独,温妮很奇怪维罗克为什么还没有睡下。 “我觉得不太舒服。”维罗克轻声嘟哝道,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觉得头晕吗?” “是,感觉不是太好。” 温妮还是十分镇静,她十分懂得应该如何照顾自己的家人。温妮安慰了一下维罗克,说他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好休息就好。但是,维罗克仍然站在卧室中冋,摇了摇低垂的头。 “你一直站在那里会感冒的。”温妮说道。 维罗克终于脱完了衣服,躺在了床上。他听着周围的动静,数着窗外的脚步声。窗外是一条又窄又静的小道,不时有人迈着缓慢的脚步经过窗下。在这静谱的夜晚,维罗克从卧室可以清晰地听到楼梯处的钟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温妮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她i兑:“今天赚得很少。” 维罗克也仰面躺着。他清了清嗓子,好像要宣布什么重大消息似的,结果他只是问道:“楼下的煤气灯都关了吗?” “是,我都关了。”温妮回答道,维罗克听见钟表滴答了三声。 温妮接着说:“史蒂夫这可怜的孩子今天晚上异常地兴奋。” 维罗克并不在意史蒂夫是不是兴奋,他只是觉得今晚睡意全无。一想到关灯之后他要面对黑暗和沉静,他就感到十分恐惧。他不想让温妮现在就关了卧室的灯,于是他说他告诉史蒂夫去睡觉,但史蒂夫不听他的话。温妮急忙向维罗克解释,她说史蒂夫的行为完全是由于过于兴奋所致,绝不是放肆无礼。温妮不停地说,一直在解释,正中维罗克的下怀。温妮向维罗克保证说,在和史蒂夫一般大的孩子当中,全伦敦再也找不出比史蒂夫更加温顺更加听话的了。只要不被过分的话刺激到,史蒂夫是一个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孩子。温妮转向维罗克躺的这一边,用手肘撑起身子,急切地向维罗克表达着她的愿望。她希望维罗克能够相信史蒂夫,相信她的弟弟是这个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员。温妮对弟弟的保护欲十分强烈,自姐弟俩还都是孩子时就是如此。温妮说得情绪激动,脸色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下,大大的眼睛十分明亮。这时的温妮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就像过去的温妮一样年轻,甚至比在贝尔格莱维亚区的时候更加动人。维罗克的内心一直充满焦虑,所以他根本没有听进去温妮说了些什么,仿佛温妮是隔了一堵厚厚的墙跟他说话。吸引他注意的是妻子此刻的神态。 他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内心的情绪波涛汹涌,精神更加痛苦。温妮说完了,维罗克挪动了一下身体,他说:“过去这几天,我感觉都不是太好。” 维罗克本来是想以这句为引子,然后告诉温妮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和她说些知心话。可温妮躺下之后接着聊她的弟弟。 “那孩子今天听你们的谈话听得太多了。我要是知道你的那群朋友今晚会来,我一定会在睡觉前先让史蒂夫回房睡觉。他听到了你们说的什么吃人肉喝人血之类的话,他现在都快疯了。你们干吗说那样的话啊?” 温妮的口气有些生气,又有些嘲讽。 维罗克这次反应得倒挺快。 “是云德说的,你去问他吧。”维罗克生硬地说。 温妮形容云德为“讨人厌的糟老头”,她说她更喜欢迈克里斯。温妮没有给奥斯邦什么评价。奧斯邦在的时候,温妮总是表现得冷冰冰的。温妮继续聊着她的弟弟。那么多年了,史蒂夫一直都是温妮的牵挂,温妮为他担惊受怕,操碎了心。 “他不适合听你们那些话。他什么都当真,不知道你们是开玩笑的,所以那些话让他情绪非常激动。” 维罗克听着,没有做任何回答。 “我刚才下楼,他就那么抬头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他的心跳得特别快,他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我把妈妈喊醒了,让她陪着史蒂夫,直到史蒂夫睡着。可这不都是史蒂夫的错。你就让他一个人好好地待着,他绝对不会惹出任何麻烦的。” 维罗克还是一言未发。 “我倒是希望他从来都没有上过学就好了,这样他也不会识字。”温妮继续说道,“可现在,他经常从窗台上拿报纸读,每次看报纸都特别投入,脸憋得通红。窗台上的报纸都攒了一个多月没扔了,占了不少地方。奥斯邦每个月还都会拿来一摞你们组织的宣传册,一本半便士,我看那一摞都不值半个便士。没人愿意读你们的宣传册,根本就卖不出去。那天,史蒂夫从窗台上拿到了一本,有篇讲的是一个德国军官把新兵的一只耳朵给割掉了,结果那个德国军官没有受到任何处罚。这下可好了,那一下午我都没能让史蒂夫安静下来。那种事本来就够让人愤怒的了,你们还把它打印出來做什么?还好我们都不是德国人的奴隶。那件事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维罗克没有回答。 “我从史蒂夫手上还夺回来一把切肉刀,”温妮的声音已经露出一些倦意,“他一下午又叫又跳,还不断地抽泣。他承受不了任何残忍的东西。要是让史蒂夫看见那个德国军官,他绝对会用手里的刀子捅那个军官的。真的!不过那个德国军官就不该有什么好下场。”温妮住声了,眼皮越来越沉。“亲爱的,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温妮仿佛说梦话一样,“我现在把灯关上好吗?” 维罗克知道,他今晚一定会睡不着的。他没有出声,对黑暗的恐惧让他不愿做出任何回答。维罗克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他十分困难地做出决定。 “好吧,关灯吧。”维罗克沉闷地说。 第四章 教授 这家地下酒吧有三十来张桌子,桌子摆放得很讲究。上面铺着红色的桌布,和褐色的墙裙十分相称。洒吧的大花板很低,呈拱形,中间还挂有一盏青铜色的吊灯,吊灯上垂下来许多玻璃球。这家地下洒吧没有窗户,墙壁上画着中世纪人们外出狩猎、饮洒作乐的场摸。画中穿绿色无袖紧身外套的侍从或挥舞着猎刀,或端着满是泡沫的大啤洒杯。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肯定知道这件蹊跷事的内幕。”说话的正是身材强壮的奥斯邦。他身体向前探,手肘撑着桌子,双脚收在椅子下面,眼神充满好奇。 酒吧的门两边放着两盆棕榈盆栽,旁边是一台立式钢琴。钢琴突然传出一串音符,刚劲有力,震耳欲聋。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就像刚才爆发一样出乎意料。一个戴眼镜的人坐在奥斯邦对面,他身材矮小,面前放着满满一大杯啤洒,平静地说:“理论上来讲,我们互不干涉。我不应该过问你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你也不应该过问我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 “当然了,”奥斯邦低声表示赞同。“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 奥斯邦两手托着自己红红的腮帮,继续盯着面前的这个人。而对面的人十分镇定地端起啤酒,喝了一口后把杯子放回原处,这个人有一对大大的招风耳,看起来弱不禁风,感觉奥斯邦两个手指头就能把他的耳朵碾碎。他前额凸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脸色并不太好,看起来不太健康,嘴边还留着一撮细细的八字须,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別看他体型不好,又瘦又矮,但神态十分自信,两者对比鲜明。他说话都很简明扼要,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奥斯邦托着腮问道:“你今天出去逛了吗?” “没有。我一上午都躺在床上,”那个人回答“怎么了?” “哦,没什么,”奥斯邦说,眼神还是很迫切,内心也十分焦虑。他想多打探一些消息,可他被对面那个人满不在乎的样子给镇住了。奥斯邦其实很少和面前的这个人有来往,但每次和这个人说,他都会觉得自愧不如。他又试探着问了一个问题:“你是走着来的吗?” “不,我坐汽车来的。”对面的人回答得很快。他的家在伊斯灵顿的一条破败不堪的街上。那条街很脏,到处都是乱扔的麦秆和废纸,不上学的孩子在街上吵吵嚷嚷。他的房子很小,房间里却放着一个很大的碗橱。他是从两个女裁缝那里租来的房子,房子租来时就有家具。这位模范房客从来都不给房东找麻烦,也不需要房东的照料。只不过,他给自己的碗橱上了一把大锁,而且每当房东给他打扫房时他都要求在场。他出门时总会锁上门,随身带着钥匙。 奥斯邦想象打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人坐在马车上,眼镜下面犀利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城市的建筑和街上的行人。他想象着周围的墙壁垮塌,人们四下逃窜的情景。奥斯邦的嘴角邪恶地向上一撇。厚厚的嘴唇露出一丝苦笑。这些无知的人啊,他们不知道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是做什么的。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一定乱成一团了。奥斯邦低声问道:“你在这儿坐了很久了吧?” “一个小时多一点。”对方轻描淡写地冋答,然后又喝了一口啤洒。他的动作,包括端起酒杯、饮酒、放下杯子、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一举一动都流露着坚定、自信和精确,连高大威猛的奥斯邦都非常佩服。奥斯邦向前探着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撅着嘴,一副急切、迟疑不决的样子。 “一个小时,”奥斯邦说,“这样的话,你可能没听到最新的消息。我也是刚才进来前在街上听到的。你没听到吧?” 对面的人摇摇头,不过并没有表现出好奇。奥斯邦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他说他从报童那里听到一个让他又震惊又担忧的消息,刚才进门的时候都还没回过神来。“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奥斯邦低声说,胳膊肘撑着桌子。 “我偶尔会来这儿。”对面的人说,依然表示一副冷酷沉着的样子。 “你是最该知道这个消息的,可你竟然没听说。”奥斯邦继续说道,眼睛忽闪忽闪地发亮。“你最该知道的。”奥斯邦又重复了一遍。他显然在克制着自己,和对方的镇静相比,他显得十分怯懦。可笑的是对方身材矮瘦,而奥斯邦却高大强壮。对方只是端起酒杯,又呷了一口啤酒,什么也没说。 奥斯邦本以为对方会说些什么,或做出什么表情,可惜什么都没有。奥斯邦于是也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只要是有人找你要那个东西,你都会给吗?”奥斯邦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的规矩就是来者不拒。只要我还有,就会给要的人。”对方坚决地说。 “这是你的规矩?”奥斯邦问道。 “你觉得这规矩合理吗?” 透过圆圆的镜片,那个人自信地盯着奥斯邦,眼珠一动不动,就像一团蓝色火焰。 “我的规矩永远都是完美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最完美的。谁能阻止我?为什么我不能想给谁就给谁呢?为什么我要多考虑呢?” 奥斯邦倒抽了一口气,不过他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是警察来跟你要,你也给?” 那个人冷冷地笑了笑。 “你可以让他们来试i式,你就会明白了。”那个人说,“他们都知道我,我也了解他们每一个人。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他们才不敢。”他又薄又青的嘴唇一字一顿地说。 奥斯邦反驳道:“要是他们派其他人来呢?比如说,给你设个局,骗你上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从你这儿拿到它,他们就掌握了你的罪证,然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逮捕你了。” “什么证据?没有执照贩卖炸药?”他开玩笑道,但仍然面不改色,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们才不着急拘捕我呢,而且也找不到一个人来逮捕我,就算是最有能力的警察也不行。” “为什么?”奥斯邦问道。 “因为他们非常清楚,我一定会随身带着它,永远都会带着一些。”那个人轻轻地碰了碰他大衣的上口袋,“我把它装在一个玻璃瓶里。” “这我倒是听说了,”奥斯邦充满了好奇,“但我不知道……” “他们非常清楚,”那个人打断了奥斯邦,他倚在椅竹上。可能是他太矮了,椅背都超过了他的头顶。“他们永远不会逮捕我,因为谁都不愿意胃这个险。要想和我这样的人较量,得不要命才行。” 那个人每次说完话,嘴唇都闭得很紧,一副十分坚定的模样。奥斯邦极力压制住自己的不耐烦。 “那他们要是孤注一掷呢,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危险呢?”奥斯邦反驳道,“他们可能知道你怀里的炸药足够把你自己还有方圆60码的任何事物都炸得粉碎,但他们如果找一个不知道危险性的人来呢?”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会被消灭,”那个人反驳道,“但那就称不上逮捕了。而且,逮捕我没那么容易。” “呸,”奥斯邦回应道,“你别那么自信。要是六七个聱察突然从你身后冒出来,把你摁在地上,把你的手也死死的摁住,那你还能怎么办?” “不,我有办法。首先,我晚上很少出来,”那个人淡定地说,“事实上,我从没有在外面待得太晚。我走路的时候,右手都是放在裤子口袋里的,因为我口袋里有个橡胶球。只要我一挤压这个橡胶球,我随身带着的玻璃瓶里的炸药就会被引爆。原理就和靠气压开关照相机快门一样。你看,就靠这样一根管子……” 那个人动作迅速地掀开自己的衣服,给奥斯邦看了一眼那个橡胶管。那个橡胶管看起来就像一只细细的棕色虫子一样,从马甲的袖口山来,直接穿进外衣内侧的口袋里。那个人的外套是一种怪怪的棕色,外套上有一些线头和污迹,而且褶皱不堪,纽扣也破破烂烂。“引爆管的触发是半机械半化学的。”他盛气凌人地解释说。 “它是瞬间触发的,是吗?”奥斯邦打了个寒战。 “当然不是,”那个人说,他嘴角一撇,显然不愿意告诉奥斯邦,“从挤压橡胶球到爆炸需要20秒。” “哦!”奥斯邦十分震惊,“20秒!只有20秒啊!这也太恐怖了!你怎么能承受得了这种压力?要是我的话我都要疯了。” “疯了又怎样啊。这个装罝只能我来用。但我觉得它还有一个薄弱环节。这个装置的不足之处是我不能控制它爆炸的方式。我现在正在设计一种能够适应各种环境和冲击的引爆管,就算是遇到最突然的意外也能完美发挥作用。这种引爆管必须很灵活很精确,近乎智能才行。” “20秒,”奥斯邦还没有回过神来,“天啊,20秒过后机会爆炸。” 那个人微微斜了下头,镜片下的双眼似乎在打量这家酒吧。这家酒吧在十分有名的塞利纳斯饭店的楼下。 “一旦爆炸,这家酒吧里的人一个也逃不了。”那个人刚才打量酒吧的大小就是为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包括现在正在上楼的这对夫妇。” 门口的钢琴换成了一曲狂躁的玛祖卡舞曲,弹奏者给人的感觉非常粗俗无礼,就像是在炫耀一般。音符随性跳跃,忽高忽低,一会儿又戛然而止。有那么一阵,奥斯邦想象着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被炸出了一个大黑洞,冒着滚滚黑烟,四处都是散落的石块,还有缺胳膊少腿的尸体。这种破坏和死亡的图景让奥斯邦又打了一个寒战。那个人看出了奥斯邦的恐惧,他依然平静地说:“说到底,勇气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像我这般有勇气。”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奥斯邦瓮声瓮气地说。 “个性的力量。”那个人平缓地说。一个身材如此矮小的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奥斯邦不禁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个性的力量。”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拥有最致命的武器,但这并不能代表我有最好的防御。因此,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外面的那些人相信我会使用这些武器。这样的话我就是战无不胜的,我就无敌了。” “除了你之外,也有一些很有勇气的人啊。”奥斯邦低声说道。 “可能会有。但是,我们不是一个等级的。比如说,我就对你说的那群人满不在乎。所以,他们仍然次于我。这是肯定的。因为他们的勇气是建立在传统的道德规范上的,他们依靠社会秩序。而我的勇气不受任何牵绊。他们受到各种习惯的束缚。他们依靠的是生,所以他们总是思前顾后,畏首畏尾,这也是他们致命的弱点。而我依靠的是死亡,所以我毫无顾忌,也没有任何致命的弱点。我远远超过他们,这是很明显的。” “你这番解释真是太玄妙了。”奥斯邦崇拜地看着对面那个人,“不久前我也听云德说过类似的话。” “云德?”那个人露出鄙视的神情,“就是那个国际红色委员会的代表吧?他这一辈子就会装模作样。你们总共有三个,不是吗?你也其中一位,我也就不在你面前多加评论了。你们所说的其实一文不值。你们是革命宣传的代表,你们却不能像一个受人尊敬的记者或者小商贩一样独立思考,而且你们根本没有勇气。” 听到这番话,奥斯邦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气愤。 “那你想让我们怎么做?”奧斯邦压低声音抗议道,“你自己追求的又是什么?” “完美的引爆管。”对方蛮横地回答,“瞧你那副表情。我就说了吧,你们连接受这种决定性话语的勇气都没有。” “我没有扮怪相。”奥斯邦粗鲁地回答,他显然被惹怒了。 “你们这些革命主义者,”那个人慢悠悠地说,“就是社会习俗的奴隶,那些维护社会习俗的警察也是奴隶。你们想改变社会习俗,可是你们的思想和行动都受到习俗的制约,所以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决绝。”他停顿了一下,表情依然平静,接着说,“你们其实并不高于你们所抗争的对象,比如警察。那天我在托特纳姆法院路遇见了西特总督察。他一直看着我,不过我一眼也没看他。我为什么要多看他一眼?他想的东西太多——他的上司、他的名声、法院、工资、报纸头条等等,他想的东西多得很。但我满脑子里只想我的引爆管。他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一点意义都没有,我甚至想不出来比他更没有意义的东西了,或许云德比他更差劲。他俩彼此彼此。恐怖主义者和警察都是一丘之貉,一个是要闹革命,一个是要维护法制,两个人在同一场游戏里玩着猫捉老鼠。其实两者都是一类人。他们按自己的游戏出招,你们宣传者也是。但我不参与你们的游戏。我每天工作14个小时,甚至要忍受饥饿。我的实验也需要一定的开销,所以有的时候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你可能会问,那我怎么还有钱买啤酒喝。我已经喝了两杯,一会儿我还要再喝一杯。这是属于我的假期,我也要放松一下。为什么我不能犒赏自己一下呢?我有毅力,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孤独地工作。” 奥斯邦的脸庞微微泛红。 “你一直都在研究引爆管?”奥斯邦的语调有些讥讽的味道。 “是的,”那个人回答道,“这才是真正的宣传者。你们委员会和代表里都找不出我这样的人。我才是一名真正的宣传者。” “我们就别再讨论这个了”,奥斯邦说道,好像他已经超脱,不再纠结于这些个人的问题,“恐怕我要破坏你的假期了。今天有个人在格林尼治公园引爆了自己身上的炸弹。” “你怎么知道的?” “报童从两点开始就在大街上吆喝这个消息。我进来前买了份报纸,正好在这儿撞见了你。报纸现在就在我口袋里呢。” 奥斯邦拿出一张宽大的粉红色纸张,眼睛在上面不停地到处搜索着。 “啊,在这儿。《格林尼治公园爆炸案》。可惜报纸没提供多少信息。只知道是在雾蒙蒙的上午,时间是十一点半,连罗姆尼路和帕克广场都有震感。那个人是在树下引爆的炸弹,炸开了一个大洞,到处都是炸碎的草根和断枝。那个人也被炸得四分五裂。事实就是这些,其他的都是报社自己的猜测。他们觉得那个人本来是想炸天文台的。不过,也不是太可信。” 奥斯邦又盯着报纸看了一会,然后把报纸递给对面的人。他简单地扫了几眼,什么也没说。 奥斯邦最先开口说话,还是充满愤恨。 “你看到了吗?只有一个人。还被炸得四分石裂。是个坏消息了吧。你想过有人会采取这种行动吗?我是一点也不想知道啊,想都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这个国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简直是犯罪嘛!” 那个人黑黑的眉毛向上一挑,一脸嘲弄:“,犯罪?那也算犯罪?什么是犯罪?你是怎么解释这个词的?” “那该怎么说呢,我要用现在的话来说吧,”奥斯邦不耐烦地说,“我的意思是,你的行当会影响我们在这个国家的行动。这对你来说还不算犯罪吗?我相信你最近一定给过别人炸药。” 奥斯邦瞪着他。他没有畏惧,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卖给别人了!”奥斯邦低声急促地说,“你怎么可以那么随便地卖给别人炸药呢?别人要,你就给啊?” “正是如此。现在该死的社会秩序不是建立在纸墨上的,也不能靠纸墨来推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无论谁来跟我要炸药,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给他。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又不是红色委员会的手下。就算你们所有的人都被捕,被杀头,我也面不改色。个人的命运都是微不足道的。” 那个人缓缓地说,没有表露任何感情。奥斯邦表面上假装得像那个人一样镇静,其实内心早已汹涌澎湃。 “要是警察知道这些的话,他们会打得你满身弹孔,光天化日之下从你背后偷袭你。” 那个人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一点,他对奥斯邦的描述没有任何反应。 “是的,”那个人立马表示同意,“他们可能会那么做,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制度,有自己要遵循的规则。你明白吗?所以说逮捕我需要超凡的勇气。” 奥斯邦眨了眨眼。 “看来,如果你在美国的话,就很容易被逮补了。美国的警察可不那么在乎什么规矩制度。” “我是不会去美国体验一番了,但你说的是对的,”那个人说道,“美国人比这儿的人更有勇气,而且他们更有无政府主义的特点。美国那片土地对我们革命者来说再适合不过了。他们有着破坏者的本性,他们骨子里就有无法无天的基因。他们可能会向我们射击,但是……” “你讲得太晦涩难懂了。”奥斯邦抱怨道。 “不是晦涩,而是逻辑。”那个人抗议道,“逻辑有很多种,我采用的是一种启发式的。美国是个好地方,而这个国家不行。这个国家肓目崇拜法制,因此十分危险。这里的人们做事顾忌很多,社会氛围充斥着偏见。这些对我们革命者来说都是致命的。你还说英国是我们唯一的避难所。真是荒谬!我们要这个避难所做什么?你们在这儿又是讨论,又是出版,又是谋划的,结果什么也没做成。我敢说云德倒是挺喜欢这种现状的。” 那个人轻轻地耸耸肩,又相当轻松地说:“我们的目标是破除人们对合法性的迷信和崇拜。要是光天化日之下,西特那群警察能够在公众的支持下乱枪射死我们,我反而会非常高兴,那至少证明我们的目标已经完成一半了。要想瓦解旧的道德观,我们要先破坏其最核心的东西。这应该成为你们的目标。可惜你们这群革命者根本不懂这个道理,你们已经迷失了,成天想的都是经济体制从何而来。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次大扫荡,让人们重新理解生命的意义。只要我们做好准备工作,我们想要的未来会不请自来。到那时,我才能金盆洗手。只要我所期望的这种变化还没到来,就算拼尽全力,我也要造出一个完美的引爆管。” 那个人的话似乎超过了奥斯邦所能理解的高度,奥斯邦听得云里雾里的,几乎愣在了那里。最后“引爆管”这个词让奥斯邦找到了方向。 “对,你的引爆管。公园里那个被炸死的人是不是从你这里得到的引爆管呢?” 那个人的脸色忽然一沉。 “我设计了很多种引爆管,难点在于我必须一一进行试验,这样才能找出最完美的那一种。而且……” 奥斯邦打断了那个人,“那个被炸死的人是谁?我们在伦敦没得到一点消息。你能描述一下跟你要炸药的人长什么样吗?” 那个人望着奥斯邦,眼镜似乎让他具有了看透一切的能力。 “描述?”那个人缓缓地说,“我想跟你说了也无妨。我可用一个词描述他——维罗克。” 奥斯邦简直要从座位上弹起来了,但好像突然被人压住了肩膀似的,又坐了下来。 “维罗克!这不可能!” 那个人泰然自若地点点头。 “是的,就是维罗克。这次你不能说我连傻瓜都给了吧。据我所知,他是你们组织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是,”奥斯邦说,“很重要的人物。不,也不能这么说。他是我们的情报中心,一般也都是他接待来伦敦的同事。他是对我们很有用的人,但谈不上重要。他这个人没什么主意。几年前。他还在我们的大会上讲过话,当时好像是在法国。他讲得也不是太好。一些前辈比较器重他,比如说拉托雷和摩尔。他甚至还结婚了。我猜他是用他老婆的钱开的那个商店。可能炸药也是用他老婆的钱买的吧。” 奥斯邦突然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维罗克被炸死了,他老婆接下来可怎么办?”他一脸沉思。 那个人丝毫不在奥斯邦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奥斯邦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的身世,人们只知道他的外号——“教授”。他被称为教授,首先是因为他曾经在一所理工学院担任化学课的讲师。他因为不平等待遇和那个学院的领导起了争执。后来,他在一家燃料场的实验室里谋得了一份工作,可惜他在那里也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他一直辛勤工作,却饱受贫穷的折磨,命运不断和他开玩笑。他的经历让他愈发深信,自己杰出的才能注定无法得到公平的待遇。事实上,公平不公平的标准众口难调,还要看当事人有多少耐心。教授确实很有才能,只可惜他缺乏融入社会所必需的妥协和达观。 “从才智上来讲,维罗克无足轻重,”奥斯邦提高了嗓门,思绪显然是刚从维罗克老婆和他们的生意中抽离出来,“个性也很普通。教授,你真该继续和我们多多保持联系。”奥斯邦听起来像在指责教授,“他跟你要炸药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吗?关于他的目的?我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真想不到他就这么没了。” “他当时说他们要在一座建筑物前进行抗议,”教授说,“我必须要知道他做什么用,才能准备炸药。我跟他说炸药的数量可能不够摧毁整座建筑的,他只是催促我,让我能准备多少就准备多少。他希望能直接把炸药拿在手上,我说我可以把炸药装进一个一加仑的油漆桶里。他很喜欢我的注意。这给我造成了不少麻烦,因为我得先把油漆桶的底部弄开,最后还得再焊上。油漆桶里装了一个广口的厚玻璃瓶,里面放了一些湿土,还有16盎司的炸药,再用木塞封住瓶口。只要一拧油漆桶的盖子,坡璃瓶里的炸药就会被引爆。引爆既要靠动力,又要经过一定的时间,这是一个天才的设想。我向他解释了炸药的原理,主要是用的一根细锡管……” 奥斯邦又开始走神了。 “那他怎么就把自己给炸死了呢?”奥斯邦捕话道。 “不知道。他可能拧紧了瓶盖,又忘了时间。我设定的时间是20分钟。不过,只要开始倒计时,如果受到猛烈的冲击,炸弹也会立刻爆炸。他要么就是忘记了时间,要么就是把那东西摔在了地上。我的设置还是比较合理的。有些傻瓜在慌乱之中甚至会忘记连接炸弹。我本来以为会出现这种失误呢。看来人们犯傻的方式不止一种,我的设计不可能做到完全防范你们所有愚蠢的举动吧。要是有这么一种连傻瓜都能轻松使用的引爆管就好了。” 教授示意服务员结账。奥斯邦还直愣愣地坐在那里,眼神飘忽,就好像刚刚饱受了精神折磨一样。直到服务员收了钱离开,奥斯邦才站起身,一脸的不悦。 “这让我如何是好。”奥斯邦自言自语道,“云德因为支气管炎,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了。他很可能再也没法下床活动了。迈克里斯现在正在乡村度假,有个出版商给了他500英镑,让他写本书。他能写出来什么好书。他在监狱里关了那么久,早就没有逻辑思考的能力了。” 教授正站着扣大衣的扣子。他一脸不屑地看了看奥斯邦。 “你准备怎么办?”奥斯邦疲惫地问道。他怕红色委员会怪罪于他。在委员会里,没有谁的职位是安全的,奥斯邦也不知道自己的成员身份能维持多久。如果委员会对这次的爆炸案十分生气而迁怒于他,取消他们对“无产阶级未来”宣传册出版的资金支持,那维罗克这件事真是办得太蠢了。 “和极端的行动保持一致是一回事,和愚蠢鲁莽站在一起是另一回事。”教授冷冷地说,“我不知道维罗克发生了什么。这事有蹊跷。但他现在人已经不在了。无论你个人的感受如何,现在,对整个队伍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和维罗克撇清关系。你们要竭力表明,你们和维罗克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能做得多么可信,我就不知道了。” 教授已经穿戴整齐,准备离开。他真的非常矮小,站着也就和坐着的奥斯邦一般高。教授扶了扶眼镜,盯着奥斯邦。 “你可以让警察给你出具一份行为良好的证明。他们知道你们每个人昨晚是在哪里过的夜。如果你去找他们证明的话,说不定他们会同意给你一份昨晚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 “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和这次的爆炸案没有一点关系,”奥斯邦不快地说,“但他们不一定承认啊。”奥斯邦在不停地思考着,完全忘记了站在他身旁的教授,“我一定得去找迈克里斯,我得让他在集会上好好讲一番。大家在心里还都挺敬重迈克里斯的,他说的话有一定分量。我也认识几个日报的记者。迈克里斯说的话肯定也是瞎胡扯,但他善于措辞,肯定能帮我们大事化小。” “就是说些甜言蜜语呗。”教授低声插话道,面无表情。 困惑不堪的奥斯邦依然在自言自语,就好像是独处的人在自我反思。 “维罗克这家伙也真够混账的。给我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我也不知道……”奥斯邦咬的嘴唇。他觉得如果直接去维罗克的商店打探消息的话不太合适。现在,警察一定已经在维罗克商店周围设下了埋伏,他们一定会抓些人回去审问。他越想情绪越激动,明明没有做错什么,自己的革命生涯却因为这次事件受到了严重威胁。可是,如果不去维罗克的商店的话,他有可能会错过许多重要的信息。他转念又一想,如果公园里的那个人真如晚报所说,已经被炸得粉碎,那警察一定还无法确认他的身份。这样的话,警察没有理由会在维罗克的商店周围布置更多的警力。警察早就知道一些无政府主义者喜欢光顾维罗克的商店,但无政府主义者经常去的地方多着呢,警察没有必要针对维罗克的商店。反正,在这个时候,各处的警察都增强了警戒,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我现在该怎么办?”奥斯邦脱口而说,自己和自己商量。 教授在他旁边嘲弄地说道:“傍个女大款吧。” 教授说完就离开了。奥斯邦对教授最后的那句话感到十分意外,他起身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就像被死死地钉在了凳子上一I样。门口孤零零的钢琴又执著地奏出一些乐曲,最后换成了一组民族风曲调。奥斯邦上楼离开酒吧时,听到钢琴在演奏《苏格兰的蓝铃铛》。他穿过大厅,推开大门,背后的钢琴声越来越弱。 门前人行道上有许多卖报纸的人,他们沿路边一路排开,个个都赃兮兮的。现在是早春,天气阴冷料峭。昏暗的天空,泥泞的街道,衣着褴褛的卖报人,搭配起来竟也是一幅协调的图景。报纸的材质很劣质,油墨还没干。下午,人流来来回回,穿梭不止。这时候,报纸总能卖得很快。奥斯邦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一步踏入了人流。而教授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五章 新线索 教授出了酒吧,向左拐,走进了一条小街。他走路时腰背挺得很直,尽管如此,几乎每一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都比他高。他不想再欺骗自己,听到奥斯邦说的那个消息后,他确实感到失望。不过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感觉而已。他这人寡欲又隐忍,这种事件或其他类似的失败尝试都不会让他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想,也许下次,或者下下次,这群革命者能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真正地憾动社会不平等的根基,让法制的大厦出现裂缝。教授出身平庸,长得又不出众,虽然天资聪颖,却一直不受重用。他听过很多穷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地位和金钱的故事,他深受这些故事的鼓励。他的思想非常极端,甚至可以说是单纯至极,简直就像是一位苦行僧。他一心想获得权力和荣耀,却不懂得社会运行之道,不谙世事。他不想依靠任何人的帮助,不懂得待人处世之道,不愿意社交,一点也不圆滑老练。他就想依靠自己的才能。他觉得,单凭自己的才能,他就可以毫无疑问地取得成功。教授的父亲是一位宗教狂热者,他全国巡回传播自己的基督教思想,对自己的正直感到十分骄傲。教授在性格上属于个人主义者,他也继承了父亲的极端思想,只不过他父亲对宗教的热忱到他这儿变成了对个人雄心追求的狂热。教授一直雄心勃勃,他认为追求自己的志向也是神圣的事业。只有当他前进的道路受到重重阻碍时,他才真正认清这个世界,看清楚这个世界的虚伪、腐败和侮慢;就连正当的革命都要把个人的意志作为信条。教授感到十分义愤,他决定用破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而且他认为他所做的郎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摧毁公众对法制的信仰不是最完美的选择,但教授深知,如果没有集休或者个人的破坏力量,现行的社会秩序很难瓦解。他一直把自己当作社会的道德催化剂。通过一系列不顾一切的反抗行动,他现在似乎已经为自己赢得了一定的权力和名声。他受过了那么多的不平等待遇,吃了那么多的苦,因此,他非常需要这种受人敬仰的感觉。这种感觉能让他起伏的内心平静。就和平常人需要满足虚荣心,需要填饱肚子,需要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一样,教授作为一个热诚的改革分子,所追求的是内心的平静。 矮小的教授被淹没在人潮中。就算走路,他还一直自负地想着自己的能力。他一只手始终放在左边裤子口袋里,别人都看不到,他正轻轻地抓着那个橡胶引爆管。他现在如此自由、如此狂妄都靠那东西。走了一会儿,他开始变得烦躁起来,他不喜欢看到街上拥挤的车辆,还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他走的这条路又直又长。其实和其他主要道路比起来,人流车流并不算多。但放眼望去,他觉得周围一望无际的除了房子就是人。他瞧不起这群普通人,乌压压的就像一群煌虫,忙忙碌碌的就像一群蚂蚁,头脑空空,毫无思想,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盲目服从,没有目标,没有感情,没有逻辑,甚至都不知道恐惧。 教授最担忧的就是这个了:对恐惧的无动于衷。他独自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一股情绪袭来,那就是对自己同类的恐惧和不信任。要是无论发生什么,这群人都麻木不仁怎么办?但凡希望理解人性的人都会和教授一样遭遇过这种情绪,例如艺术家、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和圣人。教授的这种想法其实很卑鄙,他又是长久一个人居住,这让他极端的性格更加严重。教授现在特别思念他的房间,还有他上锁的大碗橱。家是他这个完美无政府主义者最好的避难所。为了能早点到达车站,他拐出了这条还算热闹的街道,穿进了一条又窄又暗的胡同。胡同的一边还矗立着许多低矮的灰砖瓦房,房屋的样子十分破败,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一样,难逃被拆的命运。没有人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胡同的另一边还是有点人烟的。在这条胡同唯一的一盏煤气灯下有一个卖二手家具的商店。商店面积不大,却很狭长,里面堆满了各种衣橱碗柜。一眼望去,满眼都是桌子腿,数不清有多少旧桌子。一面高高的穿衣镜立在其中,就像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中的一镜湖水。还有个孤零零的沙发,不知道被谁遗弃在这儿。可怜的是它身旁的两把椅子和它还不是一套的。走进这条胡同的可不止教授一个人。迎面有一个人正快步径直走来,在教授面前停下了飞快的脚步。 “你好啊!”那个人问道。他侧身站在一边,一副十分警惕的样子。 教授看到那个人也停下了脚步,身体侧向一边,肩膀差点碰到墙上。他右手扶住路边的一个破沙发,揣在裤子口袋里的左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引爆管。教授依然面不改色,面色阴沉。透过他圆圆的眼镜片,教授猫头鹰般的眼神盯着对面那个人。 这两个人怎么会遇见呢?这就像是在一个满是宾客的房子里,人群熙熙攘攘,唯独这两个人在走廊上巧遇了。对面那个身材健壮的人穿着黑色的大衣,带着一把雨伞。他虽然戴着帽子,但是帽子被拉得很靠后,他的大部分前额都露了出来。虽然现在已是黄昏,那个人的前额看起来还是很白净。他有点黑眼圈,但眼神看起来还是十分锐利。他下巴宽宽的,子巴尖上留着长长的玉米须颜色的八字胡。 “我不是来找你的。”那个人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教授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身后街道发出的热闹的人声车声现在已经似有似无,几乎完全消失。那个人正是总督察西特。 “你这是正往家里赶吗?”西特总督察话锋一转,简单地问了一句。 教授心里感到一阵欣喜: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破坏者,面前站着的警官有着保护社会免受威胁的神圣使命,却也要敬自己三分。教授觉得自己比卡里古拉还要走运。卡里古拉为了满足自己残暴的欲望,要和整个罗马元老院对抗,而他在西特警官一个人身上就看到了他憎恨的一切——法制、财产、压迫、不公。他发现了这些敌人,并且高傲无畏地和他们对抗。为此,教授感到非常自豪。他反而十分高兴撞见了西特警官,这样的碰面让他更加深信自己高人一等、与众不同。 说起来,这次碰面完全是巧合。那天上午快十一点的时候,西特警官的警局接到了来自格林尼治的第一份电报。从那时候开始,西特警官就没闲着。一周前,他刚刚跟上司保证过这个地阶、无政府主义活动,结果却发生了爆炸案,这让他十分恼火。西特警官当时觉得这种保证完全没有问题,而且他深知上司的心理,他知道上司想听到什么样的话。他向上司保证,无政府主义者不敢在他的地盘上活动,只要那些无政府主义者敢策划违法活动,警局在24小时内就一定能够得到消息。西特警宫也确实有资本这么讲,他真的是一位很出色的警官。可这一次,他夸下的海口有些大了,有些不该讲的话他也讲了。聪明人都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不过西特警官也不能算是个聪明人。现在的社会瞬息万变,矛盾重重,聪明人绝对不会把事情绝对化。如果西特警官足够机智的话,他能下那种绝对的保证吗?换句话说,西特的上司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要不然,怎么会看不出来西特的愚蠢?西特的上司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提拔西特了。正相反,西特警官一路晋升得十分迅速。 “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我们想抓他们,我们就能一个不剩地把他们全部逮捕。他们每时每刻的行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西特警官当时是这么说。上司满意地笑了笑。高居总督察这样一个职位,说出上面那一番中听的话也是情理之中,总督察可不是白当的。上司也相信了西特的话,因为他觉得西特所讲的情况符合自己对现状的观察。可无论是西特还是他的上司,都是做官做久了,思考问题的方式难免官僚化,而且他们面临的问题不是理论问题,而是一个现实问题。在现实中,警察和策反者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说不好在哪一点就出了差错。所以,纵使计划得再周密,也会有疏漏的地方。某些疏漏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可能是某个地点没有监视到,可能是某段时间出现了空白。就算警察对一名无政府主义者监视得再严密,也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会完全从警察的视野中消失。而无政府主义者正是利用这段时间进行活动的(例如制造爆炸)。可惜,上司太坚信自己天下太平的直觉了。他没有质疑西特警官的陈述,只是满意地笑了笑。西特警官现在一想起来上司信任的微笑就头痛,他可是处理无政府主义事件的首席专家呢。 西特警官愁的可不只是回忆起他夸下的海口,那天早上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天,他被紧急叫到副局长的私人办公室,格林尼治事件正是副局长告诉他的。西特警官当时表现得十分震惊。现在回想起自己在副局长办公室里的表现,西特警官懊恼不已。他一直认为,一个人成不成功,不仅要看他做成了多少事,还要看他接人待事的态度方式。他很后悔自己在听到爆炸案的时候感情表示过于明显,他觉得不应该让副局长看出来自己的难以罝信。副局长大声读出了电报上的内容,读完后把电报往桌上一扔。西特警官两眼瞪得圆圆的,一直高呼“这不可能”。副局长什么也没说,就用手指戥了戳桌上的电报,西特警官自然无话可说。副局长的手指虽然是戰在纸上的,西特却感觉像是压在他背上一样,而且是无法承受的重量。西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 “我现在能说的是:我们的人,绝对没有参与到这起爆炸案之中。” 西特是一个很好的侦探,他坚守自己的职业道德,也很正直。但他现在的分析是,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名声,自己最好还是谨慎再谨填,周到再周到,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别人抓到把柄。不过,他十分担忧会有外人插手这次爆炸案的调査,要是那样的话,想保住名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干警察的和其他行业一样,就怕有外面的人插手,一插手准有麻烦。刚才副局长读电报的语气就够让他紧张不安的了。 自从吃了早餐后,西特警官就再没有吃任何东西。 西特警官一刻都不敢耽误,立刻去现场进行调查。公园里的雾气还没散,西特警官吸进去了不少凉气,他觉得很是不舒服。随后,他又去了停放爆炸者尸体的医院。等格林尼治的调查结束的时候,西特警官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警官毕竟不是医生,西特会习惯查看一块一块血肉模糊的尸体呢。盖尸布掀开的一瞬间,西特警官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震惊了。 尸块下面还垫着一张防水布,就像是铺了一张桌布一样。防水布的四个角向上卷起。尸块中还混杂着一些衣服的碎片,零零碎碎的也是大多被烧焦,血迹斑斑。乍一看,还真像食人族的大聚餐。能勇敢地直视这一切而不吓得直往后缩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坚定。西特警官是警局里最出色的警察,他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切并没有退却。不过,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也没有走上前去细看。一个穿着制服站在一旁的当地治安官斜眼看了看西特,然后说道:“全在这儿了,这就是那个人。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想找齐还真是费了不少事。”当地治安官说得轻描淡写。 爆炸发生后,这个治安官是最先赶到现场的。他又讲了一遍当时看到的场景。他说,虽然当时有雾,但爆炸的光芒就像一道亮眼的闪电。他当时正和威廉国王大街酒店的看门人说话,即使隔了那么远,爆炸的热浪也让他感到浑身刺痛。他飞快地往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方向跑,“我当时两腿都不听使唤了,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他重复了两遍。 医院的管理者和另一个人把防水布掀起来的四个角打开,西特警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俯身近看。桌上放着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就像是把从肉店还有碎布店买回来的东西混在一起一样。西特警官吃力地从面前这一堆东西中搜索着线索。 “你用铲子铲了?”西特警官问道。他看到面前混合物中有零散的沙砾和树皮,还有一些碎得像针一样的木料。 “他被炸得到处都是,我总得弄到一块去吧,”那个当地治安官冷静地说,“当时我让一个警卫员帮我去拿铲子,后来他听到我铲地的声音,两腿软得站不起来,一直扶着树,脸色白得吓人。” 西特警官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他必须努力压制着恶心的感觉。炸弹的威力太强了,一个完整的人体转眼间变成了一堆难以分辨的肉块。西特警官不禁觉得,这真是太残忍了,尽管他十分清楚,爆炸的那一瞬间就像是闪电一样迅速。所以,对那个人来讲,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根本没有经历什么痛苦。然而,一个人没有经过什么痛苦,身体却能分解成那么多块,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西特不是生理学家,更不是什么玄学家,他只是比较有同情心,也是因为恐惧,他对时间有不同的理解。什么叫瞬间?他想起来以前在杂志上读到过,人在醒来之前那一瞬间会做又长又恐怖的噩梦,一个溺水者在挣扎垂死之际眼前会快速地浮现出他一生的场景。