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空明传烽录》全集 作者:公子易 前传昔我往矣第一回越空 (时间:2005-5-816:4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289) 公元2005年5月12日星期四。 今年5月13日,恰逢星期五,这一天,耶稣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这在西方人眼里绝对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可是对于巴蜀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大四学生桓震来说,今天绝对是自己的幸运日。说起来还要托黑客们的福,也不知道13号星期五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许多病毒的发作日都被设置成了13日星期五,大学周边多的是网吧,这病毒一来,网络维护人员可就成了各个网吧的抢手货色,特别是像桓震这样技术过硬,平时多有业务往来的,更是提前四五天便接到许多预约,要他前去检查系统,到星期五当日还要在各个网吧坐镇。 桓震是个川西的农家子弟,家里供他上学,已经是竭尽全力,何况桓震又被保送读了研究生,九月便要入学,他想在开学之前好歹攒下点钱,给老爸买一副花镜,给老妈买一个按摩仪……因此现在他是一面给网吧打工赚钱,一面“借用”网吧的电脑给外面的公司做商务网页。老板们信任他的技术,也都愿意请他。好在他穷得一文不名,也没有姑娘肯打他的主意,不必为女朋友花钱,倒是节省了大笔开支。 星期四这一天桓震起了个大早,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天的行程,除了给各网吧系统维护之外,还要去一个公司签一份制作网站的合约。如果全部都能顺利完成,一共可以赚到七千块钱。这对于桓震来说已经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数目了。所以今天桓震的精神状态格外地好,还特意翻出他那件百年难得一穿的棕色夹克套上,弄得临出门时同屋的几个兄弟直冲他吹口哨,硬要说他春心萌动了。 一天的任务完成得十分顺利,太阳快要爬到头顶的时候,桓震的笔记本上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家网吧了。是先吃饭,还是先干活?犹豫了一下,桓震还是朝着网吧的方向走去说不定正好碰上老板吃中饭,还能跟着蹭一顿呢。 这间网吧似乎是新开张的,桓震记得那里的铺面原本是一间化妆品店。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服务,据说老板也是通过朋友介绍,才找到他的。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幻空网吧”的招牌,心里暗自嘟哝一句“怪名字”,桓震迈步走进了这家将要改变他一生,甚至改变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的网吧。 网吧里有二十几台电脑,桓震用自己带来的程序光盘一一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很快便做完了活。老板又要他替自己的手提电脑也检查一下,桓震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接过老板的手提,不由得心里惊叹了一声:“这小子真有钱啊!”手提的配置不是一般的高,操作起来十分的顺畅。桓震麻利地安装好杀光盘,顺手按了光驱的弹出键,不料竟然没有半点反应。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按错了地方,又试了一遍,仍是不见动静。糟了,他有点发慌,这种值钱的东西一旦坏了个什么零件,就算不是自己弄坏,万一老板硬要栽到自己头上,无凭无据的也只好吃这个哑巴亏,他桓震哪里赔得起? 桓震定了定神,尝试重启电脑。就在他的三根手指按在ctrlaltdel键上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电流,从手提的键盘一直侵入他的身体,他分明感觉到电流通过他筋肉和血管的烧灼,甚至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跟着是变慢,然后逐渐停了下来。他的四肢、躯干,仿佛随着那一道电流的袭击,全都不属于他自己了,他的身体在虚空中往下坠,融于虚空之中。突然间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欣喜,一种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充满了他的胸膛,他快乐得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桓震渐渐恢复了意识。或者不如说,他是痛醒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细胞都在痛,痛得他忍不住叫出了声。 忽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喜道:“这可好了,总算是醒了!”他剧痛之中神智仍然清醒,心想难道我在网吧触了电,现在是在医院?想要睁开眼来瞧瞧,眼皮却被甚么粘住了似的,全然挣不开来。桓震心中大急,又要用力,却觉一样温热湿软的物事触上了脸颊,他大吃一惊,旋即觉得那物在他眼角拂拭了一会,眼皮便不发粘,当下慢慢睁开了眼,只觉眼前一片白亮,过得片刻,双目才能视物。 桓震睁开眼来,面前却是一老一少两人,老者颏下蓄着花白胡须,小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穿一件淡绿衫子,下身一条白裙,梳了两条小辫,垂在胸前。桓震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怔怔的瞪着两人瞧了半晌,这才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那老者一开口,竟是山西口音,道:“汝是哪里来的捣失鬼,可知道那山腰上乃是雷神洞穴么?倘非今么老夫偶然遇见,将你搬回家中,怕不叫狼子虎子咥了你去!”桓震生在四川,长在四川,二十四年来从未离川,哪里听得懂他的山西梆子?睁大了两眼,一片茫然。那老者似也瞧出他不解晋语,又道:“老夫瞧你穿着古怪,不似常人,快说,你是何人?因何在此?”此番说的却是北京话,虽然颇有生硬,桓震却能听懂了,迟疑片刻,答道:“我是巴蜀大学的学生。大爷,请你给我的老师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那老者皱起了眉头,道:“甚么点化?你是丹方术士?” 桓震一怔,心想自己怎么和术士扯上了关系,这老爷子想必有些耳背,不如跟那小姑娘说罢,当下腰一挺,便欲起身,只觉肩背一阵剧痛,浑身无力,只得又躺了下来。那老者道:“你肩骨碎裂,不可乱动!”桓震心中奇怪,怎么自己触电竟然触得骨折了?但他不暇多想,对那小姑娘道:“小妹妹,你们……”一句话说得一半,突然卡了回去,脸色惨白,原来他这一动,视线转了方向,便看到自己所在之处,并不是什么医院的病房,却是一间又低又矮,又阴又湿的小木屋。这种屋子桓震并不陌生,因为他在巴西大山里的家人,就住着这样的房子。可是自己现在明明应该身在城市,为什么会这样?一瞬间他的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一会想难道自己被这老少二人绑架,一会又想莫非自己给电得发昏了,到现在还在做梦? 那老少二人似乎也很是奇怪,那小姑娘更是上一眼,下一眼不住地打量他。桓震被她看得发毛,索性反瞧回去,这一瞧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大汗:那老者身上穿了一件对襟青袍,头上戴一顶四方巾,那小姑娘穿的竟也是古人服饰。桓震心中突突直跳,战战兢兢的问道:“这……这是哪里?”那老者道:“此地乃是大同府灵丘县。” 桓震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触电之前分明还在成都巴蜀大学门外的网吧,何以一电之下便到了大同?他脑中一片混沌,只知一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一时间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过得半晌,方道:“请问最近的派出所在哪里?”他原本打算,只要找到派出所,便可说明自己的情况,再不济也能被遣送回籍,哪知那老者却道:“甚么牌锄锁?小哥你要寻铁匠么?”桓震不祥之感愈来愈强,装起胆子问道:“今年是什么年头?”那老者皱眉道:“你怎地连这也不知?今年乃是天启六年,今日是六月戊寅。”桓震只觉耳中轰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我竟到了明朝! 他从山上摔下,伤势本就不轻,这一心情激荡,登时胸中血气翻腾,几乎又再昏去。那老者见他神色不妥,忙两步跨上前来,伸手按住他人中、志堂几处穴位,揉捏了半天,这才令他安静下来。那少女端了药汤,在旁看着,神色颇为焦急。 桓震定一定心神,仍是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这个事实。难道自己真的来到了明朝?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永远离开那个属于自己的21世纪?桓震使劲晃着脑袋,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这个古怪而可怕的梦境,回到真实的世界去。可是这样作除了让他的肩头更加痛得利害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效果。于是他也慢慢的平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了。 很明显,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不知道怎样受了伤,于是被这位老者救了回来。据他说这里是灵丘,距离成都正是千里迢迢。没有飞机,没有火车,没有汽车,要怎么回去?想到这里桓震不由得叹了口气:就算真能设法回到成都,那成都也不是他那个年代的成都了,又有什么用处?他生硬地转动脖子,看了看这间茅屋。四面土墙上搭着一个茅草屋顶,已经有几处在漏雨了,地下放了几只瓦缸,滴滴答答的响个不住。看来这祖孙二人的日子并不富裕,多半也养活不起自己这个闲人。等伤好以后,还是要寻些谋生之途的。不过凭自己一个21世纪的机电系学生又能做些什么?教这些明朝人如何装配发动机么?桓震苦笑起来。 那小姑娘见他神色甚是骇人,不由得害怕起来,低声道:“爷爷,爷爷,你瞧他脸色好不怕人!”那老者道:“不打紧,他刚受了伤,脸色自然不好。雪心乖乖地,去把咱们方才捡的山鸡烧一锅汤来。这小哥折了骨头,须得喝些汤水才好。”桓震只顾得出神,全没听见他二人说些甚么,更谈不上道谢了。那老者也不来与他说话,自顾自的拖过背篓,整理其中草药。 他发呆的这会工夫,雪心已经把鸡汤烧好了,替他盛了一碗。桓震不好意思让女孩子喂自己喝汤,连忙挣扎着欠起身来,不料这一动弹,竟又扯破了伤口,禁不住痛得闷哼一声。雪心杏眼一瞪,嗔道:“找死么?乖乖躺好!”顺手放下汤碗,扶他靠在床头,打开伤处裹着的布条,重行上过了药,又另取干净布条裹了。桓震手足无措地瞧着她,突然没来由地心中有些乱跳。雪心似有觉察,脸颊微微一红,转身端起碗来一勺勺的喂他喝汤。桓震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老者聊天。 原来此地乃是灵丘县城南的一座小山,山名唤做桃花。这老者姓周,名士昌,万历年间曾在朝中做那工部营缮所的所正,到也是个正七品的官儿。天启皇帝即位之后,信用权阉,朝纲不堪,但凡有些骨气的正直士人,如万燝、杨涟、左光斗之属纷纷拼死进谏,不能死谏的,也大都避朝隐居,不屑与群小为伍。这周士昌官小力薄,自分撼魏忠贤不动,遂携妻带子回了灵丘原籍隐居。不料两年前灵丘瘟疫横行,老妻和儿子先后染病,就此不起。周士昌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余更加将一个独生孙女,十四岁的雪心视若珍宝,祖孙二人就在这桃花山中相依为命。前日灵丘大震,周氏祖孙因是在山中空旷地带结庐而居,周士昌年纪老迈,睡觉又甚警醒,略有震动时急忙奔出逃命,倒侥幸躲过了一劫。两人露宿了一日,震动渐渐止息,周士昌见山中不少动物被倒塌的树木压死,便带了孙女进山去捡拾,不料却见桓震遍身血污的躺在杂草之中,便请几个相熟的农夫,将他搬了回来,放在茅屋之中调养。桓震除肩骨碎裂之外并无别伤,周士昌颇知医理,自行采了些草药给他内服外敷,居然止了伤口流血。 周士昌问起他身份来历,桓震自不能大摇大摆的说自己乃是几百年后的人,只得胡编乱造一番,说是祖籍四川,幼时便随父亲在西方行商,去年父亲病逝,自己这才回归中土,不想地震时受了伤,便连父亲的骨灰也都丢了。说到这里,还作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来,不料想到自己孑身流落异时空,不知何时方能回归家乡、重见父母,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便放声大哭。 前传昔我往矣第二回余震 (时间:2005-5-816:4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380) 桓震喝过了汤,只觉十分疲累,便又睡了过去。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忽然听得似乎有人叫他名字,睁开眼来,赫然竟是自己的级任老师谷朝阳。他见到熟悉之人,一颗心喜得几乎炸开来,叫道:“谷老师!你可来了!”一面竟落下泪来。谷老师笑眯眯的走到他身前,将手搭在他肩头,道:“哭什么?老师这不是来接你了吗?我已经买好了回成都的车票,你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就走。”桓震大喜,也顾不得想甚么明朝不明朝,天启不天启,脱口道:“我什么也没有,谷老师,这就走吧!” 谷朝阳突然把脸一沉,怒道:“谁是你的老师?”转身便往外走。桓震大急,连忙一把扯住,哀求道:“别丢下我一个!”谷朝阳竟不答话,回手啪啪两个耳光,打得脆响。桓震脸皮大痛,猛然醒来,竟是南柯一梦。 睁开眼来,只见雪心一脸焦急地站在床边,一手揪着他的领口,一手举在空中尚未落下,方才那两个耳光大约便是这么来的了。桓震大惑不解,正要问她干么无故殴打自己,却听她道:“快走,快走,又震了!”桓震一惊,果然觉得地面隐隐晃动,想是前些日子的地震刚过,此刻余震又来。他也知地震起来不是好耍,连忙坐起身,反手抓住雪心手臂,用力想站起来。不料他冒冒失失的这么一抓一扶,竟恰好碰到雪心的胸部。雪心身子一缩,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将过来。桓震不防她有此一举,左手先抓了一个空,加之伤后体弱,这一耳光却打了个结结实实,与方才为了叫醒他打的那两下大大不同。 桓震身子一侧,跌在床上,抚着脸道:“姑娘,你做甚么?”周雪心怒道:“我爷爷好心救你,你却来动手动脚!”桓震大叫冤枉,欲待解释,却又无法开口,正在那里发窘,地面却又晃了几晃。周士昌冲进来发急道:“甚么时候,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快走,快走!”一把拉起桓震,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扯了雪心,急急的出门去。 三人刚奔出小屋,地面便剧烈摇晃起来,桓震立足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周士昌毕竟年纪大了,被他这么一扯,也差点一起跌个跟头。周雪心歉意一笑,回身摸起柴刀,左右一瞧,找了一株寸余粗细小树,几刀砍断,削去枝叶,递给桓震。 桓震接在手中,刚要出口道谢,突然地面剧震,只听得一阵轰隆巨响,他只觉脚下一空,身子疾坠而下,跟着全身一震,却又停住了。原来他们三人延挨片时,那地动之势呼吸之间便有变化,不知怎地竟在桓震脚下裂开了一条地缝。桓震脚下空虚,身子自然下落,但他手中横拿着那枝树杖,却恰好卡在裂缝之上,悬住了身子。幸好那木质还算结实,桓震身子也不甚重,不然万一树杖一断,非得掉入缝底不可。 周士昌与雪心伏在地下,直待震动稍缓方敢抬头,两人一起用力,将桓震拉了上来,周士昌道:“老夫晓得一个去处,甚是空阔,可以避灾!”当下向西北而行,走不多远,只觉山势霍然开阔,竟是一片小平原。不一会地面震动稍歇,三人寻块地方坐了,桓震伤后运动过于剧烈,觉得脑袋阵阵发晕,忍了又忍,只是不说出口。撑得一会,实在忍耐不住了,这才就着地面躺了下来,仰面而望,只见天穹阴沉沉地直压下来,似欲将他三人整个儿罩在其中一般。他暗自心惊,不敢再看,转过身去对雪心道:“方才真多谢姑娘的树杖,否则桓某此时哪还留得命在!”雪心脸上一红,摇头道:“那也没甚么。”周士昌接口道:“哼,还说没甚么?爷爷瞧你方才劈树的力气,可大得很哪!”雪心脖子一缩,伸出了舌头,不敢作声。周士昌叹道:“女孩子家,终日跟着猎户刘那班人舞枪弄棒,有甚好处?”雪心反口道:“若不是平日舞枪弄棒,便削不得那树杖;若不是有那树杖在手,此刻桓公子已然喂了地缝去啦!”周士昌斥道:“小孩子家乱说甚么!” 桓震忙道:“确要多谢姑娘才是。”迟疑片刻,又道:“小子蒙老丈与姑娘几番相救,这份大恩实在无以报答……”周士昌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桓公子,不必挂怀。”桓震打蛇随棍上,道:“不敢,若蒙老丈不弃,尽可直呼小子姓名。”周士昌微微一笑,道:“桓公子,你可有何打算?”桓震听他不改称呼,怔了一怔,心想自己不过是想表示一下亲近,套个近乎,难道竟惹恼了他不成?可是瞧他神色又不像生气的模样,想了想,只得答道:“不知地震何时方止……不论如何该当先去寻回家父骨殖才是,而后震当负骸还乡,不令家父为异乡之鬼。”他哪里又有甚么父亲骨殖要去寻了?不过是想看看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能不能找到些线索,回到他的二十一世纪去罢了。 周士昌脸色转和,道:“自当如此。震儿,你且安心在我这里养伤,其余一切慢慢再说。”桓震这下才真的傻了,原来刚才这老头子别扭了半天,就是为了这点事情!看来自己这现代人跟明朝人的思想还真是统一不到一块去啊。他心中暗忖,要想永远瞒紧自己的来历,就必定得学着用明朝人的脑子去思考。可是如果哪天真的做到了这一点,自己会不会也就在思想上退化了呢?左右想不通,索性不去理这个问题了。 这一夜三人便在野外露宿。桓震重伤之余非但不能好好休息,反倒一番奔波,夜间更吃饱了露水着够了凉,睡到半夜便发起烧来,抖抖嗦嗦的直打寒战。他不愿吵醒周氏祖孙,只是自己咬牙强自忍耐,然而寅丑相交,天色未明之时,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分,虽然时值六月盛夏,但日间刚刚下过暴雨,天气仍是颇冷。几人匆忙逃难,竟不曾带得火种,桓震躺在草地之上,只觉得寒冷透骨,转头瞧周士昌与雪心祖孙,也都是缩作一团,不住打颤。他冷得难以忍受,索性忍着肩头疼痛,坐起身来,随手摸了一下裤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此刻他身上所穿的,仍是那一身夹克长裤,他是机电专业,平时摆弄电线常要用火,因此虽不吸烟,口袋里却也时常装着一个打火机。此刻有火便是有命,无奈自己全身无力,连坐着都颇为不易,别说起来寻柴生火了。没奈何,只得叫醒雪心。慢慢挪到雪心睡着的所在,轻轻叫了几声,却无回应。桓震心中奇怪,伸出手去推了她一把,只觉触手竟是冰凉,不由得吓得几乎失魂。急忙伸手探她呼吸时,气息却仍均匀,看来只是寒冷,并无他故。 他这才放下心来,又再用力推了几下,雪心醒了过来,见他手中有火,也甚高兴,连忙叫了周士昌起身,周士昌也正在冻得发抖,闻言大喜,便教雪心去寻柴禾。那砍柴拖柴本是雪心平日里常做之事,虽在黑夜,也是轻车熟路,用不多久便带了一抱粗细不等的柴枝回来。桓震从中挑出几根较干燥的,擦燃了火机,慢慢点燃,继而又引燃了一个火堆。几人有火可烤,登时都欢喜起来。周士昌伸手要过桓震的火机,就着篝火翻来覆去地瞧了许久,方才叹道:“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老夫在工部十几年,却也不曾见过这等精致之物!”桓震笑道:“此等物事,在小侄生活之处却是随处可见。周老伯若不嫌弃,便收下了罢。”周士昌看着那火机,又赞叹了一番。桓震以为他必要欣然收下了,岂知周士昌赞叹一番之后,却又将火机递还了他,道:“君子不掠美,况老夫于此等玩物并无嗜好,倒要多谢你了。” 桓震也不再强要他收下,伸手接过,正要装入口袋,却见雪心就在旁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那火机,似乎十分向往。他心中一动,笑道:“你也要玩一玩看么?”说着手指一动,啪地一声擦燃了火,雪心甚是高兴,拍手道:“好神奇!桓哥哥,让我也试一下好么?”桓震欣然道:“那有甚么!”便将火机放在她手中。雪心接过来摆弄了半晌,却搞不明白那火苗是从哪里发出。桓震哈哈大笑,接过来指点明白了,雪心依样葫芦,果然擦起火来。她两手小心翼翼的握着火机,似乎怕一放手火苗便要不见了一般,抬起头来,笑嘻嘻地望着桓震。 桓震赞道:“了不起!只是这里面火油已经不多,还是快些熄了罢。”雪心点了点头,合上钢盖,将火机还了给他。桓震顺手接过朝口袋里一放,正要开口,却觉得地面又是一阵晃动,心道不好,余震又来了!雪心也已感到震动,吓得身子一缩,躲入了爷爷怀中。周士昌笑道:“不打紧,不打紧。这里四面皆平,不会有危险。”向小屋方向瞧了一眼,又道:“那屋子不知可曾给震塌了?前几日大震的时候,城中家家的房子都给震的倒了,死人没有五千也要四千。老夫这破屋不知得了甚么神灵庇佑,竟不曾塌。看来此劫终究还是难逃啊。”桓震却觉得这余震似乎有些怪异,似乎有甚么巨大的物体,正从远处向这里移动一般,与寻常地震的纵波、横波并不相同。他抬起头来环视周围,只见他们所在之处原来是一个两面夹山的小小谷地,说是三面环“山”,其实只不过是连二十度也不到的小山坡。桓震本是四川人,这四川从古至今都是中国的地震多发带,虽然自己并没亲身经历过大规模的地震,但是从小到大学校都很重视防灾教育,因此对于地震,他的知识还是比较多的。记得初中的时候上防震课,老师曾经说过地震可能引起的灾害有山崩、滑坡和泥石流,山崩滑坡需要一定的倾斜度,这种20度的小山坡恐怕滑也滑不到哪里去;据周士昌说地震几日来一直暴雨不断,到今天早上才停。难道是泥石流?桓震努力转动脑袋回想当年听来的一点知识。 忽然他大叫一声不好:从这里的地势看,岂不是一条旧河谷么?再侧耳倾听,果然远处传来阵阵闷雷似的声音,嗅一嗅空气中,也夹杂了浓重的泥土气味。桓震抬头望了一望两边,问周士昌道:“周老伯,这里可是一条河谷?”周士昌一怔,答道:“不错,正是。不过这河已经断流几年了。”桓震脑中混乱:几曾听过泥石流是发生在旱河里的?可是事已至此,宁可信有,不可信无,还是快些离开这里的好。 他心中计较已定,便要周士昌和雪心起身离开谷地。周士昌不知所以,只是问他为何要走,磨磨蹭蹭之际,那闷雷似的声音已是愈来愈近。桓震心中大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一手拖了周士昌,一手拖了雪心,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大气力,直将两人向谷口拉去。在他本意,只要离开这山谷,便不在泥石流行进的路线之上,岂知他初中时代的几节防震讲座,非但老师并未用心,连学生也都不过尔尔,十几年过去,早已经百分百地原物奉还,他虽知泥石流将至,躲避的法子却是错了。人的两条腿再快,又焉能快得过瞬间爆发的泥石洪流?因此但凡预感泥石流将至,便不能顺着流向避难,桓震要想出谷,该当爬上山坡才是。他径行由谷口通过,确是十分危险。 但他的运气实在不是一般的好,便在三人刚刚离开山谷之际,一股水流便裹挟着细小泥沙,潺潺而至,水流愈来愈大,水中夹带的泥沙也愈来愈多,逐渐由水流变成了粘稠的半固体,汹涌咆哮而下。桓震等人已经离开了危险区,站在远处瞧着泥沙俱下、树木倾折的惨状,不由得个个暗自心惊。 周士昌突然向他一揖,道:“老夫与孙女的两条性命,是桓公子所救的。”桓震大吃一惊,连忙逊谢道:“小子之命,却也是拜老丈所赐,所谓受人滴水,当报涌泉,何况小子也只是略尽绵薄,并未做过甚么,老丈如此说,可要折杀小子了。”周士昌摇头道:“老夫生平,恩怨分明。你救我祖孙一命,必不能忘。雪心年已及笄,待字闺中,老夫欲以许配与你,你可愿意?” 前传昔我往矣第三回逼婚 (时间:2005-5-816:4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541) 桓震脑中轰然一声,一时间张大了口,无话可答。周士昌还道他是不愿,勃然作色道:“方才我三人出谷之时,雪心拉也给你拉过了,扶也给你扶过了,我周士昌三代诗礼人家,从没有过失节败行之妇,眼下尔甩手不认,莫非要雪心自尽了事么?”桓震知道明代礼教甚为严格,女子决不能随意跟男人肌肤相亲,却猜不到倘若自己拒婚,这周老儿是否真的会逼死雪心。而要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乖乖结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却也如同痴人说梦一般。只是他却没想到,若说失节,那自己重伤之时,雪心前后照顾,所失之节还不够多么?平日里他脑筋甚是敏捷,这会儿给周士昌一吓,却一时间汗出如浆,没了主意。 呆了半晌,一抬头间,突然看见雪心一双眼睛瞧着自己,满眼的迷茫之色,似乎还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心中一颤,猛然间热血直涌上脑门顶来,昂起了头,大声道:“我娶便是!”周士昌呵呵大笑,道:“好!好贤婿!”桓震冷静下来,略感后悔,可是此刻话已出口,如同刻木成舟,已经无法收回。想了一想,道:“然则小子有个条件。老丈倘若应允,这桩婚事自然听凭吩咐;倘若老丈竟然不允,那么小子人虽落魄,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周士昌不料他有这番说话,呆了一呆,道:“贤婿,咱们已是一家人了,有甚么不能明言。”桓震笑道:“好!”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他与周士昌两日相处下来,已然发现他面色常常青紫,喘气时有哮鸣之音,与自己几年前去世的爷爷一样,都是肺气肿的典型症状。在这个年代,得了此病,一般便会慢慢衰竭死去。瞧周士昌的气色,与爷爷临终前几月颇为相似,大约是活不过今年的了。老头儿着急给雪心寻婆家,大约也是为了在自己撒手西去之前,替孙女安排好一个归宿。一念及此,他便不忍拒绝。他虽对雪心颇有好感,但要他这么娶一个认识不过两日,年纪小了自己足足十岁的姑娘做老婆,心理上着实无法接受。为今之计,唯有暂且答应,而后设法拖延,待得周士昌百年之后,雪心心中有了中意之人,自己以兄长的身份,替她操办婚事便是。他既存了这等打算,与周士昌谈起条件来言语之中便处处留下余地,只说父母虽亡,家乡仍有叔叔在世。婚姻大事,不敢自专,须待回归家乡之后,请示叔叔,方能正式迎娶。周士昌也觉他说得乃是正理,自不好反对。况且他自认相人之术甚佳,那日一见桓震,便对他青眼有加,带回家中细心照料。想他既答允婚姻,也必不致翻悔。想到自己一命呜呼之后,孙女终于不致孤苦伶仃,不由得仰天长笑,笑得紧了,竟又气喘起来,雪心连忙给他抚摸背脊,倒像平日已做惯了的一般。 桓震心中大大不忍,突然想起当初爷爷患病之时百药无效,当地村医开的一个偏方来:三子猪肺汤。却是将鲜猪肺1个,五味子、葶苈子、诃子同煮。虽然偏方最后并没有甚么回天之力,爷爷还是在窒息中去世了,但临终前却说那猪肺汤很是管用。至于究竟是真的管用,还是老人家为了安慰儿女随口说说,那就没人知道了。不论有效无效,好在也不是甚么难办的物事,且喝上一喝,或者有效也未可知。他暗暗将此事放在心中,待得雪心走开之时,便过去与周士昌悄悄说了。周士昌何等阅历,一眼便看出桓震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旋即想到他何以如此爽快地应承雪心这头婚事,心中十分感激,当下答应让他试上一试。 三人直等到日头偏西时分泥石流方才过去。桓震搀了周士昌,雪心跟在后面,一行三人慢慢走回小屋,还离得数丈,桓震一眼看去,不由得大声叫苦,原来那小屋泡了几天的雨水,早已经朽坏不堪,又历经数次震动,竟然就此倒塌。这一下三个人都没了栖身之所,露宿一夜两夜则可,若要每日如此,周士昌老病之躯,桓震重伤之余,哪里承受得住?一时间没了法子,只是在那里发呆。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突然听得一人远远叫道:“丕明兄,丕明兄!”周士昌一怔,突然面露喜色,也扬声应道:“衷白么?愚兄在这里!”那人说话之间便已奔至近前,握住周士昌双手,颤声道:“老哥哥,可担心死小弟了!”桓震定睛瞧时,只见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光景,一身青布短打,腰间系了一根皮绦,足下一双软底皮靴,脸上胡子拉碴,一眼望去,却似个武行教头模样。周士昌回头对桓震道:“贤婿,快来厮见,这是老夫的至交好友,蒋秉采蒋衷白。” 蒋秉采愕然道:“丕明兄何时得了佳婿?小弟怎么全然不知?丕明兄这可不太够交情了!”周士昌呵呵笑道:“衷白莫怪,我与小婿却也是前日方才相识。”说着将桓震的来历说了一遍。蒋秉采一面赞叹,一面将桓震上下打量了一番,突地笑道:“恭喜丕明兄了!”两人相视一笑。桓震这才上前拜见,又将自己那套海外归民的身世说了一遍。蒋秉采想得一想,道:“照丕明兄所言,世兄是要负骨还乡的了。世兄高节,秉采实在佩服不已。然而世兄久居化外,或者不知我大明的制度,流民还乡须要印票方能入籍,依我看来,世兄不如先在我灵丘县著籍,尔后慢慢设法。” 桓震听得有点发楞,没想到明朝的户籍制度如此严格,对流民的管理如此苛刻!他不由得联想起后世的“暂住证”、“遣返”,嘴角微撇,苦笑道:“那也只好如此了。但不知如何方能在灵丘著籍?”周士昌笑道:“此事交与衷白罢!”蒋秉采应道:“正是。秉采不才,忝任这灵丘县令,倒教老弟见笑了。”桓震又是一惊,想不到这个灵丘县令,居然穿得跟个山里猎户似的四处乱跑。蒋秉采瞧出了他的讶异之色,解释道:“日来本县地震甚剧,本县须得四处照拂,穿这一身短打,到也方便。”说着一指南方,道:“原本还有徐师爷等人一同前来,我知丕明兄不喜人多嘈杂,是以教他们在那边等候,独自一人来见。”桓震这才明白缘由,对这蒋秉采不由生出三分敬佩之情。 蒋秉采见周士昌的屋子倒塌,当下便邀他二人到自己衙中居住。周士昌也不推辞,一口应承。桓震身上有伤,蒋秉采一见之下,当即唤了两个衙役,要他们回去取一顶抬椅来,将桓震抬了回去不提。 那蒋秉采果然说话算话,不过两三日,已经给桓震办好了著籍的一应手续,桓震随意捏造了三代、籍贯,又给自己取了个字叫做“百里”。他在县衙的后衙养伤,每日闲来无事,便请周士昌教他识字,只说父亲目不识丁,现下自己回归中土,想要学习中华文字。周士昌甚是高兴,将胸中学问倾囊相授,也不管桓震听得懂听不懂。好在桓震本就十分聪明,在来这个世界之前对古文也十分喜欢,周士昌教他甚么,一学便会,把老头子喜得张开了嘴合不拢来。 如此这般,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之间已是一月之后,灵丘县的震后重建工作有蒋秉采主持,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桓震伤势也已经大好,可以下地了,只是一条右臂仍旧用不得力。他也不愿吃人家闲饭,每日里拎着一柄斧头与周雪心一同上山,两人轮流砍斫柴枝,拖下山去贩卖,日逐用度倒也不缺。这一日天气阴雨,气候潮湿,周士昌难免旧患复发,桓震便要雪心留在家中好生照顾,自行披了蓑衣,上山砍了些湿柴,心想这柴不知可有人愿要,一面冒了牛毛细雨拖到城中,走了几户平日主顾,谁知各家都说湿柴费事不肯收买。桓震无法可想,雨却愈加下得大了起来,心想说不得,只好等雨停了再作计较。当下慌不择路,奔至一座酒楼,叫做醉翁亭的檐下躲避。眼看雨势愈来愈大,不知雪心在家是否正担心自己,一时间只想赶紧回去。 正在胡思乱想,猛听得身后一个粗哑的声音喝道:“兀那店家,这菜做得少油没盐,几乎淡出鸟来,教人何以下咽?”回头望时,却是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在那里拍着桌子大骂。那店主人是灵丘有名的一个富豪,姓张名守成,听得那汉叫喊,连忙左一个揖,右一个拱的赔起不是来,道:“大爷不知,咱们蔚州地方吃盐皆靠官卖,近日不知何故,运盐的商人迟迟不至,因此整个蔚州都买不到盐。小店如今用的,还是去年的存货,也没剩下多少了。”那大汉却仍是不依不饶的喊个不住,硬是要店家放足了盐,给他重新做过。张守成却如何能应?重做一分菜本是小事,然而要为他浪费不少食盐,却是十分舍不得。当下两造扯起皮来,嗂嗂不已。桓震本待不理,无奈两人愈吵声音愈大,又没丝毫息事宁人的迹象,渐渐听得他烦躁起来。 有道是人急智生,桓震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主意来,当下走过去一拍张守成的肩头,笑道:“店主人,你厨下可有辣椒?”张守成疑惑不已,点了点头。桓震打个哈哈,道:“我能做出一道菜,保管这位大爷吃得心满意足,又不多费你半点儿盐。”张守成喜出望外,道:“当真?”桓震笑道:“果然。只是我替你们做菜,便不得闲卖我这两捆柴禾……”一句话没说完,张守成截口道:“只消你能办到,莫说这两捆柴,日后你有多少柴禾,我醉翁亭一律包下了。”明末食盐是由国家专卖,并不是十分廉价的大众消费品,然而不放盐菜又不甚好吃。若能学得一道不需许多食盐,又能做得美味的菜肴,于酒楼来说自然求之不得。至于柴禾,左右日日要用,买谁家的又有什么区别? 桓震自然明白这一层,笑了一笑,要张守成带他进了厨房。过得大半个时辰,那大汉早已等的焦躁不堪,正在那里大吵大叫,却见桓震笑嘻嘻的端了一盆菜出来,人尚未至,香气已经满溢,座中客人嗅到香味,不由得都馋虫作动起来。只见这道菜看上去一盆红油,闻上去麻香四溢,吃上去满口生辛,正是后世十分流行的四川水煮鱼,此时却还不为北方人所知。桓震本是四川人,又曾经为钱所迫在好几个饭馆打工,所谓没吃过猪也看过猪走,此刻依样葫芦,虽然远到不了五星级厨师的水准,但这些北人不曾吃过,居然一炮而中。那大汉拈起筷子,犹犹疑疑的吃了一块鱼肉,不由得当即拍桌叫好起来。他这一叫好,座中食客纷纷也要点一道同样之菜,张守成大喜过望,当即赔了笑脸,无论如何要桓震留在他店中掌厨。桓震心想终不成一辈子留在周老家中砍柴过日,索性一口答应了。当日在醉翁亭中忙碌一日,回到县衙之时天色已经擦黑。他对周老与雪心说了事情始末,并说自己要去醉翁亭做厨子,两人倒也替他高兴。 那醉翁亭自从有了桓震,推出辣味特色菜系,不久一炮而红,成了灵丘县士绅名流竞相麇集之所,搞得张守成整日笑眯眯的合不拢口,待桓震也是犹如上宾,工钱付得十分丰厚。桓震除自己吃用之外,将剩下的钱尽数付与周老,聊报他救命之恩。手头一旦宽余,周士昌也不愿总是住在蒋秉采的县衙之中惹人闲言闲语,当下央人觅了一处前后进的房子,租了下来。那房东看县太爷之面,房价要得甚是公道。于是三人择个动迁吉日,便将不多的行李搬了过去。房屋共是一间正房,两间偏房,桓震要周士昌住了正房,自己与雪心各住一间偏房,每日天黑之后,绝足不到院中走动。周士昌虽觉他行止古怪,倒也不以为意,凑着桓震闲暇之时仍是教他些四书五经。 这么一来,桓震总算是在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安身立命了。他每日天不亮便要到醉翁亭去收拾一日所需的生料,晚上又要待酒客散尽方能离去,忙固然是忙,但怀里揣着银子回家的滋味却着实不错,特别是每当家里的粮食吃完,他扛着一袋小麦或者一袋谷子回家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己已经可以独立养活一个家庭的感觉,虽然他从心里压根就没有把雪心当作未婚妻子。三个人的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安稳到桓震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原本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自己原本就应该在明代的灵丘做个小小的厨子,自己和周士昌周雪心的命运原本就是联结在一起的。 可是不久之后,他的这个错觉就被彻底的打破了。 前传昔我往矣第四回蝗虫 (时间:2005-5-913:0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159) 这个夏天,河北(黄河以北)的收成十分不好。所以不好的原因,是因为蝗虫。这些吃人的虫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袭击了整个蔚州。灵丘的人们一早起来,发现他们的县城已经变成了一座“蝗虫城”,数不尽的蝗虫布满了灵丘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城墙,房子,道路上都爬满了个头盈寸的蝗虫,远远看去仿佛整个灵丘都被染上了一层黄绿色。一大早,桓震与往日一样去醉翁亭上工,从城南到城西不足二里路,身上就附满了蝗虫,脸皮也被飞舞的虫子撞得生疼。城外的景象更加凄惨,蝗虫像黑云一般贴着田地掠过,黑云过后,地里的谷子、小麦就都只剩下了光杆,菜叶被啃噬得如同渔网一般,乡农们每人手中拿了大扫帚四处扑打,可是人哪里赶得上会飞的虫?也只是从这块地赶到那块地去罢了。绝望的农人瘫坐在地下,冲着黑压压的天空嘶声号哭。 桓震好不容易突破了蝗虫的重重封锁,逃难一般地冲进了醉翁亭。张守成却已经在那里了,一见桓震进来,愁眉苦脸地道:“阿桓,咱们这买卖算是作不下去了!”桓震吃了一惊,道:“怎地?”张守成长叹一声,道:“还不全是那该死的蝗虫!”桓震只道他是指蝗灾过后人民购买力下降,会影响酒楼的生意,当下附和了几句。张守成却连连摇头,道:“阿桓,你会错了意。”一拍桌子,道:“咱们大同府的马大老爷,道是蝗神发怒,要全府的富户捐献银两祭祀蝗神呢。”桓震愕然,忍不住笑了出来,道:“蝗神?”张守成不悦道:“有甚么好笑!你且瞧着罢,不出三日,府谕便要到了!前两年大同蝗灾,马大老爷便是教通府的富户捐派,请几个清微道士,召了甚么雷部神将、驱蝗使者,混闹了一场。”桓震这才明白,何以乡农们只是驱赶蝗虫,却不敢捕杀,原来还有这等内情。他只觉十分好笑,强行忍住了,道:“哪里有甚么蝗神!”张守成鼻中“哼”的一声,不屑道:“那马老爷只知道斗蟋蟀罢了,蝗虫与蟋蟀长相相似,他哪里舍得杀上一个半个?”桓震奇道:“倒有这等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问道:“那马大老爷的官讳是甚么?”张守成,瞧了他一眼,道:“怎地你却不知么?马大老爷名唤士英,乃是贵阳人,三年前来大同做知府的。” 桓震一愣,哈哈大笑,想不到这个拜祭蝗虫的马大老爷,居然便是后世鼎鼎有名的蟋蟀相公马士英。这马士英玩蟋蟀确是出了名的,时人记载他为人,声色货利,日日应接不暇。羽书仓皇,犹以斗蟋蟀为戏,一时目为“蟋蟀相公”,与他那清兵临江,还命人捕虾蟆配春药的蛤蟆天子弘光皇帝倒是凑作了一对儿。随口道:“玩蟋蟀有三个境界:一称‘留意于物’,如贾似道之流,玩虫误国;二称‘以娱为赌’,以斗蟋为博利手段,这是‘贾之流毒’;三称‘寓意于物’,此为最高境界,多文人雅士所为。所谓‘听其鸣,可以忘倦;观其斗,可以怡情。’,看来咱们这位马大老爷玩蟋蟀的段数还差得很呢!”张守成连道“高见”,脸上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桓震也不去理他,瞧瞧门外,蝗虫仍是满天飞舞,看来今日是不可能有客人上门的了。其他的伙计有的赶了来,看看无生意可作,就在店中打起盹来,有的干脆并不曾来。 桓震闲得发闷,看着飞来飞去的蝗虫,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家乡闹蝗灾时小弟兄几个经常生火烧蝗来吃,心中不由得痒痒起来,回身到厨下取了一只柳筐,丢在门外,不一会儿筐内便落满了蝗虫。桓震用火钩将柳筐拖了回来,向里一望,笑道:“不错不错,又肥又大!”张守成不知他要做甚,好奇地伸过头来。桓震神神秘秘地一笑,转身走进厨房,捣鼓了半晌才出来。 张守成只闻得一阵香气扑鼻,讶道:“这是甚么?”向桓震手中碗里一瞧,惊叫道:“这……这是蝗虫?”原来当时北方农民十分迷信,捕杀蝗虫固然是虫口夺食的不得已之举,若说到吃却是万万不可的,因此张守成虽然开着本地最大的酒楼,却也从来没想过蝗虫竟然也可变成菜肴。桓震笑嘻嘻的道:“张老板好聪明!我这蝗虫乃是先以酒浸,后用油炸的,味道十分之好!”说着拈了一只丢进口中,舔嘴嗒舌,作出一副天下第一美食的样子来。 张守成终于也抵抗不住香气的诱惑,伸手取了一只,迟迟疑疑的咬了一小口,嚼了一嚼,突地眼神一亮,脱口赞了一个“好”字。众伙计见状也都围拢来,你一个我一个的尝了,个个都说十分美味。桓震待众人吃毕,不慌不忙的道:“东家,咱们倘若搞一个蝗虫席,你瞧可有卖场么?”张守成一怔,没料到桓震竟是此等用意,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也不知。好在蝗虫满天都是,取之无需偿价,尽管一试好了。”忽然又摇头道:“不成,不成!那马大老爷怎么可能准咱们捕蝗虫来吃?”桓震心想这倒也真是个问题,暗自琢磨片刻,道:“此事先不忙,待我去寻蒋县主谈谈再说。”他说去便去,向张守成借了一领蓑衣,一顶斗笠,径自出了门向县衙而去。 他在县衙曾经居住过不短的时间,门房的差役也都知道他是县主好友周士昌的女婿,因此见他前来也不阻拦,任由他进了后衙。桓震问明蒋秉采正在后衙的思补斋,当下也不要人通传,自行走了过去。人尚未到,鼻中便闻到一股焦糊气味。桓震紧走几步,却见蒋秉采正蹲在思补斋前的一个小小花圃之中,花圃里烟焰炎炎,烧得十分壮观。他离着老远,便叫道:“老父母,小侄桓震求见!”连叫了几声,蒋秉采方才抬起头来,见是桓震,展颜道:“这几日正在思念世兄,不想世兄便屈尊降临。”桓震连称不敢,留神瞧他正在烧的物事,似乎便是一堆蝗虫,当下指着那火道:“不敢请问老父母,这是在做甚么?”蒋秉采手拈胡须,若有所思的道:“据东门外几个耆老说,这一场蝗灾,竟是百年一遇的!”桓震一惊,道:“那……”蒋秉采瞧着桓震,苦笑道:“可惜马大人定然不会理他是百年一遇还是千年一遇,只管祭祀蝗神就是了。”桓震奇道:“难道大同府处已有下帖了么?”蒋秉采摇了摇头,道:“那倒还不曾。只是以那马大人的为人,便是发了下帖,定然又是叫各县摊派去请道士召将了。”言语之间尽是无奈。桓震问道:“马大人何故禁止捕蝗?倘若因此年成有歉,民不聊生,难道他便不怕干碍自己前程么?”蒋秉采犹疑道:“这本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真有蝗神保佑马大人不成?” 桓震自然不信他这鬼神之说,试探着问道:“难道这满天蝗虫,便一只也捕不得么?”蒋秉采叹道:“难啊!便是马大人不下禁令,要捕杀这许多蝗虫,也是如登青天。”桓震追问道:“何故如此?”蒋秉采也不嫌他烦,慢慢的道:“蝗虫有翅,我在此处驱赶捕杀,它自会飞往别处。本县乃是灵丘的县令,若到了广灵、广昌地界,便不能率领乡民越界捕杀。两年前那次蝗灾,马大人下令不准捕杀,我等只得将蝗虫赶走了事。哪知赶出了灵丘县境,便飞入了广灵、广昌。本县也就给两县的县令合起来参了,说是本县‘御蝗不善,以邻为壑’,哈,哈哈!”桓震哑口无言,记得以前读郭子章《谐语》时曾经看过其中有这么个笑话: 钱穆甫为如皋县县令。有一年天旱,蝗虫为害,而与如皋相邻的泰兴县县令却欺骗上司,说:“本县境内无蝗虫。”不久,蝗灾大起,上司责怪下来,泰兴县令无话辩解,只好说:“我们县本来没有蝗虫,都是从如皋县飞来的。”并发文书让如皋县加紧捕捉蝗虫,勿使邻县受害。钱穆甫接到文书后,在下面写了几句话,又将文书发回泰兴。那几句话是:“蝗虫本是天灾,并非县令无才。既从敝处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桓震一直以为这是个纯粹的冷笑话,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有这种官吏。一时间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想自己那蝗虫宴的伟大计划,多半也就是泡汤了,连带想到白白丢了一次加薪水的良机,心中不由得把那马士英恨了千回万回。蒋秉采道:“本县在此烧火生烟,却是要试试看能否用烟将蝗虫熏走。否则单靠人力驱赶,恐怕今年要颗粒无收了。”桓震点了点头,道:“小侄倒有一个法子,既不杀死蝗虫,又能叫其飞走。只是如此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益?”蒋秉采喜道:“世兄有甚么良策,快快说来,哪怕力有未逮,总有大伙儿一起参详,即使治标不治本,总也好过打醮禳解。”桓震冷笑道:“大人可召集全县富户,勒令限期筹款,在县衙之旁建一所蝗神庙,供奉刘猛将军,庙成之日令百姓齐集叩拜,有祝词曰‘蝗虫爷爷行行好,莫把谷子都吃了,众生苦劳了大半年,衣未暖身食未饱,光头赤足背太阳,汗下如珠爷应晓,青黄不接禾伤尽,大秋无收如何好,蝗虫爷,行行好,莫把谷子都吃了。蝗虫爷,行行善,莫把庄稼太看贱’,如此则蝗虫自然飞走,只是一旦人心不诚,难免又再飞回,故云治标不治本也。” 蒋秉采闻言,怔得一怔,登时面色铁青,团团兜了两个圈子,突然伸足猛踢火堆,踢得火星四溅,怒道:“世兄何必如此言语相嘲?本县拼得这一顶乌纱、全副身家性命不要,向皇上上书便了!”桓震见他如此激动,心里却也有些暗暗后悔,连忙一躬到地,连称“恕罪”,道:“小侄并非存心冒犯,只是眼见蝗虫肆虐,民不聊生,一时急切,冒犯了大人。”蒋秉采叹道:“本县心中焉得不急?只是官小力薄,实在无能为力啊!也罢,有道是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本县虽也是两榜出身,可没把自己的前程看得比百姓的性命还重。今日本县便起草奏折。” 桓震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关于熹宗唯好木工、不理朝政的事情来,道:“当今万岁只是好作木工,大人的奏折即便送到了京中,也是落在魏忠贤那帮人手中。他们哪里会管百姓的死活!只是计较大人能给他们送多少好处罢了。大人自量可有多少身家去打通关节?”蒋秉采大惊失色,左右看了一看,见周围并无一人,这才定下神来,道:“世兄,你好大的胆子!九千岁耳目遍布天下,你这般说话,敢是不想活了么!”桓震也是一惊,没想到魏忠贤的恐怖统治竟然如此严密,这还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首次听说政治的残酷,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该说甚么了。蒋秉采看了他一眼,道:“本县与丕明相交廿载,深信他识人之能。丕明既然招你为婿,料必有过人之处。以本县看来,世兄才气纵横,日后不可限量,但目前还须善自珍重,切莫自寻烦恼啊。”桓震诺诺答应。 蒋秉采道:“也罢,事已至此,也只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了。本县这便召集百姓赶蝗,至多不过又像上次那般,被人参一个‘御蝗不善,以邻为壑’。”桓震道:“小侄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大人。”蒋秉采不知他要问甚么,顺口道:“请说。”桓震问道:“不知从大同府到灵丘的下帖,要从哪一条驿道来?”蒋秉采一愣,反问道:“世兄问这做甚么?难道想半途截留公文不成?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一连说了四五个“不可”,只是摇头。桓震笑道:“大人放心,小侄并无截留公文之意,只是想教那公文耽搁些时日罢了。”蒋秉采更加摸不着头脑,只是追根刨底的问个不了。桓震无法,只得将自己所想细细对他说了,蒋秉采一听之下,鼓掌称绝,当下将西北枪峰岭驿站的位置指点与他。当下桓震便嘱咐蒋秉采在这几日之间该当如何如何,又托他照看周氏祖孙。两人计议已毕,桓震便回醉翁亭去告了个假,张守成眼见店中没有生意,准得甚是爽快。 那枪峰岭位在灵丘西北,距离灵丘约莫有三四百里,与恒山却是一脉相延。岭下有枪峰驿,是从大同府到灵丘中间的必经之路。桓震向蒋秉采借了两匹快马,一路上不断换马狂奔,到天色傍黑时分,两匹马都是累得口吐白沫,桓震也几乎坐不稳马鞍了。临行蒋秉采曾嘱咐他说大同境内盗贼多发,要他千万莫走夜路,看来日落之前左右是不可能赶到的了,只有寻个宿头,暂且住下再说。又向前走了一程,路上渐有行人,桓震拦住一个问了路径,这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的竟然走差了路,原本是要往灵丘西北偏西的枪峰岭去,不知怎地竟走到了西北偏北、广灵县西南的林关口来。他心中大大恼火,只想打自己两个耳光。可是路已走错,急也无用,只得暂且去林关口过了今夜,明日加倍赶路便了。 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是广灵县南二十里的洗马庄。是时天色已黑,城门关闭,桓震不能入城,只好赶到洗马庄暂歇。这村庄甚小,拢共不过十几户人家,最大的店铺便是村头的一个茶汤摊子,更不用想甚么客栈了。桓震入村之时,家家都已闭户睡觉,敲开了几户的家门,主人家见他一人双马,满面风尘,都是不敢收留。他从村南到村北逐家敲将过来,吃了十几遍闭门羹之后,心中渐渐烦躁不已。眼看已是最后一户人家,心中抱了万一的希望,走上前去啪啪扣门。扣了半晌,才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跟着房门吱呀一响,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蓬头妇人探出头来,好不耐烦的道:“这是甚人,三更半夜敲打寡妇之门?”桓震暗叫不好,单身男子敲寡妇门,这可是大大的忌讳,连忙没口子的道歉,正要退下,猛然听得房内“咕咚”一声,似乎甚么沉重的东西倒在了地下。桓震心中生疑,脚下便停了步子。那寡妇见他不走,把脚一跺,挤出两点泪来,撒泼道:“好个男子汉!欺负俺寡居人家,要来行那不轨之事么?”桓震见此人无可理喻,也懒得管她的闲事,一转身,牵马便走。不料一步尚未迈出,却听得屋中大叫一声“救命”! 前传昔我往矣第五回孀门 (时间:2005-5-915:2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47) 桓震听得这一声叫,大大吃了一惊,也不顾甚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伸手便要推门。那寡妇眼见不好,连忙抢先关上了门,喀嚓一声,自门内闩上了。桓震哪能给她难倒,一抬脚,咣咣两声,连闩带门一起踹得塌了,抢步进去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中堂之内,一个男人爬在地下,面目血污难辨,身上披着一块麻袋片子,上面还缀满了洞洞。那寡妇站在旁边,似乎被桓震吓得愣了神,不知如何是好了。桓震蹲下身去,伸手探那男子的鼻息,只觉似乎仍有微气,连忙将他翻过身来放平了,做起人工呼吸来。虽然十分恶心,不过性命当前,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折腾了半晌,那男子终于缓过气来。桓震将他扶起,也不理那寡妇,径自走出门去,用力一推,将那男子扶上了马背,自己牵马而行。那寡妇好半晌才醒过了神来,号啕大哭,也不知哭的甚么。 他本拟不入广灵县城,但眼下多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须得给他请大夫疗治才行。好在身上还有些银钱,给守门的军士塞了两块钱重的碎银,便顺顺当当的进了城门,顺便又打听了县城中最靠得住的一家医馆延龄堂。 那延龄堂的坐堂大夫名字叫做傅之谟,乃是当地的一个名医。他为人医德甚好,穷人看病往往不收诊金,有时连药费也都自己垫付,哪怕三更半夜,只要有病患求诊,便在被窝里也都爬起来应门,因此在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知傅之谟的大名。延龄堂的所在甚是易寻,桓震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傅之谟一见桓震背着的病人,便知道情况十分危急,一叠连声的叫道“青竹,青竹!”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应声而出,应道:“爹爹!”傅之谟道:“你去预备热水手巾,白酒金针。”那青年应了声是,自到后面去了。傅之谟一面道:“那是小儿鼎臣。”一面手下不停,已给那男子把过了脉。这时傅山已取了一坛酒、一个银盒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手中捧了一个面盆。傅之谟取过酒坛,拍开封泥,登时一股酒香弥漫整个屋子。他用白酒洗了双手,取出金针,放在酒中浸泡过后,又在烛火上灼烧片刻,看准那男子百会、风府、神庭、头维、肝阳上亢、开四关、足三里、三阴交连刺下去,一面拈针一面问桓震道:“请问这位客人,此人因何成病?”桓震给他这么一问,倒着实问住了。想了一想,只得将方才自己寻宿误入孀门,正要离开却发现了此人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傅之谟也是十分惊讶,道:“那家姓过,据说家主过四郎几年前出外经商,一去不回,后来有同路客人带回死讯。四郎的妻子吴氏立志守节,县主还亲自为他上表请旌呢,怎地家中却突然有了一个男人?”一面说,一面大摇其头。桓震却不觉得寡妇家中有个男人是甚么奇怪的事情,毕竟食色性也,寡妇耐不住寂寞,自然要找野男人陪伴。只是这男人何以却披着一块麻袋,奄奄一息地躺在中堂?莫非……他们在玩SM?桓震使劲晃晃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赶将出去,问傅之谟道:“先生,你瞧这人可有救么?”傅之谟摇头道:“此人乃是中风。中风一证,动关生死安危,病之大而且重,莫有过于此者。尤其此人发病已是半年有余,若在当时给我诊治,或者能够行动如常;但不知给何人耽误了,延挨至今,便是药王再生,也只能救得他一条性命,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走路、说话了。”桓震“啊”的一声,只觉他十分可怜。 傅之谟行针已毕,开了两个药方叫傅鼎臣煎煮,听说桓震无处投宿,当下便留他在医馆住下了。这一夜桓震与傅鼎臣同床而眠,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十分合得来。傅鼎臣告诉桓震,他傅家三代岐黄,傅之谟是山西有名的大方脉。傅鼎臣自小从父亲学医,但却对女科情有独钟。傅之谟对儿子喜爱女科甚是不满,屡次加以训斥。傅鼎臣因为这事与父亲吵了不止一次,也曾动过离开家自谋前程的念头,不过每次都是慑于严威,不了了之。桓震旅途劳顿,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直到天亮才醒。走出前堂,傅之谟已经在那里了。一见桓震出来,当下迎上来道:“桓公子,你道你昨夜负来那人是谁?”桓震好奇道:“是谁?”傅之谟神色凝重,一字一顿的道:“便是过四郎!” 桓震大吃一惊,脱口道:“过四郎?”傅之谟点了点头:“正是。他尚未醒来,是我医馆中一个伙计认得他。”桓震奇道:“这却怪了。那过四郎不是几年前便不知下落了么?怎地突然又出现了?”傅之谟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过四郎既然未死,当年那过娘子请旌便十分可疑。此事不能等闲视之,请桓公子随我一同往县衙报官,也好脱了我两人身上的干系。”桓震心中大声叫苦,他已经走错了路,再多耽搁得一刻,便有可能误事,哪里还有那种美国时间去陪他搞甚么翻案?正要出言拒绝,傅之谟已经不由分说,令下人给广灵县令递了拜帖,说自己少后上门拜访。桓震身不由己,只得匆匆用了几块点心,也没吃出甚么滋味来,便跟着傅之谟,来到了县衙。 那广灵令名字叫做曾芳,前些年三姨太难产,蒙傅之谟圣手回春,得了一个大胖儿子,曾芳五十岁上初次得子,对傅之谟自然感激涕零,以后两人私交一直甚好。两人见面,寒暄一番,说了许多没营养的话,倒把个桓震在旁边急得心如猫抓。 闲扯了半天,傅之谟终于转到了正题,将昨夜之事细细说与曾芳听了。曾芳听罢,半晌无言,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石化了一般。傅、桓两个人四只眼直盯盯的瞧了他许久,方见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不紧不慢的道:“这茶乃是前些时候一个江南朋友送与本县的六安瓜片,北地并不多见。檀孟可要带些回去尝尝?”傅之谟性子急躁,见他这般说话,料定是借故推诿了,当下发起怒来,跳将起来,作色道:“树蕙,你这是何意?”曾芳连忙双手虚压,笑道:“檀孟兄且不必发火,请听小弟一言。”傅之谟勉强坐回椅子,不耐烦道:“有请见教!” 曾芳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回身望着桓震,道:“本县倒要问问这位桓公子,昨夜二更时分,你到那寡妇家中做甚么去了?”桓震一怔,随口道:“哪有甚么?只是赶路天晚,以致城门关闭,无法入城,只得在洗马庄中四处求宿。”曾芳点了点头,道:“好。”又问傅之谟道:“檀孟兄,这位桓公子,是昨夜何时带那人到你医馆求医的?”傅之谟想了一想,道:“总有子时了。”曾芳击掌笑道:“桓公子,你说城门关闭,无法入城,这才往洗马庄求宿,那么后来却又是如何进了城的?”桓震据实以答,将如何贿赂守城门军士的经过说了一遍。曾芳皱眉道:“不好,不好,大大不好!我广灵县竟出了这等得钱卖放城关之人,此次幸好是桓公子,若是万一歹人半夜混入,那可怎么是好?”说着对桓震道:“有劳桓公子,随本县去指认昨夜那守门军士,本县必定重重惩处。”说到“重重惩处”四字,语气突然加重。话音方落,身后一个长随便蹑手蹑足地出去了。 桓震心中一动,细细捉摸他一举一动,猛然间恍然大悟:这曾芳分明是想要抹消这桩事情!试想,他既然说出“重惩”的言语,还有哪个门丁胆敢承认昨夜私放了桓震进城?那么桓震昨夜在洗马庄投宿的事情,便是查无实据,不能作准了。更有甚者,若是傅之谟再咄咄逼人,硬要他彻查此事,他便有可能一股脑儿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来,保不齐还会诬陷自己与那吴氏私通,谋害了过四郎。他愈想愈是心惊,抬起头来,瞧了曾芳一眼,只见他正端着茶碗喝茶,两道目光却从碗沿上飞了出来,有意无意地瞟着桓震。 桓震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奇怪,左右猜不透这曾芳何以定要替吴氏掩饰。但事已至此,再行追问下去只有愈弄愈糟,当下冲傅之谟使了个眼色。傅之谟会意,又说了几句闲话,两人便告辞出去。 出得县衙,傅之谟道:“此事十分奇怪!”桓震点头道:“正是。傅先生大约也瞧出来了罢,那曾太爷是存心要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傅之谟沉吟道:“其中必然有鬼。那该如何是好?”桓震心想这人空有一腔热血,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思忖片刻,道:“为今之计,只有那过四郎清醒过来,才能知道事情真相。这上面在下却无能为力,唯有仰仗傅先生的妙手了。”傅之谟欣然道:“着落在老夫身上便是。”两人回了延龄堂,过四郎仍是昏迷未醒。桓震不能再等,便向傅之谟告辞,预备启程。傅之谟知道他昨日迷路,当下便吩咐儿子鼎臣送他直到枪峰岭。桓震拜谢一番,便与傅鼎臣一同上路了。 傅鼎臣平日在医馆帮忙,少有机会出来游玩。此刻虽说是与桓震一同赶路,倒也是兴致勃勃,将马打得飞快,桓震不得不几次三番地提醒他爱惜马力。枪峰岭是在林关口的西方偏南,中间并没有官道。两人行了一程,渐渐都是山路,只得牵着马匹步行。 山道渐行渐狭,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个山谷之中。傅鼎臣牵着马儿,一面左右张望,一面与桓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桓震跟他谈得投机,便将自己此去的目的也告诉了他。傅鼎臣一听之下,大声叫好,定要掺上一脚。桓震没奈何,只得允了。正在兴致勃勃之时,突听耳边咻地一声,只觉耳朵一阵火辣辣地,伸手一摸,竟沾了满手的鲜血,不由得吓得叫了起来。只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声如裂帛,十分难听。桓震也吃了一惊,一颗心怦怦直跳,转头瞧去,只见身后十数丈之处,站了一个黑瘦汉子,手中提了一具机弩,大约方才那“咻”的一声,便是他放的响箭了。 前传昔我往矣第六回驿卒 (时间:2005-5-920:4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386) 桓震强自镇定,远远问道:“那边的是何方好汉?拦住在下二人,究竟意欲何为?”那黑瘦汉子哈哈一笑,嗤道:“死到临头,还有闲心罗唣这些!”桓震后背冷汗直冒,面上仍是装得不动声色,强颜笑道:“原来却是劫道的强人。”冲傅鼎臣使了个眼色,猛然大叫道:“走!”一跃上马,在马臀上猛抽一鞭,径直向那黑瘦汉子冲撞过去。在他本意之中,是要撞那汉子一个猝不及防,他二人便可以趁机逃走。岂知那汉子眼见马匹急奔而至,竟然不闪不避,待到桓震的马从他身边掠过之际,两手扳住了桓震的鞍鞒,脚尖在地下用力一蹬,双臂用力,整个身子凌空翻起,竟稳稳地落在桓震身后。 那汉子跳上马来,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柄牛耳尖刀,顶在桓震腰间,厉声道:“老子只取钱财,不伤性命。快些乖乖地将细软留下,衣服剥了!”桓震受制,无可奈何地一勒缰绳,停了下来。傅鼎臣反应奇慢无比,此刻还没爬上马来,倒省却了许多手脚。那汉子跳下马背,顺手将桓震也扯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朝地上一摔,直摔得他眼冒金星。桓震喘了几口大气,这才爬起身来,磨磨蹭蹭地从怀中掏出装散碎银两的荷包来。那汉呵斥道:“手脚麻利些儿!莫惹恼了老子,又要吃那皮肉之苦。”一把夺过银包,喝问道:“还有么?” 桓震低声下气的道:“是,是。”慢慢将手伸进怀中。那汉子双眼盯在他手上,要瞧他掏出甚么。桓震缓缓抽出手来,猛然间急如星火地向那汉子脸上杵去。那汉子只觉得双眼有如火灼,“啊”地一声惨叫,捂住了脸,蹲在地下。桓震一跃上马,叫道:“青竹快跑!”傅鼎臣这回倒十分警醒,听得桓震呼喝,立刻认镫上马,跟在桓震马后加鞭狂奔。两人一口气跑出了五里多地,山路崎岖,马匹已然不堪,只能停了下来。桓震向身后看看,那汉子却并没追赶上来,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对傅鼎臣道:“这条路是走不得了。青竹,你可知道另外有路能通枪峰驿么?”傅鼎臣寻思片刻,道:“我们可从山北绕道而行。不过那条路要远了八十余里,且是山路,并不好走。”桓震很是郁闷,想了一想,道:“那也只好如此了。” 傅鼎臣好奇道:“百里兄,方才你用以伤那贼人的是甚么利器?”桓震呵呵一笑,撇嘴道:“哪里是甚么利器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他那个打火机来,打着了火。傅鼎臣看得两眼发直,不住啧啧赞叹,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桓震看着好笑,在马上将火机抛了过去,道:“喜欢,便留着罢。不过此物是用火油点火的,一旦火油用完,可就没法再用了。”傅鼎臣连声道谢,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把玩。 两人因是绕道而行,原本半日便能走完的路,直花了整整一天,这才来到枪峰驿。说是驿站,其实便是几间破烂马厩。厩中养了五匹瘦马,又有几个半死不活的驿卒,就算是一个驿站了。桓震从没想到堂堂大明朝借以传递军情、运送粮草的驿站竟然会是这等模样,一时间不由得有点发呆。傅鼎臣却好像来过此处,一下马便熟门熟路地跟一个老驿卒打起了招呼。 那老卒名叫范大,今年已是五十多岁了。因为儿子年幼,不得不自己来承担驿役。一见傅鼎臣,便十分热络地交谈起来。桓震在旁听了一会,便知那老卒也是傅之谟的病人之一,前年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多亏傅之谟免他诊金,还送了他几服药,这才没给阎罗王收了去。范大见到恩人之子,很是兴奋,奔回驿卒住的偏厢,取了一只小小竹篮出来,却是一篮子野药,定要傅鼎臣收下。傅鼎臣道:“这且慢谈。”一指桓震,道:“这位是桓公子。范老,咱们二人此来,是有件事情要做。你可知道大同府往灵丘的公文到了不曾?” 范大想了一想,道:“那还不曾有。两位问这要做甚么?”桓震自然不能对他明说,只用些不关痛痒的闲话遮饰过去。傅鼎臣道:“既是公文未到,咱们便在这里等上几天如何?”范大十分爽快,应道:“十日之内该当无妨。十日之后,梁大人便要回来,那时便不能再待了。”他口中的梁大人,姓梁名仲,乃是这个枪峰驿的驿丞,平日常自诩怀才不遇,甚少上驿来办事。遇有来往官员须要迎送的,都是驿卒到他家中去叫了才来。范大乃是这里资格最老的驿卒,驿丞不在,便以他为最大,要留宿一两个人,倒也不是甚么难事。桓震甚是识趣,连忙取了一小块银子,约莫七八钱重,塞在范大怀中道:“多多有劳!”那范大得了一注横财,十分欢喜,乐滋滋地去了。傅鼎臣引着桓震拴好了马,来到偏厢坐下,范大送上两壶凉茶来,两人赶了一天的路,都是又燥又渴,端起壶来喝了个饱。 歇息片刻,傅鼎臣便与范大说起途中遇匪的事情来。他说故事的本事甚好,将桓震如何神勇无敌夸张得无以复加,只听得桓震在一旁哈哈大笑。正说到入彀之处,范大忽道:“傅公子说那匪汉的模样,倒颇似咱们这里新来的一个驿卒。”傅鼎臣一怔,反问道:“你说甚么?”范大走出门去,高声问道:“黑虎哪里去了?”几个驿卒纷纷答应,都说不知。范大回转来,道:“九成是他了。此人姓刘,只因虽然生得黑瘦,却是天生神力,人送个绰号叫做黑虎,本来的名字倒没人记得了。照方才傅公子所言,此人马术极精,我们这个枪峰驿之中,没一个敢跟黑虎比马背上功夫的。”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范大哥高看小弟了!”跟着一人大踏步地走进门来,正是方才拦路的那个黑汉,双眉之间还有被火灼伤的痕迹。傅、桓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桓震更是大叹世界之小。 那刘黑虎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傅桓两人面青唇白的模样,哈哈笑道:“不必怕,你二人既是范大哥的朋友,便也是老子的朋友。老子抢贪官,抢富豪,就是不抢朋友。”桓震这才放下心来,忙招呼刘黑虎入座。刘黑虎也不谦让,随手拖了把椅子坐下,大咧咧的道:“你两位来此有何贵干哪?”桓震冲傅鼎臣使个眼色,抢口道:“也没甚事。只是小弟新近搬来此处,颇想观赏观赏这枪峰岭的景致,故而央傅兄相陪,来此叨扰几日。”刘黑虎哼的一声,怒道:“老子拿你们当好朋友,你们却拿老子当甚么了?要看风景,北面便是恒山,你们干么不去?小小的枪峰岭又有甚么好看了?”桓震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虽觉心中有愧,然而自己要干的这件大事,却决不能多给一人知道。刘黑虎静了片刻,见桓震仍是没有丝毫打算吐实的意思,登时勃然大怒,跳起身来,伸腿一踢,将身后的椅子踢得飞出老远,面色铁青的道:“刘黑虎没有你们这等的朋友!也罢,你们自去干你们的大事,老子不管便了!”说着,又是大踏步的走了出去,连头也不回一下。桓、傅相视苦笑,心中均道此人固然极有义气,然而脾气未免太也暴躁了。 当晚,范大安排他二人住在驿站供来往官员住宿的客房之中。桓震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将自己的计划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自觉已经毫无破绽、十全十美了,可是心底总觉得还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叫他不能安心睡觉。辗转半宿,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点亮了油灯。却听傅鼎臣道:“原来百里兄也不曾睡?”看另一张床时,傅鼎臣也是醒着的。桓震苦笑道:“在想那件事情。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傅鼎臣两掌互击,道:“正是!我也是这般想,因此一直不曾睡着,总在捉摸这件事情。”桓震心中大起知己之感,道:“既然如此,咱们再来从头谋划一遍罢。省得到时出了甚么纰漏,不免连累了范老与傅老先生。” 原来明代公文的传递,是一站一站进行的。上一个驿站的驿卒将公文送到下一个驿站,便可以休息;下一个驿站的驿卒接手公文,送到再下一个驿站,然后站站相递,一直传到目的地。桓震的计谋,便是在这一交一接的过程中做手脚,只要阻得那接班的驿卒一刻半刻,便可以将公文偷换。他事先向蒋秉采打听清楚,遇有蝗灾这等大事,一般是要以加急公文传递的。明清的加急公文很是儿戏,只用一个皮纸信封,角上穿一个窟窿,插上一根鸡毛,也不封口,用以表示事情紧急,来不及封缄的意思。想这等公文,要抽出信瓤另换一张,岂不是容易至极的事情么?只是那换上的假公文不易制造罢了。但桓震却并没打算伪造一封文书,只消放进去一张空白信笺,行文至灵丘县,蒋秉采拆看之后自然便会退回大同府。大同府中书吏定然以为是自己文书错误,再去追查底档,才能知道公文是甚么内容,重新发送。这一来一回耽搁的工夫,灵丘县的蝗虫便已经灭光了。万一事后马士英追究起责任来,蒋秉采也尽可推诿不曾收到公文。桓震自觉这个计划实在是完美无缺,愈想愈是得意。 两人苦苦思索许久,总是想不出还有哪里不对。桌上油灯燃得时候久了,噼啪几声爆了个灯花,傅鼎臣突然叫道:“是了,是了!”桓震一惊,问道:“甚么?”傅鼎臣面颊涨红,道:“桓兄,大同府离此多远?”桓震心中默算一算,答道:“总有八九百里地罢?”傅鼎臣道:“那就是了。这场蝗灾是从北而来,咱们这里是前日起灾,那么算来大同府应当五六日前便有蝗虫了,是不是?”桓震想了一想,也不知蝗虫的移动速度究竟是多快,只得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傅鼎臣又道:“那马大人若真的要祭蝗神,该当在初起灾之时便发下公文了。急报昼夜须行三百里,算来早该过了枪峰驿,何以那范大却说未到?”桓震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正是!那么青竹,你说这是何故?”傅鼎臣低头寻思半晌,忽道:“或者根本没有公文?”桓震愕然,他的全盘计划都是建立在马士英将会下发一道募集钱财祭祀蝗神的命令上的,倘若这道命令实际并不存在,那他在这里却又是为了甚么?可是张守成和蒋秉采都一口咬定马士英今年还会下这种命令,张守成不过是个商人,那也罢了;蒋秉采却是一县的县令,他口中说出来的,总该有个准头罢?一时间倒真是没了主意。 傅鼎臣又道:“不对,不对,不是没有公文,而是公文根本没能送到枪峰驿。”桓震一惊,这两种情况看起来结果相似,都是蒋秉采可以名正言顺的在灵丘组织灭蝗;可是细细琢磨,却十分的不同。倘若并没有一封禁止捕蝗的公文,蒋秉采灭蝗便是有功,值得表彰;但若实际上有这么一封公文,而在途中消失不见了,那么大同府绝不会认为是公文丢失,却会疑心蒋秉采故意损毁,而要追究他不奉府命的责任了。一旦想通了这一层,桓震立刻便明白自己方才那种担心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只是假若那下帖当真未曾到得枪峰驿便中途消失了,那它却又去了哪里?这一点他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的了。傅鼎臣也是毫无主意,两人无心睡觉,呆呆地坐到了天明。 次日一早,傅鼎臣又去向驿卒们细细打听,得知这几日来果然不曾有大同的公文送来。便是没有蝗灾大事,一连五七日没有公文经过,也是不寻常之事,桓震知道这一点之后,更加确信那封要命的公文确是在路上丢失了。可是公文不见了,送公文的人难道也不见了?那上一站递送的驿卒却又去了哪里?桓震直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半点端倪。 正在那里发闷,却听见刘黑虎大呼小叫地从外奔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快去唤梁大人来!”范大一把扯住,不满道:“你乱叫甚么?甚事不好了?”刘黑虎喘息方定,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一干驿卒,连同桓傅二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明日分解。 前传昔我往矣第七回囹圄 (时间:2005-5-1011:4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357) 刘黑虎带来的这个消息,确乎颇为惊人。大同府的知府马士英,竟然要巡行全府各县,打前站的马弁已经离此只有二十多里了。众驿卒一片混乱,有的骑马去唤梁仲前来迎接,有的忙着收拾房间,一时间把个枪峰驿闹得好似菜市场一般。桓震这才明白,为何并没有那封所谓的公文。并不是驿卒出了事,也不是公文丢失,而是马士英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到各县去巡查,因此根本没有发出什么公文。只是那个“羽书仓皇,犹以斗蟋蟀为戏”的蟋蟀相公马士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亲自巡行的事情?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然而目前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研究马士英为何会突然跑来“视察”,而是要设法在他“视察”到灵丘之前,让蒋秉采得以完成捕杀蝗虫的工作。桓震脑中飞速转动:马士英的前站既然离此不远,那么他本人想来也快要到了。从枪峰岭驿站出发,可以去的地方只是蔚州三县:灵丘、广灵和广昌。广昌在灵丘西南,打不得主意;现下只能希望马士英先去广灵,自己便可以从中捣乱阻滞他的行程,给蒋秉采多争取些时间了。为今之计,先要探听出马士英的下站目标究竟是哪里。 桓震是那种一旦打定了主意便马上付诸实践的人,所以他立刻吩咐傅鼎臣去寻范大,托他跟马士英的前站旗牌打听一下他们的行程。毕竟同是吃皇粮的,该当比较容易说得上话才是。直到下午,旗牌官方才来到。焦急等待了四五个时辰的桓震,等来了他最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马士英根本没打算去广灵和广昌,蔚州三县之中,他只选了一个灵丘县去巡查。从这里到灵丘,就算他辎车繁重,至多三天也就到了。连同已经过去的两天,总共是五天。五天的时间,要完成灭蝗任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广灵、广昌的蝗虫还在源源不断地飞入灵丘县境。一时间桓震只觉得有些绝望了。蒋秉采啊蒋秉采,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啊!他在心中默念道。 傅鼎臣突然道:“我有法子。”桓震又惊又喜,急道:“甚么法子,快说,快说!”傅鼎臣迟疑片刻,又道:“还是作罢的好。”桓震大不耐烦,催促道:“有话便说,吞吞吐吐的教人好不焦躁!”傅鼎臣咬了咬牙,道:“也罢。只是如此一来,我二人都免不了干犯国法,轻则挨上一顿板子赶出门去,重则杖一百徒三年,也是意料中事。”桓震不料竟有如此严重,张大了口答不上话。傅鼎臣续道:“不知百里兄以为灵丘一县的百姓,可能值得这一顿板子、三年徒刑?”桓震原本还稍有犹疑,被他这么一激之下,顿时胸中起了一股英雄之气,昂然道:“大丈夫自当如此!青竹,你有甚么良策,自管说出来罢。桓某必定尽力而为,不敢有所推诿。”傅鼎臣呵呵一笑,道:“佩服,佩服。”说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与桓震咬了一番耳朵,只听得桓震连连点头不已。末了,桓震问道:“咱们如此行事,难道不怕给傅老先生招惹麻烦么?”傅鼎臣笑道:“若是此等麻烦,家父正乐得招惹。”桓震便不再说甚么了。 那马士英直到次日晌午,方才来到。桓震照着昨日与傅鼎臣商议好了的,觑准知府仪仗的空挡,猛然间窜了出去,直挺挺的跪在轿子前面,大声喊叫“冤枉!”说起来这还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下跪,没成想竟是跪马士英这个标准版的奸臣,实在叫他心中十足郁闷,万分不爽。心情不好,脸色自然十分难看,乍一瞧上去,那气色倒还当真颇像个拦轿喊冤的。 马士英正在下轿,听到了他这一声“冤枉”,便吩咐旗牌前来问他因何扰乱府驾。那旗牌却是昨日预先打点好了的,全照着桓震编好的一通说辞上复了马士英,只道是广灵县过四郎死而复生,其情可疑,知县非但不加过问,反欲诬陷平人等等。傅鼎臣所料半点不差,那马士英性子贪婪,听了果然心中大喜,暗暗庆幸抓住了一个掯诈属官,大把捞钱的良机,当即便吩咐下去,教不去灵丘了,改向广灵而去。 马士英的行程甚为缓慢,傅桓二人跟在马士英轿后,直走到次日过午,方才来到了洗马庄。在傅鼎臣本意,并不想让马士英真的去调查这桩无头公案。他也知道这位马大老爷是个头大无脑,除却斗蟋蟀再无所长的庸官,假如当真给他升堂问起案来,比那曾芳的一个“不理”,还要牵连更多无辜之人。他也是料定了马士英必定借此机会勒索曾芳一笔,故此前去喊冤告状,就是要将马士英在广灵稽留个把半月,说不定这一来便不去灵丘了也未可知。岂知马士英一到洗马庄,便雷厉风行的吩咐手下马快,往广灵县衙中调二十名差役、三副刑具听用。桓震心中微觉不妙,欲待觅机与傅鼎臣商议,却总是碍着马士英的手下,全无机会开口。洗马庄距离县城只有二十里的路程,派去的马快转眼便回,又多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差役,手中各持锁链,听得马士英一声吆喝,不由分说,一齐动手,便给桓傅二人套上了刑具。桓震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傅鼎臣叫道:“大人,何故锁拿我等?”马士英也不理睬,只吩咐广灵差役将二人押下中好生看守。 这一下刑具加身,两人全都没了主意,只得乖乖地由着一班差役推推搡搡地进了广灵。桓震原以为是要将自己二人押到监狱中去,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通知雪心给自己送些应用衣物,不想走了一程,竟然在一座仓库模样的建筑物前面停了下来。傅鼎臣低声道:“这是广灵的常平仓。”原来明代末叶,地方官时常在仓羁押一些轻罪人犯干证,久而久之,仓便被看作是一种正式牢狱。在仓中系押的人犯,虽然不必受那深牢黑狱之苦,但明代徭役之中,库仓乃是最重的役,明人记载,“均徭莫大乎仓库。又惟粮多是任,重其大也”。是“役之苦莫若斗级,过有主守之苦,有监临之苦,有查盘之苦”,就是说在仓中服役的库子受上官层层盘剥,监临查盘,桩桩都需上下打点。以此之故,应役者往往破家。万一粮食损耗,赔补责任也都压在库子身上。正因为如此,得此役者往往想方设法避趋,实在避无可避的,便百端敛财。他们的生财之道有两个,一个是交粮的农民,一个便是暂押仓中的人犯。有时人犯无钱应付需索,竟然便死在仓中。至于究竟是怎么死的,向来便无人知道。 这两人便是被押进了这样的一个地方。一进仓门,一股腐败粮食的气味迎面而来,中人欲呕。傅鼎臣还好,桓震却须用力闭住呼吸,才能控制自己不吐出来。押送的差役之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叫道:“老秃子,快些出来,给你送肥羊来啦。”过了许久,一个秃头库子才磨磨蹭蹭地踱了出来,上下扫了桓傅二人几眼,轻描淡写的道:“暂且锁在后边罢。”两人身不由己,被推到了后进一间独门小室之中。桓震进得房门,只觉四下里一片黑暗,血腥气味扑鼻而来。过得片刻,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凝神看时,只见一张条凳上捆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体,他心念一动,猛然间想到:“这是一个人!”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两人在黑房之中待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竟不见有人前来。这一个多时辰之中,那条凳上捆着的人也不曾动得一动。桓震左等右等,渐渐焦躁起来,深为后悔。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突然眼前一亮,房门霍然打开,一道光自外射了进来,照得桓震眼前一花。只听一人道:“二位,犯了甚么事情啊?”却是方才那秃头库子。傅鼎臣甚是乖觉,忙道:“也没甚么,只是一桩案子,要我二人做个干证,倒劳烦老哥了。”说着伸肘在桓震腰间一捅,压低声音道:“要钱!”桓震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大约便是一间刑讯房,这库子将自己二人押在这里不闻不问,多半是要给自己吃一个下马威,尔后便好掯诈钱财。他虽然本心并不愿意吃这种无名之亏,但在人屋檐下,哪得不低头,自己二人的身家性命都还握在对方手中,又能如何?当下一面心中暗自恶心,一面做出一副谄献嘴脸来,道:“正是。咱们这里有些微孝敬,不成甚意,只是略表咱哥儿两个之心。还请老哥开了锁链,好叫小的自取。”那库子笑道:“乖孩儿!”走过来三两下便将两人的枷锁开了去。桓震活动一下手脚,伸手到怀中去摸荷包,不想却摸了一个空,这才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银钱早在刘黑虎拦路的时候已经被抢去了,不由得心中大声叫苦。傅鼎臣见他迟迟不抽出手来,早料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当下笑道:“这位大哥,咱们兄弟手头有些儿不便。这样罢,请你大哥取我头上这根簪子,到延龄堂傅之谟那里,定有重酬。”那库子满脸不情愿,伸手拔了簪子,骂骂咧咧地去了。傅鼎臣笑道:“这样一来,家父便知道我二人告过了状了。”桓震恍然大悟,不由得十分佩服。 其实傅鼎臣这一着,也是险棋。倘若傅之谟并不在家,又或者马士英到了县衙,见过曾芳之后即刻命人去提傅之谟,那么他的计划便要落空。但他的运气实在很好,马士英见了曾芳,竟然绝口不提此事,只是叫了几个歌伎,花天酒地起来。傅之谟正在坐堂应诊,见那秃头库子持簪而来,只说桓傅二人押在仓中,略略寻思,便明白儿子定是拦府驾告状了。但此事本来与儿子无干,他干么要去告这无名之状?左右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当下取些银钱发付过库子,便打点要去拜曾芳。在傅鼎臣本意,是要父亲得知讯息之后远远避开。岂知傅之谟这书呆子,非但不避,居然还自投罗网。傅鼎臣甚么都算了进去,只是忘记了自己父亲的秉性难移。 回头再说那库子得了好处,回转来果然对傅桓二人客气起来,将两人从那黑屋中请了出来,茶水款待。桓震一面喝茶,一面对了傅鼎臣大叹制度黑暗。 这个时候,马士英与曾芳的联谊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马士英一手揽着一个歌伎,另一手擎着酒杯,不住向那歌伎口中灌酒。那歌伎饮了酒却不咽下,噙在口中,又嘴对嘴地喂给马士英喝了。曾芳在一旁呵呵大笑,道:“府尊真是风流表率!”马士英也是一番大笑,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道:“哪里比得过曾兄!”曾芳一惊,细细端详马士英脸色,觉他并无他意,这才笑着应了一句“不敢”。马士英突然将酒杯向桌上一顿,作色道:“曾兄连寡妇也不放过,那可比敝府风流多了!”曾芳突然之间被他说出心中最隐秘之事,不由吓得两腿发软,双手颤抖,端不稳酒杯,啪地一声跌在桌上,酒水横流,沾得他袍子上到处都是。他也顾不得收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下官知错,下官知错了!还求恩府宽宏大量,放下官一马,下官感激不尽!”马士英心中暗笑,心想你既破胆,我要诈索钱财便更加容易了。板起了一张脸孔,冷冷的道:“贵县犯的乃是国家之法,并非我马氏之法。士英虽然想保贵县,无奈国法无情,实在保不得!”曾芳吓得目瞪口呆,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嗦嗦发抖,裤裆间竟已湿了。 原来这位曾大老爷,与那过四郎的娘子吴氏早有私情。那过四郎原是商帮,时时要出门的,吴氏生得美貌,床第之间的功夫又是极佳,不费甚么力气便将一个曾县令弄得神魂颠倒,欲仙欲死。两人每日尽享鱼水之欢,只苦得一个过四郎碍眼。终于有一日,两个人正在欢好,过四郎突然回家,正撞了个着。曾芳连忙离去,四郎碍着县主威势,却不敢声张,待过娘子也不敢稍慢。按曾芳之意,便要长久如此下去。左右那过四郎一个孱头,也作不起反来。奈何吴氏却是蛇蝎心肠,嫌四郎碍事,定要设法除了。曾芳却不愿为她背这杀人的罪名,何况人死之后必要检验定讞,到时万一败露,自己的前程性命都要搭上。只得想了个折中办法,过家原有一个地窖,两人便将四郎手脚筋俱挑断了,下在地窖之中,日逐饮食供应,也只是保其不死而已。后来吴氏便去四处放风,道是四郎已经死在外路,曾芳更替她请了个节妇的旌表,从此二人往来甚欢,再无挂碍。哪知那日桓震求宿,敲门甚急,吴氏正在地窖给四郎送水,闻声匆匆出来叫骂,竟忘记了关上窖口。那过四郎脚筋本已挑断,不知怎么竟然爬了出来,大声求救,被桓震听见,这才有了后文。傅之谟前来报冤之时,曾芳委实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强自镇定,连哄带吓送走了两人之后,愈想愈是心有余悸,从此再没去寻吴氏快活。哪成想今日知府突然驾到,竟如亲眼见的一般,一下击中要害,叫他怎么不怕?其实马士英也只不过是听了桓震讲述,约略猜到曾芳与那吴氏之间定有隐情,却没想到有这许多,不料一诈之下,曾芳竟然竹筒倒豆般的尽数供招。 马士英摆足了威风,想想也是时候用些软功了。当即将瘫软在地的曾芳搀了起来,正色道:“照大明律,官府与平人妻子通奸,共谋杀害亲夫,这是个甚么罪名,贵县想必清楚罢?”曾芳结结巴巴地道:“杖……杖一百,流……流三千里。”马士英笑道:“贵县不光风月场上本事甚好,律例也是十分精通。”曾芳更加无地自容,却听马士英又道:“现下这事既然已经败露,贵县想必也有法子堵住那傅桓二人的嘴了?不然即便二人不再上告,于贵县的官声也是有碍,到明年考评之时,本府可不知道要怎么写了。”曾芳福至心灵,连忙身子一缩,又跪了下来,一把抱住马士英的大腿,泣道:“恩府救我,恩府救我!”涕泪交流,沾得马士英前襟上斑斑点点。 马士英心中虽觉厌恶,却并不推开他。故意沉吟片刻,这才道:“本府倒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得贵县之厄。只是……”曾芳甚是知趣,连忙道:“恩府若能设法敉平此事,便是下官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下官毕生不忘。”马士英哈哈大笑,道:“好,好!本府现下是愈来愈喜欢你啦,这可也不能不把你留下了。”曾芳大喜,连忙站了起来,请教马士英的良策。 想这马士英乃是后来南明一个大大有名的奸臣,他出的点子,还能有甚么好点子了?傅鼎臣只道他秉性贪婪之外并无其他,是以出此计策,但桓震却是知道后来马士英与阮大铖朋比为奸,排挤史可法的种种行径,居然也一时糊涂,赞同了傅鼎臣的计划,以至于后来惹出一场大事,桓傅二人也从此卷入乱世,做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前传昔我往矣第八回劫狱 (时间:2005-5-1015:3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037) 桓傅两人在那常平仓中左等右等,直到傍晚,也是没有半点消息。桓震倒还好,傅鼎臣又是担心父亲,又是担心马士英那边如何发展,愈想愈觉得自己此举愚蠢无比,竟是转来转去,一刻不得安静。 过得一夜,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带来的却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噩耗:傅之谟与吴氏通奸,谋害本夫过四郎,事败自行投案,眼下过四郎已死,傅之谟下入狱中,叫傅鼎臣出去打点一切。傅鼎臣闻言,直如给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一般,一时间作声不得,呆在那里。那狱卒不断催促两人离开,他竟也是充耳不闻。桓震连忙扯着他出了仓库,两人站在刺目的阳光下面,一时之间竟然有一种天地之大,无所适从的感觉。愣了许久,还是桓震先镇定下来,拽住傅鼎臣找到一家切面铺,囫囵吞了两大碗切面,也没吃出甚么滋味来,只是好歹填饱了饥肠。解决了最基本的生活问题之后,便要开始考虑如何救出傅之谟的大事了。延龄堂医馆已给封了,两人只得寻到客栈暂且住下。傅鼎臣只道是自己莽莽撞撞地害了父亲,心中自责自怨,脑筋早已无法运转,只是坐在那里发怔。桓震在房中转来转去,只是转圈再多又有甚用,照样想不出一个像样的办法来。按说那马士英无非只是图财,若能大大地送上一笔,或者能买通了他,但傅之谟平日常常施诊施药,弄得家无余财,一时之间要筹措一笔银子去填马士英那个无底大洞,当真是难如上青天。 傅鼎臣突然跳起身来,往外便走。桓震连忙追上去一把扯住,问道:“青竹,你做甚么?”傅鼎臣嘶声道:“我去劫狱!”桓震哭笑不得,心想凭他们这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莫说劫狱救人,大约还没冲进狱门,便要给人打倒了帐。看来他受打击过重,竟有点神智不清了。傅鼎臣前襟给桓震揪住,仍是不断挣扎,要往门外冲。桓震焦躁起来,左右开弓,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厉声道:“冷静!”傅鼎臣这才安静下来,怔了半晌,突然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桓震心中抑郁,也丝毫不亚于傅鼎臣。他心中明白,这一桩事情,可说全是因自己而起:若不是自己夜半求宿,便不会撞破吴氏的隐秘;若不是自己带过四郎去延龄堂求医,傅之谟便不会知道内情;若不是傅鼎臣陪自己前往枪峰驿,便不会拦马士英府轿告状;若没有以上种种,傅之谟如今又怎么会身陷大狱?他桓震一向自认敢作敢当,眼下要他眼睁睁看着旁人为自己受苦受难,怎么能忍受得住?只是以他之力,又确实无法可想,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实在毫无用处,白白活了二十五年。有生以来,桓震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在一个封闭专制的社会中,权力实在是一个好东西,真是有权之人不用忙,无权之人跑断肠。现在哪怕要他用自己的自由乃至性命去换取傅之谟的平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只是就连这样的机会也是他可想而不可求的。 胡思乱想了一番,猛然醒悟过来:现在想这些,岂不是徒耗宝贵时间?傅之谟尚在狱中,眼下最最紧要的是要上下打点一番,不让傅之谟吃苦才是正经。明代主管一县狱政的乃是典史,直接与犯人打交道的却是狱卒。这两方面哪一边也漏不得。桓震心中有了谱,便细细询问傅鼎臣其父在狱中可有相识之人,傅鼎臣绞尽脑汁的想了一回,终于记起有个姓胡的狱卒,前几年在狱中染上了疫病,是傅之谟给他治好了的。桓震喜道:“那就好了。既然这般,料想傅老先生不会受甚么大苦。咱们不可耽搁,这就设法混进监去,先见上傅老先生一面,再作打算。” 傅鼎臣此刻已经镇静下来,也觉桓震所说有理,点了点头,自去寻那胡狱卒去了。他出去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回来,一进门,不由分说,抄起桌上茶壶咕嘟嘟灌了一气,这才将他与胡狱卒会面的经过详细说与桓震听了。原来曾芳倒还顾念往日情谊,没将傅之谟关入羁押大罪重犯的里监,而是监在了靠近狱神堂的软监之中。那软监本是关押重案内从轻问拟者,应追赃未完及拟徒候遣者的所在,傅之谟既然监在了那里,加上曾芳心中有愧,嘱咐下面好生照看,因此倒也没有吃甚么苦。他使了些银子,便进去见了傅之谟一面。傅之谟见他悲愤不已,倒反过来安慰他,说甚么天地有正气,公道在人心。眼下还没过堂,但照此看来,料想到那时傅之谟定然不肯承认通奸杀人,那时曾芳恼羞成怒,为求自保,可就不见得还能顾及故旧之情了。桓震将自己所想一一说与傅鼎臣听了,傅鼎臣也觉甚是有理。话虽如此,但要如何方能替之谟脱罪,两个人却都是一筹莫展。 桓震突然想起后世的一桩冤案来,一个男子被诬陷杀害了自己的老婆,判处了无期徒刑。没成想数年之后,真正的杀人犯因为另外的案子被抓,供出了这桩陈年旧案,这男子才得以平反。不由得叹道:“现下除非那吴氏肯去认罪,方能有所转机了!”傅鼎臣心中一动,忽道:“何必定要吴氏?”桓震一惊,望定了他,但见他满脸坚毅之色,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即便真要如此,这事乃是因我而起,也应当由我去了结才对。总而言之,不许你去。”傅鼎臣反望着桓震,道:“以子救父,理所应当。百里兄不必跟我抢了。”桓震听他语气诚恳,竟无丝毫埋怨自己的意思,心中更加不安,叹道:“我连累傅老先生,已是大大不该。倘若现在又连累了青竹,那么我这一生,是永远莫再想有一天安稳日子的了。”傅鼎臣默然不答。 两人正在相对无言,忽听门外有人冷哼一声,耻笑道:“两个男人大丈夫,遇事毫无决断,只是婆婆妈妈,着实令人可恼!”桓震心中火起,喝道:“阁下是谁?”抢步拉开了门,不由得就是一怔。原来站在门外的,却是刘黑虎。他心中对刘黑虎还是存有两分惧意,一见他面,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刘黑虎“哼”地一声,道:“若不是看范大哥之面,老子才懒得管你这两个鸟人!”听他口气,竟似受了范大之托,专程前来帮忙的一般。原来那日在枪峰驿中,范大便已经觉得桓傅二人行径古怪,待到后来见桓震拦轿告状,虽然不明其中缘故,但却知道他此举乃是惹火上身,此后必有麻烦。当下待马士英离去之后,便嘱咐刘黑虎暗自尾随在后,探听消息,伺机助他二人一臂之力。刘黑虎单人独骑,赶路甚快,他到广灵之时,马士英距离洗马庄尚有一段路程。刘黑虎闲来无事,便去城中喝酒,不想竟喝了一个大醉。次日醒来,便听得城中纷纷传说傅之谟与人通奸,谋害本夫,已经下了大牢,心想范大哥所料果然不差。他不费甚么力气就寻到了桓傅二人暂居的所在,还未进门,便听得二人谈论该当由谁去替傅之谟顶罪,不由得甚是不耐烦,忍不住出口讥嘲。 桓震心中十分不服,反问道:“然则刘大哥又有甚么良策了?”刘黑虎嗤道:“甚么鸟策!若依得俺,只消一条铁棍,径直打入狱中去,取了傅老便走,又是甚么难事了!”桓、傅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桓震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然则如此一来,我二人还能在这大同府安身么?”刘黑虎怒道:“男人家如此不爽快!天下之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大同府待不得,难道别处也待不得?”桓震心想此人无家无口,说这番话自然容易,自己还有周老和雪心要照顾,怎能说逃便逃?但若再要说不,免不了又得被他瞧不起,只好闭上了口,一言不发。傅鼎臣却道:“正是。小弟虽然不谙武艺,但若能得刘兄臂助,成事不难。只是桓兄尚有家累,不可与我等一同冒险。”桓震脸上一红,如同衣服被人剥光了一般甚是难过,面露惭色,道:“青竹不必如此。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必须由我来了结。今夜咱们便强行劫夺傅老先生出来,到时候还要仰仗刘大哥。”刘黑虎呵呵大笑,道:“这才是好汉子,好朋友呢!包在老子身上。”桓震又道:“只是小弟在灵丘家中尚有一老一小,不知这事过后,如何护得他们周全?”刘黑虎想了一想,道:“老子朋友遍布天下,在灵丘给你托个把人,将他们接了出来,也非甚么难事。”问了周氏祖孙的居所,转身便走,一面道:“你二人好生休息,三更时分老子再来。”说是如此说,这两人哪里却能睡得着?直是呆呆地等到了天黑。 更鼓敲过三点,刘黑虎果然应约而至,一进门便对桓震道:“我已托了个可靠朋友,往灵丘去接你家人,约定在枪峰驿等候。我们少后往狱中劫人,得手之后立刻出城,也去枪峰驿,大家见了面,再行商议何去何从。”桓震只觉他虽然粗鲁,做起事来倒是粗中有细,不由得多了三分敬意。 刘黑虎自怀中取出三块黑布来,三人一同将脸蒙了。桓震下午曾听他说是用棍的,却不知他的棍在哪里,正要问时,却见他伸手在背后一摸,抽出一根长约三尺的短棍来,随手一拔一按,便成了一条齐眉铁棍。刘黑虎检查一遍铁棍,又将其还原成三尺长短,插在背后,道:“走罢!” 三人一行,很快便到了广灵县衙门外。监狱是在县衙背后的,刘黑虎白日里显然曾来踩点探路,指点着桓傅二人绕过了县衙高墙,低声道:“你二人躲在墙角之后接应,不论里面有甚么动静,都不可出来。倘若我失风被擒,不可逗留,立即速速逃走。可明白么?”桓震心中一热,重重点了点头。刘黑虎一笑,伏下身子,就地几滚,便到了大牢的墙边。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系着绳索的铁抓,用力一甩,便抓住了墙头,援绳而上,身影在墙头一晃便不见了。两人在外等的甚是心焦,又不敢上去查看,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桓震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却是墙内丢了一颗石子出来。连忙弯着腰跑到墙边,只见刘黑虎从墙头上探出头来,低声道:“先接着傅老!”说着将一个身子用绳索顺了下来。傅鼎臣连忙接住,只觉触手绵软,毫无气力,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叫喊出声。幸好刘黑虎这时业已下来,低声道:“莫惊,我用了迷药,连老爷子一齐迷倒了。”傅鼎臣这才放心,将父亲背在背上,跟着刘黑虎到了城下。刘黑虎早已安排好人手在此等候,一见他们一行四人来到,当即搭好了软梯,送他们上城。桓傅二人一前一后的翻了出去,傅之谟却是刘黑虎给背出去的。 好容易出了广灵,三人不敢停留,只是轮换背负着傅之谟,徒步急行,往枪峰岭方向而去。走到天明,后面也并没有人追上来。桓震略松了一口气,便觉傅之谟在自己背上着实沉重,当下招呼了鼎臣一声,说要跟他换肩。傅鼎臣欣然答应,两人停了下来,鼎臣将父亲扶下地来,忽然神色大变,眼睛发直,颤颤的伸出手来,摸了一摸之谟的脉息,骤然大叫一声,双眼翻白,向后便倒。 前传昔我往矣第九回伤逝 (时间:2005-5-1020:5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65) 桓震心中一沉,连忙用力扶住,将两人慢慢放在地上,顾不得探看傅鼎臣的状况,先去试之谟的呼吸,只觉触手冰凉,毫无感觉,不由得心中暗自叫苦。刘黑虎本来走在前面,听得鼎臣一声叫,便回转身来,惊疑道:“我只下了迷药,何得如此?”桓震顾不上回答,伏在之谟胸膛上,也听不到半下心跳,更渐觉他身体冰冷僵硬起来,竟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桓震脑中一片混乱,茫茫然地放了手,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傅鼎臣苏醒过来,呆呆看着父亲尸身,突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刘黑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用的这是甚么迷药!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刘黑虎也是一脸迷茫不知所以,竟由得他踢打,一言不发。桓震定定神,拉开了傅鼎臣,抓住他手腕,和声道:“青竹,你且莫急。咱们把事情搞清楚了,好不好?”傅鼎臣慢慢平静下来,恨恨的指着刘黑虎道:“还有甚么不清楚的?分明便是他用药不慎,害死了我爹!”桓震却不作如是观,想了一想,问黑虎道:“刘大哥,你带傅老先生出来之时,可曾留心他在作甚么?”刘黑虎抓抓后脑,困惑道:“做甚么?我先吹了迷烟,自己才进牢中,进去之时便只见他趴在地下,至于原先他在做甚么,那我也不知啊。”桓震“啊”地一声,对傅鼎臣道:“青竹,你别激动,慢慢听我说。这件事情似乎并不简单,你暂且不可迁怒刘大哥,咱们慢慢查明真相。”傅鼎臣一脸怒色,瞪了刘黑虎一眼似乎又要说些甚么,口唇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刘黑虎性子何等暴躁,哪里受得了这等冤枉?一顿足,大声道:“桓兄弟,傅兄弟,姓刘的要是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便用老子这颗黑头,送与你们祭傅老先生!”说着,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转向广灵方向去了。桓震只觉事情十分不对,似乎眼中所见都不是实情,然而空口无凭,说甚么都没有证据,却也不好开口叫黑虎回来,只得任由他去了。傅鼎臣跌坐在地,不哭不叫,失了魂一般只是瞧着父亲尸身。 桓震深怕他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又不知该当如何出言劝慰,犹豫了一会,心想还是找些事情给他做做的好,当下按着他肩头道:“青竹,逝者以矣,该当入土为安才是。”傅鼎臣呆呆望着地面,喃喃地道:“入土为安?我爹明明没死,为甚么要入土?”桓震大惊,喝道:“你说甚么疯话!傅老先生的身子早已冷了!”傅鼎臣大叫一声,暴跳起来,双手左右开弓,连掴自己耳光,直掴的口角流血,气竭力尽,这才停下手来,呼呼喘气。桓震叹道:“眼下广灵是回不去的了,我们正在逃命,带着……带着傅老先生的身子十分不便,不如……”傅鼎臣淡淡的道:“不如火化了罢。”桓震心中一惊,不料他竟能抢口说出这句话来,一时间倒无话可答了。 傅鼎臣仰天长叹,道:“请百里兄为我准备柴草。小弟想多陪家父片刻。”桓震默默点头,自去准备不提。 他将一切都预备好了,这才转来叫傅鼎臣,两人一起将之谟的尸身抬上柴堆,点起了火。桓震一面看火,一面心中不断祈祷傅之谟英灵保佑,广灵的差役没那么快追到。也不知是两人运气太好,还是真的有傅之谟在天之灵庇佑,火葬安安稳稳地进行完了。由头至尾,傅鼎臣始终一滴眼泪也不曾流。桓震虽然替他担心,但却不好明说,只得默默的帮他拾捡骨殖。在他心中,始终认为傅家所有变故都是从自己身上而起,因此对傅鼎臣总是存了三分歉疚之意,深怕他再出了甚么事情,那么自己就算死了,也没有脸面去见傅之谟了。 两人将该做的做完,天色已经不早,算算周士昌和雪心也该到了枪峰驿。刘黑虎虽然不在,但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傅鼎臣将父亲骨殖背了,一路上默默赶路,也不来跟桓震搭话。直到定更时分,方才赶到驿站。 大出桓震意料,周士昌和雪心竟然未到。这件事情除范大外旁人并不知道,偏偏范大有差使出去了,他又不能向其他的驿卒询问,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甚是闷闷。一夜过去,刘黑虎并未赶上来,桓震欲待回广灵县去探看一番,却又不知县城中情形如何,劫狱之事有无发作,曾芳是否下了海捕文书通缉自己两人,这般莽莽撞撞的跑回去,实在与自杀无异。想来想去,还是应当回灵丘一趟,好歹还有蒋秉采在,至不济也可从他那里探听些消息,打探一下周士昌祖孙的去向。他向来说做便做,好在日前自己骑来那两匹马还放在驿中,驿卒看范大的面子,都好生喂养照看,当下牵了马匹,嘱咐傅鼎臣几句,也不管他愣愣怔怔的听进去了没有,向着灵丘方向打马便行。 这一回却没迷路,未时没过便赶到了县城。他自入灵丘县境,一路上见到的蝗虫已经不多,想来蒋秉采这几日灭蝗甚有成效,不由得心下略感宽慰。他再不耽搁,直奔县衙,离得远远的便听人声鼎沸,只见一群乡民,聚集在县衙门口,衙门紧闭,门外却是人人翘首而望,不知道做些甚么。桓震心中奇怪,跳下马来,扯住一个乡农,问道:“这是出了甚么事情么?”那乡农重重叹了口气,道:“咳!蒋大人给参了,要卸官呢!”桓震吃了一惊,马也顾不得拴,上去啪啪打门,一面叫道:“我是桓震!”门子听出他的声音,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放他进来,又将门紧紧闭上了。 桓震顾不得多说,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人在哪里?”那门子指了指大堂。桓震再不理他,径直奔到大堂去,只见蒋秉采一人负手而立,望着漆柱上那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的对联发怔。桓震不敢惊动他,悄悄走到身后站定。蒋秉采似是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瞧了一眼,见是桓震,微露惊讶之色,旋即恢复平静,淡淡的道:“世兄以为这副对联如何?”桓震知道那是文天祥在扬州任职时的对子,想了一想,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蒋秉采目中神光一闪而逝,道:“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哈,哈哈,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他一连说了三遍,神色愈来愈是愤激。 桓震心知自己离开的这两天定然出了甚么变故,只不敢开口询问。倒是蒋秉采自己说了出来:原来那日桓震走后,蒋秉采便照着事前约定好了的,立刻组织农民捕杀蝗虫。开初头两日甚有成效,灵丘的蝗虫要么被火堆引诱烧死,要么被农民大扫帚扑打而死,要么便被赶出了县境,可是到了第三天头上,忽然起了一阵谣言,说是这次蝗灾乃是因为县主蒋秉采不敬信蝗神,蝗神发怒,降下的灾祸,更有两个道士,闯来县衙要求开坛作法。蒋秉采自然不吃这套,将两个妖道一顿毒棒打了出去。不料其中一个道士,回去之后竟然当夜便死了。另一个道士次日便来呼冤,蒋秉采自然也不理他。那道士临去之时,恨恨地威胁定要蒋秉采纱帽落地。不知他用了甚么邪术,竟给他在一日之间设法通知了大同府的同伙。(作者注有训练的信鸽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同伙也是个道士,本是马士英亲信之人,传说还与马士英有些不干不净,听得同道身死受辱,当即吹了些枕边风,定要催着马士英立刻启程,亲自往灵丘去整治那胆大包天的蒋县令。马士英居然也就答应,先发一道文告,将蒋秉采暂行停职,俟后详办,跟着便大举出行,以后的事情,桓震都知道了。衙门口的那些乡民,都是受过蒋县令恩惠的,听得这个消息,一起前来挽留。蒋秉采知道与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小心又要被扣上一顶煽动无知愚民的大帽子,索性令人紧闭衙门,一个人也不教放入。 桓震听他述说事情经过,愈来愈觉自己一时莽撞,牵连的人着实不少。蒋秉采却似看出了他心思一般,拍拍他肩头,道:“百里,我那日与你一见之下,便觉得你将来定有一番成就。后来你入醉翁亭掌厨,我虽觉不善,却并没阻拦,你知道为什么?”桓震迷惑不解,摇头道:“请大人赐教。”蒋秉采叹道:“假如当时我要你来我这县衙中任职,你可愿意来么?”桓震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蒋秉采道:“不错。在县衙供职,外人看来确是肥差,但若非亲临其境,谁又能知道其中辛酸啊。百里,老夫本是江南扬州人,这一次若是给摘了纱帽,便要回乡养老了。以后再无相见之日,老夫送你一言,请你莫要抛在脑后了。”桓震心情激荡,好半天方道:“大人请说。震当铭记在心,不敢或忘。”蒋秉采目光望着远方,缓缓道:“老夫要送你的,便是这两句话。”说着伸手一指那漆柱上刻着的“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道:“一身荣辱,实不足道。百里,日后你若牧民一方,老夫只盼你能记住这两句话,心中放明白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则百姓幸甚啊。”桓震再拜道:“震谨受教。”迟疑片刻,心想还是要问一下周士昌和雪心的下落,刚吞吞吐吐地开口,蒋秉采便哈哈大笑,道:“丕明兄听说老夫有事,说是要找几个京中故旧替老夫设法。日前已带着雪心往京中去了。”桓震这才放下心来,与蒋秉采互道珍重,一握而别。 他既知周老和雪心无恙,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地。也不管天色早晚,连夜赶路,赶到枪峰驿,已经是二更时分。还没下马,一个驿卒便迎上前来,告诉他傅鼎臣一早便离开驿站,不知往何处去了。桓震闻言大惊,心想莫不是他又回了广灵?那与送死又有甚么区别了?说不得,只好再往广灵去走一趟。他既已走过一次,这一回便熟门熟路,一面赶路,心中一面琢磨,傅鼎臣究竟会去哪里? 前传昔我往矣第十回国蠹 (时间:2005-5-1113:0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140) 桓震究竟还是比较聪明的,待到他赶到洗马庄外的时候,已经得出一个结论:傅鼎臣要么在洗马庄吴氏那里,要么就进了城寻曾芳。这两种情况,傅鼎臣的目的无非都是查明父亲的死因。连桓震都已经疑心傅之谟在被刘黑虎背出来之前已经是个濒死之人了,傅鼎臣不可能猜想不到这一层。要解开这个谜,只有着落在一对奸夫淫妇身上。那曾芳现下多半与马士英一起,找他麻烦十分不易,吴氏却是孤家寡人,所谓柿子须捡软的捏,傅鼎臣十有九成倒在过家。 既想通了这一层,桓震便不肯大鸣大放地进庄。他在庄外树林寻个隐蔽的所在拴好了马,倒提了在驿站向一个驿卒借来的一柄锈刀,悄悄地摸到过家门外去,只见里面并无灯火,一团漆黑,险些要疑心自己先前估计错了。正要离去,忽然听得里面似有砍斫之声,心中一动,伸手轻轻一推大门,竟然应手而开,原来那门根本未闩。 他强压心跳,握紧了那柄锈刀,一步一步地挨将入去,一面侧耳倾听,只是再没半分动静。他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强,壮着胆子推开了正房的门,只见房中一片漆黑,似乎竟是没有人在。他脚下试探迈出一步,只觉落足之处又腻又滑,好像有人将菜油泼在了地上。蹲下身去,鼻中便冲上一股腥气来。桓震心中生疑,自语道:“这里怎么了?” 忽然墙角有人开声道:“百里兄?是你么?”几乎将桓震吓了个半死,却是傅鼎臣的声音。定了定心神,问道:“你在此作甚?那吴氏何在?可有火种,快些点了灯来。”过得半晌,方见傅鼎臣面前火苗一亮,是他用自己送的那个打火机点燃了油灯。桓震借着油灯的微光,往自己脚下一看,登时吓得魂飞天外:方才脚底踩着的“菜油”,哪里是什么菜油,竟是一大滩粘稠的污血! 污血之中,尚且倒着一个身躯,人头已然不知去向,看那身子上穿的乃是百褶裙,仿佛竟是吴氏。桓震前生后世,几曾见过死人?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喉咙口来,张大了口,只是发不出声音,仿佛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好容易镇摄心神,念头一转,便想难道是傅鼎臣所杀?这才道:“青竹,这人本是祸害源头,倒也杀得。”傅鼎臣摇摇头,涩声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桓震只道他杀人之后过于激动,不愿承认现实,只是自顾自的道:“须得灭迹才是。左近哪里是埋尸的去处?”傅鼎臣跳了起来,叫道:“当真不是我!”喘了几口大气,又道:“我本意之中,是要来质问于他,拿一份笔供,好歹也要替我父亲洗刷了身后之名;岂知来到之时,大门竟然未关,我摸了进来,也是如百里兄方才一般踩了一脚鲜血,还滑跌了一跤。”桓震奇道:“然则这吴氏是何人所杀?”想了一想,道:“是了,定然是刘大哥所为。咱们在此滞留很不安全,快些走罢!” 傅鼎臣点头称是,两人正要离去,忽然听得院子里啪嗒一声,好像一块石子落地的模样。桓震心中一动,想起以前听说的窃贼入屋之前必先投石问路,连忙噗地吹熄了油灯,扯了傅鼎臣,悄悄掩在里屋门后,握紧了手中刀。果然不久便有一人从外跳了进来,正与桓震方才一般,踅进了屋来,晃亮火折,看到屋中情况,似乎也颇为吃惊,不自觉地喉间响了一声。桓震心想这个贼也是够倒霉的了,只盼他搜罗些钱财,赶紧离去,好让自己二人得机会逃走。 岂知那贼竟然蹲下身来,翻动起尸体来,桓震从门缝之中看去,隐然竟是刘黑虎。 他心中大喜,一开门,跳将出来,叫道:“刘大哥!”刘黑虎乍见他二人,便是一怔,旋即压低嗓音哈哈一笑,道:“好!好汉子正当如此。”桓震听他这一句话,便知道这吴氏也不是死在他手上的了。当下将自己二人来此的经过说了一遍,刘黑虎也是摸不着头脑,道:“淫妇死了便好,管他甚人所杀。老子正要杀了淫妇,再去杀那奸夫,现下倒省了一番手脚。”桓震苦笑,心想这人倒真是看得开,但这事不明不白的,总是一个极大隐患。 多想无用,眼下还是速速离开为妙。三人向外走去,一推门,眼前便是一花,只见一片火光明亮,竟是广灵县的一班差役,也不知是何时将过家围住了的,人人手中擎着一个火把,直照得一片通明,犹如白昼。桓震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便是:中了圈套!刘黑虎还要冲出,被他一把扯了回来,顺手闩上大门。可是这么一扇破门,哪里能顶得住这般虎狼差役的猛攻,用不了半盏茶工夫,桓震和傅鼎臣两个便已束手就缚,刘黑虎独立抵抗,无奈好汉难架人多,被众差役甩挠钩抓住了大腿,一勾而倒,随即绑了起来,口中仍然大骂不止。 火光之中,只见曾芳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喝道:“桓、傅、刘三贼夜半入户劫财,杀害户主,与我带回牢中好生看守!”桓震大怒,破口骂道:“你这赃官!通奸杀人,尚要诬陷平人,你良心何在!”曾芳故作惊讶之色,道:“怎地你们不知?那与吴氏通奸,杀害本夫过四郎的正犯傅之谟,昨夜已经暴毙狱中,想是有甚么陈年宿疾罢。”桓震霍然大悟,原来害死傅之谟的真正凶手,便是这个曾芳。他佯装善待傅之谟,其实在饮食之中下了毒药,原本傅之谟应该死在牢中的,只是没成想刘黑虎前来劫狱,将一个一丝两气的傅之谟救了出去。曾芳明知傅之谟绝无生理,也不派人追赶,料想桓震等人发现傅之谟死得蹊跷,定要回来,要么寻他,要么寻吴氏查明真相,是以在过家对门早伏下了眼线,当傅鼎臣进门之时,便已飞速回报。曾芳一面令再探,一面调动人手,悄悄围了过家。果然如同瓮中捉鳖一般,一举成擒。只是他并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刘黑虎,倒多费了一番手脚。 桓震想通了这一层,心中暗暗大骂自己愚蠢,竟然巴巴地赶了来自投罗网。倒不是他贪生怕死,只是留得有用之身方能做事,现下三个人一齐被捉,却又仰仗何人救去?事已至此,悔也无用,只得任由差役带去了。刘黑虎犹自大骂不已,却哪里又有人睬他了? 这一回三人可就没有傅之谟的“优厚”待遇了,径直被押入了最里进关押死囚的黑牢。黑牢之中都是各自独立的牢房,桓震与傅鼎臣关在隔临,刘黑虎却被押在较远的一间。 桓震在乱草堆中坐了下来,只觉得腐臭气味中人欲呕,暗叹这监狱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他在后世读书的时候曾经去参观过附近的监狱,当时倒不觉得什么,还戏言囚犯的住宿规格比自己这些住宿舍的学生还要高,现下亲眼见到了古代的监狱,这才从心底感叹社会主义无限好。想起日前在常平仓中见到的那团血肉,又不知他们会拿什么样的酷刑来折磨自己,一时浮想联翩,不由得愈想愈是心惊。傅鼎臣自从入狱,便在那里发呆,刘黑虎则是骂得喉咙都沙哑了,仍不肯住声,从曾芳开始一直上溯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一个个地问候了一遍。桓震听着他大声叫骂,不觉竟然有些好笑:原来中国的国骂,从古到今都是那么几句啊!后来刘黑虎愈骂愈是大声,桓震渐渐焦躁起来,正要劝他省些气力,却听旁边一间牢房中一个尖锐的声音冷冰冰地道:“哪里来的雏儿,竟然吵扰老爷睡觉!”桓震心里一沉,知道这就是后世所谓狱霸了,循声望去,只见一堆乱草之中,伏着一团麻袋状的物体,似乎还在蠕蠕而动。那人竟似察觉了他的目光一般,突然抬起头来,只见一张脸上刀痕斑斑,都未愈合,已经腐烂流出了绿色脓水。桓震只觉一阵恶心,不由得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那人冷笑道:“娃儿,觉得老爷的面目可憎么?”桓震一怔,不知该当如何应答,脑中飞速盘算片刻,这才答道:“可憎却谈不上,只是有些儿意外罢了。”那人哈哈大笑,似乎甚是满意,道:“这牢中来来去去许多人,你这娃儿倒是第一次说这种话的。”桓震也是哈哈一笑,道:“无缘无故,只是嫌别人长得丑陋便要憎恶人家,岂不是活得太累了些么?”那人似乎点了点头,尖声道:“不错,不错。老爷我当年若能看透这一层,也不至于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一困便是二十三年了。”桓震听他说已经在牢中待了二十三年,心中惊讶,问道:“请问前辈今年春秋几何?”那人摇头道:“早忘记啦。”桓震却知他并非忘记,乃是不想说,否则一个人怎会记得在牢中关了二十三年,却不记得自己年龄?既然对方不想说,自己也就不便再问。 静了片刻,那人却先开了口,问道:“你这娃儿,是何事进来的?”桓震身处困顿,得他这一问,大有知己之感,当下将自己如何发现曾芳奸情,如何向马士英告状,傅之谟如何被害,自己又如何给抓了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那人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桓震说完,仍是意犹未尽,追问道:“以后怎样?”桓震哭笑不得,心道我都与你一同关押在此了,还有什么以后怎样?这人倒像极了老顽童周伯通,听别人说故事的时候定要百般追问。当下没好气的道:“以后便在这死牢中待上二十三年,老死在此了!”那人声音一窒,良久,长叹一声,黯然道:“娃儿,你莫看老夫眼下落魄之极,当年却也是纵横捭阖的一方将官啊。”说着讲出自己的一段过往历史来。 原来这人姓惠,名叫道昌,本是延安府青涧人氏,世代军户,到他这一代,便承袭父职,在延安卫下的一个百户所中做了一个小小总旗,十数年之间,累积军功,居然给他做到了副千户之职,几经调防,驻守在大同后卫。万历三十一年,广灵矿工哗变,围困县城,道昌奉命从游击将军救援,被委为前锋,率五百军一日一夜急行赶到城下。道昌见矿工声势甚大,将广灵围得密不透风,自忖五百人难与之抗,只得远远扎营,一面防备矿工袭击,一面等待大军。好在矿工只是围城,也并没来与他为难。当时广灵的县令姓张,是个贪婪好利,惜生怕死之徒,眼见县城被困,非但不激励将士守城,反倒变本加厉地在城内征收“守城税”,终于激变了城里民众,一天夜半,悄悄开了城门,放围城矿工入城,将张县令从被窝中拖起来一刀砍了。几日之后大军赶到,矿乱旋即平息。事后论起功过,那张县令的一干手下为求脱责,竟然将一个“迟疑不进,纵贼破城”的大罪名扣在了道昌头上。道昌一个小小的副千户,哪里挡得住他们官官相卫,当即被拟斩监候,下了狱。明朝律法,死刑须得朝廷批准才能执行,于是新任县令便将此案上报。无奈当时的皇帝乃是万历,著名的不理朝政,刑部尚书空缺多年,竟然无人递补。后来万历驾崩,继位的熹宗镇日只是拿着刨子锯子做木工,下面的官员也怠于理政,倒像忘了这宗案子一般。道昌在狱中苦苦等了二十三年,竟然连一纸“斩”的批文也等不回来。 道昌娶妻白氏,夫妻甚是相得。当日道昌下狱,军中只说他死了。白氏已经身怀六甲,快要临盆,伤痛之下竟尔得了失心疯,终日四乡游荡,以后便不知下落了。 前传昔我往矣十一回穷途 (时间:2005-5-1122:3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719) 两人谈得起劲,竟然浑忘却了身在囹圄之中。那惠道昌谈起当年军伍中事,仍是唏嘘感慨不已。他自从入狱,直到如今二十三年,满腹心事从没遇到一个可以这般倾诉之人,与桓震一见之下,不知为何竟然格外亲切,只想与他畅谈,或者便是所谓的缘分,也未可知。傅鼎臣和刘黑虎也都凝神倾听,听到道昌被诬,忍不住替他不平,刘黑虎更是破口大骂道:“老子把那些贼厮鸟们!说什么蝗虫食人,这帮官老爷们,可比蝗虫还要利害百倍。”傅鼎臣叹道:“自古苛政猛于虎,若不是官逼民反,哪里有人肯拿自己身家性命儿戏?”桓震默然不答。 过了一会,便听得脚步声响,惠道昌道:“那是狱卒散囚粮来了。”只见那狱卒手中提了一只麻袋,巡行牢中,每到一间牢房门前,便伸手在麻袋中一掏,抓出一大把黑乎乎的东西,丢了进去。桓震还没瞧出那是什么,那狱卒便已走过自己门前,却停也不停地直接过去了。再看傅鼎臣和刘黑虎那边,情形也是一样。 他心中甚是奇怪,一则不知他散发的是什么东西,二则也不知何以独独不发给自己三人。想起惠道昌久在狱中,必然知之甚详,正要开口相询,却见惠道昌正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眼光瞧着他,不由得突然间心惊肉跳起来。 他的这种预感,立刻便成了现实。那狱卒散发完了麻袋中的物事,便踢踢塌塌地走到刘黑虎牢房门前,打开了门上铁索,将他牵了出来。刘黑虎用力挣扎,但他方才被擒之时,两腿都给钩的鲜血淋漓,哪里挣扎得动?只得任由他牵着,走了出来。那狱卒拉着黑虎,走到一具木架前面,将他捆在上面,左右望了一望,似乎颇为满意,点点头,转身便去。片刻,一个牢头模样的人,手中拎了一个酒壶,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瞟了一眼,对那狱卒发怒道:“谁教你这般锁他?给我上匣!”那狱卒连声答应,当下去取了两块长形木板来,将刘黑虎放倒在地,夹在两版之间,又以铁链从外捆了,刘黑虎不断破口大骂,那狱卒只作不闻,手下不停,片刻便将他捆得如一只木匣一般,动弹不得。 那牢头笑道:“这样才好!”目光朝桓震这边一飞,淡淡的道:“那两个也给我照办罢。”桓震大惊,架不住两个虎狼也似的狱卒一起动手,只得乖乖地被匣了起来,模样甚是怪异。想要转头去看傅鼎臣,却觉颈项被铁链卡住了,丝毫动弹不得,甚是难过。傅鼎臣叫道:“你们如此滥用非刑,莫非视大明律如草芥了么!”那牢头冷笑道:“大明律?在这牢里,从没听过什么大明律,有的只是我柳家之律!”说着把手一挥,对一个狱卒道:“给这小崽子上盼佳期!”那狱卒答应一声,回身取了一只铁箍,箍上两端拴了麻绳,他将铁箍套在傅鼎臣头上,唤另一个狱卒来,两人各执麻绳一端,一同用力,铁箍顿时收紧,当下便箍得傅鼎臣双目突出,厉声大叫。 傅鼎臣究竟是文弱书生,哪里经得住这等酷刑,只消麻绳收得两收,便即晕了过去。那牢头嗤道:“好没用处!”指了桓震一指,笑道:“小子,你想玩哪一种花样?”桓震心中恐惧,答不出话。牢头狞笑道:“怕了么?哈哈!你愈是怕,老子愈是高兴,你怕啊,怕啊!”对狱卒道:“给我上凤凰晒翅!”桓震昏昏沉沉,只觉捆扎在身上的木板骤然松了,继而身子被架了起来,缚在那大木架之上,跟着只听一阵轧轧之声,两肩一阵剧痛,随即毫无知觉,但神智却还清醒,只像是两只手臂突然之间不见了一般。刘黑虎骂道:“你这贼娘养的,有种便冲你爷爷来!”那牢头也不生气,笑道:“莫急,莫急,待老子炮制完这两口,自然便去招呼你。”说着弯下腰来,拍拍傅鼎臣脑门,见他仍是昏迷不醒,笑道:“好俊的孩儿!只不知道两脚生得怎样?”对一名狱卒努了努嘴,那狱卒心领神会,脱去了傅鼎臣双脚鞋袜,又取了一只火钳,去旁边的炭炉中钳起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鞋子来,在水缸中略浸一浸,抬起傅鼎臣一足,将铁鞋套了上去,登时皮焦肉烂。傅鼎臣本已昏迷,被这一烫,立刻痛醒,叫也来不及叫一声,旋即又昏了过去。 那牢头笑嘻嘻地瞧着桓震,道:“如何?老子给你来几桩更风雅的名目,杏花雨,燕儿飞,一封书,弥猴钻火,童子参禅,任你挑拣。”桓震又惊又怒又怕,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心中只道今日定然毙命于此了,一时间前世今生的种种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 忽听得惠道昌冷冷地道:“疤瘌柳,不为已甚这四个字,你可听说过么?”那牢头似乎对他颇为忌惮,干笑着道:“姓惠的,大家各图一口饭吃,何必来管我的闲事?”惠道昌哼的一声,道:“各图一口饭吃?哼,老子吃的是牢饭,你吃的可是血泡饭!”那疤瘌柳面露不愉之色,但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发作,只恨恨地道:“今日看惠大的面子,先饶了你这三个雏儿。”说着令狱卒给三人换上长枷,扬长而去。 桓震这才觉得手臂疼痛,想是脱臼了。那长枷足有二十五斤,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脖子却不能挺直,只得垂头弓背地靠在墙角。喘息片刻,转头去瞧傅鼎臣,只见他伏在草堆中,动也不动,叫了几声,也不见答应,不知是死是活。三人之中,唯有刘黑虎不曾受刑,倒算他运气不错了。惠道昌似乎对于挨打受刑经验颇丰,指点着桓震自己装上了肩头关节,又叫一个狱卒给傅鼎臣拿了些热水来。说也奇怪,那狱卒居然乖乖地听他吩咐,倒像他才是牢头一般。惠道昌见桓震满脸惊讶神色,微微一笑,道:“老子在这里的时日比他们还长,无论如何总该有些儿派头才是。”语气之中满是辛酸。 惠道昌见桓震疼痛少定,便伸手在自己的草铺中探了几探,摸出一把黑乎乎的物事来,隔着栅栏丢给桓震。看时,却是些发了霉的地瓜干。原来方才那狱卒发放的便是这种东西了。惠道昌见他皱起了眉头,似有不愿下咽之状,劝道:“狱中三日一给囚粮,这还是我平日剩下的,你若现下不吃,可得等到三日之后了。三日之后,仍是这般的地瓜干子。”桓震本意扛着不吃,但肚饿急了,也就顾不了那许多,咬了一块,只觉入口酸腐,忍不住便要呕吐,瞟了惠道昌一眼,终于强自忍住了。 囚粮甚是难吃,他好歹吞了一点,便不再吃。傅鼎臣伤势似乎甚重,一直伏在那里,没动弹过。狱中黑暗,全无灯火,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桓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刚刚醒来,那牢头又来提他与刘黑虎去用刑,傅鼎臣尚未醒来,惠道昌一力阻拦之下倒脱了一劫。这一回却是什么杏花雨,燕儿飞,弥猴钻火,童子参禅百般皆施,那杏花雨是用铜斗底下装上铁钉,斗中盛炭,烧红了烫烙犯人胸背皮肉,燕儿飞是在犯人背上缚了木板,用力向上折拗双臂;猕猴钻火是将犯人手臂伸入烧红的铁管之中,童子参禅却是将双足盘上头顶,如同后世的瑜珈一般。桓震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死而复苏者数,只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回到了明朝,却是在文革期间挨批挨斗的走资派了。刘黑虎起初还骂不绝口,后来也昏厥过去,再没声音了。桓震经此一劫,方知道这个世界也不是好混的,有权有势便可纵横天下,草民百姓一个不小心便丢了性命也不是奇事。 刑毕,又有狱卒将他抬回牢房之中。惠道昌候得他喘息少定,问道:“如何,现下可是觉得人生在世莫苦于此了么?”桓震无力说话,微微点了点头。惠道昌道:“你猜一猜,我第一次被拷打刑讯之时,心中想的是什么?”桓震摇摇头,示意不知。惠道昌苦笑道:“我一心只想他朝出人头地,将那打我之人打还十倍百倍,千倍万倍!”桓震心中一惊,方才他被打到难以忍耐之时,也是这么想着,才能熬了过来。惠道昌长叹一声,又道:“然而二十几年下来,甚么报仇雪恨,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这一生不求能活着出去,只望刑部快些批复了我的斩监候,莫要年复一年没个了局的候下去了。” 桓震默然,想到曾芳不知将要如何对付自己三人,是就这么反复用刑,活活拷死,还是要捏造一个罪名出来,光明正大地斩首示众?自己在这世界本无一个亲人,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哭泣,雪心年龄尚小,与自己又是仅有口头上订婚之约,并不曾合八字换帖,要想再寻一个如意郎君想来亦非难事。想到自己一死之后,便要在这个世界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中禁不住一阵难过。听见傅鼎臣昏迷中呻吟呼痛,又觉自己来到明朝的短短几十日中,着实连累了不少人与自己一同倒霉受罪,忍不住对自己十分痛恨,牙齿不自觉地咬住下唇,两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一时之间只觉得天地之大再无自己能容身的所在,不如死了罢!说不定自己这一死,曾芳便放过了傅鼎臣和刘黑虎也未可知。其实他心中何尝不知这是痴人说梦,只是一旦萌了死志,便想着自己一死之后万事都能解决,竟是钻了牛角尖了。 惠道昌忽道:“你若想自行了断,我倒有许多法子。”桓震大奇,自己刚起自杀之心,他便知道了,难道是自己肚中的蛔虫不成?惠道昌苦笑道:“你定然十分奇怪,我怎会知道你要求死,是也不是?”不等桓震回答,续道:“我在此二十三年,不知见过多少受刑之后不堪拷打的犯人自寻死路的,不然怎么知道这许多寻死的法儿。” “只是我却要劝你留着这条性命。人死万事皆空,说什么都没用处了。有一句老话,老则老耳,说的却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可好生记住了。”桓震叹了口气,并不回答,却想起了后世那许多自杀的男男女女,特别是自己身边的一些学生,也都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当真觉得生无可恋,不如死去吗?惠道昌虽然劝自己别死,但他自己还不是一样盼着刑部快些批复了好上刑场挨那痛快一刀?愈想愈觉得人事无常,难以捉摸。 想着想着,不觉便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有人用力推他,勉强睁开眼来,竟是惠道昌伏在面前,道:“外面囚犯暴乱,我们快快趁机逃走!”桓震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想要起身,却是两臂着不得力,颈上又戴了一顶大枷,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惠道昌焦躁道:“快些,快些!我双脚脚筋俱断,还要靠你才能出去。”桓震用尽全身力气,以枷头顶着墙壁,终于站起身来。惠道昌抱住他腰间,也站了起来。看刘黑虎和傅鼎臣时,也已经相互扶持,爬了出来。当下四人跌跌撞撞地向外摸去。 这一场囚犯暴乱,却是从外监而起的。原来这狱中监了一个江洋大盗,绰号叫做过天星的,他有许多手下,商议着犯些鼠窃狗偷,吵嘴扯皮的小事,给关进了外监轻牢,个个鞋底暗藏利刃,入监的时候又多使用银钱,因此狱卒并没搜查。众党羽觑个空子,一起亮出利刃,杀了狱卒,反起狱来,顺手将里面两进的监房也都打开了,任由囚犯自行逃走。 桓震正在绝望之际,竟然遇了这等百年难得一见之事,无论如何也要挣扎着逃出去。只是他挨了数顿毒打,早已经支持不住,还没走到狱神堂,左脚一绊右脚,扑通一声连惠道昌一齐摔倒了。惠道昌怒道:“我把你这蠢蛋!你想死也就罢了,姓惠的可不陪你同死!” 旁边一人听得他这句话,脱口惊呼一声,奔过来俯身问道:“你方才说是姓惠?你叫做惠甚么?” 惠道昌怒气未消,撇嘴道:“老子自姓惠,百年不改,至于叫做什么,却不干你小兔崽子之事。” 那人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灼灼,盯在惠道昌脸上,蓦地没头没脑地道:“你是我爹?”惠道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恼怒,笑的是天下竟有这等昏人,见人便要认爹;怒的是现下自己两个人跌倒了爬不起来,这人身上丝毫伤痕也无,竟不伸一援手,着实可恨。 那人又瞧了惠道昌一番,又道:“你是我爹!”这一回口气却肯定了许多。惠道昌心中一动,细细打量那人面庞,果然与自己年轻之时有三分相似,随口答道:“是,我是你爹,乖孩儿快些救我出去!”他本意之中,只是随口承认,要骗得那人助自己脱险。哪知那人竟一面流泪,一面大笑,叫道:“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一声呼哨,便有几条汉子奔了过来,不由分说,一人一个将四人负在背上,行走如飞,片刻便离开了监牢。前面自有人拿着刀枪棍棒开路接应,桓震在一名大汉背上,瞧着曾芳没头苍蝇一般四处叫喊,不由得隐隐有种快意。 前传昔我往矣十二回落草 (时间:2005-5-120:4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533) 桓震伏在那大汉的背上,只觉十分安稳,竟然睡了过去。当他醒来之时,已经躺在一间小室之中,身上的伤口也都包扎得妥妥当当。两臂脱臼之处上了夹板,用白巾吊着。他望着天花板愣了足足十几分钟(还是现代人的时间概念好啊!),连屋角的蜘蛛网也瞧了一遍,这才十足十地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暗无天日的黑牢。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是自由的空气……滋味着实不错啊! 对了,似乎是……是谁将自己救了出来的?桓震转动目光,这才瞧见身旁竟然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伏在床头打盹。叫了几声,那老头儿竟然充耳不闻。他着起急来,双臂又都包扎了无法动弹,只得不断扭动身体,好容易才将那老头儿弄醒,睁开眼来,一见桓震冲着他微笑,当即嚎啕大哭,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去,倒把个桓震弄得莫名其妙起来。 过得片刻,只见刘黑虎坐在一张软床之上,由两名仆役抬了进来,一见桓震,裂开大嘴笑道:“桓兄弟,你可醒了!”桓震一肚子的疑惑不解,话到口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愣了半晌,只道:“青竹何在?”刘黑虎脸色一黯,道:“傅兄弟还未醒来。”桓震“啊”地一声,心中便是一沉。他知道傅鼎臣所受的刑伤主要是在头部,万一就此长睡不醒,也不是意料之外,只是这么一来,他又如何对得起傅之谟傅老爷子!只是事已至此,徒然担忧也是无益。 刘黑虎道:“你道救了咱们的是甚人?原来便是鼎鼎有名的过天星!”他说到“过天星”三字,神色甚是崇敬向往,桓震却不觉如何,加之心中挂着傅鼎臣,只是淡淡地附和了一句。刘黑虎着起急来,道:“你没听说过他的大名么?”桓震摇了摇头。刘黑虎口沫横飞地道:“这过天星乃是本是延安府的一个大豪,平日里多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在延安府原本是家家皆知。三年前不知为甚么却离开延安来了本地,不费甚么力气便收服了大同府的群豪,成了咱们共奉的领袖人物。前些日子听说过天星失风被逮,没成想就关在广灵狱中。”说着竟然略有失望之色,似乎若是早给他知道了,这场救出过天星的大功劳便要十拿九稳地给他得去一般。 桓震对什么过天星略有印象,只知道他是明末陕西农民军中的一个首领,后来投降了官军,再无建树,至于其他,倒是从没见过史书记载。 正在出神,只听得门外有人朗声大笑,跟着房门豁然开处,一人大步走了进来,生得身材高挑,面目黑瘦,蓄了微须,宛然便是那日追着惠道昌叫爹爹的。桓震心中打了个突:难道他便是过天星?他所料果然没错,那人走上前来,抱拳一礼,道:“在下惠登相,请问这位桓兄高姓大名?”桓震忍俊不禁,他既然称呼自己“桓兄”,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名字了,多半是惠道昌或是刘黑虎告诉他的。那倒没甚么打紧,只是他这句“桓兄高姓大名”实在问得不伦不类,着实叫人好笑。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是可笑,也不能笑了出来,让人家下不来台。当下一本正经地道:“在下免贵姓桓,单名一个震字,草字百里。惠兄但呼我百里便可。”惠登相似乎也回过了味,自己仰头哈哈笑了起来。