西特觉得,生命真的充满了太多的难解之谜,有时候数十年的痛苦和折磨只在瞬间就能结束。西特警官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前的这一堆尸块,就像是一位斤斤计较的顾客在肉铺里仔细挑选让他最满意的晚餐材料。西特是一位训练有素的侦探,他十分敏感,不会错过一丝线索。治安官站在旁,断断续续地给西特警官提供一些信息。 “他长着金头发。”治安官说,“一个老妇人向我扪巡佐的人报告说,她看见一个金头发的人从梅兹山车站出来。火车开走的时候,她看见两个人从车站出来。”治安官说话很慢,“她不知到这两个人是不是一起的,也没太注意那个身材高大的,但她留意了一下另一个白白净净、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她说那个年轻人手里拿了一个油漆桶。” “你认识那个老妇人吗?”西特警官问道,眼睛仍然盯着那堆尸块,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位素未相识的治安官聊这么多。 “认识。她是一个酒吧老板的保姆,有时也去打扫帕克广场的教堂。”治安官严肃地说,他又瞥了一眼桌子,然后突然说道,“这就是他了,我全都弄回来了,一点儿不剩。他确实挺瘦小的。你看他的脚,在那儿。我先找到了他的一只腿,然后又找到了另一只。整个人被炸得到处都是,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捡。” 治安官觉得自己能把尸体收集得那么齐全也兑是不容易,他满意地笑了笑。他的脸圆圆的,笑起来像个婴儿。 “我有一次还绊倒了,”他坚定地说,“我当时正跑着,一下子绊倒了,还磕到了头。到处都是被炸飞的树根,我就是被树根绊倒的。他拿的那个东西肯定就是在他怀里爆炸的,我是这么想的。” 这个死亡的人到现在还身份不明,这让西特警官伤透脑筋。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理会治安官给他提供的这些消息,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顺藤摸瓜,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干他这行的人本来好奇心就重。他非常想在大众面前揭晓死亡者的身份,这样更能证明他他的警局的工作效率。他一直是个忠诚的人民公仆。现在看来,想快速揭晓死亡者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一切线索都被炸作粉碎了,毫无利用价值。西特警官看来看去什么也没看出来。就觉得这种死法太残忍了。 强忍着作呕的冲动,西特警管伸手拿起一块血迹最少的碎布。那是一条丝绒布,下面还连着一块深蓝色的三角布料。他把碎布拿到眼前近看。治安官又开始说话了:“是天鹅绒的领子。那个老妇人竟然能够看出来是天鹅绒的领子。她当时就跟我们说那个年轻人穿着深蓝色大衣,领子是天鹅绒的。他就是那个老妇人看到的年轻人,不会有错。你看我找得多全,连领子都找回来了。我敢说,只要是他身上的东西,就算只有邮票那么大,我也全都找到了。” 西特警官压根儿没有听进去洽安官的话。为了更好地看清布料。他走到房间的窗户旁,背对着房间,聚精会神地检査着布料。突然,他伸手一拽,把下面的三角形布枓扯了下来,迅速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了。他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把天鹅绒领子放到桌子上。 “盖起来吧。”西特警官指示房间里的人。他们朝他敬礼,他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快步走了出去。 西特警官不一会儿就坐着火车来到了城镇。他独自坐在三等包厢里,思虑重重。他扯下来的那块布料是十分重要的线索,他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拿到了那块布料,这一切好像是上天的安排。像他这么一个希望掌控一切的人,这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成功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他总感觉这是他碰运气撞上的好事。西特认为成功的真正价值就在于一个人如何看待成功。不过。运气才不管那么多呢。他现在已经不那么急切地想找出死亡者的身份,然后公布于众了。但是,他不知道警局里的人是如何看待这次事件的。对所有的雇员来说,他们的工作单位就像是一个真实的人,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想法,甚至是自己的古怪之处。工作单位的存货依赖于雇员的忠诚,而雇员的忠诚来自于他们对工作单位的热爱。然而,主人不会和自己的仆人过于亲近,否则主人有一天就要亲自洗衣服了。同理,工作单位也不会同自己的雇员过于亲密。这样一来,有些雇员知道的事情,其实工作单位是不知道的。工作单位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组织,自然不如雇员知道得多。工作单位知道得太多也不利于其高效运转。西特警宫下车时脑子里还思考着。他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工作单位,只不过他越是看重的东西,越是不敢轻信,无论是女人,还是工作单位。 尽管西特警官现在已经肚子空空,但刚才在医院看到的一切还让他觉得十分恶心。西特警官不断回想着整个事件。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教授在胡同里狭路相逢了。今天早上的经历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西特警官现在特别不愿意遇见教授。西特警官并没有怀疑教授,事实上,他没有怀疑任何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次的事件真的太复杂了,他感到荒诞至极。西特警官不是一个复杂的人,他头脑中没有那么多哲学思想。所以,一想到这次离奇的事件他就感到头痛,甚至愤怒。西特刚刚当上警察的时候,接手的都是一些很具体的案件,例如盗窃。正是在处理这些具体案件的过程中,西特越发喜爱自己的职业,越干越起劲。后来,他被提拔,调到了另一个警局,他希望能一直维持这种感觉。西特认为,盗窃不是一种荒诞行为,只不过是一种扭曲的人类劳动,但不管多么有悖常情,盗窃也是一种行当。有人烧陶瓷,有人去挖煤,有人务农,有人出卖劳动力,自然也有人去盗窃。尽管从事的职业不同,但他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这些职业包含的都是劳动,它们真正的区别在于风险不同。干苦力的人可能会有关节病,烧陶资的人可能会得铅中毒,地下挖煤的人可能会甲烷中毒,干农活的人不得不吸入很多沙砾。同样,盗窃的人可能会被抓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去吃7年牢饭”。当然,西特警官并不是无视这些职业在道德层面上的严重不同。但是,在这次爆炸案中,盗窃犯也不是西特警官怀疑的对象。盗窃犯也是有一定的道德底线规范的。西特认为,他们之所以沦落到盗窃这一步是教育的问题,他甚至可以理解盜窃犯的心思。盗窃犯和警察的心思其实十分相似。他们都认可相同的社会习俗,了解彼此的手法和工作方式。他们互相了解,这对彼此来说倒是十分方便。所以,虽然他们是对立的双方,但就像猫和鼠一样,他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默契,特别的联系。警察和小偷都是这个社会的产物,一个受世人尊重,一个被世人唾弃。他们对于社会的理解不问,但他们都清楚自己离不开社会。对于反社会的思想,西特警官一点儿也不能接受。盗窃犯不属于反社会分子。西特警宫精力充沛,认真冷峻,勇敢正直,这些特质让他在事业的早期赢得了许多尊重和赞扬。他也觉得自己成为了别人钦佩羡慕的对象。现在,望着对面站着的外号叫做“教授”的无政府主义者,西特警官突然对盗窃犯感到一阵同情。盗窃犯至少神志清楚,他们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理念,只是按习惯行事。他们认可社会习俗,而且远远没有被憎恨和绝望吞噬。 在西特警官看来,盗取财产和拥有财产这两种行为都是社会的正常现象。西特警官的脑海里飞快地闪现着他的这些想法。他对自己很生气。他不该停下脚步,不该和教授说话,他一开始就不该走这条路。 “我跟你说,你不是我们的目标。”西特警官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虽然缓和,但还是透露着一点威胁的味道。 教授没做任何回应。他无声地笑了笑,露出牙齿和牙床,内心充满了轻蔑。西特警官觉得有必要再加一句:“我们现在不抓你。但如果我想抓你的话,你是躲不掉的。” 西特警官这话说得不轻不重,正适合他这样身份的人和教授这样一类人的对话。然而,教授的回答非常无礼,令人气愤,完全出乎西特警官的意料。 身林矮小的教授说:“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报纸上一定会刊登上你的讣告的。你应该能猜到报纸会怎么报道吧。反正我死的话也会拉上你,到时候咱俩同归于尽。你应该非常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死在一起吧。可惜到时候,咱俩可能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你的同事们想把你和我分开也没那么容易。” 西特警官打心眼里看不起教授,可教授口中说出的话还是让他一惊。西特是智多谋,也掌握了不少信息,他完全可以不用理会教授的鬼话。天色渐晚,胡同也变得越来越暗。教授背对着墙壁,虽然声音微弱,但一字一句都说得非常自信。在身强体壮的西特警官看来,教授长得如此羸弱矮小,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西特觉得,如果自己长得像教授这样的话,早就不介意自己还能活多久上了。西特忽然又感觉一阵恶心,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他听到远处城镇里人们熙熙攘攘活动的声音,从胡同两旁的街道上传来了低沉的车轮辘辘声。这些现实的声音让西特感觉十分熟悉,十分舒服。教授是个邪恶的人,西特警官也是人,他才不会任凭教授恐吓。 “你那话也就足够吓唬小孩子,”西特警官说,“我早晚会抓住你。”西特警官的话里没有嘲讽,但说得十分有力。 “我相信你能,”教授说道,“而且我告诉你,现在绝对是最佳时机,这是牺牲的好机会。你绝对再也找不到一个更有利的时间点了。你看看四周,除了我们俩,连只猫都没有。还有这一座座破屋子,反正它们本来也是要被拆掉的。你现在抓我,付出的人力物力的代价绝对是最小。” “你看清楚你是在和谁说话。”西特警官坚定地说,“要是我现在动手抓你的话,那我和你有什么两样。” “哈!又是秩序问题,你还得请示上级。” “你最好记着,胜利永远是在我们这边的。你们这类人就像街上乱跑的疯狗,看见你们就该一枪打死。可我们现在还不能那么做。我们和你们不同,我们是守法遵守秩序的人。这就是秩序。而你们遵循的是什么呢?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吧。你们终将一事无成。” “是啊。你倒是得到了不少呢,而且还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工资就不用说了,你现在还那么有名气。奇怪了,你都不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什么,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那么看重你?” “那你们的目标是什么?”西特警官追问道,语气中充满了嘲讽,生怕浪费时间一样。 教授没有回答,只是抿嘴笑了笑。西特警官觉得自己的气势完全高于教授。他用手指着教授,“放弃吧,不管你们的目标是什么。”西特警告道,但绝不是像力劝小偷回头是岸的那种语气。“你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放弃。你们只是一小撮,而我们人多力量大。” 教授嘴角的微笑不再那么自然,隐约抽动起来,看来他那颗自信无比的心也开始打鼓了。西特警官继续说道:“你难道不信我的话?你看看你们自己吧,你们什么也做不好。就算只是小小的盜贼,如果不懂得如何偷,没有任何收获,早晚也得饿死。” 教授的内心不再平静了,因为西特警官提到了他的一个痛处。西特警官的背后还有许多人支持,而教授永远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人多就代表抵抗力强,就代表无法战胜,这是教授孤军奋战最可怕的噩梦。教授嘴唇抽动了好久才发出声音。 “我在我的领域干得可比你在你的领域要好。”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 “今天就到此为止。”西特警官匆忙打断了教授。教授放声大笑,边笑边往前走。不过,他没有笑多久。等他从胡同里走出来,再次踏上繁忙的主街道时,一脸的忧郁悲伤。他就像是一个浑身无力的乞丐,吃力地走着,不管阴暗雨雪,也不管斗转星移。西特警官正相反。他看着教授逐渐走远后,就迈着轻松的步伐继续自己的路。同样也是风雨兼程,但他有信念的支撑,还有和他一样的人们的坚定支持。这个城镇所有的居民,这个国家所有的公民,以至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人类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甚至包括盗窃犯和乞丐。是的,在和教授这类人的斗争中,连盗窃犯也会站在警察这边。一想到他的事业获得了那么普遍的支持,西特警官就备受鼓舞,他更有信心解决这次的爆炸案件了。 西特警官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给副局长一个交代。副局长是西特的直接上司。上司和下属之间永远都存在着信任和忠诚的问题。这次无政府主义事件让他扪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了。其实,西特警官从未过多地关注过无政府主义者。他没觉得这一小撮无政府主义者能有什么作为,因此从未把他们当回事。无政府主义者的行为都是不端的,喝醉洒的人也会做出不端行为,但两者不同。后者至少是因为喝醉了,而喝醉本身也说明这个人是正常的。无政府主义者则是一点档次都没有。西特警官走得飞快,他想起来刚才和教授的碰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疯子”。 抓小偷和对付无政府主义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抓小偷更像是一场公开赛,规则清晰,胜负明了。对付无政府主义者则毫无规则可言。这一点让西特警官十分反感。普通大众、政府高官以及国际社会对无政府主义这种无聊现象的关注让西特警官很是不解,他脸上显露出一丝不屑。他一一回想着他知道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他也熟知一些盗窃犯。对比一下,他发现无政府主义者还不如盗窃犯,他们远没有盗窃犯勇敢,不及盗窃犯的十分之一。 一到指挥中心,西特警官就立刻到副局长的私人办公室报到。副局长当时正手里拿着笔,埋头在一堆文件之中。他头垂得很低,看起来就像是在拜见自己桌上的墨水台一样。他坐在一张木制的扶手椅上,椅子旁边是一排话筒。通话管像蛇一样交错纠缠在一起,就等着一口咬下旁边坐着的这个人的胳膊肘。见到西特警官进来,副局长并没有抬头,他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瞥了西特一眼。副局长的脸色就够黑的了,眼皮更黑,还布满了皱纹。副局长已经收到了报告,所有的无政府主义者昨晚的行踪都已经查清楚了。 副局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西特警官,然后垂下眼来快速批阅了两份文件。他随后放下了笔,往椅子背上一靠,目光紧紧盯着站在面前的这位得力助手。西特警官站得笔挺,态度毕恭毕敬,表情却让人读不懂。 “我想你是对的,”副局长说,“你开始不就跟我说伦敦的无政府主义者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吗,看来是如此,我非常高兴你的手下对他们的密切监视十分有效。然而,大众不会那么想。如果我告诉他们,伦敦的无政府主义者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他们不会在乎的,他们只会觉得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查出来。” 副局长的话说得很随意,但也报严密。他说话一字一顿,仿佛在没有想清楚一个字之前是不会把它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垫脚石,只有每一块石头都踩稳了,他才能确保自己的思路不会跌跤,不会犯错。“除非你从格林尼治査出来什么消息了,否则大众不会认可我们的工作的。”副局长说道。 西特警官于是开始一五一十地向副局长描述他今早的调查结果。副局长把椅子转向一边,翘起二郎腿,身体侧向一边,靠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一只手放在眉毛处像在遮阳光一样,头微微后仰。他这种倾听的姿态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别扭。虽然副局长的头发整体看起来依然乌黑发亮,但鬓角处显然已经有了一些银亮的白发。 西特警官讲完后就站在那里等着,看起来像是正在回顾自己刚才所讲的内容。实际上,他是在考虑是不是该再说点别的。西特还之在犹豫之中,副局长发话了。 “你相信有两个人吗?”,副局长问道,手还是遮在眼睛上方。 西特警官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在他看来,两个人到了格林尼治天文台后,彼此之间大约隔了300英尺的距离。他解样了一下另一个人如何全身而退,比如借助雾,虽然当时的雾气并不算大,但也给另一个人的逃跑制造了苻利条件。那个人一定是领着被炸死的人去的天文台,然后就把他独自一个人留在那里完成任务。如果如老妇人所说,两人是从梅兹山站下车,再考虑到当地治安宫听到煤炸的时间,那个逃跑的人应该是算好了时间差。爆炸发生时,他正在格林尼治公园站,正好赶上下一班火车。 “分析倒梃透彻。”副局长低声说道。 “这次,验尸陪审闭可是乐趣无穷啊。”西特警官简简单一句话描述了一下尸首的状况。 副局民把手放了下来,“我们还是没法给大众一个交代。”他无精打采地说。他抬头看看西特贺官,西特警宫依然是一副态度含糊的模样。 副局长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他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清楚地知道,警局的存亡完全依靠为它工作的警官,而每一位警官对忠诚的理解和态度又大不相同。副局长刚刚参加工作时就职于一个热带殖民地,他挺喜欢在那里工作。那是一份真正的警察的了作,他负责追踪并打击当地居民中的地下邪恶组织。后来,他休了一次长假,一时冲动之下还结了婚。在世人的眼光肴来,他和妻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的妻子不知听谁说热带气候不好,就想离开那个地方。同时,她又是一个很有关系的人,稍微活动了一下就把她的丈夫调离了那个地区。可是,副局长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他觉得现在的工作使他不得不依赖于部下,还要迎合上司。他必须时刻关心大众的眼光,关注舆论,这让他过得十分压抑,提心吊胆。副局长还是不够了解舆论。舆论既能起到消极作用,也能起到积极作用,而他过于夸大其消极作用。英国的春季始终刮着凛例的东风,这倒是挺合他妻子的意,但他不喜欢。他怀疑周围人的动机,也不信赖警局的办事效率。这种办公室的工作让他觉得度日如年。 副局长站起身,踱步到窗户旁。他是个又高又瘦的人,脚步却异常沉重。窗棂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下面的街道也是湿湿的,空空荡荡,就像刚被一场特大洪水冲刷过。今天的天气真够让人受的,早晨就起了阴凉的雾,现在又下起了冷冷的雨。周围的空气十分潮湿,连煤气灯的火焰都显得有气无力,好像被水汽溶解了一样。天气如此阴霾,人却还要继续假装着有精气神,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啊。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副局长自言自语道,脸贴在窗户棱上,“这样的天气都连续10天了,不,是14天了。14天啊。”足足3秒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后,他敷衍地问了一句,“你已经派人追查另一个人的下落了吧?” 其实,副局长不用问就知道,西特警官一定把该做的都做了。西特警官作为一名总督察,非常熟悉搜捕人犯的步骤。其实就是一些惯例,连刚入行的警察也知道该怎么做。警察会询问检票处的人和两个车站的守卫人员,这样就能获得有关两个犯罪嫌疑人长相的更多信息。检査一下他们的车票还能发现他们那天早晨是从哪里上的车。这是一些不能跳过的基本步骤。不出所料,西特警官回答说他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老妇人给警方提供了一些有关两个人身高体型的基本信息,他还提到了一个车站的名字。“副局长,他们就是从那个火车站上的车。”西特警官说道,“我们向梅兹山火车站的检票人员描述了那两个人的长相,他们说确实有这样两个人通过了检票口。他们说那两个人看起来就像工人,可能是油漆工或者装修工。先是一个挺壮的人从三等车厢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油漆桶。然后,他把油漆桶给了走在他后面的一个瘦弱的青年。车站人员所说的和格林尼治的那个老妇人所说的完全相符。 副局长依然望着窗外。他还是怀疑这两个人是否和这次的事件有关。警方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一个老妇人的话,而老妇人之所以能提供这些信息是因为她差点被一个慌张逃跑的人撞倒。老妇人说的话也不见得真实,她也有可能受到别人的指使啊,虽然这种可能性极小。 “你说,会不会有谁授意她这么说?”副局长质问道,语气中有些嘲讽。他仍然背对着房间,仿佛在欣赏就要被黑暗吞噬的城市的风景。西特警官回答说这一切都是天意,能得到这样一个证人确|实很幸运。西特是警局里敁得力的警官,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大众都认可他是社会秩序的保护者。西特警官略微提高了一下音量,“我们也发现了油漆桶的碎片,这和老夫人的证词是一致的。”西特警官说。 “他们都是从那个小车站上车的。”副局长说出了自己的考量。两特警官说,当时有三个人通过了梅兹山站检票口,其中一个是来自格雷夫森德的小商贩,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认识那个商贩。他说得斩钉截铁——所有要捍卫自己忠诚和尽职的下属都会用这种语气吧。西特警官想向副局长表明他说的话千真万确。副局长仍然望着窗外。现在,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就像夜空下深不可测的海洋。 “从那种地方会走出两个外国无政府主义者,”副局长对着窗棱说话,“这也太难以解释了。” “是挺让人难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您知道迈克里斯也住在那里的话,您就不觉得那么难以解释了。” 西特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副局长正流连于惠斯特纸牌俱乐部的快乐回忆。打牌现在是他人生最大的爱好了,是最能让他感到舒适放松的活动。打牌时,他可以不用再依靠下属的力量,只凭自己的实力来取胜。他每天从下午5点打到7点,然后再回家吃饭。在那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可以忘棹生活中所有的烦心事。无论现实让他多么不满、怨恨,那两个小时就像毒品,顿时让他轻松许多。他的牌友来自各行各业:有著名杂志的编辑,不乏黑色幽默;有上了年纪的律师,人很安静,眼睛小小的,但眼神很有杀伤力;还有一个是尚武好战的上校,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皮肤有点棕色,紧张的时候手就会发抖。他们因打牌而结识,是纯粹的牌友。副局长没有在其他场合见过他们。他和牌友看起来是同病相怜,都是来俱乐部寻找解脱的。看来打牌还真有排解生活苦难的效果。每当太阳开始下山,余晖洒向千家万户的屋顶,副局长就会按捺不住自己迫切的心情,好像等得不耐烦了,要抓紧去见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一样。每天这样的等待也让他办公室的日子好过不少。现在,由于这次的爆炸案,副局长没有心情去倶乐部了,他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工作。只不过,不是积极的认识,而是发现他手中的权力原来如此不可信。 第六章 嫌疑人 帮助假释犯迈克里斯的人正是副局长妻子那群有钱有势的朋友中的一位。她称副局长的妻子为安妮,并一直把她当做一个不谙世亊又不太聪明的小女孩看待。副局长也因为妻子的关系结识了那位夫人。他可不是和妻子所有的朋友都建立了这种友好关系。那位夫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嫁了个有钱人,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她自身就是一位很出色的女性。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魅力丝毫没有被时间消磨。她超凡脱俗,普通的人和事都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她对它们只有嘲讽与同情。她很少钦佩过什么人(这也是她丈夫背地里对她的抱怨之一),平庸和低劣都是她不能容忍的。她从自己的社会地位出发,发表观点时从不遮遮掩掩,行动也自由自在。她的圆滑老练是以她人性的光辉为基础的,她浑身都散发着活力。而且,她虽然社会地位优越,却一直过着平静安详的生活,对人也很热情友好。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容颜衰老,但她与众不同的特质让她一直都是众人崇拜的对象。她就是这样一位神奇的女性,机智聪明,简单真诚,充满好奇。她求知欲很强,但绝对不是像其他的许多女性一样关注社会八卦。她消磨时间的方法是靠她一直以来的影响力吸引一批出众的人,这些人有的位高权重,有的聪慧过人,有的的胆大妄为,有的幸运至极,有的倒霉至极。她不管和这些人见面是否合法,她只在乎这些人是不是有过人之处。因此,皇室贵族、艺术家、科学家,甚至包括地位卑微的各种江湖骗子都出入她家。这些人最能代表当前社会的走向。她来者不拒,从中倾听有价值的观点,识破骗子的伪装,理解不幸者的遭遇,评价来访者的能力。所有这些都启迪了她的思想,锻炼了她的精神。用这位夫人自己的话来说,她喜欢看到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尽管她也有偏见,但她对人对事的判断却极少出错,而且她也不是一个固执的人。除了官方的场合之外,也就只有在她的会客厅里才可能出现堂堂警局副局长和假释犯共处一室的场面。副局长不记得那天是谁把迈克里斯带到夫人那里了。他感觉一定是一位出身不简单的议会成员,而且那个人一定因为同情心泛滥受到了许多报纸的耻笑。当下最名声远扬的人和最声名狼藉的人都被那位夫人集合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猜到那位夫人会接见谁。她家的会客厅用屏风隔出来了一个半私用的空间。屏风是用淡蓝色的丝绸做的,还镀了金边,看起来十分高档。屏风遮住的空间里放了一个舒适的沙发和一些扶手椅。房间里里有六扇高高的窗户,所以十分光亮。在屏风里面谈话的人或坐或站,声音隐约可以听见。 迈克里斯一直是被厌恶的对象,这还要从他多年前因参与一次疯狂的举动而获得无期徒刑说起。当年,有一群人企图从警察押送犯人的车里劫走几名犯人。他们的计划是向警察骑的马开抢,然后仗着他们人数多于押运人员劫走犯人。不幸的是,一名警察也被他开枪打死了。被打死的警察已经结婚,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这件事震动了全国上下,人们都极力要求惩治劫匪,并对遇害者感到深深的惋惜。后来,三个主谋被抓住并处以绞刑。迈克里斯当时还很年轻,也很清瘦,是一名普通的锁匠,还经常参加夜校学习。按照原来的计划,他和其他几个人在这次劫囚事件中的任务就是强行打开装运车的车门。他甚至不知道有人被杀了。迈克里斯被抓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个撬棍,警察在他的一只口袋里发现了一串万能钥匙,在另一个口袋里发现了一把凿子,分明就是一个小偷。但是小偷不会被判无期徒刑。那个警察的死和计划失败都让迈克里斯的内心万分痛苦。审讯那天,法院座无虚席,他在陪审团面前表现得十分痛苦。然而他的内疚在众人看来毫无用处。在宣判的时候,法官非常激动地谴责了迈克里斯,说他是一个腐化堕落、麻木不仁的罪犯。 他受到世人谴责就是因为这个看起来似乎有些夸张的原因。被释放的原因就更加离谱了。他被释放是因为有人想了解他在服刑期间的心路历程。换句话说,也是为了满足某些人自私的想法。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迈克里斯心地单纯,想法简单,只得任凭这群人摆布。他个人的遭遇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他就像那些圣人一样,在对信仰的膜拜中丢失了个性。他的一些想法难以用理皆去解释,让人难以信服。他有关人道主义的观点矛盾重重,含糊晦涩,反倒让人无法争辩。他在陈述自己观点的时候不像在演讲,反而像在告解。他总是轻声细语,嘴角挂着一丝安静的微笑,蓝色的眼睛盯着地面。多年的牢狱生活使他早已习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讲话。如果看看着别人说话,他的思路就会被打断。他出现在那位夫人家里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神态,还拖着一副肥胖的身躯。他的身材会成为他一辈子的枷锁。迈克里斯坐在长沙发的前头,声音很轻很柔,像个孩子一样。他也确实有孩子般的魅力,让人觉得值得信赖。迈克里斯当时被关押在一个还挺有名的监狱里。高墙之下,他整日思索未来的意义。他自认为已经掌握了未来的玄机奥秘,因此他看人的眼神没有半点顾忌猜疑。就算他对世界未来样子的描述没能让那位好奇的夫人满意,单凭他坚定的信仰和乐观的品质也足以轻松获得夫人的赏识。 不论社会地位高低,性格安静的人通常思想都比较单纯简朴。那位夫人就算是其中之―。夫人身份尊贵,她觉得迈克里斯的观点和信仰没有什么极端的内容让她赶到不悦或震惊。事实上,夫人很容易同情像迈克里斯这样的人。她本身不是资本家,社会经济的运行方式和她没有丝毫关系。更能让她动恻隐之心的是人间疾苦。尤其是她作为一个陌生的倾听者,本身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还要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别人的遭遇。副局长清晰地记得迈克里斯和夫人之间的谈话,他一直都在安静地听着。他觉得两个人聊的内容很有趣,就像在听两个来自外星球的人在谈论道德问题。同时,他也觉得有些悲伤,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所谈的内容注定不会成为现实。但迈克里斯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道主义热忱还是很有感染力。谈话结束时,迈克里斯站起身,紧紧握住夫人伸向他的手。他胖胖的手掌没有立马放开夫人的手,但他没什么好尴尬的。他对夫人是感激和友谊。他转身退出屏风,胀得鼓鼓的背部好像要把他的外衣撑破似的。客厅里,客人们这儿坐了一群,那儿坐了一群,迈克里斯摇摇摆摆地向门口走去,眼神依然很平静。每当他走过一群客人的旁边,客人就停止他们的讨论。他看见一个又高又靓丽的女孩在看自己,他朝那个女孩笑了笑。他没有管别人的眼光,一直走到了门口。出狱的迈克里斯第一次在世人面前的露面是成功的,他表现得很有自尊,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嘲讽。迈克里斯离开后,客人们又开始继续之前的讨论。只有一名坐在窗户旁边和两位女士谈话的男士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足有250磅啊,可他身高还不到五尺六呢。太可怜了。真是不幸。”说话的男士体格健壮,四肢发达,看起来像个活跃分子。 迈克里斯离开后,夫人一个人在屏风后失神发呆,她那布满岁月痕迹却依然俊俏的脸流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又有一些客人围了上来,包括一群留着灰白色八字胡,满脸微笑的绅士,两位举止稳重优雅的贵妇;还有一个胡须刮得很干净,两颊深陷的人,他胸前还用黑色缎带挂了一个镶金的眼镜,一副十分传统的花花公子的模样。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中满是凝重。后来,夫人开口说话了,语气中虽然没有愤恨,但也有一些打抱不平的感觉。 “迈克里斯这样温和的人却被当做革命者!这也太离谱了吧。”夫人的目光落到副局长身上。 “他也许不是一个有危险性的革命者。”副局长说道,听起来好像在道歉。 “没危险性,那是当然了。他只不过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有着圣人的情怀,”夫人坚定地说,“他竟然被关了20年。简直太荒谬了,我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现在倒好,他被放了出来,可他的一切都没有了。父母已经死了,未婚妻也在他服刑期间死了,谋生的手艺也荒废了。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多么地耐心,语气是那么地平和。他还说,监狱里孤独的生活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思考,那也能算是一种补偿。如果所有革命者都是像迈克里斯这样的人的话,那我们当中的有些人还不如他们呢。”夫人的话有些戏谑,坐在她周围的那些人虽然还是一脸敬重,但他们嘴角的微笑有些僵硬,“可怜的迈克里斯,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好好照顾自己。他需要一个照料他的人。” “他应该接受治疗。”那个看起来像个活跃分子的人建议道,他说话就像一个军人,听起来倒是十分真诚。那个人看起来面色红晕,身体十分健康,就连穿着的礼服大衣看起来都十分舒适,仿佛他的衣服也血气充足,获得了足够的营养,“他这么肥胖,就等于是个残疾人。” 其他人好像很庆幸有人打开了话题,纷纷表示自己对迈克里斯的同情,“太让人震惊了”“难以置信”“我都不忍心看”,客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那个挂着镶金眼镜的人十分装模作样地说:“天理难容!”站在他身边的客人都认为他所言极是,他们互相点头致意。 整个过程中,副局长都没有发表任何评价。他的身份使他不能对一个假释犯做出任何独立的评价。但他从心里认可夫人的观点,他也认为迈克里斯不过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道主义者,虽然有一点小小的疯狂,但平心而论,他连一只苍蝇都伤害不了。所以,当西特警官提起迈克里斯的名字,并暗示他可能和爆炸案有关系的时候,副局长立刻意识到迈克里斯处境危险。他想到了夫人对迈克里斯毫不掩饰的喜爱。那种喜爱真的是扎根很深,坚定不移。所以,她绝不会容忍任何人再次剥夺迈克里斯的自由。她不仅感觉迈克里斯毫无危险性,还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这个观点。在夫人看来,迈克里斯有着婴儿般清澈的眼睛,他胖胖的脸蛋有着天使般的微笑。她几乎接受了迈克里斯对来来的观点,反正她不觉得反感。对于社会新出现的富豪阶级,她嗤之以鼻。她也十分厌恶工业主义,虽然工业主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但她就是讨厌工业主义的机械死板和冷酷麻木。迈克里斯倡导的人道主义理想不是绝对的毁灭,而是社会现有经济体系的倒塌。夫人不觉得改变经济体系会对人们的道德标准有什么坏处。如果能够改变目前的经济体系,那群惹人厌的暴发户也会随之消失。她讨厌他们倒不是因为他们让这个社会的成分更加复杂,她只是觉得,那群暴发户的精神极其贫瘠,所以他们的认知粗糙不成熟,他们的心灵干旱如沙漠。如果资本消失,那么这群人也会消失。但是这种改变不会触碰社会价值观。就算最后一张钱币消失了,以前有地位的人仍然还是有地位。所以,夫人觉得迈克里斯所畅想的未来不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夫人可不是一个冷漠麻木的人,她毫不避讳地向副局长倾诉了自己的这些想法,而副局长早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听到类似评论的时候,他一般都会保持安静,默默地倾听,而且不能让对方感到受到怠慢。他真的挺欣赏夫人这个人的,这种欣赏一小部分是基于她的名声,还有她的个性,但更重要的是一种受到赏识的感激之情。副局长在夫人那里有了存在感,他觉得大家都很喜欢自己。夫人是善良的化身,也有足够智慧,待人接物都经验丰富。夫人一直支持副局长在他和安妮的婚姻中桿卫自己作为丈夫的权力,这让副局长多少觉得安慰。和夫人不同,副局长的妻子安妮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一点小事就会引起她的极度抱怨。所以,副局长也非常感激夫人对安妮的积极影响。只可惜,夫人的善良和智慧虽然具有明显的女性特征,却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招架得住的。这么多年来,夫人一直都是一个完美女性的形象,甚至有人觉得她就像一个穿着裙子的圆滑惹人厌的老头。副局长一直都认为她是杰出女性的代表,有着女性最美好的特质。同时,她又像男性一样具有创意,充满活力。她敢于为一切值得的人说话,无论他们是布道者、预言家,还是革命者。 副局长很珍惜这段友情。所以,一想到迈克里斯可能面临的结局,他立刻警惕起来。一旦迈克里斯作为嫌疑人被抓起来,不论他和这次爆炸案的关系多么牵强,他都可能会被送进监狱,而且再也不可能被放出来了。再进监狱的话,以迈克里斯的体质来说,他绝对会死在监狱里面的。副局长想着种种可能的后果,有些想法对于一个警局副局长来说还真的挺不合适,而旦也不会给他个人增添多少光彩。 “要是迈克里斯被抓的话,夫人绝对不会原谅我的。”副局长想到。 这样的想法让他暗地里自嘲了一番。一个不喜欢自己工作的人很难对自己抱有什么希望,对工作的厌恶会让整个人失去光彩。也只有在非常幸运的情况下,当我们要从事的任务恰好与我们的兴趣相投时,我们才能得到一丝欣慰,但一切终究只是自欺欺人。副局长不喜欢他现在的工作。以前在热带殖民地工作的时候,虽然距离这里很远,但他感到非常满足。他觉得当时的工作就像一场战役一样惊心动魄,至少像一场公开赛那样紧张刺激。只有在那种工作中,他的能力和冒险精神才能完美结合,获得最好效果。现在,他被困在一张写字台前,觉得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也是命运,让他和一个不喜欢热带气候,不喜欢任何和她娇气品味不相符的东西的女人结了婚。他嘲讽自己竟然会对如此警觉,但他并没有打消不符合他身份的考量。他自我保护的意识非常强。他在心里咒骂道:“真该死。要是西特这家伙真把迈克里斯给抓起来,那迈克里斯肯定别想活着走出监狱。夫人不会原谅我的。” 副局长仍然是用窄窄的后背对着房间。他剃了一个平头,白色的衣领和鬓角的白发相互呼应。他在整个沉思过程中一直纹丝不动。副局长不说话的时间太长了,西特警官大胆地清了清嗓子。果然,副局长回过了神来。 “你认为迈克里斯和这起爆炸案有关?”副局长问道,他说话时并没有转过身来。 “是的,”西特警官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而且像他这样一个假释犯也做不了其他什么事。” “你们需要找到一些决定性的证据。”副局长评论道。 西特警官朝副局长窄窄的后背皱了皱眉,奇怪他怎么一直不转过身来。 “要找到足够的证据绝对不难,”西特警官相当得意地说,“这一点你可以完全相信我。”西特警官特别自信,于是又加上了这一句。他特别期待着把迈克里斯交给公众去审判,人们一定会振臂高呼。人们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现在判断还为时尚早,而且人们的反映在很大程度上还依赖于报纸如何报道。但无论如何,栽到西特警官手上就难免牢狱之灾。西特警官一直是法制的化身,他认为只要是触犯法律的人都应该被扔进监狱里。他为自己的观点感到骄傲。太骄傲了,他甚至在副局长面前发出自满的笑声,然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一点你绝对可以相信我。” 副局长被调到这里来已有一年半多了。这18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假装平静,掩饰着对这份工作以及下属的不耐烦。听到西特警官的这番话之后,副局长终于压制不住了。他每天都觉得这里的工作环境无法相容,简直是方枘圆凿。他所处的环境是一个圆圆的洞,自己却有许多棱角。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只能选择耸耸肩,默然接受。他最厌恶的就是无论什么事都要讲信任。西特警官还没笑完,一直背着身的副局长突然转过身来,好像他倚靠着的窗棂突然被通了电,把他电了个回旋。一转过身,副局长首先看到的是西特警官一脸自满的神情,这倒是意料之中。然而,他还隐约地看到,西特眼中有种未来得及掩饰的戒备。副局长突然转身,西特警官感到猝不及防,他的目光正好碰上副局长犀利的目光。短短一秒钟的对视之后,西特警官才镇定了眼神。 副局长走到今天这个职位也绝不是等闲之辈。他突然起了疑心。其实,他对手下这一群人从未彻底放下警惕之心(除非这群人是他亲手组建,并形成一个半军事化管理的组织)。如果说,因为平日的工作太无聊,副局长的警惕之心睡着了,那也只是很浅的小憩。至于西特警官的热情和能力,副局长一直是承认的,但也并未进行过太肆赞扬。而且,认同一个人的热情和能力并不代表也相信他的道德准则。“西特一定隐瞒了什么。”副局长想。突然之间,他变得非常气愤。他大步走回桌旁,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有这么多文件要处理。”他说得咬牙切齿,“理论上来说,我应该知晓所有线索,然而我只知道我手上有的。还有一些线索他们不选择告诉找,然后他们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 副局长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站着的西特,瘦瘦的脸拉得老长,看起来就像精力充沛的堂吉诃德。 “你到底还留了哪一手?” 西特警官瞪大了眼睛,眼珠圆滚滚的,眼皮一眨都不眨。以前他在审犯人的时候也是瞪大了眼睛。他先警告那些犯人问题的严重性,然后那些犯人或者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或者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但最终都是老老实实交代罪行。现在,他的眼伸里还多了一份惊异。西特警官一直都是警局的顶梁柱,从来没有人会用副局长这种轻蔑又不耐烦的口吻和他说话。就像一个人面对着一次全新的毫无准备的经历,他想拖延一下时间,弄清副局长到底什么意思。 “您是说我对付迈克里斯还有哪一手?” 副局长打最着面前这个人:头圆圆的,双下巴,八字胡留得就像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似的,面色苍白,一脸的肥肉完全遮盖了他坚毅的个性,眼角还有一些皱纹。副局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相信,当你在走进我的办公室之前,”副局长从容不迫地说,“你脑海里的那个人应该不是迈克里斯。” “您为什么这么说?”西特警官问道,他的脸上满是不解。事实上,西特警官真的感到难以理解。通过这次事件,西特发现每个人都有不真实的时候,尤其是身处微妙而复杂的情况之下。绝大多数人都会以技术、审慎或者谨慎的名义为自己的不真实开脱。西特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一位表演走钢丝的演员。表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本应该好好待在台下的杂耍剧场经理突然冲到台前,剧烈地摇晃钢丝绳。表演者能不感到气愤吗?掉下来少说也会摔断脖子的,表演者的演艺生涯也会毁于一旦。一个人不仅要有自己个性,还要有其他让别人记住的东西。一个人的骄傲要么来自于其社会地位,要么来自于其出色的工作业绩,要么就是因为他特别幸运,能够享受别人享不到的清福。 “我这样说自然有依据。”副局长说,“我并不是说你从未考虑过迈克里斯的可能性。但是,你刚才太过于强调迈克里斯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了,让我觉得你隐瞒了什么,不得不让我感到怀疑。如果迈克里斯是一条破案的正确道路,你为什么没有赶紧跟进呢?你怎么没有亲自去他住的地方呢?或者派你的手下去?” 您的意思是我失职了,是吗?“西特警官说这话本来只想表示反思。他觉得副局长步步紧逼,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让自己有个喘息的机会。于是繼了这么一句话,结果反而弄巧成拙。副局长一听西特警官说的那句话,觉得十分不成体统,眉头一皱。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副局长冷冷地说,“我没挪个意思。” 副局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极具杀伤力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明知故问”。作为特殊犯罪部门的长官,副局长不能亲自上阵去探寻犯罪分子隐藏的秘密,尽管他非常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他只能打探下属隐藏的秘密,拿他们练练手了。这种习惯其实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一种天性和习惯而已。副局长天生就有做侦探的资质,他也跟随自己的特长和天赋选对了职业。他判断事情的直觉只失误过一次,就是结婚对象的选择。现在,虽然职务很高,副局长却难有发挥自己特长的机会。在小小的社交圈里,副局长只好就地取材,分析他周围的人和事。这是天性使然,每个人都是如此。 副局长把手肘放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托着脸颊。他现在对这次的爆炸案越来越感兴趣了。在他眼中,西特显然不是最棒的督察,但在他所有的下属里,西特已经是最好的了。作为一名侦探,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一个人,他都持怀疑态度。他想起来以前在殖民地的时候,当地有一个习俗,殖民地的总督必须信任当地一个又老又胖,但非常富有的首领。总督要把那个首领当做最坚贞的朋友,无条件相信那个首领会永远支持白人建立起来的秩序和法制。当时,副局长感到十分怀疑,就仔细进行了一番调査研究。他发现那个首领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他才不管其他的人。虽然他算不上叛徒,但他的忠诚程度也值得怀疑,因为他一直只考虑自己能获得什么好处,能过得多么舒适和安全。那个首领表里不一,搞两面派,这也是很严重的问题。副局长自己总结出来了一些结论。那个首领也是一个高个子的人,西特的个子也很高(尽管他们肤色不同)。西特的外貌还真是让副局长想起了那个首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都不像。副局长做这种联系真是挺奇怪的。不过阿尔弗雷德·华莱士也在他一本著名的书中讲过,在马来群岛住着一群全身赤裸的阿鲁人,其中有一个全身黑得像被煤岩油熏过的人长得正像他家乡里的一个好朋友。 副局长被调到现在这个职位上已经有一段时间,可是直到今天他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做点什么事儿,也算对得起自己领的那份工资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我一定要挖掘出西特隐藏的秘密。”副局长想着,他盯着西特警官,眼神十分神秘。 “不,我没有那么想。”副局长又开口说话了,“你十分了解你的工作,而且也做得很好。这点毫无疑问。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问。”副局长顿了顿,语气一转,“你有什么绝对的证据指控迈克里斯吗?你现在掌握的消息是有两名嫌疑人,而且他上车的车站距离迈克里斯现在居住的村庄只有3英里。除了这些之外,你还有什么绝对性的证据吗?” “我觉得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就已经足够了,我们在讨论的对象可是迈克里斯。”西特警官说道,他又恢复了往日的镇静。副局长微微点头,西特警官认为副局长认可了自己说的话,之前又惊又气的心情终于平复了许多。西特警官其实是一个善良的人,工作出色,在家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他和蔼可亲,公众和警局一直都非常信任他。所以至今,虽然西特警官已经在3任副局长手下工作过了,但他和每一任副局长的关系都很好。第一任副局长有军人气质,做事唐突,白眉毛,双颊泛红,脾气很暴躁。和他相处的时候,西特一直都很温顺。后来,那任副局长到了退休年龄就离开了。第二任副局长文质彬彬,非常清楚自己和其他所有人各自的位置。西特给他立下了不少功绩,他最后被升迁到国外供职去了。西特非常荣幸自己曾与这样一位上司共事过。第三任副局长,也就是眼前这位,当初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大家面前,成了副局长。现在18个月过去了,大家对他依然没什么了解。西特警官觉得和这任副局长应该是相安无事的。尽管人看起来奇奇怪怪,但和他相处应该不难。副局长又开口说话了,西特警官一副认真敬重的模样。不过,这都是外在表现,只不过是职责要求,没什么真正意义。西特警官心里其实一直是在忍耐。 “迈克里斯在离开伦敦去乡下之前曾经向警局汇报过,是吗?” “是的,副局长。” “他在乡下做什么呢?”副局长明知故问。 迈克里斯现在住在一个屋顶爬满苔藓的四居室小木屋里。每天,他都在木屋的二楼上写作,不分昼夜。他肥胖的身躯坐在一把老旧的木头扶手椅上,面前是一张虫蛀的橡木桌子。他用颤抖的双手写下书名:一个囚犯的自传。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一本启示录。小木屋里空间幽闭,又无人打扰,简直再现了迈克里斯在监狱里的感觉,这倒有利于迈克里斯发挥。和监狱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用被逼着去做操了。待在屋里的迈克里斯过着不分昼夜的日子。也许他的额头会渗出辛勤的汗水,但他非常喜欢现在的任务,所以不知苦不觉累。通过书写,他感觉那个内心的自我获得了自由,灵魂可以和更广阔的世界交流。一开始,迈克里斯是被出版商提供的500英镑打动了。现在,他越来越感觉到了书写的快乐。这让他觉得自己十分神圣,十分了不起。 “我们还是把情况了解得越详细越好。”副局长说道,丝毫没有表现出他对情况的了解。 西特觉得这简直是在吹毛求疵。他说警局在迈克里斯来到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如果想要一份完整的报告的话,几个小时之内就可以完成,只需要给负责迈克里斯的警长发份电报。 西特警官一边慢慢地说,一边分析着自己说的每一句话。看他眉头紧锁就知道他脑子里一定在想着什么,但副局长的问题打断了他。 “你已经给警长发电报了?” “还没有。”西特警官回答道。显然,他没有想到副局长会用这么一个问题打断他。 副局长突然放下了二郎腿。 “你觉得迈克里斯是否参与准备了这次爆炸案所用的炸弹呢?”副局长慢悠悠地抛出了这么一个想法,和刚才动作的迅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西特警官做出一副沉思状。 “我现在还不能肯定。他和一些很危险的人交往。出狱还没到一个月,红色委员会就把他选为代表。可能也是为了认可他的付出吧。” 西特警官笑了笑,笑声半是气愤半是嘲讽。他这么一个谨慎的人,这样的情感流露真是不应该。两年前,迈克里斯离开监狱的时候,一些媒体把他炒成了红人,西特警官一直为此不悦。只要牵扯到迈克里斯一丝一毫,繁方就可以合法将他逮捕。逮捕迈克里斯不仅是合法的行为,还是一个有利的权宜之计。要是前两任副局长处理这次案件的话,他们肯定早就明白这一点。而现在这位副局长,态度模糊,如同做梦一般。除此之外,逮捕迈克里斯还能解决西特警官个人的一点小困扰。这个困扰已经影响了西特警官的名声,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甚至让他无法高效地工作。关于这次的爆炸案,就算迈克里斯知道一些,西特警官也确定他知道的不多。这无所谓。西特警官脑子里还能想到其他几个人,迈克里斯知道的可能比这些人还少。但是就目前社会的游戏规则来讲,如果要逮捕那些人,明显要比逮捕迈克里斯麻烦,也不是权宜之计。社会的游戏规则対迈克里斯这样的前科犯没有什么保护作用。有如此有利的条件,警方如果不加以利用就太傻了。当初激情撰文把迈克里斯吹捧起来的记者同样可以挥洒愤怒的笔杆,让迈克里斯再次跌入臭名昭著的深渊。 一想到这儿,西特警官就感到特别自豪,很有成就感。西特警官说到底也只是一名有妻子有孩子的公民,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十分不愿意和教授那种极端邪恶的人物打交道。虽然西特警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心态,但这种不情愿确实影响了他的行为。刚才在胡同里和教授的相遇更加深了西特警官对教授的厌恶。一般情况下,警察会从和罪犯的交往中获得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罪犯对警察毕恭毕敬的态度能满足警察对权力的虚荣心,还能让他们有控制同类的感觉。然而,和教授的交锋完全没让西特警官有这种感觉。 在西特警官看来,教授这种极端无政府主义者就不能算作人类。教授就是一个异类,让人无法理解。并不是说西特警官害怕教授。正相反,西特警官决定在时机成熟时以一种恰当的方式逮捕教授。但现在显然不是恰当的时机。原因有很多,既有个人原因,也有社会原因。考虑到这些,西特警官自然要回避麻烦的方法,于是剩下的方法就指向了迈克里斯这个人。 “我倒不觉得他参与了炸弹的准备。这点我们可能很难验证。但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他肯定和此次爆炸案有关。这一点査起来倒是不难。”西特警官说道。 西特警官神情严肃,一副冷漠的样子显得十分专横。正是这副面孔让许多盗窃犯怪怪认罪伏法。西特警官真的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不过,一想到副局长也只有听他汇报的份却无法掌握第一手资料,他内心还是感到满足。 “你真的认为我们调査的方向应该是迈克里斯?”副局长轻声问道。 “是的。” “确定?” “确定,迈克里斯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副局长一直托着下巴的手突然放了下来。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站起身来,一只手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这么想?” “为什么这么想?”西特警官一字一字地重复道。 “对。在你走进我办公室之前,你在想什么?” 西特现在感觉浑身发热。他从未有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如果迈克里斯和这次案件没有关系,那我就不配在这儿干了那么多年的警官了。”西特警官一字一顿地说,尽量让他的话显得有分量。 副局长听得有些不耐烦。西特警官最后一个字刚出来,副局长立马反驳道:“是什么理由我不知道。西特警官,你不应该和我兜圈子玩花招。这也太不公平了。一堆谜团丢给我,让我自己猜。真的,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做。” 他停顿了一下,又非常自然地说道:“咱俩这次的谈话是非官方的,这点我没跟你说清。” 这句话并不能让西特警官感到些许安慰。西特警官现在非常气愤,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背叛的走钢丝的人。副局长晃动他脚下的绳子,不是为了要置他于死地,而是副局长太无礼无知。就好像谁会害怕似的。副局长换了一任又一任,而西特警官只有一位。他可不是昙花一现的人物,他也不怕死。谁敢摇晃他的绳子,搅了他的局,这就足够让他愤怒了。想象是自由的,西特现在就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这个小子,”西特警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副局长的脸,心里想到,“你这小子真是摆不正自己的位贾,我敢打赌,你也在你的位置上坐不长。” 副局长好像听到了西特警宫恐吓的想法,他嘴角向上一扬,神秘地笑了一下。副局长整个神态都十分自然,一本正经,但他执意还要再刺激西特警官一下。 “现在我们谈谈你在现场到底发现了什么吧。”副局长说。 “这个笨蛋就要丢了他的乌纱帽。”西特警官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当中。但他转念又想到,领导就算被罢免也是有时间报复他的下属的。 “我们现在要谈谈我的调査了是吗?”西特警官冷冷地说,目光仍然盯着副局长。 “是的。你都发现了什么?” 西特警官已经下定决心从绳子上下来了,他才不会任凭副局长威胁。 “我发现了一个地址。”西特警官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他扯下来的那块深蓝色布料。“这是从那个被炸得稀巴烂的家伙的衣服上取下来的。当然,也有可能那根本不是他的衣服,他可能是从哪里偷来的衣服。不过,你看看这个的话就不会那么认为了。” 西特警官向前走了几步,把那块布料铺在了桌子上。西特警官当时从一堆血肉模糊的尸块中拿起这块布料看,正是因为通常可以在领子下面找到裁缝的名字。当然,现在还那么做的裁缝已经不多了。不过,西特警官还是想碰碰运气。结果让他十分吃惊。领子下面确实没有名字。然而,在翻领的内里缝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印花棉布,上面用墨水写着一个地址。 西特警官把那块布料摊在桌子上后就把手拿开。 “没有人注意到我把这块布拿走了。”西特警官说,“我想还是拿走比较好,这样需要的时候我们就能拿来用。” 副局长微微起身,把那块布拉到自己跟前。他坐在椅子上观察面前的布料。这块布也就有烟盒般大小,上面用墨水写着布莱顿大街,还有数字32。副局长感到很奇怪。 “为什么领子上会写着这东西?”副局长抬头望望西特警官,“这也太奇怪了。” “我有一次在一家宾馆的吸烟室里遇见了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他也会把自己的名字还有地址绣在上衣的所有口袋里,以防发生什么意外或者突然生了什么病。”西特警官说道,“那个老绅士说他已经84岁了,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老。他说他以前在报纸上读到过像他那么大年纪的人会突然失忆,他怕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西特警官还在回忆着他和那个老绅士的交谈,副局长打断了他,问他布莱顿大街32号是什么地方。副局长的唐突打断让西特警官觉得十分不爽。他决定这次他也要直来直去。以前,西特警官如果觉得警官知道太多的话反而不好,那么他就会隐瞒一些信息,不向警局汇报。既然副局长这次要插手这个案件,当然谁也无法阻止。西特警官也觉得没有必要和副局长耍什么花招。 “是个商店。”西特警官的回答很简单。 副局上还在盯着那块布看,他以为西特警官还会给他更多的信息。他发现西特警官并没有准备要告诉他更多信息。于是,他开始问西特警官许多问题,撬开西特的嘴,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副局长非常耐心地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从西特警官的回答中他知道了维罗克这个名字、这个人的长相,还有他经营的小商店。在二人一问一答的空隙,副局长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西特警官。他发现西特警官明显有些兴奋。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盯着。 “不过,局里没有关于维罗克的资料。”西特警官说道。 “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前几任副局长都知道吗?”副局长冋道。他把手肘撑在桌子上,两手交叉摆在面前,一副祷告的姿势,只不过缺少那份虔诚的神情。 “不,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上司没有必要知道。反正提到维罗克也没什么好事,只要我知道这个家伙是谁就够了。我会妥善处理的。” “你觉得以你现在的身份来讲,你应该隐瞒这类信息吗?” “副局长,我觉得没有问题。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要说,我是知道分寸的,所以我才能从开始一直干到现在,而且成绩卓著。这是我个人的事情。我一个在法国当警察的朋友说,维罗克是大使馆的特工。我得到这些消息都是靠我个人的关系,靠我自己得朋友。所以,我也有权决定如何处置这些信息。我就是这么想的。” 西特警官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他的下巴都有些颤抖,他觉得自己的职业素养受到了挑战。副局校看到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好吧,我知道了。” “那么,咱俩私底下讲,就你和我之间,你和这个大使馆工秘密接触了多久了?”副局长用手托着脸颊,问道。 “早就有联系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混呢。”这句话是西特警官心里想的,虽然说是私底下的谈话,但西特警官清楚知道这句话不能说。 “我第一次见到维罗克大约是7年前。当时正好有两个皇室成员还有一位议长在这儿访问。”西特警官说,“我的职责就是做好安排,照顾好这些访问者。巴伦·斯多特。沃特内姆那个时候担任大使。他年纪不小了,看起来总是紧张兮兮的。离市政厅晚宴还有3天的晚上,沃特内姆大使派人来说他想见见我。我当时在楼下,马车已经停在门外,等着接送皇室成员还有议长去看歌剧。我立马跑到楼上。我看到大使在卧室里焦虑地踱着步子,搓着手。他说他相信我们的警察,也信任我们的实力,但刚刚有从巴黎回来的人向他透漏消息,而且消息的准确性很高。他希望我能亲自听一听那个人要说些什么。我跟着大使走进客厅,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坐在椅子上,那个人穿着一件长长的外衣,一只手拿着帽子和拐杖。大使用法语和那个人交流,让他讲给我听。当时屋里的光线并不是太好。我和那个人大约谈了有5分钟。他的话确实让我很震惊。随后,大使把我拉到一边,把那个人夸奖了一番。等我再转过身的时候,那个人早就消失不见了。我想应该是趁我和大使说话时候起身从后面的楼梯走了吧。当时也没有时间再去追那个人了,我和大使匆忙下楼,还得确保活动正常进行。但那天晚上闲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处理那个人提供给我们的情报。无论情报是否完全准确,至少看起来事态还是比较严峻的。也许多亏了他的情报,当时的皇家访问才能毫无差错地顺利完成。 “后来,大约是我被提升为总督察后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在斯特兰德大街注意到了一个身材结实魁梧的人,他刚从一家珠宝店里走出来,神情匆忙。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个人。于是我就一路跟着他。当时我正好要去査林十字街。在路口我看到了警局的一个侦探。我就招手把他叫到身边,让他在接下来几天跟踪那个身材魁梧的人,然后及时向我汇报。结果第二天下午,侦探就来向我报告,说那个人和他房东的女儿在那天中午十一点半结婚了,夫妻二人随后要去马尔盖特待一星期。侦探看见他们把行李装上计程车,其中一个行李上还写有巴黎字样的标签。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所以,正好我去巴黎出公差的时候,我就向我在巴黎警局的朋友描述了一下那个人。我朋友说,根据我的描述,那个人应该是替红色革命委员会办事的,是委贝会的追随者。我朋友告诉我,那个人其实是英国人,而且他极有可能是一个秘密特工,在英国为国外的大使馆工作。这下子我就完全记起来了。他就是当时我在沃特内姆大使房间里看到的那个人。我朋友的想法完全正确,他就是一个秘密特工。我朋友又帮我査了一下他的资料,我想我最好对他的情况做一个全面的了解。不过,我想你应该没兴趣听他的资料吧?” 副局长摇了摇头:“我更想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你们之间的故事。”副局长疲惫的双眼闭了一下,又猛然睁开,深陷的眼球放出犀利的光彩。 “我们没有什么正式往来。”西特警官无奈地说,“有一天晚上,我去了他的商店。我向他表明身份,说明来意,问他还记不记得在斯多特大使房间的那个晚上。他当时十分镇定,没有流露出任何慌张的迹象。他说他现在已经结婚了,也安定下来了,他不想别人打扰他现在的生意和生活。我当时就向他许诺,只要他不做太出格的事,警方就不会打扰他的生活。这个承诺对他来讲还是有一定意义的。只要我们给海关一句话,海关的人员就可以截获并检査他来自巴黎和布魯塞尔的包袈,我们还可以没收他的包襄,甚至起诉他。” “他的生意还有一定的风险性啊,”副局长说,“他怎么干这种生意啊?” 西特警官皱了皱眉,略有嘲讽的意味。 “他在欧洲大陆那边有朋友吧,可能他们也是和他做相同生意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很懒,他们那群人都是。” “你做了他的保护伞,那你得到了什么好处?” 西特警官也不准备详述维罗克的生意有什么价值。 “他对我还是有一定用处的。要想利用维罗克那样的人,你必须要先彻底了解他这个人。我能明白他给我的暗示。而且,如果我需要他给我一些提醒的话,他一般都能帮到我。” 西特警官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副局长暗自偷笑:看来,西特警官不少的功绩都是靠维罗克提供的小情报啊。 “我们在査林十字街还有维多利亚街都安排了特殊犯罪部门的警察执勤。他们的任务就是密切注意任何和维罗克有往来的人员。维罗克会经常接待一些刚到伦敦的无政府主义者,并和他们保持联系。着来他的任务就是这个。如果我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查到一个地址,他总能帮上忙。当然,我会正确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在过去两年,我和他只说过三次话。有什么事的话,我会给他留个不署名的纸条。他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回复我。” 在西特警官说的时候。副局长好像一直在点头。西特警官又说,他认为维罗克并不是红色委员会十分核心的人员,但是,委员会明显是信任维罗克的。“只要是我察觉要发生什么事了,我就能从维罗克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西特警官总结道。 “他这次可没帮上你。”副局长一语中的。 “那也是因为我没有察觉会发生什么事,”西特警官反驳道,“我什么都没问他,他能告诉我什么?他毕竟不是我们的人。我扪又没有付钱让他为我们办事。” “是啊,”副局长说道,“他是外国政府的间谍,我们也不能让他知道太多。” “我还是要以自己的方式工作,”西特警官说,“我会负责和维罗克打交道,我也会承担相应的后果。有些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知道。” “你对秘密的理解就是连你的上司也不告诉。真是做得有些过分啊,不是吗?他住在店里吗?” “谁?维罗克?啊,是的,他住在店里。好像他岳母也和他们住在一起。” “你们有没有监视他的房子?” “这倒是没有。但是我们监视了所有和他有往来的人员。我觉得他对这次的事件毫不知情。”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的来头?”副局长指了指桌子上的布料。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简直无法理解。据我所掌握的信息来讲根本无法解释。”西特警官很坦率地承认了他的困惑,就好像他的名声已经如磐石般稳固,承认自己的无知丝毫不会动摇他的名声。“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无法解释。我相信,和这次爆炸案关系最大的绝对是迈克里斯。” “你真的那么认为?” “是的,副局长。因为我排除了其他所有人。” “那除了被炸死的那个人之外,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的想法呢?” “我想他现在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副局长直勾勾地盯着西特警官。他突然站起身,好像要做些什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告诉西特警官,让他第二天早晨再来继续讨论案件。西特警官听着副局长的指示,神情让人猜不透。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西特警官的步伐依然十分稳健。 无论副局长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反正这一次他再也不用只埋头批阅各种文件了。他特别痛恨文案工作,他觉得天天只在桌上办公限制了他才能的发挥,也脱离了现实。他需要的是机敏的判断和行动。西特警官刚一离开,副局长就拿起帽子,戴在头上。但他又坐了下来,他要再好好地把整件事情考虑一下,没多久他就下定了决心。西特警官刚走不久,副局长也离开了警局。 第七章 较量 副局长拐进一条又短又窄的街道,街面潮湿泥泞,就像是一条沟渠。出了那条小街道,迎面就是宽敞的主干道。副局长走进一座大厦,在这儿办公的人非常了不起,他要先拜访一个私人秘书。 这位私人秘书看起来白白净净,头发中分,就像是个穿戴整洁的学生一样。副局长说明了他的来意。私人秘书一脸疑惑地看看副局长,压低了声音说:“他会见你吗?我还真说不准。今天他去找副国务卿谈话了,一小时前刚走回来。我想他是为了锻炼才走回来的吧。现在在会议期间,他真是连锻炼的空闲都没有了。我这不是抱怨。我挺喜欢和他一起散步的。他会倚靠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他现在一定很累,脾气可能不怎么好。” “我是想和他谈谈格林尼治爆炸案的事。” “唉,和你们这群人见面最痛苦了。你等着,我去帮你问问吧。” “麻烦你了。”副局长说。 那个私人秘书给自己打了打气,换上一张无辜的表情,敲开了房间的门,样子就像一个很有优越感的好学生去办公室见老师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向副局长点点头。副局长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的人身材高大魁梧,皮肤很白,鹅蛋脸,只不过有个大大的双下巴,还长着几根灰色的胡须。他可真是个大块头啊。他穿了一件系扣的黑色大衣,胸前还有褶皱设计。这种款式的衣服只会让他的身材看起来更加臃肿,衣服看起来好像快要被他身上的肉撑爆了,扣子好像马上就要飞出去。他脖子也很粗,下眼睑有松松的眼袋,白白的大脸上一只鹰钩鼻特别突出。长长的桌子一端放着一顶光滑的丝绸帽子和一双戴旧了的手套,看起来也都是超大号的。他就是国务大臣埃塞雷德阁下。 他穿着一双超大的靴子,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副局长进门的时候,他并没有向副局长打招呼。 “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连串爆炸案的开始。”国务大臣的声音低沉,但很流畅,“不用跟我说得太详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站在那个人面前,副局长显得十分纤细,就像是在橡树旁边站着一根芦苇。话说回来,国务大臣家世显赫,家族史源远流长,绝对比英国最古老的橡树更古老。 “不,就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讲,绝对不是什么连环爆炸案。” “是吗?可你给的保证只会让我看起来像个傻瓜。”那个人手一挥,指向窗外的大街,“之前就有人跟我说过,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这话说了还不到一个月。” 副局长冷静地朝窗外看了看。 “埃塞雷德阁下,我必须指出,我没有给您下过这样的保证。” 埃塞雷德低垂的眼帘现在抬起来了,眼神聚焦在副局长身上。 “不错,”他说,“我当时找的是西特警官。你当时毕竟刚调来不久。你还适应吗?” “我每天都能学到一些新东西。” “那就对了,希望你能很好地适应。” “谢谢埃塞雷德阁下。今天我就又学到了一些新东西,具体来说,就是在一个多小时前学到的。我觉得这次事件和以往无政府主义者制造的事件有些不同。这也是我来找您的原因。” 埃塞雷德双手叉腰,手背放在髋部。 “很好啊,继续讲。不过,别跟我说细节。” “不会用细节来烦您的。”副局长平静地说道。 埃塞雷德的身后有一个大钟,和壁炉台的材质一样,都是黑色大理石的。钟表的滴答声很是空灵,很快便消散在屋子里了。副局长看着钟表,讲了大概7分钟。他一五一十将事情讲了一遍,其中十分自然地穿插了该有的细节。埃塞雷德没有任何要打断副局长的意思。埃塞雷德就像他高贵的袓先一样,只不过脱去了十字军的战衣,套上了一件不太合体的外套。副局长觉得他再讲一个小时也没有问题,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呼应开头后果断结束了。这让埃塞雷德十分惊喜。 “如果仔细剖析一下这次的事件,我们还是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的。这需要我们的特殊应对。” 埃塞雷德的语气十分坚定。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毕竟涉及外国的大使。” “啊,大使!”副局长浅浅地笑了笑,“我不该跟您提这个的。您不需要挂心这个。因为如果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的话,无论是大使,还是看门人,其实都不重要。” 埃塞雷德大嘴一张,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从风箱里传来的一样。 “不!那些人也太不像话了吧。还要在我扪这儿用他们克里姆鞑靼那一套花样。土耳其人也比他们懂规矩啊。” “埃塞雷德阁下,我得提醒您,现在我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是啊,那你怎么界定他们的行为呢?” “他们如此不加掩饰的大胆举动简直太幼稚了。” “我们不能因为小孩子不懂事就一味忍耐,”埃塞雷德说,眼睛盯着副局长脚下的地毯,“他们要为这次的事件付出代价。我们要做些什么。你是怎么想的,简单地说,不用给我细节。” “好的,埃塞雷德阁下。我认为不应该有秘密特工的存在,他们只会给社会带来危险,因为他们很多信息都是捏造的。而政治和革命领域总会有很多暴力事件,这就为他们捏造信息提供了有利条件。这种行为不仅会引起互相效仿,还会造成社会恐慌、仇恨等等。话说回来,这就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我觉得……” “简明扼要一些!,”埃塞雷德急匆匆地说。 “好的,埃塞雷德阁下。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这次的事件也充分暴露了这一点。我认为,这一次,我们应该秘密解决这次事件,所以我就冒昧前来了。” “可以。”埃塞雷德认同道,“我很高兴你们局里终于有人认为我这个国务大臣有时还是值得信赖的。” 副局长笑了笑。 “我认真地想过了,我觉得现在换掉西特警官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西特?他就是混球是吧?”埃塞雷德一脸厌恶地说。 “话不是这么说。您不要曲解我刚才的话。” “那是因为什么呢,他聪明过头了?” “都不是。我所做的假设都是基于他提供给我的信息。唯一靠我自己的力量发现的事实是西特警官一直都在利用那个密探。这能怪他吗?他当警察那么多年了,他说他需要一些,办案工具,。可是我觉得,他的这件,办案工具,应该属于我们特殊犯罪部门,而不应该被他自己占为己有。我认为我们部门有责任制服那个密探。可西特警官是这方面的老手,他会指控我扭曲他的本意,还会影响警局的办事效率。他觉得他可以给予那些革命者保护。” “这样啊,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第一,要说这种破坏财产又危及生命的行为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为,而只不过是普通地痞流氓所为,我还真说不出来,尽管那些地痞流氓也干了不少反社会的事。第二,正是因为这些受国外政府雇佣的密探的存在,我们的监察工作受到了极大阻碍。那些密探可是比最肆无忌惮的谋反者还要肆无忌惮。做密探的那些人不知道什么叫界限,他们也毫无信仰可言。对他们来讲,法制形同虚设。第三,我们一直都在解决伦敦当地革命者的问题,现在更棘手的是这群革命者中混入了密探。这样的话我们面对的情况就更加复杂了。这点您也是深有体会。前一段时间西特警官不是还向您保证过不会发生类似事件嘛。其实,那种保证根本毫无根据,因为我们面临的事态毫无确定性可循。然而,这种插曲是会发的。我把它称为插曲,是因为这类事件是偶然性的。尽管这次的事件十分残暴,但它绝不是一个更大的阴谋的一部分。这次事件有它的的奇特之处,西特警官也发现了这一点。埃塞雷德阁下,我都没有跟您提到细节。” 埃塞雷德看起来听得很认真。 “很好,就这样,尽量简短。” 副局长显出一副毕恭毕敬的认真样子。他想表示的是他已经在尽最大努力做到简短。 “这次的爆炸案是人为安排的,这点毫无疑问。因此,既然是人策划的,它就一定有漏洞。我也确实发现了这起案件的一些漏洞和疑点。那个被炸死的人应该是被人带到事发地点的,然后被独自留在了那里。我猜测,那个人应该是被当做实施这次爆炸案的工具,被人从国外带回来。而且,我想那个人应该也不太懂英语,所以他被抛下后没有办法问路。现在也只能靠猜测了,因为那个人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了。案件很普通,但令我们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在那个人的衣服碎片上发现了他的地址。这个线索可了不得,它可能会使这次的案件有质的突破。所以,我不准备让西特警官来处理这次案件了。我想亲自查明事情的真相。衣服上的地址指向布莱顿大街上的一个商店,经营者正是已过世的大使巴伦·斯多特·沃特内姆十分器重的一个密探。” 副局长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他们这群人可真是令人讨厌。”埃塞雷德的眼神一直是下垂的,为了看清副局长的表情,他向后仰了仰头。 “为什么不让西特警官来处理这次的案件?” “因为他处理这种案件处理得太多了,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套路。在他看来,我的方法一定是不负责任的。如果是西特警官处理这次案件,他一定会利用现场发现的一丁点证据来指控尽可能多的无政府主义者。而我则会尽全力证明他们的无辜。这个事情真的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明白的,我已经尽量保持简略。” “西特警官会是像你说的这样吗?会吗?”埃塞雷德嘟囔道,头还是微微上扬。 “恐怕他对无政府主义者的厌恶和痛恨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当然,他还是一名出色的警官,这点不容置疑。他的忠诚是百分百的。如果我来处理这次的事件,我希望能有较自由的处置权,甚至比您给予西特警官的自由度还高。我并不是要给维罗克放水。他一定不会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发现他和这次事件的联系。要想吓唬吓唬他并不难。但是我们的目的是钓出他背后那条更大的鱼。在恰当的时候,我们应该保障他的人身安全。所以,我希望您能给我采取这些行动的自由度。” “当然,”埃塞雷德说,“用你自己的方式,把所有能挖掘出来的信息都给我挖掘出来。” “是,我会立刻行动,不浪费一分一秒。今晚我就行动。”副局长说。 埃塞雷德一只手背在身后,头微微往后仰,眼神坚定地看着副局长。 “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会议,”埃塞雷德说,“要是晚上不太晚,我们还没有回家的话,你就来给我汇报一下你的发现。我会给多多说一声,你来的话他会接待你。” 多多就是刚才那个年轻的私人秘书的昵称。别看他年轻,他的社交网络可不窄。他深受那些朋友的喜欢,所以才得了这么一个昵称。埃塞雷德阁下知道这个昵称,是因为他的妻子女儿每天早餐的时候都会谈到他。不过,他使用这个昵称时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反倒让这个昵称有了一种正式感。 埃塞雷德的一番话让副局长又惊又喜。 “一有消息,我一定会尽快向您汇报。只要您有时间。” “我没有什么时间,”埃塞雷德打断道,“但我一定会见你。我现在没有时间。你是准备自己去那家商店吗?” “是的,埃塞雷德阁下。我觉得我自己一个人去是最恰当的方式了。” 埃塞雷德的头向后倾的程度有点过了,为了看到副局长,他只得眼睛使劲向下瞄,看起来就像要闭上一样。 “嗯。那你准备怎么做呢?你要伪装一下吗?” “伪装谈不上。我也就换身衣服吧。” “那是当然。”埃塞雷德说,声音空空荡荡的,像是走神了一样。他缓缓地把头转向钟表的方向。钟表还在滴答滴答无力地走着。从刚才到现在,指针大约走过了20分钟。 副局长从他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钟表。在埃塞雷德转身看表的间隙,副局长觉得有些紧张。不过,埃塞雷德看完时间后,转过身来,表情很是平静,没有厌烦的痕迹。 “很好。”埃塞雷德说,好像在对着钟表说话一样,“对了,是什么让你有这个想法的?” “我一直就是个有想法的人。”副局长说。 “是的,有想法。那是当然。那你直接的动机呢?” “埃塞雷德阁下,我该怎么说呢。我对这个警局来说是新人,因此我对一些陈旧的办案方式非常抵触。我又不太有耐心,非常希望能掌握第一手资料。其实我以前就是这样工作的,只不过现在岗位不同了。说实话,在现在的岗位上,我有时候会感觉还有些不太适应。” “我希望你能够一切都好。”埃塞雷德友善地说。他向副局长伸出一只手,副局长赶紧上前握住了它。那只手宽厚柔软,但却很有力量,就像是农民的手。副局长和埃塞雷德阁下握完了手就退出了办公室。 多多早已等候在门外。他倚在桌子旁,见副局长出来就迎了上去,稍微收敛了一下他与生俱来的张扬。 “怎么样?满意了吧?”他问道,语气中有些骄傲的感觉。 “是的。非常谢谢你。”副局长和私人秘书站在一起,两人的面目表情还真是鲜明对比:一个像僵硬不动的木头;一个像面团,随时都会绽开酒窝,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还好。可是你不知道,今天,国务大臣提出的渔业国有化方案遭到了很多抨击,所以他心情真的很糟糕。他提出的法案确实挺有革新意义的,但那些人也太没素质了吧,怎么能对国务大臣进行人身攻击呢。”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副局长说。 “特别令人气愤是不是?国务大臣每天都要处理很多国事,你简直想象不到,而且他都是一个人完成。在筹备渔业法案的过程中,他真的是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来帮助他。” “因为我这一点小事,国务大臣竟然都抽出宝贵的半个小时见我。”副局长插话道。 “是小事啊!真的吗?是小事的话我就放心了。你要是能自己处理好就更好了。真的,这次渔业法案的事让他精疲力竭。我们一块走回来的时候,从他倚在我身旁的样子,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有多疲惫。其实,以他的身份,走在路上多不安全啊。还好穆林斯今天在这儿部署了他的人。我能看得出来,每隔几个路灯,每走几步我们遇到的人其实都是便衣侦探。他的精神应该也是高度紧张的。那些国外的间谍不会向他投掷什么爆炸物吧?要是那样的话可真是我们国家的灾难。这个国家可离不开他。” “你也是一直和国务大臣在一起啊,”副局长提到,“国务大臣有什么不测,你也跟着牺牲了。” “像这样的年轻人,那倒是一个永留史册的好方法。被刺杀的英国部长还没那么多,应该也会挺轰动的吧。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 “我觉得,如果你想在史册上留名,你就要做出值得人们纪念的事。你和国务大臣没有面临什么危险,除了劳累过度之外。” 副局长的这番话说到了私人秘书心坎里去了,他咯咯咯地笑了笑。 “忙那些渔业法案的事不会把我累死的。我都习惯熬夜了。”私人秘书说,语气有些轻佻。可能他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适合自己的身份,于是又换上一副政客常有的忧郁表情。“国务大臣智慧过人,什么样的工作都能应付得来。我只是担心他精神上受不了。那群革命者,还有他们无恶不作的头头齐思曼,简直让埃塞雷德阁下每晚都寝食难安。” “他们是不敢造反的。”副局长低声说道。 “时势造英雄。只有埃塞雷德阁下才能胜任现在的工作。”多多越说越激动。副局长一直平静地盯着他看。走廊远处的钟响了,私人秘书竖起了耳朵。“他现在要出发了。”私人秘书轻声说道,边说边拿起帽子,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副局长从另一个门出去了,步伐可不像私人秘书那么矫健。他原路返回,先是穿过那条主干道,然后是小街道,最后来到了警局门前。副局长一路上都走得很快,直到来到他的房间门前。走进房间,他静静地站了一两秒,然后就坐下。他摇了一下铃,等着秘书出现。 “西特警官已经走了吗?” “是的,副局长,大约半小时前走的。” 副局长点点头,“好了,没事了。”他把帽子拉得贴近前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想,以西特警官的作风,他一定是把证据也带走了。不过,副局长心里并没有什么敌意。像西特这样资历深的警官往往有很高的自由度。他肯定不会把那么重要的证据放在警局。这也是西特警官对警局不信任的表现吧。副局长决定不再想这个了,他给妻子写了张纸条并派人送了过去。今晚,副局长本来约好要和资助迈克里斯的那位夫人一起吃饭的。现在,副局长另有安排,他希望妻子能够帮他给夫人道个歉。 副局长起身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那个角落是被窗帘隔开的一个空间,里面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钉着一排挂钩,地上还放了一个架子。他这换上了一件短夹克,戴上了一顶浅口的圆帽子。这身打扮倒是和他严肃的脸庞十分相称。他走了出来,眼窝深陷,斗志满满,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神情看起来就堂吉诃德。他不动声色地离开办公室,就像来去匆匆的影子。他走上街道,一股潮湿阴冷之气迎面扑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刚排干净水的水族馆:房子的墙壁是潮湿的,街上的泥土也是潮湿的,反射着路灯的光亮。副局长从査林十字街车站旁边的一个小路走了出来,来到了斯特兰德大街。斯特兰德大街上行人很多,好像许多鱼一样来回穿梭,副局长也不过是一只刚刚游入这条河流的鱼而已。 副局长站在人行道的边上,在等着什么。在车水马龙、灯影交错的马路上,一辆二轮马车缓缓地出现在了副局长的视野。副局长没有做出什么手势,等马车靠近他站的路缘的时候,他直接娴熟地钻了进去。还没等马夫反应过来,副局长就说出他的目的地。 不一会儿就到了。其实他也没告诉马夫要去哪里,他示意马夫停车,马夫就停了下来。马车停在了两盏路灯之间,前面有一群破败的建筑。仔细一看,是一排商店。现在是晚上,商店的门窗都用铁皮盖上了。副局长扔给马夫一枚硬币就匆匆跳下了车。马夫对这位行色匆匆的乘客感到十分奇怪,还好他对手中硬币的面额比较满意。形形色色的乘客见得多了,马夫没有浪费什么时间也没兴趣考虑刚才怪怪的乘客。他用力拉了一把马的缰绳就离开了。 副局长来到街角边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厅。这家餐厅很是狭长,但对于来往饥饿的行人来说,可是一个好去处。餐厅里装饰着许多镜子,给客人更广的空间感,洁白的桌布也很是素雅。虽然算不上豪华,但也有自己的气质。只不过,到底是不是正宗的意大利菜就不好说了,不过是填补一下过往行人空虚的胃而已。副局长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已经越发变得模糊。他挺喜欢这种感觉的。他匆匆吃完饭,站起身付完账,等着服务员找零钱。望了一下镜子,副局长简直快认不出自己了。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穿着,突发奇想,把夹克的领子竖了起来。他对这个改变十分满意,又把黑色的八字胡向上捋了捋。这些小小的动作给他的外表带来细微的变化,副局长对他现在的打扮十分满意。“这身打扮肯定行,”副局长想到,“我要表现得更加潇洒自如。” 他发现身边的服务员早就把零钱找好放在了桌子上。服务员一只眼注意着桌上的零钱,另一只眼却在追随一位高高的女士的背影。那位女士也不那么年轻了,她走到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神情高不可攀,看样子应该是这家店的老顾客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副局长想着每一个坐在这家餐厅里吃饭的人。他们不论来自哪个国家,拥有什么性格,当他们在这儿吃饭的时候,他们这些独立的特征都消失了。他们就是这家餐厅的食客。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家意大利餐厅明明就是英国风味,而来这儿的人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模糊了自己的国籍界限。无论他们做什么,是什么种族,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他们的身份特征都悄悄消失了。他们仿佛就是为这个意大利餐厅而生的,而这个餐厅也是为他们而开设的。他们是一群谜一样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白天是做什么工作的,晚上又在哪里落脚。副局长也和他们一样,他的身份现在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了。谁也猜不出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今晚会在哪里落脚。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落脚之地,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今晚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关上餐厅的玻璃门时,他忽然感到一种独立,这是他一直期望的感觉。他又走上了潮湿阴冷的街道,脚步声淹没在伦敦湿乎乎的黑夜里。 布莱顿大街就在不远处。前方有一块三角形区域,矗立着许多脏兮兮的房子。布莱顿大街就是从那块区域延伸出来的一条小街道。那群房子中有一些小商店。现在已经夜深人静了,店主早就关门歇业了。只有一家卖水果的商店还在营业,是街道唯一的光亮。来来往往只有很少的行人,他们的身影也只有在路过摆满橘子和柠檬的水果摊时才得以一见。走过水果摊,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中,甚至听不到什么脚步声。副局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他现在感觉神清气爽,看来办公室的工作真的让他非常郁闷。副局长这次面临的任务还是比较重要的,然而他心里却十分愉悦,仿佛事态不是那么严峻。不过,副局长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一个巡逻警察的身影出现在副局长的视野里。那个警察走过摆满橘子和柠檬的水果摊,不慌不忙地走进布莱顿大街。副局长像个罪犯一样,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着那个巡逻警察的一举一动,等着那个警察再走回来。但那个警察并没有再原路返回。副局长等了好久那个警察也没回来,看来他应该已经从布莱顿大街的另一端走出去了。 副局长也走进了布莱顿大街。他看到路旁停了一辆大马车,附近就是一家供马夫休息吃饭的小吃店。马车的主人在这家灯光昏暗的小吃店里补充能量,他的马儿们则低垂着头,开心地从挂在马颈上的饲料袋里吃着饲料。在街的另一面,有一家店铺也发出微弱的光,那家店就是维罗克的商店。副局长看到维罗克的商店橱窗里堆满了报纸、硬纸盒,还有各种各样的书籍。副局长就站在路的另一边观察着维罗克的商店。应该不会有错,就是这家商店。维罗克的商店门口摆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商店的门虚掩着,投射出一束窄窄的微弱的光芒。 副局长朝身后子看看,刚才的马车和小吃店已经混成模糊的一团,分辨不清了。那模糊的一团就像个黑色的怪物,挡住了大半条街道。不时传来马蹄跺地的声音,铃铛剧烈晃动的声音,还有深深的喘息声。