桓震只觉这人性子甚是爽朗可爱,不由得便起了结交之心。 惠登相笑道:“桓兄定然十分奇怪,我与爹爹如何竟会在狱中重逢。”桓震被他一语问到痒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惠登相随手拖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叹道:“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父亲之面,然而那日一遇之下,便知道那定是我爹爹,当真是父子天性啊。”桓震听他讲述过往旧事,原来惠登相的母亲白氏,自惠道昌死讯传来之后,便一直疯疯癫癫,挺着大肚子四处寻找丈夫。不料那日走到一处山涧,竟然失足跌落,就此一命呜呼。乡老可怜她寡妇身后凄凉,凑了一口薄材将她厝在乱葬岗上,预备次日下葬。哪知第二天一早前去看时,却听得棺内隐隐有婴儿哭声,打开来看时,竟是白氏死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幸好当地风俗,棺盖要到下葬之前方才钉死,这才留了婴儿一条小性命。棺材子十分不祥,当地并无一人敢收养的。还是左近山里一个道观的道士听说这事,发了善心,特地赶来将他抱了去抚养长大。 那道士也是一代武术名家,惠登相从他学得一身武艺,便在当地行侠仗义,很闯出了一番名头。数年前听人传说,父亲当年并不曾死,当即赶赴大同,惠道昌原先驻守之处,想要查明真相。他随到之处自然照行旧事,但大同府究竟不比延安当地,终于被一个小贼出卖,失风下狱。再后来便是一伙朋友相约混入牢中营救,倒误打误撞地教自己遇上了父亲,还捎带着救了桓傅二人出来。 桓震听了,赞叹不已,直道人间事竟有如此之巧,真是天意不可测。问起惠道昌情形,原来他在牢中日久,屡受夹棍,双腿筋络已经断了,除非华佗在世,无人能够医好。惠登相得与父亲重会,已是心满意足,更不再作他想。反正自己已经能够奉养老父,其他也就不必在乎了。至于傅鼎臣,自从离开广灵,五日来从没醒过,惠登相将周围县镇所有的大夫全捉了来给他一一看过,每个都说是气血淤塞,须要慢慢调养。他们现在却是身处蔚州东北的小五台山上,惠登相的老巢之中。桓震听说自己已昏迷了五天,也是十分后怕。惠登相笑道:“方才那老大夫,一见你苏醒过来,如同捡了一条性命一般,诊金也不要,直滚下山去了。难道我还能当真取了他脑袋不成么!”刘黑虎在旁插言道:“惠大哥捉了许多大夫来,还说倘若你同傅兄弟哪位有个万一,便将他们剥皮抽筋,再砍脑袋。”桓震心中一热,只说得“多谢”二字,但觉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惠登相拍拍他肩头,笑道:“人在江湖飘,原该互相扶持,何必如此介怀。你且好生安歇,我还有事情要办。”说着冲两人一拱手,扬长而去。刘黑虎闲谈几句,也觉得累了,当下也告辞回去。 桓震独个儿躺在床上,心中波浪翻腾,一忽儿是蒋秉采的先天下而忧,一忽儿是曾芳的无行背义,一忽儿是马士英的贪婪嘴脸,一忽儿是广灵大牢中的惨毒刑罚,一忽儿又是惠登相的好勇任侠。自己来到这个乱世,本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顺民,不去管他甚么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只是奉养周老百年之后,或将雪心别嫁,或索性与她相守一生,也就罢了,没成想竟然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搞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可逃。思前想后,只觉得在这乱世之中,与自己一般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正不知还有多少。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门外笃笃两声,惠登相在外叫道:“百里兄可曾睡?”桓震应了一声“请进”,惠登相推门进来,在床边坐了,双目瞧着桓震,似乎有话难以启齿。 桓震瞧了出来,当下道:“桓某这条性命也是拜惠兄所赐,倘有吩咐,敢不从命。”惠登相犹豫片刻,这才道:“倒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官兵不日便要打山,请桓兄暂且离开此地。在下已安排了人手,立刻便送三位与家父一同下山。” 桓震一怔,不假思索的道:“桓某不走!”惠登相似乎颇为头痛,苦笑道:“怎地桓兄说话也与刘兄和家父一般无二。”桓震哈哈一笑,道:“正当如此。”惠登相道:“那么请桓兄与山中老弱一起到地道躲避可好?”桓震摇头道:“敢问令尊是如何说的?”惠登相摇了摇头,两人相对一望,同声而笑。 桓震细问惠登相,原来官军是从小五台东北八十余里的美峪所而来,眼下已经到了二十里外桃花堡扎营。据那报信的弟兄说,大约足有千人上下。而眼下小五台山中总共不过百人,还有些是兄弟们的家口,以及日前劫狱时候受了伤的,屈指算来可以调用的人手,也不过只有三十多人而已,情况确是十分危急,难怪惠登相急着要他躲避了。那带兵的千户名叫杜大威,却是个不大不威的酒色之徒。十日之前从美峪所出发,逢三扎营,扎营必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走上三十里就扎营,一扎就是三天才拔营),至今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桃花堡。若不是碍着军纪,多半便要公然在军中挟妓饮酒了。若非如此,自美峪所急行至此,不过半日余路程,外面的兄弟也来不及传消息回来。突袭之下己方必然全体覆没。 惠登相原是打算先将非战斗力送走,然后再率领众弟兄撤退的。没成想一说之下,竟然没一个愿意离去,都说要死便死,这一群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义气二字看得甚重,生死就不值得挂怀了。其中也有几个想要从惠登相之议先行离去的,给那几个亡命之徒用话堵住了,再也不敢开口。 桓震要惠登相画了小五台周围的地图,细细观看。据惠登相说,小五台山最高处足有千丈,他自己却也没有上去过。现下他们所在的位置乃是北台峰下,并没有什么山寨据马,只是一片小小草房。看了片刻,指着一处道:“此处是什么地形?”惠登相想了一想,道:“这是北台峰旁的一处窄峡,只有丈余宽,距此只有十里上下路程。”桓震凝神思索,拍掌道:“有了!”他想到的,却是一个用老了的计策,从诸葛烧上方到戚继光破倭寇,屡用不爽的:火攻。好在草屋所在尽有,当即要惠登相安排人手,速速将屋顶茅草拆了下来,扎成一个个草垛,运到那窄峡两旁的山上备用。 现下敌兵距此只有二十里,好在对方已经扎下了营寨,倒不像一时之间便会打山的模样。自己这一方据守险山,已经占了一层优势,如果逃窜而去,官军在后追击,这一群乌合之众打家劫舍则可,若将以两军对阵,多半便要伤亡殆尽。桓震心中虽作如此想,却未敢贸然在惠登相面前说出。 他不敢耽搁,当下要惠登相扶着他爬了起来,召集起所有人手,只见这一班弟兄一个个卷袖抹额,谈笑风生,浑不觉大战将至,真不知该赞他们悍不畏死,还是贬他们没心没肺。桓震皱皱眉头,大声喊道:“弟兄们,听我一言!”群豪自顾自的谈笑,全没人理睬他半分。惠登相面上很有些挂不住,厉声喝道:“都给老子住口!”他这一吼,场中登时一片寂静。惠登相喘了口气,正色道:“咱们这一场打的不是什么地主老财,乃是正点子的官军,大家须得提起精神来!”指了一指桓震,道:“一应人等,俱听从桓兄弟号令,如我亲临!”群豪哄然答应。桓震这才见识了过天星在黑道中的威信,不由得暗自咋舌。 桓震从群豪中挑拣了八名马术精湛,身手灵活的,要他们骑了快马,前去桃花堡官军营地踏营搦战,须得一触即退,只许败不许胜。敌方既有五百人之众,对这八骑未必便肯全力追赶。是以又用十骑,待部分敌军追赶前八骑离去之后,再行骚扰敌营。如此一来,敌方不知我有多少人马,多半便会倾营而出。这一十八骑将官军引诱到北台窄峡之中,便须从另一端急速离开。在山峡两侧的岭上,安排了数名有力大汉,一待官军入峡,便在峡谷两端推下大石,塞住峡口。老弱病残不能出力的,则每人手持草把,点燃了投入峡中。各家各户所有食油灯油,也都给桓震一并搜罗了来,浇在草把之上。惠登相自告奋勇,要去带领诱敌的十八骑。桓震知道他是担心部下不顾自己告诫贪功恋战坏了大事,心中十分感激。 当下分派已定,惠登相一挥手,众人四散而去。桓震亲自安排傅鼎臣等不能动弹的伤号躲在一个山洞之中,又留下两名武艺高强的兄弟守护,这才与放火的众人一起上了岭。他在那里焦急等待不提,却说惠登相照着桓震所言,第一番踏营官军只有百余人追赶,第二番再去骚扰,杜大威果然心中无底,令一名镇抚带了三百兵追将上去,却留了一百在营中保护自己。惠登相见状,当下命余人先行,自己悄悄潜行入营,放起火来。那杜大威惊吓之下,登时屁股向后,拔脚便溜,倒将一百军士扔在了身后。惠登相单人匹马,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只放了几把火便溜之乎也,任由官军自相扰乱践踏去了。 前传昔我往矣十三回破军 (时间:2005-5-1213:4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49) 回头再说桓震这边,一面疑心自己的诱敌之计能否奏效,一面担忧惠登相等人能不能全身而退,一面又在绞尽脑汁地想万一计策失败该当如何如何,当真是刹那如弹指,罗预如须臾,须臾如一日夜了。正在等得焦急欲死之际,忽见峡谷那头数骑飞至,心中不由大喜,连忙招呼滚石手预备,待官军一入峡谷,便要推下大石。先前两拨诱敌的人马,按照桓震吩咐,离开敌营之后已经渐渐合成一支,官军都是步兵,只有将官骑马,忙于追赶之下也没在意人多人少。 桓震从岭上望下去,登时大叫不好,原来群豪虽然武艺高强,对于作战之道却不甚了了,十八骑与官军距离拉得过开,全没有若即若离的感觉。这样一来,要等着自己人过了峡谷才封闭两端,保不齐便要放过后面的一部分官军。他脑中飞转,当即想出了对策,回头招呼一人,要他赶下山去,截在这边谷口,要十八骑等待官军进入圈套,才能离开。倘若来不及,便要他们飞骑绕道,赶到峡谷另外一端,冲杀尚未进谷的小部分官军。那人领命去了。桓震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下方,终于马蹄声近了,近了,更近了,终于官军如蚂蚁般地涌入了峡谷,终于十八骑都离开了埋伏地段,他心中砰砰直跳,颤着手用力一挥,滚石手当即一起用力,将几块大石头用杆棒撬了下去,正好塞在窄峡中间,更压死了数名官军。 这窄峡只有丈宽,官军必须以长蛇阵通过。最前面的官军士兵乍见石头从天而降,一时都吓得呆了,后面的官军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仍是源源不绝地涌入谷中。桓震暗自后悔,倘若早在峡谷另一头设下埋伏,此刻从后驱赶,必然能够一网打尽,但此时只有寄希望于十八骑能够快些行动了。 他见情形已经差不多了,又是一挥手,跟着几块大石落下,那边的谷口也塞了起来。众人高声鼓噪,将浇上油料、熊熊燃烧的草垛推了下去,燃着的油溅在官军身上,登时便烧起来,若要就地打滚灭火,那窄峡之中挤了这许多人,哪里有地方给你躺下来?一时间只听得谷中一片哀号之声,有人便给活活烧死了。更有些大叫“投降,投降!”可是哪里有人肯下到火场之中去受降?只是不加理睬罢了。桓震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一条计谋,竟然害死了这许多的人,当下不敢再看,背过身去。 过不多时,十八骑都已回来,言说并无官军漏在谷外的。桓震只是随口答应。众人见他神色不豫,虽不知他不悦些什么,却都不敢胡乱跟他说话,似乎心中已将桓震奉为仅次于过天星的人物了。 过得半晌,峡谷里火焰渐渐熄灭,遍地都是烧死的士兵,更有些竟是互相践踏而死的。桓震微微叹息,心想这些士兵也都有家人父母,妻子儿女,为什么他们便要死在这里,做那异乡之鬼?但若不加抵抗,自己与这山中的百人势必也无生理。此时他心中犹如摆了一个天平,一边是他人的性命,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两边轮流添加砝码,终于还是自己性命这一头重重沉了下去。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毫无人性,直想重重掴自己两个耳光。 惠登相突然在他身后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是这般。”桓震一惊,回头看时,不知他何时已经上了岭来,站在自己身后,方才自己呆呆出神,竟没留意得到。 惠登相又道:“我杀的第一个人,乃是青涧本地的一个恶霸。那恶霸为了谋夺我师傅的道观,勾结官府,假造地契,将他活活气死了。我半夜里摸到那恶霸家中,一人一刀,将他全家二十几口的脑袋尽数割了去。做事的时候我并不觉怕,只是鲜血溅在脸上,有些儿热热的。”桓震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杀人的情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惠登相笑道:“只是杀完了回到道观,却是手脚酸软,连刀也提不起来。倘使当时差役前来捕拿,定然登时便将我捉住了。”桓震也附和着干笑了两声,心中却仍是郁郁不已。 又谈了一阵,两人便即下岭去,只留下一部分人手打扫战场。那杜大威既然逃走,官军大部必然不日便到,须得早做打算才是。此次他以三十破五百,纯是运气,下一回未必便有这般幸运了。下得岭去,便听说傅鼎臣竟然已经苏醒,桓震喜出望外,方才的不悦一扫而空,匆匆跟惠登相告了个罪,便飞奔去瞧他。 傅鼎臣身体虽然虚弱,尚喜气色还好,大夫说只要好生静养调理便可痊愈了。桓震大喜,摸遍全身竟没一文钱可以打赏他的,只得尴尬一笑,叫他去跟惠登相领赏。那大夫连称“岂敢”,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傅鼎臣叹道:“此番当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桓震心情激动,说不出话,许久方道:“阎罗王可曾托你带话给我?”傅鼎臣一怔,微笑道:“阎罗王说,你于灵丘一县的百姓有功,要给你颁功授奖,因此叫我回来问问你想要些什么。”桓震心情大好,哈哈笑道:“那么我要牛头之角,马面之牙,他可舍得?”傅鼎臣也笑了起来,道:“阎王说:那有何难!”桓震神色一黯,废然道:“可惜傅世伯……”傅鼎臣摇头叹道:“小弟在生死场上打了一个转,甚么都看透了。人生纵有百年,终也不过一死。家父死得心安理得,想也不会不安于地下。”桓震道:“话虽如此,然而世伯之事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但教桓某尚有一口气在,这回事绝不会忘在脑后。” 忽听得门外笑声朗朗,却是惠登相闯了进来,笑道:“我瞧咱们三人当真有缘,何不索性结拜为异姓兄弟,以后也好相互扶持。”是时拜把换帖之风甚盛,上至官场文人,下至贩夫走卒,一概未能免俗。桓震对惠登相印象本来甚佳,当下一口答应了。傅鼎臣不能起床,三人便在他病床前设了香案。叙起年齿,却是桓震二十五岁最长,惠登相二十三岁居次,傅鼎臣今年只有二十,便是小弟了。三人对着关公像上罢了香,六手互握,一齐大笑。桓震突然之间在这世上多了两个兄弟,心中自是十分欢喜。 再说那头打扫战场的诸人,直忙到日落时分。还有五十多名没烧得死的官军,尽数给群豪一刀一个,取了性命。众人剥下官军的衣甲,取了他们的刀兵,笑嘻嘻地回到没了房顶的屋子当中。桓震看着这班人土匪也似的行径,心中不禁暗暗叹息,以后的农民“起义”,主力就是这种人,难怪李自成最终败亡了局。试问就算他靠土匪打得了天下,难道还能靠这些土匪去坐天下不成? 当下对惠登相道:“二弟,我料官军不久必定再来攻打,咱们须得早做准备才是。”惠登相点头道:“一任大哥吩咐。”大步走上一处高台,高声喝道:“众人都与我出来!”群豪闻他喝声,一个个地奔了出来,聚集在高台之下。惠登相俯身将桓震拉了上去,大声将自己与桓傅二人结拜的事情说了,令众人以后称呼桓震都叫大哥。桓震连忙谦辞不敢,只许人以表字称呼罢了。但那些豪客只消是惠登相的吩咐,哪有不遵之理?桓震见没人理睬,也只索罢了,反正他也并不想做什么强盗头脑。惠登相又道:“咱们眼下势单力薄,官军倘若大举来剿,必定有败无胜。众兄弟说该当如何是好?”众人一片吵嚷,有说该散伙远遁的,有说该兵来将当的,纷纷扰扰七嘴八舌地吵个不休。 桓震低声与惠登相说了几句,惠登相点点头,旋即对众人道:“当朝皇帝无道,官兵欺压百姓,教人难觅活路。我意欲就此揭竿而起,尔等之中若有不愿从我的,尽可离去。”众人愕然,纷纷议论一番,都道情愿跟随,并无一人离开。惠登相甚是满意,点头道:“既然如此,来人!”说着一摆手,身后一人捧了一个酒坛过来。他手腕一翻,掌中已握了一柄小刀,顺手在左手掌中一划,鲜血汩汩流出。他将血滴在坛中,叫道:“饮此血酒者,日后永为兄弟,祸福共之,不离不弃,如违此誓,当受万箭穿心之苦。”众人也都照样滴了血,每人喝了一口。轮到桓震这里,他虽然觉得恶心,但受那种豪壮的气氛感染,也不由得咕嘟嘟喝了两大口,却觉滋味似乎还不算差。傅鼎臣还在房中,惠登相命人将酒给他送去了。刘黑虎虽然不能行走,也命人抬着他前来喝了血酒,神情很是兴奋。 当下桓震便着手整编训练手下可怜巴巴的一点“军队”,用的全是从明军战死士兵那里得来的装备,虽然给火烧得全是破洞,但缝补一番穿在身上倒也威武,再拿了单刀长矛,却也似模似样。眼下有战斗力的一共是三十二人,加上仅有轻伤不日即可痊愈的十七人,一共是四十九人。桓震将他们编成七伍,每伍七人,有一个伍长带领,伍长全权指挥本伍之人,七个伍长直接对惠登相负责。平日训练只是山路长跑、掌上压和击刺之法,虽然简单,但这种高强度的训练却也累倒了不少人。他又派人在周围各县大造声势,不到十日之间竟有二百多人来投,可见当时民不聊生,已经到了义旗一举,望风影从的地步。桓震就在原有七伍的基础上直接扩编,伍长升为什长,什下又有七伍,仍旧采层层负责的制度。他自知威望不高,便推惠登相做了大将军,什长伍长都是要各部分士兵自己推举,再由惠登相任命。这样一来,虽然自己对军队的控制并不强,但至少可以保证士兵之中没有心存不满的。军队的经费全是抢劫周围为富不仁的地主大户而来,很快在大同府便有了“过天神兵”的名声。除却训练之外,也在山中开辟隙地,种植蔬菜,不过聊补使用罢了。 前传昔我往矣十四回盟友 (时间:2005-5-1216:3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245) 转眼之间,时候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出乎桓震等人的意料,官军并没有来攻。只因那杜大威狼狈逃回之后,只求掩瞒己过,向顶头上司奏报称小五台贼势浩大,足有七八千人。上司一听,大吃一惊,不敢自专,只得写了折子向所属万全都司禀报,万全都司再报给朝廷。朝中又是魏阉当政,朝政废弛,待到真正派出大军征剿,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过天军(因为惠登相绰号过天星,于是军队的名号就叫做了过天军,也颇好听,是吧!)四出骚扰周围州县,桓震秉承麻雀战的方针,抢一把便跑,过天军被桓震的跑山训练操的体格强健,甚能跑路,而官军却行动迟缓,往往只能撵在他们屁股后面望洋兴叹。周围县城也有少量驻军试图前来攻打,都给桓震据险而守,打了回去。 随着声势不断壮大,周围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往往挈家来投,以及一些小股盗贼,甚至有少数逃跑的官军也来入伙,说是过天军的待遇比官军要好得多了。因为桓震重视后勤保障,平时伙食管饱,将士出征之前都发足了安家费,反正都是抢劫而来,花了出去也不心痛。比起官军中三餐不继,还要被克扣粮饷,确是天上地下。桓震来者不拒,统统收下,过天军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由打七月份起事到九月间,虽没实现杜大威当时的欺瞒之言,却也有了半数:总人数超过了五千人,直接的战斗力也有三千五百多。惠登相数番相让,桓震却始终不肯自任大将军,因此军中人人只以“军师”相称。 军队规模扩大,刚起家时候的什伍两级显然早已经不能满足需要,桓震便套用戚家军的“营、官、哨、队”四级编制,去掉了“官”这一层。惠登相称大将军,为左、右、前、后、中五个营的最高统率,每营下辖甲乙丙丁四哨,每哨下辖也是左、右、前、后、中五队,每队大约有三十五人上下不等,非战斗力都不在编制之内。因为马匹供应困难,只编制了两个马军哨而且还是两人一匹马,余下全是步兵。五个营中,后营是辎重军需营,人数最少,只有五百人不到。营官称指挥,哨官称把总,队官称总旗,仍是层层推举,各有司命旗,便于战斗时表明身份。 人口一多,单靠抢劫未免不能满足供应。桓震便在小五台山下开辟荒地耕种,言明谁家开荒便归谁家所有,士兵家属十分乐意,几百人一起上阵。虽然都是老人妇女,却也不可小看,士兵训练之余也都种地。 训练方面,桓震自以为他那种跑山路加掌上压的体能训练还是很有成效的,因此也就继续推广,后来更在跑步时候加上了沙袋,能够负荷最重跑完全程的,由大将军当众给予银两嘉奖。银两倒是小事,能够由众人心中的偶像过天星亲自颁奖,才是真正有吸引力。因此人人争着增加沙袋重量,甚至于有不堪重负而休克的,还要桓震出来明令禁止那些不自量力的胡乱加码。 刘黑虎本来就武艺出众,性子又跟惠登相甚是相投,不久便做了惠登相的亲卫总旗,带领一个队。类似的亲卫队,惠登相原本也要给桓震配备一个,但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人,一点隐私空间都没有了,拒绝了多次之后惠登相也就不再提起。傅鼎臣死过了一回,似乎大彻大悟了一般,竟弃了原名,改叫傅山。惠道昌大约在狱中受了瘴疠之气,不久便生起病来,半月之后不治身故了。惠登相父子方才重逢,又要经历死别,大哭一场不提。 闲暇之时,桓震要么与傅山(以后就叫傅山了)一起谈天,要么从惠登相和刘黑虎习武。说是习武,但以桓震的体质,也只不过是学几套强身健体的拳术罢了,谈到动手打人,却是半分用处也无。傅山却给了桓震不少惊喜,原来他虽然年纪尚轻,却甚好谈兵,对于用兵打仗的理论研究甚多,叫桓震想起明史中对袁崇焕的评价:“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遇老校退卒,辄与论塞上事,晓其厄塞情形,以边才自许。”傅山眼下尚还年青,自然不能与名垂千古的袁督师相提并论,然若有机会在战场磨练,未始便不能成为一代名将。想起明朝制度,以文官统兵,一道八股臭文,正不知埋没了多少将才的进身之路,不由得唏嘘慨叹。 却说这天正是九月初八,明日便到重阳。小五台山上一片热闹,都在预备登高度节。好在出门即是山,要想寻个登高的去处却也十分容易。山上值守,原本应是一昼夜四班,这日惠登相却特意排了八班,好叫人人都有机会过节。桓震闲来无事,便去寻傅山一起出游。两人一面天南海北的胡扯,一面信步走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山口处。远远望见几名哨兵正在那里把守,桓震不愿前去搅扰,正要叫傅山原路退回,却听前面传来一阵吵嚷之声,竟是那哨兵跟两个不知何处来的人吵闹起来。 桓震顾不得三七二十一,飞跑前去,喝止了双方,问那哨兵之中为首的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部分的?”那哨兵认得桓震,当即躬身道:“小将是左营甲哨中队的掌旗薛宾。”原来惠登相以军中皆是穷苦兄弟,是以明令禁止下级见上级时行跪礼,规定一律是下级行躬身抱拳礼,上级颔首还礼。桓震点了点头,问道:“何故吵嚷?”薛宾道:“禀军师,这两人鬼鬼祟祟,在我山门外偷看,小将上前盘问,却是外路口音。小将起了疑心,要带他二人回山去见大将军,彼反利刃相向,小将只得将其拿下,想来定是官军探子无疑。”桓震一惊,看那两人时,只见都是一副农民打扮,却瞧不出像是官军的探子。地下丢了两柄尖刀,想是那两人所用的了。 一人叫道:“这位大王,小的弟兄二人只是迷路,错走在此,请大王明察啊!”傅山面色微变,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冲着那人说道:“你二人是从陕北而来罢?”说话口音竟然与那人十分相似。那人脸色刷白,连连否认。另一人冷笑一声,道:“兄弟,人家既已瞧破,便不必装了。”却也是陕北口音,对桓震道:“我等乃是白水人氏,俺叫王大柱,这是俺兄弟王大梁。俺们是奉了王二爷王头领之命,特来见你们首领过天星的。”桓震心中打了个突:这人口中的王二爷,想来便是明末农民战争的第一人,陕西白水县杀官造反的那个王二了。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王二造反应当迟至明年三月才是,怎么竟然提前了半年这么多?按说自己在山西占山,不过只有几千人的军马,影响该当不会如此之大才对啊,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那王大柱见桓震沉吟不语,以为他不将王二放在眼中,怒道:“你这人好不尴尬,难道没听说过王二爷的大名么?”薛宾叱道:“这是军师,尔敢如此无礼!”王大柱一愣,上下打量桓震一番,鼻孔朝天,轻蔑地笑道:“我道过天军的军师是何等人物,原来竟是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桓震不怒反笑,道:“那又如何?”对薛宾道:“好生带这两位去见大将军,说我随后便到。”薛宾答应一声,自怀中掏出两块黑布,也不管大柱大梁拼命挣扎,硬是蒙上了两人眼睛,推着向山中去了。 桓震却不便走,又周围巡视了一番,确认再也没有旁人,这才嘱咐留守的哨兵好生警戒,自与傅山一同回转不提。 到得寨中,便听说惠登相正请两名使者在五马堂用席,当下直接赶去。一进得门,便听吵闹声喧天,大柱大梁两兄弟划拳吃酒,不亦乐乎。桓震平时治军甚严,将士若非轮休,绝对不许饮酒,即便轮休日小酌,也绝对不准划拳。因此过天军中兵士,看着这两人划拳呼喝,都是大皱眉头。刘黑虎更是脸色发青,他生性好酒,自从担任了惠登相的亲卫队长以来,便给桓震禁了酒,肚内时时发痒,眼见旁人如此痛快豪饮,哪里能不窝火? 惠登相见桓震进来,冲他抛了个眼色,便向王氏兄弟告罪离席。那两人正吃喝得痛快,哪里还管惠登相走是不走。桓震候他出门,低声问道:“怎么了?”惠登相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道:“大哥你瞧。”桓震接过打开,却是王二那里写来的,大意是与惠登相叙说乡里之情,跟着便说自己现下杀了县官,拉杆起事,要惠登相率部前去投奔。桓震看罢,冷笑道:“好轻巧话儿!那王二怎地如此不晓事,我小五台距离白水何止千里迢迢,如何投奔?再者说,过天军能有如今三千五百人,也是咱们自己弟兄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焉可一旦与人!”其实桓震不愿投奔王二,心中是另有一番打算。他知道以后的历史发展,农民军纵然一时得势,终究坐不稳天下,占山为王虽然一时痛快,但却并不是长远之计。惠登相犹豫道:“话虽如此,但天下穷人总是一家……”桓震嗤道:“你瞧里面那两个人,可足以成大事么?二弟,你若只想占山为王,喝酒吃肉,那便去投王二可也,这等些许小事,不须做哥哥的给你帮忙。” 惠登相一怔,没明白桓震话中之意,反问道:“大哥,你说什么?”桓震平了平气,又道:“二弟,你说咱们在此自立一方,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快活么?”惠登相昂首道:“那自然不是!”桓震笑道:“那么你说,是为什么?”惠登相张大了口,答不上来。 桓震叹道:“你不知道,是么?其实我也不知道。”瞧着远方,道:“只是我却知道,这天下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好好活着,这天下的每一场仗,都是不应当打的。”惠登相奇道:“那怎么能?我不去杀贪官,贪官便要来杀我;我不去打人,人便要来打我了。”桓震长叹一声,并不回答。良久,方道:“也罢,便由得兄弟罢。”他所以答应,一则是不忍伤了弟兄情谊,二则也是自己心中实在迷茫,不知是非对错,何去何从。惠登相挠挠后脑,又说了几句闲话,当下寻傅山写回信去了(所以不要桓震写者,某些人的毛笔字实在见不得人也)。 虽然原则上答允两军合并,但是小五台距离白水如此之远,要过天军搬迁是决不可能,王二也不会请他们来自己的地盘上与自己抢夺势力范围。因此两军虽然订立了名义上的联盟,过天星奉王二为主,但在过天军中,仍旧自成体系,原有编制一概不变,惠登相仍做他的大将军。桓震本没有军职,正好无升无降。 在桓震本意之中,是以为这个所谓结盟不过只是纸上的功夫,并不可能真正实现的。岂知那王氏兄弟带了傅山代笔,惠登相按指印的盟书,以及许多过天军赠送的金银财帛返回白水之后,王二竟然很快又派了一起人来,这次却是派来“接收”过天军的。来的共有三个人,连上次的王大柱王大梁在内,另外还有一个叫做马上飞的,想是绰号,却没人知道他本名是甚么。这三人之中,却以马上飞为主,此人甚有心计,一来小五台便要惠登相带着他东看西看,直到第三日晚饭后,方才说出王二要他接收过天军的事来。桓震向来不喜应酬,加上对这个半秃子马上飞很是讨厌,因此只露了个面便逃席而去,傅山推说头痛,根本不曾来。与席的全是各营的指挥,以及少数几个把总。当下众指挥、把总一听这话,登时便炸开了锅,险些连酒桌都掀翻了。惠登相见状不妙,连忙宣布散席,安顿好了马上飞三人,立时来寻桓震,将事情大略说了。 桓震一听之下,便觉这王二实在太过异想天开,难道派这三个人赤手空拳,单凭三张嘴,便能这般轻巧地接收了五千大军(这段时日内过天军已经发展到五千了)么?下意识地只觉根本不须理睬。不料惠登相却一力主张忍耐退让,道是同反官府,何必自己人先起干戈?两人来回言语驳诘,几乎便要撕破脸皮,吵了起来。桓震努力压制怒气,道:“然则二弟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五千将士拱手相送了?”惠登相道:“怎能谈的上拱手相送?想那王二爷在白水杀官造反,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就算归了他部下,也不是甚么辱没名头之事,何况早前定盟之时,不是早奉王二爷为主将了么?他既是主将,派遣一二人前来管辖部众,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啊。”桓震气极反笑,道:“好啊,好得很!”伸手一掌击在桌上,只打得茶杯跳了起来,冷然道:“咱们这支队伍,原本便是二弟你的,大将军是你,却不是我。现下你一力主张顺从王二,我本无缘置喙。只是我有个宿年毛病,生性见不得秃头,那马秃子若在过天军中掌权,我只好归隐山林,做我的逍遥翁去。” 惠登相愕然,道:“哥哥此言何意?兄弟能有今日规模,大半是仰仗哥哥策划,岂能一旦弃兄弟而去?”桓震摇头道:“你也知过天军有今日规模,是多得我策划之力。然而你想,那马秃子一旦掌权,他是王二手下亲信之人,可与你我弟兄不可同日而语,二弟,你以为他还能容得哥哥我策划军中事务么?”惠登相茫然道:“那怎么会?就算小弟不是大将军了,哥哥仍旧还是军师啊。”桓震只觉他性子直得恼人,正要大发脾气,一转念间,却又忍住了,道:“我这一边暂且慢谈。我来问你,各营的指挥,各哨的把总,都知道这桩事情么?”惠登相想了想道:“今日席上,马上飞说明此事之时,各营指挥都在,把总也有四五人。” 桓震暗叹这马上飞心思狠毒,他既然要接管权力,本当暗地里悄悄与惠登相商议才是,现下他故意出其不意地公诸大众,分明便是要扰乱军心,从中取利。想到“从中取利”四字,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到:就算过天军军心大动,那马上飞又能取甚么利了?如果说王二派他前来是为了接收惠登相的军权,那么尽量保持军心稳定才更有利于权力过渡。马上飞这样制造混乱,究竟对他有甚么好处?一时间满脑子回响着这个问题,竟没听见惠登相在旁呼唤。 他愈想愈觉不对,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一把抓住惠登相,喝问道:“那马上飞当真是王二派来的人么?你有甚么证见?”惠登相给他问得一愣,随口答道:“有王二爷的亲笔书信啊。”桓震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 前传昔我往矣十五回乱起 (时间:2005-5-1221:2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71) 惠登相疑惑道:“什么不对了?”桓震反问:“你以前可见过王二的亲笔?”惠登相摇头道:“那倒不曾。”桓震双掌互击,道:“着啊!既然以前你从没见过王二亲笔,又如何能知道他们带来的书信便是王二亲笔?”惠登相瞪大了眼,道:“大哥疑心那两人是假冒的?”桓震淡淡的道:“那倒不见得。”其实他心中已经存了一个念头,必要之时,不管他是真是假,也是非要将这三个家伙变做假货不可。但是既然存了这个疑心,便不能不提防三分。况且既然各级军官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如果不马上拿出定议来,很快就要变成谣言在军中传播,实在有害无益。想了一想,便要惠登相即刻召集全体掌旗以上军官在训练场上集合,他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训练下来,部下的反应能力果然提高了不少。很快整整一百二十五名军官便齐集训练场上,虽然排起了队伍,但却站得并不老实,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交头接耳,不用细听也知道议论的都是马上飞之事。桓震知道,自己这么大的动作,马上飞一定也已经觉察到了。但是不要紧,他就是要观察这个马上飞的反应。所以在大会开始之前,他特意叫了一个做过梁上君子的士兵,去探听马上飞的动静。 桓震站在高台上,扫视了一眼下面的将领们。他和他们虽然没有共同经历过生死劫难,但是两个月相处下来却也有了一定的感情,从他本心来讲,是十分不愿糊里糊涂地把他们的前途交给别人的。可是他却不知道他们心中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如自己看待他们一般地看待自己? 张了几次口,桓震终于说出话来,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愿奉马上飞为大将军者站到右侧,不愿者原地不动!”众将官面面相觑,低声交谈,并没有一人挪动脚步。忽然队伍后面起了一阵扰动,一个人大踏步走到了右边,跟着又是一个,五个,十个,如同骨牌一般,一倒皆倒,等到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桓震点算人数,发现竟然有三十一人站到了右边。他心中暗暗奇怪,若说惠登相情愿归附王二,是因为他与王二乃是同乡,早年耳中灌满了王二的威名的话,这些大同府本地土生土长的下级将官,为什么要甘心服从马上飞?难道一个初次见面不到一日的马上飞,竟然还不如他们望风来投,景仰有加的过天星?再细看那些右立之人,竟然全是掌旗一级,连一个把总也没有。桓震直觉,这其中定然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缘故。 他眼珠一转,心中便有了计较,当下高声道:“凡右立者尽数免职,由上司另行择人代替!”此言一出,立刻便是一阵混乱,那三十一名掌旗或抱怨,或叫骂,纷纷扰扰,七嘴八舌,桓震也不理睬,叫一声“散了罢”,扬长而去。他离开会场之后,却又悄悄拽过刘黑虎来,要他从亲卫小队之中派人,监视那三十一人,一个不得漏下。刘黑虎答应了,转身便去。须臾却又转了回来,问道:“亲卫小队连我只有三十人,那却怎么好?”桓震一愣,心想自己却从来不知亲卫小队是三十人,只道也是与其他队一样是五十人的编制。饶是他反应迅速,道:“那个叫做薛宾的掌旗由我自去便了。”他在掌旗之中认识得不多,薛宾便是其中一个,方才看得真切,那第一个走出队列的便是此人。 他急忙赶到训练场,却已经找不到薛宾了。本以为他回了房间,但去他房间偷偷查看,却也并没有人。找了一阵,居然各处都无。桓震疑心大起,心想难道一个大活人就此不见了不成?他愈来愈觉事情不对,当即前去寻惠登相。岂知一到门外,还没伸手扣门,便听得里面有人大声咆哮,居然便是薛宾的声音。桓震心中一沉,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伏在窗下凝神细听。 只听薛宾叫道:“大将军,我薛某自以为并没对不住军师的地方,何以他如此待我?”桓震听他提到自己,更加注意听他说些甚么,但听惠登相道:“薛掌旗,我想大哥绝不会轻易撤去如此多人的职务,他心中定然自有考量。”薛宾哼地一声,道:“甚么考量!我瞧军师是要夺你的兵权了!”桓震一惊,心想这是甚么话?且听惠登相如何做答。 惠登相静默片刻,道:“这支部属本是大哥一手创建,他若要夺,我便双手奉上。”语气之中竟然满是无奈之意。桓震几乎跳了起来,心道旁人不信我便罢,怎地连自己兄弟也这般说话?猛然间恍然大悟,原说在马上飞这桩事情上惠登相怎地表现如此诡异,原来是他早疑心自己想要夺他的权,又不好跟哥哥翻脸,是以自暴自弃,索性想将队伍交与外人了。 桓震心中暗叹,傻兄弟啊傻兄弟,我若真想夺权,当初何必一力扶持你做大将军?他对于乱世争雄,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当初委身义军,也不过是暂求栖身之所,哪里有那么多争权夺利的想法了?只是一支不过五千人的小小军队,竟然让自己兄弟如此互相猜忌,实在叫他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冰凉。 他只顾暗自感慨,一时却忘了听里面说些甚么。待到醒悟过来,连忙再听,已经漏掉了几句。只听惠登相道:“我并不曾在你们室中放甚么手令。”薛宾语声惊讶,道:“噫?不是大将军?那么难道是军师?”原来过天军中,上下重要命令均须大将军印,桓震作为军师,自己本没有印信,有时与惠登相商议事情,决断之时往往顺手便拿了他的印来用,也有时惠登相不在,便将印信放在桓震那里。因此说桓震假若想要伪造一个大将军印,那是易如反掌。桓震不知他说的是甚么手令,侧耳再听,只听薛宾道:“那么军师干么要命令我等赞同马上飞执掌军务,却又要将我等撤职?”桓震脑中轰然一声,只觉眼前一阵模糊,朦胧之间听得惠登相道:“大哥?他为什么要这样?”语气竟然饱含疑问。 桓震这才明白,为甚么方才大会之时,会有那么多的掌旗拥护马上飞,原来竟是奉了一封盖着大将军印的手令如此这般。惠登相向来不善说谎,现下既然否认自己曾经发过这样一个手令,那便九成九不曾发过,理论上军中能够使用大将军印的只是惠登相和自己二人,难怪众人都信以为真了。但是他心中清楚得很,自己也不曾发过这种荒唐命令。那么究竟是什么人伪造公文?这个人既然能够伪造一封公文,难道就不能伪造两封三封?倘若他借此勾结官军,岂不是全军上下都要遭灭顶之灾?桓震想到这些,不由得冷汗满身。 他心念电转,当即想出了法子,当下也不惊动房里的两人,去寻先前吩咐监视马上飞的那人,但马上飞却一直没有甚么动静,只是躺在床上睡觉,再不然便是与大柱大梁兄弟赌钱喝酒,好像外面扰扰攘攘,天翻地覆,与他们半分也不相干一般。他心中疑惑,暗想假如此事与马上飞无关,他必不会如此矫枉过正,但他若是避嫌疑而不肯来呢?倒也不能完全肯定。 他从没经过这种复杂的局面,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左思右想,总觉不能放任惠登相与自己之间误会愈变愈大,还是要去跟他谈谈才好。当下又回向惠登相那边去。 走不多远,迎面撞上傅山,跑得气喘吁吁,一见桓震,当即一把扯住,急道:“不……不好了!”桓震随口道:“怎样?”傅山道:“官兵打来了!足有万人,大将军正在议事厅召集各营指挥商议御敌。”桓震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不见哨兵示警,当下也顾不得多问,跟着傅山狂奔到议事厅去。 是时天色已黑,议事厅中点起了两盏碗口大的油灯,惠登相居中而坐,两边是五名指挥和马上飞。桓震匆匆进来,与各人打个招呼,便在惠登相右边下手坐了,傅山坐在桓震身后。惠登相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探子来报,官兵现在十五里外,即刻便到山口!”桓震一惊,没想到官兵来得这样迅速,忙道:“山口的陷阱可曾预备?”原来自从上次官军打山之后,桓震为防万全,便令人在山口冲要路段挖下陷阱,过天军中官兵人人都知陷阱分布,不至于误踩,外人贸贸然闯来,却必定陷下去无疑。马上飞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以兄弟看来,官兵大约早已知道那陷阱的分布,说不定手中还有一张详图呢。” 桓震大惊,脱口问道:“你怎知道?”马上飞怒道:“我怎知道?”瞧了惠登相一眼,道:“我还知道那张详图,便是桓军师手绘的真迹!”他此言一出,厅中众人个个大惊失色,五名指挥之中,左营指挥吴天德平日与桓震最是交好,当下直跳起来,戟指指定了马上飞,骂道:“俺把你爷爷的!便是天下人都降光了,军师也不会降!”桓震心中稍感安慰,一手虚按,道:“吴指挥,你且归坐。咱们听马大哥怎么说。”说着转向马上飞,问道:“马大哥,你说在下交通官府,出卖弟兄,可有甚么凭据?倘若无凭无据,那在下可不敢担这个名头。”马上飞冷笑道:“凭据么?那自然有的。”说着在怀中一掏,取出一张纸片来,丢在地上。 前传昔我往矣十六回兄弟 (起5G点5G中5G文5G网时间:2005-5-132:1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690) 一时之间,厅中八个人十六只眼睛,一齐盯在那张纸上。只有马上飞一人两眼望天,手指轻轻叩着茶碗边缘。桓震便要弯腰去捡,却给傅山一把拦住了,说道:“若让军师自己观看,相信马大哥必不服气,是也不是?”他问这句“是也不是”,虽是指明了问马如飞,眼睛却瞧着厅中众位指挥。他与桓震本是结义兄弟,桓震还是居长,此刻竟然称呼他“军师”而不是“大哥”,明眼人一听便知道是已经对桓震起了疑忌之心。 马上飞干笑道:“那又何必?马某却相信桓军师是个敢作敢当的好汉子。”桓震心中暗骂他两面三刀,“哼”地一声,道:“桓某不看。”瞧着傅山,说道:“傅书记,请你念来。”傅山在军中充任掌书记之职,方才他称呼桓震军师,是以此刻桓震也以“书记”相呼。马上飞口角隐露微笑,看着傅山俯身拾起那纸片,轻轻打开,读道: “二更二点,北台山口。桓。” 傅山读罢那纸条上的八个字,奇道:“这是什么?”马上飞冷笑道:“这还不明白么?”一指桓震,说道:“这便是你们军师勾通官府的证据!他约会官军,今夜二更二点由北台山口放他们进来,官军这可不是来了么?”桓震哈哈大笑,道:“凭这一张破纸,九个小字,便想陷我入罪么?马上飞,你可将我过天军瞧得忒也小了!”傅山也道:“正是。马大哥,想来你也不能证明这字条就是军师所写。”惠登相点了点头,望着马上飞。吴天德面露笑容,其他四人各各惊疑不定。 马上飞笑道:“马某自然有凭有据。”转向惠登相,问道:“请问大将军,身边可有一个叫做柳先儿的亲随?”惠登相想了一想,道:“不错,是有此人。只是两日之前他已经不辞而别,这人本是读书人,我只道他是耐不得山上清苦,是以离去,故而也未派人追赶。”马上飞冷笑道:“我可将此人给大将军找回来啦。”说着双手一拍,对着门外叫道:“进来!”大柱大梁兄弟应声而入,一头一脚地抬着一人,捆得犹如麻花也似,惠登相认得,宛然便是柳先儿。 吴天德按捺不住,怒道:“我过天军大将军的亲兵护卫,怎容得你这般欺辱!”说着便要上前,给柳先儿解开绑缚。马上飞一把扯住,拍着他肩头道:“吴指挥同袍之情,令人羡慕。只是可惜却用错了地方。”指着地下的柳先儿,大声道:“这人是官府的探子!” 此言一出,登时满场哗然,吴天德恨恨地问:“你怎知道?”马上飞笑道:“他尚有气,吴指挥不会自己问他么?”吴天德一想,也觉有理,当即手臂一伸,将柳先儿提得悬了空,厉声喝问道:“兀那小子,姓马的所说可是实情?”柳先儿有气没力地点了点头。吴天德脸色惨白,手一松,柳先儿啪嗒一声摔在地下,哀告道:“大将军,小人实在不想害你!是……是……都是军师指使小人盗出官印,假造文书,挑唆大将军与马大哥,军师他还……还……” 傅山气极,踢了他一脚,喝道:“还甚么?”柳先儿喘着粗气,道:“他……他还……还叫小人……叫小人送信给万……啊……马……”一口气没上来,竟然就此一命呜呼了。傅山大惊,伸手翻过他脸,只见他口唇发绀,怒道:“服毒了!” 马上飞叹道:“此人倒也刚烈,可惜是替官府卖命的。”双目炯炯,瞧着桓震,咄咄逼人地道:“如何?现下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抵赖么?”桓震反问道:“就算柳先儿是官府的暗探,你又有甚么凭据说我与他勾结?难道就凭他几句胡言乱语么?你且问问这厅中,哪个信你?”说着扫视一周,众人遇到他目光,却都纷纷躲开。倒也难怪,若说马上飞陷害桓震,或许有人相信;但柳先儿却是临死之前说出这一番话,他有甚么必要陷害桓震,对他有甚么好处?当真不由得众人不信。 马上飞哈哈大笑,道:“军师,你是秋后蚂蚱,没得几天蹦达了!”桓震却不理他,径自问惠登相道:“二弟,你我兄弟一场,你是信那柳先儿呢,还是信我?”惠登相低头不答。桓震叹息一声,转身道:“青竹,你呢?”傅山摇了摇头,道:“大哥,你就说了罢。” 桓震仰天大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哈,哈,哈哈!”指着马上飞道:“你无凭无据,桓震不服,不服,不服!”他一连叫了三个“不服”,语声愈来愈是狞厉逼人,头上青筋根根暴起,面颊涨得通红,势若疯虎,直欲性命相搏。马上飞叹道:“何必定要我万事做绝?”说着从傅山手中拿起那张纸条,道:“桓兄既任军师之职,平日文告定不会少。请哪位寻一封来看看,核对一下笔迹,不是清楚了么?”桓震一愕,他早在进来之前已经将各种可能盘算了一个遍,就是没想到马上飞居然会要求核对笔迹。傅山脸上也是神情古怪,似乎拼命忍笑,惠登相一挥手,一队亲卫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将马上飞按倒在地,三重麻绳牢牢捆了。 马上飞仍是不明所以,大叫道:“捆我作甚?” 傅山冷笑道:“我便教你知道我大哥的笔迹!”回头道:“拿笔墨白纸来!”一个亲卫应声而去,旋即捧了墨盒纸张转来。傅山提了毛笔,饱蘸浓墨。铺开白纸,奋笔疾书。马上飞忍不住好奇,努力伸长颈子去看,写的却是“查马上飞者确系内奸,着即军法处置”,不由得大叫起来。 众人也都不明所以,但瞧那文告时,字体确与桓震平日文书告示上的一模一样,便连吴天德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也道:“我见过这个字!”他指的却是军法的“军”字。桓震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得紧,小弟我写字难看,犹如虫迹狗爬,平日全是青竹代笔的。”他素来怕丢面子,轻易不肯在人前提笔,必须要写的东西,都是悄悄央傅山代写。好在傅山也是博学多才,能写数种字体,倒不怕给人看出马脚。 如此一来,真相立刻大白,桓震若是当真勾通官府,暗送密信,自然不会教傅山代笔,除非傅山也是同党;那马上飞机关算尽,却只是不知桓震还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则此人何以定要陷害桓震?说来说去,便是惠登相等人当真信了他,将桓震杀死,他也不见得就能得到甚么好处。 桓震疑惑的也正是这一点。当下走到他面前,伸足轻轻踢了他一脚,道:“说,你干么要弄这些玄虚?”马上飞闭目不答。桓震冷笑道:“不怕你不说。大明朝监狱里的新鲜玩意儿,甚么猴子献果之类的,你都还没尝过罢?”他这一句话,本意只是说出来吓唬吓唬马上飞,哪知话刚落地,便见他身子嗦嗦发抖,如同打摆子一般抖成一团。傅山奇道:“你做甚么?”俯下身去把了一把他的脉搏,道:“没事。”桓震心中奇怪,既然没病,难道是吓成了这般模样?忽然心中一动,喝令将他衣服剥光。几个亲卫应声而动,七手八脚地将马上飞剥了个精光,只见他身躯之上伤痕斑斑,桓震也曾经过,一眼便看出显然都是刑伤。 他本来恨马上飞入骨,这一来倒对他起了三分怜悯之心,叫人取一条被子来给他盖了,倒背双手,仰望夜空,半晌不语。傅山等得发急,正要催他,却听他突然开口道:“放他走罢。”吴天德急道:“不可!”桓震笑道:“不妨事。这人已是一条丧家之犬,我们就这么把他精赤条条地扔到官道上去,他的主子一见之下,便不肯要他啦。”吴天德仍是不解,还要劝阻。傅山在旁道:“想是大哥已经知道这人为何要兴风作浪了?”桓震点头叹息,道:“你来说罢。” 傅山瞧着马上飞,问道:“你是何时被逮的?”马上飞口唇动了一动,终于艰难地崩出两个字来:“七月。”他一旦开口,跟着便如竹筒倒豆,一言而尽。原来那王二在白水杀官造反,正是七月初七的事情。马上飞与王二素来交好,举事当日,本要应邀去为一臂助的,不料却因为其他过犯给官差拦截,捕了个正着。白水县虽然被杀,当地卫所总兵尚在,问明了他二人关系,当下好一顿毒打,只要他混入王二营中,去做个奸细。那马上飞给打得吃不住劲,只得答应下来。哪知他被逮的消息早已传到王二的耳中,此刻见他活着回来,心中自然存了三分疑心,虽然碍着往日交情不便对他下手,但也不敢过于信任,一应军中事务都不叫他过问。马上飞无奈之下,回头去央求那总兵,险些又吃了两顿毒棒,只得厚着脸皮赖在王二军中不走。 到了九月,王二听说同乡过天星在山西扯旗,便有意相互联络,万一以后声势壮大起来,也可以打破中间官军,联成一片。当下派了大柱大梁两兄弟为使者,本意原是示好,哪知这两人糊里糊涂地竟然惹了一堆麻烦回去。王二看过天星回书上语气十分强硬,细问之下才知道王氏兄弟说话不慎得罪了对方,便要他二人再去山西赔礼道歉。马上飞总是让他呆在自己身边也觉不妥,当下要马与二王同去,明里说是怕二王缺少见识再惹出祸来,暗地里却是将一个暗探赶离了自己身边。 马上飞领命上路,好不郁闷,渐渐动了坏心,想虽然在王二军中探不到甚么,若能在过天军这里搅扰一番,借机招来官军,将小五台一举剿平,倒也前程无量。他既存了此意,便格外加紧留心二王,很快给他看出这两兄弟都是贪杯好色之徒。这等人最易拉拢,一席花酒吃不到一半,已经对马上飞信誓旦旦起来。两人上次来过,知道过天军中以桓震最为难缠,当下要他先除去了桓震,方能大展手脚。是以马上飞进山伊始,便声称自己是王二遣来接管过天军的,跟着又买通了惠登相身边亲卫柳先儿,比着山中桓震的布告伪造了文书,盗用大将军印,四处散发。他有柳先儿做内线,行事十分顺利,每个军官原都接了一封相同的文书,但却只有三十一人最终奉命。 他本以为如此这般便会让桓震威信尽失,没成想桓震竟然当众将这三十一人尽数去职。饶是他诡计多端,不知怎地花言巧语骗得柳先儿做干证出来指桓震为奸细,却又嘱咐二王,临带上来之前须骗他吃下毒药。他本想自行去见惠登相,没料到官军竟突然来袭,正是一个天大良机,倘若能让过天军自乱阵脚,岂不是大功一件?当下顾不得多想,叫二王捆好了柳先儿,候在门外,自己进来行其诡计。至于那张字条,却是来的头一天便伪造好了以备不时之需的。 桓震听他说完,心中不由得十分后怕:假使自己不是一直由傅山代笔,那么今日这事,人证物证俱在,可真是有口也难说清了。恨恨不已地瞧了一眼马上飞,唾道:“你想怎么死?”马上飞哈哈一笑,道:“我事既败,虽死不怨。然而官军此刻已经大至,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傅山笑道:“官军?你说甚么,哪里有官军啊?”忍不住仰头大笑。 原来这一场敌情,却是他与惠登相商量好了做戏给马上飞看。几日来他留意马上飞行径,只觉这人东瞧西看,目光如豆,十分不对,总疑心他是官军探子,却又没有证据,不好乱说,便想到要如此这般地诈他一诈。在他本意之中,并没将马上飞诬陷桓震这事也计算在内,却误打误撞地替他洗脱了误会。在他去寻桓震来议事厅时,已将缘由讲与他听,因此桓震进到这里,心中便是明白的。 马上飞怔了半晌,惨笑道:“马某无话可说,只恨当初熬不得刑,以致今日身死名裂。”瞧着二王,不屑道:“这两个贼厮鸟,眼孔里只有银子和女人,万不可放过了,否则老子死不瞑目。”一句话说完,口角流出鲜血,竟是咬断舌头自尽了。 桓震暗叹此人一念之差以至于此,吩咐将他好生安葬。至于二王,江湖人原本不齿这等行径,直截了当地拖下去砍了。 一桩大事了结,桓震瞧着两个拜弟,心中感叹不已,只觉兄弟之间,始终存一分信任,究竟还是比甚么都要紧。众指挥得知敌情乃是捏造,纷纷松了一口大气。吴天德便要来跟桓震开几句玩笑,大手刚刚拍上桓震肩头,还没开口,只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号角,声音极是尖锐,在这深夜之中,听来如同裂帛,分外刺耳。众人一齐叫道:“不好!”这一回,却是真的官军来犯了。 =============================我是传说中的分割线================================ To造粪机器:你要多点几次补偿我……为了满足你的要求我牺牲了很多点击也! 前传昔我往矣十七回临阵 (起4U点4U中4U文4U网时间:2005-5-1313:2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99) 这一起官军,是从代州振武卫而来,往万全右卫去换防的,全军共是五千六百人,领军的是神武卫指挥佥事常荣。他奉了本卫指挥同知的命令,率部换防,却在行至浑源的时候接到朝廷诏令,命他暂不继续北上,而是留在当地,候怀来、怀安二卫会军,共同围剿小五台山。常荣便在浑源驻扎下来,哪知前等后等,却只是等不来怀安、怀来的半个士兵。振武士兵驻扎在浑源,军需供应本来便得不到保障,如此日复一日拖将下去,常荣渐渐受不了起来,不断派出斥候向东北打探消息,哪知道一探二探,总是毫无动静,那怀来怀安的守将,不知道是压根没有接到出兵的诏令,还是畏葸避战,总之是连面也没有让常荣见到。常荣性子本来急躁,一来二去,便十分焦躁起来。这个常荣,似乎不比上一次那杜大威是个草包将军,非但正儿八经地上过战场,并且还颇有战功,对自己是信心满满。一气之下,一面起草奏折上报朝廷,参那怀来怀安两个指挥同知、佥事畏敌避战,迟疑不进,一面自行北上,准备伺机攻打小五台山。若说他以五千六百人,对同样五千多人的过天军,已经不占什么便宜,而过天军又是据守山寨,占了地利,常荣胜算更低。 常荣虽然暴躁,却不莽撞,他也知道若贸贸然前去打山,多半便要全军尽墨于此,当下全军带足了干粮偃旗急行,一日之间,竟然急行二百里,赶到了小五台西北的鸳鸯口。他为求隐蔽,不准士卒生火造饭,自己也一同啃食干粮。一面休整部属,一面派出斥候,打探小五台中情形。不久得斥候回报,说山口设有陷阱,便要他们记下过天军哨兵所走的位置,绘成简图,一一下发给属下将官。 他不知山中尚有多少机关陷坑,原想再等几日方才攻打,不料这日傍晚,斥候还报,小五台山中贼酋尽集,不知何意。常荣只以为过天军发现了自己驻兵在此,要先发制人前来打营,当机立断,喝令全军立刻造饭拔营,三军无声,向小五台急行。鸳鸯口距离小五台不过只有四五十里,到得半夜,已经来到西金沟。 常荣自从得知要来攻打小五台,驻扎在浑源时便令人到蔚州长宁镇、桃花堡等地寻找熟知小五台地势之人,细问各山形势,绘成地图,熟记在心。他在观看地图之时,便十分留意西金沟,此处乃是一条溪谷,两旁山势甚陡,是从西台进山的唯一一条通道。因为地势十分险要,过天军在此处安排的守卫力量并不多,只有区区半个小队而已。常荣探知这一层,更加把西金沟放在心中,此刻决定突袭小五台,自然便选了这一条路。须知小五台范围甚广,过天军所真正占据的不过是中心一带,至于外围,只不过日常派兵巡逻,不让外人进山罢了,尤其西台,因为山势险要,过天军势力更是单薄,只消解决了哨兵,此处便可以长驱直入。 却说振武军前锋五百人,首先赶到西金沟,黑漆漆地摸了进去。此时正逢月初,天暗无光,正适合偷袭。桓震虽然十分重视军队训练,但他毕竟不曾入过军伍,没有专业的训练方法,只是跑山和掌上压虽然能够提高士兵体格,但却不能教给他们战术本领。惠登相等人原本便是山贼,要他们去研究这些,也是痴心妄想。是以过天军四处骚扰之时虽然将官军气的一筹莫展,但一旦真正对面交锋,就不是官军的对手,把守西金沟的二十名喽啰兵,不过片刻便给五百官军大部杀死,只有一人,见势不妙,连手也没交便弃械而逃,好歹留得了性命。是时北台山下,过天军的主要领导人都还忙于内讧。倒算他良心不泯,临逃走之前还奔回北台大部所在报信,值夜哨兵听了大吃一惊,立刻吹起号角来。 桓震接了报警,忍不住想掴自己一顿耳光。小五台山共有东南西北中五个山头,其中以南台最高,西台最险,是以桓震在布置防守兵力的时候并没有将西台作为重地,哪里想到如今敌人正好便从西台攻来,一时只觉自己十分可杀。可杀归可杀,眼下大兵压境,而且还是由守备最弱的西台而来,想必已经查探清楚这里的情况了,自己这一面却是敌情未明,可说对方在暗自己却在明,这一仗十分难打。他顾不上许多,立刻对五名指挥道:“立即集合所部,在训练场听令。傍晚去职的掌旗,一律复职,务要对他们说明将他们暂时去职乃是为了捉出内奸,好生陪个不是。”五指挥诺然而去。桓震在地下摊开西台地图,瞧着西金沟,暗想敌人若从此溪谷而来,火攻之法便不可行,何况仓促之间也来不及预备。约略计算时间,从西金沟到北台营寨,也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这两个时辰之间要如何部署,可是关系到过天军的生死存亡。他绞尽脑汁,拼命思索,但愈是焦急,愈没有主意,一时间只急得头上汗珠滚滚而下。 忽然傅山在旁道:“不如不战!”桓震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反问道:“何意?”傅山道:“小五台山甚大,我若即刻弃了北台,遁入山中,彼军要将小五台整个搜寻一遍,少说也要三天五天。”桓震道:“那便如何?终究还是免不了对面一战。”傅山摇头道:“不然。彼自远来,不见得带有许多粮秣。我们离去之前每人带足十日干粮,将山寨一把火烧了,教他们无处觅食,跟着便带他们在山里大兜圈子,这些官军不善山战,兜得几圈便要晕头转向了,那时我们一举而出,可以破之。”桓震大奇,心想这不是当年陈毅在江南钻山沟的战术么,不由得连连点头。 惠登相却道:“不可,不可,这山寨是众弟兄数月来辛苦建立而成,如今初具规模,岂能说毁便毁?”桓震暗想他怎么如此之迂,驳道:“然则二弟是要守着山寨,大家同死了?”惠登相面皮一红,辩道:“小弟哪有此意?不过是想寻一个既退敌兵,又保山寨的法子罢了。”桓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然则二弟有什么良策?”说到单打独斗,惠登相足为一代名家,可是两军对阵毕竟不是拳脚相搏,他武艺再强也是无用,当下只得摇了摇头。 桓震再不理他,对傅山道:“以你之见,我们烧毁营寨之后,该当往哪个方向去才好?”傅山瞧着地图,思索片刻,伸指指着一处道:“先向北,再向西!”桓震讶道:“敌从西来,我军怎能反向西去?” 傅山若有所思的道:“我虽不知敌将为人,但瞧他能想到自西金沟偷袭,想必颇有心计。他定已知道我军大部驻在北台,大哥你想,假若你是敌将,欲要拿我弟兄三人,该当如何用兵?”桓震想了想,道:“若我有一万兵,便四面合围北台。”傅山又道:“倘若只是五千兵呢?”桓震道:“分兵两路,一路直攻北台,一路南下堵截。”傅山笑道:“着啊。东边有美峪所驻军,我军不走东台,我想那敌将多半也能料到。然则却也不能走南台。”桓震不解道:“那么走何处?”傅山指着西金沟,道:“此处官军走得,何以我便走不得?我从北台急行出山,旋即西向,绕至西金沟入山。彼虽有智,料也想不到我竟会绕到他身后尾行。”桓震左拳在右掌中一击,大声道:“便是如此!”惠登相在旁瞧着他两人谈的热火朝天,也不知懂与不懂,神色只是漠然。 却听亲卫来报,全数部众已然集合完毕,只等桓震下令。桓震与傅惠二人目光交汇片刻,携手而出。桓震爬上高台,大声道:“官军来犯,所有将士,每人带十日口粮,限一刻内将所有房屋尽数烧毁,不得留下一间!速去准备,一刻后重新集合!”众人哄然,桓震见众情不稳,但事态紧急,也来不及多做解释,只得大叫道:“抗令者杀!”大众这才应命而散,却过了足有二刻,方才重行在训练场聚集起来。桓震瞧那些人带的行囊时,不由得哭笑不得,但见他们人人背着一个偌大包袱,鼓鼓囊囊也不知装的些什么,有人更背了两个,一在前胸,一在后背,瞧起来倒像前鸡胸后罗锅一般。 桓震怒道:“你们带得都是些甚么?”跳下台来,伸手将一个把总胸前挂着的包袱用力一扯,包袱布应手而碎,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借着火把光亮,瞧得甚是清楚,都是些金珠器皿,值钱的物事。桓震勃然大怒,喝问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我三令五申,不准将官私吞缴获,怎地你明知故犯?”那把总羞愧无地,垂下了头。桓震又伸手拉开另一个掌旗的包袱,也是大同小异,钱物都有,就是没有干粮。 桓震没想到自己一手建立的军队,竟然纪律松弛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又羞又愤,抖着手指定了那把总,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军师么?”那把总突然将头一抬,大声道:“老子只奉过天星大将军号令,大将军并没叫我们上交缴获,你算甚么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饶舌!老子当年与大将军打家劫舍,何等痛快,若不是看大将军的情分,谁要受你这种鸟气!” 桓震又惊又气,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竟然全是泡影,这些人都是冲着过天星的面子才对自己恭恭敬敬,说到威望信用,自己可连惠登相的万分之一也及不上。他不断告诫自己,此刻大敌当前,不可内讧,努力压下心中怒气,对惠登相道:“二弟,你瞧怎么办?”惠登相脸色尴尬,对众将官高声喝道:“大哥说话,便是惠某说话!哪个敢不听的,便是与惠某作对!”那把总又将头低了下去,再不开口。 桓震见事态少平,当下道:“众人方才没带干粮的,快些去将财物抛下,取了干粮,即刻放火。”各人这才拖拖拉拉地去了。桓震站在高台之上,瞧着下面空旷一片的训练场,只觉得心中冰冷。 前传昔我往矣十八回周旋 (时间:2005-5-1321:2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795) 这一次众人再度齐集之时,所携之物除却干粮刀枪外已经再无其他。桓震心知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再不快走或许便要给官军堵在老巢里面,当下大声喝令出发。傅山由刘黑虎陪同,亲自在前开路,桓震却与惠登相一起在后压阵,连家眷在内,五六千人蜿蜒而去。他唯恐泄露了行迹,严令各营指挥、各哨把总、各队掌旗层层约束部属,绝对不得亮起半星火光,不得发出半点声音。 刘黑虎路径甚熟,旁边又加了一个看熟地图的傅山,便在黑夜之间,带路也不会有丝毫错误。过天军沿着山间小道一路北行下山,很快便离了小五台山境,途中桓震不断派出探子,监视官军的动向,接连几番回报,那常荣似乎并没发现过天军已然弃了营寨,仍是按照原先的行军路线,一直奔着北台而去。桓震略感心安,安排两哨人马护送不能战斗的将士家属远遁躲避,余下人等自北而西地兜了个大圈,倒要多亏他的跑山训练法,这些土匪部队,行军速度真是刮刮叫,没得说,到得天色微明之时,已经重行由西金沟入山。过了西金沟,便是西台峰地界。按照傅山的计划,此后数日须得不住派出散骑游兵,骚扰官军,既要叫官军不能即刻离开,又要让他们摸不清过天军的主力究竟在何处。要达到这一目的,最好的隐蔽地莫过于西台了。西台峰是小五台中最陡最险的一个山头,众人一路几乎都在爬山,不久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体质较差的几乎便要掉队。桓震见状,看看已经走到山腰,当下令各部原地坐下休息。 众兵士一听,如同奉了赦书一般,一个个席地或躺或坐,有些人拿出干粮来吃,有些人伏在山涧中饮水,有些脱下鞋子来仰面而躺,一片混乱。桓震看在眼中,暗暗摇头,心想此事过后,定要辣手整顿一番,就算因此与惠登相撕破脸皮,那也顾不得了,不然以这等的军纪,即便有五万人,那也不过是五万名土匪罢了。忽然想到,既然自己知道派出探子跟随官军,何以见得官军便不会在所过之处处处留下眼线?当即叫过刘黑虎,要他带人清查四周,务须做到万全。还觉不够妥当,又召集起各营的指挥来,要他们层层传达,万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一切安排妥当,自己这才坐下来休息。 他坐在那里,口中慢慢嚼着干粮,心里想的却是目下的军情,官军现下可曾到了北台没有,北台起火的房子,火灭了没有,官军将领看到一片废墟,会下令朝哪个方向追击,倘若自己这支部队,被官军发现了,又当如何?一忽儿又想到,自己虽然决心整顿军队,可是心中却并没有一个成规,该当如何整顿,全没半分筹划。这还是次一等的问题,即便他有了一个全盘方案,各级将领眼中却都只有一个惠登相,又岂能俯首帖耳地任他摆布?这些问题来回在他脑中盘旋,没一个能想出答案的,直闹的他食不甘味。 惠登相走到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只羊皮水袋。桓震顺手接过来,一饮而尽,随口说了声“多谢”。惠登相一怔,道:“大哥,小弟险些中了奸人之计,误会了大哥,好生过意不去。”桓震正在心烦之际,随口应了几声,却没留神听他说的甚么。惠登相见状,只道桓震仍在耿耿于怀,叹了口气,身子一仰,顺势躺了下来,慢慢的道:“大哥,你当真想要夺小弟的军权么?”桓震这才回过了神,反问道:“我夺你军权干么?”惠登相道:“难道不是?”桓震气道:“自然不是!你听了何人唆摆,却来疑心这等没影子的事情。” 惠登相道:“然则为何各营指挥都说大哥你发号施令之时俨然自己才是大将军的模样,他们还说……说小弟只不过是个傀儡将军!”桓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嗤道:“区区五千人,也值得我同你争么?你好歹也是一军主帅,可能有些心眼,莫要别人说甚么,你便信了甚么?”惠登相脸上一红,咕哝了一句甚么。桓震话刚出口,却觉自己语气稍重,心中微感不安,忙温言道:“二弟,你若信不过哥哥,尽管裭免了我这军师的头衔便是,桓震原本是一个一无所有之徒,倒也不怕再变得一无所有。”他说这两句话,原本只是感慨自己身世,纯属有感而发,并没甚么含义,哪知道惠登相平日脑筋虽不灵光,此刻不知怎地想得倒多,只以为他是暗示倘若自己免去他军师的职务,那么他就要翻脸不认自己这兄弟了。 惠登相为人虽然耳根子软,但却十分慷慨好义,对于朋友情谊,兄弟义气那是看得极重的,他当日与桓震结拜,虽然出于一时之兴,但拜过之后便诚心诚意地将桓震当作了大哥看待,嗣后得桓震助他发展军队,更是对桓震感激不已,论起弟兄之情,原是甚深的。这一次所以对桓震起了疑心,也是情势如此,加上三人成虎积毁销骨,虽然并没对桓震表露心中疑忌,但他为人很是实在,事后立刻便即后悔,总像心中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无法安稳,是以巴巴地来与桓震陪不是。岂知桓震竟然说出这一番话来,虽然不是他本意,然而在惠登相误会之下,却以为是拿结义的情分来要挟于他了。纵是为人忠厚,也不由得发怒,何况他原是个做惯了草莽行当的大盗,当下便要发作。 桓震见他脸色不对,却没料到自己那句话给他误解了,只道他始终还是疑心自己有意夺权,仍然不能释怀,心想大敌当前,你倒还有这闲情逸致与我内斗,一气之下也不再与他分说,站起身来寻找傅山,大声叫道:“青竹!青竹!”傅山本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听得他叫喊,便即奔了过来。桓震候他奔至近前,问道:“探马可有消息回报?”傅山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只见一人远远飞奔而来,跑到三人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官军向南去了!” 原来常荣挥军直入北台,一路上并无阻碍,心中便觉不对,待到见了一片烧焦的断壁残垣,当下便即明白这一伙山贼已然远遁,心中一口郁气却是无处发泄,想了一想,叫五千六百名官兵一齐退下裤子,每人拉了一泡屎在地下。他料定过天军不会向东去,自己既是从西而来,那么也不会向西;当下分兵三股,留千人于原地守候,自带两千人向北追击,余下两千人向南追击。探子看得明白,当即飞跑回来报告。桓震重重跌足,连叫可惜,没想到这将军竟然如此儿戏,就算敌营已空,也不该叫士兵脱下裤子拉屎,这般大意,倘若自己临去之时伏下一军,待官军裤子尽褪之时突然攻击,岂不是一场大胜?可惜一次良机,就这么白白地从指缝间溜了过去。 但事已过去,追悔无用,不如把握目前才是正经。他既已知道官军两千人在北,当下与傅山一同挑了一个营的兵士,个个都是身体强健灵活的,选两个经验老到的把总带了,嘱咐他们前去骚扰北方的官军,切不可与之交战,只要远远地惊吓扰乱便可。官军一追,我军便退,明军本来不善山战,加上不及我方熟悉地形,只要动作迅速,必不可能被他追上。又令他二人须得时时派人来回联络,互相报知所在位置。叮嘱一番,这才叫两人带兵自去。至于南方两千官军,也是依样葫芦,一般炮制。北台留守的一千人,想必夜间会得扎营,便另派三哨,前去营外,鼓噪呐喊,但见官兵一出,我即撤退,昼夜轮班如此,务要让官军不得睡觉。 他分派已毕,稍感安心,点算自己手中,还余下两营一哨之兵,心想官军既然向北追赶,万一被他发现自己驻扎在此,倒是十分麻烦,当即号令开拔,向山林深处进发。 一日一夜过去,接了数起探报,骚扰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官军夜间受惊不能好睡,白日里都是没精打采的。桓震心中暗自高兴,却不形之于色。傅山却是十分沉默,每日仍是捧着他那副地图,不知道琢磨些甚么,问他时却又古里古怪地大兜圈子,只是不肯说。这一日夜间,桓震数次想寻个机会与惠登相深谈,但每次见着他的时候,他总在与几个以往的江湖朋友高谈阔论,似乎倒像有意躲着自己一般,无法可想之下也只得作为罢论了。 第二天未到破晓时分,桓震正睡得香,不知怎地醒了过来,见着周老和雪心远远冲他招手。他久未与二人相见,心中很是想念,当下飞跑上前,但他愈跑愈快,距离却是愈来愈远,渐渐两人缩成一个小点,全然看不见了。桓震大急,四下呼叫,直喊破了喉咙,也不见两人的踪影。再看周围时,山水树木,道路行人竟然一瞬间全都不见。他心中满是恐惧,不由得放声大叫,可是竟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似消失在空气中了一般,只觉双腿发软,再也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忽然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一个声音,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宛然竟是雪心。桓震大喜,一跃而起,叫道:“雪心,你在哪里?”一面转身向着那声音来处瞧去,不料一回头间,竟然正好与人撞了一个对脸,直撞的他两眼发花,好容易看清那人,却是曾芳,伸出了两只手臂,扼住他的喉头,用力收紧。桓震拼命挣扎,渐渐喘不过气来,猛然间大叫一声,身上冷汗淋漓,竟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喘着气坐起身来,只觉得一颗心仍自怦怦大跳,瞧瞧天色,正是黎明之前最最黑暗的一段时间。过得片刻,喘息少定,正要重行躺下来再歇片刻,忽然间只觉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倒像是那日在洗马庄过家被曾芳捉拿时候,那种如同兽困笼中,不得脱身的感觉。 他方才做了那般一个噩梦,此刻就算心慌意乱,也都不是甚么奇事。然而此时此刻,每一个疏忽都可能败军亡身,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下站起身来,睁大眼睛四面查看。自从扎营时起,桓震便编排了值夜轮班,上半夜和下半夜都应当有至少一个哨的士兵处于警戒状态。可是当他起来四处查看的时候,却异常惊讶地发现,整个驻扎地,竟然并无一人是醒着的!他脑中轰然一声,疾忙摸着黑奔到安排好的哨位上去,不想暗中却一脚踢到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跌了一个嘴啃泥。顾不得查看牙齿有无摔落,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摸那将自己绊倒了的物事,只觉得触手绵软,仿佛竟是一个人体。 前传昔我往矣十九回危局 (时间:2005-5-1415:2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04) 桓震大惊,一时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官军偷袭,杀尽了哨兵!”可是既然是偷袭,为甚么杀却了哨兵之后,竟然不顺势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且那人身体触手绵软,倒不像个死尸模样。正在那里疑心,却觉那“死尸”一阵蠕动,喃喃骂道:“哪个球眯醒眼的,三更半夜踢踢打打,还让老子睡觉不让了?”桓震脑子一阵空白,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哨兵竟然在哨上席地而卧,打起了盹来。 他勃然大怒,跳起身来便是重重两脚踢去,暴喝道:“都给我起来!”吼了几声,周围左近的士兵大都醒来,睡眼迷蒙地不知所措,更有几个好似还在梦中一般,不住口地问“酒呢?元宝呢?”桓震又急又恼,喝道:“凡在哨上睡觉的,都给我滚出来!”众人好一阵喧喧攘攘,这才你推我挤地站在了桓震面前。 桓震瞧着这些土匪,当真是无话可说。呆了一回,索性叫人去请惠登相前来,倒要瞧他如何处断。过不多时惠登相赶到,他在路上已经听说了事情大概,来到桓震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大哥何以这般着恼?江湖朋友随处吃睡,原也是常事。”桓震心道他们无组织无纪律也就罢了,怎么你也来说起这等没营养的话来?捺着性子道:“我既排了他们值哨,便不容得他们任意睡觉。否则一旦官军大举而来,难道要他们在梦中报警么?”他这几日以来,原本心情便十分烦躁,现下出了这件事情,惠登相偏又来说些求情的言语,心中更是恼火到无以复加。当下也不管惠登相愿意与否,大声喝令将哨上睡觉的每人打二十棍。 傅山得知此事,也匆匆赶来,听得桓震喝令责打众人,连忙拦了下来,道是大敌当前,不可给自己增添伤兵,否则一旦须要转移,岂不是还要分派人手抬着他们行军?桓震方才只是一时之气,听他这般说,心中却觉十分有理,但又不好下台,只得装腔作势地吩咐暂且记在账上。惠登相一来觉得桓震所言有理,二来又不好得罪这么多江湖上的朋友,是以居中和起了稀泥,没成想竟然给桓震一句话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不由得面色也甚是难看。 却说桓震既知不是敌人来犯,心中便稍感安稳。看看天色,却仍是黑沉沉地。他不敢大意,当下令众军不得再睡,都要起身收拾准备拔营。所谓游击战,本来没有一定的方向,便是游而击之了。这一天准备向南绕行,走出到西台与中台之间的山谷扎营。不料正要出发,却听得那边突然起了一阵骚乱,众人围做一堆,不知在作甚么。桓震大叹头痛,却也只得过去查看。刚走了两步,便有一个掌旗跑来,报说过天军与北面的官军交上了手,两军对阵之下,过天军死伤惨重,现下正朝大部这边撤退。 桓震吃了一惊,带领北向一营的两个把总,一个叫做卢权,一个叫做萧当,都是平日约束士众较为出色的,以往也都没有甚么罔顾命令的劣迹,也正因此,桓震才能放心让他二人带人前去执行这个“麻雀战”的任务,但没料到居然便是这两个人,竟这么快就与官军接上了火。叫过探子来细细查问,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究竟不知两人是为何要不顾自己再三嘱咐,定要与敌人对面相搏。 但现下最要紧的并不是研究那两人所以抗命乱来的缘由,那一部分残兵既然向着这里撤退,官军必定会尾追而来,是走是战,走当向何处走,战又该如何战,这才是迫切须要决定的问题。在桓震看来,自己以两营余未经沙场之兵,对抗几乎同等数量的新胜之师,对方将领又不是杜大威那般的无能之辈,左右权衡,几乎便没有胜算,因此一力主张暂且退走。他也知过天军发展到今日这个规模并非易事,要他一旦狠心舍弃千人之部,那就如同割肉一般,十分心痛。但若不舍车,又焉能保帅?惠登相却以为,现下正有一营弟兄正在搏命冲杀,该当即刻挥军救援才是,怎么反要望风而逃?说甚么也不肯从桓震之议撤走。傅山固然智谋甚多,但这几日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早看出来两位哥哥之间意见不合,已经无法统一,纵是心中赞同桓震,想要将那一营人马视作弃子,但看着惠登相急得满头青筋直暴的模样,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惠登相道:“小弟还记得当日大哥以三十人大破官军五百之众,何等威风,怎么今日却如此胆怯起来?”桓震心中暗道他好不晓事,当日那次险胜,是因为己方先有了准备,占了天时地利,敌将又是一个蠢笨无脑之徒,人和也在自己这边,三者俱全,加上运气甚好,这才一举破敌。此次官军来犯,恰恰撞上了过天军中正在内讧,其来既速,又叫人无法准备,统兵将领虽不知是谁,但从他挑选的行军路线来看,倒也颇有将才,一般的计谋未必便能诱他上当。若说硬打硬拼,这些没有受过系统训练,从不曾经历沙场刀兵的乌合之众,又怎能与官军抗衡?当日之胜与今日之走,都是情势如此,不得不然耳。 当下将自己的分析与两人细细说了,傅山自然点头称是,惠登相虽然仍有不乐之色,却也无言反驳,只得从了桓震主张,下令全部人马即刻动身,向南撤退。临走之前,桓震特别吩咐各指挥把总,切不可留下一星半点痕迹,叫人看出曾经有大队人马驻扎在此。至于那北方的一营究竟为什么要与官军短兵相接,既然始终想不透,索性便不去理会了。 在桓震意中,本来以为官军此刻既然仍在交战,自己尽速撤退,必不致被追上,但走了半日之后,竟然得了急报,道是官军一路沿着自己行进的路线南下,尾随而来,眼看便要赶到。他大吃一惊,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给敌人看出了行迹。早知这般,还不如一早便回头反击,好歹那时人马体力尚足,胜算总比现在大些。情势既然如此,再要避战已是不能,好在这一部官军至多只有两千,若以突围为目的,或者能将己方损失降到最低也未可知。 说到当面作战,却是正合惠登相之意,当下便由他召集五名指挥,要他们各带本部人马,准备迎敌。这一场仗,桓震心中实是丝毫把握也无,去寻傅山商议,傅山却也没有什么良策。只得自提了一柄刀,与惠登相一起往来安抚士兵,激励军心。 大战之前,本来人人心中都会有一种紧张兴奋的情绪,更何况这些人当中的大部原本都是些土匪,要么便是日子过不下去的亡命之徒,听说有机会动刀动枪,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登时便遇上敌人,砍杀两个官军,日后便可以对人吹嘘。因此桓震一路看去,倒是个个士气高涨,全没有半分怯战。 摆好阵势,等了甚久,却不见官军杀来。过了中午,却接到战报,说是官军竟然不曾继续南下追击,而是径行折向东去了。桓震大奇,不明白对方将领是何等用意,难道是追至中途,失去了我军的踪迹?难道是另一营辗转去到东台,引得官军过去攻打?想到“另一营”,这才大叫不好,这半日头绪纷繁,只顾着自己目前战局,却把那南去的一营给忘记了,想到不知他们是否也如北边一营一般,贸然同官军接战,这半日一直不曾见那边有人来报,莫非是已经出了事情?愈想愈是心惊,止不住冷汗一颗颗地直滚下来。 傅山突然道:“我料敌军或者已经从西面出山,包抄我们了。东面只是疑兵。先前南下那半支官军,此刻多半已经与这一支官军合在一处。”桓震奇道:“你怎知道?”傅山道:“南边倘若真的打了起来,我们不会接不到飞报。除非南边那一营根本未曾遇到官军。”桓震“啊”了一声,道:“然则你是以为,所谓分兵南下只是迷惑我们的计策,实际却是全军北上了?但他们怎么知道我军的动向?”傅山一努嘴,指着地下道:“你瞧这些,还有谁能不知的么?”桓震一直未曾注意,直到他提醒,方才往来时走过的路看去,却见地下到处是人行走的脚迹,山路两旁的灌木花草,全被人随手抽折,甚至于有些地方还能见到自己士兵随意拉下的大便,真是如同经过了一场龙卷风一般。若要说谁瞧见这副情形仍然不知道该向哪里追去的话,除非他是个傻子。 桓震早已没有力气再去责备旁人,只问傅山道:“现下该当如何才好?”傅山想了一想,道:“敌军会从西来,那也是我一己之见。”桓震截口道:“我也觉此种可能最大。”伸手要过地图,摊了开来,指着西金沟道:“此处敌我双方反复走过数遍,如要掩人耳目,最危险的去处反倒是最妥当的去处。”傅山点头道:“正是。我倒有一个将计就计的法子。” 前传昔我往矣二十回死战 (时间:2005-5-1419:5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808) 只听傅山道:“兵法云‘倍则围之’,彼既行包抄之策,想必料定了我军兵员无法再增。如今我这里却有一个增兵之计。”桓震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增兵之计?”傅山道:“正是。”微笑道:“此计还是拜那敌将所赐呢。”那时战争,要想约略判断敌人实力,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趁着敌军睡觉时候去数,估计之法,一则是看军灶,二就是看敌人留下的粪便。吃喝拉撒乃是人之大事,也是最容易作假的事情。先前常荣攻进山寨之时,看着空无一人的一座废寨,十分愤怒,便令所部五千六百兵士人人留下一堆粪便,以示对过天军的蔑视,无意之中却泄露了自己部队的真正实力,好在他本就不将一群山匪放在眼里,倒也不在乎此。 傅山的这条计策,却着实是蒙常荣这一辱之德。说起来倒也简单,便是令人在过天军经过的地方,掩埋粪便,却有意只盖浮土,叫人一眼便能瞧出;又要在便中搀以黄泥,好在山西一带黄土甚多,土质细腻,与粪便混合在一起,一眼倒也着实难以分辨开来。试问哪里又会有人趴在那里盯着一堆大粪瞧个没完没了?如此一来,粪便量便凭空增加了两倍三倍。敌将一路追来,见到我军随地便溺,对我方军纪散漫已经习以为常,现下突然发现我军开始掩埋粪便,必定疑心是要掩盖什么,掩盖什么呢?自然便是暗中增兵了。敌人既然将我军人数估多了两三倍,便不敢贸然合围,必定是从一个方向合军攻击。我军尚有一个营的兵力在外,若能与他们联系上,到时候出其不意,里外夹攻敌军,趁乱而逃倒也不难。 桓震听了他这条计策,虽觉不一定能保万全,但在目下而言,有计总是好过无计,只能冒险试上一试。他自知数日来自己在过天军中威信已经下降到近乎于零,当下也不自去安排,却叫了惠登相去发号施令。 傅山所料果然不错,那常荣发现了过天军行踪之后,便即传令全军重行合在一处,一面派出疑兵向东佯动,一面仿造过天军一出一进之法,从北而出,再度自西金沟而入。在他看来,过天军必也想不到自己竟将同一条路走了两遍,哪知却给桓傅二人料了出来。一路上看到过天军留下的种种痕迹,不由得心中愈加瞧不起这个敌手。岂知再行一程,竟然发现了掩埋过的粪便,却又像是埋得十分匆忙。他灵机一动,叫人一总掘了出来,堆在一处,发现竟然足有七八千人之量,心想不知叛匪是从何处增了这许多兵?自己手中只有五千六百人,在与敌方一营交手的时候,虽然斩敌八百有奇,但自己也伤损了数百,实际可以投入战斗的只是五千。他也曾读过兵法,却拘泥于“倍则围之”,一旦发现敌军多过自己,便不敢再按照原先所想行那合围之策,只令本军不急不徐地尾行在过天军后,既不攻击,也不离去。 再说过天军这一边,若要完成傅山这个计划,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定要联系上尚在南台的一营兵力。在过天军的高级将领之中,身手最好的是刘黑虎,这个任务自然也就非他莫数了。只是那边缺少可以信任的将领,于是又叫吴天德和他同去。桓震望着他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有一种全身无力,直欲虚脱的感觉,问傅山道:“青竹,在你心中,究竟以为此计有几分把握?”傅山低下头去,想了一想,瞧着桓震双眼,道:“只有四分。”桓震轻叹一声,不再开口。一直到这一场仗结束,他都始终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到这一天傍午时分,过天军与常荣所部终于正面交锋了。两军对阵,高下立判,阵无阵法的一群草莽军队,如何能够面对面地与官军相抗?若在局外人看来,这一场仗,便应当是庞大整齐的正规军队浩浩荡荡地向一群待宰羔羊扑来,杀声四起,一片狼藉,砍杀声,叫喊声,一时俱发,相互交织,震耳欲聋。将领挺枪突马,往来厮杀,士兵现出凶相,任意发难。但过天军中除却一些逃亡的农民之外,大多原是江湖盗贼,杀人对他们来说直如家常便饭,并无丝毫手抖。倘若被杀,也只能怨自己的命运不济,这便是江湖人刀头舐血,朝不保夕的生活了。这一群亡命之徒,约束他们行军十分之难,但说到好勇斗狠,群打群殴,正是他们所长,说他们是甚么待宰羔羊,未免太也辱没了羔羊。山间作战,并不适合使用骑兵,若有弓弩,倒是十分有用的利器,但常荣这次本是率部移防的,手下的弓兵只有二百人,先前一轮战斗之中又折损了不少,箭支也消耗甚多,因此双方大都是步下近身肉搏,在桓震这个现代人看来也就分外惨烈。 桓震不善打斗,只能与傅山站在中军,观看战局。两军初一接战,常荣便发觉不对,自己的官军虽然训练有素,奈何对方一直朝自己士兵的身上贴来,如同附骨之蛆,百甩不脱,只是近身缠斗,平日里教给士兵的那些作战本领技巧,在这些草莽英雄面前竟不好使。倒要亏他聪明,登时喝令全军大退,令弓兵在前不断射箭,一时间便射翻了许多过天军士。 傅山见势不妙,心想你会后退,难道我便不能步步进逼,当下大声传令,最前排每人搬一具战死过天军士兵的尸体,作为肉盾,一步步缓缓推进,不多时两军又再接战,双方都杀红了眼,你斩我一剑,我砍你一刀,个个都是一身鲜血,分不清究竟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桓震站在中军观战,眼看双方势力同步消减,心中对于援军的盼望实在如同久旱望甘霖一般迫切。就在他等到焦急欲狂之际,突然间官军阵后传来一阵喊杀之声,其声震天,却是刘黑虎和吴天德带着一营士兵赶到了。 官军阵脚给他们这么一冲,当时大乱,傅山趁机挥军向前,两面夹击。刘黑虎使一根三十斤重的九尺镔铁棍,战到酣时,一把甩去了上衣,将一条铁棍舞得密不透风,着者轻则伤筋断骨,重则一命呜呼,官兵无不视为杀神,不敢靠近。杀得性起,竟然敌我不辨,几个过天军的兄弟不慎靠近他身边,也给打得非死即伤。 这一战从午未相交开始,直战到天色昏黑,双方战力都已差不多折损殆尽,还是刘黑虎冲入敌阵,一棍打死了常荣,这才停了下来。若要细算,倒还是过天军这边打杀敌将,占了小小便宜。 官军将士见主将身死,纷纷抛下兵器投降。桓震不愿再在这战场呆下去,将一应后续事务全委了傅山,自己寻了个小土包,坐在那里看一群人纷纷扰扰。 这一仗,过天军五千人战得只剩一千一百,而且这一千一百还是大部带伤;而官军的五千六百人,除去最后投降的八百多人外,余下的都将自己的一条性命留在了小五台。 桓震躺在土包之上,耳中听着群豪往来呼喝,心中实在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滋味。这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场恶战,上一次火烧五百军,虽然也是十分残忍,但那毕竟不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的性命相搏,今日这一战,却教他真正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而更叫他心惊肉跳的是,自己对于这样残酷的战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厌恶,反而从心底微微感到兴奋。记得以前看过某个心理学家的著作,说是人人心中都有一种成为屠杀者的倾向,可是他实在不愿承认自己的本性如希特勒和向井敏明这种人一般,天生是嗜血的。 正在那里苦苦挣扎,忽听傅山在土包下面大声呼唤,站起来向下瞧去,却见傅山手中拉着一个俘虏,不住向他招手,他不知出了甚事,连忙三步两步,奔了过去。 前传昔我往矣二十一回老臣 (起8W点8W中8W文8W网时间:2005-5-150:1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850) 桓震听得傅山呼唤,正如得了一根救命稻草,当即给自己寻了个借口,撇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奔下小土包去,只见傅山手中扭着一人,在那里呼呼喘气。桓震心中好奇,瞧他扭住那人时,却是个须发皆白的年老官军,见着桓震过来,便拿一双眼睛恨恨地瞪着他,似欲咬下他一块肉来嚼上一嚼。桓震与他目光一触,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看向别处。 傅山道:“哥哥,你道这位是谁?”语声之中似乎十分兴奋。桓震疑惑不已,又将那老兵仔细打量一番,但见他除却年纪老迈,足有六七十岁,而且眼光格外凶狠之外,并无半分出众之处,当下摇了摇头。 傅山伸过头来,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桓震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那老兵,望了足足一柱香工夫,这才醒过了神,连道:“青竹,不可对赵老大人无礼,快快放开!”傅山苦笑道:“非是我不肯放,方才这位赵大人拿了刀子,想要自寻了断,我好容易才将刀夺了下来,倒将我自己手掌划破了一道。”说着伸出左手给桓震看,果然有一道刀痕,犹自流血。 桓震惊道:“老大人为何如此?”一面示意傅山松手。那赵老大人冷笑一声,骂道:“汝这乱贼,赵南星既然落在尔等手中,有死而已,与其任由尔等污辱,不若自寻了断,反倒干净。”[笔者注:关于赵南星,请参看背景资料中标号0121的说明。] 桓震深施一揖,道:“老大人误会了。像老大人这等忠义之人,乃是国之栋梁,我辈尊重崇奉尚且不及,岂敢加害?请老大人放心便是。”赵南星仰头望天,冷冷地道:“不敢。赵某不过是一谪臣戍卒,当不得如此美誉。死则死耳,何饶舌也!”桓震陪笑道:“不敢。便是桓某自己拿刀抹了脖子,也决不会动老大人一根寒毛。” 原来这赵南星乃是万历年间进士,明末的一个名臣,为人性格强直,负意气,重然诺,颇有燕赵任侠慷慨之风。他为官廉平,多有建树,宦途却始终不顺,入仕以来数度沉浮,最后一次倒霉是在天启五年因汪文言狱词连及而被下抚按提问。阉党与他向来便是对头,此刻得了机会,自然落井下石,将他罗致罪名,戍于代州振武卫。他虽然被贬为戍卒,但却不以戍卒自许,在戍所仍是赋诗饮酒,唾骂笑傲,一如平时,故而十分不得指挥使的喜欢。此次移防,赵南星虽然年纪老迈,只因与上司关系处得不好,便被列入了移防的名单。桓震早知他与邹元标、顾宪成齐名并称“三君”,只没想到竟然在此情此境之下与他见面,心中不免喜出望外。当下也不管赵南星愿与不愿,叫了两个人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抬了回去。 但赵南星乃是两朝老臣,一代名儒,眼中如何能放的下桓震这等占山为寇的草头王?自被俘时起,心中早已存了死志,管他桓震再怎么客客气气,由打战场上一直口沫直飞,陪在他身边絮絮不停地直说到了北台总寨,赵南星只是给他一个不理,高兴起来便翻两个白眼,不高兴时索性一路观赏风景,总之是如徐庶入曹营一般,一语不发。桓震也不在意,不管赵南星如何折辱于他,总是厚着脸皮笑嘻嘻地与他搭讪。 回到北台寨中,只见一片断壁残垣,昔日的过天寨,变做了如今的瓦砾堆,着实令人惋惜感伤。傅山与惠登相自去安排众人临时住宿、房子重建等等杂务,桓震担心一旦让赵南星离开了自己视线,他便会寻机自杀,只是陪着他一步不离,赵南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倒像是新收了一个跟班。 这天晚上,桓震便将赵南星安排在自己的临时帐篷中休息,连自己的草铺也都让给了他,自己却睡在地下。倒不是他有意装腔作势收买人心,单是看赵南星偌大年纪,如同自己爷爷一般,他也不忍心让他去与旁的俘虏一起挤那肮脏污秽、臭气熏天的大帐篷,何况这位赵南星还是一个著名的忠臣直臣,敢于和魏阉直面拼斗的,更是深得桓震的尊敬,小小一张草铺又算得了什么? 次日一早醒来,桓震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瞧赵南星。哪知道一瞧之下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原来赵南星不知怎地,竟然割开了手腕血管,鲜血流得草铺上、地上到处都是,好不骇人。桓震大吃一惊,手足无措,一面拼命勒住他手臂,一面放声大叫傅山。傅山应声跑来,他虽然最精女科,但是对于金刃伤科也颇有心得,当下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盒,取出金针,在伤口周围几个穴位刺了下去,流血不久即止,又取些金疮药粉来替他敷了。赵南星失血过多,晕晕沉沉地任凭两人摆布。 桓震瞧着他花白胡子上沾满血渍,忍不住伸手替他擦拭,喟然叹道:“赵大人,你这又是何苦?”赵南星昏迷中咬紧牙关,自言自语地道:“陛下……先帝,老臣对不起你!”桓震默然,只觉得心中郁闷非常,当下嘱咐傅山好生照料,自己却出了帐篷,漫无目的地随意行去,却见各处人等都在那里修葺房屋,重建家园。前日的官军,昨日的俘虏,今朝都变做了苦工,给人打着押着搬运泥坯茅草,一时只觉得人生兴味索然,落草占山固然非自己所愿,像赵南星那样出仕为官,只不过是在魏阉面前坚守自己原则而已,便落得这般下场,年已七十多岁,还要远戍边塞,以文人握笔磨墨之手持刀上阵,又有什么意思了?然而终不成当真做一辈子贩夫乡农罢?中国有古训云: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说这话的人大约不曾想到,倘若一个人当真身处乱世之中,那是求做太平犬亦不得的。 他一头想,一头信步乱走,不觉便走到了议事厅的废墟前。想到几日之前自己还在这里与惠登相聚众议事,又觉世事变迁,实在难以预料,这一战自己虽然反败为胜,却是惨胜。如此这般的队伍,要想做到打仗之时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当真是痴心妄想。痛定思痛,决心非要狠心整顿军队不可。现代军队的管理办法,却是没有可能套用的,唯有与傅山商议一下,看能否从已有的兵书典籍中找到什么办法,加以化用。 说到整顿军队,他与惠登相之间的关系已然到了非厘清不可的地步。起初成军之时原是借助惠登相在这一带江湖中的威望,但一支军队毕竟不同于一个黑道帮会,众人心目中只有惠登相,却没有军规纪律,那要成甚么样子?自己威望不及惠登相,名声不及惠登相,若是贸然动手,只怕全军上下没一个心服。非仅如此,要他与惠登相翻脸,他也根本做不到。想来想去,直想得脑门发痛,索性抛开来不再去想。他前世便不好饮酒,同学聚会之类往往只喝牛奶果汁,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虽然喝酒的机会大大增加,但仍是能不喝便不喝。然而这一刻,他的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尽情一醉。 鬼使神差一般,他并没去寻傅山,也没去寻惠登相、刘黑虎、吴天德,却提了一壶劣酒,跑到赵南星的帐篷中去了。 赵南星正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发觉桓震进来,恍如不知一般,口中低声吟唱: 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说英雄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他唱的这支小曲,却是元人张鸣善所做的《水仙子·讥时》。大意是说,才智庸劣还装腔作势,捋起衣袖,挥舞拳头在朝庭上演龙虎斗,满嘴胡言还当作英明的圣旨,这便是当朝王公大臣们的丑恶嘴脸。看来道貌岸然,其实丑态毕露。《国语》说:周朝将兴,有凤鸣于岐山。其实不然,不过是好斗成性的乌眼鸡成了所谓的兴世贤才;诸葛亮号称卧龙先生,只是南阳岗上一条两头蛇罢了;徒有其表的无用之辈三脚猫,就是辅周灭纣的姜太公!说英雄道英雄,世上所谓大英雄者,无非一帮禽与兽。这曲子桓震以前并没读过,但此刻听他用一种悲凉苍茫的声调,似歌似哭地吟将出来,也不由得心中深深震撼,深感朝堂黑暗,古今[笔者注,何谓古,何谓今,愿各位自己揣摩。]皆此,毫无二致。 他伸手拖过一张椅子,顺势在赵南星床边坐了,拔开酒瓶塞子,咕咚咚饮了一大口,借着酒意道:“然则赵老大人以为,今日朝中,何人是五眼鸡,何人是姜太公?”赵南星斜他一眼,并不答话。桓震也不着恼,又喝一口,自顾自地道:“铺眉苫眼,固是魏阉一党,然则东林党同伐异,也未始便不是一群五眼鸡了!”赵南星微微蹩眉,神色似有不豫,口角动了一动,却没说出话来。 桓震明知他是东林一党,偏要在他面前大讲东林的坏话。实际上在桓震心中,对东林党人也并没甚么太好的印象。这些高标自许的朝野名流,当初大权在握时就没有什么大志远向和忍辱负重的精神,不以社稷和国家大事为重,而多意气用事,并没有什么于国于民的实际作为。而到了魏阉当政时期,更是沦于激进的道德主义,互相依傍,高立门户,党同伐异,后来竟发展到互相残杀、血肉横飞的地步。这些号称清流的东林党人,到了明朝灭亡之时,降流寇者有之,降清兵者有之,更有些先降于寇,再降于清的。从前的慷慨激昂趾高气扬,变作了俯首剃发甘为敌刀。若说明朝是亡于农民军,那么南明便是踏踏实实地亡于东林。 这些话虽不能当着赵南星明白说出,然而赵南星身为东林的中流砥柱,在魏忠贤编派的《东林点将录》上称为天罡星、玉麒麟的,又岂能不知东林党人平日的作为?只是自欺欺人,以为不去想它,也便不会存在了。听得桓震如此说,一则惊讶这人身在贼中,却对朝事如此了解,一则确是被他说中了要害,忍不住长叹一声,转过头去,不再听桓震说话。 只是桓震却偏偏是那种“你越不理我,我却偏要理你”的蹩扭性格,说起来还要拜他前世四处给公司打工做网页所赐。赵南星给他脊梁骨看也好,漠不理睬也好,辱骂呵责也好,他只拿定了主意,厚着脸皮缠将下去。何况今日又多喝了几口酒,有些人在酒后往往大胆,一些平日轻易不会出口的话,也都能说了出来,桓震便是一个这般的典范。 他本来酒量不洪,军中的劣酒更是易醉,一壶酒没喝到十分之一,脸上便已经红了。当下借酒撒风,冷笑道:“赵大人以为闭上了眼睛不看,塞住了耳朵不听,便可以视若不见,充耳不闻了么?我以为‘三君’是何等人物,天罡星、玉麒麟是甚么英雄好汉,良将忠臣,却原来不过如是。”赵南星身子一颤,这“天罡星、玉麒麟”的外号,本是魏忠贤指使阮大铖捏造《东林点将录》时强加在他头上,在他自己心中,却一向十分不齿与这等反贼草寇相提并论,是以听得桓震提起,心中便大大恼怒,转念一想,难道在魏党眼中,自己与那等草寇反贼,却又有甚么两样了不成?桓震又道:“强凌弱,众暴寡,智诈愚,勇苦怯,秦晋之地连年灾害民不聊生,关外蛮夷时时袭扰虎视眈眈,朝中诸臣恬颜事贼蛊惑天子,长此以往,国家将亡,难道赵大人便没有丝毫动心么?” 这几句话,当真说进了赵南星的心里。但是却是由这般一个匪酋口中说出,却教他十分不忿,当下反唇相讥道:“天子圣明,魏阉如跳梁小丑耳。萤火之光,难掩日月,朝野正人君子尽多,岂惧蛮夷乎?”桓震暗笑,心想只消你肯与我搭话,凭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多少网页客户都能拉得来,还怕应付不了你这老书呆子。当下反问道:“震斗胆问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请问当今天子,除却做木工而外,又有哪一点圣明了?”赵南星一窒,天启皇帝好为木工,除此而外实在一无所长,否则也不会给一个小小阉竖把持朝政、黜害了这许多大臣。他久在朝堂,心中焉能不知?但身为明臣,实在不能对皇帝出此大逆不道的言语,便是听而不驳,也是有犯圣德,当下道:“天子年纪尚幼,正须正人直臣,慢慢引导辅佐。”他口中的正人直臣,自然便是自己东林一党了。桓震心想明年你那天子便要呜乎哀哉,哪里还用得着甚么引导辅佐,却不说出,只道:“大人高志,震实敬佩不已。然则大人在那代州振武卫何干?莫非便是辅佐天子么?”赵南星被魏阉构害罢黜为戍卒,虽然面上一如往日,随意吟咏笑傲,但心中实是引作了毕生第一大屈辱,听得桓震如此血淋淋地揭他疮疤,不由得勃然变色,又将头转向墙壁去了。 桓震也不理他,自顾对着瓶口喝酒,一瓶下肚,醉意已有八分,又去取了一瓶。他喝多了酒,数日以来郁积在胸中的情绪得以发泄,一壁痛饮,一壁对着赵南星不住口地絮絮叨叨,先前还是句句尖刻,说到后来,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些甚么了。终于身子一斜,连人带椅子地摔在地下,呼呼大睡起来。 赵南星先前还是面壁,听得桓震大声打鼾,这才翻身坐起,瞧着睡在地下的桓震,慢慢挪到床下,搬起椅子,便要向他头上砸去。 前传昔我往矣二十二回舌辩 (起2U点2U中2U文2U网时间:2005-5-1513:0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40) 桓震醒来之时,却是已经躺在了床上,再寻赵南星时,早已影踪不见。他大叫一声不好,跳将起来,撞开门直奔出去,哪知没走几步,迎面撞上傅山,急道:“不好了!赵大人跑到粮仓放火捣乱,给捉了起来,要拿去砍头,小弟阻拦不住,大哥快些去,我这便去叫二哥。”桓震大吃一惊,顾不上与他多话,一路急奔到粮仓门口,路上撞到了几个过天军士兵,他也不管不问。 到得粮仓,果然见黑压压地围着一大群人,当中一人,正是赵南星。旁边一人手中拿了刀鞘,不住向他膝盖打去,打得老头儿摇摇晃晃,却仍是直挺挺地立而不跪。桓震分开人群,大声喝道:“住手!”定睛看那击打赵南星之人,居然却是便是前日带领北营,擅自与官军交手的两个统领之一,萧当。桓震瞪他一眼,心想不奉将令、折损兵士之罪,少后再与你慢慢算来,当下抢步上前扶住了赵南星,问道:“老大人何以在此?” 原来桓震喝醉熟睡之时,赵南星本已经起了杀机,当时室中除他两人以外再无别个,倘若这一椅子当真砸将下去,便有一百个桓震,也都死了。只是他方才与桓震一番交谈,心中已经对这青年起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只觉他与寻常土匪颇为不同,后来见他狂饮痛哭,又觉此人实在只是一个胸中装满了心事的可怜人而已,此时此刻这一椅子,竟然说甚么也砸不下去。 他心中对于这个见贼而不忍杀的自己颇为痛恨,撇了椅子,夺门而出。他身上的官军服色早在昨日已经被换了下来,过天军家眷此刻已从躲避之所返回,旁人见到了他也只以为是哪家老人,并不疑心。赵南星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回,心想自己垂老暮年,就算逃了出去,也不一定有体力活着走出这山。倒不如临死前放起火来,也好叫这帮山贼不得安生。拿定了主意,便去放火。哪知好巧不巧,竟然被他选中了过天军的临时粮仓。这仓中屯着过天军全部的粮食,岂能不严加防守?赵南星还没来得及点火,便给捉住了。 捉住他的便是萧当。他兵败之后,率领着一百余残部,辗转一日方才听到了过天军战胜的消息,当即回归北台总寨,哪知一回来便给他发现了正要放火的赵南星。他新败之后,心中正没好气,正好拿赵南星来泻火,当即喝他跪下。赵南星哪里肯跪一个山贼?不论他如何责打虐待,始终强项不屈,惹得萧当怒气勃发,便要砍他的苍苍白头,幸得傅山路过,连忙阻拦,萧当哪里理睬,仍是闹着要砍。傅山见势不妙,号称要去寻惠登相来,飞跑而去。萧当心中对过天星也有三分敬畏,当即不敢再说砍头,却仍是打着押着逼他下跪。 桓震哪里睬他,拨开人群,便要送赵南星回帐篷去。萧当一把拦住,冷笑道:“军师,你做甚么?”桓震瞪他一眼道:“我做甚么,何必要你过问!”萧当怒道:“军师,此人乃是官军奸细,方才试图放火烧仓,被标下捉了,正在审问,军师却要将他卖放,不知是何用意?”桓震心道此人一张口着实利害,当下反问道:“你怎知我要将他卖放?桓某身为本军军师,难道连审问一个细作的资格也都没有了么?”萧当哼哼一笑,道:“标下岂知军师是审问细作,还是与细作饮酒谈天?”桓震面上一红,他一时心情低落,在赵南星面前喝多了酒,说了几句胡话,酒醒之后便觉十分不妥,没成想竟然这么快便闹得人人皆知起来。 当下硬着头皮道:“自然是审问细作。”萧当笑道:“甚好。那么标下请与军师和大将军一同审问。”说着眼睛向桓震身后瞧去。急回头看时,却是傅山已然拖了惠登相匆匆赶来,站在人群外面。桓震心下感激,望了傅山一眼,两人目光一交,都轻轻点了点头。 当下众人便一同入议事厅去。桓震一力支持,不许赵南星下跪。按他本意,还想给他搬张椅子坐下,不过若是这样一来,未免更给一些人口实,只得作罢。萧当开言道:“我来问你,是谁指使你在粮仓放火?”赵南星冷哼一声,闭目不答。萧当冷笑道:“那人可在这议事厅中?”桓震心中疑惑,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但见他眼光有意无意地瞟着自己,暗想难道这人竟想将火烧粮仓的主谋这顶大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不成?心中只觉得十分荒诞。赵南星似也不解,若有所思地瞟了桓震一眼,仍是默然而立。 一个指挥叫道:“要他说,要他说!”另一人却道:“叫他也尝尝官老爷们的刻毒刑罚!”桓震环视四周,恍然发现,全军五个指挥:吴天德,丘土根,齐回回,鲁达山,刘志,竟然齐集厅中,二十个把总更是尽数挤了来,便连掌旗一级,也是来了不少。他心中一惊,暗想区区一个放火的奸细,怎能惊动这么多人前来观看?其中料必有故。他虽不知将会发生甚么事情,却猜想知道这些人中很可能便以萧当为首,当下打醒十二分精神,一瞬不瞬地望定了他。 只听萧当又道:“你这老儿还不肯说么?莫非真要大爷给你一顿毒打?”说着将手一招,身后一人应声上前,手中擎了一根藤条,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照准赵南星抽将下去。桓震看着他一鞭鞭地抽打,在赵南星的脸上打出道道鞭痕,鲜血四溅,染红了他的白须,不由得心中火起,喝道:“停手!”跨步上前,劈手夺下藤条,撇在地下。 刘志阴阳怪气地道:“军师莫非是舍不得么?”桓震气道:“甚么舍得舍不得了?此人年过七十,比尔等祖父也不稍逊,倒也亏你打得下手!”刘志冷笑道:“自古官匪不两立,他是你的爷老子,却不是俺们弟兄的爷老子。”他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片营营嗡嗡,众人大都随声附和。 左营指挥吴天德向与桓震交好,见他受气,当下跳出来道:“刘指挥怎地如此说话?”刘志白他一眼,道:“对一个身在义军,心向官府的贼子,不这般说话,又能怎么说话了?吴指挥,我知你与他素来交情甚好,倒要盼你瞧清楚自己是何等人也,莫要受了那厮蛊惑。”他言语之间,已经对桓震极不客气,分毫没把他当作军师看待了。吴天德给他这般一堵之下,再也无颜替桓震说话,但他为人义气为先,却也不愿随同旁人逼迫自己的好友,当下闷闷地退了回去,再不言语。 萧当高声道:“今日难得众位指挥把总齐集于此,小弟倒有一言,要说出来请列位评判。”一一扫视厅中众人,蓦然问道:“各位在此聚义,究竟是为甚么?难道不是为了杀官造反,图个痛快么?”一指桓震,道:“这厮自命军师,处处缚手缚脚,诸般规矩,好不叫人焦躁,俺却不知他是来落草的,还是来做官的?”桓震怒道:“军无纪律则不行,善战之兵,当如风林火山[请看背景知识0122],无往不克,如尔这般不守将令,那不过是一班土匪罢了,我且问你,前日要你骚扰敌军,你干么私自出战?这一战折损了多少弟兄,你心中可有半分悔意么?” 萧当面皮微红,正要强辞分辩,突然人群之中,一人细声说道:“你说咱们是土匪,咱们便是土匪;然而咱们扯下了面皮做土匪,痛快喝酒,痛快杀人,总也好过你这厮整日顶着圣人名目,行那无耻勾当。”桓震顺着声音来源瞧去,却是后营指挥丘土根。齐回回、鲁达山异口同声地赞成,刘志撇嘴冷笑,吴天德默不出声,五个指挥之中,倒有四个是自己对头,余下的一个虽然心中向着自己,但却不能与四人抗衡,桓震眼下的处境,真是万分为难。 惠登相居中而坐,一直瞧着他们来回驳诘,并不插言。直到这时,方才站了起来,道:“大家聚义在此,便是有缘。生在江湖,须得时时相互扶持,如何却自相攻訐起来?”桓震听他说这等话,心中便十分有气,暗想若不是你一直从中做好人和稀泥,事态怎么会一至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当下道:“那也不必说了。二弟,现下你究竟打算怎样?”惠登相茫然问道:“甚么怎样?” 桓震不由气结,暗暗发誓若有来世,再也不要与他这等人做兄弟,没好气道:“今日当着各位指挥把总之面,我便直说了罢。咱们这次对官军的一仗,虽然终于打胜,但却只是惨胜。各位检点一下自己所部,有多少战死,多少负伤?我们活下来之人,纵然能喝酒吃肉,杀人放火,毫无忌惮,却要将那些九泉下的弟兄置于何地?”戟指指定了萧当,道:“我严令你不得与官军正面接战,你偏不听我号令,白白折损了八百余弟兄。倘若不是为你一时痛快,他们现在还是活得好好儿地!你到外面瞧瞧那些没了丈夫的女人,那些没了爹爹的孩子,难道便不会略略有些儿愧疚么?” 前传昔我往矣二十三回归去 (起5W点5W中5W文5W网时间:2005-5-1516:5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799) 萧当冷笑一声,道:“弟兄们自打占山为匪的那日起,便早已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了。早死晚死,又有甚么区别?咱们江湖好汉子,可不像你这等的婆婆妈妈。”众人纷纷起哄响应。桓震本以为自己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话,好歹也能打动一人二人,哪知这班土匪竟然个个是亡命之徒,没一个将生死放在眼里的。但觉心中冰凉,留在过天军中再无意思,一时间心中只说:不如归去! 当下叹了口气,对惠登相道:“二弟,自古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让我去了罢。”惠登相惊道:“哥哥为何要走?”桓震叹道:“你也瞧见了。如今我留在这里,还有甚么意思?”惠登相无言可答,瞧眼下的情形,桓震在军中不得人心以至于极,虽说自己心中也十分赞同桓震的说话,但这么多江湖兄弟,都是慕他名声而来,自己又岂能无缘无故地伤了他们之心?可是他素来自许义气深重,若要给人纷纷传说自己逼走了结义大哥,那是死也不干的。只想寻个法儿将他留住,可是桓震自己固然去意坚决,群豪也未必愿意将他留下。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如同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起来。 吴天德自从方才被刘志一阵抢白,一直闭口不言。现下听得桓震要走,再也忍耐不住,豁然叫道:“军师,你若要走,某家定然随你去!”桓震却知他只是一时顾念朋友义气,其实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苦笑道:“不必了。你我虽是好朋友,却不可共事。你与他们才是一国之人。不必为了与我讲甚么朋友义气,徒然委屈了自己。”吴天德哑口无言,想了又想,钢牙一咬,决然道:“某意已决。这班贼厮鸟的嘴脸,老子看了便有火。”桓震摇了摇头,也不再劝。 惠登相拉着桓震双手,恳求道:“哥哥必定要走,那也须等明日,容小弟今夜替哥哥饯行可好?”桓震瞧着他双眼,实在不忍拒绝,何况自己还有些事情要交代傅山,当下点了点头。一转念间,想起赵南星来,当下又求惠登相暂且将他交给自己。惠登相只觉自己十分对不住结义兄长,一口答应下来。 各人此次齐集聚义厅,原就是受了刘志和萧当两个的挑唆,嫌桓震碍手碍脚,合起谋来要寻衅将他赶走。此刻见逼走了桓震,心愿大畅,一个个心满意足而去。桓震也不管他们,自拖了傅山,走到个僻静去处,要与他深谈一番。 两人走出山寨,兜了个圈子,寻个无人经过的小山坡,并排坐下。桓震缓缓问道:“青竹,大哥问你一件事情,你须得作实答我。”傅山听他语气严肃,当下也不多话,只应了一声“是”。 桓震瞧着他脸庞,那是一张二十岁年青人的脸,可是已经颇有风霜之色。当日在广灵狱中受的脑箍之刑,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环状的淤痕,一直不曾消退。不论前生后世,桓震二十五年的生命之中,自觉亏欠最多的,便是这个小弟了。静了半晌,方问道:“若不是因为我,如今你还在广灵从父行医,一家人何等快乐,如今落得落草亡命,无家可归,傅老更是因我而死,青竹,你心中可曾怪过我么?” 傅山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这般地问,叹道:“大哥,这句话,你三个月前便该问我了。”桓震心中一沉,却听他又道:“大哥若是当时问我,我定以‘否’相答;如今大哥这般问,我仍是答这一个‘否’字。”桓震心情激荡,一时说不出话,不敢再看傅山,转过了头去,瞧着夕阳慢慢落下。傅山将手按在他肩上,道:“一日兄弟,一世都是兄弟。”桓震只觉人生有此一知己,死亦无憾,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 寳_ 書_蛧_ω_w _w_._β_Α_ǒ_S _Η_ǔ_⑦_. ℃_o_Μ 日头落了下去,天色愈来愈黑。桓震站起身来,远远眺望山寨,道:“青竹,我去之后,寨中由你一力支持,我不放心。”他说这话,用意十分深远,三人结义,自己乃是大将军的兄长,仍然压制不住群豪,傅山行末,自然更不可能被他们瞧在眼中。自己这一去之后,惠登相少谋寡断,不一定便会出甚么岔子。傅山遇到此等情形,自不会坐视不理,这“不放心”三字,既是不放心惠登相,更是不放心傅山。 傅山何等聪明,自也明白他话中隐含之义,当下道:“大哥自管去。小弟心中已有了计较。”桓震一怔,眯起眼打量着他,许久方道:“不可。”傅山笑道:“小弟尚未开口,大哥怎知道甚么不可?”桓震叹道:“我是要你不可学我,一走了之。”傅山哈哈一笑,道:“大哥自己遇难便逃,还要教训小弟么?”桓震长叹一声,道:“你不明白。哥哥我原本便不该在这里的,如今也只不过是哪里来,哪里去罢了。”傅山以前从没听桓震说过自己身世,不由奇道:“大哥你说甚么?”桓震摇了摇头,心想终不成告诉他我是几百年后来人罢?还不吓杀了他!只道:“此刻不便说。” 忽听一人道:“二位却在此处,可累散了老夫这把老骨头。”桓震一听这声音,立时跳将起来,奇道:“赵大人?”来人却是赵南星。他虽然不把一身生死放在心上,但得桓震之助免于贼前受辱,却是十分感他之德。方才在厅中,众人一番扰攘,他究竟是久经朝堂风波之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内幕。后来桓震负气而去,惠登相也无心理他,料想一个老儿也做不出甚么名堂,便由得他自去了。赵南星出得寨来,一路寻找,居然给他找到了桓傅二人。 桓震日来碰了他许多软硬不等的钉子,哪曾想过他会亲身来寻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起来,一壁打恭,一壁问道:“老大人寻在下何干?”原来赵南星听桓震说话,却也不是盗匪一流,料想他必是有所缘故,这才栖身贼中,不由得动了惜才之念,想要超脱他出这个火坑。 寶 書 網 W ω W . B ā ο s Η μ ⑦ . ℃ Ο m 赵南星也在坡上坐了下来,道:“男儿才识,当报效国家。”桓震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他来意,反问道:“然则如国家不用者何?”赵南星似乎早料他有此一问,顺口答道:“有为一国之力,当为一国;有为一地之力,当为一地,有为一身之力,当为一身。”说到“一身”二字,语气格外加重。桓震摇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赵南星道:“可曾教你乘桴做贼?”这赵南星原是明末的一个幽默小说家,著有《笑赞》,多是讽刺笑话,后世流传甚广。桓震自知口舌之利无法与他抗衡,只得苦笑不答。 赵南星望着远方,悠然道:“老夫今年七十七岁,见过之人,经过之事不可胜数。”瞧着桓震,道:“这世间人人都有一个该去的所在,你可知道自己的所在是在何处么?”桓震只觉心中异常烦躁,猛然叫道:“我怎知道?我怎知道?我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全不一样了,你来教训我,可是你见过那样的情景么?你说你经过之事不可胜数,可是你经过那样的事情么?”赵南星并不明白他究竟说些甚么,只是道:“人生原是一场大梦,梦醒之日,追抚往昔,若还能记得些甚么,那才不枉了这一场梦。”桓震仰头大笑,一面笑,一面扬长而去。 傅山连忙替桓震陪礼,道:“老大人恕罪。我这哥哥日来心中十分抑郁,言语之间偶有冒犯,尚望老大人莫要介怀。”赵南星拈须道:“老夫大把年纪,岂能与毛头小子一般见识。”又道:“然而小哥与令兄终日侧身贼中,不免与涅俱黑。”傅山摇头叹息,撇开话题,道:“敝兄去意已定,老大人若再留在此处,凭我一人之力未必便能照拂万全。这就让小子送老大人离去罢。”说着便要搀赵南星起身。赵南星摇头道:“老夫不走。”顿了一顿,道:“除非尔弟兄二人随我同去。”傅山哭笑不得,心想你堂堂一个朝廷大臣,怎地缠上了两个毛头小贼? 赵南星似乎瞧出了他心思,喟然道:“那也不必瞒你。老夫自万历二年入仕,至今在官场中打滚已是五十二年。五十二年来几沉几浮,早已把一己功名看得不值一钱。然而国家政治,日渐糜烂,老夫实是死也不能瞑目。如今秦晋一带盗贼猬起,朝廷却是一味麻木不仁,老夫说一句不祥之语,国之大难将至啊。”傅山以往也曾听父亲纵论天下大事,深觉赵南星所言有理,不由得问道:“然则老大人以为该当如何?” 赵南星苦笑道:“老夫以一垂死戍卒,旦暮未知,又能如何?但贼中既少一人,国家便多一人。一己微力虽不足道,但要老夫坐而视之,非但不忍,并且亦不能也。”傅山霍然动容,一躬到地,道:“傅山谨受教了。” 回头再说桓震,一路直回山寨,到得自己帐中,惠登相却已经在那里相候多时了。他一见桓震回来,当即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桓震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把他拉了起来,道:“二弟你这是做甚么?”惠登相满面羞惭,道:“今日之事,小弟给哥哥陪礼。”桓震摇头道:“我自要走,不干你事。”惠登相提起手来,拍拍给了自己重重两个耳光,直打得面颊又红又肿。 桓震叹道:“这又何必?二弟,我与你说,我今日之去,如同当日之来,都是情势如此,不得不然。你并无半分不是,以后千万不可耿耿于怀。”惠登相瞪大了双眼,十分不解。桓震也不与他详细分说,只教人取酒来,道:“咱们弟兄结义以来,从没能兄弟单独对酌。今日哥哥要与你喝最后一回酒。”过不多时,傅山也赶了回来。桓震酒量甚浅,略用几杯便即停杯不饮,倒是惠登相一个人抱了酒壶,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个不了,终于颓然醉倒,伏在桌上呼呼睡着了。 桓震见状,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简单取了两件衣服,揣了平日积蓄的几十两银子,便与傅山告辞,头也不回,径自出寨。 他一径北行,不多时便到了山口。正走间,突然觉得似乎远远一骑,从寨子方向疾驰而来。他不愿与山寨中人诸多废话,当下跳入路旁灌木中,蹲下身子,向外观看。 廿四回可能今天不能,因为赵南星将会帮助桓震谋一个出路,我要想好让他去哪里。今晚的任务是读明史。关于这一点有甚么意见和建议请尽量跟我说。 前传昔我往矣二十四回前路 (起9G点9G中9G文9G网时间:2005-5-1612:5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239) 桓震伏在路旁,拨开灌木,露出两只眼睛来向外观看,只见一骑飞奔而至,马上竟似坐的是两人,天色昏暗,倒看不清面目。那骑愈奔愈近,马上骑士大声呼唤“大哥”,却是傅山的声音。桓震一跃而出,叫道:“我在这里!” 傅山勒住马头,跳下马来,跟着却又从马背上扶下一人,竟是赵南星。桓震奇道:“这做甚么?”傅山笑道:“赵老先生有话要与大哥说。”桓震不明所以,望着赵南星,只听他道:“老夫有一个早年至交,其门人弟子之中,有一个与老夫交情甚好的,如今在遵化做个兵备使,两位若往投之,老夫可保此人必以客礼相待。”桓震摇头道:“多谢老大人美意。只是桓震并不想做官。”在他心中,始终觉得明代政治腐败,早已无法挽救,哪怕自己再怎么立志要做一个好官造福乡里,一旦入了官场,要想逆流而上那是再也不能,只有随波漂浮,却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是以一口拒绝。赵南星呵呵笑道:“你道官是说做便做的么?老夫举荐你去,也不过是充个佣书幕僚,以后进身之途,全要靠你自己打拼,老夫却帮不得也。”桓震这才明白,心想去去无妨,好在幕客的自由度甚高,若不适意时,自管抬脚便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老大人如今却往何处去?”赵南星叹道:“天子流我于戍所,但教老夫一日不死,便不能擅离,自然是回振武卫去。” 桓震正要答话,却听又是一阵马蹄如鼓点般急响,远远有人飞马而来,转眼已到目前,那骑士飞身跃下马来,桓震一瞧,却是吴天德。他跳下马背,第一句话便道:“军师快走!”桓震奇道:“怎么了?”吴天德怒道:“那班贼厮鸟们,暗地里商议说军师知道我寨中许多机关隐秘,倘若就此投了官府,引大军来攻,山寨必无幸日,是以要纠合部众,前来追拿。老子实在不忿这般人的作为,特意赶来送军师一程。”桓震心中感动,他与这吴天德虽然平日交好,但不过只是一同闲聊谈天的朋友而已,在他自己这一面,并不觉有甚么特别的交情,现下自己有事,吴天德竟特地前来相送,足见义气深重。当下点了点头,道:“桓某知道了。现下桓某打算往蓟州一行,料想他们也追不到蓟州去。”指着赵南星道:“某这里却另有一事,要烦恳吴大哥一力承担。”吴天德见桓震不要自己送行,本来不乐,但听他又说另有事情相求,当下道:“何事?快说!我怕他们就快追来了。”桓震道:“这位赵大人,请吴大哥送他回代州去。” 吴天德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傅山却道:“小弟随大哥同去。”桓震心中一动,想那山中众人既然对自己如此疑忌,必欲除之而后快,傅山留在那里,太也危险,倒着实不如与自己同去。当下道:“那好,我们……”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得远远一阵喊声嘈杂,竟是山寨中人已经追了上来。吴天德急道:“快走,快走!”桓震摇头道:“不必。”瞧着人马来向,咬着牙道:“桓某倒要会一会他们。”傅山哭笑不得,心想对方个个都是悍匪,你一个赤手空拳的书生,拿甚么去会?当下便要强行拖他上马。桓震左右不肯,正拉拉扯扯间,对方已经赶到,当先一人喝道:“兀那鼠辈,容不得你走!”却是刘志。 桓震挺身而上,凛然道:“你待怎样?”傅山暗道不好,哥哥气昏了头,竟将自己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了。刘志冷笑道:“若留得你这厮,必是大大祸害,且除了你。”桓震不怒反笑,道:“尔等今日杀我,明日官军便至,以我一人的性命,换你全寨两千余性命,桓某这笔生意实在大赚便宜,绝不蚀本!”刘志嗤道:“好大话儿!难不成你还有甚么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伎俩不成?”他虽然口上如此说,但知道桓震身边有个惯用奇计的傅山,平日虽没把他放在眼中,此刻却也暗暗疑心,当下迟疑不进,并不立刻令部下擒杀桓震。 桓震见恐吓奏效,心想打铁须趁三分热,当下道:“你们大将军是我结义兄弟,虽然桓某今日离了营寨,他必也遣人探问我消息下落。难道你就不怕他惩治你么?”刘志哈哈一笑,道:“这世间如此之大,少了一个两个人,又有谁能发觉?”说着凶像毕露,亲自擎刀,就要上前砍杀桓震。 吴天德使的是一根白蜡杆子,平日盘在腰间的。见势不妙,手臂一抖,甩出了白蜡杆,杆头一点刘志,喝道:“要害军师,先过姓吴的这关!”刘志咬牙道:“这人已然叛寨而去,你还要叫他军师,显见是他一党。”高声喝道:“兄弟们,吴天德勾结外人,危害山寨,大家伙一起上啊!”众喽兵轰然答应,一起持刀涌上。吴天德哪里怕他,使开白蜡杆,高声呼喝,战在一处。 他虽然武艺高强,无奈对方势众,又碍着三个不通武艺的文人须要时时照护,不多时便落了下风。刘志甚是得意,亲自举刀,劈头向桓震砍来。 桓震将身一斜,堪堪躲开,刘志第二刀却又劈来。这一下已经避无可避,桓震轻轻叹了口气,闭目待死,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自己身死之后,魂灵会不会又回到原先那个世界去了?又或者是连身体也都一起?想到自己的尸体逐渐透明消失,旁边众人惊讶无比的样子,不由得心中竟感十分有趣。 吴天德给多人缠住,分身援救不及,眼看刘志这一刀便要砍在桓震颈中,傅山赵南星一起惊呼。耳中只听扑通一声,却是刘志仆倒在地,身下汩汩流出鲜血。桓震叫道:“二弟!”一人从地上爬了起来,竟是惠登相。 原来他酒醉醒来,得知了众人的图谋之后,立刻飞骑追赶,追到山口,见到双方一团乱斗,刘志举刀向桓震斩下,情急之下双足一蹬,站上了马背,飞身扑下,正中刘志后背,顺势扭住他手腕向下一按,刀尖调转方向,刺入了他自己腹中。 惠登相惊魂初定,只是呼呼喘气,望着桓震说不出话。桓震醒过了神,心下也是后怕不已。刘志手下见首领已死,兼且还是死在大将军手下,当即一个个抛了兵器。吴天德便也不为已甚,收了白蜡杆子。 桓震不愿多说,向惠登相道了声“多谢”,对傅山等人道:“走罢!”顺手牵了刘志之马,正要认镫上马,惠登相一步上前,攥住缰绳,道:“大哥当真要走?”桓震默然点了点头。惠登相心中难过,一时无语。桓震笑道:“不必如此。”想起傅山曾对他说的一句话来,当下道:“一日兄弟,一世都是兄弟。”抖开缰绳,纵马而去。傅山与赵南星共乘一骑紧随其后,吴天德向着惠登相抱拳为礼,也上马扬鞭追了上去。惠登相站在夜色之中,望着几人的背影愈去愈远,心中一片空落落地,不知道自己这二十三年人生,究竟是为了甚么? 却说几人连夜赶路,离了小五台范围,吴天德和赵南星便要转向西南方向,桓傅两人却是东行。赵南星从怀中取出一封预先写下的荐书,要桓震收好了,带去遵化交给兵备副使耿如杞。桓震感谢一番,握手而别不提。 这夜两人宿在长宁镇,桓震想起蒋秉采,不知他现下如何,心中甚是挂念,便想绕道去一趟灵丘。反正左右无事,也不怕耽搁了行程。灵丘也在西南方向,倘若明日一早上路,或者还能追的上赵南星。岂知次日正要启程,却听得两个客商闲谈,说是蒋秉采因为灭蝗打杀人命,两个月前已经被夺官削籍,还乡去了。他原籍是在江南扬州,想必此刻已然到家了罢。如此一来,再往灵丘已然无益,不如径去遵化。 要往遵化去,京师乃是必经之路。何况桓震也想在京中打探一下周老祖孙的消息,毕竟雪心与自己曾有婚约,至少也要知道他们现下是否安好,周士昌的气喘之症有无加剧。当下与傅山说了,傅山听说要去见未来大嫂,自然无有不可。两人一路东行,途中并不耽搁,不过十月底间,已然赶到了京师西南的卢沟桥。 这卢沟桥乃是当时京城左近的一个名胜,数百年来“卢沟晓月”一直便是文人墨客吟咏景致的绝好题材,桥上行人来来去去,既有那“平明骑马过卢沟”的五陵少年,更多的却是“车中却听浑河水,阅尽归骖日夜流”的牢骚客。卢沟桥距离京城约莫四十里路,桓震等人赶到的时候,已是未末申初时分,左右是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北京的了,索性便下了马缓缓而行,一面走,一面瞧那“苍龙北峙飞云低”的景致,倒也十分惬意。 桓震走到桥上,一手挽缰,凭栏而立,望着卢沟河水滚滚奔流,浊浪拍击桥墩,发出碰碰之音,心中怀想当年廿九军抗日将士在此围困日军,只待一声令下,即可全歼,可是等来国民党执政府的命令却是:“不要扩大事态”,白白放走了日寇。他知道这件史事为时已久,心中对于国民党的畏葸避战,也是久已十分不满,可是亲眼见到这当年战场,仍是忍不住扼腕叹息。想到不久之后,满人也当长驱直入中原,那时明室南逃,除却史可法夏完淳等少数几个忠臣义士之外,一班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朝中大臣,尽数做了冯道谯周,难道投降便是中国人的本性不成了吗? 傅山瞧着他呆呆出神,不知他想些甚么,当下也不打搅,自去瞧那来回行人。桓震出了一回神,忽道:“青竹,万一国家覆亡,你当如何?”傅山不假思索的道:“若有力,当辅助宗室,以图再起。若无力,当隐居山林,终身不食周粟。”桓震摇头道:“我非此意。我所言之亡国,并非亡一家一姓之国,乃是亡一族一种之国也。”傅山面露疑色,想了一回,反问道:“一族一种之国,如何亡得?” 桓震不料他竟有此一语,心中大震,喃喃道:“一族一种之国,如何亡得?如何亡得?”突然间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一家一姓之国固然能亡,一族一种之国却是永远也亡不得的!”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一直不知何去何从,虽然明知国家前途不妙,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甚么去改变未来,又或者从内心深处,他根本就不以为未来能够改变,因此从没努力尝试过。顾炎武虽然说过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可是他钻了牛角尖,却从不去想。此刻傅山一语道破,无意中竟解开了他心中的一个死结。一时间只觉豁然开朗,天地之大,更无不可为之事,前途虽然坎坷,自己却已下定了决心走去,一切再无挂碍。 不准叫我分割线! 卷一至此结束。第二卷中,桓震将会到遵化兵备耿如杞的手下做一个小小幕僚。在这幕僚任上,他又会认识很多人,做出很多事,请各位期待吧。另,傅山是山西的一个名人,我对他的事情做了一些戏说,希望不要有傅山的后代看到这本书……如果真的这么不幸被我中了大奖的话,鞠躬致歉。又另,这里把满族入关写成中国的亡国,那并不是我让桓震被明人思想同化,而是我个人的历史观向来如此。这种思想必定贯穿本书始终,在此向聋聋等满族读者鞠躬致歉。再另,又有人可能说,傅山的想法不可能那么先进。傅山此人是个经学家,曾经将五经都作为制度史来研究的,简直是前无古人。你说他的思想能不能达到这一步呢? 卷一顺流逆流二十五回帝都 (时间:2005-5-1617:1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23) 卢沟桥因是京城西南的交通要道,来往客人往往在此歇宿,因此周围旅店客栈甚多。桓傅两人随意拣了一家叫做“百家车马店”的歇下,看看天色已经黑透,便想出去走走,见识见识闻名已久的卢沟月色。哪知道出了店门,这才恍然发现,时候正是月底,哪里又有甚么月色了?不过适值深秋,星斗满天,倒也不失为一景。他生在后世,成都大气污染很是严重,哪里能看到这么好的星星?自从回到明朝,夜间看星便成了他的一大乐趣。虽然不辨大熊小熊,仙女猎户,单是看着群星闪烁,便已经叫他心醉神迷不已了。 两人既然已经出来,便索性漫步到了卢沟桥上,席地坐下。桓震吹着秋夜晚风,不由得昏昏欲睡起来,索性靠在栏杆上打盹。忽然听得桥上一阵哭喊喧哗之声,睁开眼来,却是四个差役锁了一个人,在前走过,后面跟着一个妇人,怀中抱了个孩童,不住哭泣叫喊。那人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但瞧须发尚黑,至多也就三四十岁。他身着囚服,颈上戴了长枷,脚上锁了铁镣,浑身上下足有七八十斤,虽然步履蹒跚,却仍是挺直了腰背昂然而行,一副不屈之态。桓震心下好奇,却不敢贸然上前,只目送他走了过去。 又坐一回,觉得渐渐凉起来,便行回栈。甫进得店门,便瞧见方才那个囚犯,正闭目端坐在墙角,四个差役围桌而坐,大声划拳喝酒,好不吵闹。那妇人抱了孩子,围在囚犯身边,仍是不住呜咽哭泣。桓震好奇之心按捺不住,招呼店主人过来问时,却也是不知。他脑中一转,当下有了计较,吩咐店主添两壶酒四个菜来,摆在那四个差役桌上。 四人之中为首的是一个黄面黑须,年约四十的老差役,桓震这般大献殷勤,其他三人都是欣然受之,以为理所当然,他却微皱眉头,并不吃喝桓震送的饮食。桓震也知这些人押解囚犯,路上定然十分小心,笑嘻嘻地上前去,提起酒壶,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饮而尽,道:“相逢便是有缘,小人客中无聊,但愿多结识几个朋友而已,并无他意。”说着拈起筷子,在几盘菜中各挟一口吃了。那老差役见状,疑心顿消,接过桓震递来的酒杯喝了一口,道:“老弟莫怪,出门在外,不得不如此。”他见桓震衣服整齐,像个文人模样,对自己又是客客气气,因此也以礼相还。当下相互报了姓名,那老差役姓胡,名理。 吃喝一阵,桓震开言道:“不知几位官爷这是打哪里来,向哪里去?小的即日便要进京,常听人说这一带路途不宁,若能得托庇同行,实在感激不尽。”胡理瞧了他几眼,大约看他不像匪人,这才道:“咱们是房山县来的,便是要往京师去。你与我们同行虽则不可,但跟在我等身后料想无妨。”桓震连连称谢,又举杯劝饮,自己却喝得甚少。酒过三巡,已经被他探得,这囚犯竟然便是房山县的前任县令,名字叫做杨柏,字达峰。 这杨达峰获罪逮问的缘由,说来甚是可气:原来天启年间朝中大权皆为魏忠贤把持,大臣欲要立足朝廷,必须善加巴结。然而中华语言,究竟只有那么些谄媚之辞,你也用,我也用,用得多了,渐渐就变成陈词滥调,既不足以颂德歌功,更难入魏忠贤的法眼。俗话道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大出奇着,今年六月,浙江巡抚潘汝桢上书朝廷,要求在西子湖畔敬立魏忠贤的生祠,以表其功,登时被魏阉青眼有加,惹得人人羡慕不已。杭州生祠之立,天下大震,许多人追悔莫及,继而奋起直追。不过短短数月之间,供奉魏忠贤的生祠,如雨后春笋,遍及神州大地。一时之间,天底下最气派、最漂亮的新建筑大约都是生祠。 海内闻风而动,房山县自然不能逃过此劫,顺天府行下文来,要各县自行筹银,在当地择地兴建生祠。哪知这杨柏却是个硬骨头,死活不肯,只报文说民生艰难,无处募钱。顺天府大怒,一道行文进京,魏党看了,自然要严加惩治,好巴结自己主子,立时拟了回批,令就地削职,押解进京审问。杨柏为官清廉,家中没甚积蓄,不能打点,当时便给勒逼上路。结发妻子放心不下,家中也无活路,只得带了未满三岁的儿子,在后追来,方才在桥上哭喊,便是因为差役加以驱赶。 桓震听了,不由得心下暗自愤怒,却不敢表露出来,只笑道:“那也是他自取其辱罢了。天下人人皆此,他又何必独反其道而行?”胡理叹了口气,道:“咱们平时蒙杨大人多加恩待,原是不该议论他的不是。但如今这世道,只有巴结上官,才能升官发财,像杨大人这般脾性的,又怎么能在其中立足?”杨柏大约在墙角听到了几人交谈,昂起头来,大声道:“头可杀,血可流,而身不可辱!”胡理摇头叹息,取了一壶酒过去,递在杨妻手中,又回桌坐下,道:“咱们都知道杨大人这一进京,绝无幸理,本来不愿让夫人跟从,只是屡次驱赶未果,又不能棍棒相加,只得听之任之了。”桓震看那杨夫人时,但见她一手抱了孩儿,一手拿着酒壶,将浊酒倒在丈夫口中,眼角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滚滚而下。杨柏闭目不看妻子,只是大口喝酒。那孩子在她怀中只是熟睡,于自己父母心中的悲怆,一似不知。 他看见此情此境,心中不平已至于极,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叫道:“难道天下之大,竟没有公理了么!”胡理大惊失色,连忙掩住他嘴,奔出门去左右张望一番,这才惊魂方定地重行坐下,责备道:“你这年轻小子,好不晓事!这是何等言语,也敢乱说么?”当时魏忠贤党羽暗探,遍布天下,据说京中一人,只说得一句“魏忠贤再利害,也不能将我剥皮拆骨”,不料给魏忠贤的暗探听了去,便真的被剥皮拆骨了。桓震自知出言犯了忌讳,当下不再开口。那胡理经这一吓,酒意全无,也不再与桓震交谈。 这一夜,桓傅二人所居客房的隔壁便是杨氏夫妇。两人似都不曾入眠,彻夜之间,但听杨夫人不断哭泣,杨柏低声安慰,有时说话却是声高音大,慷慨激昂的,连睡觉的孩儿也都吵醒了两三回,哇哇啼哭。桓震一直侧耳听着隔壁动静,却也并不曾睡过分毫。 次日一早,押解杨柏的差役便要上路。傅山暗地塞些银钱给胡理等人,买得他去了杨柏脚镣。至于长枷,上面粘有官府的封条,却是不能擅动。杨柏只是冲两人微微一揖,以示谢意。当下四名差役押着一个中年囚犯在前行走,身后跟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再后面又是两个牵马步行的男子,着实是一支古怪队伍。行不多远,桓震醒悟过来,当即要杨夫人抱了孩子坐在自己马上。 他对杨柏此人甚为好奇,一壁牵马而行,一壁与杨夫人搭话。杨夫人心中对他很是感激,将丈夫平日里一些爱护百姓,勤政廉洁的事迹,如数家珍一般扳着指头说将出来。在桓震听来,杨柏便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清官,虽然清廉正直,却无大的建树,政治上更没甚么创见。即便如此,仅凭他那份斧钺在前而不避的气概,便足以藐视一班屈膝以事阉贼的无耻小人了。心中对他佩服虽谈不上,敬重倒是确有好几分的。 他一路跟随,大约过午时分,便已经到了京城。北京城乃是大明朝的帝都,自有一番不同气象,传说中乃是依照“双龙”布局而建的,单是外城,南北便有千丈之距,东西虽然略逊,也有相近规模。南面设右安、永安、左安三门,东西两端各开一门,东为广渠门,西为广安门;北面东西两端又有东便门和西便门。 他们一行人从左安门入城,因有官兵盘查,便不能再跟杨柏等人做一路了。桓震虽然不放心杨柏,但是想想自己纵然跟去,也不过徒然替他担心而已,与事全然无补,只得作罢。他生在后世,见过成都的繁华,对这时的北京城倒也不放在眼里。傅山却是出身山西贫瘠之地,初次瞻仰天子脚下的皇城,自有一番兴奋。桓震见他高兴,连带着自己心情也好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觉有许多东西是后世绝然见识不到的,不由得也兴趣盎然起来。两人牵了马匹,在大街上一面观赏风土,一面寻找客栈。 忽然听得一阵呼喝,行人惊惶,纷纷避让,两人还以为出了甚么事情,连忙牵马退到路边,只见十余骑高头大马自街中飞奔而过,马上骑士个个衣饰鲜明,腰间挎刀,想必是官府中人。