布莱顿大街的尽头是一个繁华的洒吧,酒吧的灯火辉煌和维罗克商店的昏暗破畋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不知怎的,维罗克的商店给人一种家庭幸福的感觉。虽然灯光很暗,但却有力地隔离了这条街道阴冷忧郁的气氛。 第八章 养老院 温妮的母亲最近打算要搬进养老院。那些养老院本来没有什么兴趣接受温妮的母亲,结果,经不住温妮母亲的软磨硬泡,有一家有钱的养老院经营者终于决定收留她。 搬进养老院这个计划在温妮母亲的心里已经盘算了很久不过她没有告诉别人。其实,温妮已经察觉到了母亲最近有点神出鬼没。温妮和维罗克聊天的时候说到过,母亲最近的马车费花了不少。她说这话倒不是因为嫌母亲花钱多了。母亲一直行动不便,最近竟然活动如此频繁,这令温妮感到有些意外。维罗克更不会在乎岳母花的那点车马费了,他只是抱怨温妮不该说这些小事,打扰了他正常的思绪。维罗克最近经常陷入沉思,一想就是好长时间。值得维罗克关注的有更重要的事,舰在没工夫关心岳母花了多少钱坐马车,他现在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思考问题。 在没有任何人知晓的情况下,温妮母亲把自己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之后,她才向温妮坦白。温妮母亲十分激动,也很振奋。其实,温妮母亲心里很没底,因为她不知道温妮会有什么反应。她的这个女儿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副平静而克制的模样,就算不高兴,也只是长时间的沉默,让人很是害怕。但温妮母亲不会显露出自己内心的担忧,最起码她还是长者,要保持冷静,这样晚辈才会尊敬自己。温妮母亲身躯肥硕,腿脚行动不便。她有了倚老卖老的资本。 听到母亲说要搬去养老院时,温妮着实吃了一惊。她很少会有这种情感的外露,但这一次,她真的非常意外。她本来正在商店后面客厅里掸去沙发上的灰尘,现在她完全停下手中的工作,转头看着母亲:“您是怎么想的啊?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无论生活给温妮带来了什么,温妮一直以来都是一副冷静自若的样子,欣然接受生活的一切事实。她的这种特质也是她与众不同之处,是她力量的源泉。现在,温妮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难道您在这儿住得不舒服吗?” 温妮问了一连串问题后又开始掸尘土。温妮母亲带着脏兮兮的白帽子,顶着一头没有光泽的黑色假发,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 温妮掸完了椅子,又开始掸马毛沙发的背面。维罗克最喜欢坐在这个马毛沙发上了。每次从外面回来,还没脱帽子脱外衣,维罗克就坐在这里。温妮干家务一向都是很认真仔细的,这一次她破例边干家务边问母亲问题。 “您是怎么安排好这事的,妈妈?” 温妮其实不在乎事情的原委,她处理事情的准则就是忽略复杂的细枝末节,但她还是有一定的好奇心的。她就是想知道母亲怎么做到的。母亲非常高兴温妮能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温妮母亲回答得十分洋细,她描述了她见到的所有人物(大多数都设她丈夫生前的相识),不时还会加上一些自己的评论,感叹一番岁月如何改变了旧识的容颜等等。她提到的那些人都是正当注册的福利院经营者。温妮母亲尤其提到了一个酿洒厂的大亨。那个大亨非常善良,也乐于助人,他现在是慈善理事会的主席。温妮母亲当时真挚热切地表示向往住进他们养老院的愿望,结果竟然获得了和那个大亨的私人秘书会面的机会。“那个秘书很有礼貌,穿着黑西装,声音非常温柔,甚至让人觉得有一丝哀愁。他真的很瘦,非常瘦,就像影子一样单溥。” 母亲一讲便讲了好久,温妮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掸着沙发。讲完后,温妮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转身走出客厅,走向厨房。 自己的决定如此突然,女儿没有生自己的气,反而还是那温顺,温妮母亲想着想着,落下了几滴欣喜的泪水。温妮母亲现在开始考虑如何处理自己的家具。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没有这些家具。虽然只是一些桌子椅子、黄铜床架,但把它们处理掉还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她也得给自己留一点家具。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养老院也只是简单铺了下地板,糊了点墙纸。这些细节温妮都不清楚,她也一直都不在乎。至于维罗克,他现在仿佛与世隔绝一样,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难以引起他的关注。 温妮母亲选好自己要用哪些家具后就开始犯愁该如何处理剩下的家具。这些家具肯定是要留给她的孩子的。可是,她有两个孩子。温妮现在有了良好的归宿,维罗克能保证她衣食无忧。可史蒂夫还一无所有,性格又有那么一点古怪。尽管法律上说要保证分配的公平公正,但温妮母亲觉得,史蒂夫还是需要特别的关照。只不过是一些家具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贵东西。史蒂夫这个可怜的孩子应该得到那些家具。可是,这么做的话,史蒂夫可怎么继续在姐姐家住着啊。要是家具都转到史蒂夫名下,以后维罗克每次坐在他喜欢的那个马毛沙发的时候,岂不是要对自己的小舅子心存感激?温妮母亲阅人无数,她对人心的变化还是比较了解的。要是维罗克突然把史蒂夫赶出去怎么办?然而,如果是在姐弟俩之间分开的话,就算分配得再合理,温妮也一定会觉得别扭。所以,史蒂夫必须继续一无所有,必须继续依靠姐姐。 离开前,温妮母亲对温妮说:“你不用等到我死。我留在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你的。” 温妮戴着帽子,站在母亲背后帮她整理斗篷的领子。她听着母亲的话,一言未发。她面无表情地拿起自己的手包,还有一把雨伞。马车已经到了。这可能是温妮母亲最后一次坐马车了。母女俩走出商店。 等在门外的马车真是印证了那句话,“现实比漫画更残酷”。眼前是一匹颤巍巍的瘦马,后面拖着一个快要散架的车厢,车轮也晃晃悠悠的,坐在前面的车夫看起来也不是很健康。车夫让温妮母女俩有些担忧。她们看到从车夫上衣的左袖子里伸出一只假肢。温妮母亲现在看起来可没前几天那么兴奋了,她不那么自信了。 “温妮,你觉得呢?”母亲显得有些退缩。车夫开口说话了,声音就像从被阻塞的嗓子眼里挤出来一样。他身子向前一倾,问怎么不上车,是出了什么状况,还是对他这个人有什么偏见。车夫的脸都有些憋红了。“你们是不是怀疑我没有执照?”车夫的声音听起来都绝望了。 正在附近巡逻的治安官听到了车夫的声音。他朝车夫看了一眼,车夫的声音也就降下去了。治安官又对温妮母女说:“他当车夫都20年了,一次事故也没出过。” “出事故?”车夫发出鄙夷的声音。 治安官的一番话让温妮母女俩觉得安心不少。几个凑过来看热闹的小孩也一哄而散。温妮跟着母亲上了马车,坐进了车厢。史蒂夫和车夫一起坐在前面,他微张着嘴,神情沮丧,看来刚才发生的一切让他很是疑惑。马车终于丁零当啷地出发了。这马车颤颤巍巍,动静又响,一路上引来不少人回头张望。马太瘦了,都能看得出来脊背的骨头,马腿看起来非常无力,就好像原地踏步似的,好一会儿也走不了多少路。不一会儿,大约到了怀特霍尔街的时候,马干脆走不动了,就停在了财政厅门前,叮呤当啷响个不停,就是不见马车移动。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温妮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这马也太没用了。” 温妮的眼睛盯着那匹瘦弱的马。史蒂夫终于改变了一下他愣愣的表情,只听见他非常努力地说出一句“不要”。 原来,马夫正举高了鞭子,抽向那匹瘦弱的马。他没有理会史蒂夫说了什么。也许是没有听见。史蒂夫大口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 “不要抽它。” 马夫转过头。那是一张经过长期风吹日晒而变得红一块紫一块的脸,短短的白胡子随着嘴部的肌肉抖动着。他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嘴唇也有些发紫。他什么话也没说,用脏脏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你不能抽它。”史蒂夫坚定地说,“它会痛的。” “不能抽它?”马夫重复道,却转头狠狠地给了马一鞭子。他这么做,倒不是因为生性残暴,而是他必须这么做,他也要生活。在圣斯蒂芬斯大教堂外,马车又停了一次,叮零当啷眈误了一会儿之后又启动起来。马车走到一座大桥上的时候,外面忽然一阵喧闹。原来是史蒂夫突然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这可把路上的行人吓了一跳,路过的车辆赶紧刹车,朝史蒂夫破口大骂。温妮拉开马车的窗帘,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吓出了一身冷汗,脸色苍白。温妮母亲惊恐地问道:“他怎么样?他伤到了吗?” 史蒂夫没有受伤,其实他根本没有摔倒。只不过太激动了,他现在语无伦次,只是冲着温妮窗口的方向嘟囔着:“太重了,太重了。”温妮伸出手,拍拍她弟弟的肩膀。 “史蒂夫,快点上来。别再跳下去了。” “不,我不。要走,要步行。” 史蒂夫急切地想表达自己的意思,结果却是结结巴巴,根本说不成句。史蒂夫的腿脚还是很灵便的。马车行进得那么慢,史蒂夫走着也能跟上,一点都不费劲。但是温妮坚决不同意。“那像什么话,哪有这种事!跟在马车后面跑!”温妮母亲还在刚才的惊吓中没有恢复过来,她拉着温妮说:“别让他跟着马车跑,温妮,他肯定会走丢的。” “那当然了,这事传到维罗克耳中他会怎么想啊,他肯定会非常生气的。史蒂夫,维罗克一定会生气的。” 一想到维罗克会不高兴,原本就温顺的史蒂夫放弃了抵抗,乖乖地爬到了马车上,一脸失望。 马夫看了看史蒂夫,说:“年轻人,别再干这种蠢事了。” 说完这话,马夫继续赶路,但他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虽然每天就是风吹日晒,接接送送的工作,头脑早就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但他还是非常清醒的。刚见到史蒂夫的时候,他还以为史蒂夫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就是一个喝酒鬼混的小屁孩,现在他再也不出这么认为了。 在史蒂夫惹出这么一出事之前,温妮母女俩在车厢里十分安静,她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史蒂夫这一闹打破了车厢的平静,温妮最先说话:“您的心愿就要实现了。要是您以后后悔的话,那也只能怪您自己。要我说,我觉得您不会过得快乐的。在养老院怎么可能住得舒服?先不说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您怎么会想到去养老院呢?” “亲爱的,”为了盖过马车轱辘声,母亲提高了声音,“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女儿。至于维罗克……” 她本来是要赞赏一番维罗克,可是她又一阵哽咽,只得双眼向上翻,看着马车的天花板。后来,她又躲避女儿的视线,看向窗外,好像在查看马车走到了什么地方。马车贴着路边行驶,速度还是那么缓慢。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伦敦南部的夜晚还是充斥着一片嘈杂声,纪念温妮母亲最后一次马车之行。在路旁店铺微弱灯光的照射下,戴着深紫色软帽的温妮母亲脸上泛起淡淡的橘色。 温妮母亲一生过得也够艰辛,总是牵肠挂肚。随着年龄的增长,脸色越来越黄,每当脸红的时候,脸色就成了橘色。在一次又一次逆境的打磨下,经过岁月的洗礼,温妮母亲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脸红。但在女儿面前,她确实脸红了。等待她的,是养老院里简易的设施,单调的生活,在狭窄的车照里,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她感到了一丝后悔和惭愧,所以脸红了。 其他人会怎么想?温妮母亲知道温妮脑子里考虑的那些人,维罗克的老朋友等等会怎么想。她还是很会讲话的,所以和这些人的关系一直也不错。温妮母亲想,要是自己是个乞丐的话,凭这本事也能生活。别人听到她搬去养老院的消息会怎么想,其实猜也能猜出来。男人本身就粗枝大叶,不那么敏感,所以她的那些男性朋友没有过多追问她搬走的原因。只要她一表现出不愿继续说下去的样子,那群男性朋友们就非常自觉地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了。她现在很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女性朋友。女人嘛,天性就是喜欢打探别人的消息,最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她们非得从你口中听到你女儿女婿的不孝行为才会满意。温妮母亲只遇到一次被人追问搬进养老院的原因,就是收留她的那家养老院的秘书。秘书也是按照院长的意思办事,他必须问清楚每一个申请人的真实状况。温妮母亲当时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那个瘦瘦的秘书当时就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好好安慰温妮母亲。其实温妮母亲不必要表现得那么悲伤。养老院的条款里并没有规定只接受无子的寡妇。只不过养老院有责任弄清楚每一个申请者的情况。大家当然都能理解温妮母亲不愿成为儿女包袱的心情。可秘书一劝,温妮母亲哭得更凶了。 去见秘书的那天,温妮母亲穿了一件很旧的黑色丝裙,上面还装饰着白色的蕾丝。只不过因为时间太久了,棉质蕾丝已经有些发黄了。温妮母亲的每滴眼泪都是真的。她一想到自己对两个孩子的爱和付出,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在男孩的利益面前,女孩的利益往往会波牺牲。在温妮母亲看来,温妮就是牺牲品。还好温妮是一个很独立的女孩子,她不在乎那些和她不相干的人会有什么想法。要不是温妮母亲一直偏袒着史蒂夫,那可怜的孩子能指望什么呢? 温妮刚刚结婚的吋候,温妮母亲曾有过一段时间的安全感。但那种安全感是短暂的。每当温妮母亲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就反复思量这种抓不牢的安金感。她觉得自己经历的事也不少,这种直觉还是准确的。她清楚地认识到世间万物都会衰微,直至消失。维罗克现在对史蒂夫很好,不能代表他永远都对史蒂夫好。温妮是一个十分有奉献精神的姐姐,也是一个非常自信的妻子。温妮母亲倒是不担心温妮对弟弟史蒂夫的感情,可能也只有温妮对史蒂夫的好是永恒的吧。但这仍不能让她对温妮的丈夫放心。她还是坚持自己的理论。她觉得如果维罗克感到身上的担子很重,他就有可能会对史蒂夫感到厌烦。只要他的压力能够小一些,他对史蒂夫的容忍就能长一些。维罗克是个很优秀的人,也非常爱温妮,这点毫无疑问。但他肯定和其他的丈夫一样,都不希望妻子这边的亲戚有太多的纠葛。所以,温妮母亲选择离开。这样的话,维罗克就会感觉压力小一些,他对史蒂夫的照顾也能多一些。原来,温妮母亲搬去养老院完全是为了保护史蒂夫。 史蒂夫是个可怜的孩子,很听话,也很乐于助人,只不过性格有点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以前,在温妮还没有嫁给维罗克之前,温妮母亲一直将史蒂夫带在身边,仿佛史蒂夫和他们家里的家具一样,专属于母亲。温妮母亲不禁问自己“我死了以后怎么办”。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浑身打寒战。而且,史蒂夫在她死后会过得怎样她没有办法知道。温妮母亲可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但是,如果现在她搬进养老院,一走了之,将史蒂夫完全交给温妮,史蒂夫的处境就安全一些。这就是温妮母亲牺牲向己,做出这笔交易的真正目的。她放弃舒适的生活是为了换来史蒂夫一生的保障。其实每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都会做出物质上的牺牲,温妮母亲只不过找到了自己的方式。那也是她唯一的选择。虽然不再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了,但她至少她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牺牲的成果。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最起码她可以不必再被那种不确定性折磨了。温妮母亲不得不承认,做出这种牺牲真的很难。 马车还在剧烈地摇晃,但马车里的人却很难感觉到移动。车厢就好像变成一个在原地剧烈抖动的大箱子,像某种中世纪专门用来惩罚罪犯的工具,或者说是刚刚发明出来治疗胃动力不足的设备。这种前进速度可真让人烦恼。温妮母亲的大嗓门听起来就像哀嚎一样。 “我知道,女儿,你只要有空就会来看我的,是吧?” “当然。”温妮干脆地回答道,目光直直地盯着母亲。 马车路过一家小吃店,从里面飘来炸鱼的香味。 温妮母亲又开口说道:“女儿啊,我必须每个周末都要见到史蒂夫。他不会介意和他的老母亲一起待一天的。” “介意?他怎么会介意呢?他一定会非常思念您的。在您下决定之前,怎么就没想想史蒂夫会有多想您。” 温妮母亲怎么会没有想过,只不过她不能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温妮。她把真相咽在肚子里。温妮一言不发,撅着嘴盯着马车前方。忽然,她说道:“我想我该给他找点事做。他总是闲不住的样子。” “不论你让他做什么,只要别让他给维罗克找麻烦就行。”母女俩又随便聊了几句。温妮母亲说还有一些担忧,她担心史蒂夫没法自己一个人去养老院找她。温妮说史蒂夫现在情况已经比较稳定了,几乎没有再犯过病。她俩脸上都露出欣慰的表情。但温妮母亲还是担忧。从维罗克的商店到养老院要换两次马年,还要步行一段距离,这对史蒂夫来说会不会太难了?温妮母亲想想就觉得害怕,一阵悲伤浮上心头。 “您别乱操心了。是您必须要见他的。”温妮说道,目视前方。 “我倒是想试着不想他。”温妮母亲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关键是你没有空陪他一起来。要是他突然精神错乱,迷了路,有人问他,他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那可怎么办?他可能好几天都找不到家呢。” 温妮母亲又开始想象了。一想到迷路的史蒂夫会被送到济贫院,她的心就一紧。温妮母亲这么一个骄傲的人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我不可能每周都有空带他去看您。”温妮的目光仍然紧紧地盯着前方,“但是,您不用担心。我保证,不会让他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太久的。” 突然,马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接着马车停了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母女俩都有些害怕,坐着一动不敢动。这时,车门打开了,“你们到了”,车夫伸头说道。 马车停在了一排人字形屋顶的房子前面,每一座房子都有一个黄色的小窗户。房屋前面有一片空地,上面种着灌木,大概是要隔离前面道路的车影和噪音。温妮母亲先从马车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温妮忙着给马夫车钱。史蒂夫刚才帮忙从车上货拿下来几个包裹,现在正站在房子前面的路灯下发愣。马夫看看手里的银币。他的手真是大,银币在他掌心里显得特别小。不过,他对银币的数量还是比较满意的,最起码对得起他这把老骨头一路所费的力气。 温妮给了马夫4先令。马夫盯着手棠里的钱看了一会,好像在思索一个哲学难题。然后他把银币揣在兜里,使劲地揣了揣,仿佛他那洗掉色的衣服的口袋像个无底洞似的。马夫长得矮矮胖胖,行动也不太方便。站在路边的史蒂夫瘦瘦高高,肩膀有些耸起,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撅着嘴。 马夫仔细把钱币放好。忽然,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原来你在这儿啊,小伙子,”马夫低声说,“你还会再见到它的,对吧?” 史蒂夫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匹瘦弱的马看。那匹马太瘦了,大腿显得十分无力,尾巴也细得荒唐。这哪像匹马啊,明明就像是披了一张马皮的细木板子。它的两只耳朵耷拉着,还一高一低。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肚子一鼓一瘪喘着气,肋骨和脊椎清晰可见。 马夫用自己的假肢碰了碰史蒂夫,“年轻人,你想坐在这匹马车里一直坐到凌晨两点吗?” 史蒂夫转头看着马夫布满血丝的小眼睛。 “它没你想象得那么脆弱,”马夫说,“它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的,真的,你可以……”马夫沙哑的声音让他的话听上去阴森森的,史蒂夫迷茫的眼神正渐渐转变为惊恐。 “真的,你可以到时候去看看,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候,那真是又冷又饿,但还是得在外面拉客人。没办法。” 车夫的白胡须随着他讲话抖动着。正如胡子上沾满浆果汁的森林之神给西西里岛无知的牧羊人讲了很多奥林匹亚之神的故事一样,马夫给史蒂夫降了很多那些正在被生活的苦难所折靡的人的故事。 “我晚上也都是要工作的,”马夫继续低声说道,语气中还有一些吹嘘的感觉,“我得看看他们有什么活给我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和四个孩子等我养活呢。” 马夫的艰难生活确实让人心生怜悯。有好一会儿,马夫和史蒂夫都没有说话,只有马喘气的声音。 “现在的社会,生活不易啊。”马夫又抱怨道。 在马夫讲述他悲惨生活的时候,史蒂夫的面目表情一直非常紧张。现在,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只不过,再汹涌的感情从他口中表达出来也成了简单的几个字。 “太糟了!太糟了!” 史蒂夫仍然盯着马的肋骨。他害怕万一转向其他方向,就会看到这个世界的凄惨。史蒂夫本身就长得瘦弱,白白的皮肤,红红的嘴唇,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最近,史蒂夫的脸颊上长出了一些柔软的胡须,就像金色的绒毛一样。受到惊吓的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撅着嘴。马夫浑浊的小眼睛打量着史蒂夫。 “马的日子不好过,我的日子更不好过啊。”马夫呼哧呼哧地说道。 “可怜!可怜!”史蒂夫结结巴巴地说,双手往口袋里插得更深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对世上的疾苦十分敏感,他十分想让马和马夫都过得幸福。他甚至想邀请他们和他一起睡觉。但他知道,这不可能实现。史蒂夫没有疯。他想和他们一起睡是一种希望。而且,史蒂夫是从自身的经验得出的这个结论。当史蒂夫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经常躲在房间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脑海里全是一些恐怖、痛苦、悲伤的画面。每当这个时候,姐姐温妮就会出现。抱起史蒂夫,让史蒂夫和她一起睡。那时,史蒂夫充满恐惧的心总能得到安慰,找到平静。史蒂夫虽然总是忘记最基本的事实,例如忘记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等等,但他对感觉的记忆却异常清晰。和姐姐一起睡,感受到姐姐对他的爱是让他恢复平静最好的办法。只不过,随着姐弟俩逐渐长大,温妮不能总是让史蒂夫和自己一起睡觉。所以,看着面前站着的充满痛楚的马夫,史蒂夫才有了刚才想让他和自己一起睡觉的想法。 马夫又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了,于是把史蒂夫晾在一边。马夫本来想坐在马车上的,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太厌恶坐马车的感觉了吧,他还是没有登上马车。他走近和他朝夕相伴的那匹老马,微微弯下身,用右手扶了一下马头。 “你要加油啊。”马夫悄悄地跟马说。 他就这样牵着马一瘸一拐地上路了。这最后一幕场景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马车车轮吱吱呀呀的声音一会儿便听不太清了。他们的身影还若隐若现,走过有灯光的屋子就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在街的尽头向右拐了。那里有一家酒吧。 史蒂夫独自一人站在路灯旁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脸忧郁。他双手握着拳头。只要听到任何让他感到恐惧和痛苦的话,他就会非常愤怒。现在,他的胸中就有一腔怒火在燃烧,而且就要喷涌出来。他的眼睛斜愣着,不知道看着哪里。史蒂夫虽然知道自己不聪明,没什么力量,但他却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史蒂夫的同情之心有两个阶段,而且这两个阶段必然存在,就像一枚硬币必然要有两面:首先是切身的同情而备受折磨,然后是无力改变的愤怒和痛苦。无论是在哪个阶段,史蒂夫都会表现出坐立不安。每一次,温妮都尽量让史蒂夫平静下来,不过却从来没有留意过史蒂夫这两个阶段的表现。温妮就是这样,她不愿意把有限的时间和短暂的生命浪费在了解这些事情上面。现在的社会希望人人都能谨慎行事,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这也给那些傭懒之人的无知提供了一个借口。 温妮母亲觉得无法见到自己的孩子就像要了她的命一样。那天晚上,温妮和以往一样,没有深入思考史蒂夫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史蒂夫当然还是非常兴奋的。温妮一再向母亲保证她不会把史蒂夫弄丢之后,便拉着史蒂夫走了。史蒂夫现在并没有自言自语,但温妮从小到大一直在照顾史蒂夫,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弟弟现在非常激动。温妮紧紧抓住史蒂夫的胳膊,好像依偎在他胳膊上一样,她想着该怎样让弟弟平静下来。 “史蒂夫,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你可要照顾好姐姐啊,你要先上公车,做个好弟弟。” 姐姐这样说让弟弟史蒂夫有了强烈的保护欲。他感到自己对姐姐来说十分重要。他昂起头,挺起胸。 “不用紧张,姐姐,不用紧张。公车没问题。”史蒂夫说话还是断断续续的,他像个孩子一样,紧张的时候就口吃,可脸上却像男人一样,挂着一副要保护姐姐的坚毅的表情。他让温妮倚在他的手臂上前进。走在脏兮兮的宽阔街道上,四周房屋里点的都是煤气灯,看来这一带居住的也都是些穷人。无论是谁走过这条街道也都会惊讶于这条街竟有那么多相似的煤气灯。 姐弟俩走到了街道尽头的那家酒吧。他们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四轮马车,马夫不在车上。这辆马车也是破败不堪,仿佛是被谁扔在了这家酒吧门口。温妮认出了那辆马车:正是刚才他们乘坐的那辆,那么破旧,简直让人联想到了死神的马车。温妮现在没坐在马车上,于是她开始感叹马车前那匹瘦弱的马。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史蒂夫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用力拽了一下姐姐 “可怜!可怜!”他大声喊道,“马夫也可怜。是他自己这么说的。” 看到那匹瘦弱孤独的马,史蒂夫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很想表达他对人类灾难的同情,只可惜他始终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马可怜,人也可怜!”他只是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他觉得这么说还不够表达他的感情。他挣扎了许久,终于说出了一个词,“可悲”。史蒂夫并不擅长遣词造句。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思想也是一片混乱,模糊不清。但是,他的感受能力却特别强。人是可怜的,而人为了生存却不得不压迫另一个可怜的生物,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悲”这个词包含了史蒂夫的愤慨和恐惧。马夫为了生存不得不抽打老弱的马儿。史蒂夫知道这种情况无法改变,马就是要被打的。他之前也见过这种无奈的结局。所以,他觉得这是一个糟糕的世界,十分糟糕! 温妮虽然是史蒂夫的姐姐,也是他的守护者和保护神,但是她没有史蒂夫的理解那么深刻。而且刚才在养老院门前的时候,她也没有听到马夫给史蒂夫说的那一番话。她完全不知道史蒂夫的那句“可悲”有什么内涵。 “走吧,史蒂夫。你改变不了什么的。”温妮平静地说。 史蒂夫听话地跟着姐姐走,比起刚才挺胸抬头的样子,他没有了那种劲头。他一边拖拖沓沓地走着,一边嘟囔着。他嘟哝的很多词都不是完整的,甚至把两个词合成一个词来说。他好像要把自己知道的词都说一遍,看看哪个词最适合表达他现在的心情。终于,他组合好了一句话。他停下脚步,一板一眼地说:“可怜的人们面对着不公平的世界。” 史蒂夫觉得他找的这句话非常恰当。他看到的一些都印证了这句话,这也让他更加气愤。他觉得,应该有人为这个不公的世界承担责任。史蒂夫不是怀疑论者,他是道德的卫士,他始终听从自己内心正直的声音。 “可恶!”史蒂夫说。 温妮看得出来,弟弟的情绪非常激动。 “谁也改变不了的。”温妮说,“快点走吧,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 史蒂夫赶紧跟上姐姐的脚步。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姐姐的好弟弟。他在道德方面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格,当然要听姐姐的话。然而,温妮刚才的话却让他非常痛苦。他认为姐姐温妮是个好人,可连她也说改变不了现在的情况。他低着头,一脸愁闷。忽然,他眼前一亮。 “警察!”他自信地说。 “警察管不了那些事的。”温妮随口一说,继续加快脚步。 史蒂夫的脸拉得很长。他在思考。他想得越深入,越不由自主地把嘴巴张得越大。可能想来想去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他最终放弃折磨自己的脑子了。 “管不了那些事?”他嘟哝着,又惊奇又无奈,“不管那些事?”他一直认为,警察是一群和一切邪恶力量做斗争的善良的人。他一看到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就想到他们有惩恶扬善的力量。他喜欢所有的警察,也非常相信他们。所以,他现在很痛苦,也很生气。他没有想到警察也是会伪装的。史蒂夫很直白,他从不隐藏什么,所以他不能理解警察为什么要装样子。温妮也许只关心事物的表象,但史蒂夫不是,他喜欢追根究底。他生气地追问道:“那警察是做什么的,姐姐?你告诉我啊,他们管什么?” 温妮不喜欢争论。但是,史蒂夫刚刚离开母亲,她担心史蒂夫会因为思念母亲而郁郁寡欢,所以,她打算和史蒂夫讨论下去。“你不知道警察是做什么的吗,史蒂夫?正因为有了警察,那些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人才不会去拿有吃的有穿的人的东西。”温妮真不愧是维罗克的妻子。维罗克是中央红色委员会的代表,结交了不少无政府主义者,还热衷于社会革命。温妮虽然不知道维罗克的这些身份,但她刚才的回答还真是和维罗克相配。 温妮没有用“抢”这个字,因为她觉得这个字也会吓住她敏感的弟弟。谁让史蒂夫那么诚实,那么容易受到伤害呢!史蒂夫非常坚持原则,只是听到那些罪恶的字眼就让他惊恐万分。所以,他一直很容易受到别人讲的话的影响。现在,他就有些惊异,他很快就察觉出哪些和他认为的原则不同。 “什么?”温妮话音刚落,史蒂夫就问道,“他们非常饿也不行吗?无论怎样,他们都不能得到食物吗?” 姐弟俩停了下来。 “就算快要饿死了也不行,”温妮镇定地说道,好像她一点也没有觉得社会财富分配不均是个问题。她四处张望她和弟弟要坐的车。“当然不会允许他们那么做了。再说,我们讨论这个做什么?你又不会挨饿。” 温妮看了一眼史蒂夫。史蒂夫真的长大了,现在已经是个很温和很有魅力的年轻人了,虽然看起来和同龄人有点不同,但在姐姐眼里,这算不得什么。史蒂夫是温妮平淡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了,有史蒂夫的存在,温妮才有了生气和快乐的情感变化,才有勇气,才懂得怜悯,才敢于奉献。温妮心里想,只要姐姐在,就不会让你挨饿的。温妮一直都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史蒂夫。维罗克也一直对史蒂夫很好。温妮觉得史蒂夫真是个人见人爱孩子。 “快点,史蒂夫,就是那辆绿色的巴士。”温妮突然喊道。 史蒂夫赶紧朝正在开来的巴士招手。巴士停了下来,姐弟俩上了车。 大约一个小时后,温妮和史蒂夫到家了。他们穿过商店,商店门上的铃铛叮叮作响。房间里,维罗克正在低头读报纸。他顺着声响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温妮正往楼上去,后面跟着史蒂夫。维罗克一见到妻子心情就会特别好。他都没怎么留意史蒂夫,反正最近他也很忙。他思考的那些事简直给他筑起了一座高墙,将他和外界隔离开来。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妮的身影,好像温妮是飘荡在房间里的幽炅一样。维罗克没有说话。平常他在家说话就少,家人很少听到他那沙哑沉稳的声音。现在,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一家人一块吃晚饭时也不说话。 温妮准备好晚饭后会喊一声“阿道夫”,今天也是。维罗克坐到桌子前一声不吭地吃起来,连帽子都不摘。不摘帽子倒不是因为他随时准备好外出,只不过是因为他经常去咖啡馆这样的地方,养成了戴着帽子吃东西的习惯。门上的铃铛又响了两次,维罗克起身看看,一言不发地走进商店,不一会儿又安静地回来。 回到家中的温妮深切地感受到家中少了一个人。以前,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总会坐在她的右手边。温妮十分思念母奈,她面无表情地发着愣。史蒂夫应该也是想妈妈了,他在地板上来回搓着脚,好像地板是热的,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似的。等维罗克从商店回来,回到饭桌上时,温妮立刻收回自己发愣的眼神,史蒂夫也乖乖坐好。史蒂夫对自己的姐夫十分崇拜和尊敬,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敬畏。在回来的路上,温妮就对史蒂夫说,维罗克现在心情不好,不要去烦他。史蒂夫见过自己的父亲生气,也见过以前母帝的房客发脾气,现在还经常看见维罗克苦闷的样子。这些情绪都让史蒂夫难以理解,而他对维罗克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因为他觉得维罗克是好人。母亲和姐姐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深深地把这点烙在史蒂夫心里。她们经常在维罗克背后谈论维罗克的优点,而且不是泛泛而谈,她们总能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她们的观点。当然,妻子和岳母在背后对自己的赞扬,维罗克一无所知。维罗克发自内心地对史蒂夫好,而不是刻意表现出来什么。在史蒂夫看来,维罗克是唯一配得上姐姐的人,因为其他那些绅士都对史蒂夫非常疏远。除了他们各式各样的靴子之外。史蒂夫对他们没什么印象。史蒂夫的父亲一直对他十分严厉,母亲又整日愁眉苦脸,姐姐也从未向他讲过什么才是善的标准。其实,就算有人讲给史蒂夫听,他也未必信,但史蒂夫坚信维罗克是个好人,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的这个想法。因此,如果维罗克心情不好的话,那将是很严重的。 史蒂夫满怀崇敬地看了维罗克几眼。维罗克看起来一脸苦闷。史蒂夫从未觉得他和维罗克之间的感应像现在般如此强烈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维罗克的痛苦。史蒂夫也觉得很难过。真的,他是真的觉得难过。这种难过的情绪一占上风,史蒂夫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来回用脚摩檫地板。只要他的情绪一激动,四肢也就闲不住。 “把脚放好,听话。”温妮说道,虽然是命令但依然充满温柔。“你今晚还出门吗?”温妮转头问维罗克,语气十分平淡。温妮不是故意说话如此冷漠,只是习惯而已。 一听到“出门”二字,维罗克心里又一阵难受。他沉闷地摇摇头,依然一言不发,坐着不动,眼睛低垂着。他盯着面前的奶酪看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最后起身,离开了餐桌。他走出去的时正好商店里的铃铛响了。维罗克知道自己刚刚摇了头,可现在自己却离开了家。他不想表现得这样莫名其妙,也不想惹温妮生气,只不过他内心躁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其实,出了家门,维罗克也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伦敦虽大,他不知道自已今晚该去哪儿。不过,既然出了门,走一步算一步吧。他走过一条又一条漆黑的街道,又走过一条又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脑子里各种沮丧的念头盘旋着。他从两家酒吧出出入入。维罗克想,让今晚过得有意义吧,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最后,他回到了家里。一进屋,他便一屁股坐在了柜台后面的沙发上,疲惫如数百头饥饿的猎犬扑面而来。维罗克锁好商店的门,关上一楼的煤气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上楼睡觉。温妮已经躺在了床上,用床单盖着自己丰盈的身躯,头枕着枕头,一只手放在脸颊下垫着。维罗克看得出,温妮已经有些睡意了。温妮的大眼睛还睁着,瞳子在白色亚麻枕套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黑亮。不过,由于困倦,温妮的眼神有些迟滞。看到维罗克进来,她并没有动。 温妮深信,无论什么事,都不值得深究。温妮也正是从这种态度中获得生活的动力和智慧。但是,维罗克最近一直沉默寡言,温妮都担心好几天了,精神都有点衰弱了。 “只穿袜子走来走去你会感冒的。”温妮躺着说道,语气非常平静。 维罗克没有想到温妮会说这么一句,这种妻子的担忧和女人的关怀已经久违了。维罗克把靴子脱在楼下,后来又忘了穿拖鞋。他只穿着袜子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脚掌上有肉垫的熊在笼子里走来走去。听到温妮的话,他便停止了游荡,盯着温妮看。维罗克像梦游似的,面无表情。他盯着温妮看了很长时间。温妮动了动身子,不过头的位罝没有动。 看着维罗克面无表情的样子,想起对面原本睡着母亲而现在却空空如也的房间,温妮突然感觉一阵寂寞。温妮还从未和母亲分开过。母女俩一直都是相依为命。温妮觉得母亲不会再搬回来,她很确信这一点。史蒂夫还半信半疑,他始终觉得母亲还会再搬回来。 “母亲是按自己的想法做的。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做。她肯定不是觉得你已经厌倦了她。就这么搬走了,太奇怪了。”温妮说。 维罗克没读过多少书,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但他还真想出了一个很适合眼下情况的比喻,那就是“树倒猢狲散”。维罗克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他现在猜忌心很重,所以也非常痛苦。难道是岳母已经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吗?维罗克认为这显然不可能。维罗克嘴绷得很紧。 “这样的话,可能对大家都好。”维罗克着说了这几个词。 维罗克开始脱衣服。温妮还是一动不动,眼睛不知在盯着哪里,十分迷离。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温妮今晚很反常:她竟然开始考虑一句话有多种意思,而且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维罗克刚才的那句话让她很不舒服。母亲搬走怎么可能是好事?为什么呢?温妮不想继续浪费时间者也这些假设了。还是那句话,她认为所有事都不值得深究。温妮又想到了史蒂夫。弟弟始终在姐姐的心头,凡事都考虑史蒂夫已经深入温妮的骨髓和血液了。 “现在母亲刚刚搬走,我怎么安慰史蒂夫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定会整天焦躁不安,直到有一天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他是个好孩子,我不能看着他那个样子。” 维罗克还在脱衣服,样子十分专注,仿佛他正身处荒无人烟的沙漠。他觉得十分孤独。屋外十分静谧,只听得到从楼梯口传来的滴滴答答的钟摆声。那钟声是维罗克唯一的陪伴了。 维罗克钻进了被子里。他俯卧在床上,仍然一言不发。有那么一秒钟,他想向妻子坦白一切,说出自己所有的秘密。他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坦白的时机。他瞥了一眼睡在旁边的妻子。温妮晚上睡觉前把头发编成了三个辫子,在辫尾绑了黑丝带。看着平静的温妮,維罗克又打消了坦白的念头。他太爱自己的妻子了,他给了温妮一个丈夫应该给予妻子的所有的爱。看着温妮平静的睡姿,看着她的头发,维罗克不忍心打破这种平静,更不忍心破坏这种家庭的气氛。温妮还是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维罗克脑海里想起温妮盯着空屋子时的眼神。温妮总是让维罗克感到神秘,但他不希望打破温妮的神秘,他很怕失去。他很懒,这也是他脾气好的原因。因为爱,因为害怕,也因为懒,隋,他不愿触碰温妮的神秘。以后还有时间呢,那时候再说也不迟,维罗克想。想了几分钟之后,维罗克突然说道:“明天我要去欧洲大陆。” 维罗克不知道温妮是否已经睡着了。事实上,温妮听到了刚才丈夫说的话。她的眼睛还睁着,只不过她一直躺着没动。她不想追问维罗克为什么要去欧洲大陆。而且,维罗克经常出差去那里,因为又要开始从巴黎和布鲁塞尔进货了,他经常亲自过去挑选商品。维罗克最近在商店又结识了几个朋友,那几个朋友应该在生意上对维罗克很有帮助。 维罗克等着温妮的反应,他又说:“我可能要去一个或两个星期。白天就让妮欧过来陪你吧。” 妮欧是在这条街上帮人打杂的女佣。她的婚姻十分不幸。她的丈夫是一个工匠,整日纵情声色,妮欧一个人拉扯一大帮的孩子。她经常穿一件一直挽到腋窝的粗布围裙干活,每天都提着水桶,擦洗地板,长此以往,她整个胳膊都是红的。只要妮欧一走近,人们就可以闻到她身上的肥皂味和朗姆酒味。 “没有必要让她来整天陪着我。我和史蒂夫一起没有问题的。”温妮说道,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楼梯口的钟表敲了十五下。 “我现在关灯可以吗?”温妮问道。 “关吧。”维罗克沙哑地回答道。 第九章 奇怪的客人 10天后,维罗克从欧洲回来了。可是与平常旅游回来的人不同,维罗克并没有因为这次异国之旅而精神振奋,也没有因为归家而面露欢喜。维罗克走进商店时一脸的严肃和疲惫。他拎着包,低着头,径直走过柜台,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疲惫不堪,好像他是从多佛步行回来的。现在是大清早,史蒂夫正在用掸子打扫橱窗,他扭头看着走进来的维罗克,眼神里依然是敬畏。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维罗克边说边轻轻地踢了一下脚边的一个旅行袋。史蒂夫赶紧跑了过来,抓起旅行包就看。史蒂夫的动作那么迅速,连维罗克都吃了一惊。 维罗克进门的时候,系着围裙的妮欧正跪在地上,用石墨擦客厅的壁炉。她朝门口看了一下,便起身去告诉正在厨房里的温妮。 温妮也只是走到客厅门前,对着正在商店里坐着的维罗克说:“你应该要吃些早餐吧。” 维罗克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温妮提出了一个不可能的建议。但他刚走进客庁,看到桌上诱人的早餐,就十分认同温妮的提议了。他还是戴着帽子吃饭,就像在酒吧里一样,大衣的衣角垂在椅子两边。餐桌上铺着棕色的油布。温妮慢条斯理地向维罗克诉说家里的近况,就像神话中忠实的妻子佩内洛普终于等到游荡归来的丈夫奥德修斯一样。神话中的佩内洛普在丈夫离开期间织了很多布,温妮没有织织补补,但她把楼上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卖掉了一些不用的东西。这期间,迈克里斯来过几次。他告诉温妮他要去乡村的一个小木屋里生活,大约是在査塔姆和多佛的交界处。卡尔·云德也来过一次,当然是在他那个又老又古怪的女管家的搀扶之下来的。温妮一直觉得云德很讨厌。温妮还接待了奥斯邦。奥斯邦来的时候,温妮站在柜台后面,面无表情,眼神望着远方,一言不发。一提到奥斯邦,温妮的脸上泛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晕。温妮当然不会忘了提到史蒂夫。她说史蒂夫一直都在帮她拖地。 “母亲不在家,我们只能这样过。” 维罗克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表示不满。温妮不知道维罗克的秘密,她也不知道维罗克的沉默代表了什么。 “史蒂夫一直都很认真做事的。”温妮继续说道,“他一直想为这个家尽一份力。你是觉得他做得还不够好吗?” 维罗克瞥了一眼史蒂夫。史蒂夫坐在他的右边,依然还是脸色苍白,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着。维罗克的这一眼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维罗克或许曾经想过史蒂夫十分不中用,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无聊念头,也不会影响到什么。维罗克向后一靠,把帽子脱了下来。他还没能把帽子放在桌上,史蒂夫就一把抓住帽子,然后毕恭毕敬地把帽子拿到厨房。维罗克又吃了一惊。 “那孩子为了你可以做一切,维罗克。”温妮平静地说,“他做什么都愿意。” 温妮停了下来,她在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妮欧还在厨房里擦地板。一看到史蒂夫出现,她开始了抱怨。妮欧发现,温妮总会时不时地给史蒂夫一些零花钱,而史蒂夫很容易上当。只要妮欧给史蒂夫讲她年幼的孩子的事,她就能从史蒂夫手中骗到一些钱。妮欧正跪在地上,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就像是被圈养在家里的某种两栖动物。