马队过去,行人这才再敢回去走路。一个老者叹道:“缇骑又出,不知谁家又要走红运了。”桓震这才知道,原来这些街中跑马,如虎似狼的家伙,便是闻名久矣的缇骑。摇摇头,正要离去,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在街心大声呼痛。 卷一顺流逆流二十六回佳人 (起1J点1J中1J文1J网时间:2005-5-1621:2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26) [题注:此佳人非美貌无匹之佳人也。至于是何佳人,读完便知。] 桓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蜷着一足卧在街心,紧紧抱住了一个老头儿小腿,道:“你不能走!”那老头儿神色尴尬,不住伸腿,只是百甩不脱,无奈之下,只得软语哀求道:“姑娘,你放开我,有话好说,成不成?”那少女连连摇头,道:“那可不能!方才一阵混乱,我给你撞倒在地,你踩断了我腿,非赔钱不可。”围观众人听见,纷纷责备那老头儿没心没肺,这般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如何竟能踩得下脚去?那老头儿哭笑不得,没口子地分辩,但试想一个干枯老头儿同一个妙龄少女,何者更能取信于人?自然并没一人肯信他的说话。越是分辩,裤子越给那少女扯得紧了,眼看便要掉将下来。 老头儿心想不妙,难道今日这张老脸便要丢在这里了不成?心中一怕,嘴巴上便忘了替自己洗脱罪名,他这一住口,那少女却也住手不再扯他裤子。老头儿得了诀窍,任凭那少女如何哀求威胁,再不开口。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一闭口不答,便给周围观众以为他是做下了亏心事,是以不敢答话。加之那少女唱做俱佳,涕泪齐下,几句话间便惹起了众怒,竟有几条大汉,捰袖揎拳,预备一哄而上,揍那老头儿一顿。 那少女泣道:“列位叔叔伯伯,好与小女子做个干证,他日小女子伤发身死,未过保辜,还要请列位替小女子作主啊!”说着哭得愈发利害起来。 傅山凑在桓震耳边,低声道:“我瞧她是作伪。”桓震大奇,心想难道碰上了后世的“碰瓷党”,也耳语道:“你怎知道?”傅山一笑,道:“但看便知。” 那老头儿终于被逼无奈,留下了十两银子,落荒而逃。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也都一个个散去。傅山一扯桓震,两人走开几步,寻一个墙角,密地里隐了身子,悄悄窥视那红衣少女。果然正如傅山所料,那少女伏在地下,看看左右无人,当即一骨碌爬了起来,掂掂手中银两,向空中一抛,面露微笑,自语道:“又是十两!” 桓震起了捉弄她一番之心,压着嗓子,装出老年人沙哑嗓音,大声叫道:“官爷,那骗子还在这里!”那少女一惊,连忙将银子塞入了腰间,慌慌张张地四下乱瞧。瞧了一回,似乎并没官兵赶来,不由得面露疑色,摇了摇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要离去,桓震又叫道:“官爷快来,骗子要逃!”傅山此时也已会意,猛然喝道:“弓手,放箭!” 那少女一听“放箭”二字,吓得登时呆在那里,动弹不得。桓震心中大大好笑,索性做戏做到底,恢复了自己本来声音,俨声喝道:“蹲下!两手抱头!”那少女大约是吓得傻了,又或者是没听明白,只是一动不动。桓震跳将出来,叫道:“蹲下,两手放在脑后!”那少女乍见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激灵一下,不自觉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放在头上。 她倒也机灵,一蹲一放之下立时觉出不对,跳了起来,两眼瞪着桓震,怒目以视。桓震哈哈大笑,道:“姑娘好身手,好敏捷!”那少女脸色微赧,和身扑了上来。他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颈中已经给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架住了。 桓震苦笑道:“果然好身手,好敏捷。”傅山见兄长受制,十分焦急,无奈却不会武,只得站在一旁干瞪眼,只怕自己一不小心碰到了刀子,倒害了哥哥性命,有意离那两人远了又远,高声道:“姑娘不可如此,快放了我大哥!”桓震接口道:“正是正是,若不快些逃走,只怕少时那老儿当真寻了官兵来了。” 那少女果然颇为忌惮,瞧了他两眼,道:“暂且记下了,日后必要还你。”桓震哈哈一笑,道:“敬候大驾。”那少女手腕一翻,将刀子收回鞘中,白了傅山一眼,扬长而去。桓震摸摸自己颈中,竟然隐有一条刀痕,不由得苦笑道:“这便划了我一条刀痕,日后再来还我,岂不是头也割了去?”转眼瞧时,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群闲人,当下大声道:“没甚好看,本集已完,插播广告!” 我下面是广告! 这个红衣少女,是因为有些读者跟我反馈本书的风格基调过于压抑而特意设置的一个较为明快的角色。我也不想让自己写到得上抑郁症,是吧。桓震属于那种比较老实的苦哈哈个性,但是在看到这个少女之时居然会想作弄作弄她,各位应该想到什么了罢?对了,这就叫做:缘分啊!不过又有人要问,那雪心怎么办?婚都订了也!这点……卖个关子,不告诉你们。反正桓震不会犯重婚罪的。 我上面是广告! 好在那少女下手倒有分寸,桓震颈中伤痕只是略略破皮,出了些微鲜血,倒不觉甚痛。经过这么一闹,两人也就无心再看甚么风土人情,当下跟路人打听了一家价格公道的客栈,沿途问讯,不多时便到了门前。 那客栈叫做“银杏老店”,是因门口一棵百年银杏树而命名的。据说自有这树开始,便也就有了这店,店主人姓许,买卖很是公道,迎来接往又十分周到,因此常来北京的客商大都喜欢在他这里歇脚。 桓震瞧了一眼招牌,回头对傅山道:“是这里……”他本想说“是这里了”,但一个“了”字还没出口,便觉后脑挨了一撞,撞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傅山百忙中一扶,这才站稳了。回头看时,正是无巧不成书,有缘千里来相会,那个险些撞他一跌的,居然便是方才那个“碰瓷”的少女。 那少女站稳身子,指着台阶上一人骂道:“你这人好不尴尬!你爹尚且留我在此,你倒要来赶我!”那人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道:“我爹自是我爹,我自是我。手中无钱,就莫要住店,城隍庙,关帝庙,阎罗庙,哪里不能度宿?”那少女气道:“我几时说过不还你店帐了?”那人笑道:“那么便还啊!”伸手向身后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要过算盘,哔哔剥剥地打了一阵,说道:“六十二日店钱饭钱,连老头儿的药费诊金,利上加利,总共三十两八钱银子。即刻现银付帐!” 那少女将腰一挺,道:“我几时说不还了?只是……只是……”那人冷笑道:“只是须得再等几日,是也不是?”那少女道:“迟几日便又如何?”那人哈哈笑道:“不如何。只是却容不得你迟。”一挥手,一个伙计手中提了一个小小包袱走将出来,便把包袱向街上一丢,那少女大惊失色,连忙去接,但事起仓猝,哪里来得及?只听啪嚓一声脆响,那包袱跌在地下。那少女登时呆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毫,两行眼泪直滚下来。那人哪里理他,招呼一声,进店去了。 桓震心中很是不忍,走上前去,便要替她拾起包袱,哪料触手坚硬,竟像是一堆碎瓷。那少女突然喝道:“不用你!”伸足向桓震踢来。桓震毫无防备,被她踢了个正着(其实就是有防备也一样被踢个正着),忍着痛,将包袱捡了起来,放在那少女怀中,笑道:“拿好了。”便要招呼傅山进店。那少女忽道:“这家的儿子是个浑蛋,你们不要住。”桓震一怔,反问道:“你凭甚么不让我住?”那少女一跺脚,道:“爱住便住,哪个来管你!”回身便走。桓震呆了一呆,吩咐傅山先去开房拴马,自己却拔步追了上去。 桓震尾在那红衣少女身后,居然并没给她发现。两人一个疾走,一个急追,三拐两拐,拐进一条胡同。那少女突然间站定脚步,回头望着桓震,诡诡异异地一笑,直笑得他心里发毛。他知道那少女已然发觉自己跟随,自然要上去打个招呼。张开了口还没说话,却听那少女一声唿哨,许多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一拥而出,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个个伸开了手,向桓震扑将过来,扯衣服的扯衣服,脱靴子的脱靴子,不用片刻工夫,将桓震剥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底裤,连系底裤的腰带也都抢了去。那少女要过桓震的衣衫,翻弄一番,嗤道:“一文钱都没有,也敢住那黑店!”桓震又惊又气,双手提住裤腰,叫道:“还我衣服来!” 那少女回眸一笑,道:“这身衣服虽然破烂,倒也当得几十钱。”说着,又是一声唿哨,那群孩子如同来时一样,倏忽而去。那少女将桓震衣衫搭在肩头,回身便走,只留得他在那里大声喊叫。 我是有奖竞猜! 各位看完了这一回,能猜到回目“佳人”的含义么?猜中有奖! 卷一顺流逆流二十七回忠良 (起7T点7T中7T文7T网时间:2005-5-171:4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08) 却说桓震双手提了裤子,眼睁睁地瞧着那少女不顾自己大喊,扬长而去,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心想再叫下去,那少女也不会回头,说不定倒要招来一群看客,当下不敢再大声喊叫,闭紧嘴巴,低了脑袋,双手紧紧抓了裤腰,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地走回了银杏老店去。路上自然有人侧目而视,他只装作没有看见,一张脸早已经羞得通红。 回到银杏店,傅山瞧见他这等模样,忍不住捂着嘴巴,哧哧笑了起来。桓震又气又羞,怒道:“笑甚么!”他不说这句话还好,此言一出,傅山更是不可收拾,索性捧腹狂笑起来。桓震无可奈何,索性候得他笑得够了,这才瞪着他道:“三弟,你且给哥哥我寻一身衣服穿可好?”傅山一头笑,一头从包袱里取了衣服。桓震连忙套上,这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不由得心中暗叹,幸亏那一次触电只是让自己回到明朝,倘若是回到了史前时代,整日赤身露体,哪里还活得下去。 他穿好衣服,这才将方才如何追踪那姑娘,如何被一群小乞丐剥去了衣服的事情与傅山讲了。傅山笑道:“早听人说京中有剥衣党,今日总算见识了。”桓震苦笑不答,心中却仍是想着那少女站在客栈门前呆呆流泪的模样,心中只觉她似乎也并非只是一个盗贼。 傅山候得他休息片刻,两人便一同下楼去吃晚饭。这银杏老店原是楼上客栈、楼下酒店、后进民居的格局,因为经营诚实,老酒醇香,慕名来此的酒客却也着实不少。两人随意要了些馒头小菜,那伙计是方才见过了桓震赤裸上身,狼狈而逃的,此刻给他端上饭菜,仍是忍不住发笑。桓震一时间只想寻条地缝钻下去,没奈何,只得埋头大嚼起馒头来。傅山道:“下次再教小弟见着那女贼,管叫她插翅难飞。”桓震急忙吞下口中馒头,摆手道:“那又何必?”顿了一顿,又道:“咱们人地生疏,不可惹事。何况我瞧那女贼颇有武艺,你决然制她不住的。”说着忍不住想起那柄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刀,伸手在颈中摸了一摸。傅山笑道:“杀人何必定要用刀?”桓震摇摇头,忽道:“青竹,你可有法子寻周老和雪心?” 傅山想了一回,沉吟道:“那却不易。嗯,有了,且往京中的晋商会馆去打听一番看。”说着唤伙计过来,问他京中有几处晋商会馆,分别都在何处。那伙计摇头道:“这可不知道。须得问问我们主东。”桓震道:“那你主东却在何处?”那伙计苦笑道:“我家主东么?大约正在后进教训儿子呢。” 原来方才硬要赶那红衣少女滚蛋的,便是这家银杏老店店主东许安的儿子许承。那许安为人很是忠厚,平日来往客人,在他店中若有个甚么三短两欠,一时手紧,他也从不计较店钱,甚至往往慷慨解囊相助。那些受他恩惠的客人,到得赚了银钱之后,也都回转来偿本付息,或者还有额外相赠,因此许安守着这间老店,日子却也过得甚是滋润。 他有个儿子许承,却是在四十二岁上小妾所生,那小妾生产之后,便患了血崩之症,不久一命呜呼。许安心痛之余,更加将这一个老来子当作手中之宝,口中之珠,要天给天,要地给地,娇纵得无以复加。儿子渐渐长到二十几岁,整日便不学好,只是交接一些来路不正的朋友,老父屡加警诫,也只是充耳不闻。这一日许安外出访友,许承有个狐朋狗友要来店中借住,偏偏看上了那红衣少女所住的房间。许承叫人一查,见她已经两个月没付过房钱,只是自己老爹不忍,这才逗留至今,当下便喝令叫赶了出去。那少女死活不肯,他便叫人推出门外,连包袱一并丢了出去。 许安回店之后,听说这桩事情,登时大怒,心想若给这不肖子这般折腾下去,这一间银杏老店的招牌,便要砸在他的手中,当下请了家法,喝令儿子到后进跪下,噼噼啪啪三五一十五地痛打起来。 那伙计向来也十分看不惯小主人的作为,此刻见桓震一问,当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桓傅两人对望一眼,都觉既然人家正在处理家事,自己便不好过去搅扰,只得等他二人闹完了再说。岂知左等不来,右等也是不来,看看时候已经深夜,店中的酒客渐渐散去,只剩下桓震这一桌,与角落里的一桌两人。桓震等得很是不耐,叫过伙计来教他去瞧瞧。那伙计也觉事情不对,然而自己身为人家店堂里的雇工,却不能私入主人家宅,当下定要桓震同去做个干证。桓震是无可无不可,当下应了,顺口叫那角落一桌的客人,问他去是不去。那两个客人,一个年逾四十,一个却是弱冠少年。那四十余的瞧着弱冠少年,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年身后。 桓震只道他是那少年家中的老仆,也不在意,要那伙计前导,一行五个人,直往许安住处而去。许安住在店后的一个跨院之中,走到院门前,那伙计第一个推门进去,突地张大了口,坐倒在地,伸出了手,抖抖嗦嗦地指着院里,好半天,方才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竟是昏了过去。桓震心中但觉不妙,他本来跟在那伙计身后,此刻一抬腿,便迈过了那伙计身子,向院里看去。 这一看之下,倒也吃了一惊,只是他早已见过比这血腥万倍的场面,区区一具死尸,确乎吓不倒他了。傅山也挤了进去,不觉“啊”地一声,原来那店主伏在地下,头部洇着一滩鲜血,似乎已经死了。傅山抢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脉搏,摇头道:“没救了。” 桓震大奇,心想在自己家中,何以死得这般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觉得还是报官为妙,当下要傅山设法弄醒那伙计,令他去寻地保。那少年见了这等情状,脸色略略发白,待得听桓震吩咐伙计请地保时,便要离去。那伙计只是不让,道是若放他走了,不免少一个干证;那少年哪里理他,一味只是要去。渐渐两下相持,都焦躁起来,那少年怒道:“你这狗杀才,敢是找死么!”那伙计哪里肯放,扯住了他衣袖,死活不肯撒手,那少年手臂一挥,只听得嗤啦一声,半截袖子给扯了下来。 那老仆大怒,一脚踢在那伙计的腿弯处,将他踢得跪了下来,怒道:“还不快给我家主子磕头赔罪!”那伙计倒也给吓住了,叩了两个响头,连连请罪。那少年鼻中哼了一声,瞧也不瞧他一眼,扬长而去。 桓震心中暗道不妙,说甚么也不能让那少年溜走,当下追了出去,寻那少年时,却已经影踪不见了。这一来,四个干证变做了两个,桓傅二人便非得留下来陪他打这一场官司不可了。想到又要押在甚么常平仓一类的地方,不由得恶心欲呕,看傅山时,也是脸色略微发青了。两人互换一个眼色,只推要回去睡觉,上楼打点了包袱,在房中丢些散碎银钱,直闯进马厩去牵了马匹,理也不理那伙计在后哭叫,一起逃之夭夭。 但是这样一来,两人便无家可归起来。时候已经是接近子夜,此时此刻,还亮着灯火的,都是一些声色之所了。桓震自然不愿去那种地方,宁可寻个避风之处,露宿一夜便了。当下他牵马在前,傅山紧随在后,两人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桓震白日里被剥衣服的那个胡同。 桓震恍然发现自己竟又走到了这里,想起白天的尴尬情状,不由得又是好一阵苦笑,当下便要回头另走别路。正要转身离去,却觉背上给甚么细小之物打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一片漆黑,再瞧不见半个人影。他心中打鼓,拔步便行,却听身后一个幼小的声音,怯怯地问道:“你是来寻衣裳的么?”桓震大奇,循着那声音来源找去,好容易才在墙角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幼小孩童,缩在那里,两只眼睛转来转去,只是瞧着桓震。 他料想这孩子多半便是白天剥光自己的小乞丐之一,心中但觉他甚是可怜,当下拍拍他脑袋,笑道:“那衣裳我不要了,送给你们罢。”岂知那小丐竟然连连摇头,道:“爹爹曾教过我的,不义之财,君子不取。”桓震讶道:“爹爹教你的?”那小丐点了点头,道:“是啊,爹爹还教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还有……嗯,‘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还有……”他一口气背了许多断断续续的孔孟语录,十分起劲。桓震摇手止住他,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你爹爹教了你这许多。只是你爹爹究竟是谁?他在哪里?”那小丐忽然间脏手一抹鼻涕,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道:“我……我不知道!爹爹……爹爹哪里去了?”桓震慌了手脚,好容易将他哄得收了眼泪,温言问道:“好乖,你告诉哥哥,你爹爹叫做甚么,哥哥才好帮你寻他啊。”那小丐想了一想,道:“我爹叫做杨之易。” 桓震听了这名字,倒还不觉得甚么,傅山却是“啊”地一声惊叫起来,抢步上前,望着那小丐道:“你爹是杨之易?那么你祖父便是杨涟了?”桓震听得“杨涟”这个名字,也是一惊,这是他在后世早已经如雷贯耳了的,至于杨涟的儿子叫做杨之易,而杨之易还有个儿子,这个他却着实不知。[笔者注,关于杨之易此人,请看背景知识标号0227。] 你说我是甚么我就是甚么 终于把昨日欠的一回补上,可要睡觉去了,累死我也!光找这个杨之易就十分不容易。 卷一顺流逆流二十八回乃翁 (起5Y点5Y中5Y文5Y网时间:2005-5-1711:5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79) 这杨涟乃是明末的一个名臣,字文孺,号大洪。他的一生,几乎都耗在了两桩事情上:一桩是争“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三案以正宫闱,另一桩便是力抗阉党以遏制魏忠贤。像这等人,在那浊世之中,焉能留得活命?便在去年六月间,给魏忠贤安个罪过,押解入京,下在镇抚诏狱。许显纯但知巴结魏阉,酷法拷讯,体无完肤,至于不能坐立,仍要抬着他过堂受刑。到了七月,便在狱中将他谋害,死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十分惨烈。杨涟素来清贫,家财尽没入官,不及千金,便连房子也都卖了去。老母妻子无处栖身,只得住在谯楼。一个儿子日日托了钵儿,混在一班街头乞丐之中,要些饭菜,奉养祖母。若论古往今来官员身后凄惨,莫过于此。 这些事情,桓震却都是晓得的。他素来佩服杨涟的铮铮铁骨,此刻亲眼见了他的后人如此落拓,心中但觉那小丐十分可怜,当下弯腰抱起了他,微笑道:“乖孩儿,你今年多大?爹爹给你起名字,叫做甚么?”那小丐道:“我七岁啦,名字叫做渊儿。爹爹说,便是颜复圣的那个‘渊’字。”桓震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真是好名字。你们平时住在何处?”杨渊伸出一只黑黑小手,向城楼方向一指,道:“那里!” 桓震心中一酸,也不再与他多说,只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杨渊摇头道:“不好,我要等姐姐。”桓震却不曾听过杨涟还有一个孙女,讶道:“你姐姐?”杨渊笑道:“是啊,姐姐很好的,时常来给我们银两,若不是她,我们早都饿死啦。今日姐姐很不开心,我要在这里等她回来。”桓震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姐姐”并非杨涟孙女,只不过是时常接济他们的一个好心人。但夜色已深,他一个七岁小儿,孤身在外游荡,未免太也危险。当下道:“那么让哥哥陪你一起等,可好?”杨渊睁大小眼,疑惑地瞧瞧桓震,到底还是点了头。 当下桓震便抱着他坐在墙角,尽量将他放在自己怀中,好叫他暖和些。傅山见状,也寻个背风去处,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杨渊说话。又等一回,却并不见有甚么人来。桓震渐渐奇怪,问杨渊道:“你与姐姐约定了在此等候的么?”杨渊摇头道:“没啊。只是以往姐姐每次来寻我们,总在这里见面,今晚却不曾约。”桓震哭笑不得,心想这般等下去有何用处?当下道:“姐姐今日不来啦。你带哥哥去见你爹爹和祖母,好不好?”杨渊小嘴一瘪,突然哭了起来,一面抹泪,一面道:“爹爹……爹爹不见了!”桓震奇道:“甚么叫做不见了?”连忙替他擦去眼泪。杨渊渐渐止了哭,道:“前日爹爹说要去寻爷爷的一个老朋友借钱,跟着便不见回来了。”桓震不明所以,只得再三哄慰,好容易将他哄得愿意带自己回去了,心中大叹这幼儿园男阿姨果然不是好当的。 当下桓震抱了杨渊,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牵了马儿,要他带路。杨渊似乎甚喜骑马,在马儿背上晃来晃去,居然掉不下来。到得城楼,桓震抱着杨渊,依他指示一路走去,七拐八绕,便到了一个十分阴暗昏黑的所在,若不细看,倒还当真看不出此处有人在。杨渊放声叫道:“太婆婆,太婆婆!”叫了几声,便听墙角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渊儿么?你这半夜却跑去了何处,少年郎但知四处游荡,将来必要掉了你祖父的底子!”[笔者注,掉底子者,湖北话丢人也。杨涟是湖北人。]想必便是杨涟的老母,杨太夫人了。 桓震将杨渊放在地下,开声道:“令孙好生聪明伶俐,绝不会给杨大人丢人。”杨太夫人没料到暗中还有别人,愣了一愣,方道:“请问来客尊姓?”桓傅二人各自报了自己姓名,并说是在街中见到杨渊,怕有甚么意外,特意送回来的。杨太夫人听说,态度上立时亲热起来,便要两人坐下说话。可是这城楼中的一个角落,连张像样的床铺也无,哪里却有甚么坐具?桓震倒不在乎,一屁股坐在地下。 杨渊抱住太夫人腰,道:“今日姐姐没来,渊儿等到半夜。”太夫人“哦”地一声,道:“她没来么?那怎么好?”桓震听她口气,似乎颇为熟悉,当下细问,原来那“姐姐”是今年六月间与他们相识的,听说他们是杨涟的家人之后,便时常送些钱财衣物周济。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放下东西便走,杨家人竟还不知道她叫甚么名字。今日又来,却没带甚么东西,神色间很是悲伤,问她时却又不肯说。待了一回,起身便去,杨渊素来与她交情甚好,当下追了出去。桓震这才知道,原来这“姐姐”竟还是个侠女一流人物。又说几句闲话,无非是表达一番对杨涟的滔滔景仰,摸摸自己囊中,盘缠也不甚多,当下分了一半,塞在杨渊手中,便要告辞。 正待走时,却听脚步声响,一个红色的身影转了进来,杨渊大喜,叫道:“姐姐!”桓震定睛看时,却是那剥过自己衣服的“碰瓷”少女,不由得大惊,指着她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怎么是你?”那少女嗤道:“怎么不是我?”桓震自己一想,也觉好笑,当下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是你的。” 杨渊听他两个如打哑谜一般“你”来“你”去,很是不耐,拉着那少女的手,嘟起小嘴,嗔道:“今日姐姐话也不说便跑了,渊儿好生担心!”那少女微露愧色,蹲下身来抱住杨渊,笑道:“那是姐姐的不是。这样罢,明日姐姐带你去骑马玩耍,好不好?”杨渊大喜,叫道:“好!”旋即疑惑道:“可是哪里有马?我可从没见姐姐骑马来看我们。”那少女呵呵一笑,指着桓震道:“我们没马,难道他也没有么?”桓震哭笑不得,心想确是“侠女”本色,你的便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那少女白他一眼,道:“应是不应,快快说话!”桓震本想反口讥刺他两句,话到嘴边,不因不由地便变成了一个“好”字。 杨渊拍手欢笑,很是高兴。杨太夫人却道:“渊儿,你爹爹去向未知,你倒也有心玩耍。”那少女听得她这话,当即放开了杨渊,正色道:“正是。我此来便是为了这事。” 原来杨之易口里说去寻父亲的故旧借贷,可是杨涟在当时乃是一个大大祸根,哪里有人敢与他交接,多半是门也进不得,便给人轰了出来。他在街头游荡,想想人生着实无趣,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自己死后,祖母母亲无人奉养,渊儿幼年失怙,无人教训,将来不知要变成甚么样子,不由得便打消了死念。可是一家人要活下去,总得有钱才行。现下人人视自己如洪水猛兽,却去哪里借个三五十文来应急?心中一头想,一头乱撞,不觉便走在一处赌摊跟前。京中这等赌摊,往往是骗子所设,杨之易看着旁人耍得几合,便赚许多钱财,心中又是不忿,又是痒痒,只想若是自己有本,下上一注也好。无奈囊中除了一个窟窿之外再无别物,只得回头离去。岂知好巧不巧,刚走两步,突然在地下瞧见一枚铜钱。 他秉承严父教训,不义之财不敢妄取,只是这地下掉落的却未必见得不义,自然当仁不让,伸脚踩住了,悄悄捡起。有了赌本,自然便去博上一博。他自打出生以来,从没沾过“赌”字,此刻一旦赌将起来,倒像是赌神暗助一般,连赢了二十来局,腰间钱已从一文增加到七八十文了。他也懂得见好便收,当下便要退出赌局。 然而他却不知,这是京中赌棍常用的伎俩,先教你赢上十几二十局,没了戒心,之后便一齐出千,管教你赔个倾家荡产。听说杨之易要走,作死不放,拉住了定要他再推一局。杨之易左右无法,只得从了,心中还想着推完这局便走。哪知道这一局竟然输了个一塌糊涂,到手的铜钱竟去了一半。大凡赌徒,都是这般心理,输时总是不服,赢时还想再赢。杨之易输了一局,心中十分不甘,此刻便是赶也赶他不走了。一局接着一局地推将下去,到得天黑,居然欠下了二百多文的赌债。那班人哪里容得,当下将他扣了,声言何时家中有人送钱来赎,何时放他归去。杨之易羞愧无地,怎肯说出自己姓名?激恼了赌棍们,将他锁在一间小屋之中,无水无食,关了两天。那赌债也是利上滚利,不知怎地滚法,日头不过出了两次,已经从二百文变做了二十两。 那红衣少女在京中黑道上人面甚广,三转两折,居然便给她打听出了杨之易的下落,当下设法筹钱赎他出来。岂知昨日在大街上骗得十两银子,一转身居然全被扒去,连原本囊中的几钱碎银也不翼而飞。垂头丧气地回到银杏店,便遇上许承,将她轰了出来。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心中格外气苦,发现桓震在后尾随,正好拿他出气。这一日恰恰约了这帮小乞丐在那胡同见面,心中一转,已有了计较,当下将桓震引到胡同之中,剥光了他衣服。至于那身衣裳,拿去当铺却只当得二十文。 桓震这才知道事情始末,想起忠臣之后居然沦落一至斯境,不由得大为叹息。杨太夫人怒道:“那等逆子,何必救他!但由得他自生自灭去罢了。”杨渊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也知道太婆婆不管自己爹爹了,当下小嘴一瘪,哭了出来。阴影中又有一人低声抽泣,却是杨涟的妻子。 他却看不得这等场面,当下便要替杨家出了这笔赎金。二十两于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这一付之后,腰间就只剩下了几两碎银。当下商议妥当,明日便由桓傅两人陪同那少女前去赌窝,赎杨之易出来。 我是谁? 这一回的回目“乃翁”,既是指杨渊的父亲之易,又是指之易的父亲杨涟。杨渊和杨之易,都是不肖子,可是两种不肖大大不同。 卷一顺流逆流二十九回赌命 (起5Y点5Y中5Y文5Y网时间:2005-5-1715:4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52) 这一夜桓震便也在那谯楼之中暂且栖身。次日一早,同了那少女和傅山一道,往那拘禁杨之易的所在去。到得门前,那少女跨上一步,伸足便踢。只踢得两下,大门霍然而开,一个满脸横肉的黑面汉子探出头来,骂道:“哪个雁啄了眼的,在此撒野!”瞧见那少女,居然便是一怔,一语不发,回身入内去了。过得片刻,却同着另一人走了出来,桓震看那人时,只见生得尖嘴猴腮,眼如绿豆,目光四下乱扫,确乎是一副标准奸人模样。 那少女一撇嘴,道:“二十两咱们带来了,快放姓杨的出来!”绿豆眼瞪大一对小眼,如同瞧甚么稀奇物事似的将她上上下下瞧了一回,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道:“太少!”那少女怒道:“昨日你不是说二十两么?”绿豆眼冷笑道:“昨日便是二十两,现下却是八十。如何,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罢。”她却哪里来这许多银两?便是将自己连同桓震傅山一起卖了,也是不够。当下驳道:“这是甚么利钱,一日便翻四翻,眼中还有王法么?”桓震只觉得“王法”二字从她口中说出,着实不伦不类,却听那绿豆眼道:“王法?爷的说话便是王法!爷耐心不佳,倘若明日再不来赎,那可要剥光了姓杨的衣服,挂在城楼上示众去。”说着回头便要进去,却又停下步子,道:“明日还钱,便是一百六十两。”那少女面色气得发青,戟指大骂,绿豆眼哪里睬她,袖子一摔,洋洋得意地就要离去。 傅山突然叫道:“我和你赌!”绿豆眼一怔,转过身来,似乎没听清傅山说话,反问道:“你说甚么?”傅山又说一遍,绿豆眼倒像遇着了甚么好笑之事一般,扬起了头哈哈大笑,好半天方道:“你要同我赌?你知道我是甚人?”那少女急扯了傅山一把,道:“赌不得!这人是京中有名的赌棍,绰号‘大猢狲’的,百赌无一输,你决然赌不过他!”大猢狲听得那少女讲说自己名声,洋洋得意,笑道:“女娃儿倒也知机。小子,老爷不愿与你这等无名之辈较量,快快滚罢!”傅山呵呵一笑,道:“安知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大猢狲脸上变色,怒道:“给你脸你却不要。”对那黑面汉子道:“去取马吊来。”转头对傅山道:“你既前来会我,赌具当由我挑。”傅山一笑默认。 不久马吊取来,更有两人搬了一张高几,放在门前。大猢狲抓起马吊,洗了两洗,道:“马吊本是四人,但你我赌赛,便两人也是无妨。我庄你闲,来罢!”傅山摇手道:“且慢,还没下注,怎地便要开赌了么?”大猢狲一笑,道:“小娃儿聪明得紧。好罢,赌甚么?”傅山笑道:“那也不大,倘若我们赢了,便将姓杨的放了出来,所有债务,一笔勾销。”大猢狲嗤道:“还没赌便想着赢么?好罢,爷爷便答应你无妨。那么若是输了呢?”傅山道:“凭你处置。”大猢狲冷笑道:“若要刁难于你,岂不堕了爷爷的名头?本朝太祖曾经下旨,凡参赌者一概斩手,我也不要你银钱,只消你三人之中随便哪个,留下一只手来罢了。”傅山击掌道:“便是如此。”当下与他每人取了八张纸牌,斗将起来。 大猢狲先前甚是轻松,一直脸上挂笑,后来愈斗愈是神色凝重,终于将牌一抛,道:“不斗了!”原来赌棍斗牌,斗的并非当真是牌,却是比试出千伎俩。傅山少时喜学旁门,加上父亲开个医馆,平时来往江湖客人甚多,他但凡见着这等千术,必定缠着要学,又是心思聪明,一学便会,竟给他学成了一个出老千的高手。大猢狲与他相较,居然占不了上风。他是一个成名的黑道人物,自也识得进退,当下抛牌认输。傅山也就不为已甚,要他放杨之易出来。 大猢狲闻言,脸上神色甚是尴尬,低头想了一回,咬牙摇头道:“你便是要砍去我双手当柴烧,姓孙的也没一个不字,那姓杨的却放不得。”桓震心中大奇,心想那杨之易不过欠了些许银钱,哪能抵的上自己的一手?其中必定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缘故。那红衣少女似也想到了这层,满面疑惑之色。傅山拍手道:“那么我可要去江湖上四处宣扬,说大猢狲是个无信无义,毫没赌品的家伙!”大猢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许久方咬牙道:“那也由得你去。”桓震忽道:“你与杨家有仇么?” 此言一出,大猢狲面色骤变,再不说话,径自回去了,却将大门关得严丝合缝。桓震沉吟道:“多半便是如此了。”傅山点头以示赞同,那少女却不明白,问道:“甚么如此?”桓震道:“这个甚么猢狲,必然是杨家的仇人,或与杨大人结仇,或与杨之易结仇,他有意设下圈套,骗了杨之易去赌,却教他欠下大笔赌债,归还不得,到时便可到处宣扬杨涟的儿子好赌成性,负债累累,大坏他的名头。”那少女恍然大悟,道:“不错,他宁愿自己一手被砍,宁愿江湖名声一塌糊涂,也不肯放杨之易出来,便是要天下都知道杨涟一世忠贞,生个儿子却是这般无行匪类。” 桓震道:“走罢!”那少女一把拦住,问道:“难道不管姓杨的了么?”桓震摇头道:“莫非你想冲进去抢人不成?”那少女气道:“那便如何?啊,我知道了,你定是怕了他们。哼,不用你也罢,姑娘自己去便是。”桓震笑道:“我怕他们作甚?只是目前连对方是如何与杨家结下的梁子也都不知,贸贸然闯将进去,能讨得了甚么好去?”那少女面上一红,仍是强言道:“那么你待怎样?”桓震道:“咱们先回谯楼去,问问太夫人可知甚么底细,然后对症下药不迟。”那少女虽然心中不忿,却觉他说话很是有理,当下也只得从了。 三人回到谯楼,将事情经过说与杨太夫人听了。太夫人苦苦思索半晌,却想不出杨涟生前可曾与一个姓孙的黑道中人打过交道。桓震自语道:“这却怪了。难道另有旁人不成?”几人想了一回,都猜不透个中究竟。然而总不能坐视杨之易被困,何况那大猢狲既然存心羞辱杨门名声,大约近日便要想个甚么刻毒法儿折辱于他,杨之易一身性命固然要紧,杨家的清誉更是不能不顾。 想来想去,都觉此事关键,还是在那大猢狲身上。须得弄清了他与杨涟因何结怨,此事才有处下手。那少女在京中地头熟络,当下自告奋勇地要去打听消息。她这一去,直是整整一日方才回来。一上城楼,便要了水来痛饮一番,喘匀了气,这才道:“我四处探问,大家都说那大猢狲近来跟甚么官府中人过从甚密,家中时常有官员家仆模样的人物进出,至于杨涟,却从没听他提起。”桓震紧皱眉头,来回踱步,只是想不出他为何要做这等事。没奈何,只得再往大猢狲家走一遭去。 此时天色方黑,正是华灯初上,三人跑到大猢狲家,却扑了个空,前日那黑面汉子说道,大猢狲应人相邀,到春华楼吃酒听曲去了。三人向他问明春华楼的所在,当即又赶了过去。桓震在前世的时候,便对夜总会一类地方十分不感冒,未来之前,心中只想这甚么春华楼多半与后世的KTV一般,也是那种灯红酒绿,叫人头痛的地方,岂知甫一进门,竟然一片寂静,人人抬起了头,痴痴地瞧着二楼上,倒教他疑心自己进的不是酒楼,却是私塾。 随着众人目光望去,那楼上平台却是一片空荡荡地,并不见有甚么稀奇物事。他心中讶异,扯了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一把,细声问道:“请问老哥,这是在瞧甚么?”那中年汉子瞥他一眼,嗤道:“哪里来的土包子,竟连小苏三也未听过么?”苏三桓震是知道的,那是正德年间北京的一个名妓,绰号玉堂春的便是。至于甚么小苏三,却是闻所未闻。那中年汉子见他果然不知,当下道:“小苏三是咱们这里的一个名妓,极擅歌舞……”一句话未说完,但听众人大声叫好,鼓掌喧闹之声此起彼伏,仿佛一时间又从私塾变做了菜市。那汉子顾不得桓震,只将手一指楼上,示意“那便是小苏三”。 桓震向二楼瞧去,却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看来至多不过十四五岁,袅袅婷婷地行将出来,向着台下福了一福,也不说话,但见回目一盼,琴师当即操弓调弦,拉起一支“眼儿媚”来。那女子舞起云袖,且歌且舞,道: 慵倚秋千醉风恬,月静鸟谈天。莺歌清宛,鹃啼凄切,孰更堪怜?依山白日悄悄坠,天际晚云闲。送云归去,邀来花影,伴月同眠。 离别情愁泪苦干,空付了青山。清溪不晓,风华心思,强做千帆。人间多少痴心事,无故总纠缠。也应有恨,要哭只怪,尘世纷繁。 桓震听她歌声宛转清越,高时自高,低时自低,虽然年纪幼小,倒把那词中一股凄然之意唱得纤毫毕现,不由听得出神起来,竟忘了拍手叫好。哪里是他一个人忘记了叫好,楼中许多酒客,也都沉醉歌中,有的手中擎着酒杯,听得出神,酒水顺着手腕直流下来。一时间楼中只是一片寂静。傅山文学上的造诣远过桓震十倍不止,听此曲时,虽然对仗不甚工切,但字里行间自有令人回味之处,也是暗暗称赞。红衣少女却听不懂甚么曲子词牌,只知两个男人瞧女孩儿瞧得出了神,心中大大不快,当下伸足在桓震脚背用力一踩,桓震突然吃痛,不由得大叫一声,引得人人侧目。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回初识 (起6F点6F中6F文6F网时间:2005-5-1721:3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15) 桓震这一声叫,当下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对他怒目而视。那大猢狲果然也在这里,方才凝神听曲,并没留心桓震进来,此刻一见之下,当即低了脑袋,拔脚便溜。桓震却也已经瞧见了他,正要上前阻拦,那红衣少女已是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他前襟,手腕一翻,前日用以威胁桓震的那柄刀子,此时又架在了大猢狲颈中。楼中众人大哗,便有怕事的渐渐退去。桓震不由苦笑,心道这女孩儿怎地如此喜欢动刀子,不过她转眼之间便将对方制住,倒也算得大功一件。当下问道:“杨涟的儿子在哪里?”大猢狲极力缩着脖子躲避刀锋,讪讪地道:“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刀子还是稍稍拿开些儿的好,免得一个不小心,弄死了我,姓杨的可就大大不妙。”那少女却也略有些忌惮,揪着他的手略微松了一松。 大猢狲脖子略感轻松,语气却又硬了起来,道:“要杀要剐由你,要姓杨的,却是没有。”桓震只觉事情不对,便是他与杨家有甚么天大仇恨,也不至于拿自己性命赔了进去,只为败坏一番杨涟死后的名声罢?就算终于给他目的达成,自己可也已经死了,那又有甚么用处?只是却难想个甚么法儿,从他口中掏出事情究竟。 正在那里犯难,忽然听得一阵呼喝之声,一群青衣汉子,个个手持棍棒,冲了进来,将三人团团围住。再看酒楼中时,满堂宾客已然逃得个个影踪不见,只是角落里还坐着两人。桓震一眼瞧见这两个人,不由得便是一怔,原来却是那日在银杏店一同目睹杀人现场的那个少年公子,和他的那个老仆。心中暗自嘀咕一声见鬼,怎地每次遇见他总没好事?这帮青衣汉子,却是这春华楼豢养的家丁护院。有人在楼中闹事,他们自然应召而至。为首的一个喝道:“你这三个小贼,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晓得打听一下,京中哪个不知道金文彪的大名,却来老子的地盘撒野。”桓震知道不妙,自己挑了人家的场子,放在后世,这件事决然不能善了。倒不知明代的黑帮,是不是也如二十一世纪的黑社会那般? 金文彪以前是一个草莽大贼,在顺天府一带颇有声望,几年前讨了老婆,这才洗手不干,到春华楼做了护院首领。他人虽归隐,江湖上威名仍盛,寻常小贼都不敢在他眼皮底下寻衅闹事。今日正在家中逗弄儿子,突然听得手下飞报,说有人在酒楼打架,吓走了若干客人,当即领着一帮护院赶来,将桓震等人堵了个正着。 这一桩事情,桓震却知是自己这方面占不住理,当下没口子地打躬作揖赔不是。金文彪也是个老江湖了,知道赶狗莫入穷巷的道理,再者瞧这两人,也不是甚么江湖中人,本想教训这两个不知高低的外路人几句,就此作罢,哪知那少女却不吃他这套,笑道:“金大爷罢?咱们自寻此人说话,却不耽误你大爷的公干。” 这一来,金文彪脸上便大大挂不住起来,冷笑道:“大爷虽然多年不曾与人动手,却也不惧你这等小角色。”将棍一摆,喝道:“是一个个的上,还是一起上?”那少女眨眨眼睛,奇道:“我干么要和你打架?我只是找他罢了。”说着手下一紧,刀锋嵌入大猢狲皮肉,痛得他大叫起来,倒像与那少女说话唱和一般。金文彪哭笑不得,心想这般毫没江湖经验的,也敢四处闯荡,真叫人笑掉大牙,他金文彪何等身份,怎能欺负这么一个小女子?当下摆手道:“你说得对,我不跟你打架。只是你在此搅闹,坏了我家的生意,快快走罢!”那少女听见他承认自己说得对,很是得意,一声轻笑,道:“谢谢啦!”押着那大猢狲径自出去。桓震早已给她吓得一身冷汗直流,连忙跟上。 出了春华楼,三人寻一个僻静所在,将大猢狲望地下一丢,也不理他,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逼供的种种手段来。桓震是从那种地方经历过来的,说起来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居然如数家珍一般,只听得大猢狲面色发青,嘴上却仍是硬撑。 恐吓一番,并不奏效,那些刑讯逼供的法子也不过说说而已,总不能当真在他身上一一试来。没奈何,也只得放他回去。只是这么一来,桓震的疑心却又重了一层,对于自己原先那甚么报仇之类的推测也愈发觉得靠不住起来。若说一命换一命,有些亡命之徒容或有之,但只是败坏一下仇家的名声,便赔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究竟甚么样的仇恨,能叫人做这种蚀本生意? 那少女虽然甚不甘心,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一则不知杨之易究竟被关在何处,二则就算给她查到了,对方必然有层层把守,凭自己这几个人,决难闯得进去。只得跟着桓震闷闷离去。她逼供不成,很是窝火,不住在桓震耳边聒噪,桓震只是随口答应,心中却在想着方才那个少年公子。不知道甚么缘故,也许是因为两次与他相遇,都要撞上些倒霉事情,自己每次见他,都有一种很是古怪的感觉,在心头盘旋往来,挥之不去。他说不出那是一种甚么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将会带着他走向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再回春华楼,要见一见那个少年公子。 他这一次却不要傅山和那少女同行,单身独个回到了春华楼。一路之上,都在担心那少年公子是否已经离去,若是碰不上他,往后不知可还有机会见面。待到进了门,眼光便向方才他所坐的那个角落飘去,一瞧之下不由得心里便是一沉:那处有人倒是有人,只不过坐的却是两个肥头大耳的富商。他心中暗叹无缘,转身便要离开。 哪知道一转身,竟见那少年公子正站在他身后不足一丈之处,冷冷地道:“你在寻我么?”桓震一惊,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中十分奇怪,怎地他会知道自己定要返来寻他?那少年公子也不多说,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便走。那老仆便在门口等候,一看主人出来,面露喜色,连忙上前搀扶。那公子一甩手,呵责道:“对你说过多少次,我不是小孩子,不消得你扶!”老仆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点头。那公子也不理睬,径自上了一辆马车,桓震本待跟着上车,却给那老仆伸手拦住。 那公子怒道:“好奴才,胆子愈放愈大,连爷的客人,你也敢拦了么?”那老仆连称不敢,连忙退了开去,由得桓震上了车,自去前面驾辕,却是时不时地转头向后窥视。桓震暗笑他太过小心,又不是甚么皇亲国戚,值得像大熊猫一般地护着么?当下通了自己姓名,一面请教那公子的高姓大名。他却迟疑片刻,这才道:“我姓朱,名信,草字田木。”桓震点头道:“原来是朱兄。”朱信哈哈一笑,道:“不敢,在下虚度一十六岁。”桓震笑了一笑,并不与他去辨。 两人扯了一番甚么久仰之类的套话,朱信便道:“方才我听百里兄向那人要杨涟的儿子,那是何故?”桓震心下迟疑,不知当不当与他讲,这一迟疑,面上微露犹豫之色,却给他看了出来,不悦道:“桓兄莫非信不过我么?”桓震心道确是信不过你,初次见面便来问我这些,我怎知你靠得住靠不住?他心中虽然存了这个念头,口中却不能说出,只笑道:“田木兄说哪里话来。在下并不认得甚么杨涟,田木兄大约听错了罢。”他说自己并不识得杨涟,倒也不是骗他,杨涟早在数月之前便已经死了,他又怎会认识? 朱信点了点头,叹道:“在下原本敬佩杨涟是个忠臣义士,听人传说他后代很是落魄,想要结识一番,倾力相助的,既然桓兄也不认得,那可着实可惜得紧。”桓震听他口中说十分可惜,脸上却没半分惋惜的神色,心中暗笑论起装洋蒜来你还差的远,当下也一本正经地大叹可惜之至。朱信见他并不上当,眼珠一转,又道:“也罢,既然桓兄不认得杨涟之子,咱们就此别过。”他说这句话时,却将“之子”两字咬得格外加重,桓震一听之下,便即知道自己方才咬文嚼字的小花招已给他听了出来,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好在车中黑暗,却也瞧不见他面色。 我就是我 想必各位都知道朱信是谁了罢。明清人笔记中多有记载,崇祯在做信王的时候,为了免受迫害,必须韬光养晦。他心里很是郁闷,因此经常带着个太监在京城街道上晃荡,走得累了,还特别喜欢在街头酒肆喝酒。这里写桓震两次在娱乐场所碰到他,应该不算荒诞。只不过他出居信邸当在今年年底,我现在这么写恐怕不合于理,各位只当没发现罢。现年十六岁的崇祯,大权尚未在手,多疑、不信任别人、善于掩饰自己等等容或有之,但是性格该当不会暴戾好杀到那种程度。另,这两回写来感觉十分不好,有人说我写得水,其实连我自己也都觉得水。所以我要闭关……为时一晚上,明天照常三回。 起6F点6F中6F文6F网6F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一回信邸 (时间:2005-5-189:1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85) 桓震只觉自己心思给对方看了出来,心中很是不爽,暗想我一个二十五岁的现代人,难道玩起心眼来竟还能比不过你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么?心念一转,便想到这人定是对杨涟甚有兴趣,他前世跟许多公司谈网页买卖的时候,便积累下了一个经验,愈是想要什么物事,愈不能表现出对这样物事的兴趣,否则定会给对方趁虚而入,加以要挟。愈是奇货,愈是可居,此刻既然你想打听杨家的事情,我就偏不告诉你听。当下将错就错,一拱手,道声“搅扰”,伸手推开车门,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去。他心中料定,走不出十丈,那朱信必定会叫他回去,岂知二十丈三十丈也走完了,仍不见身后有人追上来请他留步,渐渐心中发虚起来。 又走一程,仍是并无半点动静,终于忍耐不住,猛地回过身来,却见那个老仆,正站在距离自己四五丈远的地方,似乎自从自己离开马车,他便在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了。桓震心中不悦,心想初次见面,如何你便叫人跟踪我起来?当下招手叫那老仆过来,问道:“可是你家主人教你看我去往何处的么?” 他本意之中,原是料想朱信定然是估中了自己离开之后便会前去寻杨家人,故而命那老仆跟随在后,看自己往何处去。没成想那老仆却答道:“并不曾,爷只吩咐小人,若是桓公子半路突然转身,便请回马车中一叙;若是一路上竟不回头,不论桓公子去往何处,都可作罢。”桓震大奇,心想此人怎知我定会回头?他虽觉自己行为给人家料中,心下略略有些不快,但却更好奇这朱信为何要令人如此这般办法,当下随着那老仆,又走回了马车停泊的所在。 他伸手拉开车门,跳上车去,朱信正靠在那里,双目微闭,似在打盹。听得车门一响,仍是阖着眼,动也不动地说道:“桓公子么。”桓震听他语气之中并无询问之意,想来是料定上车的必是自己了,心中奇怪,当下直言相询,朱信笑道:“某的家仆,料还不敢一声不出,自行跳上车来。”桓震给他一语点破,也觉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自己怎地便没想到,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朱信指着对面座位,道:“请坐。”桓震也不与他客气,径自坐了下来,与他对面相视。瞧了他片刻,叹道:“我真不知你是甚么人。”朱信笑道:“我是甚么人?”桓震摇头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熊廷弼陷落辽东,败坏封疆,乃是国之罪人,杨涟既然受他贿赂,也当一体同罪,便死也死得遗臭万年,至于破家完赃,也是应有之义。家长既然作恶,他的子孙后代,又有甚么值得可怜了?”朱信连连摇头,道:“桓兄待我不诚!”桓震反问道:“何以见得?”朱信笑道:“那又何必见了方知?”搬着指头,将桓震自从见杨太夫人那日之后的行踪,何时到了何处,见了何人,何时离开,一一数说了一遍。桓震大惊,心想难道自己已经被他跟踪了整整两天不成?瞪大了眼睛瞧着朱信,不由得背后满是冷汗,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一刻他心中只道此人意图对自己和杨家不利,是以竟作了拼命的打算,料想凭自己二十五岁,身体健康,这么一个十六岁的瘦弱少年,便掐也将他活活掐死了,身子微微欠起,双臂蓄力,只要朱信一句回答不善,便要扑上去卡住他脖子。 朱信眼中微露惧色,旋即笑道:“我自是朱信。”桓震一怔,瞧了他半晌,身体慢慢放松,坐回座位,一时间只觉得全身无力,心中来回盘旋,只是一个念头:这人究竟是谁?朱信见他已经打消了袭击自己的念头,当下也放了心,道:“桓兄仍是不肯说么?”桓震摇头道:“你既已尽数知道了,那又何必我说?”朱信笑道:“我知道的,与桓兄亲口所说的,究竟又是不同。”桓震心中一动,心想他这是何意?正寻思间,却听他又道:“桓兄莫非仍然疑心,我是如何能够对桓兄行径了如指掌的么?”桓震被他问中了心中疑窦,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 朱信哈哈一笑,揭开车帘,对那老仆道:“叫他们来。”那老仆犹疑片刻,应了一声,不知从袖中摸出个甚么东西,取火折子点燃了,但见一道焰火直冲夜空,不过须臾时分,但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车外道:“属下等六人参见主人。”朱信淡淡地应了一声“好”,转头对桓震道:“桓兄可明白了么?” 桓震沉心一想,当即霍然大悟,原来这朱信所以对自己行踪能如亲眼所见,那并不是他本人整日跟在自己身后,却是豢养了一群暗探式的人物替他卖命。转而想到,他此刻既然当着自己之面叫这一众暗探出来,一则是对自己示以信任,一则更是向自己示威,暗地里警告自己,若是不与他为友,那么这些暗探既然能够跟踪,也就能够杀人。 他想通了这一层,心中对于这个少年公子的真实身份,却更是一团迷雾。他既能够养的起暗探,又有这必要去养暗探,想必也是甚么官宦人家子弟;只是自己一介白丁,囊中空空,毫无名气,他这般盯上了自己不放,又有甚么好处了?然而苍蝇不落无缝之蛋,必定是自己行事之中哪一点引起了他注意。回想来京几日,除却杨家这桩事能称得上是一桩事情之外,其余尽皆不值一提,加上方才又是一见面便问自己杨涟之事,那么他必是冲着杨涟而来的了。他虽然肯定这一点,但却猜不出对方是敌是友。现下杨之易尚未脱困,自然不能胡乱讲话,当下摇了摇头,那不是说自己不明白,却是说虽然明白了,仍是甚么也不能说。 朱信瞧着他一瞬间神色连变了数变,自然便解他这一摇头间的涵义。他叫这些暗探出来,虽然确有威胁之意,但是桓震抵死不讲,他也不能怎样。当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当真作别了罢。”对着车外道:“徐应元,你叫人送桓公子回去。” 桓震耳中听得这“徐应元”三字,犹如当头打了一个霹雳,瞪大了眼睛,望着朱信,只是发呆。忽然道:“你……”朱信眉头一挑,反问道:“怎么?”桓震原本想要说“你便是崇祯”,一转念间,却又吞入了肚子中去,摇头笑道:“没什么。”一来此刻的朱由检仍是信王,叫他“崇祯”殊为不伦不类;二来桓震一句话即将脱口而出之际,突然想到,现下的情形乃是:自己已然晓得他是朱由检,而朱由检自己却并不知道这点。 自打那日过卢沟桥以来,桓震每日闲暇时总是苦苦思索,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究竟能够做点甚么,才能改变将来的命运,最后的答案,被他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便是崇祯。他在后世之时读过明史,又读过许多演义小说,对于崇祯皇帝的残忍好杀,暴躁多疑甚是印象深刻,知道若不是崇祯自毁长城杀了袁崇焕,女真未必便能入关;若不是崇祯刻薄寡恩,将一众大臣杀的杀逐的逐,满清挥军南下之时,也不至于举国无人相抗,甚至铁骑所到,处处望风披靡;若不是崇祯小气吝啬,舍不得发内帑赈灾,却要兵士捉老鼠填肚子,也不至于整个大明朝的军队如同一条蛀满了蚁穴的长堤,外族的洪水一旦冲来,立刻便全面崩溃。 他想来想去,在这个君主专制时代,内忧外患交织,想要自立门户,必定不能兼顾内外。倘若在内战之时,女真打了进来,那自己可就成了李自成张献忠一般的人物,这一条道路,早在一开始便被他给否定了。还有另一条路:如今的朱由检,年方十六岁,尚未登基,还是那个惧怕魏忠贤如惧虎狼,每日不是闭户读书,就是闲荡饮酒的信王。倘若自己能够在他登基之前取得了他的信任,至少能够对他施加一定的影响,哪怕只保住袁崇焕一条性命也是好的。然而这个想法,想来容易,做来却难。崇祯此人性格优柔,任察而果杀,想要取信于他,简直难过上青天。历史上真正得他信任的倒不是没有,可惜全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监。 这种种千头万绪,在桓震脑中已经思谋了许多时日,此刻一见朱由检本人,立时圆转起来,不论如何,现下自己已经知道他身份这件事情,决然不能给他瞧破了。当下说几句闲话,岔了开去。他既知朱信便是信王,自然不能轻易离去,然而方才两人已经道别,此刻若再赖着不走,不免招人疑心,倒不好办起来。没奈何,宁可此刻暂且先走,也不能让朱由检对自己起了怀疑之心。 当下一推车门,跳了下去,回身向着车上拱手道:“这就告辞。不知以后可能再见?”信王一笑,道:“听天由命罢。”桓震本拟他会出言挽留两句,自己便可顺水推舟,再与他接谈。既知道这是信王,自然不怕他迫害杨家,或许这桩事情还能得他臂助,哪知道他竟连容后再叙的漂亮话儿也不说一句。这一下当真没了办法,只有转身便走。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二回五人 (起4A点4A中4A文4A网时间:2005-5-1820:4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92) 桓震虽然颇不甘心,但是话已说绝,不走是不行的了。他站在街中,望着夜色中信王所乘的马车辘辘而去,想到这一分手,以后不知可能再有机会接近这个未来皇帝,心中忍不住追悔不已。懊恼了一阵,终于无法可想,只得慢慢走回谯楼去寻杨家四口。其时已经是深夜,杨太夫人、杨夫人和杨渊都已经睡熟了。傅山和那红衣少女却都不曾睡,两个人坐在那里,一面等待桓震,一面闲聊胡扯,打发时间。 傅山看见桓震上来,叫道:“大哥快来,咱们想出了一个法子,管教能顺顺当当地劫了杨之易出来。”桓震大喜,连忙催他快说。傅山不慌不忙地道:“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要救得杨之易,全在这十个字上。”说着与他嘀咕了一番,桓震听了,也是大声称好。只是细细盘算之下,傅山这条计策,至少须要四个人方能成事,自己这里三个人固然全都要去,终不成让杨家的三个妇女一个孩子,也都披挂上阵罢?然而这桩事情,又不是能够请外人助拳的。这倒一时没了计较。桓震突然想起信王门下那几个探子来,心想这等人身手定然不差,倘若得他们相助,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直接冲了进去,抢人便走,何等干脆利落。只是刚刚才与信王失之交臂,此刻却到哪里再寻他去?然而杨之易却又不能置之不理,说不得,便是三个人也要硬着头皮上了。 岂知次日一早,刚出得谯楼,便见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不知看些甚么。桓震分开人群,奋力挤进去看时,却是一张告示,说是甚么杨之易代父泣告,家贫不能奉养母亲祖母,鬻子求活云云。下面还盖了一个殷红掌印,倒像是用血印成的。桓震甚是惊讶,挤将出来,与傅山和那少女说了,两人也是十分惊讶,不知怎么会有这等东西突然出现。 正要快些回转告知杨家人,却听围观人群当中一个挑着担子、菜农模样的道:“杨大人一世清廉正直,想不到死后遗族竟然这般凄凉!”旁边一个似乎是个屠夫,粗声大嗓地应道:“正是正是,杨大胆的为人,咱老子向来是十分佩服的。”又一个小贩打扮的道:“杨大胆是谁?”那屠夫嗤道:“杨大胆你也不知么?杨大胆便是杨大人的绰号了,当日他给下狱的时分,当真是胆大过人,宁死也不低头,始终也不曾认得赃,那汪……”他想了一想,始终没想出是汪甚么来,只得道:“汪大人,不是说‘世岂有贪赃杨大胆在’么?”他此言一出,菜农小贩纷纷应和,一个头戴方巾,生员模样的笑道:“你说错了,不是‘杨大胆’,是‘杨大洪’,杨大人的别字叫做大洪。”说着不由神往道:“世岂有贪赃杨大洪哉!”他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说些甚么别字,那几个贩夫走卒却并不睬他。那菜农道:“我瞧大胆也没甚错,杨大人敢去捋那人的虎须,可不是大胆了么?”众人又是一阵纷纷附和。 那屠夫性子甚急,焦躁起来道:“管甚地大胆还是大洪,现下杨大人的儿子要卖杨大人的孙子了,难道咱们便眼睁睁瞧着不理么?”那生员击掌道:“正是,尊兄言之有理,晚生这里却又一议,咱们写了捐帖散去,各人凭自己力量认捐,若能少助一二,岂不也是一桩千古美事?”众人纷纷称是,当下那生员便要去写帖子。 只听人群之中,一个人尖声说道:“一班无知愚民,尔等全给那杨之易骗啦!”众人瞧时,原来是一个读书四十年不中的老童生,名字叫做范晋,生得扫帚眉,尖下颏,两撇鼠须,勾肩缩背,样子十分猥琐。这人屡考不中,后来便索性弃了学业,做了街巷间一个包揽词讼的讼棍,官府黑道皆有勾结,时常做出些事来,远近驰名,人人皆知是著名的血吸子,惹不得。他这等人,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当下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便要散去。范晋见无人理睬,急道:“怎地尔等不信么?我对尔等说,那杨之易是一个好赌成性的赌棍,甚么家贫无力赡养母亲,杨涟临死留下的钱财,全都被他将来赌博花销尽了。前几日我还在大树胡同那边瞧见他伏在赌摊上耍钱,后来百赌百输,想是没钱还债,给人扣了起来罢。” 这等人素日胡扯八道惯了,怎会有人相信他口中言语?一个后生突然在旁道:“原来那日我瞧见的便是杨之易?”众人看他时,却是一个卖烧饼小贩,向来买卖诚实,信誉甚好,再问他究竟瞧见了甚么,原来这小贩那日走街串巷,经过大树胡同,远远看见一群粗汉,拥着一个破衣烂衫的文士,推推搡搡而去,他不愿多管闲事,径自叫卖烧饼去了。此时给范晋一提,立时便想了起来。若说范晋口中说出之话都是放屁,这个烧饼小贩言之凿凿,却教众人不由得信了几分。当下便有人纷纷议论,说甚么父贤子未必肖啦等等。多数人却仍是不信。 那少女与杨家素来相好,听着众人纷纷议论,便即有些按捺不住,双眉一挑,面露怒色,就要上前呵斥那老童生范晋。桓震一把扯住,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可莽撞。敌暗我明,还是观望为上。”她面色一红,甩脱了桓震,将头一偏。桓震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鼻尖。 这时只见人群又是一阵喧哗,一个中年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挤将进来,倚在墙上,拍着那鬻儿告示大哭道:“好狠心的夫啊!”跟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个不了,说的既是湖北话,又是边哭边说,语音很是模糊,桓震好容易听了个大概,却是埋怨丈夫狠心将儿子卖去,一时间不由得大大惊讶起来:杨之易的妻子自己却是见过的,虽然穷困,可没潦倒到这等乞丐般的地步,身上衣服固然破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哪里有如此邋遢模样?这女人自然不是杨之易的妻子,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作怪的?当下不由有些发楞,岂知他这一会愣神,却坏了大事。 众人自不会知道杨之易的老婆竟也有人冒充,那些原本半信半疑的,一见她哭哭啼啼,当即信了八分;那些原本便信八分的,现下就十足当真了。范晋怪声怪气地叹息道:“杨大人一世英雄,生个儿子却是这般无耻,真是可怜啊可怜!”众人平日虽不齿他为人,此刻听了这句说话,倒觉十分有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但凡世间谣言,都是如此,愈传愈是活灵活现,这群谣言源头四散而去之后,或说与丈夫听,或说与妻子听,或说与朋友听,一传十十传百,杨之易这个嗜赌鬻子的名头便算是打出去了,甚至有人还说得如同亲见一般,道是某月某日杨之易将儿子卖给了谁,还有说是他连老婆也都卖了的,便在某某家青楼,竟也真有那等无聊之人,居然巴巴地赶了去光顾。 桓震见了这等情形,一发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正确,那大猢狲定然是为了甚么目的,要大坏杨氏一门的名声。只是究竟为了甚么,这却无处着手。瞧事态发展,对方似乎并不想伤害杨之易性命,现下既然谣言已起,对方的目的也算基本达到,近日便该当放杨之易出来,要他做过街老鼠,被大众戳脊梁骨了。己方虽然这一回终于失败,好在杨之易性命无碍,也可松一口气了。至于谣言,传谣原就是人的天性,尤其是杨涟这等名人之谣,更是人人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那也只好由得他去。 不论如何,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桓震想起自己早就要去山西会馆探问周老消息,却给杨家这件事情绊住了不得闲,算算囊中盘缠所余不多,还是快些办完了事上路的好。当下便要与那红衣少女告别了,心中倒隐隐有些舍不得。两人站在街中,挥手告别。桓震瞧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间想起,自己与她这数日相处下来,竟然彼此都未通姓名,连忙高声大叫道:“姑娘,芳名可能见告?”那少女听得他呼唤,回头一笑,俯身在地下拾起一块石子,在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包了,远远向桓震掷了过来,笑道:“我姓颜!”桓震手忙脚乱地接了,一面大声道:“我叫桓震!”但见那少女冲他挥了挥手,径自去了。他伫立良久,方才看自己手中,却是握了一条淡绿色的帕子,散发出浅浅香气,仔细看那角上,却是绣着“佩柔”两个小字,心中道:“原来她叫做颜佩柔……” 你管我是甚么呢 这个红衣女郎暂时退场。我始终没有写到她的身世,那是以后的话题。不过也许有人可以从本回的回目和她的名字上猜出她的身份来历。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三回重逢 (起1C点1C中1C文1C网时间:2005-5-191:1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750) 京中的山西会馆,总共也只有那么十四五家,桓震一间间地问去,却都说不曾见过这般的两个人。直问到最后一家临汾西馆,方才探到了消息,那会馆的一个执事,说是大约七月间确有一对周姓的祖孙,前来落脚,但却只待了不到半月便即离去,此后再没往来,也不知去向何方了。桓震心中郁郁,谢过了执事,告辞回到下处。他与两人相处时间并不算久,对于周士昌在京中的人际关系所知甚少,除却山西会馆,再也想不到还能往何处去探听两人的去向。当日蒋秉采与他分手,只说周士昌进京是为了寻一个旧交替他设法转圜,却没说明那旧交的名姓住处。然而现下要再寻蒋秉采去问,也已不能。 他一面吃饭,一面冥思苦想,猛然记起周老曾在工部营缮所任职,心想若是到该处去问,或者还有记得他的,甚至于他进京之后,曾去寻访昔日同僚,也未可知。只是自己一个布衣白丁,没头没脑地闯到衙门中去,未免太也可笑。况且六部衙门是在内城,若是就这么撞了去,多半要给扣一个骚扰禁宫的罪名,杀头了事。愈想愈觉希望渺茫,不由重重叹气。恰好伙计送菜上来,听得他拍桌长叹,也是好管闲事,便问他何事烦心,听说要寻工部营缮所的官员,当下笑道:“那有甚么难了?”说着伸手向东一指,道:“朝阳门外现下正有大工程,客官一早去工地上候着,定能见着营缮所的主事。”桓震甚喜,顺口问道:“甚么工程?”那伙计左右一瞧,摇摇头,闭紧嘴巴去了。 桓震虽觉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道明日便能打听得周老消息,甚是高兴,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次日一早,便约了傅山一同往朝阳门去。这朝阳门是北京内城的东门,定名于正德年间,与阜成门隔着皇城相望。两人一路走,便见许多担瓦挑坯的小工,随着行不多远,果然见一片地基,范围甚大,距离内城城墙,不过二三十丈光景,工匠往来忙碌,挖坑的挖坑,竖桩的竖桩,个个热气腾腾,眼中哪有他这两个闲人在?站了片刻,并没人来管他。桓震拦住一个工头模样的,问他管事的官员可曾来,那工头百忙之中伸手一指,跟着便又去了。桓震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却见不远处一个长衣男子,独个儿坐在一堆泥土之上,手中握了一只紫沙茶壶,迷着眼睛小口啜饮,想来便是这里级别最高的人物了。 当下上前与他搭讪,那人是营缮所的所丞,为人性子却也随和,听说桓震要寻数年前做过所正的周士昌,想了一想,道:“当年他做所正之时,我不过是个小小文书杂吏,与他并不相熟。”顿了一顿,又道:“现如今的所正公铭乙,早先与他很是交好,你要打听周士昌的下落,不妨便去寻他。”桓震问了公铭乙住处,谢过了他,顺口问道:“不知这里是甚么工程?瞧来似乎规模甚是宏大。”那所丞苦笑道:“便是厂公的生祠了。”桓震大为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幸”目睹这种中国历史上颇具代表性的个人崇拜建筑,虽然只是地基,占地之广,规模之大,却也教他大开眼界。这时一个工头奔了过来,叫道:“林爷,不好了,那边土坑滑壁!”那所丞霍然跳起,对桓震一拱手,匆匆说声“少陪”,随着那工头疾步而去。 傅山叹道:“这般劳民伤财的勾当,居然如火如荼,当真不知那些大人老爷们都在转些甚么念头。”桓震却知道后世的另一些事情,想了一想,笑道:“若是我对你说,一国之中人人说话吃饭,睡觉拉屎之前都要念颂一个人说过的言语,你相信么?”傅山瞪大了眼睛,道:“这人是谁?是佛祖、观音么?”旋即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佛祖观音并不是人,却是神灵。”桓震叹道:“不是。我说的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傅山摇头道:“我不信。便是本朝太祖,虽然颁行大诰,命令人人阅读,也从没有要百姓如此这般尊奉。”桓震苦笑不答,心想连明朝人也不相信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二十世纪,若是掉转过来,自己是明朝人,恐怕也不会相信这等荒诞言语。 两人并不耽搁,一路问讯,很快便找到了公铭乙的宅子。一问之下才知,原来周老自从离开临汾西馆,便一直在此处借居。这一来真是喜出望外,公铭乙听说老友的女婿来了,自然殷勤相待,一面令人去请周老和雪心出来。过不多时,只听得雪心一面叫“桓哥哥在哪里?”一面奔将出来,瞧见的却是一个蓄起络腮胡子的瘦高条子,一时间竟没认出来,倒在那里怔住了。桓震摸摸自己两腮胡须,心想几个月不刮胡子,连自己也都不认得自己了,何况旁人乎?当下冲着雪心做个鬼脸,嘿嘿一笑,道:“怎地才几月不见,便不认得了?” 雪心大喜,上前扯了他胡须一把,笑道:“桓哥哥,怎地你留了这么一把胡子,看起来好生奇怪。”桓震自嘲道:“哪里是我想留,只是连个剃须刀都没有……”他剃须刀三字出口,立时发觉不对,连忙把下半句吞了回去,过去跟周老见礼。周老却并不知道他这几个月间的遭遇,只道他是刚从灵丘来,当下问道:“你怎地便来了?灵丘可有甚么事情么?”桓震一转念间,便觉能不告诉他们的还是不要告诉,当下只说并无甚事,拿几句闲话撇了开去。 几人说话之时,傅山一直瞧着周士昌面色,只觉他气色甚是不对,过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吞吞吐吐地开口要替他把脉。周士昌这才发觉旁边还有一人,责怪桓震道:“震儿,这是你的朋友罢?怎地也不叫咱们认识一下,好生怠慢。”桓震连连称是,只说傅山是自己来京路上结交的义弟,医术乃是家传,十分精湛,给他看看有益无害。周老听说如此,自然欣然答应,当下坐了下来,请傅山把脉。 傅山两手轮换,直把了一个多时辰,又看了周士昌面色、瞳仁、舌苔,问了他平日一些病状,这才道:“周老此症,称为肺胀。凡人肺脏久病不愈,相互交织,肺脾肾三脏虚损,乃至肺管不利,肺气壅滞,气道不畅,胸膺胀满不能敛降,因有此病。先严早年著书,曾提到此病验方加减,分为水停痰凝、气虚气滞、痰瘀相结三种。我观周老唇暗舌紫,当是最后一种。”周士昌道:“肺胀之症,老夫瞧过许多大夫,早已诊出,至于三种病状,却不曾听医家说起。”傅山笑道:“那是先严自立之说。”周士昌“啊”地一声,道:“佩服,佩服。可惜……”傅山面色一黯,道:“小子自幼从父学习医道,这病却也治得。”说着要雪心记下了几个验方,每日服用。至于那甚么三子猪肺汤,自然便不必多事了。 当晚饭后,几人在院中闲谈,桓震这才知道,原来周士昌当日上京,本意是要寻自己的一个同年,在京中刑部清吏司供职的,请他设法挽回蒋秉采之事,哪料到得京中,方才得知这同年数月以前得罪了魏忠贤,已给削了官职,逐回原籍去了。周士昌无法,只得暂且在临汾西馆住下,候灵丘那边有消息来,再作计较。不久听说蒋秉采罢官还乡,已然离开,想想自己在京无用,也要打点回灵丘去。哪料刚要启程,突然病发,数度垂危,临汾西馆的执事见状不妙,将他祖孙赶出。幸好他虽然病重,神智倒还清醒,挣扎着写了一封书信,雇人送到公铭乙处。公铭乙闻听老友落难,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当下将两人接到自己家中居住。好在这公铭乙是个老年鳏夫,一个独女早已出嫁,家中正是冷清,倒乐得有人做伴。当下周士昌便在公家养病,直至如今。 谈了一阵,公铭乙笑道:“你们一家久别重逢,正当好生聚话,老夫可就不打搅了。”说罢,自去安歇。傅山见状,便也回自己客房去了。又过片刻,周士昌推说身体不适也去了。一时间院中只剩下桓震与雪心两人。 雪心瞧着桓震的大胡子,格格直笑,道:“桓哥哥这胡须当真好玩。”桓震伸手摸了一把,苦笑道:“有甚么好,每日早起洗脸都麻烦得紧。”心中忽然想起,不知有没有法子自己做个须刨之类的东西使用,不然就这么留一世胡子,岂不郁闷到死?他后世学的是机械工程,虽然与须刨并不相干,但一艺通百艺通,细细回想曾用过须刨的内部结构,倒也给他记起了十分八分,只是这个时代,哪里有法子造这种东西出来?不过空想罢了。连带想到,后世的甚么自行车之类,若有合适的材料,要自己做一辆出来也并不是甚么难事。 然而四川虽然产钢,他对炼铁炼钢之类却是一窍不通。若说大跃进时期土高炉的遗迹,幼时在山间玩耍,倒是见过几座的。转而想到不知这个时代的炼铁技术发展到甚么地步了?依稀记得,明代山西一带已经用焦炭炼铁,只是自己却并没见过。钢铁对于制造兵器固然重要,但17世纪中叶的战争,火器已经占了一定的比重,同样的时间,与其花来研究铸铁,不如用以琢磨火药。只不过这两样哪一种都非自己所知,看来以后须得时时注意,遇到此道中人万不可轻易放过。 雪心见他摸着胡须发呆,只道他甚是不喜留须,眼珠一转,突发奇想,跑回自己房间,取了一柄小小剪刀来,笑道:“我来替你剪去,可好?”桓震要过了剪刀,道:“多谢你,我自己来。”剪得两下,发觉自己给自己剪胡子,甚不趁手,当下将剪刀向怀中一揣,道:“等我回房,对着镜子剪去。” 有人说古人不剃须的,没错。古人很是爱护胡须,除非在极端情况下,比如曹操那样在潼关一战中被马超杀得弃袍割须,绝对不会损坏胡子的。但是桓震并不是古人啊。要一个每日刮胡子的现代人,突然留起须来,未免难以忍受。周雪心才十几岁,又是女孩子,不见得会懂得甚么身体发肤的道理。特此说明一下。而且……随便扯别人胡子可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哦。所以各位看我写雪心玩起桓震的大胡子来若无其事的样子……嗯嗯。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四回义方 (时间:2005-5-1911:2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01) [笔者注,回目源出春秋左传:石碏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 桓震所以在京中逗留,便是为了探望周老,确定他两人平安无事。现下既然见过了面,便要赶紧赴遵化去了。起初他应承赵南星,只是为了暂且谋一个栖身之地,后来渐渐起了有为之心,便觉这遵化兵备乃是一方守将,实在是一个可以结交的角色。次日起来,只对周士昌说要同傅山去遵化投傅家的一个世交,以谋进身之途。周士昌见他肯图上进,自是一口答应。雪心素常便给爷爷教训,自己将来要做桓哥哥妻子的,现下才刚跟他见面,又要分别,未免有些不乐。傅山见她嘟着嘴几乎要哭,当下拉着她讲说周士昌用药须得留心之处,雪心关心祖父,给他这么罗嗦一回,居然也就忘了桓震要走。 当下胡乱用些点心,便要告辞。公铭乙瞧他心急要去遵化,也就不加挽留。桓震临走之前,却还想再去瞧瞧杨家的情形。傅山自然是无有不可,当下两人一起往谯楼去。哪知甫到城下,便见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对着城头之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仰头看时,却是一个青衣老妇,颤颤巍巍地立在城头,竟然便是杨太夫人。[笔者注,这一回写杨家三个女人,着实混乱。杨太夫人指的是杨涟的母亲,杨夫人指杨涟的妻子,杨妻指杨之易的妻子。明代仅一二品大员的正妻可称夫人,我这里也不管那么多了。]桓震大吃一惊,连忙拨开人群,奔上城去,却见杨太夫人双足立在城墙罅处,大约站得久了,两腿略略发抖,叫人十分担心。杨夫人、杨之易和杨渊,四个人围做一圈,都离开太夫人数丈开外,没一个敢上前。城墙的另一边,却也站了一个女子,自己却不曾见过面,哭哭啼啼,倒像是也要寻死一般。他见颜佩柔并不在,心下略略有些惋惜,旋即在心里自己掴了自己一个耳光:这甚么时候,居然还能想起这等事来? 他这却是初次与杨之易见面,只见他一张脸颜色苍白,眼窝青黑,两眼无神,头发胡须似乎几日未梳理过,如同一堆茅草。身上着一件青布直裰,满是污秽,如无一条黑边,看起来倒像僧袍。杨渊瞧见桓震,连忙跑了过来,带着哭音道:“不好了,哥哥!阿爹一早回来,说了几句话,太婆婆便跑上城来,说是要从这里跳将下去,跟着娘也跑到那边,”说着一指另一个要寻死的,道:“也……也要跳下去!”至于事情真正缘由,他究竟年纪幼小,又是受了刺激,颠三倒四地怎么也说不清楚。桓震见问他无用,便去与杨之易见过,简单通了名姓,只说自己是杨渊的朋友。杨之易瞧着他,似乎对于杨渊能有这般大的一个“朋友”,十分狐疑,瞪了半晌,猛然间扑上来揪住桓震,歇斯底里地道:“你们害我还不够么?还要来害渊儿!”他神智混乱,发疯一般地卡住桓震脖子,桓震给他卡得透不过气,挣扎着伸腿在杨之易足下一钩,杨之易立足不稳,仆倒在地,放声大哭。 杨太夫人转过身来,呵斥道:“逆子,哭甚么?徒作小儿女态!”对桓震道:“逆子无行,倒教桓公子见笑了。老身代他赔罪。”桓震连称不敢,便请她下来说话。杨太夫人笑道:“桓公子,老身站在此处,自然便是寻死了,怎肯下去?”杨渊听她说要寻死,又哭了起来。桓震暗暗寻思,太夫人为什么忽然这样?不必说,根源定然是在杨之易身上了。杨之易却又是一副痴呆模样,不论怎么问,也不会出一声的。 傅山却过去与杨夫人扳谈,三言两语间竟给他问了出来。原来前日桓傅两人和颜佩柔离开之后不久,杨家便接了一个消息,道是教他们翌日何时何分,往何处去接杨之易,却没再索要银钱。一家人心中大喜,到了时候,便由杨妻依约前往。那约定的所在,却是一条繁华大街,往来人等甚多。杨妻瞪大眼睛瞧着每个来往的行人,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丈夫。直等到中午时分,这才瞧见丈夫身影,这一见之下,几乎将她三魂六魄吓得飞了一半,杨之易蓬头赤脚,胸前挂了一块大大水牌,上写“鬻儿资赌,失节无行”八个大字,下面又有一篇骈四骊六的记,将杨之易如何好赌成性欠了大笔赌债,如何卖儿卖妻云云写了一大篇,字里行间处处都在羞辱杨家先祖。杨妻也是出身书香,认得字的,看了这篇记,不由得几乎气死。杨之易却像已经傻了一般,也不管旁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只是挂着那块水牌,一壁痴笑,一壁在街中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 杨妻又是恼怒,又是心痛,连忙将他拖到个僻静去处,取下了水牌,正要给丈夫整理容貌,杨之易却一把推开,狂奔而去。杨妻目瞪口呆,无计可施,只得回到谯楼。太夫人问起事情经过,她不善说谎,只得着实回禀了。当下便将老太太一气一个死,不住口地咬牙发誓,一旦逆子回来,必要一顿痛杖打杀了方罢。 杨之易却是不知在何处直游荡到次日清晨才回,神色间仍是呆呆的。杨太夫人原本赌咒发誓要将孙子打杀,一见他面,却又杀不落手,提起拐杖乒乒乓乓地敲打一顿,可远不至于死。打罢,只觉得教孙如此,自己人生了无意趣,不如追寻老爷去罢,当下拄了杖,颤颤地爬上城来,便要跳下。余人大惊,也都跟着奔了上来。杨妻见祖母为了自己丈夫寻死觅活,登时羞愧无地,也要随着跳城。杨夫人两边解劝,说得嘴皮磨破,杨之易却只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若不是方才桓震上来,引得他动手打人,想必两个女人跳了下去,他还要在那里发呆呢。 桓震但觉杨之易的情形十分奇怪,倒像后世见过一些服了迷幻剂的不良青年模样。当下教傅山给他把脉,傅山把了一回,只说脉象十分紊乱,却瞧不出是何病症。桓震也不管他,心想杨之易老婆寻死,乃是为了杨太夫人要死;只消劝得太夫人下来,那么杨妻自然也就不死了。 当下凑上去打了一躬,道:“太夫人,人生何等有趣,何必要死?”杨太夫人摇头叹道:“娑婆有八苦: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爱别离苦,六怨憎会苦,七求不得苦,八五阴炽盛苦。而极乐众生,有莲华化生之乐,而无胎狱生苦。有相好光明之乐,而无衰变老苦。有自在安宁之乐,而无痛痒病苦。有寿命无量之乐,而无四大分离,数数死苦。有海会相聚之乐,而无爱别离苦。有上善俱会之乐,而无怨憎会苦。有所欲如意之乐,而无求不得苦。有五蕴皆空之乐,而无五阴炽盛苦。两土秽净、苦乐悬殊,切愿往生,离苦得乐。”她这一段话,却是杂阿含经中的句子,桓震对于各种宗教向不感冒,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说,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相聚分别,有求不得,皆是苦楚,不如极乐往生,无生无死,五蕴皆空,离苦得乐。 沉思片刻,道:“既然五蕴皆空,那又何必介意?既不介意,那又何必要死?”杨太夫人凄然摇头,道:“少年人,你不懂。”说着仍是要跳。桓震大急,所谓人急智生,突然间想起什么来,当下喝道:“佛祖说万物一般,众生平等,是也不是?”杨太夫人笃信佛教,听得桓震跟她谈佛,便不即跳下,转过头来,道:“三世悉平等,毕竟无来去。”桓震这却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了,正要开口再劝,却听傅山道:“有来必去,理亦常然。”心下大急,暗道自己正在这里费尽口舌劝她不可死,怎地兄弟却说出这等话来?正要拦阻,傅山又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有业感即入轮回,太夫人我执我见,恐怕不能离苦得乐。”他却是说,如果执着于极乐和现世的分别,那便是存了“我执”,有了业感,必定重入轮回。 杨太夫人闻听此言,脸上变色,须知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而言,还有甚么比给人断言死后不能往生极乐更加可怕的事情?一阵强风吹来,太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微微发抖,几乎摔将下去。当下惨然自语道:“各随缘去。”对着杨之易道:“尔好自为之,无改乃父之志。”说着纵身而下。桓震扑上前去阻拦,一把竟没拉住,眼睁睁地瞧着她从十数丈高的城墙直坠而下,摔得血肉模糊。 他始终不知,杨太夫人究竟有甚么非死不可的因由。想起读古史列女传,都说某某女守节、自尽、自残,后汉书中更是载了一个谏夫不成以死明义的赵阿,想这杨太夫人也是赵阿一流人物了。然而这般死了,究竟又有甚么用处?他读史之时,见到此种故事,往往不以为然,甚至嗤为道学家胡编乱造,料想人人爱惜生命,怎会有人去做那等无用之事?如今亲眼见了,但觉心中十分迷惘,一则以为太夫人死得十分不值,一则也开始怀疑,那历代列女传中的守节、自尽、自残故事全是真实,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长得像分割线又不是我的错 这一回写杨太夫人自杀,是我推敲了很多次的结论。我写这个情节,并不代表我对此持赞扬态度。整个过程中,始终不曾写她如何教训杨之易,仅有最后的“好自为之,无改乃父之志。”一句。这一句话,大约杨之易不久便给忘了罢,否则又怎么会有后来的“父忠于明,我忠于清,复何憾焉”?杨太夫人的死,算是白死了。另,本回中谈到佛经,是我平时读来,有错误的地方欢迎切磋。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五回再会 (时间:2005-5-1915:2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64) 死者已矣,倒是操办身后事要紧。然而出殡手续很是烦杂,桓震却不能等过头七出七,接三唪经,当下寻家店铺,借了纸笔,要傅山给周老写了封信,求他一力支持,又指点杨家人去公铭乙处不提。 城下人群见死尸已经抬走,唯余血渍一滩,想也是没甚看头,也就渐渐散去。桓傅二人方才一阵忙乱,耽搁了许多时候,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当下便要上路。岂知正要出城,忽然听得一阵喝道之声,后面支支呀呀,来了一辆囚车。桓震连忙扯一把傅山,闪在路旁,瞧着那囚车过去,忽然觉得车上囚犯的面孔很是熟悉,细细一想,竟然便是当日自己过卢沟桥时候遇到的那个房山县杨柏。他的妻儿却并没看见,不知何处去了。杨柏似乎也认出了桓震,远远地向他瞧了一眼。有心拦住一个押送的差役问问这是去往何处,却又怕惹祸上身,只得罢了。 眼看着囚车越行越远,终于出了城门,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似乎给人塞进了什么东西,连忙伸手去掏,哪知却给人在腕上弹了一下,当即手臂又酸又麻,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他心中大惊,只道有人要对他不利,岂知等了半晌,竟然毫无动静,回过头看时,身后却并无一人。傅山见他脸上神色古怪,出言相询,他只推说要去登东,匆匆寻个僻静所在,解开上衣,果然啪嗒一声,一物掉了出来,拾起看时,却是一个指头粗细的蜡丸,剥开来,里面是一张纸条,打开来看时,写的却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几个字,笔锋很是秀丽。他心中十分奇怪,细细回忆,猛然间恍然大悟,心道定是朱由检命人约他,心中不由得大喜。 他只道上一次已经错过了结识信王的机会,没成想就在离京之际,竟然又与他搭上了线,这一来真是喜出望外。然而大喜之余却也想到,自己一介白丁,无财无势,信王找自己干什么?所谓投以木瓜,必望琼瑶,蚀本买卖可不像朱由检这等人会做的。但这般空想终究无用,还是要晚间前去赴约才能明白个中究竟。 这件事情他却不想这么快给傅山知道,当下将纸条团成一团,吞了下去,这才走回来寻傅山,只说自己有些事情未了,要在京中再停一日。傅山神色间颇为疑惑,终于也答应了。既已与周士昌等人告辞,他也不愿回去徒惹口舌,万一周老问起,还要编个理由搪塞。当下寻个客栈住了。 到得天色将黑,他便寻个借口,溜了出来,径往春华楼去。不成想到得门口,抬眼瞧见一人,低着头站在那里发呆出神,居然便是傅山。他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得知自己要来此处与朱由检会面,故而特意赶来?但瞧他低了头在那里苦苦思索,却也不像是瞧破了自己作伪。他自从认得傅山以来首次骗他,虽说这是不愿他卷入更多事端,乃是为了他好,心中却着实内疚。 当下走了上去,一拍他肩头,叫了一声“青竹”。傅山正在沉思,被他这么一拍,吓得身子一抖,抬起头来见是桓震,不由得奇道:“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桓震听了这一句话,便知他定然不是跟随自己而来的了。但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桓震。接过看时,便与自己上午拿到的那一张别无二致,都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 傅山道:“我还道是那大猢狲要约我等寻衅,瞧大哥似乎不知,便想自己前来赴约。恰好大哥说有事要再稽留一日,倒省了我一番借口。”桓震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离开之时,傅山也收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字条。他心中却知那自然不会是大猢狲所约的了,只是朱由检约他一人也就罢了,何以又连傅山一同扯了进来? 待得进了春华楼,那小苏三已经在台上献艺了,桓震却没心思瞧什么歌舞,一双眼睛四下逡巡,只是找不到朱由检。他心中奇怪,难道还没来到?难道约自己的并不是他?一个青衣小婢走上前来,福了一福,道:“两位可是桓公子和傅公子么?”桓震点头认了,只听她声音娇滴滴地道:“有位朱公子,在楼上雅间相候。”桓震这才明白,原来朱由检早已到了。既然如此,想必他那一干暗探,也已经在此伏下许久,忍不住扫视厅中,却并不见有一个人像个暗探模样。转念一想,不由得失笑,心道暗探若能给人一眼瞧出,那便不叫做暗探了。当下随着上楼去,走到最里面一间雅间门前,只听那小婢叫门道:“爷,人来啦!”房门应声而开。桓震心中微觉哪里不对,但却不及细想,一步跨了进去,哪知一脚刚刚迈进,背后给人一推,直向里跌了进来,险些仆倒在地。回头看时,却是傅山给人推入门来,连带将自己撞了进来。 桓震作色道:“朱兄,我们好意前来赴约,你这是甚么待客之道?”朱由检笑道:“手下人多有得罪,信代他们给两位请罪罢。”他口上虽如此说,语气之中实在半分歉疚之意也无,何况朱由检乃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他的手下,哪里敢不听吩咐做事?桓震自然想得到这一层,当下冷笑道:“那可不敢当。”瞧瞧四个随从,个个都是身强体壮,有意无意地堵住了门窗,自己两人要想逃走,简直如同天方夜谭。瞧着朱由检,一字一顿地问道:“朱兄约我二人来此,究竟有何贵干?” 朱由检哈哈一笑,端起面前茶碗,轻轻吹了吹水面茶叶,微啜一口,道:“桓兄不觉那小苏三的唱工甚佳么?”说着手指在桌面轻扣,打起了拍子。桓震凝神细听,果然小苏三正在献曲,所唱的曲子,便与朱由检所打的拍子一般无二。他心中一动,没料到这雅间的隔音竟然这般差,既然里面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外面自也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心念一转,已有了计较,笑道:“朱兄,在这里打拍子,无人鉴赏,不觉无聊么?咱们何不一起出去,打给大众听听,也好叫人知道朱兄是何等人物?”朱由检心思繁密,听他话中口气,当下明白,若是自己苦苦相逼,他便要在这里拆穿自己身份。他身为信王,出宫玩耍虽然不是什么太大罪过,但究竟是不合规矩之事,现下魏忠贤权势如日中天,倘使自己私自出宫这件事情被他知道,不免要惹来一番麻烦。 他为人性格很是多疑,那日只因听桓震说了“杨涟”二字,少年人一时好奇,与他交谈片刻,兼且还露了暗探的行迹,事后旋即后悔,深怕自己身份给他看穿,或者有所猜疑,那也不妙。万一这人竟是魏忠贤一党的,自己豢养暗探的事情泄露出去,那可就要大大不利。想来想去,还是死人的嘴巴最为保险,当下令手下人安排,要将他二人灭口,按说这等事情,本不用他自己出马的,堂堂一个王爷,岂能做这种杀人勾当,没得污了自己的手?然而他既然性情多疑,凡事总要自己亲眼确认,这才放心得下,因此还是亲自前来。听得桓震那一句“何等人物”,心中立刻明白,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身份,只是并没说出,显见是给自己留着三分余地,那么便未必是魏党中人了。 然而现下不是魏党,未必以后便不是魏党;就算以后不是魏党,也未必不会趋炎附势,将自己的秘密拿来交易,以图进身。总而言之,只有死人,才最叫人放心。虽然心里略略有些过不去,杀那还是要杀的。当下笑道:“那却不必,外面何等吵闹,还是这雅间中安闲自在。”意思是说,你若不张扬我的秘密,我便让你好好活着。桓震深知他的为人寡刻少恩,倒不敢轻易相信他所说之话,附和着干笑了几声。忽然想起,他并没见过傅山,当下捺着心跳,给他们两个互相介绍了,只说朱由检姓朱名信,却不道出他真名。 傅山笑道:“好稀奇面相!”朱由检没料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大赞自己面相,究竟是少年人好奇心性,不由得反问道:“稀奇在何处?”傅山却不答他,只要他伸出手来,上下看了一番,不住点头赞叹。朱由检给他撩拨得心痒,暗想杀他之前,听听他说些什么,倒也无妨,当下不住催他快说。傅山仰头道:“我自幼从父习学相人之术,从没见过这等面相,天庭虽然高耸,地阁却不方圆,少年固然富贵,中年荣枯难期。既是大富大贵,紫气东来的至贵命格,却又十大空亡、十二孤神样样俱全。容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若在名门宦家,必是破家子弟。” 朱由检耸然变色,他是皇家之人,此人竟说他必是破家子弟,那不是暗含着说大明要亡国了么? 你说你爱我像谁 我自然不会当真去宣传相面这一套。傅山也不曾学过相面,只诌得几个名词罢了。至于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六回乱君 (时间:2005-5-1921:4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44) [笔者注,回目“乱君”源出荀子·君道:有乱君,无乱国。] 朱由检听了傅山一语,禁不住勃然变色。饶是再善于掩饰自己心理,听了这种言语,也都不能不大怒起来,何况他还是出名的性格暴躁?伸手用力一拍桌子,将桌上三只茶碗震得一起跳起,一只跌在地下,另两只却歪倒在桌上,热茶淋漓,三个人身上淌得到处都是,却谁也不动一下。傅山屏住呼吸,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朱由检,目光中毫无半分怯意。朱由检也反视着他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却是愤怒,疑惑,不安,以及旁的一点什么东西。 沉默良久,桓震突地笑道:“相者有云,凡相必有破。朱兄何不请教一下破法?”朱由检冷哼一声,不屑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谈,吾不与闻。”傅山微笑道:“听与不听自在朱兄,说与不说,却在傅某。”徐应元一直伺候在旁,听着两人一往一来的交谈,朱由检并不占上风,此刻再也忍耐不住,跨前一步,怒道:“爷不听,便不准你说!”桓震哈哈一笑,道:“两人之口易封,难道天下人攸攸之口,也是封得的么?”朱由检神色不变,淡淡地一挥手,示意徐应元退下。傅山见他态度少和,当即打蛇随棍上,紧逼一句,道:“面相须合命格,才能断人一生。朱兄何妨以生辰八字告我?”朱由检目光中疑惑之色一闪而逝,随口报了一个八字。 桓震却是晓得他生日的,那应该是万历三十八年的立春日,很是好记。可是听他报的日期,却是十一月二十四,就算古今历法略有差异,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立春。他脑中一转,当即明白朱由检是拿了一个捏造的生辰,来诱骗傅山上当。倘若傅山当真洋洋洒洒地推算一大篇命格出来,料想他便要立时发作,喝令砍杀了自己二人。然而当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又没法子知会傅山,一时间只急得出了一身大汗,虽在深秋寒天,后背也已经湿淋淋地。 傅山定定地望着朱由检,手心中也已经满是汗水。他并非想不到对方虚报八字诓骗自己的可能性,然而可能终久只是可能,不论自己误真为假,或是误假为真,那都只有一种结果而已。想要借机瞧桓震眼色,朱由检、徐应元以及四名随从的十二对眼睛,却都是一瞬不瞬地瞪着自己,哪里能给他这种机会?到了这等时候,也只有押上一宝,赌他和桓震两人的运气了。 他心中波澜翻腾,脸上仍是一片镇静,慢慢扶起桌上翻到的茶杯,瞧瞧杯底,还有一点残茶未曾倒尽,张口一饮而尽,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声大笑道:“朱兄既然信不过我,只管赶我出去,砸我招牌便了,那又何必编造一个假八字来欺哄于我?这个八字,乃是主一生孤寒之命,岂能合得朱兄的面相?傅某虽然见识浅薄,还不至于连这也瞧不出。”说着,连连摇头。桓震听他如此说,心知他是孤注一掷,押定了朱由检会用假八字骗他。这一铺若是赌赢,朱由检立时便会相信他的“神算”,若是赌输,自己两人今日便不用离开春华楼了。 朱由检听了这话,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却又没说出来,只叫过徐应元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徐应元一面听,一面瞟着傅山,待得朱由检说完,应了声是,便自开门出去。桓震不知他去哪里,强笑道:“朱兄要替我们叫小曲么?”话刚出口,便觉这个笑话着实半分也不好笑,连忙讪讪然笑了两声,闭上嘴巴。 朱由检瞧着傅山,来回上下打量了半晌,忽然叹道:“我可真是糊涂,明明年纪不大,怎地连自己生辰也会记错。”他这句话一出,桓震、傅山都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傅山只觉头脑一阵发晕,连忙打起精神,笑道:“那打什么紧?先严在日,每到生辰都要咱们做小辈的提醒方能想起,便连五十大寿那天,也是儿女们将寿筵预备齐全了,他老人家才记起的呢。”朱由检也是哈哈一笑,道:“那是当得如此。”话头一转,压低声音道:“然则本朝成祖的故事,傅兄可曾听过么?” 他所说的,却是明成祖朱棣,还在燕邸时候的事情。据说那时有一个算命先生跑去寻朱棣,说他有帝王之相,将来定要做皇帝。其实他也未见得是甚么神算,不过是瞧出了朱棣一心想做皇帝的一个投机之徒罢了。哪料到朱棣那时候正在韬光养晦,以至于佯狂称疾瞒骗建文,哪里能容得这等人活在世上?当即寻个什么妖言惑众一类借口,将他砍了。后来朱棣果真坐了帝位,然而那算命先生却连骨头也都烂了。此时此刻说这么一个故事出来,自然便是警告傅山,不要学那个算命道士机关算尽搞政治投机,反误了卿卿性命。 傅山笑道:“山孤陋寡闻,不曾听过。但山却知道辰戌丑未全。”辰戌丑未全便是指太祖朱元璋的八字乾、戊辰、壬戌、丁丑、丁未了。算命的理论以为,辰戌丑未俱全是十分了不得的八字,而传说之中,朱元璋也正是因为刘基给他推算八字,这才揭竿而起,终于成就一代伟业的。朱由检是太祖子孙,自然熟知太祖的生辰,听得傅山这般说,那是将自己比作刘伯温了。他虽然目下居于信邸,可是心中未必没有过做皇帝的念头。在他小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次,扯着哥哥天启皇帝的龙袍问道:“哥哥这是甚么官儿的官服?将来我也能做这官儿么?”皇帝哥哥却也并不生气,倒笑嘻嘻地将他抱在膝头,说道:“这个官儿么,再过得两年,便轮到你来做啦。” 此刻他与傅山来回驳诘,两人引用的都是一些不可尽信的街谈巷语,一个说你敢政治投机我便要杀你,一个说你须得借我臂助,才能成就大事,这一个回合,却是不分胜负。以朱由检的身份,大可以一声令下,叫四名随从一起上前,便踩也能将两人踩死了。只是他的心中却有些什么东西,不准他那样做,有一个声音仿佛在诘问他:难道你要杀了你的刘伯温么?然而更多的却是顾忌,恐惧和担忧。这些感情,自从他身为皇家子弟,身为信王的那一天便已经存在了,它们混杂起来,叫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面前的这两个人,难道正是上天降下,能帮助自己高枕安眠的人么?十六岁的年轻王爷,在他的心里一遍遍地扪心自问。 桓震见傅山已经掌握了局面,心中略觉安定,当下要来添一点油,烧一把火。哈哈一笑,道:“青竹,我瞧朱兄的八字,必定与他面相相似,因此不愿告诉你罢了。”方才傅山既说他面相主破家子弟,此刻桓震又说他八字与面相相合,那不是破上加破了么?朱由检哪里容得这等言语,当下又要暴跳起来,恰好这时房门轻轻扣了两下,却是徐应元在外道:“爷,老奴进来了。”朱由检听得这两声轻扣,似乎恍然大悟一般,脸上暴戾之色渐渐褪去,重又坐了下来,扬声道:“来罢!”徐应元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朱由检身后站定了,也不说话。 朱由检瞪了桓震一眼,向傅山道:“某的生辰乃是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廿四日。”傅山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算,道:“嗯,那是辛亥、庚寅、乙未、己卯,此命格……”故意顿了一顿,重重地道:“主的乃是志大才疏,身死家破!”朱由检再也忍耐不住,伸足踢翻了椅子,叫道:“给孤拿下!”四名随从一拥而上,擒手的擒手,捉脚的捉脚,将两人按了个结结实实。 桓震给按在地下,毫无还手之力,面临生死关头,心中反而并不害怕,高声道:“相士据命而论,并无错处!”朱由检怒道:“你可知道孤是甚人?敢在孤面前这等放肆!”桓震笑道:“那自然知道的。只是王爷自己却又是否知道自己是何等人?” 朱由检冷哼一声,示意按住桓震的随从将手稍松,让桓震抬起头来喘息,冷笑道:“孤怎地不知自己是何等人了?”桓震但觉颈中压力稍轻,连忙透了两口大气,瞧着这个将来的亡国之君,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说道:“便是一个志大才疏,身死家破的可怜人罢了。”朱由检本意之中,是料他定会吹捧自己一番,以为进身之资的,没料到从他口中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不由得怔了一怔,旋即回味过来,这句话中实在有极深的含义,一方面是说皇兄龙驭之后,自己便要继位;现下天启皇帝身体羸弱无后,那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万一哪天有个万一,能够继承大统的,必定就是他信王。这一点,不光皇帝哥哥知道,他自己知道,连魏忠贤也都知道。正因如此,平日里他说话做事,不敢有一毫逾矩的把柄给人抓住,至于说暗地里豢养了许多死士,那不是他想造反,却是怕死而已。另一方面,却又是说大明朝的天下,终于也要在他手中丢掉。 不知从哪一天起,信王朱由检瞧着自己那个只懂得拿绳锯墨斗,提起朱笔来便要打颤的皇帝哥哥,心中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之情。他虽然闭户读书,躲在自己宫里做缩头乌龟,但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山西叛乱了,他知道;南京地震了,他知道;河北蝗灾了,他也是知道。这个国家,许多皇帝哥哥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了,然而知道了又有甚么用处?他并不是皇帝,不能下旨捕杀河北的蝗虫,也不能发银赈济陕西的灾民。也许在他的心中,经常想到假若有那么一天,自己坐在皇帝哥哥的龙椅上,手中握着皇帝哥哥的玉玺,那么他一定是大明朝的中兴之主……决不是什么亡国之君! 本书决定加入VIP了,加入的目的主要不是钱,而是首页强推。我会尽量不让各位失望的……敬请期待。另,马乎兄,我没有刻意删你书评啊,你没看见置顶么?再次谢谢。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七回密议 (起8W点8W中8W文8W网时间:2005-5-2014:4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33) 那一刻朱由检的心中,确乎如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般,过往日子的酸甜苦辣,午夜梦回之时的雄心大志,纷纷总总,一齐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两个甚么人,为甚么他们竟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对他说这番话?他不相信自己会是一个亡国之君,那种大逆不道的说话,他们竟敢在他这个王爷面前出口,他们的脑袋该当杀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但是这两个人叫他害怕。或许在他的心底,也在暗自担心,倘若有那么一天,自己当真坐上了帝位,难道就真的能够撑的起大明朝这个庞大的烂摊子吗? 终于他眼中的凶狠神色渐渐消失,后退两步,颓然坐倒在椅中,十分疲倦地道:“放他们起来罢。”四名随从应声起立,桓震只觉手脚骤然轻松,一面活动手腕脚踝血脉,一面站了起来。只听朱由检道:“你二人的头颅,孤便暂且寄在你们肩上。”桓震不由得苦笑,心想我自己的头,倒要向你借用,岂不甚是可笑么?明知与他讲什么人权等于白饶,当下只得道:“王爷刀下,不杀无罪之人。”朱由检冷冷地道:“但你们可莫要得意,今日之事,倘有半分泄露,孤既然随时随地能找到你们,自然也就随时随地都能取尔等之头。”桓震连连称是,心道我不和你计较,口头上满足你一下也没甚所谓。 朱由检抚着脸颊,瞧了傅山一眼,道:“方才你说那些话,都是真的么?”傅山微微一怔,心想他究竟还是十分在意这命谶之说的,当下道:“命相之学,本来便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朱由检道:“信当如何,不信又当如何?”傅山笑道:“信则聊尽人事,安守天命罢了。”桓震接口道:“若不信,则当制天命而用之!”朱由检反问道:“制天命而用之?然则尔等怎知何谓天命?天命降于天子,安能为尔这等市井之徒所知!”傅山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命成败,岂独圣人知之?”朱由检截口道:“然则天命当应于何时?”傅山斩钉截铁的道:“明年七八月间!”朱由检“啊”地一声,支颐沉思,片刻,道:“孤也不知今日之举对也不对。往后你二人便替孤办事罢。只是日后若有不利之行,又或怠慢公务,孤誓杀汝。”桓震松了口气,心道只要你现在不杀我,等我送你些好东西之后,你想杀也舍不得杀了,当下笑道:“此固吾兄弟二人素愿也。” 朱由检“嗯”了一声,道:“今日孤已出来甚久,这便去了罢。你二人有甚么打算?”桓震低头细想一番,但觉自己留在京中也无大用,以信王目前处境,固然不能替自己安排甚么,自己对于官场中钩心斗角的事情也不甚精通。不如照原先打算,往遵化去走一遭,好歹识得几个地方上的将领,必要时候当得设法交接。万一明年天启一死,魏忠贤当真作乱起来,自己手中有兵,也好有所准备。傅山却可以留下,一则让他在朱由检身边磨练数月,二则瞧方才情形,朱由检虽然对自己两人有几分信任,心中却仍是疑窦重重。这一点他却并不意外,照朱由检的善疑个性,若能当真信用某人,那才是天大怪事。但这么一来,自己在外就不能完全放心,有傅山在此,至少算作是自己的一个内线,也可稍减他的疑忌之心。当下照此说了,朱由检只觉甚合自己心意,便也点头应允。 是时时候已经甚晚,当下朱由检自去,桓震却与傅山寻了下处,两人回想起今晚的种种情形,都是心惊肉跳不已。傅山叹道:“这一次当真是九死一生!却没想到大哥竟然与当今信王认得,真是……”瞧着桓震,目光中满是疑惑之色。桓震心中明白,他疑惑的远远不止是自己认得信王这一桩事情。然而这件事,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想,道:“今日能够无事,多亏得兄弟。临机应变,十分急智,哥哥不如你。”傅山瞧着他摇了摇头。桓震暗叹终于无法糊弄过去,当下一咬牙,道:“青竹,现下你心中定然十分疑心,何以当时在春华楼外,我要对你说那一番话,是也不是?”傅山点头道:“正是。” 原来桓震站在春华楼外,想到那朱由检如此刻意相邀,定然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自己不能不早做准备。当下便与傅山约定,到时自己见状不对,给他一个暗号,或者扯一下衣袖,或者踢一下椅子,便要他大惊小怪地给朱由检看起相来。至于那甚么亡国之君,却都是桓震预先细细嘱咐了他的。也亏得傅山巧言善辩,与朱由检来回驳诘一番,竟没露出破绽。只是他虽然照足了桓震的吩咐做去,心中却不能无丝毫疑惑不解,究竟桓震怎么便敢如此夸口,那信王明年七八月间一定会入继大统?时光飞逝,明年七八月转眼便至,倘若到时并不应验,那又如何? 这其中究竟,桓震自然是不能对他说的了,然而若要欺骗自己兄弟,却也骗不落手去,想了一想,道:“倘若我不说是从何得知,青竹,你信我不信?”傅山面露疑色,沉吟道:“我自然是相信大哥的。只是大哥当真不肯告诉小弟么?”桓震叹口气,道:“非是我不想说,只是便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兼且于你有害无利。这件事情,以后莫要再提了罢。”傅山皱皱眉头,只觉桓震的心中,定然有一个甚么天大秘密瞒住了不叫他知道,心下甚是不乐。 桓震也知他十分不快,心想自己已然与惠登相闹翻,没了一个兄弟,难道现下为了瞒住自己身世秘密,又要没了另一个兄弟么?一时间热血涌上头顶,只想将一切统统倒将出来。口唇张了几张,究竟不知从何说起,难道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大哥是打从四五百年后来的人么?千言万语,终于都化作一声浩然长叹。 傅山见他终于还是不肯说,叹道:“也罢。大哥不让我知道,自然便有大哥的道理。小弟也不再问了。”桓震心中只觉十分对不住他,歉然道:“那是哥哥的不是。”傅山摇头道:“那也不必说了。明日之后,你我便要分别,小弟留在京中替信王办事,大哥可有甚么嘱咐?”桓震沉思道:“若说嘱咐,最要紧的便是一条,那信王决然不可轻信。”傅山点头道:“正是。我瞧这位王爷,心思深沉,为人坚忍倔强,不是易与之辈。”桓震暗自叹服他识人之能,心中却想在这年这月,连自己两人在内,又哪里有几个敢当面与崇祯说这一番话的了?抬棺进谏的海刚峰,如今早已不在了。倘若当真有一个两个忠直臣子,当面直斥他的刻薄寡恩,大臣离心,也许朝廷之中又是另一种局面,也未可知。然而历史毕竟不能假设,以后究竟如何,还要凭自己一双手做去。 他知道自己在这时代唯一的过人之能便是能够预知历史,虽然愈往后,历史因为自己的参与进来,愈可能发生变化,但至今为止自己除却在山西做过几个月山贼之外,并没甚么别的举动,能够搅乱历史的,因此却也不担心出错。当下细细回想,将自己所知由现在起直至明年崇祯登基之时,能够记起的大事,尽数说了出来,要傅山一一记熟。他虽然明知说得愈多,傅山的疑心必然愈重,然而自己此去怎么也得半年上下,傅山智谋固然远胜自己,但留他一人在京,心中总是有些放不下,此刻能多告诉他一件事情,便等于多给了他一次趋避危险的机会,甚么疑心不疑心的,却也顾不得了。 一口气说完,天色已经大亮。桓震站起身来,道:“这便分别了罢!青竹,你可记住,方才我说的那些事情,未必全要照样发生,只不过是个大概。倘有甚么变动,你自己千万小心,不可拘泥。”傅山点头答应了。当下两人握手而别,桓震自出北京城,向东往遵化而去不提。一路之上,但见处处饿殍,遍地生祠,一方土地,才掩白骨,又起华厦,心中不由得暗自叹息。 我整容成分割线的…… 写桓震和傅山分开行事,是有作用的。另,签约事宜我已谈好,亦即不必再冲三江了,而且为了一个月以后上架时能尽量缩短公众版断档时间,我决定现在起每天发1回或2回以便攒稿。说实话3回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要我在一天3回的情况下攒起稿来,除非不吃不睡……特此解释一下,速度减慢并不是因为签约,而是原本的速度乃是超速。敬请期待。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八回北地 (起9E点9E中9E文9E网时间:2005-5-211:2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62) 遵化乃是蓟州下辖的四县之一,另外三个是玉田、丰润和平谷。它距离长城只有二十几里地,向来便是一个对北防卫的要塞。遵化兵备节制两卫:东胜右卫、忠义中卫;一所:宽河所。这个地方,是千年来中原汉族与北方胡虏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是戚继光重修长城,增设敌台,训练蓟兵的地方;还是后金绕过袁崇焕的层层封锁,终于第一次突破长城,大举南犯的地方。 时候是冬至过后不久,正是“一九二九懒伸手”的天气。桓震是南方人,又是生活在温室效应的二十一世纪,这明末的第一个冬天,倒还着实难熬。从京师到遵化,一路之上愈走愈冷,他不断购买寒衣,待到走到遵化地界的时候,已经是穿得如同一个大棉球一般了。冻得狠了,不由得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在这里造出羽绒服来。至于怎么个造法,是不是如水笙妹妹那般串鸟儿羽毛缀成衣服,一时却也来不及想。到得遵化城,草草吃一顿饭,打听得兵备衙门的所在,一径寻去。 这遵化兵备衙门的所在却不在城中,那兵备使耿如杞的性子甚是古怪,自打年前上任以来,便吩咐将整个衙署移到了兵营中去办公。他家眷虽在城里居住,本人却常常在兵营一呆旬月,并不回家一次。[笔者注,这是真事。但耿实际应当是兵备副使。]明代兵备使一职,名为监察辅佐总督、巡抚,实则握有调度攻防之权,是个着着实实的武职。虽说如此,然而要做到兵备,至少也得进士出身,这些进士往往不知兵者居多,更有人甚至于连马也不识得骑的。像耿如杞这般,整日泡在军营当中的,简直便是绝无而仅有。虽说一代名将袁崇焕也是进士出身,但整个大明天下,又能有几个袁崇焕?便是那一个,也给崇祯皇帝一刀刀地剐了。 兵营距离遵化城并不甚远,便在城东北角上,依山而建,与城墙紧紧毗邻。桓震这还是头一次瞧见古代的兵营是个甚么模样,与后世电视剧中的镜头相比,简直是毫无相似之处。整个兵营便是一座石寨,周围都用厚达数尺的大石围砌而成,高处约有三四丈,与山坡相连之处也有两丈上下。石寨左右各有一拱门,便是士兵出入的通路了。寨子东侧数十丈处有一眼泉水,那是整个兵营的水源所在。进得寨子,西边是营房,东边便是校场。桓震在门口给个老军拦住,当下取了赵南星的荐书出来,请他面呈耿兵备大人。 少时,那老军又再出来,便说耿兵备请。桓震随着他走去,那耿如杞住的却也是一间普通营房,不过是独个儿占了一间罢了。那老军在门口禀报了一声,便教桓震自行入去。进得营房,只见一个中年人,裹着一领棉袍,坐在矮几前面,奋笔疾书,时不时地将笔尖凑到口上呵一口热气。桓震料想他便是耿兵备如杞了,当下上前参见。耿如杞抬起头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淡淡应道:“既是赵世伯举荐足下来此,便屈足下暂且在我营中做个幕宾,日后若有机遇,当为足下谋一出身。”桓震连忙谢了,便问他有甚公务要办。耿如杞道:“那也没有甚么。我军中原有两个书启夫子,前些日一个告假回乡去了,还有一个便在此地,足下既然在此,左右无事,可去与他接谈一番。”桓震一一答应,却见他又低下头去写了,只觉自己似乎打搅了他,还是快走的妙。 当下离了耿如杞房间,出门之时,回头一望,这才看见房门上悬了一块窄窄匾额,写道:本无斋,却是三个隶字,写得甚是挺拔有力,想来应是耿如杞的手笔了。他寻一个士兵问了,才知军中的两个书启,一个叫做李滔,字百川,另一个叫做邓仕兴,字仲成。李滔日前父亲去世,告假回湖南老家去了。桓震问明了邓仕兴的居处,当下便去访他。邓仕兴为人很是随和健谈,听说桓震今日方到,还没处下榻,便一力邀他与自己同住。桓震见他房间还算宽敞,便多自己一个也不觉挤,当下应了。他也没甚铺盖,只将几件随身衣服向床上一丢,便算搬过来了,就连被子也是邓仕兴借他的。这夜邓仕兴设酒替他接风,军中无肴,只是一些咸菜鹅蛋之类。桓震本不善饮,喝了数杯,便一力推辞,却请教起军中诸般规矩制度来。邓仕兴喜他谦诚,一面自饮,一面将营中上下建制细细说了。 原来这个兵营中共有两营驻军,合为五千五百人。大部分的兵都是自遵化本地募得,也有些是从东胜右卫和忠义中卫转来的军户,二者约是七三之数。五千五百人之中,倒有四千长枪手、藤牌手等等,余下一千五百虽是鸟铳手,却只得四五百支鸟铳。营中该管的本是一个参将,叫做徐兆,自从耿如杞将兵备衙门搬了来,便一应大小事务不理,每日只是溜进城去,挟妓饮酒,近来竟有一个多月不曾回营了。耿如杞对他深为厌恶,已参了他好几回,却不知那徐兆走了甚么门路,居然深得上司庇护,耿如杞数次参他不动,见他不来碍手碍脚,也就索性不理。以下把总、哨长、材官、中军、旗牌、辕门、粮运等等官职十分烦杂,各自都有职司,桓震听得他在那里数说,一一努力记在心里。 他既然做人家幕宾,自不能全不办公,次日一早,见邓仕兴起身,也便跟着起来,见过耿如杞,便要邓仕兴带他熟悉一番军中公务。说是军中公务,其实大部分全是武将的事情,作幕宾的,无非只是来往信札批答,以及登记军籍、整理粮饷出入簿子等等文书事务。除此之外,耿如杞兵备衙门的一应公文,也都是送到这里来办。这些却着实非桓震所长,来到明朝半年,虽然学会了毛笔字,但是字体之丑实在难入人眼,说起会计事务,明代的会计方法与后世全然不同,莫说他不曾学过会计,便是学过,此刻也要从头来过。这一日时刻不离邓仕兴,瞧着他做甚么,自己便照样做去,却也给他学了个七七八八,模样相似,至于帐目算得究竟对是不对,写篇文稿可曾缺笔掉画,那却顾不得也。 他也知这般下去终究不行,虽说自己是赵南星荐来,耿如杞再是如何也必要卖赵南星一个面子;但军中自有纪律在,倘若哪天当真犯了大过,恐怕耿如杞也容不得他。是以这天夜间,邓仕兴已经睡下,他却还在那里一面温习帐目,一面学打算盘。好在明代算盘已将算筹淘汰,算盘结构、珠算口诀与现代也差之不远,他慢慢回想小学时候学过的珠算,渐渐愈打愈熟。 打得一阵,只觉脑中昏昏沉沉,全是一上四退五,三一三十一起来,听得军中梆子,已经打过了三更,当下撇了算盘,走出门去,要吸一下冬天的冷气。邓仕兴的房间,与本无斋正是对面相望。桓震一推门,便瞧见本无斋仍旧亮着灯光,想来耿如杞仍不曾歇息。犹豫片刻,走过去轻轻扣门,只听得里面道:“进来!”推门进去,但见耿如杞坐在几后,身上仍是白日见他时候的那身打扮,显见并不曾睡。面前摊着一封公文,似乎是方才正看的。他一面让座,一面问道:“军中一日,可还惯么?”桓震礼道:“尚好,多谢大人关怀。”耿如杞“嗯”了一声,仍是低下头去瞧那公文,脸上神色愈来愈是难看,双眉逐渐纠结在一处,终于猛力一拍桌子,怒道:“好无耻!” 桓震给他吓了一跳,当下问他何故这般发怒。耿如杞喘了几口大气,怒色不减,随手抄起那封公文,向地下一丢,道:“百里你瞧!这便是咱们大明朝的忠臣了。”俯身捡起看时,却是顺天巡抚刘诏发下,蓟州府批转的,大意是说要在蓟州替魏忠贤建立生祠,要各地官员预为准备。所谓预为准备,那自然是要钱给钱,要料给料,要工给工了。耿如杞并非牧民官,这事原轮不到他去操心,遵化县将这公文转给他看,纯是以示尊重。 耿如杞明知自己不在其位,便生气也是白饶,拍了一回桌子,也便渐渐冷静下来,叹道:“朝事如此!”桓震忽然记起杨柏来,心想那个宁死不建生祠的房山县,不知现今可还活着?耿如杞又发了几句牢骚,便转身去瞧他身后的一副地图。桓震仔细辨认,画的却像是辽东一带地形。古人所绘地图十分难认,他看得半晌,也不过辨出了一条长城而已。耿如杞发觉他留心地图,叹道:“本道早年在职方郎任上之时,受鹤鸣小人所惑,排熊廷弼而庇王化贞,疆事由是大坏,现下很是后悔,因此署中常备边图,但盼日后能够补报万一。”指着辽东一带,道:“现下彼处有袁辽东在,修塞垣,缮战垒,铲山堑谷,大兴屯田,边事大定。” 耿如杞在朝任职方郎时,曾经与主事鹿善继党张鹤鸣合伙排挤熊廷弼,熊去后辽东局势恶化,如杞与有责焉。袁辽东,就是袁崇焕。那时袁的官职是兵部右侍郎正二品、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三品、辽东巡抚,因此耿称他袁辽东。 卷一顺流逆流三十九回饷变 (时间:2005-5-2115:0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44) [笔者注,遵化闹饷兵变本是崇祯二年事。] 桓震随着他手指瞧去,虽然瞧不大明白,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辽东形势正是一片大好,这年正月间,袁崇焕据守宁远,坚壁清野,以红夷大炮大破清兵,努尔哈赤给大炮击伤,不久连伤带气,愤恚疽发而亡,是为后金叛明的首次大挫败。这一次血战险胜,令得袁崇焕名满天下,功高望隆,朝廷以辽东军事全权委任,他便以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之策经营辽东,巡历锦州、大、小凌河,议大兴屯田,渐复以往所弃旧土,终于令得皇太极不敢骤然南下,竟遣了使臣与他议和。想到议和,猛然间记起,皇太极遣使议和的时间,似乎便是这年的年底,至于现在究竟到了不曾,那却无法知晓。 他正在那里回想,突然光当一声,房门给人撞开,邓仕兴跌跌撞撞地一头冲了进来,不知怎地脚下一绊,仆倒在地,他也顾不得爬起,大叫道:“大人,不好了大人!”耿如杞皱眉道:“甚么大人不好了?起来再说!”说着抓住他手臂,一把拖了起来。邓仕兴好容易喘得匀气,这才道:“糟……糟了,外面兵丁……兵丁闹饷!”耿如杞脑中轰然一声,兵丁闹饷乃是大事,怎的连一点动静也无?连忙奔出门去,肩头与邓仕兴相撞,将他撞得又跌了个跟头。 桓震却要想了一想,才明白“闹饷”究竟是甚么意思,那便是官兵因为粮饷拖欠,起来闹事了。当下急忙随在耿如杞身后奔出,才出房门,便见校场上一片火把通明,五千余兵丁人人手执刀枪长矛,静立不动,就如白日训练一般。虽则不吵不闹,却比大吵大闹还要骇人。耿如杞站在众人面前,高声大喝道:“都给本道回去!”喝得数遍,并无一个兵丁理睬半分,前排离他较近的几个士兵,更是双目望定了他,眼中满是愤恨之色。 耿如杞心中暗叹,上头层层官员,只知道搜刮钱财,自肥腰包,建造生祠则不惜耗费,供应边塞则锱铢必较,士兵每日半饥不饱,莫说守卫边疆,连日常训练也都难以保证,以至于有些竟去四乡劫掠百姓,屡勒不止,搞得民间怨声载道。入九之后,眼看天气渐渐寒冷,士兵的冬衣却还没有着落,难道朝廷便要指望这些冻饿瑟缩的兵们来保疆卫国么? 桓震瞧着他们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冻得瑟瑟发抖的肩膀,皴裂流血的握矛的手,忽然之间明白了一桩事情:究竟为甚么明朝的将领在带明兵打清军的时候总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待到降了满清,反过来带领辫子兵屠杀汉人的时候,便如利刀绞肉一般,直杀得中华大地血流成河。瞧眼前这样的兵,怎么能与满清的精兵铁骑相抗?战而不利,非将之过,却是兵不能战。而所以兵不能战的原因,又是整个大明朝的官僚机器,已经从中间开始失灵了,朽坏了,崩塌了。 士兵们仍是望着耿如杞。他们并不说话,并不叫喊,更不哭泣,然而他们也不肯退去。他们只是那么默默地站着,展示着他们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面容。耿如杞从前排缓缓走过。他知道这些士兵的苦楚,自从他来这里担任兵备的那一天起,心里便一直有那么一种不妙的预感:官逼兵反!为了不叫这个预感变做现实,他将衙署搬到了军营里,每日亲眼看着这些士兵,用自己的官职和威望弹压他们,可是终于到了这一天,当他的官职和威望,再也不足以战胜对克扣粮饷的痛恨,以及对棉衣棉裤的渴望的时候,这些士兵也便不再服从他的管束了。他们拿着他们的刀枪,静静地站在这里,索要原本便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校场上的气氛,压抑而沉默,一如暴风雨前。 突然之间,一阵细小的哭声,打破了这种沉默,队伍后排的一个兵丁,蹲下身子细声哭泣。在这种时候,哭声是最富有感染力的,一哭百哭,转眼之间,校场上响起一片抽泣号啕之声。耿如杞心中震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对付这些兵丁。忽然一个粗豪的嗓音暴喝道:“操你奶奶,哭甚么鬼哭!”跟着砰砰两声,想是一个哭泣的兵丁,挨了那人两脚。耿如杞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叫做孟豹的哨长,这人世代军户,子继父职,脾气很是暴躁,虽然作战勇敢,却是屡屡得罪上司,不论在哪里都呆不长久,先后辗转在几个卫所戍守,半年前才调防到此处的。耿如杞瞧他出头,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难道这场兵变,便是这个孟豹为首挑唆而起的? 当下喝道:“孟豹上前!”孟豹哼了一声,分开众兵丁,昂首阔步地走到耿如杞面前,竟不行礼,傲然而立。耿如杞心中恼怒,喝令跪下,孟豹却是两眼朝天,理也不理。耿如杞大怒,喝道:“目无长官,干犯军纪,该当何罪!”孟豹也嘿嘿冷笑道:“克扣军饷,虐待士兵,该当何罪?”耿如杞给他这句话一堵,一时竟然无言。桓震心中却觉奇怪,瞧这人只不过是一个粗蛮汉子罢了,怎地反应如此之快,能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暗中还有一个主使之人么?他起了疑心,当下细细观察队伍中每个兵丁,看来看去,却并没看出甚么花样。 耿如杞面色铁青,声音颤抖,道:“本道上任以来,自认从没贪墨过一钱银子,你们为何要反?”孟豹神色微赧,道:“不错。我等都晓得大人乃是一个好官。然而再是甚么好官,也不能给弟兄们发足了饷银,也不能叫弟兄们穿上棉衣!难道要俺瞧着弟兄们一个个地饿死冻死么?”说着突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嘶声道:“大人,俺求求你,只要弟兄们的饷银棉衣发得下来,这一回要砍要杀,俺姓孟的一力承担,孟家只剩俺一根光棍,不怕甚么灭九族,只求大人给俺吃一顿饱饭再死!”耿如杞愕然,他心中也是有如明镜,自打自己上任以来,究竟发过几次饷银。虽然自己并不曾克扣一分半毫,但上头拨下来的便是那么多而已,他区区一个兵备,又能去哪里变银子出来?孟豹这番话,确实叫他震动不已,然而军纪总是军纪,这场兵变一平之后,孟豹这颗头颅,是决然保不住的。 但是首要之急,却是平定这一场兵变。一众士兵来势汹汹,大有不得补饷誓不罢休的气势,现下只是静立,一旦持续到明日一早,势必成为哗变。遵化城一乱,连带附近两卫一所,也要动荡不安,这一带靠近长城,向来便是北方哈喇慎部时常南下骚扰的地方,一旦守备空虚,彼必长驱直入,大行劫掠,那时莫说遵化,就连蓟州、永平一带,也要被害。从自己这一方面而言,倘若出了这般一个大纰漏,莫说乌纱,这颗头能不能保得住,也都尚未可知。不论在公在私,这场兵变,都非得在今夜结束不可。 他心中存了这般念头,当下深吸一口气,竟然便对着五千五百名士兵,跪了下去。桓震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耿如杞挥手拨开,哑声道:“这里五千五百人,哪一个都当得本道这一跪。”孟豹也是大大吃惊,爬在地下连连叩头。耿如杞伸手扶住,喟然叹道:“该当本道拜你们才是。”孟豹心潮翻滚,眼中含泪,口唇微张,一句“俺不反了”,眼看便要脱口而出。 阵中一个声音突地叫道:“不可受了昏官之骗!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他若这等可怜我们,何不现下便给我们发粮发饷?”方才耿如杞一跪之下,大部士兵本已心思动摇,只消兵变首领孟豹的一句话,眼看这一场大事就要冰消瓦解,化为无形,哪知听得此人这么一喊,又是群情汹涌起来,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呼喝“发粮发饷!”跟着便是十个人,百个人,终于汇合成五千五百人的声音,响彻夜空:“发粮发饷!发粮发饷!” 耿如杞身子微微颤抖,他知道,莫说只是下跪,就算他将自己的脑袋砍了下来,今日这些乱兵,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心中暗叹一声时乖命蹇,遵化兵备耿如杞轻轻合上眼睛,站了起来。反便反了罢……这个世道,当兵的不反,却又怎么活得下去?反了之后,也无非作贼而已,官军与贼,原也没甚么分别。他心中想着自己明日上报这桩兵变之时顺天巡抚刘诏那副气急败坏的神色,心下居然有几分好笑起来。他会参自己个甚么罪名?御下不严?纵部反叛?还是其他的甚么?耿如杞向着他的本无斋走去,须得先行写好了请罪表才好……他已经在脑中打起腹稿来了。 耿如杞这个人,其实并没甚么特别的军事才能。后来他任陕西巡抚,皇太极进逼京师,他率军援救,倒给崇祯皇帝莫名其妙地砍了,是为一个倒霉巡抚。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回寇边 (起8U点8U中8U文8U网时间:2005-5-2217:1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01) 耿如杞这一走,便把桓震一人撇了下来。这等士兵哗变的场面,他却哪里应付得来?愣了一回神,心想耿如杞究竟是自己主官,还是去问问他眼下可以做些甚么的好,但难道便放任这些士兵在校场上么?有些人已经开始骚动,不断挥动手中的长矛,叫喊辱骂,情势愈来愈是紧张。终于有人大呼一声:“砸他狗娘养的衙门!”众士兵哄然响应,各挺枪矛,便要向着耿如杞房间逼去。孟豹突然翻身跳起,大喝道:“且住!耿大人并不曾刻薄我等,不可取他性命!只夺了印绶,杀入遵化县去罢了!”桓震愈加奇怪,喝道:“哪个教你这么说的?”但他一个人的声音,又怎能敌得过五千五百人一起怒吼?话刚出口,便给淹没在一片群情汹涌之中,连自己也没听见。 众兵士人头涌动,一起向本无斋拥去。桓震给裹胁在其间,一面躲避矛头枪尖,一面四下里寻觅那个孟豹背后的主使之人,可是黑暗中大家的面目瞧来都是相差无几,主谋的额头上也并没刻着“主谋”二字,就这么瞪着眼睛瞧,却哪里瞧得出?几个兵士瞧出来桓震是新来的师爷,大声叫喊起来,当即有几人一齐上前,将他手臂扭在背后,捆得麻花也似,推推搡搡地向本无斋去。 乱兵涌到本无斋前,不约而同地一齐停步,眼光都向孟豹瞧去。孟豹大喝道:“都不许动!不许吵闹!”他喝了几声,见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当下伸手拍拍房门,隔着门叫道:“耿大人,弟兄们不愿跟你为难,请你将印信抛了出来,咱们决不伤你一根毫毛!”耿如杞淡然应道:“人在印在,印亡人亡。”孟豹一怔,咬牙道:“俺们念在平日情分,不愿加害,耿大人莫要碍了俺们的大事!”耿如杞闭目不答。在他的心里,对于这些冻饿激变的官兵,还是十分同情的。可不管他再是同情,乱兵究竟还是乱兵。此刻他不加弹压,那是因为自己单人匹马面对五千乱军,束手无策,一旦到了明天,这些乱兵冲入遵化,那么便是一场兵变。无力弹压与献印从贼,二者罪责轻重截然不同,他耿如杞便是死了,也不会将印信交出的。 屋子外面,众兵士等得时久,渐渐焦躁不耐起来,有人便大声喊叫,要将耿如杞拖出来。孟豹喝得嗓子也哑了,仍是约束不住,一顿足,踢开房门,提着单刀冲了进去,只见耿如杞负手而立,毫无惧色,仍不死心,又问一遍道:“耿大人当真不愿意交出印信么?”耿如杞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孟豹重重叹气,道:“既然如此,以后年年今日,俺必给耿大人扫墓上坟!”说着举起单刀,照准了耿如杞头颈,便要斩下。 桓震大惊,急叫道:“不可!”但他自身尚且难保,就算叫破喉咙,又有谁肯理他了?邓仕兴早已吓得晕了过去,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屋外众人一片寂静,人人的眼睛都瞧着孟豹,都在等待他这一刀落下。 便在这时,突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军营,马上的是一个斥候,一面加鞭飞奔,一面大叫:“紧急边报!”见到营中火把通明的景象,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旋即觉出不对来,只觉性命要紧,再也不管甚么边报,拉转马头,便要逃去。众乱兵哪里容得他走?当先便有几人持了长矛,在地下一横,将他连人带马地绊倒了,众人一拥而上,按手按脚地将他捆了起来,拉在一边。 孟豹瞧了两眼,回过身来,再度举刀要砍。耿如杞突然道:“且慢!”孟豹愣了一愣,只道他改变主意,情愿献出印信了,单刀停在空中,便不落下。耿如杞喘了口气,道:“本道忝任兵备一职,边报到此,若不与闻,形同渎职。请让本道听过了边报再死不迟。”孟豹愕然,想了一想,目光向门外人群中望去。桓震心中一动,连忙留神瞧他所望之处,只见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兵,轻轻点了点头,便听孟豹道:“好罢!外面兄弟,将那斥候推进来!”桓震心中雪亮,这个老兵,想必就是这场兵变的真正策划之人了。只是他究竟是甚么人?那却无从猜想。 那斥候给人推入,跪在地下,耿如杞温言道:“你不必怕。且告诉本道,究竟是甚么边情急报?”那斥候好半天心魂方定,颤颤的道:“哈刺慎……哈刺慎袭扰大安口!”耿如杞脸上变色,凛然道:“你说甚么?”那斥候道:“哈刺慎自大安口越城入关,一路抢掠,正在南下,现下已至宽河所。千户李率本部拦击,但敌势甚大,渐渐支持不住,请大人速发东胜、忠义二卫救援!”耿如杞呆若木鸡,好半天方才喃喃自语道:“救援?救援?你叫本道拿甚么去救?”他心中却也清楚,自己在这眼前这两营军队之中,已经军心尽失,倘若不能凭空弄出粮饷来,安抚他们也是难事,何况要倚仗他们作战?当真是痴心妄想。一时间只觉十数年宦海生涯,从没如今日这般有心无力。 孟豹哼了一声,他并不关心甚么边报,哈刺慎抢掠也好,骚扰也好,关他孟豹甚么事情?他只是知道,要想吃饱肚子,穿上棉衣,便须先杀了面前这个耿如杞。当下第三次举起刀来,欲待要砍,却听桓震大叫道:“杀不得!”这一声却给孟豹听到了,他连着三次举刀,都给旁人打断,心中很是不快,恶狠狠地瞪了桓震一眼,道:“小子,要留遗言么?现下还早了些儿,等老子砍完姓耿的,再来砍你。”桓震心中通通直跳,硬着头皮道:“你不能杀耿大人。”孟豹倒像听到了甚么天大笑话一般,仰头哈哈狂笑起来,笑毕,大刀用力虚劈,喝道:“你说不杀,老子便不杀了么?除非他交出印信,才能留得一命。” 耿如杞叹道:“百里不必如此。人生百年,有谁不死?本道死而有节,死得其所。”桓震心中暗骂去你的死而有节,区区一枚印信,便给了他们又能怎样?他却不知失印乃是大罪,何况是双手将官印奉与乱军,那简直就是协同造反了。但耿如杞坚持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当下冲孟豹笑道:“这位……”孟豹知他不认得自己,当下道:“老子的名姓,你也不必问了罢。左右片刻之后,你的脑袋便要落地,那时知与不知,都没甚么区别。”说着再不理他,挥起大刀,用力斩向耿如杞。 桓震眼看他这一刀就要砍下,心中大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怪力,竟给他挣开了身后扭住他的两个士兵,将头一低,和身向着孟豹撞去。以孟豹的身手敏捷,怎可能给他撞着?身子微侧,已将他闪了过去,桓震撞了一个空,立足不稳,扑通摔倒在地。孟豹瞧他一眼,笑道:“瞧不出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胆气。也罢,你乖乖儿地,老子便不杀你罢。”桓震摇头道:“你不能杀我,更加不能杀耿大人。”孟豹大怒,喝道:“这厮好不识趣!老子饶你一命,便是天大恩典,还要噜苏甚么?”说着提起大刀,将刀锋在桓震颈中拖了一拖。 桓震只觉颈项皮肤冰凉,心中虽然害怕,脖子却是一挺,昂然道:“你要杀便杀。”转头向着门外,大声叫道:“今日尔等杀耿大人,明日便有人杀你们的妻子儿女!”孟豹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桓震盘腿而坐,冷笑道:“难道不是?耿大人乃是一方兵备,眼下胡虏入侵,你杀了他,谁来抵抗?哈刺慎长驱直入,杀人抢掠,你们这些人都是左近募兵,有家有口,难道便不怕你们的妻子给抢了去,儿女给他们杀了?” 孟豹自己固然是孤家寡人一个,然而营中究竟还是家在附近的士兵居多,听得桓震大声说出这一番话来,都是大为动容,想到哈刺慎如同土匪一般的行径,自己家中的妻儿,确乎值得担心。当下便有些士兵纷纷议论起来。孟豹闻言,心中似也略有所动,架在他颈中的刀松了一松。桓震说话之时,眼睛一直瞧着方才发现的那个枯瘦老兵,本意料想自己既然出头,他必定又要暗中出言挑动搅乱,岂知瞧了一阵,竟然并无动静,倒是另一人说道:“莫听他胡吹大气!干粮也无,寒衣也无,世上哪有差这等兵去打仗的?倒叫他们自己打打看去!” 桓震默然,心想此人所言倒是实话,这些士兵,眼前温饱尚且不继,你去与他们说些甚么保境安民的大道理,那不是未得陇,便望蜀了么?孟豹冷笑道:“正是如此。小子,你在九泉之下莫要怨我,要怪就怪遵化那些官老爷们,谁叫他们宁肯将粮食屯在仓里烂掉,也不愿拿出来给咱们吃?”桓震脑中电光石火般地一闪,叫道:“若是我有法子叫遵化县开仓让你们就食,那又如何?”孟豹呵呵一笑,拍拍他脸颊,嘲笑道:“老子们明日杀进遵化城去,还怕他不开仓么?哪里用得着你来废话。乖乖死罢!” 哈剌慎是蒙古一部,其地约在今承德一带。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一回破虏 (时间:2005-5-2317:1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97) 桓震嗤道:“你这粗汉好不晓事!明日尔等自杀入遵化去,便是乱兵,是强匪,即令逞得一时之快,转眼官军大部便至,尔等自问,可能顽抗几日?”孟豹给他这一句话说中了心中死穴,摇摇头,道:“冻死饿死也是要死,不如图那痛快一刀。”桓震正色道:“何必定要死?你听我说,假使尔等现下好好归顺,我定有法子叫尔等吃饱肚子,尔等将哈刺慎逐出大明国土,便是英雄豪杰,非但保得自己身家性命,妻子财产,还要受百姓爱戴感激。一者是乱兵强匪,一者是英雄豪杰,你要做哪一样?”他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了门外大声叫出,距离稍近之人听得清楚,禁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渐渐骚动的范围愈来愈大,有些兵丁面上露出犹豫之色,毕竟只要还有一条路走,谁也不会愿意闹饷造反。 这一番话,却也说到了孟豹的心里去。他世代军户,祖上皆有军功,唯独到他这一代。边防废弛,非但没有机会建功立业,竟然还要挨冻受饿,在他心中,始终觉得受了天大的屈辱。所以肯挑头闹饷,也是自暴自弃之举。现下桓震这么一说,重又激起他一番雄心壮志,瞧了桓震几眼,恶狠狠地道:“老子便暂且信你,倘有半句假话,这大刀仍要取你的脑袋!”孟豹在军中似乎威信甚高,他这一吐口,当下便有许多兵丁动摇起来。 宝 书 网 W W w .b a o s h u 7 。CO m 桓震见攻心奏效,当下趁热打铁,道:“即刻归顺,仍是我大明军士,打败哈刺慎之后,人人都有嘉奖!”那些心中动摇的兵丁,听得他这一句话,再也坚持不住,纷纷抛了兵器,跪倒在地。还有些硬骨头的死活不肯,给孟豹一脚一个,也都踢得跪了下来。桓震始终注目那个老兵,但见他一语不发,也抛下手中长矛跪倒,心中不由得略感奇怪。 孟豹走上前来,给桓震解开背后绑缚,向着耿如杞跪倒,道:“标下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自己甘愿领死,但请破敌之后,方才杀我!”耿如杞点了点头,仍叫他出去整顿部众。看着孟豹出去,房中除却自己与桓震而外,只剩得一个昏迷未醒的邓仕兴,这才低声问桓震道:“百里,五千军所需之粮,少也要一二百石,你有甚么法子一夜之间筹得起来?”桓震摇头道:“我没有法子。”耿如杞大吃一惊,心道方才瞧你对乱兵说得信誓旦旦,岂知原来都是空心汤团,现下虽然暂时抚定,明日他们见不到粮食,难道不会再叛?不由得额头出汗,道:“那……那怎么办?” 桓震反问道:“震初来乍到,于本地民情不甚了了。请问大人,方圆十里之内,粮食最多的地方是在哪里?”耿如杞不假思索,答道:“那自然是遵化大丰仓。”突然间醒过神来,惊道:“百里不是当真要开仓罢?擅动国粮,那可是大罪!”桓震叹道:“现下五千官兵即将激反,北虏寇边形势堪忧,宽河所不足千人,未必便能与之抗衡。究竟是擅动国粮的罪过重些,还是坐视兵变、纵虏入寇的罪过重些,望大人自己思量。倘若大人始终不敢,那便由得我打昏了大人,自己做去。总而言之,要桓震瞧着这等局面,袖手不理,那却是难。”耿如杞汗如雨下,低头不语,过得半晌,猛力一拍桌子,慨然道:“擅动国粮,不过负陛下一人;纵虏入寇,负的却是北疆千万人。如杞宁负一人,不负万人。也罢,便照百里所说。”桓震虽然不知私自开仓究竟能落一个甚么罪名,但瞧他这般模样,想来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去做这桩事情,不由得心中敬佩。 耿如杞下定了决心,当即同桓震开门出去。桓震见孟豹已经将一干军士尽数集中在校场,心中暗道此人倒是一个将才,可惜头脑有些欠发达了。当下叫了他过来,要他与粮运官二人领五百军,即刻入城,开大丰仓搬取米一百五十石,面一百五十石,余外不得多取一分一毫,限天亮前回报。倘若有人阻拦,只管捆绑起来便可,决不能妄伤人命。是时已经四更,孟豹领了军令,不敢耽搁,径自点人去了。 桓震却要借这段时间想想如何破敌。方才来报的那一个斥候,除却晓得哈刺慎前锋已经抵达宽河所,与千户李裕交上了手之外,甚么都说不清楚,连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也都茫然不知,当真不晓得他是如何做的斥候。但据耿如杞说,宽河所驻军名为一千一百,实际大约只有八百之数,李裕以八百人而觉不能抵挡,想必此次南下的敌人并不会少。游牧民族南下劫掠,多是马队,自己这里五千人,基本全是步军,以步对马,本来已是不占优势,何况眼下敌人数目动向一概未知?当下叫过辕门官来,要他挑出二十几个为人机灵,马术熟练,身手敏捷的士兵,分数个方向派了出去,打探哈刺慎进军方向,即时回报。耿如杞是文官出身,本来不懂得打仗,也弄不清楚桓震所说是耶非耶,只由得他搞去。 桓震细细回想早先在小五台那段日子与傅山谈兵的所得,要过地图来,凑在火把下面仔细观看,遇到分辨不清的地方,只好拿去询问耿如杞,一面心中暗想日后若有机会,必定要设法推广现代地图。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出了几个法子,只是眼下派出去的斥候无一还报,敌情未明,不能轻易决定。 又过一会,天色渐亮,孟豹却仍未回来。桓震一面思索破敌之策,一面担心他是否出了甚么差错,是否给人拿了,或是杀了城中官员;一面又怕这里的众官兵等不及,再度骚动起来,真是只恨时光不流逝。终于听到了一阵轮声辚辚,孟豹领着五百军士,推着粮车,出现在众人面前。校场上的五千官兵,一瞬间先是发呆,继而狂喜,又继而大哭,纷纷抱做一团。桓震眼见粮食能够让人疯狂到这等地步,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连忙令人埋锅造饭。这却不消他吩咐,早已有人去办了。 孟豹上来禀报,说是入城门之时给守军阻拦,是他爬上城去将门打开。后来在仓中搬粮,来了一个甚么官儿诸般废话,他一气之下便给砸昏了,却不曾伤他性命。桓震赞他两句,便要他暂领参将,统带此处的两营士兵。孟豹喜出望外,欣然应了。不一会饭熟,众军都是数日没见过米的,吃起来如同饿狼,桓震担心少停行军之时有人吃得太多引致腹痛,不住穿行营中,叫他们少吃。恰好饭罢,得了斥候飞报,道是李裕力量不敌,已经率残部向东败走,现下敌人正在南下,两卫不曾奉命,不敢擅出。据他约略估计,这一次南犯的哈刺慎部众,少说也有七八千之众。桓震请了耿如杞允准,便叫两人持了令符,分别前往东胜右卫和忠义中卫,面交该处指挥,令其分别防守本处,不得令哈刺慎兵马越过防界。同时又须时刻注意南边动静,只待本军接战,立刻自后包抄。如此一来,便形成一个桶状,将来犯之敌局限在遵化一带。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以步破马了。 马军原是步军的克星,但他记得傅山曾对他谈过,戚继光著《练兵实纪》,其中记载以砍马腿之法破马军,收效甚著。当下将几个把总召集起来,要他们各领本部,联作墙般一堵,一待号令发出,立刻一字向前,以长刀大棒砍打马头、马腿,马伤倒地之后,敌被跌落,身方未转,就用刀棍劈头打下,又令杀敌之后,割落左耳作为表记,待得战后,每只耳朵可换敌衣一套,死马一匹。敢于冲锋在前者,战后将生存好马尽皆赏赐。众军得桓震之力吃饱了饭,对他本就感激,现下听得缴获皆归自己,更是振奋,都道马肉可食,衣服可穿,生马更可将来卖钱,加之方才吃饱了肚子,一时间军心之高,至于极点。 桓震见士气可用,当下请耿如杞一声号令,留五百军守营,余下一齐开拔。他自骑了马,与耿如杞在中军押阵。 宽河所距离遵化本就不远,哈刺慎马队过了宽河所之后,一路南下,很快便与耿如杞这支军队遭遇。马步相遇,自是马军略占便宜,单是踩也能踩死许多。各把总约勒部下,都照桓震所说,专砍马腿,虽然本军多有死伤,一时间却也连人带骑地砍倒了不少。孟豹更是悍不畏死,挥着一柄厚背大刀,高呼酣斗,刀光闪处,敌骑纷纷倒地,他也不去割甚么耳朵,只管一刀挥去,敌头便飞得不知去向,一时间倒叫桓震想起小五台那一战当中的刘黑虎来。 两军自巳时相遇,直战过未时,双方死伤都是惨重,东胜、忠义两卫之兵,却也完成包围,开始从敌后进攻。哈刺慎首领眼见腹背受敌,呼哨一声,便要撤退。桓震哪里肯放,令鼓手拼命击鼓,直追上去。他料想北边尚有两卫拦堵,必能将其截住,岂知穷寇莫追果然不是虚言,哈刺慎首领情急之下,竟然回头反扑,置身后两卫近万人于不顾,猛攻桓震疲惫之兵。 。。。。。。。。。。。。。。。。。。。。。。。。。。。。。。。。。。。。。。。。 此种步破马的方法是戚继光记载,如果有人要跟我考据可行不可行的话……我也没法知道。另,我前面提过遵化有鸟铳兵,但是为什么没有用呢,因为鸟铳的数目太少,而装填又花时间,来不及射击就被马队冲到面前了。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二回遭劾 (起0M点0M中0M文0M网时间:2005-5-2418:2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21) 哈刺慎首领情急拼命,用力挥动马鞭,驱赶部众向明军猛冲,马蹄到处,有些士兵来不及用大刀斩马腿,便给踏倒在地,有的头颅被踏破,脑浆白花花的,流了一地。桓震眼看敌军反扑,心中知道此时此刻决不能让士兵后退,否则一退百退,敌人马军,追杀自己的步军简直如同儿戏。然而瞧己方士兵,见到了同袍给奔马踩死的惨状,有些已经吓得发抖起来,眼看就要掉头逃跑。他心下大呼不妙,须得设法激励士气才好,正要招呼孟豹,却见身旁人影一闪,耿如杞竟已劈手夺了近旁一个兵士的长刀,催马上前,抡起刀来,向敌军阵中杀去。桓震大吃一惊,心道凭他这等文人,自去冲锋陷阵,那不等于送死么?连忙高声大叫孟豹,岂知叫了几声,并没回答,想是他杀得起性,不知冲到何处去了。 桓震又气又急,但耿如杞乃是自己的主官,战场之上,主官有了甚么不测,这一旅军士,都要倒霉,瞧瞧自己身边,还跟着七八个士兵随身保护,当下有样学样,夺了一柄长刀,大喝一声:“杀!”打马便冲,直向耿如杞方向杀去。他并没亲身经过战阵,就是指挥战斗,连这次在内也不过只第三次,试问这等身手,上得阵去却能讨得了甚么好?胡乱冲杀一阵,虽然砍倒了几名敌兵,自己肩头背后却也中了数刀,鲜血直流。 他痛得头昏眼花,仍是大呼冲杀,一心只想将耿如杞保护出来。耿如杞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战不多久,便给人一棍打翻,跌下马来。那打他落马之人,大约认出了他是明军主将,见他落马,哈哈大笑,纵马踩去。眼看一个耿兵备,便要肚破肠裂,脑浆横流。桓震用尽力气,格开对面一刀,回头去望耿如杞时,正见到那敌将马蹄落下,欲待要救,正是远水近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命在旦夕。 这一分神,便给对面敌兵钻了空子,一刀劈来,桓震来不及还手格架,暗道这一次当真死了,不由得伸手到怀中摸去。便在这时,但听一声马儿悲嘶,那敌兵的坐骑竟然倒地,却是一双前腿给砍了去。定睛看时,却是自己注意过多次的那个枯瘦老兵。桓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究竟是甚么人?可是没等他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眼前一阵发黑,在马背上昏了过去。在那之前,他记得唯一的景象,就是那匹给砍了前腿的马儿,在地下抽搐挣扎,哀鸣不已。 待到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军营中邓仕兴的房间里了。一个兵丁在旁照料,见他醒来,连忙跑去禀报,想要喊住他问一问战况如何,他竟似没听见一般,一溜烟地跑掉了。桓震不由得苦笑,想要起身,只觉背后、肩头都是剧痛,实在支持不住,只得作罢。房门开处,邓仕兴快步走了进来,见他试图起床,连忙按他躺下,道:“百里兄,你总算是醒了!” 桓震用力拍拍自己脸颊,叹道:“果然不是做梦,我没死么?那一仗怎样?”邓仕兴笑道:“百里兄果然大才,这一仗我军大胜,蒙鞑子们[笔者注,哈刺慎为蒙古一部,明人习称蒙古人为元鞑子,蒙鞑子]仓皇北逃,还有些投降了的。咱们得了八百来匹好马,还有许多死马和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都照着战前所言,分下去了。众将士都是十分欢喜,闹着要告假去城中卖马呢。百里你瞧,是不是轮换放假?” 桓震松了一口大气,问道:“那么我军伤亡如何?”邓仕兴笑道:“不值一提!斩敌四千,自损千五,耿大人这一次嘉奖,定然逃不掉的了。”桓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自损千五?那不是说有一千五百个士兵,就战死在敌人的马蹄下了么?邓仕兴又道:“此次大破哈刺慎,全仗耿大人与百里兄身先士卒,才能人人用命,耿大人正叫仕兴草奏,说要将百里兄好好地提上一笔,恭喜,恭喜!”桓震却没去留神听他说些什么,他的脑中,仍然满是那匹伤马临死之前的哀怨眼神。 邓仕兴见他神色不对,只道他伤后疲倦,当下笑道:“那么百里兄好生休息,耿大人也在养伤,仕兴须得过去照料,这便告退了。”当下轻轻出去,带上了门。桓震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战场之上,挥着长刀冲杀,被他斩杀的敌人,都用那种伤马也似的眼神瞧着他,长刀砍杀的人愈来愈多,瞧着他的眼睛也是愈来愈多。待到后来,非但是敌人的眼睛,更有自己士兵的眼睛。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已给冷汗浸透了。 喘了几口大气,只觉得疼痛稍轻,扶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瞧着这个自己实际上只安睡过一夜的房间,突然觉得无比亲切,一时间心中只觉活着真好。只听房门吱呀一响,却是耿如杞,叫人用软椅抬了进来。 那一战之中,耿如杞千钧一发之际幸得孟豹相救,受伤也是甚重,好在并不致命,请医调治,数日间逐渐康复。桓震流血太多,睡得几日,也就醒了过来,只是还有些气虚血弱。耿如杞一进房门,见桓震已醒,正坐在那里发呆,当下笑道:“百里在想甚么?”桓震摇了摇头,道:“没有甚么。耿大人,营中情形可还好?”耿如杞哈哈一笑,道:“甚好。百里只管安心养伤便了。”桓震道了谢,又问他那哈刺慎究竟是甚么来路,敌酋是谁。 耿如杞想了一想,道:“这个本道却也知之不详,哈刺慎本是蒙古一部,大约是因源出哈喇河套,而得此名。”说着叫人取地图来,细细与桓震解说。桓震这才知道,哈刺慎所据之处,便是后世的承德一带。有明一代,北方蒙古诸部时常南下骚扰,与明朝的关系也是屡降屡叛,屡叛屡降,理由无非只有一个,便是要通商互市。譬如土木之变,便是也先求互市而不得,这才掳了明英宗去,胁迫开口。这哈刺慎部原本乃是蒙古兀良哈之一部,方兀良哈归顺之时,哈刺慎便属于朵颜三卫管辖。嘉靖、隆庆以后,兀良哈附鞑靼、瓦剌而叛明,哈刺慎也就开始袭扰辽东、河北、山西等地。到得明朝末叶,边市废弛,哈剌慎求市不得,许多生活必需品又要从南方获得,于是袭扰变本加厉起来,特别冬季牲畜不蕃,有时往往一月数次南下抢掠。 桓震这才明白过来,顺口问道:“那么只消准其通商互市,可不就完了么?何必如此你来我往地打那无用之仗?况且通商之后,便可用茶换马,省了多少军马开支。”耿如杞叹道:“早年原是如此,自世宗肃皇帝嘉靖年间闭关绝贡,彼求取盐茶不得,便时时出骑兵在边地掠夺。朝廷因彼侵掠不绝,更不能屈从开市以为羁糜。自此之后,战无虚日了。”说着,不由得连连叹气。桓震暗想这人虽然不懂打仗,却也看得清形势,颇具远见。想了一想,问道:“那么难道民间便没有私下里贸易的么?”耿如杞摇头道:“再也不要谈起!私自贸易,便是通蕃卖国,哪里有人敢为?” 两人谈了一阵,看看时候已经过午,耿如杞便要叫人开饭来桓震房中吃。桓震忙称不敢,正在那里谦辞推让,忽然邓仕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耿如杞心情正好,一见他进来,笑道:“仲成,今日咱们一同在此用午饭可好?”邓仕兴一顿足,气急败坏地道:“哪里还有心吃饭!耿大人给参了!”桓震吃了一惊,连忙问他,原来却是那日开仓放粮之举,给遵化县上报蓟州府,蓟州府又上报顺天巡抚刘诏,刘诏久已瞧耿如杞不顺眼,正好借机重重地劾了他一本。蓟州府中有邓仕兴的同窗,听说了这个消息,当下托人急报,邓仕兴听说,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来寻耿如杞。 耿如杞却似早已知道了一般,毫不吃惊,笑道:“我当甚事,原来不过如此。”邓仕兴急道:“私动国粮乃是大罪,何况刘诏怀恨已久,此次这桩事必不能轻易了结,耿大人怎地如此若无其事?”耿如杞哈哈大笑,道:“当日本道行那开仓之举,便早已料到会有今日。求仁而得仁,吾何怨哉?”说话间有军士开上饭来,耿如杞劝酒布菜,吃得甚是爽快,桓、邓二人却是毫无心绪,没滋没味地吃完了一餐。饭罢,耿如杞自去处理公务,桓震扯住邓仕兴,详问他耿如杞被参情形,这才知道,按大明律,擅动国粮便是藐视君上,律入大不敬条,从重治罪,并且遇赦不赦。桓震却不曾想到这事后果如此严重,想了一想,问道:“然则耿大人此举本为抵抗外寇,况且这一战战绩彪炳,难道朝廷便不懂得分辨么?” 这一回写的双方伤亡比是4000:1500,这里1500只是遵化兵的伤亡,并不包括两卫,而双方兵力比实际是8000:15000,15000之中两卫就占了10000。两卫属于遵化兵备节制,但并不是直接统领,所以统计的时候没有他们的数据在内。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三回去官 (起2L点2L中2L文2L网时间:2005-5-2517:4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48) 邓仕兴听得他问出这句话来,叹道:“若是章奏上写明了这些前后因由,或者还有一分指望。只是那刘诏为人很是阴毒,他若参劾大人,必定不会提及我军大捷,反倒可能诬栽大人盗粮私粜。”桓震却不明白私粜是甚么意思,当下反问了一句。邓仕兴道:“私粜便是说暗地里将粮食卖给鞑子了。”桓震大吃一惊,那不是跟后来范文程使反间计,骗得崇祯杀袁崇焕时候的罪名一样了么?他虽不懂得甚么大明律,袁崇焕的下场却是久已如雷贯耳了的,然而那时袁崇焕毕竟距离他十分遥远,并没甚么切身感知,现下耿如杞却是自己的主官,骤然间告诉他这话,叫他安得不惊? 定了定神,问道:“既然他能上表弹劾,难道我们便不能上表辩白了么?”邓仕兴叹道:“谈何容易!莫说耿大人只是个兵备,不能直接上书陛下,就算上得书去,也是一般无用。”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那刘诏现下抱上了九千九百岁的粗腿,风光得紧呢!耿大人的奏章来不及到兵部,便要给他们截下了。”桓震想得一想,才明白九千九百岁便是魏忠贤,心中不由得苦笑不已。想起前些日耿如杞大骂刘诏居官无耻,不论怎么说,这两人也没有尽释前嫌的可能,看来这一本是参定了的。然而自己既然做了人家的幕僚,难道眼睁睁瞧着主官被参?他对明代官场中事不甚了了,当下请教邓仕兴该当如何才好。 邓仕兴沉吟道:“为今之计,只有学那刘诏一般办法。”桓震道:“仲成兄的意思,是要结好魏忠贤?”邓仕兴点头道:“便是这么说。只是以耿大人的脾气,哪里肯做这等事?以往仕兴也曾婉转提过几次,每次都给他好一顿训斥。”桓震一拍桌子,道:“事急从权,耿大人当真便如此固执么?”邓仕兴微微苦笑,道:“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其实众人皆醉,我又何必独醒?” 桓震一面听他大发感慨,一面心中却在计算,距离明年魏忠贤倒台,还有多少时日。按照正常的历史,天启将会在八月二十二驾崩,这个时间,恐怕是自己没有能力提前的。而天启驾崩之后,崇祯也并没立即对魏忠贤下手,一方面是慑于魏忠贤在朝中党羽众多,兵部、锦衣、东厂都掌握在他手中,恐怕操之过切将他激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并没掌握他的确实罪证,虽然朝野正人,个个皆知他矫诏自重,可是毕竟每一份诏令上都盖了天子玉玺,无凭无据,贸然动手,却也搬他不倒。他想了又想,只是记不起历史上耿如杞这个人来,也难确定他这一次究竟是否能逃过一劫。 苦思半晌,始终觉得还是眼前自保要紧,袁崇焕为了不受掣肘,尚且要巴结宦官,何况耿如杞乎?斧钺加于前而不避固然是英雄气概,然而英雄之后却甚么也没留得下来,又有甚么用处了?气节这种东西,在他现代人观念之中,佩服固然是佩服,但要照着做去,便觉得十分不值了。除此之外,他心中还存了另外的打算,只是此刻尚不知行得行不得。但想那耿如杞是个择善固执之人,如何能说得他动,倒叫人颇费思量。邓仕兴突然道:“不如去请耿夫人劝说一番,或能奏效。”桓震连连摇头,道:“这法子不好。你去见耿夫人,难道无须耿大人知道的么?”努力回忆从前看过的史书、评话之类,想要找出一个两个讨好上官成功的例子,岂知想来想去都是些陈年货色,不由得大叹中国人拍马屁的工夫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又想不知是否能求朱由检帮忙在京中疏通一番,但想起他在信邸时候对魏忠贤的惧怕之状,大约也不会有甚么法门。 忽然灵机一动,说道:“莫如我二人瞒了他做去,如何?”邓仕兴惊道:“不可!百里莫要胡来,万一事情不成,反要给耿大人惹祸上身。”桓震唯唯答应,心中却自有另一番计较。又谈片刻,邓仕兴说是将房间让给他养伤,自行别居,告辞离去。桓震一人躺在床上,脑中来回盘算,不觉又睡着了。 到了次日,桓震安排一番之后,便要两个兵丁将他抬了,到耿如杞房中求见。耿如杞连忙叫请,抬眼看时,却见他一身素衣,头上系了一根麻绳,腰间也是麻绳,不由得大惊道:“百里这是何故?难道家中……”桓震知他疑心错了自己家有丧事,当下摇头道:“震这身打扮,并非别故,乃是特意来吊大人和这一营官兵的。” 耿如杞脸上变色,不悦道:“这是何意?莫非本道死在旦夕了么?”桓震故作奇色,反问道:“难道不是?”耿如杞脸色愈加难看,将手中茶杯重重一顿,道:“本道伤势未愈,有些疲倦了。”桓震知这便是对自己下逐客之令了,当下硬着头皮笑道:“大人当真不愿听震说几句话?”耿如杞两手掩了耳朵,摇头道:“不听!” 桓震叹道:“也罢。大人既然不肯听,震也无话可说。大人慷慨赴义之后,震当年年祭扫,供奉酒浆。”耿如杞大怒,虽说桓震是自己座师的好友赵南星推荐来的,但像他这般出言无状,又有谁能不恼?当下喝道:“本道死与不死,天下自有公理在,无须桓先生替本道操心!”桓震听得他说这种迂话说得慷慨激昂,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也罢。大人自认,比杨大洪如何?”杨大洪便是杨涟了,他弹劾魏忠贤大罪廿四,事情败露,给魏忠贤陷害入狱,活活拷打而死,是明末人人皆知的一个忠臣。 耿如杞不假思索,答道:“那自然远远不如。杨大人为人磊落,志节清高,我如何能与他比?”桓震听得他这“为人磊落,志节清高”八字赞语,想到杨氏后人的境遇,不由得略略叹息。旋道:“然则大人自认,比韩淮阴何如?”韩淮阴说的是韩信,早年韩信未发迹之时,曾经忍胯下之辱,后来终于为刘邦所用,成就大业。耿如杞听得他拿自己与韩信相比,殊觉不伦不类,暗道韩信乃是一代名将,一大反王,你怎地将我同他相提并论起来?微微皱眉,道:“不如。” 桓震又想再说,却给耿如杞挥手止住,道:“本道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本道暂且屈身事阉以图后计,然而本道做人,自有为人的道理在。你也不必再劝。”说着将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桓震本就没指望能说服他,当下说了几句废话,闷闷辞出。出来去寻邓仕兴,说了这般经过,邓仕兴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将这桩事情暂且搁起。 又过得几日,桓震伤势逐渐痊愈,已经可以下地出门。在这几日之间,他每天都跑到耿如杞的病床旁边聒噪不已,指望能烦得他让步投降,耿如杞倒像无事一般,只是充耳不闻。与哈剌慎一战,投降的俘虏八百有余,桓震与邓仕兴一一甄别登记,也就花了不少时候。此外自己军队这边,抚恤死伤,重新编制,也都是十分麻烦的工作,桓震每日跟着邓仕兴,倒也学会了不少东西。至于俘虏究竟如何处理,耿如杞未得上司批复,不敢擅断,只得暂且押在营外,支了帐篷给他们居住。 日子一天一天忙碌过去,眼看年关将近,众人每日既盼朝廷诏令,又怕诏令来时竟是要将耿如杞逮京治罪,都是提心吊胆。只有耿如杞一个行若无事,每日仍是批点公文,练习书法,很是自得。桓震一得机会,便去暗地窥视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枯瘦老兵,然而日日注意下来,并不觉他有什么异常,虽然心中怀疑他便是闹饷的真正主使,但手中苦无凭据,问孟豹时宁死不说,直接去问那老兵又怕打草惊蛇,只得不动声色。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三,桓震正在打点祭灶,忽然一个士兵冲将进来,语无伦次地大叫不好,桓震好容易听得明白,竟是奉命逮耿如杞入京的缇骑到了。他吃了一惊,本以为即使朝廷降罪,也要待到年后,不想竟然连年也等不及过了。当下随着那士兵出去,只见校场之中围了一圈官兵,有些已经跪在地下,不时有人低声哭泣。耿如杞已戴上了枷,站在囚车之中,见得桓震出来,远远向他这边望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未及出口,囚车已经赶着走了。众官兵放声大哭,也许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把耿如杞当作活命父母一般看待了。 桓震瞧着囚车渐渐远去,心下茫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能让耿如杞避免这一场祸事。正在那里出神,忽觉一人推了他一把,抬眼看时,却是不曾见过的,穿了一身官服。问身边一个军士,却是原本营中该管的参将徐兆。他虽然是耿如杞的幕宾,但徐兆自是此地主官,却也不能毫不为礼,当下上前参见。那徐兆神色间甚是傲慢,敷衍了几句,只说营中不缺人手,闲人不可逗留,要两人明日一早便即离去。桓震心下恼怒,却是无话可说,只有收拾包袱准备走人。耿如杞关心辽事,虽然不懂军事,却喜欢搜集辽东形势消息。桓震在他书房中搜罗一番,将有关的笔记全都找出,一并也带走了。 他记得耿如杞家人尚在遵化,当下便邀邓仕兴同去探望。哪知邓仕兴推说要回山东老家,一力推辞不已。桓震暗叹人情凉薄,只得由得他去。自去找到耿家时,却已经是人去屋空,原来耿如杞被逮之时,家眷也一起给锁拿进京了。他只觉此事非小,犹豫片刻,便决定随进京去瞧瞧。想到自己原本立心要在耿如杞幕中有一番作为,哪知道方来不久便遇到这等事情,离京不过一月又要回去了,着实是造化弄人。 囚车行路甚是缓慢,桓震一路换马,加鞭追赶,不两日便将囚车远远拉在后面,终于大年三十这天,给他赶到了京中。 --------------------------------------------------------------- 历史上的耿如杞,是在天启七年,刘诏建蓟州生祠的时候,面对魏忠贤像长揖不拜,而被诬陷为贪污六千三百两,下狱论死。 起2L点2L中2L文2L网2L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四回援手 (时间:2005-5-2621:0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83) 他这回赶到京城,直接便去公铭乙家。周老和雪心见他突然回来,都是十分意外,雪心尤其高兴,拉着他说个不住。桓震却没有心思与他们叙阔,只推说自己是回来与他们一同过年的,劈头便问可有法子寻傅山来。雪心道:“那容易啊,傅哥哥前日应承了今日来度岁的,大约少时便至。”周老微笑点头。他这才放下心来,只觉又渴又饿,当下要了茶水点心,一面吃喝,一面等候傅山。问起杨涟家人的现状,原来已经扶太夫人柩回湖北去了。桓震听说,心中居然略略有些失望。 如雪心所言,天色将黑未黑时分,傅山果然到了。桓震不及多说,当下便要他设法安排自己见朱由检一面。傅山瞧他神色焦急,当下问是甚么大事,桓震三言两句,将事情大略说了。傅山沉吟道:“明日元日,信王要入宫去朝贺,恐怕不得闲见。”桓震道:“那么今日如何?”傅山一惊,寻思片刻,咬牙道:“好。”拉了桓震,向外便走。 此时信王已经出居信邸,说是信邸,其实就是将旧惠邸修葺一番,换一块匾额罢了。傅山带他去到王府背后的一条小胡同中,三拐两拐,钻进一个独门宅院。正在奇怪,却见傅山取出一套杂役服色,要他换了,这才带着他绕到王府正门,叫开了门。 信王府虽然只是在老惠王府基础上略加改建,但规模也是甚大,傅山要他在门房耐心等候,自去里面寻信王去了。过得许久,这才有一个侍卫前来招呼,说信王在书房接见。桓震随他走去,一路上顾不得瞧什么景致摆设,便连路也不曾记住。 进得书房,便见朱由检端坐案后,傅山立在一旁。他却不知道该当用什么礼节见他,是要下跪还是如何,一时有些发怔。朱由检笑道:“分别一月,便不认得了么?”傅山不住冲他大使眼色,桓震无法,只得跪了一跪。朱由检笑道:“请起。今日咱们只叙旧情,不论尊卑。”桓震心道我又与你有甚么旧情了,况且你要与我讲旧情,何不赶在我跪下之前便讲?一面唯唯答应。他心中存了事情,总想借机说出,无奈朱由检总在那里絮絮叨叨,只是不给他机会,似乎故意堵他话头一般。好容易等得他说完,正要开言,却有一个小太监上来禀报,说岁酒已然备好,请信王大驾。 朱由检笑嘻嘻地道:“相请何如偶遇,今日便由孤做东。”说着也不管两人愿是不愿,起身便走,一众小太监、侍卫连忙跟上。桓傅两人对望一眼,只得随在后面,到了花园中的一个凉亭坐下。亭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肴,朱由检先坐了下来,见两人仍是迟疑不坐,不悦道:“孤说了今日不论尊卑,只管请坐。”两人这才入座,便有小太监斟上酒来。朱由检举杯笑道:“这是去年朝贺之时皇兄赐的西域好酒,孤一直不曾饮得,存到今日。”说着一饮而尽。桓震哪里有心思陪他品酒,胡乱喝了两杯,只觉入口并不十分好喝,比后世的葡萄酒差之远矣。 又扯一番闲话,桓震渐渐焦躁起来,只是朱由检始终不给自己机会说话,倒也不能打断他。终于酒过三巡,朱由检放下杯子,问道:“百里此来,莫非是出了甚么事情?”桓震好歹等到他问这一句,当下一五一十地将遵化诸般经历细说一遍,末了说到耿如杞被逮进京,便问他可有办法加以援手。 朱由检沉吟道:“藩王不得交接大臣,这等事情,孤虽然有心,却也无力。”桓震早知是这等结局,虽然略感失望,倒也不出意料。只是耿如杞的事情,又须从别处设法了。这一顿年夜饭,吃得直是没滋没味。饭罢,桓震便告辞离去,又像进来时候一般,由傅山带他去换了衣服。傅山却要再回信王府去,说是明日信王入宫,他才来公家细谈。桓震点头答应,一路慢慢走回公家去,只觉京城的年夜,似乎分外寒冷。 公铭乙一见桓震进来,笑道:“这可好了!贤侄你不回来,我这雪心侄女好歹不让开饭,这可要饿死两个老家伙了!”雪心听得他如此说,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笑道:“桓哥哥你回来啦。”桓震点了点头,坐下吃饭。公铭乙不住给他布菜,桓震方才既在信王府吃过,心绪又是不佳,本吃不下去,却不好拂他美意,只得硬塞入肚去。好容易吃完了饭,雪心又缠着定要放焰火。折腾完时,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桓震心中有事,这一夜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安睡,总在思谋如何才能打探到耿如杞的消息。只是信王既不肯帮忙,以自己一个白衣,做起事来谈何容易?等来等去,终于等到傅山赶来,一进门便道:“近日信王府周围常有可疑人物徘徊,好容易甩脱了他们,这才过来。”桓震这才明白,何以昨日他带自己前去信王府十分犹豫,还要换了服色才肯带他入内。傅山点点头道:“近来魏阉似乎对信王颇为注意,前些日还买通了府中一个小监,有意在信王面前说些牢骚言语,想要套出信王的底细,幸得给小弟识破了。[笔者注,这是真事。]因此信王行事已是十分小心,轻易不再出门了。”桓震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一听我说这桩事情跟魏忠贤有关,他便不敢帮手。 傅山道:“照大哥所说,陛下到明年八月便要……那时魏阉将会图谋篡国?”桓震摇头道:“只是图谋而已。究竟篡是不篡,我也无法预知。”历史上魏忠贤确曾与客氏密谋以魏氏婴儿冒充天启后代,可是最终不知因为甚么并未果行,桓震不知道他没这么做的缘由,自然也就不能断定他一定不会这么做。傅山沉吟道:“现今朝中位高权重之人几乎全是魏阉门下,倘若当真给他造起反来,那倒不好收拾。” 桓震想了一想,道:“哥哥有桩事情,说出来要你与我参详一下。”说着将自己这些时日以来考虑的问题,一一与傅山说了。傅山听罢,沉吟良久,迟疑道:“那也不是全然不可,只是……”桓震截口道:“你且说我这般做去,倒有几分能成?”傅山道:“能成不能成那且不论,大哥说要走魏忠贤的门路,可是如何走得?”桓震摇头道:“那我也不知,好歹你在京中时日也多过哥哥,便是要你替我想个法子。”傅山想了一想,道:“我这一月之中,倒也结交了几个阉党中人物,若说穿针引线的勾当,却也做得。只是大哥却以何为进身之资?”桓震道:“那个慢慢再说不迟。总之无非金银珠宝一类。”傅山摇头道:“不好。魏阉眼中,一般的财货如何放得下?那等价值连城之物,除非寻信王去设法,只是那么一来,必然便要给他看出破绽了。”桓震默然,也觉他所说有理。 两人商议一番,都说这事情须得叫朱由检知道才好,当下傅山自去安排不提。雪心见他心神不定的样子,也不敢前来闹他,大年初一这一日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次日傅山又来,言道已同信王商议过了,信王有话要他转达,道是只管放手做去。桓震却不敢尽信,他对袁崇焕难道不也是慰勉有加,最后却又怎样了? 明代皇室待遇很是优隆,单是光禄寺每年送内所用各项钱粮就要二十四万余两。此事既然有信王一力支持,钱财想来便不是大事。只是究竟要走何人的门路,却也颇费一番思量。傅山想了一想,道:“有一个人,尽可去访他一访。”当下说出一个人来,便是号称“五彪”之末的锦衣指挥崔应元。这人本是个市井无赖出身,不知怎么给他巴结上了魏忠贤,先是充个小小校尉,后来冒领缉捕之功,居然给他积官至锦衣指挥。其人性子贪残,一应杀戮之事,大多有份。这等小人,得罪起来固然吃不了兜着走,然而若要加以收买,也是十分容易之事。 傅山说到这里,突然想起甚么,笑道:“小弟却忘了。好叫哥哥知道,现下小弟得信王保举,免考入太医院做了个医官。”这却出乎桓震意料,但想他医术精湛,在太医院任职倒也合适,当下恭喜了两句。傅山又道:“那崔应元却是有一回着了风寒,叫我去替他诊治,这才认识的。”明代太医院的医士医官,原不轻易给锦衣指挥这等品级的官员看病,但魏忠贤权势熏天,便连手下爪牙也都飞扬跋扈起来了。 。。。。。。。。。。。。。。。。。。。。。。。。。。。。。。。。。。。。。。。。。。。。。。。。。。。。。。。。。。。。 古代中国银子缺乏,银子的价值很高的。与黄金相比,明代大约是3:1,不是近代的30:1。在明代,一个平民一年的生活只要一两半银子就够了,平常老百姓使用的是铜钱,很少用银子作为日常交易用。许多老百姓至死都未见过银子。所以戚继光的士兵军饷一日只有三分银子,一月不足一两。光禄寺每年送内所用各项钱粮就要二十四万余两,各位可以想象是个甚么概念:那是至少三万两千个五口之家一年的花费。杨涟坐赃二万银子,那是很大的一个数目,大约已经超过了赖昌星。 另,明代太医院的杂员有医官医生医士三级,都要考试,然而也可以由推荐免考。信王的身份推荐一个医官应当不成问题。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五回营求 (时间:2005-5-2717:5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70) 说便这般说,然而此刻正是年关,明人习俗,亲友之间并不亲自上门拜年,却是投寄名刺谒贴,许多人家在门口贴一个红纸袋,专收名帖,叫做门簿。当下傅山取梅花笺纸写了自己同桓震的名刺,叫公铭乙家仆送去。另附了一封书信,言道自己兄长初来京中,想要谋个立足之地,文字之间处处隐约暗示,倘肯帮助,报酬必丰,料想以崔应元那等贪财好利之人,必定不会放过发财良机。 果然过得几日,崔应元便遣人下帖来邀两人过府。傅山预备了重重的一份礼物送上,那崔应元一看之下,笑得连嘴巴也合不拢,桓震求他代自己在京中谋个职务,他眼睛眨也不眨,一口便答应下来,只说要瞧瞧有甚么空缺职位,才好办理。次日便差人来说,南镇抚司一个百户出缺,叫桓震预备一下,便可替补。所谓预备一下者,自然又是要钱。这南镇抚司是锦衣卫中一个机构,专门管理军匠的。南镇抚司下辖的一个百户,那也不过是个工匠头子而已。桓震所以结交魏党,大部是为了耿如杞之事想要寻个门路,小半也是因为天启年内便要驾崩,自己多掌握一分魏党的内情,将来搬起这块大石头来便越是容易。他既抱了这等目的,自然不愿去甚么南镇抚司。但傅山一力劝说,说不论职位高低,且谋到手再说,只消与魏忠贤搭上了线,以后便好办了。桓震想他所说也不是无理,只是耿如杞现下已给下狱,哪里等得及自己慢慢地去搭线?想要崔应元别寻他位,又怕触恼了他,只得暂且答应下来,一面又送一份贿赂上去。 桓震瞧着礼单,叹道:“这般做法,同买官卖官又有甚么分别了?”他在后世之时,对于这种拿钱换官的行径很是痛恨,不想当真轮到自己身处其境,也是一般办法。只觉自己来到明朝半年,正途上一事无成,反倒将行贿的悠久传统学了个十足十去,一时间不由苦笑不已。正在那里切磋礼单,忽听雪心在门外叫道:“桓哥哥傅哥哥吃饭啦!”他两人干这桩事情,原知周老听了定然气死,是以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半个字。听得雪心呼唤,连忙将礼单收好了出去。 这一顿饭间,公铭乙神色十分沉郁,总是失魂落魄地夹起了菜忘记向口中送。周士昌瞧了出来,便即问起。公铭乙只是摇头叹气,并不说话。再三催问,方道:“只是所中事务烦心。”周士昌听说是营缮所的事情,他曾在该处任职,更加非问不可。公铭乙被他逼问无法,这才说了出来。原来便是朝阳门外那所生祠,年前已然完工,眼下欠得一座塑像,工部官员为了巴结魏忠贤,定要在上元节前迎像进祠,又要别出心裁讨魏阉欢喜,公铭乙令手下小工绘了许多图样,都给上司打回,眼看距离上元节只有不到十日,他给上司逼勒,到期不能完工,便要将他罢职查问,直是连年也不曾过得安稳。 周士昌听得乃是为了营建生祠,脸上便有不愉之色,听到后来,更是面色铁青,饭也不曾吃得完,推说身体不适,回房去了。公铭乙叹道:“我便是不说,丕明偏要我说。他疾恶如仇,虽是君子本色,却也难在宦海中立足啊。”桓震默然,心想自己现在的情形,岂不也是一般?突然间心中灵机一动,自己结好魏忠贤,正愁没有资本,倘若能弄出一尊稀奇无比的坐像来,倒也可以出奇制胜。但世间凡是吹牛拍马的勾当,都是首倡者得益最多,那个建造生祠的始作俑者浙江巡抚潘汝祯,不久便给提升做了南京刑部尚书。而浙江巡按的奏疏晚到一天,竟被罢官。但想那塑像也不可能再出甚么新花样,无非是镶金嵌玉,百般堆砌,即令再是贵重,也不过一具土偶而已,又能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了。 他这一晚直想了一夜,次日起来,脸也不洗,将房门反锁了,一日不出,雪心几次跑来找他,都给他哄了回去。直到天黑,这才开门出来,拉着公铭乙在书房中密密谈了许久,谈罢,公铭乙便连夜出去,不知访甚么人去了。此后一连数日,不论桓震还是公铭乙,都不曾回过家来,雪心四处寻桓哥哥不着,问傅山时他又百般不说,加之周士昌突然病发,昏头转向之下也就顾不上担心两人去了哪里。 到得上元这日,凡是魏党中人,家中都收到了一封拜帖,道是敬献九千九百岁坐像一尊,敬请光临朝阳门外生祠云云,下款署名却是遵化兵备使耿如杞。傅山自然先重重托崔应元与魏忠贤讲过了,言语之间极力夸赞那坐像不同寻常,至于如何不同寻常,却是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定要众人自去参谒方知。魏忠贤倒也好奇,当下令一众党羽先去瞧瞧。那生祠完工,他们身为五子十孙之流,早该前去拜上一拜,何况现下是自己的干爹、干爷爷发了话,岂有不去的道理?于是乎这一日朝阳门外彩旗飞舞,车马雍塞,锣鼓喧天,倒比皇帝出巡,还要热闹百倍。 这一尊坐像,却叫魏忠贤十分满意,以至于特地令人从生祠中搬进了他的九千九百岁府去,细细鉴赏了数日,与之共坐共食,一刻不愿离开。这天崔应元来问安,一进书房,便见他站在那里,摆弄那尊坐像,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当下上前道:“孙儿给九千九百岁爷爷问安。”魏忠贤一见是他,当下笑道:“应元乖孙,当真深得我心,来来,快与咱家说说,这一尊木像,如何竟能自己活动的?” 这所谓会活动的木像,便是桓震的杰作了。他学的本来是机械工程专业,平时又喜欢摆弄齿轮传动装置,来到明末之后本以为在这个时代自己的专业知识根本派不上用场,想不到初次使用,居然是给魏忠贤造了一尊以手摇齿轮带动,四肢头颈口鼻皆可转动,能做表情,能起立坐下的人偶像。 那日他闭门不出,便是画了一个齿轮传动系统的简图,拿去给公铭乙看。他用毛笔画图很是别扭,加上现代制图规则与古代截然不同,因此公铭乙虽是世代工匠,却也看不懂他这是甚么东西。桓震只得细细与他解释,谁想竟然一点便透,再听公铭乙说,原来中国古代早已经有相当发达的传动装置了,祖冲之便曾经造过一辆指南车,只是还没有蜗杆减速等一些现代齿轮的设计。这一来便省了桓震许多麻烦,当下要公铭乙找了二十几个技艺娴熟的工匠,连夜赶工,照着桓震划定的尺寸,以云南黑檀木一个个地刻出齿轮,然后由桓震装配起来。坐像的外体却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那是一早就已制作好了的,现下只消将内部挖空便可。二十几人加班加点地干了好几天,总算在上元之前将这一件劳民伤财的奢侈品完成。 崔应元此来,却是受了傅山重托,要好好在魏忠贤面前将桓震吹嘘一番。当下道:“爷爷喜欢,那是再好不过了。至于这物事究竟是怎么活动,孙儿才疏学浅,却也不知。”魏忠贤啊地一声,又道:“那献这像的人呢?叫他来给咱家说说。”崔应元不料竟然如此容易,还没等自己开口,魏忠贤竟然自动要见桓震,暗道这却省了一番工夫,当下道:“那是太医院一个姓傅的医官,他结义哥哥来京谋事,寄住在营缮所所丞家里,听得爷爷生祠竣工,便献了这一座像。” 魏忠贤笑道:“好孩儿,有出息!”崔应元也不知他说的是桓震还是自己,只得陪笑了几声,却听他又道:“那便给他个甚么官儿做做罢。”连忙应道:“是,孙儿瞧他是个巧匠,已经叫他去南镇抚司做了个百户。”魏忠贤鼻中轻轻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摆弄那坐像,摇起手柄,瞧着人偶手脚舞动,站起坐下,不由得很是开心,连带崔应元另外几桩请托之事,也都一口答应下来。 他玩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道:“你去问问那人,可还能做别的甚么玩意儿。”魏忠贤深知当今天子的脾气,唯好引绳削墨、斧锯髹漆之事,积岁不倦。近来皇帝对客氏似乎有些冷淡,不知又是听了哪个大臣的调唆。若是自己献上几样精美绝伦的机巧木器,那可不是大大讨天子的欢心么?突然怔了一怔,喃喃道:“姓傅的?咱家记得前几个月恍惚曾见一个甚么姓傅的给保举入太医院做了医官,难道便是此人?”魏忠贤虽然大字不识,记心却是极好,几月前不知在哪里见过傅山的名字,居然记到现在。 崔应元道:“是,那傅山本是信王保举的。”魏忠贤面色微变,沉吟道:“信王?”崔应元知他心中猜疑傅山与信王之间的关系,心想若是办不成这事,傅山许下的大笔钱财便要化作泡影,他这等人向来银子第一,魏忠贤的甚么大事,他才懒得去管。当下道:“据孙儿所知,那傅山虽则是信王保荐,却不曾与他来往,只是偶然给王府中眷属诊治过罢了。”魏忠贤这才略略放心,笑道:“锦衣指挥说的话儿,咱家自然是放心的。”崔应元连称不敢不敢,又答应明日便带桓震来见。 :::::::::::::::::::::::::::::::::: 天启间因贿赂阉党而进身的官员,真是举不胜举。借此免罪也并非不能,譬如毛文龙,他在皮岛吃空饷、对朝鲜的勒索和对过往商船大收通行税,据说月进白银10万两之多。这本来是大罪,但他很会做人,不断的给魏忠贤和阉党大员们送贿赂,公关搞得相当的好,以至于天启年间曾经有个御史叫麦之令的,弹劾毛文龙作战不力,竟被魏忠贤说是熊廷弼一党杀掉了。另,关于桓震用他的专业知识能否装配出一个齿轮传动系统来,我本人是文科,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特意问了专业人士,结论是如果他是一个优等生,再有合适的材料和工具应该能够做到。附部分机械工程专业课程:机械制图、电工技术、机械工程材料、机械原理、机械制造技术基础、液压传动、测试技术、材料力学、机电传动与控制、机械优化设计、机械设计学、模具设计与制造、机械加工新技术,等。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六回屈身 (起2K点2K中2K文2K网时间:2005-5-2811:2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98) 周末,特别多放一回,晚上还有:) 桓震给崔应元引着,进到魏忠贤宅院的时候,着实惊讶于这里的宽阔豪华,与信王府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等不多久,便有个小太监出来说九千九百岁在偏厅接见。桓震听得当真要去见这个名满后世的一代权阉,心中却也有几分惴惴不安。照他心目中的想当然,魏忠贤既然是个太监,那便应当是面白无须,勾肩缩背,语声尖锐,女里女气令人望而生厌的,岂知当真进到偏厅,一见之下,方知以前全是中了清宫戏的毒,自己面前这个魏忠贤,非但毫不委琐,居然还长得一表人才,按照明代人的身高标准,算是高大健壮,颇有气派。胡子倒确是没有,下巴上光秃秃的,眉毛也略有些稀疏。一双眼睛总是眯着,似乎睡不醒的一般,肤色可也不是想象中病态的苍白,倒有几分后世流行的古铜色味道。[笔者恶搞:不管怎么瞧都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潘安嘛……]身上穿的却是一件赭色锦袍,袍上绣了一条三爪金龙。 进得厅去,只见魏忠贤居中而坐,崔应元便屈膝跪下,道:“孙儿给九千九百岁爷爷问安!”顺手一扯桓震,叫他也跪下来。要他跪这个“名垂千古”的权阉、奸臣,桓震心中确实着实抗拒得紧,可是身在别人檐下,哪有不低头的权利?只好垂头跪下,一面心中大骂死人妖,一面含含糊糊地说了声“给九千九百岁问安”。魏忠贤笑道:“乖孩儿,起来罢。”上下瞧了桓震两眼,淡淡问道:“尔便是应元孩儿说的那巧匠了么?”桓震应了一声“是”,便听魏忠贤道:“很好,很好,尔献的坐像,咱家很中意,多得尔一片孝心。”桓震听着他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几乎呕吐,强笑道:“九千九百岁喜欢,便是小民的福气。” 魏忠贤嗯地一声,道:“应元孩儿不是给了尔个百户做么,怎地还自称小民,该当称下官才是了,尔如今便是官了,哈哈,哈哈!”桓震给他这两声笑得毛骨悚然,硬着头皮道:“小民不敢领受官职。”魏忠贤忽而作色道:“尔这崽子,好不识抬举,应元孩儿封尔的官儿,就如同咱家封尔的官儿一般,咱家所封之官,尔竟不受,敢是嫌小么?” 桓震心中剧跳,努力镇静,道:“小民不敢领受,非是嫌官职卑小,却是想要用这官职换一个人的性命。”魏忠贤也不料他竟有此言,心中十分奇怪,顺口问道:“何人?”桓震不知这一句话出口之后是福是祸,咬了咬牙,道:“遵化兵备耿如杞!”魏忠贤似乎也对这个名字有所印象,想了一想,道:“莫不成是日前那个私粜国粮的?”桓震听得“私粜”二字,心中不由得一凉,暗道当真应了邓仕兴所说,倘若这案子是他授意锻造而成,那么便是再献一百尊像,也都无法挽回,倒要将自己一条性命赔了进去。但瞧他神色,似乎并不憎恨耿如杞,口吻之间也很是平淡,倒像毫不关己的一般,却又略略松了一口气。 哪知魏忠贤接下来的一句话又险些叫他心脏病发作:“那厮还没死么?”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桓震瞧在眼中,只觉此人谈论别人生死性命,竟然如同谈论草芥一般,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暗想倘若自己不是知道未来魏忠贤定会倒台,此刻也是决然不敢与他作对的。 只听崔应元道:“大约还不曾。”口气中倒像是有几分惋惜。魏忠贤瞧了桓震几眼,问道:“尔何以要替他求情?莫非是他的同党?”说到同党二字,眼中寒光一闪,旋即又眯了起来。 桓震心想生死在此一举了,当下硬着头皮道:“谈不上同党,只是耿大人对小民曾有知遇之恩,现今他既有难,小民不能置之不理。”他知道魏忠贤是个街头混混出身,这些人好讲的是义气二字,虽然做起来未必有多么义气,但门面工夫还是要装的,是以给自己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 魏忠贤却是不为所动,呵呵一笑,道:“好自在话儿!那耿如杞所犯的乃是大不敬之条,岂能说赦便赦?”桓震心知他是听了刘诏唆摆,说耿如杞如何如何咒骂于他,这才必欲置诸死地而后快,当下道:“九千九百岁莫要听人调弄,耿大人在遵化时候时常教导小民,说九千九百岁治平绩著,覆载量弘,实是尧天巍巍荡,帝德难名,更叮嘱小民,公文之中遇有‘巍’字,须得将‘山’移在‘魏’下。”魏忠贤奇道:“那却为何?”桓震道:“耿大人说,不可让山压在魏公的头上啊。” 魏忠贤一怔,旋即大笑,一面用手擦拭眼角,一面笑道:“哈哈!倒着实是个知趣人儿!然则刘诏参他作甚?”桓震小心翼翼地道:“无非是学那妇人争宠之行。”崔应元脸上变色,叱道:“尔这升斗贱民,也敢诋毁大臣!”魏忠贤一摆手,要他住口,瞧着桓震道:“刘诏乃是一方大员,我不信他说话,难道信你?”桓震索性豁了出去,大声道:“九千九百岁不信,小民只有领死而已!然则这尊坐像却是耿大人吩咐小民进献的,请九千九百岁莫要将耿大人的一片孝心弃若敝屣!”他说着这等话,连自己都要呕吐,强忍恶心,脸色便十分难看,瞧在魏忠贤眼中,倒像是当真为了耿如杞两肋插刀一般。这魏忠贤在入宫之前本是一个市井流氓,素常以急勇好义自许,见到桓震这种愣头青人物,倒也颇对自己脾胃。当下笑道:“好罢,好罢,咱家明白了便是。”说着竟叫桓震起来回话。 桓震的膝盖却早已跪得麻了,一面暗地咒骂,一面爬了起来,道:“多谢九千九百岁恩典。”魏忠贤笑道:“那也不必。咱家瞧你这人像儿做得甚好,明日再做几样玩意儿来给咱家瞧瞧罢。”桓震心中一动,一口答应,顺势求他让自己见上耿如杞一面。话刚出口,崔应元便截口道:“钦命重犯,焉能是你想见便见得的?”魏忠贤瞧他一眼,淡然道:“那也没甚么。尔去传咱家的话儿,便说是咱家准尔去的,哪个敢拦。”桓震大喜,心想他既然准自己会见耿如杞,想来也未见得便会赶尽杀绝,只消过几日再弄点新鲜玩意哄弄他高兴,耿如杞一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当下又说了一堆吹牛拍马的废话,魏忠贤叫桓震给他解说了一番那坐像活动的道理,便令他离去。回到公家,傅山已经在那里等着,一见他回来,便拖着他钻进书房,桓震也正要寻他,当即将今日见魏忠贤的经过细细叙了。傅山听罢,沉吟道:“事情虽有转机,却还欠得一把火。”说着取了纸笔,埋头疾书。桓震候他写完了看时,却是一份署了耿如杞名字的贺表,内中将遵化一捷尽数归功于魏忠贤,说他甚么“一腔忠诚,万全筹画,赤心为国,殚力筹边,屡著奇勋,可比斩将搴旗之功,劳在封疆”云云,着实肉麻之至,恶心之至。 傅山见他面色不善,解释道:“非如此不能释彼之心也。”想了一想,道:“大哥几时去见耿兵备,须得将此事婉转陈明,不然我等在外忙碌,倘若他在狱内发作起来,岂不是全功尽弃。”桓震苦笑,心想我若能劝服得他,那也不会到今日局面了。 那耿如杞下在镇抚司狱,魏忠贤既然应允,镇抚司又是崔应元该管,桓震去见他便不费难。他是自己经历过明朝监狱酷刑的,在见到耿如杞之前早已经有心理准备,这位耿兵备将会给折磨成一副甚么样子。饶是如此,当他被两个狱卒左右夹着,走进耿如杞的囚室之时,也是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便是耿如杞,那只不过是地下伏着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罢了。囚室之中弥漫着血腥气和皮肉腐烂的臭气,桓震在那团东西面前蹲了下来,叫了几声耿大人,他却毫无反应,竟像是已经死了一般。他虽然与耿如杞相处并不久,对他也不十分佩服,但瞧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任谁也不会心里舒服。 桓震瞧耿如杞也不像是能醒来的样子,心想不如下次带傅山来给他医治一番,当下忍了怒气,对狱头说了千般好话,又重贿他一番,要他好生对待耿兵备。狱头知道桓震是搭上了魏忠贤那条线才能进来的,答应得却也颇为爽快。说完该说之话,便要离开镇抚司狱回去。临走时候又望了耿如杞一眼,却见他手脚竟然微微一动,似乎却是醒了过来。桓震大喜,连忙重行蹲了下来,大声叫道:“耿大人?” 关于桓震跟魏忠贤交好的问题,一方面是为了走他的门路帮耿如杞洗脱罪名,一方面各位也可以想象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信王手里没有任何的实权,唯一的政治资源就是他的血统。要想有所作为只能走魏氏道路,连袁崇焕都要造生祠,何况桓震? 另,魏忠贤此人虽然残暴狠毒,却是一个十足的政治白痴。不然为什么在他的实力远远超过崇祯的时候,竟然会自动辞去全部职务,之后被崇祯一句话便赶去凤阳守陵了呢?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七回歧路 (时间:2005-5-2819:1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14) 耿如杞嗯了一声,努力睁开给血块糊住的双眼,瞧了半天,这才瞧出是桓震,轻叹道:“百里你……也给他们捉来了?”桓震摇头道:“不是。”回头瞧一眼狱卒,见他时刻不离地盯着自己,当下长话短说,道:“震正在外面设法营救。”耿如杞微微摇头,道:“救甚么?如何救?不必徒劳了。”桓震不便在这里多说,何况自己结交魏党的事情若是给他知道了,恐怕当时便要气的自杀,当下含含糊糊地道:“只是走些朝中门路,力图转机而已。”话头一转,嘱咐道:“这几日想必还要提审,大人不可再如以前那般……”他原意想说“不可再如以前那般固执”,可是固执二字话到口边便觉不妥,一时卡住了不知说甚么好。 耿如杞叹道:“某便是这般固执之人了。”喘息片刻,又道:“百里你记住,千万不可为我奴事阉贼,否则耿如杞虽生犹死!”说到最后“虽生犹死”四字,竟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喝而出。桓震大惊,心想莫要给狱卒听了去禀告崔应元,那可糟糕,偷偷瞟了两个狱卒一眼,却见他二人在那里行若无事,好像没听见一般。 桓震生怕露馅,不敢再与他谈,当下嘱咐了几句保重之类的言语,又说下次将会带傅山来替他看伤,这才离去。临去之时,回头望了一眼镇抚司狱大门,只觉那里黑洞洞地,似乎便是一个怪兽巢穴,叫人不寒而栗。他埋头疾走,耳中不断回响着耿如杞临别时那句言语:“虽生犹死!”追想近日来所做事情,确乎连自己也都觉得十分无耻,一时之间竟觉仿佛是耿如杞对,而自己错了。 闷闷回到公家,一进门,便听见周士昌在那里大怒咆哮,他心中一沉,拖过一个仆役来问时,却是周士昌不知怎地知道了坐像这桩事情,碍着公铭乙情分不好当面发作,恰好今日公铭乙有事不在,他一人独坐,愈想愈气,居然拍桌大骂起来,吓得一干下人没一个敢进去。桓震心中暗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硬着头皮走上去,向着周士昌行了一个子婿之礼。 周士昌冷哼一声,视若不见,桓震陪笑半晌,他才冷冷地道:“不敢当得桓大人如此大礼。”桓震知他误会,心中正在思谋要不要将耿如杞之事和盘托出,已给他指定了鼻子骂道:“老夫当真是瞎了眼睛,竟会将雪心许给你这腆颜事贼,无行无义的混帐!你目中有阉无君,有贼法无国法,却将当今天子置于何地?你在阉贼面前跪拜称儿称孙,却将你生身父母大伦置于何地?你助纣为虐,剥削民脂造那无用之物,却将数万饥民置于何地?你自毁名声,将来身败名裂,遗臭万载,却将老夫与雪心置于何地?”他愈说愈是激动,面色发紫,大声喘息,好半晌方才透过气来,续道:“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父无君之徒,不配做老夫的女婿!”顺手将茶碗往地下一砸,拂袖便去。 桓震呆呆站在堂中,目送他颤巍巍的背影,但觉心中甚是窒闷,只想放声大叫,可是却又不知叫给谁听。伫立片刻,叹了口气,便要回自己房间去。走出厅来,却遇上雪心正站在门口,向里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得他出来,迎上前拉住他衣袖,道:“桓哥哥,爷爷骂你了么?”桓震不愿给她知道自己和周老间发生争执,当下道:“不曾。”雪心小嘴一扁,道:“桓哥哥骗人。雪心在那边厢房,都听到爷爷的声音了。”桓震苦笑摇头,一语不发,轻轻拍拍她手背,挣脱衣袖,道:“回去睡罢。桓哥哥也去睡觉。” 雪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抹泪,一面哽咽道:“桓哥哥生雪心的气了么?”桓震最怕女孩儿哭哭啼啼,慌忙安慰道:“没有,没有,桓哥哥不曾生气,谁的气也不曾生。”雪心哭声渐止,睁着一双泪眼,望着桓震,忽地道:“桓哥哥骗人,桓哥哥明明便在生气,全写在脸上了!”桓震呆了一呆,长叹一声,废然道:“不错,我是生气,不过却是气我自己。”他本心之中,对于周士昌所骂的每句话都很是赞同,倘若自己还在后世,定然也是这般嘲骂阉党人物,可是一旦事情真到自己头上,那便不由自主,哪里还容得你讲甚么气节?他对这个同流合污的自己很是厌恶,然而时势所迫,却又不得不然,近日来心中时常痛骂自己,一头骂,一头却还要做那些自己痛恨之事,忍不住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人格分裂了。想到自己对魏忠贤行跪拜之礼,想到傅山那甚么“一腔忠诚,万全筹画”的奏折,不由得胸口一阵翻腾,蹲下身子,大吐而特吐起来。 雪心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拍背,桓震直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这才停了下来,用手背擦擦嘴角,涩然笑道:“没事了。吓着你了么?”雪心连连摇头,眼泪却还在眼眶中打转。桓震心知自己定然吓坏了她,当下双手一撑,站了起来,轻轻拍拍她头,柔声道:“乖,回去睡觉。”说罢,自顾转身回房。雪心瞧着他越走越远,忽然叫道:“桓哥哥做的事情,雪心总知道是对的!”桓震听得她这一句话,回头苦笑道:“那么你爷爷呢?”雪心一怔,确乎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只能站在那里,瞧着桓震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了。 次日一早,桓震还没起床,便听得下人跑来说周士昌收拾了包袱,闹着要走,公铭乙正在那里劝解挽留。他吃了一惊,连忙出去,奔到正厅,迎面撞上周士昌,一手挽了包袱,一手拉了雪心,连瞧也不瞧他一眼,扬长而去。雪心叫得一声“桓哥哥”,给周士昌重重瞪了一眼,再也不敢出声,任由他拉着出门上了马车,车夫吆喝一声,甩个响鞭,车轮滚动,渐渐远去,唯余车后扬起的一阵尘土。公铭乙叹道:“丕明一早便雇了马车要回灵丘,老夫劝阻不住,也只好随他去了。”桓震怅然若失,呆望片刻,想起今日还约了傅山会面,周士昌的事情,一时间却也顾不得了。 公铭乙道:“昨日贤侄不在,内府中有人来说,叫贤侄莫要再等年后,即刻便可到南镇抚司上任,还说要贤侄莫忘了九千九百岁的恩德。”桓震却不知魏忠贤何以这般看重自己,想了一想,答应明日便去报到。他两人却是约在春华楼,当他赶到的时候,傅山已经包下一个雅间,在那里等他了。两人见面,桓震便把昨日见耿如杞的经过略说了一遍。傅山听说耿如杞刑伤甚重,想要自己前去诊治,却没答应,只随口说了一个药方,要桓震照方抓药,给他送去。信王那一头,据说这几日王府周围可疑人物愈来愈多,因此傅山提议除非事情紧迫,否则两人暂且不再会面。桓震也觉甚对,当下答应了,又告诉他魏忠贤催自己上任之事。傅山想了一想,道:“这倒奇怪,他干么这般着急?”自语道:“那日信王入宫朝会,回府之后曾对我说天子气色甚差,不知是不是龙体有恙,神色间对魏忠贤也不似以往那般亲热尊重……莫非他与客魏中间,生了甚么嫌隙?” 他猜得却是没错,就在这一年的元旦前后,天启皇帝一个怀孕的侍女,被客氏蓄意殴打以至流产。皇帝至今无后,哪怕侍女的孩子,也让他充满希望,可是这个希望竟然被客氏给打破了,叫他怎么能不怒?所谓恨乌及乌,连带对魏忠贤也冷落起来了。这些细碎小事,桓震却不可能记得清楚,想了一想,虽觉傅山推论得有理,却究竟记不起是发生了甚么,更不知那与自己有甚么干系。但尽快上任,总不是甚么坏事,至少也可借此多接近魏忠贤。至于耿如杞,傅山一力主张,还须从崔应元处下手方可,却是不能心急,否则说不定愈弄愈糟。好在眼下正是年关,衙门都不办公,就算要将他定罪,那也至少要一月之后了。 次日自去南镇抚司衙门,但主官都未开印,却叫他寻哪个报到去?带他进来的门子,闲谈几句便告辞离去,将他一个人丢在大堂。桓震闲极无聊,四处乱走,见人便与谈天,到得中午时分,已经对这个衙门的基本情况略有了解了。原来他那个百户之职,却是南司衙门中最低的管理职位,下辖也并非定是一百个军匠,每日的职责便是监督军匠做工,瞧起来倒跟包身工里的拿摩温并无二致。所谓军匠,原本是专事制造弓弩盔甲鸟铳火药之类军事用品的工匠,然而明末兵备废弛,军匠往往也被指派一些与军事完全无关的工作。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有些人可能看过很多武侠小说提到“南镇抚司”,特别是梁羽生的白发魔女,说它是锦衣卫一个对外的办案机构,与北镇抚司相对,一在南京一在北京,那是不对的。实际上北司南司都在北京,前者掌诏狱,后者掌军匠以及本卫内部刑名事务。所谓可以直接取旨行事,不关白锦衣卫官的,那是北司。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八回冰山 (时间:2005-5-2917:1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29) 预先声明,本回情节可以展开合理性讨论,但是请勿进行道德攻击。 从这以后,桓震便在南司正儿八经地做起了百户来。魏忠贤隔一两日便差内侍前来,催他做一些新奇玩意,桓震也只能搜肠刮肚,想出后世一些简单的机械玩具,交给手下军匠制作。好在那些军匠都是手工熟练,只消他在旁指点,倒也能把零件做得像模像样,只是最后装配就非得他本人动手不可了。他屡屡向来人探听这些东西究竟是做甚么用处,只是每个人都不肯说。 耿如杞一直押在镇抚司狱,虽然不曾审问发落,可也没再过堂挨打,想来是崔应元收了重贿,从中做了手脚。好在桓震也不图他立刻便给释放,只消不让他在狱中拷掠而死,这般不放不审地耽搁过了八月,天启一死,自己便可着手帮助朱由检搬倒魏忠贤,那时耿如杞的事情自然便好分辩。 想固然是这般想,然而目前在这南司中却什么也做不得。想到差不多这个时代的西方,已经将要进入工业革命,而自己拥有后世的机器知识,居然是用来制造这些华而不实的玩物,不由得苦笑不已。眼看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朱由检登基之后,不几年就要爆发陕西大乱,继而李自成攻入北京,满清趁机入关,中国三百年的文明倒退从此开始。自己明明就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可是却又无力改变,难道要他跑到大街上见人便说皇帝要死了,魏忠贤要倒了,李自成要反了,大明朝要亡了? 这一日,魏忠贤又叫个小内侍来取前几天所要的东西。那是一个类似于后世旋转木马的模型,用水流推动的。小内侍在接过去的时候不慎手一滑,模型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小内侍见摔坏了九千九百岁的物事,当即吓得手足无措,放声大哭。桓震瞧他哭得可怜兮兮,当下应承陪他一起去见魏忠贤分辩求情。魏忠贤果然大发脾气,令人将那小内侍拖下去痛笞。桓震见状,连忙上前打岔,只说自己想出了一种新奇玩意,是以特地前来求见九千九百岁。 魏忠贤本就需要他的那些玩意儿取悦于天启,一听又有新花样,当下顾不得管那小内侍,不住催问。桓震却只是随口拿来骗他的,见他当真问起,如何回答倒也颇费思量。既要新鲜有趣,又要是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所能做出的。想了一想,答道:“下官眼下也只是有个念头,至于能不能成,还要托庇九千九百岁的恩德。”魏忠贤笑道:“那还不易?咱家明日便发一道手谕,南司之中工匠财物,一任尔随便调用。”桓震连称不敢,脑中一转,俯首道:“下官只想向九千九百岁借一个人。”魏忠贤双眼一眯,道:“何人?”桓震指着那小内侍,道:“便是此人。”魏忠贤本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想竟是个在自己眼中连一堆狗屎也不如的内侍,当下挥了挥手,意思是你随便拿去好了。 桓震要那小内侍却不是看中了他,只是见他年纪不过十几岁,不忍心瞧他被魏忠贤拷掠而已。两人出了九千九百岁府,走过一个拐弯,小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桓震伸手搀他起身,笑道:“我不欢喜别人跟我叩头的。”又问:“你叫甚么名字?”那小内侍道:“小人没名字。”桓震奇道:“没名字?你父母不曾给你起名么?在府里他们叫你甚么?”那小内侍摇头道:“小人是陕西人,父母早在小人还没满月的时候就将小人给卖啦。平日人家都叫我阿六,连小人也不知甚么缘故。”桓震感慨不已,这就是一个下层贫民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时代! 想了一想,道:“那么我可不能总叫你阿六罢?”那小内侍流泪道:“大人是小人的救命恩人,便叫阿猫阿狗也是该的。”桓震笑道:“我可不喜欢叫人家阿猫阿狗。这样罢,以后你便姓陆,我送你个名字,叫做陆义,道义之义,可好?”那小内侍连忙跪下拜谢,桓震一把拉起,道:“说过了我不喜给人跪拜。九千九百岁既已将你指派给我,以后你就不必再去府里照应啦。若有去处便可自去,若无去处,便随我到南司去如何?”陆义自是乐从,当下便跟着桓震回了南司的住处。 他将陆义带出,本来只是一时兴起之举,不想此人居然有如万事通一般,对魏忠贤府中诸般流言知之甚详,又是个爱嚼舌根的家伙,加上年龄幼小,府中人谈论一些隐秘事情,往往也不避他。从魏府一路走回南司,桓震听着他絮絮叨叨,不由得目瞪口呆:若是生在后世,这人简直就是天才狗仔队!虽然他口中所言全是谣传而来,却也有些许是与桓震所知相符的,倒叫他不能不重视起这个人来了。 从陆义口中,桓震终于知道了魏忠贤要自己做那些木质机械的用意:原来是拿去讨好同样钟情木器的天启皇帝。看来傅山前几天所说,天启跟客氏之间出现了“感情危机”的事情倒有几分是真了。然而陆义所描述的那个魏忠贤,却令他困惑不解:后世所有的史家,都说魏忠贤是一个大奸臣,致力于颠覆大明天下,可是陆义却说,每天一大早,魏忠贤便要起床听别人诵读公文,尔后口述意见,一处理往往就是一天。他对认在门下的干儿义孙义重孙们讲究情义,来者不拒,给予丰厚的回报,可是面对失败的政敌却恣意发泄积怨,报复起来残酷无比。他爱讲排场,爱听恭维,狂封滥赏近乎病态,可是骨子里却异常地自卑,有一次内侍不小心说了一句“外官诌哄老爷”,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长吁短叹,切齿曰:“原来天下人都是诌哄虚誉我”,更因此数日称疾不起。桓震愈来愈觉得,魏忠贤似乎并不是那么一个简单的符号。他是一个传说,一个给大明天下带来噩梦的传说,一个叫自己捉摸不透的传说。 与陆义长谈之后,桓震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三天,三天过去,他做了一件连自己也感觉不能接受的事情:他拜入魏忠贤门下,成了这个大太监的义重孙。拜祖父的帖子是由崔应元替他送上去的,当时桓震还以为魏忠贤虽然起初对认他做义父义祖父的人来者不拒,可是现在权力熏天,未必还会将自己这种草根阶层小虾米放在眼里的,不想帖子与礼物一送,魏忠贤居然一口答应下来。也许这个没有后代的太监,对于干儿干孙子打从心底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吧。那个崔应元,不也是市井流氓出身么? 魏忠贤果然对他的干重孙子不薄,在桓震忍着恶心对他吹牛拍马了一番之后,终于天颜大悦,过不两天,随手便叫人替他捐了监,给了他一个兵部武库司主事的六品官儿。这武库却是兵部下面专掌后勤和武官子弟培训的一个机构,最高官员是郎中,正五品,次一级是员外郎从五品,再下面便是主事正六品了。武库司主事,也就是相当于今日军队后勤部门的文职中校副处长。桓震以一个还没来得及正式上任的南镇抚司百户,一跃而为武库司主事,心中着实惊讶万分,暗叹境遇之奇,实在可以同三盲院长姚晓红并驾齐驱。 惊讶之余,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许多人打拼一世也不一定能获得的东西,只要揭掉自己的脸皮,靠上魏忠贤这座冰山,便能轻易落入掌中了。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明朝要亡,这样的一个朝代,不亡简直没有天理。从他跪在魏忠贤面前,唤了一声“九千九百岁爷爷”的那一刻起,他就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亲手结束这种体制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体制,哪怕要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所谓。 这一天是二月初二日。大明的史书将会记录下这个日子,因为这是一代名臣第一次正式登上政坛的日子,尽管这种出场的方式并不怎么光彩,以至于桓震直到临终之时,都还对这段历史给他带来的半世攻訐耿耿于怀,引为平生最大的污点。 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 写到这里,可能已经不能被一些读者的道德观所接受了。把人分为君子小人本来是孔子一个不高明的发明,然而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妙,自从发明了君子小人的分野之后,人果然就分成了君子与小人两个团体。 理学对人格提出了不现实的要求,摆在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极端道德主义,为了天理而活,灭绝人欲,整天把自己关在圣人之道的刻板模子里,活得战战兢兢,如履深渊,充满了悲壮,如杨涟那种,令人佩服,却不敢效仿; 另一种则是极端现实主义,这种人承担不起崇高的生命目的,干脆就向身体里的自然欲望投降,既然没能力遵守过高的道德原则,干脆就不要任何原则,为了利益,不择任何手段,如魏忠贤的干儿义孙们,他们升官如坐直升飞机,得到了巨大的眼前利益,却在后世被人戳脊梁骨。 明朝士大夫争相标榜道德,崇尚气节,忠臣辈出,为历朝之最。然而,有明一代,士大夫中卸去所有道德负担,不要任何廉耻的人也比历朝为多。我所想做的,只是再现一个尽量接近真实的历史环境而已。实际作为一个现代人,本来就应该一切从利益出发的。只是桓震所考虑的,并不是自己的私利,而是一个所谓的政治理想。古人的那种极端道德主义,我们不必学他。 卷一顺流逆流四十九回三凤 (起0N点0N中0N文0N网时间:2005-5-3020:1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04) 他做这桩事情,却是事后才告诉了傅山的。傅山听了,很是惊讶,如同瞧甚么怪物一般瞧了他许久,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颇有失望不解之色。桓震心知以他的价值观,决然无法接受自己这种做法,当下也不解释,只说日后自有分解,更要他好好辅助信王,以后没有大事,不必见面。傅山只觉得眼前这个桓震突然间变得十分陌生,完全不复是当日小五台中那个同生共死的大哥了。只是大哥明知道今年年底魏忠贤就要倒台,干么还投入他的门下?这个大哥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太多不叫自己知道的东西了。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桓震,良久,略一点头,拍拍桓震肩头,起身便去。 桓震瞧他神情,就算不了解自己的真实用意,至少也能明白此举是有目的而为的,照他的聪明才智,用不了几天便能想出个中端倪,当下也就放了心。 二月二一过,在京各衙门便要开印办公,桓震自然须去兵部报到。那时兵部的尚书乃是王之臣,也是阉党中一个出名的人物。下属拜见堂官,无非就是那么一套繁文缛节,也没有甚么可说。好在桓震事先同公铭乙打听清楚了,倒没至于出甚么洋相。王之臣似乎也知道他拜在魏忠贤门下这回事情,言谈之中似乎对他很是照顾,谈了一回,便分他去管武学。 京城武学本在城东,还是嘉靖年间,迁到了皇城西面的大兴隆庆寺旧址之中。凡在京大小武官子弟,以及世袭勋爵,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镇抚等在职武官,年龄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就都要在这里学习。学满十年,便要接受考试,通过的可以担任武官将职,不能通过的就要送到京营当兵。实际上到了明末,已经很少有现职武官在武学中学习,绝大部分都是武官的子弟。 对于这个职务,起先桓震还是十分满意的,武学的主事,那不就相当于黄埔军校的校长么?看看蒋介石凭借那个校长头衔对军队的控制,啧啧。岂知到了武学之中,才知道想要凭借武学建立自己的势力,那是痴心妄想。按照京卫武学制度,设置教授一人,训导六人,明伦堂、居仁、由义、崇礼、弘智、敦信、劝忠六斋,各置斋长一人。实际上负总责的是教授,所谓主事,不过像是个私立学校董事长一般的职务,并不直接教导学生。 这一来桓震可就十分郁闷,本以为总算跟“兵”字沾上了边,可以培植一支用得着的军队了,不想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搭上自己的自尊人格,弄来弄去竟然弄了一个闲职,当真叫他懊恼至极。可是既然已经上任,总不能去对魏忠贤说我不中意这个没有兵的职务,你再给我换个地方罢?那一来还不叫魏忠贤大起疑心才怪。只得委委屈屈地在武学中住了下来。学中虽然设有供官员和武生住宿的公舍,但教师学生大多家在京中,往往不在学校居住,因此空房甚多,桓震随意占了一间,当日便搬了进去。 新任主事到学,全体学生自然要来参见。照武学的规矩,原是每日辰时初刻入学的,桓震这天早早地爬了起来,梳洗一新,站在明伦堂中等来等去,直等到日上三竿,看看已经巳时将过了,六百二十五名学生之中才来了三十来人,另有两个训导,三个斋长,那教授却还不见人影。再看来到的学生,一个个都是懒洋洋的,年纪轻轻,东倒西歪呵欠连天地毫没精神,倒像一群鸦片鬼一般。 桓震心中恼怒,扯过一名训导,没好气道:“你们教授叫甚么来着,怎地还不来?”那训导的名字叫做许晋平,眼珠转了两转,推说不知。桓震瞧他一副滑头样子,也不再问他,冲着三十几个学生大声喝道:“都给本官站好了!”众学生仍是谈笑自若,没一个理睬。桓震心中冷笑,凭你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叛逆青年,还能跟我斗?他在高中时代,班主任就是一个号称辣手神棍的人物,治得一帮川痞子服服帖帖,见了他的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根据辣手神棍的多年经验,整治不良学生,要诀在于五个字:擒贼先擒王。 他嘿嘿一笑,道:“本官今日初来上任,没甚么见面礼好给诸位武生。”环视众人一眼,忽然喝道:“都给我去校场,跑一百个圈子,跑不完不许吃饭!”诸生给他声色俱厉地这般一喝,一时有些发懵,就有几人乖乖移动脚步向校场走去。一个武生忽然道:“你说要跑,咱们便跑么?”桓震一喜,知道出头鸟在此了,看那人时,却是一个身材不高,脸色白净的少年,看来不会超过十五岁,活脱脱一个小白脸模样。心中暗忖,这多半是哪家的官宦子弟,不知是不是能得罪的。想要问身边训导,那又无异于当面示弱,自己正须立威,怎能做这种蠢事? 当下硬着头皮叱道:“究竟你是主事,还是本官是主事?”那白净少年也怒道:“小小一个主事,咱们姓吴的,何尝怕过来?”桓震心里一沉,难道这人是甚么权臣家的子弟?然而细细想了一回,并不记得明末有甚么姓吴的大臣格外出名,现在又是个少年郎的,不由得将他瞧了又瞧,心中很是疑惑。忽然心中一动,“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你是辽东人氏?”那少年哼了一声,道:“我是高邮人。”桓震心中略疑,听他说话,分明一口东北腔,何以却是江苏人起来?当下追问了一句,那少年不耐烦道:“吴氏寄籍辽东,那又有甚么奇怪?”桓震大吃一惊,强压心跳,又问道:“你爹名字叫做吴襄!”那少年怒道:“家父是辽东总兵官,他的名字岂是你一个小小主事随便乱叫的!” 桓震只觉得头晕脑涨,面前这个小白脸竟然是吴三桂!自己竟然碰上了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的“大人物”吴三桂!他心情复杂,不觉脱口而出:“你是吴三桂!” 那少年怒道:“甚么三桂,那是咱的弟弟。咱的名字叫做吴三凤。”桓震大奇,他只知道吴襄有个儿子叫做三桂,却从没听过三凤之名。但那吴三凤确实也是吴襄之子,而且还是长子,大了吴三桂三岁,今年刚满十六。三凤自小脾气急躁,性情志向武艺弓马兵略一样也赶不上小自己三岁的弟弟,现下见面前这个主事,一听说自己父亲是吴襄,立刻便提起三桂,心中还道三桂在京中的名声远过自己,当下十分不快,连带也没给桓震甚么好脸色看。 桓震很有一点崩溃边缘的感觉,吴襄不是辽东人么?他干嘛把儿子送到京里来读武学?真是个疯子!他却不知,当时吴襄为了结交京中权贵,还曾经令吴三桂拜在高起潜门下做义子,照此来看,他将三凤送到京卫武学读书,却也不是甚么奇事,借着求学之机,便可以布开一张关系网了。何况三桂三凤兄弟素来不和,这吴襄也是知道的,自己喜爱三桂,想将他留在身边,三凤便只得委屈一下了。 面前这人居然是吴三桂的哥哥……桓震原想打两只出头鸟,震慑一下学纪松散的诸生,不想这一枪竟然打中了一个将门之子,不由得暗地苦笑不已。他毕竟有过了小五台土匪窝里给人架空的经历,深知军伍之中最要紧的便是威信二字。现在瞧起来,这个吴三凤俨然便是一群武生的首领人物,自己若不将他慑服,以后便难在此立足。不过瞧这个吴三凤,似乎倒不像弟弟三桂那样是一个将才,很有些头脑简单的意味,或者能将他制服也未可知。只是却要他乖乖服输才好,不然一状告到吴襄那里,自己也就不怎么好过。想了一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当下笑道:“我还道吴襄之子是何等人物,原来不过如此。三凤尔尔,不知三桂如何?”他方才提到三桂之时,已经注意到吴三凤面色颇有不悦,是以故意再度提起,定要触他之怒。 吴三凤果然发怒,喝道:“三桂便如何?你若不服,咱们便来较量一番,若我胜了,以后不许你再多事。若你胜了,以后诸生尽皆俯首听命。”桓震等的便是他这一句话,却不答应,笑道:“你一人可能做得了六百余人的主么?”吴三凤哈哈一笑,颇为自豪地道:“咱说做得,那便是做得。”身后诸生纷纷点头称是。桓震心中一动,他知道这些武生若是真心敬服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必定有过人之处,能将他们压服。可是瞧三凤这副样子,体格还不如自己高大,又能有甚么惊人本领?心念一转,道:“既是你要较量,那么较量的法子须得由我捡定。”吴三凤大笑道:“武艺弓马,任你挑拣!” 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 明史选举志载,嘉靖中,移京城东武学于皇城西隅废寺,俾大小武官子弟及勋爵新袭者,肄业其中,用文武重臣教习。万历中,兵部言,武库司专设主事一员管理武学,近者裁去,请复专设。教官升堂,都指挥执弟子礼,请遵《会典》例,立为程式。诏皆如议。另,吴三桂确有一兄名三凤,另有弟名三辅。三凤生平履历不详,只知道他生于1609年,在三桂之前已经降清,并且曾经修书招降三桂。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回立威 (起6R点6R中6R文6R网时间:2005-5-3117:3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282) 桓震瞧他答得自信满满,一时间倒不好贸然决定了。吴三凤大约也瞧出他神色犹疑不定,当下道:“怎么,怕了么?若是当众认输,咱不与你计较便是。”是时诸生已经渐渐齐集,虽然仍旧不足六百二十五人,却也有了五百八九,都在瞧着这一场主事与武生之间的赌赛,将要如何了局。桓震已经到了骑虎难下之势,倘若此刻吐口认输,以后再也莫想驾驭众生,当下咬着牙道:“自然不认输。只是今日仓促,明日再比如何?”吴三凤显然不相信桓震一夜之间便能有甚么良策,自认是将门之子,决然不会输给一个文官,当下一口认了。 次日一早,照着前一天的约定,桓震和吴三凤面对面地站在了校场之上。今天武生们来得倒早,不但早,而且全,似乎六百二十五人一个也没剩下,大约全是来瞧新任主事出丑的。一个教授六个训导也都到齐,一个个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瞟着桓震,甚至叫桓震疑心这群人已经预备好要给自己收尸了。 叫你们瞧瞧究竟谁高谁下,桓震心里暗暗咬牙。比弓马武艺,自己绝对是不如吴三凤的。然而武学之中,他若提出比甚么诗词歌赋,恐怕当即便要给武生们扔将出去。吴三凤已经等得不耐烦起来,问道:“究竟比甚么?大人?”桓震却是早有准备,笑道:“不必着急。本官初来,还没认识诸位,这便先来唱名如何?”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本花名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地唱起名来。诸生面面相觑,不知这个新来的主事大人葫芦里卖的甚么药,然而既然人已经来了,主官唱名总不能不应,当下一个个地答应。桓震不慌不忙,唱一人便与他交谈两句,待到唱完六百二十五人,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吴三凤好歹等到他唱完了名,当下问道:“可以了罢,大人?”桓震哈哈一笑,道:“吴小将军急甚么?本官瞧这京卫官学甚大,不知有几多去处?倒想一一瞧上一瞧。”当下叫那教授领着他,将明伦堂及居仁、由义、崇礼、弘智、敦信、劝忠六斋一一看了一遍,连存放刀矛火枪的库房也没放过。一面参观,一面还要同教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互相吹捧,也不厌烦。吴三凤跟在他身后,渐渐焦躁起来,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扯住桓震,叫道:“你这官儿,莫要哄弄我等,究竟比是不比?” 桓震看火候已够,当下笑道:“自然比。”作个“请”的手势,引着众人进了明伦堂,自己却抽身出去,不晓得作甚去了。吴三凤左等不来,右等也是不来,正要再发脾气,却见桓震手中捧了一个大大木盘,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将木盘放在桌上,道:“咱们便用这个赌赛。”说着示意吴三凤揭开上面的盖布。 吴三凤依言揭开盖布,却是一个沙盘,细细看去,居然便是辽东的地形。中国宋代已经有了沙盘的雏形,沈括便曾经用面糊木屑与熔蜡制作地形模型,那是最早的沙盘。然而桓震这个沙盘,却比宋人所做要精致许多,上面山川河流无一不备,很是详尽。说起来还要拜耿如杞那本辽东笔记所赐,他昨夜半宿不睡,便是根据那笔记,做了一个宁远一带的沙盘。虽然颇有出入之处,但也差近事实了。 桓震指着那沙盘道:“袁辽东宁远一战,扬名天下,咱们后进之人,原当倾慕学习才是。”点着宁远城,道:“袁辽东以一万二千之军,拒十三万之敌,今与你三万军守城,另火炮百门,我领十万军攻城,宁远四面孤立,并无援军,城中粮草,足支两旬。且守来我看!若守得住,便算你胜,若给我攻下,便算我胜,如何?”吴三凤不加思索,应了一声“好”。桓震知他性子急躁,方才有意一番耽搁,便是要引得他发怒,不能冷静思考。宁远大捷,要在坚壁清野,凭城固守,加上红衣大炮的利害。只要自己能够趁他心浮气躁之机诱他野战,火炮的优势就会变成劣势。 原来明军自戚继光以降,出战习惯布成方阵,火器列于阵前,炮置地面,每临交锋,必先放射火炮,以杀敌首锋,扼敌人进攻于一时。但此种布阵墨守成规,一成不变,逐渐为敌所窥,后金兵改以铁骑冲突,以速度凌厉之长争取先机,抢在明军点燃发射之前,迅速突入射程,火炮虽则发射,却是弹弹落空;或伺明军第次发射后,骠骑全速冲锋突破明军阵势,不给明军机会发射第二炮,于是火器功能顿丧,明军为逃避骑兵冲击,每每望风弃火器而溃。袁崇焕之所以能够取得宁远大捷,首要因素便是将火炮用于守城而非野战。 桓震料想这个吴三凤未必便能想到这一点,果然双方僵持得半月,桓震有意示弱,佯作退兵,却在身后卖下一个破绽,吴三凤以为得机,当即挥军出城列阵,桓震立刻从山后调出四万骠骑兵,猛冲吴军阵形,吴三凤的火器方阵一击而溃。 他顺手一推沙盘,站了起来,笑道:“如何?一万二千军还剩多少?”吴三凤面色发青,他并非不知道袁崇焕守宁远城之法是固守城池,决不野战,只是刚才被桓震退兵之计迷惑,究竟还是十六岁的少年,一时间心中起了追击的贪念,这才贸然出兵,引致大败。当下叫道:“不服,不服,你使诈!”桓震哈哈一笑,大声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将来的中外武将,国之干城,难道战时上了敌人的当,也要去埋怨敌人使诈不成吗?”吴三凤无言可答,叹道:“输便输了,任你处置。”桓震嗤道:“我处置你,却于我有甚么好处了?本官既然忝任此地主事,本不该与尔等做此儿戏之事,只是非如此不能叫尔等知道边疆之急。”瞧了吴三凤一眼,大声道:“丈夫立志,当存高远,尔等多是将门之后,哪怕不为国家,也须顾得自己家世名声!今日学业马虎,将来当真叫尔等统兵打仗,便能制胜沙场,青史留名了么?” 众武生听了他这番话,固然有霍然动容者,更多人却嘴角连撇,不以为然。吴三凤也是一脸不服,只是刚刚大败亏输,不好意思反口罢了。桓震却也瞧得出他并不服气,心想须得再杀一杀他的威风才好,当下笑道:“吴小将军,你待怎样?” 吴三凤眼珠转了一转,道:“纸上谈兵,不为能者。你若要我甘心敬服,那便当真在两军阵前赢我。”桓震微微一怔,道:“两军阵前?”吴三凤似乎很是得意,一指围观诸生,道:“六斋之人,你我各领一半,作为两军对阵,彼此较量。”桓震笑道:“本官乃是初来,众人面孔尚且不识,如何统兵?何况倘若部下皆与你通联一气,故意败阵,本官岂不是输得冤枉。”吴三凤哈哈笑道:“姓吴的不屑为那等偷偷摸摸的勾当。”大声对众武生道:“尔等为桓大人部下者,须得精诚听命,若有一人暗地作弊,便算我输!”众人哄然叫好。 桓震这才安心,想了一想,道:“我只要敦信、劝忠两斋二百余人便可,余下四斋全都归你。”吴三凤口唇一动,似乎想要反对,终于又没出口。桓震见他默认,当下又道:“自古无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而能作战者,本官要用十日时间训练士卒,你也是一般。”回头对那教授道:“自今日起,居仁、由义、崇礼、弘智四斋日常功课全由吴三凤作主,尔等不可干预。”那教授虽觉此举很是荒唐,但武生游荡废学,师道不尊已是陈年积弊,诸教授训导也是深受其苦,眼下来了个着意整顿的主事,心中倒有几分暗自高兴,当下满口答应。吴三凤自然无有不可,当下两人击掌为诺,一言而定。 次日一早,桓震令敦信、劝忠两斋武生于辰时会集校场,诸生听了吴三凤的吩咐,居然并没迟到。桓震先将其中年龄尚幼,身材矮小,气力不足不适战斗的尽皆挑出,叫他们照常跟随训导上课,以后不必参加自己的特别训练。余下的还有一百六十人,桓震将他们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队,每队挑了一个看上去比较聪明伶俐的孩子做为管队官。 扫视一眼一百六十名武生,桓震开口了:“让本官瞧瞧你们平日都学了些甚么!”原来明代武学学生不仅要在课堂上学习儒家经典与军事理论知识,还要进行适当的军事训练。幼官武生每五日一次习演弓马,成绩优异的会受到表彰。作为一个合格的武生,至少应当能骑马射箭,能使用一般的火器,还要有一定的徒手搏斗技能。 可是这些武生都是平日娇纵惯了的,哪里懂得这些?桓震严令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操演一番,结果给矛砸了脚面的有之,射箭去靶数百步的有之,骑马给马儿摔下来的有之,个个丑态百出,不一而足。桓震倒不意外,这种状况是他早已预想到了的。想必吴三凤那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军作战,除了天时地利之外,最要紧的便是人和。一军上下都要服从主将指挥,这才能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这是他在小五台得出的经验。 冷笑一声,桓震喝道:“方才长矛砸了脚面的,射箭脱了靶子的,骑马摔了下来的,统统上前!”便有过半数武生扭扭捏捏地向前跨了一步。桓震也不多说,一指约莫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校场,道:“跑不完五十圈,今日不许回家!”[注,按照现代足球场的规格,这么五十圈估计得三十到三十五千米,马拉松赛跑的标准距离为42.195千米,目前的男女马拉松跑的最好成绩分别为2:06′50″和2:21′06″。]众武生不论受罚的还是没受罚的,尽皆脸色发白,便有几个胆子小的,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桓震怒道:“哭甚么哭!本官同尔等一起跑!”他在小五台的时候本来时常跑山,虽然过了一段时日,这跑山的工夫却还没有扔下,跑起平地来自然不在话下。说到做到,这一天工夫,校场上只见接近百名武生浩浩荡荡跌跌撞撞地跑圈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大汗淋漓的兵部主事,倒也算是一大奇景了。吴三凤那边一开始还在演练布阵,后来索性全丢了手中兵器,跑来瞧桓震这帮人的热闹,更有人指指点点,不断嘲笑。桓震也不管那么多,只是驱赶诸生不停地跑下去,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叫他们去路边休息片刻,又回来继续跑。这一天从午时不到直跑到了太阳下山,好容易跑完五十圈,莫说这些武生,就连桓震自己,也累得只想一头栽到地上再不起来了。 桓震看看今日已经将这些人操得其惨无比,当下道:“明日各随武训导学习弓马火器,后日再行考察,再有今日一般的,便是百圈!”说罢下令解散,也顾不得跟几个训导说话,径自钻回房去,把自己扔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次日一早再集合的时候,却有三十来人无故不到。桓震心中冷笑,心说这下子可有你吴三凤好看的了,当下寻了他来,叫他查点人数。吴三凤虽然暴躁,却不蛮横,一点之下发现逃兵甚多,脸上便挂不住起来,毕竟自己乃是这帮武生的首领人物,事前又曾经说过只要桓震手下有人不服管理,便算自己输的,现下倒有三十多个逃兵,岂不是给自己脸上抹黑么?当下一张白脸气得铁青。来了的诸生也是纷纷臭骂,都说逃跑的便是脓包,给大众丢人,一时间舆论倒像偏向桓震这边了。 吴三凤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决定认输,低着头道:“桓大人,是学生输了,学生认罚。”桓震哈哈一笑,道:“哪里话,是本官输才对。”吴三凤一愕,抬起头来瞧着桓震,眼神很是不解。桓震正色道:“为将者须得善于约勒部下,临阵之时方不致慌乱。似本官这等,一天过去士卒便纷纷逃逸,怎能上阵打仗?因此是本官输了。” 起6R点6R中6R文6R网6R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一回 (时间:2005-6-112:4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061) 这周申请三江……各位闲着没事多帮我点两下,有票多送我两张…… 五十一回 吴三凤却非不懂道理之人,一转念间便明白这个主事大人实在给自己留了一个大大面子,辽东人本性豪爽开朗,既然对方敬我一尺,我自要敬对方一丈。当下跪了下来,大声道:“三凤衷心敬服大人,以后但凭大人教诲,不敢违抗!”桓震哈哈大笑,伸手把他拉起,郑而重之地道:“武官上跪天地天子,下跪父母尊亲,此外不跪旁人!”这话着实惊世骇俗之至,吴三凤听在耳中,便是一怔。 桓震也不去管他,大声对校场上众人道:“还有谁要较量?”连喊三声,并没一个答应,想是那吴三凤既然真心依服,诸生也不会再有疑议。这种结果,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原以为至少也要费上一番力气,才能搞定这个叛逆少年,没成想竟然因为自己的失败,叫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帖耳,真是匪夷所思。不过话说回来,吴三凤的这种爽快个性却也叫他十分喜欢。不管怎么说,自己初来乍到,总算是在这里站稳脚跟了。 如今的桓震,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给众匪架空权力,无处着手的愣头小子了,在耿如杞军中时间虽短,却让他领会到了正规军编制训练的方法,融合上一些明代军事家比如戚继光的著作,以及后世解放军的训练手段,倒也给他创造出一套“桓氏训练法”来,只不过没有什么正式名字罢了。 明代的武学规章条例称作《武学事例》,虽然不曾规定管理武学的主事可以直接干预武生的教育,可是也没有哪里说过主事不能这么做。桓震钻定了这个空子,反正背后有魏忠贤给自己撑腰,料想也没有哪个都御史老爷闲着没事干来参他一个小小的主事。已有定员的教官、学生编制自然是不能乱改的,但是大明《武学事例》却也没说武生训练的时候不能分成小队,于是从次日开始,所有武生就被分成了二十五人一队,每队照例有一个管队官。每个武生都被反复训诫,要绝对服从自己的管队官,而管队官则要服从本斋的斋长。原本五日一次的习演弓马,被桓震自做主张地改成了隔日一次;好在年少孩子都是好动的,骑马射箭又是颇好玩的玩意儿,训练时间一旦增加,武生们的弓马技术也在不断上升。只是火枪却没安排训练,因为火药消耗是无法申请补给的。 练兵重在三练:练手力,练足力,练胆力。练习手力自然没有比引体向上更好的法子了,好在器械并不难弄,只要几根木头钉一钉便搞定了。练足力那就更加简单,在小五台用过的跑山训法,直接搬来便用,只不过改作了跑校场而已。跑步时候足囊以沙,渐渐增加,那是戚继光已经记载过了的。这些都是日常每天要做的训练。 至于胆力,却必须在实战中培养,因此他又规定,诸生中有愿意比较武艺的,都可以向本斋斋长报告,由斋长和主事本人一同作证,当众比赛,或弓箭马术,或兵书韬略,任其自择。挑战者每赢一次,便可以从桓震那里得到一枝箭,而每输一次,则要在自己的箭中拿一枝给对方。有人积累满五十支箭,桓震就会在所有武生的面前赠给他一把好刀。为了培养武生的集体作战意识,也准许以小队为单位进行比试。凡是孩子,总是想在同伴面前表现自己的,这条规定一出,立刻得到了武生的广泛欢迎,一时间倒掀起了一阵比武夺箭的风潮,以至于有些武生晚上回家的时候鼻青脸肿,给父母盘问出来,那些武官听说儿子同人比武争胜,正是武将本色,倒也十分高兴,并不来找桓震的麻烦。 吴三凤自从那次以后,再不提跟桓震分个高下之事,反而帮着桓震管理起武生来,俨然倒成了助理辅导员一类人物。几个训导教授,虽然以为桓震此举颇为不合常规,但见在他管理之下,诸生非但武艺较前大有进步,并且讲经书兵书的文事课也渐渐认真听了起来,心中隐隐觉得这个荒唐主事似乎也是不错的。 [笔者注:这些训练和比较武艺的办法,基本都是学戚继光。] 就这样,一支六百二十五人的小部队,似乎正在按照桓震心目中设定的路线成长发展着。然而时间也在一天一天过去,转眼之间已经是四月秀葽,眼看便要五月鸣蜩了。一个多月之间,桓震一直跟魏忠贤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时不时也还是送他些新鲜东西,让他拿去孝敬天启。魏忠贤喜他恭谨,数次说要觑个机会,再提拔他一步。可是机会哪里那么容易降临,何况自己又是在一个绝无战事的武学之中?他也没有袁崇焕那种胆略与本领,能够单人独骑,出关巡视,然后大发豪言,说甚么吾一人足以守关之类。袁崇焕说这话叫人崇敬,换作是他桓震,那便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然而俗话说得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如果没有机会,那么桓震自然可以创造一个机会。现在他已经是个兵部主事了,向兵部尚书进言也不算是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何况兵部尚书也是魏忠贤的干儿子,自家人总是好说话。有一桩大事,是他知道马上便要发生的,那是这年五月初,皇太极自朝鲜回师之后,出兵宁、锦,三路并进,会师于锦州城下,四面合围。这场战役,桓震曾读金庸《袁崇焕评传》,知之甚详。此刻眼看时候将到,虽然这一战有袁崇焕在,终于还是大捷,但明军死伤也是惨重。于公于私,桓震都觉得应该上一道题本,细细叙明这一场战役。只是他自然不能说自己早已知道,却推说平日关心辽事,根据辽东形势推测而来。 那时明朝边备很是松弛,中央大员,多不懂得提早预防,总是虏兵叩关,这才匆匆迎战。桓震这一道题本上去,还没到得尚书那里,便给一个侍郎看了两眼,丢在一边去了。直至五月初六日,后金军队果如桓震所言,三路齐发,一连攻占大小凌河、右屯卫等城堡,眼看便要合围锦州。边报如雪片般急至,兵部这才慌了手脚,倒亏那侍郎记心甚好,想起不久之前曾有一个主事上书预言建虏将要出兵犯境,现下果然如此。他将此事说了出来,兵部尚书王之臣也甚以为奇,当下叫人搜寻一番,将桓震当日的题本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已经是落满灰尘了。 王之臣一看之下,桓震本中所预测的虏兵动向,竟然与刚刚送到的边报毫无二致,此人若不是建虏奸细,定是一个绝世将才。倘是建虏奸细,怎可能自己将军事部署说了出来?那自然便是绝世将才了。再细一看,却是不久之前刚刚拜门的同道中人,那可更是好办,当下迁桓震为兵部职方主事,加了一个参将衔,叫他克日领京营五千,从山海关总兵满桂出关救援。 桓震听了消息,原本以为没指望了的事情,居然峰回路转,而且远过自己期望,不由得欣喜若狂。他盼望了小半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回到武学,对诸生讲明这件事情,不想许多武生一听之下,纷纷要求赴边从军。那自然是吴三凤从中鼓动的了。桓震原本正有此意,这些少年武生都是将来的中下级军官,好生培养他们对自己大有好处。当下叫他们联名起草了一个奏折,无非是甚么世受国恩,欲图报效之类,自己递了上去。兵部阅罢,自然无有不允之理,当下令凡是父母不禁的,尽可以从军出征,就归在桓震部下统领。结果六百二十五人之中,倒有四百人符合条件。如此一来桓震更是高兴,这可是自己第一支嫡系军队啊! 至于傅山那边,桓震来不及约他见面,只留了一封语义含糊的信函在公铭乙处,嘱他一旦见到傅山便转交与他。耿如杞自然还在狱中,那也顾不得管他了。兵贵神速,即日便在京营点了五千骑兵,祭旗誓师,全速开拔。 参将本来可领兵的额度为六千,但京营编制是每营五千的。兵部职方主事,那就是袁崇焕刚刚踏入军界时候所处的职位。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二回 (时间:2005-6-217:0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75) 明代军队的编制,原是两分习刀矛,六分习弓弩,两分习火器,然而桓震此次带领的五千骑,却是六成用弓弩,四成用鸟嘴枪的。他知道辽东边情紧急,不敢怠慢,因此挑选的全是骑兵。出发这天是五月初十,从京城到山海关六百余里路程,他四日四夜连续急行军,居然在五月十五这天的清晨赶到了山海关。进得关去,方知五月十一日锦州被围,袁崇焕守在宁远,下令宁远、义州两城守兵不动,只遣外围游骑四千,使尤世禄、祖大寿将之,前赴锦州绕击后金军之后背;又请朝廷调蓟、宣、大兵守山海关,而令山海关总兵满桂前移于前屯,昨日诏令已到,满桂已经领兵出关去了。 桓震不敢迟疑,下令士卒在关中歇息半日,午时一过,便叫三军用饭起行,赶往广宁前屯卫去与满桂会合。宁远距离山海关约有二百余里,而前屯卫恰好就在靠近山海关约三分之一的地方。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子时,好容易叫开城门,见了满桂,便递上朝廷的委任诏令,说明自己此来乃是听他指挥的。满桂一手接过诏书,瞄了两眼,顺手递给身旁一个将官,道:“既来此,可从本官巡城!”桓震心说此人倒是干脆,我连日奔波不曾停留,他一句话便要我跟他巡城。瞧他长相时,却是典型的蒙古人,身材比自己这个四百年后的人还要足足高了一头,少说也得一米八五上下。脸膛方正,颜色黑里透红,须发很是浓密,并且还略略带卷,看来倒像一头雄狮。满桂似乎觉察桓震在注意他,反瞪了他一眼,道:“还不走?”桓震躬身道:“请问大人,卑职带来的五千四百骑兵,要安置在何处?”满桂不耐烦道:“自有人去打理。”说着大步出门,桓震只得紧紧跟上。 广宁前屯卫并不是一座大城,甚至于严格来说并不能算作是城。城墙是用土夯筑而成,只有两丈高,数尺厚。城中连营房都无,从士兵到主将,睡的全是帐篷。桓震跟在满桂身后,沿着城头转了一圈,处处停留视察,只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工夫。满桂给他的印象,虽然脾气暴躁,御下严厉,却深得士卒的爱戴,而且好像认得城上的每个兵卒似的,一路上随处可以听见部下向他问好、致敬的声音。桓震心中暗想,统带军队到这种程度,大概就算一声令下,人人效死,也都不是什么奇事了罢。 巡城已毕,满桂便邀桓震到主帅营帐少坐。桓震也想了解前屯的兵力情况,当下欣然而从。原来昨日满桂接了朝廷发兵旨意,当即便点关兵一万,移屯广宁,一面派出斥候,打探虏兵消息,一面与袁崇焕联络,一面修葺城墙,补阙弥漏。连同广宁原本的守卒八百,以及桓震带来的五千四百骑兵,现下他们手中共有一万六千二百人。 谈得片刻,满桂忽然叹道:“本官听得京中来使传说,早在上月,便有一个兵部侍郎上书预言辽东将有战事,可惜朝廷之中尽是不学无术之徒,没一个放在心上,到了虏兵大举南下,这才翻出那侍郎的奏折来。”双掌一拍,大声道:“料敌先机,方能处处制胜,倘使大明朝武官个个如这侍郎一般,何愁辽东不平!”桓震却是怔了一怔,这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只是他却并非有甚么大才,只是预先知道了发生过的事情罢了,并且他也不是侍郎,只是个小小主事而已。 他却并不告诉满桂,只唯唯附和了几句。时候已近天明,桓震数日来疲劳至极,此刻进了城池,只想好好睡觉,偏偏满桂又是精神百倍,仿佛永远不需休息的一般,主帅不睡,部下将领哪个敢睡?只当是巡岗守夜罢了。陪坐一回,实在支持不住,就在椅背上一仰,睡了过去。刚刚合眼,便觉光当一声,屁股底下一空,身子失了支持,重重摔在地下,直痛得呲牙咧嘴。 爬起来看时,却是满桂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大约方才那一声巨响,便是自己的椅子给他踹倒了。满桂怒道:“敌情紧急,大军时刻都要预备开拔,你倒还有心思睡觉!”桓震有苦说不出,只得连连请罪。满桂哼了一声,也不睬他,对着帐外大声叫道:“斥候可曾回来?”便听一个将官答道:“不曾。”满桂又是大怒,连骂了几句桓震听不懂的土语。 桓震凝神细想,记得锦州城有赵率教婴城固守,不会被攻下。此时后金军队攻锦州城不利,已经退兵扎营,准备截击从宁远发出的祖大寿部援军。不久以后,后金兵便要南下转攻宁远,满桂这一支兵,也该奉调前去支援才对。他这么想着,口中不自觉地便说了出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满桂的那张狮子脸就在距离他不足一尺的地方,一对大眼眨也不眨地瞪着他,不由得吓得大叫一声,霍然跳了起来。满桂倒被他吓了一跳,倒退半步,仍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瞧着他,摇头道:“你怎么知道?”桓震奇道:“甚么?”满桂哭笑不得地道:“方才战报来,你不曾听见么?”桓震这才知道自己发呆发出了水平,竟然连斥候飞报也都没有听到,当下赤红着脸摇摇头。 满桂居然也不发怒,道:“十二日虏兵猛攻锦州城西,城池险些陷落,赖有赵总兵死战,虏兵退五里而营,百般诱锦州兵出城决战,赵总兵并不理睬。”说着瞧定了桓震,道:“你怎知虏兵定会南下?” 桓震这才知道不慎说漏了嘴,亏得他转圜灵活,当下道:“卑职以为,赵总兵勇而有谋,必知虏兵远来,急于求战,只消坚守不出,彼欲战而不能,只好移兵转攻宁远。那时我军于路拦击,可奏捷报。”满桂略一迟疑,正在思索,忽听帐外一声急报,却是袁崇焕的将令到了。 满桂拆开来看过,大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天明拔营,开赴宁远!”桓震正要问他将令中说些甚么,却听他道:“你很好,居然同元素所言一般无二。”桓震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袁崇焕这一道将令,却是要满桂移兵宁远,协助防守。他心中暗笑,心想我原本就是记得他所发的命令,又怎会不一样了? 说是天明开拔,其实东方已经发亮了。当下三军造饭,吃了起程。桓震部下的五千四百军,长途奔驰数百里,还没好好歇息,又给拉上马背,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的。满桂见了这等士气,不由得又要发火,瞧了桓震两眼,居然终于给他忍住了。满桂的部队之中,火枪兵、炮兵约占了半数,更有数百门火炮,因此行军便要稍慢,到二十日过午,方才全军赶到宁远城下。 满桂站在城下,向着城头大声呼喝,那守军似乎是认得他的,遥遥应了一声,不久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了下来。桓震心中砰砰直跳:须臾之间便要见到袁崇焕了!这个刚强侠烈,孤胆独骑巡边的兵部袁主事,这个一炮打死努尔哈赤,两守宁远吓得虏兵闻而破胆的辽东袁巡抚,这个心苦后人知,耗尽心血经营辽东,终于一身亡后,全功尽弃的大明督师,这个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的广东书生,这个生死以之的“痴心人”,这个无法无天的“泼胆汉”,这个每一片肉每一滴血,都进了京城老百姓肚子的磊落丈夫! 袁崇焕的容貌,与桓震在后世所见的画像差之不远。鹅蛋脸尖下巴,三缕长须,眉毛略弯,虽不怎样俊美,但洵洵儒雅之气溢于眼眉之间,叫人很难相信面前这个穿着常服,不披铠甲的官员,就是传说中那个豪情万丈,倔强刚猛,一人扼守辽东的国之干城袁崇焕! [笔者注,袁崇焕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英雄人物。桓震对袁崇焕参与过的大小战役如此了解,原因无他,只因为他跟我一样,是袁崇焕的超级fans而已。 他瞧着袁崇焕,一时之间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被一刀一刀地剐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京城的人们呼喝着要吃他的血肉,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更不能相信,这样一个英雄人物,居然会因为那一条拙劣的反间计,死在那样一个愚蠢好杀的皇帝手里!就在见到袁崇焕的那一刹那,桓震突然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朱由检,他的性格、才能、年龄,都绝不配做掌握全国军政大权的皇帝! 以后的文字,可能会有人说我极端汉族主义。在此不多辩解,仅引一段《袁崇焕评传》中的话,诸君可以自己体味。如果伤害到满族读者的感情,唯有鞠躬致歉而已。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专制、最腐败、统治者最残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为中国数千年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明朝当然应该亡,对于中国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然而袁崇焕抗拒满清入侵,却不能说是错了。当时满清对明朝而言是异族,是外国,清兵将汉人数十万、数十万的俘虏去,都是作为奴隶或农奴。清兵占领了中国的土地城市,总是烧杀劫掠、极残酷的虐待汉人。不能由于后代满清统治胜过了明朝,现在满族又成为中华民族中一个不可分离的部分,就抹煞了袁崇焕当时抗御外族入侵的重大意义。正如将来世界大同之后,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国保持独立和领土主权完整的主张。清朝比明朝好,只不过中国人运气好,碰到了几个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焕当时是不会知道的。只要专制独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运气。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三回 (起1Y点1Y中1Y文1Y网时间:2005-6-223:0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51) 应某在论坛回我帖子的家伙要求,今天多一回……不过周末应该多放的那一回就…… 但他的这个念头,并没在脑中持续多长时间,就给袁崇焕打断了。那是自然的,任何一个人看到别人在自己面前傻愣愣地掉眼泪,大约都会问上一句的罢。不过袁崇焕却要一连问了好几句,才能令得他从心潮澎湃中清醒过来。桓震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在偶像面前大大失态,连忙反手一抹,行礼参见。 袁崇焕听得他自报官职,却是与自己当年方守宁远之时一般,都是兵部职方主事,不由得心中起了一分亲切感觉,当下也不怪罪他当众失态,伸手扶他起身,说了两句客气话儿,便转向满桂道:“锦州城前日险些给建虏攻破,幸得率教誓死以守,眼下暂且无恙。崇焕要满兄来,却是要商议如何援锦。”满桂大声道:“这有何难,只教俺带兵去罢了。”袁崇焕摇头道:“不是这么说。此次建虏南下,据报有四旗五万余人,且八旗兵素擅骑射野战,倘从宁远发兵援锦,则以短击长,必遭兵败,况一旦分兵,宁远城内势弱,万一建虏南下,回援不及,城池危矣。”满桂细细一想,点头称是,道:“宁远兵不可动,然则万一锦州不能守,虏兵大举南下,到时又当如何?”袁崇焕道:“崇焕已经调集水师援兵,自山东发兵,将至山海。此外还有蓟州、宣府兵,前屯、沙河、中后所兵,也都要陆续聚集,到时方可破敌。” 桓震听得他说出“援军”二字,猛然想起,到了二十五日,固山额真博尔晋、图尔格将会率沈阳援军抵达锦州,那时双方兵力对比,明军不见得能占据优势。他却不能明说,只道:“卑职闻得虏兵初围锦州,猛攻西北,给赵大人阻挡之后,并不猛力再攻,却是遣使往锦州招抚,数日之间两方使臣往来多次,可有此事?”袁崇焕却是在战报中知道了的,一面奇怪桓震如何能晓得,一面点了点头。桓震道:“然则大人以为这是为何?”袁崇焕疑道:“为何……啊!莫非虏酋已经遣人往沈阳调援兵了么!”桓震见他立刻也想到这点,心想果然不愧是袁督师,自己早知战役的整个经过,知道有援兵并不奇怪,而袁崇焕仅凭这样一点情报,也能推断出来,那可当真了不起。 只听袁崇焕自语道:“不错,不错,那皇太极原是做事谨慎的性子,倘不预先安排下后援,是决然不肯轻易来犯的。”桓震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推测,也是建立在对自己敌手的深刻了解之上的。满桂道:“那怎么办?”袁崇焕沉吟道:“锦州城中,火器俱备,兵马甚多,如加意防守,何能攻克。只是彼一旦添兵,于城内士气必有妨碍,加之彼以新锐之军,攻我残破之城,那倒确乎有些险。”满桂急道:“援又不能援,坐视不理又怕守不住!” 袁崇焕摇头道:“崇焕以为,今番建虏南侵,其意非在锦州,而在宁远。”满桂一惊,反问道:“你怎知道?”袁崇焕道:“宁远乃是关外重镇,宁远一失,山海关便直面敌锋;锦州断了与关内联络,也必不能守。因此夺宁远胜于夺锦州,我料虏酋必也能计及这一层。”桓震至此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听厅中另一人道:“袁侍郎,那么你待如何?”语声尖锐,却是一个太监。桓震心中明白,这便是明代特有的所谓监军太监了。记得在宁远的这个太监叫做刘应坤,锦州的那个叫做纪用。据说这两个太监都还不坏,非但未曾对袁崇焕掣肘,更亲自上城督战,颇为勇敢。 刘应坤这句话一问,厅中众将纷纷各抒己见,毕自肃、许定国、尤世威、彭簪古等人,有说当出城迎击的,有说当固守不战的,孙祖寿大声道:“祖寿愿领一军,驰援锦州!锦州城下,便是第二个宁远!”袁崇焕瞧他一眼,道:“必之[祖寿字]不可莽撞。前次宁远一战,虽然险胜,但何时开战、何时撤走,尽皆取决于虏,若论野战,我军比虏差之远远,守已十分勉强,追击更不必言。所谓大捷,不过迫虏撤退,而非击之使溃也。”孙祖寿急道:“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建虏增兵围锦?”袁崇焕沉吟不语,救也不好,不救也不好,这却当真是一个难题。 桓震再也忍耐不住,出列上前,道:“卑职有几句话,不知讲得讲不得。”袁崇焕看了看这个暂归满桂统领的参将,略微有些惊讶,但他向来爱惜人才,不禁言论,当下点头道:“但说。”桓震轻咳一声,道:“卑职观诸位大人,只是想如何援锦守锦,难道便不能引诱虏兵,使之南下转攻宁远么?如此则锦州受迫必定骤然而轻,也可少得喘息,修葺城墙,再有援兵来时,又何惧哉?” 这一点却是袁崇焕从没想过的,主动引诱敌人来攻打自己的城池?未免也太过冒险,太过儿戏了。万一宁远失守,山海关可就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山海关一破,河北千里之地再无防御,后金骑兵就可以长驱直入京师了。这个险,他不敢冒,不能冒。然而细细想想,这个参将说得也不是全没道理。诱敌分兵,各个击破,本来是兵家作战的方法,可是用在宁远城上,总觉叫人有三分担心。 桓震见他犹豫,当下又道:“卑职还以为,我军其实不必等候虏兵在城下决战。眼下局势,主动在虏,我军只是虏攻何处,我守何处。卑职以为,应当主动寻战。”袁崇焕听得“主动寻战”四字,心中略感不悦,去年他所以能够守住宁远,便是靠了坚壁清野四字,不论敌兵如何挑衅,都是坚守不出,从城头以大炮猛轰,轰死了努尔哈赤。在他心中,早已存了明军不善野战的成见,是以一听桓震说要主动寻战,便觉他毫不知兵。欲待训斥,又碍着满桂的面子,只得任由桓震说下去,哪知道越听越是有理,听到后来,忍不住双掌一拍,大声道:“就是这般!” 原来桓震的法子,说来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他在后面来了一下推波助澜罢了。首先要袁崇焕写一封书信给赵率教,信中须得极力夸大援军规模,且说不日便可到达,要他安心守城,却要故意给虏兵获去;其次出一万军在宁远城北中左所塔山一带,虏兵南下的必经之地预为工事,紧急掘壕,却与明代普通壕沟不同,是桓震特意为了坑陷骑兵设计的,壕窄而密,高度须高于一般人的身高,壕上覆以草皮。勒两日完成,掘定之后,全军退入塔山堡中待命。其三,列车为营,伏以火器,候虏兵抵城之日,列阵于宁远北二里的山冈,其四,城上仍照袁崇焕的办法,以红夷大炮押阵。 袁崇焕细细想了一番,道:“还需两军在西门、东门扎营列阵。”当下分派诸将,令总兵孙祖寿在北门掘壕,以车为营,列火器为守御,副将许定国在西门扎营,副将尤世威、参将彭簪古列阵于南,桓震防守东门,满桂引本部一万军,多携鸟嘴枪与火药,往塔山设伏。桓震又将挖掘反骑兵壕的方法要求,细细与满桂讲了,直到他点头表示明白,这才作罢。 当下袁崇焕修书一封,叫人送到锦州。是时后金军围困锦州甚紧,那送信的斥候果然给捉住,皇太极看信之后,知道将有大量明军来解锦州之围,到那时对己不利,他本意之中是要在明援军未到之前,占领锦州,再攻宁远,只是锦州城坚兵盛,一时不易攻占;况且此次南犯,主攻目标是宁远,却不是锦州,倘若恋战日久,一旦明军后援大至,那时要破宁远,可就更加不易。反之若是占领宁远,锦州则不攻自破,轻易可取。皇太极这么想,自然是千对万对,只是他却不能料到,明军之中,已经有了一个预知他想法的桓震。 于是二十五日博尔晋、图尔格援军一到,皇太极便下令放弃攻打锦州,只命觉罗拜山、巴希等率领少数人马监视,亲统大军南下进攻宁远。塔山的位置,恰好在锦州与宁远的中间,乃是从锦州到宁远的必经之地。皇太极从锦州出发,时候是上午,到达塔山之时,天色已经全黑。这一带的城堡仍然都是明军所占,他不敢停留,下令全军不打火把,连夜行进,眼看便要进入满桂所部的埋伏区。 真实的历史是:袁崇焕给赵率教的书信被皇太极截获,这是袁没有料到的;袁遣满桂以四千军迎击于塔山,双方激战笊篱山,死伤都很惨重,明军因寡不敌众,退入宁远城。二十八日黎明,决战于宁远城下。另,我没有找到中国古代有挖掘反骑兵壕的记载,因此默认没有。哪位曾经见过请告诉我。满桂的字我也查不到,想来因为他是蒙古人,所以不曾有字。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四回 (起7T点7T中7T文7T网时间:2005-6-320:0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95) 满桂率领四千健卒,伏在反骑兵壕以南不远的一片树林之中,时不时派出斥候打探前方敌军的动静。这四千人是他此次带来一万人中的精锐,全都是火枪兵。等着瞧罢建虏,老子定叫你有来无回!身材高大魁梧的总兵满桂,努力伏低自己的身子,暗暗握紧了拳头。不断有人来报,抓住或者打死了一个两个建虏的斥候,这时他便简单地称赞一个“好”字,此外再不说话。 就在他的牙关因为紧张而咬紧,以至于有些酸痛的时候,他感到了大地微微的震动,那是一种有规律的震动,对于身经百战的满桂而言,分辨出这种声音简直就像喝凉水一样地容易:那是马蹄声!是一支规模庞大骑兵队的马蹄声! 不等斥候回报,满桂轻声而果断地下了命令:列阵!这句话迅速地被传开去,顷刻之间,已经传遍了五千人。辽兵们兴奋起来,要作战了!没有丝毫的扰攘拥挤和混乱,他们在黑暗中一下就摸索到自己的位置,端着鸟嘴枪站在那里,浑身的神经全都绷紧了,只等着自己的满桂大人一声令下。 马蹄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终于进入到壕沟的范围了。最前锋的骑兵,马腿首先陷进了窄壕,纷纷摔倒在地。有些骑兵干脆连人也给摔进了壕里,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然而这些壕沟的深度比人还要高,他们怎能爬得出来?一时间马匹悲嘶声,满洲话的怒骂声响成一片,皇太极自在中军,发现前锋情形不对,连忙下令停步,却又有一些勒马不住的,一般摔入了壕中。 满桂瞧敌军骑兵大部迟疑不进,心想时机到了,当下令四千人照着原先安排好的,以五百人为一排,一共八排,轮流放枪装弹,成一个方阵,缓缓向北推进。后金军给战壕陷了一次,惊魂未定,又遭明军火枪袭击,这些八旗精兵,竟然不感慌乱,还没陷进战壕的,纷纷跳下马来,试图步行跨越战壕带,可是夜色深沉,全没半点月光,加上桓震特意吩咐在壕沟上覆盖伪装,他们怎能看见壕在何处?又有不少转骑为步的步兵,也纷纷脚底踩空,掉了下去。 战壕带的宽度在明军火枪的射程之内,火枪方阵逼近战壕带前,也就不再行进,却是对准了战壕对面,一轮一轮地放起枪来。虽然黑夜之间看不到对手,但好在明军所用的火枪原本就是无法瞄准的。几轮枪放过,后金军又死伤了不少。 皇太极却是仍然十分冷静,略略一想,大声下令三军后退,向东而行,绕过战壕带。满桂也不追赶,只叫部下猛放了一阵火枪。后金军自东绕行,行得一程,果然前面不再有战壕阻挡。皇太极暗笑明人愚蠢,凡是战壕,都有穷尽,只消被我绕了过去,再利害的战壕,又有甚么用处?当下令三军转头南下。岂知南行不过里余,突然又响起一阵火器燃发之声,这次却是从自己两翼传来的。皇太极当即下令,两翼骑兵改向两侧突进,冲破明军火器阵形。但冲了一阵,居然不见一个明军,倒是黑暗中自相践踏了一番。 他心中打鼓,连忙招回两翼将领,大军合成一股,不问甚么袭扰,只管南下。岂知便是如此也要中伏,行至笊篱山前,忽然前军鼓噪大作,前锋回报,却是明军在山前列了车阵。皇太极微微冷笑,心道论起野战,南蛮焉能与我八旗铁骑抗衡?当下令骑兵不须理睬敌人放枪,只管猛冲,只消冲得近了,火枪便是无用。岂知冲到近前,并不见一个明军,只有车阵摆在那里,皇太极心中疑惑,辽兵向来勇不畏死,怎地这一支却望风而逃?难道是关内新来的明军么?猛然间记起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弃粮烧曹兵来,大叫一声不好,忙令后撤,便在这时,但见山脚树林之中火光纷纷亮起,跟着一阵火箭,如雨而至,大部却射在车上。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整个车阵都熊熊燃烧起来,跟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几声巨响。 原来这也是桓震出的主意,将战车木板浸过桐油,有意弃下,待到后金骑兵近前,便用强弩射出火箭,将车点燃。车中却是预先安下了轰天雷霹雳炮一类物事,遇火便炸将起来。虽则黑火药威力并不很大,但如此近距离的爆炸,却也杀伤了许多后金兵。 这一支明军却全是骑兵,射罢火箭,上马便跑,皇太极这边一团混乱,也来不及追赶,只好由得他撤入塔山堡中去了。他素来自许谋略,号称一部三国打遍天下,今夜连连中伏,心中很是不甘,当即令三军小心前进,直挥宁远,务要在宁远城下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此后一路上却也再没有明军伏击,到得中午时分,给他平平安安地到了宁远城北三里的地方。皇太极勒马南望,前面不远就是宁远!那个杀死了自己父亲的地方,那个令八旗铁军蒙羞的地方!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他的心中泛起。袁崇焕,快要见到这个强劲的对手了,他的心里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不安。 明军这边,自从满桂部与虏兵交上了火,宁远城便一直战报不断,袁崇焕接着斥候报告,不断调派人手,城中战将一个个减少。桓震这还是首次参加这般规模的大战,而且还是后世声名赫赫的宁锦大捷,不由得紧张起来。他穿不惯战甲,只觉窒闷无比,渐渐有些透不过气。袁崇焕无意之间瞧见他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只道他是畏葸惧战,心中不由得略起藐视之意。大声道:“兵部职方主事桓震!”桓震猛然一醒,脱口应了一声。 袁崇焕道:“与你二千步军,炮三十门,出南门列阵防守,虽然虏兵未必攻来,但须小心在意。”桓震答应一声,接过兵符,自去点军。他心中也知道袁崇焕认为自己没有实战经验,是以不派他要紧的岗位,心中暗暗发狠,定要好好表现一番给他看,然而后金兵从北而来,南门受击的可能性理论上是最小的,便是他想表现,那也无从表现得起。 当下径引二千军出了南门,安下阵来。二十八日黎明时分,听得北面隐约传来炮声隆隆,想是皇太极已经发起攻击,与孙祖寿部对上了。桓震虽然明知此战明军必胜,但听着火炮声,喊杀声混杂在一起,也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心中但想万一宁远失陷,满清入关可就要提前十几年了,那岂不是自己的到来,反倒加速了外族入侵?一面想,不觉已经是汗透重甲。虽然心中七上八下,碍于职守,仍是不敢擅离一步。京中带来的四百武生,桓震想叫他们见一见战阵,请得袁崇焕允可,让吴三凤带着他们在城头观战。四百人之中,除却吴三凤等少数边关将领子弟,对这等激战司空见惯,虽没亲身参与过,却也不会给吓倒之外,其余多是出身内地的,哪曾见过如此炮声震天,血肉横飞,尸积如山的局面?有几个年纪小些的,当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袁崇焕恰好与监军刘应坤、副使毕自肃带着几个亲兵督战过来,一面口中大喊“射炮!射炮!”,一面俯身抓住一个正在哭泣的武生,握着他手臂拉了起来,伸出手掌满把一抹,擦去了他的眼泪,又匆匆往别处去了。那武生怔怔地瞧着袁崇焕的背影,忽然之间胸膛一挺,泪水也不知去了哪里。 北冈战事,愈来愈是激烈,城上不断向下发射炮弹矢石,十五门红夷大炮一齐轰鸣,到得后来,炮身烫热,已经不能用手触碰,炮兵装填火药之时,都需在双手裹上厚厚布片。城下孙祖寿的部队已经陷入肉搏作战,个个杀的遍身血红。后金兵攻城不克,迫于炮火,不得不再次退回原先的阵地。皇太极仰望城头,心中不祥的感觉愈来愈强,这里是宁远!是去年自己父汗折戟的所在!一种深深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充溢着他的心胸,皇太极大叫道:“点兵,点兵,本汗要亲自攻城!”大贝勒代善闻言大惊,拉住皇太极的马头,叫道:“八弟不可!”阿济格也道:“距城近,不可攻,愿大汗勿进!”皇太极怒道:“昔日父汗攻宁远不克,今我攻锦州又未克,似此野战之兵,尚不能胜,其如我军威何!”挥起鞭子,一鞭打在代善手臂之上。代善吃痛,不禁松开了手,仍是叫道:“听我一言,此城不可强攻,否则当如父汗!” 皇太极怒气更盛,在他的心中,一直将努尔哈赤宁远城下之败引为毕生大辱,自己的兄长当面如此揭疮疤,怎能让他好过?铁青着脸哼了一声,道:“兄长不敢去,那便由你!”莽古尔泰性子粗暴鲁莽,当年他母亲富察氏触怒了努尔哈赤,他一怒之下,竟将自己母亲给杀了。此刻受明军拼死阻挡,久在城下不能前进一步,早已经忍耐不住。听得皇太极要亲自率兵硬攻,那是正中下怀,粗声叫道:“好!杀入城去,活剥了袁蛮子!” 皇太极本就决意亲自攻城,听得莽古尔泰附和,当下长啸一声,大叫道:“女真的勇士们,雄鹰们,随着我飞上宁远的城头,吃南蛮的肉,饮南蛮的血吧!”长刀一举,拍马便前。后金骑兵见大汗如此,个个斗志奋发,飞骑跟在皇太极身后,直向宁远城下冲去。贝勒阿济格却是比较冷静,见哥哥皇太极已经给仇恨和怒气冲得昏了头,自己须得跟在身边保护才是。当下一声呼哨,率着自己的侍卫护军,紧紧追了上去。 起7T点7T中7T文7T网7T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五回 (起7C点7C中7C文7C网时间:2005-6-422:5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21) 不好意思,学校断网直到现在才上来。 今天卖旧书卖了二百多块钱....小发一笔。 皇太极挥军直冲宁远城,后金兵以板车厚盾为掩护,一面躲避飞矢抛石,一面挥刀砍杀,在孙祖寿部中间撕开一道缺口,突入城下。孙祖寿一面激励部下,一面指挥以红夷炮、木龙虎猛轰后金兵,李春华、尤世威等人更是各率部下,冲入敌军阵中,奋勇砍杀。李春华身中数箭,尤世威的坐骑亦被射伤。双方死伤,数以千计,一时间宁远城下,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此刻在外围后金阵中,大贝勒代善却在与阿敏商议如何迂回破城。代善瞧着城头道:“我观蛮子的红夷炮,大多部署在北城。我们何不绕攻南城?”阿敏摇了摇头,并不回答。他本是皇太极的堂兄,其父舒尔哈齐获罪被圈禁至死,自己也曾经犯下大过,因此丢了汗位,是以向来能不说话便不说话,能不负责任便不负责任。代善知道同他说也无用,皇太极不在,最高领导人自然便是自己,当下对儿子萨哈廉道:“你领本部八千,同你弟弟瓦克达一起,绕行南门,若守兵薄弱可攻,便从南攻之,若防守严密,即刻回转!”萨哈廉大声道:“领命!”济尔哈朗忽道:“我也同去。”这个济尔哈朗却也是舒尔哈齐之子,排行第三,为人很是稳重,后来清朝开国,他也是八大铁帽子王之一。代善也觉有他在十分放心,当下便点了头。 济尔哈朗等人领着八千精骑,兜了一个圈子,避开明军的防线,绕到南门,远远便看见敌人列阵以待,想是一早已经打算好了。然而对方人数似乎不多,火炮也只有几十门,并且看上去仿佛并不是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红夷大炮。再说桓震这边,一接到斥候报告,说后金分兵向南门而来,便即令士兵做好战斗准备,一面叫人缒上城去,禀报袁崇焕。代善所料不错,宁远的大炮果然是主要配置在北,南面城头的数目,大约只有北面的三分之一。城上接到桓震报警,立刻便准备好了火炮,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发射。 桓震眼看敌骑愈逼愈近,渐渐进入自己这边火枪的射程,扯开喉咙叫道:“一齐举枪,放!”只听得一阵枪声齐发,后金骑兵马匹给射中的甚多,纷纷倒了下去。桓震知道不能再叫士兵装弹射击,否则光是装弹的工夫,自己这两千人就要给踏成肉泥了,当下又叫道:“持矛举刀,退!”二千步军,前排持长矛,后排执刀,面向敌军,齐步倒退。 济尔哈朗却从没见过这等战法,哪有大敌当前,不进反退的?心中暗笑南蛮怯懦,大声呼喝,率领骑兵驰近城下。忽然间一声炮响,继而是两声,三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原来济尔哈朗只顾冲杀,却没注意到自己的骑兵已经进入明军大炮的射程了。城上守将见机甚快,一声令下,众炮齐发,桓震这边也是一起配合,城头高处发炮射程稍远,平地反之,后金骑兵挨完一阵炮击,又是一阵,死伤很是惨重。但是大炮射击范围毕竟有限,倘若敌人距离太近,那就没有用处。济尔哈朗咬紧牙关,挥军猛冲,很快便突进到了城下。后金兵攻城的方法,一般都是骑兵在前先行冲杀一阵,消耗明军的有生力量,然后由后面的步兵抬着破城槌上前槌城。 桓震方才一阵后退,已经退到了护城河边。这一下当真成了背水一战,自己人数较少固然占了劣势,然而地方狭小,敌人骑兵也再也冲杀不开,此情此境,马匹非但不是利器,反倒成了累赘。他看着后金骑兵迫近,大呼一声,长矛兵一起冲上,举矛攒刺,一时间便有许多后金兵落马。明军这边死伤也是甚众,二千军对上八千,不久便战得势不能敌。桓震眼看不妙,再战下去恐怕将要支持不住,然而北门方向正在死战,无论如何不可能有兵力分来援助;此刻开城出兵,又无异于自杀,他知道援军无望,索性把心一横,今日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阵前了。 辽兵向来骠悍,面临生死之境,更是毫不畏死,大家抱定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心思,全不顾及敌人刀枪,只管挥刀杀去,火枪兵一轮接一轮地不住放枪,放到后来,枪管发烫,枪手掌上皮肉都给烫的起泡,枪膛过热,也无法再放了。桓震在武学的一段时间,除却监督武生练习之外,自己也接受战斗训练,现在虽说不是甚么盖世猛将,但比起一般的士兵来还是稍好了些,毕竟是四百年后人的身体素质。众兵将都在死战,他自然不能坐而旁观,一般提了长刀,四处与人缠斗,战到后来,只知道挥刀砍杀,至于砍的是谁,全然弄不清楚了。 忽然只听得后金军队大哗,原来混战之中,济尔哈朗的坐骑给人一矛扫翻,济尔哈朗跌落地下,还没爬起,便给不知何处来的一刀斩去了脑袋。主将被杀,即令再是铁军,也不免一阵混乱,桓震趁机挥军大杀一阵,萨哈廉见叔父阵亡,不敢恋战,当下号令撤退。桓震也不追击,候得后金兵退去,查点自己这边伤亡人数,不由得冷汗直冒:二千人之中,毫没受伤的估计不超过一百,而还活着能喘气的,也就只有三分之一而已。他甚怕敌兵去而复返,那时自己如此残兵,只要一个冲锋,便要尽数丧生在马蹄之下了。当下向城上打出信号,要求增派援军。然而北面战事正紧,此刻城中早已经无兵可派,全仗红夷大炮方能镇压住后金兵的猛烈攻势。直战到日色薄暮,皇太极仍未占去丝毫便宜,便连自己的大帐也给红夷炮一轰而塌,惊惧之下只得下令撤兵北去。桓震提心吊胆地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听到了建虏撤兵的消息,一时间只觉心中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两腿一软,坐倒在地,顺势躺了下来,瞧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天这地,终于还是我们的! 当下城上开了南门,迎桓震所部入城。当晚清点俘虏,才知道原来桓震守卫南门,竟然斩杀了一个后金的贝勒。袁崇焕听说,心中对这个战前怯懦,战中勇武的参将不由得刮目相看,很是赞扬慰勉了几句。桓震给大炮震的两耳仍是轰轰作响,也没听清楚他说些甚么,只是诺诺答应。心中却想,那济尔哈朗本不该此时死在此地的,他是清朝开国后封了铁帽子王的,怎能死在这里?难道自己的介入,已经渐渐开始改变历史了么?以后不知还会有些甚么样的变化一一出现? 袁崇焕居中而坐,对众将道:“此次退虏,多亏诸位戮力同功,将士一心。本官当详为奏明天子,论功行赏。”特意转向刘应坤道:“刘监军不避锋矢,登城督战,其功彪炳,崇焕当据实以奏。”刘应坤笑得眼睛眯成一线,连道不敢不敢。袁崇焕话头一转,道:“现下虏兵暂退,却不敢保其便不再来。这一战宁远兵力损失十中有四,火药炮子消耗更大。众将谁有良策,可以守城?” 众将纷纷议论,孙祖寿出列道:“禀大人,卑职以为,此刻言守不如言攻。”袁崇焕眼睛一亮,道:“如何攻法,必之你且说来!”孙祖寿道:“虏所以野战胜我者,为有铁骑也。倘若我趁其下营之后不备之时,偷而袭之,则彼仓卒之间无法整骑冲击,定是我军占了便宜。” 袁崇焕沉吟片刻,道:“如此固然甚好,只是现在宁远兵将方经苦战,恐不能长途奔袭。”想了一想,又道:“满桂现在塔山,所部甚众,但若现下发令叫他从塔山出兵,多半便要失了先机。”捻着胡须细思一番,忽然道:“立刻传令,叫满桂接令即刻开拔,北上助赵率教攻锦州之敌。尤世威领精骑一千,探勘敌人下营之处,夜间不断点火骚扰,不可接战,虏兵若大举来追,立刻向宁远撤走。”便有斥候领命而去。他分派已毕,又将城内人手部署调动一番,把伤重不能作战的士兵都换了下去。 实际上便在皇太极大军抵达宁远的同一日,锦州守将赵率教、监军纪用等,得知皇太极统率大军去攻打宁远,留在锦州城外的后金兵不多,为了牵制后金兵,以减少宁远的压力,便率明军出城向宁远进发,为觉罗拜山、备御巴希部所阻,双方连场激战,觉罗拜山、备御巴希为明军杀死,后金兵也大部被歼。赵率教继续南下,欲图支援宁远。这天夜间皇太极败退至双树铺,还没扎营,便接到锦州传来败报。宁远城久攻不下,监视锦州的后金兵败,拜山、巴希二将被杀,锦州明军也已会合塔山满桂部南下进逼,整个形势对自己不利,而且后金兵伤亡惨重,夹在宁、锦之间腹背受敌,归路被截。他思前想后,终于不敢久留,决定不攻宁远,挥军北上,再围锦州。当晚后金兵在双树铺下营,一夜之间给尤世威的一千骑兵来回骚扰,苦不堪言,士兵不能休息,清早拔营出发的时候都是无精打采的。 袁崇焕派出的斥候,在路上探得皇太极转军北归,急驰至赵率教、满桂军中禀报,两人听说皇太极又再向锦州而来,当下决定满桂分兵四千给副将带领,归守塔山准备拦击虏兵,亲率余下六千军与赵率教一同赶回锦州。三十日,皇太极再抵锦州,连占骆驼、大兴等数堡。他在宁远一场大败,心下很是不甘,暗自咬牙要在锦州寻回面子,攻起城来也就分外凶狠,亲自督战,发动多次强攻,皆为明军火炮击退。满桂亲自率军出城死战,拼命厮杀,同时塔山兵又攻其背后,到六月四日,后金兵已经是伤亡惨重,不堪再战。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六回 (时间:2005-6-516:5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93) 决定以后再也不写回目了,因为我对目前三千字一回的格局不是很满意,然而既然已经习惯,那就这样下去罢。等全本以后我再调整,那时重定回目。 终于在六月五日,皇太极率领残兵败将离开锦州,途中拆毁大、小凌河二城,一路忧心忡忡,回归沈阳,那是后话不提。这一役,便是袁崇焕抗击后金入侵,获得的第二次重要胜利,史称宁锦大捷。二十日恶战,宁锦两城之下横尸遍野,女真人的头颅枕着汉人的手臂,汉人的大腿蹬着女真人的小腹,大家死了之后,都是一般冰冷的一具死尸。 此刻在宁远城中,袁崇焕与刘应坤、孙祖寿等诸将,正在庆功。打走了建虏,众人都是十分高兴,特别是满桂,素来便好饮酒,只因在军中不敢多喝,此次袁崇焕特别准他痛饮,如何能不一醉方休?怀中抱了一只酒坛,四处寻人划拳斗酒,划得输了便欣然大笑而饮,赢了便抢过人家的酒来喝。桓震在这欢腾喧闹的气氛之中,也忍不住喝了几杯,渐渐醺醺然有些醉意了。 袁崇焕站起身来,给座中每个人的杯子都斟满了酒,举杯道:“宁锦二城不失,赖有诸位不顾生死,浴血奋战。此二捷之后,贼气阻而我气愈张,以后辽东诸事,还要仰赖诸位。”说着一饮而尽。众将轰然叫好,也都喝了自己杯中酒。 袁崇焕团团一揖,抄起一个酒坛,走到满桂面前,道:“满总兵,从前袁某无知,一时与你生了嫌隙,事后便即后悔。此次你出关驰援,袁某很是感激。”满桂瞪大醉眼,茫然道:“甚么嫌隙?俺老满不知,且喝了这坛再说!”袁崇焕哈哈大笑,举起坛子咕嘟嘟地喝干了。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同袍之情,终于还是最重。 寶 書 蛧 W W w .Β á ò s ん u 7 。CO Μ 刘应坤笑道:“袁爷这次可露了大脸啦!咱家定当好好奏报当今,必定给袁爷再加封赏。”袁崇焕连忙客气逊让,将一应功劳都推到刘应坤督战有方上头,刘应坤虽然明知是假,但瞧着堂堂一个辽东巡抚也对自己恭恭敬敬,不由得心中很是舒坦。 桓震并没喝得太多,一者是怕自己酒量不济,在袁崇焕面前出丑;二来也是想要保留一分清醒,好好记下自己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袁崇焕一直是他心目中崇拜的大英雄大豪杰,光是金庸那本袁崇焕评传,就给他放在枕边时时翻阅,弄得十分破旧了。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然能有机会与袁崇焕并肩作战,哪怕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参将,那也足够叫人兴奋得想跳舞了。 好容易酒宴散去,出得厅来,只觉夜风一吹,一阵酒意涌了上来,耳中听得袁崇焕高声谈笑,满心之中只是一个念头:再有三年,袁崇焕就要死了!再有三年,他就会在北京的街头给人碎剐,他的血肉就要以每片一钱的价格卖给京城的人们,袁蛮子一死,难道还有阻挡满清铁骑的人吗? 忽然之间,他起了一种冲动,他要上前去扯住袁崇焕,大声地告诉他,不要再替姓朱的卖命守护江山,因为你要死在姓朱的手里了!可是他并没这么做。因为他心里明白,袁崇焕并不是替姓朱的守卫江山,他是为了这天下千千万万的汉人!一时之间只觉得胸口似欲爆裂一般堵得难受,也不管几个与他打招呼的参将游击,脚步踉踉跄跄,爬上了城头去,靠着女墙坐了下来。 他抱着膝头,仰面望着辽东夏夜的星空,群星闪烁,似乎每颗星星都在提醒他,你这是在明朝!你这是在明朝!想到自己在那个世界里的家人朋友,不由得一阵茫然涌上心头。这种感觉他已经久没有过了,那就仿佛是自己初来这个时代时候的那种彷徨无助,又重新在他的心底复苏了一般。 正在那里发怔,忽然肩头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却是满桂,手中仍是拎着一个酒坛,满口喷着酒气,在桓震身边并排坐了下来。