她的开场总是一样的。“你真是幸福啊,什么都不用干,像个绅士一样享受。”妮欧说。接着,她又开始诉说穷人的生活是如何疾苦和不幸。她一边用力地擦着地板,一边带着鼻音说个不停。其实,妮欧讲的都是事实,她的感情是真挚的。每当讲起她不幸的日子,泪水总会打湿她的双眼。她是真的需要一些钱。 温妮在客厅里发觉妮欧又开始向史蒂夫抱怨了。“妮欧又在讲她孩子的事情了。他们肯定没有妮欧所讲的那么小。她有几个孩子应该挺大的了,能自己养活自己。她讲的那些事只会让史蒂夫非常愤怒。” 厨房了传来一阵拳头敲桌子的声音。温妮说对了。史蒂夫一开始是同情妮欧,等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没钱时,他开始变得十分愤怒。他感觉自己不能帮助妮欧减轻贫穷负担,那么就要有人为此负责。温妮离开咎桌,准备去厨房结束这闹剧,依然以她坚决又温柔的方式。温妮非常清楚,妮欧一旦拿到钱就会去街角那个又脏又破的酒吧里喝上几杯。喝上几杯烈酒应该是妮欧缓解生活苦痛的一种发泄方式吧。温妮能这样理解实属不易,因为她确实懒得去剥开事物的表层,探寻更深层次的东西。“说来也是,她存着钱干嘛?如果我是妮欧的话,我也会和她一样的。” 当天下午,维罗克在客厅壁炉前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瞌睡。后来,维罗克说他要出去散步。 “我希望你领着史蒂夫一起去,维罗克。”温妮从商店喊话。 维罗克这一天可震惊了不少次,刚才是第三次。他诧异地盯着温妮,温妮还是若无其事地在忙自己的事情。史蒂夫在拖地。现在,只要没事做,史蒂夫就会去拖地。这让温妮感觉很不舒服。温妮承认,史蒂夫这样的行为让她很紧张。温妮一直都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她说紧张未免让人怀疑是否有些夸张。但是,只要是看过史蒂夫拖地的人就不会认为温妮是夸张了。史蒂夫拖起地来就像是个闷闷不乐的宠物一样。他一会儿跑上楼梯,一会儿又盘坐在落地钟的旁边,双手抱头。谁看到他那张苍白黯淡的脸,还有暮色中闪闪发亮的眼睛都会觉得心神不安。单是想想他坐在那个地方就够让人不安的了。 温妮让维罗克领着史蒂夫一起去散步。刚开始听到这个建议时,维罗克还挺吃惊。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维罗克真的很爱自己的妻子,用一个男人所能给予的所有的爱。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提出异议。 “他可能会跟不上我,万一他在街上走丢了怎么办?”维罗克问道。 温妮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不会走丢的。你还不了解他。他真的很崇拜你。万一你真的找不到他了……” 温妮停顿了一下,但是她只迟疑了很短暂的时间。 “万一他走丢的话,你就尽符走你的好了。不用管他。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能自己找回家来的。” 温妮竟然如此放心,如此乐观。这就让维罗克今天第四次吃惊了。 “他能找回来吗?”维罗克有些怀疑地问,但他想,或许史蒂夫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傻呢,温妮应该是最了解史蒂夫的人。维罗克目光一转,说:“那让他跟着吧。”说完,维罗克又开始乱想。他更喜欢出门坐马车。即便是像他这种不那么富有的人,也知道如何能走得舒坦。 温妮站在商店门口目送两个人离去。她不觉得史蒂夫会成为维罗克的负担。她看着两个人走在脏兮兮的街道上的背影——一个又高又壮;一个矮小纤细,脖子就像根木棍似的,削瘦的肩膀略微耸起,一双大耳朵在阳光下看起来有点半透明。他们两个人穿的衣服的材质是一样的,他们的帽子都是黑色圆形的。他们装束的相似让温妮不禁联想起来。 “别人看到了肯定会以为是父子呢。”温妮自言自语道。她想,对于可怜的史蒂夫来说,维罗克何尝不像一个父亲。她很庆幸自己在多年前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选对了人。当年,决定嫁给维罗克时可没少辛苦过,也流过一些眼泪。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温妮发现维罗克很愿意带着史蒂夫一起去散步。她感到非常高兴。现在,每当维罗克准备出去散步时,他就会喊着史蒂夫,就好像主人呼唤他的宠物一起去遛弯一样,当然口气不一样。有时,温妮还会发现维罗克盯着史蒂夫看。维罗克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仍然少言寡语,但是不像以前那样无精打采了。不过,她没有觉得这些变化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认为这些变化是一种改进。至于史蒂夫,他再也不呆坐在落地钟旁边了,也不会没事就拖地了。他现在经常在角落里自言自语,语气很可怕。问你问他在嘟囔些什么,史蒂夫只是张张嘴,朝姐姐挤眉弄眼。有些时候,史蒂夫还会莫名其妙地攥紧拳头,对着墙壁绷着脸,不过再也没有见他拿着纸笔在厨房的桌子上画圈圈了。这也是一种改变,不过,温妮不觉得这是一种好的转变。综合史蒂夫最近所有奇怪的表现,温妮开始担忧,他是不是在和维罗克一起散步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维罗克在散步的时候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也会和他们都聊上几句。散步是维罗克户外活动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温妮并不关心维罗克到底去了哪里,见了谁。她的这种坦然镇静让商店里的客人还有其他朋友都觉得难以置信。她没有什么好猜疑的。她唯一担心的是史蒂夫听到了一些不适合他听到的东西。史蒂夫只能听,什么都做不了,这样他就会变得十分焦躁。 温妮在商店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维罗克。维罗克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反驳温妮。其实不用反驳,维罗克的道理也显而易见。但维罗克并没有指出当初是温妮非要史蒂夫跟着自己去散步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公正的旁观者都会认为维罗克是有理的一方。而维罗克表现得非常宽宏大量,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硬纸盒,往里面瞧了瞧,确认一些货物是否完好,然后轻轻地放在柜台上。放好之后,他说最好把史蒂夫送到乡下住一段时间,就怕温妮不能适应没有史蒂夫的生活。 “没有史蒂夫我就不能活!”温妮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如果是为了他好的话,我没有什么舍不得。我不是离不开他,但他有什地方可去呢?” 维罗克又从架子上取下来了一些褐色的纸张和一卷线。他边取货物边说。迈克里斯正住在乡下的一个木屋里,他不会介意给史蒂夫―间房住的。迈克里斯正在写一本书,他那里没有什么访客,也不会有人说些史蒂夫不该听到的话。 温妮说她比较喜欢迈克里斯。她不离欢云德那个糟老头。至干奥斯邦,温妮什么都没有提。迈克里斯也一定愿意和史蒂夫一起住。他一直都对史蒂夫非常友好。温妮觉得迈克里斯还是挺喜欢史蒂夫的。无论如何,史蒂夫也都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你最近好像也越来越喜欢他了嘛。”温妮对维罗克说。 维罗克当时正在打包一个硬纸盒,听到温妮刚才的话,维罗克手一紧,手中的线应声而断。他低声咒骂了几句。然后,他又沙哑着声音跟温妮说他愿意亲自把史蒂夫送到乡下,确保史蒂夫在迈克里斯那里是安全的。 第二天,维罗克就开始按计划行动了。史蒂夫没有反对,正相反,他好像还很迫切离开。只要温妮没有把目光放在史蒂夫身上,史蒂夫就会急切地盯着维罗克看。史蒂夫表现得十分骄傲,十分专注,仿佛第一次被大人允许玩火柴的小孩一样。温妮很高兴史蒂夫能这么听话。她叮嘱史蒂夫不要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了。史蒂夫收起了往日里的孩子气,一脸埋怨地看了看姐姐。温妮笑了。 “好吧,好吧,你也不用生气啊。史蒂夫,你确实有时候会把衣服弄脏的嘛。” 维罗克已经在前而走远了几步。 现在,母亲去了敬老院,史蒂夫又去了乡下,温妮突然觉得孤单了许多。维罗克还是会一个人出去散步,所以温妮总是一个人在商店或在家待着。格林尼治公园发生爆炸案那天,温妮也是一个人在家。维罗克那天一大清早就出门了,直到黄昏才回来。温妮不介意自己一个人,她不喜欢出门。外面天气不太好,屋里反倒更加舒适。温妮坐在商店的柜台后面,手里做着针线活。当商店门上的铃铛叮叮作响,维罗克进门的时候,温妮根本都没有抬头看。维罗克刚走到商店外的人行道时,温妮就听出来了他的脚步声。 温妮没有抬头。维罗克什么话也没说,他的帽子向下拉得很严实,他径直朝客厅走去。 “今天天气可真不好。你去看史蒂夫了吗?”温妮静静地问道。 “不,我没去。”维罗克轻声说道,说完便砰的一声关上了客厅的门。 有好一会儿,温妮都只是坐着,什么也没做,手里的针线放在膝盖上。突然,温妮把针线放在柜台下面,起身去打开了煤气灯。她转身走过客厅,来到厨房。维罗克一会儿肯定要喝茶。温妮知道维罗克很爱自己。她从未奢求维罗克说什么甜蜜的话,做什么浪漫的事。温妮知道维罗克有喝茶的习惯,尽管很少有人还保持着这种习惯,温妮也觉得十分别扭,但是,她愿意为维罗克泡茶,而且她并不期待维罗克会感恩她的这种照顾。毕竟,维罗克也是一位很好的丈夫,温妮尊重维罗克作为丈夫的权利。 煮好茶,温妮本来打算去厨房做晚饭。这时,她隐约听到一阵阵咯咯吱吱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奇怪,温妮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她聚精会神地听着。温妮似乎听出来是什么发出的声响,她赶紧划亮一根火柴,点着客厅桌上的一个煤气炉。煤气炉用得时日也不短了,刚一点着时,它发出一阵哨子的声音,然后就像一只撒娇的猫一样,发出“咕噜咕噜”声。 发出声音的正是维罗克。以前,维罗克进了家门也不会脱掉外衣和帽子。今天与以往不同,维罗克把大衣脱了下来,扔在沙发上,帽子也是倒扣在沙发边上,一看就是被扔过去的。维罗克拉了一把椅子到壁炉前面。他把脚底靠在壁炉旁边,双手抱着头,身子向前探,靠近正在燃烧的炭火。温妮听到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正是维罗克牙齿剧烈打颤的声音。维罗克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温妮吓了一跳。 “你浑身都是湿的。”温妮说。 “没有那么严重。”维罗克挤出几个字,接着又猛打了一个寒战。他在尽最大努力阻止牙齿打架。 “我扶你去床上休息一下吧。”温妮不安地说。 “没有那个必要。”维罗克带着很重的鼻音回答道。 维罗克早晨7点就出去了,下午5点才回来。这之间的时间里,他不知怎么就感染上了重感冒。温妮望着他弓起的后背。 “你今天去哪里了?”她问道。 “没去哪儿。”维罗克抽着鼻子回答。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受到了委屈,也像是在忍受着剧烈的头痛似的。维罗克的回答如此应付,如此不真诚。温妮没有说什么。整个房间里一片沉寂。维罗克大概也是感觉到自己刚才的回答太过敷衍。他抽抽鼻子,有些歉意地说:“我去银行了。” 温妮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来。 “你去了银行?”温妮还是不温不火地问道,“你去银行做什么?” “去取钱!”维罗克很不情愿地嘟囔着。他又把鼻子往壁炉那边凑了凑。 “取钱?什么意思?你把钱全取出来了?” “是的,全取出来了。” 温妮仔细地铺好桌布,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两副刀叉。听到维罗克的回答,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 “你把钱都取出来干吗?” “可能很快就会用得上。”维罗克支吾着,他似乎不愿意再多讲。 “我不懂你的意思。”温妮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随意。她站在桌子和食橱之间,等着维罗克给她一个解释。 “你知道,你是可以相信我的。”维罗克面对着壁炉说,声音有一些哽咽。 温妮慢慢转身走向食橱。 “当然,我相信你。”温妮一字一顿地说。 温妮又开始按部就班地准备晚餐。她摆好两个盘子,拿出来一些面包和黄油。她在餐桌和食橱之间来来回回好几趟,动作十分娴熟,每一步好像都重复过许多次。在这期间,他们两个谁都没说话,家里显得十分宁静平和。温妮拿出果酱,她又想到维罗克今天在外面待了那么久,肯定比较饿,于是她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些冷牛肉。她把牛肉放在正在咕噜作响的煤气炉旁边,顺便瞟了一眼坐在壁炉旁纹丝不动的丈夫,接着便去了厨房。从厨房回来时,温妮手里拿着切牛肉用的刀和叉。 “要是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也不会嫁给你。”温妮打破了沉默。 维罗克还是双手抱头,弓着背。他在壁炉前一动不动的,好像睡着了一样。温妮煮好了茶,轻轻地喊了一声“阿道夫”。 维罗克应声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子前坐下。温妮拿起切肉的刀,看看是否锋利,然后把它放到盘子上,让维罗克自己切肉吃。维罗克低着头,没有动手切肉。 “你要多吃些,这样感冒才会好得快。”温妮说。 维罗克抬起头,又摇了摇头。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脸颊也是红红的。他用手指把头发烧得像一堆乱草。总之,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颓废,十分堕落。当然,维罗克不是一个堕落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尊重的。他现在这个状态完全是因为患了感冒而已。维罗克喝了三杯茶,却一点东西也没有吃。每当温妮敦促维罗克吃点东西时,维罗克脸上都会显露出一丝反感。 “你的脚不冷吗?你最好穿上拖鞋。今晚也最好别再出去了。” 维罗克嘀咕了几句,说他不觉得脚冷,他也没去管脚冷不冷。温妮让他穿拖鞋,他倒没觉得有什么。温妮问他今晚要不要出去,他觉得有话必须要说明。维罗克所想的不是今晚要不要出去,他的计划更加庞大。维罗克断断续续地告诉温妮,他打算全家移民到法国或者加利福尼亚。 谁能想到维罗克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太出人意料,太难以置信,也太不可能实现了,温妮甚至以为维罗克在开玩笑。温妮觉得维罗克就好像在拿世界末日威胁她一样。 “什么话!”温妮说道。 维罗克说他觉得很不舒服,厌倦了周围的一切。而且…… 温妮打断了他的话,“你只是患了感冒。” 无论是身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维罗克今天确实有些反常。维罗克沉默了一会,仿佛他自己也拿不准主意。过了一会儿,他又很笼统地讲了一下理由,他说没有选择,必项移民。 “必须移民。”温妮重复道。温妮坐在维罗克对面。她靠在椅子背上,双手抱在胸前。“我不知道是谁让你有这种想法。你不是奴隶。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是奴隶。你也不要把自己当做奴隶。”温妮顿了顿。她讲话就是这样坦诚直白,让人无法抗拒。“我们现在的生意也没有那么差吧,”温妮继续说道,“你还有一个舒适的家啊。” 温妮环顾了一下客厅。角落里的橱柜,壁炉里红彤彤的火苗,商店里的货物,半透明的窗户,还有虚掩的大门。在这条又窄又隐蔽的街道上,温妮的家真的算得上比较体面了,充满了家的温馨。温妮还想到了和迈克里斯住在一起的弟弟史蒂夫。她现在非常思念史蒂夫,毕竟她当弟弟的保护神已经那么多年了。这儿也是史蒂夫的家,这里的屋顶、橱柜,还有壁炉,到处都有史蒂夫的影子。想到这里,温妮站起身,走到维罗克身边。 “而且,你也没有厌倦我吧?”温妮深情地说。 维罗克没有说话。温妮依着维罗克的肩膀,然后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这一吻不是蜻蜓点水。温妮的嘴在维罗克的额头定格了好久。外界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屋外行人的脚步声也隐匿了。客厅里十分安静,只有桌上的煤气炉在咕噜作响。 维罗克也没有想到温妮会给他那么深长的―吻。他两手抓着椅子,整个人都僵住了。直到温妮移开嘴唇。维罗克才松开紧握的手,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这一次,他没有背对妻子。他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 温妮还是从容不迫地做着家务,收拾桌子。她安静地向维罗克分析着他刚才提议的荒谬之处。其实,温妮真正担忧的还是史蒂夫。以史蒂夫的状态,怎么可能适合出国呢。单凭这一点,温妮也不会同意维罗克的提议。温妮围绕着这一点讲了很多,越讲越激动。她系上围裙准备洗杯子。维罗克一直没有打断温妮的长篇大论。 “要是你想移民,那你就自己去吧。我是不可能跟你走的。”也许是说得太尽兴了,温妮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尖酸刻薄的话。 “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自己走的。”维罗克匆忙说道。他的声音虽不洪亮,却饱含一种神秘的感情。 温妮也开始后悔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了。那些字眼太过尖锐,温妮本来没有要伤害维罗克的意思。她根本没有要说那些话的意思,只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但是,温妮有办法挽救她说的错话。 她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壁炉前面的维罗克。当温妮还在贝尔格莱维亚区和母亲住在一起时,她是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人的,因为她有自己的原则,也十分羞涩。而现在,对面站着的人是她的丈夫,她也不再是那个懵懂羞涩的少女。 温妮一边盯着维罗克的脸看,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当然不能。因为你会十分思念我的。” 维罗克向温妮走去。 “那是当然。”维罗克的声音比刚才有气势多了。他张开双臂,朝温妮走来。可他的表情有奇怪,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是要来拥抱自己妻子,还是要来掐死她。正在这时,商店门上的铃铛又响了起来。 “好啦好啦,维罗克。你去开门吧。” 维罗克还没来得及走到温妮身边。他只好停了下来,张开的手臂缓缓放下。 “你去开门,”温妮重复了一遍,“我还带着围裙呢。” 维罗克只得乖乖地听温妮的话。他动作僵硬,眼神呆滞地向商店走去,就像一个脸蛋红红的机器人一样。不仅动作像,连神态都像,仿佛维罗克的身体内部完全都是由各种机械零件组成的。 维罗克随手带上了客厅的门。温妮动作敏捷地把桌上的盘子一一收回厨房,又把杯子和碗碟洗洗干净。这时她停下来手里的活,仔细听商店里传来的声音。温妮想,来的人应该是个顾客,要是朋友的话,维罗克早就会把他请到客厅里了。温妮一把解开围裙,把他扔在椅子上,悄悄地走回客厅。 正在这时,维罗克也从商店里出来,回到了客厅。 刚才维罗克走进客厅时脸色是红的。等他出来的时候,脸色却是煞白煞白的。因为感冒,维罗克刚才整个人表情都是麻木恍惚的,现在却是一脸的沮丧。他径直走向沙发,盯着沙发上的大衣发愣,好像害怕触碰那件大衣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温妮低声问道。门是虚掩着的,温妮能看到那个客人还没走。 “我今晚可能还要出去一趟。”维罗克说。他还在盯着大衣,只是迟迟没有把它拿起来。 温妮什么话也没说。她走进商店,将身后的门关上,坐到柜台后面。温妮并没有一走进商店就盯着那个客人看。她在椅子上坐好之后才望了那个客人一眼。面前站着的客人又高又瘦,太阳穴向里凹,颧骨挺高,面色很黑,嘴边的胡须向上卷起。其实那个人刚才还在用手卷自己的胡子呢。他穿着一件翻领的大衣,瘦削的脸颊显得更加修长。他看起来身上湿漉漉的。温妮确定她以前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人,他应该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客人。 温妮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那个人。 “你是从欧洲大陆过来的?”温妮终于开口说话。 那个人微微笑了一下,没有看温妮一眼,也没有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温妮依然镇定地盯着那个人。 “你听得懂英语吧?” “是的。我听得懂。” 那个人的英语一点口音都没有,只不过说话速度很慢,好像很费劲似的。温妮也见过一些从欧洲大陆过来的人,有些人的英语甚至比英语母语者讲得都要好。温妮朝客厅门的方向看了看。 “你不是要一直待在英国吧?”温妮问道。 那个人又只是笑了一下。他嘴部的线条看起来挺让人觉得亲切的,但是他的眼睛十分有神,好像在剖析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似乎微微地摇了一下头。 “我的丈夫会帮助你的。这几天你可以待在朱利亚尼先生那里。我丈夫会带你去那个地方的,就叫洲际大酒店,那里环境挺好,很安静。” “好主意。”那个人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冷酷。 “你之前就认识维罗克吗?你们在法国认识的?” “我听说过他。”那个人语速是很慢,但是却很简单直白。 商店里一片安静。 “难道你丈夫现在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了?”那个人又说,这次的语速稍微正常了一些。 “在外面?”温妮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我们家没有后门。” 温妮又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然后,她起身,把客庁的门打开一条缝,朝里面看了看。突然,她把门打开,钻进了客厅里。 在客厅里,从刚才就开始发愣的维罗克现在才刚刚穿上外套。他趴在桌子上,双手撑着头,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些头晕恶心似的。“维罗克。”温妮压着嗓子喊了一声。维罗克抬头看看温妮。 “你认识外面那个人吗?”温妮问得很急切。 “我听说过。”维罗克低声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朝商店的方向瞥了一眼。 温妮大大的眼睛忽然一亮。 “难道是那个糟老头云德的一个朋友?”温妮充满厌恶地说。 “不不!”维罗克一边否定,一边四下里找自己的帽子。帽子就在沙发边上。他把帽子拿在手中,却又再次愣住了,好像一下子忘记了帽子是做什么用的了。 “好吧。他在等你,”温妮说,“我要问你一句,维罗克,他不是你最近接触的那些大使馆的人吧?” “我和大使馆的人有接触!”维罗克心里猛然一紧,又吃惊又恐惧,“谁告诉你我和大使馆的人有接触?” “你自己啊。” “我!我!我和你说大使馆的事儿?” 维罗克一脸恐慌,他感到完全莫名其妙。 “阿道夫,你最近晚上总是说梦话。” “说梦话!我都说了些什么?你听到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你说的断断续续的,根本听不出来意思。我只是猜测你最近有担忧的事。” 维罗克的脸涨得通红,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他用力把帽子扣在头上。 “说梦话,好吧。那些大使馆的人!我恨不得挖他们的心,吃他们的肉。他们最好给我小心点!我还有言论的自由!” 维罗克发怒了,他在桌子和沙发之间走来走去,大衣衣角不时地刮蹭着桌角和沙发两端。一会儿,他稍微平静了一些,脸色又由红转白。他喘着粗气,鼻翼一张一合的。维罗克在试着恢复自己的情绪。 “那这样吧,”温妮说,“你去打发了那个人。别管他是谁,尽快让他离开。你要尽快回来。你还感冒着呢,这两天我要好好照顾你。” 维罗克已经平静了下来。听到温妮的话,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维罗克刚刚打开门,温妮又一声叫住了维罗克。 “维罗克!维罗克!”温妮轻声喊道。维罗克愣了一下。“那你取出来的钱怎么办?”她问道。“你还是放在你口袋里吗?你不觉得……” 维罗克盯着温妮伸出的手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忽,然,他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 “钱!啊,对啊!我刚才没反应过来。” 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猪皮的钱包。温妮接过来,什么话都没说。听到商店门口的铃铛响了,温妮知道维罗克和那个人已经出门了。待到铃铛几乎静下来的时候,一直站着没动的温妮才打开钱包看看到底有多少钱。她把里面的纸钞全部拿了出来。温妮四下看看,家里太安静了,倒让她觉得不太安全,好像她的家是在四下无人的森林里。该把钱放在哪里呢?温妮觉得藏在哪里都不保险。家里的那些家具都不厚实,万一来个小偷,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把钱盗走。忽然,温妮想到了一个好地方。她迅速解开几个纽扣,把钱塞在了自己的紧身胸衣里。温妮刚刚放好钱,门口的铃铛又响了。温妮面不改色,和往常一样从容淡定地走进商店,走到柜台后面接待客人。 刚刚进来的那个人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商店,眼神十分冷峻。他的眼睛扫过墙壁、天花板,又落到了地板上。他下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笑起来的感觉让温妮感觉非常熟悉,似曾相识。看来他不是客人。温妮显得更加冷淡了。 那个人稍微向前走了一步。 “请问您丈夫在家吗?”他的声音很是圆润。 “不在家,他出去了。” “真不巧,我本来还想向他打探点事儿呢。”那人说。 没错,正是西特警官。西特警官本来在家里待着,他总觉得自己被隔离到这件案子之外了。他越想越觉得气愤,越想越觉得不公平。于他决定出去走走。西特警官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地方是维罗克的商店。“作为朋友,我也可以去他家坐坐嘛。”西特警官心里想。西特警官确实有空的时候就会去维罗克那里聊聊天。只不过西特的身份太特殊了,他必须一路上规避值班警察的视线。这点谨慎还是必需的。西特警官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人,十分警惕地走在街上。在布莱顿大街的附近,他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闪,避免撞上正在巡视的治安官,像犯罪分子一样鬼鬼祟祟。西特警官的口袋里还放着他拿走的那块布。他并不是要拿这块布给维罗克看,他只想听听维罗克会主动告诉他些什么。西特警官希望能从维罗克嘴里听到能够指证迈克里斯的话。西特警官毕竟是执法人员,他当然希望自己的行动能够有理有据。当他发现维罗克不在家后,他觉得有些失望。 “要是他很快就能回来的话,我想在这儿等等他。”西特警官说。 温妮说她不能保证维罗克能很快回来。 “我真的有些私事要找他。”西特警官又重复了一遍,“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温妮摇了摇头,她说不知道。 温妮转过身去收拾架子上的纸盒。西特警宫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西特警官说。 温妮扭头看了一眼,她的眼神还是如此冷漠,西特警官感到十分吃惊。 “你肯定知道我是个警察。”西特警官坚定地说。 “我才不会费脑子想你是谁呢。”温妮转过头,继续收拾盒子。 “我的名字叫西特。我是特殊犯罪部门的总督察西特警官。” 温妮整在认真地调整一个小硬纸盒的位置。当她觉得满意之后转过身,眼皮耷拉着,两手随意地垂在身体两侧。有好一会儿,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维罗克出去了大约有25分钟了。他也没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是自己出去的。”温妮随口说了一句。 “和朋友一块出去的?” 温妮捋了捋她脑后整齐的头发。 “是一个来找他的陌生人。” “是这样啊。是什么样的陌生人呢?你能告诉我吗?” 温妮没觉得告诉他有什么不妥。她说那个人瘦瘦的,皮肤很黑,脸很长,留着有卷的胡须。一听到这样的描述,西特警官立即乱了方寸。 “我真笨,竟然没有想到。他动作也真够快的!”西特警官大声嚷嚷道。 他完全没有想到副局长竟然在背后玩这么一手。他对副局长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行为感到十分厌恶。但他不是一个沉迷幻想的人,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等维罗克了。西特警官不知道维罗克和那个人出去干什么了,但他估计两个人应该会同时回来。这件爆炸案没有按照应有的程序处理,西特警官想好的思路完全被副局长打乱了。一想到这里,西特警官就气得咬牙切齿。 “恐怕我没有时间等你丈夫回来了。”西特警官说。 温妮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这个女人如此淡定,如此从容,使西特警官感到十分吃惊。温妮的冷淡反而让西特警官更加好奇。他也不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但他决定试一试。 “我想,”西特警官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妮,“要是可以的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妮抬起头,和西特警官对视着。 “告诉你什么事?你在说些什么?”温妮轻轻地说。 “就是我本来要和维罗克讨论的事啊。”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温妮读了早报。但她一直没有出门。那些卖报的小孩也不到布莱顿大街来。他们觉得这里不会有什么人买报纸。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主干道上的叫卖声被层层的砖瓦房阻隔,也根本不会传到温妮的耳朵里。那天晚上,维罗克没有往家里拿晚报。所以,温妮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如实告诉了西特警官。她对西特警官的问题感到有些不解。 西特警官当然不信温妮所说的话。他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温妮把头转向一边。 “你们这些人也太愚蠢了,”温妮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又不是任人压迫的奴隶。” 西特警官一直在观察着温妮的表情。可他没有得到什么信息。 “他今晚回来的时候没跟你说些什么吗?” 温妮把头转向另一边。西特警官读懂了,这是否定的意思。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西特警官感觉他快忍到极限了。 “还有一件小事,”西特警官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我本来也想跟维罗克说的。我们找到了一件被偷的大衣。” 温妮今晚对“偷”这个词尤其敏感。一听到是衣服被偷,她想起来自己衣服里的钱,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我们没有丢大衣。”温妮平静地说。 “那可就更奇怪啦。”西特警官说道,“你们这儿有不少墨水瓶啊。” 西特警官顺手拿起手边的一个小瓶。他把瓶子放在煤气灯下照了照。 “这个是紫色的吧。”西特警官边说边把瓶子放下,“我刚才说很奇怪,那是因为那件大衣上有个标签,上面有你们这儿的地址,就是用这种墨水写上去的。” “那应该是我弟弟的。”温妮倚靠在柜台上,略微提高了一下声音。‘ “你弟弟现在在哪儿呢?我能见见他吗?”西特警官赶紧追问道。 “他不在这儿。衣服上的那个标签是我写的。”,,”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他住在乡下,和一个朋友一起。” “你弟弟把衣服带到了乡下。他和谁住在一起啊?叫什么名字” “迈克里斯。”温妮没有想太多,就这么坦白了出来。 西特警官从齿间出了一声口哨。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就是这样,没错。那你的弟弟,他长什么样子呢?壮壮的,黑黑的?” “不是,”温妮反驳道,“那个人肯定是小偷。史蒂夫长得非常瘦弱。” “很好。”西特警官显得有些得意。被西特警官问了这么一通,温妮感觉又奇怪又有些警惕,她一直盯着西特警官。西特警官希望知道更多。为什么要在衣服里写上地址呢?他记得证人说过,那个被炸得粉碎的人是一个年轻人,走路有些心不在焉,举止有些奇怪。他还听说一直都是温妮在照顾弟弟,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你弟弟是不是很容易情绪激动?”西特警官试探道。 “是,他是这样的。但他怎么把外套弄丢的?”,,” 西特警官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报纸。那是一份体育晚报的加刊。也许是由于职业的原因,西特警官总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周围的同事。既然不能完全相信自己圈子里的人,他只得为自己的信任另寻一个出口。西特警官喜欢赛马,他现在宁愿相信那些体育专栏的赛事预言家。西特警官把报纸放在桌子上,他本来想拿的不是报纸。他又把手伸进口袋里,这次掏出了他从医院停尸房里拿走的那块碎布。他把那块碎步递到温妮眼前。 “我想,你应该见过这个吧。” 温妮双手接过那块布。她仔细看了看,眼睛越睁越大。 “是的。”她倒抽了一口气,抬起头,竟然有些重心不稳似的向后退了一小步。 “可是这块布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站在柜台外面的西特警官一把将那块布从温妮手中夺回来。温妮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西特警官知道,那个被炸死的人一定就是温妮的弟弟了。不会有错。他很快就把事情联系起来。他觉得,当时出现在格林尼治的另一个人应该就是维罗克。 “温妮,”西特警官说,“其实对于这起爆炸案,你知道的信息并不少,只不过,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温妮像石头一般,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写满了吃惊。她真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整个身体动弹不得。商店门口的铃铛突然又响了,温妮甚至无力抬头看看究竟是谁进来了。听到有人进来,西特警官猛地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进来的正是维罗克。维罗克关好门,他的目光正好与西特警官的目光相遇。 维罗克看都没看温妮一眼,径直走向了西特警官。西特警官看到只有维罗克一人回来,旁边没有跟着副局长,不禁松了一口气。 “你来了!”维罗克非常沉闷地说。“你这次来追踪谁?” “没追踪谁。”四特警官低声说,“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维罗克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但是表情非常坚毅。从刚才进来到现在,他还是没有看温妮一眼。 “到这里面来说吧,维罗克把西特警官领进客厅。 客厅的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地关上了。温妮猛地一个起身,跑到门旁边,抓住门把手,好像要用力把它打开似的。温妮没有这样做。她跪了下来,把耳朵贴到了锁眼的地方上客厅里。两个人就站在靠门的地方。温妮能清楚地听到西特警官的声音。不过,她没有看到的是西特警官证拿手指戳着维罗克的胸脯。 “维罗克,你就是现场的另一个人吧。证人在格林尼治公园看到的是两个人。” “那么你现在就逮捕我吧。你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你有这个权利。” “不不!我知道你刚才跟谁出去了。他想要自己来处理这个案子。但是,你可别犯糊涂,是我先发现了你。” 屋内谈话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温妮只听到了模糊的嘀咕声。西特警官一定是在给维罗克看那块布,因为温妮听到维罗克说他不知道那大衣上缝了这么个东西。维罗克说话的声比西特警官要大。所以,温妮可以听得清维罗克说的大多话。 又过了好一会,温妮又听不清屋里的谈话了,看来应该是西特警官在说话。西特警官忽然提高了嗓门。 “难道你疯了吗?” “我这一个多月都没正常过。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抓狂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卸下一切重担,管他什么后果。” 客厅里一阵寂静。 “你准备交代什么?”西特警官问道。 “我什么都会说的。”维罗克刚刚提高的嗓音又低沉了下去。 “你认识我好几年了,你也一直在利用我。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维罗克又提高嗓门说。 西特警官可真不愿意听到维罗克提起他们两个是旧相识了。 “不论今天晚上和你一起出去的那个人给你许诺了什么,你都不要轻信。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想尽办法脱身,能逃多远逃多远。我想我们不会揪住你不放。”西特警官说话的语气有些警告的味道。 温妮听到维罗克冷笑了一声。 “哦,是吗?你觉得只要我不把一切都说出来你就安全了,是不是?你可别想过河拆桥。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是说清楚的时候了。” “随你的便吧,”西特警官冷冷地说,“不过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从现场逃出来的?” “我当时正往切斯特菲尔德大街走,”维罗克说,“突然,我就听到了爆炸声。当时我就赶紧跑了起来。还好当时有雾。直到乔治大街的尽头,我都没看见一个人影。我以为没人看见我呢。” “你逃跑得倒挺容易嘛!”西特警官感叹道,“当时的爆炸声也吓了你一跳吧?” “是的。我没想到那么快就爆炸了。”维罗克承认道。 温妮的耳朵一直贴着锁眼。她吻唇发靑,手脚冰凉,面色苍白,两个黑黑的瞳子好像要被火焰吞噬了一样。 客厅里的两个人在用低沉的嗓音交流着,温妮听得时断时续。 “他可能是被树桩绊倒了吧。”这是温妮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便是一阵轻声细语。后来,好像是维罗克问了西特警官一个问题,西特警官回答说:“当然了,被炸得粉身碎骨。尸骨啦,衣服啦,泥土啦,还有树枝树叶什么的,完全混在一起。他们都是用铲子铲回来的呢。没办法,到处都是。” 温妮本来是蹲着偷听的。听到这些描述,她猛然站起身。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在柜台和货架之间踱来踱去。她看到了西特警官放在柜台上的报纸,便一个箭步冲过去,被柜台狠狠撞到了,却来不及停下,一把抓起报纸。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力地翻动着报纸,结果一不把心,把报纸撕成了两半。温妮气急败坏地把报纸扔在地上。在门的另一边,对话还在继续。 “所以,你淮备认罪了,坦白一切?” “是的,我会说明一切。” 西特警官陷入了沉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维罗克全招了的话,他会曝光许多事情,西特警官苦心经营了那么多年的网络就要毁于一旦,这对他和这个社会都不是什么好事。这种结果不是西特警官想要的。不仅迈克里斯毫发无伤,那个专门造炸药的恶魔“教授”也会被牵扯进来。西特以后的办案方式也要发生变化。更不用提那些报纸记者会如何蜂拥而上,争相报道;肯定会搞得鸡犬不宁。还不知道那些被牵着鼻子走的读者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我也不会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全说出来的话,肯定是要惹出许多麻烦。”维罗克又说。西特警官倒是挺认同这一点的。“但是我是一个藏不住掖不住的人,我肯定一开口什么话都说了。” “如果你什么都说了,”西特警官愤世嫉俗地说,“他们肯定会好好地教训你一番,然后再把你扔进监狱。而且,他们肯定会重判你。你绝对想象不到他们会给你判多少年。和你今晚一起出去的那个人,还有和他一起工作的人,告诉你吧,我都不信任他们。” 维罗克听着,眉头紧锁。 “我给你的建议就是赶紧逃,趁现在一切还未晚。我还没有收到什么上级的指示。但是有一些人认为你已经逃走了。”西特着重强调了一下“有些人”。 “是吗?”维罗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打从格林尼治回来到回家前,维罗克就一直躲在一个不起眼的洒吧里。他还真不知道消息竟然传播得那么快。 “既然已经有人是这样想的,那你就赶紧消失。越快越好。” “我要逃去哪儿?”维罗克咆哮道。他抬起头,眼神忧郁地盯着客厅那扇关闭的门。“我倒情愿你今晚就把我逮捕了。我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你想得倒好。”西特警官嘲讽道。他也顺着维罗克的目光,盯着门的方向看。 维罗克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那个孩子是智障,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法院应该会考虑这点吧。像他那种情况,可能只适合待在收容所。他这种下场……” “那孩子可能是智障,但你绝对是个疯子!是什么刺激你做出这种举动的?”西特一边握着门把手,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问维罗克。 维罗克立马想到了弗拉基米尔。“他是一头厚脸皮的蠢猪!”维罗克绝对不会吝啬把这些词语用到弗拉基米尔身上,“不过你们这些人可能认为他是绅士。” 西特警官似乎懂了维罗克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打开了客厅的门。 商店门口的铃铛一阵狂响,维罗克和西特警官出门了。坐在柜台后面的温妮没有看他们,但她一定能听到铃铛响,她知道西特警官离开了。温妮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脚边还摊着被撕成两半的报纸。她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脸,手指紧扣在额头上,好像要用力撕开她脸上戴的一张面具一样。温妮现在没有吵,也没有闹,没有撕心裂肺地尖叫,也没有乱摔乱砸,但她这种沉默,这种安静,反而更加危险。她的愤怒和绝望已经达到了极点。西特警官离开商店的时候脚步匆忙,只是往温妮的方向瞥了一眼。铃铛的回音逐渐消散,温妮仍然一动不动。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连煤气灯的火焰都停止了跳动。商店里十分昏暗。这也难怪,所有的货物都十分破旧,连货架都是压抑的棕色,简直把煤气灯的光亮都吸收殆尽了。在如此昏暗的背景下,温妮左手的金戒指闪闪发亮,格外有光彩。那是维罗克给她的结婚戒指,看色泽,应该是从一家挺高档的珠宝店买的。温妮一把将戒指摘下来,扔进了垃圾箱。 第十章 真相 副局长和维罗克分开后就跳上一架二轮小马车,从索霍区马不停蹄地赶往威斯敏斯特。虽然已经是晚上,但议会大楼依然熠熠生辉。门口几个站岗的壮汉看起来不太有精神。他们看到副局长进来便向他行礼致敬。议会的大门倒不是最宏伟壮丽的,但是走进去之后,议会大厅的布置绝对令人赞叹。副局长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私人秘书多多。 多多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干净利索。他看到副局长后有一些吃惊,因为之前国务大臣说副局长可能会半夜里来,当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吃惊。副局长竟然那么早就来了,多多心想肯定没有好事。他亲切地称呼国务大臣为“长官”。现在,他真心为“长官”还有副局长感到难过。多多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坏消息,他强迫自己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在他看来,副局长的表情比上次更加铁青,脸拉得更长了。“长得可真够怪的。”多多心里想着,他朝正向他走来的副局长轻松地笑了笑。两个人一走到一起,多多就开始找话题聊,他应该是怕副局长尴尬吧。他还以为副局长把件任务搞砸了呢。今晚,多多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国务大臣的对头奇死慢又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多多真希望能早日把他们赶出议会。现在都已经很晚了,国务大臣还是坚持在议会大楼办公。 “埃塞雷德阁下应该马上就会接见你。他现在正一个人思考问题呢。”多多轻快地说,“跟我来吧。” 多多确实非常友善。他不想伤害副局长的自尊心。他觉得如果事情搞砸的话,副局长自己是最伤心的。然而,他又很好奇。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的那条小鱼抓住了吗?”多多探问道,轻轻地耸耸肩。 “抓住了。”副局长回答得十分简短。 “很好啊。像国务大臣这样的大忙人真的不该为小事操心。” 说完这句话,多多沉默了一会。大约两秒钟后,他又说:“挺好的。不过,你要和国务大臣说的真的是小事吗?” “你知道我们会如何处置小鱼吗?”副局长反问。 “把他做成鱼罐头。”多多开玩笑道。他和国务大臣最近都在忙渔业的事情,所以可以理解他会时不时炫耀自己刚学来的渔业知识,“你知道吗,在西班牙海岸有许多鱼罐头加工厂。” 副局长打断了多多。 “你说得对。但是有时,一条小鱼可以用来抓住一头鲸鱼。” “鲸鱼!”多多惊呼道,他倒抽一口气,“难道你们的目标是一条鲸鱼?” “也不能这么说。更确切地说,我们在追一只巨头鲸。也许你不知道什么是巨头鲸。” “我当然知道了。我们现在有一屋子的渔业专业书。巨头鲸,就是那种长得很丑,又很凶残,头部很光滑,还有胡须的鲸鱼嘛。” “说得真是太准确了,”副局长评价道。