桓震连忙试图起身行礼,满桂虽然喝醉,动作仍是十分敏捷,伸手一把按住,不悦道:“今晚将无大小,职无高低,喝个痛快便好!”说着将手中酒坛直递过来。桓震喜他性子豪爽,接过坛子喝了一口,又还了他。满桂像是生怕桓震同他抢似的,一把夺过,向里瞧了一眼,笑道:“旁的酒鬼都喜同类相聚,俺老满却偏偏喜欢不喝酒的。”桓震一愣,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同不饮酒的人在一起,那便不担心旁人同他争酒喝了,不由得暗自一笑,心想这才叫做正宗酒鬼呢。 满桂喝了一大口,道:“桓老弟你是头一次上阵罢?”桓震据实以答,只说自己在耿如杞幕中之时曾经与哈喇慎部族交战。满桂倒像是听过那一战的,嗯了一声,道:“那种小战,怎能比得此地厮杀痛快!”桓震默然,心道不管大战小战,还不一样是除却满地的尸体之外甚么也剩不下?却听满桂又道:“当年俺老满初从军伍之时,杀了敌人的头,只要赏银,不要升官,因此足有近二十年才做得一个小小的百户。那时打仗,参将也来管你,把总也来管你,叫人好生郁闷。现下好容易自家做了总兵,这才有这般的大仗可打,真是痛快啊痛快!”说着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又喝几大口酒,这才道:“俺老满瞧你将来定有出息!”桓震不知他是何意,便是一怔,却听他又道:“那济尔哈朗算是死在你的手里,这次论起功来,怎么也得升上一级不是?年纪轻轻便阵前立功,好,哈哈,甚好!”桓震虽不在乎甚么斩酋之功,但听他笑声爽朗,禁不住也给感染,同声笑了起来。 满桂又喝了一阵,发现坛中已空,嘟嘟囔囔地下城去了。桓震站起身来,扶着城头向下瞧去,只见白日里给鲜血染红的土地,此刻已经是黑漆漆地一片,甚么也瞧不出来了。一转头间,瞧见炮罅处架着的一排大炮,身形很是巨大,炮管足有三米长,想来便是传说中的红夷大炮了。他心中好奇,忍不住上前抚摸观赏。 他并没研究过大炮的结构,此时看也只是看好玩的而已,里外瞧了一番,看看没甚意思,便要离去。岂知一抬头,赫然瞧见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倒将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一个辽兵,正用疑惑的眼神瞧着自己,大约是巡逻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观察大炮,怕自己是甚么奸细之类,这才站在一旁盯着。 桓震也知红夷炮在明军之中的重要性,歉然一笑,道:“对不住,心中好奇,多看了几眼。”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我是兵部职方主事,满大人部下参将。”那辽兵疑惑之色稍释,躬身行了个礼,走到一边去了。桓震心血来潮,顺口问道:“你是火炮手么?”那辽兵回身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桓震甚喜,当下问道:“这炮能射多远?”那辽兵想了想,道:“大约可射七八里,若遇顺风,便十里也射得。”桓震想起自己在南门看到的火炮,那其中并没有红夷大炮,依稀记得射程也不过二三里,严格来说根本不能算作是炮,只是大口径的火铳罢了。 再听那辽兵说,红夷大炮还能发射开花炮弹,甚至于还有准星和照门,可以计算射角。明代已经有如此先进的大炮,确实叫他有些惊讶。反观后世清朝的火炮,虽然重量不断增加,以至于有号称万斤巨炮,可是技术水平却与日俱下,准星照门和开花炮弹早已经失传,兵勇的操炮技术甚至还比不上明朝。 想到这里,突然一拍脑门,后金不久也要有红夷炮!他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是在什么时候,然而清兵入关的时候,使用了火炮,那是不可置疑的事实,多半是明朝降军带去,或者干脆就是投降炮匠在后金军中铸造的。想到这点,不由得汗流浃背,后金之所以连败于宁远,便是因为以刀矛弓箭等冷兵器,要想攻破有火炮设防的坚固城池十分不易,一旦后金也用了火炮,明军的优势就要消失,那时候城上城下大炮互相轰击,就算袁崇焕,也未必能够守得住了。然而却没有办法阻止红夷炮的传播,只有设法提高自己火炮的技术水平才行。是不是应该委婉地将这一点告诉袁崇焕呢? 他一面琢磨,一面信步走下城去,不知不觉踱到了从京中带来那四百武生所住的营房。这四百武生,并不曾实际参加战斗,然而这般一场恶战,哪怕仅仅旁观,也都会热血沸腾起来,况且这些又都是孩子,观战之后十分兴奋,以至于半夜了还毫无睡意,三个两个嘁嘁嚓嚓地谈论白日的战况。有一个武生大声道:“我将来定要做个炮手,一炮下去,虏兵便倒下去一片,当真威风!”另一个嗤笑道:“不知是谁,今日大炮一响,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还要袁大人给你抹泪,当真是好没羞,没羞!”先前那个大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又一个问吴三凤道:“三凤哥,你想做甚么?”吴三凤道:“我要做孙大人那样的将军,亲自领着士兵冲杀敌人,一刀便是一颗人头,那才痛快!” 先前说要做炮手的那个武生道:“那样不好,我砍敌人固然是好,然而若是被敌人将我砍了,那怎么办?我妈妈定会大哭的。”嘲笑他的那个道:“着啊,你原来便是同你妈妈一样,才整日价哭!”那武生听得别人侮辱自己母亲,哪里还能坐得住,跳起来向对方扑了上去。众武生见有人打架,纷纷起哄喧闹起来。 桓震一直在门外听着,一见有人动武,连忙撞开门闯了进去,大喝道:“都住手!”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七回 (起4Z点4Z中4Z文4Z网时间:2005-6-618:3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72) 那两名武生本来已经扭做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听得桓震怒喝,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对方,爬将起来。桓震板着脸道:“像甚么样子!你们今日是同学,他日便是同袍,怎的反自相殴斗起来?”那母亲被辱的武生口唇一动,似乎要说甚么,却给桓震一个白眼瞪了回去。桓震又道:“便是殴斗,难道你们便这般扭打,好似市井无赖一般么?平日教你们的那些近身搏击之术,难道都已经还给教官了?”两名武生,听他这般教训,都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桓震扫了众人一眼,道:“你们两个,到外面去比武罢!同在学中一样,哪个赢了,便得一支箭。然而不论谁赢谁输,今日这事,以后永远不许再提,也不得心生怨恨。你们可愿意?”两名武生都点了点头。当下桓震领着他们出去,寻了一块空廓地方,其他人也都出来观战,连带也吸引了不少辽兵围观。 这一场比武,却是那小炮手胜了。桓震见他斗起来很有章法,虽然力量不如对方,却能使巧取胜,心中觉得这孩子很是聪明,当下向身边一个辽兵借了一支箭,送给了他。顺便问他姓名,原来叫做王天相,今年只十五岁,却是一个白身,这在武学之中十分罕见。那打输了的武生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很是没精打采。王天相犹豫片刻,将自己手中得来之箭一折两截,把箭尾那一截递给他,道:“这送你罢。”那武生神情惊讶,抬头瞧了他一眼。王天相道;“你爹爹是千户,我爹爹只是个铁匠。我能在武学读书,已经是前世修来,原不该妄想做甚么炮手的。”说着分开人群,转身便去。 桓震很是吃惊,连忙在后追了上去。临去之时仿佛见到袁崇焕也在那里观看,却是一晃而过,未及招呼。他也不管这许多,一路追赶王天相,却见他直向城头跑去,连忙在后大声叫喊。王天相这才停住,站在那里呜呜哭泣。桓震笑道:“怎的又哭?我可听说袁大人亲自给你擦眼泪啦,莫非你还想要他来么?”说着故意左右转了转脑袋,十分夸张地叫道:“啊呀,袁大人不在,那怎么好?”王天相破涕为笑,自己抹去眼泪,挠着后脑低下头去。 桓震哈哈一笑,拍拍他肩头道:“你很不错啊。整个武学之中,也没几个白身的武生,你既然以白身进得武学,那便是大大不易。”王天相仰起了头,反问道:“那么他们干么总欺负我?”桓震默然,心想这些官宦子弟,当真有些过分了。当下道:“你莫管他们便了。我问你,你当真想做炮手么?”王天相点头道:“是啊。可是我不光想做炮手,我还想造火炮呢。”桓震大奇,心想你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说这等大话,难道不怕叫人笑掉了大牙?有意要逗一逗他,当下道:“那么可有炮手一面大哭,一面射炮的么?”王天相涨红了脸,低下头去。桓震大笑,道:“那也无需介意,大炮的声音原就是挺可怕的,我的耳朵到如今还在轰轰作响呢。”说着皱了眉头,伸手使劲扯了两下耳朵。 王天相瞧着他的怪相,不由得笑了出来。桓震笑道:“这才好。男子汉大丈夫,没事总哭哭啼啼地作甚?”想了一想,道:“现在要做炮手,恐怕还早了些。等你考过武举,有了功名,我去替你求求袁大人,让他留你在辽东射炮,可好?”说这话也只不过是安慰他一下,袁崇焕同他也没甚么交情,为什么要从他所请?然而王天相却是十分高兴,连连道谢不止。 桓震灵机一触,突然想起,倘若招收年龄尚小的武生,从小按照炮手培养,那不是等于建立了一个炮兵学院么?只是这个想法,照目前的情形还没法付诸实施。又谈几句,便打发王天相回去睡觉,自己也慢慢走回营房去。走不多远,竟然迎面碰上了袁崇焕,仿佛便是专为寻自己而来的,远远地招呼他过去。 桓震连忙上前行礼,袁崇焕还了一揖,道:“方才之事,本官听人说了。桓主事,御下亲切固然是好,然而太过亲切,也就失了威严,你明白么。”桓震心知他定是瞧见了自己与王天相一番说笑,这才有此一语,当下道:“受教了。袁大人带兵多年,说的话定有道理,卑职记住了。”袁崇焕嗯地一声,道:“本官瞧你防守南门,做得甚好,是一个可造之材,这才同你推心置腹。”说着停步不走,望定了桓震,过得片刻,这才道:“实对你说,济尔哈朗虽然是你所部斩杀,然而本官叙功之时,却不能归在你的名下。”桓震这才知道,他特地来寻自己,便是为了此事,怪不得连一个随从也不曾带。却不明白他此言何意,不解道:“为甚么?” 袁崇焕轻叹道:“那你也不必问了。其实为将之人,只消能杀敌保疆,一生心愿已足,那些身外的功名,要来又有何用?”桓震细细思索他话中含义,忽然之间明白过来:历史上宁锦一战之后,朝廷中叙起功绩,几乎将所有战功全都算在了魏忠贤头上,而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连一纸嘉奖也得不到。就连主将袁崇焕也得不到甚么重赏,只升官一级。奉承魏忠贤的官员却有数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划有功,连魏忠贤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从孙,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贤这时更叫一名言官弹颏袁崇焕,说他没有去救锦州为“暮气”。他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只得自称有病,请求辞职。此刻袁崇焕既然这般说话,那是已经预见到阉党将要夺功;只是他却未必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给罢职回家了。想来他也不知自己与魏忠贤的关系,那却也不必特意告诉他。 桓震想到这一节,一时冲动,忍不住开口问道:“袁大人,卑职有一句话冒昧请问。”袁崇焕心中对于抹消了桓震的功绩,也有些过意不去,当下道:“但说无妨。”桓震心中措辞一番,这才问道:“假若朝中有……有人逼迫大人辞职,那当如何?”袁崇焕愕然,道:“你说甚么?你怎知道?”他的座师韩爌,乃是东林的首领,因此袁崇焕在政治上属于魏忠贤的敌对派系。加上不肯如毛文龙一般克扣军饷去孝敬魏忠贤,弄得魏阉十分不满,数次都想寻机会将他赶走。这些事情袁崇焕并非不知,他也极力结好军中的监军太监,然而似乎并不能动魏忠贤之意。若说将他去职,倒也不出意料。 轻叹一声,道:“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桓震却是知道他这两句诗的。那是说,我功劳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却只有后人知道了。只是天启决不是明主,天下皆知,他这么一说,未免便有些志不能伸,牢骚满腹的意味了。桓震深有同感,一时间下面这句话竟然问不出口,咬了咬牙,问道:“假若……假若当今要杀大人……”袁崇焕奇道:“甚么?”在他的心里,是不相信天启竟会要自己性命的。他本来是一个七品知县,自天启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间,几乎年年升官,中间还跳级,直升到“巡抚辽东、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实在算是飞黄腾达,心中对于天启皇帝,还是很感知遇之恩的。突然之间告诉他皇帝要杀你,那简直便是天方夜谭。然而桓震所指,却并不是天启。 当下脸上变色,道:“天子圣明,怎能滥杀大将。”天启究竟圣明还是不圣明,他心中自然有数得很,只是他身为一方主帅,总不能对皇帝口出怨愤之言罢。桓震连忙谢罪,道:“卑职妄言了。然则倘若真有那日,大人当如何自处?” 袁崇焕瞧他神色严肃,似乎不是同自己耍笑,心中愈来愈是奇怪,瞧着桓震,百思不解,这一个小小兵部主事,为甚么要特意同自己讲这一番话?桓震给他瞧得后背发毛,却仍是挺直了脊梁,与他对视。过得半晌,终于听得袁崇焕说了七个字:“终须以国家为重。”桓震脑中一阵晕眩,他并非不知道天子要杀他,他是可以提兵造反的,没人能奈何得他;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一去,再没人能守住辽东,可是他为甚么甘心就死?甚至于莫名其妙地给崇祯下了狱,还要写信招祖大寿回来守北京? 袁崇焕瞧他只管发呆,叹了口气,道:“本不该说这些的。今日言尽于此,本官送你一句话,你且记住。一时的意气,一时的声威,一时的荣辱尽皆微不足道,争一时者必不能争千秋。”说罢,回身便去,将桓震一个人丢下,茫然立在那里。过得许久,这才猛然记起,原本要告诉他后金也有可能学去造炮之法的,却全然给忘记了。不过想来以袁崇焕的远见,必能备及此处倘若他不是那么早便给杀了的话。 起4Z点4Z中4Z文4Z网4Z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八回 (起5A点5A中5A文5A网时间:2005-6-717: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039) 他又愣了一会,也就自回营房去睡。过了几日,士卒休整已毕,满桂便要回防山海关。桓震自然是要回京复命去的,他带来的五千京营,是编在孙祖寿部下作战,现在只剩下了三千不到。 一回京中,便听到了一个叫他万万预想不到的消息,然而却是好消息:耿如杞已经定案了,坐御下不严,仅予去职削籍,放还宁家,勒令闲住。虽然仍旧是忠臣受害的结局,然而终究保住了他一条命,免于狱中拷死,也算差强人意了。 这事情却是公铭乙告诉他的,还说耿如杞曾经前来寻他,听得他到辽东去了,便说以后再来,可是终于也没见他来。桓震也不知当去何处找他,镇抚司狱那等地方他是死也不要去的;想想或者他已经回乡去了也未可知。他初还京师,要料理的杂务甚多,既调任职方主事,离京之前未及交接的武学事务,办理起来也要些时日,一忙起来也就将这事抛在脑后了。兵部并不给职员安排住宅,他在京中又没有寓所,只得仍旧暂且在武学栖身。 哪知过得两日,公铭乙忽然叫人来兵部请他,说是耿如杞正在家中等候。桓震又惊又喜,连忙匆匆交代了一下,赶回公家去。公铭乙正陪耿如杞坐在厅上喝茶,见得桓震进来,说句“少陪”,便即告罪离去。桓震细细打量耿如杞,见他形容枯槁,面色蜡黄,满脸都是伤痕,不由得心中暗自叹息,上前道:“耿大人,还好你出来了!”耿如杞自从桓震进来,便一直不发一语,听得桓震与他招呼,也是淡淡的不加理睬。桓震心里一沉,又道:“大人终于无事,虽然去职,总算还是可喜可贺。” 耿如杞哼地一声,冷冷的道:“耿某已经是一介白衣,不敢再称甚么大人。”桓震但觉他语气不善,正要再说,却见他站了起来,肃然问道:“你若还念着旧日情分,便老实同耿某讲,这次本来是必死之事,如何竟能轻易化解?”原来他在狱中多次受过拷打,每回过堂,那些审讯之人总是迫他承认盗粮私粜,暗通北虏。耿如杞怎能认这等连影子也没有的事情?只是咬紧了牙关,抱定必死的念头,任凭如何毒打,只是“不开口”三字。忽然有一日,自从桓震来过了以后,拷打便再也没有了,甚至还有人给他送来药汤,让他治伤。他心中十分奇怪,只道是已经定了罪,要将他拿去杀头了,好在他也不在乎生死,索性放下心肠,每日与狱中其他关押的官员谈天,倒也过得逍遥。 岂知过得一段时间,竟忽然来了人对他说,案子已经定了,仅于削职夺籍而已。这一下耿如杞可是大大惊讶,心想这般人审问之时何等凶狠,难道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削职夺籍?思来想去,忽然间恍然大悟,一切变化都是自桓震探狱开始的,那么定然是他从中做下甚么手脚了。好在公铭乙受了桓震的托付,时常前来给他送些吃喝,两人却也见过几面,知道公铭乙是营缮所的所正。当下跑去衙门寻到了他,一问之下方知桓震已经授了兵部主事职,领兵援辽去了。这一来更觉得十分诡异,他一个毫无门路的白身,数月之前还在自己幕中吃闲饭,何以这般快的便做到了兵部主事?何况任职兵部需要功名在身,他却又是哪里考来的? 细问公铭乙之下,方知原来桓震给魏忠贤进献了一尊稀奇古怪的坐像,之后便连连升官了。他素来鄙薄阉党,听得桓震居然巴结上了魏忠贤,不由得便是一番大怒,不是碍着公铭乙曾经多方照顾自己,当时便要同他发作起来。他却不曾去想,若不是桓震走了魏忠贤的门路,他又怎能完好无缺地出那镇抚司狱?他只是知道,自己的人格气节,比甚么都来得重要,他耿如杞宁可给一刀砍了,宁可千刀万剐,也决不向阉贼低一低头!又或者在他心目之中,根本就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自己是给一个魏忠贤的狗腿子救了性命的,自己的残生,全是打魏忠贤牙缝里吐出来的! 他自离了公铭乙家,便在京郊破庙栖身,等待桓震。援辽将士还朝这等大事,街巷之间总有传闻,是以桓震回来不两日,耿如杞便听到了风声。他不愿自去兵部衙门受魏党之辱,当下仍到公家,托公铭乙去请了桓震来。他对桓震这等行为痛恨之极,是以一见面便直言质问。 桓震瞧他的神色,想来已经知道其中缘由了,心想我只管告诉了你,你谅解与否就听天由命去罢,当下也不瞒他,将自己如何勾搭上魏忠贤,如何设法将他弄了出来的经过大略说了几句。至于拜魏忠贤做义曾祖那一节,却绝口不提,想来他也不会知道这事。耿如杞手指攥住胡须,愈听脸色愈是铁青,终于忍受不住,啪地在桌上一拍,连胡子也带了一绺下来。桓震吃了一惊,正要继续解释,却见他指着自己鼻子骂道:“耿如杞给你这等无耻之人救了性命,深以为辱!”桓震苦笑,心想我费下这般力气帮你,临到头来倒落了一个无耻的名声,这年头好人坏人都是做不得的了。他不知道要怎样对耿如杞解释,一时之间略略有些踌躇。就是这么一踌躇的工夫,却见耿如杞已经伸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了一柄匕首来,随手甩掉了刀鞘。 桓震大惊,心想难道他要为民除害,一刀捅了自己不成?他在军中练得身体反应甚是敏捷,一见耿如杞亮出利刃,当即跳了起来,一手护住自己胸腹要害,一手去夺他的匕首。岂知耿如杞竟然并不向他进攻,反而倒退数步,将匕首抵在了自己喉头,哑声道:“耿某无颜苟活,这条命既是拜你所赐,现下便还了你也罢。”桓震急叫“不可”,扑上去抓他手腕,但终究是慢了半分,耳中只听得扑地一声轻响,刀尖刺入了他咽喉,一股鲜血当即喷了出来。 耿如杞一刀刺下,身子当即软倒,砰地一声跌在地下。桓震吓得魂飞天外,慌乱中俯下身去,用两手拼命压住他颈间伤口,但他这一刀想是刺破了动脉,血流甚急,怎么也无法堵住。耿如杞身子不断抽搐,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忽然间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哮吼,脑袋向后一仰,再也没有动静了。 桓震放声大叫,公铭乙听得他凄厉的叫声,急忙跑来,瞧见血流满地的情形,也不由得吓呆了。桓震怒吼道:“大夫,请大夫!”公铭乙这才醒悟,也不管桓震冲他呼喝是不是无礼,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寻大夫了。 不一会大夫跟在公铭乙身后奔来,一见耿如杞躺在地下的模样,当即便是一愣,脸色发白,俯身摸了一摸他脉搏,摇头道:“没得救了。”桓震混混沌沌地听见这一句话,不由得勃然大怒,跳起来揪住那大夫衣襟,暴喝道:“甚么没得救?你给他输血,输血!我是O型,我有的是血!”他昏了头,哪里还能想到这时代的大夫怎可能懂得甚么输血,甚么血型?那大夫十分害怕,挣脱他手掌,仓皇奔逃,一面叫道:“这人疯了,这人失心疯了!” 桓震也不去理他,趴在地上给耿如杞做起了人工呼吸来。但是耿如杞存了必死之志,那一刀重而且深,就连气管也割破了,人工呼吸又有甚么用处?他折腾了一阵,自己身上沾染的鲜血愈来愈多,耿如杞的身子也愈来愈是冰冷僵硬。 终于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么一个事实:耿如杞死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桓震摊开双手,瞧着上面殷红粘稠的一片,那是耿如杞的鲜血。他与耿如杞的感情实际上并不很深,当时所以进京营救,也至少有一半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可是目下见他竟然如此刚烈地死在自己面前,而原因只是因为自己走魏忠贤的门路弄了他出来,不由得感到极强烈的震撼,一时间挫败,失落,屈辱,种种感觉一齐涌上心头,正是五味杂陈,眼前一阵模糊,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仰,向后便倒。 历史上真实的情形是:耿如杞因为不肯拜魏忠贤,被诬陷贪污受贿下狱论死,就在等待秋后处斩的时候天启忽然死了,他也就偶然保住了一条命。桓震并不知道这些,因此,由于他的介入,使得原本可以不死的耿如杞死掉了。 卷一顺流逆流五十九回 (起5O点5O中5O文5O网时间:2005-6-817:1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64) 如无意外下周中推……各位xdjm多多捧场的说! 次日一早桓震醒来,却发现自己是躺在武学的号房里了,想来定是公铭乙设法将他送回来的。他用力摇摇脑袋,好容易才记得起昨日的事情,刹那间眼前又是一片血红。 突然间有人砰砰叩门,桓震定了定神,叫道:“进来!”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探进来一个脑袋,却是王天相,瞧着桓震的脸色,惴惴地问道:“桓大人,你……”桓震摇头道:“没事。怎么了?”王天相吞了一口唾沫,道:“外面有一位公公要见大人。” 桓震心知是魏忠贤那里来人,不由自主地便想提一柄刀出去将他砍了。王天相见他神情可怕,一连又叫了几声,才将他叫醒。桓震翻身下床,举起脸盆来,见里面还有些残水,顺手向头上一浇,道:“走罢。”说着径自出去。那内侍却是在明伦堂中等候,一见桓震进来,当下笑道:“恭喜桓大人得胜还朝。”桓震忙道:“多赖边关将士用命,九千九百岁调度有方。”那内侍哈哈一笑,道:“正是。小人今来是奉了九千九百岁的亲谕,给桓大人送帖子来啦。”桓震心中奇怪,不知是甚么帖子,接过来瞧时,却是十日之后,给他的侄孙子魏鹏翼贺周岁的。 当下顺手放在怀中,就拈出一小块银子,塞在那内侍手里,笑道:“下官知道了。”那内侍掂掂银子,笑嘻嘻地去了。桓震瞧他走远,摸出帖子瞧了一瞧,便要撕毁,一转念间,却又停住了手,三折两折,又塞在怀里去了。 他心里明白,像这等帖子,也不过是魏忠贤的敛财法门,一张帖子送将下来,便要有称头的一份厚礼送去才行。至于你人究竟到是不到,那可没人在乎。左右只是一个小小兵部主事,少了你天也不会得塌了下来。 似这等事情,他不比那些带兵的武将可以吃饷,户部的官吏可以克扣,小小一个武学之中无处可以贪污,财力却是不足,只有去寻信王设法。当下独个出门,走到春华楼对面一家估衣铺,同老板打了个招呼,跟着便在街市中游逛了整整半日,直到天色黑了下来,这才回春华楼去,果然又是那最里面的一个雅间。 一见面,傅山劈头便道:“哥哥在辽东好威风!”桓震苦笑道:“那也罢了。”当下将魏鹏翼周岁之事说了一番。傅山沉吟道:“还是去的好。此次辽东奏捷,据说阁老们商议,要给魏家再行封荫。”桓震鼻中冷哼一声,道:“秋后蚂蚱。”算算日子,天启也快要翘辫子了,自己现在却还只是摸到了魏忠贤的半点皮毛,倒在辽东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何快速取得魏忠贤的信任,这倒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茶,终于在喝到第五壶的时候,突然把茶杯一丢,压低声音道:“就是这样!”说着与傅山嘁嘁嚓嚓地咬了一会耳朵。傅山一面听,一面点头,答应自去安排一应事务。桓震心中暗笑,不知道后世电视剧里用烂用臭了的桥段,拿来对付魏忠贤能不能奏效?不过眼下也只能希望魏忠贤这老人妖不曾看过港台武侠剧了。此后几日,桓震一直设法约傅山出来见面,只是没一次能约得到他,也不知究竟出了甚么事情。 到得魏鹏翼周岁这天,九千九百岁府门前车马雍塞,朝廷大员摩肩接踵,桓震夹在中间,听着魏党门下人物互相吹捧,自己全然插不进话去,不由得很是没趣。好不容易内侍开了大门受礼,各大员的家人仆役,纷纷一哄而上,个个手里举了礼单,都想要内侍先收了自己的,再去收别人的。桓震站在人群外面,不由得苦笑不已:辽东战事方息,没想到这里却也打起了一场大仗来。他闲着没事,便去留心查点来的都是些甚么人物,不料一查之下,却叫他大为惊讶,宰辅七卿一个也没剩下,甚么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礼部尚书来宗道,兵部尚书霍维华,工部尚书薛凤翔,新任的吏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户部尚书郭允厚,统统亲自来给一个一岁的孩童贺寿,倒也却是一桩奇事。至于其他的侍郎御史,那就数之不尽了。 好容易将礼单递了上去,内侍便请来宾入席。席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学士尚书御史之类给请上了首席去坐,像桓震这样的六品职员,只能坐在末席。他也不在乎甚么末不末的,稀里糊涂地入了席。这边的下级京官甚多,他刚一坐下,身边一人便笑嘻嘻地上来请教。桓震瞧他服色,却是个从七品,比自己要低了两个品秩。当下互通了姓名官职,原来那人却是个詹事府的录事。桓震心中暗自好笑,詹事府是专掌辅导太子的,然而天启皇帝根本便是绝后,哪里有太子给他们辅导?面上却仍是一本正经地跟他寒暄。 那录事听得桓震说拜在魏忠贤门下作曾孙,不由得满脸艳羡之色,两眼放光地又是斟茶,又是敬酒,桓震连忙推让,他一脸诚恳地道:“下官仰慕大人的风采已久,早想拜见,只是无缘结识。今日得睹尊颜,实在是毕生之幸。倘若大人不弃,便求大人收下官做个义儿,也好让下官日夕随侍,聆听教诲。”桓震给他惊得两眼发直,愣愣地瞧着这个四十来岁的录事一撩官袍,跪在地下拜了三拜,喜滋滋地站了起来,心中暗想不知这是甚么世道,怎的全天下的人都做干儿子干孙子上了瘾么?转念一想,那么这个录事岂不变成了魏忠贤的……他还在那里计算辈分,忽然发现那录事居然不再入座,却站在了自己身后。背后有人站着,叫他感觉很不舒服,当下请那录事入座。哪知他却腆着脸道:“父在,子不敢坐。” 桓震无言以答,也懒得答他,自行端茶要喝,突然想起这茶还是方才那干儿子斟的,当时便想泼去,犹豫一下,还是放回了桌上,究竟并不曾喝。忽然听得一阵钟鼓丝竹之声,两队锦衣玉带的内侍洋洋然走了出来,个个手中或捧薰香铜炉,或执金眼羽扇,或举黄锦华盖,瞧上去很是排场。桓震注目观看,只见两队内侍过去,又是两队华衣女伶,一个个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内侍、女伶走了出来,便向两边一闪,就有两个小监,抬着一匹杏黄缎子,向地下一铺,顺势跪了下来,细声喝道:“恭迎魏国公九千九百岁爷爷!” 桓震知道这是魏忠贤要出来了,见身边众官纷纷拜伏在地,当下也随着跪了下去。跪得许久,方听铙鼓大作,如同戏子上场之前的过门一般,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扶着魏忠贤走了出来,坐在正中的一张雕龙红木椅上。 魏忠贤目光在地上伏着的满朝文武头顶扫了一圈,这才慢吞吞地道:“诸卿平身。”旁边伺候的小内侍连忙大声喊道:“诸卿平身!”连喊了两遍,众官员这才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却都不敢随便入座。魏忠贤努了努嘴,小内侍又大声道:“入座!”那些尚书御史们这才重新坐下。魏忠贤微微一笑,一招手,便有人捧上一杯酒来,他举了杯子,在唇边微微一碰,又放了回去。众官员纷纷起立,同声道:“谢九千九百岁赐酒!”倒像预先演练过的一般。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桓震却在时时刻刻留心四下动静,见魏忠贤端着酒杯做了一做姿态,便站起身来,不由得大急。倘若魏忠贤就这么走了,那么他与傅山的一切安排都要落空,叫他怎么能不急? 但魏忠贤并没就此离去,因为席中有一个官员大声叫道:“九千九百岁慢走,下官有一件物事奉上!”桓震一惊,心想难道便是他了?瞧那人时,却并不认得,问身旁那个刚收下的干儿子,却是阮大铖。 这阮大铖其时却正在京闲居,为人很是机敏猾贼,多擅两面三刀之事。他做太常少卿的时候,奴事忠贤极为恭谨,然而每次进谒之时却又要厚贿忠贤阍人,讨还其名刺。方任太常不久,便又嗅出风向不对,索性辞去了职务,就在京中窥伺。魏忠贤虽是个太监,府中妻妾却是成群,至于究竟如何享用,那可不足为外人道。送太监美女,那也不是什么大奇的事情。 桓震一听竟是阮大铖此人,不由得心里一悬,暗呼糟糕。可是事情已经至此,只有瞧着事态如何发展了。只见阮大铖回身对自己的一个随从低声吩咐几句,跟着便听一阵低沉悠扬的乐声响起,几个蒙着面纱,身穿和服的女郎,伴着乐声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桓震一怔,心道怎的却是日本人?他对日本女人本来并没甚么兴趣,可是此刻不看却是不行,只将满腔精神都贯注在那几个蒙面女郎身上。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那为首的一个倭女,向着魏忠贤福了一福,回身端起一杯酒,跪在地下,双手奉上。魏忠贤哈哈一笑,随手端起,便要饮下。桓震隐约之中见到那倭女回头向自己望了一望,似乎还在面纱后面抛了一个眼色,不由得心中大跳,暗道就是此时,当下一跃而起,叫道:“九千九百岁不可饮!”说话间分开人群,奔到魏忠贤身边,顺手打掉了他的酒杯。 那倭女果然变色,伸手在鞋底夹层之中抽出一柄薄刃,长身而起,后退半步,探刀刺向魏忠贤。魏忠贤也并不是好欺负的,当年梃击案的时候,他曾经奋勇向前与刺客搏斗,现在虽然年老,力气倒还是有一些的。当下伸出手去,擒那倭女的手腕。那倭女挫肘沉掌,顺手荡开了魏忠贤的手臂,刀子仍是照样刺下去。这一下近距离袭击,魏忠贤的诸多侍卫随从,却也没能来得及出手,眼睁睁地瞧着一柄明晃晃的小刀,就要捅进魏忠贤的胸腹。 卷一顺流逆流六十回 (起4V点4V中4V文4V网时间:2005-6-916:1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70) 继续公告……下周本书首页中推! 桓震却是早有准备的,时刻注意着那个倭女的一举一动。见她摸出刀子的那一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当下和身一扑,挡在魏忠贤的面前,那一把刀直接了当干脆利落地刺在他的肋间,直没至柄。 他不料这一刀居然当真刺得如此之深,大痛之下,闷哼一声,伸手去捂伤口。那倭女“啊”地一声,似乎十分惊讶,手一松,倒退数步。却将那刀留在了桓震身上。两边的锦衣卫、太监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那倭女牢牢捉住。桓震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腿一软,仰天倒了下去,正砸在一个小内侍身上。临晕去之时,隐隐觉得那倭女的声音似乎很是熟悉,却来不及让他思索究竟是在哪里听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桓震睁开眼来,先是花了一盏茶功夫确认自己还是活着,并没给那一刀捅死,继而又花了一盏茶功夫分辨出自己所躺的地方是一张锦床,而不是镇抚司那个阴暗的诏狱,不由得心里暗自庆幸,没想到那个经典得要腐烂的(就他的时代而言)桥段,居然当真派上了用场,一时间心中对后世杨佩佩张纪中之流的武侠导演们,感激之情当真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只觉得胸侧十分疼痛,连气也喘不过来,伸手按了一按肋间伤口,不由得暗自苦笑:三弟这是找了个甚么人,下手如此之狠,不是讲好了只做一场戏给魏忠贤瞧的么?这一刀八成已经将自己捅成了气胸,还是血胸,血气胸?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多半也只能自然吸收,该不会留下甚么后遗症罢?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房门吱呀一响,连忙闭上眼睛,装作未醒,侧耳倾听脚步声音。进来的却像两个人,前一个人脚步很是轻盈,大约不是女子,便是一个瘦小的内侍,后面一人却是落足沉重,至少是个中年人了。前一人走到桓震床边,撩开帐子探了一探,道:“桓大人还没醒。太医请。”却是一个太监声口。桓震心知那另外一人必是太医了,只觉得他径直走到床边,耳中听得凳子一响,想是坐了下来,跟着便有一只手伸进被子来,握住自己手腕,捏了一捏。 桓震心中奇怪,哪里有人是这般把脉的?他从前闲来无聊的时候也曾跟傅山学习把脉玩耍,号脉的手势固然有好几种,可是如他这般乱捏一气的,那却不是把脉,倒像调戏少女了。他心里一动,只不作声,反手也一捏那太医的手腕,但觉他手掌一缩,跟着自己手心之中便多了一样软软的物事,连忙随手掖在身下。 那太医咳嗽一声,站了起来,顺口开了几个药方,无非是养气补血汤之类,便又由那小内侍带着出去了。桓震不知房中是否还有别人在,不敢轻易动弹,硬挺挺地在床上躺了半晌,并没再听到半点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揭开帐子,向外瞧了一眼,只见一个小内侍正坐在门口打盹。他悄悄缩回身子,钻在被里,摸出方才那太医塞给他的东西,打开来看时,原来是傅山写的字条,却说甚么今日刺客并非自己所安排,现下仍不知是何人,桓震受伤之后便给魏忠贤留在九千岁府中治疗,叫他自行小心戒备。 桓震瞧了这张字条,不由得大吃一惊。今日这件事情,原本就是他与傅山合谋做的一出戏,由傅山设法在今日的生辰宴上弄来一个女刺客,而桓震则趁她行刺之际,替魏忠贤挨上一刀。那刺客自然是信王素日畜养的死士,多半要当场自杀的了。这么一来,魏忠贤必定将桓震视若心腹,以后的事情也就更加好办。 他看到阮大铖献上倭女的时候,本来就已经吓了一跳,没想到傅山竟会找到这个人替他办这桩事情。虽说阮大铖是明末有名的一根墙头草,傅山这一票未免也赌得太大了些,他怎知姓阮的不会去向魏忠贤告密?后来那倭女向魏忠贤敬酒,桓震又觉自己担心过了头,本来已经要照方抓药,可是没料到那刺客竟然给了他差点要命的一刀,现下傅山居然又声称那个刺客并非自己所派,那是怎么回事?难道阮大铖自己也要刺杀魏忠贤不成? 他想到此处,自己也觉太过荒诞,当下摇摇头,撇开了不再去想,将那纸条嚼得几嚼吞下了肚,心想左右现在也不能动弹,不如睡上一觉再说罢。刚要合眼,却听门外有人叫道:“桓兄,可还好么?”桓震一惊,睁开眼来,便听咣荡一声巨响,八成便是那打盹的小内侍摔在了地上。 只听一人快步走进,砰砰踢了那内侍两脚,咒骂几句,便来到桓震床前,撩开帐子,却是崔应元。 桓震故意装作刚刚醒来,睁开眼,迷糊了半晌,这才道:“这……这是哪里?下官还活着么?”装模作样地要挣扎起来给他行礼。崔应元连忙将他按回床上,满脸堆笑地道:“大哥真是贵人多福,这一刀险些便刺破了肺叶。”桓震“啊”地一声,作出一副急切的表情来,一把抓住他手腕,问道:“九千九百岁可无恙?”崔应元笑道:“赖有大哥舍命保护,安然无事。”桓震忙道:“崔大人说哪里话。下官只不过为人孙儿当为之事罢了,九千九百岁能避过此劫,还是本身福泽深厚。”崔应元作色道:“甚么大人下官,敢是不将崔某当作自家弟兄了么?”说着抓住桓震双手,亲亲热热地道:“往后咱们便弟兄相呼,老哥哥痴长兄弟十来岁,可就僭越啦。”桓震给他滑腻腻的手心握得一阵恶心,强笑道:“那怎么好高攀。” 崔应元呵呵笑道:“是老哥哥高攀兄弟才对呢。”说着神神秘秘地凑上来道:“昨日之事,九千九百岁爷爷很是安慰,说待兄弟伤势好转之后,要好好儿给兄弟些好处,补偿一下呢。”桓震心中一跳,心想果然奏效,不论魏忠贤是不是彻底信任自己,或者还有半分保留,眼下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只是想起那个来历不明的刺客,不由得仍是有三分疑惑,当下便委婉向崔应元探听。 那崔应元却似已经将他当作了魏忠贤的心腹一般看待,见他询问自己,甚是高兴的样子,答道:“难说得很。那阮大铖当场便给东厂扣了起来,然而百般法子都用过了,那厮翻来复去只说是信王叫他带进一个女子来,然而他良心发现,却没照办,竟将那女子换了一个,岂知换的这个又是个刺客。”说着鼻中哼地一声,道:“当咱们都是傻子么?倘若真是信王要刺杀九千九百岁,哪里用的到他阮大铖!何况他既然知道信王阴谋,何以不当即禀报九千九百岁,却要暗地里玩这些花招!问他究竟是何人当面吩咐,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那不是作伪,又是甚么?” 桓震细细推想,好歹明白了一个大概。大约那阮大铖善于骑墙,一面不愿得罪魏忠贤,一面又不愿得罪信王,当下使了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将傅山送给他那刺客换了一个旁人。料想左右这人是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傅山的了,要去追究,那也无处追究得起。只是他换上的那个女子,居然也跑去刺杀魏忠贤,那可真是奇中之奇了。 不论如何,将错就错,总算是达到了原先的目的。听得说傅山并没露出行迹,心中也感安慰。随口问道:“那刺客却究竟是甚么人?”崔应元道:“那我可也不知。东厂那边亲自过问此案,大约至今还没问得出来。”摇了摇头,道:“区区一个女子,居然嘴巴如此之紧,倒也出奇。”桓震不便再问,只得推说自己伤后疲倦想要休息,那崔应元倒也知机,又说几句废话,便告辞了。 桓震躺在床上,心中回想当时情形,愈来愈觉得那女刺客是个自己熟悉之人,然而究竟是谁,一时之间却也无法断定。他在这个世界,相识的女子本来不多,去掉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一个自然便是答案。可是在他的心里,似乎总在回避这个答案,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 忽然听得一个声音,怯怯地道:“桓大人?”定睛瞧去,却是方才打盹的小内侍,原来便是陆义。当下笑道:“原来是你。”陆义十分高兴,喜道:“桓大人你还记得我么?”桓震点了点头,道:“我给你取的名儿,怎会不记得。”原来桓震自从打镇抚司调去兵部,便不再要陆义跟着自己了。一者当时向魏忠贤借他的借口已经不复存在,二者桓震在京中没有寓所,镇抚司中内侍往来很是方便,但要让他在武学中居住,那可就有些离谱,三者他触怒魏忠贤的事情也过了些时日,未必还会受罚。有这几层,便索性叫他回去了。没想到此时竟又再见,倒也有几分亲切。 陆义道:“小人特意同九千九百岁讨要来这个差使,还望大人莫要嫌弃。”桓震笑笑,心想这孩子居然粘上了自己,不过也是不错,当下点头道:“那么多谢你。”想了一想,问道:“方才崔大人说还没审得出那刺客的身份,可是真的么?”陆义偏头思索,迟疑道:“小人在东厂却有一个同乡,不知能不能同他打听打听。”桓震终究还是不放心,追问道:“你知道东厂里是如何审讯犯人的么?”陆义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小脑袋摇得如同波浪鼓一般,连道:“不知道!”桓震心知他定是亲眼见过,因为过于血腥可怕,这才不敢说罢了。 当下拍拍他肩头,道:“不打紧,有我在这里。你且说来我听。”陆义见桓震问得紧,没了法子,这才将自己从前给他那老乡带着,在东厂中的见闻,一一说了出来,只听得桓震毛骨悚然,一颗心愈提愈紧。 起4V点4V中4V文4V网4V 卷一顺流逆流六十一回 (时间:2005-6-106:2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97) 下周本书中推,每天持续公告ing 桓震听着他讲述东厂种种折磨犯人的法子,再也不能安稳躺在床上养伤,总觉自己心中这一块石头,若不设法放了下来,那是别想安生的了。然而直接了当地去打听,又怕魏忠贤的党羽生疑。一时间左右为难,脸色很是难看。陆义却瞧出了他神情不对,眼珠一转,道:“小人要去看看同乡,那也容易得紧。”桓震一怔,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心里却在掂量这个小太监能不能信得过。脑中周旋半晌,终于咬牙决定,哪怕是大险,也非冒一冒不可。当下道:“我只不过是想知道甚么人这么大胆,敢来行刺九千九百岁,还连累得我中了一刀。你明白么?”陆义会意,点了点头。 这一探听直探听了三日,三日之间魏忠贤不断派遣太医来给他治伤,又杂七杂八地赏了不少东西,桓震却无心应酬,正在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一般之时,陆义忽然跑来说道,已经去过了东厂。这天恰巧是他的那个同乡当班,陆义往日便常去寻他玩耍,东厂的太监已经习以为常,看他年龄幼小,也不怎么防备,还往往逗着他取乐。因此很容易地便混了进去,闲谈之间故意扯到魏国公府刺客这号事情上面,三言两语之间倒也给他探了个七七八八出来。 原来那女刺客自从押在东厂,受了许多非人刑罚折磨,那也不必尽言了。只是她牙关咬得却紧,一口只说是阮大铖指使行刺。东厂的人哪里肯信,仍是反复拷求,直打得死而复苏者数。桓震听着陆义尽说些旁支末节,忍不住焦躁起来,追问道:“那么现下究竟知道她姓名不曾?”陆义摇头道:“只知道了一半。”桓震奇道:“甚么叫做一半?”陆义想了一想,道:“那女刺客用的匕首上面,刻了一个字。东厂的公公们说,大约是这女刺客的名字其中一字。”桓震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一把抓住他手臂,喝问道:“甚么字?” 陆义见他面色很是狰狞可怖,不由得身子一缩,想要避开他。桓震自觉失态,忙松了手,温言道:“是我不好。你告诉我,那是一个甚么字?”陆义偏头一想,道:“我瞧见那字了,可我不认得字。”说着拉起桓震手掌,在他掌心画了几画。 桓震看了他画的那字,突然之间脸色铁青,厉声吼道:“你说甚么?你骗我的,是不是?他们教你来试探我的,是不是?”吼叫声音过大,胸腹震动,伤口又裂了开来,鲜血涔涔渗出。他却不管那许多,颓然倒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楚他说些甚么。 瞧了他这副模样,便是傻子也知道他与那个刺客定然是认识的,何况陆义如此聪明?一时之间脑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是帮助他隐瞒,待到事情败露,一起给九千九百岁踩蚂蚁一般地踩死,还是即刻便去告密,保自己一条性命?左思右想一番,终于还是选择了前者,看看桓震仍然坐在那里发痴,也不打扰他,静悄悄地退在一边坐下。 桓震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事情已经出了,虽然不知缘由何起,但却必定要设法补救,否则自己今生今世也莫想安心度日了。沉下心想了一回,决定还是从东厂那里下手,不论如何先要探听一下他们究竟掌握到了甚么程度。当下要陆义去禀告魏忠贤,说自己想要求见。过不片刻,陆义便回来说魏忠贤在书房接见。 此时他已经可以下床扶着陆义步行,于是慢慢走到魏忠贤的书房去,一进得门,刚要行礼拜见,却给魏忠贤挥手阻住,笑道:“乖孙不必多礼。”一面叫内侍给他端来软座,语声十分关切地问道:“乖孙,伤势可好些了么?”面容一转,恶狠狠地咬牙道:“那贱妇竟敢行刺咱家,咱家非要他粉身碎骨不可!”桓震打了个冷颤,强作镇定道:“九千九百岁爷爷且莫着急。据孙儿推想,这倭女的背后定然有人指使。”魏忠贤瞟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不是那阮大铖么?”桓震小心翼翼地道:“孙儿以为,阮大铖此人是个软骨头,必定不敢做这样的勾当。” 魏忠贤皱眉道:“难道还有别人?”桓震心想你装甚么糊涂?阮大铖分明早已向东厂供认是信王主谋,难道你竟会不知么?转念一想,便猜想他是有心试探自己,是不是与这事有关。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听崔大人说,那阮大铖的口供颠三倒四,十分难以置信,孙儿私下推测,姓阮的也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这一句话却正说到了魏忠贤心里,令得他疑心顿释:倘若桓震当真与那刺客有甚么关联,必不会说出这番话来自寻嫌疑。其实魏忠贤何尝不是一早料到阮大铖背后的主使极有可能便是信王,但苦于无凭无据,却也不能如何。就算有凭有据,就两人身份而言,信王乃是藩王,他只不过是一个太监,即令当真叫人杀他,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他心中,对于桓震奋不顾身地相救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此刻一旦确认他不曾与刺客勾结,当时便将他当作了心腹看待。笑眯眯地从盘龙椅上站起来,走到桓震身边,俯身道:“好孙儿甚有见地。然则这件事情应当如何才是?” 桓震暗道机会来了,当下做出一脸诚恳表情,道:“以孙儿之见,决不能让那刺客死了。”悄悄看一下魏忠贤脸色,又道:“一个刺客的死活本不打紧,然而这个棋子一死,她背后下棋的人可就再也追不到了。”魏忠贤想了一想,也觉很是有理,随口道:“那么这件事情便交给你办去罢!”桓震心下大喜,仍是装模作样地推辞道:“孙儿伤势未愈,恐怕体力难支。况且现下刺客由东厂讯问,孙儿掺和进去,恐怕……”魏忠贤嗤道:“咱家提督东厂,说你审得便审得,哪里来许多言语!”桓震生怕再推辞下去便当真给推掉了,连忙半推半就地应承了这桩差使。 他得了魏忠贤的鸡毛,拿去东厂便做得令箭。次日一早要陆义陪他到了东厂监狱,亮出魏忠贤的笔谕来,果然一路顺风。东厂本来不设属官,除却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之外,就只有一个掌刑千户,一个理刑百户,都是锦衣卫的官员,隶役、缉事等官校亦由锦衣卫拨给。桓震此去,接待他的便是掌刑千户孙云。 那孙云知道他是魏忠贤差来,自然对他客客气气,谈得几句,说厂中事忙,叫理刑百户霍政陪他审讯,自己便告辞了。桓震正乐得人愈少愈好,当下跟着霍政进了地进到了最里面关押重犯的所在。 霍政媚笑道:“此地气味污浊,待卑职点些好香薰,再请大人入内。”桓震心急如焚,哪里还等得甚么香薰,故意作色道:“你这奴才,嫌东嫌西,难道平日便是这般替督主办事?”所谓督主,乃是东厂中人对于提督太监的习称,霍政听得桓震将魏忠贤抬了出来,果然不敢再罗嗦半句,灰溜溜地下去开了门。桓震从他肩头望进去,依稀见到地下伏着一个人形,身上所穿的衣服仿佛便是那日的倭女打扮。 好容易待到霍政引他进去,桓震站在那女子身旁,瞧着她披头散发,身上血迹斑斑,不知受过了多少折磨,一时之间喉头哽咽,眼泪直欲夺眶而出,但霍政却还在身边,自己倘若给他瞧出甚么不对,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当下强笑道:“霍掌刑,将犯人弄出去审问如何?”伸手在鼻底扇了一扇,皱眉道:“这里的味道确实不好。”霍政暗道方才要给你薰香你不让,现下又来搞三搞四,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对方毕竟高了自己许多级,也不能不听他吩咐。当下叫了两个杂役过来,一人一边,将那女犯架了起来。 这么一架,那女犯头发散开,便露出了面孔。桓震看在眼里,清清楚楚,全不是自己心心念念,担心的那个人,不由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霍政笑道:“怎么?桓大人认得这个犯人么?”桓震心中一动,抬手啪地打了自己面颊一个耳光,若无其事地道:“好猛蚊子!”转向霍政,笑道:“霍掌刑莫不是说笑罢?本官怎能认得?”霍政哈哈笑道:“那是自然,下官多口,多口了。” 桓震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如果说这个女刺客竟不是颜佩柔,那么陆义所说那匕首上所刻的一个“柔”字,又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自己与颜佩柔相识,匕首决然不可能假造;那么假的定然便是眼前这个囚犯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沉:魏忠贤果然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抬头瞧瞧这个霍政,多半就是魏忠贤伏下监视自己的了。 卷一顺流逆流六十二回 (起2M点2M中2M文2M网时间:2005-6-1117:5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08) 继续广告,下周本书中推! 昨天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酒量,还是满惊人的~~~~~~~~ 论文成绩得到了优,今天晚点时候再发一回以示庆祝,呵呵! 他心里有数,此刻如何表现,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性命,半点也马虎不得。当下微微点头,道:“甚好,那么便出去审问罢。”霍政在旁偷窥桓震神色,只见他板着一张扑克脸,全然瞧不出半点心思,眼珠一转,忽然一拍脑门,连骂自己该死,痛心疾首地道:“下官糊涂,下官糊涂,竟然搞错了牢房,关押刺客的囚牢是在那边。请大人先行上去,少刻下官便带犯人来,” 桓震松了口气,暗想多亏自己方才把持得住,否则顷刻之间大好形势就要全然调转了。回到堂上等了片刻,便见几个杂役架着一个女犯,走了进来,心中知道这回定是颜佩柔了。他有了前车之鉴,再也不敢马虎大意,淡淡问霍政道:“这一次可不见得再错了罢?霍掌刑还是亲自去认一认那囚犯的长相好些。” 霍政果然答应,弯下腰去拨开那女囚的头发,装模作样地瞧了一瞧。桓震何尝不知他在装蒜,趁这电光石火的功夫,已经将女囚的容貌看在眼中,果然便是颜佩柔。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抄起惊堂木猛击一下公案,大声喝问道:“下面跪的何人!”霍政给他的大喉咙吓了一跳,不由得连瞟了他几眼。桓震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若不这么大喝一声,恐怕自己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颜佩柔这几日来所受的非刑着实不少,此刻仍是昏昏沉沉,并没认出桓震,只道他也是东厂审问的官员,喃喃的道:“要杀便杀。”桓震哈哈一笑,用嘲弄的口吻说道:“你道本官同那些草包相同么?今日便教你瞧瞧本官的厉害。”说着从公案后走了下来,俯身抓住颜佩柔头发,将她脑袋提了起来,厉声道:“好教你认得本官的长相!” 颜佩柔给他强迫着睁开眼来,好容易瞧清楚了桓震的面目,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桓震见她已经认出了自己,心想莫要露出破绽,连忙冲她挤了一挤眼睛,顺手将她向地下一丢,气哼哼地道:“甚么你啊我的?本官乃是兵部职方主事,奉九千九百岁之命特来取供,你最好还是好好供招,免得皮肉吃苦。”颜佩柔瞧着他,目光之中满是愤怒,疑惑,不解,当日她行刺魏忠贤之时,桓震突然出来阻拦,更替魏忠贤挨了一刀,她已经是十分惊讶,现下又听说他竟会突然变做了甚么兵部职方主事,又跑来审问自己,只道他当真已经死心投靠了阉贼,一时间更是惊怒交集,闭上了眼,一语不发。 桓震心中也是奇怪,不知她何以却会突然跑来行刺魏忠贤,并且还是通过阮大铖的关系进了魏府,虽然满是疑窦,却不能当面问出,想了一想,对霍政道:“本官今日来,只是想瞧瞧刺客有没有招供。现下瞧这样子,自然是还不曾招的了?”霍政连称自己无能,咬牙发誓说定当加力拷问,必要她吐出实情。桓震摇头道:“霍掌刑,本官来时九千九百岁曾吩咐,必定要追究出这刺客背后的主使之人。你这般下力拷打一个女流之辈,敢是想将她活活拷死,好杀人灭口么?” 这一顶帽子扣得却大,霍政自然消受不起,连道不敢不敢,桓震见吓住了他,心中窃喜,板起了脸道:“倘若刺客死在狱中,本官定然据实回报九千九百岁,便着落在你身上追那幕后之人!”霍政大惊,心想魏忠贤本来要自己观察桓震的行为,不想这一下反倒被他把自己绕了进去,万一刺客当真死在自己手里,魏忠贤怎能不怀疑是自己有意封口?到那时就算他有一百层皮也不够脱的。当下战战兢兢的道:“一任桓大人吩咐。” 桓震这才放心,想了一想,便教他寻个大夫给颜佩柔治伤,数日之内不再拷讯,只说自己自有办法问出口供。霍政给他吓住了,也不多问,当下令人去办了。桓震又要他给自己安排一个住处,这桩事情了结之前,是不打算离开东厂的了。临去之时,瞧了一眼颜佩柔,两人目光一触,旋即分开,在颜佩柔那一面是不屑与他对望,在桓震这一面却是不敢。 好容易与霍政分手,桓震跟着一个杂役往自己的临时住处去,忽然觉得口中又腥又咸,伸手一抹,居然满手都是鲜血,想是方才强自压抑心情,不知不觉之间牙齿咬破了嘴唇,幸好他胡须久不曾修剪,十分浓密,不然非得给霍政瞧出了破绽不可。 东厂之中自然不会有客房,霍政是将他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换上一份新铺盖,给桓震住了。这一夜辗转反侧,全然不曾好睡,好容易捱到次日天色发亮,便爬了起来,到狱中去看颜佩柔。 颜佩柔乃是重犯,虽然得了桓震的吩咐暂停拷讯,也移到了较为洁净的囚室之中,可是身上仍然戴着死囚重枷,夜间无法躺卧,只能靠在墙壁上睡觉。桓震进去的时候,只见她正坐在那里打盹,当下蹲下身子,瞧着她苍白的面孔,一时间心中固有千言万语,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出口,身后站着的东厂密探,可不是闹着玩的。正要起身,颜佩柔忽然醒了过来,乍见一张人脸贴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大吃一惊,继而认出那脸原来是桓震的,当即转惊为怒,呸地一声,一大口唾沫喷在桓震脸上。 桓震心中暗自苦笑,顺手抹去了唾沫,道:“本官也不同你废话,现下暂不拷讯,想必你也知道为何罢?只望你好生想上一想,还是供了的好。”颜佩柔转过头去,默不做声,许久方道:“那指使我的,便是你这兵部主事桓大人了。”桓震叹道:“何必执迷不悟?”回头对一个东厂狱卒道:“这几日须得严加看管,如有大夫进来治疗,要时时在旁监视。”那狱卒躬身应诺。 桓震看看实在没有机会与颜佩柔单独交谈,当下死了这条心,自行回房去闷坐苦思,要想一个法子将她救出来。然而东厂这等地方岂是想出便能出得的?直想到太阳落山,所想出的法子不是容易败露,就是没有人能实施,总之是一筹莫展。一面肚子却又咕噜噜叫了起来,想想一日不曾露面,恐怕霍政会起疑心,当即出门去寻他。 刚出得房门,只见远远走来几对杂役,两人抬着一具尸体,都用草席胡乱卷了。桓震心中明白,那便是在狱中拷死的囚犯了,心中暗叹东厂监狱黑暗无比,当真吃人不吐骨头。忽然灵机一动,疾步上前,拦住一个杂役,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这些尸首,却要怎么处置?”那杂役瞧他一眼,见他身穿六品官服,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答道:“只是胡乱丢在城外荒郊,任凭野狗啃食。”桓震心中狂喜,冲那杂役笑了一笑,拔步便去。 次日他推说回魏忠贤处禀报进展,然而从魏府出来,却又去了春华楼,一路上时时留意身后,确认实在无人吊梢,这才照着老法子给傅山发了见面的信号。这一次傅山来得却快,两人见面之后,桓震才完全明白当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傅山本已经安排了一个刺客,却是连威逼带利诱,逼迫阮大铖给他送了进去,后面的事情一如桓震所料,那阮大铖两面骑墙,暗地里给掉了包。至于如何竟会掉成了颜佩柔,颜佩柔又为何要去行刺,两人却都猜测不出。 当下桓震便将自己的想法对傅山说了。傅山听罢,沉吟半晌,这才道:“虽然听来可行,但终究还是险。”瞧着桓震,神色之间仿佛是在问他,为了颜佩柔,值得冒这个险么?万一失败,不光以往努力付诸东流,连自己性命也要一起陪了进去。桓震反瞧着他,重重点了点头。傅山轻叹一声,算是默认了桓震的提议。 嗣后一连数日,桓震都不提审颜佩柔,每天只是在东厂之中闲逛,有时寻些杂役胡乱谈天。霍政依他吩咐给颜佩柔请医调治,却不敢随意请外面的医生,特意到太医院去叫了个医士来,诊治时候还要亲自在旁眼睁睁地盯着,唯恐有半点差错。几天拖延下来,颜佩柔的伤势好了大半,霍政也渐渐等不及起来。似桓震这等延挨,却要何时才能问出口供?当下又去催促桓震问案。 桓震却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只叫他自己酌办。霍政心道这人嘴巴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一样不动刑罚便拿不到口供,多半是先前话说得满了,此刻拉不下脸来用刑,又推给了自己。 他正乐得如此,当下自去审问,将颜佩柔提将出来,拶子夹棍,好一顿暴打,直打得奄奄一息,仍是没有半句供词。他恼羞成怒之下,喝令将她上了立枷,丢在院中。 然而过不多久,狱卒便来报说,颜佩柔已经没了气。这一下霍政可是大大吃惊,囚犯果然给他拷打致死,万一桓震当真兑现前日所说之话,将一应黑锅都推在他的头上,那可如何是好?心烦意乱之下,也懒得管颜佩柔的尸首如何处置,狱卒连连请问,他只把手一挥,叫照常丢弃了事。 卷一顺流逆流六十三回 (时间:2005-6-1121:3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29) 兑现刚才的话,多发一回。 另,底稿情节已经进展到关键阶段,各位希望袁崇焕有甚么样的结局? 桓震这边却好了局,只消对魏忠贤推说霍政不从自己命令,执意重刑拷打以至囚犯毙命便可,魏忠贤叫人到东厂那边核对之下,果然当日桓震并没一同过堂,于是也就并不疑心其中有鬼,反觉桓震能料事在先,对他倒多了一分看重。唯一的线索既然断了,这起没头行刺案自然也就只能不了了之。过没几日,除却因此倒了大楣的霍政,以及成了惊弓之鸟,再不轻易抛头露面的魏忠贤之外,大家也就渐渐忘记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刺客。 经此一节,桓震在魏忠贤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如同一只忠狗了。主子对于能咬的狼狗,向来是要喂饱了的,何况他也已经收到刘应坤的战报,说桓震在宁远一役中格毙了一个虏酋,那时魏党虽然势大,但当真能打仗的人物倒还着实不多。召见之时问起,桓震又是毫不居功,将一应功劳全都堆在魏忠贤头上,老太监一喜之下,当即叫兵部给他升官。兵部众官一番评议,将他提升为正五品职方郎中,加总兵衔,以坐营官领四卫营。 那四卫营却是明末极著名的一个烂摊子,原本是永乐时候,以迤北逃回军卒供养马役,给粮授室,号曰勇士。后多以进马者充,而听御马监官提调,名隶羽林而身不隶。后来宣德年间,督以太监,别营开操,称为禁军。极盛的时候,曾经有接近五万人,横行辇下,无所畏惧。到了明末,兵事废弛,营中军卒相冒,隐射、占役、冒粮诸弊不可稽考。前些日子有个巡视御史高弘图,上了一本奏折,请照三大营例,分弓弩、短兵、火器,将四卫营加以训练整顿。折子上到兵部,便给压了下来,兵部那些大老也知道四卫营是一块难啃骨头,恰好魏忠贤发话要提升桓震,便有几个眼红他升得快的,出了主意要他去管四卫营。名为升官,暗地里却是摔了一个大包袱给他去背。 桓震却并不晓得这些,听说终于可以亲手带兵,而且还是真正的京营,与武学那群孩子不同,也与宁远战事带别人的兵不同,心中只是高兴,即日在兵部办了手续,便兴致勃勃地要去营中视察。哪知一查之下,大失所望,兵员缺额极为严重,官勇三千六百四十七,仅及其半;官旗七千二百四十,才四千六百余;马一千四十三,则无一至者。他一面听着军中书记滔滔不绝地絮絮叨叨,一面愣愣地望着堆在面前像座小山一般的的簿册,不由得苦笑不已。 所谓无兵不成军,首要之事还是补充兵员。好在他手里是捧着整顿四卫营圣旨的,当下缮了一个奏折上去,要求从在京武官子弟当中选拔人才加入四卫营。奏折上去数日,批复下来,道是“故额定五千三百三十人。万历八年清稽,已浮其数,且此营本非为备边设者”,便是不准募兵了。这也是无可如何之事,只好便在眼下的六千多人身上做文章了。然而就是这六千多人,平时几乎毫无训练,战斗力也是其差无比,突然之间要他练这么一支兵,真是谈何容易! 正在老虎吃天,没处下口之际,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想来此人目前应当在京师的某个角落呆着,正在那里赋闲。这人便是孙元化了。桓震所以知道他,还是因为袁崇焕。孙元化一度曾在袁崇焕军前赞画,去年宁远大捷之后便还朝任职,但是因为得罪了阉党,终于在今年二月给安了一个“冠带闲住”的处分。此人是个天主教徒,不仅善于制造火炮,而且通晓西洋军事,给袁崇焕誉为“识慧两精”。这样的人才,自然不能白白放过,从前手里无兵,那是没话可说;现下既然带了兵,若能将他弄到自己军中,那又何止于万人敌而已?只是这么一个赋闲在家,有冠带无品级,有身份没职权的小官,一时之间却没处寻去。 然而俗话道雁过留声,只要这个人还是存在,那就决然没有寻不到他的道理。桓震动用一切手段,终于两天之后给他打听到了孙元化暂居的寓所。他却并不当即前去拜访,而是认认真真地写了几道几何问题,都是有名的难题,叫人送了过去。他知道孙元化是一个数学家,对几何学研究颇深,著有《几何用法》、《几何体论》两本书,是以要先引起他的兴趣。【至于是什么题……各位饶了我罢,我都几年没碰过几何了……】 果然那送信之人回来说道,孙元化拆信一看之下,便着上了迷,一头钻进书房去算了起来,信差等了半天,也没等得到回信,只好回来复命。桓震暗笑鱼儿已经上勾,次日便亲自前去拜访。名刺投进去不过片刻,孙元化便叫人出来相请。 寒暄几句,孙元化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一个难题的解法。桓震的几何知识自然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满口滔滔不绝,对答如流。两人从早晨直谈到天黑,孙元化固然是陶醉其中,忘记了吃饭,桓震也只好陪着他挨饿。然而饿也饿得有价值,一天下来,孙元化对于桓震的几何造诣,已经是佩服得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口口声声定要留他住下,还说要介绍他认识自己的老师徐光启。 桓震这一下可是大喜,徐光启可是个了不得的自然科学家,连“几何”这个名词,以及“平行线”、“三角形”、“对角”、“直角”、“锐角”、“钝角”、“相似”之类术语,都是从他手里确立下来的。不光如此,他遍习兵机、屯田、盐策、水利诸书,对于军事科学、农学、天文、地理几乎无一没有研究,抛开别的不说,桓震也是十分佩服这位明代的科学先行者。据孙元化说,徐光启已经在天启五年的时候给魏忠贤党智铤参劾,落职闲住,现下在他的老家上海。 他听到这一节,心里一动,孙元化看样子还不知道自己与魏忠贤的关系,大概是因为此前自己在官场中的地位还不是怎么重要。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就算自己并不刻意宣扬,这件事终究也会传播出去的,不如自行说了出来,他不屑也罢,毫不在意也罢,只是听天由命好了。 孙元化得知,果然很是意外,意外之后,神色之间便有些淡淡的,不像以前那般热情,桓震起身告辞,他也不再极力挽留,方才留宿的说话更是再没提起。桓震心中暗叹,仍是厚着脸皮对他说了现下奉旨整顿四卫营,希望他以白衣身份来自己军前帮忙,跟着便匆匆告辞,狼狈逃去。 他本意以为孙元化是不可能应承他的了,不想过得几日,孙元化竟然递了名刺回拜。交谈之间,两人都有意回避桓震是魏忠贤干曾孙子这个事实,孙元化更隐约透露,自己有意答应桓震的请求。桓震大出意料之外,怔了好一阵子,才能确定自己并非做梦。然而孙元化怎的忽然转了态度,却着实叫人猜想不透。犹豫片刻,当下直言请教。 原来却是拜了袁崇焕所赐。袁孙两人私交甚好,就是在孙元化回京之后,也一直互有通信。此次宁锦大捷,袁崇焕给孙元化写了封信,谈论红夷炮的问题,中间约略提到一句,有个建虏的大贝勒,是给一个叫做桓震的兵部主事打死。桓震来访当时孙元化并不曾留意,后来忽然想起袁崇焕信中提过此人,翻出当日信件一瞧,这才对上了号。 孙元化本来不是东林一党,并没那种阉党之中人人皆是恶棍的极端道德主义,况且他信奉的乃是天主教,平日耳中灌满了“七十个七次”,【笔者注,宗徒之长的伯多禄曾问耶稣:“主啊!若我的弟兄得罪了我,我该宽恕他多少次?直到七次吗?”耶稣对他说:“我不对你说直到七次,而是到七十个七次。”这是教人要善于宽恕别人。我一度对宗教比较有兴趣,以后可能还会写到天主教中的人物。至于桓震最后会不会信教……我也不知道。】虽然阉党在政治上迫害于他,他却从来没想过要报复。何况桓震还是得了袁崇焕称赞的人物,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再则此人几何造诣既然如此之高,说不定也能接受自己其他的一些军事主张。左思右想一番,终于还是决定应承桓震所请,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不任实职,第二要桓震传授他几何。 这第一个条件,却是正中桓震的下怀,若是孙元化定要有实职才肯帮他,那倒叫他左右为难了。至于他还在勒令闲住,好在当时武将多有幕客,桓震既然负责训练四卫营,自然要住在营中,只要不自己张扬,也没几个人会来找麻烦。听到第二个条件,不禁莞尔,这孙元化年纪少说也得四十五六,心性却仍有一分天真,着实难得。难道这便是天主教徒本色?当下痛快答应下来,便问他几时可以前来。孙元化却也一般爽快,只说随时可以搬迁,只要桓震预备一份铺盖便可。 卷一顺流逆流六十四回 (起5G点5G中5G文5G网时间:2005-6-1216:3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56) 征集配角,请自拟姓名字号家世背景 果然次日孙元化便搬来了四卫营中居住。此刻万事皆备,可以着手开始整顿了。有孙元化这个经验丰富的军事人才在,那可当真比桓震一人瞎忙要好了不少,他按着京营的编制,将四卫营六千四百人编成了火器、弓弩、短兵、马军四营,分别训练,自己却总是跟在火器那营。火器本就是他所长,训练起士卒来更加得心应手。桓震对他的要求总是尽力满足,好在营中缺额本来就多不胜数,他吃了空饷,尽数拿去孝敬魏忠贤和其他阉党人物,将京中关系弄得畅通,申领军器火药,也没给人刁难。孙元化看着自己的带兵方式渐渐生效,也是十分满意。两人各取所需,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七月,桓震的四卫营却也训练得初见成效,只差在实战中检验磨练一番了。 这一段时间,桓震一直不曾停止交接阉党当中的要紧人物,傅山偶尔与他见面,曾经隐约透露,信王对他的活动全都知道。桓震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是说信王对自己不满么?可是自己现在的行动,分明便是早就与他通过了气的,当时他还叫自己放手去做,怎的眼下势头正好,却又秋后算帐起来?难道是动作太大,引得他疑心了么?只觉得朱由检实在是一个难伺候的皇帝,现下自己替他办事,说不定魏忠贤倒台之后,他就要将自己一脚踢开,与大批阉党一般问罪。前思后想,看来还是预为准备的好,不论如何总要立于不败之地才行。 他既然存了这个想法,魏忠贤那边也就加紧上心,恰好就在这时,又出了一桩大事,使得三方面都起了极大的震动。 这桩大事便是天启落水事件。天启本来是一个贪玩的皇帝,这年七月间,他与几个太监宫女在皇宫里划船耍乐,一个不小心翻进了水里。虽然旁边众太监及时捞救,幸得没有当场没命,但他那酒色淘虚了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么一淹一吓?当即生起病来,却又愈来愈重。[天启落水其实是在五月。] 朱由检得知桓震那“七八月间应天命”的预言果然有了预兆,心中却又对桓震当日的说话信了一分,只觉此人之能,实在出乎自己意料,现下他说是要交结阉党,在内部帮助自己,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反戈对付自己?真到了那时,凭自己的力量,可也不见得奈何得他。除却信服之外,却又添了三分戒心,连带对傅山的态度,也渐渐变化起来。 魏忠贤的熏天权势全靠天启而来,现下天启病倒,他怎能不急?为了救皇帝的命,他想出了无数办法。他请来巫师,给皇帝驱邪,他在宫中发放金寿字大红贴裹,要用一片金色红色的喜庆气氛驱赶病魔。因为皇帝的病情日渐加重,他多次暗自垂泪。 此刻魏忠贤的心里,当真像是有一把火在烧。桓震却安下了心要在火上浇油,时不时地在言语之间暗示他,一旦信王继位,必定不会任由他逍遥自在,想想他还在藩邸,已经瞧他不顺眼,要派刺客暗杀他了,何况乎登基做了皇帝?历史上魏忠贤所以不曾造反,一则是太监造反太也没有号召力,二则却也是相信崇祯不会当真杀他。魏忠贤固然忠于老皇帝,但究竟也是一代权阉,要叫他甘心伸着脖子等新皇帝来砍,那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然而桓震却要彻底打破他的这个幻想。工部尚书崔呈秀也是一个阴狠毒辣的家伙,并且多谋广智,很得魏忠贤的倚重,号称魏门头号走狗的便是。据说在天启驾崩的时候,魏忠贤在宫中急召崔呈秀入内,密谋久之,语秘不得闻。或有传说忠贤欲篡位,呈秀以时机未到,阻止了他。想来想去,要把水搅浑,还是须着落在这个崔呈秀身上。 这么一只老狐狸,可不是好应付的。桓震虽然早就认识了他,但却一直不敢正面同他打交道。这一来是非去不可了,当下令人备了帖子礼物,送到崔府去。次日崔呈秀遣人回送了帖子,桓震便收拾一下,亲自上门拜访。按说桓震是正五品,崔呈秀却是二品的工部尚书、左都御史,贸贸然前去求见甚不合适,可是崔呈秀居然欣然接见,这倒不能不叫桓震有几分意外。 一阵废话过后,桓震便直奔主题,神秘兮兮地道:“崔大人可知道当今病情如何?”崔呈秀皱皱眉头,淡淡地道:“天子福泽深厚,必有神明庇佑。”桓震笑道:“神明无妄之说,大人当真便信?”崔呈秀轻哼一声,道:“难道便可信你空口胡言?”桓震接口道:“下官颇晓天象,昨夜仰观星宿,见紫微垣中白气漫漫,帝星不明,有一颗赤星迫近,主……” 崔呈秀疾将两耳一掩,大声道:“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呈秀不与闻!”桓震心中冷笑,心想你婊子已经做了,还要立甚么牌坊?当下将官袍一撩,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大声道:“下官据事直道,有死而已。”崔呈秀低下了头去,似乎颇费踌躇,半晌方半推半就地叫桓震起来说话。 桓震瞧他神色之间,似乎并不惊讶,更没丝毫兴奋神色,暗道这个老狐狸难道还不放心我么?可是他这样表现,却叫桓震也隐约猜到,崔呈秀并非全然不曾打算过天启咽气之后的事情,至于究竟是如何打算的,那不用想也无非是两条道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主动出击。现下自己要做的,便是努力怂恿他选择后者。 站起身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这是周烈王时候周太史儋见秦献公说的一句谶语,《史记》中凡四现,全句乃是:“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崔呈秀是两榜进士,怎会不知?但却不知桓震何以在此时特意提起这一句话来。桓震见他面露疑色,当下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魏”字,正好是十七笔。 崔呈秀一怔,明知此种谶语,都是曲意附和,并无半分道理,桓震在自己面前说出这话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便是说魏忠贤当为“霸王”。可是他干么要这般热心挑动?一时间心里很是疑惑,脸上却不露半分声色,佯作不解,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桓震见状,心知火候不够,须得再添几根柴才是,当下复道:“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崔呈秀自己心中也是十分有数,这些年来投在魏忠贤门下,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之事。倘若魏忠贤一旦倒台,自己失却了靠山,必定给东林反扑。到那时恐怕一家大小都无葬身之地了。可是魏忠贤当真会倒台吗?那个每日闭户读书,从不出王府半步的信王,当真有这么大的本领么?桓震见他举杯迟疑不饮,便知此刻他心中定然也是首鼠两端,左右为难。 他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特别是对崔呈秀这等心机深沉之人,若是话说得太清楚了,反倒不妙。当下站起身来告辞。崔呈秀也不起身相送,由得管家将桓震领了出去,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发怔。手中茶杯倾侧,茶水流将出来,在他的二品官袍上面打湿了一大片。 桓震回到军营,再也不管这桩事情,每日照常同孙元化一起泡在士卒中间训练。过不几天,就有一个小内侍在营外找他,说是魏忠贤召见。桓震一面暗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一面顶着孙元化鄙夷的目光,匆匆交代几句,飞也似地逃走了。 到得魏府,心中便是一跳,五虎中的崔呈秀、李夔龙、倪文焕,五彪中的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全都已经来到,魏党中的重量级人物,今天齐集于此。五虎五彪之中,以崔呈秀、田尔耕为领军人物,崔呈秀是整个魏党的首席智囊,田尔耕都督锦衣卫,是魏党的头号打手。两人一文一武,几乎做尽了恶事。这些人中,比桓震品秩低的,便是太仆卿倪文焕和锦衣指挥崔应元两人了。 当下上去同他们厮见,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起今日九千岁因何见召,崔应元首先摇头表示不知,许显纯、倪文焕也跟着摇了摇头。崔呈秀瞧了桓震一眼,片言不答,李夔龙、田尔耕却是没边没沿地胡扯了起来,不知说些什么。候得一阵,便听珠帘响处,魏忠贤给一个小内侍扶着,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桓震也有上十日不曾照过他面了,一见之下只觉他比前衰老了许多,大约天启皇帝的病倒,对他真的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魏忠贤扶着雕龙椅坐了下来,目光扫视一周,忽然咳嗽起来,直咳得喘不过气,嘴巴动了一动,小内侍连忙捧上唾壶,魏忠贤吐了一口痰,这才舒缓下来,用他那种太监特有的声口说道:“孩儿们都来啦。”厅上连桓震在内,七个朝官,一齐跪了下来,大声颂拜。 魏忠贤轻轻一挥手,道:“不必行这些虚礼。”看着他们起身,又道:“咱家今日叫孩儿们来,是有一桩事情要吩咐你们。”桓震屏息静气,凝神听他说话,只听魏忠贤轻叹一声,道:“自今以后,各守本部,没咱家的手谕,谁的话儿也莫要听信。”桓震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一条命令,不由得怔了一怔。便是他这一怔的功夫,魏忠贤已经重行起身,往后面去了。 卷一顺流逆流六十五回 (时间:2005-6-1318:0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61) 征集配角,请自拟姓名字号家世背景 众人听了这一句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六人之中以崔应元最没心计,迫不及待地扯住许显纯,问道:“九千九百岁何出此言?莫非将有什么事情么?”许显纯瞪他一眼,心想这人当真头大无脑,现下整个大明朝,最要紧的不就是皇帝的生死了么?细细体味魏忠贤所说之话,分明是要他们严防内奸,难道还能有人假传他的命令不成?难道皇帝已经大事不妙?想便是这般想,可全然不敢出口,只用力挣脱崔应元,搪塞了几句。 桓震却怀疑他这一番话是针对自己而发的,莫非自己与崔呈秀的谈话,已经招致他疑心了么?那可大大不妙。然而无凭无据,也不能说定是如此。总之目前须得镇静,决不可自露马脚。当下装作一脸茫然,冲着崔呈秀打了一恭,道:“崔大人,下官也是十分不解,哪里有人敢去假传九千九百岁的诏谕?”崔呈秀轻哼一声,淡然道:“有备总是无患。”别过了头去,明显不愿与他答话。 桓震厚着脸皮,又去同田尔耕套话,结果也是一般无二。他心里愈来愈是没底,已经开始暗暗打算后路,预备逃之夭夭了。 便在此时,忽然一个小内侍走了出来,细声道:“九千九百岁有请崔、桓二位大人,后进说话。”崔应元这回倒也乖巧,明白崔呈秀既然在场,“崔大人”决然不会是说自己,乖乖地站在一边一声不响。桓震心中打鼓,不知道是否前日与崔呈秀的谈话当真已经全给魏忠贤得知了去,更不知他晓得之后将会如何反应。偷眼瞧崔呈秀时,却仍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瞧不出心里想些甚么。 惴惴不安地随着那小内侍进到后堂,前脚刚刚迈过门槛,后脚还在门槛外面,耳中忽然听得一声呼哨,刀斧之声响亮,一群全副武装的太监扑了上来,照准桓震,兜头便砍。 桓震大吃一惊,连忙想要后退,身后却给崔呈秀猛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向前扑跌,眼看就要给一顿乱刀砍做肉泥。 他生死关头,脑中一片空白,甚么也想不起来,手脚僵硬,动弹不得。钢刀砍来,却并没斩下,纷纷停在他头颈上方不动。桓震本来已觉万无幸理,不料一阵刀风过后,自己竟然并不曾死,脑袋还是好好长在脖子上。只听魏忠贤冷冷地道:“乖孙儿,你可知道自己该死么?” 桓震心中狂跳,脖子一挺,碰到了冰凉的刀锋,连忙又是一缩,大声道:“孙儿无罪!”魏忠贤哈哈干笑,声如夜枭,直笑得桓震毛骨悚然。只听他阴恻恻地道:“无罪,你却该死。”桓震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不用多想,便知道定是自己对崔呈秀说的那一番话发作出来了。他原本的目的就是尽力将水搅浑,现下果然如愿以偿,只是这水一浑,反倒要将自己淹死了。 然而魏忠贤要杀自己,怎能在自己家中杀?他桓震好歹也是一个五品朝官,不明不白地死在九千岁府,那算甚么事情?何况现在这副要杀不杀的样子,明摆着便是要试他一试。看来自己在魏忠贤心目中倒还是有几分价值的。 他既然想透了这一层,便不再担心脖子上的钢刀,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昂然道:“无罪而死,死不瞑目。”说着将眼一闭,引颈待死。崔呈秀假惺惺地道:“义父,擅杀自家人,十分不祥。”魏忠贤冷笑一声,道:“呈秀吾儿,你可是听过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的,你也不让咱家杀他么?” 桓震作恍然大悟状,大声道:“原来祖爷爷因此见疑!”他并不呼魏忠贤九千九百岁,却改称祖爷爷,那是用他们义祖义孙的排行了。续道:“孙儿只不过时时处处,都替祖爷爷打算,倘若如此也要死的话,那么孙儿不知,甚么人才配得活着?” 魏忠贤果然神色一动,旋即恢复那副冷面孔,淡淡的道:“你替咱家打算,难道便是教唆咱家造反了么?”桓震哈哈大笑,倒像听到了甚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一面笑,一面说道:“难道孙儿劝祖爷爷束手待死,倒是踏踏实实替祖爷爷打算么?”崔呈秀脸上变色,叱道:“好大胆子!”魏忠贤一摆手,道:“让他说。”转向桓震道:“何以见得咱家不用你言,便要束手就死?” 桓震见有了门,当下笑道:“祖爷爷不能叫人将这些快刀拿了去么?好怕人也!”魏忠贤犹豫片刻,努了努嘴,一众太监当即收刀退下,站在魏忠贤身后。桓震这才站了起来,摸摸自己脖子,心中暗道好险,若是方才略有慌张,大约就要做了刀下之鬼了。当下正色道:“这一节祖爷爷想必要比孙儿明白得多,是不是?” 魏忠贤脸色微微发白,桓震这一句话,却是说到了他心中的症结。其实天启驾崩,信王继位之后将会如何,魏忠贤已经在脑中模拟了数千数万回,有时觉得信王未必便有手段弄垮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关系网,有时又觉信王这人喜怒不形,深不可测,天启死了,自己便没了靠山,万一他以九五之尊,当真要对付自己,那还不是如同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这些日子以来,他一面时时关注天启病情,一面便是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些事情。 至于造反,也并非全然不曾想过,他手中有兵,朝中有人,要行逆事却也不难,只是一个太监,贸然举事,大臣定然不服,到那时如何压制反对派,倒要费一番周折。前日崔呈秀忽然来见,说道桓震如何言语,不由得将他吓了一跳,这个小小兵部郎中,居然猜到自己的心思,那还得了?当时便想除之以策万全。但崔呈秀一力劝说,道是此人既然见能及此,说不定以后更有妙策,可以留着使用。然而终究也是不放心,这才特意安排了今日这一局,要瞧瞧桓震究竟是不是真心效忠。 他见了桓震的表现,疑心已经去了八九分,笑道:“好孙儿,果然不负咱家一番疼爱。”说着对崔呈秀使了一个眼色。崔呈秀会意,当下一扯桓震,道:“进去说话。”三人进了一间静室。魏忠贤居中坐了,手扶额头,静默良久,这才说道:“咱家这几日进宫探视,官家的情形,很是不妙。”说着眼中居然隐隐有了泪光。 桓震细思一回,当下有了决断,道:“九千九百岁须得早做准备才是。”魏忠贤瞧他一眼,道:“咱家听得呈秀孩儿说道,你能观天文,是真是假?”桓震低头道:“只是略通皮毛。”魏忠贤点点头,许久不语,忽然道:“万一当真不豫,那便如何?”桓震知道他指的乃是天启如果真的死了,形势将要如何发展,想了一想,道:“如果九千岁静坐不动,信王继位,必成定局。” 魏忠贤点头道:“咱家自然知道。”那时天启没有儿子,只要他一死,自然就是唯一的弟弟朱由检继位,这是那时候朝廷内外没一个人不知的,魏忠贤自然不是问他这个。桓震又道:“信王继位,必不能容九千岁。”魏忠贤反问道:“你怎知道?”桓震笑道:“难道九千岁忘记了刺客之事?”魏忠贤听得这话,便是一怔。 原来自从颜佩柔死在狱中之后,这桩案子便算断了线索。然而魏忠贤心目之中,早已经认定除却信王再也不会有旁人要自己死,加上桓震时时在旁添油加醋,竟把信王看作了一个心腹之患。想到他登基之后将会如何对付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光是自己迫害的那些东林遗族,每人一口也就能将他活活咬死了! 桓震见他面色不善,趁热打铁地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九千岁之于我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孙儿替九千岁着想,便是替自己着想,难道孙儿竟会自己坑害自己不成么?”魏忠贤缓缓叹了口气,道:“咱家不是不曾想过,只是满朝大臣,不见得能轻易放过咱家……”桓震也知他担心的定是这个,哈哈一笑,道:“那么九千岁自管坐以待毙,难道他们便能发个善心,放过了咱们?”崔呈秀脸上变色,他的身家前程,尽数系在魏忠贤的身上,倘若魏忠贤一倒,失了冰山倚托,莫说官职财产,就连一条性命,也都岌岌可危,哪有不尽心竭力保住魏忠贤之理?然而桓震所说,却也当真过于匪夷所思,他本事再大,怎能预见得到信王要做甚么? 魏忠贤似乎心有所动,问道:“那么你可有甚么法子?”桓震凑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自古以来,未有以……以如此而南面称君者……”说着瞧了瞧魏忠贤的表情,见并无异状,这才续道:“因此孙儿以为,此事不可行。”魏忠贤一拍椅子扶手,怒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莫非尔要咱家一根白绫自行吊死了么!”他这话固然只是气话,听在桓震耳中却是一动,历史上的魏忠贤,可不正是自己了断了的? 当下笑道:“孙儿何尝有此意。目下诸臣皆以为信王继位乃是理所当然,那是因为当今并没子嗣。”看着魏忠贤点了点头,又道:“倘若圣上忽然之间,有了皇子,那当如何?” 卷一顺流逆流六十六回 (起5F点5F中5F文5F网时间:2005-6-148:5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98) 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继续征集配角,请自拟姓名字号家世背景 魏忠贤大惊,冲口叫道:“你说甚么?官家哪有皇子?”话一出口,这才发觉乃是诅咒皇帝绝后,然而却也顾不得许多,追问道:“官家哪里来的龙子?”桓震神秘兮兮地笑道:“九千岁还要瞒住孙儿到甚么时候?”他从前看过野史笔记,知道天启驾崩、信王继位这段时间,京城之中谣言广起,有一种便是说客氏私下畜养了许多宫女,都怀上了魏良卿的儿子,准备只待天启断气,便要领将出来,冒充皇家血脉,后来在拉拢张皇后的时候给严辞拒绝,所以并没果行。 然而这毕竟是小说家言,究竟可信与否,桓震心里却是没半分底,是以有意诈魏忠贤一诈。魏忠贤闻言,茫然道:“咱家瞒你甚么?”桓震心中一沉,看来这谣言果然也只是谣言而已。不过没有关系,就算是谣言,自己也可以将它变成真的。当下贴近魏忠贤耳朵,将这事细细说了一遍,只说是自己的主意。 魏忠贤听了,只觉此人当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等事情也敢作伪,真是活腻味了。可是转念一想,也并非是全无道理,试想天启假若真有太子,那么定是太子继位,大臣辅政。现下内阁诸臣都是自己一党,到那时还不照样是一应政令皆自我出,与做皇帝又能有多大分别?可是万一失败,那就是着着实实的谋逆,便有一万个魏忠贤,也都不够剐的。 桓震见他迟疑不语,知道他心中仍是犹疑不定,当下转对崔呈秀道:“崔大人以为如何?”崔呈秀蹩眉沉思半晌,捻须道:“计却是好计,只是忒险了些。”桓震知道他是魏忠贤的智囊,见他口风松动,心中不由得窃喜,暗想只要有崔呈秀劝说,魏忠贤的耳根还是很软的。 这一天魏忠贤究竟不曾对两人表态,然而桓震知道他的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自己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一个字,等。等天启的病情恶化,等朝野之中信王继位的呼声愈来愈高,等魏忠贤自己先坐不住。为了配合自己的计划,他特意冒着危险,又见了傅山一面,嘱咐他大事将近,须得先设法散布信王才是正统继承人的舆论,傅山只道他诚心帮助信王,自然一口答应,却万想不到桓震竟在暗地里玩了这种花样。在朱由检那一边,眼看着桓震的预言一桩桩地应验,对他的说话自然无不依从,何况这在他眼中,本来这也就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又过数日,看看七月将尽,天启皇帝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药汤无效,数度病危,朝中非魏党的大臣,已经有私下里开始议论的了,大都属意信王。这些自然也传到了魏忠贤的耳朵里,对桓震的说话,不由得又多信了一分。桓震却也不曾耽误时间,直到七月二十八这天魏忠贤令人来召他,一直都呆在军中,加紧训练士卒,特别是火器营,好似火药用不尽的一般,每日安排数次实弹演练。孙元化不知他是甚么用意,但实弹操练对练兵并没坏处,倒也不加阻拦。 这天桓震听说魏忠贤请,心中便有了三分数,老太监终于坐不住了。当下赶去见他。崔呈秀却早已在那里了,正在同魏忠贤嘁嘁嚓嚓地商量甚么。 与前几日相比,魏忠贤的脸色却又难看了许多,大约近些日子以来,又要照顾皇帝,又要担心自己的命运前途,又要使尽心计算计信王,已经快要心力交瘁了罢。一见桓震面,劈头便道:“咱家已预备下了。”桓震一怔,却要想了一下,这才明白他所谓预备下,指的是自己上次所说,冒充天启后代的事情。只不过一时之间,却是从哪里找的合适人选? 魏忠贤瞧出他目光略带疑问之色,心想左右这主意也是他出的,便全告诉了他也不打甚紧,当下道:“良卿侄儿早已经同几个宫女有私成孕,这事容易得紧。”桓震愕然,魏良卿本在锦衣卫任职,如何竟然会同宫女勾搭上了?当真叫人跌破眼镜,看来空穴来风,谣言所起,也并非全然没有源头。 既然如此,看来魏忠贤是铁定了心,要做这一票勾当的了。他心中虽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听崔呈秀道:“欲行此事,皇后乃是一个大大阻碍。”魏忠贤点头称是。 天启的皇后张氏,禀性严正,是明末的一个贤后,平日不满魏忠贤所为,时常委婉进谏。据说有一次天启瞧见她在读书,顺口问读的甚么,张后便正色答道“赵高传”。天启默然,以后却是照前一般地宠信魏忠贤。指望这么一个人帮助魏忠贤,那是绝无可能,但要行此诡计,还确乎非过张后这一关不可。 魏忠贤也没甚主意,当下便问崔桓两人如何是好。桓震却是没有办法,张皇后的面自己是决然见不到的,并且就算给他见了,他也没有信心能够使得她乖乖听话,当下摇头示意不知。崔呈秀微微一笑,神色间甚是诡异,却又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桓震心中一动,已经约略猜到他要怎么做,只是却不想,更不敢出口询问。 当下议定了行事方案,宫里有魏忠贤留心监视,天启皇帝一旦咽气,便要立刻对外封锁消息,同时以内操的武阉控制住皇宫;外面则有桓震的四卫营、田尔耕的锦衣卫时刻听命,只要一收到皇帝驾崩的消息,立刻控制住信王府,避免信王先发制人,联络朝中大臣起来闹事。至于朝廷舆论那边,等到大事定后,自有顾秉谦等一班阁臣办理。这件事情却须保密,除直接参与的崔呈秀、桓震、田尔耕之外,不得对任何人说起。就连田尔耕,也只是由崔呈秀转告他做好万全准备,至于假太子一节,半字也未提起。 桓震回到军中,又将自己的方案盘算了一遍,自觉并无破绽,算算日子,再有不足一月,天启便要死了,自己这边的准备按理应当说是万全,可是总觉得有何处不太对劲。他本想等过几日风声稍松,再行约见傅山,探听一下信王那边的情况,瞧这个计划还有哪里需要完善,可是事态的发展并没给他这个时间,因为八月初二日这天,天启突然死了,比他所知道的八月二十二日,早了二十天。 天启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在八月初二日这天的凌晨。收到魏忠贤命宫中心腹传来急报的时候,桓震还在军营中睡觉。他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急忙匆匆起身,点齐了四营军士,幸好平日训练的时候有紧急集合这一项目,士兵们从睡梦里给叫醒的时候,还以为又是一次例行的训练,可没想到桓震点齐人数,竟然下令出营。难道是紧急军情?可是京师之中,又能有甚么样的紧急军情? 四卫营的官兵,心中一面疑惑,一面跟在桓震的后面急行军,不用多少时间,就赶到了信王府外。桓震点兵出营的时候,电光石火之间,忽然想到了自己担心的缘由,那便是田尔耕的锦衣卫了。如果在宫外与锦衣卫发生冲突,必然影响到全盘计划的执行。可是现在再去排除锦衣卫已经来不及了,只有赶在他们到达之前,赶到信王府才行。好在四卫营距离信王府,比锦衣卫要近了半个城,桓震不住催促士兵快走,终于抢在田尔耕前头,站在了信王府的门前。 天启皇帝死在懋德殿,众臣此刻还都不知消息,仅有魏忠贤和崔呈秀在,一应内侍,都是魏忠贤的私人,殿周围给内操武阉团团围住,美其名曰守护皇帝的遗体,实际却是严密防守,连一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除此之外,张后那边也已经处理妥当,到得明日,皇帝驾崩,皇后哀毁过度,自尽以殉的消息,才会同太子继位的遗诏一起,在群臣面前宣布。 魏忠贤瞧着天启苍白浮肿的遗容,心里居然有几分酸楚无奈。这个小皇帝,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对于他这个没有后代的太监来说,天启皇帝就像自己的儿子孙子一般,是他投入了深厚感情的。皇帝病危的那些天,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未卜,也是因为这个自己亲近的人,就快要给阎罗王夺走魂魄了。数日以来他一直陪伴在懋勤殿,那也不全是要亲自保证皇帝驾崩的消息完全给封锁住,更是因为他的心里那种愈来愈强的不祥预感:自己就要失去皇帝了! 当最后一口气从天启的喉咙里吐出的那一刹那,魏忠贤流着溷浊的老泪,暴怒了。他喝令给皇帝看病的太医统统拖出去当场砍头,所有皇帝病重期间伺候过皇帝的太监宫女全部殉葬,如果不是对人世间的权位财富还有着无穷无尽的贪恋,他也想跟着皇帝,就这么去了。 沉浸在悲痛当中的魏忠贤,给懋勤殿外面的一阵喧哗声惊动,回到了现实中间。外面应当是自己的内操太监守卫着才对,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吵闹些甚么?魏忠贤疑惑地对身边的崔呈秀使了一个眼色,崔呈秀会意,疾步走出殿门。 眼前的情景叫他大大吃了一惊,火光通明之中,内操太监或躺或卧的横了一地,有些跪在那里,两手抱在头上,一动也不敢动。而造成这种景象的军队,也就正杀气腾腾地站在他的面前,一排排的鸟嘴枪对准了他,黑洞洞的枪口似乎有一种超然的威慑力,给他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前排士兵的中间,一个戎装将军勒马而立,火把红彤彤地将他的脸照得十分清楚,宛然便是桓震。 起5F点5F中5F文5F网5F 卷一顺流逆流六十七回 (起6B点6B中6B文6B网时间:2005-6-1516:2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971) 多谢远颜、魅影、sfkosd诸兄。我喜欢热闹的书评区…… 崔呈秀见到桓震竟然带兵逼入宫内,取代内操太监控制了局面,不由得大吃一惊,指着他颤声道:“你……你……”桓震更不给他机会说话,喝一声“放”,一排火枪齐声鸣响,刹那间将崔呈秀打作了一只大筛子。魏忠贤听得外面火枪巨响,连忙亲自出来查看,一见桓震,不由得讶道:“你怎在此?” 桓震冷笑道:“便是在此了。”大声喝问道:“陛下何在?”这一句话正击中魏忠贤的死穴,皇帝死了他密不发丧,罪过可是不小,一时张开了口,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方才记起,难道这不是桓震事先与他商议的么?还没明白过来,只道桓震同崔呈秀发生火并,打死了他,怒道:“大事未定,怎可自己人互相残杀!”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内操太监,又是恼怒,又是心痛。桓震仰天哈哈大笑,忽然道:“谁同你是自己人?” 说着拉马让开一边,闪出身后一个下级武官打扮的青年人来。魏忠贤瞪大昏花老眼,细细瞧去,竟然便是信王朱由检。这一下可当真唬得魂飞天外,桓震明明是自己信任的曾孙,救过自己的性命,怂恿帮助自己谋划夺宫,如何竟然会投向了信王去?一时间不由得背后冰冷,全是冷汗。一代权阉魏忠贤,终于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他只道此刻桓震既然与信王一同出现,那么此前种种一切,从桓震前来拜门认宗,到有意怂恿他狸猫换太子,都是信王为了诱捕自己,设下的连环圈套了。瞧了朱由检一眼,心中对于这个心计深沉的王爷,居然有几分敬佩之情。想到今日种种,无论如何都撇不清干系,这一个谋反的罪名,左右是逃不掉的了。何况目前田尔耕的锦衣卫仍在宫外,无论如何不能起事救援,四卫营几千人围住懋勤殿,便是一人一脚,也能将自己踩作肉泥。长叹一声,咬着牙道:“也罢,自古成王败寇,咱家认命了便是。”指着桓震道:“孙儿,你好手段。咱家的今日,便是你的将来!” 说着竟自反身回殿中去了。信王见他居然洋洋自去,毫不理睬面前大军,不由得心中发怒,同时却又疑心,这个阴狠毒辣的魏忠贤,是不是又在殿里安排了甚么阴谋诡计?迟疑半晌,见他进去之后,再没动静,渐渐奇怪起来。 桓震跳下马来,对着信王跪下,道:“千岁,请让臣进去查看。”信王点了点头,并不言语。桓震一招手,十几个士兵端着鸟嘴枪跟了上来,一步步的走进殿去。 进得懋勤殿,只见魏忠贤伏在龙床一边,一动不动。他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数,轻叹一声,走上前去,扳过他肩头,只见他口角流下一缕血丝,眼珠反白,已经没了气。 桓震瞧着这个明末第一奸臣权阉,不由得暗自叹息,当势之时,权力再是熏天,又有甚么用处?还不是如此这般地饮鸩而亡,真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时间心中充满悲凉之意,只觉现在所做的一切,百年之后还不都要化作尘土?那么自己这般营营碌碌,却又是为了甚么? 信王见桓震进去时久,并没甚么事情发生,当下也下马入殿。瞧见皇兄躺在龙床之上,双眼紧闭,当即跪倒大哭。桓震一惊,连忙也跟着跪了下来。 次日一早,天启的尸体装进棺椁,抬到了乾清宫去,而信王则以皇弟的身份暂居文华殿。得知了皇帝宾天噩耗的满朝大臣,聚集在宫门外哭临,一面争论丧仪如何安排,一面贵妃如何安置的问题又是分歧众多,一时间纷纷扬扬,莫衷一是。魏忠贤虽然自裁,宣布他为叛逆的诏书却并没立刻发出,只说魏忠贤禀性忠贞,要他留在宫中,照料先帝后事。桓震则是带着自己的四卫营,四处清查宫中魏忠贤的势力,将内操尽数圈禁起来,宫中的侍卫也来了一个大换血,全用了信王府的原班人马。天启皇帝去世后的第一天,就在这样一种混乱当中过去了。 以后的事情,基本上都照着桓震预想的发展,八月初四日,以公、侯、伯、驸马为首,三次上百官劝进表,朱由检照着惯例扭捏作态一番,直到第三次,才说“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以所请。”其实在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巴不得立刻登上龙椅,施展他多年的宏图伟略,抑或痛快发泄久积胸中的幽怨! 继而礼部呈上登极仪式,无非是孝服祭奠受命,皇极殿告天,奉先殿谒祖,种种繁琐礼仪,也不必多说。 魏忠贤固然已经死了,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家族势力,还有不少把持着朝中要害部门,甚至于京中的兵权也有不少在魏党手中。因此桓震进言,不可轻易打草惊蛇,要朱由检仍命宁国公魏良卿、保定侯梁世勋分别祭告南郊、北郊,在撰写的即位诏当中,还特意加上了“光昭旧绪,愈茂新猷”这么两句模棱两可的话。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7 。CoM 一切准备就绪,天启七年八月初五日早晨,十七岁的信王朱由检,按照礼部拟定的礼仪,依次祭奠行礼,在午时正,终于来到皇极殿,坐上了帝位。鉴于皇兄刚刚去世,便下了一道圣旨,令百官无须朝贺,只前来朝见。 就在这道圣旨,当着正在皇极殿外等候的众官开读的那一刹那,天色忽然昏暗下来,跟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百官头顶滚过,不知是谁第一个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打雷了!”继而群臣纷纷开始不安,骚动,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便在这时,所有人的耳中,又听到了一阵声音,然而这次却不是雷声,而是马蹄声。一队队的马军,不知从哪里飞驰出来,将群臣团团围住,跟着两队羽林侍卫冲了出来,直入百官行列之中,为首的指挥使一个个地叫着名字,一旦有人答应,立刻便有两名侍卫上来,将他牢牢押住。 如此一来,众官更加骚动不安,但后来渐渐发现,被逮的都是魏氏宗族,或者是魏党中的骨干人物,那些平日不与阉党同流合污的便放了心,有些虽然阿附魏忠贤,但没做过甚么坏事的,一面盼着皇上竟会饶过了自己这等无名小卒,一面又是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名字叫的便是自己。那些自知罪恶滔天,难以逃脱的,有些甚至不用侍卫唱名,自己干脆利落的出列就缚,不知是不是想借此求个宽大? 扰乱一阵,该逮的都逮了起来,这才有一个中官出来,开读诏书,宣布魏忠贤弑君弑后,谋以魏氏子弟取代天启后裔,意图谋反的诸项叛逆大罪,更下令将魏氏大小尽数抄家下狱,听候发落。 魏党之中固然有几个实权人物在,可是一来不能预知魏忠贤已经自尽,二来在皇帝的登极大典上,也不可能有人带着武器,面对气势汹汹的羽林侍卫,只能乖乖束手就逮。朱由检即位之初,将魏忠贤的党羽一网打尽,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畅快。他坐在龙椅之上,耳中听着殿外的隆隆雷声,心中默默说道:“父皇!你瞧着,天雷轰鸣,这是告诉你,儿臣要做一番事业了!儿臣要做我大明的中兴之主!皇兄,你也听见了罢,这雷声,是替你宠信的魏忠贤所鸣的丧钟!” 真实的历史是: 八月二十二日天启驾崩,当夜信王入宫,次日受劝进,又次日即位,而铲除阉党,那又要过了好几个月。所以会发生了这种变化,是因为历史上的信王,入宫时没有任何自己的势力,就连吃的东西也怕人家下毒而特意从信王府带来。可是现在不同,桓震已经帮助他控制了整个皇宫,若要一举拔出魏党残余,在登极大典,群臣毫无防备之时下手最好不过。至于这样合不合礼仪……管他娘的,命重要还是礼仪重要? 卷一《顺流逆流》完。 卷二国之干城六十八回 (起3Z点3Z中3Z文3Z网时间:2005-6-167:2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68) 卷目“国之干城”的意思,并非是单指桓震或者袁崇焕或者其他某一个人。至于究竟指谁,看完本卷自然知道。 另,最近几天可能有事情要离开……是很重要的事情,基本上关系到各位能不能把这本书看到结局……不过在此期间会有人代我的。可是如果存稿用完之前我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了。 自古以来,墙倒众人推就是万年不变的真理,当群臣从登极大典上一举捕拿魏党的余惊中恢复过来之后,不论是受过魏党迫害的,还是曾经为了各种原因阿附魏忠贤的,或是骑墙摇摆,左右逢源的,总之几乎所有的朝臣,回去之后都连夜赶写奏折,参劾魏党。种种罪名稀奇古怪,不一而足,请株连魏忠贤九族的,请拆生祠的,请毁三朝要典的,请追封杨涟等死节大臣,荫封后代的,一时间满朝呼声,都是贬魏党而扬东林。 桓震对这些人十分不齿,魏忠贤势头强劲的时候,没一个敢挺身相抗的,等到魏忠贤死了,魏党败了,却又来打死老虎、落水狗,仍旧一副谄媚嘴脸,所不同的只是先前谄附的是魏忠贤,眼下谄附的却是当年他们眼睁睁瞧着被魏忠贤迫害的东林。虽然他心里也不以为东林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可是天启年间还是有许多东林党人十分有骨气的,不论再怎么说,也比那些软体动物强了许多。 初登基的朱由检,雷厉风行地整顿朝政,原内阁首辅黄立极,阁臣施凤来等,六部尚书,锦衣卫都督,以及许多地方巡抚,凡是阉党人物,一概罢职拿问,或论死,或戍边;魏忠贤和崔呈秀,因是谋逆首恶,处以戮尸;以前给魏党陷害而罢官的许多大臣,像韩爌、刘鸿训之类人物,也都先后起复,韩爌更入阁为首辅。桓震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慨叹当日的信王一旦做了皇帝,便显露出惊人的手腕,一面也暗自担心,因为事情正在一步步向着他所知道的方向发展:逆案扩大化,人人自危,朝臣借机互相党同伐异,东林势头坐大,有反对意见的纷纷给扣上阉党的帽子,这样下去岂不成了五七反右? -------------------------------------------------------- 傅山举起手中酒杯,笑道:“大哥怎地数日来一直闷闷不乐?咱们好容易搬倒了魏贼,该当高兴才是,怎么小弟瞧哥哥总是愁眉苦脸,难道嫌陛下给哥哥升官不够大么?”桓震摇头道:“莫要乱说。皇上亲自下诏给我恢复名誉,还升我做右佥都御史,我还有甚么不知足的?” 其实在他心中,倒确是有一个疑窦,久久不能解开。那便是阮大铖了。傅山究竟为甚么要将那件事情委托给阮大铖去办?魏忠贤倒台之后,阮大铖便成了刺杀阉贼的英雄,给升了官。桓震去访过他两次,旁敲侧击地套话,可是阮大铖很是滑头,说来说去,仍是从前在狱中所供的那一套。问他颜佩柔行刺的缘故,他只推说自己是从街头买来的一个贫女,此外一概不知。颜佩柔从狱中出来之后,很快便给傅山安排送回苏州,桓震并没机会与她道别,也无缘当面询问。这一个大疑团,一直塞在他的心里。 傅山笑道:“官总是愈大愈好的。”桓震打个呵欠,沉吟不语,愣了一回,道:“青竹,方才你问我有甚么心事,那也没甚不可对人说的。我上任以来已经接近一月,虽然陛下叫我参与韩爌主持的协定逆案,可是我从来不发一辞,不参一人,你知道为了甚么?”傅山眼下在礼部做个从五品主事,按照职权来说并不参与此事,但京中传言却也是听到了一些的,迟疑片刻,并不立即回答。 桓震微微一笑,道:“莫非你也道我恋着旧情,是以不肯严办么?”傅山倒不曾相信那些谣言,可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桓震的消极怠工?其他人可是唯恐不能将阉党中人个个剥皮拆骨,像他这般不问不参,那与附逆也没什么区别了。望定了桓震,目光之中满是疑惑之色。 桓震轻叹一声,道:“本朝嘉靖年间,严嵩逆案,你可知最后是以甚么入罪?”傅山这却是知道的,随口答道:“通倭谋反啊。”桓震点头道:“正是。世宗肃皇帝生平痛恨倭寇,因此徐阶参劾严嵩,便说他通倭。其实究竟通是不通,那只有严嵩自己和徐阶才知道了。”傅山愕然,低头思索片刻,忽道:“大哥是担心有人学徐阶?” 桓震嗯了一声,道:“眼下陛下痛恨魏党,有甚于世宗皇帝痛恨倭寇。若是我与哪个大臣素有私憾,又或者想借此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只要诬陷他附阉便万事大吉,如此一来朝廷还有宁日么?”其实他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东林本性就是党同伐异,就算不是阉党,只要反对他们的政治主张,那也非给打成阉党不可。只是现下东林还没重新掌权,那也不必这么早说了出来。 傅山认真品味桓震所说,愈想愈觉甚有道理,忽然道:“首辅韩大人是个持论中正的君子,大哥何不同他谈谈?”桓震也早有此意,他知道历史上韩爌是主张将阉党案规模缩小化的,因此也曾到韩爌府上拜访过数次,只是每回都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傅山笑道:“那有甚么难?大哥心中如何想,那便如何说好了。”桓震恍然,凭韩爌这种宦海打滚几十年的老油条,自己耍甚么花招他看不出来?倒还不如实话实说,或者还能得他赞同也不一定。 他无心再与傅山谈天,匆匆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暂租的宅院,预备了一份薄礼,无非只是书画之类,略为意思而已,赶到韩爌府上去拜见。名刺投进去,不久便有回复,说韩大人身体不适,挡驾。桓震很是郁闷,韩爌早晨还好好上朝,怎的晚上忽然病了起来?分明是有意避见了。只得灰溜溜的回到家中,想来想去,也不知他究竟为何不肯见自己。独坐很是无聊,去访傅山,却也出去了。 忽然记起孙元化来,自从自己离开了四卫营,他也就重新过起闲居生活,不知现下如何,倒想去看一看他。他的性子是想到便做,当下也不带随从,独个儿出了门,到孙元化的旧居去。 果然孙元化还不曾睡,见到桓震,很是高兴的样子,从匣中摸出一堆算题来,定要他帮着参详。桓震却是心不在焉,屡屡算错。过得不久,孙元化却也瞧了出来,将算盘一推,问道:“桓大人可是有心事?”桓震摇头道:“又不是在衙门里,甚么大人不大人的。若是瞧得起桓震,叫一声百里便可。”孙元化与他相处日久,知道他的脾气,当下笑道:“好罢。那么百里,你究竟在那里烦恼甚么?”桓震叹了口气,便将逆案愈来愈大,自己的担心,以及今日求见韩爌给他挡驾的经过说了出来。 孙元化沉吟道:“百里说的也是有理。只是阉党势力,在朝中久已盘根错节,若不彻底清除干净,又怎么能一劳永逸?”桓震冷笑道:“一劳永逸?阉党去后,便是东林把持朝政,一般的党同伐异,排斥外人,又有甚么不一样了?无非是一群独夫,换了另一群独夫而已。”孙元化一怔,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评论当时士大夫心中地位甚高的东林,虽然他并非东林一党,但一时之间也有些难以接受。 桓震瞧他脸色不善,心中明白这时代的人原也不可能与自己有相同观点的,也不再多谈,问道:“初阳先生,阉党既除,大约不久皇上便会下旨给你开复。你往后有何打算?”孙元化想了一想,道:“老夫平生,唯好火器兵学,若能再蒙起用,仍愿赴辽东在元素帐下为一赞画,于愿足矣。”转念一想,叹道:“可惜元素也已经去职还乡。”桓震听得他说“火器”,猛然又记起大炮的事情来,当下道:“是了,震前次从满总兵赴援辽东,曾亲眼见过红夷大炮的神威,果然名不虚传。”辽东的红夷炮,本是军中自己仿制,孙元化与有功焉,听得桓震称赞,不由得心里很是欣慰,捋须微笑不语。 桓震话头一转,却道:“然而先生可曾想过,我能从红夷学造红夷炮法,难道建虏便不能?现下咱们能够固守城池,那是因为红夷大炮占了便宜;倘若有一日建虏也造出红夷炮来,那时城上城下互相轰击,先生以为尚有几分胜算?” 卷二国之干城六十九回 (起4E点4E中4E文4E网时间:2005-6-179:3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96) 孙元化精研火器运用之法,哪用得着桓震如此细说?细想之下,果然觉得一旦造炮的法子流入女真,那可真是后患无穷,不由得便开始考虑如何对工匠、炮兵严加管理,做好保密工作。桓震听得他在那里自言自语,谋划如何给皇帝上奏折,忍不住暗暗叹息,这就是古代的小农意识!自己家有了先进的技术,不是考虑怎么不断改进,始终保持先进性,而是一门心思放在不让邻居学去这些技术上。可是防哪里防得住?满清最后不也照样有了大炮么?保密固然是不可少的,然而自己不断进步,不断超过人家,这才是永远先进的不二法门。 他心中这么想,忍不住便对着孙元化谈了出来。哪知不谈还好,一谈之下倒引出了孙元化的满腹牢骚。原来明代官方对火器的研究基本是持封闭态度,政府把火器秘密化和神明化,一方面严禁私自传授制炮术,另一方面授予大炮各种官职,如大将军、二将军等等,并且派官员祭祀。兵部武库司的官员不见得都是火器专家,真正有经验的工匠却不能参与火炮的研制,孙元化自己也是处处掣肘,十分无奈。 寶 書 網 ω w W . B à o S H μ 7 . c ò M 而且当时的火器知识,有很大一部分是从天主教传教士那里得到,这些人为了显示洋炮的威力,以吸引统治者的注意,更为了维持天主教的影响力,视铳尺等提高火炮发射精度的配件为秘学,往往在其著述中的一些关键之处诸如如铳尺刻划用法之类,有意含混不详。火炮的瞄准技术,主要靠师徒间的口耳相传,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自己便是天主教徒,与传教士往来之时,深深感觉到技术不如人的无奈,听得桓震提起,便将心中郁闷一总倒了出来。桓震从没听过这些事情,给他的情绪感染,也不由得一起拍桌叹息。孙元化长叹道:“老夫真想将胸中所学,能教会多少人,便教会多少人,多一个学会,咱们大明可不就多一个造火炮的人才么?” 桓震心中一动,脱口道:“假若异日有人创立一个专门培养炮匠、炮手的武学,先生可愿意来么?”孙元化一怔,旋即笑道:“那决无可能。”桓震不再说话,心中却存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又谈一阵,看看夜深,桓震便起身辞去。回到家中,赫然发现韩爌竟然在这里等了自己两个多时辰,已经等得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心中大大不安,考虑了一下,不知是该叫醒他,还是由得他睡?想了一想,还是轻轻拍拍他肩头,叫道:“韩大人?” 韩爌一惊而醒,见桓震俯身站在自己面前,抬手想揉眼睛,却又放了下来,笑道:“百里你可回来了,真等杀老夫了。”桓震连忙行礼告罪,说自己出门访友,忘了时辰。韩爌摇头道:“那也没甚么。”看看四周,并没别人在,这才说道:“日间你来老夫家中之时,老夫不是托病不见么?”桓震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他又道:“其实老夫并没甚病。所以不能见你,是因为家中有一个人。”桓震大奇,顺口问道:“不敢请问,是……” 韩爌颔首示意桓震也坐了下来,低声说道:“是陛下身边的徐应元徐公公。”桓震惊得叫了出来,韩爌摇手要他噤声,续道:“你道他来何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放在桓震面前,道:“老夫知道你是奉了上命屈身事敌,那很了不起。现下要你瞧瞧,这名单上的,究竟有几个当真是魏忠贤的得力爪牙,左膀右臂?” 桓震疑疑惑惑的打开名单,只见上面写着一长串的名字,略数一数,少说也有三百来个,其中有些是自己听也不曾听过的,奇道:“这是甚么东西?”韩爌苦笑道:“这是陛下拟定的名单,要老夫尽数入作阉党。”桓震惊道:“那怎么行?这名单上面少说也有三百人,朝中哪个部门没有涉及,倘若真的人人革职查办,那是多大的一场风波?陛下怎么如此……”他本来想说“如此儿戏”,突然想到这么当着朝廷重臣说皇帝坏话,实在是大不敬,连忙吞了回去。 韩爌道:“百里,老夫也知你不愿扩大事态,自接手逆案起,便不曾见你参过哪个人一本,教你在奏折上签名你便签,签过之后再也不问,老夫说得可对?”桓震心事被他说破,不由得点了点头。韩爌又道:“今晚老夫特意前来访你,你知道为什么?”顿了一顿,双目直视桓震,很是诚恳的道:“你与陛下关系匪浅,策定大事,居功甚伟。陛下先将这名单送与我看,明日他当着众大臣之面宣布,便要我当场附和。”叹了口气,道:“与天子作对,原是死路一条,只是老夫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大乱。现下老夫想请你联名上奏,保这名单上三百二十二人中的二百六十四个。” 桓震倒不意外,反而觉得韩爌与自己想法相近,心里很是高兴,又有一种路逢知己的感觉,当下一口应了下来。韩爌当即从怀中又取了一本奏折出来,却是早就缮写好了的,上面已经有了几个人的名字,却是阁臣钱龙锡、李标和吏部尚书王永光。桓震毫不犹豫,提笔在末列写了自己名字,双手将奏折奉还韩爌,正色道:“不惜死者何独韩大人哉!”话头一转,道:“然则天子素来沈机独断,韩大人这一本奏折上去,恐怕救不得这二百六十四人,反倒要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韩爌叹道:“那也无可奈何。老夫只知道此源开不得。这二百六十四人,都是老夫平日详查,确无真凭实据的。倘若今日二百六十四人无端获罪,他日便有两千六百四十个。”将奏折放回怀中,道:“明日面君,老夫当先婉言相谏。倘若陛下不肯纳言,那也只得将这奏折递上去了。”桓震心中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告诉自己,万一明天皇帝降罪,在折子上签了名的都是倒霉的对象,自己自然也跑不了,这是要他早作准备了。当下点了点头,亲自送了韩爌出去,回到厅中呆呆坐了一回,想来想去,只觉全然无能为力,毛泽东要搞反右,连彭德怀都阻拦不住,何况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封建皇帝?只有浩然长叹而已。 果然次日早朝,崇祯便当众说出要定逆案之事,韩爌一力反对,坚持查无实状者不可臆处,旁引博征,滔滔不绝,搞得崇祯大大不悦。散朝之后,便召韩爌、钱龙锡、李标等阁臣至平台,叫他们照着自己给定的名单,当场拟定罪名。韩爌仍是据理力争,争到后来,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推说阁臣不习刑名,总之是不愿办理。崇祯心中不满,又召吏部尚书王永光,谁知王永光这时候正在给几个言官弹劾阴附阉党,昨夜也是在奏折上签了名字的,听得崇祯竟要他办理逆案,当下以吏部只习考功法,不习刑名推脱。一连两个都是如此,搞得崇祯又气又怒,但却无可奈何,只得又召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会同阁臣定案。 这一回韩爌再也无由推脱,一咬牙,便将预备好了的奏折呈了上去。这一本折子当真写得慷慨激昂,说理丝丝入扣,叫崇祯没法反驳,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顺手抄起折子,向地下一摔,怒喝道:“你们将朕当作傀儡了么?”韩爌跪在地上,昂起了头,大声道:“臣等不敢。然而规过进谏,乃是臣子的本分,臣不敢为了陛下的喜怒,臣一己的得失,便失了本分。陛下要作治世明君,先要有容人之量。”他是几朝老臣,年纪可做朱由检的祖父不止,说这一番话原也是为了他好,可是朱由检的性子,哪里能容得下给人这般当面指斥?况且他又是刚刚从信王做了皇帝,对于自己手中的权力,难免有些使用过度。 当下勃然大怒,喝道:“十日之内,朕便要见到逆案,倘若不然,你们便自己去吏部摘了乌纱罢!”说完才想起,下面跪着的人当中还有个吏部尚书,也不管这许多,径自拂袖而去。 良久,韩爌才站起身子,拾起奏折,拍拍上面的灰土,塞进袖子,对李标、钱龙锡苦笑道:“二位大人,今晚……”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阁臣、尚书、御史连夜加班加点,终于在崇祯皇帝的限期之前,给他完成了钦定逆案。入逆案者,除魏忠贤与客氏磔死之外,还有首逆同谋六人,论斩;结交近侍十九人,秋后斩;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充军;逆孽军犯三十五人,充军;谄附拥戴军犯十五人,充军;结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九人,徒三年;结交近侍减等四十四人,冠带闲住,另魏忠贤亲属及内官党附者又五十余人,也都分等处断。 这个名单,还是韩爌减之又减,好容易争取下来的。饶是如此,也有许多人不当入而入罪,崇祯仍嫌不足,直叫韩爌再加。其中有许多人,只不过是有些官员因为私仇相互攻訐,崇祯看了奏折,也就信以为真,抱着宁杀错莫放过的念头,硬逼着韩爌也加入了逆案。逆案的处理,可说是一个大失败,明朝末叶党争的导火线,就是从这里埋下的。 起4E点4E中4E文4E网4E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回 (时间:2005-6-189:2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36) 钦定逆案的圣旨很快便颁布中外,桓震看了,又是惊讶,又是恼怒,又是心痛,朱由检当真一点不差的按照历史的轨迹发展,渐渐变成一个暴戾恣睢的君主,难道汉人衣冠也终于还是要亡在他的手里了吗?可是圣旨已经发下,他再是心里不满,那也无可如何,总不能冲到朱由检面前去说你将圣旨给我改了罢?何况就算自己当真一头撞去,今日的朱由检也早已不同往昔,又怎能给他轻易哄过。郁闷不已,想要去访韩爌,转念一想,此刻韩爌的处境必定也是不佳,自己何苦再去给他添乱? 想来想去,终于还是不能眼看事态扩大,匆匆赶回自家去,闭门草章,次日便递将上去。章奏中说道,倘若容忍官员借逆案之机而泄私愤,不独国法威严荡然无存,更易招致廷臣植党,以私情干公事,百害而无一利。请求崇祯批准重定逆案,将查无实据的另案处理。 恰好同一日,阁臣刘鸿训也上了一个奏章,内容却与桓震的截然相反,指摘了逆案之中五十余个“当重惩而轻处”的,要求皇帝更改判决,对这些人加重处罚。 两相比较之下,崇祯自然偏向持论严厉的刘鸿训,在午朝时候当着众臣之面将桓震好生训斥了一顿,说他“以广搜顾怨为虞,而甘为之容私曲徇”,更当众威胁说再有求情者按同党论处。这么一来再也没有人敢说逆案过重,那些案中之人,也只好自认倒霉去了。 桓震受了这番大辱,走出左顺门的时候,一气之下只想辞官滚蛋。甚么亡国灭种,皇帝自己都不着急,他一个四品官儿,凭甚么改变历史?面对着一个不可理喻的皇帝,就算给他早知道历史的发展,又能有什么用处?这种时候,他实在不愿一人独处,然而若要他与傅山相对,那就仿佛自己的心思全能给他看穿一般很是不快,当下又去寻孙元化,心想找些几何题做来玩耍也是好的。 他平时常来孙家,与看门老仆很是熟悉,也不要他通报,径自进去。刚绕过照壁,便听见孙元化在堂上笑得很是爽快,急步走进,却见他正看着一封信哈哈发笑。桓震不知他笑些甚么,上去问时,却是徐光启奉了起复的诏书,就要从上海老家来北京了。这事并非桓震该管,凝神一想,记得似乎前几日的邸报上曾经登载过,当下笑道:“恭喜恭喜,震久闻令师的大名,只恨无缘一见,这下可好了。” 孙元化很是高兴,连道徐光启见了桓震也必定十分谈得来,计算日子,从上海来北京,水旱两路,怎么也得半个多月。况且徐光启年事已高,也未必即刻便能动身。他年近五十,听得老师暮年复出,居然有些雀跃不已。 桓震给他的喜事一冲,心里郁闷的情绪也淡了不少,当下又同孙元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起来,无非是一些算题、火器之类的事情。谈着谈着,孙元化忽然叹道:“其实那些洋教士们,本也不是个个都懂得造火炮的。有人以为会得天文自然会得造炮,那是一厢情愿了。”桓震忽发奇想,问他京中可有天主堂。孙元化瞧了他一眼,很是吃惊,这个人好像对天主教并不感到稀奇的样子,开口便问教堂,难道是想入教么?当下便带桓震去了宣武门外教堂。 那教堂是利玛窦主持建造的,时人称为南堂。其实桓震倒并不想信教,只是一时需要宗教的安宁气氛而已。然而他同一班信徒一起,跪在那里听完了圣诗,非但没有任何的安宁,心中却反而更加烦躁不安起来。 孙元化认得这里的神父,耶稣会中国教区会长龙华民,他是意大利人,万历年间就已经来了北京,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还给自己取了字叫做精华。桓震也过去同他打招呼,听说他是意大利人,好奇心突起,顺口问道:“你见过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么?”龙华民十分惊讶,这个人竟然知道达芬奇!瞧了桓震半天,试探似的问道:“那么你知道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么?”『这些人名的译法,肯定不会与今日相同,然而我还是用了今天的标准译名,因为明朝的时候似乎并没人翻译过这些。』 桓震笑笑,答道:“知道的,可是我更喜欢达芬奇,因为他不光只是画画,还懂得发明东西。”瞧了一眼教堂,问道:“你们这里为何不挂《最后的晚餐》呢?我还以为凡是教堂都会挂的。”龙华民反问道:“兄弟,你以前曾经见过我们的人么?”他说“我们的人”,那便是西洋传教士了。桓震摇头道:“不,你是第一个。” 龙华民脸上露出不信的神色,摇头道:“那不可能,你怎么知道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桓震微微一笑,道:“我还知道你们的国家正在分裂,整个意大利并不是统一的,拜占廷人、阿拉伯人、诺曼人,都来欺压你们的人民,占领你们的土地,就如我们的五胡乱华一般,是不是?你们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有一个叫做马基雅维利的人,他说权术,残暴,伪善,狡诈,谎言,背信弃义,只要有利于君主,那就都是理所当然,是不是?” 龙华民大惊失色,桓震所说的这些,每一样都是事实,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说了几句意大利文,握着桓震的手,说道:“你是天主派来的使徒么?你一定是的,求你告诉我,我们意大利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体?”桓震自然知道加富尔统一的事情,可是却不能对他说,不然岂不是真的变成甚么使徒了?当下摇头示意不知道。龙华民一脸失望的神色,许久才确认桓震只不过是个晓得许多自己家乡事情的明人罢了。 不过单是如此,也叫他对桓震十分亲近起来,拉着他滔滔不绝的讲起老家那不勒斯的事情。桓震倒也听得十分有趣,不时反问两句。 这天两人谈得十分尽兴,临别时候龙华民还力邀桓震下次去他家里做客,说有许多本国带来的玩意要给他鉴赏。桓震难得在这个时代认识一个外国人,自然一口答应。 回去的路上,孙元化忽然问道:“百里,方才你说那马……,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么?”桓震知道他指的是马基雅维利,想了一想,道:“他只是这么说,但并没人真照他说的去做。不然意大利早已经统一了。”仰望天空,叹了口气,道:“他就像是咱们春秋时候的法家,可惜君主全都不听他的。”孙元化默然不语。要他接受马基雅维利,确乎有些离谱。 桓震见他不说话,忽然从孙元化想到袁崇焕那里去,暗想袁崇焕这时候不是早应该给阉党逼迫辞职回家去了么?认真回想看过的邸报,似乎也并不见有他起复的消息,大约现在还是在广东呆着。既然早晚要发生的事情,自然要做足了人情,况且他既在御史之任,替袁崇焕辩明冤枉也是职责所在。当晚回去便写好了奏折,请求复用袁崇焕守辽东,次日递了上去。 崇祯皇帝却也久闻袁蛮子的大名鼎鼎,当即批复,迁袁崇焕为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着所在地方官敦促上道。袁崇焕收到诏书之后,并没立刻启程,而是迟延到了明年四月,那是后话。 他一同递上去的另外一个奏折,却是请求考核天下官吏,开恩科,选拔人才。逆案之后,朝廷中留下了大量空缺的职位须要填补,利用这个京察的机会,也可以淘汰掉一批不能胜任的庸官。崇祯本来就是一个朝气蓬勃,勇于改革的皇帝,桓震奏折中说要不拘资格年历,凭救时济世的实际才干选拔人才,也十分合乎他的心意,当即在散朝之后留了桓震偏殿召对。 桓震这还是头一次进到朱由检办公的地方,只见殿里陈设并不华丽,最显眼的就是那一张特别宽大的几案,上面堆满了奏折。 朱由检在书桌后坐了下来,示意桓震免跪,劈头问道:“才先?守先?”桓震不加思索,脱口答道:“先才后守。”朱由检面露喜色,一闪即逝,旋即皱眉道:“目下魏党方除,朝纲崩坏,官员贪贿,政事懈怠,风纪日下,择官而不以守,能得长久乎?” 桓震答道:“唯因政事懈怠,风纪日下,才须要先才后守。有才无守之人,只要严加监察,便不能危害国家;有守无才之人,虽然不犯过错,然而于国事全无补益。即如今日之辽东,若用一二腐儒守之,其于袁崇焕何?” 朱由检却并不十分满意,追问道:“然则何以监察?倘若监察之人也同流合污,那又如何?”桓震苦笑不已,心想连四百年后的现代中国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怎么能给你说清?想了一想,道:“一人监察,可以同流合污,然而若是百人监察,未必便百人一齐同流合污起来。”他说这句话,便是现代民主的基本原理了,然而朱由检却不会明白,只道桓震的意思是要朝臣互相监督,心想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的么? 又问道:“京察有用否?”桓震答道:“有用与否,在于所察为何。若是只讲究词藻雕饰华美,那么选拔的不是能臣,只是文书记室而已。臣以为,当试以策论,选当时大事为题,或辽事,或国帑等等不一,选格外出众者,依其所答之题安置。譬如某官言辽东兵事有理,则可使其军前任职。某官理国帑得法,则可使入户部。” 朱由检点了点头,忽然道:“朕现下出两道策论,一为平辽,一为国帑,卿且与朕做来,便在此地做。”桓震一惊,自己方才只是随便说说,想不到他居然现学现卖,要在自己身上检验效果起来。然而这却也是一个机会,当下请了纸笔座位,坐下便写。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一回 (起7V点7V中7V文7V网时间:2005-6-209:2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702) 他立心要凭借这两道策论打动朱由检,是以做起来格外用心,绞尽脑汁地思索,好在这些事情他平日也并非全然不曾想过,饶是如此,也要直花了五个时辰,这才完成。朱由检批了一会奏折,便去小憩,片刻又再回来批阅。这一天的午朝,给朱由检取消了,文华殿中,一个皇帝高高坐在上面,低头批一会奏折,又抬头瞧瞧下面一个奋笔疾书的臣子,两个人就这么过了一天。 好容易写得完了,桓震在递上几大张纸的时候,确实有点迟疑,手指也在发抖了。他的这些想法,如果真的付诸实践,那是有可能帮助大明朝走向国富民强的。然而更大的可能是,朱由检一看之下勃然大怒,当场喝令将他拖出去砍头。 朱由检看着看着,脸上神色愈来愈是古怪,终于抬起头来,满是疑惑神色,问道:“桓卿,你说平辽必先平陕,那是何意?”桓震躬身道:“陛下可知道近年来秦晋一带连年天灾?”这个朱由检是知道的,当下点了点头。桓震心想我纸上不都写得明白,连年天灾就要地方不安,地方不安如何能安心平辽?可是却又不能对皇帝说你自己看罢不要问我,当下老老实实的答道:“世兵积弊,难以作战,眼下辽东多是募兵。然而地方灾害甚重,人民糊口尚且不能,如何应募从军?况且军饷微薄,不足以养家活口,士兵有后顾之忧,怎么安心打仗?秦晋饥民、流民众多,安置他们必要花去大量钱财,岂不又是抢占辽东军饷?万一饥民作乱,那时又要调动军力平乱,更是妨害辽东守备。是以臣言,不平陕则不能平辽。” 朱由检愈听愈惊,低头再看桓震纸上所写,更加详细,难道陕西局面,已经溃烂到这等地步了么?怎么陕西巡抚胡廷晏从来也不曾奏报?就是陕西巡抚不报,然而陕西一省统共摆了一个总督四个巡抚,三边总督是武臣不管文事,那么延绥巡抚、甘肃巡抚和宁夏巡抚,又都干甚么去了? 他愈想愈是恼怒,一时间便要下旨将四个巡抚统统查办。然而转念一想,陕西情形如何,不能仅听桓震一面之辞,倘若他只是信口胡说呢?他自诩察察为明,当下提笔写了一道诏书,叫四巡抚着实奏报境内天灾的情况。 再向下看,不由得连连点头,桓震平辽策的第二条,却是设立火器局,专事火器制造和训练。朱由检很是迷信先进武器,认为有了火炮便能打败建虏,不然也不会即位之初便急着召徐光启复职了。桓震提倡研制火炮,那正中他的下怀。再看内中提到的人,诸如孙元化徐光启之辈,都是曾经实战检验的火器专家。可是大规模制造火炮,需要很大一笔资金,这笔钱从哪里来? 他也知道大明朝是没有钱的。不然何至于他的信王府,只能在老惠王府的底子上翻新改建?万历三大征,弄得国库空虚,对后金的用兵,每年要花掉几百万银子。现在的大明,已经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躯壳了。他的父皇和哥哥,用了许多手段聚敛财富,譬如用劣质铜钱搜刮“铸息”,然而“大钱”的发行却是完全失败,苏州人甚至掀起了抗用天启钱的运动。他的爷爷又征收矿税,然而矿工不堪压榨,竟起来造反了。不知这个新任御史,又能有什么好法子?他自从桓震预言自己将做皇帝终于应验,虽然对他总有三分防备,心中对他的说话却总是愿意相信。看那策论之中,桓震的生财之途,却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开海”。 桓震知道白银是古代最硬的通货,然而中国偏偏是一个产银不多的国家,民间流通的主要还是铜钱。从他来到明末这一年多的观察,明政府发行的宝钞和铜钱币值都不稳定,如果能有一个海外流入白银的渠道,那么一定可以缓解财政危机。他记得以前讲世界历史的时候曾经学过,殖民者把美洲的白银运到中国和日本,套换黄金,获利甚巨。黄金在中国而言只不过是奢侈品,用来套换可以做货币流通的白银,单从眼下看中国却是赚了便宜的。至于将来实行金本位的时候还有没有黄金,天知道中国究竟能不能发展到金本位?如果就防止通货膨胀这点来说,金本位与银本位并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桓震就把眼光停在了白银流入的两大渠道:澳门和日本上面。澳门的事情大都是孙元化告诉他的,据澳门来的教士说,那里的葡萄牙人,主动招引日本人前来贸易,建立了以澳门和长崎为轴心的葡日贸易网络,每年从中获利众多。这些利益,与其让外人得去,不如国家自办。此外,澳门与马尼拉之间建有直接航线,从澳门至马尼拉的葡船装载的货物以中国货为主,其次是日本、印度产品;返程时装运的绝大多数是白银。 如果每年有一定数量的白银输入,还怕辽饷不足吗?开海贸易所能获得的利润是难以想象的,明亡以后郑成功独力抗拒清兵那么久,甚至还能反征南京,他在那个小岛上能有什么财源?无非只是海外贸易。不用加派辽饷,陕西叛乱就不会那么急切爆发,也就留出了一定的时间去治理。可是有明一代中国对待海洋,主要奉行的还是敬而远之的政策,特别中叶以后为了防御倭寇,竟然开始禁海。虽然嘉靖末重开海禁,海洋贸易的规模却始终不能扩大,官方的重视程度更加毫不足道。这一块市场,几乎还等于没有开发。 他在对策之中详详细细的阐述了官方主持海上贸易的种种好处:开财源,收入甚广;投入贸易的手工业品需要大量劳动力,可以安置陕西饥荒造成的流民;还有一种好处,是他没有明白说出的,他要借此将中国从内陆经济的小农社会,逐渐引向海洋经济。 可是崇祯对于这个方案似乎并不怎么感冒,看了一阵,想了一阵,终于还是摇摇头:“不可。永乐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支费浩繁,库藏为虚,方今国用正紧,哪里能行那无益之事?”桓震愕然,却并不怎么意外,他根本就不懂得郑和下西洋同真正海外贸易的区别!自己这一大篇议论,却是对牛弹琴了。 当下耐着心同他解释何谓海外贸易,一面努力搜罗自己脑袋里的知识,一面转化成他能听懂的语言说出来,直说得口干舌燥。崇祯皇帝也是越听越不耐烦,顺手一拍桌子,怒道:“我大明以农为本,纵民贸易,岂不隳废田产?倭寇向来骚扰沿海,怎能与彼贸易!本朝祖制,向来不许民间私自通番,此事无得再言。” 桓震热血上冲,大好中国江山,就坏在这一帮愚昧无知的皇帝手里!明朝灭亡之后,代之坐了江山的满洲皇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乾隆时候,夜郎自大已经发展到极至,终于造成整个中国的落后挨打,这些皇帝简直就是民族罪人!他不愿就这么白白放弃,正要开口再辩,朱由检已经挥手叫他退下。 桓震看着朱由检拂袖而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冰冷。恐怕再争下去,他就会给自己扣一顶通番卖国的大帽子了。忽然之间他心里开始怀疑,大明朝这个烂摊子,究竟还能不能挽救? 次日朱由检下了一道诏书,着桓震即赴辽东军前,以右佥都御史加备虏总兵官衔,主持火炮制造。至于开海之事,却绝口不再提起。这一来可把桓震给弄糊涂了,若说他不信任自己,怎么能放心让自己去军队?若说他听不得直言,怎么自己建议造火炮,他又欣然接受?不论怎么说,能够让自己主持造火炮毕竟是一件好事。 虽然如此,跑到辽东战争前线造炮,也未免太过儿戏了,朱由检大约是想省下来回运输的费用,可是他就不想一想,那种来回争夺、犬牙交错的战线上,怎么能给他安安稳稳地办火炮局?然而转念再想,朱由检的做法也未必没有道理。他是见过红夷大炮的,那么笨重庞大,怕没有两三千斤?那种东西如果在北京制造,然后再运到辽东,凭那时候的运输能力,也够耽误时间的了。 他奉了诏书,便去寻孙元化。哪知孙元化一听之下,当即拍桌大喜。原来辽东造炮,并非没有历史,他孙元化便曾经负责过大炮制造。桓震这才明白,不是朱由检愚蠢,倒是自己无知了。在辽东造炮,所需的铁、煤可以从关内运出,不论如何,运煤铁总比运输整门铸造好的大炮要省工省钱。 孙元化听说桓震要去辽东,不由得眼中流露出向往神色。桓震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当即主动相邀,孙元化求之不得,一口答应下来。 他这件事情,须要户部和工部的支持,于是又去两处谈过。煤的问题,他知道唐山有的是煤,也不多问,只是询问铁从何处来。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时候已经没有政府官营铁矿,都是买铁支用。再细问所以官矿倒闭的缘由,却原来官矿冶业的劳动者是从匠籍人户中金发征调来的。被征调者原来负担的税粮照旧输纳,只免除杂役还要自备生产器具。