“我要抓的那个可是把胡须剃得干净。你见过他的。他说话还挺风趣的呢。” “我见过他!”多多显得难以置信,“我想不出来我会在哪里见过你说的那个人。” “在探险家俱乐部。”副局长平静地说。多多非常吃惊,因为探险家俱乐部是一个很高级的场所,要想进入的话必须是会员才行。 “这不可能,”多多还是不敢相信,他的语气中充满吃惊,“你的意思是他是俱乐部的会员之一?” “还是很尊贵的会员呢。”副局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天呐!” 副局长的这个消息让多多感觉像晴天霹雳一样。副局长只是微微一笑。 “这事不要再跟别人说。”副局长加了一句。 “这是我听过最荒唐的事了。”多多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他那标志性的轻快愉悦顿时消失全无。 副局长收敛了笑容,只是看了多多一眼。等他们走到国务大臣的房间门口时,多多仍是默不作声,好像还没有从那个令他震惊的消息中缓过神来。他一路上也没有和副局长交流,仿佛埋怨副局长告诉他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事实。多多彻底改变了对探险家俱乐部的看法。他开始怀疑这家倶乐部到底如何选择他们的会员,他们到底对这个社会有没有责任感。多多具有革命者的一些特征,但也仅限于政治领域。在社会习俗和个人情感方面,他希望传统不要改变。至少在他有限的生命,他不想看到改变。他觉得现在秩序就挺好的。 多多闪开站在一边,“不用敲门,你进去吧。”他说。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用绿色丝绸罩着,感觉好像走进了大森林一般。国务大臣埃塞雷德什么都好,就是那对眼睛总是露出高傲自大的神请。那种眼神落到谁身上,都会觉得不舒服。副局长看到埃塞雷德正用一只大手撑着他的大头,巨大的手掌简直盖住了半张脸。写字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公文箱,里面放了很多文件。公文箱旁边还散落着一把羽毛笔。除此之外,偌大的写字台上就只剩下一个穿着古罗马宽大袍子的小雕像了。雕像的眼神看起来很警惕。埃塞雷德让副局长坐下说。副局长的长脸、黑发,还有骨瘦如柴的身躯在埃塞雷德的屋里显得格格不入。 见到副局长,埃塞雷德没有吃惊的表情,也没有迫切的心情,甚至一点情感变化都没有。他有力的眼神看起来好像在沉思。 “你来了。你发现了什么?这么快你就有了意外的发现?”阿斯兰的眼神没有变,声音依然非常浑厚。 “也不能说是意外的发现,埃塞雷德阁下,我觉得是一种心理状态。” 埃塞雷德在椅子上动了动。 “请你说清楚点。” “好的,埃塞雷德阁下。我想您应该也知道,只要是犯罪的人,他们总是有一种倾诉的冲动。他们希望能把他们经历的事情讲给别人听。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不,倾听者都是警察。西特警官一直想掩护的那个人,也就是维罗克,他现在就处在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下。毫不夸张地说,我一出现,他简直就是,投怀送抱,啊。我只是表明了我的身份,告诉他我知道他就是爆炸案幕后的那个人,然后他就什么都跟我说了。他倒是很诧异我们这么快就掌握了这么多的信息,但是他非常镇静。我问了他两个问题,,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被炸死的那个人是谁?,第一个问题他回答了很多。第二个问题他说的很凌乱。我总结了一下,那个被炸死的应该是他妻子的亲弟弟,是个智障。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挺复杂的,短时间内还真说不清楚。” “那你的发现是什么?”埃塞雷德直接问道。 “第一,我发现爆炸案和迈克里斯完全没有关系。那个智障弟弟确实在案发前和迈克里斯住在一起,但只是暂时的。那天早晨八点钟,维罗克就去迈克里斯的家里,把他小舅子接了出来。或许,迈克里斯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你确定吗?”埃塞雷德问道。 “非常确定,埃塞雷德阁下。维罗克早晨去把那孩子接走的时候说是要领着他去散步。维罗克以前也曾带他去散步,所以迈克里斯也没有怀疑什么。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埃塞雷德阁下。维罗克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你和我可能都看作是开玩笑的事情,维罗克却当真了。” 埃塞雷德坐着没动,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面。维罗克给副局长讲了弗拉基米尔所说的话,现在副局长又复述给埃塞雷德听。 “这也太滑稽了吧。”埃塞雷德说道。 “可不是吗?弗拉基米尔讲的那些话,在我们听来也就是玩笑话,维罗克却当真了。维罗克感到自己被威胁了。他之前也跟着斯科特·沃特内姆干过,好像还挺受器重的。所以,弗拉基米尔的话让维罗克很受打击。我想,维罗克应该是气晕了吧。他又气又怕。总之,我和他谈话之后,他给我的感觉是,他相信大使馆那些人能把他开除,而且还会让他的下场很惨。” “你和他谈了有多久?”埃塞雷德问道。 “大约40分钟吧。我们在一家叫做洲际大饭店的地方找了个房间。那地方真是差劲。他和那些所有犯了罪的人的心态一样。不过,也不能说他是个邪恶的罪犯吧,因为他没打算让那孩子炸死自己。他当时听到消息后也很震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应该也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或许,他还非常喜欢那孩子呢。这谁又知道呢?他可能以为那孩子能全身而退。这样的话,没有人会知道爆炸案是他做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那孩子被逮捕。” 副局长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些什么。 “不过,如果那孩子被逮捕了,维罗克难道觉得他就不会被供出来?他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副局长还是不了解维罗克和史蒂夫之间的关系。史蒂夫那么崇拜维罗克,而且自己脑子又不清楚,他还真不会将维罗克供出来。记得史蒂夫在楼梯上放烟火,无论他姐姐温妮如何恳求,如何哄骗,发脾气也好,甜言蜜语也好,史蒂夫就是不说原因是什么,而且是一连好几年都坚决不说原因。史蒂夫非常忠诚。“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他根本没有考虑后果。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有些离谱,埃塞雷德阁下,但是维罗克看起来真的非常沮丧,就像是一个希望用自杀来结束一切烦恼的人在死后发现所有的烦恼依然还在。” 副局长对自己的这个比喻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但是,这个比喻确实比较清楚直自,而且埃塞雷德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埃塞雷德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发出了一阵笑声。 “后来呢,你怎么做的?” “他想赶紧回家去,回到他妻子身边,于是我就让他回去了,埃塞雷德阁下。”副局长回答得很利索。 “你让他回去了?他逃了怎么办?” “我觉得他跑不了。他能跑哪里去呢?他还有一帮朋友,还有自己的身份。就这么离开的话,他如何向上级解释?就览没有这些障碍,他也走不成。他现在还做不出这样的决定。而且,我不得不说明白,如果我要想抓他的话,也应该提前得到您的指示,所以我不能擅自采取行动。” 埃塞雷德缓慢地站起身来。 “我今晚会约见检察总长,明天早晨再和你谈。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副局长也赶紧站起身。和埃塞雷德迟缓的动作相比,身材偏瘦的副局长看起来动作利索而灵活。 “没有了,埃塞雷德阁下,除非您想让我给您讲一些细节……” “不,不要跟我讲细节。” 一听到“细节”这两个字,埃塞雷德本能地身体向后一缩,好像对那两个字有应激反应一样。他又摆正了身体,向副局长伸出一只手:“你说维罗克还有个妻子?” “是的,埃塞雷德阁下。”副局长赶紧握住埃塞雷德伸来的手,“一位非常贤恵的妻子,维罗克的婚姻还是很幸福的。他告诉我,在和弗拉基米尔见面后,他真的想把所有事都一吐为快,他想卖掉所有的东西,卖掉商店,然后离开这个国家。但他就是担心妻子不愿意出国。这足以说明他对妻子的爱。”副局长说着说着,脸色变得有些忧郁,他或许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也不愿意住在国外。“就是这样,他有一位贤患的妻子,而他害死的正是她的弟弟。所以,这起爆炸案其实是一个家庭的悲剧。” 副局长发出一声苦笑。埃塞雷德看起来好像走神了。听到副局长谈论家庭悲剧,埃塞雷德又想到了国家的家庭政策。他在家庭政策上是一直和那个怪异的奇斯曼意见相左。他一直在宣扬自己的家庭政策。埃塞雷德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丝毫没有留意到副局长已经悄悄退出了房间。 副局长也有自己焊卫的事业。他这次插手爆炸案让西特警官十分不舒服,但他却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让他开启一份事业的机会。副局长慢慢走回家,边走边想自己应该如何推进这份事业。维罗克说的话和他的表情时不时出现在副局长的脑海中。走到家,副局长发现客厅里的灯关着。他走上二楼去换衣服。他在卧室和更衣室之间来来回回好多趟,像个梦游者似的。一会儿,他又出门了。他要去资助迈克里斯的那位夫人那里,他的妻子现在已经在那儿了。 副局长知道,夫人一定会非常欢迎他的到来。夫人家里有两个客厅。走进较小的那个客厅,副局长看到他的妻子正和一小帮人坐在钢琴旁边。琴凳上坐着一位年轻的作曲家,看起来意气风发,他正和两个体型肥胖的绅士交流。那两个绅士的背影都有些佝倭了,了。看起来应该年岁不小了。旁边坐着三位身材苗条的女性,看起来都非常年轻。在屏风后面,夫人正坐在沙发上和一男一女说话。看到副局长进来,夫人向他仲出了手。 “我没想到你今晚还能过来。安妮跟我说……” “是啊,本来以为赶不过来呢。结果没想到,工作很快就忙完了。” 副局长又凑近夫人,低声说:“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迈克里斯和此事完全无关。” “什么?难道你们警署的人本来是怀疑迈克里斯的?你们不会那么愚蠢吧!”夫人听到副局长的话后愤怒地说。 “我们没那么愚蠢,”副局长打断道,“我们当然知道不是迈克里斯干的。我们没那么傻。” 屏风里的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副局长进来后,坐在夫人旁边的那个绅士就停止了说话。他面带微笑看着副局长。 “不知道你们之前见过没有?”夫人说道。 那个人正是弗拉基米尔。夫人向两个人介绍了彼此。两个人礼貌地打了一下招呼。 “弗拉基米尔刚才说的吓了我一跳。”坐在夫人旁边的那个女性说道,她的头朝弗拉基米尔的方向歪着。副局长以前见过这个人。 “您看起来不像受到了惊吓啊。”副局长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后说道。他心里其实在想,在这位资助迈克里斯的富人家里,真是谁都能遇见啊,今天竟然撞见了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堆了一脸的笑容,面色红润。弗拉基米尔虽然喜欢开玩笑,说一些机灵的话,但他的眼神始终是严肃的,透出坚定的信念。 “好吧,但他本来是想吓到我的。”那个女人又改了口。 “他可能对谁都这样吧。”副局长话中有话。 “他降了不少恐怖的事呢,”那个女人说话很慢,语气很亲昵,“他跟我们说了格林尼治公园的爆炸案。要是不抓住那些制造恐怖事件的人,说不准哪天,炸弹就会在我们身边爆炸。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 弗拉基米尔一直向前倾着身子,低声和夫人讲话。他假装没有听到副局长和那个女人的对话。但他听到副局长说:“弗拉基米尔先生一定非常清楚这件事有多严肃。” 弗拉基米尔心想,这个奇怪又没礼貌的警察到底什么意思。弗拉基米尔的家族曾经经历过独裁权力的压迫,所以他这个人一直对警察望而生畏。这种畏惧是家族原因造成的,完全和他个人的判断力、理智和经历无关。也就是说,他生来就畏惧警察,就像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就是害怕猫一样。但他对警察的畏惧并不影响他对英国警察的蔑视。他和夫人说完话后转向了副局长的方向。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们经常遇见这种事。可不是嘛,他们的活动给我们造成了很多麻烦,而对你们来说,”弗拉基米尔停顿了一下,“你们挺喜欢出这种事吧?”弗拉基米尔说完例嘴一笑,干净的脸颊上一边露出一个酒窝。他又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你们确实很享受吧?” 副局长移开视线,两个人的对话就此结束。弗拉基米尔转身离开,副局长也起身准备要走。 “我还以为你会多待一会,晚点陪安妮一块回家呢。”夫人说道。 “我想起今晚还有工作要做。” “还是和那个案子相关的?” “是的,差不多。” “你就直接告诉我吧,这次的恐怖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亊?” “很难说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的案子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极其轰动。”副局长说。 副局长匆忙离开客厅。他看到弗拉基米尔正在大厅里站着系丝巾。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仆,正帮他拿着大衣。另外一个仆人帮副局长穿好外衣。副局长走出大门后,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好像在思考应该走哪条路。大门一直开着,弗拉基米尔看到副局长走出去,他决定在大厅里抽支烟,却找不到火。旁边独自一人的一位老绅士给弗拉基米尔递了个火。从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灭了火柴。男仆走过去,关上了大门。弗拉基米尔娴熟地点燃自己的哈瓦那雪茄。抽完雪茄,弗拉基米尔也走出了大门。他看到了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那个奇怪的警察还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 “他该不会是在等我吧。”弗拉基米尔想。他左顾右盼,却没有发现一辆马车驶来。他看见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上停着两辆马车。马车上灯光十分昏暗,马一动不动。穿着皮毛披肩的马夫也是一动不动,手里的皮鞭都快结蜘蛛网了似的。弗拉基米尔朝马车的方向走去。副局长跟了上来,但没有说话。走了几步,弗拉基米尔觉得非常不自在。两个人不能总那么一直僵下去啊。 “鬼天气。”弗拉基米尔愤愤地说。 “还行吧。”副局长平淡地说。他沉默了一会。“我们追踪到了一个叫维罗克的人。”副局长说得看似漫不经心。 弗拉基米尔没有停下,也没有被什么东西绊倒,依然大步向前走。可他仍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什么?”副局长没有重复刚才的活。“你认识他的。”副局校的语调依旧很平静。 弗拉基米尔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认为这和我有关?”他的声音有些粗哑。 “不是我认为,是维罗克亲口告诉我的。” “真是一条没用的走狗。”不知道弗拉基米尔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一个表达方式。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没想到英国警察竟然这么聪明。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弗拉基米尔甚至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扔掉了雪茄,继续向前走着。 “这次的案件让我感到欣慰的地方,是我又从工作中找到了方向,”副局长缓缓地说,“我找到了我要捍卫的事业,那就是我要亲手把这个国家里的所有的外国间谍、外国警察,还有你说的走狗,全部赶出去。我觉得他们非常讨厌,只会带来危险。但是,仅凭我们的力量,我们并不能一一将他们从地下挖出来。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的头儿讨厌他们。这事不是多么光明正大,对我们来说,也很危险。” 弗拉基米尔又停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指控维罗克的话,公众就会知道这些不光彩又危险的事。” “谁会信他那样的人的话!”弗拉基米尔轻蔑地说。 “只要我们给出翔实的证据,公众自然会相信。”副局长神情淡然地说。 “你们决定这样做了?” “我们抓住了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们这样做只会助长那些革命分子的气焰。”弗拉基米尔反驳道,“你们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弄成丑闻?完全是出于道德正义,还是什么?” 弗拉基米尔明显表现出了一些焦躁。这让副局长更加相信了维罗克所说的一些话。 “我们这么做也是有实际意义的。我们的警力是用来办真案的。你却认为我们没有效率,给我们造出这么一个假案。可无论理由是什么,我们都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我不认问你的看法,”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变得很傲慢,“你的说法太自私。我忠于我的国家,这点不容怀疑。但是,除了我们各自所属的政府和国籍之外,我们都是欧洲人,我们都应该为彼此树立榜样。” “是的。”副局长接话道,语气还是非常礼貌,“但那只是你从你的角度出发,从你们国家的利益出发。外国政府没有理由批评我们的警察办事没有效率。就拿这次的爆炸案来说。这是经人一手策划的骗局。但是12小时之内,我们就确定了那个被炸得粉碎的人的身份。我们还发现了组织者,我们也知道幕后的唆使者。我们还可以挖得更深,只不过我们不想干涉其他国家的事情。” “所以这起有意义的案件是在国外策划的?”弗拉基米尔快速跟进,“你刚才说它是在国外策划的?” “从理论上讲,是在国外。”副局长说,他暗指那些间谍主要是通过大使馆来接受任务的,“但那是细节问题了。我跟你讲这些是因为你们的政府对我们英国警察的抱怨最多。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们没你们想得那么差劲。我就想让你看看我们是如何破案的。” “那我还真要感谢你呢。”弗拉基米尔咬牙切齿地说。 “在我们领土上,有多少无政府主义者,我们掌握得十分清楚。”副局长说,语气倒有点像西特警官。“我们现在的首要目的就是除掉密探,平息事态。” 一辆马车驶过,弗拉基米尔伸手拦下了马车。 “你不去那儿了吗?”副局长问弗拉基米尔。他们面前正是一所十分气派的房子,房子的大厅里灯火辉煌,明亮的灯光透过玻璃大门,洒在门前的台阶上。 弗拉基米尔坐进了车厢里。他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那所房子正是探险家倶乐部的大本营。副局长也没有进去。他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弗拉基米尔应该不会再去那个俱乐部了吧。他看了看表,刚刚10:30。他觉得今晚过得非常充实。 第十一章 崩溃 西特警官离开后,维罗克就一直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透过门缝瞥一眼坐在商店里的温妮。“现在,她知道了一切。”维罗克心想。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他也能体会温妮现在悲伤的心情。维罗克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是他却非常能够体会别人的细腻情感。所以,维罗克一直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温妮。现在,西特警官倒帮了他这个忙,但他仍要面对伤心的温妮。 维罗克从未想过和温妮谈论死亡的问题。就算逻辑再严密,语言再流利,也无法抹去死亡这个话题的阴冷恐怖。维罗克从未想过要让史蒂夫死得那么惨。他根本就没想让史蒂夫死。维罗克本以为这次行动一定会万无一失,当然不是因为史蒂夫有多聪明,而是因为史蒂夫绝对服从并且崇拜维罗克。维罗克不是一个心理学家,但他能感觉到史蒂夫内心的狂热。按照维罗克原本的计划,他会先领着史蒂夫来到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外墙。维罗克之前领着史蒂夫散步时已经来过天文台好几次了。可以说,维罗克带着史蒂夫反复走格林尼治公园和天文台之间的道路,目的就是史蒂夫将来有一天能独自从天文台走出来,和等在公园附近的维罗克会和。维罗克计算了一下,史蒂夫将炸弹放在天文台,再走出来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15分钟。“教授”曾经保证过,炸弹引线拉开到爆炸绝对超过15分钟。可谁能想到,维罗克刚离开史蒂夫不到5分钟的时间,史蒂夫竟然就绊倒了。维罗克自己都吓傻了。他料想了所有可能,就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曾想过,史蒂夫走出天文台之后可能找不到自己,最后走丢了。然后,维罗克再从警局或某个收容所里接回史蒂夫。他也想过史蒂夫可能会被抓。这一点维罗克并不担心,因为他非常自信史蒂夫的忠心。他和史蒂夫一起散步的时候,他已经向史蒂夫灌输保持沉默的重要性。每次维罗克和史蒂夫并肩走在伦敦的街道上时,维罗克都像个四处游历的哲学家布道一样,潜移默化之中改变了史蒂夫对警察的看法。史蒂夫每次都听得非常认真,满眼都是崇敬和钦佩。这样听话的徒弟哪个圣人也不曾拥有啊。史蒂夫对维罗克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顶礼膜拜。维罗克甚至开始感觉到,他很喜欢史蒂夫这个孩子。总之,在维罗克的计划中,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被査出来。他也从未想过妻子温妮会把史蒂夫的地址缝在大衣里面。现在回想,怪不得温妮当时说不必担心史蒂夫会走丢。温妮当时说史蒂夫一定会安全回来的。真是阴差阳错啊。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维罗克嘀咕道。他心想,温妮把地址缝在衣服里面是什么意思?不想麻烦我时刻盯着史蒂夫吗?温妮也是出于好意,但她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 维罗克走到柜台后面,他并不打算责怪温妮。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事情变化得太快,维罗克现在彻底相信了宿命论。木已成舟,现在再做什么也是于事无补。 “我并不想伤害史蒂夫。”维罗克说道。 一听到维罗克的声音,温妮的身休抖动了一下。她依然用手遮着脸。维罗克的目光停留在温妮身上许久。那张被撕成两半的晚报还躺在温妮脚边。温妮从报纸上没能获得什么消息。维罗克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妻子谈谈。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 敏感的维罗克注意到温妮的身休又抽动了一下。温妮始终用手遮着脸,维罗克想最好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维罗克又退回到客厅。客厅桌子上的煤气炉还在“咕噜咕噜”叫着,旁边放着温妮为维罗克准备的冷牛肉和半卷面包。维罗克好像是今晚第一次看见食物,他拿起刀叉,切了一片牛肉和面包,吃了起来。 发生了那么多事,维罗克还能吃得下去,不是因为他麻木。今天早晨维罗克就没有吃早餐。他虽然不是一个激情四射的人,但是一想到他今天要做的事情,他就异常激动,根本吃不下任何固体食物。迈克里斯住的地方和监狱也没什么两样,而且他也就是喝点牛奶吃点粗面包。今早,维罗克去他家的时候,他已经吃完早饭。迈克里斯在二楼沉浸在文学创作之中,哪会有什么吃的来招待维罗克。就连维罗克离开时朝楼上喊话,迈克里斯都没有回应。 “我要把史蒂夫领回家待上一两天。” 事实上,维罗克也没有等着迈克里斯会给他回答。他喊完话后就径直走出了木屋。史蒂夫乖乖地跟在身后。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自己的命运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定数,维罗克忽然觉得身体像被抽空一样。他继续切牛肉和面包,站在桌边吃着,时不时地望望坐在商店里的温妮。温妮还是一动不动,维罗克有些不放心。他又走到温妮身边。他不明白为什么温妮老是用手挡着脸。他很理解温妮肯定会感到难过,但是他需要温妮振作起来。在这种重要关头,他需要温妮的帮助和忠诚。 “这是我们都无法改变的事情,”维罗克声音中充满怜悯之情,“温妮,振作起来,我们还要为明天打算。等我被抓走了,你要独自一个人应付啊。” 维罗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温妮的胸脯一起一伏。维罗克不知道温妮能不能懂他的意思。在现在的情况下,最需要两个人沉着冷静,做出正确判断。而温妮的反应如此强烈,整个人都反常了。维罗克不是不讲人情。他在回家前已经想好了,无论温妮有多难过,哭多久,他都能够理解。只是他没有料想到温妮会是这样一种反应。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维罗克毕竟不是温妮,他怎么能完全预料温妮会有什么反应。温妮现在的表现让维罗克又吃惊又失望。 “你不能一辈子都捂着脸不见人吧。”维罗克的语气有些严厉。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想见到你。”温妮的声音从手指缝里传出来,几乎听不见。 “啊?什么?”维罗克不能理解温妮说的这句话什么意思。温妮没有理由说出这样的话来啊,应该只是过度悲伤吧,他心里想。维罗克思考问题也比较肤浅,他认为一个人的价值就是一个人所能做出的贡献。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史蒂夫对温妮来讲意味着什么。维罗克认为温妮一时难以接受事实,这也都怪那该死的西特警官。西特何必把温妮牵扯进来,搞得温妮如此痛苦?但维罗克执意要让温妮赶快振作起来。 “听我说,你不能就这样坐在商店里。”维罗克严肃地说,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他们今晚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谈清楚。“警察随时都可能进来把我带走。”维罗克又加了一句。温妮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维罗克想到了死亡的不可逆,他又劝温妮:“温妮,你这个样子史蒂夫也不会活过来啊。”维罗克轻轻地说。他原本以为温妮会哭着拥进他的怀抱,结果温妮除了颤抖了一下,什么反应也没有。维罗克有些忍不住了,他也有自己的个性,这样被她忽视算什么? “清醒点吧,温妮,要是那个被炸死的是我怎么办?” 维罗克以为温妮会放声大哭。结果,温妮一动没动。她身体稍微向后倾,静止不动,让人捉摸不透。维罗克越来越生气,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别像个傻子似的,温妮。”维罗克说道,一只手放在温妮的肩上。 温妮还是没有回应。从开始到现在,温妮一直在用双手遮着脸。连对方的脸都看不到,那可怎么交流。维罗克抓住了温妮的手腕,想让她放下手来。结果温妮的手就好像粘在了脸上一样,任凭维罗克怎么拉扯,就是不从脸上掌开。维罗克用劲太大,几乎把温妮从椅子上拉下来。维罗克清楚地感觉到温妮十分地虚弱无力,他想再把温妮放到椅子上。温妮突然一扯,挣脱了维罗克,跑出了商店,跑进了厨房。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只有那么一瞬间,维罗克看到了温妮的脸和眼晴。他看到,温妮根本都没有看他一眼。 维罗克一屁股坐到温妮刚才坐的椅子上,这让刚才两个人的争吵看上去好像是为了抢一把凳子似的。维罗克没有用手遮住脸,他一脸愁云,正在思考着什么。牢狱之灾肯定是难以避免的了。维罗克也从未想过逃避坐牢。考虑到身份暴露后,肯定有很多人想要报复自己,维罗克反而觉得监狱是个安全的地方。维罗克想到是他会先坐几年牢,争取早点释放,然后他和温妮就移民国外。维罗克早前想过,如果计划失败了,他就和妻子逃去国外。现在,虽然爆炸成功实施了,但结果却是失败的,尽管这种失败和他原本预料的大不相同。就差那么一点就十全十美了,他就能给朝笑自己弗拉基米尔好好上一课了。要是温妮没在史蒂夫的衣服上写上地址,这次计划就完美了,他在大使馆的地位一定能大大提升。维罗克又不是傻子,他很快就发现史蒂夫对自己的崇敬和依赖。他不知道史蒂夫为什么会那么听自己的话,他当然不知道温妮还有温妮的母亲背着自己当着史蒂夫的面夸奖了自己多少次。维罗克预料准了史蒂夫的忠诚和行动力,但却没有预料到这种结果。现在这种局面也让他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作为一个喜爱家庭生活的丈夫感到十分震惊。但是,从其他任何角度看,只有史蒂夫的死才能成就这次计划。没有什么比死亡能把秘密守得更严。从格林尼治公园跑出来的维罗克躲在柴郡干酪店里,他当时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他没有让自己的情感战胜理智。史蒂夫被炸得四分五裂,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弗拉基米尔的目标本来就不是要把公园的外墙炸塌,他的目标是制造一种道德上的恐慌和觉醒。史蒂夫死得那么惨烈,这种效果应该是达到了。维罗克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可当他回到家,他才意识到这一次都是多么荒唐,命运的安排多么难以揣测。他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因为小小的一块布,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能怪谁呢,就好像走在黑暗的街道上不小心踩在了一块香蕉皮上,结果把腿摔断了。 维罗克长舒了一口气。他并不怪温妮。他现在想的是如果自己被抓走了,温妮要一个人照看店補。一想到温妮刚开始一定会非常思念弟弟,维罗克就担心温妮会郁郁寡欢或者会生病。温妮一个人在商店里该有多寂寞啊!万一温妮支撑不住了,而自己又被关在监狱里,那可怎么办啊?到吋候商店应该会日益衰败吧?维罗克想着。商店可是他的资产啊。尽管维罗克承认他的密探生涯应该是到此结朿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商店还是要继续经营下去,就算自己被关进监狱,温妮也要把商店开下去。 厨房里静悄悄的,维罗克看不到温妮在做什么。这让他有些担忧。要是现在温妮的母亲在她身边陪着她就好了。可温妮的母亲又老又糊涂,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维罗克觉得又气又沮丧。他一定要和温妮好好谈谈。他要让温妮知道,在某些情况下,任何人都会做出绝望的举动。当然,维罗克不会说得那么直白。他想,反正今晚不会有什么生意了,于是起身锁上了商店的大门,关上了商店里的煤气灯。 维罗克走进客厅,朝厨房里看了看。温妮正坐在史蒂夫以前经常坐着画圈的地方。温妮双手叠放在桌子上,额头枕在手臂上。维罗克盯着温妮的后背和头发看了许久,还是没有走进厨房。温妮对什么都没有好奇心,似乎看不起一切事物似的。这让维罗克觉得很难和温妮交流。现在,维罗克更不知道该如何和温妮沟通。他围着客厅的桌子一圈一圈地走着,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 有好奇心,才会和别人沟通,人们才能了解。所以,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也总是一个神秘的人,让人猜不懂摸不透。维罗克还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每当走过厨房门口的时候,维罗克都会不安地往里张望一下。倒不是因为维罗克害怕温妮。他觉得温妮非常爱自己。只是温妮不习惯维罗克向她表露心事,更何况维罗克要说的是如此惊天动地的事实。维罗克和温妮本来交流就少,现在维罗克如何解释清楚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感觉?他如何告诉温妮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何向她解释心里所想的最终会变成外在的存在,这种存在可以是一种独立的力量,也可以是一种声音?他如何让温妮理解那个又胖又狡猾的弗拉基米尔对自己的折磨? 一想到弗拉基米尔,维罗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知道我要应付的那个家伙多不是人!”维罗克朝厨房的方向喊去。他怒容满面,拳头握得紧紧的。 维罗克又围着桌子走了一圈。这次,当他再次路过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那家伙愚蠢至极,还威胁我。我都为大使馆工作多少年了!他还威胁我!我每次行动都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们结婚7年了。在这段时间内,我随时都有可能被人从背后捅一刀。我怎么可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呢?我怎么能让爱我的女人为我担心呢?你不应该知道。” 维罗克气得又绕着客厅走了一圈。 “他就是个禽兽!”维罗克站在门口说,“把我逼上绝路,他却好像开玩笑似的。我能看出来,他就是把这一切都当儿戏。他竟敢耍我!要不是我,现在许多国家的政要早被刺杀了。这就是和你结婚的男人的真面目。” 维罗克看到温泥坐直了身子,她的手臂还是放在桌子上。维罗克看着温妮的后背,他感觉温妮听进去了他刚才所说的话。 “在过去11年里,我参与所有的谋杀计划,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我曾经派出去过很多革命中,他们口袋里装着炸弹。有许多人都当场被抓住。巴伦·斯多特·沃特内姆知道我的价值,知道我对这个国家的贡献。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头蠢猪,一头什么都不懂,还颐指气使的蠢猪!” 维罗克走进厨房,从碗柜里常出一个平底玻璃杯,走到洗涤槽那里。他没有看温妮。 “要是斯多特还在的话,他绝不会早晨11点把我叫过去。对一名密探来说,那太危险了。当时要是有人看到我的话,完全有可能要了我的命。只有那头蠢猪会跟我开这种无聊又危险的玩笑。” 维罗克拧开水龙头,一口气连喝了3杯水,好像要浇灭内心愤怒的火焰似的。弗拉基米尔所说的话引燃了维罗克心里的一团火。维罗克永远不会忘记弗拉基米尔对他的羞辱。在这个社会中,每一个成员都有自己的位置,无论多么卑微。而维罗克不甘于从事辛哭又卑微的工作,他对自己的密探职业投入了百分之百热情和诚意。他的内心有那么一汪泉水,不停地喷涌出对这份职业的热爱和忠诚。他一直忠于自己的上级,一直致力于社会稳定。正因为如此,弗拉基米尔的冷嘲热讽才会让他如此生气。 “要不是因为想到了你,我早就掐住他的脖子,摁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了。他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不过把我当他手里的一根火柴,他……”维罗克没有把话说完,仿佛多么恶劣的词语都不是以形容弗拉基米尔。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维罗克和温妮说了那么多他心里的惑受。也许是因为他说得太激动,完全投入到了个人情感的宣泄和释放当中,维罗克暂时忘记了史蒂夫的死。维罗克现在完全沉浸在对弗拉基米尔的怨恨之中,当他抬头看见温妮正盯着她看时。他吃了一惊。那种眼神不是愤怒的,也不是冷漠的。温妮的眼神让维罗克感觉很奇怪,因为他觉得温妮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盯着自己身后的墙壁。温妮一直盯着他身后的方向,维罗克忍不住回头査看一下。可是,背后除了白白的墙壁,确实什么都没有。墙上没有字啊。维罗克又转向温妮。 “我一定会掐住他的脖子。真的,要不是想到了你,我非得掐他个半死。你一定会说他会叫警察。他不敢。你是知道为什么的,对吧?”维罗克继续说道。 他朝温妮眨眨眼。他以为温妮能领会他的意思。 “不,”温妮无力地说,根本没有看维罗克,“你在说些什么?” 维罗克忽然感觉一阵失望,他顿时觉得很没力气。这一天真的很不容易,他的精神再也受不了更多的打击了。之前的一个月,维罗克都是在焦虑和担忧中度过的,终于他在今天爆发了。维罗克已经被折磨够了,再也受不了任何打击了。他的密探生涯今天就这样结束了,这是他意料之外的。这么长时间的痛苦和忍耐,他本以为今天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维罗克又看了看温妮。他觉得今晚还是不能睡个好觉。温妮显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维罗克觉得这一点挺不像他印象中的温妮。 “温妮,你要振作起来。”维罗克深情地说,“木已成舟,谁也改变不了。” 温妮稍微动了一下,但是她脸上的肌肉还是一动未动。 “你去睡觉吧。你现在需要的是大哭一场。”维罗克若有所思地说。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温妮。 维罗克的这个结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只能说是大家的一种共识。所有人都认为,无论女人多么伤心,大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这个道理就好像大气中有水蒸气一样容易理解。维罗克想,如果史蒂夫是在温妮的眼皮下,在温妮的怀抱中死去的话,温妮也许会放声大哭,将所有的悲伤都付诸泪水。温妮和其他人一样,而对命运的安排。往往只会顺从接受。温妮懒得多想,她也一直觉得所有事情都不值得深究。而现在。史蒂夫死得那么惨,虽然维罗克只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插曲,但它对温妮的打击却是相当沉重的。温妮哭不出来,仿佛有人把一个熨斗放在了她的泪腺上,瞬间蒸发了她流出的泪水。而她的心却变得坚硬无比,像一块冰,让她整个身体动弹不得。眼睛只会痴痴地盯着一片白墙。她虽然坐着不动,但脑袋里却闪过许多过去生活的片段。这些片段一直装在温妮的记忆里,她从未和别人提起。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在私底下,温妮都是一个话很少的人。现在,她觉得又气又沮丧,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她在脑海中慢慢回忆了史蒂夫艰难的一生。温妮的一生到目前为止都是非常单纯的,动力也是非常单一的,就像某些思想家或者伟人的一生一样,但温妮所想的可没有那么伟大或深刻。她看到了自己在深夜里端着烛台,走向顶楼,哄史蒂夫睡觉。当时屋外的灯光昏昏暗暗,灯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把他们简陋的卧室变成了一座小城堡。这是温妮回忆中唯一快乐的剪影。她看到自己帮史蒂夫梳头发,帮史蒂夫系围嘴,而她自己当时还系着围嘴呢。她看到自己安慰受惊吓的史蒂夫,尽管自己当时也很害怕。她看到自己帮助史蒂夫挡住父亲的拳头(通常用头)。她看的自己帮史蒂夫拼命地挡住门,不让怒气冲冲的父亲进来(尽管抵挡不了多长时间)。她看到自己帮史蒂夫扔开一根拨火棍(尽管扔得也不是太远),暂时让正在气头上的父亲愣住了,而随之而来的是更严厉的惩罚。所有这些场景都和姐弟俩那位脾气暴躁的父亲相关。温妮的回忆里充满了父亲暴跳如雷的怒吼声。她记得父亲骂史蒂夫是流口水的弱智,骂自己是个累赘的丫头片子。温妮的父亲一直都是这么叫温妮的。 温妮仿佛又听到了父亲那令人恐惧的声音。她眼前又浮现出在贝尔格莱维亚区的日子。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温妮记得她每天都要端着早餐楼上楼下跑,给客人送餐,帮母亲记账,没完没了地拖地、除尘、清扫,从地下室忙到阁楼。而没有什么劳动力的母亲则拖着臃肿的双腿在厨房里做饭,史蒂夫则在一边帮客人擦皮鞋。在这些回忆中,还有一个人的身影,像夏日的一股热浪吹进温妮痛苦而又无趣的回忆中。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总是穿着精致,戴着一顶草帽,黝黑的皮肤,嘴里叼着一个木制的烟斗。那个年轻人总是活力四射,兴高采烈,他是温妮生命长河中一个愉快的伴侣。然而他的船太小了,他可以再允许一个女孩子坐进来,和他一起在生命的长河里撑船泛舟,却容纳不了其他的人了。温妮怎会撇下自己的母亲和弟弟,独自享受呢。无奈之中,温妮只得泪眼朦胧地挥别那个年轻人,自送他的船儿离开她的长河。温妮没有登上那个年轻人的船,温妮最后选择的是维罗克的船。和那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不同,维罗克总是懒洋洋的,晚睡晚起。每天早总,温妮给他端去早餐的时候,他都睡眼惺松,但是温妮从他眼中看到了他对自己的迷恋。而且,维罗克的口袋里从来不缺钱。维罗克的船行驶在很平静的小溪里,没有波光粼粼,没有阳光普照。他的船总是经过一些神秘的地方。然而,他的船很大,并且他能够容忍其他乘客的存在。 温妮和维罗克结婚7年了。在这七年里,史蒂夫一直生活得非常安全。这让温妮有了一种安全感,一种信任。她心如止水,遂渐习惯这种家庭的感觉。她内心的平静偶尔会被奥斯邦打破。奥斯邦这个身材结实的无政府主义者每次一来维罗克的家,就会色迷迷地盯着温妮看。他那种挑逗的眼神,任何一个不够坚定的女人都难以抵御。 几秒钟过去了,厨房里一片安静。温妮的回忆又回到了两个星期前。她脑海中还清晰地记着维罗克和史蒂夫并肩离开商店的情景。这个情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就在温妮眼前一样。“多像父亲和儿子啊。”温妮情不自禁,惨白的嘴唇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 维罗克停下了脚步,一脸愁容,“什么,你说什么?”他问道。温妮没有回答。维罗克又开始继续踱步步。突然,他一挥肥肥胖胖的拳头,咆哮道:“那群大使馆的小人们,真是一样的货色。你看着吧,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就让他们后悔没早点挖个洞藏起来。什么,你在看什么呢?” 维罗克又往身后看了看,还是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堵白墙,让人看了想一头撞上去的白墙。温妮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让维罗克无法理解。 维罗克咬了咬牙,又继续说:“大使馆!我真希望能给我半个小时,让我拿着棍棒到里面去自由发挥。我一定把所有人的骨头都敲碎。我要让他们知道,想一脚踢开我,让我自生自灭的后果是什么!我还有张能说的嘴呢,我要让全世界知道他们做的那些好事。我才不怕呢。我不在乎。我要把所有的事都讲出来,他们指使我做的每件事。走着瞧!” 维罗克真的是非常想报复大使馆。报复也不是不可能。他都干了那么多年的密探了,每天不都是和泄露秘密还有密谋打交道嘛。无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大使馆的外交官,对维罗克而言都是一样的。维罗克才不会在乎身份。无论他行动的对象是谁,他对他们都嗤之鼻。但作为一个有革命精神的无产主义者,他最痛恨的还是将社会划分为不同的阶层。 “谁也阻止不了我。”维罗克又说,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妮。温妮还是盯着白墙。 厨房里安静的时间更长了。维罗克觉得非常失望。他以为温妮会说些什么。但是温妮双唇紧闭,整张脸都像一个雕塑一样纹丝不动。维罗克感到很失望,但他也觉得温妮其实说不说话都一样,因为他信赖温妮。温妮把一切都给了他了,维罗克认为没有理由不相信她。毕竟温妮是他的妻子,再说温妮本来话就少。他们夫妻之间就是有这样一种默契,一种不明确的默契。这种默契很适合不愿多问的温妮,也适合不愿多谈的维罗克。他们两个都不愿意追根究底,探寻动机。 某种程度上,这种默契也表现出两个人之间的信任,但也让他们之间的亲密永远笼罩着一层朦胧模糊的阴影。在婚姻之中,没有哪种模式是最佳的,维罗克认为温妮了解自己,他希望温妮能在这个时候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温妮的话在这个时候是对维罗克最好的安慰。 维罗克没能得到这种安慰有几种原因。首先,是身体上的障碍。温妮现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现在要么就是尖叫,要么就是保持安静。很明显,她觉得保持安静是个更好的选择——她原本就是一个安静的人。温妮的脑海中一直在闪现着一个想法。她脸色发白,面如死灰,那种想法让她无力抒扎。她没有去看维罗克,她想着:“这个人把史蒂夫带走是为了杀了他。他把史蒂夫带走是为了杀了他。他把史蒂夫带走是为了杀了他……” 脑海里的这个声音让温妮头痛欲裂。她的每条血管里,每根骨头里,每根头发丝里都在回荡着这个声音。温妮双手遮脸,衣服破损,这是圣徒哀悼的姿势,然而温妮眼中全是怒火,因为她不是一个只会屈从、逆来顺受的人。她一开始照顾史蒂夫,也是因为对父亲强烈的愤怒。她对史蒂夫的爱是一种军人般的爱,她一直在为史蒂夫而战,尽管有时候对手就是自己。现在,史蒂夫死了。温妮的战争也失败了,那是一种战斗热火被浇灭的痛楚。而且,不是死亡将史蒂夫带走了,是维罗克。是维罗克把史蒂夫带走了。温妮亲眼看着维罗克把史蒂夫带走,却没有栏住他。她就这样傻傻地让维罗克把史蒂夫带走了。维罗克杀了史蒂夫,还有脸回来见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像一个正常的丈夫囘家见自己的妻子。 “我竟然还担心他得了感冒。”温妮从紧咬的牙缝中吐出了几个字。 维罗克这次听清楚了,可他没有理解温妮说这句话的意思。 “没事,”维罗克低沉地说,“其实没什么感冒,我只是情绪比较低落。我当时是在担心你。” 温妮微微转头,目光从白墙转向维罗克。维罗克正咬着指甲,注视着地面。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维罗克嘟囔道,把手放下,“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要理智。都是因为你才把警察引来。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再纠结这个问题,”维罗克还是表现得非常宽宏大摄,“你也不是故意的嘛。” “我不能。”温妮长出一口气,好像尘封已久的尸体突然开口说话了。维罗克赶紧接上了温妮的话茬。 “我不怪你。我会向警察坦白的。等我被关起来了,反倒安全了,我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我大约可能被关两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维罗克继续说,言语中流露出真心的关切,“你肯定比我过得容易。温妮,你只要坚持两年。在这两年内,可不要让我们的商店垮掉。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你很聪明。时机一到,我们就把商店卖掉,到时候我会给你传话的。你一定要特别当心,肯定会有一群人密切监视着你。你要足够圆滑,口风也要紧。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的安排。我可不想一出狱就被人一棒子打死,或者被人捅一刀。” 维罗克已经开始谋划未来的安排了。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因为他现在头脑清晰,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局面。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未来变得岌岌可危。维罗克的判断力曾被弗拉基米尔的恐吓蒙蔽过,但那也是情有可原。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作为一名特工,一直都以自己的工作为荣,受人尊重,却被人威胁会丢掉工作,一时丧失判断力也是可以谅解的。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维罗克也全都想明白了。他的大脑已经恢复了理智。但他高兴不起来。因为要报复大使馆的那群人,他就必须放弃自己一直隐藏的特工身份,向公众披露自己此前所做的情,成为所有人指责和愤怒的目标。这样做,维罗克也会承受很大的风险。他和温妮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夸张。维罗克又重复了一遍,他可不想被谋杀。 维罗克盯着温妮的眼睛。温妮也瞪着大大的瞳子,望着维罗克,目光依然令人捉摸不透。 “温妮,我真的太爱你了。”维罗克说道,然后不好意思地轻轻笑了一声。 温妮苍自麻木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绯红。温妮刚刚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突然就听到了维罗克说了那么一句话。在如此情景下,温妮可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维罗克这样的一句话。她感到难以呼吸。温妮现在的心里并不复杂,她只有一个想法。她的每根神经、每根头发丝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面前这个人,这个和自己风平浪静度过7年的人,把史蒂夫带走了,就是要杀了他;这个让她身心都深深依赖,完全信任的男人把史蒂夫带走了,就是要杀了他!这个想法的力量太大了,温妮可以一直坐着不动,一直想下去。温妮确实一直坐着不动。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的维罗克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嘴里还振振有词。可是温妮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维罗克的声音大部分被屏蔽了。 偶尔,温妮会突然听得到维罗克的声音。偶然听到的词剧语可以连成一句可以理解的话。那些话也都是鼓励温妮振作精神的。每当温妮听懂维罗克的话时,她盯着墙壁的眼睛就会转向维罗克,用发呆的眼神注视着维罗克的一举一动。维罗克干了那么多年的密探,还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进行秘密策划的。所以,他相信,自己对未来的计划一定会成功。他觉得逃避那些革命者向他投来的刀子还是比较容易的。他其实夸大了那些人对他的仇恨程度,还有他们的行动力。两年的时间可以冲淡许多功绩,也可以冲淡许多仇恨。两年的时间挺长的。维罗克觉得他还是要在温妮面前表现得乐观一些。他一定要让温妮觉得他心里有数,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温妮现在备受打击,她需要鼓励,而不是泄气。等到了释放出狱那日,当然这个时间也会是秘密,维罗克就和温妮一起从这个国家消失。至于如何隐藏他们出国的踪迹,只要温妮相信他就够了。他知道该怎么做。 维罗克挥了挥手。他想在温妮面前吹嘘一下自己的能力。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温妮信心。本意虽好,只可惜,说者有意,听者无心。温妮根本没有听到维罗克在说些什么。 维罗克说得再津津有味,自信满满,温妮的耳朵里听到的也只是几个零星的单词。听不听得到又能有什么不同呢?事到如今,无论温妮听到什么,也无法改变她内心那个想法。维罗克在温妮面前走来走去,说得非常带劲。温妮黑黑的瞳子跟着维罗克的身影移来移去,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把史蒂夫带到了某个地方,杀了他。温妮记不准是什么地方了。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维罗克的声音变得柔软而轻快。他向温妮许诺,还有好日子等着他们呢,尽管他没有说如何能实现好日子。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要过宁静的生活。从此以后,他们要在暗处,藏身于最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之中,就像路边的野花一样,过着简单的生活。用维罗克的话讲,他们要“低调一些”。将来,他们肯定是不能住在英国了。 维罗克也不能确定是去西班牙还是南美。总之,他们必须离开。 出神的温妮又捕捉到了维罗克说的最后一个词。她听到维罗克在谈论离开。温妮的第一反应是“那史蒂夫怎么办?”这种反应完全是无意识的,只是出于温妮的思维习惯。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健忘。但温妮下一秒就意识到她再也没有担心的理由了。再也不用了。史蒂夫已经被带走,被谋杀了。史蒂夫已经死了。 温妮的神经受到了剌激。维罗克如果知道温妮现在的想法一定会非常震惊。温妮想,她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她还待在厨房做什么,她还待在这个家里做什么,为什么还要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史蒂夫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没有这个必要了。温妮突然站起身,仿佛身上装了一个弹簧似的。可她也不明白自己还留在这个世上做什么。她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维罗克焦虑地看着温妮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充满关切。 “你看起来好多了。”维罗克说道。但他还是感觉很不安,因为温妮的眼神非常奇怪。至于温妮,她觉得自己摆脱了一切尘世的束缚。她自由了。她和眼前站着的这个男人的联系也要结束了。她现在是一个自由的女人。要是维罗克知道温妮的这个想法的话,他一定会非常震惊的。维罗克一直认为温妮是爱他的,他没有假设过其他可能。他觉得自己德行端正,也比较有能力,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型越来越肥,肚子越来越大,但温妮是爱他的,温妮一句话未说,转身要离开厨房。 “你要去哪儿?”维罗克喊道,“上楼?” 听到维罗克问话,温妮停在了门口。她现在很怕维罗克会走过来拉住她,出于谨慎,温妮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维罗克看见温妮的嘴角动了一动,他误以为那是温妮给他的一个微笑。 “这就对了。”维罗克说,“好好休息吧。你现在就需要好好休息。去吧。我一会儿就上去找你。” 温妮此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她只得听从维罗克的建议,动作僵硬地走上楼梯。 维罗克目送着温妮离开,直到温妮消失在楼梯尽头。维罗克感觉很失望。他原本以为温妮会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不过,没有关系,维罗克对温妮一直非常宽容和宠爱。温妮一直都比较安静,不善于表达感情。同样,维罗克也不擅长甜言蜜语。但今晚可不同寻常。在这样一个夜晚,任何一个男人都希望能得到来自他心爱的女人的关心和体贴,以给予他更多的力量和信心渡过难关。维罗克叹了口气,关掉了厨房的煤气灯。维罗克对温妮的爱极深,对温妮的同情极真。一想到温妮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必须忍受孤独,维罗克不禁湿了眼眶。他甚至开始思念史蒂夫了。他很惋惜那孩子死得那么惨。要是那孩子没被炸死该有多好啊。 维罗克忽然又感觉到一阵饥饿。一个再强壮的人,经历了那么多的事,累了一整天,卸下了负担之后,总会觉得胃口大开。桌上摆放着的牛肉看起来像是给死去的史蒂夫的祭品一样。维罗克管不了那么多,他又大口大口吃起来。他切下来大块的牛肉,没有就面包就直接吃了下去。饕餮之中,他突然想到好久没有听到温妮的动静了。难道温妮只是傻傻地坐在黑暗之中?维罗克又吃不下去了。他放下刀叉,觉得自已应该到楼上看看。维罗克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楼上的动静。 终于听到了温妮的动静,维罗克放下了心。他听到温妮走自了窗户旁边,打开了窗户。接下来又没有动静了。维罗克想温妮可能正伸头往窗外看。他又听到窗扇被拉了下来,温妮往回走了几步,坐了下来。维罗克对家里的每一种声音都了如指掌。这也难怪,他平时成天待在家里嘛。他只要听得到楼上的动静,就能想象得到温妮在做些什么。现在,维罗克听到温妮正在穿便靴。他耸耸肩,不明白温妮为什么这时候穿上便靴。他走到壁炉旁,转身背对着壁炉,头歪向一边,又开始咬自己的指甲。维罗克还在分析着温妮的声音。他听到温妮在楼上焦虑地走来走去,一会突然停在梳妆台前,一会又突然停在衣橱前。一整天都是在一连串的震惊和意外中度过的,维罗克现在已是疲惫不堪。 听到温妮下楼,维罗克才抬起低垂的眼帘。正如维罗克所预见的一样,温妮穿戴整齐,看样子是要出门。 温妮现在是个自由的女人了。刚才在楼上,温妮打开卧室窗户,她想大叫“谋杀!救命!”,或者干脆跳下去。突然没了负担,成了自由人,温妮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利用这份自由。她整个人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而且这两半水火不容。窗外的街道静悄悄,从这头望到那头,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屋里的那个男人以为自己可以免受惩罚,温妮可不那么认为。她想大叫救命,可是夜深人静,她害怕没有人能听得到。很明显,不会有人来帮助她。楼下的街道又潮湿又泥泞,她可不想跳下去摔在那种地方。温妮关上窗户,她决定还是穿好衣服从大门走出去。她是个自由的人。她从头到脚都穿戴起来,脸上还蒙了一个黑纱。温妮下楼再次出现在客庁的时候,j维罗克看到她左下腕上拎若一个小手包。肯定是要去她母亲那里,维罗克心里想。 维罗克现在才深深体会女人真是麻烦。不过,这种想法只是转瞬即逝,谁让他那么爱温妮呢。维罗克的自尊心是受到了打击,但他的举止仍然十分大度。维罗克只是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十分平静但又十分坚定地说:“温妮,现在都快8点丰了。都这么晚了,你再过去也没有什么用。如果你现在过去的话,你今晚肯定回不来了。” 维罗克将手伸向温妮,温妮站着不动。“你母亲现在也快要睡觉了。这种坏消息,你不必急于现在告诉她。”维罗克又说。 温妮根本就没打算要去母亲那里。正相反,听到维罗克提到去母亲那里,温妮感觉十分厌恶。她向后退了一步,正好后面有把椅子,就顺势坐了下来。温妮只是想出去,走出这个家门,而且永远也不要再回来。“就算一辈子都只能在街上走来走去也无所谓。”温妮想。温妮刚刚经历了她人生最大的打击。就算再强的地震也比不上史蒂夫的死对她的震撼大。温妮坐了下来。她戴着帽子,蒙着黑纱,看起来就像是位来拜访维罗克的客人。维罗克没想到温妮那么听话地就放弃了外出的念头。这让他感到些许欣慰。但看到温妮这身行头打扮,还有一直默不做声的态度,维罗克还是有些恼火。 “温妮,我跟你说明白,”维罗克一板正经地说,“你今晚就别想出去了。打消这个念头吧!是你把警察引到这儿来的。这我不怪你。可你心里也要有数。你最好把你那帽子给我摘了,我不会让你出去的。”维罗克的语气稍微有些缓和。 维罗克的话,温妮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在她的眼皮底下带走史蒂夫,把他带到一个她现在想不起来的地方,然后杀了他的男人现在不允许她出去。他当然不会让我出去了,温妮想,他杀了史蒂夫,他也不会放过我。温妮现在已经头脑不清楚了。她想,她趁维罗克不注意的时候,冲出门外,但维罗克肯定会追上来,紧紧抓住她,把她拖回商店的。温妮又想,她可以用脚踢他,用手抓他,用嘴咬他,还能桶他。对,捅他的话需要刀子。温妮坐着一动不动,脸上的黑纱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神秘的访客,为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来到了维罗克家。 维罗克再宽容也是有限度的。温妮的无动于衷终于惹恼了维罗克。 “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你把人惹怒的本领还真不赖啊。是啊,我早就知道你装聋作哑的这一套了。我以前就见识过。但是我告诉你,今天你这套不管用了。你赶紧把你头上戴的那东西给我拿掉。你带着那东西遮着脸,我怎么知道我是在跟一个死人说话,还是跟一个活人说话。” 维罗克向前一步,伸手扯掉温妮脸上的黑纱。维罗克没有想到会在掀开黑纱的那一刻看到温妮冷漠而又难以捉摸的神情。就像一个玻璃杯被硬硬地摔在石头上,维罗克的愤怒在那一刻也分崩离析了。“这样看起来好多了。”维罗克说,匆忙掩饰他内心的不安。他又退回到壁炉旁边。他从未想过,温妮会对他如此冷漠;他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温妮会放弃他。他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可他还能怎么做呢?该说的都说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知道我那一段时间过得多么郁闷吗?我冒着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一直在找合适的人选。可是,谁那么疯狂,谁有那么缺钱,愿意干那差事啊。你把我当什么了?杀人犯?史蒂夫已经死了。你以为我想让他炸死自己吗?他现在巳经死了,他再也不用受苦了。可我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你明白吗?就是因为他把自己给炸死了。我也没有怪你,一切都是意外。我们就当史蒂夫过马路时被巴士轧死了一样,只是意外。” 维罗克不可能无限度地忍耐,他也是人。当然,他不是禽兽。只可惜,现在,在温妮眼里,维罗克就是禽兽。看着维罗克翘起的胡子,还有一副思考的表情,他显然不是那么危险的禽曾,更像是一个油头滑面,动作迟缓,声音沙哑,闷闷不乐的禽兽。 “如果你真要怪我,那你也有责任。你瞪我也没有用。我知道你这一套。我发誓,我绝没有想过要利用史蒂夫。是你一直要把他往我身上推。当时我正愁找不到人帮我,你就把史蒂夫推给了我。我怎么会明白你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你平日里对什么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谁知道你会不会对我的计划有所发现。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故意要把史蒂夫塞给我。真的,我真的以为你是故意的。” 维罗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温妮一直没有说话。维罗克忽然有些后悔说了这些话。但是,既然已经说开了,维罗克决定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有时候可真会装聋作哑,”维罗克说,“那样很让人抓狂的,你知道吗?换了别人,早对你失去耐心了。我很爱你,但你也不能太过分了。现在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我们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想跑到母亲那里去哭诉?没门,今晚我不会让你出去的。我决不允许。我跟你说明白,如果你认为是我杀了史蒂夫的话,那你手上也有他的血!” 维罗克和温妮的家一直靠维罗克做密探的薪金还有商店的收入维持。在这个家里,他们的交流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如此直白。今天,维罗克一吐为快,说了这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也是因为他确实被逼急了。在这条阴暗的街道上,阳光似乎从来都不会洒在他们商店的门上。虽然不起眼,但他们的家一直都非常平和安宁。温妮安安静静地听完维罗克要讲的话。她站起身,慢慢向维罗克的方向走去。就像客人要向主人安静地道别一样。温妮蒙面的黑纱凌乱地挂在脸庞,有点和她一脸的庄重不搭调。但当她走到壁炉前面的地毯上时,维罗克却往沙发的方向走去。不是维罗克在回避温妮,而是维罗克发表完刚才那一番心底的话后,就一直在低着头。他没有看到温妮向他走来。维罗克真的累了。温妮对他的冷漠让他更加心力交瘁。该说的不该说的,维罗克都已经说了。如果温妮还是继续这幅冷漠无情的样子,维罗克也没有办法了。谁让温妮那么擅长冷战,那么擅长折磨人呢。维罗克把沙发上的帽子往桌子底下一扔,自己扑倒在沙发上。 维罗克累了。谋划持续了一个月,他也失眠了一个月。今天,失败、打击一个接一个。维罗克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又不是一块石头。现在,他真的累了。他什么也不想再管,就想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穿着外衣,仰面朝上,躺在沙发上,大衣的一角垂在地面上。其实,他想要更舒服地放松。他希望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就算只能睡几个小时,他也可以暂时忘掉一切的烦恼。现在看来,睡觉是不可能的了,还是先休息一下吧。“真希望温妮赶紧恢复正常,别这么瞎闹下去了。”维罗克想。 温妮的自由观还真是与众不同。她没有趁机会夺门而去,反而索性倚靠在了壁炉旁,就像一位长途跋涉的旅行者倚在围墙边上休息。脸旁挂着的黑纱让温妮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她黑黑的瞳子仿佛黑洞一样,吞噬了房间里所有的光亮,自身却没有发出任何光芒。温妮的心里正在盘算着,她还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做。深爱着温妮并自信温妮也爱他的维罗克不知道温妮正在想什么。 维罗克扭了扭身体,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我真心地希望,我真希望我从来就不知道有格林尼治公园。我不想和格林尼治公园有任何的关联。”维罗克哑着嗓子说。他说的这话真的是发自内心。 房间里静悄悄的。维罗克的声音不高不低,在房间里回荡着。温妮的瞳孔忽然放大。维罗克刚才讲的话填补了温妮记忆中的一个空白:格林尼治公园。对,是格林尼治公园!史蒂夫就是在那个公园里被杀的。公园里,树枝、树叶、泥土,还有弟弟的残肢断腿,像爆开的烟花一样,撒了一地。温妮记起来了她听到的一切,是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她面前,仿佛她就在现场一样。他们还要用铲子把弟弟所有的遗骸聚集在一起。温妮忍不住浑身颤抖,她耳边好像听到了铲子那一声声铲地的声音。温妮闭上了眼睛。她看到满天飞起的手臂、手指、腿、脚,最后还有史蒂夫的头颅。他的头颅慢慢滑落,就像烟火表演中最后坠落的那丝烟火。 温妮的表情不再僵硬。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的表情变了,而且只要一眼,就能读懂她表情的含义。一个放松、有安全感的人是不会有这种表情的。温妮再也不盘算了,再也不觉得彷徨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现在已经清醍了。而这一切变化,躺在沙发上的维罗克浑然不知。他现在正舒适地休息。他再也不想操心了,不想和温妮争吵,不想和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有麻烦。他的这种期望是好的。维罗克没有听到温妮发出什么声音。他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迹象。他觉得自己刚才已经好好地教训了温妮,现在是时候好好哄哄她了。他们之间已经沉默了太久。 “温妮。”维罗克轻声喊了一句。 “怎么了?”温妮十分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她现在可以说话了。她已经振作起来,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体了。她已经不再迟疑,她找到了答案。温妮那么迅速地回答维罗克可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太狡猾了。她的目的是让维罗克保持躺着的姿势。只要他躺着,一切都方便。温妮成功了。听到温妮那么听话地回答,维罗克安心地继续躺着。温妮依然倚在壁炉旁边,什么也没有做。她不着急。温妮的眉毛十分俊俏,眉毛下冷峻的眼睛一直盯着维罗克的脚。沙发背挡住了维罗克的头和肩膀。从温妮所站的角度,她只能看到维罗克的脚。 “过来这边。”维罗克用命令般的语气说。外人听来可能觉得这种语气太过生硬。但温妮十分熟悉维罗克的这种语气。她知道维罗克是想和她亲昵。维罗克挪了挪身体,给温妮腾出来一些空间。 温妮向沙发的方向走去,就像一个忠于自己承诺的女人走向自己的丈夫。走过餐桌的时候,温妮的右手沿着桌子边滑动着。滑过切肉刀的时候,温妮没有迟疑,一把拿起了刀子。刀子和盘子之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维罗克只听到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温妮现在的表情竟然和史蒂夫如此相像。维罗克丝毫没有察觉。他正仰面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屋里的煤油灯还点着。温妮的影子映在天花板上和墙上。温妮走得很慢,她的影子也移动得很慢。 如此缓慢移动的影像,维罗克怎能分辨不出刀子的影子。他有时间意识到死亡的逼近。是的,温妮疯了,疯得要杀人了。维罗克有时间决定他要反抗,要冲到桌子后面,用椅子砸倒那个疯女人。然而,维罗克没有时间在温妮将刀子捅入他胸中的那一刻动一动。刀子直接插入心脏,维罗克一点反抗的时间都没有。缓慢逼近的温妮在下手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犹豫,像个野人一般凶残。“不要……”维罗克,堂堂一名密探,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就咽气了。 温妮松开了握着刀子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恢复了正常。自从西特警官给她看了了史蒂夫外套上的那块布后,她就没能正常呼吸过。她倚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这副姿势不是要欣赏维罗克的尸体,而是因为感觉整个客厅都在天旋地转。她感到头晕目眩,就像在海面一样,但是她并不慌张。现在,她彻底自由了,再也没有谁能阻止她了。温妮一直被回忆中的种种画面困扰着。现在,这种困扰结朿了,因为她无法思考。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她在享受自己的自由、自己的不负责任。温妮现在动不了,也想不了。除了能够呼吸之外,她和躺在沙发上的维罗克有什么区别呢?这两个人本可以和睦相处。他们之间话语不多,没有什么浮夸的表示。这种默契正是他们宁静家庭生活的基础。但这种宁静是来源于他们的回避。就连经过了刚才的惊心动魄,这个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 屋子里太安静了。温妮轻轻地抬起头,望向挂在墙上的时钟。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连时间都静止了。她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但她清晰地记得,挂在墙上的时钟是不会发出声响的。“滴答滴答”声越来越响。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是晚上8:15。温妮才不管几点了。“滴答滴答”声还在耳旁。温妮觉得这声音肯定不是时钟发出的。她的目光顺着墙壁滑动,她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滴答”,“滴答”,“滴答”…… 听了一会,温妮的目光落到了维罗克的尸体上。维罗克的姿势还是那么悠闲。他看起来很舒适。 由于维罗克的头是歪向一边的,温妮看不清维罗克的脸。她的目光又换到了维罗克胸前插着的刀子。她只能看见刀柄。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刀子滑下来。一滴一滴黑色的东西掉在了地毯上。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就像加速旋转的时钟指针。现在,“滴答滴答”声已经变成了连续流淌的声音。温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股快速流淌的黑色细流。是血! 温妮终于慌了神。她轻叫了一声,回身往门口跑,仿佛她看到的那一股小细流是洪水来临之前的征兆。她双手推开了面前的桌子。桌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桌子上的盘子全部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接着,一切慌乱静止了。已经跑到门口的温妮停了下来。桌子被推开,被扔在桌子下的帽子重见天日。温妮跑过桌子时带起了一阵风,帽子轻轻抖了一下。 第十二章 奥斯邦的背叛 温妮既没了弟弟,也没了老公。她跑到客厅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她想逃开的只是那一股血流,她只是本能地不敢面对而已。温妮停在门口,眼睛大睁,头低垂着。从沙发跑到门口不过几秒钟时间,但温妮完全变了一个样,好像经过了几年似的。刚才,她的头脑有些晕晕的,但仍能享受自己一手创造的自由。现在,她已经不再头晕,却难以再保持镇静。温妮开始害怕了。 温妮不敢往沙发的方向看。倒不是因为她害怕看见维罗克。维罗克长得又不吓人。他躺在那里看着挺舒服的,而且,他已经死了。温妮不会对死人有什么幻想。无论是多浓的爱,还是多深的恨,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回来了。死人伤害不了人。他们什么都不是。她现在甚至有些瞧不起维罗克。还是一个密探呢,那么容易就被杀了。他曾经是―家之主,是一位丈夫,是杀死史蒂夫的刽子手。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他甚至还不如身上的外衣,脚上的靴子,地板上的帽子。他没有存在,就是虚无。温妮根本不屑于看他一眼。他再也不是害死史蒂夫的杀人犯了。如果说有人来逮捕杀人犯,这个房间里确实有一个杀人犯,那就是温妮。 温妮想重新系好挂在脸旁的黑纱。可是,她的手不住地抖。她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温妮再也找不到那种无所谓的放松了。她现在很害怕。她捅死维罗克只用了一下,而那一下释放了她所有郁积在胸中的怒吼,所有忍住的眼泪,所有的恨。这都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夺走了史蒂夫。温妮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就那么一下把刀子直接插入他的胸膛。维罗克的血还在顺着刀子流到地板上。这是谋杀,毫无争议。温妮从来不愿意多思多虑。现在,她不得不好好想想了。她没有看到愤怒的眼神,没有听到忏悔的声音,没有找到狡辩的理由。她看到的是一个物体。那个物体是绞刑架。温妮十分害怕绞刑架。 温妮从未见过犯人被绞死,但她在一些故事的版画插图中看到过死刑的场景。她记得死刑总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执行,绞刑架上挂着铁链,还有人的骨头,天空中盘旋着许多秃鹫,专门等着啄死人的眼球。温妮虽然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但她知道现在执行绞刑已经不像故事书中画的那样了。绞刑架不会放在呜咽的河流旁边,也不会放在空旷荒凉的岬地。现在,绞刑一般会在监狱里执行,在四周高墙之内安安静静地进行。温妮从报纸上读到过,执行绞刑的时候,“相关领导也会出席”。温妮眼睛盯着地板,鼻翼一张一吸的,满脸痛苦和恐惧。她想着自己被一堆陌生的行刑人员推到绞刑架上,他们忙着把绳子一圈一圈套在她脖子上。不,太恐怖了!这不能发生!温妮不知道绞刑是如何实施的,报纸上没有给出这方面的细节。但是,正如所有简短的报告都需要一个闪光的结尾,报纸只给出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温妮清楚地记得报纸上是怎么描述的。一想起来那句话,温妮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死刑犯的脚离开地面大约14英尺”,是的,就是这句话,“离开地面14英尺”。 温妮咽了一口口水。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她有种错觉,就好像正有人把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她赶紧双手抱头,仿佛生怕头颅会和脖子分离。不,不能被吊死。温妮受不了那种痛苦。她甚至想都不能想。与其被吊死,还不如投河自尽,温妮想。她当即下定决心:她决定自杀。 这一次,她系好了面纱。除了帽子上的几朵花之外,温妮一身都是黑色。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从她上一次看表到现在才过了20分钟。温妮感到难以置信。她感觉时间已经过了好久似的。实际上,从她捅死维罗克,开始正常呼吸的那一刻到现在也不过3分钟时间。温妮决定去投泰晤士河自尽。她一度怀疑时间停止了。她记得以前听说过,时间会停止在杀人犯作案的那一刻,这样杀人犯永远也掩盖不了自己的罪行。温妮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去大桥那里,然后跳下去。”温妮自言自语。但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慢。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商店门口,使上了全身的力气,下了全部的决心,才把商店的门打开。看到门外的街道,温妮也觉得害怕。走上了这条街,不是通向绞刑架,就是通向大桥。她向前走了一步,却不小心绊了一跤,打了一个趔趄,动作就好像翻过桥旁边的防护矮墙,纵身一跃,跳入湍流不息的河流。温妮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她竟然感受到了溺水的感觉。四周都是潮湿阴冷的空气,包裹着她,渗入她的发丝,就像冰冷的海水。刚才并没有下雨,但是路灯周围却有一圈朦胧的湿气。煤气路灯太昏暗,路面几乎还是被黑暗包围。街上没有什么马车行人。附近一家餐饮部的窗户都被窗帘遮着,屋内暗红的灯光透射出来,微弱地洒在人行道上。温妮的步伐依然沉重。她觉得自己没有朋友。这是真的。温妮现在很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她想到的只有打扫烟囱的尼尔而已。除了尼尔,她再也想不起来其他熟人了。就算死了,应该也没人会想念我吧,温妮想。她当然没有忘记,她还有母亲。温妮一直都是个好女儿,那是因为她还可以做一个好姐姐。她母亲一直都是依靠温妮的,而温妮很少从母亲那里得到安慰或者建议。现在,史蒂夫已经死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一个好女儿。她现在不能把史蒂夫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母亲。再说了,母亲住的养老院太远了。她现在的目的地是泰晤士河。温妮试着不去想母亲。 温妮每往前走一步都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她现在已经走过了那家氤氲着红光的餐饮部。“到桥上去,跳河。”温妮一遍又遍地默默重复。她伸手扶住旁边的一个路灯。“我这个速度,天亮之前走不到大桥那里啊。”温妮想。她下定决心,坚决不能被抓去绞首。她觉得自己已经在这条街上走了好几个小时了,却才走出去了那么短的距离。“我肯定走不到啊。”温妮想。“警察会发现我在大街上乱晃的。大桥离这儿太远了。”温妮大口地喘着气。 “死刑犯的脚离地面十四英尺。” 她用力推开扶着的路灯,强迫自己继续前进。可是,没走几步,她又感觉一阵眩晕,仿佛自己的心脏正被汹涌的海水冲来冲去。“我肯定到不了。”温妮喃喃自语。她停住脚步,身体不住地前后摇摆,“永远也到不了。” 温妮觉得自己连大桥都走不到。该怎么办呢?她想到了逃到国外。 温妮突然想到,杀人犯哪有自杀的,他们都是会逃跑的。他们会逃到国外。西班牙,或者加利福尼亚。可对于温妮来说,这些地方也只是名称而已。温妮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该逃向何处。杀人犯往往四海都有朋友,有关系,有两肋插刀的兄弟。温妮有谁呢?温妮想,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孤独无助的杀人犯了。黑暗吞没了伦敦纵横交错的街道。在这样的深渊里,温妮觉得自己没有希望能够逃出去。 温妮灰心丧气,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又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似的。这时,温妮忽然觉得有人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抬头一看,面前伫立着一个男人,正盯着她,想看清她面纱下的脸。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奥斯邦。奥斯邦可是不会放过任何和陌生女人搭讪的机会,尤其是温妮这样看起来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他一直都是个爱找艳遇的男人。他现在正两手托着面前这个几乎站不稳的女人。“奥斯邦!”女人的声音一出,奥斯邦惊得差点松开拖着她的手。 “温妮!”奥斯邦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奥斯邦没想到,这个好像喝醉了的女人竟是温妮。但是,很多事情就是难以预料。他其实才不管温妮为什么会这个时间独自一人在街上。他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一定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他把温妮拉到胸前抱着。让奥斯邦又惊又喜的是,温妮竟然没有抵抗。她只是十分顺从地趴到奥斯邦怀里,甚至在他的怀里停留了良久才离开。奥斯邦当然不会表现得太过鲁莽。他很自然地放开了温妮。 “你认出我来了。”温妮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她的身体明显已经不再摇晃了。 “那当然。”奥斯邦利索地说,“我以为你要摔倒呢。我最近直在想念你,怎么会认不出你呢。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开始思令你了。” 温妮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你这是要去商店吗?”她紧张地问。 “是的。”奥斯邦说,“我一从报纸上读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事实上,奥斯邦已经在这条路上晃荡了两个小时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手一搏。奥斯邦虽然是个身材魁梧的无政府主义者,却不是一个勇敢的征服者。他清楚地记得,之前他也曾给温妮传递过含情脉脉的眼神,可是温妮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况且,他担心现在商店已经被警察包围了。奥斯邦可不想让警察对他有什么猜疑。即使是现在,奥斯邦还是没有拿定主意。他之前也追求过不少女人,但这一次他很认真严肃。他不知道自己能从中获得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成功的几率有多大。但他愿意一试。不确定因素有那么多,奥斯邦不敢表现得太过兴奋。他还是希望保持清醒的。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奥斯邦低声问温妮。 “别问我!”温妮喊道,身体忍不住又一颤抖。一想到死亡,温妮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别管我去哪儿!” 奥斯邦看得出来温妮的情绪很激动,但是,头脑还是很清楚的。温妮站在奥斯邦身旁,默不作声。突然,她伸手抓住了奥斯邦的胳膊。这让奥斯邦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温妮的这个动作,还因为温妮的动作十分迅速,十分坚决。奥斯邦弄不清楚状况,只得谨慎行事。他不敢做什么动作,只觉得温妮拉着他朝前走。走到布莱顿大街的尽头,温妮又拉着他往左拐。奥斯邦任凭温妮拉着他走。 街道拐角处的水果摊也已经打详了。布莱顿大街现在一片漆黑。几盏可怜的路灯将布莱顿大街尽头的三角区域笼罩在氤氲的灯光之中。在这块三角形区域的中央还矗立着三盏路灯。奥斯邦和温妮互挽着,默默地沿边缘走着,就像一对无家可归的恋人。 “如果我告诉你,我正要去找你,你会相信吗?”温妮忽然用力抓了一下奥斯邦的胳膊。 “温妮,你找我是最正确的选择。只有我随时准备帮助你,无论你遇到什么困扰。”奥斯邦答道。奥斯邦清楚地感觉到他和温妮的关系已经更近了一步。事实上,奥斯邦都没有想象到一切都进展的那么顺利,那么迅速。 “困扰?”温妮慢慢地重复。 “是的。” “你知道我的困扰是什么吗?”温妮神秘地问。 “我刚看过报纸,就在酒吧里遇见了一个朋友,你可能也见过他一两次。和他谈过之后,我就更加确认了我的猜测。然后,我就赶紧过来了。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温妮,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自从我看见你,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奥斯邦越说越激动,仿佛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 奥斯邦知道,没有哪个女人能抵御这种表白。他不知道的是,温妮现在是一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落水者,她将奥斯邦看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温妮现在全盘接受奥斯邦的话,完全是为了自救。对温泥来说,奥斯邦就是生的希望。 他俩继续慢慢走着。“你的心思我都知道。”温妮轻轻地说。 “你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奥斯邦自信地说。 “是的。”温妮贴近奥斯邦的耳朵,轻轻地说。 “我那么炽热的爱,你怎么会看不见。”奥斯邦说道。他温柔地看着温妮,脑子里却忍不住盘算着维罗克的商店值多少钱,维罗克可能会留给温妮多少钱。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物质的东西。他对温妮还是有感情的。实话实说,奥斯邦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成功了。在他眼中,维罗克是个好人,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丈夫。不过,管他的呢,谁让自己的运气这么好,维罗克那么倒霉呢,奥斯邦想。 “对你的爱,我无法隐藏。我的心里满满的全部都是你。你一定是从我眼睛里读到了。但是,我当时不知道啊,你总是对我如此冷漠……” “当时我是别人的妻子,你想让我怎么做?”温妮脱口而出,“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正派的人。” 温妮犹豫了一下。“现在不是了,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他害的。”温妮口气里充满憎恨,这句话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奥斯邦没有在意温妮的最后一句话。他还要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城池。 “我一直就没觉得他配得上你,”奥斯邦说,他现在早把和维罗克的朋友情谊了抛到九霄云外了。“你应该找一个值得你爱的人。你应该过得更好。” “过得更好?”温妮愤愤地说,“他浪费了我7年的青春!” “你看起来过得很幸福啊,”奥斯邦在为自己过去不温不火的追求开脱,“所以,我才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你看起来很爱维罗克。我又为你感到不值,又嫉妒。” “爱他?”温妮简直要喊出来,她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但是掩盖不住语气中的嘲讽和愤怒。“爱他?我只是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我说了,我很守原则。你竟然认为我爱他!听着,汤姆……” 奥斯邦听到温妮喊自己“汤姆”,顿时满心自豪欢喜,只有最熟悉的朋友才会叫他“汤姆”。奥斯邦不知道温妮是如何知道这个称呼的。看来,温妮应该是听别人这样喊过他,并且暗暗记住了。说不定,温妮曾经在心中默默地呼唤了他无数遍呢。 “听着,汤姆。那时候,我还年轻。我家境又不好,过得又累。有两个人依靠着我。我的母亲,还有弟弟。与其说是我弟弟,还不如说是我儿子呢。小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楼上照顾他,把他放在我腿上哄他玩,不分白天黑夜。那时候我还不到8岁啊。他简直就像是我孩子一样。你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的。没人能明白。我当时该怎么选择呢?当时有一个年轻人……” 温妮和那个年轻屠夫的爱情回忆再次浮现在眼前。面前是步步紧逼的绞刑架,再加上对死亡的恐惧,这份年轻时的爱情回忆显得更加珍贵。 “那个年轻人才是我爱的人。”温妮继续说,“我想他应该也能从我的眼中看出我对他的爱吧。他每周能挣6英镑。可是他的父亲觉得我有一个腿脚不便的母亲,还有一个傻弟弟,就不允许他继续和我往来,否则他父亲就会让他没生意可做。他还是希望能和我继续走下去,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终于,我和他分手了。我别无选择。我非常爱他,但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失去一切。而且,我有母亲,还有弟弟,怎么可能跟着他过穷苦的日子?总不能大家一起露宿街头吧。后来,维罗克出现了。我还有其他选择吗?他看起来人还不错,而且也很喜欢我。我就答应了。我当时觉得他脾气铤好,又有钱。7年啊,我做了一个合格的妻子应该做的任何事情。是的,他是很爱我。可是,7年!你真的了解他吗?作为他的朋友,你了解他吗?他就是个魔鬼!” 奥斯邦没有想到温妮会如此憎恨维罗克。四周静悄悄的,沥靑路、砖瓦房都沉没在黑暗的薄雾之中。温妮双手抓着奥斯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我还真不了解。”奥斯邦傻傻地说。温妮现在可没心情体会奥斯邦装傻的语气。“不过,我现在了解了。”奥斯邦紧接着说的。他觉得难以想象,维罗克的家庭生活看起来风平浪静,在这幅宁静平和的表象下,他到底做了什么残酷的暴行,让温妮对他如此恨之入骨。“我现在了解了。”奥斯邦又重复了一遍,“你太不幸了。”奥斯邦毫不吝啬自己的同情。通常情况下,他会说“可怜的人儿!”可是,他觉得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说温妮是个不幸但勇敢的女人更合适。奥斯邦隐约觉得事情哪里有点不太对劲,他始终都有危险意识。 只可惜他还是什么都没察觉。“一切都过去了。维罗克现在不是死了嘛。”奥斯邦说这话的时候还恶狠狠的。温妮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你猜出来他已经死了,”温妮轻声说,“你!你猜出来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是不得已的!” 奥斯邦从温妮的话语中听出了感激、释怀,甚至还有胜利之意,然而他完全误解了温妮这句话的意思。他在想温妮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如此激动。他甚至开始怀疑,难道维罗克制造格林尼治爆炸案不是因为家庭生活不幸福,难道他的自杀另有他因?奥斯邦早前在酒吧里偶遇“教授”,他俩都还以为在爆炸案中被炸死的是维罗克。结果,直到现在,他认为维罗克死了是没错,只是他没有弄清楚维罗克是怎么死的。奥斯邦还以为,维罗克自杀就是为了让整个革命界、整个欧洲、所有的警察、报纸媒体以及“教授”难堪。无政府主义者本来就很疯狂,也很固执。维罗克做出这种选择也不是不可能。奥斯邦忽然觉得,或许维罗克才是家庭生活的受害者吧? 奥斯邦的外号叫“医生”。他对待自己的男性朋友们还是比较宽容的,对女人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奥斯邦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当他说他知道维罗克已经死了的时候,温妮会表现得那么吃惊。