这对劳动者来说显然是一项沉重的负担,故千方百计躲避以至逃亡。因而官矿冶的生产效率是较低的,往往无利可图,终于被迫关门大吉。 虽然如此,官矿的矿址底子仍在,若要重开,并非不能。其中最大的一个便是遵化铁冶,一度可以年出生铁四十余万斤,日开四炉。可是万历年间也关了门。桓震以为,若说长时期应用,还是自己开矿冶铁的好。当下给崇祯上了个奏章,请求重开遵化官矿。 奏折上去,给阁臣票拟驳了回来,说官矿靡费无益,不可再开。桓震与韩爌力争开矿利弊,终于还是无能为力,只好照旧从民矿那里买铁。 一应事务打点完毕,从户部那里拿到了十万两银子的经费,在工部划拨了二百名工匠,桓震就准备离京前往辽东。临走之前,忽然记起以前武学里那个小铁匠王天相,心想带着他倒也不错,这等小事自然一奏便准,兵部给他入了军籍,就叫他跟在桓震身边,算是一个亲兵。王天相的铁匠老爹听说儿子要去辽东,百般不放心,给桓震左哄右骗之下,也应承一同前去。京中没了一个铁匠,那是谁也不会在意的。 起7V点7V中7V文7V网7V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二回 (时间:2005-6-2114:5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83) 他离京之前,还须再去都察院向主官禀报一声。从都察院回来,只见自家庭院里堆得高高的不知甚么东西,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难道是黑道流氓拜门?走近前去一看,却都是各式各样的金银玉器,更加惊讶,连忙叫门房过来查问,却是今日上午,一群人不由分说,一哄而上地将东西搬了进来,留下一张名刺,又是一哄而散,门房年纪大了追赶不上,只得将名刺收了起来。 桓震心里惊疑不定,看那名刺时候,写的却是“山西平遥李经纬”,另外还有好几串杂七杂八的不入流官衔,估计都是捐来的。[根据造粪机器要求设计此人……] 他瞧着那张花里胡梢的名刺,不由得哭笑不得,这个甚么李经纬是做哪一行的?哪有拜访别人家,礼物丢下就走,就算是自己这个主人不在,起码也得交代何时再来,或是自家地址,就这么一走了之,叫他哪里找去? 细细瞧那名片,却原来在角落里写了一行蝇头小字,道是“暂寓西门内丽冬院”,不禁哑然失笑,丽春夏秋冬院不是韦小宝的创举么?怎地这个李经纬也弄了个丽冬院出来,看来真是奇人随处有,不光今年多啊。他本来觉得起程在即,懒得去招惹这些朝人家院子乱堆礼物的俗人,可是这丽冬院三个字却勾起了他的兴趣,一时间倒想见识一下能取这种名字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丽冬院却是京城出名的一间青楼,他在街上略一打听便问到了。这种地方桓震还是头一次来,初一进去时候那种尴尬局面,也不用说了。直到他摸出那张名刺,声称要寻一个叫做李经纬的,那些莺莺燕燕们才悻悻散去,老鸨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腻声道:“哎呀这位爷,您认得咱们东家,怎不早说?”一面说,一双手又八爪鱼似的往桓震身上缠来。 桓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远远逃开,讪笑道:“去对你们东家说,姓桓的来访他。”老鸨翻了一个白眼,一扭一扭地上楼去了。桓震抹一把冷汗,心中更加奇怪,不知这个妓院老板找自己做甚?难道是劝自己入股?还是有什么买一送十的好事?说话间便有一个龟奴,引着他进了一间僻静雅座,旋即退了出去。 只等得片刻,便听外面有人轻轻扣门。桓震随口道:“进来!”只见一人轻步走了进来,跪在他面前,口称下官参见。桓震给一个妓院老板这么大人下官地称呼,心里很是不快,挥手叫他起来,定睛看他长相,只见此人三十来岁年纪,一张团脸,生得又白又胖,穿一件玄锦直裰,头上戴着青色瓜皮小帽,巴掌大的地方,镶满了金箔珠玉,倒像新娘子戴的凤冠一般,叫人看了难受之极。一对眼睛却是十分灵活,不时左顾右盼。 桓震心中对他很是鄙夷,也懒得同他废话,开门见山地将他送来那张名刺向桌上一丢,道:“你来寻本官作甚?”李经纬笑道:“下官久慕大人高名,知道大人诛除魏阉,智勇双全,一直无缘得见,好容易探听到大人的住家,这才上门拜访,想要一瞻大人丰采,不料时运不济,竟遇不上大人。”桓震不耐烦听他的吹牛拍马,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李经纬果然大急,连忙拦住,桓震道:“本官连日事忙,没空陪你扯淡。有话快说罢。你送那许多礼物来,不是送着好玩的罢?”李经纬笑道:“大人真是爽快人。既然如此,下官也就不绕圈子,下官的一个妾舅,因为些许小事给下在刑部狱中……”桓震摇手止住他话头,他任职御史,时常与刑部有事务往来,也知道刑部审理的案件都是大案重案,怎可能是什么小事?此人明显是求自己说情的,这个例他可不能开。 当下正色道:“桓某今日不曾来过此地,更加不曾与你说话。我家中那些礼物,明日自当遣人奉还。”说着推开李经纬,头也不回,径自出门。李经纬在身后叫道:“桓大人不听明因由,就要离去,怎知敝妾舅不是给冤枉入罪?”桓震心里一动,心想确乎如此,连四百多年后的时代,也有许多人无缘无故的给警察冤枉,甚至于丢了性命,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同那些蛮不讲理的警察一样了? 但是瞧这个李经纬的模样,他说的话实在叫人信不过去。勉勉强强地重行坐下,听他说完了整个故事。听完之后,却觉倘若他说的全是实情,那么这个李经纬非但不是甚么奸商,并且还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商业人才。 原来此人乃是一个世代盐商子弟,在山西是有名的富裕世家,一年之中,山西签发的盐引,倒有八成是在他家的。然而李家却不止于经营盐业,粮食药材、糖酒衣服都有涉足,经营范围东至河北,南到湖北,势力很是庞大。 李家有一条生财之道,便是将内地的消费品,运到边境去卖给北方的少数民族。这本来没有什么,明末对于恭顺的游牧民族,也是准许一定程度的边市贸易的,可是李家为了大批量贩卖潞绸,居然在潞安府一带开设作坊,雇佣农民为织工,按匹计酬。近年来山西天灾严重,农民靠种地往往不能谋生,于是便有一些抛弃了田产到李家作坊中做工的,既可养家活口,又可以规避徭役。随着李家作坊规模逐渐扩大,从潞绸发展到潞酒,当地的荒地就愈来愈多,更有些农民索性将地里粮食铲去,种了桑树,已经收下来的粮食,也都卖给酒坊,潞安府钱粮收入也就受到了严重影响。 于是上个月,潞安府作坊名义上的主持人,李经纬的妾舅,便以“引诱刁民,不务生产”的罪名给逮了起来。潞安府一审之下,居然审出他不光“引诱刁民”,还朝边境走私铁器食盐。这可是通番大罪,地方上不能处理,便将他解送进京。 李经纬的妾是个厉害人物,两场大闹之下,逼得他不得不跟着来北京设法营救。可是运气不好,京中官场刚刚经过一次大换血,李经纬原先的几条门路,都给崇祯皇帝断了。他没法可想,听那些罢官的魏党人物说,桓震是近来一个厉害角色,一手搞垮了魏忠贤,很得皇帝的信任,便想从他身上设法。 这些他自然不会对桓震明说,然而桓震毕竟也在官场中混了一段时间,听得他含糊其辞,心里早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心中却觉得这个李经纬颇有商业头脑,他所做的事情,同英国圈地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又有什么两样? 然而若论起国法,他又确实犯了法,论起罪来并不冤枉。这种事情,到底不能帮他设法,当下摇了摇头,仍是要走。 李经纬却如蚂蟥一般叮住了不放,直跟在他后面,一路尾随到了家里。任是谁这般给人跟着都会不爽,桓震走到自己家门,回头看看尾巴仍然缀在身后,不由得大叹自己倒霉,怎地招惹上了这种厚面皮?不过商人倘若面皮不厚,也就不能发财了。 猛然站定步子,回身瞪着李经纬。李经纬收足不住,险些撞在他身上。好容易稳住了,讪笑道:“大人身手敏捷,下官不如,下官不如。”桓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色道:“你这等忙桓某帮不了,更加不敢帮。请你另寻别人去罢。”李经纬仍是笑眯眯地,却是一副不信桓震所说的神色,道:“桓大人敢是嫌下官诚意不够么?”所谓诚意,那便是桓震院子里堆的那些礼物了。 桓震听他这一说,才想起自己家里还有这一个大麻烦在,心想你跟来了倒也正好,当下将家里的厨娘仆人统统叫了出来,每人搬了一点,朝李经纬面前一堆,略一拱手,道:“烦劳李兄自己顾车拉回去罢。桓某还有事忙,不送了。” 李经纬瞠目结舌,嘴巴上不爱钱,可是两只手忙着往兜里塞钱的官员自己见得多了,像桓震这样把送进门的东西丢出来,这还是头一遭遇到。看来传统的金钱攻势,对这个御史是没有甚么用处的了。 狠了狠心,扯住桓震衣袖,跪了下来,哀求道:“桓大人想要什么,但凡下官能力所及,无不尽力筹办。”桓震十分不喜这一套,本想甩手便走,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两眼一瞬不瞬地瞧着李经纬,直瞧得他心里发毛,这才道:“好,我便应承替你设法,只是成与不成,却不能保证。然而我有一个条件,你答应下来,我才替你去办这事。” 李经纬见他前后态度迥异,一时间倒不敢随便开口了。桓震作势欲走,吓得他一叠连声地直叫答应。桓震暗暗发笑,一本正经地将他拉了起来,说道:“本官的条件很是简单,也并不要你眼下兑现。我要同你立一个君子协定,日后凭你守也罢,不守也罢。”李经纬愈加奇怪,问道:“请大人明示。” 桓震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将来在我要求之时,要求之地做我要你做的生意。”见李经纬一副不解的样子,又道:“收益自然归你,本官不同你去争。只要你缴纳国税便可。”李经纬低头思索,总觉对自己似乎并没甚么坏处,何况这么一来还能将自己的生意同官挂上钩,平时求也求不来,怎么会推辞?当下一口答应了。 以后的事情,桓震便一力替他打点,好在并非甚么通天大案,刑部卖他一个面子,大事化小,打回原县去了。李经纬自然感激不尽,又送来许多礼物,桓震却都一一拒收,只说叫他莫要忘了当日之约。 他因了这件事情,在京中多耽搁了几日,再不动身赶路,非得挨上一个申饬不可。当即收拾起行,不久便到了遵化。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三回 (时间:2005-6-2215:5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27) 虽然他重开遵化官冶的请求给驳回,可是那里毕竟曾经是一个大铁场,何况他在遵化曾经呆过一段时间,也想回去看看。恰好顺路,就在遵化停了下来。 他随队带着大量官银,自然不能不通知地方官加以保护。一年前遵化兵变时候的那个遵化县,早已经坐失察去职,现在这个是递补的。官员见面,无非是那一套,桓震虽然心烦,可是也拿他没法子,心想若不是顾虑银子安全,我才懒得理你。遵化县听说他曾经来过,言语之间处处同他套近乎。 问起遵化兵营的情况,自从耿如杞被逮进京,遵化兵备使的职位就一直空缺,兵营中大小事务仍是参将徐兆管理,兵备很是松弛。桓震想起耿如杞,不由得深为叹息。他现在的身份乃是文官,不能随意进入军营,否则倒真想去与孟豹叙叙旧。遵化县笑道:“那有甚么难?明日下官给徐兆行文,叫孟豹进城一趟就是了。”桓震正中下怀,也不推辞,又谈一回,便告辞去睡。 果然次日孟豹来见,一见桓震,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来时只听说御史大人召见自己,没想到竟是从前的桓师爷。劈头便问耿如杞近况,原来他只听说耿如杞削职还家,以后的事情就再不知道了。桓震黯然,心想难道告诉他耿如杞在自己面前抹了脖子?用几句话支吾过去,转言问他现下军中饷银可曾足额发放。孟豹听得此问,满脸愤激之色,狠狠瞪了遵化县一眼。桓震心中明白,在这个官场之中,贪污克扣是惯例,爱护士兵的才是怪人。 送走了孟豹,便问起遵化官矿的情形。遵化铁冶是在遵化西八十里,万历九年就已经封闭,后来有官员请求出租给民间重开,都给驳回。桓震这才明白,为何自己的奏折这么轻易就给驳了,原来早有先例。 但是他总想在自己手中掌握一个铁矿,因为明代官府向私人买铁,往往只给市价的六分之一至八分之一,这种无异杀鸡取卵的行为,桓震实在不怎么愿意做。可是以官员的身份自己跑去开矿,傻子也知道一定会给弹劾的了。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去官矿旧址考察一番再说。一看之下很是惊讶,冶铁设备诸如铁炉之类,保存依然完好,其深有一丈二尺,看来只要善加运用,生产能力应当不小。这么一个铁厂不开实在可惜,当下又写了一份急奏,叫人送回京去,就在遵化停留下来,等待回复。 过了十来天,等到了批复,照准。桓震十分惊讶,何以先前不准,第二次上奏便准了?很快收到傅山的信,这才知道,皇帝先前令陕西四抚分别条奏本省灾情,四个巡抚互相推诿,都说瞒灾不报是别人的责任,崇祯大怒,心想果然给桓震说中,恰好此时桓震请求准许民间经营遵化铁冶,从陕西招募饥民工作的奏折送到,他顺手便照准了。 桓震大喜,这事是工部该管,他一面给李经纬写信,叫他准备在遵化经营铁矿,并叮嘱矿工一定要从山西和陕西招募;所出之铁除了优先供应辽东,其余都由他自行贩卖。铁矿是那时候的盈利产业,一般人还不易有机会经营。李经纬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感激不尽。一面又致信傅山,请他在工部替李经纬疏通一番。他也不知以李经纬晋人的身份,能否在顺天开矿,只是抱着试试无妨的态度罢了。哪知道一试之下居然命中,两个多月之后,李经纬给他来了一封信,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工,请他前去主持开炉。然而那时候桓震正在辽东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他这不急之务。 袁崇焕早在今年七月间已经辞职,现下虽然有旨起复,却还没有到任,因此眼前辽东的主官乃是总督王之臣,驻地就在宁远。桓震知道他与袁崇焕曾经有过龃龉,况且不久以后袁崇焕便要再回辽东,无谓在这么短时间之中与他争执,是以见他的时候说话十分小心,并不过多颂扬袁崇焕的战功。 王之臣并没同他多谈,见过一面之后,便将他安排在觉华岛。觉华岛在宁远海外,距岸约有二十里,因为关外军粮靠海运接济,在觉华岛起卸最为方便,当时是关外屯聚粮草的重地。当天启六年,宁远战事之际,努尔哈赤久攻宁远不下,便令儿子皇太极偏师袭觉华岛。时值寒冬,海面结了厚冰,变成了陆地,广东兵所擅长的水战完全用不上,只得把车辆排起来当防御工事,以数千之水卒在冰上和数以万计的虏兵打陆战,结果全军覆没,岛上十余万石粮食尽被焚毁。这几千名广东海军,绝大多数在这一役中牺牲了。幸好后金兵不曾攻下宁远,也没有安心长期占据觉华岛,是以烧杀一番之后便即撤兵北去,然而经此一役,觉华岛防御工事也大不如前,王之臣将火器局安排在岛上,多半也有借此加强觉华岛防御力量的意思。 觉华岛上本有居民,自从那一战之后,大多被杀,幸存的也就在袁崇焕安排之下陆续迁回陆地,于是觉华岛就成了一个纯粹的军事基地,眼下驻有三个营的水军,船不满百只,负责的军官是都司佥书陈兆兰、诸葛佐。按照明代的军事体制,都司佥书比总兵官低了不止一级,因此陈兆兰、诸葛佐两人见桓震的时候,都要遵守下见上的礼节。 桓震也不去同他们玩甚么虚,规规矩矩地受礼回礼,分主次坐下,便问道:“二位将军,不知觉华岛上,哪里可供建设炮厂?”他这句话,等于是替坐在一旁的孙元化问的,那才是真正的专家。 陈兆兰想了一想,摊开地图,指给桓震看,一面道:“觉华岛有一主岛和三小岛,岛呈龙形,岛北三面临海,地势平坦,兼且靠近靺鞨港,是粮城的所在。”手指向西南移去,指着一处道:“此处名龙宫寺,原是宋朝就有了的,自从上次遭兵,寺里僧人也都内迁,现下是一座空寺。” 桓震看看地图,问孙元化道:“初阳先生以为如何?”【孙元化眼下还没实际职务,只是在桓震军前赞画,因此桓震称他的字初阳。而孙元化年纪大过桓震许多,是以加先生二字。】孙元化却说要看过实地方知,当下由陈兆兰带着,一起到龙宫寺去。看过寺址,甚是满意,便将火器局的地址定在了这里,好在房屋就地皆有,只要略微修缮就可使用。 桓震安顿好了,便去同陈兆兰商议以水师运输炭铁的事情。据孙元化说,以煤炼出的铁发脆,不能用于造炮,不如白炭炼铁质量优良。桓震推想,那可能是因为煤中含硫的缘故,然而他不懂得炼铁,也没法证实,只能同时买一些煤来,想要试验一番。炭和铁都要从关内购买,孙元化不放心旁人,定要亲自同去,桓震便也由他,自己留下与带来的工匠商议造炉。这二百人中大多是铁匠,专业的炮匠不过几十名。桓震将他们分班排次,一个熟练炮匠要带领几名铁匠工作。 基础设施的建设,花去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因为当时已经年底,土地结冻,施工很是困难,须要用铁镐猛力刨开方可。这一个月间,桓震一面监督工程进展,一面整日泡在炮匠们中间谈天,渐渐对明末的火炮技术有了颇为详细的认知。好在以前听孙元化也说过不少,一月速成课程读下来,虽说要他自己去造那是比较难,可是做个监工已经没有问题了。觉华岛的靺鞨港并非一个不冻港,眼看天气愈来愈冷,就在海面将要封冻之际,孙元化终于抢先赶了回来。 万事俱备,桓震便奏报王之臣,请他下令开炉。于是天启七年十二月初十日这天,觉华岛火器局,由桓震一手创立。 辽东军中对火炮需求量很是庞大,宁锦战后损毁的大炮亟需补充,因此桓震不等过年,下令即刻开工。按照炮匠所言,当时红夷炮发射速度不快,炮管无法承受持续射击,隔一段时间就需休息以冷却,故每个时辰平均只可发射十六发,每天通常不超过一百发,且铁炮在射击约六百发,铜炮约一千发后,就已不太堪用。【此处数据来自:沈演《止止斋集》卷33,至于究竟为何每个时辰可射16发,而每天最大限额却是100发,1612=100,可能有什么物理上的解释,我实在不明白。】更有时候因为使用过度,而出现炸膛事故,炮手死伤也是寻常。对于后金军队擅于快速运动的步骑兵而言,红夷炮实在没有多大用处,其价值只能体现在城池攻防战上面。 桓震自了解到这一点,就敏锐地觉察到,袁崇焕所以确定了以守为主的政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对红夷炮的过度信赖。虽说他并不清楚后金以后是如何获取制炮技术的,但到了那个时候,明军赖以守成的优势也要渐渐消失,那是无可置疑的。而明军的轻火器对付后金的强弓利箭又并不十分占便宜,看来进行火器技术的改良,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公子易要我转告一下:他准备提前几天回来,明天开始就是他自己来了,我也在此说声再见^_^}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四回 (起5H点5H中5H文5H网时间:2005-6-2312:4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090) 虽然我比较抗拒写那种脱离时代的科技发展,但是这不代表军工技术就不要发展了。改良还是要的,不过是在合乎时代技术水平的前提下。用铁模可以一定程度上解决炮膛光滑度的问题,也就是可以部分地代替铣刀。说铁模比泥模效率高数百倍不是虚言,龚振麟那时候做过试验的。 另,在下我回来啦……在济南40℃的高温中……抱歉这段时间基本没攒起来稿子,现在这么热恐怕也没法码字。以前承诺的公众版不停可能要打个小折扣……不过我尽量努力吧。 那时除了动辄三五千斤的红夷大炮之外,还有一种体格较小的佛郎机炮。这种炮的制式十分灵活,大者重千余斤,小者才百五十斤,甚至可以驮在马背上行军。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红夷炮乃是一种前装炮,而佛郎机炮却是后装。后者发射速度、灵活捷便都远过于前者,但身管较短,和红夷炮相比,不能有较远的射程,因此在辽东并不十分普及。【据孙文良、李治亨《明清战争史略》一文,从万历四十六年(1618)至天启元年(1621),三年中因辽战发往广宁以资补充的各种火器,累计大炮18154门,佛郎机4090架,枪类2080杆。这里的所谓大炮并非全是红夷炮,也有明军传统的碗口铳。可以看出,佛郎机与单兵火枪,在那时候并不很受重视。】 而明军士兵使用的个人火器,则主要是一种叫做鸟嘴铳的火枪,属于前装的火绳枪,装填费时,准头更差,有效射程又不满百步,因此在对骑兵作战中,几乎只能是第一个回合骚扰一下对方的战马,此后敌骑突近,士兵往往弃火枪而逃。 桓震知道以后枪的发展方向是后装燧发,可是要他研究如何装,如何发,那未免也太为难他了。没法子,只能将自己心中所想,一概告诉给孙元化知道,至于他能不能理解操作,可就全然无能为力。他一面寄希望于这个火器专家和他的工匠,能够想出一个集几种火器之大成的法子来,一面抓紧传统红夷大炮的铸造,然而那时铸炮用的是泥型铸造法,工艺流程很是缓慢,大号炮的泥范约需四个月始能干透,看来今年之内,是决然没有希望见到自己手里造出的大炮了。 他却是学过模具制造技术的,记得上课的时候导师曾说,中国晚清时候有个龚振麟,首创了铁模铸炮法,早于西方三十多年,想来明清之间手工业水平相差不会很远,现代铸造技术固然限于条件无法照搬,龚振麟的方法说不定也可以用在目前。好在铁模技术早已有之,只不过从来都是用在农具铸造上面,拿来造炮倒还真是头一回。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然而炮匠照方抓药,却屡屡失败,最大的一个问题出在炮管内壁的深窝、漏眼上。所谓深窝、漏眼,是指模具不够光滑导致的炮膛内壁出现瑕疵,有了这种瑕疵,火炮便容易炸膛。正在他同工匠研究如何提高铁模涂层细度的时候,却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大问题:因为浇铸和冷却的温度不好控制,发生了炮管崩裂现象。这却是桓震没法子的事情了,温度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怎是他这种外行人能办到的?何况还是在这种温度计也没一个的蛮荒时代。 就这样,一个非科班出身炼铁土专家的第一次技术革新,终于失败告终。觉华岛火器局放弃了铁模铸造的尝试,重新开始使用泥模。在焦头烂额、忙忙碌碌和王之臣(不久以后王之臣去任,又换做了毕自肃)不断的催促训斥之中,桓震过了一个郁闷无比的新年,迎来了崇祯元年的第一天。 这一年改元崇祯,大赦天下,尊熹宗后为懿安皇后,诏内臣非奉命不得出禁门。桓震在觉华岛接到诏书的时候,不由得有几分感慨,自己在这个时代,转眼已经有一年半了,从当日山西小五台打滚的一个山贼,直混到眼下堂堂一个四品御史,不能说际遇不奇。想起当日周老一气之下离京回籍,后来诛除魏党的诏书遍行天下,想必他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苦衷,可以释怀了罢。自从去年八月间到现在,他托过几个晋商帮他送信回去,可是总没有收到回信。他又不能擅离职守自己跑回灵丘去,只得日复一日地拖了下来。眼下正逢年关,自己又是孤家寡人一个,忍不住有些伤感。 新年过去,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这期间桓震每天重复着监工造炮的无聊生活,虽然单调,却足够忙碌,一时间也来不及想别的事情了。起初主要的技术支持是来自孙元化,可是桓震学得甚快,加上孙元化毫不藏私,不久之后他就能独当一面,亲自指挥工匠了。他虽然试验铁模铸法失败,却总是贼心不死,一得闲便泡在铁匠中间,研究怎么加以改进。须知一旦当真试验成功,一下子就能提高铸造效率数百倍不止,他怎么能轻易放弃? 然而却是火枪的研究先取得了突破,这天孙元化兴冲冲的跑来,拉了他便往枪坊去。原来他自从听了桓震的设想之后,便觉如果能将火绳引火改为燧石击发,那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非但发射更快,并且还可以在雨雪天气使用,于是当即从工匠中选择了十几个人,专事这项工程,终于在两个月之后,试制出了三杆燧发枪的样品,请桓震去试射。 桓震一听之下欣喜若狂,谁说中国人的独立发明能力差?连忙随着他去到枪坊,一进门便瞧见当眼处摆着一个木架,架上放着三支火枪。桓震迫不及待地端起一支,只觉得入手很是沉重,再细看时,龙头上装置的并不是火绳,而是一块燧石,燧石下面是一块铁砧,大约龙头下击的时候,燧石与铁砧撞击,就会产生火花。以他的眼光,倒看不出此外还有甚么改进。 孙元化在旁指点着道:“此处龙头与枪机中间以活杆相连,放时只消扣动枪机,龙头便可击落。”桓震知道那是一种杠杆结构,他自己也可以设计。原来的火绳枪也就是如此,不过把龙头上的火绳换做了燧石罢了。 这种燧发枪却仍是前装的,工匠试验了几次后装,枪手都被喷射的气体烧伤面部,因此不敢再用。桓震明白那是因为密封性不好,可是却也没什么法子改进。不过只是这样,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以后慢慢研究,总有成功的一天。 当下招呼工匠们一起出去试射。靶子摆在百步(5尺=1步=0.308m5=1.5)以内,孙元化先放了一枪,击中了靶心。桓震暗暗佩服,一面学着他的样子装好了火药铅弹,用通条杵实,端起来瞄准。明代火枪早已有了准星、照门,虽然与现代枪支好像并不完全相同,可是三点一线的原理总不会变。瞄了许久,用力扣动枪机,却只打中了靶子靠近边缘的地方。 他讪讪一笑,将火枪交还给身后一名工匠,问道:“这枪每日可造几支?”那工匠答道:“与原先差之不远,龙头机关改造并不算繁琐,只是枪管碾压费时,一人造一支须要三日。”桓震暗想这也太过缓慢,凭岛上这二百多人,完全没法子批量生产么。看来须得请求朝廷再调派一些人手过来,由岛上的熟练工匠进行培训,或者直接从岛上守军之中选拔有铁匠经历的也未尝不可。 这时候有人将靶子扛到近前,桓震凑过去仔细观看,心里不由得一沉:枪弹击中木头靶子,竟然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弹子早不知飞向哪里去了。他想了一想,叫人取一副一指厚的皮甲来,放在方才靶子的位置,亲自又射一发,取皮甲来看时,凹痕固然深了几许,可是仍旧不曾射透。 射不透皮甲的火枪,能有什么用处?何况这种枪的射程也就是百步开外,不待一轮射过,敌人的骑兵就冲到眼前了。不由得苦笑不已,又是一个没有用处的发明!桓震的头开始疼了。首要之务在于提高射程。好像应该加置膛线……可是他十分怀疑三天造一支枪管的水平,究竟能不能在枪管上加上膛线?说来说去,还是要搞出铁模铸造技术才行。 绕了一个大圈,结果又回到了起点,桓震懊恼之极,放下火枪,一言不发,回身便走。孙元化一怔,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桓震候他走近,叹道:“我真是没用!”孙元化不解道:“百里怎如此妄自菲薄?你一句话,便将火枪由绳火改为燧发,了不起得很,老夫衷心佩服。”桓震只有苦笑,他一个四百年后来人,知道这些又有甚么出奇?何况他也只是提出了一个想法,真正进行工艺改良的还是那些工匠。 想着想着,思绪又回到铁模的涂料上来。原先用的涂料是以细稻壳灰与细砂泥加水为第一层,细煤灰加水为第二层,同金属范铸造农具犁铧的技术是一样的。可是大炮要求的精度比犁铧要高得多,这种涂料显然不能满足需要了。然而用甚么代替好呢?现代铁模铸造是用水玻璃砂,但这个时代却叫他哪里弄水玻璃去?难道还要先发展近代化学?恐怕到了那一天,后金兵早已经攻破北京,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不知屠了多少遍了。 他想不出好法子,索性撇开不想,邀孙元化到炮场去看工匠制作泥范。因为每个泥范只能铸一尊炮,而泥范干透至少要三四个月时间,所以桓震下令所有工匠一起投入,场地能摆多少泥范就做多少泥范,尽量减少时间损失。 场中一派忙碌景象,众工匠来回奔忙,并没发觉两人悄悄走了进来。王天相推着一车泥跑过,险些撞到他身上。 桓震闪身避开,一把拉住王天相,佯怒道:“你没头苍蝇一般乱跑甚么!”王天相见是桓震,连忙跪下行礼,道:“我爹腿摔折了,因此我来替他。”桓震“啊”地一声,安慰了他两句,挥手要他自去,心想是不是去看一下他爹?忽然记起自己高中时代也曾经伤了腿,那时候一帮同学还在他的石膏上面签名留念,煞是有趣。 想到石膏,不由得“啊哈”一声大叫起来,就是石膏!先前怎没想到?中国古代对石膏的认知十分久远,不过却是作为一种中药的。然而石膏磨成细粉,不是正好符合要求么?他心中狂喜,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孙元化在旁瞧得奇怪,当下出言相询。桓震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没料到居然山东就有大面积的露天石膏矿,这下子当真捡到了宝。 只是他的这个构想,还需要先行试验,当下要诸葛佐替他安排船只,从山东运一些石膏过来。明代石膏不属官营,操作起来十分容易,块状生石膏只要加以煅烧,就变成了熟石膏,加以研磨,很容易得到细粉。 【这两回写得累死我了,想我一个文科生又要研究铁模铸造,又要研究烧石膏,真是……tnnd要老命了。石膏粉做涂料,是我自己的奇想,现代铸造并没用过这种东西。然而询问相关人士,答曰理论上可以,那么就认为可以罢。】 起5H点5H中5H文5H网5H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五回 (起8T点8T中8T文8T网时间:2005-6-2519:0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14) 一时发了几句牢骚,没想到还是有人支持我的……我会继续努力,多谢各位了。以后作品的基调不会变,何况我自忖也不是那块写yy的材料……顺其自然吧。 另,建了一个群12183990,请喜欢的朋友加入聊聊…… 石膏粉果然解决了问题。砂眼虽然还有,但已经不足以影响质量,而温度控制方面,一群工匠经过多次失败和摸索,也从中找到了经验。两月之后,铁模铸炮终于投入运营,四十名工匠负责一个模具,一天可以出炮三门到五门不等,比起以前那种蜗牛效率,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有了铁模可用,桓震便立即着手改良火枪。枪管的问题很快获得解决,枪模只不过是炮模的微缩化而已,只要有了铸模,大批生产很是简单。膛线却十分费难,他只知道膛线就是螺旋线,却不知道如何在枪管上加上膛线,更不知道怎样的膛线才是最好的。 尝试了许多次之后,终于还是岛上一个曾经做过壶匠的士兵,想出了一种长柄钩刀,实际就是在铁棒上嵌装一小片具有一定倾斜度的刀刃,将枪管固定,用钩刀伸进去反复拉动数十次至一百次不等,就能弄出一条膛线了。只是钩刀刀刃要求的硬度甚高,要花费不少时间力气才能锻造出一柄。经过反复比较,最后确定四条右旋膛线能够达到的射击距离最远,有一百五十步左右。在一百步上射击皮甲,已经可以射穿两层。如果将来改良弹丸,大概还可以提高穿透力。 另一方面,他向朝廷要求加派工匠,也有了回复,等到秋后就会有五百人来到岛上。李经纬在遵化经营铁矿,也十分顺利,觉华岛这边每天都要大量的铁,基本全是从他那里低价购进的。照着桓震的吩咐,遵化铁矿的所有工人,都是山西和陕西招募的饥民,可是一个矿能有多大能力?陕西饥荒不止,叛乱早晚还要爆发。其间崇祯两次下令赈灾,但地方官得了赈银,往往转手塞入自己腰包,秦晋之地民不聊生依然如故。 袁崇焕那边,自他在广东接到了回任的诏书以后,并没立刻返回辽东,而是在家乡又耽搁了一段时间。到了四月,崇祯皇帝实在等的不耐,于是再次下旨升他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相当于抗清总司令了。这一回袁崇焕才离粤赴京,七月,到达北京,崇祯在左安门平台召见,袁崇焕提出三大原则:“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以及“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向崇祯许下了五年平辽的诺言,皇帝很是满意,对他大加赏赐,言听计从,信任之专,恩遇之隆,实是罕见。 这段时间以来,宁远缺饷很是严重,士兵已经四个月不曾见过饷银的面了。桓震明知七月底就要爆发兵变,可是却闷声不响,存心要崇祯陷入无钱可用的境地,然后才好设法说服他从海上取利。每日只是埋头造炮,造得的大炮除供应本岛防御之外,就用船只运送上岸,分发到宁远锦州等地。这段日子,过得倒也安宁,然而每每想到陕西局势日复一日地恶化,心里就如同火烧,万一当真重复了昨天的故事,那可怎么是好?他并非没有法子挽救局面,但军国大权在皇帝的手里,他说不,又有谁能反抗? 宁远既然缺饷,觉华岛也不能置身事外。近来士卒已经开始浮动,陈兆兰与诸葛佐努力弹压,哪里有半分成效,工匠们也是人心思钱,甚不安定。桓震没有办法,不得不想方设法地筹措银子。正在捉襟见肘之际,忽然收到京中传来的一份邸报,说是郑芝龙归顺朝廷,官海防游击,桓震听得这个消息,不由得喜出望外,他以往对郑芝龙的认知仅限于他是个著名海盗,是郑成功的父亲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是在这个时候接受了明廷招安的。这么一来,他心中又有了一个主意,只是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替他办这件事情。 数日来一直不住盘算,就连吃饭走路,也总是呆呆思索,好在他是岛上级别最高的官员,只有人家躲他,没有他躲人家之理,就算出着神撞到别人,也没人说他不是。这天吃过了早饭,又照往常一样先去炮场,再去枪坊巡视,不料刚到龙宫寺门前,便见一队士兵,押着一个囚犯,从寺门经过。桓震心中好奇,拦住询问,却原来是捉住了一个倭寇的探子。 他深以为奇,不是说万历之役以后倭寇已经气数尽丧,怎么这时候却又捉住了探子?而且在他直觉之中,倭寇一直都是为祸东南,现下怎地又到了北方来?而且还是军事重地觉华岛,难道倭寇同建虏竟然已经勾结起来了么? 愈想愈不对劲,索性也不去巡查了,直接跟在那队士兵后面,到了都司衙门去。所谓都司衙门,也只不过是几间普通房屋而已,陈兆兰与诸葛佐平日便在这里办公,桓震倒是甚少来访。两人见他来到,自然要见礼一番。桓震也不罗嗦,直接请求参与审问那个倭寇探子,两人却答应得甚是爽快。 很快那探子给带了上来,跪在地下。桓震叫他抬头,细看他容貌,确是皮肤粗糙,年龄说三十也行,说四十亦可,像个时常出海的模样。然而他本是从岛上水军之中捉来,水军日日出海,那又有甚么出奇? 只听陈兆兰一拍桌子,喝道:“兀那倭匪,还不快快供招,几时混入我军水师,究竟意欲何为?”那人俯首道:“标下并非倭寇,请大人明察。”陈兆兰冷笑道:“同队之人已经将你出首,你还有甚么可说?”那人低头不语,陈兆兰更怒,就要唤旗牌来军法从事。桓震连忙止住,叫那人抬起头来,看他眼神,却无丝毫躲闪,显见其心不虚。瞧准了冷不防大喝一声:“ぶしどう!”,这是日文中的“武士道”,如果这人真是日本人,或者在日本呆过,必然不会无动于衷,可是瞧他的样子,似乎完全没听到自己说些甚么一般。 他心中更疑,和声问道:“你是谁部下的士兵?叫甚么名字?”那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是左营水军,名叫吴用。今日一早还没起身,便给同帐之中几个伙伴捆绑了押来,连小人至今也不知为何。”桓震只觉这人过于镇定,似乎其中有些蹊跷,眼珠一转,笑道:“我瞧你不像倭匪。”忽然一拍脑门,大声道:“啊!本官明白了,定是你与同队的士兵中间生了怨恨,他们有意诬栽你的,是不是?” 那人却摇头道:“小人并不曾与他们结怨。”倘若他打蛇随棍上,顺着桓震之话胡诌一番,桓震必定会要陈兆兰对他详加审问;可是他居然一口否认,却教桓震不能不有两分意外。 转念之间,已经明白,这人应当不是一个倭匪。可是一个寻常士兵,遇到这种事情,怎么能如此镇静?此人的来历,倒是值得考究一番。可是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撬开这等人的口,大约不是甚么简单事情。他方才与吴用对话之时,已经十分留心他的口音,虽不能准确断定籍贯何处,但不是北方人那是无疑的了。 他一面在那里盘算,陈兆兰已经不耐烦再问,喝令亲兵将他押下去,候下次有船回岸,解送宁远给总督王之臣审问。桓震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可是毕竟陈兆兰才是岛上守将,自己虽然品秩高过了他,却也不好多加干预。 好容易到了夜间,桓震独个儿悄悄摸到岛上关押罪卒的所在,守军便不认得他,也认得他的官服,当下放了行。不费甚么力气,便找到了吴用,看来那时候倭寇已经不是大患,对他的关押很是松懈,连重枷也不曾上,只是用了手脚镣铐。 桓震站在他面前,冲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倭人。”吴用“嗯”了一声,并不答话。桓震续道:“然而我也知道你不是个寻常水军。”两眼笑眯眯地盯着他,道:“你是愿意告诉我,让我帮你脱罪,还是将你当作倭寇,送回岸上去斩首示众?”吴用似有动容,然而只是片刻间事,旋即又闭上了眼睛,一语不发。 桓震哈哈一笑,道:“此刻你心中定是想,‘死则死耳,有甚么大不了?’是也不是?”吴用睁开眼来,瞧了他一眼,仍不答话。桓震续道:“汝本非倭,而坐倭死,可怜啊可怜,可叹啊可叹!”吴用面上肌肉微微跳动,轻叹一声,别过头去。 桓震知道他心中不能毫无动摇,忽然又道:“私はあなたに逃げるように手伝う!”却是说“我助你逃走”。他一早已经断定,此人虽然不见得是倭寇,却必定与日本人关系密切:寻常人听得自己大吼那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至少也要面露疑色,就如陈兆兰一般,可是他脸上神情却没丝毫变化,这是其一;有辩解的机会而不辩解,这是其二;不愿以倭寇之名而死,这是其三。有了这三点,桓震才决意再试他一试。【在下我的日语是半吊子,不知道有没有搞错语法……靠啊,日文的语法真tm不是人学的,难死了。】 这一诈果然见效,吴用虽然刻意掩饰,仍是忍不住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全是惊讶之色,一闪即逝。 桓震大笑,道:“你何必再骗我?你听得懂倭语,是不是?”吴用额头见汗,过得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桓震大喜,笑道:“这就对了。老实对本官讲,你是何人?为甚么要在水军中潜伏?”吴用叹了口气,道:“小人哪里是潜伏?只是借以避祸,苟延残喘罢了。”桓震给他勾起了兴趣,竖起耳朵听他讲完了整个故事,不由得暗自开心,自己正愁找不到人去勾搭郑芝龙,这不是老天给他送来了么? 起8T点8T中8T文8T网8T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六回 (时间:2005-6-2618:2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864) 强推了……我好高兴,呵呵!看我这本书的读者:如果你自己也在写书,可以到我的书评区发个广告。要是我喜欢你的书的话会帮你置顶的……算是我对各位的回报。 另,读者群12183990继续欢迎各位加入。 原来此人是个中日混血,他的老爹便是万历十五年来浙江骚扰的一个倭寇,临去之时将他的老娘掳上船去,带到日本做了妻子,不几年便生了他。又过得十几年,老爹死了,他娘思乡情切,百般设法,由海盗带着回了中国,一路在船上受尽种种侮辱,那也不必说了。 本以为回到故乡便可以安度余生,哪知乡人知道他母亲当年是倭寇掳了去的,纷纷前来欺凌,不上两年,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点积蓄荡然无存,吴用年已二十,乡里之间没一个女子敢嫁给他的。忽然一日族长又来勒索,吴用一气之下提刀将他杀了,从此改名换姓,远遁他乡。适逢招募水军,他从小随倭寇老爹跑船,对海上事务很是熟悉,当下便去投军,辗转多年,给调来守卫觉华岛。 他平日小心掩饰自己身份,然而前几日偶然给派上岸去公干,听得一个同乡行商说起,母亲在他走后不久,给乡中土豪逼嫁,已经自杀死了。他心里很是悲痛愤怒,大约晚上不经意间梦呓几句,给同住的士兵听了去,这才搞到如此地步。 桓震听完了,两手一拍,道:“包在我身上。明日再提审时,你只说自己是四川嘉定州人便是,我自会替你分辩。”说着教了他几句四川土话,这才离去。 果然次日桓震推说夜间思索,觉得这人身上疑点重重,要请陈兆兰再行审问。陈兆兰不虞有他,一口应承。这一次审问,吴用态度大变,十分合作,供说自己原籍乃是四川。桓震一听,当即大惊小怪地同他攀起同乡来,两个人互说川语,很是热络。总兵大人的同乡自然不会是倭人了,陈兆兰只觉自己得罪了上司,连连赔罪不止,桓震一面不住安慰,一面暗自好笑。 桓震帮他,却是为了要他替自己办事。数日之后推说采办煤铁人手不足,向陈兆兰借了一队水军,其中便有吴用在内。途中,船在山东入港,吴用下锚时候不慎落水,水军搜救一番,连尸首也没找着。 岛上的日子很是平淡,又是波澜不惊的十几天过去,桓震一面时时留心宁远方向动静,一面焦急盼望吴用的回信。一面是坏消息,一面是好消息,等来等去,终于还是坏消息先来了。七月二十五日这天,宁远军士哗变,捉了巡抚都御史毕自肃,向朝廷索饷。 消息到了陈兆兰、诸葛佐这里,就再没朝下传达,只叫桓震一人知道了。万一觉华岛水军有样学样,闹将起来,那可不是好玩的。其实觉华岛固然也有许久不曾发饷,但毕竟岛上有一个大粮城,士兵吃得上饭,一时间还不至于立刻激反。 桓震听得陈兆兰对自己通报,心中砰砰直跳,暗想就在此时,定了定神,对陈兆兰道:“陈指挥以为眼下当如何自处?”陈兆兰想了一想,回道:“自然是稳定岛上军心为要。”桓震点头道:“老兄果然高见。只不过倘若宁远这么闹将下去,觉华岛早晚也要波及。”陈兆兰脸色发白,道:“下官既食国禄,当为国而死。”桓震哈哈一笑,道:“你一死固然容易,然而死有何益?宁远、觉华一乱,可又给建虏机会了!” 陈兆兰冷汗直冒,颤声问道:“那……那怎么办?”诸葛佐一直不曾说话,此时也出言相询。桓震心中却有一个法子,只是不能现在说出,当下摇了摇头。心想不久袁崇焕上任,兵变很快就会平息。然而倘若任由他凭借威望敉平事端,那就留下了一个大大隐患,银子的问题不彻底解决,以后锦州、蓟镇乃至全国各地,都不得安宁。因此他一早已经打定了主意,非借这次兵变迫使崇祯皇帝从海上寻找财源不可。 郑芝龙就是他计划当中的一部分,吴用所以忽然消失,就是暗地里前去联络郑芝龙。桓震并没告诉吴用太多的东西,只给了他一杆自己新近试制的佛郎机手炮,那是仿造佛郎机的后装结构,配合上类似火枪的燧发装置,并且加装了膛线,重量比火枪要重得多,约有三十斤上下,须得扛在肩上发射。他还要吴用转告郑芝龙,船上的火炮他们也能造,而且造得更好。郑芝龙这个海盗,决不会对利炮无动于衷的,桓震这个火器局的制炮水平,差不多是当时全国最高的了,能从他这里买炮,郑芝龙会送上门来的。 可是眼下吴用还没回来,兵变已经发生了。想了一想,对陈兆兰道:“宁远兵士扣押了毕大人,须得紧急驰援才是。请陈指挥拨五百精兵,本官要去宁远走一走。”陈兆兰有些犹豫,照例说桓震对岛上军队并没直接指挥权,这一条命令他是无须遵奉的。可是不论如何他总是自己上司,何况宁远那边巡抚已经给捉了起来,倘若事态平定之后,追究起自己不援之责,那也颇不好办。在他本意之中是十分不想趟这混水的,既然有桓震出头,免去了自己若干干系,那是求之不得,当下一口答应,自去调配人手。 陈兆兰果然实在,给桓震的五百水军,都是岛上的精锐。桓震很是满意,离岛之前每人先发了十日军饷,这还是他从火器局的经费当中挪用来的,这么一挪,可连买铁的钱都没了。五百军分乘四只快船,很快便过海上岸。桓震不敢迟缓,下令全速赶路,二十八日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宁远城。他下令在城外五里扎营,自己带了五个士兵,便装入城,先去探听消息。 宁远城的情况,比他想象之中还要严重。城门洞开,不见守卒,街道上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勇,有的衣冠不整,骂骂咧咧;有的提着酒壶,跌跌撞撞;还有的擅自离队,不受节制。宁远商民给兵变吓坏了,纷纷紧闭大门,不敢出来。 桓震走在路上,一面留心避开那些乱兵,一面四下张望,想知道他们将毕自肃关在哪里。忽然一个军士同自己擦身而过,嘴里一面骂骂咧咧地道:“龟儿子的,不顾老子们的死活,也不要他们好活!老子入你先人板板!”却是一个四川人。桓震乍闻乡音,却有些亲切,跟着又听一个南方口音的道:“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在前方卖命,饭都吃不饱,他们可坐在帐篷里听歌观舞、喝酒吃肉玩女人。朝廷军饷,都给这帮黑心肝的老爷们贪了。” 他低头快步走过,愈往城里,愈是乱哄哄地,巡抚衙门前聚集了不少人。定睛一看,谯楼上竟绑着宁远的几个军政首脑,毕巡抚、总兵、通判,个个衣衫凌乱,低着头没精打采。桓震站在人群中观望,只见谯楼上几个士兵,手执长矛来回巡逻,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提了一条皮鞭,将官员们挨个抽打,抽得他们杀猪也似地哀嚎,声音震天价响。 那汉子出一阵气,悻悻地去了。桓震心中暗自盘算,倘若毕自肃竟给活活打死了,这场事端就要超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看来还是先要设法将毕自肃弄出来才成。然而自己手里只有五百士兵,弹压那是无从说起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城里还有没有能主事的官员。瞧巡抚衙门那个样子,多半是进不去的了。想了一想,还是正式与叛军交涉的好,当下出城回营,要带军队进城。 哪知一到营中,便听得士兵禀告,说是兵备副使郭广初现在营中。 他却是从关内来,路上听得宁远兵变,不敢贸然入城,见到城外有军队扎营,一问之下是觉华岛水军,便暂且留了下来。桓震论右佥都御史的品级高过了他,然而总兵官却须受兵备副使节制,【兵备副使同右佥都御史都是官,而备虏总兵官是职。】是以便自居下级,道:“卑职闻得宁远哗变,当即领水军五百前来,俾能补救万一。既然大人来此,当供差遣。”他话说得很是客气,郭广初也就不好倨傲无礼,谦逊道:“桓大人何出此言,此处当以桓大人为首才是。” 桓震微微一笑,道:“震今日带几个士兵,便装进城去查看了一番,似乎整个宁远都落入了乱军手里,毕大人、朱大人都给他们捆绑在谯楼上拷打。”郭广初两手微微发抖,道:“那……那可如何是好?”转了两个圈子,道:“须得设法将毕大人救出来才是。”桓震点头道:“正是。明日震要亲自去同乱军首领谈判,不知郭大人可要同去?” 郭广初瞧起来一副害怕的模样,终于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桓震只觉此人虽没甚么本事,却是个敢负责任的汉子,不由得对他有些敬重起来了。 桓震叫人进城去送信,说右佥都御史、备虏总兵官桓震偕同兵备副使郭广初要见他们首领。过得大半日,送信的回来,说兵变首领张正朝、张思顺兄弟,请两位大人在巡抚衙门说话。桓震知道进了巡抚衙门就等于落入了对方的掌握,虽然不愿去,可是目下态势敌强我弱,不得不暂时屈从。次日一早,便同郭广初两人一道前去赴约。他心里明白,带五百人同一个人不带,其实并没甚么分别,宁远十五营兵,哪里将他区区五百人放在眼里? 到得巡抚衙门,就有两个辽兵带他二人进去。一个不满三十的黑须汉子高踞正堂,瞧见桓震只两人单身前来,一个随从也不曾带,不由得便是一怔,继而笑道:“哈哈,好!桓大人果然英雄豪杰,正朝十分佩服。” 桓震知道他便是张正朝了,拱手道:“不敢。桓某不过吃一份皇粮,哪里及得上张老兄。”张正朝听出他话中讥刺意味,也不在意,指着下首两张椅子道:“请坐!”桓震大咧咧地拖一把椅子坐了,摆手示意郭广初也坐了下来。 两人目光对望许久,桓震忽道:“你们要怎样才肯罢手?”张正朝冷笑道:“弟兄们只不过想寻一条活路,补发咱们四个月的军饷,一切好说,否则,”嘿嘿冷笑一声,顺手从腰间抽出刀来,喀嚓一声削去了桌子一角,顺手将刀拍在桌上。桓震心中默算,宁远城七万余士兵,一日军饷要一千五百两,一个月就要四万多银子,四个月十数万,他到哪里弄去? 卷二国之干城最近公告 (起4Q点4Q中4Q文4Q网时间:2005-6-2811:1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90) 由于本人毕业离校带来一定的不便,因此不能继续以前每天一回的频率了,今天一次性5回,接下来5天不再。5天以后再5回……依此类推直到我解决了上网问题为止。请继续支持……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七回 (起5S点5S中5S文5S网时间:2005-6-2811:1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81) 当下摇了摇头,道:“那不可能。你要知道,毕大人并没贪污你们的军饷,朝廷不发银子,他也是无法可想。”张正朝道:“咱们不管是谁不给银子,总之今次若不补饷,弟兄们决不善罢甘休。”桓震叹道:“那又何必?倘若毕大人给你们拷打致死,非但银子拿不到一分,罪过反而更重,擅杀朝廷命官,你有几个人头够砍?”张正朝咬牙道:“左右活不下去了,莫若大伙儿同归于尽罢!” 桓震暗暗心惊,心想这是一个亡命之徒,同他讲理是讲不通的。 一人快步走了进来,伏在张正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正朝神色一变,低头沉思片刻,忽道:“先发两个月饷来,咱们便放了毕总兵。”桓震心中奇怪,何以这人竟会忽然转了态度?莫非毕自肃已经快要死了么?摇头道:“不成,两个月也是太多。”张正朝面露怒色,却又忍住了没发作,低低哼了一声,道:“那么六万,不可再少。”桓震更加确定毕自肃已经伤重,讨价还价道:“五万。” 张正朝一伸手,掀翻了桌子,几个辽兵闻声奔入,人人擎刀,环立周围。郭广初早已唬得面无人色,心中只是埋怨桓震不知好歹触怒了乱兵。桓震不慌不忙地直视张正朝,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五万。”张正朝捏紧拳头,目光炯炯地瞪着桓震,瞪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松开了双拳,道:“就是五万,三日之后便要见银子,否则毕自肃性命难保。”两人伸出手来,击掌为誓。 回到城外军营,桓震便问郭广初有甚么法子凑起五万银子。郭广初道:“城内存银原有二万,想必都已给叛军掠去。为今之计,只能向宁远商民谋借了。”桓震也觉只有这一个法子,点头道:“就是如此。明日请大人与我一同入城去募借。” 说是募借,他身后跟着气势汹汹的五百兵丁,个个端着火枪,哪里有人胆敢不借?桓震倒是十分认真,一个个地打下了欠条,两天下来,已经有了三万多,还差不足两万。他不知毕自肃能够再坚持几天,想一想袁崇焕还要六七日才能到达,就算宁远等得,毕自肃也未必等得,还是先设法筹钱的是。可是宁远家家户户已经给他走过一遍,哪里还有余钱? 正在营中发闷,忽然兵士来报,说有个行商,在外面定要求见。桓震心绪正差,哪里有兴趣见甚么人,正要挥手赶出,忽然回过神来,行商?商就是钱,怎能不见?连忙叫人请了进来。 那行商穿着一件连帽大氅,进得营帐,将帽子除去,桓震一看他面貌,不由得大惊,霍然跳了起来,指着他叫道:“你……你……怎么是你?” 那人却是李经纬。桓震见到他此时在这里出现,已经是十分惊讶,而李经纬下面的一句话,却叫他更是张大了嘴巴,许久合不拢去。他带了三万两银子来! 宁远兵变的第二天,李经纬便知道了消息。其时他正在唐山购炭,听说宁远闹饷,当即带了原本买炭用的三万银子,兼程出关,赶赴宁远。 桓震瞧着他,心中只觉此人很不简单。投以木瓜,必望琼瑶,李经纬在自己最需要钱的时候雪中送炭,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甚么?这三万银子,是要,还是不要?一时之间,桓震有些难以决断了。 李经纬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谄笑道:“经纬受大人恩惠不浅,区区三万两,只是略表心意,请大人莫要嫌弃。”桓震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然而自己眼下又确是需要这笔钱。想了一想,提笔写了一张欠条,盖了自己官印,从印鉴中间一撕两半,将一半给了李经纬,道:“这钱是本官借你的,日后必定归还。”李经纬连连点头。 这一来便有五万银子可以换回毕自肃了。桓震再度入城,与张氏兄弟交易,将他抬了回来。堂堂一个毕巡抚,几日来给捆绑拷打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桓震顺便从城里叫了个大夫,就在自己营中给他疗伤。 毕自肃一连昏迷了两天,到第三天上才醒了过来。桓震听说,便亲去看他。宁远兵变之后他可是自杀了的,不能不善加防范。毕自肃见桓震进来,长叹一声,垂首道:“毕某无颜见天下人。”桓震默然无语,心想整个大明天下处处如此,你一个巡抚,又能怎样?劝慰一番,也不管他听进去与否,令士兵好生照料,实际却是怕他自寻短见。 算算日子,袁崇焕差不多也该到了,他派出游骑,每日向关内方向打探,果然八月七日这天,袁崇焕单骑驰至宁远城下,听得桓震在城外扎营,郭广初毕自肃也在营中,便先来见三人。 他对于桓震处理的方式很是满意,至少将毕自肃平安救了出来,乱兵也暂时得到安抚,不致出现大的变乱。当下几人一同商议下一步要如何办法。袁崇焕道:“明日崇焕当单人独骑,往说哗变士兵,敦促他们返回营伍。”桓震知道凭他的威望,做到这一点应该没有问题,可是这以后又怎么办?躬身道:“督帅胆略过人,卑职敬佩不已。可是督师是否想过,宁远士兵究竟因何哗变?” 不待袁崇焕回答,又道:“督帅亲身入营,必定能平息事端,然而兵变是因欠饷而起,户部一日不肯补饷,今日平服而明日复叛,锦州蓟镇都是一般,到那时候,难道能指望处处皆有袁督师么?” 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尖锐,袁崇焕心里却明白很是有理。他自己在出京之前,也曾经同皇帝再三强调,“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当时各部尚书虽然都是唯唯诺诺,但当真办起事情来便有诸多推搪,不是事事相应,倒是处处掣肘了。他深知官场积弊,知道朝廷若不发饷,决难消除这个天大隐患,可是要发饷谈何容易?离京前去过一次户部,大明国库也已经十分空虚,根本没法应付辽东每年四五百万的庞大开支了。 桓震也是知道那时的情况,袁崇焕平定兵变之后便向朝廷请饷,然而户部无钱,皇帝又不愿发内帑救急,结果宁远方定,锦州、蓟镇等处又发生士兵哗变,崇祯被迫无奈,只有照袁崇焕请求的数目打了个四折,这点钱哪里够三镇分?结果弄得边关将士个个心寒,再也不肯出力卖命。更严重的是,经过这一次,崇祯第一次对袁崇焕起了疑心:你袁蛮子再三再四地向我要银子,还说甚么不给钱士兵便要哗变,莫非是在威胁我么? 他既然知道事情将会这样,那就要尽全力阻止。取出一份早预备好的奏折,递给袁崇焕,道:“督帅请看。”袁崇焕打开来细读,却听桓震在旁道:“卑职当日在朝中时候,便曾向陛下进言,要求与海外诸番贸易。当时陛下以不合祖制驳回。然而近来天灾愈重,辽东花费年年加巨,我大明财政已经左支右绌,再不新辟财源,恐怕……”袁崇焕沉声道:“恐怕要丧师辱国!”桓震低头不语。袁督师是明白人,不需要自己多费口舌。 袁崇焕看完了奏折,沉思道:“百里说要通海贸易,本院以为,构想尚可,只是如何着手才好?”桓震道:“督帅离京之时,恰逢一个叫做郑芝龙的归顺,督师可曾听过?”袁崇焕凝神细思,道:“本院记得了,那是一个福建的海贼?”桓震点头道:“正是。”摊开一幅东南海图,指着菲律宾一带道:“此处乃是东南海上财利渊薮,现下尽为郑氏所据。然而附近海盗,多有不服其管者,往往相互争竞。”压低声音,道:“我若结好郑芝龙,助其剿灭周围海贼,参股贸易,何愁财源不开?”袁崇焕反问道:“参股?” 桓震一怔,这才想到自己无意中带出了现代词汇,连忙解释一番。袁崇焕听明白了,沉吟道:“这却是好,只是眼下军饷尚且不继,哪里有余钱去通番贸易?”桓震大喜,心想只要你赞同开海便好,袁崇焕的名字往奏折上面一写,凭空就加重了不少分量。至于用甚么入股,以后再来告诉你不迟。当下只推说自己还没想到,容待再议。 袁崇焕也不再问,自去准备明天入城。果然次日袁崇焕单骑入营,凭借他在辽兵当中的威望,终于劝说哗变士兵返回营伍。跟着捕十五人枭首示众;斩知谋中军吴国琦;责参将彭簪古;黜都司左良玉等四人。首谋张正朝、张思顺兄弟,因为是操炮好手,宁远军中无能过之者,特许前锋立功。 桓震听说左良玉也在受责之列,当即替他求情。袁崇焕不知这个都司同桓震有甚么关系,疑惑一番,终于还是没有答应。毕自肃给朝廷撤职,回关内的路上,在左卫上吊自杀了。 袁崇焕对朝廷终于还是抱着一分希望,平定兵乱之后,立刻上书请饷,果不其然,崇祯一毛不拔,满朝大臣更是兵马不知,钱粮不知,只知道大谈“兵清自然饷足”,周延儒更说甚么倘若袁崇焕与士卒亲若父子,自然能叫部下“罗雀掘鼠”,现在士卒哗变,那分明是袁崇焕品德不够了。 十月初章奏批回,袁崇焕气的大骂不止,崇祯固然是骂不得的,韩爌是他座师,也不好无礼,然而首辅以下官员,无不受了他的广东三字经。心想果如桓震所言,朝廷真是指望不上的了,忽然想起曾听他说过海上贸易之事,这也是一个财源,至于皇帝是不是怪罪,他袁蛮子才不理这些,你要我守土打仗,就须得给我银子,你不给我银子,难道还不准我自己想法弄银子么? 起5S点5S中5S文5S网5S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八回 (时间:2005-6-2811:1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21) 那时桓震已经回觉华岛上去了,袁崇焕叫人召他来宁远议事,见面便问他有甚么法子从海上取利。桓震神神秘秘地一笑,道:“卑职想先请督帅见一个人。”说着拍了拍手,门外一人应声而入,在袁崇焕面前跪下,道:“觉华岛水师左营标下水军吴用参见。”袁崇焕疑心不定,瞧了桓震一眼,心想你叫这个水军见我作甚? 桓震叫他起来,道:“将你昨日对我所说之话,对袁督师再说一遍。”吴用躬身道:“是。”说着将自己南下联络郑芝龙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他自从在山东诈作落水,便带着桓震给他的佛郎机手炮,一路直奔泉州,寻到了郑芝龙。也是他赶得巧,再有几日,郑芝龙就要出海,那时等个半年一年,也是寻常。 郑芝龙听他说明身份来意,看了那手炮,果然十分感兴趣,只道桓震想要卖火炮给他,当下叫一个兄弟郑芝豹,随同吴用一起来觉华岛看货。吴用不敢随意带人进岛,因此将他留在了登州,自己先行回来向桓震禀报。 袁崇焕听得吴用说道要卖火炮给郑芝龙,眉头愈皱愈紧,忽然道:“不可!彼海盗耳,怎能以利器相授!”桓震暗叹袁崇焕的观念果然也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当下委婉劝说一番,只说郑芝龙虽然曾经横行海上,现下已经归顺朝廷,做了镇海总兵,同是一朝之臣,总比建虏外人要近上许多罢?何况郑氏海军实力很强,倘若以后能够为我所用,从海上出击建虏,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的设想,便是提供船载火炮给郑芝龙,作为启动股份,在郑氏贸易所得之中分红。以后赚得了钱,便可用银子入股。言语之间,极力夸大海上贸易的利润,说得仿佛只要参与进去,辽东军饷便不用担心了一般。 袁崇焕听了,固然有些心动,却仍是不能完全放心,一来他虽曾听说桓震主持火器局,大大提高了造炮的效率,却并不知道究竟能造得多快;二来私自买卖火炮,万一给人参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自己一旦给撤职查办,辽东谁来经营?沉思良久,只说要再深思熟虑一番,叫桓震等人先行休息。 他的这些担心,桓震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次日求见之时,便力请袁崇焕亲自往觉华岛火器局视察。袁崇焕看过了宁远城中装备的新制式大炮、火枪,也想去瞧瞧制造这些火器的作坊是个甚么样子,当下欣然答应。好在宁远去觉华岛很是近便,自己离开一两日也不打紧。 到得岛上,桓震领着他逐个作坊参观一番,火器局开办近一年来,已经从当初下辖炮场、枪坊两个部分,发展成了一个拥有枪、炮、弹、药、火雷五个专业部门的大兵工厂,岛上工匠除朝廷调拨的之外,还有桓震从山东河北等处招募来的,共计一千二百人,分在各处工作。场地也已经不局限于龙宫寺,在寺南又扩建了一个新局,专事制造弹药。现在如果材料供应能够保证,全力开工,生产能力可以达到日产炮三十门,枪五百支,火药三百斤。只是煤铁等物都要从关内运来,加上朝廷拨款总是不足,因此实际上远不能达到这个水平。枪炮的品种也有了很多发展,采用了定装子弹之后,后装枪终于给研制出来了,限于士兵使用教学上的困难,还没大规模投产。不久之前还有工匠发明了一种五弹连发枪,不过性能上存在一些问题,仍在试验之中。 炮这方面,桓震自己设计了一种炮架,能够上下左右多角度旋转,安装在炮身同炮座的连接处,大大提高了瞄准的效率。只是这种炮架需要强度较高的材料,不太容易制造,因此并没普及。佛郎机炮在桓震手里得到很大发展,开发出了许多新品种,比如叫吴用拿给郑芝龙看的那种手炮,采用小型开花炮弹,单人发射,射程可以达到二里,伤害力也很强。 袁崇焕试放了前装火枪,跟着拿着一支后装火枪,不知道应当怎么装弹。桓震接过来,伸手向一名亲兵要了一颗纸壳弹,从枪尾装上,递给袁崇焕,示意可以放了。袁崇焕举枪瞄准,击中二百步外的靶子,铅弹在靶心穿了一个洞,嵌在了靶里。转头对桓震道:“此枪固然利害,只是要士兵学习使用,实在太过麻烦。” 桓震见他一语道破自己迟迟不大规模投产后装枪的缘由,不由得十分敬佩,躬身道:“正是。”话头一转,又道:“然而若换用后装火枪,填弹至少快了六七倍不止,一旦士卒操习熟练,那可就锐不可当。”孙元化在旁道:“正是。元化从军若干年,制造的枪炮数不胜数,如桓大人这般的奇才还是第一次遇到。桓大人所言很是有理,请督帅详加权衡。” 袁崇焕素来相信孙元化的眼光,听得他也如此说,不由得有些心动,思索片刻,道:“那么宁远、锦州两城,每城先装备一营,待其练习熟稔,然后相互教授。初阳,你从岛上拣选善用此枪之人,到宁、锦二处教习士兵。”孙元化很是高兴,当即答应下来,随即请他给两种火枪命名。袁崇焕想了一想,道:“这一种前装火枪,可以叫做镇虏,另一种便叫做破虏好了。” 他又去看了线膛炮试射,跟着一一检阅岛上各处,很是满意,大大表彰了桓震一番,却绝口不提与郑芝龙合作一事。当晚,桓震独自去他房中求见,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担心如此利器,流入外人之手,会不会辗转为建虏所得?当下笑道:“督帅有所不知。便是我们再怎么防备,建虏早晚还是要得了去的。卑职以为,只有咱们自己不断造出更加厉害的火器,才能永远盖住建虏一头,所谓镇虏破虏,也才当真可以枪如其名。”他在火器局近年,对于中国工匠的创造力愈来愈有信心,许多东西自己只是知道一个大概,然而描述之下,他们有了创意,经过一番刻苦研究,有的居然就能造成。因此说不断创新,这并非一句空话。 袁崇焕沉吟道:“百里所说固然有些道理,然而倘若再也不能更上一层,那又如何?”桓震躬身道:“卑职有个请求,还望督师允准。”袁崇焕道:“你且说来。”桓震正色道:“卑职想设立一个炮学,专收工匠子弟,教以火器制造之学,不以门户师徒藏私,俾能博采众家之长,这才能屡有所得。”袁崇焕点头道:“主意甚好,你自己去办,不用再行请示。然而名字叫做炮学,未免太过不雅。”想了一想,道:“不如叫做定辽书院罢。”桓震大喜,顺势请他题写匾额,袁崇焕也不推辞,欣然写了。 桓震心想,郑芝龙之事终于还是要解决,当下又小心翼翼地提起。袁崇焕叹道:“本院实在不敢如此冒险!然而若能弥补辽东军饷,本院一身荣辱,又能算得了甚么!百里,上奏折之事不可再提。此事万不能给人知道,明日本院便上奏,要你独任觉华岛总兵,以后这桩事情,就在你的身上了。若有甚么麻烦,本院自然一力承担。”桓震一转念间,便即明白,他是要自己私自去做这件事情,调开陈兆兰诸葛佐,这岛上便是自己全盘作主了。他心中十分感激,声音不禁有些发颤。袁崇焕又嘱咐两句不可泄密之类,就送他出去。 果然次日袁崇焕回了宁远,立刻上奏,要求撤去辽东、登州二巡抚,另外将关外总兵也尽行裁撤,仅留赵率教守关门,祖大寿驻锦州,何可纲驻宁远,是为陆上三总兵,又以桓震领觉华岛总兵,辖水军四营。孙元化本来是白身,也由他奏为山东右参议,兼整饬宁前兵备,留在自己帐前赞画。然而这样一来,桓震这边就少了一个帮手,袁崇焕记起当年在孙承宗部下的时候,同僚之中有一个叫做茅元仪的,也是精研火器,后来做到南京工部郎中。孙承宗给阉党罢官,他也就跟着赋闲,至今仍未起用,当下又请开复茅元仪官职,授副总兵衔,任职觉华岛。 那时正是崇祯与袁崇焕的蜜月期,奏折上去无有不准,很快便批了回来。桓震走马上任,倒也简单,只消从龙宫寺搬到都司衙门去便了。孙元化却仍留了一段时间,等待一个月后茅元仪到任,这才离开觉华岛前往宁远。 茅元仪这人,桓震以前只是知道个名字,见面交谈之后,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居然碰到了一个博学多才、文武兼备的军事科学家,他有一本著作《武备志》,今年二月间曾经上呈崇祯皇帝,很得嘉奖,然而嘉奖之后却也就再没甚么作用,叫他很是郁郁。桓震读了之后,拍案叫绝,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诸如屯田、水利、河漕、马匹,他书中都有详细论述,特别是其中《占度载》一卷,关于海防、江防的议论,正是他眼下需要的。于是便将整个火器局交给了茅元仪管理,自己只是带着几个技能熟练的工匠,继续研究改进新的枪械。 卷二国之干城七十九回 (起5G点5G中5G文5G网时间:2005-6-2811:1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96) 他既然得了袁崇焕的许可,便放手去与郑芝龙勾勾搭搭。郑芝豹给他请到岛上看了舷炮试射,两只眼睛都发直了,当下咬定了要购买。桓震却拿腔拿调地不肯卖他,定要拿一百门舷炮顶一成股本,郑芝豹不敢擅自做主,只得回福建去请示哥哥,临走时候还要桓震在他的船上装了一门新式舷炮。桓震也不怕他仿造,铁模铸炮当时全国只有他这么一个地方能做得到,而不用铁模是无法达到现在这种精度的。 果然郑芝龙一看之下,立刻意识到装备了这种舷炮,自己就可以扫平南洋海寇,独占贸易路线了,一成股本算甚么?当即令郑芝豹再来觉华岛,定购了三百门舷炮,言明由郑家负责运输。他担心桓震反悔,还特意叫郑芝豹带来十万银子,算是预付的货款,约定年底分红时候再行扣除。 桓震大喜,正在发愁没钱买铁,钱就送上门来了。然而他却并不怎么放心这个郑芝龙,既然历史上他可以投降清朝,那么就算背叛了自己,也不是甚么出奇的事情。想了一想,叫人送信给李经纬,让他以自己的名义去和郑芝龙打交道,作为回报,每年自己的三成红利之中,提出五分之一归他所有。李经纬倒是个商业人才,看准了这个机会,将桓震送给他的百分之六股本还给了郑芝龙,条件是郑芝龙船队每次出洋的时候都要带着他的商船,此外一切都不用他管,并且保证决不抢占他们的市场。郑芝龙心想有利无害,一口答应下来。 寶 書 網 W wW.Ь ǎ o S ん μ 7 。coM 过得两月,郑芝龙用桓震的大炮上了瘾,适逢他的旧党陈衷纪给另一个海寇李魁奇杀了,郑芝龙发誓定要报仇,顺便将李魁奇的地盘夺过来,因此又通过李经纬要向桓震要炮,可是却无论如何不肯再用股份交换了。恰好桓震也想要现银,双方一拍即合,议定舷炮八千两银子一门,手炮一千两。在郑芝龙那边固然很是高兴,这种炮在别处是花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何况打败李魁奇之后还怕赚不回本来么?而桓震从一门舷炮上面就能足足赚去五千五百两,这些卖炮得来的钱,除了应付岛上开支之外,剩下的全部给了李经纬,叫他经营取利。 这一年,桓震从郑芝龙那里分得了近二百万的红利,【林仁川统计,1641年6、7两个月,郑芝龙运往日本长崎的诸多货物中有白生丝25700斤,黄生丝15550斤,各种纺织品140760匹;1641年,销往日本长崎的各种糖5726500斤,总额估算,郑氏仅对日本贸易年平均出口约918万两,进口约738万两,利润约942万两。现在时间为1629年,况且计算的是郑氏总收入,因此在此数目上稍减。】李经纬那边,借助郑芝龙开辟的航路,有船坚炮利的郑氏水军保护,得以穿过荷兰人的封锁线,向马尼拉大量贩卖纺织品和珠宝、工艺品,半年间居然也赚了二百多万。其中桓震的资本本来只有四成,可是分利的时候李经纬定要对半分成,桓震心中有数,知道他甚么意思,可是不要白不要,银子送来,自然照单全收。郑芝龙那边,靠着火炮利害,逐一扫平南洋海盗,独占了贸易线路,家族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他的收入,除却供应本岛,其余的都上缴给了袁崇焕。那时全辽一年的兵饷开支四百八十万,光桓震这里就解决了二分之一弱,袁崇焕十分高兴,自觉当初支持桓震做这件事情是对了,他向朝廷要钱少了,朝中大老高兴还来不及,干么要寻他麻烦?何况桓震这事做得很是秘密,郑芝豹的船队几次进港,都是夜间,岛上又是自己说了算的,简直是为所欲为。 这些都是后话,再说回桓震自从接手了岛上水军以后,吸收上次给后金兵登陆作战惨败的教训,对四营水军进行严格的陆战训练,除却新式破虏枪之外,还加强冷兵器的使用技巧。火器局那边,枪炮都没甚么大的进步,机关连发枪试验屡屡失败,只是在原先佛郎机炮的基础上又发展了几种不同规格的火炮而已。倒是火雷作坊,将原始的水雷“混江龙”加以改造,研制出了一种延时爆炸的水雷,取名叫做龙王炮。 这一年后金十分安静,并不曾来骚扰,据锦州那边传来的边报,是忙于征伐蒙古林丹,无暇西顾了。袁崇焕看自己这边整顿还没完成,也不轻易出击,双方就这么平静地僵持了一年。 然而与此同时,陕西的局势却一天胜似一天地紧张,饥饿的农民不堪压迫,纷纷起来造反。虽然李经纬听了桓震的吩咐,凡是军方资金开办的手工作坊,一律从灾区招收工人,可是杯水难解车薪,饿死的人依旧愈来愈多。 桓震计算日子,大约明年崇祯裁撤驿站之后,李自成就要造反。年来他向崇祯递奏折已经递得没了信心,几十封奏折上去,都如石沉大海,崇祯皇帝不知是没有银子,还是不舍得银子,总之对陕西灾情总是视若罔见,桓震连吓带求,也没法从他的内帑里讨出一点来。 就在要钱与反要钱的拉锯战中,王嘉胤终于在陕西府谷县竖旗造反,这年冬天,王嘉胤部与澄城杀官的王二会合,有众五、六千人,在延庆的黄龙山聚集。崇祯皇帝并没将这一小撮流贼放在眼里,只是诏当地总督征剿,哪知贼众愈剿愈多,总督又不敢据实禀报,事态一天天拖下去,愈来愈是严重。 转眼之间到了除夕,袁崇焕忽然叫人送信来,请他去宁远城中过年。桓震虽然奇怪,仍是将岛上事务交代给了茅元仪,自己上船回岸。到得宁远,果然是一派年节景象,虽在边关,也不少逊,他也无心凑甚么热闹,直奔督帅衙门,赫然发现赵率教、何可纲都已经到了,还有些自己认不完全的,不过看服色,都是关外的高级将领。众将之中以他年纪最轻,资历最浅,但这里几乎所有人的部队,用的都是桓震手里生产的火枪,因此个个对他都很是客气。祖大寿上来招呼道:“久闻百里兄大名,难得一见!敝甥曾蒙教诲,深感师恩,特地叫大寿致意。” 桓震一呆,知道他大约是祖大寿了,自己几次来宁远,都没碰得上他,是以并不认得。反问道:“不敢请教令甥……”祖大寿笑道:“敝甥姓吴。”桓震恍然大悟,原来祖大寿便是吴三凤的舅父,那不也就是吴三桂的舅父了么?不禁也笑了起来,便问他吴三凤眼下情形,这才知道原来去年祖大寿调防锦州之后,吴三凤便随在他身边,直到现在。 想起当日在武学中的时日,不由得很是怀念,平辽书院预计在年后就可以开始授课,不如到时候再叫他来读上一段如何?旋即哑然失笑,两年多都过去了,吴三凤也已经十八岁了,还读甚么武学? 赵率教走过来一拍祖大寿肩膀,笑道:“两位聊甚么如此投机?”祖大寿哈哈一笑,道:“山海关好守么?”赵率教撇嘴道:“哪里有复宇的锦州痛快,整日可以对着建虏。”桓震也笑了起来,打趣道:“那么小弟的觉华岛,岂不是永远不得见虏兵了?”赵祖两人一怔,同声大笑。何可纲道:“不然,咱们哪个手里的火枪,不是百里觉华岛上出来的?”桓震连称过誉,正在那里说笑,只听脚步声响,袁崇焕走了出来,顿时厅中一片安静。 袁崇焕一挥手,叫人搬上一幅地图来,将厅门关牢了,指着图上义州、广宁两镇,道:“今日请诸位来,便是为了此处!”桓震心里一跳,自天启二年广宁之战以后,广宁、义州一线便一直在后金的控制之下,眼下袁崇焕说这话,难道是想图谋恢复么? 只听袁崇焕道:“本院上任以来已有半年,半年之内赖有诸位同心合力,辽东兵备大整,火器充足,锦州、中左所、大凌河堡至宁远联成一线,足以自守。然而本院曾经应承陛下五年复辽,总是坐守,实非良策。” 桓震心中一片混乱,记得历史上袁崇焕不曾主动对后金采取攻势,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又搅乱了历史?然而照目前的情况,新式破虏枪的普及率基本已经达到百分之五十,另外百分之五十也都装备上了镇虏枪。车载炮的数量也有很大增加,桓震正在考虑向袁崇焕建议在宁远和锦州都成立一个炮营。况且,宁锦防线距离山海关太过迫近,若说当年广、义失守,辽东已成残局,那么现在就是根本无局。如果真的复夺广宁、义州,那么明军的防线就可以北移到医巫闾山、辽河一带,对于缓解宁锦压力很有好处。从各种角度来看,袁崇焕的这个战略决定都是有道理的。 众将也是纷纷议论,有说当伐的,有说不当随意动兵的,种种不一。袁崇焕问桓震道:“百里!目下觉华岛上尚有多少存粮?”桓震想了一想,答道:“约有五十万石。”袁崇焕满意地点点头,道:“足够支用。” 目光扫视众将,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来,道:“数日之前,朝鲜有使官来,带了虏酋一封书信。”说着要赵率教大声读了出来,却是皇太极写的一封求和信,言辞十分卑曲。众将听了,又是一阵大哗。袁崇焕拍掌道:“安静!复宇,你有甚么话说?”祖大寿出列道:“督帅,虏酋无信,前者宁远战后,遣使求和,不久复叛,不可许之!” 起5G点5G中5G文5G网5G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回 (时间:2005-6-2811:1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87) 祖大寿这一种意见,得到了绝大部分将领的赞同附和,何可纲也道:“不错,彼非真心议和,不过因为今年对蒙古用兵之后,借机休整兵马,欲图再犯而已,倘若许和,正中敌人诡计。”祖大寿见众人支持自己,信心更足,道:“建州本我天朝一小卫也,倘若与彼谈和,国威何在?士气何存?”赵率教却道:“陛下必定不许议和。”关外四大总兵,已经有三个不赞成议和,只剩桓震还不发表意见。 袁崇焕点点头,提高声音道:“百里!你以为如何?”桓震正在那里沉思,给他一唤,醒过神来,反问道:“不知督帅以为当和不当和?”袁崇焕嘴角一动,难道这个总兵已经看出了自己心思不成?摇了摇头,默不做声。 桓震又道:“据边报所言,建虏直至十月才结束对林丹用兵回归沈阳,距今不过二月,看来仍未恢复元气。彼国内无有财源,士兵生活全靠抢掠我朝商民,所以请和,只是缓兵之计,一旦兵马强壮,粮草充裕,必定再度南犯。”众将听他此言,纷纷点头称是。 袁崇焕眉毛一挑,道:“然则百里的意见是不许了?”桓震摇头道:“非也。眼下的局势,是建虏兵力消耗甚大,一时间无力南侵,然而我军攻略广义,准备也不是万全。破虏枪虽然已经装备了五成,可是新研发的几种车载火炮,各地兵士都未演习熟练,还不宜用于攻城。何况我军向来不善野战,倘若与敌人野外遭遇,如何应对,也需要善加思量。” 祖大寿有些不耐烦起来,追问道:“那么你待怎样?”桓震向袁崇焕要过那份皇太极请和的书信,指着上面几行文字说道:“这信中有许多值得留心之处,各位可曾看出?”说着捧了信,一一给众将看过。 赵率教道:“除却口气狂悖,也并没甚么奇怪之处。”桓震笑道:“便是要在这上头寻主意。”将信还给袁崇焕,道:“虏酋自称皇帝,且与我大明天子并列,那不是请和,倒是迫和了。督帅可以抓住这点大做文章,要他先去帝号,仍旧称汗,行文格式还要自低我陛下一等,这才允和。彼求和心切,必定答应。”祖大寿瞪眼道:“然则你是要与虏议和了么?” 桓震笑道:“非也。请问祖总兵,使臣从宁远到沈阳,须要多少时候?”祖大寿不明他话中含义,道:“总也要两月。”桓震又道:“那么一来一回,加上两面耽搁的时间,可能有半年?”祖大寿低下头去,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指着桓震叫道:“百里是说,明修栈道……” 袁崇焕微笑点头,接口道:“暗度陈仓!”指着广义一带,说道:“有半年时间,足够我军部署妥当。那时不论虏酋和与不和,都可以发兵袭取广义。” 祖大寿明白过来,也道:“正是如此。大小凌河一带,前为虏兵拆毁,现在早已重建,规模更比以前扩大。若在此处屯兵,先袭取杜家屯、西平堡、镇武堡一线,则可以隔断辽阳的援军。只是北方蒙古,许多部落已经投靠了建虏,倘若到时虏兵从北来援广义,那倒不可不防。” 赵率教道:“林丹新败,必定心有不甘。我们何不同林丹结盟?”桓震也道:“不错,咱们给他些火枪大炮,换取他们的马匹,叫他们给我们训练骑兵。林丹有了利害火器,必定图谋复仇,咱们可以借势与他夹攻广义,言明三塔谷、白土厂以北所取之地都归他所有。” 于是恢复广义的大方针,就在这一次除夕聚会上定了下来。这是明金开战以来,明军的第一次大反攻,因为这年的除夕是丙辰日,这一场聚会,就给后世史家称作丙辰之会。 众将领了袁崇焕分配的任务,各回防区预备,桓震主要是负责训练炮兵,袁崇焕听了他炮营的设想,觉得甚好,叫他先在觉华岛上成立一个营,然后再推广到宁锦二地。他看众人都走,当下也要告辞,却给袁崇焕拦了下来,桓震不知他有甚么事情,只得留步。 袁崇焕却不直说,拐弯抹角地问了一番岛上水军的训练情况,战斗力等等,这才指着皮岛,对他道:“若让你守此处,该当如何?”桓震一惊,他要对毛文龙下手了么?历史上诛杀毛文龙,是袁崇焕招致崇祯不满疑忌的一件大事,毛文龙在皮岛,俨然是独立为王的模样,不接受朝廷派文官监察核数、滥杀难民冒功、侵吞军粮、军纪不肃,的确有罪。但袁崇焕以尚方剑斩他的方式,却也未免太戏剧化了些。明朝赐尚方剑给主帅,用意是给主帅以绝对权威,部将如不听指挥,立即可以诛杀。然而毛文龙的罪行都非紧急,也不是反叛作乱。何况毛文龙也是受赐尚方剑的,袁崇焕擅杀大将,是严重的侵犯了君权。 他心中考虑措辞,一时便不答话。袁崇焕皱眉道:“如何?”桓震一醒,咬了咬牙,心想毛文龙这个隐患,终究不能不除,否则辽兵军纪日下,哪里还能打仗?况且皮岛是海上交通要道,靠近朝鲜,就像打入后金腹地的一颗钉子,本来是一个战略要地,在毛文龙手里却成了收取来往商船买路钱的一个收费站,怎能不叫人恼火! 可是他在皮岛上的个人势力很是庞大,据说将领有七八成倒是姓毛的,那并非毛氏宗族繁旺,却都是拜在他门下的义子义孙。轻易诛杀毛文龙,万一引起岛上军心动荡,那怎么办?袁崇焕在日固然镇压得住,他一去之后,东江不是就反了么? 他将种种利弊,力陈给袁崇焕知道,劝他不可着急动手。袁崇焕沉吟良久,这才叹道:“本院并非不曾预及此处,然而军纪不肃,何以复辽?整肃辽东军纪,必从皮岛着手。本院初任辽东,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桓震默然,袁崇焕也是有他的道理在,想了一想,只得劝他暂缓下手,等待广义战事稳定之后再议不迟。 袁崇焕思索半晌,也觉倘若皮岛形势不稳,自己也不能安心作战,当下就依了他,又吩咐一番训练炮兵的事宜,便叫他回觉华岛去。 桓震回去之后,立刻着手安排组建两个炮营,所用士兵都是宁远、锦州两地辽东籍的青壮,一营五千人,八百门炮,六人操作一门,余下二百人负责补给。所用之炮有两种,一种车载红夷炮共三百门,另一种是车载佛郎机炮五百门,都是重型滑膛炮。此外,二百补给兵每人配备一支佛郎机手炮。拉炮需要马匹,桓震七拼八凑,也只凑起了三千多匹,仅够装备一个营。又不能抢骑兵的马来用,只能等待祖大寿那边与林丹汗谈判的结果,看能否从蒙古人那里得到一些战马。 新年过后,平辽书院按计划开学,招收的主要是山东、河北和辽东本地的工匠后代,也有一些愿意从军的读书人。茅元仪自然是山长了,教师全是火器局中的熟练工匠。桓震百忙之中,仍然抢过了几何课程来讲,特别是将几何知识同火炮瞄准技术融合在一起,培养学以致用的人才。 皇太极那边,收到袁崇焕的回信,要他去帝号复称大汗,才有谈和的余地,他议和心切,当即回信表示同意袁崇焕的要求,但却要明朝廷赐他汗印,正式承认他大汗的地位。袁崇焕再次回信,说要上奏朝廷,请他等待。双方书信往来,相互磋磨,不觉三四个月就过去了。 祖大寿联络林丹,要用火器换取他的马匹,林丹汗一口应承,他也知道努尔哈赤是大炮轰死的,自己有了大炮,难道就不能将皇太极也轰死了么?可是祖大寿再邀他夹攻广义,他却没有答应,那时林丹部方经大战,实在没有实力去与后金铁骑为敌,何况林丹也不愿一下子站到明朝这一边,明朝胜利固然是好,但若败了呢?皇太极难道不会同自己秋后算帐么?何况即便明朝胜了,自己取了广义以北的地方,也没有法子拦住皇太极再来夺取,反倒要费心守卫,实在得不偿失。祖大寿百般诱惑,见他不为所动,只得罢了。回报袁崇焕,最终以一门炮换二百匹马,总共换了六千匹蒙古好马,还要林丹负责替明军训练三千骑兵。蒙古马身矮力大,正好用来拉炮,六千匹马中的二分之一,便分给了桓震。这一来两个炮营就完全建立起来了,士兵经过几个月训练,也都成了操炮的好手,只差实战检验一番。 到了四月,春夏之交,正是用兵的季节,大凌河经过扩建,规模至少比原先大了一倍不止,两个炮营共一万人和六万宁远兵就驻扎在此。另外还有五万军驻小凌河,七万军驻锦州,粮草也都运到了锦州囤积。大凌河北筑起了工事,明军的战略部署基本完成,只看机会,就可以出击了。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一回 (时间:2005-6-2811:2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34) 广义两地的守将,似乎并没察觉明军的小动作,袁崇焕推说皇太极的封号须要请求朝廷批准,迟迟不予明确答复,而皇太极那边除了派使臣催促之外,也没有其他举动。事情仿佛正在按照袁崇焕的计划,一步步地进行着。 这次的作战方针是,对义州围而不攻,集中全力先取广宁,肃清周边各堡,确保长城一线的防务安全。广宁恢复之后,义州便是一座孤城。在这个计划之中,隔断广宁与辽阳、沈阳的联系,阻挡后金援军,是最重要的环节。 四月二十日,袁崇焕下令各部照原定计划行动,祖大寿率部五万北上,一路轻取大定、团山诸堡,至二十三日,抵达义州城下,设置蒺藜拒马,围而不打,一面派兵扫荡北边大靖、大清各堡,一面东向取牵马岭驿,如此一来,义州与广宁之间就完全隔绝。那时后金兵野战,是采取楯车与骑兵相结合的“结阵”战术,阵前布楯车,车前挡以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专门对付明军的火器,其后是一排弓箭手,再后是一排小车,装载泥土,以填塞壕沟,再后面才是后金铁骑。战斗开始时,先用盾车抵挡明军发射的第一次火器,然后弓箭齐射,铁骑突然奔出,直冲明军阵形,这时候明军来不及装填火器,往往一击而溃。 然而这次明军却用了不同的战法,以长矛兵守护拒马,火枪列在拒马之后,三列轮射,再往后才是炮阵。每名操炮手、火枪手前面都有一个专人拿着长盾保护,后金兵的战马无法突破障碍物,弓箭射不透盾牌,只要还有火药,后金军就根本无法靠近明军,直到火药用尽以后才有可能短兵相接。义州驻军数次出城交战,都给猛烈的火力打了回去,明军又趁夜间挖掘深壕,在壕边埋设地雷,后金骑兵一出城就要吃亏,后来便以步兵出战,可是双方都是步下作战,后金兵没了来去如风的优势,很快便给明军的破虏枪打得头破血流,缩回城去再也不敢出来了。祖大寿秉承袁崇焕吩咐,并不急于攻城,只是专心修筑工事。 袁崇焕、何可纲、赵率教主攻广宁,两个新建炮营都编在部下。七万大军二十日从锦州出发,因为有火炮在,行军速度并不很快,直到二十五日,才在广宁南十余里与闻讯出战的广宁守军遭遇。袁崇焕闻报,立即下令列阵迎敌,与义州城下一样,战到薄暮,双方互有死伤,倒是后金兵吃亏多些。那守将倒也聪明,退回城去,坚守不出。袁崇焕令三军扎营,准备明日用大炮攻城。 桓震担负的任务,就是袭取杜家屯至西兴堡一线,在长城和大海之间拉起一条防线。照事前斥候探察,这一带的后金驻兵并不很多,何况广义战事一旦打响,那边的守军必定也不能分心来援,因此桓震一开始就以为攻取这一带的据点不是甚么难事。事实也确是如此,他不费甚么力气,便拿下了第一个目标杜家屯,后金守军三千余全部被歼,守将也给杀死。 难的在于攻下了之后要如何守,他部下只有三万兵、三百门炮,如果每取一地便分兵驻守,势必造成处处有兵,处处之兵皆不足战的局面,一旦后金援军大举突进,任何一个据点都可能给撕开缺口。何况长城一线仍在后金手中,倘若敌军越过长城来援,自己也是无法守卫。因此在他攻下了西平堡之后,便决定弃守杜家屯,一面肃清镇武、西兴两堡以及长城一带的后金势力,一面在西平堡修筑守城工事,准备扼守一地。 广义被围的消息,在四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时传到沈阳。飞骑来报的时候,皇太极正在享用一杯烈酒,听到“广义被围”四个字『广义被围用女真话说出来,自然不是四个字,可是我也没法子去考证女真话要怎么说,因此各位就当作皇太极是讲汉语的罢。』,惊得张开了嘴巴,久久合不拢来,良久,恍然叹道:“范先生果然是天神赐给我的奇才!”一叠连声地叫人请范文程来。 此刻的范文程,并没有歇息。白天他在贝勒萨哈家中与一个名叫宁完我的汉人奴隶相会,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回到家中,仍然毫无睡意。他的心中正在琢磨,怎么将这个可造之才引荐给皇太极。 忽然一声马嘶传入他的耳中,紧跟着便是一阵急促的扣门声。范文程急忙披衣走出卧室,庭院里站着的是启心郎索尼,拱手说道:“广义有变,汗王请先生入宫议事!”范文程似乎并不怎么惊讶,点点头,随着索尼上了马车。 在凤凰楼的议事厅,皇太极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面前,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图,他就在那地图前面来回踱步,时不时引颈向门外张望一下,大声询问身边的侍卫:“范先生怎么还不来?”就在他等得急不可抑的时候,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魁梧,汉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皇太极疾步上前,握住中年儒生的双手,声音略微有些颤抖:“范先生!” 范文程未及参拜,已经给他拉到了地图下面。皇太极指着广义,道:“正如先生所料,袁蛮子果然出兵广义了!”范文程微微一笑,道:“袁崇焕重返辽东,早已不是昔日的宁远道了。半年多来,整饬军纪,操练兵马,广造火炮,修缮城池,无非都是为了今日广义之战。” 皇太极点头道:“先生高见。去年先生力劝我与袁蛮子议和,如今彼大举进犯广义,该当如何救援,还望先生教我。”范文程道:“汗王可是以为,臣力主议和,是给了袁崇焕蓄力的时间,以至于明军能够出兵广义?” 这一句话,正说中皇太极的心思,虽觉对范先生很是无礼,但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范文程微笑道:“汗王可知道,袁崇焕经营辽东,要其方略,便是‘主守而后动’五个字。即便眼下他不袭广义,那也是早晚之事。”话锋一转,道:“臣有两件事情,想要请问汗王。”皇太极一怔,随口道:“先生请讲。” 范文程指着宁锦二城,问道:“其一,我以八旗十万之兵,挟破釜沉舟之志,倾国而出,能一举攻取锦州、大小凌河、中左、右屯、宁远五处否?” 皇太极不加思索,摇头答道:“不能。凭坚固守乃是明军所长,前者两次攻打宁远不克,袁崇焕就任以来,宁锦守备只有更加坚固,此议断不可行。” 范文程的手指从宁锦移动到辽阳、沈阳:“其二,袁崇焕若以十七万辽兵分东、西、南三路来犯,我以八旗十万野战歼之,能如萨尔浒大破明军否?” 皇太极认真想了片刻,又摇头道:“也不能。袁崇焕与杨镐不同,现下辽东也不是当初督抚互相掣肘的局面,萨尔浒大捷不会重演了。” 范文程却不答话,负手而立,眼睛微闭,似乎站着睡着了一般。皇太极不敢打搅他,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桌案上一寸一分愈燃愈短的蜡烛。宫墙之外,鼓楼上敲响了五更鼓声,一声一声击在凤凰楼上一君一臣的心头。 终于,皇太极低声问道:“范先生,你的梦,做完了么?”范文程睁开眼睛,俯身拱手道:“臣有罪,累汗王枯坐等候。臣的梦,做完了。” 皇太极饶有兴趣地问道:“先生梦中看到了甚么,是广义的战事么?”范文程摇头道:“臣看到的不是广义。臣看到袁崇焕的宁锦防线土崩瓦解,看到袁崇焕仓皇失措,奔回北京,看到袁崇焕身死名裂,看到我八旗铁骑驰骋在大明的国土之上……” 皇太极哈哈大笑:“先生当真是做了个梦!”范文程微微一笑,道:“梦要成真,全凭汗王一言决断。”皇太极大喜,拉着范文程在自己身边坐下,语声急切,诚挚地道:“请先生教我,眼下广义被围,如何解困方好?” 范文程闭目道:“不救广义。”皇太极惊道:“不救?倘若任袁崇焕复夺广义,则明军在辽东的态势,就要大大好转,那时我军想要再袭宁锦,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范文程反问道:“臣请问汗王,现下袁崇焕在辽东,总共有多少兵?”皇太极想了一想,道:“按鄂硕的查探,总有十七八万。”范文程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彼以多少兵力攻打广义?”皇太极道:“广宁来报,总共十五万上下。”范文程追问道:“那么要打败这十五万兵,大汗自忖,须要多少兵力?”皇太极一怔,思索片刻,摇头道:“倾国而出,尚且不足。”范文程哈哈一笑,起身指着地图,道:“臣有一计,不攻而攻,不救而救。” 皇太极急道:“先生快说!”范文程道:“与其被动迎敌,莫若主动出击。臣请汗王,亲率大军,北渡辽河,入蒙古,绕过山海关,由长城一线,走奈曼、敖汉,至喀喇沁,破龙井关、大安口,直捣遵化、通、蓟,进逼北京!”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二回 (时间:2005-7-69:5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80) 终于能上网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来看看这里,网通的工作效率真不敢恭维啊!我现在人还在济南,最近几天应该还是能每天一回的:)至于上架的事情我还没有跟编辑交涉,大概还得一阵子吧,而且我存稿严重得不够用……无论如何在攒足六万以前不会上架的。 皇太极闻言,惊得说不出话来,两眼怔怔地望着范文程。范文程胸有成竹,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汗王请看。我军破龙井关、大安口而入,遵化城唾手可得。汗王再看,这是蓟州,距离遵化一百五十里。这是通州,距离蓟州二百余里。我军铁骑倘若纵横通蓟,北京城的崇祯皇帝,还能安坐龙椅么?” 皇太极仍是有些疑惑,问道:“千里征伐,粮秣何以保障?”范文程点头道:“汗王,这一着看来十分冒险,然而最险之地,往往却是最为安全。去年九月,汗王征抚蒙古,奈曼、敖汉、喀喇沁诸部都已经归顺,他们不单可以提供粮秣,充做向导,汗王更可以邀请蒙古兵马一同伐明。如此一来,我军只消出动六万人,再有蒙古两万兵马参与,便可达到八万之数。”皇太极迟疑道:“然而深入敌境……” 范文程笑道:“遵化、通、蓟三城,迫近北京,巡抚刘策,仰赖山海关为屏障,盲信袁崇焕在关外的三重防守,从不留心兵备,因此三地并无重兵驻守。我军虽然深入敌境,然而彼既无战备,更无战心,直如入无人之境耳。况且此举主动在我,行止在我,进退在我,倘若成功,则汗王的赫赫威名,不仅限于辽东一地,整个中原,也将闻汗王之名而颤抖!” 皇太极的神色渐渐变得激动起来,终于一拍桌子,大声叫好:“好,好!先生果然高才!讲,接着讲下去!”范文程大声道:“我大军兵临北京城下,崇祯皇帝能不急诏袁崇焕回师解围?只要袁崇焕救援北京,就是将他自己的前程性命,放在汗王的手里了!到时或设伏截击,或重兵围攻,或流言反间,文章岂不都由我做?袁崇焕一去,广义两处,即便暂失,又有哪个明将能守得住?到头来还不是由我复夺?” 皇太极霍然站起,走向窗口,推开窗子,眺望远方。东方的天空已经发亮,在那朦胧的晨曦中,他看到了努尔哈赤的梓宫。报昔日父汗折戟宁远,恚愤而逝之仇,雪自己宁锦兵败之恨,也许就在此一举了!他喜读《三国演义》,心里也很是明白,这次出师,颇有邓艾伐蜀、深入险地的意味。然而邓艾伐蜀,建立了不世功勋,他皇太极,不单要做邓艾,更要超越邓艾!皇太极猛然转身,握住范文程的双手,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意已决,就依先生的筹划,发兵北京!我要搅得袁崇焕身死名裂,要搅得崇祯皇帝日夜不宁!” 凤凰楼议事厅桌案上的蜡烛燃尽了。 五月初一日,皇太极向蒙古奈曼、敖汉、喀喇沁诸部派出使者,传谕借道伐明之意,并且多奉银两,以为军马过境粮秣之需。 五月二十二日,义州守军粮尽突围,祖大寿率部迎击,义州守将战死,明军攻取义州。 六月初五日,袁崇焕凭借猛烈炮火,轰塌广宁城墙,明军与城内后金兵展开巷战,一场血战之后,广宁落入手中。 六月初六日,桓震遵照袁崇焕命令,留一万人分守杜家屯、西兴、西平各堡,全军回撤锦州。 六月初八日,袁崇焕第三次向朝廷上书,说山海关一带防务巩固,已不足虑,但蓟门单弱,须防敌人从西路进攻。蓟辽总督刘策,性格懦弱,不通军事,要求皇帝予以撤换。 六月十二日,崇祯下旨,袁崇焕所议,交由部科商酌办理。同时诏令嘉奖辽东将领。 六月十七日,皇太极的使者到达广宁,向袁崇焕呈上和表,表中自降一格,奉明朝正朔,不用天聪年号,以急于通商贸易、输进粮布为主旨,使者酒醉,无意中透露出后金即将再度大举征伐察罕儿尚未臣服的部族。 六月二十日,袁崇焕以皇太极的求和书信转送朝廷,朝中官员仍是一贯的不答。袁崇焕和皇太极一番交涉,使得皇太极自动除去了帝号,本来是外交上的重大胜利,但崇祯却认为是和“叛徒”私自议和,有辱国体,心中极不满意,然而当时他对袁崇焕倚赖很重,只能隐忍不发。 广义恢复之后,袁崇焕便将祖大寿调往义州,何可纲驻宁远,桓震驻锦州,自己移镇广宁,赵率教仍守关门。觉华岛防务交由副总兵茅元仪署理。 桓震得了这个命令,十分郁闷。虽说叫他驻防锦州是袁崇焕看重他,然而觉华岛上的军火走私贸易,向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从没告诉过茅元仪。现下将他调离觉华岛,那军火贸易怎么办?难道就此罢手不做了么?没法子,只有将实情告知茅元仪,要他以后继续接手。然而茅元仪究竟能否认同自己这种做法,他心里也是十分没底。果然一谈之下,茅元仪虽然口里不说,神色间却很是不乐。桓震只得将袁崇焕搬了出来压他,这才迫得他答应下来。好在与郑芝龙的协议已经上了轨道,以后只要照常维持运行便可,只要茅元仪不来反对,那就没有什么大事。 他移防锦州,安顿好了之后便去广宁见袁崇焕。眼看十月将至,到时后金兵将会绕过山海关,进犯北京,这桩事情须得预先叫他有个准备。见面说起,才知道袁崇焕早已上了数道奏折,都是要求加强蓟州防务的,崇祯也批了圣旨要求照办,无奈朝廷官员一拖再拖,始终迁延不行。蓟州一带不属他管,虽然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却是无计可施。 又过几月,看看秋去冬至,广义一带局势稳定,袁崇焕又要着手收拾毛文龙。桓震从锦州不断给他写信劝止,然而袁崇焕心意已决,非杀毛文龙不可。桓震阻拦不住,又不能告诉他杀了毛文龙,今年年底就会变成你通敌的罪状,只得要求与他同去。 在他本意之中,原是想相机行事,尽量要他将毛文龙押解进京给崇祯处置,可是就在这时,遵化那边却出了大事。 按照范文程的部署,皇太极亲自带兵,由蒙古兵作先导,集大兵十余万,绕道西路进攻。十月初五,抵达喀喇沁的青城。自青城行了四天,到得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极命岳托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他自己亲率中军攻洪山口。三路先后攻克,进入长城,进迫遵化。 袁崇焕方离宁远,准备从觉华岛乘船,去旅顺附近的一个小岛上与毛文龙会谈,忽然接到急报,说建虏从遵化犯境,虽然大吃一惊,却不出乎意料。蓟镇边防虚弱,他已经再三再四地向朝廷禀报,要求整顿,可是朝廷官员总是不加理睬,至有今日,也不出奇。得了消息,立即返回宁远部署救援,兵分两路,北路派镇守山海关的赵率教带骑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寿、何可纲、桓震等大将从南路西去保卫北京。 桓震却不立即接令,躬身道:“督帅,末将以为,此刻可以出一奇军,进攻辽阳、沈阳。虏兵倾巢而出,本部全然空虚,要取辽沈决非难事。取得辽沈之后,将虏兵家属送去敌营,彼兵见了家人妻子被掳,哪里还有斗志?那时不战自败也。”袁崇焕的幕客程本直在旁听了,摇头道:“禀督帅,本直以为此议不妥,虏兵初入长城,其师未老,况且虏酋善于用兵,闻得辽沈被袭,立刻就会全军急退,冲出长城。倘若退得早,退得快,我军未能合围,相信拦他们不住。” 袁崇焕道:“辽沈可攻,然而不是眼前。目下敌势方劲,只可沿途向西追击,一面夺取长城诸隘口,一面以游兵焚其粮草,断其粮道。彼身在险地,时间一久,军心必然动摇,待到进退不得之际,我以奇兵奔袭辽沈,抄其老巢,虏兵军心一乱,当可一击而溃。” 于是令何之壁率步军大队在后赶来,自己照原议带领轻骑一万,星夜赴援。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逐路置防,逐城置守,准备截断清兵的归路。 时候已经十月底,天气很是寒冷,援兵出发没有多久,便下起了雪来。赵率教奉了袁崇焕的将令,救援京师心切,下令连夜冒雪行军,十月二十八日出发,到十一月初一日,已经赶到遵化东六十余里的三屯营。 三屯营城方圆约莫四里上下,国初本是忠义左卫的戍所。土木之变以后,延边紧急,便改为征东大将军驻节地,以便防备朵颜三卫的蒙古鞑子。往后北边情势日益和缓,重兵渐渐裁撤,目下只有蓟镇下辖数千兵马驻屯在此。 驻守三屯营的蓟镇中协总兵官朱国彦,听说镇关赵总兵亲自率军前来,眼下就在城外,火急吩咐关上城门,切莫叫这群辽东粗野汉子进城,否则万一在城里乱整起来,搅扰了他朱总兵名下的酒楼米铺,那麻烦可就大了。更要命的,万一赵率教这厮仗势强压自己跟着他一同去打鞑子,那不是要连一条老命也赔进去么? 山海关兵马前锋到了城门边不足半里地,眼睁睁地瞧着吊桥愈升愈高,只得勒住了马,叫人赶去禀报赵总兵。赵率教闻报大怒,同是大明军人,自己听说京师有事,星夜赶来赴援,士兵已经疲惫不堪,这个狗娘养的甚么总兵,竟然不肯开城让远道来的士卒休息半日么?当下亲自打马到城下破口大骂,城上也是应对有方,只给他来个不闻不问罢了。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三回 (时间:2005-7-78:5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08) 赵率教愤然冲着城门吐了一口唾沫,然而一口唾沫并不能把城门吐开,只好长叹一声,回到本阵。想起去年自己镇守永平,曾经本着袁军门的教诲,打算将蓟镇各协兵备善加整饬一番,就因为这得罪了许多人,这个朱国彦也是其中之一。如今现眼报,吃了他的闭门羹,也算是种夙因而得其果了。 原本自己的性子,是机灵精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然而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当年鞑子攻破辽阳,袁应泰殉难,自己偷偷逃走了,论法本来当斩,后来努尔哈赤攻宁远,自己在前屯卫,距离很近,却不亲去赴援,事后袁军门不单不加怪罪,反重重上了自己一功,还因此惹得满大人大不高兴,同袁军门大吵了一顿。平心而论,那时自己确是存了贪生怕死的念头在,可是袁大人不知是当真信了自己的一番花言巧语,还是存心点化,居然更加赉以重任,保举自己做右都督,移屯锦州。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第二次宁锦大战的时候,死守锦州二十四日,日日血战,再也没想到自己这颗头颅价值几许了。眼下自己已经做到大明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少傅、荫锦衣卫世袭千戶、挂平辽将军印、镇守山海关总兵官,扪心自问,若不是袁军门的知遇教诲,哪里会有今天呢? 血气上涌,忍不住便要挥军冲城。此地距离遵化不足六十里,而鞑子破关越城的龙井关,就在北边恰好也是六十里,再向西的洪山、大安两口,也都有鞑子入关。这三路鞑子,第一个要闯过的,便是遵化县。从山海关出发之前接到塘报,上个月二十六日,鞑子几路大军同时破关,至今已经四五日。倘使遵化不能撑得到援军赶来,鞑子越过遵化一路西向,很快便可直指蓟州,蓟州一破,鞑子长驱直入,只消一天,北京城就要危险了。假若眼下遵化已经陷落,那可甚么也不必说了,自己等着领罪便是。万一城尚未破,还在苦等救援,自己这四千关宁铁骑,可就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扫一眼疲累不堪。靠在马上休息的士卒,赵总兵咬了咬牙,吩咐中军传令,拨马西行。马蹄踏着初冬的薄雪,渐渐远去。 行出十几里地,到得碣山脚下,赵率教喝令扎营休息,派出斥候向前查探。不久还报,二十六日鞑子左翼攻破龙井关,我军副将易爱阵亡,汉儿庄同潘家口两地望风而降。同一日,右翼岳托破大安口,马兰营、马兰口、大安营三地守军也迎降。二十七日,虏酋皇太极进洪山口,罗文峪参将李思礼投降。到得昨日,三路虏军已经会合于遵化城下,目下尚未开始攻打。 赵率教悚然而惊,蓟镇兵备废弛,将领怕死,这是他早就知道了的,可是没成想居然处处城堡,都不战而降,鞑子一路势如破竹,几乎不曾伤筋动骨便到了遵化城下,而自己手里,却是只有远来疲敝,不得休息的四千骑卒,一念及此,虽是寒冬腊月,也不由得冷汗遍身。 以四千对十数万大军,自然不用想击退敌人。唯一的指望就是攻鞑子一个猝不及防,一鼓作气冲入城里助守,好歹等得官维贤的后续部队赶来,再过几日,袁军门的关外大军也要赶到,那时候才能转守为攻。至于是不是暂且撤退以待后计,赵率教的心中却从没起过这个念头。 酉时,所有人马整队出发,四千人衔枚急行,当晚子夜时分,赶到遵化城东。鞑子已经团团围城,赵率教挥军冲杀,一则出其不意,二则鞑子营垒未固,他们仗着火枪手炮厉害,天色破晓时候,终于杀入重围,到了城东门箭楼下面。 中军张奇化打马上前,大声叫城,城上却如昨日三屯营一般,理也不理一下。好不容易出来一个下级武官来同他对答,总是缠夹不清,搞得赵率教恼火起来,喝道:“你们王大人呢?”原来从去年起,遵化城已经是蓟镇巡抚驻节的所在,现下的巡抚名字叫做王元雅。那武官道:“王大人现下北门督战,不能便来,你们还是自己过去。” 赵率教回头一望,天色已经大亮,昨夜趁着夜色遮掩杀了不少鞑子,现下光天化日,可不能拖延时间,否则鞑子援军到来,那可大不得了。当下令全军顺着护城河向北一路杀将过去。遵化城不大,绕城一周也不过就是五六里。赵率教转过墙角,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北面鞑子密密麻麻,成堆向南推进,最前锋已经逼近城根。 自己这一边,全无障蔽,又来不及结成阵势,想要保命,就只有赶在鞑子逼城之前冲进城去一个法子。他大声吆喝,要部下快些跟上,可是城门窄小,就算能进得去,也不会那么快。赵率教咬紧牙关,喝令后面的军士草草结阵,先撑一阵子,让前面的骑兵尽量进城,保得多少算是多少。 担任断后的士兵跳下马,结成了三排轮放的火枪阵,几轮枪过去,固然射倒了不少鞑子,可是鞑子的羽箭也有一些射了过来。赵率教焦急地望着身后,忽然发现不知为甚么人马一直丝毫未动,正要叫人前去查看,忽然张奇化奋力挤将出来,大呼小叫。原来北门守将说道,鞑子就在眼前,开了城门不能即刻关闭,恐怕这四千人马未曾进城,鞑子已经蜂拥而上了,是以不论张奇化如何说破嘴皮,只是一个不开。赵率教心里一片冰冷,怎么办?走?打? 张奇化挥刀斩落一支射来的羽箭,急道:“大人,再不走就迟了!”赵率教略一迟疑,他知道城南数里有南龙北龙两座小山头,若是鞑子尚未占据,奋力拼杀一阵,冲到那里,也可以算是一个暂时整补之地。当下叫张奇化断后,率军西奔。鞑子兵紧跟着咬了上来,一路上只听得士卒惨叫连连,他心中清楚,每一声便是一个辽东健卒中箭落马,可是却也不敢回头去看。 午后,终于杀出重围,好容易到了南龙山。望着满地东倒西歪、个个披红挂彩的士卒,赵率教心里满是无奈。自己千里奔驰,总算抢在鞑子破城之前赶到,总算不负袁军门的重托。可是那个王巡抚大人,居然不让自己入城,四千骑兵绕城一周,望城兴叹,不由得叫他想起那出甚么罗成叫关的戏文来。莫不是自己今日也要如罗成一般了么? 这时候各哨清点已毕,还有战力的不满三千。这点人马对上十万鞑子,就算脑袋里装的全是豆腐渣子,也知道毫无胜算。官维贤的二程援军,其中有一个炮营,数日内是不能赶到的。遵化还能支持多久?自己还能支持多久?若是数年之前的赵率教,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只消返回山海关便好了;可是今时今日的赵率教,便是搏上这一颗头颅,誓也不离遵化一步! 叹了口气,倚着山坡坐了下来。只能在此等待官维贤了。忽然一骑疾驰而至,直冲到他面前,马上探哨翻身落马,来不及行礼,叫道:“糟了!鞑子大队人马从东来了!”赵率教一惊,站起身来眺望,果然东边隐隐似有烟尘卷起。他毫不犹豫,大声下令道:“上马!持枪!向西北,再回遵化!”张奇化望了自己的主将一眼,知道他已经是抱了必死之志,轻叹一声,暗想了不得大家一起丢了老命,搏一个身后封荫便了,当下拔出腰刀,大喝道:“上马!” 赵部冲杀回去,一支区区数千的骑兵,还有半数负伤,面对鞑子十万大军,当真如同蚍蜉撼树一般。两军近战,火枪手炮都无法使用,大家都是肉搏作战。杀到后来,血花四溅,人人战袍皆红,已经分不清楚是鞑子的血,还是自己人的血了。 初四日黎明时分,赵率教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五百多人。鞑子重兵团团围困,看来无论如何是冲杀不出去的了。赵总兵惨然望着这些几年来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辽东好汉,喉头哽咽,他们立刻就要死了!看看面前,鞑子蠢蠢欲动,又要发起一轮攻势。赵率教狠狠地吐一口血水,怒吼道:“杀!”举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鞑子砍去。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只有满足。袁军门,率教没有负了你!率教不能再替你守关了,烦你告诉诸位同袍,赵率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见风转舵的老狐狸了,赵率教是一个敢战善战,铁骨铮铮的大明武将! 他这一刀下去,就听得鞑子大阵背后,忽然一声巨响,跟着又是两声,三声,一连串的震天动地,刹那间不论鞑子,还是明军,都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举起的刀也都忘记了落下。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四回 (时间:2005-7-89:1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24) 赵率教醒过神来,愕然朝着发出巨响的地方望去,只见几股黑烟袅袅升起,虏兵大为骚动,马匹惊鸣,互相践踏起来。自己的坐骑也有些不受约束,连忙努力勒住缰绳,心中十分讶异,难道是援军来了么?可是哪里能到得如此之快?莫非是虏兵阵中出了甚么事故,自相扰乱起来了? 正在狐疑,忽然听得一阵齐声大喝,一队骑兵,两翼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挥舞长刀,中间的都伏在马背上,不断发射火枪手炮,冲杀进来。骑兵愈来愈近,渐渐能看清面目,赵率教瞧得真切,当先一骑,正是新任的锦州总兵桓震。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援军,真的是援军! 赵率教部下的士兵,原本已经战得精疲力竭,自分必死无疑,现下眼见忽然来了援军,虽然人数不多,仅有两千余,但却有如腊月送炭,叫这些残兵一下子又鼓起了力气。桓震方才在敌后大丢火药包,虽然杀伤力不是很强,但这些火药包都是加入了铁渣的,虏兵的马匹往往都给炸伤,一时间混乱起来。他趁着后金兵一阵慌乱,挥军冲杀,直将敌阵撕开一个缺口,突击进来,直杀到赵率教的面前,骑兵分作两翼,将赵率教与他的五百残兵围在中央,个个举起了火枪手炮,向外轮流发射。 桓震伸手抓住赵率教的马缰,大声道:“快走!”赵率教知道这实在是千年难逢的机会,虽说与他一同冲杀不见得便能成功突围,但若不搏上一搏,非但自己这五百人绝无幸理,连桓震的两千援军,都要给自己累死。当下点了点头,大声喝令部下重新结队。他所部将士连日苦战,早已经弹尽药绝,连箭也射光了,手中只剩下一柄长刀。许多人的马匹也已经给射死,变做了步兵。 桓震也瞧见了这等情形,立刻下令将赵部将士护在中间,无马可骑的便两人一匹。后金的铁骑果然是铁骑,方才给火药包炸得一阵骚动,此刻却已经镇定下来,羽箭又是雨点一般射了过来。明军士卒手中有盾的,纷纷举了起来抵挡,然而还是有些流矢,穿过盾牌缝隙,射中了他们。桓震知道再接下来后金骑兵就要发起冲锋了,那时两军肉搏,自己决然不占上风。伸手在怀中掏出一支特制烟花,随手晃火折点燃了,只见一个红色火球直冲天际,虏兵从没见过这等东西,正在发楞,便听一连十几声轰隆巨响,后金骑兵的侧翼又挨了一阵火药包。 虏兵连着给炸了两回,虽然人是早已有了准备,可马却仍旧会害怕,何况那还是加了铁渣的火药包,马儿受伤,便开始惊跳,有些骑兵控驭不住,便给摔下马来,甚至还有给自己的马踩上了几脚的。桓震瞧准机会,大喝一声,自己的部队裹挟着赵率教所部,向虏兵最为混乱的地方冲杀过去。 他本意之中,是想能够与方才一般,干脆利索地冲了出去。可是虏兵经过方才一次,已经摸清了明军的意图,一见火药包又来,炸乱了自己一片人马,两侧的骑兵当即补上缺口,丝毫不给桓震机会。 桓震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兼程赶来,就是为了救援赵率教,难道现下反而要与他死在一起了么?没法子,只好硬冲,可是若论真刀实枪的搏杀,明军哪里及得上八旗的铁骑?没能冲出多远,已经有不少士卒倒了下来。他瞧在眼里,心中焦急无比,然而若不硬着头皮杀出重围,那是必死无疑。 正在左右彷徨,无计可施之际,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个辽兵大声吼叫,声若裂帛,十分凄厉,便在这喧闹的战场之中,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桓震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却是赵率教的一个部下,大约是战马死了,同自己所部士卒合乘一骑的,身子一挺,跌在地下,顺势打了几个滚儿,滚入了后金骑阵中去。 虏兵瞧见这么一个傻子送上门来,都是哈哈大笑,在马上伸出长刀来砍,但他只在地下打滚,长刀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砍他不到。一个虏兵纵马向他胸腹踩去,马蹄偏了半分,正踏在他的腿上。那明卒的大腿似乎给踩断了,他也不加理会,仍是尽量深入。忽然他一直抱着的双臂一张,桓震瞧得清楚,赫然竟是一个火药包,只听轰然一声,腾起一个火球,虏阵之中,马嘶大作,又是一片混乱。 桓震张大了口,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便是他这么一愣的工夫,又有十几个伤卒,见样学样,抢了身边援军身上带着的火药包与火折子,更有一些是自己带来的援军,索性直接策马冲入后金阵中,就算人给砍死了,捆在腰间的火药包已经引燃,尸首给马儿拖着乱奔,不知便在何处炸将起来。一时间爆炸之声不绝于耳。 倒是赵率教首先清醒过来,急忙喝令士卒趁机突围。后金兵虽然剽悍,究竟也要性命,瞧了明军连己带敌一同炸死的亡命劲头,都不敢上前阻拦,生怕哪个明军士卒忽然发起疯来,抱着自己一同死了,当下只是远远追在后面射箭。赵率教带领全军冲出重围,一路狂奔,直向西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山坡,看看后面已无追兵,这才停了下来。 过不多久,桓震留下接应的一支分队,也由张思顺带着绕道追了上来。查点士卒损伤,自己所部固然只剩下了三百不到,桓震部下也是死伤惨重。 喘息少定,桓震这才对赵率教说明,自己此来的缘由。原来他自打从宁远出发,就向袁崇焕请求先行,一路上日夜兼程,倍道而行,士卒轮流用布带缚在马背上睡觉,终于初三这天傍晚给他赶到了三屯营。叫城之下也是如当日赵率教一般的碰了一个大大钉子。他可没有赵率教那般好惹,直截了当地叫部下后退五十步,用自制的土弹弓向城上丢起火药包来。朱国彦哪里吃得住这一手,吓得屁滚尿流,一叠连声地直叫开城。 桓震也防他挟嫌报复,只在外城休息士卒,一面派出游哨探听赵率教的情形,知道他在遵化不得入城,被迫在城下血战,已经力不能支。夜半又再拔营起行,黎明时分,正在赵率教自忖必死之际,总算给他赶上了。 赵率教又一次死里逃生,庆幸之余,瞧着那些损手折足,遍体鳞伤的残卒,也不由得黯然感伤。然而他毕竟是一方大将,旋即振作起来,对桓震道:“百里,敌攻遵化方劲,你以为现下该当如何?”桓震沉思道:“虏兵势大,我们不能硬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在地下摊了开来,道:“昨日在三屯营宿扎之时接到飞报,督帅在昨日已经入关,若照原先计划,走抚宁、迁安、玉田一线,大约还要后日才能抵达丰润。”赵率教沉吟道:“遵化到丰润,也有将近百里,现下遵化城仍在固守,料想一两日之内,该当不会破得如此之快。” 桓震凝神细想,也想不起遵化城究竟是哪一日给攻破了的,索性暂且将这个问题丢在一边,道:“赵大人,遵化不可保。现下咱们手里,总共只得三千余骑兵,下官来时命他们每骑携带火药包两个,枪弹若干,方才一阵冲杀,已经用去了不少。”赵率教叹了口气,道:“本镇原知野战力不能逮,只想一鼓作气,冲进城里,凭坚据守,哪知道王大人他……”神色之间,很是愤愤。张奇化在旁插口道:“总镇大人,咱们做下属的瞧着,着实不平!这回鞑子忽然破边而入,大伙儿豁上了命赶来赴援,他王……王大人凭什么将咱们拦在城外!若非如此,也不致折损了这许多弟兄!”他心情激动,说到后来,嗓音已经有些颤抖。旁边几个士卒,闻言纷纷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对朱国彦同那王巡抚愈来愈是咬牙切齿。 赵率教叹道:“现下说这些又有何用?”其实在他心中,未始不是对朱王两个的混帐行径痛恨不已,但他自认一条性命,早已经卖给了袁崇焕,哪怕因此而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何况现下侥幸得救,当务之急不是发泄心中牢骚,却是考虑如何保全自己余下的三千来人,等待袁崇焕的援军为上。俯下身去指着地图,道:“那么咱们便去丰润同督帅会合。” 桓震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人放声大哭起来,循声瞧去,却是自己部下的一个士卒,怀里抱了一人,不住呼唤“哥哥,哥哥!”桓震心中叹息,走过去拍拍他肩头。那士卒抬起头来,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哥哥……我的盾牌失手掉了,哥哥便将他的给了我……哥哥……”桓震蹲下身来,只见他怀中那人的背后深深插着数支羽箭,鲜血浸透了衣甲。伸手出去探他呼吸,无意中瞧见他的脸庞,只觉得满是稚气,上唇生了细细胡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模样。 他心中清楚,这个年轻士卒是不成的了,见他胸膛一起一伏地奋力吸气,脸色却是愈来愈青,知道多半是肺叶破了,无可挽救。默然抽出自己腰刀,轻轻放在他兄弟的手中,转身走了开去。良久,只听一声大叫,回身看时,只见他躺在自己兄弟的怀里,脸上露出一撇微笑,已经不再抽搐挣扎。 赵率教叫过张奇化来,问他受伤不能行动的士卒共有多少。张奇化为难道:“总有三四百人。”桓震轻叹一声,指着地图上丰润的位置道:“此去丰润,总也有一百六七十里地,我军带着这些伤卒,无论如何走不快。倘若鞑子分兵来追,半路上给他们截住,只有死路一条。”张奇化道:“桓大人,虏兵方攻遵化,未必便有心追击。”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斥候,满身泥土血迹,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叫道:“禀二位大人,虏兵约一万人自东追来,现下只有十里之遥!”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五回 (时间:2005-7-91:1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88) 赵率教听了,不由得苦笑,真是说甚么中甚么,怕甚么来甚么。没法子,只得下令迎敌。正要叫士卒列阵,却给桓震摇手止住,道:“不可。我以三千伤疲之卒,当彼一万虎狼之师,弹药有限,此地又无屏障可以依赖,当真硬碰硬的拼将起来,只有全军覆没而已,于大事何补?”赵率教略想一想,也觉有理,然而当此形势,决不能掉转头逃走,那不是甚么逞英雄的行为,而是他这一逃,无疑便是将整个后背露给敌人随便攻击,正犯了兵家大忌。咬了咬牙,对桓震道:“百里,你领能够骑马的先走。”桓震微微一怔,已经明白他的心思,正要劝说,张思顺忽然大声道:“桓大人,赵大人,请准末将断后!” 桓震瞧了他一眼,这个宁远闹饷时候的领头人物,自己驻守锦州之后便向袁崇焕要求,将他兄弟两人都调在部下,这次紧急赴援,身边带了思顺,正朝却是在后续部队当中带领炮营。他心下正在犹豫,能不能放心让他担当断后的任务,却见他红着眼睛道:“思顺的父母都是给鞑子杀死的,思顺兄弟二人当兵,只求多杀鞑子。从前挑头闹饷,不是存心作乱生事,然而忍饥挨冻,实在没法子打仗!”大喘一口长气,道:“自从桓大人来,咱们便再也不曾欠过饷。种种好处,思顺都是记在心里的。求大人成全了思顺!”桓震默然,轻轻点了点头,叫多留火药铅弹,在山坡上灌木丛后隐蔽,能阻得追兵多久便是多久,倘若实在力不能支,便早早撤走。 桓震与赵率教,却率着大部径向西去。再往西四十余里,便是遵化铁矿。他的目的,便是赶到那里据守。四十里地不到半日便走完了,一路上他不断遣出斥候打探后面的情形,张思顺所部与虏兵交上了火,张思顺部弹药用尽,给虏兵冲过来了,张思顺部全军覆没,虏兵正在继续西进,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地不住传来。 好容易赶到铁矿,只见整个矿山空荡荡地,原本应当高高矗立的铁炉之类,全都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地下,倒像是刚刚给虏兵洗劫过一般。赵率教给桓震带着来到这里,本来已经十足奇怪,看到这等残破景象,心中更是讶异。桓震微微一笑,大声叫道:“经纬何在!” 叫了两声,只见地下一处土面忽然拱起,一块木板掀了起来,一人从底下钻将上来,抖抖脑袋上的尘土,躬身笑道:“桓大人。”赵率教目瞪口呆,瞧着李经纬走到自己面前,跪下行礼,这才忙不迭地扶他起来。桓震也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道:“东西在何处?”李经纬指指地下,道:“谨遵桓大人吩咐,都在下面。” 桓震满意地点点头,大声吩咐各总各哨,一队队地下去搬运。赵率教愈加摸不着头脑,瞧着士卒源源不绝地搬了许多定装铅弹,成包的火药,甚至还有火枪手炮上来,不由得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这哪里是甚么铁矿,分明便是一个火器库!桓震俯首道:“下官擅自作主,在此地囤积枪炮弹药,请大人见谅。” 原来他知道十月间后金将要借道蒙古,越过长城,奔袭北京,虽然袁崇焕数次上奏要求加强蓟镇防卫,但终究不是自己的管区,只要不出事情,擅离汛地也是大罪。从辽东发兵来此,粮草倒还好说,要紧的是火器和枪弹,那是中原没处生产,非从辽东运来不可的。他也曾多次上奏崇祯要求在各地仿造觉华岛设立火器局,然而每次都给户部以没银子为借口驳了回来。走私贸易虽然赚钱,但只是应付辽东所需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裕?他无法可想之下,只得预先从辽东运了成批的定装铅弹与火枪过来,叫李经纬在遵化铁冶挖了大窖存放。这样一来,至少援军在后勤部队尚未赶到之时,不致无弹可射。好在铁矿总要运入大量煤炭,掩人耳目并非甚么难事。 赵率教哪里会去怪他,明军所以比虏兵占据优势的便是火器,然而火器没了铅子火药,便是一块废铁。方才一阵激战,桓震援军带来的弹药早已用去不少,他正在发愁如何才能坚持到可以补给,不想这个总兵竟然如同变戏法一般地从地下弄出许多,只有喜出望外,岂有反倒加罪之理?至于他究竟为了甚么要在一个铁矿之中藏这许多东西,一时间也顾不得了。 当下指挥部下将弹药分配下去。李经纬将桓震拉到一旁,低声道:“启禀大人,下官照大人的吩咐,十日之前已经遣散工匠。离去的一千六百二十人,每人都发了一月工钱。但仍有一千余人听说虏兵即将来犯,坚执不去,下官已经分给他们刀枪铅弹,请大人示下。”桓震瞟他一眼,心中略感不满,暗道你既然已经将武器分配下去,那还问我作甚?不过忽然之间多了千人可用,终究还是好的。忽然想到,寻常工匠如何会得使用火枪?并且还是新式的后装破虏枪?不由得注目瞧着李经纬,只见他白胖的脸上仍是挂着谄笑,一时间当真弄不明白这是一个甚么人,忽然开始后悔当初着实不该去招惹他的。 桓震无暇同他废话,只吩咐叫他将自愿参战的工匠集合起来。过得片刻,辽兵全都领完了枪支弹药,那一边工匠们也都聚集完毕。桓震随意拣了一个,问道:“你是哪里人?名字叫做甚么?为何要留下来作战?”那工匠胸膛一挺,大声道:“俄叫刘三儿,家是澄城的。俄留下是因为李老西儿给俄嗦,等打走了鞑子,就给俄们一人发十两银子。”桓震不由得哭笑不得,回头瞧一眼李经纬,心想这人真是商人本色,然而听刘三的口音,倒真是陕西人,看来这个奸商对自己以工代赈的政策倒是执行得满到位。 他也不再问旁人,大声道:“我知道你们都在这个铁冶做工!你们的工饷是同辽东军饷一样的,每人每日三分银子,是不是?”工匠们轰然答应。桓震又叫道:“鞑子就要来了!他们占了这个铁冶之后,你们当中十有七八都要给杀死!就算不死的,给鞑子掳去做工,他们也不会给你饷银!你们心甘情愿么?”这些人大都来自陕西、山西,并没见过后金兵的凶残行径,听得他一番煽动,似乎并不格外害怕。桓震无奈,只得又道:“大家齐心协力,赶走了鞑子之后,每人十两银子,决不食言!”众工匠这回可全都兴奋起来,大声呼叫,声音响彻整个铁冶。 桓震暗自苦笑,难道这些人跟李经纬在一起久了,也都钻进铜钱眼里去了?不过他也确实佩服李经纬的本事,若是拿甚么国仇家恨去鼓舞辽东出身的士兵,那是万试万灵,因为他们的家人曾经受过虏兵的践踏,他们的妻女曾经给虏兵掠去侮辱。他们对于建虏有着切骨的仇恨。可是同样手法用在陕西人身上,就等于对牛弹琴。鼓动这些穷怕了的兵,还是钱这东西最为见效。 当下就请张奇化过来,要他将这些工匠编成哨队,方便指挥。他以张奇化是赵率教的直系部属,言语间很是客气,倒把个张奇化弄得惶恐起来。一阵忙乱,终于分派已定,虏兵也已经一路追来,虽然给张思顺挡得一挡,可是现在距离铁冶也只是不满十里。 两人之中以赵率教的品秩为高,桓震不便僭越,当下请他部署迎敌。赵率教也知道自己部下已经折损殆尽,现下的战斗力都是桓震所部,只是一力推辞。桓震也不与他谦让,客套了几句,大声吩咐几个副将聚集过来。 桓震大声道:“此处只是一个矿场,并非甚么城池,咱们没法子凭坚固守,只有诱敌深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在敌人只有九千上下,一个对三个,咱们多得是火枪子弹,你们说,有没有胜算!”众副将齐声答应,只听桓震一一分派,谁率一个小队前去诱敌,谁负责在左翼埋伏,谁负责在右翼埋伏,谁组织长矛兵,谁负责埋设地雷,都是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安排方毕,只听得探马飞报,虏兵前锋,已经迫近至三里开外,眼看就要来到。 这一支虏兵的主帅,乃是额驸恩格德尔。他本来是元人后裔,喀尔喀巴约克部的部长。努尔哈赤起兵不久,他就率部归顺,封赏很是优厚,后来又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现下他是正黄旗的一个三等总兵官,统带的大多是蒙古兵。当日在遵化城下,恩格德尔所部距离赵率教最近,眼看已经将这数百残卒困在核心,一口口地吃掉是早晚之事,然而突然之间却杀出一支救兵来,更有些明卒不要性命地抱着火药包左冲右突,自己所部士卒纷纷不听号令,终于给这只到口的鸭子又飞了去,搞得他十分恼火,当即向岳托讨令,定要前去追赶。岳托便叫他带着本部万人,尾随明军西行。哪知半路上居然给几百伤兵阻住了,这些伤兵瞧起来蔫头耷脑,打起仗来可是毫不手软,咬紧了不肯后退一步,直战到最后一人,仍是打死了自己的一员游击。恩格德尔耿耿于怀,憋足了一口气,定要追上这一小撮明军,将他们一个个地砍为肉酱。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六回 (时间:2005-7-107:4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849) 以后几回尝试使用了一些跳跃笔法,这是我自己试着训练文笔.......觉得讨厌请告诉我。 恩格德尔身在中军,策马急行,忽然间听得自己部队的左翼隐隐传来一阵号角声响。他方才给张思顺阻击一番,已经时时提防戒备,立时勒住了坐骑,只见一队二三十骑明军骑兵,人人手中举着盾牌,从山坡后面奔了过来,为首的将官远远瞧见,连忙拨转马头,向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恩格德尔心中奇怪,若说这队明军是掉了队的,那也未免太过整齐,何况岂有明知敌人可能就在左近,反而有意大吹号角,暴露自己的?那么定是诱敌之计了。 想到“诱敌之计”,恩格德尔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哼哼,都说汉人狡诈奸猾,今日便教你们这些汉人,见见我恩格德尔的手段!回头叫过儿子囊弩克来,密密吩咐几句。囊弩克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一拉马缰,呼哨一声,带着一队骑兵,绕道向北驰去。 宝_ 书_网_w_w _w_._b_a_o_s _h_u_7_. c_o_m 遵化铁冶的矿山上,桓震正同赵率教一起,焦急等待着前方战报。然而事态的发展,愈来愈出乎他的想象:虏兵见了自己派出的诱敌之兵,居然并不全军来追,反倒兵分两路,一路从北绕了个圈子,现下正在逼近;另一路仍向西行,但却错开了自己驻扎的这个铁冶,略略偏南。 居然走错了路?桓震简直没法子想象。在他的计划之中,本来已经考虑到了敌军分兵同不分兵的两种情况,可是却不曾想过,假使敌人分兵,而所分之兵又有一支迷了路,该当如何?总不能再叫人去带他们来罢?没法子,只有硬着头皮,先干掉眼前这一块再说。至于会不会给两队敌人里外夹攻,那也不是现在能考虑的事情了。 囊弩克带着二千骑兵,一路紧咬明军的诱饵,很快便踏进了埋伏。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大响,地面忽然炸裂开来,前锋骑兵纷纷倒地,后面的来不及勒马,一个接着一个地摔倒。囊弩克心中大骇,早听说明军的霹雳雷火十分利害,不单能在土里水里爆炸,炸时还能飞出铁片,嵌入皮肉,就如同刀枪一般,很是可怕,不想首次从父远征中原,就给他遇上了。一面努力控制自己坐骑不使受惊,一面大声安抚士卒,叫道:“不要怕!整队,整队!”蒙古兵纷乱片刻,便即恢复了阵形。惊魂少定,这才顾的上去寻那引发火器的明军,却哪里还来得及?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查点死伤人数,倒不甚多,可是这些蒙古兵从没当真见过辽东火器,给这么一吓,士气大挫,有些人便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囊弩克挥鞭抽去,怒道:“不许动摇军心!违者斩!”他一边弹压士卒,一边继续前行。道路两旁都是树林,好在时候正是初冬,树叶早已落光,也不怕其中隐藏着明军的伏兵。 囊弩克分兵离开之后,恩格德尔自率余下的八千来人,继续望西行进,却不再象方才那般急追,而是不紧不慢地散着马缰小跑起来。他知道明军有意引诱自己进入圈套,自然不会莽莽撞撞地直冲上去,一面行进,一面不时喝令部下,留神提防四下动静。 又行一程,道旁树林渐渐稀疏起来,恩格德尔的心也愈来愈放进肚子里去。在这等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的地方,要埋伏来去如风的八旗兵,几乎便是痴心妄想。忽然之间,他心中想到,莫非这是明将的疑兵之计,叫自己不敢轻骑追赶,他好趁机逃走?一念及此,不由得在马上只想跌足大叫。既然不得不出到疑兵,那么对方兵力,定然不足一战,这才想以此拖延时间。自己在这里小心翼翼的工夫,恐怕明军已经逃出几十里地去了。 他却不甘心就让赵率教这么轻易溜走,喝令副将挥动大纛,全力催马猛追。十里过去,二十里过去,三十里过去,始终见不到明军的踪影,恩格德尔开始怀疑,难道是自己追错了路?少说也有三千人,怎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这般追将下去,追不到敌军还是小事情,自己这支骑兵,可就是孤军深入,倘若给明军大部伏击,遵化那边汗王肯定来不及发兵援救。他心中愈来愈是疑惑,终于停了下来,传令后队变前队,全军回头。 走不多久,忽然前面队伍之中骚动起来。恩格德尔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叫副将打马前去查看。过不多时,只见副将惊惶失措地策马奔回,叫道:“不……不得了!囊弩克他……”恩格德尔脑中轰然一响,顾不得与他废话,两足在马腹狠狠一踢,马儿吃痛,咴然嘶鸣一声,窜了出去。 驰到近前,勒马看时,只见先前给囊弩克带去的两千人,此刻只剩下了千五不到。儿子囊弩克,满身鲜血地伏在马背之上,一动不动,竟似死了一般。他爱子心切,大叫道:“囊弩克,你作甚么?快些起来!咱们八旗的勇士,岂有躺在马背上不起的道理!”叫了几声,囊弩克并无半分动静。恩格德尔颤抖着手探他呼吸,旋即火炙一般缩了回来,双目赤红,用力扯开上身皮甲,袒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大声吼叫。副将战战兢兢地上前叫了一声“额驸”,给他双眼一瞪,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恩格德尔大吼道:“杀光明猪,给囊弩克报仇雪恨!”一鞭重重抽在马臀之上,飞奔向东,也不管甚么埋伏不埋伏了。 桓震一面安排受伤的士兵退下前线,一面叫人将虏兵的尸首堆砌起来,在路中央积成一座尸山。恩格德尔挥军赶到,前锋给这座尸山挡住,前进不得,停了下来。恩格德尔纵马赶上,定睛一瞧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这明将杀了我许多蒙古好汉,居然还将尸首堆积在此,莫非想羞辱我么?当下一叠连声的喝令众人下马,将尸体搬运开来。一个蒙古兵伸手抓住一具尸体的脚踝,用力拖曳,忽然闻到一股刺鼻气味,不由得皱皱眉头,打了一个大大喷嚏。 他这一个喷嚏不要紧,跟着便是轰隆几声,后金阵中炸将起来,面前的尸山忽然间冒出火苗,熊熊燃烧。那后金兵来不及退避,身上也着了火,连忙就地打了几滚,好容易扑灭了。恩格德尔又惊又怒,四下张望,只见道路右侧的枯林之中,几个明军步兵飞也似地跑去,伸手摘下弓箭,瞄也不瞄,顺手射出,正射在一个明卒的后背。那明卒身子一晃,跌倒在地。 一员副将纵马上前,在马背上弯身舒臂,捉住那明卒的后颈,圈马回转,丢在恩格德尔马前。恩格德尔瞧他尚还有气,喝问道:“前途还有甚埋伏?”一个懂得汉话的副将替他译了出来。那明卒哼了一声,神色间很是痛苦,闭紧了嘴一语不发。恩格德尔冷笑一声,纵马踩去,踏断了他的大腿。那明卒骂道:“操你祖宗,要杀便杀,拖泥带水的好不干脆!”恩格德尔却不知他说些甚么,那翻译又是畏畏葸葸地不敢直说,弄得他勃然大怒,喝令全军绕过燃烧的尸山,全速赶路。 骑兵在树林之间行军,本来已经没了优势,可是他儿子刚死,巴巴赶来报仇,又要面对那一堆尸体,烧得正是起劲,不知几时才能熄灭,连带他的心中也如点了一把火一般,一时按捺不住,只想立刻与这支可恨的明军接战,杀它个天翻地覆,哪里还顾的上谨防埋伏,只是一味的策马急行。 走不多远,又接连着了两次埋伏,或绊马索,或陷坑,都不是甚么大手笔,也并没削减多少战斗力,却叫恩格德尔连同部下士卒的心绪愈来愈是急躁。一路上顺着两军倒毙路旁的尸首,很快便找到了铁冶中心的明军据点,可是居然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亲自带人搜了一个来回,只看见一些临时工事,粗木料草草扎成的拒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至于杀了他儿子的那些明军,却是半个也没见着。 恩格德尔勒住马,努力思索。难道这支明军已经撤走了不成?不久散在四下查看的部下全都回来,报说此处有毁坏的铁炉,还有许多矿石散落,似乎是一个铁矿。女真人对于中原先进的炼铁造炮技术向来很是羡慕,特别努尔哈赤是给大炮轰死,皇太极自己又吃过了红夷大炮的亏,是以这次出征之前谆谆吩咐,见到汉人铁匠,定要捉活的,掳回沈阳去为自己所用。恩格德尔无意中碰上了一个铁矿,自然不会轻轻放过,当下叫部下细细再搜,不可漏去一人。 忽然一个蒙古兵大叫起来,说是发现了一条地道。恩格德尔闻报,连忙亲自过去查看,只见那地道口是在一堵墙的墙根底下,给一堆矿石盖着,若不是那蒙古兵一时好奇,倒还发现不了。当即叫了两个人下去查探,过不多久,两人欢欢喜喜地上来还报,说是在底下发现了一个地窖,存放着许多明军遗留的火枪。 恩格德尔大喜,自从去年以来,明军换了新式的火枪,较之从前那种发射既慢,射程又近的鸟铳,杀伤力何止翻了几番,广义一战,连失两城,已经叫汗王大为头疼。几次三番下令仿制,然而明军之中似乎对火器防守很是严密,士兵万一受伤不能逃走,被俘之前第一件事情就是砸毁火枪,因此这些时日以来后金得到的新式火枪并不很多。他们试图仿造,却不知道那枪管是怎么制成的,至于枪管里面的膛线,更是从来不曾发现过,仿来仿去,总是达不到原物的水平。这次自己缴获大批火枪,献给汗王,定然大讨他的欢喜。当下叫士卒分拨下到地道中去,搬运火枪。 他也担心时间拖得太久,给明军越逃越远,好在地道甚宽,蒙古兵源源不绝地缒了下去,这才发现面对的不单是一个地窖,却是相互连通、四通八达的无数个地窖。恩格德尔一面大大吃惊,一面不住催赶士卒下去。在他心中,只以为既然这个地窖当中存有火枪,其他地方或者还有甚么好东西,也许自己无意中发现了明军的火药库那也不一定。 不久一个蒙古兵爬了上来,奔到他面前,大声以蒙古话道:“底下捉住了明猪的主将,请额驸下去查看!”恩格德尔听他讲的是蒙古话,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跟着他缒进了地道中去。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七回 (时间:2005-7-110:3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79) 今天我回家.........约莫停更一两天,回来会补上的。 “蓟州!” 桓震狠狠地指着这个北边重镇。 宝 书 网 w w w . x b a o s h u . c o m “遵化已破四日,照斥候探报,虏兵行军十分缓慢,今日刚刚经过石门,彼处驻军只有两千,城墙毁坏不足坚守,守将已经投降了。鞑子下一个要攻打的,必定是蓟州。” 袁崇焕低头瞧着地图,似乎陷入了沉思。许久,忽然问道:“那个俘虏额驸,说些甚么?”赵率教道:“一问三不知。”桓震冷哼一声,道:“何尝当真不知,不过装好汉不愿说罢了。”赵率教叹道:“率教何尝不知,只是那人不论怎么拷打,也不肯吐露半字。”桓震默然,心道难道是自己杀死了他的儿子,激起了恩格德尔的仇恨之心?不觉又回想起当日遵化铁冶的那场地道战来。 他知道华北平原的土质适合挖掘地道,是以自从李经纬接手遵化铁矿,就要求他以铁矿为中心,尽量向周围挖掘地道,形成辐射。也不知为何,李经纬居然答应得无比痛快,而且工程进度十分之快,连他自己亲眼见到的时候,都有些惊讶,何况一旁目瞪口呆的赵率教了。那天他以两翼伏击包抄,歼灭了囊弩克所部之后,从一个降兵口中问出恩格德尔分兵的详细情形,知道他的儿子居然给自己打死了。原本想的是打一把便即撤走,并没打算此刻便用上地道,这么一来,却又有了一个新的主意,当下叫那降兵,带着囊弩克的尸首回去交给恩格德尔。恩格德尔看了果然大怒,在那降兵的引导之下追来,一路上给自己不断截击,弄得气冲牛斗,早已经不能冷静思考。 后来他又故意以火枪引诱蒙古兵下地道,叫一个辽兵换了蒙古俘虏的衣服,又逼着俘兵教了他几句蒙语,上去诓了恩格德尔下来。桓震却早已经安排妥当,大部队已经悄悄向北撤走,绕了一个圈子南下。余下几百人隐身地道暗格之中,觑得恩格德尔过来,当即将他抓住了。 蒙古兵虽然擅长骑射,可是在地道之中却全然无用。桓震令人将恩格德尔反绑了,拿火枪逼着他,迫他发下将令,叫所有蒙古兵尽数下地道来。恩格德尔明知对方没安好心,可是冰冷的枪口顶着自己脖子,那也只有屈从。桓震叫人守在了地道中间一处只能单人通过的罅口,蒙古兵来一个便死一个,死一个便拖走一个。杀到后来,一不小心,给蒙古兵叫出了声,后面的再也不敢进来了。桓震看看不妙,又怕时间拖得久了鞑子援军大至,自己这点人打打伏击则可,跟鞑子硬碰硬可决没胜算。当即押了恩格德尔,从地道另外的出口溜之大吉,临走时候引燃地雷,炸了地道入口。剩下一群蒙古笨蛋,在那里奋力挖掘,不过也只能挖出一堆没了枪机的火枪而已。 他离开铁冶,与赵率教带领的大部会合,便兼程赶到玉田去,一面助守,一面等待袁崇焕。至于李经纬,实在不宜让他留在军中,可是蓟州一带到处都在打仗,想来想去,只得叫他带着一众工匠,暂且南下往河南去暂避。