温妮还说他猜到维罗克已经死了,而奥斯邦自己最清楚,他不是猜到的。他从“教授”那里得知消息,维罗克买了炸药,所以他认定被炸死的是维罗。不,这些都没有让奥斯邦起疑。谁让他一直认为女人说起话来就是疯疯癫癫的。但是,他非常想知道温妮是如何得知自己的丈夫被炸死了。报纸上只说一个人在公园被炸得四分五裂,还没有确定身份。奥斯邦想,维罗克此前应该不会向温妮透露过他的计划。奥斯邦感到非常好奇。他停下脚步。他们已经沿着这个三角形区域走了一圈了。现在,他们又回到了刚才开始的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奥斯邦问道。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兴奋,让他的声音更正常一些。 温妮听到这个问题后浑身又开始发抖。 “是警察告诉我的。一个警官到我们商店来了,他说他是西特警官。”温妮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回答。 “汤姆,你不知道,他们都要用铲子把他的尸骨铲起来。”温妮再次哽咽。 温妮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警察!”奥斯邦愣了好一会才说出来话,“你是说警察已经找过你了?真的是西特警官亲自告诉你的?” “是啊,”温妮答道,“他就这么来了,给我看了在现场找到的一块大衣布料,他就问我认不认得出这块布料。就是这个样子” “西特!西特!他还干什么了?” 温妮的头耸拉着:“没了。他什么也没做就走了。我觉得他是站在维罗克这边的。”温妮小声说,“还来了一个人。” “还有一个!也是个警官?” “我不清楚。他看起来像个外国人。他可能是大使馆的人吧。” 奥斯邦忽然觉得膝下一软,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 “大使馆!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什么大使馆?你说大使馆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切舍姆广场的那个大使馆。维罗克在我面前骂过那里的人。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再说,这些信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那,那个人跟你说过些什么吗?” “我记不得了……好像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才不管这呢。你别再问我了。”温妮乞求道,声音中充满疲惫。 “好,好,我不问了。”奥斯邦温柔地说。他不再继续问下去,不是因为听从了温妮的央求,而是他觉得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有些措手不及。警察!大使馆!天啊!他知道自己就算再想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决定干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假设。最起码他得到了温妮,而且还是佳人自已投怀送抱。奥斯邦觉得他已经知道了所有消息,再也不会有什么能震撼得到他了。温妮仿佛梦中惊醒,她央求奥斯邦带她逃走,逃到欧洲大陆去。奥斯邦没有表现得吃惊,他只是平静地说现在没有火车了,只有等到早晨。微弱的灯光下,奥斯邦注视着戴着黑纱的温妮。 温妮一身都是黑色,就像从一块黑色石头上刻出来的雕塑。奥斯邦不知道温妮具体知道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和警察还有大使馆的人交往有多深。但是如果温妮想逃走的话,奥斯邦觉得没有理由质疑。他自己还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他想,反正警察和大馆的人一定会密切监视维罗克的商店,我要那家商店也没用,也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但是,还有维罗克的钱呢,他的存款! “天亮之前,你得给我找个藏身之地。”温妮沮丧地说。 “可是,我是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的,所以,我不能把你带到我住的地方啊。”奥斯邦也觉得很沮丧。等到了明天早晨,车站那里一定会有许多侦探和警察。要是警察发现温妮的话,说不定就会把她带走。 “但是,你一定要给我找个地方。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我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温妮的语气很是生硬。她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看起来很是失望。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四周什么动静都没有,甚至连只野猫跑过去的声音都没有。 “我应该可以先帮你找个住的地方,”奥斯邦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是,亲爱的,我没多少钱的,就几便士。你也知道,我们搞革命的没有什么钱。” 奥斯邦的口袋里有15先令。“而且,就算过了今晚,我们还有逃亡的花销呢。我们前面的路还长呢。”奥斯邦又说。 温妮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奥斯邦有些失望。他还以为维罗克给温妮留钱了呢。突然,温妮抓了一下胸前的衣服,好像她猛然感觉到心脏剧烈地疼痛。 “没事,我有钱,”温妮大喘了一口气,“我有钱,有足够的钱。汤姆,我们远走高飞吧!”温妮拉了一把奥斯邦。 “你有多少钱?”奥斯邦问道。温妮拉他,他也没动。他还帛个非常谨慎的人。 “我有钱。所有的钱都在我这儿。” “什么意思?你们所有的钱应该在银行啊?”奥斯邦不敢轻信,不过他决定碰碰运气,他自信温妮能给出他希望听到的回答。 “对,就是所有的钱,都在我这儿。”温妮紧张地说。 “你是怎么拿到所有的钱的?”奥斯邦又惊又喜。 “他给我的。”温妮低声说。 “那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得救了。”奥斯邦缓缓地说,他悬着的心终于又回到了肚子里。 温妮往奥斯邦的怀里靠去。奥斯邦轻轻将她搂住。温妮的怀里还揣着维罗克给她的钱。温妮的帽子和面纱让奥斯邦无法做出更加亲密的举动。不过,他现在已经很满意了。他的拥抱很轻,温妮很容易地就挣脱出来。 “你会拯救我,汤姆。”温妮离开了奥斯邦的怀抱,但用双手抓着奥斯邦的衣领。“你要救我,帮我藏起来。别让他们找到我。与其让他们抓去了,还不如你先杀了我。我做不到,我不能自杀,尽管我怕,但我做不到。” 奥斯邦觉得温妮说的这些话太奇怪了。他越来越感到有些不对劲。 “你到底害怕什么呢?”奥斯邦问得很直白。 “你不是都猜到我做了什么吗?”温妮喊道。她现在脑子里满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各种担忧,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楚。她想的是一套,可话从嘴里说出来后就全是支离破碎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坦白清楚了。她按自己的意思解读了奥斯邦的每一句回答。事实上,奥斯邦根本不知道温妮做了什么。两人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你不是都猜到了我做了什么吗?”温妮的声音越来越弱,“那你就应该猜到了我害怕什么了。我不会接受的。不会让他们那么做的。奥斯邦,如果他们抓住我了,你一定要先杀了我!”温妮抓着奥斯邦的衣领,摇晃着他。 奥斯邦很谨慎,他没有许诺温妮什么。他很小心,不能让温妮更加急躁。他看得出来,温妮现在情绪非常激动。他从以往的经验得知,和情绪激动的女人在一起时要非常小心。只是温妮在说话的时候,奥斯邦又走神了。他在想时间的问题。伦敦是个岛国,这可不方便他们逃走。“随时都有可能被抓进监狱啊。”奥斯邦心想。他一脸愁容,仿佛看到了他背着温妮翻越监狱墙头的场景。突然,奥斯邦拍了一下脑门。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们可以坐船,经过南安普顿一圣马露线路。而且船是在半夜启程,明早可以搭乘十点半的火车。奥斯邦心里顿时敞亮,他觉得他们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从滑铁卢走。还有足够的时间。我们有救了……你怎么走这个方向?不对,不是这条路。”奥斯邦感到很奇怪。 温妮挎着奥斯邦的胳膊,拖着他往商店的方向走。 “我出来的时候忘记锁商店的门了。”温妮小声地说,显得有些不耐烦。 奥斯邦现在才不关心商店呢。他知道控制自己的欲望,放弃该放弃的。奥斯邦想说:“还管商店干吗?随它去吧。”不过,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和温妮争吵。一想到温妮可能把钱放在了商店的抽屉里,他甚至加快了脚步。温妮好像十分焦虑她走得飞快。 从外面看上去,商店里一片漆黑。商店的门虚掩着。温妮倚在店门口,气喘吁吁地说:“商店里没人的。你看,客厅里的灯还亮着。” 奥斯邦探进头去。他看到,虽然商店里一片漆黑,但客厅里确实有一丝光亮。 “我看到了。”奥斯邦说。 “我走得太慌张,忘记关了。”隔着面纱,温妮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奥斯邦站着没有动,他要等温妮先进去。“你快进去给我关掉它。我不能去,否则我会疯掉的。”温妮提高了一些嗓门。 奥斯邦没有拒绝温妮的要求。他只是问了一句:“你把钱放哪儿了?” “都在我身上。汤姆,快去把灯关上。”温妮大声说道,双手用力推了奥斯邦的肩膀一下。 奥斯邦没有想到温妮会突然推他一把。他打了一个趔趄,朝前踉跄了几步。他感到非常奇怪,这个女人怎么使这么大的劲呢。不过他没有退回细温妮理论。他可不想这个时候在大街上和一个女人争吵。现在的他已经越来越对温妮的怪异举止感到奇怪。可是没有办法,这个时候是讨好温妮的最佳时机。奥斯邦拐到柜台后面。客厅的门关着。他抓着门把手,正准备开门时,下意识地朝客厅里看了看。这一看不得了,把他吓了个灵魂脱壳。他发现维罗克安静地躺在沙发上。 奥斯邦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声。他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神经瞬间短路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门把手上,动弹不得。他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他把脸贴近玻璃,眼睛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地方。他什么也不想要了,女人、金钱都可以放弃,他就是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他的手握着门把,不知道该怎么办。奥斯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或者,谁给他设计好的圈套吗?可是,为什么要骗他来这个地方呢?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对得起良心。难道是维罗克夫妇联手导了这场剧,把他骗来,然后杀了他。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又朝客厅里看了看。维罗克还是躺着一动不动,而他的妻子现在正把守着大门口。难道是警察部下的这个陷阱?他又没有犯什么事,没有这个必要啊。 奥斯邦注意到了客厅地上的帽子。那是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翻卷上去。不知道被谁扔在了沙发前面的地上,看上去好像是用来乞讨的,凡是欣赏了维罗克宁静卧姿的人都可以往里面投上一枚硬币。奥斯邦的目光顺着帽子,又看到了歪歪斜斜的桌子,还有地上摔碎的盘子。这时,他看到地上一团闪闪亮亮的东西。再看看维罗克。他的头歪着,好像在看自己的左胸。忽然,奥斯邦发现了维罗克身上的刀把。当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他一下子跳开了客厅门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商店的大门突然被拉开,奥斯邦一惊。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处境,是个陷阱也说不定。他朝柜台后面跑去,却被柜台的拐角撞到了膝盖,疼得他大叫了一声。他听到门□的铃铛响了。接着,有人抱住了他。 “是警察。警察看到我了。”是温妮跑进来了。她凑到奥斯邦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奥斯邦感觉得到,温妮的嘴唇冰凉。 温妮紧紧抓着奥斯邦。他们听到有人正一步一步向商店走来。他俩呼吸急促,惊恐万分,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等待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等待的时间真是煎熬啊。 巡査的治安官刚才在街那头就注意到了温妮。只不过,当时灯光昏暗,温妮对他来说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看见的是否就是人影。所以,他从街那头慢慢悠悠走过来,只是想确定一下。他站在商店的路对面,发现商店已经关门了。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在附近巡视的警官都接到过指示,要密切关注这家商店,只要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情况,不要随便找这家商店的麻烦;若有什么情况,要及时报告上级。巡査的治安官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但是,出于责任心,让自己心安,以及考虑到刚才看见的转瞬即逝的人影,治安官还是走过了马路,亲手试了试门锁。门确实是紧紧地从里面锁上了。想要从外面开门需要钥匙,而钥匙正揣在维罗克的上衣口袋里。那个治安官摇晃门把的时候,奥斯邦听到温妮凑到他耳边说:“要是他进来的话,你就把我杀了。杀了我,汤姆。” 治安官放弃了。他用手中的灯笼照了照商店的橱窗,就离开了。有好一阵子,奥斯邦和温妮还是站着一动不敢动,只是紧张地喘着气。慢慢地,温妮放开了奥斯邦,她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奥斯邦倚在柜台上。他现在双腿发软,急需外在的力量支持他。他感觉太糟了,简直都要呕吐了。 “才几分钟的时间,你就让我撞见了一个拿着灯笼的警察。”奥斯邦幽怨地说。 温妮站在商店中间,“汤姆,快进去把灯关掉。我都快被逼疯了。”她还是不依不饶。 奥斯邦坚决地摇摇头。现在,无论什么人说什么话,他也不会走进客厅。他不是迷信,但是客厅地上的那滩血太恐怖了。虽然他没有走进客厅,但只是看了一眼,只是往维罗克的尸体上看了一眼,奥斯邦就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性命不保。 “那你就站在一边。去那个角落里待着。”温妮说。 奥斯邦颤颤巍巍地蹲在温妮所指的那个角落。他听到温妮骂骂咧咧地走进客厅。接着,客厅里微弱的灯光消失了。黑暗彻底吞噬了商店,彻底淹没了维罗克。维罗克,这个饱经磨炼的革命者、社会的忠诚卫士、巴伦·斯多特·沃特内姆的得力助手、法律和秩序的公仆,曾经那么辉煌,那么令人钦佩。只可惜,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温妮是真心爱他的。 奥斯邦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回到柜台。他听到温妮的声音在商店中央回荡。 “我不能被吊死,汤姆。不能……” “别那么大声。”奥斯邦赶紧打断了温妮。他思考了一会,“你自己一个人干的?”奥斯邦的声音发飘,但是他看起来很镇静,这让温妮感到十分安心。 “是的。”温妮低声说。 “真是难以置信。”奥斯邦嘀咕道,“没人会相信。”周围一片黑暗,温妮听见奥斯邦在商店里走来走去,还听到他把客厅的门锁上的声音。他这么做当然不是怕别人打扰维罗克安息。他现在仍然不能确定他要面临的是什么。他仍然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从房间某处窜出一个人来。他现在无法相信温妮,他甚至已经丧失了判断力,到底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什么是应该怀疑的。温妮跟他讲的一切,又是警察,又是大使馆,还有绞刑架,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奥斯邦从晚上7点就开始在布莱顿大街晃荡,他完全没有证据证明他在这一段时间内做了什么。奥斯邦想:“万一温妮这个疯女人把我带来是为了陷害我怎么办?警察要是认为我是同谋怎么办?我又没有不在场的证据。”从刚刚在街口遇见温妮到现在不过20分钟的时间。回想在这短短20分钟之内发生的一切,奥斯邦感到难以置信。 “别让他们抓住我,汤姆,我不想被吊死。你带我离开,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会报答你的爱的。我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要是你不帮我的话,我还能依靠谁呢!”温妮可怜兮兮地说,“我不会强求你娶我的”“温妮羞愧地说。她以前也是一个有自尊的人,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黑暗中,温妮朝奥斯邦的方向又贴近了一步。奥斯邦现在怕极了温妮。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又变出一把匕首插到自己怀里,到时候肯定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奥斯邦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让温妮离他远点。“他当时是睡着了吗?”奥斯邦的声音听起来奇奇怪怪的。 “不是,”温妮说,“他当时没在睡觉。他还在说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史蒂夫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他谁都不会伤害的。可维罗克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把他带走,杀了他。他当时就躺在沙发上。我来是想逃跑的。但他喊我过去他那边,‘过来这边’,他就是这么说的。汤姆,你听到了吗,他让史蒂夫死无全尸,彻底伤了我的心,却还有脸说,‘过来这边’!” “死无全尸啊,死无全尸啊。”温妮像说梦话一般又重复了两遍。奥斯邦终于反应过来了。原来在格林尼治公园被炸死的是温妮的弱智弟弟,而所有的人都以为被炸死的是维罗克呢,包括教授。“竟然是那个不正常的孩子。天啊!”奥斯邦惊呼道。 “他还让我到他那边去,”温妮继续说,“他以为我是什么!我看到桌子上有刀。我想,好啊,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就是这样,我就过去了,手里拿着刀。” 奥斯邦觉得温妮太恐怖了。她弟弟是智力不正常,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就是个疯子。恐惧到了极致,奥斯邦反而表现得很冷静。他现在行动和说话都有些困难,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转动。温妮还以为奥斯邦是在思考一些事情,所以才表现得如此木讷。只有奥斯邦自己知道,他半条命都吓没了。 “帮我,汤姆,我不想被吊死!”温妮突然大声尖叫,她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奥斯邦一个箭步冲到温妮身旁,堵住了她的嘴。温妮不再吵吵嚷嚷了。奥斯邦刚才冲过来的力量太大,温妮被他撞倒在地。温妮紧紧抓住奥斯邦的腿。万一警察被引来了怎么办?奥斯楚他怎么会出现在犯罪现场。他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甚至开始产生幻觉了。他觉得温妮简直是一条蛇,紧紧地缠住了他,不肯松手。她就是死神,是生的终结者。 刚才叫嚷了好一阵,温妮现在也安静下来了。她只是一脸可怜相。“汤姆,你可不能丢下我!”温妮仍然跪在地板上,“除非你现在就一脚踩死我,否则我不会离开你的。” “快起来。”奥斯邦说。 奥斯邦脸色苍自,即使黑夜也难以掩盖。而温妮一身黑,简直和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帽子上的一朵塑料白花若隐若现。 温妮站起身来。奥斯邦真后悔他没直接冲到街上跑掉。但是,他发现那也不是办法。温妮一定会在后面追他,而且还会边追边喊,直到附近的所有警察都被她吸引过来。到时候,还不知道她会讲出什么鬼话。奥斯邦又想,要不趁夜黑风高,陷死她算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为自己起了这种念头而感到恐惧。完了,奥斯邦想,这个女人彻底缠上自己了。他开始幻想自己和这个女人隐居在西班牙或意大利的某个小村庄,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他死了,和维罗克一样,胸前插着一把尖刀。奥斯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他没有动。看到奥斯邦那么安静,似乎在想办法,温妮安静地等着,感到很宽心。 “我们快走吧,要不然赶不上火车。”奥斯邦突然说,语气非常自然。 “我们去哪儿,汤姆?”温妮怯生生地问。她现在要依靠奥斯邦了,她不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我们先去巴黎。你先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温妮很听话地走到门口,她探出头去看了肴。 “没有人。”温妮压低声音说。 奥斯邦也走了出去。尽管他已经尽量轻手轻脚了,门口的铃铛还是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只是这一次,苒响的声音也不会唤醒商店的主人了。维罗克生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妻子这样跟着他的好友走掉了。 奥斯邦和温妮很快就拦下了一辆马车。两个人上了马车。奥斯邦的脸色依旧十分苍白,脸上的肌肉也非常紧张,眼球看起来好像深陷在眼窝里一样。 “等我们到了车站,”奥斯邦声音没有起伏,看起来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好了,“你先进车站,然后我再进去,就好像我们俩并不认识一样。我负责买票,然后我会偷偷地把票塞给你。你拿到票后就去女士候车室等着,开车前10分钟再出来。我会在外面等着你。你直接去站台,假装不认识我。车站那里肯定有警察。有一些人可能认识你,有一些人可能认识我。如果你是一个人的话,别人只会以为你是正常搭火车。如果你和我走在一起,别人可能会以为维罗克的妻子要私奔了。听懂了吗?” “听懂了,”温妮坐在奥斯邦的对面,只要能让她远离绞刑架,她什么都愿意做,“听懂了,汤姆。”她太怕死了,她情不自禁地又说了一句:“离地14英尺呢。” 奥斯邦没有看温妮,他现在的脸色就像刚刚大病初愈,整个人都像打了石膏一样,“你先把钱给我吧,我还得去买票。” 温妮解开紧身马甲的几个扣子,拿出一个猪皮钱夹交给奥斯邦。奥斯邦伸手接过钱夹,什么都没说,直掊把钱夹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把自己的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俩没有互相看一眼。两个人都盯着车外,急切希望快点到目的地。马车拐过一个街角。马上就要过桥了,奥斯邦才开口说话:“你知道总共有多少钱吗?”奥斯邦说话时眼睛盯着前方,好像在和坐在马头上的精灵说话。 “我不清楚,”温妮说,“他把钱给了我,我没有数过。我当时没想到会这样派上用场。” 温妮边说着边挥动了一下右手。一个小时前,就是这只手把刀子插进了维罗克的胸膛。奥斯邦不禁哆嗦了一下。 “我觉得有点冷,浑身冰凉。”奥斯邦故意又哆嗦了几下,掩盖自己的恐惧。 温妮目视前方,她觉得自己离绞刑架越来越远了,但还是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离地面14英尺”。黑色面纱下,温妮的眼睛逐渐有了光泽。 奥斯邦一直坐得十分端正。突然,仿佛被人打开了开关一样,奥斯邦问道:“对了!你知道维罗克在银行开户的时候是用的自己的名字,还是用的其他名字?” “其他名字?”温妮看着奥斯邦,一脸疑惑。 “对,”奥斯邦说,“这点一定要弄清楚。是这样,银行都给这些钞票编好号码了。如果维罗克存钱时使用的是自己的名字,一旦银行知道维罗克死了,我们再花这些钱时银行就会知道,他们可以根据这个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除了维罗克给你的钱,你身上没有带钱吧?” 温妮摇摇头。 “一点也没有?”奥斯邦又问了一遍。 “只有几个硬币。” “那我们就麻烦了。我们花钱要特别小心了。等到了巴黎,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到那里去洗钱,但是价值可能要损失一半。但是,如果他是用的其他名字,比如说斯密斯,那我们就可以安心地用这些钱了,因为银行不知道维罗克和斯密斯是同一个人。现在,你知道这个问题有多重要了吧!你能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吗?看来你不知道。” “啊,我想起来了!他不是用自己的名字存的钱。他告诉过我,他是用普罗佐尔这个名字存的钱。” “你确定?” “确定。” “银行应该不知道他的真名吧,或者在银行工作的人……?” 温妮耸耸肩。 “我怎么知道?你觉得这可能吗,汤姆?” “我觉得也不可能。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了……我们到了。你先下去,直接走进去,别回头看我。快点。” 奥斯邦等温妮走了,用自己的钱付了车费。一切都按照奥斯邦的计划进行。当温妮握着开往圣马露的车票走进候车室后,奥斯邦走进车站的酒吧。在随后的7分钟里,他喝掉了3杯白兰地。 “我感冒了,想驱驱寒。”他解释道,朝酒吧女招持点点头,还笑了笑,生怕她怀疑。喝完酒后,他走出酒吧,一脸愁容,好像刚才不是在酒吧,而是在烦恼之泉喝了几杯。时间刚刚好,奥斯邦等着温妮出来。 温妮出来了,一身黑,真的就像死神,只不过帽子上插了几朵廉价的塑料花。她走过一群正在说说笑笑的乘客。她的歩伐很散漫,但是她的背挺得很直。奥斯邦隐藏好内心的恐惧,朝温妮走过去。 火车来了,许多车厢的门都开着。现在这个季节,再加上天气的原因,火车上根本没有什么乘客。温妮沿着一个个的空车厢走着,身后的奥斯邦扶了她一下。 “就在这儿吧。” 温妮走进了车厢。奥斯邦还站在站台上。温妮探出头来,轻声问:“怎么了,汤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等一下,车站管理员过来了。” 温妮看见奥斯邦和那个穿制服的人在说话。他们说了有一会儿。她听见那个人说:“没问题,先生。”那个人敬了个礼就走开了。奥斯邦站在车厢外,对温妮说:“我跟他说不要让任何人再进我们的车厢。” 温妮向前探探身子。“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会照顾我的,对吗,汤姆?”温妮掀开自己的面纱,一脸痛苦地看着自己的救世主。温妮的眼睛大大的,就像在两个白色闪亮的白球上烧出了两个黑洞一样。 “我们不会有危险的,”奥斯邦认真地盯着温妮的眼睛。在温妮看来,奥斯邦的眼神充满了力量和温柔。她的表情逐渐柔和下来。亚历山大·奥斯邦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外号“医生”。他之前写过一本医学小册子(没有获得政府批准),还在工人倶乐部里就社会卫生等话题做过演讲,他不会受社会习俗的制约,但是他相信科学。他现在正以科学的眼光审视温妮的脸,这张脸简直就是一个杀人犯的脸。奥斯邦又想到了犯罪学家龙勃罗梭的论断,温妮的脸颊、鼻子、眼睛、耳朵,每一个相貌特征都符合龙勃罗梭对有犯罪倾向的人的描述。温妮的嘴唇微微张开。奥斯邦看到了温妮的牙齿。天啊,连牙齿都和描述那么相符。“你的弟弟,他其实挺好的,很有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完美的。”奥斯邦显然有些紧张,他甚至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奥斯邦掩饰着内心的恐惧。温妮听到赞美弟弟的话很是欣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一米阳光。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孩子。”温妮温柔地说,嘴唇微微发抖,“原来你一直都留意他。谢谢你,这让很我感动。” “你们俩真的很像,”奥斯邦继续说道。他不能让温妮看出他的紧张。他真希望火车赶紧启动。“真的,他很像你。” 这些话其实表达不出什么感情,听起来也不够真挚,但是却是以打动温妮。温妮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奥斯邦赶紧走进车厢,关上车厢门。他朝车站里的挂钟望了望。离开车还差8分钟。温妮没有间断地哭号了足足3分钟。后来,她的情绪稍微恢复了一些,不再那么大声哭号了,只是抽泣,泪珠“扑哧扑哧”地滑落。 “汤姆,弟弟都死了,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可我却那么怕死。我怎么可以这样!我怎么可以这么懦弱!” 温妮说她真的非常想活下去,尽管必须要活得没有尊严,活得低三下四。人在感叹自己遭遇的时候总是这样,明明自己经历很多,却难以找到言语来表达。从温妮支离破碎的语言中,奥斯邦瑞测着温妮的真实想法。 “我怎么可以那么怕死呢?汤姆,我本来想自杀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怎么那么儒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直到遇到了你……” 温妮停顿了一下,“我的命是你给的,我剩下的时间都会好好伺候你。”温妮充满感激地说。 “你去那个角落坐着,别坐在靠近站台的那个角落。”奥斯邦充满关怀地说。温妮很听奥斯邦的话。看到奥斯邦那么关心自己,温妮又放声哭了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哭得还剧烈。终于,奥斯邦听到了他等待已久的哨声。他咬了咬上嘴唇,好像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心。奥斯邦感觉得到火车开始开动了。温妮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感觉到,她只是哭个没完。奥斯邦静静地坐着。火车的轮子越转越快,“轰隆轰隆”的声音逐渐掩盖了温妮的哭声。突然,奥斯邦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跃出车厢。 就在火车要离开站台的那一瞬间,奥斯邦跳出了车厢,摔在了站台上。原来这就是他的计划,一个需要奇迹才能成功的计划。奥斯邦很幸运。他在最后一秒跳出了车厢,虽然翻了好几个跟头。像被猎人打中的兔子一样,但他只是有一些擦伤。奥斯邦站起来,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但是,他很平静。他还要应对应声赶来的车站工作人员还有乘客。他向他们解释说自己是来送妻子上车的。妻子刚刚接到消息,说她母亲快要不行了,要她赶紧赶回去。他说他当时一直在安慰妻子,完全没有听到吹哨的声音,也没有感觉到火车开动。人群中有人问道:“那你怎么不到南开普敦再下车?这样跳下来多危险啊。”奥斯邦解释说,妻子的妹妹还在家里照看三个年幼的孩子。现在电报局又关门了,如果自己太久没回家的话,他们一定会非常担心的,所以自己一着急就跳了下来。“不过,肯定不会有下一次了。”奥斯邦朝周围的人笑笑,接着大步离开了车站。真的是个奇迹,奥斯邦甚至没有崴脚。 走出了车站,一辆马车停在了奥斯邦面前。奥斯邦怀里揣着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得到的钱。他拒绝了车夫。 “我能走。”他朝车夫友好地笑笑。 奥斯邦打定了主意一路走回去,他沿原路返回,走过了大桥,走过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走过斯隆广场。后来,他又来到了一座大桥上。他望了望桥下的河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偶尔看到一些闪亮的水花。他抬头看看前方的钟塔,00:30。 奥斯邦继续往前走。薄雾升起,整个城市都还在沉睡之中。奥斯邦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像个影子。铁路沿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路灯,附近还有一些破败的房子。不知道他走过了多少广场,多少街道,终于,他来到了一座小小的灰头土脸的房子面前。他穿过房子面前杂草丛生的花园,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钻了进去。 奥斯邦顾不上脱掉外衣就一头倒在了床上。他在床上一动不动,躺了足足15分钟。然后,他猛地起身,弯曲双腿,抱着膝盖。他就这么坐在床上,直到地平线上出现第一道曙光。奥斯邦从火车站一路走回家,一路上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走了那么远也丝毫没有觉得疲惫。现在,他照样可以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几个小时,坐得再久也不眨一下眼皮。但是,当第一道阳光从窗户照到奥斯邦的床上时,他松开了欢手。一头倒了枕头上。前一秒,他还瞪着双眼盯着天花板;下一秒,它们就紧紧地闭上了。奥斯邦睡着了,阳光洒满全身。 第十三章 尾声 教授住的地方真是家徒四壁,除了那个挂着铁锁的大碗橱,他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碗橱是教授在伦敦东部从一个海军那里买来的。因为碗橱太大了,没有什么人肯买,那个海军才便宜卖给了教授。教授住的地方倒是挺大,也很干净,但是没有什么布置和家具。教授过的日子也就是温饱,哪有钱购置家具。墙上糊着浅绿色的墙纸,上面还有很多污迹,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墙纸背面画着地图。 窗边放着一张木桌子。奥斯邦正坐在桌子旁边,双手托着腮帮子。教授还是穿着他那套破旧的花呢外套,脚上穿了一双破破烂烂的拖鞋,双手紧紧地插在上衣口袋里。他正在给奥斯邦讲他最近去看迈克里斯的事,语气听起来挺放松。 “迈克里斯还没有听说维罗克已经死了。可不是嘛,他根本没报纸可读。我当时去了他的小木屋,结果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喊了六七声,他才从楼上回答我。我还以为他在楼上睡觉呢。其实他正在楼上写书,都连续写4个小时了。他都快被一堆草稿纸淹没了。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根啃了一半的胡萝卜。我猜那就是他的早餐。他现在就吃一点生胡萝卜,喝点牛奶。” “那他看起来怎么样?”奥斯邦的声音毫无生气。 “还不错。我从地上拾起来一些草稿看了看。他根本毫无逻辑,说理一点都没有连贯性。他把自传分成三个部分,‘信仰’‘希望’‘宽容’。他把世界想象成一个大型的医院,里面有开满鲜花的花园。在那个大医院里,强壮的人会自觉地照顾虚弱的人。” 教授停顿了一下。 “这听起来多傻,是不是,奥斯邦?虚弱的人!这个世界之所以那么糟糕就是因为有这些虚弱的人!”教授的声音非常阴沉。“我跟他说,在我看来,世界就是一团乱麻,虚弱的人就应该被拖出去消灭掉!” “你懂吗,奥斯邦?他们就是一切麻烦的源头。可他们,那群虚弱、愚蠢、懦弱、贪婪的人却是社会的上层。他们是绝大多数,他们掌握权力,他们掌控这个世界。要想这个世界进步,必须全部将他们消灭!全部消灭!奥斯邦,你听着。首先,我们要消灭那些虚弱的人,然后是那些相对强壮的人,懂吗?先是瞎子,然后是聋子和哑巴,然后是瘸子。就这样。我们要消灭所有的罪恶,所有的偏见,所有的习俗!” “那剩下的是什么?”奥斯邦问道。 “剩下的是我,如果我足够强壮的话。”身材矮小、脸色蜡黄的教授自信地说道。他有一对又大又薄的扇风耳,说这话时,他的耳朵都红了。 “那群虚弱的人还管着我!我受够了!”教授咬牙切齿地说。他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我才代表着力量。但是,我需要时间,时间。他们虽然是绝大多数,但是他们太蠢了,根本不懂怜悯,不懂恐惧。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拥有一切,他们占有所有的有利条件,拥有一切,甚至死亡,我最有力的武器。” 说完这话,两个人都沉默了。教授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我们去塞利纳斯喝一杯吧。”奥斯邦打破了沉默。教授欣然同意。他今天特别开心。 “啤酒!说走就走!让我们把酒当歌,开开心心,我们是强者,但说不定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教授拍了拍奥斯邦的肩膀。 教授边穿靴子边问奥斯邦:“你今天是怎么了,奥斯邦?你看起来闷闷不乐的。平时你都不来找我的,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听别人说,你最近经常出没于酒吧啊。怎么回事?对女人不感兴趣了?她们不是能给你力量吗?” 他穿好了一只鞋,单脚站着去穿另一只。他的靴子看起来很沉,鞋底很厚,很久没有擦油了,而且已经修补了好多次。他笑了笑。 “跟我说说,奥斯邦,难道是哪个女人为了你自杀了?你永远不会有多大的成就,你知道为什么吗?只有鲜血才能成就伟大!流血,死亡。你看看所有伟大的历史就知道了。” “你在说些什么。”奥斯邦反驳道,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那群虚弱的人为我们这群强壮的人打造了地狱。奥斯邦,我虽然说了些瞧不起你的话,但我都是出于好意。你连只苍蝇都不敢杀。” 等他俩坐上巴士后,教授的兴致就没有这么高了。他们坐在巴的二层露天席位上。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教授感到不安,各种疑虑再次浮上心头。对教授来说,他一个人待在房间的时候才是感觉最自信的,他相信那个碗橱里锁着的力量锁。可是,当他看到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那么多他要征服的人时,他的信心难免会动摇。 “也就是说,迈克里斯把世界想象成一家环境好、又宽敞的大医院。”奥斯邦说。他坐在教授的后面。 “对啊。他觉得世界就是帮助治愈虚弱的人的慈善组织。”教授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那是挺傻的,”奥斯邦表示认同,“虚弱的人是不能治愈的。不过,迈克里斯也有他的道理。比如说,200年后,医生会统治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说呢?现在,科学已经是最强的力量了。虽然它的影响不易察觉,但是这个事实不容否认。科学是王冠,治愈之科学则是王冠上的明珠。但不是治愈弱者,而是帮助强者。人总是想活下去的,人是要生存的。” “人?”教授的镜片闪亮了一下,“真不知道人到底想得到些什么。” “不,你知道,”奥斯邦咆哮道,“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时间,时间,我们需要时间!医生可以帮我们延长时间。你说你是强者,那是因为你兜里的东西,那东西会把你自己还有你周围二十多个人都炸死。但死亡不代表永久。你需要的是时间。如果谁能把你的寿命延长10年的话,你肯定心甘情愿听他的话。” “我的原则就是:没有上帝,没有主。”教授讲得头头是道。他起身准备下车。 奥斯邦跟在他后面,“等你快咽气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就不这么嘴硬了。”奥斯邦反驳道,“你会愿意牺牲一切来延长时间。” “奥斯邦,你真是太愚蠢了。”教授说。他熟练地拉开塞利纳斯酒吧的大门。等他俩找到座位坐下后,教授决定把刚才的话补充完整。“你根本不算一个医生。不过,你倒挺有意思的。你觉得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乘乖地张嘴,医生给什么药就吃什么药。你都可以当预言家了。但预言有什么意思!思考将来有什么意思!”教授举起酒杯,“让我们为毁灭干杯。”教授平静地说。 教授一饮而尽,然后又开始沉默。他清楚地知道,那些他想毁灭的人简直就像沙滩上的沙子,数都数不清。他面临的是一场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这让他非常郁闷。他们的数量那么多,连爆炸声都可以完全淹没。就像这次格林尼治公园爆炸案一样。这才过去几天,可几乎没有人再讨论了。 奥斯邦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揉搓得很皱的报纸。教授听到声响,抬头看了看。 “那是什么报纸?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内容吗?”教授问道。 “没有,没什么。这是10天前的报纸了。我一直放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了。” 不过,奥斯邦没有把报纸扔掉。他把报纸重新装进口袋里,在装进去之前,奥斯邦又瞥了一眼报纸上的几行字:这个举动可能是出于疯狂,可能是出于绝望,但谜底似乎永远无法被揭开。 这条新闻的标题是,《一女乘客跳海自杀》。奥斯邦太熟悉这类报道的辞令了,什么“谜底永远无法被揭开”。他垂下头,陷入了沉思。 自从看到了这则新闻,奥斯邦就再也无法正常的生活了。以前,他不和女人约会的话,一天都过不去;现在,他完全没有心情了,他甚至会忘记约会的时间。“永远无法被揭开”,奥斯邦被这几个字折磨着。他还靠那群女人给他资助呢。如果他不赶快振作起来的话,他哪来的钱养活自己,还谈什么理想。 既然是谜,谜底自然难以揭开。关键是奥斯邦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且难以摆脱这个阴影。奥斯邦什么都知道。码头上的人知道的,奥斯邦也知道。他知道那位女士穿着黑衣服,戴着黑面纱。那个女士独自半夜在码头游荡。“您要上船吗?”码头的船夫问。“请这边走。”那位女士看起来不知所措。船夫扶着她上船,她看起来很虚弱。 船上的服务生知道的,奥斯邦也知道。他知道她孤孤单单地站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服务生让她早点休息。她不愿意说话,好像有什么烦心事。服务生只好离开。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女士已经不见了。服务生随后在甲板上发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遮蓬的椅子上,双眼大睁。可是无论服务生问她什么话,她都一句话不说。她看起来好像病了。服务生跑去找来领班。两个人试图和那位女士交流,他们想知道她在英国的联系方式。随后,他们离开了,他们觉得那位女士脸色特别不好,准备让她在下一站下船。全世界也只有奥斯邦懂得她黑色面纱后面的绝望和恐惧,可是服务生和领班不知道。他们离开也不过5分钟的时间,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当时已经是凌晨5点。一个小时后,船上的一名水手在椅子上发现了一枚结婚戒指,戒指里面刻着:1897年6月24日。 奥斯邦抬起了头。他一头浓密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熠熠,就像太阳之神阿波罗的秀发一样。怪不得伦敦有那么多女人为他着迷。 教授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 “等一下,”奥斯邦说,“你是怎么看待疯狂和绝望的呢?” 教授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哪有什么疯狂和绝望。现在的人们毫无激情可言。所有的人都是平庸之辈,没有力量。而疯狂和绝望是一种力量。在那些统治世界的虚弱、愚蠢的人眼中,力量代表着犯罪。你是平庸之辈。维罗克虽然制造了一起爆炸案,却轻而易举举地被警方平息了下来。他也是平庸之辈。所有人都是平庸之辈。疯狂和绝望——你给我这两样东西,我就能翘动地球!奥斯邦,我真是瞧不起你,你甚至都不敢有犯罪的想法。”教授说完了,厚厚的镜片闪耀着犀利的光芒。他嘲弄地笑了两声。 “我听说你最近得到了一大笔遗赠。那又怎样。就算有钱了,你也只是个有钱的蠢货。就知道没事喝啤洒。我走了。” “那你想要吗?”奥斯邦问道,嘴角露出一丝傻笑。 “要什么?” “遗赠。全部的钱。” 教授真是不受诱惑啊。他只是笑笑。其实他很需要钱。他的衣服破破烂烂,鞋子已经完全变了形,重得像块铅,下雨天还会进水。 “明天我会新进一批化学材料,只需要很小的一笔钱,我会把账单寄给你的。我非常需要那些材料。你懂吗?” 奥斯邦低下头,教授独自离开了。“难以破解之谜”,报纸上的话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挥之不去。 门口的钢琴奏完一曲华尔兹后戛然而止,就好像生气了一样。 奥斯邦也离开了酒吧。在酒吧门口,奥斯邦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看太阳,阳光并不算强烈。那份报纸还揣在他的口袋里,就像魔咒一样,控制着他的心跳。 他人走在大街上,魂魄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他本来是要跟一位女士约会的,结果他现在走的方向和约会地点恰好相反。他在逃避。他现在还无法面对其他的女人。事实上,他现在无法思考,无法工作,寝食难安。他开始借酒消愁。他在逐渐堕落,他的革命理想越来越远。 “我病了。”奥斯邦自言自语。他兜里还揣着从温妮那里骗来的钱。那是死去的维罗克干密探这些年挣的辛苦钱。奥斯邦魂不守舍,纹毫没有发现自己走到了排水沟里。他宽厚的肩膀耷拉着,仿佛胸前和后背都被人挂上了罪犯的牌子。一个多星期前的那哥晚上,奥斯邦也是这样没头没脑地从火车站走回家的。他所有的感官都关闭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感受不到任何变化。他就这样走着,行尸走肉一般。 教授也在走着。他避免和擦肩而过的人有眼神接触。他看不到未来。但他觉得无所谓,他认为自己就是力量。在他的脑子里,只有破坏和毁灭。他执著于自己单纯的想法——用疯狂和绝望来重塑世界。固执如他,也只能这样痛苫地走下去。没有人看他一眼。他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像马路上的一只虫子,来回躲闪着行人密密麻麻的脚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