好在后金兵行军缓慢,并没碰上。至于为什么来去如风的八旗铁骑,当真行军起来却是如此之慢,那还要归功于皇太极的超级相扑身材。他的块头原本就比常人大个一两倍不止,再加上身披重铠,管甚么马匹也难驮得动他。好容易找了匹可以负重的马,却又行走不快,两匹好马交替承载,一日也就是五十里上下,全没有其急如风的气概。 初四日攻下遵化,又花了一两日时间扫清三屯堡等地的明军,然后起程,到初八日,才刚刚经过蓟州与遵化中间的一个小据点,石门镇。好在守将明知守不住,自动投降,倒也省了许多手脚。那三屯堡的朱总兵,当日不许赵率教入城,现下终于吃着了苦头。虏兵攻城方才半个时辰,便唬得破了胆子,直叫开城投降。女真人敬重的是英雄豪杰,袁崇焕虽然可恨,在鞑子兵心中的地位却是很高的。像朱国彦这等匹夫,直是一刀一个砍了的痛快。 袁崇焕道:“蓟州一旦失陷,京师岌岌可危。须得急速援救才是。此处距离蓟州总有百里,率教,传令下去,三军即刻造饭,吃罢拔营,兼程直趋蓟州。”赵率教领了命令,即刻便去安排。 桓震道:“督帅,虏兵远来,咱们倘若能抢先赶到,在路上设伏,说不定便有奇效。”袁崇焕“嗯”了一声,目光仍是不离地图。忽然一拍大腿,道:“就是这里!”抬头瞧了桓震一眼,微笑道:“百里所言,正合我意。”指着蓟州以东大约二十里的地方,道:“此处名马头山,山东有地名马升桥,我军就倍道兼程,赶到这里设伏。”桓震心中奇怪,何以他会对蓟州的地形如此熟悉?当即直言相询。袁崇焕笑道:“本督当日赴辽东上任的途中,曾经沿途考察,绘制地图,是以十分清楚。”随手在地下画了几笔,道:“马升桥是马头山西的一个要隘,要过马头山,这是必经之路。若要拦击虏兵,此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桓震忽然不解道:“然则督帅何以知道,虏兵必定要走马头山?倘若彼军绕道而行……”袁崇焕哈哈一笑,道:“他不走,难道我不会诱他迫他去走么?”当下叫了几个斥候上来,密密吩咐一番。 皇太极督军前行,路上前锋捉到了几起明军的探子,都是往西去的。审问之下,供出蓟镇总督刘策,正召集大部,屯兵马头山,准备扼守。皇太极闻言,愕然而笑,放着坚城不守,居然去扼守甚么山,当真是只有刘策这种蠢人才能做得出。他心中对于这个不修边防,放给自己大好机会纵兵入寇的劳什子总督很是不齿,然而倘若绕道而行,非但显得自己怕了这个脓包总督,并且大军过境,放着一支敌兵在自己身后,总是放不下心。当下令三军从马头山西进,路上顺便拔掉这个钉子。反正那刘策自己既是脓包总督,手下的兵自然比不得袁蛮子的关宁铁骑,都是些无用饭袋,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收拾干净了。 后金兵一路西进,十二日这天,终于到达了马头山。照事先得到的情报,马头山应当屯扎了大量的明军才是,可是远远瞧过去,既没炊烟,又看不到旗帜,全然不像是屯了重兵的模样。皇太极心中疑惑不已,叫前锋仔细搜索,到底也不曾发现一个敌兵。难道刘策已经望风而逃了?这倒像是那个脓包总督的作为。皇太极这么想着,便放下了心来,下令三军加速前进,快些通过这片地方。 过了马头山,便是马升桥了。这支前锋的统兵将军,是莽古尔泰与萨哈廉。此次伐明,莽古尔泰本来是不赞成的。那日大兵驻扎青城,他与代善一同入大汗帐中,力劝退兵。瞧大汗神色,本来已经心有所动,正在高兴不久便可回到沈阳,不料岳讬继之入见,不知怎样蛊惑的大汗,当晚,大汗便叫八固山额真来对他与代善说道:“你二人定说我兵深入,劳师袭远,若给敌人环攻,无为归计。既然早知如此,出兵之前却又不说,待到今日兵至青城,方来百般借口。再拖延下去,一应谋划都要白费,还等甚么!”一直谈到半夜,无言可答,终于还是从了皇太极之意,大兵起行。 他虽然对皇太极伐明一事十分不以为然,但是既然进兵至此,早已没有退路,只能打起精神,小心行军。但是走着走着,心思却又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弟弟皇太极的身上去。父汗临终的时候,他与阿敏一力拥戴皇太极继承汗位,阿敏固然是碍着自己的身份地位不愿多生事端,自己又何尝不是看重了这个兄弟的才华能力?左右自己多次犯错,也是做不了大汗的了,干么不卖一个人情!因此当阿敏前来说服他的时候,没费甚么力气,便将他拉了过去。 可是近来皇太极对待这两个拥立功臣的态度,却愈来愈是疏远疑忌,自己倒还好说,阿敏的处境更是艰难。他不由得开始怀疑,难道当年听从阿敏的话,是错了不成? 忽然之间,前面传来一阵喊杀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一个额真策马奔回,叫道:“不好了贝勒爷,我军中伏!”莽古尔泰大吃一惊,先前自己搜寻马头山,并没发现敌人踪影,居然就此大意了,没想到明军却在马升桥设了伏兵。他久经战阵,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情慌张失措,一面着人飞马报知后队的皇太极,一面喝令列阵迎敌。 两军交锋,马升桥隘口打出了袁督师的七星大纛,这些前锋虏兵,许多是经过宁锦战事的,对袁崇焕的畏惧早已经深入骨髓,此刻瞧见袁崇焕的大旗,士气先就怯了三分。加上马升桥地势很是偏狭,后金马军无法快速突进,明军既有火枪,又是早有准备,提前架设了拒马,因此大占便宜。莽古尔泰恼怒不已,不断喝令部下顶着飞来飞去的铅弹猛冲上去。倒也有许多悍不畏死的,直冲到明军的障碍物之前,不过都给手持长矛的明卒截住。就是这么阻得片刻,后面的铅弹即刻便飞了过来,即便一枪不能打死,也就没了战斗力。 莽古尔泰硬冲几次,看看实在无法强行突破这道防线,自己所部已经死伤惨重,前面的士卒给袁崇焕的赫赫威名吓得腿也软了,毫不在乎自己这里拼命督战,一股劲的只是掉头狂奔,连带将整个阵势都冲垮了。没奈何,只得暂且勒兵退后,等待皇太极大军赶来。 皇太极人在中军,闻报大怒,袁蛮子难道有那等本事,可以从天而降?再说即便当真是他,从辽东远道赶来,随行将士势必有限,自己十万大军,狼多还能咬死大熊,还怕奈何不得他么?当下吩咐大军后退扎营,重整士气,待明日再来好好厮杀一番。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八回 (时间:2005-7-1510:2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07) 后金大军在马升桥给袁崇焕阻击一番,败回马头山匆匆扎下营来。大帐之中,火把通明,皇太极召集了从军贝勒、各旗的大将,商议下一步该当如何对付袁蛮子。 莽古尔泰性子暴躁,白日里给袁崇焕大杀一阵,旗下损兵折将无数,早已经怒火满腔,皇太极刚刚落座,还未说话,他便霍然起身,大声道:“大汗,袁蛮子煞是可恨,明日请准我提一万兵,再去厮杀,定要将他的蛮头提来见大汗!”『此处写莽古尔泰对皇太极自称“我”,应当是不对的。我知道满洲入关后满臣见皇帝要自称奴才,但入关之前他们说的不是汉话,女真话当中想必有对应的代词,可是我没有找到材料。』皇太极微微皱眉,偏开头去,自己的这个五哥,正蓝旗的旗主,和硕贝勒莽古尔泰,已经不是第一次让他在心中感到厌恶和烦躁了。 撇开他在自己削夺三贝勒大权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不满不谈,单是他那种冲动暴躁的个性,就叫一向冷静稳重的皇太极瞧不在眼里。此次出兵,他本来贪图沈阳的安逸,极力反对,可是攻打遵化的时候,一见了血,却又疯狂起来,身先士卒地带头爬城,自己战前多次严令主帅不可轻身犯险,他也置于不顾。后来却是正白旗的一个小校萨木哈图率先爬上了城头,莽古尔泰虽然打了胜仗,却总象有些惋惜似的。这一回前锋在马升桥大败,还不是因为他不曾照足自己的吩咐,细细探察前方敌情?现在又要轻兵冒进,真是叫人愈想愈气。 然而他却不能同莽古尔泰翻脸,视线只是偏离一瞬,旋即转了回来,瞧着他道:“五哥勇猛,我早就知道。然而要打败袁蛮子,不是单单勇猛就足够的。这人诡计多端,自他复守辽东,南人的火器便利害了许多,连取了咱们广宁、义州两处大城。现下既然给他赶了上来……”他“赶了上来”四字刚一出口,忽然想到,袁崇焕当真在此么?辽东何等重地,他怎能轻易擅离?大大小小数十座城池,难道他竟敢全然放空了不成?这样的用兵,绝不象他素常的谨慎作风。 难道是明军假借蛮子的旗号恐吓自己?难道袁崇焕其实并不在军中?或者他未得圣旨,不敢擅离辽东防地?可是除了袁崇焕,又有哪个明朝将军能将莽古尔泰杀个大败!皇太极用力摔摔头,心中忽然想念起范文程范先生来了。要是范先生在此……可惜,攻破遵化的时候,范先生给一块掉落的城砖砸中了肩膀,虽然伤势并不怎么重,范文程也并非那种弱不禁风的腐儒,皇太极却实在不忍心再叫他跟着大军奔波。于是范文程便与参将英俄尔岱一同留守遵化了。 皇太极闭目冥思,众将谁也不敢打扰,就连平日喳喳呼呼的莽古尔泰,也是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出。只听得帐篷外面一阵西北风,夹着雪花刮过,吹得旗子猎猎作响。 忽然风声旗声之中,夹杂了一些刺耳的哔剥之声,皇太极正在出神,并没发觉,一个额真站在门口,耳朵又是甚尖,听到了动静不对,掀开帐子,探头出去要瞧瞧出了甚么事情,不料脑袋刚刚伸出,便给一个士兵直撞进来,叫道:“大汗不好了,明军劫营!” 皇太极大吃一惊,跳将起来,拔出腰刀,疾步走出大帐,对着乱成一团的八旗兵喝道:“不得慌乱,迎敌,迎敌!”众贝勒额真也都各归各位,自去安抚本部。来袭敌军似乎不多,喊杀声起初响彻天际,不久便渐渐平息下去。皇太极手按腰刀,站在大帐之前,瞧着自己的八旗子弟操起强弓硬弩,将来犯的明军射退,心中甚是满意。谁说南人火器利害?这不是给镇住了么? 正在那里观战,忽然间听得一人大声呼喝,一匹马旋风也似地切开八旗兵,直杀奔自己大帐而来。旁边侍卫连忙抽刀上前,将他紧紧护在中间,那明将手执狼牙大棒,冲杀一阵,见讨不着甚么便宜,当下调转马头,又大呼小叫地杀了出去。火光之中,皇太极瞧得十分清楚,赫然便是号称“祖二疯子”的前锋镇标中军参将祖大弼。 这一小拨明军,很快便给杀退,可是皇太极的脸上,表情却是更加凝重。祖家老二既然在此,那么祖大寿势必也在。祖大寿在,当然袁崇焕也会在。这决不是明军假借的旗号!袁崇焕当真已经赶在了前头!各大贝勒多从战阵,几乎都识得祖大弼。想起长途奔袭,绕了几千里的一个大圈子,就是为了避免同袁崇焕接阵,没想到终于还是躲不开这阴魂不散的死对头,不由得都有些为之气沮。自从大兵离开遵化,已经两度遇袭。虽然损失并不多么惨重,可是却令得士气大失,人人惊恐,就连大汗似乎也颇为头痛。光是近乎自杀的赵率教一旅,就花了他们三四天工夫,最终还给援军接应出去,如今袁蛮子全军在此,那要怎么办才好?然而大军深入敌国,已经是骑虎难下之势,倘若不能直捣京师,多半就得全军尽墨于此了。众人的目光,都瞧着他们的大汗,都在盼望无所不能的大汗领着他们打败这个蛮子。 皇太极却不说话,转身走回大帐,默默地坐了下来,瞧着燃烧跳动的火把,似乎又在继续方才给劫营打断了的沉思。非走蓟州不可么?蓟州……蓟州……袁蛮子同自己在这里相持不下,蓟州的守将,岂不就是一块任八旗铁兵切割的软豆腐?皇太极霍然起身,大声道:“三军拔营,绕道袭蓟州!”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后金兵拔营起行,刚要东行退出马头山,再绕道北去,忽然接得探报,道是袁崇焕兵马已经撤离马升桥,不知向何处去了。皇太极吃了一惊,心想袁蛮子必定是援救蓟州去了,这一来要攻下蓟州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可是此刻自己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有硬着头皮勉强下令继续前进,过了马升桥,大军直奔蓟州。 晌午,两军在蓟州城下相遇,不出所料,又是一场大败。皇太极阴沉着脸,巡行在受伤撤下的士卒中间,瞧着他们给明军火枪射得绽裂开来的皮肉,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不甘,难道上天注定降下袁蛮子来做自己的克星么?他走着看着,忽然口角露出一丝微笑,范先生,你好聪明!若说袁蛮子是上天降下的克星,那范先生可不就是天神给自己的智囊么? 晚间在蓟州城东五里扎营,他一刻也不耽误,一面令阿敏一旗留下与袁崇焕周旋,一面自率大部人马,悄悄绕道而行,打算经由平谷顺义一线,直接攻打北京去。反正已经从蒙古绕了一个大圈,此刻再绕上两个圈子,又能何妨? 阿敏接了令,躬身退下,回到自己营中,便将大儿子爱尔礼叫了来,对他说了大汗军令。爱尔礼听了,先是一怔,继而脸色变得铁青,咬着牙齿,愤愤地道:“袁蛮子能征惯战,大汗叫阿玛留下,这分明是借刀杀人!”阿敏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堂弟安的甚么心思,先汗去世之后,他阿敏力挺皇太极,助他取得汗位,虽然大半是为了自己,可你老八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就是你的定位功臣。先汗遗言,叫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同自己轮月执政,可是皇太极偏偏要大权独揽,将自己视为眼中钉也不奇怪。这次叫他以一万兵力与袁蛮子的精锐周旋,分明不曾安下甚么好心。 爱尔礼见阿玛沉思不语,着急起来,道:“阿玛,咱们怎么办?不如佯为努力攻打,暗地里保存实力?”阿敏一醒,摇头道:“袁崇焕那老狐狸,咱们若不用劲厮杀,决然骗他不了。何况就算咱们不动,袁蛮子也会前来寻战。左右大汗只是要削弱咱们的实力,不论如何结果总是一样的。”爱尔礼怒道:“那怎么办?大汗也真欺人太甚!当初若不是阿玛鼎力襄助,他哪里能当得上大汗!”阿敏一惊,忙道:“这话不可同别人乱说。爱尔礼,这次出兵,我不让你几个弟弟从军,唯独将你带在身边,你知道是为了甚么?”爱尔礼怔了一怔,疑惑地摇摇头。 阿敏叹道:“近来大汗瞧我的眼神,愈来愈不对。我总担心,他不久便要冲我下手了。”瞧着爱尔礼道:“万一阿玛出了事,你切记要约束几个弟弟,不得生事。”爱尔礼惊得张大了口,好半晌方道:“阿玛战功赫赫,大汗怎能随便戮杀功臣?”阿敏冷笑道:“你玛法舒尔哈齐,何尝不是战功赫赫?”爱尔礼咬牙道:“倘若大汗当真不顾兄弟情谊,儿子将来必要给阿玛报仇!” 阿敏怒道:“你这逆子,怎么屡教不听!你的玛法已经是罪人,倘若阿玛再给搬倒,恐怕全家性命都有危险!”放缓语气,拍着爱尔礼的肩头,道:“爱尔礼,阿玛的几个儿子之中,以你最为冷静机警。只是你资历尚浅,斗不过大汗的。”喟然叹道:“连阿玛我也斗不过他!” 卷二国之干城八十九回 (时间:2005-7-188: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02) 明军营中。 中军大帐,袁崇焕居中而坐,下面跪着桓震捉来的俘虏恩格德尔。这时候的恩格德尔,早已经不是几日前那个牙关紧闭的硬汉子了,给桓震一番折磨之下,将后金军中诸般情形,都一一说了出来。至于桓震用的法子,说起来倒也简单至极,他叫人做了站笼,将恩格德尔放在里面行军,旁边有十来个亲兵守卫,一则看住他不使自杀,二则不时用长矛捅他,不让他睡觉。现代警察逼供的法子,倒也十分管用,恩格德尔数日不睡,求死不得,终于认输投降。 袁崇焕这还是头一次审问恩格德尔这种级别的俘虏,深知他是建虏要人,审起来十分仔细,将皇太极身边的将领谋臣,各大贝勒之间的关系问得一清二楚。审罢,叫人将他押了下去好生看守,目光一一扫过众将,忽然问道:“诸位且说说看,咱们下一步该当如何才好?” 桓震是知道皇太极将会留下一支疑兵同袁崇焕周旋,自己绕道奔袭北京的,只是自己的参与似乎已经让历史发生了改变,赵率教并不曾死,又抓住了一个额驸,皇太极是不是还会照原来的模式行动,一时倒难以确定。就在他心中暗自盘算的工夫,祖大寿已经出列,躬身道:“督帅,敌人远来,粮草必然不继。咱们只消扼守蓟州城,将虏兵大军拖在城下,时日一久,士气必沮。到时我四方援军毕至,就算围而歼之,亦非难事。”袁崇焕点了点头,道:“大同总兵满桂,宣府总兵侯世禄,以及黑云龙、麻登云、孙祖寿等部,都已经奉诏东移,大约不几日就可以抵达北京、通州。”桓震随口道:“这些队伍之中,有许多是督帅亲手调教整顿过的,不比别处的痨兵,定能将鞑子大军阻在京城之外。” 袁崇焕轻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的道:“百里,你方才说的是,将鞑子大军阻在京城之外?”他将京城二字咬得格外重,桓震听了,不由得便是一怔,自己这么说法,岂不是暗示鞑子将会挥军直抵京师城下,而明军只有在京城之外才能防守么?一时间愣住了不及答话。却见袁崇焕也是呆呆沉思,忽然眼睛一亮,双手猛地一拍,道:“就是如此!我料皇太极此刻已经不在营中,留下一支疑兵同咱们周旋,大军却已经直奔北京去也。”说着便大声吩咐副将传令下去准备拔营。 桓震暗想袁崇焕果然也料到了这一点,但不知他凭什么说得这样肯定?只听袁崇焕道:“咱们在马升桥和蓟州连截了虏兵两次,皇太极定以为咱们拼死也不会让他们靠近京师一步。”右手一挥,大声道:“可是本督偏要在京城之下同他们打一场攻防战!”众将闻言都是大吃一惊,祖大寿抗声道:“畿辅要地,岂容敌人深入,督帅怎能拿京师和皇帝来孤注一掷?”何可纲面露疑色,低头不语,赵率教偏头瞧着桓震,桓震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自己所知的历史同现实纠结在一起,已经让他分不清孰先孰后,孰真孰假了。 袁崇焕微微一笑,道:“本督入关赴援以来,在沿途重镇,都留下精兵把守,你们可知道为了甚么?”略略一顿,不等众将应声,续道:“鞑子所以跳梁难制,缘由乃是马队飘忽剽悍,然而彼空国远出,必要携带大批草料,大军困处关内,很快补给便成问题。倘若不能速战速决攻克京师,就只有立刻远飏一途,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本督处处分兵防御,便是要鞑子东撤之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就算闯过一关,前头还有一关,务要将鞑子大部,歼灭在山海关以内!” 众将这还是首次听到他的全盘布局,个个都是面色十分激动,祖大寿左拳击在右掌之中,大声道:“督帅果然妙计!倘若真能如此,数月之内灭虏朝食,也都不是难事!” 赵率教也道:“不错,建夷犯都,抑或有碍观瞻,可是倘若真能借此谋划,得竟十年之功,也未始不是辽事最好的结局。”何可纲点头附和,桓震却道:“督帅,何以这般拿得准,山海关守军必定能阻截得住虏兵?倘若给他破关而出,这一着可就用不上了。” 程本直向来稳重,想了一想,道:“给鞑子破关还是小事,若是任其蹂躏关內外冀东辽西这一大片地,那可麻烦了。十年来惨淡经营,立时化为乌有,要有目前规制,恐怕穷天下之力再花个十年也办不到。” 袁崇焕点头道:“正是如此。本督入关之时,曾在广宁留下三万军时刻待命。到时东可以赴援山海,西可以奔袭辽沈。此事暂且慢议,咱们眼下须得将这支鞑子大军拖在关内才成。时间不多,诸位有甚么高见,快快说来。” 赵率教道:“方才督帅言道,皇太极自率大军绕道奔袭北京,他既然故布疑兵来拖住咱们,咱们偏偏不能给他拖住。率教以为,此刻当先向南行,转而向西,避开虏兵哨探,直赴京师城下设防。咱们须得到得比虏兵更早才是。”袁崇焕向帐外望了一眼,点头道:“自是如此。” 桓震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问道:“督帅真有如此把握,可以在京师城下决战,只赢不输?”他这句话一出口,众将尽皆变色,纷纷怒目而视。桓震也不理他们,自顾自的道:“城下决战,万一失败,又或者全军覆没,北京立刻失陷,难道督帅要重演徽钦故事么?”袁崇焕笑道:“只需凭城固守,待得步军大队一到,咱们有火炮大阵,还怕他甚么?”桓震默然,心想皇帝哪里会给你凭城固守的机会?一句话在嘴边转了一转,终于还是不曾说出。 袁崇焕见他再没话说,恰好副将上来禀报准备齐全,随时都可出发,当即一声令下,三军兜了一个圈子,从南而西,向京城急行。 桓震觑得他在中军单骑独行,赵率教等大将全都不在身边,暗想这倒是一个说话的机会,当下策马赶了上去,在马上躬身叫道:“督帅。”袁崇焕正在那里出神,给桓震一叫,笑道:“百里,怎么?”桓震再不犹豫,直截了当地道:“末将有一句话,定要说给督帅知道。就算督帅怪罪,那也无法可想。”袁崇焕见他神色凝重,当下不加思索的道:“且说。” 桓震吁了口长气,道:“方才督帅说可以凭城固守,等待援军。可是督帅难道不曾想过,万一陛下不许入城,督帅又当如何自处?”袁崇焕奇道:“不许入城?陛下为甚么不许援军入城?前些时日咱们在玉田接到圣旨,不是还慰勉有加,令本部院尽统诸道援军么?”桓震望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一出国门,便成万里。”这八个字两句话,正是袁崇焕当年平台召对时候,对崇祯说的。袁崇焕自然是言犹在耳,当日自己说这两句话,乃是担心自己在辽期间,皇帝对自己失却了信任,那时候崇祯回答他说:“朕自有主持”,天子金口玉言,他袁崇焕就算半信,却也不敢半疑。想想自己赴辽以来,除却数次请饷给皇帝驳回,此外并没甚么嫌隙,桓震这话却从何说起? 其实桓震心中,也拿不准眼下崇祯究竟会怎么对待袁崇焕。毛文龙并不曾死,或者现在的崇祯,仍然是倚重袁崇焕的?但是这件事情,他是宁可信其有的。当下道:“督帅,所谓比之自内,不自失也,夫图敌之急,敌亦必从而间之,皇上素来独断,倘若朝中再有一二官员推波助澜,能不疑忌乎?”袁崇焕摇头道:“为边臣难,本部院早已知之。然而势之在此,却不敢因其难而不为也。”桓震暗暗着急,袁崇焕说这话,不过是针对一种潜在危险,而他桓震却是清楚知道崇祯将要做甚么的。 袁崇焕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仍有成见,叹道:“百里,你我也算出生入死过来的,究竟有甚么话,不妨直说了罢。”桓震混混沌沌地应了一声,心中翻来覆去,想的只是一件事情:怎么能让袁崇焕相信皇帝要杀他? 想来想去,除却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来历之外,再无别法。可是这种离奇事情,比“皇帝要杀他”还要来得匪夷所思,又凭什么叫他相信?想想自己一年多来,明明知道许多事情的发生,却全然不知从何下手加以扭转,难道老天将他抛到这个时代,就是来见证一遍那些过去?在外人看来,他桓震既得天子信任,仕途又是一帆风顺,接连立下大功,官职品级也是接二连三地长,确是十分风光。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在暗地里是碰了多少壁? 就拿陕西的事情来说,倘若崇祯肯听他的办法,一面大搞以工代赈、以兵代赈,一面从海上寻找财源,借以带动国内手工业市场,就算不能一举解决天灾饥荒,少说也不会引发这么激烈的叛乱。可是崇祯这个固执而小气的皇帝,接连数次都将他的奏折驳回,对于那些瞒灾瞒匪的巡抚倒是不闻不问,搞得陕西乱事愈来愈大。 有了这前车之鉴,桓震对于崇祯能否听他的话识破皇太极的反间计,也是十分没有信心。况且崇祯要杀袁崇焕,积恨已久,所谓反间,也不过只是导火线而已。可是要他坐视袁崇焕给碎剐在北京街头,那比一刀杀了他还要难受。 两人谁也不言不语,在黑暗之中策马急行。一时间只听得九千骑兵的三万六千只马蹄,一起扣击地面,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如同擂鼓一般打在桓震心头。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回 (时间:2005-7-208:4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26) 皇太极挥军下平谷,过三河,直奔顺义。探马报说,前面百里之处有明军驻扎,似乎便是大同总兵满桂的勤王之师。兵多又能怎样,明军再多,只要不是袁蛮子的兵,在八旗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皇太极没怎么多想,下令留岳讬一旗奇袭满桂,不消恋战,只不让他在自己侧翼碍手碍脚便可。 他自己则是亲率主力七八万大军南下,沿途之上遇到些许抵抗,都给轻易击溃。皇太极一面行军,一面默默盘算,父汗生前往明京朝见三次,每一次都是津津乐道于明朝的物阜人丰。虽然先汗终于不曾越过宁远半步,可是如今他的儿子,却带着他未完成的雄心壮志,来到他生前向往的明朝近畿,怎能不叫人欣喜若狂呢!他沉浸在对自己万世功业的梦想之中,几乎都已经忘记了死对头袁崇焕,想来那蛮子此刻正给阿敏缠在蓟州罢? 可没想到,袁崇焕竟然赶到了大军前头,早两天前已经在北京城下严阵以待了。收到快马急报,皇太极不由得大吃一惊,约略估计脚程,竟是与自己一同从蓟州出发,两日两夜急行了三百里。他身经百战,虽然吃惊,却不慌乱,深知此刻打个胜仗安定军心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况且大军远来,粮草都要补给,不占个地方暂且歇息不行。想了一想,吩咐避开城北驻守的三大营,绕道西边南下,直奔京师南二十里的南海子。这南海子是明朝皇帝的猎场,据说养有不少的好马,养马之地必定蓄有大批草料,这一来给养就不在话下了。 大军刚刚进占南海子,扎营正扎到一半,竟然中了明军伏击,倒像一早已经预备好在这里等待自己一般。先前皇太极还不当一回事,探马明明报说袁蛮子驻兵广渠门外,至多万把人,前来伏击自己的明军,定不会是袁崇焕的部队,多半是哪支不知死活的京营。那种豆腐兵才不会放在皇太极的眼里,当即喝令反击。 可是这支明军的战斗力,似乎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差,一阵混战过后,明军撤退而去,皇太极查点损伤,居然给杀伤了千余精兵。那可都是自己引以为豪的八旗子弟啊! 然而这倒还不是最要紧的,千余兵马之于数万大军,不过九牛一毛,伤不了甚么元气。叫人害怕的是,方才的明军多用火器,结阵也与关内军队不同,难道这是袁崇焕的部队?可是袁蛮子何以竟能料到自己驻兵南海子,预先埋下这一支伏兵?再仔细回想,仿佛大兵进占的时候,根本连半点抵抗也不曾遇到,当初还以为是南朝的脓包驻军望风而逃,此刻联系起来看,竟象是袁崇焕特意撤空了南海子准备伏击自己的。 想及此处,不由得毛骨悚然,袁崇焕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强劲对手!他不敢迟疑,连忙叫人传令下去,且慢扎营,先将南海子整个搜寻一遍,务要确认再无潜伏的明军方可。直折腾扰乱到东方发明,这才安顿下来。刚在帐中坐定,便收到急报,说是在顺义吃了点小亏,延误了些许行程的大同总兵满桂,现下也已经抵达京师,就驻屯在德胜门外。此外,风闻陕西山西的勤王兵马也都快要到达,袁蛮子的关宁步兵、炮营,也都是过得一天便距离京城近得一分。本以为突破长城之后,便可以长驱南下,直捣明京,不料在遵化蓟州给袁蛮子缠扰了几日,如意算盘竟然全数打空。 现下的局势,自己的行动已经全在蛮子料中,多待一日便多了一分风险。为今之计,只有趁南朝军队尚未齐集,打蛇打七寸,或者还能挽回。苦思一番,下令分兵两路,北路由代善等人负责缠住满桂,将他与袁崇焕死死隔开;自己则亲率主力向东,要同袁蛮子决一死战。 屯兵广渠门外的袁督师,此时此刻也正独坐帐中,苦心筹划。数日之前,自己侥幸识破了皇太极的疑兵之计,甩开阿敏一军,绕道连日连夜的赶路,终于给他二日夜奔驰三百里,抢先虏兵两天赶到了北京城下。原以为既然赶在了头里,圣上定会叫自己负责城池防御,凭着自己在宁远多次的固守经验,北京城要支持到关宁援军赶来,并非甚么难事。 然而想起两日前的那次面圣,心中却好生不是滋味。圣上虽然仍是温语慰勉有加,可是神色之间却平白多了几分生疏客套,浑非当初平台召对时候的君臣坦诚相对了。觐见的两个多时辰之中,自己竟没能与圣上好好说几句话,更别提将战守方略一一禀明了。倒是一同蒙召的总兵满桂,圣上十句话之中,倒有六七句是对着他讲的,到后来满桂脱下衣服,露出以往百战留下的累累伤痕,更是叫天子感叹不已,百般赞叹。 自己自然不会去吃满桂的醋,何况他确乎也是一个能战的骁将,大明朝的干城,方今国家危难之际,正宜同心戮力,共抗外敌,自己又不是识不得大局,怎会在这等要紧关头去与他争宠。只是此时此刻,灭虏大计孔急,圣上对一介武夫身上的伤痕,似乎要比全盘的战守之计更加关心,不能不叫他有些许失望。 待到后来,自己以关宁骑兵连日赶路,人马劳顿,要求进城歇息助守,圣上竟然一口回绝了。再请驻屯外城,竟然也是不许,于是九千兵马只得挤在广渠门外,幸得路上赶得快,抢在鞑子头里两日,这才让疲劳的士兵得以休息,不然后果真是不敢设想。 面圣出来,见到自己的恩师韩爌韩阁老,这才明白天子何以忽然对自己转了脸色。原来自从宁远闹饷的那时候起,自己先后数次请拨内帑应急,陛下便已经开始不悦了,加上朝中又有一些兴风作浪的周延儒之流在旁边说三道四,自己的功也都变成了过,清理卒伍成了避战裁兵,恢复广义成了专擅攻伐,甚至于还有人屡屡参他私下贸易,勾结南洋。更要命的是,年中为了安抚皇太极而行的缓兵之计,暂且将虏酋请和的表文上奏朝廷,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状,弹劾的奏折摞起来足有几尺高,小则指责他将领在外擅权,大则索性给他栽上了一个里通外藩的罪名。所谓积毁销骨,一本本的弹劾折子读下来,任他天子再怎么信任自己,也免不了“一出国门,便成万里”了。 督师叹了口气,那天夜半行军之时,锦州总兵桓震同自己说的一番话,终于还是应验了。想起这个新进总兵来,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自己手下可用之将,除却赵率教、何可纲、祖大寿,就是这个绰号桓胡子的桓震了。人叫他桓胡子,也不光因为他那一把大胡子,主要还是这个人做事不以常理,有些土匪的胡子习气。当初他在觉华岛主持铸炮,一反工部官员敷衍推诿的故事,亲自混在工匠中间,后来开办定辽书院,又是他一力主张只招收工匠子弟,害得自己对部下将领好生难以交待。而最叫他吃惊的是,这个桓胡子一些吓人的主意,往往都能收到奇效,比如与郑芝龙的军火贸易,虽然给自己招来了许多弹劾,可是一两年来辽东兵饷因此丰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次回防京师,也多得他之力,且不说爱将赵率教是给他从鞑子围困之中救出来的,就是他一连数次料敌先机,估中了虏兵将会占南海子扎营,自己这才能预先安排了伏兵,将皇太极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来可又争得了一两日时间,眼下这局势,时间就是性命,多一个时辰也是好的。虽然他弓马并不如何娴熟,射火枪也总是脱靶,不过自己可不也是文人从军么?像这些事情都可以慢慢学起,这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再在军中多历练个几年,怕不是如自己一般的一方大将。 摇摇头,袁崇焕轻叹一声,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满桂眼下正屯扎德胜门,他孤军远来,一连经历数战,士卒疲乏,需要补给。他的大同兵又不像自己带来的辽兵火器利害,倘若与鞑子正面遭遇,多半讨不了多大便宜去。他十分明白,为今之计,只有坚守不战,熬过了这十天半月,等待虏兵气竭,自己援军大至,才是上策。可是天子偏偏不让自己入城……唉,在这一马平川的广渠门外,叫他如何坚壁防御? 除此而外,北京城还有一处大大隐患,一直在他的心头盘桓不去。那就是驻屯城北安定门与德胜门之间的三大营了。这三大营名义上是天下的精锐,可是世人皆知营伍积弊深重,是没法子打仗的。更要命的是圣上旨意只说叫自己统领各路援军,三大营并非“援军”,却是京城驻防的部队,按说是自己管不着的。因此三大营的防地,面上看去十分稳固,实际却是北京城最大的一个破绽。 掀开帐子瞧瞧天色,袁崇焕大声叫过亲兵来,要他去传各营各协的将领。皇太极给自己袭扰一阵,必定想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大约不久就会大举进攻。他不知三大营的底细,不见得便会轻易进犯,何况自己向来便是他的眼中钉,不拔出自己这一支驻军,他是不能放心攻打北京城的。先前已经遣人报知满桂,令他无论如何不得出战,只是坚守营垒,以弓弩射退鞑子便可。自己这边,士卒也都睡够吃饱,随时都可以迎敌。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一回 (时间:2005-7-2219:5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839) 桓震在自己营中,一面等待袁崇焕的将令,一面坐立不安,满腹心事。按理说照他的品级,崇祯不召见他是正常的,他也不能擅自离开防地,跑进城去求见皇帝。万一出点甚么事情,那可吃不了兜着走。数日前袁崇焕与满桂蒙旨召对,虽然没同他们几个总兵细述一切情形,可是从他阴郁的脸色上,一眼便能看出,历史并没发生变化。崇祯仍是对他起了疑心,仍是不准关宁援军入城。或者以后也还是要将他下狱,要将他剐死在街头。 自从两年半之前,他跟随满桂出关救援宁远,第一次见到了袁崇焕,心中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旧事重演。可是两年半过去了,自己参与进去的历史似乎并没发生甚么大变化,崇祯与袁崇焕之间的裂隙仍是日复一日地扩大。有许多事情,明明知道就是导致袁崇焕被杀的原因,可是身处其境,却又非做不可,今时今日的桓震,终于明白袁崇焕那句话“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究竟是甚么意思。明知将来难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敌人的离间之计,却还是要去担任艰危,在旁人看来固是愚蠢不置,可是若不如此,他也就不配称袁崇焕了。 然而他却不能这么眼看着袁崇焕死后留名。数天来一直苦苦思索,究竟怎样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功名,想来想去,只觉若有崇祯在,即便袁崇焕逃过了这一次大劫,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终究没个了局。这一次自己预知历史,或者有希望挽回,可是以后呢? 因为他的参与,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南海子给他提前撤空,那么皇太极便没有可能捉到那养马的两个太监了。虽然如此,他若想使反间计,仍会寻旁的法子。这一来就须得时时小心提防,自己一番好心,居然将事情弄得更加复杂,真是始料未及。 一时之间,忽然不知如何是好起来。难道就这么坐视事态一步步恶化么?独个儿在帐中转来转去,只觉得自己一人之力,实在没法子与整个朝廷、整个北京抗衡,全京师的人都要杀袁崇焕,他拿什么挽回? 一个亲兵掀开帐子进来,躬身道:“桓大人,督帅有请。”桓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道:“我就去。”他走到袁崇焕帐外,刚要进去,就听里面祖大弼大声咆哮道:“这算甚么?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浴血奋战许多日,怎地连城也入不得了么?” 桓震疾步进去,冲着袁崇焕行了个礼。袁崇焕见他来到,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招呼,仍是瞧着祖大弼道:“大弼,陛下不许咱们入城,自然有他的道理。”祖大弼怒道:“甚么鸟道理!还不是听了几个小人的谗言,说督帅如何将在外不受君命了,普天之下像督帅这般赤心为国的,哪里寻第二个去!”袁崇焕脸色铁青,喝道:“不可口出这等不敬之言!”桓震却知道,尽管他口上如此说,心中却未始不是一般的想法。 袁崇焕扫视众将一眼,见赵率教、祖大寿大弼兄弟、何可纲、桓震、程本直等主要的武将谋士都已经聚齐,道:“好,都来齐了。”未曾开口,先轻叹一声,桓震心里一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只见他神色凝重,慢慢说道:“今日本部院叫各位来,却是有一桩事情,要各位协力去办。” 众将连称不敢,赵率教躬身道:“军门将令,属下等自当一体遵奉。”袁崇焕道:“陛下不许大军进城驻扎,想必都知道了。”众人有的点了点头,有的默不做声,都是面露愤懑之色。袁崇焕叹道:“我知此事大家心中都是不平。然而咱们既然吃这一碗饭,便当为国出力,死而后已。陛下如何对待,咱们固然没话可说,下面的士兵还须得好生安抚,当此紧要关头,决不能出甚么乱子。” 祖大弼怒目圆睁,正要再辩,却给哥哥大寿一把拉住。赵率教是四总兵之中资历品级最高的一个,在关宁一系部队中,可说是地位仅次于袁崇焕的大将。这种时候,还是要等他先表态。他自然是唯袁崇焕马首是瞻,不加思索的道:“理当如此。”桓震却道:“论理确当如此。”两个人说的两句话,听起来十分相似,可是立场却全然不同。赵率教说的是,不论皇帝如何对待自己,给天子卖命那是理所当然之事;桓震的意思却是,道理上这是应该的,可是皇帝既然不照道理办事,自己也就无须遵奉甚么道理。 袁崇焕自然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瞧他一眼,并不说破,仍是照旧分派各人驻防任务,一一安排已毕,众将纷纷离去,这才将桓震一个人留了下来。桓震不知他有甚么话单独同自己说,等了半晌,只不见他开口,正在按捺不住,将要出口询问之际,却听袁崇焕长叹一声,转过身来,望定了他,一字一句的道:“百里,今晚你我不分甚么军门总兵,两个人坦诚相对。”桓震心中一颤,不因不由地点了点头,只听他又道:“自从入关赴援以来,我瞧你总是心事重重,言语之间似乎总象有甚么话要说,可又总不愿说出。咱们既是同袍,有甚么事情该当一起分担才是。莫非觉得袁崇焕不足商以大事么?” 桓震一怔,这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举止失常已经到了何等地步,连袁崇焕也都瞧了出来。他心中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能告诉他多少,一时间便不回答。袁崇焕摇摇头,正待再问,忽然营中号角四起,一名亲兵张皇失措的撞了进来,大声叫道:“虏兵踏营!” 袁崇焕却似胸有成竹,截口道:“传令诸将,各守本部,照事先议定,只将虏兵堵截在营外,便算大胜!” 这一来刚刚开始的谈话就不能继续下去,桓震匆匆赶回去率领自己部下防守,他面对的是虏兵左翼,大将乃是莽古尔泰。敌人来势十分凶猛,他不敢掉以轻心,先是排了火枪阵防御,几十次轮射下来,打退了虏兵数次冲锋,自己这边弹药消耗也十分厉害。看看时间过午,虏兵退后里余暂歇,他的火药也快要用尽了。 桓震正在前面亲自督战,副将马融急匆匆的奔过来,大声道:“总戎大人,现下的铅弹,只能支持再射四轮,四轮过后该当如何,请大人示下!”桓震咬牙道:“铅弹射尽便用弓弩,弩箭射尽便用长刀,总之今日就算大家拼了性命,也不能让虏兵过广渠门一步!”马融两眼血红,用力答应,一面大声吆喝着跑去了。 明军火药很快告罄,虏兵没了火枪阻挡,当即满山遍野的直冲过来。桓震指挥部下用强弓硬弩防御,可是弓弩毕竟不如火枪利害,一阵混战过后,虏兵又往前推进了不少。 桓震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瞪大眼睛瞧着前方战况。忽然间心中一动:怎么虏兵的左路,仿佛不愿作战一样,总是落在后面?有道是情急智生,当此危急关头,他的脑筋转得也格外快,当即大声唤过马融来,吩咐一番。马融得了令,一面召集部队,一面着人报知袁崇焕。 过了不久,虏兵又再发起冲锋。中路的阿巴泰部冲在最前,冒着飞矢奋勇突近,很快便与桓震所部短兵相接。近距离骑战明军本来不占便宜,阿巴泰眼见两军前锋交战,也是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次必胜无疑了。可没想到杀到半途,自己中军竟然大乱,袁蛮子的人马不要命似的满山遍野冲来,竟是硬生生地将自己一军冲为两截。 自己的两个儿子尚建和博洛都在后阵,给冲散了不知死活,前头的明军仿佛配合一般,也没命地杀来,阿巴泰再也无心应战,索性丢下大部不管,带着随身亲兵,掉头便向后跑。后面军士眼见主帅的大纛后退,以为本军败了,也都一哄而溃,右路的豪格本来已经冲至城下,见此情状,也跟在中路溃军后面向东北撤走。左路阿济格部原就行进缓慢,见到其余两路败走,自然也掉头后退。几支败兵相互拥挤践踏,给自己人马蹄踩死的,倒要赶上死在明军火枪下的了。 兵败如山倒,虏兵这一退,就直退了十余里,袁崇焕趁势挥军追击,直追到运河边上,看看虏军已经站稳脚跟,生怕敌将情急反扑,这才撤回本营。 然而满桂那边却打了一个败仗。倒不是满桂太差劲,又或代善格外善战,而是城头上驻守的三大营,见敌人杀来,满桂坚守不出,以为他心中怕了,当下发炮给他助威,可是一帮脓包炮手连瞄准也不会,几次三番的将炮弹打到了满桂营中,这一场败仗,可说是败在成事不足的三大营手中了。倒是苦了满桂,一面抵抗虏兵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一面还要指挥士卒躲避城头误射的炮弹,两面夹攻之下,到战斗结束,五千骑估计剩不下一半了。 虏兵退去,袁崇焕顾不得裹扎自己身上所受的两处箭伤,匆匆召集诸将在自己帐中谋划。面对刚刚打了一个胜仗,喜上眉梢的手下大将,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侥幸得胜,比打败仗还要不好。” 在座诸将默然不语,督帅的话谁都听得明白,单靠运气固然能打胜仗,可是当然也能因为运气不好便打输了。今天这一仗,就是靠运气打胜的。袁崇焕十分清楚,若不是鞑子沉不住气,率尔进击,让桓震看出了破绽,自己全力攻击一点而奏功,又若是当阿巴泰部败退之时,另两路能不临阵慌乱,凭自己这点少得可怜的人马,就算士气再高,运气再好,终究也要三鼓而竭的。 鞑子所占的优势就是人多,自己手底下这些兵马,虽然都是关宁的精锐,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打得一仗,便要损耗一些兵力。预计步兵大队要十二月初三前后才能赶到,那时候自己兵权统一,才有决胜的希望。此刻的迎敌之策,唯有一字曰拖。拖得愈久,于自己愈是有利。 然而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自己这是在京师重地作战,万一虏兵破城而入,必定举国为之撼动。况且圣意孔急,一天不将鞑子逐出国门,自己就得面对皇帝的责难,这些都是愈拖愈难对付的。 虽然如此,此刻决战时机不到,他是决不会轻易动手的。再过半个来月,自己全盘部署完成,就可以叫皇太极来得去不得。到时再从关宁发兵奇袭沈阳,就算不能一举攻下,至少也叫建虏元气大伤,十几年不敢来犯。当此关键时候,最要紧的是万不能自乱阵脚。可是朝廷里那些跳梁弄臣,又有几个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呢?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二回 (时间:2005-7-2519:1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83) 北京城经历了白日的一场大战,鞑子兵一直冲到城下,险些便攻了进来,城里居民都是人心惶惶,原先热闹的市集,未等得太阳落山,便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路旁店铺也大多下了门板,只有少数几家胆子大的继续做着生意,然而也是门可罗雀。往日街间叫卖的小贩,一日之间统统消声匿迹了。 皇宫之中,也是一般的景象。自从傍晚工部尚书张凤翔张大人紧急觐见,皇帝在文华殿召对,与他交谈了一个多时辰,随后便脸色铁青,一叠连声地叫传首辅钱大人,阁老韩大人、成大人,兵部申大人,户部毕大人一起来见。几位大臣刚刚上罢午朝,有的直接回了自己府邸,有的仍在衙署办公,一听皇帝召见,都是匆匆忙忙地赶进宫来。 几个人居所远近不同,赶到的时间也不一样。钱龙锡来得最早,到了文华殿外,悄悄扯过一个值守太监,问道:“可知道陛下何事忽然传召?”那值守太监跪下叩了个头,道:“小人不知,不过今日陛下见过了工部张大人之后,仿佛很是生气,大人进去的时候还须多加小心。”钱龙锡心里一沉,点了点头,便叫他带自己进殿去。 又过片刻,其余人等也都赶来,就有太监去偏殿请了崇祯进来。崇祯快步走到御案后坐了下来,未语先怒,目光冷冷地扫过群臣,终于停留在首辅钱龙锡的脸上。 钱龙锡为官多年,早善于察言观色,看今日皇帝的神情,便知道他定是为了甚么事情正在发怒。当前的大事莫过于鞑子攻城,可是今日四方援军刚刚与虏兵大战,虽然满桂部有些伤亡,袁崇焕却是打了一个胜仗,功过相抵,按理说并不会招惹皇帝这般生气。 崇祯瞧了他几眼,问道:“钱龙锡,你是首辅,朕问你,眼下虏兵压城,城防工事可都预备妥当了?”钱龙锡想了一想,犹犹豫豫地答道:“天子圣恩浩荡,臣等敢不用命,士卒将领同心戮力……”他一句话说到一半,便听啪地一声巨响,石粉四溅,有几粒险些迸到他脸上,竟是崇祯将一个玉石镇纸,摔在了他的面前。 钱龙锡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韩爌,成基命等人见状,也都一同跪下。崇祯喘了一口长气,怒道:“今日张凤翔给朕上本,说是前些日巡查城头,见三大营的许多士兵,连炮也识不得放,可是真的?”新任的兵部本官申用懋,见皇帝说到城防头上来,那是自己该当负责的事情,心想与其等着给皇帝质问,不如自己先来叩头认错,当下俯首道:“臣忝任兵部,疏于监察,罪该万死!” 崇祯冷笑一声,道:“万死?万死可赎么?今日德胜门外,不是那些无能的兵冲着满桂发炮,他又怎么会输?倘若我大明的火炮都如今日一般单打自己人,那还得了?”话头一转,道:“罢了,你方才上任,诸事不知,那也难怪。”申用懋大大松了口气,没想到皇帝居然还会安慰自己,心想下去之后定要好好整顿一番三大营,做出个样子来以报圣恩。 韩爌虽然位在钱龙锡之下,却是所有阁臣之中最老成持重的一个。见崇祯为了三大营不会打炮,发怒呵责堂堂首辅钱龙锡,心中虽然不敢有所不满,却也暗自叹息。候着皇帝又发过一阵脾气,脸色稍稍晴朗了半分,这才上前奏道:“臣启陛下,三大营积弊,犹如冰冻三尺,非一朝一夕可成。”崇祯听他这句话,不由得点了点头。他是一个敢于整顿开拓的皇帝,连把持朝政、权势薰天的大阉魏忠贤尚且不在话下,何况小小的营伍积弊?当下问道:“韩卿,依你之见,应当如何清理营伍,革除积弊?” 韩爌说这话的目的,却并非催着皇帝整顿京营。他也知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鞑子入侵,绝不会有那种时间从容不迫地搞甚么整肃军纪。当下回奏道:“陛下,京营积弊,由来已久,就如黄河沉沙,积若干年而成,亦必要若干年方能清浚干净。眼下敌氛方炽,贸然着手势必引致军心动荡。事有轻重缓急,整顿一事,请陛下等待退敌之后再作打算。” 崇祯眉头一皱,斥道:“一个个都是说得好听,当真办事起来,全都成了空言邀宠之辈!”韩爌却不在意他如何叱骂自己,又待再辩,只听钱龙锡上前跪奏:“陛下明鉴万里。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无虎狼之师,如何能当得虎狼之敌?”这几句话却是顺着皇帝意思,句句投他所好,崇祯听了,脸色少和,却听钱龙锡又道:“只是三大营之中,裙带关系盘根错节,必须有一得力大臣,奉天子诏,持尚方剑,方有镇压之效。不知陛下心目中可有得当的人选?” 这一下却当真把崇祯给问住了。低头沉思,将满朝大臣一一想了个遍,只觉得文臣只懂拍马吹牛,武将单会吃饷要钱,稍稍有些本事的,自己却又信不过,这许多拿着国家俸禄的侍郎总兵们,竟没一个能为自己所用,不由得长声叹了口气。 恰好这时候一个小太监捧上茶来,放在御案一角。崇祯一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右手轻轻一拍桌子,道:“乾清宫太监邓希诏、王之心,公忠体国,甚得朕意,可堪大用。” 底下群臣听他一语,都是大惊失色,韩爌叩头触地,大呼不可,成基命、申用懋、毕自严目瞪口呆,钱龙锡却是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在他本意,原是想借着人选为难崇祯,将三大营之事拖延过去,至少也等鞑子退去再作理会,哪知反而诱使崇祯重新信用起太监来,他也明白太监督军的害处,天启年间殷鉴不远,一时间只觉非得阻止皇帝不可,只是如何阻止,一时间倒没了主意。 忽然灵机一动,道:“陛下着意整顿,何必定用中官?袁崇焕现帅大军入援,就驻在城外。陛下何不再发一道诏令,就让他统率京军三大营,助理北京防务?”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正是碰到了马蜂窝上。崇祯正在对袁崇焕百般疑心,以至于援军不许入城,三大营是京中唯一保护自己的军队,哪里还能交给袁蛮子?钱龙锡情急之下话一出口,旋即发觉不对,然而要再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崇祯心中大怒,暗道你们这些大臣,一个个地都向着那蛮子,莫非哪天蛮子造起反来,你们也要帮着他砍朕的脑袋不成?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淡淡“嗯”了一声,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议。就着邓希诏监京营防务,王之心监蓟镇东协,即刻赴任。至于其余各地,嗣后慢议。” 几个大臣知道多说无益,以皇帝的性格,一旦决断了的事情,那是谁也扳不转头的,听他口气,似乎太监监军并不止于京师一地,还要遍行边塞腹里各镇,只有暗自叹息而已。崇祯又问了一些城防的事宜,无非发怒骂人,将几个国家重臣一一骂过一遍,终于叫他们退下。 韩爌出了宫门,不坐轿子,径行向自己家中去。钱龙锡从后赶上,拦住了他,迎面一躬到地,连道:“龙锡有罪!”韩爌连忙挡住,道:“钱大人不必如此。圣意难揣,钱大人也只是为人臣子应为之事罢了。”钱龙锡叹道:“话虽如此,然而龙锡却不能若无其事,圣上即位之初,裁撤监军中官,那时边腹武将一片叫好,如袁崇焕之类的将才,更是得以大显身手。今日复设,却是因为龙锡的一句无心之言,将来边事再坏,龙锡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韩爌叹道:“钱大人无须自责。冰封三尺,原非一日。陛下既然不信大臣,中官再出只是早晚之事,岂有因钱大人一言而行之理。”钱龙锡道:“唉,龙锡何尝不知是如此,只是目下边情正急,倘若陛下令中官监军三大营之余,再派中官出辽东、蓟镇,那可……”韩爌默然,袁崇焕是他的门生,去到辽东以来两人多有通信,他也知道中官去后袁崇焕才得以全力整顿辽事,一展胸中抱负,接连收复了广义二地。倘若此时中官再出,必定又要缚手缚脚,辽东得来不易的好形势,说不定就要全盘逆转。 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相信自己门生的周旋本事了。只是他却没想到,或者也并不敢想,真正对边关武将缚手缚脚,百般掣肘的,并不是甚么监军,却正是皇帝本人。 两人正在那里相对叹息,毕自严赶上前来,叫道:“钱大人留步!”钱龙锡停住步子,却见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愁眉苦脸地道:“钱大人,方才陛下有旨,叫下官调派军饷……”钱龙锡一听之下,立时明白他是甚么意思。方今四方援军毕集京师,士兵将官每人每天都要吃饭,马料火药都须补给。援军赶路紧急,必定不能多携粮秣,全要指望京师供应。毕自严身为户部尚书,自然是责无旁贷的了。 可是崇祯催钱容易,毕自严筹款却难。那时候国库已经十分空虚,莫说应付大军所需,就是供应三大营也都犯难,若要请发内帑,袁崇焕当日请内帑的时候皇帝如何震怒,众臣都是看在眼里的,还有哪个敢去捋虎须?一个个都做了钳口葫芦,闷声大发财便是。只苦了那些长途赴援的外地军队,饭都吃不饱,还要整日翻来掉去地换防。 钱龙锡叹道:“那有甚么办法?只能尽力筹集便是。国帑不足,便向京中商民筹借,再不足,便叫官员国戚认捐。若是如此仍旧不足,那就只好大家抱在一起死了。”毕自严愣在那里,瞧着首辅大人佝偻着背愈行愈远,忽然觉得上任以来,钱首辅似乎是苍老了许多。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三回 (时间:2005-7-2722:1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90) 恩格德尔自从被俘以来,先前咬紧了牙关一语不发,后来给桓震折磨得无可忍受,终于将自己军中的情形一一倒了出来。虽然那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心里却总是觉得十分对不住大汗,对不住将公主嫁了给自己的先汗努尔哈赤。每每思之愧恨已极,堂堂蒙古男儿,成吉思汗的子孙,竟然几日不睡觉便熬不住了,说将出去还不给人指着鼻子嘲骂? 桓震自从打他嘴里掏到了想要的情报之后,也就不为已甚,待他十分优厚,不单让他单独在一个小帐篷中居住,每日干粮饮水也都照顾得十分周到,只是看守却丝毫也不曾松懈,恩格德尔数番想逃之夭夭,都找不到机会。 这天晚间,看守的士卒送来食水,恩格德尔照例爱理不理地等他离去,这才起身取用。他手上脚上都戴了铁镣,虽然为了避免磨破皮肤给包上了布条,但沉重却是一样的,加上不能直腰走路,慢慢挪过去端起水罐,一个彪形大汉竟然累得略有些喘。 他一面苦笑,顺势在地上坐了下来,瞥一眼门口值守的卫兵,一面琢磨怎么逃走,一面喝了一大口水。这中原的水,哪里能比得上呼玛而窝集河的河水清冽啊。 正在那里怀思故乡,不料忽然之间,耳中竟然钻入了一句蒙古话来,说的却是“你这反贼,不得好死!”恩格德尔在这异国他乡的北京城下乍闻乡音,亲切之余心中更是十分奇怪。不由得侧耳细听,幸好那说话之人并没刻意压抑语音,在这静夜之中,虽然隔着一层帐篷,却也听得甚是清楚。 先前骂别人是反贼的那人,语声很是苍老,似乎是有年纪了的。被他骂做反贼的那人,岁数听起来略微年轻,却也差不到哪里去。他给人斥为反贼,居然不怒,仍是笑道:“锡拉特大人何必如此?大汗对你有甚么天大的好处,值得你为他这般卖命?”恩格德尔心中一震,他说“大汗”,那难道是指自己的大汗皇太极么? 却听那人续道:“我跟随大汗十几年来,头十年是随着他东征西讨,四处攻打草原上别的部族,近几年却是给女真蛮子打得东奔西逐,好不狼狈,他林丹自称大汗,打了胜仗的时候自己要分最好的女人牲畜,可是打了败仗的时候却丝毫不顾惜那些死了的战士,他凭甚么做咱们的大汗?” 恩格德尔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都是蒙古林丹汗的部下,可是林丹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明京脚下,明军营中?难道袁蛮子竟然与林丹勾结起来,南北夹击?他出了一身冷汗,脑中轰轰作响,满心只是“糟糕”二字,待到醒觉,已有几句说话给他漏听了。 只听那老人道:“我锡拉特自幼便是大汉的部属,倘若不跟从大汗,我可不知道天下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况且大汗这次叫咱们来联络明军,南北夹攻皇太极,那可是对蒙古大大有利的好事,倘若成了,十年之耻一朝得雪,乌力吉巴雅尔,你怎么能为了一个人的恩怨,将这件事情给搅黄了?” 乌力吉巴雅尔冷笑道:“一朝得雪?我只怕是一朝过后,整个部族的男人都变做了死尸,女人都成了女真蛮子的奴隶!”锡拉特闻言大怒,暴喝道:“你说甚么鬼话!”乌力吉巴雅尔十分郑重地道:“请锡拉特大人仔细思量。明军不能战,这是咱们都晓得的事情,就算大汗当真同他们联合起来,能有多大作用?至多是在蛮子的铁骑之下,再添些南方的亡魂罢了。咱们又能从当中得到甚么好处?” 锡拉特道:“不然,不然。你只知道从前的明军,不知道现在的明军。辽东锦州有个桓胡子,你听过他么?”乌力吉巴雅尔不以为然的道:“无非又是一个草包将军罢了。如袁崇焕那般的英雄豪杰,天下能有几人!”言语之间似乎对袁崇焕十分敬重崇拜,只恨这等英雄人物不曾生在蒙古一般。 锡拉特哈哈一笑,道:“这个桓胡子是近年来新崛起的一个将领,咱们部中的探子多有他的情报,怎么你从来不曾留意过么?枉你还是自称精通南事呢。”恩格德尔听他说着,不由得记起杀子之仇,被俘之辱,一时间钢牙咬碎,满心恨意直欲爆裂开来,一心只想咬下桓震两块肉嚼上一嚼。 乌力吉巴雅尔似乎恍然大悟,大声道:“啊,我只是一时忘记了,不就是桓震么?有传言说他便是十年之后的袁崇焕呢。只是我瞧他也不过如此而已,否则何以今日会面之时,竟会这般容易便答允同大汗结盟?连我也不信大汗当真能打下辽阳沈阳,他……” 锡拉特笑道:“这便是他聪明之处了。你想,皇太极经过蒙古之时,是不是曾经叫各部发兵助他攻明?”乌力吉巴雅尔不明所以,随口答应了一声。锡拉特道:“各部方附,他为什么就胆敢动用?难道他不怕有些心存不满的,半途造反起来么?”乌力吉巴雅尔呃的一声,道:“他国内已经没有兵了?!”锡拉特抚掌大笑,恩格德尔却是惊得面无人色。照这两人的说话,分明便是两个林丹派来的使者,意在联络明军夹攻女真后方的,只是两人起了争执,大约是料想明军之中不会有懂得蒙古话的人,这才放心大胆地争辩,没想到给自己听了个一干二净。 方才那锡拉特的说话,恩格德尔却知道全是实情。八旗兵本来不足十万,这次大汗亲征,便带走了八万有奇,还要加上许多蒙古兵,这才勉强凑起十万之数。留守辽沈两地的,都不是甚么精锐,倘若当真给他们联手起来,从广宁、锦州奔袭,留在关内的大部不及回援,后方非失不可。辽沈乃是攻略辽东的据点,沈阳更是大金的都城,一旦失了,就算夺得明京,又有甚么意思? 只听乌力吉巴雅尔又道:“虽然如此,我总觉得此事大大不妥。倘若事情不成,必要招来蛮子报复,去年夏天的惨状,锡拉特难道忘记了么?”锡拉特语声略略颤抖,大声道:“正是不曾忘记,才要搏上一搏!否则难道便永远做金人的不二奴隶么?” 两人来回驳诘,直吵了小半个时辰,乌力吉巴雅尔仍是不肯附和锡拉特的意见。锡拉特咬牙道:“我奉大汗命令,非要将此事办成不可。你既然不愿依从,我也不想逼迫。明日你便先行回去罢,对大汗说老臣我使命完毕,自当回去见他。” 乌力吉巴雅尔叹了口气,道:“也好。请自珍重。”话音方落,只听他一声惨叫,嘶哑着嗓子,厉声道:“锡拉特,你……你……”锡拉特喟然道:“我本不忍杀你,可是兹事体大,万一给你跑去金营告密,老夫和大汗的人头,连同咱们林丹部族的基业,都要坏在你的手里了。何况你既然在明军营中遇害,我便有法子要挟他们同大汗合作,否则便可以此当作借口,威胁要同大金合兵攻打大明。你这一死,实在功德无量,愿长生天收去你的灵魂罢。”跟着橐橐两声,似乎是在尸体上踢了几脚,确定他已经死了,这才放声大叫,继而人声嘈杂,许多明军士卒闻声奔了过来。 恩格德尔也不再听,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一个念头,林丹要攻辽沈,如何能够逃得出去,将这件大事禀报给大汗知道?可是自己手脚都锁着重重铁镣,莫说逃走,就连在这帐篷中散步也都费力,愈想愈是痛恨将自己捉来的桓震,不知已经在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了多少遍。 这一夜直不曾合眼,好容易熬到次日,却来了几个士卒,比比画画地对他说要押他进宫去见皇帝。恩格德尔好容易听明白了,心想见过皇帝之后必是要杀头了,左右逃走无望,见到皇帝的时候不如一鼓作气加以刺杀,说不定临死还能立下一番大功,叫大汗记得自己。当下不说不动,闭目养神,暗暗蓄力。 哪知道半路上囚车竟然陷进了沟里,押送的士兵纷纷抛下刀枪长矛一起推车。恩格德尔身体沉重,压得车子甚是难推,为首的明军哨官便叫将他押下车来。本来他给关在囚车中的时候,便松去了铁铐,让他得以喘息。偏偏那明军昏头昏脑地,竟没给他戴好镣铐,便打开了囚车。 恩格德尔心中大喜,觑准机会,抄起堆放在木笼中的铁镣,当作兵器一般抡圆开来。他手足一旦自由,那是何等勇猛,加上平日从不曾被克扣饮食,体力并没多少减损,不费多大力气便砸倒了押送的明卒,回身窜入山林中去,不见踪影了。 同一时候,明军帐中,桓震上手坐着的,正是大同总兵,蒙古人满桂。先前被杀的那个“蒙古使节”,正满面笑容,得意洋洋地侍立在他身后。两人正在谈论军务,忽然一个马快匆匆奔入,在桓震耳边说了几句,桓震面上喜色一闪而逝,起身拱手道:“要满大人来给下官做这一场戏,可真是屈杀大人了。” 满桂也是哈哈一笑,道:“那有甚么,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国尽忠,何在乎这些小节。只是百里真有把握,皇太极会信以为真,就此退兵么?”桓震摇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满桂奇道:“然则百里要我做这场戏又有何用?”桓震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然而此时却说不得,请大人多多原谅则个。”两眼漫无边际地望着帐篷顶,喃喃自语道:“我并不要他信,却是要他不信……”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四回 (时间:2005-8-411:1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89) 皇太极给袁蛮子杀得大败亏输,狼狈退回营中,心里又是气恨,又是恼怒。袁崇焕只有区区九千骑兵,就将他的数万大军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无算,倘若等到大部队来了那还得了?虽然对付满桂的代善打了一个胜仗,但是那可不是自己打胜的,也不是满桂没有本事,却是城上胡乱放炮帮了倒忙,否则战局如何,倒还难讲得很。两边总起来,自己以将近十倍之众,打的还是向来擅长的野战,居然如此大败,怎么不叫人恼火! 他心里明白,临阵退却的阿巴泰,应该负上绝大部分的责任。非但如此,就是左翼主帅莽古尔泰,约勒部下不善,阿济格、豪格等将领,军前慌乱,也难辞其咎。然而这些人却都是烫手的山芋,不好轻易处置的。尤其豪格还是他的长子,倘若处罚其他几人而单单宽贷豪格,必定引起他们不服,自己这大汗之位可就有些坐不稳当。想想自从自己登位以来,代善一直是极力拥戴,这回他也打了胜仗,想必不论自己怎么处理,他都不会说甚么闲话。可是莽古尔泰却不一样,这个…………连同尚在蓟州的阿敏两人,自始至终就不曾对自己完全服气。这次远征。代善虽然也不赞同,曾经当面反复强谏,可是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莽古尔泰与阿敏却是一直消极避战,毫没有八旗铁军的气概。 想到这里,皇太极觉得也许真的应该杀鸡儆猴,处罚个把莽古尔泰的亲系,叫他知道老八不是好惹的。反正不管莽古尔泰还是阿敏,手中都是只有一旗,自己却是除了正黄镶黄两旗之外,还控制着代善的正红旗,阿济格的镶红旗、多尔衮的正白旗、多铎的镶白旗,这三个小贝勒年轻识浅,平日唯八哥的马首是瞻,根本不怕他们给莽古尔泰拉过去。 可是倘若此刻发难,一举搬倒莽古尔泰恐怕是办不到的,军马倥偬之间要清理干净那么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皇太极连想也不敢想。万一下手不慎,反倒将他激反了,那怎么办?汗位他是夺不去的,可是自己的征明大业,也就要毁于一旦了。 大汗在帐中踱来踱去,手下众将谁也不敢大声出气,几个贝勒之间的明争暗斗,差不多的固山额真都十分清楚。这一次对头犯了军纪,按说正是大好机会,只不知道大汗要如何裁断。几个当事人也都眼睁睁地瞧着他,阿巴泰垂首不语,莽古尔泰两眼望天,阿济格一会瞧瞧莽古尔泰,一会瞧瞧八哥,豪格脸色苍白,惴惴不安,只怕父亲拿自己来整肃军纪。 好一阵子过去,皇太极终于走回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出了一口长气,语气舒缓,道:“人谁没有兄弟子女?若是我的哥哥、儿子在军中失散,恐怕我也要回头去寻、骨肉连心,这可怪不得你。”他这句话是对着阿巴泰说的,他在几个贝勒当中排行第七,是皇太极同父异母的哥哥。特意将“兄弟”与“子女”连在一起,却是告诉阿巴泰:尽管放心,你是我的亲哥哥,到甚么时候我也不会抛下你不理。 阿巴泰自然听明白了,瞧了皇太极一眼,心中虽然感激,却也十分清楚,他这无非是要将自己拉拢过去。从他看出皇太极与阿敏、莽古尔泰两个派系的争斗无法敉平的那天开始,阿巴泰便秉承了墙头草的方针,两不相帮。可是现下自己犯了军纪,小辫子撰在人家手里,哪能不低头?当下跪了下来,大声道:“谢谢大汗,阿巴泰一生不忘。” 皇太极满意地点了点头,帐中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大气。首要的阿巴泰既然没事,莽古尔泰等人自然也就不能处罚了。心情刚刚一松,却听大汗又道:“但这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莽古尔泰一愕,抬起头来,两眼盯住了皇太极,双拳渐渐捏紧,心想难道你这是存心同我作对么?你不留情面,莽古尔泰也不是好惹的! 皇太极明明瞧见了他的表情,却装作不曾看到一般,若无其事的道:“今日败给袁蛮子,真是奇耻大辱,必要雪恨!”众将才知道他说“不能算了”却是指的袁蛮子,纷纷放了心,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皇太极瞟了莽古尔泰一眼,嘴角微孕笑意,有心叫他瞧在眼里,仿佛是说“不论你耍甚么花招,心中所想我全数知道”一般。 众将议论一阵,也就渐渐安静下来,要听大汗有甚么对付袁蛮子的良方。皇太极微微一笑,还没开口,忽然帐帘一掀,一个额真匆匆奔了进来,跪在地下,大声道:“启禀大汗,恩格德尔额驸回来了!”皇太极一怔,面色微变,旋即大笑道:“在哪里?快传,快传!” 恩格德尔应声而入,魁梧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恩格德尔丧师辱国,罪该砍头!只是恩格德尔却不愿死在异国他乡,求大汗将我押回蒙古再斩,恩格德尔就是死了,也要求长生天保佑大汗万世功业!” 皇太极愕然道:“谁要杀你的头?”一面说,一面快步走下座位,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叫人搬张椅子给他坐了,瞧着他头脸上的伤痕,道:“辛苦你了!且下去休息罢,其他事情,慢慢再说不迟。” 恩格德尔感激涕零,又要下跪,忽然之间想起自己所以拼死逃回来,便是为了报告大汗一件大事,怎地当真见面却给忘了个干净?神色凝重,将自己在押时候听到的对话,一一说了一遍。皇太极听了,沉吟不语,若说林丹当真约定了明军抄自己后路,那倒不是决无可能的,毕竟去年一役,他的元气并没伤尽,虽然不能大举进犯,可是骚扰一下辽沈,叫自己后方不安的本事还是有的。只是明朝向来以蒙古为藩属,狂妄自大惯了,怎么忽然与林丹同盟起来?何况这么大的事情,那许多归附了自己的蒙古部族,怎地也没传出半点风声来?可是这种大事,原是应当秘之又秘,倘使闹得人人皆知,不待抄到自己的后路,他林丹的后路便要给自己抄了。 他在这里一壁沉思,一时觉得仿佛是真,一时又觉得多半是袁蛮子的退兵之计,若要就此回军,不但年余准备尽数付诸东流,就连广宁义州之失也都是白失了,实在大不甘心;但若坚持不回,倘若辽沈有半分差池,就算拿得下明朝京师,杀了明朝皇帝,又有甚么用处? 一时之间,好生难决,只得又叫恩格德尔将所听到的对话细细述了一遍,反复推敲琢磨,似乎并没半点破绽,可是要说是明军设下的计谋,那也完全讲得通。咬了咬牙,挥手叫众将散去,他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究竟是不是退兵?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达海与宁完我留下。”这两个人一满一汉,都是大金的饱学之士,达海自不必说,宁完我更是范文程范先生亲自举荐的,现在在文馆之中任个榜式,算是达海的副手,虽然还没立下甚么大功,可是大汗对他却是十分看好的。现下他心中疑惑,不能找范先生商议,莽古尔泰之流的鲁汉更是不足与商大事,有两个这样的谋臣在身边,着实叫他十分安心。 候得众人散去,达海瞧瞧大汗,瞧瞧宁完我,先开口道:“大汗莫非正在烦恼退兵之事?”皇太极叹了一声,道:“如同鸡肋,食而无味,弃之可惜!”他喜读三国演义,引的是曹操攻打……时候,杨修所打的譬喻,是说攻下了也没甚么意思,就这么撤兵却觉得十分可惜。然而他汉学修养究竟不够,这个比方殊为不伦不类,北京固然不是鸡肋,他要将这鸡肋一口吃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何况在他专注鸡肋之际,身后还有一只黄雀正在窥伺呢。 宁完我轻咳一声,开言道:“汗王难道不曾想过,这可能只是明军的诡计,欲要诱迫我军退兵?”皇太极道:“自然想到了。可是万一不是呢?辽沈绝不容有失,宁可无功而返,也不能冒这等大险。” 宁完我急道:“汗王不可。此次的机会,实在前所未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经此一役,南朝必定会加强遵蓟防务,下次汗王想再越城入边,可就不如今日这般轻易了!山海关又有关辽一系把守,就算……就算袁蛮子不在,也不是那么好破的。何况咱们离开遵化之前,范大人曾经再三嘱咐下官,此行的目的不在乎崇祯而在乎袁崇焕……” 皇太极挥手打断他话头,道:“这我自然知道。但范先生可曾对你说过,林丹将要犯边?”宁完我给他一句话堵住,一时答不上来,达海接口道:“大汗明鉴。大汗一心求稳,确是用兵的正道,可是为兵之道须要奇正相合,达海倒以为,不论这消息是否明军有意安排的圈套,咱们都无须退兵。” 皇太极大惊道:“你说甚么?倘若是假,自不必言,倘若是真,辽沈有失,咱们可就没了根本,还谈甚么图谋辽东!” 宁完我在达海手下做事时久,已经颇有默契,听他如此这般地说,当下微微一笑,道:“达海大人所言甚是。臣请为汗王推演一番。设若此乃明军的诡计,那咱们不必撤军,不消多说。倘若林丹当真背戈相向,汗王试想,明朝能容忍他占据辽沈之地否?”皇太极不明所以,摇头道:“自然不能。”宁完我颔首道:“正是如此,所以两方一同出兵攻略辽沈,明军必定要有把握能够抢占辽沈之地才行,是不是?关宁之兵总共也就是那么些,若要拿下辽沈,少也得五万以上,袁崇焕刚刚夺得广义,也要分兵驻守,这么算下来,关宁部队能够赴援京师的,还能剩下多少?腹里军队就如三大营一般,毫不足虑,只消解决掉袁崇焕,北京城还不是任由摆布么?”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五回 (时间:2005-8-710:4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66) 皇太极低头细想,半晌,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倘若彼志不在夺城,只想骚扰一番,那又如何?”宁完我笑道:“汗王这是以己度人了。明将向来都以攻略城池为要务,看那袁崇焕上任之初,便汲汲于恢复广义,整个明朝,哪里还有一个将军能高明得过袁崇焕?”达海也连声称是,极力劝说皇太极将这个消息置之不理。皇太极又想了许久,道:“还是不可。方才恩格德尔在那许多人的面前说出此事,想必此刻已经在军中传开。我军将士家小多在沈阳,听说后方被袭,军心必然大动,就算强围京师,怕也撑不得多久。” 宁完我默然,大汗所说确实切中要害,且是自己方才不曾想到的。在他心中,只是直觉地认为这肯定是袁崇焕刻意安排下的,就如范文程反复叮嘱自己用来除去袁崇焕的法子是一个道理。可是要他断言是或不是,却也没半分把握。这可是关系京城安危的大事,他不久之前还是萨哈廉家中的一个奴隶,现下好容易出人头地,做了个榜式,怎么敢随口乱说? 一时间帐篷中三个人六目相对,谁也不肯说话,就那么愣在那里。皇太极心中长叹一声,暗暗祝道:“现下若有人能解我此惑,今生当以国士相待!”哪知他心念方动,便听得一个戈什哈在帐外叫道:“大汗,大汗,捉住了奸细!” 皇太极大奇,转头对达海、宁完我道:“来,一起出去瞧瞧罢。”说着当先走出,跟着那戈什哈走到寨门,只见一个明将五花大绑的跪在地下,高高昂起了头,火把照得他脸孔甚是清晰,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连胡须也还没蓄得起来。一个甲喇用力踢他一脚,喝骂道:“你这明猪,快说,来咱们营地鬼鬼祟祟的作甚?” 那明将望了他一眼,目光似乎很是迷惑,瞧起来是听不懂话。皇太极对宁完我道:“你来问他,姓甚名谁,是蛮子军中的甚么官职,来此作甚的?”宁完我应了一声,走过去和颜悦色地同那明将谈了半天,这才回来回话。原来此人名叫黄杰,是锦州总兵桓震手下的一个亲兵。因为哥哥黄雄前些日子在遵化战死,桓震硬说他是逃兵,不予抚恤,黄杰前去分辩,倒给他重重责打了一番,他一气之下,便趁夜来投皇太极了。 皇太极听宁完我说罢,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目不转瞬地瞧着他,忽然暴喝道:“给我拖下去砍了!”当即有几个人上去将他牢牢捉住,黄杰杀猪也似地大叫起来,不住舞手舞脚地挣扎。皇太极挥手叫暂且停住,笑道:“怎么,你死得冤枉么?这种周瑜打黄盖的把戏,骗得别人,可骗不得我!”他熟读三国,于这个典故自然知道得十分清楚。 黄杰连连叩头,大呼道:“小人有紧要事情禀告汗王!”皇太极心想听他说完无妨,当下点头道:“有甚么遗言,快快说罢。”黄杰挺了挺腰,道:“小人乃是桓震身边的亲兵,昨日亲耳听得他与满桂满大人商议,要满大人假充蒙古使节……” 皇太极听得蒙古使节四字,脸色大变,目光如炬,望着黄杰。黄杰给他望得后颈发毛,不由得偏开头去不与他四目相对。 忽然听得皇太极冷哼一声,不由得一颗心直提起来,却听他道:“将这人押去我帐中,我要细细审问。”他瞧着戈什哈将黄杰押了过去,叫闲杂人等一概离去,这才俯身给他解开绑缚,拍着他的肩头,哈哈笑道:“你不是黄公覆,却是荀文若!” 黄杰受宠若惊,连忙跪下,连称不敢。皇太极又叫他将桓震定谋经过细细叙来,一壁听,一壁捻须沉思,听到后来,忍不住用力一拍大腿,叫道:“天赐良机!”偶然目光一瞥,见黄杰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他心情大好,当下笑道:“你想说甚么,起来说罢。”黄杰叩了两个头,这才爬起身来,躬着腰道:“启禀汗王,小人以为,可以将计就计,杀姓桓的一个猝不及防。” 皇太极目中精光一闪,漫不经心地道:“如何将计就计?”黄杰道:“汗王可以佯装上当,令一支疑兵打出大汗的大纛,向东撤军,桓震知道大汗退走,必定防备松懈,这时汗王攻他一个出其不意,可获全胜。” 这话却是恰与皇太极心中所想的相合,瞧了这个汉人一眼,问道:“你从军之前,是做甚么的?”黄杰俯首道:“小人是个童生,考了几年秀才,都不曾考取。”皇太极笑道:“原来是读书人。好,好。明朝的官儿不取你,是他们瞎了眼睛,我却要用你。这样罢,你以后便跟着宁完我办事。”黄杰连忙跪下叩谢。 皇太极脸色突地一变,怒道:“还说不是黄盖!尔生于明,长于明,叛了自己的国家,还要这般沾沾自喜,天下哪有这等人?”黄杰大惊,连连叩头,直磕得出血,颤声道:“小人……小人苦读十载,自许满腹经纶,可是每到考试便给那些世家膏粱踢在一旁,小人弟兄的田地给夺了去,没奈何只好从军,哥哥奋勇向前,死了连一个美名也得不到,这样的朝廷,小人为甚么要替他卖命?”这个答案皇太极却很是满意,倘若大明的人才个个如此,都来投奔大金,那才遂了他的心愿呢。嗯了一声,叫人带他下去安歇,明日开始便随着宁完我办事。 达海、宁完我一起躬身笑道:“恭喜汗王又得一人才。”皇太极撇开话头,道:“先不谈这个。宁完我,范先生吩咐你的事情,都还记得罢。”宁完我诚惶诚恐地斜望达海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道:“回汗王,臣记得清清楚楚。”皇太极满意地一笑,负手望着夜空,自语道:“你瞧这大明的星星,与咱们大金的,有甚么不同?” 此时此刻,北京城下却还有另一个人,正在瞧着星星发呆,那便是桓震了。 这时候他的心里,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后世看起来条分缕析一清二楚的历史,当真自己参加进来,好像就全变了样子,只觉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既想扭转既成事实,又怕力量不逮弄巧成拙。有时甚至觉得,倘若自己原本不知历史是如何发展的,是不是反倒会比较轻松? 就在方才,兵部郎中余大成,受了新任本兵申用懋的派遣,前来营中祝捷,袁崇焕虽然心中并不觉得那是甚么大捷,但仍是打起了精神同他叙话,着意探问京中的情形。桓震也在一旁,听着余大成叙说几日来朝中的异动,心中对自己愈来愈没有信心。崇祯再度派出太监监军,那分明是已经明显地表露出对袁崇焕这一干武将的不信任了,可是自己印象之中,仿佛袁崇焕被杀之前并没甚么监军太监,难道是将来的事情提前发生了不成?不过照崇祯的性格,他信任的只有太监,兵临城下之际派出太监监军,也没什么可以惊讶的。 但另一件事情,却叫他很是在意。大同、陕西等地的援军,已经陆续抵达京城周围,麻登云所部的粮草不足,昨日险些就弄得士兵哗变起来,最后还是麻总兵许他们在附近村落就食,这才好容易弹压住了。所谓就食,其实也就是从民间低价征买粮食草料,在老百姓口里夺食。户部捉襟见肘,发不起军饷,只能用这个法子养活大批的援军了。可是朝廷又迟迟不予确定各部队的汛地,将领们没法子给手下兵员觅食,有些军纪稍微败坏些的部队,便纵兵在民间抢掠,京城周围除了受鞑子蹂躏,还要给自己的军队践踏,不论贫富都是苦不堪言。许多京中官员乃至太监在城外的私产,也有被了兵祸的,主管将官不敢说是自己御下不严,只一概推在虏兵的头上去了。 目下关宁部队暂时还没碰到粮草的问题,而且辽兵自从袁崇焕大加整顿以来一直纪律严明,就算发不出饷,也不见得就会如满桂部下那样剽掠四乡。他所以担心军饷的问题,那是因为他知道有许多陕西援军将会因为无饷养兵弄得溃散,溃兵奔回乡里,大多便上山从贼,入了农民军。若说此前的农民军只不过是抢抢粮食,不为大患,那么有了这些逃兵加入,农民军便真正成了军,以后出陕西,入河南,侵掠两湖四川,愈来愈难以收拾。想到农民军,不由得又记起久没消息的惠登相来,不知他现在去了何处落草?小五台是早已经人去山空的了,他身为朝廷命官,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叫人察访一个山贼,只得日复一日地搁置下来,事情一忙,居然便将他忘在了脑后。 他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又想起不久之前余大成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来。桓震知道当袁崇焕下狱之际,这个余大成是援救最力的官员之一,袁崇焕不曾抄了九族,他在当中是有大大功劳的。因此与他一见面便着意结纳,两人甚说得来,待袁崇焕谈完公事,又将余大成约到自己帐中坐谈。余大成虽然并不知兵,对朝廷中的派系党争,却看得十分透彻,平日里时常愤愤,加上桓震在旁巧言拨动,三言两语之间,将朝堂之上温钱两派的对立,一一说了出来。 桓震愈听愈是毛骨悚然,只觉得朝廷形势,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糟糕数倍不止。温体仁与现任的首辅钱龙锡,两人互憾已久,一年前的钱谦益事件,温体仁取得了崇祯帝的好感,为自己爬上高位铺下了路,但是却没从中得到甚么实在的好处。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宰辅钱龙锡、兵部尚书王洽等人替钱谦益辩护,斥责他居心叵测,用意不良;随后又有一些朝臣上疏弹劾,这才叫他没能实现挤入内阁的野心。因了这些往事,温体仁一直对钱龙锡等人怀恨在心,王洽虽然已经下狱,首辅钱龙锡却还是他的眼中钉。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六回 (时间:2005-8-920:0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29) 自从鞑子围城以来,京城里的谣言便不曾断过。余大成家在城边,日日都能见到从城外逃回的难民,人人都在抱怨何以袁崇焕不快些赶走了鞑子,却要在京城脚下与他僵持不下,任由鞑子踏坏了自己的田地,拆毁了自己的房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他不是赶在鞑子头里两天便来到京师了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将鞑子挡在半路,却要放他们来到北京城下? 平民如此,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朝廷官员,大多也都是怨声载道,他们的私产毁于兵祸,这笔帐全都算在了袁崇焕的头上。上有温体仁,下有诸多党羽,大家纷纷弹劾袁崇焕御敌不力,玩兵养敌,皇帝看了很是震怒,只嚷着要袁蛮子快些出战退敌。朝廷里就是钱龙锡同韩爌一力支持袁崇焕,两人势单力薄,也渐渐地挡不住积毁销骨了。 桓震听他说罢,心中暗叹,道:“我军方经大战不过三日,士卒尚未休息,怎么能遽然轻出?”余大成道:“大成虽然忝为职方,其实不谙兵事。但十围五攻,敌则能战的道理,还是粗粗明白一些的。袁大人自蓟趋京,两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马兵才九千人,广渠门一战大挫敌军,已属不易,眼下应当静候步兵大至,方能合力逐北,实在不宜轻言出战。”桓震道:“督帅对咱们何尝不是这么说的,只是朝廷能容得咱们等候援军到来么?” 余大成默然,心想皇帝年少气盛,新胜之下难免忘形,再有周温之流推波助澜,促战并非出人意料之事。今日廷议,韩爌险些跟皇帝吵了起来,弄得皇上一脸不悦地拂袖而去,瞧这势头,叫袁崇焕出战的诏书不在明日,就是后天了。 袁崇焕独坐帐中,心心念念,想的也是这些。仔细盘算可用的将士,除了自己带来的辽东督标和前锋镇精锐,以及四个总兵部下亲兵之外,目前已经到达北京城下,归他节制的各路勤王兵马,共计有满桂、黑云龙、麻登云、孙祖寿等几个总兵官。 别看有这么一大群官职赫赫的战将,其实论起真正能用的人手,是名不副实的。因为这些总兵官辖下的入援兵马,也全和辽东一样,因了马匹缺乏,并没能全数赴援,顶多不过十成来了三四成而已,其它的还都在道上紧赶慢赶。而且二十日以来数次交锋,或多或少也都损伤一些了。 单以将领本身的武勇来说,满桂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几天来两度和鞑子对阵之后,大同军队的伤亡也最大,目前残军暂屯城北德胜门外原五军营的旧垒。元气未复又首当敌冲,是轻易动不得的。 其余几支兵马,黑云龙、麻登云和孙祖寿等,未曾接战,并没甚么损失,甲械军士比较齐全,但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万余。连满桂残部和自己统带的兵马计算在内,总共才两万出头。兵众如此单薄,要想拱卫京师万全,必得时时刻刻步步为营,小心在意才行。京营在太祖时是全国诸军之冠,精锐之极,可是这时久未训练,早已无用,所以他留下满桂和自己所带的九千骑兵守北京,以尤世威部去守昌平,侯世禄部守三河,以作蓟州的后应,目的是牵制清军,乘机可截断清兵归路。 这样的布置,本来合乎用兵之道,一支部队如果派出去攻击敌军后路,所发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可是崇祯皇帝并不明白这些,这个十九岁的急躁青年,一见袁崇焕按兵不动,登时便不耐烦起来,见他并不将所有援兵都调来守北京,更加忧虑重重。到得次日,果真派了一个中官前来传旨,一则催促他速速出战退敌,一则更是质问他何以不将尤、侯两支援军都留下拱卫北京。 袁崇焕哭笑不得,仍是耐着性子对天使一再解释,要等步兵全军到达才可进攻,现在只有九千骑兵,和敌兵十余万决战,难求必胜,两路部队人数不多,战斗力也不强,如派去和清兵交锋,一战即溃,反而扰乱全军军心,影响京师城防。那太监疑疑惑惑地回去了,至于究竟向皇帝怎样报告,那是不必猜也猜得出的。 好容易送走了天使,袁督师揉揉发痛的两边太阳,露出一丝苦笑,想不到最难应付的竟然不是皇太极,却是自己的皇帝!前日余大成来,也约略谈到些朝廷里的情形。自己的恩师韩爌,以及向来一力支持自己的首辅钱大人,处境似乎都并不好。朝里奥援不再,陛下也渐渐的不是那么信任,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眼前鞑子兵临城下,又哪还能分出心思,去管朝里那些放言高论的官宪们七嘴八舌?无论如何,两场硬战过去了,而往后最辛苦的十天半月才刚开始,眼前该费神部署的事正多,可不能老在枝节上纠缠不清。 袁崇焕摇摇头,好像要甩落这些恼人的节外生枝。一个传令兵匆匆进来,见他正低头沉思,脸色很是难看,犹豫了片刻,还是低低唤了一声。袁崇焕一惊,问道:“怎么了?”那传令兵低头道:“城上……城上有些百姓,朝咱们的兵士抛掷石头,骂咱们是汉奸兵,石头砸死了几个同袍……”袁崇焕大惊失色,顾不得听他说完,抄起皇帝钦赐的上方剑,飞步奔了出去。 赶到事发的地点,只见一群辽兵聚集在城下,扬着头与城上对骂,几个总兵都忙着弹压本部。一眼瞧见赵率教匆匆走过,顺手一把扯住,大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本部院不是再三严令不得惹事么?”赵率教一张脸涨得通红,额角上青筋毕现,气喘吁吁地道:“今日一早,城上有些平民,辱骂咱们辽兵都是汉奸,督帅……他们说督帅不肯出战,别有用心。还说清兵是给督帅引来的,目的是在‘胁和’,逼迫皇上同虏酋和谈!” 袁崇焕心里一沉,赵率教这句话,无疑是对他说,面前是敌人,背后也是敌人!这城还怎么守?这城还有甚么必要去守?长叹一声,督师转过身去,沉声道:“叫咱们的兵士统统住口,退回自己营中。”祖大弼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大吼道:“俺把这些直娘贼!老子们流血流汗,拼死拼活,为的是谁?再这么下去,老子便不管他们死活,要回辽东去了!” 旁边的几个兵丁,听见祖大弼的大嗓门叫喊,似乎都是心有戚戚,跟着附和咒骂起来。袁崇焕皱眉喝道:“够了!”放缓声音,对赵、祖两人说道:“大丈夫所作所为务求无愧于心,眼前毁誉哪管得了那么多?照本部说的去办罢。”说着背了手,自群情激愤的官兵中间穿行而过,再也不发一语。 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愤愤不已。但是兵民之间愈是敌视,这城便愈是难守,这个道理,一般的士兵可以不懂,他身为督师,却不能不明白。况且这些小民也是家园被毁,甚至亲人遭难,一股怨气无从宣泄,以致有出口不逊之举,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大员,身上系着关宁部队乃至整个京城的安危存亡,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倒是这几天来,鞑子大军盘踞南海子一隅,主力竟没有什么蠢动。就是每天只派出三五千人零股,在各镇营垒前耀武扬威的挑战。各将领遵照袁大人将令,坚壁不动,鞑子逼得太近时,才以强弓硬弩对付,否则就来个不理不睬。其中就只有大同满总兵心里不忿,几度想不顾一切开垒出击,但格于袁大人的森严将令,终是不敢,只在营中摔桌砸椅的叫骂。 鞑子的这种作法,当然最可能是想诱使我军开垒出战,然后以伏兵聚歼之。这已是老掉牙的把戏了,即使没有袁大人的将令,各镇也没那么容易上当。挑战不成的鞑子,往往在午刻一过,就呼啸而去,转往城外郊落烧杀掳掠。几天来,许多家园惨遭荼毒的劫后百姓,陆陆续续涌向城门,想进城避难。各门把守内监和将领,或是开门或是不开,全没个准,也难怪这些百姓走投无路,侥幸进了城的看着妻子儿女,丈夫父亲还困在城外,怎么能不急红了眼? 袁崇焕巡行各营各协,每至一处都要安抚一番,不知不觉间这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屈指算一算,今天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再撑上个十天,援军就可以赶到了。十天……袁崇焕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又充满了不安。赵率教,祖大寿,桓震,何可纲,麻登云,孙祖寿,黑云龙,他一个个地默念着各部将领的名字,忽然仰天长叹一声:生死存亡,就系在你们手里了! 最后一处要巡查的地方,是在防线最北,桓震的营垒。走着走着,袁崇焕的步子迟疑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两人给虏兵踏营打断了的一番谈话。不因不由地,耳边又回响起连夜行军的那天,两个人策马并骑,桓震对他所说的一句话来:“一出国门,便成万里”。 一出国门,便成万里!袁崇焕嘴角微动,挤出一丝苦笑。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七回 (时间:2005-8-1217:0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59) 北京城里,皇宫之中,十九岁的青年皇帝朱由检,又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白天廷议的时候,户部毕自严、兵部申用懋两个人,又向自己伸手讨饷,说甚么再不发粮发饷,难免激变营伍,不可收拾。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自从登基以来,一有兵事,皇帝耳朵里总是灌满了这些。前两年宁远士兵闹事,袁蛮子上疏叫自己发内帑应急,算是开了一个好头,虽然当时给自己一口拒绝了,打那以后,但凡碰到国库力不能支的开销,定有几个大臣不识好歹地在自己面前罗罗嗦嗦,要他拿出私房钱来。 平心而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国家是自己的国家,子民是自己的子民,在国事上花自己的钱,原是理所应当的。他也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可是事到临头,眼看要将辛苦积攒起来的银钱撒将出去,每每便有些舍不得起来。少年时因为钱这个字吃了不少苦头,皇兄是个道地的穷鬼,连出宫就邸的时候,也不能给自己新建一所府邸,却将老惠王出京时留下的旧居修葺一番,叫他搬了进去,算是信王府。 朱由检至今还是清楚地记得,皇兄对他说知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神里蕴满的那一片无奈。他以为国家是真的没有钱了,所以他谅解皇兄,虽然遗憾却并没丝毫怨言地搬进了皇兄给他准备的信王府去。可是直到当上了皇帝,他才知道,当年那根本不是皇兄的意思,却是魏忠贤在背后怂恿的。而魏忠贤的家财,又何止万贯! 一股仇恨与嫉妒的情绪,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起来。他开始比魏忠贤、比他的爷爷万历皇帝都要变本加厉地囤积财富。他的生活十分简朴,宫殿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然而看着那些属于自己一个人而不是属于这个国家的内帑,他的心里却能够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宁与满足。这是旁的事物不能给他的。 【关于崇祯和他的私人财富,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主要的一种是说崇祯有钱而不拿出来,以至明朝灭亡了;另一种是说那些财富本是魏忠贤屯藏在皇宫里的,崇祯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更别提拿来救急了。这两种说法在网上都可找到,我就不再赘述。本书取的是前一种说法,因为我觉得这样更有利于表达崇祯的矛盾个性。】 可是那些不知好歹的大臣们,偏要来剥夺他快乐的源泉,这叫他怎能不恼火?就在今天,首辅钱龙锡、阁臣韩爌、成基命等人,连同几个御史、侍郎,居然异口同声地要求自己动用内帑给援军发饷……想到这里,他仿佛又看见了今日午朝的情景。 韩爌班白的脑袋触着地面,对自己声嘶力竭地大喊“国家存亡,在陛下一念之间”,那时候整个朝堂都震动了,从皇帝到大臣,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韩阁老竟能说出这么激烈的话来,崇祯皇帝又惊又怒,难道韩爌的意思是说,倘若不照你们的意思拿出内帑来,大明朝便要亡国了么?! 崇祯满心怒火,但却碍着韩爌这三朝老臣的面子,不好出言呵责。他的目光在群臣中间逡巡一周,最后停留在礼部侍郎周延儒的脸上。上次袁崇焕请发内帑,不就是这个周延儒出来给自己解围的么?看来这一回也是非他不可了。 周延儒的性子何等警敏精乖,见皇帝并不回答韩爌所请,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当即了如指掌。这种事情于他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浑若无事,当下出班奏道:“臣启陛下,拱卫京师原是军旅应为,倘若借此向陛下要钱,那不是如同仗势掯诈?为将领者不能约勒部下,却给士卒所迫向朝廷索饷,颜面何存!何况朝廷只是欠饷,又没减少士兵的饷银数目,他们这分明便是无理取闹。”这几句话却是说进了崇祯心里去,点了点头,正要开言,却听韩爌驳道:“周侍郎,你可知道大同、陕西的援军远道兼程而来,军需粮饷全都供应不上?既不发粮,又不发饷,难道要士兵饿着肚子打仗么?”瞧着周延儒冷笑道:“你又要来唱那罗雀掘鼠的调子不成?” 周延儒面上一红,所谓罗雀掘鼠,那是当年宁远兵哗之时,袁崇焕请发内帑,自己对崇祯皇帝说,军士要挟,不止为少饷,定是别有隐情;古人罗雀掘鼠,军心不变,何以袁崇焕就不能叫部下去捉老鼠吃?其实在他自己心中,未始不知这等言论实在荒谬已极,可是皇帝听了却大大高兴,从此对他青眼有加,也从此开始疑心袁崇焕为首的一班边将要挟朝廷。 硬着头皮道:“想那罗雀掘鼠的,无非也是凭着一颗忠贞之心,我大明天子圣明,德被四方,士卒自然用命,何必以厚禄收买?”他这句话着实毒辣,既然天子圣明,士卒就会饿着肚子用命,那么现下你韩爌说要发饷才能打仗,那可就是说天子不圣明了。一顶大帽子扣将下来,直气得韩爌脸色发白。 钱龙锡身为首辅,见两个人针锋相对起来,自然不能不出面解围。叩头奏道:“陛下明鉴,各地援军仓促毕集,军粮确是第一大事。户部粮食早已经调集一空,现下唯有发了饷银,叫各部自行在城中买粮。若不如此,也要请陛下速速定夺各营各协的汛地,好叫士兵有处就食。另外火药箭石也都要办理,不发内帑,实在无以支持。” 这个要求却不过分,按说速定汛地也不要崇祯花上半钱银子,内阁同兵部这些天来也上了好几道疏奏,他却总是拖延不批,那不是他不懂得这个道理,却是得了袁崇焕的教训,不敢再让任何一个将领坐大。在他心中,总以为连防地也不确定,将领便无法拥兵自重,可是却始终不曾想一想,他如此这般地对待替他卖命的将士,那些将士又当如何对他? 成基命、刘一燝、申用懋、毕自严等人也都随声附和,一时之间朝廷舆论,似乎全在韩钱一方。 温体仁偷眼看见皇帝的脸色愈来愈是铁青,他平日一直深憾钱龙锡,暗道这下机会来了,跳将出来说道:“首辅大人,内帑发与不发,还当听陛下圣裁。” 钱龙锡悚然一惊,自己对皇帝这么咄咄相逼,不论道理是不是在自己这边,可都是大大的无礼,倘若皇帝生气发怒,追究起来,那可难办。当下连叩了几个头,大声道:“唯愿陛下慎之又慎!” 崇祯板着面孔道:“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军饷不足,可着户部挪借,内帑之事,无须再提。”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韩钱两人面面相觑,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同声而叹。四目对望,都是哑然无语。毕自严道:“几位大人,自严任职以来,从来不敢荒废国事,这次虏兵入寇,陛下忧劳国事,圣旨常常中夜数发。自严夜夜不敢安寝,幸托陛下洪福,不曾误得大事。”仰天叹了口气,道:“自严虚度六十二年光阴,至此也已经够了。” 韩爌听他这话,就是一惊,忙道:“景曾(毕自严的字)怎么忽然说这不祥之语?大家一般的身为臣子,国家有事,还要一起替陛下分忧才是。”一面说,禁不住便狠狠瞪了周延儒一眼。方才若不是这个江南小白脸,陛下何至于这般不听忠言,一意孤行! 周延儒也觉出韩爌的敌意来,讪讪笑了一笑,便要离去。刘一燝却将他拦住,厉声道:“尔这反复小人,媚上求宠、诋毁贤良,不死何待!”周延儒给他指着鼻子痛骂一番,脸上忽红忽白,张开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刘一燝愈骂愈气,抢上一步,一把揪住周延儒朝服的前襟,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竟是左右开弓,掴了他两个大耳光。 周延儒粉白的面颊上留了十个鲜红指印,瞧上去煞是可笑。韩爌、钱龙锡等人连忙上来劝解,生拉硬拽地将刘一燝与他分了开来。刘一燝还是意犹未尽,仍在那里大骂不休。周延儒低了脑袋,灰溜溜地出宫而去,一面咬牙切齿,暗誓非报此仇不可。 温体仁与周延儒本来交好,方才又是同一阵线的,见他受辱,自己脸上也是无光,也不与韩钱等人告辞,竟自悻悻的去了。 韩爌叹道:“朝中将无宁日了!”钱龙锡默然,愣了片刻,道:“据报稚绳明日便将抵京陛见,他是陛下特旨起用的,或者说话能得圣意,也未可知。”稚绳是孙承宗的字,他自天启年间给阉党排挤回家,一直闲住,直到鞑子犯边,京城危急之时,朝中大臣才想起这个当年经略辽东的孙榜眼来,纷纷要求召他还朝任用。崇祯便发了圣旨,开复他的原官,另加兵部尚书衔,令守通州。孙承宗得了诏旨,当即启程赴京,算来此时也该到了。韩爌点头道:“正是。爌要赶在稚绳面君之前同他先谈一谈,就此先行拜别。”说着微微躬身一揖,叫过轿子来,催着四名轿夫快步离去。 钱龙锡望着韩爌的轿子渐渐远去,叹道:“季晦(刘一燝字)为人,急公好义,然难免有时致憾于人,象云(韩爌字)老成持重,实在是首辅之才啊。”从前刘一燝当国的时候韩爌曾为他做次辅,两个人感情甚笃,今日钱龙锡代了刘一燝的位子,韩爌仍是次辅,但自己却远远赶不上刘一燝的持正敢言,故而有此一叹。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八回 (时间:2005-8-1619:1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97) 次日孙承宗在平台召对,崇祯照惯例慰劳一番,便问他战守方略。孙承宗是从西门入城,来时并没先见过袁崇焕。然而袁部的军力布置,他却都了如指掌,当下奏道:“臣闻袁崇焕驻广渠,满桂驻德胜,尤世威驻昌平,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崇祯听他所说竟与袁崇焕的调配完全相合,微微皱眉道:“卿欲守三河,这是何意?”孙承宗对道:“守三河者可以沮西奔,遏南下。”崇祯又问道:“然则如何为朕保护京师?”孙承宗道:“当缓急之际,守陴人苦饥寒,非万全策。请整器械,厚犒劳,以固人心。” 崇祯心道又是这一套,文臣武将见了朕都是只晓得要钱,可是孙承宗是他自己特旨召还的,也是寄予厚望,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便不像韩爌钱龙锡等人说来那般刺耳。当下耐着性子一一细问,孙承宗却十分聪明,绝口不提内帑二字,只说城防紧急,可向官戚商民募捐。崇祯听说不需他出钱,自然连连点头,奏对称旨之下,便不让孙承宗再往通州,留他在京总督防务,一叠连声地叫人催促首辅钱龙锡草敕,令有司铸造关防。 这天直谈到了漏下二十,君臣两人这才分手。孙承宗辞出,自去周阅都城,崇祯与他交谈许久,也有些累了,便靠在龙椅上闭目休息。 殿门轻轻一响,一个小太监捧着茶碗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雍容大方的宫装女子,正是周皇后。崇祯听到了动静,睁开眼来,瞧见周后,当下笑道:“爱卿怎么有空来瞧朕?”周后连忙跪下行礼,道:“臣妾见夜已深了,陛下忧勤国事,不得休息,恐怕损坏龙体,是以叫人送参茶来。”小太监奉上参茶,崇祯接过来一口喝干,抹抹嘴巴,道:“朕还当真有些饿了。来人,去瞧瞧有甚么现成点心,取一些来。”一面说,一面亲自扶周后起来,道:“朕操劳国事,那是理所应当,只是辛苦爱卿了。” 周后微笑道:“臣妾再是辛苦,也比不得陛下与诸位大臣们辛苦。”崇祯笑道:“方才朕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周后俯首道:“臣妾身在后宫,不敢与闻朝事。”崇祯此刻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不打紧,这并非你问,却是朕自己要对你说的。”倒背双手,踱了几步,道:“朕方才见的便是从前的辽东经略孙承宗!有他替朕守卫京师,那可放心了!” 周后瞧着皇帝兴奋的表情,不觉脱口道:“那孙承宗,是像袁崇焕一样的大将么?”崇祯脸色一变,不悦道:“乱说甚么?”周后连忙跪下谢罪,道:“臣妾万死!臣妾只是觉得陛下的神色,与当年召对袁崇焕的时候十分相似,以为陛下又得了一员像袁崇焕那样的将军,是一桩大大的喜事……” 她说些甚么,崇祯其实全没听到耳中去。他的心里只是反复回响着一句话:那孙承宗,是像袁崇焕一样的大将么?想想自己当初起用袁崇焕,也不是一般的信任有加?可是时至今日,袁崇焕却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渐渐飞扬跋扈起来,眼中似乎已经没有他这个皇帝在了,谁又能担保,一年两年之后,孙承宗不会变成另一个袁崇焕?亏自己还将他留下总督京师的防务! 他愈想愈是心惊,看看天色将明,钱龙锡不见得便能将任命孙承宗的谕旨发了下去,当即叫人重行传旨,令孙承宗仍往通州视师。 孙承宗接到诏书,还正在那里巡视外城防务,出乎意料之下,对这个初次见面的皇帝,不由得又深了一层认识。那时候京畿周围已经处处烽火,他赴任通州,既须穿过明军的防区,又要避开虏兵所据的地段,是以不能不预先知会城外的守将一声。军情紧急,迟误不得,立刻叫人缒城而下,去与袁崇焕通气。 袁崇焕听说老上司来到,自然是十分高兴,可是格于军伍,却不能亲自来见。当日孙承宗下城到袁崇焕营中,两人论起目前敌情,袁崇焕将自己的布置预想一一说了,孙承宗也是甚以为然,瞧着昔日自己部下崭露头角的宁前道如今已经成了身系国祚的一方大将,心中也暗暗替他高兴。想想再也没甚么可说,当下道:“元素,昨日蒙陛下恩召,我瞧他忧劳国事,神色很是憔悴。咱们既食国禄,当为陛下分忧。”袁崇焕面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重重点了点头,咬牙道:“崇焕的一颗头颅,一腔热血,都是大明的。”孙承宗并没觉察他有甚么异样,笑道:“好,好!灭虏朝食之日,当与君把盏一快!” 两人一握而别,孙承宗自带了二十七骑,赶赴通州不提。 这天已经是二十六日,奉旨监军京营的邓希诏,磨磨蹭蹭了许多天,终于从城里蹭到了城外,太监监军最易诌哄,几碗米汤灌下去,当即不知东南西北。结果京营糜烂不改,脓包不改,只是一群草包官兵之中,又加了一个大号草包的监军太监而已。 袁崇焕送走了孙承宗,旋即闻报邓希诏一到营中,便催促三大营出战。原来那时太监多有私置产业的,邓希诏也没例外,在城郊有几处田庄,鞑子打来之时都给占了。他心里又是不忿,又是肉痛,日日听说袁崇焕坚壁不战,早就急红了眼,现下难得皇帝叫他监军京营,手中有权自然要善用,先将自己的田庄夺了回来再说。三大营的将领本来怕死得很,叫他在城头发一发专打自己人的炮容或可以,真要说到出战,那可一个个都草了鸡。只是耐不住邓太监的逼迫,终于还是开了营垒,摇旗呐喊,威风凛凛地直向皇太极的大营杀去。 袁崇焕听了,大惊失色,万一京营战败,给虏兵席卷而入,自己多日来的苦心谋划便毁之一旦了。跟着又接到满桂遣人急报,说是三大营与敌人交锋,一触即溃,现下正向着北京城的方向败退,满总兵已经整部出援,特地叫人来报知袁崇焕。 此时此刻,袁崇焕的心中,当真恼恨到了极点。好好一个坚壁方略,就给这个太监搞得一塌糊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法子,满桂一部是决然抵挡不了鞑子大军的,只能赶紧帅部去救。当下叫祖大寿、何可纲两人点齐所部,连自己标下亲兵在内统共五千人,急急赶奔城北去,余下将士留守营寨,不论自己战果如何,死也不能开垒迎敌。 袁军门带着本部兵马,赶到三大营与鞑子交战的所在,不由得在马上冲口骂了一句三字经。三大营那班蠢猪,竟然挑了这么一个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的地方同敌人骑兵作战,当真是脑子喂狗吃了么?京营官兵给鞑子杀得纷纷掉头奔逃,满桂已经指挥着大同兵在城下列起了阵,预备一旦京营溃散,鞑子攻来,好阻上一阻。 袁崇焕再不迟疑,喝令部下打出自己的袁字大旗,向着京营与鞑子交战的一线直切过去,心想先将双方分开再讲,有自己的关宁部队阻挡,鞑子要突近城下可没那么容易。 在他预料之中,定是要有一场恶战的了。可是没想到鞑子将领瞧见自己的大旗,居然喝令收兵,号令甫下,正在冲杀的鞑子骑兵纷纷勒马,骑术之精,军纪之严,叫善于治兵的袁督师也叹为观止。 他半信半疑地瞧着鞑子大阵,只听对面一员将官大喝道:“来者可是袁督师?”说话的却是一个汉人。何可纲大声答应,过不多时,只见一骑从敌阵之中缓缓出,马儿行得甚是缓慢。袁崇焕举目远眺,瞧得真切,只见马上骑士身材魁梧肥胖,虎背熊腰,上唇留着两撇短须,眉目之间隐隐有一股威风凛凛的气概,正是自己的老相识、老对手皇太极。 一眼瞧见皇太极,心中便是微微一惊。他亲自领兵前来攻打,莫非是想就此破城而入么?抬眼瞧去,京营的官兵已经溃不成军,有些掉头奔逃的,已经冲入了满桂的阵地之中,引起一度小小的骚乱。此时此刻,哪里容得他多想,当下大声喝令副将,排开阵势,放京营的溃兵过去,用手中这五千关宁铁骑先抵挡一阵子再说。 一刻过去,两刻过去,半个时辰过去了,鞑子大阵之中,仍然是毫无动静。京营已经顺利撤回城下,辽东健儿人人握紧了火枪长矛,一万多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对面的虏兵,只待拼命那一刻的来临。可是鞑子兵却并不见有丝毫裹挟在京营败兵之中冲杀过来的势头,皇太极身经百战,岂能白白放过这等天赐良机?袁崇焕的心中愈来愈是不安。 副将谢尚政打马上前,问道:“督帅,虏兵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究是何意?”袁崇焕瞧他一眼,目光中有几分犹疑,终于摇了摇头。忽然对面阵中一员将官飞马驰出,大声叫道:“汗王单请袁将军一人阵前叙话!” 袁崇焕微微冷笑,鼓足中气,提高了声音答道:“回复你家大汗,彼此既为敌国,当以兵戎相见,方此两军对阵,并无可叙之话!”那将官兜马奔回,不多时又再出阵,叫道:“汗王诚心相邀,只是故人叙旧,并无他意!倘若袁将军心中害怕,不妨多带随从,我家汗王当匹马相见!”袁崇焕自不会将这等小小的激将之法放在眼中,微微一哂,更不答话,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明军阵中一片号令之声,士兵纷纷端起了火枪弓矛,枪上膛,箭压弦,尽数对准了敌人。 卷二国之干城九十九回 (时间:2005-8-200:2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315) “一个现代人回到古代。知道一切未来发生的事情。明明知道崇祯是个什么样的蠢货,还要把他推上台,这也太不合情理了。文章中也没表现出来主角到底有什么志向,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个大前提不定,全文就毫无脉络可言。”这是Trader书友给我的宝贵意见,关于这个我想多说两句。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说我不想写一个超人、英雄。如果想要那样我完全可以把主角安排成崇祯,就像大明崇祯新传那样,说得不客气一点,凭我的历史功底,我自信写得可以比他好。但是那种角色我觉得写起来十分无味。 举一个十分简单的例子。十年文革都知道吧。 文革当中有多少人看穿了国将不国,可是他们能怎么办?把毛泽东推下台?那可能吗?事实证明不可能。 桓震回去的年代决定了他只能保崇祯而别无选择。学李自成是不可能的,农民战争的道路只会毁了中国。现代中国社会产生于农民战争,诸位自己看看这是个什么社会!那么难道要他保阉党吗?那样他在政治上就会失去一大帮支持者,而且是有才能有实力的支持者。阉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只能利用一下,利用过后就要扔进垃圾堆。剩下来的政治力量只有崇祯了。 我不否认起初桓震对崇祯还是怀有一定希望或者不如说幻想的。 而当这一幻想破灭,就是桓震选择自己的命运,同时也选择中国的命运的时候。 人都是会犯错误的。 桓震不是什么政治家。 他也有普通人的感情,有冲动得不计后果的时候,他也会捅下不可收拾的大漏子。 我写这个人物的时候,一直提醒自己,他是一个现代人,然而又是一个被明代环境慢慢同化的现代人。我尝试用华侨的心态和生存方式去模拟桓震的变化,他在明朝的生活,起初是一个适应环境、融入社会、改变自己的过程,后来才是按照自己的理想,一步步地改变周围的世界。 言尽于此。如果喜欢我及我的桓震,就请耐心期待吧。 那敌将眼见袁崇焕不为所动,只得拍马回阵。又过片刻,只见鞑子大阵后队变前队,偃旗息鼓,竟然缓缓退去。袁崇焕知道自己兵少,况且这是野战,没了营垒可以凭恃,倘若当真硬拼血战起来,取胜的机会万中无一,因此虽然心中觉得十分不妥,却也不敢贸然下令追击,只是眼睁睁地瞧着数万鞑子兵如潮水一般地退去了。 皇太极的杏黄大纛也是越行越远,袁崇焕叹了口气,心想就算换作了旁人,当此情势,也只能如此了局,自己扪心自问,确是丝毫无愧。至于结局究竟如何,只好交给老天去罢。正要下令收兵,却见方才那鞑子将官又策马奔了回头,大声叫道:“汗王不能亲睹故人风采,深以为憾,特令小人代为致意袁将军,请袁将军切莫忘记了壬子之约!” 袁崇焕心中一惊,就是这么片刻迟疑,那将官已经打马急奔,追赶本部去了。怔了一怔,回头瞧瞧自己阵中官兵,并不见有甚么异样,谢尚政也是神色如常,就如不曾听见那人的古怪言语一般。他不遑多想,挂念着自己营盘抽空了兵力,恐怕给敌人趁虚而入,当下叫全军变阵,尽速回广渠门防地去。 这一日,袁部的将官都觉得他们的督帅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一反入关以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作风,中军帐中斥候信使络绎不绝,上至赵率教祖大寿等几个总兵,下到帐前布衣幕僚程本直,督帅都一一召进帐去单独面谈,甚至于连守卫的亲兵也给赶得远远的,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些什么。 白衣程本直走出中军帐,时候已经将近黄昏。想起方才会面的情形来,他的心里横亘着一个大大的疑团:督帅究竟要作甚么?方才他叫了自己去大帐之中,两人单独交谈了半个多时辰,却似乎只是在叙旧论交,从当年一介布衣的程本直仰慕袁崇焕赫赫威名,远赴辽东投奔效力说起,宁锦苦战,广义大捷,入关赴援,两个人倾盖相交的点点滴滴,有些事情自己已经没了印象,督帅竟都是记得一清二楚。说到初见之时程本直那双走了十几天山路,露出脚趾头来的草鞋,两人都是大笑不止。 可是程本直在感怀往事之余,心中也不能丝毫无疑:督帅干么要无缘无故地寻自己说这些陈年往事?临别时候,袁崇焕更解了自己的佩剑送他。主帅的佩剑岂是随随便便可以送人的?程本直心底的狐疑与不安愈来愈强。 他扬起头来望着西方。日头已经快要从天边落了下来,仍是挣扎着在北京城高高耸起的城墙洒下最后一抹叫人心碎的金色。轻轻叹了口气,程本直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夜幕终于垂落在北京城下,袁崇焕送走了最后一位部下,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腰背,只觉得困坐半日,筋骨竟然略略有些酸痛。不由得暗叹一声,自己竟已老了么?屈指算来,今年已是四十有六(按崇焕生于万历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戌时,依古人计算年龄方法此时当为四十六岁),投笔从戎也已经七年。七年之间,单骑巡边,苦守宁远,督师蓟、辽,金戈铁马、谈笑用兵,手下这些将领,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没一个不是一同身经百战过来的。自己的官服上染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鲜血,他们统带的精兵也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汗水。七年的生死与共,至今记起,仍是感慨万端,在他心中激起些微波澜。 他信步出帐,只觉得冬日的晚风如同刀子一般吹在脸上,吹透了他身上披着的重甲,叫人从骨头里直冷了出来,一时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营中值守的兵丁见主帅走来,纷纷躬身行礼。袁崇焕一一与他们点头招呼,顺口问些棉衣可暖,两餐可饱的闲话。无意中一转眼间,瞥见一个小个子年轻军士,扛着长矛匆匆行开几步,仿佛竟是有意躲避与自己照面一般。 大敌当前,容不得半点疏失。他心中起疑,便要赶上去盘问,却听远远有个旗牌大声呼喊,确实天子降下圣旨,要他速速回帐中接旨去。他不敢怠慢,随口吩咐那旗牌先去,回头再寻方才那个年轻军士,却早已影踪不见了。 接了圣旨,却只是嘉奖今日退敌有功,三军皆蒙犒赏,赏赐的彩物却并没随着运来。传旨的中官满脸堆笑道:“咱家奉旨出宫之时,陛下曾传口谕,袁大人公忠体国,丹心可鉴。本当厚加褒奖,无奈城中用度亦紧,只得权且记下,待退兵之后,定当如数兑现,还要大人莫改初衷,仍当激勉各部将士,同心戮力,为国效命。” 袁崇焕接旨,并不多说甚么,用一番漂亮说话送走了天使,打开圣旨又读了几遍,目光漠然,在帐中来回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间仰天长啸,似要将满腔的郁闷牢骚,一起叫将出来一般。 帐外守卫的亲兵给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只怕主帅生变,两三人一拥而入。袁崇焕也不理他们,自顾自地叫到喉咙嘶哑,顺手一抹嘴角迸出的血丝,神色如常的道:“本部院不加传召,何以擅离值守?速速各回本哨去罢。” 袁氏部下向来军纪严明,众亲兵不敢违抗,默默走了出去。袁崇焕嘴角扯动,微微苦笑,瞧着夜空中开始纷纷飘落的雪花,沉沉叹了口长气。 军营一角一个不显眼的帐篷之中,桓震咬紧牙关,扭动身体,试图挣脱铁索镣铐的束缚。他心中知道这是徒劳的,赤手空拳怎能挣脱这两指粗细的铁链?他又不是甚么武侠小说当中的绝世高人,懂得开山裂石的神功!可是三天多来,他却从没一刻放弃过挣扎。手腕脚腕都给铁链磨破,流出殷红的鲜血,又凝固成紫黑的血块,粘在铁镣之上,稍一扯动就是钻心的疼痛。 不得已,他停止了徒劳的努力,喘着粗气颓然软倒在地。 沦落至此,桓震除了苦笑摇头,再也没有别的可做。虽然头上蒙了黑布,仅仅留出口鼻处一个大洞让他喘气吃饭,但凭着几年军伍生涯累积起来的经验,他还是能约略感觉到,帐篷外面有着二十个以上的卫兵。袁崇焕还真是看得起我啊!他的心中满是后悔。悔不该那晚袁崇焕前来巡营,力劝袁崇焕回师辽东不成,一急之下竟然将自己的身世由来竹筒倒豆一般和盘托出。 袁崇焕听了,先是惊疑不信,这也难怪,毕竟任何人听到这种奇谈怪论,都要以为是对方存心耍弄自己,何况袁崇焕这种军伍中人,原是不信邪的,瞧那桓震眼耳口鼻俱全,与常人并没甚么两样,怎么说出这等胡话来?说甚么是从四百年后来,四百年后的人,那不是自己二十代玄孙的同辈人么?如何会得站在自己面前说话,在自己手下统兵打仗? 细思他平时为人处事,确乎也有许多异于常人之处,可是就因为这些许不同,便要相信这等无稽之谈,那自己这四十多年岁月,岂不活在狗身上去了?然而瞧他认真急切的神情,却不像是瞒哄自己。再说,编出这等一个拙劣笑话来瞒哄自己,于他又能有甚么好处? 那么难道桓震所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么?可是四百年后的人,又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鬼神之说,从军之人原是不怎么相信的。可是倘若不是神灵安排,又怎么会给自己遇上这种诡异奇特的事情?一时之间,这个自以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过一见的袁督师,竟然头一次没了主意。 桓震急切之际一句话冲口而出,心中旋即后悔,也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袁崇焕会有甚么样的反应。是惊惧骇怕,还是震惊慑服?他握紧了双拳,手心背心都是冷汗淋漓,给寒风一吹,禁不住微微发抖。 过得半晌,袁崇焕忽然问道:“既如此说,难道日后诸般事情,你都能预先知道不成?方才你说陛下要杀本部院,那可是真的?”桓震见他略有动摇,心下大喜,急道:“并无半句虚言。督帅倘若不信,但请留意朝中动静,这一二日间,必定有太监出首参告督帅通敌谋逆。” 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道:“陛下不加召对,本部又哪里会知道朝中的事情?”语声之中,竟然满是无奈悲凉之意。桓震微微一怔,心中也是充满了无奈。忽然想起甚么来,急道:“那么督帅须得留意,这几日虏兵倘来搦战,那皇太极邀督帅出阵叙话之时,切切不可应承!否则日后给人拿住了把柄,便要借此诬栽督帅与他暗通款曲了。”袁崇焕半信半疑,听他言之凿凿,于将来的事情似乎如同亲见一般,不由得着意望了他几眼,只见火把照耀之下之中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含满了泪水,显是大动感情,不由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当年宁远战事,他跟从满桂来援,与自己初次会面的情形来。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地流了眼泪,当时自己还奇怪何以一个男子汉竟然如此婆婆妈妈,难道是畏战怕死吓得哭了?心中对他还有几分鄙夷,后来瞧了他的战功,这才另眼相看。如今想来,倘若桓震一早便知道自己这个人,知道自己给皇帝杀死的下场,那么以往种种,也就没甚么可奇怪的了。 呆呆望了他半晌,心里波涛起伏,脸上却是分毫不动声色。许久,终于一咬牙,拿定了主意,摇头道:“戎马倥偬之际,百里莫要开这等玩笑。本部院累了,这便回去歇息。好生照料营伍,莫让士兵因为白天的事情起了甚么变故。” 桓震对他的反应做下种种推想,就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一时不由得愣在那里,瞧着他微弓的背影渐渐远去,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卷二国之干城一百回 (时间:2005-8-2219:2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02) 一百回 现在再想这些,又有甚么用处?后悔也已经迟了!桓震叹口气,深切感受到作为敌人的袁崇焕是多么可怕。那日半夜,袁崇焕的亲兵忽然前来传令,说督帅召集各部将领议事。桓震不敢怠慢,也没多想,匆匆赶了去。哪知道进得帐中,这才发现除却袁崇焕与几个亲兵之外,只有自己一个人跑了来。他心中奇怪,正要出言询问,脑袋已经给一个黑布口袋劈头罩下,跟着几个亲兵推推搡搡,不由分说地将他弄来此处关押。 起初桓震吓得心惊胆落,以为袁崇焕要将自己一杀了之,不久却发现食物饮水都有人喂在他的口中,看来又不像是打算取他性命的模样。虽然生命并没危险,可是几天来头罩始终不曾拿去,这种晨昏不辨的日子,过起来也实在难熬。看守的亲兵似乎并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只是督帅交代好生看管此人,他们便尽心竭力,半点不敢松懈,非但桓震进来时候所戴的铁镣不曾解去,反而又弄了一个木桩楔入土里,将铁链系在上面。桓震双手捆在身后,取不下头罩,自然更没法拔出楔子。即便想逃,那也无从逃起。 数着吃饭的次数,桓震知道自己已经给关了接近两日两夜,算算日子,应当是二十八日了。他心里清楚,袁崇焕既然将自己扣押在此,那是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话,承认他是四百年后来人了。即便退一步讲,也多半将自己当作了甚么未卜先知的神人或是妖人。可是扣押自己,那又表示他决不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撤师回辽,弃崇祯皇帝与大明国都于不顾,弃顺天蓟州的生民百姓于不顾。然而他更清楚,任由事态这样下去,每过一个时辰,袁崇焕便向着死亡走近一步。接踵而来的就是边将离心,降的降叛的叛,明朝一亡,满清大举入关……历史又要重演了。 虽然并不甘心,可是他毕竟生活在四百年后,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满族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之类,待到来了这个时代,与后金人打交道也只在战场之上,从没亲身体会过所谓满族人的野蛮统治,不知道衣冠沦丧能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在后世的时候,每每想到近代的落后挨打,总要将满族人切齿痛恨一番,可是满皇帝汉皇帝总是皇帝,封建社会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么?若说历史发展的必然就是如此,那么他也无可奈何。 脑中掠过“无可奈何”四个字,不由得悚然一惊,只想提起手来痛掴自己两个耳光。初进京时在卢沟桥头,不是早就立下了志愿,要不计结局放手去做,好歹给中华汉族留下点甚么东西么?两年多来历尽艰难,总是咬着牙苦撑过来,始终不曾动摇,怎么今日却如此丧气起来? 可是他愈是给自己鼓劲,反倒愈是提不起精神,只觉一股疲倦的情绪从心底渐渐蔓延到全身,耳中似有一个声音不住对他说道:“算了罢!关你甚么事?崇祯自取其辱,北京城里的大瞎子小瞎子们自寻死路,要你操甚么闲心?你心心念念要给他谋一条生路的袁崇焕,眼下亲手将你困在此地,如同一个囚犯一般,你还图些甚么?” 桓震的眼皮愈来愈重,听着那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劝诱,意识渐渐模糊,终于身子一侧,睡了过去。 这天早些时候,午朝方散,崇祯皇帝坐在龙案之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奏折。 他的目光从最右逐渐向左扫去,脸色愈来愈是铁青,嘴角抿成了刀削般的一条线,原本清俊的脸孔显得有些扭曲狰狞起来。终于他的注意力停留在八个字上:“通敌叛逆,擅主和议”! 崇祯的手指有些颤抖。奏折给他抓在手里,随着他手指的抖动,发出瑟瑟的声音,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上,听起来格外刺耳。 为甚么会这样?果真是这样?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甚么要这样背叛朕?崇祯的心里,充满着愤怒、失落与绝望。所有这些纠合在一起,凝结成一股深重的恨意;崇祯皇帝手扶龙案,霍然站起身来,心中大声呼喊:朕要你死,袁崇焕,朕要你死!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待到发觉的时候,已是将那奏折握成了一个纸团。这才想起还没瞧清楚究竟是哪个大臣弹劾袁崇焕,连忙重又抚平了褶皱,找到文末署名,当先头一个却是礼部右侍郎周延儒。 瞧见这三个字,崇祯皇帝对于这份奏折当中所言袁崇焕的种种不臣行径,却又更加信了三分。周延儒在他的心目之中,向来都是一个不畏权贵,持正敢言的臣子。当年袁崇焕借乱胁饷,是他一语点醒了自己,替自己省回了一大笔内帑;去年刘鸿训罢去内阁大学士之职,他教廷臣会推一个名单出来,以备枚卜正选。哪知道那钱谦益自以为势在必得,关节受贿,神奸结党,温体仁一人面对朝中西多大臣,苦争不得之际,又是这个周延儒敢于同一班东林们作对,一力支持温体仁,这才终于查处了钱谦益。 想到东林,崇祯皇帝不由得冷哼一声。他即位之初便搬倒了阉党,自此以后对于一个“党”字可说是讳莫如深,日日所思所虑,尽是恐惧廷臣朋比欺君、结党营私,将自己这个皇帝架成一个空心汤团。自打韩爌还朝为首辅之后,东林便纷纷抬头,在朝廷中占据的席面愈来愈大。这些人自己无所建树,对于他心中属意的臣子偏要百般挑剔,周延儒自打参倒了钱龙锡,一直很得自己青睐,东林们看不顺眼,便寻些可有可无的琐碎小事大做文章,又有人说甚么“延儒与冯铨密契,延儒秉政,必为逆党翻局”之类。幸好自己慧眼识才,不曾听信东林那些人的胡说八道,仍是对周延儒一般地信任有加。 古语云路遥知马力,果然不错。平日一班廷臣吃着国家俸禄,眼下虏兵迫境,兵事孔急,却竞相为门户之争,不能赞襄良策,甚至勾结起来欺蔽朝廷,叫他更加想念起周延儒的急公丹心来。就拿此次来说,若不是靠他,自己还要给袁崇焕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知伊于胡底呢! 他愈是这么想,心中对于袁崇焕的憎恶怨恨之情便愈深了几分。正自在那里咬牙切齿,忽然听得一个温婉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陛下”,回过头去,却是周皇后,怀中抱了一个不足一岁的孩儿,笑盈盈地瞧着自己。那孩儿闭着眼,口角挂下一条涎水,似乎已经睡熟了。 崇祯一怔,板了整整一日的脸上立刻展开微笑,伸手逗弄几下孩子粉嫩的小脸,在怀中取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替他揩去口水,情不自禁地俯身在他额头吻了一吻,这才抬起头来,对着周皇后笑道:“爱卿何以忽然带皇儿前来瞧朕?”周后裣衽为礼,微笑答道:“午膳时分早过了四五个时辰,(注,明代皇帝是吃两餐的。)小太监连请数次,陛下专注国事,全没听闻。奴才们不敢多行打扰,只得去请了小皇子出马,敦请父皇用膳。” 崇祯哈哈一笑,紧锁的眉头舒展片刻,接过小皇子抱在怀中摇了一摇,笑道:“好,好!慈烺御驾亲征,钦命到处,父皇无有不遵!”周后吃了一惊,心想陛下说话有些忘形了,正要分解,崇祯已经轻声命小太监传膳,回头瞧着她道:“爱卿也不必回去了,就在这里陪一陪朕罢。”喟然道:“朕枉为一国之主,却连与家人一同用饭戏耍的闲暇也都没有,倒比不得那种田赶脚的闲人自在了!” 周皇后连忙跪了下来,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乃是万乘之尊,身上系着大明的兴衰荣辱,心中装着天下的民生艰危,又岂是区区一个市井闲汉所能比的?”崇祯苦笑道:“身系天下有甚么好?朕登基以来,时常觉得此身此心就如不是自己的一般,每日里纷纷扰扰。尽是些叫人烦心的事情,朕想大有作为,振兴朝纲,一班大臣们偏要处处掣肘,百般与朕为难,朕这皇帝做来又有甚么意味!” 他愈说愈气,顺手抄起周延儒参袁崇焕的奏折来,重重摔在地下,怒道:“像这袁崇焕,朕自问待他十分优宠,可是他……他……”想到袁崇焕的种种逆行,不由怒极,手臂一挥,打翻了烛台,一根儿臂粗细的巨烛跌落在地,折成三节。 小慈烺吃了惊吓,醒了过来,哇哇大哭。崇祯听得孩子哭声,猛然惊觉,神情登时和缓下来,抚着自己面颊,缓缓道:“你先回去歇着罢。朕还要见几个臣子,不能陪皇儿了。”周后口唇动了一动,终于不敢多言,一面拍哄慈烺,一面行礼告退。 崇祯想了一想,便叫宣礼部主事傅山,即刻入宫见驾。 皇后抱着皇子来跟皇帝聊天这种事情,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卷二国之干城一百零一回 (时间:2005-8-2617:5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07) 桓震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身旁足音杂沓,似乎有许多人来来去去。他懒得睁开眼来,连动也不愿动弹,只想哪怕天塌地陷也都由得他去,不觉又熟睡过去。 这一觉竟然睡得十分香甜,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多,从未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待到一梦醒来,只觉得身下十分柔软舒适,手足也不再有铁铐束缚,慢慢睁开眼来,竟是躺在软床之中。偏头瞧去,只见一个红衫女子斜倚在桌旁,一手支颐,似乎睡着了。忽然那女子身子一动,露出面目来,宛然竟是颜佩柔。 他险些惊呼出声,只以为仍在梦中,连忙重又闭上了眼,心中转了两个圈子,只怕一睁开眼,梦便醒了。轻叹一声,鼓足了勇气,这才再度睁开眼来,转头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小小的茅草土坯屋子,屋中并没甚么家具,只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桌椅也都是土坯垒成,看来这户人家平日生计也是十分潦倒。他活动一下手足,只觉并不十分疼痛,想是血脉受伤并不很重,当下轻轻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颜佩柔垂头打盹,并没察觉他走到身后。桓震低头瞧着她的睡相,微微一笑,脱下自己外衣,想要替她披上,瞧一瞧衣服上的血污,却又住了手。轻轻推开门来,只觉得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叫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深深吸了几口寒气,踱出门外,却见夜色如墨,无星无月,天空如锅底一般黑沉沉地压将下来,似乎转眼之间便要崩塌一般。 他不愿再看,回身入房,迎面险些与颜佩柔撞个满怀,却原来她早已醒来,一直一语不发地站在自己身后。两个人四目相交,颜佩柔不自觉地倒退一步,桓震只觉得她眼中满是戒备疑惑之色,心中便是一惊,欲待说些甚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终于问道:“柔……颜小姐,我……桓某何以身在此地?” 颜佩柔转过头去避开他目光,低声道:“是我救你出来。”桓震心道果是如此,当下躬身深深一揖,道:“多谢颜小姐相救之德。桓某日后必定图报。”颜佩柔脸若寒霜,冷冷的道:“那也不必。”桓震笑道:“前日京城一别,忽忽至今,已有二载,不知别后可还安好?”颜佩柔避而不答,只道:“从前小女子身陷锦衣卫,蒙你冒死援手,感激不尽。此番救你出来,无非只是欠债还钱。滴水之恩既报,以后大家两不相欠。桓震吃了一惊,只觉甚么地方全然不对,还没等他想出何处出了岔子,但听得呛啷一声,眼前刀光蓦地一闪而过。 他在军中练的身手很是敏捷,听得刀刃带风之声,已经直觉有异,身子向后一仰,倒撞出了门口。一柄短刀自他胸口滑过,将衣服挑开了长长一条口子,胸前皮肉也给划破,鲜血透过衣襟,沁了出来。 颜佩柔一击不中,当即连退数步,提刀护住了自己要害。桓震身子一挺,跳了起来,脑中一片混乱,既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刀来杀自己,又不知自己究竟该当一动不动地给她杀了,还是夺下刀来将她制住? 就在这么电光石火的一怔之间,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桓震循声望去,只来得及瞧见柴扉外一个白影倏忽闪过,转眼间便即不见。急回头瞧颜佩柔时,只见她脸色惨白,牙齿咬着下唇,一语不发,良久,忽然叹道:“杀你不成,也是命运使然。”桓震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闪开门口,由得她抢出门外。颜佩柔走了几步,忽地转身道:“取你性命之人不光我一个!”说罢,疾步离去,再不回头瞧上一瞧。 桓震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此时倘若放任她就这么离去,以后咫尺天涯,再无相见之期,抬手张口欲唤,终于没能叫出声音。 他叹了口气,想起颜佩柔临去之时的说话,听起来似乎是有许多人想要除去自己,又或者这些人根本便是一党。可是思来想去,也全没半分头绪,不知究竟是甚么来头,颜佩柔又何以与自己结下了仇怨?一面寻思,一面将那屋子之中搜罗检视了一番。但见床脚摆了一个小小包袱,除一身男子衣服之外,尚有一袋铜钱,三个干硬馒头。 桓震瞧着那包袱之中的物事,不由得便愣了神。这些衣服钱粮,不必说是颜佩柔预备下的了。她既然替自己准备好行装,显而易见起初是并没打算要自己性命的了。那么后来却又为何痛下杀手?方才那出声示警的白衣人,又是甚么人物?这许多疑惑在他心中盘旋来去,始终没法解答。想得头痛,索性也就不再去想。匆匆换下了身上的血污衣服,将铜钱馒头揣在怀里,扬长而去。 出得门去,却是山间小路。顺着山势向下走去,磕磕绊绊地直走到天亮时分,这才隐约瞧见山居人家。桓震大喜,连忙上去拍门。叫唤许久,这才有一个老头儿,颤巍巍地出来应门,瞪着一双昏花老眼,直愣愣地望着桓震。 桓震客客气气地打了一恭,道:“嘈扰老丈,小子彻夜赶路,在山中迷了路径,请问此处是何所在?距离京城尚有多远?” 那老汉却是个耳背的,桓震无奈,又大声吼了一遍,那老汉听得他说要去京城,立时霍然变色,连连摇手道:“那等是非之地,小哥去它作甚?”桓震一惊,正待细问,却听那老汉续道:“这些天来大家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袁崇焕通敌卖国,纵容鞑子兵在四乡八野横加抢掠,昨日老汉家里的两只鸡鸭,前日山脚下老刘家里的一头肥猪,尽数给他们抢了去。皇上何等英明,怎么不快些将姓袁的杀头抄家,还要咱们受这等荼毒!” 桓震知道北京城内外的居民对袁崇焕误解甚深,也不愿与他多加分解。想了一想,又问他今天是甚么日子。那老汉却要搬出皇历,一五一十地算了一番,这才道:“该是十二月初一了罢。” 桓震大惊,十二月初一,那不是崇祯皇帝诱捕袁崇焕的日子么?就在这一天,崇祯皇帝以召见为名,将袁崇焕宣入宫里,加以逮捕。祖大寿候了三日,不见督帅归来,当即率部东奔,八个月后,虏兵退去,袁崇焕便给处了凌迟之刑,他的血肉给北京城的老百姓一片片地买来吞下肚里,他的家眷遗族都背着一个汉奸的骂名苟活于世,他的墓碑孤零零地给一个忠仆看守着经历几百年风吹雨打,这种事情就要在自己眼前发生了! 一时之间,桓震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或许此刻袁崇焕已经入城了,那要如何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想军营之中两三日内还不会有甚么大变,眼下总得设法进城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加以挽回才是。 打定了主意,当下向那老汉问明了路径,原来此地却是京城北的一座小山,自来也并没甚么名字,距离北京城约莫只有半日路程。他心急火燎地赶路,未到午牌时分,已然赶至城北西便门前,只见城门紧闭,抬头望望城上,果然是戒备森严,一队队卫兵持了刀枪来回巡逻。桓震张望一番,瞧瞧自己一身打扮,无论如何也不像能给放进城去的模样,一时倒没了主意。正在那里犹豫不定,忽然听得城上有人大声呼叫,叫的正是自己姓名。 他吃了一惊,仰头望去,一人青袍窄带,站在城头向他用力招手,面目瞧得清楚,宛然便是傅山。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连忙大声回应。当下傅山叫城上缒下一个箩筐,将他吊了上去。 从箩筐之中爬了出来,两脚方才站定,傅山已经赶上前来握住他手,喜道:“二载不曾相见,大哥风采依旧!”桓震瞧他容颜,虽然不比自己这些时日在军中日晒雨淋,已有风霜之色,眉目之间却也少了几分青涩,添了些许老练。看来这两年多来,这个兄弟在朝廷之中也是颇长见识,并不曾白白混过。 傅山不待他说甚么寒暄言语,立刻道:“陛下宣召,要哥哥即刻觐见!”桓震心中一沉,却也不便多问,只得跟着他匆匆下城而去。马匹早已备好,一路上两人并骑而行,傅山将事情的大概扼要说了一遍。原来那日崇祯召见傅山,便大发雷霆,质问何以袁崇焕通敌谋反这么大的事情,桓震两年来五十余次密折上奏,竟然只字不提?皇帝安排他去觉华岛任职,不就是要在辽东将领之中安插下一颗自己的钉子么?虽然那时袁崇焕尚未到任,可是桓震离京之时,当面密谕分明是一体纠察,何以袁崇焕这等边塞大员心怀不轨,他竟没半点察觉?自从鞑子围城以来,先前几日还是每天都有奏报,言道军中平静无事,可是自打二十五日之后,便再也没有半点消息送来。莫非桓震也成了那袁崇焕一路上的不成? 卷二国之干城一百零二回 (时间:2005-8-270:0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60) 傅山给皇帝这般责问,自然一力替桓震开脱。可是他又不是桓震,所说再是天花乱坠,究竟也多了一层隔膜。好容易劝得崇祯暂息雷霆之怒,容传召桓震当面查问之后再行定讞,已是出了一身大汗。他出得宫来,当即设法与桓震通传消息。买通了守城将官,让自己一个仆人缒下城去往营中寻时,却说桓震几日之前已给袁崇焕差往山海关公干去了。山海关与京城悬隔千里,就算送得信去,怕是皇帝早等得不耐烦了。 他无法可想,正自独坐灯下发闷,忽然院中亮起一团火光。老院公急忙赶出去瞧时,并无半个人影,正要转头,但听啪嗒一声,一块石头从墙头打了进来。那石头上缚着一张纸条,却是说桓震现下给袁崇焕扣留在军营之中,并没去甚么山海关。傅山看了,一则以惊,一则以喜,惊的是大哥竟然与袁崇焕闹翻了脸,喜的是既然袁崇焕下手扣押哥哥,那么两人绝非同谋可想而知,皇帝追究之事说到底至多是察访不周,处事不当,这个通逆的罪名眼见是扣不上的了。 想了一回,总觉此事还是原原本本地禀报皇帝为上。他官居礼部主事,早朝原是没他分的。正在那里缮写奏折,却听院公又再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又有一块同样的石头砸了进来,石头上也一般地缚着一张纸条。打开来看时,却是告知桓震就要进城,要他速速接应。 傅山惊异不定,心想此人一再通知,对桓震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不知是敌是友,是福是祸。看看天色将明,不敢迟误,当即赶上城去。却也凑巧,他从北城门上城,一上城头,便瞧见桓震正在城下张望。虽然阔别二载,却也一眼就认了出来。看他四处逡巡,想是无由入城,当即大声招呼。 桓震这才明白事情由来,明知那两番留书之人即便不是颜佩柔,也定是她的同行之人。这些人忽而刺杀自己,忽而又帮着自己传递讯息,真叫他昏了头脑,不知彼意何为。两人并肩偕骑,很快便到傅山家中,未及下马,老家院已然迎了出来,说是宫中方才来人宣召,说是陛下叫傅主事立刻觐见,不得迟误。 桓震道:“既如此,不如你我同去。想陛下定也叫人往城外营中宣我了,倘若哥哥不去,那却不好。若是陛下不曾宣召,前日他既曾当面责问于你,哥哥去解说一番,也是该的。”傅山想了一想,觉得并无不妥,当下应了,嘱咐老院公几句,调转马头,径奔内城而去,在城门十丈之外便下马步行。 两人给执事太监引着,一路来到文华殿外。执事太监进去通传,桓震左右一瞧,低声与门口立着的执灯太监寒暄起来。那太监虽不认得桓震,瞧傅山却是眼熟,加之掌心里给悄悄塞进了几两银子,言语之间十分客气,从他口中,桓震知道周温两人同几位阁臣是散朝之后便给留了下来的,袁崇焕却是方来不足半个时辰。桓震笑道:“公公好记心。但不知那袁崇焕可曾与何人同来?”那太监想了一想,摇头道:“不曾,只是他一人。”桓震听说祖大寿并没与他一同入宫,略松了一口气。 傅山不知哥哥何以对一个叛国通敌的将领这般挂怀,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休,加上此前种种事端,心中不能无疑:难道他真是袁氏一党么?原本他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少刻面圣之时,倘若陛下真要降罪,自己就是拼了这身官服不要,也要保住哥哥一条性命。可要是他当真与姓袁的一道里通外国,那……那…… 还没想明白那当如何,方才进去通报的执事已经转回,道是皇帝召见。傅山一惊,却见桓震已经疾步随着入内,连忙打醒了精神,正一正朝服,跟在后面。 两人入殿之时,正与钱龙锡、韩爌一干人擦肩而过。钱龙锡满面晦气,韩爌忧心忡忡,刘一燝青筋暴突,成基命不住叹气,周延儒扬扬自得,温体仁却是两眼望着脚尖,看不出半点神情。桓震躬身行礼,韩钱等人微一点头,旋即离去,周延儒却冷笑一声,瞧着桓震道:“好自为之!”桓震一怔,待要追问,周延儒已去得远了。温体仁瞧他一眼,叹了口气,一面摇头,一面去了。 甫一进殿,便听得崇祯大声咆哮。桓震心里一紧,脚下加紧几步,一眼瞧见袁崇焕脱去了冠带朝服,垂手立于殿下,身后站着几个羽林侍卫,耳中听着皇帝大声叱骂,神色间却是一片漠然,仿佛那个给指着鼻子目为汉奸贰臣的人,同自己毫无干系一般。 桓震、傅山参拜已避,崇祯瞧了两人一眼,余怒未消,冷哼一声,也不理睬桓震,径对傅山道:“清晨传召,此刻方至,敢是在尔等臣子眼中,朕便是这般任人瞒哄的泥塑土偶么?”傅山连忙叩头,口称不敢,候得崇祯怒气少平,这才将自己等候桓震的前情略述一番,却略去了两次有人通风报信,只说是路上相遇,以致耽搁了时辰。 崇祯满脸狐疑,盯着桓震上下瞧了一番,忽然冷笑道:“朕着人往营中宣召,袁崇焕只推说将你遣往山海关公干,怎么,何等公事了结得如此迅速,竟赶在接旨之前便已入城了,敢是插翅飞回来的不成?”桓震一时语塞,还未想出一个借口蒙混过关,崇祯已是紧追不舍,又再逼问道:“朕教你辽东任职,为甚么来?两年之间,袁逆反状无数,朝中大臣都有耳闻,怎么尔五十余次奏报之中无一提及?可是你与他合谋通敌?可是给他贿赂买通,勾结起来欺瞒于朕?还不一一从实道来!”说着拍案而起,顺手将一个缎包用力掷在地下。缎子散了开来,露出里面物事,桓震瞧得明白,正是自己累次上奏的密折不错。 侧目瞥了一眼袁崇焕,却见他丝毫不露惊讶之色,仍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模样,心里便是一凛:莫非他早知道?忽然想到,崇祯竟然刻意当着袁崇焕之面将自己的底细一概抖露出来。莫非是拿定主意此时就要与袁翻脸了?既然如此…… 傅山在旁道:“陛下明鉴,桓总兵忧勤王事,夙夜匪懈……”崇祯一拍桌子,截口道:“忧勤王事?朕之所言,在他耳中恐怕只是过耳秋风罢了!”傅山原是想说几句漂亮话儿,就便将桓震给袁崇焕扣押的事头说了出来,也好叫皇帝相信两人并非一党,可是崇祯这般不由分说,一时间不知如何辩解,张开了口说不出话。 袁崇焕淡淡的道:“陛下,臣任职辽东,向以保疆复土为任,此心可昭日月,何须与甚么人勾结?臣若想通连外寇,早已经通了联了,何须等得今日!”崇祯怒道:“还敢狡辩!朕来问你,那虏酋前些天在阵前叫人对你说甚么壬子之约,那是何意?”袁崇焕挺直了脊背,大声道:“陛下不可过信人言,中了敌人的离间之计!” 此言一出,桓震心中不由得暗叫糟糕。袁崇焕这么说话,分明是当面指斥皇帝偏听偏信,昏聩无能。世上本来没几个为人君者能受得了这等言语,更何况面前这个年轻皇帝,还是一个性情刚愎自用,专好文过饰非的偏狭之主! 果不其然,崇祯脸色发青,恨恨然瞧了他半晌,冷冷道:“据你所说,倒像这一班大臣都在冤枉你了?”将一叠奏折扔在他的面前,起身走下龙椅,俯身指着那堆奏折,道:“方才朕已经召周延儒与你当面对质,现下你可要再看看朝中众臣参你的折子?”袁崇焕并不去碰那堆奏折,摇头道:“参与不参,都没甚么两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为人臣者上不能匡明主之业,下不能平边陲之寇,死也不能瞑目!” 崇祯怒极,伸足将那堆奏折踢得满地狼藉,冷笑道:“还敢狡辩么?朕问你,你在城外屯驻多日,为何不与虏决战?”袁崇焕正色道:“陛下,虏军势大,对峙京畿,尤须持重。关宁军大队须要腊月初三、四方能抵京,到时再与虏战,方可操必胜之券。” 崇祯又道:“哼哼,虏军势大?然则前几日何以得胜啊?”袁崇焕心下微微叹息,明知这个皇帝于行军打仗之道半分也不懂,仍是耐住了性子慢慢解说:“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前日之胜多有偶然,可一而不可再。倘若轻兵冒进,给虏兵觑隙而入,那可……” 傅山一直在旁倾听,愈听愈觉袁崇焕所说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然则何以朝廷中的大臣们纷纷参他勾结外寇?这回鞑子入寇京师,他确乎也是迟疑不战,以致乡里周边多受荼毒,几日来市井之中街谈巷语,纷纷都说袁崇焕是约定了鞑子,不几日便要冲开城门,杀进皇宫去也。加上又有奉了皇命的协饷官员家家催银催粮,闹得人人惶惶不安,好些富裕人家已经开始挖窖藏金,贫穷农户无物可窖,只得将家中米麦鸡鸭吃个一干二净,道是宁可眼下吃饱喝足,城破之时做个饱鬼,也不愿将自己的钱粮不明不白地送了辽东的汉奸兵们。 卷二国之干城一百零三回 (时间:2005-8-3111:1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739) 一百零三回 崇祯皇帝铁青着脸,身子深深地陷在御座之中。他心头涌起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为什么鞑子会突然闯进来?为什么袁崇焕来得这么快?为什么袁崇焕一路不与鞑子决战,却不停的不顾朝廷禁令与鞑子一前一后赶往京师?为什么袁崇焕在广渠门与鞑子一战之后再不交战,反而将各地勤王军马调离北京?为什么袁崇焕尽去关宁巡抚,把总兵都换上了自己的人,为什么袁崇焕一请再请,只是一个劲向朝廷要钱?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一个答案来解释袁崇焕通虏! 其实,在他的心头,最大、也最沉重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他这个中兴之主在,国事反而变得更糟?在他看来,无外乎两个答案:要么是自己懒惰无能,或是臣下不尽职守,甚至从中暗地捣鬼。登基继位以来,自己诛除阉党不可谓无能,废寝忘食操劳国事不可谓怠惰,国家多事的责任自然不在自己身上。那么鞑虏进犯究竟应当归咎于谁?蓟辽督师是袁崇焕,整个大明最精锐的兵马归他指挥,两年半前平台之上他也曾当面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五年复辽,那么理所当然应该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非但没有复辽,反倒给虏兵打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是袁崇焕无能吗?自然不是。那么就只剩一个答案了袁崇焕通虏! 就是这个通虏的袁崇焕,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地说甚么此心可昭日月!崇祯一掌重重击在御案之上,只觉得手掌又麻又痛,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快感。他大声叫道:“来人,来人!将袁崇焕下在镇抚司狱,听候发落!”几名羽林卫士同声答应,一齐上前来擒袁崇焕。 袁崇焕霍然站起,将几名卫士吓得齐退了几步。桓震瞧着他整整袍袖,冲着崇祯跪了下来,连拜三拜,说道:“国难当头,袁崇焕杀一个不妨,却不可杀两个三个。臣去也,请陛下好自为之。”崇祯当他忽然起立之时,只道这蛮子真要动蛮,一惊之下顺手抓起了案上镇纸,待得见他只是叩头拜别,渐渐放下心来,一叠连声地只叫“拖下去”。好容易卫士将袁崇焕两手反剪,连推带拉地弄下殿去,这才慢慢放开镇纸,手心之中已经满是冷汗。 嘘了一口气,慢慢坐回椅中,这才想起下面还跪着一个袁逆同党不曾处断。轻咳一声,尽力摆出一副皇帝的威严姿态来,喝道:“首逆既伏,你还有何话说?”桓震却没听见,在他脑中,仍在满是方才袁崇焕给推出门口之时那个若隐若现、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那是甚么意思?他在笑甚么?笑自己赤心报国,殚精竭虑,多年心血终于换来个裭职入狱的下场?笑皇帝昏庸不明,中了皇太极的反间之计而不自知?还是笑他桓震,空为四百年后来人,白白预知一切,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事情发生,束手无策? 傅山在旁着急起来,叩头道:“陛下容臣细禀,桓总兵确实不曾与袁逆有甚勾结,此番误旨,便是给袁逆扣押在营,昨夜方得逃脱。”崇祯微微惊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冷冷的道:“你教朕如何信得过你?”桓震一怔,还没答话,傅山已经大声道:“臣愿以头顶乌纱,项上人头作保!” 桓震心下感动,患难之时方显兄弟义气,果然不假。他却不能让傅山为自己送了乌纱性命,站起身来解开衣衫,只见手足淤迹青肿,血痕斑斑,都是关押几日镣铐留下的纪念。崇祯见状,虽然信了三分,仍是疑心两人串通起来欺瞒于他。桓震又道:“陛下不信,可以与那袁崇焕对质。臣不曾查破袁逆的奸谋,自承罪无可逭,可这勾结之举实不曾有,臣也无法认罪!” 他这话可说是冒了十二分风险的。自从给袁崇焕扣押以来,他便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这个问题:袁崇焕究竟为甚么对他关而不杀?想了数日,虽然终究猜不透袁崇焕的心思,却也给他认定了一点:袁崇焕既然不曾当场杀他,那也就不会希望他死。现下袁崇焕既已下狱,是否指证自己于他来说并没二致,且不说瞧他方才见到那些密折之时的神色,似乎早知此事的一般,就算从前丝毫不知,现下听说桓震两年来无一奏报于他不利,心中必也有两分感激,照他平日为人,绝不会反来拖桓震下水,拉一个死鬼垫背。 想便是如此想,可是人心究竟隔肚皮,袁崇焕会不会替自己开脱干系,谁也不能作准。他打定了主意赌上一赌,左右目下已经无路可退,倘若保得有用之身,还可以慢慢设法。若是赌输,大不了一死便了,自己稀里糊涂来到这世界而不死,一条性命已经是拾得的了,还怕甚么死? 崇祯听他说不怕对证,却又信了三分。犹豫片刻,便教小太监追袁崇焕回来。傅山心中忐忑不安,只怕那袁崇焕到后血口喷人,正要再行奏阻,崇祯却又改了主意,叫不必带袁崇焕来了。 说着亲自走下御座,示意两人起身答话。桓傅两人给他搞得莫名其妙,一先一后地站了起来。崇祯笑道:“国有叛臣,朕不得不小心谨慎。”想了一想,说道:“袁逆奸谋甚深,连朕也险些给他瞒哄过去,桓卿既为他的下属,偶有疏漏也是情理之中,朕并不怪罪。”桓震更加摸不着头脑,心想这皇帝未免太过阴晴不定,可是当此情景之下,也只有顺着他的话头说将下去,一面将袁崇焕痛骂一番,一面深自忏悔自己有眼无珠,放过了奸人。 崇祯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滔滔不绝,终于“嗯”了一声,叹了口气,道:“朕登基以来,惟怀励精之志,但存图治之心,至今二载,未敢少懈。自以为大明江山必在朕手中兴,可为甚么……”他不愿在臣子面前直承自己治国失败,顿住了不说下去。 傅山小心翼翼的道:“唐史上记:帝尧在位,任用贤臣,与图治理。那时贤臣有羲氏兄弟、和氏兄弟二人。帝尧着他四个人敬授人时,又访问四岳之官,着他荐举天下贤人可用者,于是四岳举帝舜为相。那时天下贤才,都聚于朝廷之上,百官各举其职,帝尧垂拱无为,而天下自治。盖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一人治之。”崇祯听得“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一人治之”两句,不觉面上变色。傅山拜了下去,续道:“虽以帝尧之圣,后世莫及,然亦必待贤臣而后能成功。《书》曰:‘股肱惟人,良臣惟圣。’言股肱具而后成人,良臣众而后成圣,意亦为此。其后帝舜为天子,也跟着帝尧行事,任用九官十二牧,天下太平。乃与群臣作歌以记其盛,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所以古今称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斯任贤图治之效也。” 这任贤图治四个字,却是说到了崇祯心里。他向来自诩不次用人,是个专以查查为明的皇帝。可是他本就不是一个宽厚之人,越是身处高位,许多事情看在眼里,查查为明就自然而然的转而成为多疑好猜,这些却是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的了。 踱了几步,仰首叹道:“尧舜去矣,朕的九官十二牧又在何处?”忽然想起那个参倒了袁崇焕的周延儒来,此人少年高才,看起来倒是堪用之臣。瞧了桓、傅二人一眼,心中倒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这两个未发迹时便跟随自己的臣子,究竟又能信得过几分?桓震的料事之能,傅山的经史造诣,他都是见识过了的,且不说自己搬倒魏忠贤全是倚仗于他,就是前者桓震屡上密折,警告说山海关以西城垣颓落、军备废弛,边防形同虚设,须防虏兵入寇,当时自己也曾下旨叫兵部、工部、户部会议,可是后来再没了下文。现下皇太极果然越边而入,桓震又料准了一次,这叫崇祯的心中既惊讶,又害怕,惊的是自己手下竟有如此的能臣,怕的是他既然能料得中敌人,难道就不能料中自己?君上的心思给臣子猜得一清二楚,那是多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从登基之后,便一直想杀掉桓震。然而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将他砍头。天知道这个怪人又会弄出甚么花样来!皇帝密探的这种身份,往好里说是深得信任的人才能获此殊荣;往坏里说,却也是一只钻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不得皇帝心意,可以给皇帝杀;不慎身份败露,又可以给被刺探的将领杀。可是两年下来,并没丝毫风波,桓震的脑袋似乎也牢牢长在脖子上。恰好袁崇焕通敌,给了他一个天赐良机,原本是想借此将桓震一同下狱,过得几日与那蛮子一齐杀头,可是方才听得傅山述说桓震与袁蛮子冲突的经过,愈听愈象是真,心中却又改了主意。当此时候,刚刚将一个关辽大将下狱,难道不要有人替他稳定军心的么?虽说大明天下,绝不是没了袁蛮子同他的关辽军队便不成,可是方今鞑子逼城,不是袁蛮子的铁骑,又要靠谁去抵挡? 然而关辽一系将领,大都是袁崇焕的旧部,赵率教受过他的知遇之恩,祖大寿曾经犯事,亏他保住了性命,何可纲虽然与袁崇焕渊源不深,但他眼下只是领个小小副将衔,弹压不得辽东军心。同祖大寿赵率教比起来,崇祯倒是宁可将希望寄托在桓震身上,虽然他心中也十分清楚,这希望并不见得便靠得住。可惜孙承宗前几日给自己遣了去守通州,否则凭他的旧威,何愁镇不住区区几个不安分的将领! 皇帝走回御座,对身旁的秉笔太监道:“替朕传旨。满桂总理各路兵马,节制诸将。桓震、祖大寿、赵率教分理辽东兵马。”他心里打定了主意,暂且好言安抚桓震,因为安抚了他,就是安抚了他部下的士兵,让他们知道皇帝只罪袁崇焕一人;就连祖大寿赵率教,他也要好好赏赐。《诗》里说“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崇祯皇帝虽然颇为自负,却也明白离开了文臣武将便不能治国的道理。只是大明天下何其之大,却寻不到一个半个真正赤心为国的臣子,他的干城在哪里? 卷二国之干城至此完,请看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零四回 (时间:2005-9-20:2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16) 祖大弼脱去了头盔,狠狠地朝兄长祖大寿脚跟前一摔。祖大寿后退半步,避了开来,怒道:“你做甚么?”祖大弼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叫道:“不干了,不干了,老子们不干了!”伸手指着北京城头,声嘶力竭地道:“督帅给皇帝老儿下了大牢,我们还在这里做甚?”祖大寿摇头道:“不可口出不敬之语。”他虽然叫大弼不得对皇帝不敬,其实自己心中何尝不是一般的念头。前日清晨,督帅给一道圣旨急召入宫之时,还说是与陛下商议军饷,那时自己心中还暗暗高兴,三军终于不必再饿着肚皮抵抗鞑子了;可是随后传来的一道消息却叫他心惊胆落:督帅通敌谋逆,给打下了镇抚司狱!这个噩耗犹如一个泼天炸雷一般,炸得他两耳嗡嗡作响,连传旨太监下面所说一番话,一个字也不曾听得进去。 事后方才知道,陛下已经传旨,辽东各部仍由本部将官统领,各路援军的总指挥却成了满桂满总兵。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袁军门下狱,京畿驻在的守军之中就以满总兵资历威望最高,再说陛下既然捉了袁军门,怎么又能放心再让辽东出身之人负责整个京城的防务,还是山西来的满桂,比较靠得住些。 可是那满桂早年却曾与袁军门有过龃龉,闹得甚不愉快,也就是因此还一度给调离了辽东前线。虽然现下两人说是已经前嫌冰释,可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留着疙瘩,对咱们这帮辽东兄弟心存歧视。方才面见之时,满总兵倒是十分亲热的,可是他部下有些游击将官,便老实不客气起来,见着辽东来的官兵,那眼睛便如同生在了额顶一般,趾高气昂起来。祖大寿着实担心,这样下去不久便会愈演愈烈,闹成两个派系之间的冲突。 这还不是最叫他头痛的。满大人虽然性子暴烈,却是个识得大体之人,断不会为一己恩怨误了国家大事。真正叫祖大寿心寒的还是北京城的态度。自从昨日开始,城头上向他们抛掷的石头粪便骤然增加了数倍,辽东军士给逼得没法,又不能开炮还击,只得一面躲避,一面破口大骂。城上三大营的兵痞也不甘示弱,竟将大炮架了起来,扬言要将汉奸军轰个粉碎。几日来祖大寿忙于弹压官兵,一刻没锝休息。好容易挨到城上叫骂抛粪的累了,两下这才停战。刚回到自己帐中想喘口气,弟弟祖大弼又跑了来大闹一番。 祖大寿耳中听着祖大弼的大嗓门吼叫不已,心中想的却是袁崇焕。不知他现下在牢中过得可好?有没有受狱卒的凌虐?他的心中是不是也在想着这班老部下、老兄弟? 正自呆呆出神,忽然听得祖大弼大叫道:“反了,反了!”他微微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亲兵,垂手站在面前。祖大弼怒道:“他满桂是甚么玩意,竟敢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祖大寿摆手止住他的大嗓门,问那亲兵道:“何事,你再说一遍。”祖大弼抢口道:“那姓满的……”给哥哥瞪了一眼,后面的话尽数吞回了肚中。 只听那亲兵道:“求总镇大人作主!方才满大人的几个亲卫,忽然闯到咱们营中,绑了几个兄弟去,说是鞑子派来的探子、卧底。”祖大寿耳中轰然一响,只觉血气上涌,眼前一阵晕眩,那亲兵仍是絮絮叨叨地说将下去,他却心思散乱,不知听进了几分。 祖大弼涨红了脸,伸足在帐中乱踢,踢翻了一张矮几,不住大声咆哮。祖大寿愈来愈是心烦意乱,只觉仿佛一日之间全天下的人都跑来要与辽东官兵作对一般,忍不住抽出自己腰刀,刷刷刷虚劈了三刀,大声叫道:“来啊!”旋即一怔,叹了口气,收刀入鞘,对那亲兵道:“你且下去。此事本镇自会去与满大人分说。”那亲兵诺诺而退,祖大弼滔滔不绝,只是大发牢骚。 祖大寿想了一想,便去寻赵率教。哪知道一问之下,却知原来赵部之中也给抓了几个“奸细”,赵率教正在那里同何可纲生着闷气,商议如何去向满桂求情。 何可纲冷笑道:“求情?如何求?他满总兵摆明了便是拿咱们开刀,你去求情,不是朝人家的刀口上送么?”赵率教道:“他上任伊始,总不能无缘无故抓人,咱们去问他可有凭据。”话刚出口,立时觉得荒谬之极:皇帝抓袁军门之时,又何来甚么凭据?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祖大寿听着两人争来吵去,愈来愈觉窒闷无比。回想当年在辽东,自从袁崇焕来后,一班将领如鱼得水,眼看着收复了广义,形势一片大好,若不是鞑子犯边,督帅紧急赶来救援,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心中想着,不觉脱口而出:“不如走罢!” 赵率教、何可纲给他吓了一跳,齐声反问,何可纲问的是“那北京城如何是好?”赵率教问的却是“走去何处?”祖大寿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咱们回辽东去!”何可纲听他此话,略有动容,张了张口,瞧着赵率教没说出话来。赵率教阅历比两人多之甚多,略微一想,当下道:“不妥。且不说咱们走了之后京城守备空虚,靠三大营同山西那些草包兵,不过半月就要给虏兵破城;就是咱们回归辽东之后如何自立,也是个天大难处。我曾听得桓总兵说,咱们辽东造枪炮用的石膏是从山东运来,煤铁是从通蓟运来。倘若私自带兵回辽,朝廷必然目为叛乱,到时派兵征剿,咱们辽兵都是精锐,倒不怕同朝廷的兵打硬仗,可是石膏煤铁必然断了来路。到时虏兵再来夹击,如何自处?难道去投降了皇太极么?” 何可纲恍然大悟,道:“确是不可。祖大人,这话咱们几个私下说说无妨,可别让旁人听了去,酿成大祸。”祖大寿默然低头,再不说话,心中却已是默默打定了主意。现下守城的辽军之中,除袁崇焕亲部之外,大部是自己与桓震的部队。何可纲所部多在二程援兵之中,赵率教的山海关兵历经血战,已经所剩无几。而桓震前些天给督帅遣往山海关去调兵,他的部队也归自己暂管。倘若他祖大寿要走,那等于是将整个辽军抽空了十之八九。可是赵率教所言也并非全然无理,辽东离了煤铁便无法造炮,没了大炮,怎么抵挡鞑子铁骑?何况辽东所用粮草,也有大部是从山东、关内运来,倘若此路一断,整个辽东就只有饿死的份了。 道理虽是如此,可是他实在呆不下去了!当年自己犯了过错,本来要削官问罪,是袁崇焕一力挽救,这才有他祖大寿的今日,就算他不存感恩之心,也不能将这些年来的同袍之义置于不顾;就算这些都是空言,可现在皇帝疑忌,满桂寻衅,京人殴詈,这北京城下,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与赵、何二人多言。回到自己驻地,便开始安排回辽之事。 当夜三更,正是月黑风高之时,祖大寿下令三军开拔,绕过虏兵驻扎的南海子,径向东行。他出发之时并没说明是向何处开拔,走了一程,辽东官兵多有猜出的,可也都不说破。七千余兵偃旗息鼓,在黑暗中蜿蜒东去,只留下一座静得犹如死地一般的北京城。 行出十数里地,快手来报,道是前面有一彪军拦在路中,仿佛是何可纲何大人的部下。祖大寿心下一紧,暗想自己小心翼翼,终于还是给他发现了。赶到队首,只见前面黑暗之中果然隐隐似有一支部队。对方不曾打得火把,祖大寿借着黯淡星光瞧去,当先一骑,似乎便是何可纲。 他咬了咬牙,心想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当下催马上前,叫道:“何总兵来得好快。”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零五回 (时间:2005-9-522: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64) 十二月初四日凌晨时分,何可纲带着本部七八百官兵,悄没声息地掩在前路,挡住了祖大寿东归之途。就在同一时刻,后金大兵屯驻的南海子,金汗皇太极的大帐之中,正在谋划着一场大役。骑士们白日骚扰了明垒一日,回得营来,吃饱了四里八乡抢来的粮食猪鸡,纷纷倒下休息。皇太极的主帐之中火把通明,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满汉将官分列两边,都是静静地望着他们的大汗。 皇太极一只手悠闲地搭在红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扣击,指节与坚硬的红木相触,发出悦耳的声音。原本自己与部下将领一样,坐的都是草墩,这张红木太师椅,还是部下扫荡一个田庄的时候给他搬了来的。坐在椅上,舒适之余不由得心生惕惧,明朝的皇帝官员,就是因为日子太过舒坦,才会这么给自己一路直捣京城,前车之辙,不可不鉴啊!可是坐上这椅子,却能让他俯视群臣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就是大汗与皇帝的区别! 摇了摇头,皇太极收回思绪。他知道再继续想下去,必定又会转移到几个议政贝勒的事情上去,那是除却袁蛮子之外第一等叫他头痛的大事了。现在实在不宜多想这些。背着手站了起来,皇太极威严的声音开始在大帐之中回荡:“咱们突入明境,已经一月有余。现下虽然兵逼明京,可是要攻下京城,绝非甚么易事。我知道各位都是女真的赤血好汉子,可是咱们就这么每日搦战,明军只是坚守不出,那又该当如何?” 他虽然在问众将“该当如何”,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宁完我看得明白,心中早有计较,偏头瞧了达海一眼,见他微微颔首,这才躬身出列。刚要说话,却给莽古尔泰的粗豪嗓门硬生生地堵了回去:“这有甚么?明猪如草芥耳,大汗何须如此忧心!明日看俺带一万精兵,亲自打破北京城,捉住明猪的皇帝,给大汗做一份小小年礼!”过年乃是女真族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往往部落同庆,举家欢乐。此时已入腊月,眼看再有二三十天便要过年,女真人虽然剽勇好战,却也想与家人团聚。军中不论官兵,都盼着早日攻破了明京,班师回归。是以一听莽古尔泰这等豪言壮语,众将大都随声附和,一时间大帐中一片慷慨激昂的请战之声。 群情激越之中,只有三个人不动声色。一个是达海,一个是宁完我,剩下一个却是黄杰。皇太极一一瞧在眼里,挥挥手叫各人安静,瞧着宁完我道:“宁完我,你要说甚么,这便说罢。”宁完我打了个千,俯首道:“臣的拙见少后再说不迟。现下臣想请大汗听另一人的说话。”皇太极哈哈一笑,问道:“谁?”宁完我是范文程亲自推荐之人,所谓爱屋及乌,大汗对待这个汉人奴隶,总也有几分客气。 宁完我又打了一千,指着黄杰道:“便是此人。”黄杰闻听,连忙过来行礼。他自从投了后金,一直便跟随在宁完我身边,做一个无职无品的小小书吏,此次皇太极大会众将,原没他的份,宁完我不知为何却带了他来。 皇太极毫不意外,重又坐了下来,淡淡的道:“哦?我记得你不是前日来投奔的那个汉人么?你有何话说?”黄杰强压心跳,叩头道:“小人蒙大汗不弃收留,宁大人待若父母,总思补报万一……”皇太极不耐烦起来,摆手道:“你们明人讲话,总是这么罗里八嗦。”黄杰又是连连叩头,道:“是,是。”定了定神,说道:“小人得宁大人教诲,对于眼前局势,却也略有所想。”瞧了宁完我一眼,续道:“小人以为,京城易守难攻,不如弃之南下。”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一片议论。莽古尔泰大叫道:“你这怯懦的汉猪!咱们女真的勇士,有甚么坚城是攻打不下的?”说着拔出腰刀,要来斩击黄杰。 皇太极怒喝道:“放肆!”莽古尔泰一怔,举刀之手悬在半空,脸色胀得通红。他没料到,大汗竟然为了区区一个汉人书吏如此呵责自己,这叫他莽古尔泰的面子朝哪里摆?愣了片刻,大叫一声,手臂用力一挥,将腰刀插入了地下,大步离去。 皇太极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自问黄杰道:“何以见得?你起来细细分说。”黄杰拜了一拜,这才起身,道:“前些日大汗以反间之计瞒骗皇帝,此刻料已成功。只是皇帝虽然中计,心中对于袁崇焕未必毫无留恋之情。再者朝堂之上人才济济,可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识破了大汗的计谋。”他说到这里,偷眼瞧瞧皇太极神色,见他并无不悦,这才续道:“小人以为,此时大汗不妨烧上一把火,替袁崇焕坐实了罪名,叫皇帝不敢再行起用。” 皇太极脸上笑意愈胜,点头道:“不错。只是这一把火要如何烧得起来,众将可有良策?”他这一句话,是对着所有人发问,可是却并没一人回答。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任是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个汉人必是早已得了大汗的授意,特地当着众人之面演一出双簧的。哪个不识好歹的再去为难黄杰,那不如同为难大汗一样么?皇太极见众人都不说话,笑道:“你们不说,我自己来说。” 回身指着背后悬挂的京畿大图,道:“这一把火,不在京城之下烧,却要到这里去烧。”说着手指在北京以南大兴、宛平、良乡一带划了一个半圆。 众将面面相觑,都是十分不解。达海鼓掌道:“大汗此计妙极!离京南奔,一则可以避援兵之锋,二则京畿周围草谷早已打尽,也须别寻粮秣;三则更可以叫明皇以为我军失了袁崇焕这个内应,因此不敢攻城。明皇疑心病犯,必然将蛮子重重治罪,不复起用。那时我军再还京师,还有谁能撄锋?一石三鸟,妙啊,妙!” 皇太极笑道:“正是如此。来呀,传令三军,即刻造饭起营,先向东南袭高丽庄,再向西绕奔大兴!”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下宁完我与黄杰两人留了下来。宁完我指着黄杰道:“大汗,臣观此人实在是可用之才,此番咱们的布局,他虽然不曾参与,却是一点便通,撤兵离京之计,也是他提出来的。以此人之才居一书吏未免可惜,臣愿以本身官职想让,求大汗成全。”皇太极哈哈一笑,道:“那又何必?你这个榜式得来不易,且是范先生辛苦替你求来的,你若这么白白扔了,以后拿甚么脸去见他?”宁完我道:“选贤与能是臣子本分,何敢在乎一己得失而误了国家大事。”皇太极大悦,拍着他的肩头道:“你既入直文馆,便是我家智囊,此身此职已非自有,岂可轻易说让便让?”想了一想,道:“既是你一力荐举,便着他在鲍承先部下做个备御罢。”(女真八旗实行三级管理,二百丁为一牛录,置一牛录额真,五牛录为一甲喇,置一甲喇额真,五甲喇为一旗,置一固山额真和二员梅勒额真。天命五年序列五爵,牛录额真称为备御,是比三等游击还低一等的武官。)鲍承先也是汉人,更是宁完我入朝时候亲自荐举的,现下大汗叫黄杰在鲍承先部下任职,那分明是对自己莫大的优宠,更显得心胸宽广,不怕汉人结党。宁完我心中激动,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黄杰连忙跪下谢恩。忽然莽古尔泰大吼大叫,闯了进来,说甚么也不肯随大军撤走。皇太极微微皱眉,冷冷的道:“那么你要如何?”莽古尔泰挺直了腰,大声道:“我有本旗万名勇士,足以扫平北京,活捉明皇。到时候瞧是谁的脸上无光!”皇太极哼地一声,道“是你自己要来的呢,还是给人煽动来的?” 莽古尔泰脸上一红,皇太极的这句话确实说到了他的要害。方才听说大军向东南开拔,莽古尔泰虽然不情不愿,可是也并没起过孤兵留下的念头。真正促使他向皇太极叫板的,是十四弟多尔衮的一番话。说起来多尔衮也并没怂恿他分兵攻打京城,只是大谈明京守兵如何脓包,北京城如何不堪一击,袁蛮子去后皇帝必定沉不住气贸然出战,等等之类,听得莽古尔泰怦然心动:现下围城一月而不能下,全是因为袁蛮子的坚壁固守之策。倘若真如多尔衮所言,袁蛮子给大汗的反间计害死,皇帝挥兵出城,两军战于平原,那还不是刀切豆腐一般地轻而易举? 皇太极不敢攻城转兵南下,北京城却给自己打破了,倘若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到时他皇太极的汗位可就不那么稳当了。只是多尔衮说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北京城当真能够打破么?莽古尔泰的心里也不是全然有底。这个排行十四的弟弟,虽然也是一旗之主,平日对皇太极却总是八哥八哥地十分恭顺。去年他出征察哈尔,立下了大功,还得了墨尔根戴青的封号。有时候莽古尔泰甚至觉得,在十几个弟兄当中,最有能耐的不是现下的大汗皇太极,也不是自己莽古尔泰,更加不是老好人一般的大哥代善,却是这个年方十八便博得了聪明王之号的正白旗旗主多尔衮。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零六回 (时间:2005-9-822:5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71) 莽古尔泰虽然给皇太极说中了心事,可是他自诩义气为先,决不肯在老八面前说十四弟半句坏话。当下摇摇大脑袋,瓮声瓮气的道:“我莽古尔泰做事,并不用旁人来教。”有意无意之间,还横了宁完我与黄杰一眼,心中对于皇太极每逢大事必问汉人谋臣的这个习惯,十分不以为然。 皇太极瞧着这个桀骜不逊、张扬跋扈的三贝勒,一时间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只想拔出刀来,一刀斩落他的头颅。可是皇太极毕竟是皇太极,虽然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脸上却也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淡淡的说道:“军令已下,你想抗令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压将下来,莽古尔泰脸色就是微微一变。他们四大贝勒本来平起平坐,可是皇太极登位以来却在一步步地削减代善、阿敏同莽古尔泰的权力,现下更搬出军令如山来对付他了!这怎能不叫他恼火?然而他跟从先汗努尔哈赤征战多年,深知军令一出不得违抗的道理。前者广渠门大败,皇太极不知是要袒护儿子豪格,还是安了别的甚么心思,竟没拿自己怎样。若是再有半句怨望之言,可不又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的借口么? 闷闷哼了一声,便要退下。宁完我恭恭敬敬地道:“贝勒爷慢行。”瞧着莽古尔泰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对皇太极道:“倘若我全军骤然撤围,北京守将必然疑心其中有诈。”皇太极点了点头,反问道:“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他因了范文程之故,对待宁完我也十分客气,现下范文程不在身边,宁完我的意见是不可不听的。宁完我道:“大汗不如效阿敏故事。” 皇太极一怔,继而大笑道:“知我者惟范先生耳!”宁完我只道他想念范文程,一时口误,也不在意。当下皇太极下令,叫莽古尔泰本部正蓝旗不必随着大军起行,而是留下继续围城。传令之时,格外强调四个字:“困而不攻。” 黄杰随着宁完我走出主帐,一个转身挡在宁完我面前,跪了下来,大声道:“大人再造之德,某必不敢忘。”宁完我连忙伸手拉他起身,笑道:“自古君臣相需,大汗虽然天纵英才,总要臣子辅佐,方才克定大事。选贤与能是完我的本分,何谢之有?”黄杰连连称是,说了些漂亮话儿,话头一转,道:“三贝勒未必能如二贝勒一般。”宁完我微微一惊,偏过了头去,眯着眼睛瞧了黄杰片刻,笑道:“何以见得?”黄杰连忙谢罪,道:“杰自归降以来,也曾听人议论纷纷,说莽古尔泰、阿敏等人常有不臣之心?”宁完我面不改色,目光飞快向左右一扫,道:“为人臣子,不得妄论主上家事。”黄杰截口道:“贩夫走卒家事为家事,天下之主家事为国事。”宁完我再不说话,只是默默与他并肩而行,忽然脱口问道:“我请大汗留下莽古尔泰,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黄杰摇了摇头,道:“杰愚钝不明,请宁大人指教。”宁完我笑道:“你如何愚钝不明,在我面前不必装腔作势,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大汗效命,还分甚么彼此。”黄杰俯首道:“是。”瞧了宁完我一眼,道:“二贝勒生性谨慎,当初虽然与袁崇焕两军对峙,却始终不肯轻出。三贝勒莽撞暴躁,倘若离了大汗辖制,说不定咱们大军今日南下,他明日便要挥兵攻城。”宁完我捋须微笑,心想此人聪明有余,只是阅历心机不足。他却也不加解释,只叫黄杰速速去鲍承先处报到,自己倒背双手,扬长而去。黄杰瞧着他渐行渐远,终于在视线之中消失,这才离去。 宁完我与皇太极都已料准了莽古尔泰的性格,只要皇太极率领主力离开京城,他必定按捺不住,挥军攻打。那时倘若给他侥幸攻破了北京,也是不遵将令的抗命之举,功过相抵不说,还耗损了正蓝旗的实力;倘若明军坚壁固守,莽古尔泰攻打不下,更可以借机治他的罪。长久以来皇太极便将战功彪炳的三贝勒视为自己汗位的第一大威胁,有了这等借刀杀人的天赐良机,怎会白白放过?然而同时他们也都在担心着北京城里的动静,虽说范文程的计策瞧起来天衣无缝,可是谁知道崇祯皇帝究竟会不会上当? ................................................................... 十二月初四日五更未到,就在鞑子大军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北京皇宫门外已经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的人。为首的自然是几个朝臣,韩爌、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来光,御史刘一燝,兵部职方郎中余大成等等,后面的四五十个却有些出奇,当先是一个戎装将军,瞧服色只是个游击模样。身后跪着的却是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一大群人,年龄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大约是天气太冷,给清晨的冷风吹着了,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那游击给孩子哭得不胜其烦,一个大巴掌摔将过去,孩子吃了打,哭得更加厉害。那妇人一面努力拍哄,一面责怪丈夫不知轻重。 那游击冷笑道:“甚么轻重?现下督帅给奸人诬陷下狱,咱们却在外头逍遥自在,甚么是轻,甚么是重?我说将督帅好好保了出来才是第一要紧,小儿无知哭闹,你也不明白么?”他妻子不再答话,低下头去哄孩子。韩爌扶着成基命的肩头站起身来,走到那游击身旁,俯身问道:“你是袁崇焕的部属?你叫甚么名字?”那游击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末将是袁大人麾下游击,姓何,名之璧。”韩爌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罢。天气太冷,莫叫女人孩子受了寒气。”何之璧红着眼睛道:“末将不愿回去。今日此来,便是要恳求陛下,用我全家四十六口来换袁大人出狱。”说着一把抱住了韩爌的双腿,语带哭音,叫道:“韩大人,末将知道你与督帅有师生之谊,求你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哪怕是要了我阖家四十六人性命,只要放督帅回去重行带兵,何某并无半句怨言!辽东将士离不得督帅啊!” 韩爌默然,轻轻挣脱他手,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走回成基命身边,艰难地跪了下来。成基命望着他道:“韩大人,天气阴寒,你素有腿疾,何必与我等一同捱冻?”韩爌苦笑道:“韩某年事已高,正如风中之烛,区区残命,早不足惜。”他心中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出,自己的这个门生袁崇焕,正在年富力强有功于国的岁数,怎么可以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牢丢命?可是说实话,他确乎也快要支撑不住了。腊月的风肆无忌惮地从他官服的领口、袖口钻进来,他的膝盖跪在地下,似乎已经没了知觉。跪宫门这种事情,仿佛当年自己是干过一次的,那还是万历爷的时候…… “韩大人,韩大人?”一阵叫声将他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定睛瞧去,却是周延儒。他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人左手中拎着一个木桶,外面裹着棉胎,右手提着一柄木杓;另一个却捧着一摞细花瓷碗。周延儒对两名小童一挥手,那拎桶的小童当即将桶打开,伸杓搅了几搅,舀出一碗姜汤来。 周延儒接过姜汤,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碗给韩爌,又捧了一碗给成基命。两人都接了,端在手中,并不便饮。周延儒又去给刘一燝端汤,刘一燝却不伸手去接,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了周延儒一番,猛地手臂一挥,将碗打得飞了起来,一碗热汤尽数溅在周延儒身上。刘一燝犹不解气,跳起身来,劈手从小童手中夺下木桶,举将起来,照定了周延儒头顶泼将下去。姜汤是周延儒特地带来,热气犹盛,这一从头倒脚淋将下来,把个周侍郎烫的呲牙咧嘴,幸好一路上已凉了不少,不曾皮开肉绽。 周延儒给他泼得一时慌了手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韩爌、成基命等人也没料到刘一燝竟然如此暴烈,也都愣了片刻,还是成基命先回过了神,想要伸袖子替周延儒去揩,忽然想到身上穿的乃是朝服,一只手停在空中,不知是该当抬起还是放下。 刘一燝怒视周延儒,正要继续发作,忽然隆隆几声宫门开启,一个太监走了出来,大声宣旨道:“今日免朝!”韩爌、成基命面面相觑,他们约好了一齐提前在宫门跪候,便是要在早朝之前请求皇帝明察袁崇焕之事,没想到陛下竟然下旨免朝,这在他登基以来可是绝无仅有之事,一时间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没了主意。 周延儒这时也清醒过来,一名小童脱下自己外衣,给他擦拭干净了。他却不动怒,笑嘻嘻地对刘一燝道:“怒气伤肝,刘大人保重身体要紧。”瞧了瞧复又紧闭的宫门,道:“陛下今日既然不朝,那么下官就此告辞了,礼部衙署事多,延儒还要回去办公。”说着向几人团团一揖,洋洋自去。韩爌明知他是前来示威,却唯有心中苦笑而已。对刘一燝道:“季晦,今日实在是你太过冒失!此人奸猾多诈,却又甚得陛下信任,你一再触怒于他,难道不怕他在背后……” 刘一燝冷笑道:“人生七十古来希,一燝早已活得够了。他姓周的再怎么利害,可也管不着我转生投胎!”韩爌早年与他共事多时,晓得他是这等疾恶如仇的脾性,心想那周延儒必不甘心仅参袁崇焕一人,自己是他座师,想必也难逃一劫。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劝旁人,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左右刘一燝倘若遭劾,总是要极力伸救的。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零七回 (时间:2005-9-198:5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44) 虽然迟了一天,还是要祝各位中秋快乐:) 前几天处理了一些个人的事情,一则不方便上网,另一方面我也有些后续情节上的问题要考虑清楚,所以就没。今天这回算是补送的中秋月饼罢,呵呵。 另外特此声明,环佩相将并非指桓震同颜佩柔,完全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偶然音同而已。 ----------------------------------------------------------------------------------------------------------------- 当下一干朝臣三三两两,一面互相议论,一面渐渐散去。只有何之璧一家四十多口老小,仍是跪在瑟瑟寒风之中,任凭韩爌百般劝说,禁卫如何踢打,怎么也不肯挪动半步。韩爌眼见他如此固执,也只有摇头叹气而已。他一个堂堂次辅,原无须为这区区一个游击的家口性命担忧,可是袁崇焕乃是他的门生,何之璧只是个下属,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论私自己为人之师,论公自己是国家的次辅,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袁崇焕壮志难伸,鞑子趁虚而入,这又算作甚么?百感交集之下,只想与何之璧一同跪了下来,用自己这顶乌纱同这颗白头,换袁崇焕一个平安无事。 可是他却不能那么做。大明朝没了一个游击还有百个千个,倘若没了一个韩爌,朝廷之中就更加是周温之流的天下了。那等专会调唆陛下的小人一旦当了政,死的又何止一两个袁崇焕? 桓震远远站着,瞧着韩爌上了轿子,这才转头对傅山道:“青竹,(注:有人问傅山是否就是傅青主,答曰正是。傅山原名鼎臣,字青竹,后来改名山,字青主。所以给他改了名而不改字的原因,一是因为我懒得多写一个字同理可证桓震的名字也是单名二是我比较喜欢青竹而不喜欢青主。七剑我并没看过,所以不知道里面的傅青主是何等形象。)你瞧见了罢?倘若你我落难至斯,可有部下至交肯为我们陪上家口性命么?”傅山面露疑惑之色,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摇头道:“不能。”桓震指着远处伏地痛哭的何之璧,徐徐道:“袁崇焕便能。”感慨万千的道:“我从军辽东两年以来,便有一年多时日是在他的部下。督帅此人,虽然偶尔性子急躁,可是每逢大事总能冷静盘算,料敌先机,待部下又是推心置腹,更加难得的是戍边报国的一腔热诚之心。说难听些,咱们朝廷中这些大小官吏,能如袁崇焕那般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当真是半个也无。” 傅山默然不答,桓震俯身在地下拔起一束枯草,道:“青竹,你瞧这草,咱们京城四围的老百姓,烧火做饭都是这等的柴草。可是你说,一把枯草,放在炉膛之中,能自己燃起来么?”傅山不明他所指,只是摇了摇头。桓震寻两根枯枝夹了草把,从怀中掏出火折,晃亮了火,凑了上去。冬日天干物燥,草把遇火即燃,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在黎明晨曦之中将两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桓震瞧着那草把渐渐燃尽,忽然道:“倘若方才我将火种抛在地下,那么此刻恐怕已经烧将起来了。”傅山点头道:“那自然是。”桓震又道:“但若没有这第一把火,这片枯草便永远是枯草,哪怕日久腐烂,埋在泥土之中,也都只是一堆枯草而已。”瞧着远方城头,悠然道:“袁崇焕虽不是甚么救世菩萨,却是我大明朝的第一把火。” 傅山摇头道:“兄长的意思弟明白了。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都在传言袁崇焕通敌卖国,难道当真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桓震正色道:“若有通敌,那便是整个辽东一起通敌;倘若卖国,也是整个辽东一起卖国!”傅山一惊,虽然明知此话不可能是真,却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桓震舒了口气,道:“我这两年来在辽东见过了许多人,都是给鞑子虏劫得家破人亡,愤懑之下从军杀敌的。战阵之中刀光血影,却没一个怕死退后的。他们可以抱着通天炮冲入敌阵中去,你我扪心自问,可能做的到么?这样的士兵早年便有,可是为什么直到近两年来咱们战事才有转机?像杜松那般的人,他不是去点燃辽东的遍地火种,却是要将原本燃着的尽数吹熄!” 傅山略略动容,心想怀抱通天炮与鞑子同归于尽,那该要何等的大勇无畏,换了自己,确乎是办不到的。尽管如此,也不能便说袁崇焕丝毫没有嫌疑。京中的传言说得生龙活虎合情合理,实在叫人不得不信三分。对桓震这个兄长他向来尊敬,坚信他决不会与国贼同流合污,可是难道他便不会同样给袁崇焕骗了么? 桓震心中明白,自己再是说得慷慨激昂,傅山也不会全信。京中官员距离辽东本来就是悬隔万里,再则平日关心辽事的又是少而又少,出事之前上至万乘之尊,下至市井挑夫,大家一个个都以为有了袁崇焕便是天下太平,待得周延儒奏本一上,听说袁崇焕也靠不住了,立刻天下太平转而变成天下大乱,数日间京城之中人人都失去了理智。这等情形之下,要想凭几句话便挽回时势,实在是痴心妄想了。 他也不再废话,瞧了内城门一眼,道:“咱们走罢。”一路之上两人都是默默无语,傅山是极力琢磨兄长方才的一番说话,桓震却是低了头在想自己的心事。自从初一日袁崇焕下狱,至今已经过了三天。崇祯皇帝虽然有旨叫他仍然统领辽东本部兵马,可是却始终不准他出城,也不许辽兵入外城屯扎。事情做到这等地步,任是白痴也知道皇帝已经不放心将兵权交在他手中了。现在自己的亲部军马,应当是祖大寿代管。那天袁崇焕召见,祖大寿并没一同前来,或者只是偶然间崇祯皇帝忘记了,也可能是别的甚么无法猜想的原因,总之现下整个辽东的精锐有十之八九掌握在祖大寿手中了。 祖大寿会不会如同自己所知的那样带着援兵撤回关外?照崇祯的性子,他既然将一味避战的袁崇焕打进了镇抚司大牢,那么催促守军出战也是迟早的事情。满桂可不就要给他的莽撞行径害死了么?若是祖大寿不走,恐怕难免奉旨与鞑子兵硬干,那时候八九千人可决不够拼的。屈指算算,再撑个不到十日,二程援军便可以赶来,那时有人有枪有炮,鞑子便不是那么难以对付。可是皇帝能放任辽系将领继续坚壁不战么? 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无语,自己一个给皇帝架空了的将军,想这些还有甚么意思!可是倘若他不去想,恐怕整个大明朝便没有人能想了。袁崇焕早已下了狱,这副担子他便不想挑也得一肩挑起。既然不能出城,不能带兵,那便在城里想法子。要他再如以前那般坐看历史发展,那是万万不能。 韩爌,钱龙锡,成基命,他将朝廷中数得上的大臣一一过了一遍,发现此时此刻愿意出来替袁崇焕开脱的人固然不少,可真正能够动摇崇祯皇帝心思的,却是半个也无。崇祯的脑中既已灌入了周延儒的一套说辞,若能再听得进别人的说话,那他也不是崇祯了。 想到周延儒,忽然一凛,禁不住冷汗潺潺而下。在他的记忆之中,借着太监密报之东风,两次上本参袁崇焕的,不是周延儒,而是温体仁!连忙一把扯住傅山,急急问道:“青竹,这次陛下查办袁督师,可是因为两个从敌营逃回的太监告密?”傅山茫然不知所对,疑惑道:“甚么太监?” 桓震一颗心狂跳不止,大叫糟糕,自己因为预知历史,反而陷入了历史的圈子之中不能自拔,却不曾想到历史本是活的,略有些微变化便可能导致整个面目不同,一味执着于所知道的历史,反而令他不能好好看清局势了。 他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量。既然不曾有太监告密一说,那么可知皇太极必定是用了旁的法子行这一条反间计。他用的是甚么法子?周延儒何以会充当了这个发难的角色?可是黄杰怎么全然不曾回报?要么是他去到虏营之前此计已行,黄杰只知道袁崇焕给反间计陷害,却不知详细情形,自己送他出去之前已经对他说明皇太极将要以反间计加害袁崇焕,他必是以为自己既然知道,那便无须冒着危险传递消息;另一种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黄杰弄假成真,当真反了过去。从前自己脑中有了思维定势,只觉皇太极行反间必要靠太监,因此对黄杰不加回报这件事情并没格外留意。现下回想起来,不由得直骂自己该死。 傅山见他脸色苍白,虽在寒天仍是冷汗直冒,不由得关切道:“兄长还好么?”连问了几声,桓震回过了神,这才觉得手掌大痛,原来方才心惊之下,不由自主地十指紧握,指甲陷入了肉中。他也不管这许多,伸手用力拍拍脸颊,大声道:“无事!”那一瞬间他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以往所知的历史是如何,以后的事情又会如何进展,再也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将来的每一步路都要自己去走,前途是明是暗,是风是雨,已经不是几本历史书,一部《袁崇焕评传》所能决定的了。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零八回 (时间:2005-9-220:0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47) 半路上桓震便要与傅山分手,傅山明知他是有事不欲给自己知道,也不多问,只叮嘱他京中耳目众多,万事须得小心,随即自回衙门去了。桓震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歉疚,暗暗下了决定,现在虽然仍须瞒着义弟,但当自己临死之前,务必将整个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他别了傅山,第一个想见的人却是温体仁。原本照道理来讲,该当去访与袁崇焕关系较好的韩爌、钱龙锡等人才是,但他昨日已然见过余大成,照他所说,这几日朝廷之中上疏弹劾韩钱等人的官员愈来愈多,大有船破偏遇顶头风之势。落井下石本来是中国官宦场中的拿手好戏,袁崇焕一旦倒霉,他的座师韩爌,一直庇护他的钱龙锡都要牵连进去,这倒没甚么奇怪。可是那些攻击韩钱内阁之人,却往往又是当年定逆案之时侥幸未在案中,又或是未受重处的阉党成员。这就难免叫人生疑了。想来想去,恐怕是背后有一个主脑人物在那里就中谋划支使,须得先将这个主脑揪了出来,才好对症下药。 官场之事他虽不如何精通,却也知道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政敌相互攻击,罕有一开始便自己跳将出来的,想来那周延儒也不过只是旁人手中的一粒棋子罢了。但他背后那人究竟是谁?现下朝廷之中分成两派,一是内阁首辅钱龙锡、次辅韩爌、大学士刘一燝、成基命,这一派是倾向保袁的;另一派表面上便是以周延儒为首,弹劾袁崇焕的,那温体仁虽然不曾出面,想也不可能全脱了干系。只是难道就这么贸然撞上门去,劈头质问于他么?到时候怕不又落一个袁党的罪名,将自己牵连进去。 一头走,一头沉思,忽然身子给人撞了一下,脚下不稳,打了一个趔趄。回头看时,却有许多人向着城门涌动而去,不知是做甚么的。桓震心中奇怪,随手扯住一个货郎,问他出了何事。那货郎一面伸头张望,一面不耐烦道:“你没听说么?今日要在城门楼烧杀袁崇焕,咱们都是去瞧热闹的。” 桓震大大吃了一惊,顾不上同他多说,飞步顺着人流奔去,只见城门下聚集着许多屠沽之辈,大家围做一个圈子,圈子中央摆了一张高台,台上安了一具木架,架上缚着一个草人,就如真人一般大小。木架旁边站了一个黑面黑须的粗汉,手中擎了火把,大声对着人群叫道:“投了袁崇焕,鞑子跑一半![所谓投者,逮也。当时北京确有这一句民谣,见于《烈皇小识》]”围观众人轰然而应,齐声大叫道:“投了袁崇焕,鞑子跑一半!”一个锦衫少年嬉笑道:“那么今日烧杀袁崇焕,岂不是明日鞑子便全军退去?”那黑面汉子不假思索,随口答道:“那个自……”一句话说了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连忙闭紧嘴巴,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 那锦衫少年又笑道:“好啊好啊,大兵压城,一群豪杰壮士不懂得从军杀敌,却在这里烧稻草玩儿,大明朝果真有出息!”那黑面汉子气得一张脸黑里透红,忍不住跳下台来,要寻那少年厮斗。围观众人兴致勃勃地叫起好来,桓震暗暗替他担心,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头援手,却见那少年背后清一色四个短打汉子挺身上前,挡在那少年身前,似乎是家丁护院一流人物。那黑面汉子估摸一下对手得个头,自忖决难取胜,悻悻然唾了一口,一头骂,一头跳上台去。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所谓孱头太岁,打死老虎,自家没胆子出头露面,只在背后屑屑嗦嗦贼特兮兮,真真毫无趣味!不如系系特算哉,哈哈,哈哈![大意是骂那黑面汉子自己没本事,只晓得打袁崇焕这死老虎,在背后偷偷摸摸,不如去死好了]”桓震听他说话古怪,不由得便留上了意,不住偷眼瞧他。只见他二十上下的年纪,衣着很是华丽,说起话来一口吴苏侬语,偏又是尖酸刻薄,句句带刺,倒着实像个富贵公子的模样。 那黑面汉子自知口舌之利远不能及,又不能出手殴打,只得强忍怒火,佯作不闻,对着围观众人道:“咱们今日便在此处咒杀了那姓袁的贼子,这草人上头写了袁贼的生辰八字,草人点燃,袁贼呕血;草人烧尽,袁贼一命呜呼!”桓震又气又笑,懒得再看下去,便要离去。就在转身之际,视线与那锦衣少年的一个护院相触,蓦然间心里一动:此人好生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那护院见有人瞧着自己,自然也打醒了精神留心。忽然间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单膝跪了下来,道:“原来是桓大人驾临,小的们不知,多多得罪!”桓震见他果然认得自己,却仍是想不起他姓名来,只得胡乱寒暄几句,拉他起身。那护院见桓震一头雾水的模样,笑道:“桓大人莫非不认得小人了么?”桓震尴尬一笑,还没出口相询,只听他道:“小人便是当年春华楼的金文彪,大人那时不是常来光顾么?” 桓震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怪道我瞧着眼熟得紧。怎么,你现今不在春华楼做事了?”金文彪道:“多蒙大人挂念。一年半前春华楼的老板家里出了事故,收了铺子回乡,小人也就另谋生路,现下在翁老爷家里做个护院。”指着那锦衣少年道:“这是我家少爷。”那少年微揖为礼,自报姓名,叫做翁乾,字骥才。桓震也道了身份来历,请教他家世,原来他是广东潮州人,父亲名铣,是天启乙丑科的进士。翁家虽然有的是钱,翁铣脾气却怪,无论如何不肯贿赂权要,谋求晋身之路,是以只做了数日小官,便挂印回家,一直在京闲住。 客套几句,问道:“方才听翁公子嬉笑怒骂,莫非也对袁崇焕之下狱不以为然么?”翁乾翻他一眼,轻笑道:“在下一介白衣,何敢品评朝政?”桓震明知他虽然如此说话,心中却定是有了成见。当此满城风雨,人人要生吃活剥袁崇焕之际,他却偏逆流而上,跳出来讲上几句牢骚怪话,这种愤青他在当代见过数不胜数。想是碍着自己锦州总兵的身份,不便对自己多谈罢了。 翁乾淡淡的道:“家严有命,午时过后不得入门。时候将近,请恕在下无礼了。”又是微微一恭,掉头便走。金文彪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追在后面。 城门下仍是一片喧闹,那黑面汉子大叫点一把火五个铜钱,围观之人居然多有响应,叮叮当当地掷了不少铜板在台上。桓震不愿再看这等闹剧,排开人群,抽身离去。半路上绕道走了一趟李经纬的丽冬院,向老鸨借几百两银子。那老鸨一脸不情不愿,割肉一般地叫乌龟负着沉甸甸的一包五百两[确实是沉甸甸的,五百两银子换算成今制大约有四十斤上下]现银去左近山西票号兑了银票。桓震亲笔留了借条,将银票揣了,往温体仁家去。 温宅的门房正在那里打盹,听说右佥都御史、锦州总兵官桓大人亲自来拜,爱理不理地踱将出来,张大了口打个呵欠,傲然问道:“何事?”温体仁时官礼部尚书,是正二品官,比桓震的四品右佥都御史足足高了四个品级,就连区区一个门房,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桓震堆起笑脸,低声下气地在他手中塞了一锭银子。那门房见钱眼开,立时眉花眼笑起来,脚不沾地的跑进去通传了。 不多时出来回报,说温尚书在偏厅传见。行过了上下之礼,桓震笑嘻嘻地开口道:“大人主理礼部之时,下官已然出京,未及道贺,实在罪过!”温体仁笑道:“哪里哪里,桓总兵有功于国,此次又是率兵驰援,行将重用,该当是咱们在京的文官给桓总兵道贺才是。”桓震忙道:“大人言重了,下官食国家俸禄,当为国家分忧,何敢居功。”两人你来我去,互相吹捧一番,温体仁便叫端茶[按明代礼仪,客来端茶,送客点茶,点茶就是添开水,与下文三点三不点不是一个意思]。桓震趁势掏出皮纸裹好的银票,笑道:“前日有一个浙东下属返乡,回来时给下官带了些明前龙井,可是西湖畔的正牌货,下官不敢自专,特地送些与大人,聊为薄意,望大人勿弃。” 温体仁接在手中,两指捻了一捻,揣入袖中,道:“张涞诗云:‘南高云雾密,龙井入喉香。’莫非真是云雾愈浓,愈能产出好茶么?”桓震想了一想,答道:“大抵如此,若庐山五老峰与汉阳峰,终年云雾不散,所出云雾茶便是上上之品。”温体仁哈哈一笑,道:“本官恰好也有些武夷茶叶,要请桓总兵品一品看。”说着对仆人低声吩咐几句,不消片刻,几个家童捧着茶盘鱼贯而上,将茶碗放在两人面前。 温体仁举起茶碗,掀了一掀,道:“桓总兵可知道茶有三点三不点?”桓震摇头道:“下官愚鲁,请大人赐教。”温体仁自得一笑,道:“三点者,茶新泉甘器洁为一,天气好为一,坐中客佳为一;反之是为‘三不点’。正所谓‘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佳’,今日幸与桓总兵相识,安得不点乎?” 桓震给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心想此人收了银票,当知我为何而来,大谈茶经又是甚么意思?只听温体仁道:“本官素知桓总兵赤心为国,不遗余力。今日与桓总兵一见如故,果然不虚平生。”说着叫家童点茶。桓震明白这是送客之意,若再不走不免显得无赖,虽然心中尚有偌大一个疑团,也只得告辞出去。 出得温宅,走不几步,拐过巷子,忽然面前闪出一人,手摇纸扇,口角挂着一缕谑笑,阴阳怪气的道:“桓大人银子送得好啊!”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零九回 (时间:2005-9-242:2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62) 桓震吃了一惊,定睛瞧去,却是不久前刚刚认识的翁乾。一时间不由得心里满是疑惑,这人难道打从分手之后便一直尾随自己,又在温宅外面候到这个时分?他这么做却又为了甚么?自己身为带兵之人,私底下去拜访朝廷官员,虽然并不触犯律条,究竟是瓜田李下的勾当。现下已经给他瞧见了,是要硬着头皮一口否认,还是索性直承其事? 他脑中一片雾水,脚下便不由得顿了一顿。就在这么略一犹豫的工夫,翁乾已经笑嘻嘻地走上前来,作了个揖,叫了一声桓大人。桓震眼见躲已躲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同他寒暄几句,抽身便走。 翁乾笑道:“桓大人何必如此着急?左右不能出城回营,便去喝一杯酒,听听园子里新来的苏州评弹,也是好的。”桓震无心与他应酬,刚要随口推诿,蓦然心中一凛:他怎么知道我现下出不得城?不由得望定了翁乾,目光中满是疑虑之色。翁乾手中折扇摇了一摇,道:“桓大人不必多心,在下只是偶然经过此地……”瞧了瞧桓震脸色,倒也明白他决不会相信这等胡言乱语,哈哈一笑,道:“索性实话说了罢。在下乃是受了一位长辈的托付,要请桓大人往一个去处见上一见。” 他这么一说,桓震心中的疑惑更甚。究竟是甚么人要见他?当此形势微妙之际,去见一个身份不明之人,那可不是聪明人所为。差一点“不见”二字便要脱口而出,却给翁乾腰间的一样物事堵了回来。那是一柄长剑,然而却不是普通的剑。桓震瞧得清清楚楚,再没半点疑问,那是袁崇焕的佩剑。 一时之间不由得有点发呆,在他的意识之中实在无法将袁崇焕同眼前这个富家贵少联系在一起,可是袁崇焕的佩剑分明就悬在他的腰间,难道说…… 他再不犹疑,点头道:“好,我随你去见那人便是。只是我时间不多,须得快些才好。”翁乾笑道:“桓大人果然干脆利落。”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桓震也不多问,左右自己在这京城之中无兵无权,有人想杀掉他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何况他早将性命置之度外,倒要看看他玩的是甚么花样。 两人七拐八拐一阵,便有两个家丁牵马在道旁候着,显是一早预备好了的。翁乾先上了马在前领路,桓震提缰紧紧跟上,愈走愈觉道路熟悉,猛抬头瞧时,竟是来到了当年初入京城时候投宿的许家老店。想起当初颜佩柔短少盘缠给少店东驱赶出门,后来又是在此处与朱由检初次相逢,一时间只觉如在梦中,险些竟忘了下马。 翁乾倒像熟门熟路,引着他直入后进,向着偏院之中一间独立的小屋走去。桓震紧跟在后,只见他在门上敲了三下,又是两下,继而又是五下,吱呀一声房门开处,出来那人却是程本直。翁乾拱手道:“程世伯,小侄幸不辱命,已将桓大人请到了。” 程本直微微点头,伸手要过袁崇焕的剑,便叫他出去。翁乾一改方才嬉皮笑脸的神情,乖乖地走了出去。程本直闩好房门,转过身来定定的望着桓震,直瞧得他头皮发麻。过了好半晌,桓震按捺不住,正要出言问他,忽然眼前一花,程本直拔剑出鞘,双膝一屈,冲着桓震跪了下来。 桓震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程本直横剑当喉,大声道:“本直对不住督帅,这就死在督帅的剑下!”桓震生怕触动剑锋,不敢贸然碰他,缩回了手,急道:“程先生何必如此,有话快起来慢慢说!督帅有难,咱们做部下的都当分担一二才是,怎么能叫先生一个人揽在身上?”程本直摇头道:“督帅信我重我,将大任交托与我,我却一桩也没能办得成。”抬起头来瞧着桓震,道:“总兵大人,我知你于国有功,本直今日之举非出本心,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了甚么。盼你在九泉之下莫要怪罪!” 一句话未曾落音,手中剑已经自下而上地刺了上来。桓震方才只怕他自杀,心心念念只顾着如何挽住他手臂,全然不曾想到他会骤然刺杀自己,何况剑是从下向上刺来,要躲殊为不易。眼看这一剑避无可避,就要刺入腹中。 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得头顶哗啦一响,灰尘漫天,桓震只觉肩上给人重重一击,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程本直这一剑贴着他的肚皮刺过。 他站稳了脚跟,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不许乱动!”跟着呛啷一声,长剑跌落在地。翁乾在外听得动静,用力推门,可是房门给程本直闩住了,只急得他大声喊叫。 桓震却是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只放在面前那个从天而降之人身上。那人一袭红衫,手中短刀架着程本直的脖子,目光向他这边瞧来,正是颜佩柔无疑。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当初要杀自己的是她,如今救了自己的还是她。前者杀是无缘无故的杀,此刻救又是莫名其妙地救,眼下的桓震,已经不知如何应对方好了。 颜佩柔冷笑道:“莽莽撞撞地跑了来,给人抹脖子么?”桓震哭笑不得,心道你还不是一样要杀了我?讪笑两声,回头想想,程本直却又为何要取自己性命?愣了片刻,轻叹一声,道:“颜姑娘,烦你将程先生放开。”颜佩柔一愕,不情不愿地撤了短刀,却不收回鞘中,一双眼睛仍是盯着程本直,慢慢俯身下去拾起了长剑。 桓震伸手搀起程本直,一字一句地道:“程先生,你我同事多时,无怨无仇,你为甚么要杀我?”程本直摇了摇头,闭目道:“本直不能办到督帅托付之事,活着也没甚么意味。这位女侠,求你一刀了断了我罢。”桓震虽然心中早已有数,可是骤然听到“督帅托付之事”六个字,耳中仍是如同炸响了一个闷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种种思绪纷至沓来。 好半晌,用力摇了摇头,冷笑道:“督帅要你杀我?他无缘无故,杀我何干?”程本直目光与他直直对视,脸上神色变了数变,过了片刻,废然叹道:“我不知道。”瞥一眼颜佩柔,见她一手持刀,一手持剑,仍是时刻防备自己,不由得苦笑道:“本直手中已无凶器,姑娘可以不必担心了。”颜佩柔脸上微微一红,收刀入鞘,那长剑却不知该当如何,犹豫片刻,交给了桓震。 程本直俯身拾起剑鞘,拨弄一番,打开一个夹层来。桓震一惊,只听他叹道:“那日督帅将随身佩剑交托于我,我便觉得事有蹊跷。只恨当时不曾在意,后来督帅忽然被逮,我才想到,莫非是督帅一早已经料到了自己有此下场,要借着这柄剑交代甚么重要的言语不成?”顿了一顿,又道:“我翻来覆去地瞧了一日一夜,终于给我从这剑鞘的夹层之中找到了一张纸条。” 桓震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只听他继续说将下去:“那纸条上乃是督帅的亲笔。叫我在他下狱之后办两桩事情:第一叫辽兵全军撤出山海关,连同后程援兵,以十万之军奔袭沈阳;第二便是……”瞧了桓震一眼,续道:“第二便是在军营之中有一个帐篷,把守十分严密,里面关押着一个人,督帅吩咐我将那人杀掉。” 桓震瞧他吞吞吐吐的神色,想必袁崇焕在字条上写明了那人便是自己。这一下许多事情便连成了一串,当日他将身世告知袁崇焕之后,便给袁崇焕捉起来关押。大约后来袁崇焕左思右想,仍是对桓震的说话半信半疑,以他的立场,身处如此嫌疑之境,决不能弃京城于不顾,自己忽然带兵回辽。可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逮之后辽兵土崩瓦解,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那是死也不能瞑目的。再则桓震自言能预知未来,看起来又对他十分敬重,现下自己在世,尚能驾驭于他,倘若自己死了,桓震造起反来,那时自己一手练就的关宁铁骑成了反叛朝廷的乱军,原本造来打鞑子的枪炮尽数打在汉人身上,那也是他绝不愿见到的。 可是桓震所说之话也太过匪夷所思,袁崇焕始终不能全信。虽然他督师蓟辽之前早知自己下场不佳,可是难道当真会在此时此地……信他用他的崇祯皇帝,真能这么狠心么?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将桓震暂且关押起来,又在佩剑之中暗藏纸条,交付给了程本直。万一真给桓震料中,程本直发现了字条,自会替他将这个隐患除掉;倘若程本直始终不能看到纸条,那也是天命如此,自己就算死了,也没话可说。 岂料皇帝还没发难,桓震竟然给人劫了出去,袁崇焕没法子直言告诉程本直,只得任由他去,不久面圣下狱,也就将这桩事付之于天了。 可是袁崇焕却不会想到,程本直发现了他的遗言,并没按照他的嘱咐,叫祖大寿赵率教退兵。在程本直的心目之中,他敬重仰慕的袁督师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是一个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大人物。可是就是这个他崇拜跟随了多年的至交,如今却要叫部下做出抛弃京师这样的事情,这叫他怎么能接受,怎么能照做? 于是程本直甚么也没有对几个总兵官说。至于督帅吩咐要杀的那个桓震,去所指之处寻找的时候方知已经逃走了。袁崇焕交托的两件事情他一件也没办到,正在捶胸顿足之际,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叫桓震仍统本部兵马,可是候了几日,却总不见他回军营办事。想来想去,多半是在城里。 当下乔装裹在难民之中混了进来,在同乡翁铣家中住下。翁铣虽不在朝做官,在京中的人脉却是甚广,不费甚么气力便给他打听到了桓震的消息。这日翁乾回去说起遇到桓震,程本直只觉天赐良机,只说设法申救督帅,有要紧事要跟桓总兵商议,骗得翁乾去引了他来。翁乾年少热血,听程本直讲多了袁军门的丰功伟业,早已经心向往之,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回 (时间:2005-9-2717:4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11) 桓震听了程本直这一番话,默然良久。忽然间仰首长叹一声,将手中剑提了起来,剑柄向着程本直,道:“程先生,桓震对你向来敬佩有加,只以为你是个轻生重义的铁骨汉子。方今外敌入寇之际,督帅不明不白地给逮了下狱,祖总兵何总兵一齐带兵回辽,桓某人头一旦落地,谁来营救督帅?倘若就是这样你仍要杀我,那便给姓桓的一刀痛快罢。”说罢闭目不语。 程本直惊得呆了,怔怔地望着那剑,好半晌不曾动弹。颜佩柔却已经按捺不住,气道:“你这人好生没理!本姑娘好容易将你的一条小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怎么又要白白丢掉?”桓震睁开眼来,瞧着她正色道:“多谢。”颜佩柔顿足道:“谁要你谢!我只要你……”她本想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可是不知为甚么,后半句卡在喉间,竟没说得出来。 颜佩柔脸上一红,再不去理桓震,只握紧了手中短刀,只要程本直胆敢伸手去接那剑,她便一刀刺去。程本直面色忽青忽白,过得好一阵子,终于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了甚么决心一般,道:“此乱命也,本直不奉!”他横下了一条心,左右自己已经隐瞒了袁崇焕叫祖大寿撤兵的遗命,那么瞒一次同瞒两次又有甚么分别?况且桓震的本事他早已知道,有此人在,或者督帅万死之中尚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顺手将剑鞘也给了桓震,道:“本直无颜再持此剑。” 桓震微微一笑,郑而重之地接了过来,还剑入鞘,插在腰带之中。这才想起问颜佩柔,如何突然之间从天而降?方才若不是得她在肩上踹了一脚,此刻自己早已经尸横当场了。颜佩柔摇头不答,只道:“我赶着去见一个人,你自己小心。”瞧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翁乾早在外等得心急火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见得房门开处,连忙抢上前来,眼前一晃,竟是不知何来的一个女子,不由得吓了一跳。桓震不由分说,追将出来,却给翁乾缠住问这问那。好容易甩脱了他,已是连颜佩柔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这客栈早在一年多前已经给翁家盘了下来,虽则房顶塌了,只要少东家一句话便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桓震也不多问,更不想同程本直多说,匆匆告了辞回去。程本直在那里不住叹气,只道方才刺杀桓震惹他发怒,是以不愿与自己来往了,岂知此时此刻,桓震的心里正在打着另一个主意。 桓震当初出京,家中的仆佣便尽数辞了回家。此番回京,总要有人打扫做饭,是以傅山作主,帮他觅了一个厨娘。回到家里,离得好远便听见那厨娘大声叫骂。加紧几步上前瞧时,自家门口竟给人泼了一地的大粪,臭气熏天,那厨娘插了腰站在街中骂骂咧咧,围了半条街的人伸着脖子瞧戏。桓震瞧见这副情景,心中早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扯那厨娘回去,好言抚慰一番,叫她打扫干净作罢。那厨娘却不肯受气,当下便要辞工。桓震也不阻拦,由得她去了。 可是任由门前龌龊总不是法子,桓震叹了口气,自己提了水桶扫帚,冲刷起来。正俯身屏着呼吸用力刷洗间,忽然听得头顶有人轻轻唤道:“桓哥哥!”跟着一双小手伸将过来,夺过了水桶扫帚。桓震吃了一惊,抬头看时,眼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副农家打扮,眉目间依稀有几分周雪心的模样(特注,因为情节需要,雪心的初次出场年龄降低至十四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年来寻他们祖孙百寻不得,自己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却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相见,忍不住啊哈一声,跳了起来,要去握雪心的小手。忽然想到自己满手粪水,讪讪然缩了回来,又想去挠后脑勺,想想也是不妥,一只手悬在空中,不知该怎么落下。 雪心噗哧一笑,扯着他的衣袖道:“咱们别站在这里。”桓震点头道:“是,是。你先进去等我。”取过水桶,将地下打扫干净了,这才回去洗澡换衫。 听雪心说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原来周士昌回到灵丘不久便即病逝,临终之前仍是对桓震耿耿于怀,始终以为他是个两面三刀墙头草式的人物,遗命再三叫雪心不得嫁他,这门亲事就此作废。可是自己既死,雪心一个女流总得有人依靠,没法子,在凤翔府雪心母亲的亲族之中拣了个马马虎虎过得去的,将雪心婚配过去。不久周士昌一命呜呼,雪心只说要替祖父守罢了孝方肯出嫁,那夫家在当地也是豪门大户,听说此事自然一口答应,却提了一个条件,便是要雪心迁去凤翔守孝。雪心无法可想之下也只得答应了。 好在夫家尚守礼数,安顿她住在一所尼庵之中,按月送来用度,并不曾强逼着成亲。岂知过了不久,忽然有一日山贼乱匪洗劫县城,将那夫家满门七八十口尽数杀了。雪心举目无亲,只靠替人做些针黹,浆洗衣服度日。后来偶然结识一个辽东戍卒的妻子,替她读丈夫寄来的家书,这才知道原来桓震已经在辽东做了官。想起爷爷死前对桓哥哥仍是恨之入骨,总觉得有三分对不住他。况且凤翔一带屡遭贼患,也已经快要过不下去,左思右想,不如索性去辽东投桓哥哥罢。 主意打定,便求当地的一个行商带她前去。那行商是个劭德长者,一路照应她直到遵化,这才分手南下。雪心在遵化做了月余活计,攒了些许盘费,正要再度启程,忽然却传来鞑子入关的消息。她不敢西行,又不敢滞留遵化,只得一路逃难回到北京。凭着记忆来过桓震家数次,总是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偏偏傅山又搬了家,公铭乙也已经去世,她无处投奔,流落到一家豆腐坊里帮佣。好在那家并没男主人,只是老板娘与她两个相依为命。这日左近一家大户做席,她奉命送豆腐前来,回来的时候不因不由地便顺脚走到了桓家附近。说着说着,不由得哭了起来,也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想起了往昔的艰难时光。 桓震这才明白,何以自己在灵丘周围百般打听,也找不到他祖孙的半点消息,原来早已经迁到了凤翔。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雪心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磨难,不觉心里发酸,温言道:“好了,别哭,别哭。这不是见到桓哥哥了么?豆腐坊那边同老板娘说一声,不必再去了。等今晚把你山哥哥也叫来,往后有咱们两个照应着你,甚么也不用怕。”这么说着,不觉苦笑,现下城里这般光景,过了今天还不知明天怎样,自己凭甚么恁大口气,说要照顾于她? 雪心毕竟年纪尚轻,见到桓震,欣喜之下似乎早忘了昨日多苦,只是缠着他说辽东故事。桓震却没这份心绪,谈起天来心不在焉,问他十句,他只答得一句。雪心何等聪明,一阵欢喜过后,也就瞧出桓哥哥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桓哥哥,我在城里不住听人说,你们辽东的大将军袁崇焕投了鞑子,你可是因为这个烦恼么?”桓震苦笑不答,心想这种事情要对她解释清楚,恐怕得花上个一年半载的工夫。却听她道:“叫我看,要分辨那袁大将军是不是真的投降,却简单得很。”桓震奇道:“你说,有甚么法子?”雪心一本正经的道:“现下鞑子不是围城么?他若能打退了鞑子,便是好人,倘若由得鞑子打破了北京……”说到这里,见桓震脸色骤变,不由吐了吐舌头,再不说下去了。 桓震只觉胸中郁闷之极,雪心不通军伍之事,这么随口说说尚还有情可愿,可恨的是崇祯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居然也抱着这样的念头,这又算作甚么?手臂一动,恰好按在腰间袁崇焕的佩剑之上,顺手拔剑出鞘,瞧着那明光闪闪的剑身,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论成败,总要干它一场。 当晚他将雪心送到傅山家安置,傅山见了雪心,也是十分高兴,一口答应加以照顾。桓震更不多说,趁着夜色去走访了韩爌、成基命、钱龙锡、刘一燝、刘鸿训等等几个朝中要员。他早有准备会吃闭门羹,却没想到除了刘一燝之外的其他人,连同韩爌在内,竟然都避而不见。韩爌是袁崇焕的座师,袁崇焕此番下狱,倘若罪名坐实,他决然脱不了干系。当此紧要关头,他居然也不肯见面,与他平日为人迥然相异,当真叫人百思不解。 刘一燝却是慷慨激昂地对着他拍了胸膛,道是次日早朝便要苦谏皇帝,务要替袁崇焕洗脱罪名。桓震对此压根不曾抱甚么希望,倘若崇祯听得进大臣劝谏,早已听了,何必等到现在?看看刘一燝的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便要起身告辞。 刘一燝起身送客,两人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家丁传话,说是兵部余郎中求见。刘一燝愣了一愣,瞧了桓震一眼,顺口叫请。桓震自觉不应再待下去,却又想听余大成说些甚么。正在犹豫之际,刘一燝却替他解了围,道:“桓总兵既然来了,不妨大家一起谈谈可好?”桓震求之不得,一口应承下来。 余大成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乍见桓震在座,先是微微一惊,继而面露喜色。匆匆行过了参见之礼,劈头便道:“刘大人,桓大人,大事不妙!”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一回 (时间:2005-9-300:1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217)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刘一燝连忙让他入座,余大成喘息稍定,咬牙切齿的道:“下官听宫里的公公们传说,陛下当真要用那申甫领军出战了!”桓震对申甫这个名字只是略有印象,知道他是崇祯临阵任命的一个总兵之流,一战之下全军覆没,自己也给大炮炸死,此外便不清楚了。刘一燝却是熟知来龙去脉,听余大成这般说话,登时脸色铁青,手掌在几上重重一击,长长叹了口气。 余大成料想桓震初回京师,多半不知申甫其人,当下解释道:“那申甫原本是个火头僧人,异想天开的造了许多单轮火车、偏厢车、兽车,刳木为西洋大小炮,自吹效力宏大。陛下不知听了甚人唆摆,竟然信以为真,不但拜为副总兵,还叫他在京招募车营。那和尚倒也有几分本事,十数日之间竟蛊惑了三千多名无赖之众,日日在五军营校场操习。说是操习,其实只是些市井流氓,聚起众来吃吃喝喝,每每夜半犹在大呼小叫,搅得四邻不安。” 刘一燝皱眉道:“老夫早有所闻,也曾上表劝谏,那时陛下不是令成阁老前去阅军么?靖之(注,成基命字靖之。因为避宣宗的讳,所以他是以字行世的。我这里统一称呼他成基命,在需要称字的时候才用靖之。以前忘了说明,特此补充。)回来对老夫言道,那申甫的车营混乱不堪,决不可用。当时陛下留中不报,老夫本以为此事已经揭过,怎么时至如今,陛下还是执意要任用于他么?” 余大成恼火道:“正是,大约不久便有诏命迎战。一介无知僧人如此倒也罢了,可恨那庶吉士刘之纶、金声,竟也沆瀣一气,在陛下面前多进谗言,以至于斯!金声更缘此任为御史,竟参申甫之军。总之都是一丘之貉,不可尽数也!”刘一燝道:“此刻并无旁人,老夫说一句大不敬之语,京营久不能战,四方援军虽然毕集,究竟须要一人善加统率。现下满督总理戎务,却又有梁尚书左右掣肘……唉,朝廷之势,当真不可说啊!”余大成急道:“老大人何出此语?大成今晚为这事跑遍了诸位大人的府邸,一连吃了十数个闭门羹,好容易蒙老大人肯于接见,怎么却对学生说起这等丧气话来!” 他急切之下,说话失了礼数,连忙谢罪不迭。刘一燝摇头叹道:“打甚么紧。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国心切,并无罪愆可言。”想了一想,道:“然则此事非了断不可,否则申僧一旦当真出战,我军大溃之下,士气必沮。”余大成点头道:“正是。下官向梁大人再三陈说,他总是置之不理,叫下官莫再过问。”刘一燝沉吟道:“梁廷栋么?此人贪残狡猾,毫不知兵,与关辽一系的将领又向来不合,此番由他出任文经略,恐怕尚未对敌,自己人已经先要乱了起来。” 桓震一直在旁听着二人议论,始终不插一言。待得刘一燝说完了,这才道:“如此,下官愿意自告奋勇,去与那申甫谈上一谈,瞧瞧他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刘一燝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偏劳桓总兵。”桓震逊道:“老大人客气。”话头一转,问道:“然而下官以为,兹事体大,还是让首揆钱大人同诸位阁臣们知道的好。”刘一燝鼻中轻轻哼了一声,道:“不必了。你只管去办,事后与我回报商议便可。”桓震心里一沉,不再发问,又扯了几句,便告退出去。 据余大成说,那申甫的募兵是在五军营校场训练,可是次日清早,桓震寻到校场的时候,却是人人声称并不认得甚么申甫。他无法可想,只得去问兵部。好在自己早前也曾在兵部挂过号的,至今仍有熟人,不费力气便查了出来,原来申甫在五军营校场练兵不过两日,部下与五军营士兵冲突已有十数起之多。五军营都督告到兵部,兵部无法,只得将申甫调了开去,放在原先的武学驻扎,而武学的学生教授也早已遣散回家。 说到武学桓震却是熟门熟路,谢过了当值郎中,匆匆赶到皇城西隅去。虽然明知自己当年任职武学时候的学生早已不在,可是故地重游,总有一番不胜感慨。回想当年时光,一班武生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现下除却吴三凤随父从军,王天相在觉华岛,余人都不知今日下落如何,真叫人感叹时光易逝。一面走着神,已经信马由缰,步进了武学之中。忽然耳畔有人大声呵斥,命他下马。桓震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一人手执狼筅,气势汹汹地指着自己,身上却穿了一件短打棉袄,头上戴着毡帽,丝毫不像个兵士模样。四周几个相同打扮的人听到他呼喝,也都聚集过来。 桓震料想这便是那申甫所募的部下了,当下在马上高声道:“我非歹人,乃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领锦州总兵官桓震。请代为通传。”那兵士却丝毫不以为动,仍是固执道:“军营之内,不得跑马,请大人下马。”桓震一怔,跳下马来,笑道:“本官忘记了。快请通报你们申大人。” 那人又瞪了桓震两眼,这才回身向明伦堂走去。过不多久,只见一人匆匆奔来,约有三十上下年纪,虽然穿着武官服色,身形却是十分瘦弱,一望不似武人。 申甫是武职副总兵官,桓震却是以文职领总兵官,算起来足足比他高了好几个品级。照明代官场习俗,下跪磕头是不可少的。然而申甫却只长揖不拜,道:“军营之中,不遵常礼,大人勿怪,勿怪!”桓震也不是拘泥礼数之人,随便回了一揖,注目瞧他,果见他帽子底下露出短短的发梢,想是蓄发未久,还不能束得起来。 只听他道:“久闻大人之名,今日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桓震一怔,不知该当如何回答,难道直接说我来劝你解散了募兵乖乖回家么?尚未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个士兵一面大叫,一面奔来。申甫微微皱眉,待那士兵跑到跟前,这才叱道:“要本官教尔等多少遍才能记住,军营之中不得大声喧哗,否则惊起营来,岂是你们能吃得起的?” 那士兵俯首道:“是,小人知罪。”申甫“嗯”了一声,道:“何事惊惶?”那士兵面现恐惧之色,道:“前日咱们捕拿的满大人部下……”申甫皱眉道:“怎地?那两人强索民间,犯了军纪,原该捕拿问罪,满大人一味回护,不肯处罚,本官既然遇见了,岂能装作无事?”那士兵道:“大人英明。可是……”犹豫片刻,偷眼瞧瞧申甫的脸色,并不十分严厉,这才道:“可是满大人的亲兵带了一队骁卒,正往咱们这边来,小人猜想,莫不是……” 申甫大怒,冷哼一声,道:“呵呵,好啊!包庇部下一至于斯,申甫倒还真想见识见识满大人的英雄本色!”对桓震道:“对不住桓大人得紧,请看一场好戏再走不迟。”桓震心中已有三分数,问那报讯的兵士道:“满大人部下何人前来?”那兵士茫然无以对,桓震也不再问。只过得片刻,只听辕门外马蹄声擂鼓般响,一队二十余人飞驰而至,为首一个当真是满桂的身边近卫,名字叫做阳炳,桓震曾见过他数次,似乎也是蒙人。 阳炳策马直驰入校场中来,勒住马头,乍见桓震与申甫并肩而立,便是一怔。他应变倒快,当即滚鞍下马,单膝跪下,道:“末将见过桓大人!”桓震点了点头,单刀直入地问道:“可是满大人叫你来的?”阳炳犹豫片刻,掩饰道:“非是甚么要紧之事,只不过满大人叫末将给申副总兵传个口讯罢了。” 桓震冷笑道:“哦?满大人乃是新任的诸路援军武经略,这个三军皆知。但是本官听说,这位申总兵却是隶属京营的,不知道满大人有甚么口讯要特地传达?”阳炳陪笑道:“桓大人统率锦州军马,此刻可不是也在这里同申大人谈天么?”桓震吃了一颗软钉子,料想他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目下不得出城的处境,哼了一声,更不多说。 申甫道:“满大人有何教谕?”阳炳道:“前日咱们大同的两个弟兄,似乎跟申大人的部下有些误会,给申大人请来做客了。只是大同兵少,缺了两个人,一下子便能瞧得出来。请申大人将这两人发还本部。”申甫不假思索,摇头道:“不成!前次也是这般,满大人的部下纵兵行抢,申某替他捉拿了请他发落,他却轻轻将那几人放却。如此军纪败坏,何堪大用?此事申某不遇上便罢,既然遇上了,便无不管之理。满大人若是想索这两人回去严加惩治,申某无有不遵;否则请恕不敢从命了。” 阳炳气得脸色发青,咬牙道:“然则申大人是决意不肯放人了?”他身后的二十人一直留神两造说话,这时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个个都将腰刀抽了出来。申甫这边的士兵也不肯示弱,纷纷举起手中狼筅,对准了大同兵。眼看一场冲突一触即发,申甫部下虽然装备恶劣,毕竟占了地利人和,倘若一拥而上,便踩也将二十名大同兵踩死了;可是这些大同兵毕竟是满规的亲系部下,前者捉拿了几个骚扰乡里的士兵倒还可说是整肃军纪,此刻若是当场冲突起来,申甫可就算是将满桂得罪尽了。 阳炳冷笑道:“哼哼,好啊,莫非申大人同祖大寿一样,都要造反了么?”桓震听说“祖大寿”三字,不由得啊的一声,脱口叫了出来。阳炳一愕,满面狐疑地瞧了过来。桓震避开他目光,心中默算,确乎也就在这个时候,祖大寿带着部下东归回辽去了。该来的终于来了,甚至就他心里来说,是盼着这件事情发生的;可是却不知为甚么又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充斥了他整个心胸,似要炸将出来一般。袁崇焕本不会命令祖大寿退兵,却因了自己的一番话留了退兵的手谕;程本直没有传达袁崇焕的遗命,祖大寿仍然走了。 历史的发展有时固执到令人难以想象,甚至一些细小之处,仍是一一照着原本的面目发生,似乎自己每一个试图扭转事实的行动,都抗不过历史的脚步;有时候却又与自己所知全然大相径庭,本应声援袁崇焕的韩爌、钱龙锡,在这等关键时候纷纷托词不见,温体仁原本是弹劾袁崇焕的主力,周延儒则应当上书替袁辩解;此刻两人扮演的角色似乎却全然颠倒过来了。后世人笔下记载的申甫是一个志大才疏,治军无方,工于机巧却无用处的败军之将,可是自己面前这个申甫,分明又不能与史书中那个形象重叠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得知反间计与自己料想不同的那一刻开始,桓震便觉得自己原本赖以为一技之长的历史知识,渐渐开始靠不住了;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深刻地认识到,那所谓的预知后事的能力,已经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了。 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早前听程本直说不曾令祖大寿等人回兵,便以为此事已经不会发生了;现下祖大寿既然当真弃北京而去,崇祯皇帝为甚么还能放任他这个同为辽东一系的将领在京城里逍遥自在?余大成和刘一燝为甚么还当着他的面谈论军机大事?何以还要自己与申甫见面?继而联想到韩爌等人杜门不见,莫非也是这个缘故?一时间脑中如同打翻了一坛浆糊一般,怎么也理不清思绪。 [注:申甫同满桂的冲突是真有其事。金声等也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以后都会一一出现。]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二回 (时间:2005-10-123:5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257)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阳炳同申甫两不相让,一个仗势横行,一个据理力争,在武学校场之上相持不下,手持狼筅的募兵越聚越多,眼看已经将二十名大同兵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些募兵从军之前大多是些好勇斗狠的市井游侠,平日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入伍以后虽然给申甫严加管束,可是骨子里那一份桀骜之气却始终挥之不去。此刻眼见给别人骑到了头上来,岂有不怒之理?一个个咬牙切齿,虎视眈眈,只要有人发一声喊带头向前,便要一拥而上,将这二十名前来挑衅的大同兵打做肉泥。 桓震也是带兵之人,深知这种局面最难控制,自己既不是这些募兵的主帅,说出话自然不会有人听从,只得在一旁默默瞧着申甫,看他如何收拾局面。只见申甫阴沉着脸,眯起眼睛瞪了阳炳半晌,忽然道:“你若真要从本官这里带人回去,便请拿满经略的亲笔将令来,否则申甫不敢听信你一面之辞。”桓震心中暗笑,这事原本便是满桂部下先犯了军纪,满桂身为节制诸路援军武经略,岂能亲笔写这等隳坏纪律的将令?然则倘若没有满桂亲笔,申甫便可借口推脱,这一招卸力打力,使得着实不错。 阳炳眼看申甫软硬不吃,自己二十来人又决无法与这许多募兵相斗,何况一旁还有个局外的桓震瞧着,倘若日后闹了出去,此人倒是个麻烦的干证。两相权衡,还是暂退为上。悻悻然哼了一声,撇下两句狠话,就要离去。募兵们虽然多有不甘,可是申甫下令不得阻拦,也只好放大同兵扬长而去。 申甫目送阳炳一行消失在辕门之外,这才转头对桓震道:“失礼,失礼,下官鲁莽,竟叫桓大人受惊了。”桓震哈哈一笑,道:“为将者自当如此,何惊之有。”他原本听了余大成的说话,是抱着成见前来见申甫的。可是方才见他力抗满桂的虎威,隐隐然竟有几分铁骨,不由得对他生出些许好感,说起话来也随便了许多。申甫大约是同朝廷官僚打交道怕了,遇见桓震这等随和的上司,倒也十分谈得来,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四处巡行,待到将申甫所造那些战车、木炮都瞧过一遍,桓震对他的身份来历,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原来这申甫本是陕西人,从小父母双亡,出家当了和尚。后来连年大灾,俗世人尚且过不下去,哪里有人肯布施斋饭?无奈只得托钵流浪,四处挂单,终于来到京师。后来偶然识得了时任庶吉士的金声,两个人一见如故,申甫便做了金家的门客。申甫出家时的师父深通兵学,他也颇有所得,金声听了他的高论,每每赞叹不已。再后来鞑子围城,朝廷之中一片惶惶,金声以为乱世乃丈夫报国之机,也可趁机为申甫谋一出路,便向崇祯皇帝大力举荐,说他善制战车火器,通战守之策,求皇帝予以重用。崇祯那时方在疑心袁崇焕,眼看天降如此人才,自然喜之不尽,立刻下旨授申甫京营副总兵,资其金十七万招募士兵,更以金声为监军御史。与金声过往甚密的另一个庶吉士刘之纶,举荐申甫的时候与有力焉,也擢为兵部右侍郎。申甫挟十七万资金在城内外招募义勇,不久竟得三千七百余众,编为一营,号靖虏营。 十七万听上去甚多,可是要供应许多人日日吃用,还要置办武器铠甲,早已经左支右绌,每一文钱都得掰开两半花。是以方才一路走来,瞧见士兵手中所持的兵器,大多都是自制狼筅之类,那些所谓火炮,也都是杨木削制而成。桓震摸着还有些潮湿的炮身,重重叹了一声,直视申甫,问道:“申副总兵,本官但问你一件事情,你须得照实回答。”申甫愣了一愣,点头道:“下官遵命。” 桓震指着那木炮道:“你当真以为这木头大炮便能上阵迎敌么?”申甫给他问得一愕,张开了口,半晌无言,脸上却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来。桓震轻叹一声,心里已是了然。他在辽东多时,于火炮制造已经甚有心得,瞧那木炮的结构设计,准星炮尺一概不缺,比例也十分合恰,倘若用以制造铸范,竟是绝好的模子,自己运用现代几何知识,也只不过能做到比这稍好,难为他凭着手工经验,竟能办到如此地步。可是木炮毕竟不能当真用来作战,炮膛受压受热,射不几发便要爆炸,何况因为时间仓促,用以削制炮身的木料还是现砍现刨的,湿木一旦干透,炮身必定出现裂缝,怎么还能使用? 虽然觉得有些刻薄,还是一条条地将这些木炮的弊病挑了出来。申甫自己也知道木炮之法只是聊为人事,可是没有银子,再怎么说也是白搭,陛下又是不断催促出战,现下能赶制出这许多木炮,已是殊为不易了。他虽曾听过桓震之名,却不摸他的底细,加上他又是逆臣袁崇焕的旧部,总得存三分提防,桓震以上级身份要瞧瞧他的营垒,他是无法反对;可是要将军中详情一概相告,还是得打个商量的。 桓震微微一笑,也不多问,跟着便请申甫为他演示所造的偏厢战车。申甫犹豫片刻,答应下来,叫部下速去准备。不久预备停当,两人便往校场去看操演。方才桓震已瞧过偏厢车的大致结构,看起来很像是当时明军车营之中装备的寻常偏厢战车,可是又略有不同:现下的制式战车,只有向外一面装置火器,而且车身沉重,约有六百斤上下,每车须用卒二十五至三十人不等。这是戚继光时候便传下来的制法,后来魏学曾守广宁,又加以改进,每二辆中设拒马枪一架,填塞间隙,每架拒马上树长枪十二柄,用卒仍是二十五人。虽然魏学曾所造的战车比戚氏战车加多了防护装置,可是动转仍嫌过于笨重,路途略有崎岖,往往便不能行,因此大多用来防守。桓震在辽东时也曾力图改进,可是发现不管怎么改良车型,道路不便始终没法克服,总不能待到平了路再推着战车去攻打敌人罢?于是至今偏厢车仍是用于防守的车型。【偏厢车有图,是戚继光的车型,请加群7891236,在共享里面查看。】 而申甫所造之车,比起军中的战车来,在前面却多出了一块木板,板上插有铁刺,刺约三寸长,十分尖利。据申甫说,敌人马匹一旦突近,便可凭借利刺抵御。桓震瞧着那车想了片刻,忽然向申甫借一百兵。申甫不明所以,仍是借了给他。桓震从靖虏营中挑选了一百个身手灵活的,带到一旁教演许久,这才叫申甫将车营排好了阵。申甫霍然大悟,这位上司是要亲自试试他的车营了。当下打醒精神,吩咐部下认真演练,莫要让上司瞧不起靖虏营。 两军交锋,桓部士兵并不用身体去碰那战车,却是一律抱了长矛,就地打滚,直到贴近战车,方才直起身来,将长矛搠进车轮去。战车的枪眼都在常人胸口高低,敌人一旦伏在地下,便再也射不到了;偏厢车动转又极不便,远不如单兵灵活,车轮给搠进了长矛,更加动弹不得。桓震指挥士兵从两翼绕而攻之,转瞬间每辆战车上都给画上了白灰标记。算一算本部伤亡,只有少数几个在贴近战车时候给拒马划伤了的。申甫脸色惨白,原先引以为豪的铁刺竟全然没能派上用场,倘若方才桓震用的不是白灰,而是铜锤甚至火油,现在自己的车营已经全军覆没了。 桓震微微一笑,道:“如何?”他并不想折辱申甫,但是车营的弊病给自己人瞧出来,总比给鞑子瞧出来要好了几百倍,何况战车机动性差也不是申甫之过,那是当时整个明朝军队之中的统一问题。他从到辽东起便一直想要解决,至今仍然毫无成果,先前是以为没有四轮技术之故,可是问过茅元仪方知,那时并非不会造四轮车,而是造了也无法可用。辽东缺马,马匹用以供应骑兵尚且不足,以至于要数人合用一匹战马,何况用来拉车?六七百斤的战车不用马匹单靠人推,那可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再说人力推车一日能行多远?兵贵神速,似此磨磨蹭蹭,恐怕未出国门,已经给敌人得了讯息。再者东北黑土松软,战车沉重,车轮往往陷入泥中,轮子多了反倒不稳。桓震曾想设法更换轻便的材料,但却总是不够牢固,是以一直延宕至今。连他这个现代人都没法解决的问题,申甫就算办不到也不是甚么过错。 然而申甫毕竟在上司面前丢了一个大人,满面涨红地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桓震也觉自己稍有过分,轻轻拍拍他肩头,刚要安慰一番,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圣旨到了,叫申副总兵速速接旨。申甫不敢怠慢,连忙整了仪容,匆匆带领部下副将奔出去跪迎天使。桓震自然也要陪跪,等了片刻,只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是一个无品太监,至多不过二十上下,瞧起来却有几分面熟。那太监跳下马来,托着圣旨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统带靖虏营副总兵申甫,公忠体国,可堪大任,着赐白银百两,三军牛酒不等,三日内出京陈兵柳林,以备鞑虏,勿失朕望!”申甫眉头紧皱,三呼万岁,接了圣旨,扯住那太监的衣袖道:“陆公公,你可知陛下为何忽然要末将出征?” 桓震听得他称呼那太监“陆公公”,蓦然想起,这个太监竟是陆义。两年多没见,当年的小太监已经发身长大,难怪自己认不出了。陆义却还记得桓震,应付了申甫几句,笑嘻嘻地过来招呼。桓震同他寒暄几句,才知他现在已经在司礼监做个最底层的无品太监。说是无品,可是能进司礼监,那是一般太监想也想不到的好事,虽然掌印、秉笔轮不到他,可是替天子传檄也甚威风。陆义每每想到自己能有今日,全赖当初桓震救拔他离开魏忠贤身边,否则必定给当作魏党打杀了,因此对桓震很是感激,久别重逢之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了。 桓震却没心思同他闲话家常,单刀直入地问道:“陛下近日可曾说过甚么奇怪言语?”陆义摇头道:“小人虽然在司礼监,可是只不过是一个传旨黄门,连陛下的面也是见不到的,哪能得闻天音?”沉吟道:“只是……只是前些日听年长的公公们传说,陛下近来每日都要发怒,或是鞭打奴才,或是摔砸什物,每日用膳不过数筷,容色十分憔悴。”桓震点点头,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想知道的也并不是这些。又追问道:“那么可曾听说甚么人入宫召见么?” 陆义疑惑摇头,道:“除了前几日袁大人进宫,旋即被逮,后来满大人又进宫参见过一次,再也没有大臣被召了。”桓震想起昨日傅山所说,崇祯已经连续两日停朝,钱龙锡等人入宫求见,也吃了闭门羹。当此时局混乱之际,皇帝居然停朝,不见大臣,他究竟在想些甚么?此刻却又叫申甫的仓卒之军出守,既然申甫收到了促战令,想必城外的满桂也难免于此,难道鞑子兵已经从南面回军了么?桓震不敢过于轻信自己凭借历史知识作出的判断,虽然明知皇太极回军攻打京师是必然之事,倘不如此,他大兵进犯便没甚么意思;可是时势变换,总是难以揣测,更何况是皇太极那种用兵诡谲之人! 桓震所猜的并没有错误,皇太极此刻已到黄村,确乎已经准备从良乡经卢沟再犯北京了。这几日来,鞑子兵采取的是抢了就跑的战略,一路大掠高丽庄、弘仁桥,片刻也不停留,顺着卢沟河一路烧杀,这日来到黄村,便听说袁崇焕下狱,祖大寿回辽的消息。皇太极计谋得逞,自然大喜过望,一面便挥师直迫良乡。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三回 (时间:2005-10-30:0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808)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再说明京之中,祖大寿离京次日,崇祯皇帝才接到了满桂奏报,这一下可吓破了这位青年皇帝的胆子,他虽然刚愎自用,却也知道京城要靠精兵来守的道理,祖大寿这一走,不单带走了守城的主力,更可能就此谋反,与鞑子里应外合,破了山海关。山海关一失,京师便赤裸裸地暴露在敌锋之下,自己这个皇帝的脑袋,也长不稳当了。 他自然不能任由祖大寿回辽去,一面下诏指斥袁崇焕的滔天罪状,一面极力褒扬祖大寿等人,说是两者有别,绝不株连,一面调集援军兵马,以满桂主守京城四门,申甫守柳林,原先袁崇焕分派开去驻守昌平的尤世威部、守三河的侯世禄部,守大兴的麻登云部,也给他尽数调集回北京,团团拱卫京师。一面却又急令尚在通州的孙承宗移驻山海关,更切旨说辽东军马是朕集天下财力培养训练而成,又是孙承宗的旧日部曲,要他速速设法将祖大寿追回。 孙承宗尽管对他处置袁崇焕多有怨怼,却也不能抗拒圣旨,当即动身赶赴山海关,便叫自己当年在辽东的老部下石柱国,飞马追赶祖大寿。祖大寿令后军陈火枪弩箭以待,石柱国不敢靠近,只得返京复命。一来一回,已经又耽搁了一日。 自从袁崇焕下狱以来,崇祯的案头便堆起了一座奏折的小山,弹劾首辅钱龙锡、次辅韩爌的有之,替袁崇焕鸣冤叫屈,说情开脱,甚至愿以自己官职换他性命的有之,说朝廷之中出现了一个袁党,应该深挖大办的也有之。韩爌、钱龙锡又连连上疏自辩,崇祯皇帝给这些奏折弄得头昏脑胀,一气之下真想将这些人尽数削官去职,赶回家去,免得招自己烦心。然而他分明又不能那么做,鞑子大兵打来,将一个袁崇焕抓了起来震动已经够大的了,再要罢免几个阁臣,朝廷之中必定一片混乱。可是朝臣纷纷嚷嚷,实在让崇祯皇帝忍无可忍,所以他索性将那些叫骂互殴的奏折丢在一旁暂不理会,反正总有秋后算帐的一天。在他看来,就算没有这帮无能的臣子,自己也能将国家大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就算鞑子大兵压境,凭着自己的雄才大略,靠着大明历代祖宗庇佑,也必定能化险为夷。 看着看着,忽然一本奏折跳入他的眼帘:那是成基命的上疏,却不是替自己开脱,而是帮他出主意的。疏中说道,袁崇焕在辽东部曲之中广有积威,不如叫狱中的袁崇焕给祖大寿修书一封,借着袁祖之间的私交,来阻止祖大寿谋反。 这真是不可忍受!刚刚将袁崇焕逮入了镇抚司大牢,现下又要叫他写信劝说祖大寿,那不是意味着自己这个皇帝,始终都还是要靠着袁崇焕才能做得稳当么?这么一来皇帝的威严何存,他朱由检的颜面何存?身为大明天子的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做出这种有辱君威的事情来,甚至于胆敢提出这种建议的成基命,也是其心可诛,罪无可恕!祖大寿刚刚走了两天,朝廷里便一片混乱,似乎没了辽东的那帮武夫,大明朝便要完了一样。他朱由检却偏偏不信这个邪! 崇祯皇帝在心里这么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愈说愈是大声,也愈来愈没有底气。他心中分明清楚,现下的大明,倘若没有了祖大寿这一支精兵,以及辽东即将赶来的七万援军,那是决不可能战胜鞑子的。而现在能够劝得祖大寿回头的,也只有袁崇焕了。可是要他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无异于叫他向自己的敌人低头,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那样做。 再说就算自己肯向袁崇焕低头,袁崇焕又能乐意给他写这一封信么?他可是给自己亲手打上了叛国的罪名的!左思右想之下,崇祯皇帝咬牙决定,下一道口谕,叫袁崇焕戴罪立功,写信招祖大寿回来驻守北京。 这些羞辱,早晚都要你加倍偿还!崇祯的手握着朱笔,略略颤抖地写下“袁崇焕”三个字。 口谕传到狱中,袁崇焕果然不奉。前去传旨的太监回来说道,袁崇焕推说自己既被夺职下狱,就不是甚么督师,只是一介草民。一介草民的命令,他祖大寿为甚么非听从不可?写了也不会有甚么用处,所以索性不写也罢。崇祯心里明白,这蛮子分明是在同自己赌气。一个大臣,一个朱姓家奴,竟然敢同他堂堂天子赌气! 朱由检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霍然站了起来,猛地伸手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案上奏折稀里哗啦掉了满地。他伸足猛踢,踢得纸片纷飞,如蝴蝶一般飘飘扬扬地落在他的肩头之上。 发泄过一阵之后,也就慢慢冷静下来。头脑一旦清醒,便意识到每耽搁一日,祖大寿便离京城愈远,自己也就愈是危险。喝令太监扶起御案,崇祯皇帝又拟了一道圣旨,叫内阁全体 大学士与九卿一同去狱中劝说袁崇焕,务要叫他应允写信。拟完了拿起来读一遍,想想不妥,又团成一团丢在地下,大声叫太监传诸阁臣及九卿觐见。皇帝的圣旨是要存入档案的,倘若给后世子孙知道他为了区区一个祖大寿,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一个叛国之将,甚至连内阁九卿都给用上了,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注,九卿是六部尚书及通政使司的通政使,都察院左都御使,大理寺卿九人。】 钱龙锡等人奉诏入宫,听了皇帝说明,都是暗暗叹息。唯有兵部正堂梁廷栋心下暗自得意,以袁崇焕的倔强性格,怀恨皇帝无故将他下狱,必定不会轻易奉旨写信。到时候他身上可就又多了一条抗旨不遵的大不敬罪名,袁崇焕啊袁崇焕,不是我梁廷栋执意不肯放过你,谁叫你一个人孤守辽东,显得我们这些高坐兵部的尚书侍郎,一个个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呢?出头的椽子先烂,连这等道理也不懂,还想在朝里做官么? 这一次劝说自然也是无效,袁崇焕一口咬定,倘若陛下有诏书要他写信,他自然奉旨,阁臣们回来禀报,崇祯仍是不肯低头,只是再三催促大臣们再去劝说,务要劝得他应承为止。众大臣明知这是皇帝顾全自己面子的荒唐之举,可是也毫无办法。退了下来,一众人等约定明早再去。 梁廷栋回到兵部,余大成已经在那里候着他多时了。一见此人,梁尚书的头不由得便痛了起来。自从袁崇焕被逮,这个余大成几乎日日缠着自己辩驳,说来说去无非是替袁崇焕开脱,这等话他早听得腻了。当下不耐烦道:“余郎中可有公务?若没有,本官还有要紧事做,请恕不能奉陪。”说着拂袖便走。 余大成一把拦住,恭恭敬敬的问道:“方此大战之际,大人不在兵部办事,却要到哪里去?主官不在,倘若衙门有事,该寻何人作主?还请大人明示。”梁廷栋无限恼火,哼了一声,不理不睬地仍是要走。蓦然想起,此人如此竭力为袁崇焕说话,想必与他私交匪浅,不如便叫他充当说客。这种人甚是好骗,只要挟以君国大义,便没甚么事情办不到的了。 果然余大成听说如此这般,当即领命,一面请得了圣旨,一面便携了兵部盖印公文,前往镇抚司去见袁崇焕。袁崇焕见了他,似乎很是高兴,不住打听京城防务,听说皇帝将诸路援军尽皆集聚京师,不由得以拳击壁,大呼糟糕不已。他原本分兵把守三河等地,就是要互为犄角,免得给鞑子大军一举击破。一支兵派出去骚扰敌人后方,所得的效果远比正面迎敌大上数倍,何况是尤世威、侯世禄那等战力不佳的部队,倘若给鞑子铁骑直接对上,那还不如刀切豆腐一般,任凭宰割?当下一再叮嘱余大成,定要上奏皇帝陈明此节。余大成见他沦落至斯仍是念着军国大事,不由得一阵心酸,明知纵然苦谏崇祯也不会听得进去,也只得权且应承下来,始终不忍再让袁崇焕失望。 袁崇焕何尝不知余大成的心思,苦笑几声,更不再提此事。余大成说起给祖大寿写信,袁崇焕仍是一口拒绝,更大有赶他走的意思。余大成无法,只得暂且告辞。临出门前,袁崇焕忽然扯住他衣袖,低声问道:“桓震现今何在?叫他来见我,不可给旁人知道。”余大成一怔,不知他有甚么要紧事情定要面见桓震,况且镇抚司狱也不是寻常人说进便能进来的,一时犹豫,并未便答。袁崇焕见他神色似乎不愿,又道:“容我见他,方肯考虑写信之事。”余大成默然良久,点头道:“我去设法。” 他回去见了梁廷栋,并不提起袁崇焕主动要见桓震,只说现下袁氏旧部只有桓震一个在城里,令他前去劝说,或能收效也未可知。梁廷栋狐疑半晌,似乎觉得并没甚么危险,又或是有恃无恐,竟应了下来。袁崇焕既是钦犯,要去见他也必得皇帝批准方可,只是余大成既已请过了圣旨,便带一个桓震进去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 余大成欣喜不已,当即去寻桓震。到得他家中,却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昨日曾听他说过要去面见申甫,现下想必仍在那和尚营中。当下一路追到武学来,恰好赶上桓震正要离去,将他堵在了半路之上。 桓震听说袁崇焕指名要见自己,心中如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般,不知是甚么滋味。仰天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若说不愿去呢?”余大成愕然道:“何出此言?”桓震摇头道:“没甚么。我随你去便是。”余大成满腹狐疑,也不好出口相询,一路闷闷地带着他进了镇抚司狱。 进得大牢,只觉一股霉烂气味扑鼻而来,数九寒天,狱中并无火炉,只冷得沁入骨髓。想到袁崇焕就在这等地方受苦受难,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袁崇焕关在最里面一间,一丝阳光也照不进去,油灯的火苗灼灼跳动,在牢房一角投射下一片昏黄的光。他原本盘膝而坐,倚着墙壁闭目打盹,听到门上锁链声响,睁开眼来,见到桓震进来,脸色就是一变,叹了口气,对余大成道:“余大人,烦你在外稍候片刻,我们有几句话说。说完之后,崇焕当奉命作书,不令余大人空手而回。”余大成依言走了出去,顺便塞给那狱卒一些银子,拉着他出去喝酒谈天了。 袁崇焕直等到四下无人,这才望着桓震道:“百里,今日之事,崇焕无颜见你。”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四回 (时间:2005-10-323:5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19)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自从两人反目以来十数日,桓震这还是首次同袁崇焕对面讲话。不知甚么缘故,十日来对他所作所为的怀疑、怨恨、失望、不解,就因为这一句话尽数崩解,消失得无影无踪。瞧着袁崇焕数日间骤然班白了许多的两鬓,桓震慢慢地跪了下来,冲着他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挺起腰来,长舒一口气,道:“这三个头,是代中华汉族的子孙万代,敬一个忠臣烈士。”袁崇焕并不惊讶,坦然而受,待他叩罢起身,方压低声音道:“崇焕所知鄙陋,于你所言不敢尽信。这几日来在牢中多有思量,你若真有知过去未来之能,何不索性去投了皇太极?” 桓震脑中轰然一响,全想不到袁崇焕的口中竟能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倒退了半步,戟指厉声道:“你……你……”袁崇焕微微一笑,淡然道:“那皇太极虽是蛮夷,却也是个择人而用的英主。投了他的汉人多得重用,何况你……”顿了一顿,续道:“虽然你说几十年后将有衣冠沦丧之辱,可是到那时候,岂不是仍有许多汉人投了鞑子,替鞑子办事?我以性命报陛下,陛下以敝屣待我。咱们现下浴血奋战,难道便是为了换这一个人人奴颜卑膝,摇尾乞怜的荒唐世界?袁崇焕一生已尽,再无可言。前者既然杀你不得,想必亦是天意。天意亡我大明,袁崇焕无话可说。” 桓震连连摇头,绝难想象这句话是出自袁崇焕之口。那个他所熟知的大明国中第一亡命徒去了哪里?那个象火一样能够将周围的人尽数点燃的袁崇焕去了哪里?眼前的只不过是个汲汲于身家性命的垂朽老儿罢了。那一刹那,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下沉,长久以来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挣扎求存的精神支柱轰然而塌,碎片一片片地刺在他的胸口,刺痛几乎叫他昏晕过去。久之,渐渐冷静下来,只觉心冷如冰,咬牙道:“如此,桓某来错了。”再不瞧袁崇焕一眼,拂袖便走。 袁崇焕叫道:“且慢!”桓震冷冷回头,道:“尚有何说?”袁崇焕双目炯炯地瞧着他,熟视良久,忽然哈哈大笑,直笑得双泪长流。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拖着镣铐,翻身爬起,反向桓震拜了三拜。桓震大惑不解,只听他道:“百里,你道我是忠臣烈士,可是你知不知道,象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忠臣烈士!” 桓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唯唯应了几声。袁崇焕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席地坐下,感慨道:“天下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握着桓震之手,语声恳切,说道:“杀你不成,此是天意。你所言后世之事,崇焕多所不解。这几日来在牢中枯坐,却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方才刻意试你一试,你很好,很好。” 桓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只听他又道:“前者你劝我回兵辽东,自立门户,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袁崇焕一旦给朝廷目为叛国之臣,到那时虽然辽东精锐绝不会怕腹里的脓包军队,可是整个大明朝上上下下要怎么想?辽东的兵将们又要怎么想?他们会说,我袁某人是为了一己之私才反叛朝廷,他们会以为自己跟着袁某这样一个主帅,是天下一等一耻辱的事情!带着这样一支兵,能打得过皇太极么?再者崇焕受陛下知遇之恩,此生当以性命相报。君子读圣贤书,当操守纯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崇焕的性命早已属陛下所有,哪怕……” 桓震不待他说完一句话,厉声道:“为将者死当马革裹尸,如你这般弃辽东于不顾,视十万虏兵如不见,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伸手指着东方,怒气勃勃的道:“十七万辽东健儿在那里等你,一众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在那里等你,皇太极同他的十万大军在那里等你!你就要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给人活吃掉吗?” 袁崇焕见他面色通红,显是异常激愤,伸手示意,道:“你且听我说完。你非我大明臣子,这话原不该对你说的。陛下本是天资聪明的英主,只可惜求治过切,反失于察,而有奸人乘间而进。崇焕心里明白,此番被难,说是死于皇太极的反间之计,不如说是死于朝廷里一众蝇营狗苟之徒。倘我死后陛下能从此醒悟,亲贤臣,远小人,则大明朝有望了啊。” 桓震听他这一番话,不由得怒气勃发,冷笑道:“若真如此,除非他不是朱由检!”袁崇焕听得他直呼圣上名讳,先是一怔,继而叹了口气。桓震道:“上次匆促之间不曾对你说得详细。鞑子未退之前,朱由检绝不会杀你。你知道这是为何?他要用你胁迫祖大寿回军援救京师!你在狱中关押八月有余,倘若真是一时糊涂,早该醒悟过来,他为甚么仍是要将你凌迟?他不是为了这个国家杀掉一个叛将,他只是杀了一个会碍着自己的面子,会叫士兵们只知有将,不知有君之人!他是为他自己杀你,杀你这个毫不相干之人!” 袁崇焕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桓震这一番振聋发聩的激怒之言,他心中早已经想到过了。虽然如此,他还是一遍遍地用君臣大义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打从当上蓟辽总督的那天起,姓袁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卸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乖乖地自己送进宫来给皇帝抓了,又乖乖地坐在这里等着给皇帝砍头。可是难道自己这么做是错了么? 桓震见他迟疑不语,索性更进一步,俯身抓住他的衣领,袁崇焕体格本就不算健壮,桓震的力气也不能说小,猛一发力,竟是整个身体都给他扯了起来。桓震注目而视,一字一顿的道:“桓震今日方知过去之非。从今往后,当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大汉国土,哪怕我孤身一人,战至最后一息,也要誓死守卫,请你放心。”说罢,手一松,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袁崇焕扶壁而立,怔怔地目送他离去,余大成见得桓震铁青着一张脸不顾而去,当即进来。袁崇焕也不理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油灯中本就不长的灯心燃烧殆尽,火苗跳跃几下,骤而熄灭,狱中没了亮光,刹那间陷入了一片黑暗,袁崇焕忽然道:“请取笔纸来,待我致书复宇。” 桓震激愤之下一怒而走,出了镇抚司狱便即后悔。虽然袁崇焕如此做法叫他接受不了,可是毕竟总不能放着他在牢里不闻不问。但现在他却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白白放过了两年多的光阴,不能再继续隳废下去了。他回家取了袁崇焕的佩剑带在身边,也不去见傅山与周雪心道别,静悄悄独个儿离去。 眼下京城之中没一人可以信任,韩爌钱龙锡纷纷明哲保身与他保持距离,余大成口上极力保救袁崇焕,做起事来却叫人不能不生疑心。傅山至今仍不肯全然相信袁崇焕本是无辜,与他商议非但无益,并且十分危险。他心中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设法出城离去,统兵之人没有了兵,那便如同无水之鱼,任人宰割。祖大寿带着三军,速度绝不可能比自己单人独骑要快。何况一路之上碰到鞑子游兵难免作战,只消迟误一日半日,自己便可追赶上去了。 话虽如此说,眼下要想出城可没那么容易。城外有莽古尔泰的万余大军虎视眈眈,城门一开难免会给敌人乘隙一拥而入。是以多日来城里的使臣出城,城外的兵将进来,大都是从城头用箩筐缒上缒下,不得已非开城门不可的时候,也要主帅的亲笔将令才可。 桓震自然不会有那种东西,若要从城头爬出,恐怕还没爬到一半便会给上面守军的长矛搠死了。沿着城墙信步走了一程,始终想不到法子蒙混出去。蓦然只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不由得握紧了剑柄,急转头瞧去,竟是颜佩柔。 颜佩柔见他有些发呆,低声道:“快随我来,城上有人在瞧你了。”桓震向城头瞟去,果见有两个士兵探头向下瞧来,似乎颇有疑心。连忙低下头去随着颜佩柔匆匆走开,到了距离城墙十数丈处,料想守军再瞧不见了,这才站定。 此时此刻,桓震却不愿与颜佩柔搅在一起,一则自己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不愿连累于她;二则颜佩柔为何要杀自己至今仍是一个谜团,虽然死在她手中倒也无妨,可是大事未了,眼下却死不得。 好在此处是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不怕她突施杀手。当下略一躬身,道了声谢,回头便走。颜佩柔在身后叫道:“我知道从哪里出城!”桓震一怔,步子顿了一顿,旋即又向前走去。颜佩柔着起急来,几步抢上,拦在他面前,质问道:“你干么总躲着我?”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五回 (时间:2005-10-50:2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42)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桓震头也不回,冷冷的道:“你要杀我,我却还不想死,怎么能不躲着你?”颜佩柔听了这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桓震硬起心肠,漠然道:“走开。”颜佩柔仍是伫立不语,桓震心中焦急,伸手扳过她肩头,试图将她推开。是时天色已晚,日方薄暮,冬日惨白的夕阳照在颜佩柔一般苍白的脸颊之上,显得全无血色。桓震心中一痛,只觉再瞧她两眼自己好容易立定的决心便要崩溃,转过头去望着天边,叹道:“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杀我,还是要帮我?那日京郊山中,你虽然刺我一刀,我却知那绝非你本意。究竟是甚么人逼迫你做这事?有何等难处,干么不对我讲明,让我帮你料理?” 颜佩柔牙齿咬住下唇,垂头道:“我不能对你说。”桓震心底叹息,点了点头,回身向来路走去。颜佩柔抢步上前,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衣襟,颤声道:“你……你就不能暂且信我么?”桓震摇头道:“若是往常,我定然毫不犹豫的相信,哪怕你骗了我,取了我的性命,也无所谓。反正桓震这条命早已是捡回来的了,就送在你手里,也没甚不可;但是眼下桓某有要紧事情做,一时半会却死不得。”伸手轻轻扳开她手指,两人肌肤相触,只觉她手心又湿又冷,当即摘下自己的护手棉窝替她套上,轻声道:“善自珍重。”说罢便走,再不敢回头瞧上一眼。走没几步,只听背后颜佩柔唤道:“你回来!我……我甚么都对你说!” 两个人寻一间酒肆,找个僻静座位坐了,颜佩柔只是低头不语。桓震也不催促,只要了一壶烧酒,一盅跟着一盅地喝个不住。他酒量本差,今日心绪又是不佳,一壶酒才喝十之四五,已经有了十分醉意。人一醉,话便多了起来,也不管颜佩柔是不是在听,拉着她说个不住。颜佩柔听他屡屡提到袁崇焕姓名,深怕隔墙有耳,匆匆付罢酒帐,叫店家雇一辆驴车,扶着桓震钻了进去,对那车夫吩咐几句,扬鞭而去。 桓震醒来的时候,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很是颠簸,坐起来瞧时,却是身在车中,不由得吃了一惊。颜佩柔一直坐在他身旁,见他起来,微微一笑,道:“你可醉得厉害,我雇车换车,将你搬上搬下,竟然全没知觉。”桓震赧然一笑,忽然叫道:“我在车里?这是要去何处?” 颜佩柔掩口胡卢,道:“醉鬼就是醉鬼。你来瞧瞧,这是哪里?”说着掀开了车帘。桓震伸头看去,只见朦胧夜色之中似有山峦起伏,一弯新月初上柳梢,隐隐照得一片荒郊野地,竟是已经出了北京城。 他又惊又喜,话也说不连贯,一屁股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好神通广大!”颜佩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神通广大?我又不是孙猴子,再说将你带出城来的并不是我。”桓震疑道:“那是谁?眼下城防如此之严,谁有那个本事?莫不是朝中哪位大人?”颜佩柔道:“你想见他么?”桓震不假思索,点了点头。颜佩柔道:“但若他便是主使我杀你之人呢?” 桓震一怔,好容易想明白眼下的状况,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厉声道:“停车,停车!”车夫听了他大声呼喝,非但不停,反倒加上两鞭,驴车跑得更快了。桓震顾不得那许多,伸手一撩车帘,就要强行跳下。颜佩柔忽道:“老胡,你将车子停了。”那车夫低低应了一声,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桓震望着她道:“你……”颜佩柔低头道:“你仍是不肯相信我,是么?此刻已经出了北京城,向南已行二十余里。你要去何处,便自行去罢。”说着叫那车夫卸下拉车驴子交给桓震。桓震心中百般犹豫,迟疑半晌,问道:“倘若方才我一直不醒,你打算将我送往何处?”颜佩柔不料他有此一问,怔了一怔,答道:“我不知道。”桓震点了点头,道:“好。我不下车。你叫车夫一直向东。”颜佩柔依言对那车夫吩咐了几句,驴车转了个向,往东行去。 桓震重行坐了下来,手掌仍不离开剑柄,细细将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忽然拉过颜佩柔手来,握在左手掌中。颜佩柔脸上一红,正要抽回,却觉他伸指在自己掌中写道“车夫可是监视”,愣得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桓震出了一口长气,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伸指在口唇前示意“禁声”,慢慢抽出剑来,贴近车子前帐,放缓声音,道:“老哥辛苦了,要不要喝口烧酒,暖暖身子?”那车夫不疑有诈,顺口答了声好。桓震听准声音所在,隔着帐子一剑刺去,只听闷哼一声,再无动静了。 颜佩柔惊得脸色苍白,动弹不得。桓震抽回剑,划破帐子钻了出去,见那车夫斜挂在车辕一旁,后背满是鲜血,已经没了气息。当下将他尸身推到一旁,挽住缰绳,加了两鞭。默默行得一程,忽听得颜佩柔在身后道:“两年多了,你当真不是当年那个桓震了。”桓震苦笑道:“人在乱世,难免如此。我这一双手早已砍杀了不知多少女真人、蒙古人,这颗头颅也不知有多少次险些给人砍了下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不是我害你,便是你来害我。这等日子我真过得厌了。”用力甩出一鞭,像是要发泄心中多日来的郁积,仰头望天,忽然道:“在我家乡,已经很久没有战争了。”他这还是首次主动同旁人提起原先的生活,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之不住,对颜佩柔讲起小时候一众堂兄弟们上山打柴,下河摸鱼,爬上邻家的桑树去打桑葚,种种时光犹如昨日,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讲着讲着,偶然间回头一瞧颜佩柔,只见她身子歪靠在车厢上,已经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脱下自己棉袍覆在她身上,用力一抖缰绳,驴儿蹄声得得,直融入夜色中去。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诸般烦恼,但觉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倒也不错。 时近清晨,赶到宿头,两人弃车换马,继续向东追赶。一路上一面赶路,颜佩柔一面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桓震细细说了。桓震听了惊讶之极,想不到自己竟然卷入了这么一桩离奇古怪的事情中去。 原来当年颜佩柔受他托付护送杨家的家眷回湖北去,跟着便回苏州老家,路上遇到了兄长颜佩韦生前的一名至交好友岳春风。那姓岳的是当年颜佩韦在生意场中的朋友,祖上几代做官,身家甚丰。他也是一个慷慨仗义之辈,多喜结交屠沽豪客,与颜佩韦虽然年龄差着二十来岁,却是十分投契。当颜佩韦被逮之时,岳春风恰巧出外贸易,不在苏州当地。待到回来之后听说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变卖了所有家产,募集起许多志愿之人,往各地去寻找受阉党迫害的忠臣之后,接到杭州乡下岳春风的一所大宅居住。杨涟下狱屈死之后,岳春风便往北京去寻杨家后人,到了之后却听说杨氏一家几口已经回湖北老家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湖北,半道上恰好遇到了颜佩柔。 彼时颜佩柔已经是孤身一人,哥哥佩韦死后,父亲气怒交集,不顾一切的上京去要告御状。没想到初到京城,便感染了风寒,老年人身体衰弱,加上痛惜儿子,不久一命呜呼,母亲也随之而去。那时她去北京,便是要将父母的骨殖迎回故里。岳春风问起她这些时日来的遭遇,也是感慨不已,便邀她往杭州去。颜佩柔感他盛情,当下应邀,先将父母送回苏州安葬了。 到得杭州方知,原来这岳春风召集忠臣遗族,是要组成一个会社,宗旨是杀尽阉人,名字便叫做灭阉盟。那时候受阉党迫害之人数不胜数,许多子弟愤懑之下也就从了岳春风,共举他为会首。 颜佩柔正在伤心痛恨之际,听说此事自是欣然从命。起初灭阉盟还只是派出成员前往各地扶助为阉党所害之人,后来一连几次露了行迹,给官府悬赏捉拿,索性不再这么做,而是直接刺杀阉党一系的官员。 那次颜佩柔刺杀魏忠贤,便是岳春风设法探听得阮大铖的动向,买通了妓院的老鸨,将颜佩柔装成婊子,送入阮府中去,再由阮大铖转送给魏忠贤。颜佩柔动手行刺,却不想半路上竟杀出一个桓震来,以至于功亏一篑。她得桓震救拔,终于脱身逃出,岳春风以为桓震也是阉党骨干,当下将他也列入了刺杀的名单之中。颜佩柔没法子阻止,只好自己讨了令来,却一直迟迟不肯动手。 待得后来魏忠贤大势已去,桓震青云直上,颜佩柔便劝岳春风说此事已然弄清,当初桓震屈身事阉,只是为了大计着想;岳春风却始终不听,更说若非瞧在佩韦的面上,早已盟规处置了颜佩柔;倘若她不愿接此任务,自然有旁人去做。颜佩柔无法可想,只得继续跟着桓震,他去辽东任职,她也随着到了辽东;后来桓震率兵回援,她也一路跟回北京。桓震给袁崇焕捉将起来,她便百般设法买通了一个兵士,叫他助自己混入了军营中去,觑隙药倒看守士兵,将桓震弄了出来。她原想待桓震醒来之后便告知他事情原委让他离去,可没想到在山中竟然见到了岳春风尾随偷看。 她明白岳春风既不现身相见,必是要瞧她是否当真动手,无奈只得虚刺一刀,却故意放水让桓震躲了过去。后来岳春风出言警示,她便知定是给他瞧破了戏法,只怕他会再派旁人来对桓震不利,是以见到桓震进城,便也从南城门混入城来。南门守卫之中有他们灭阉盟的门徒,偷偷放进个把人也不算难事。昨夜她送桓震出城,便是走了那人的路子,将桓震放在麻袋之中扛出去的,难为他喝得如此之醉,竟然始终不曾醒来。那日程本直动手行刺,桓震看不清楚,她在房上居高临下,却是瞧得明明白白。千钧一发之际,从房顶穿了下来,助桓震躲过了那一剑。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六回 (时间:2005-10-60:0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82) 声明:此书不适合15岁以下、对穿梭古代寄托无限向往之青少年阅读。执意要看者请自备吐血用脸盆,及自行拨打120急救电话。另外,请某些不知是马甲还是拥趸的人,不要再二再三地在同一天内反复做同一本书的广告。我并不排斥互相宣传,不过前提是我喜欢的书。再做出这种令我厌烦的事情,必禁无疑。 桓震听了这么复杂的一个故事,许久方才转过弯来,明朝竟然还有这种黑社会一样的东西,真是叫人惊讶不已。说起来倒也有几分类似中国近代的锄奸团,专门做暗杀一类事情的。想了一想,问道:“你们那个甚么盟,这些年来杀掉了多少阉党官员?”颜佩柔思索片刻,对他说了几个名字,全是当初钦定逆案之时未受重处,或贬官降职,或削籍闲住的。桓震自逆案定谳之后,便没怎么关注过这些人物,此刻听她一一数将出来,隐约似乎记得曾经接到过一两次讣闻。当时自己不想再与阉党中人扯上关系,是以始终不曾理会。 可是既然这个黑社会团伙连在京的官员都能暗杀得,莫非他们的势力已经深入到朝廷内部了不成?颜佩柔听他这般问,犹疑片刻,摇头道:“确切情形我并不知晓,可是在杭州时候常见有北京口音的人捎信来,岳大哥……会首每次都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读信,从不让我们瞧见。”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叫道:“对了,会首曾经说过,京城里有一个姓金的翰林,是我们的人,叫我在京有事可以找他。” 桓震奇道:“金声?他也是你们会里的?现下他已经升了做御史啦。”颜佩柔“啊”了一声,再不说话。两人默默并辔加鞭而骑,只有蹄声得得,如雨点一般落在身后。 他们为了避开鞑子游哨,特意先向南绕了一个圈子,再向北行。如此一来便耽搁了些许时日,追上祖大寿的时候,他已经同关宁二程援军会合,正在向山海关行军了。祖大寿原本一直以为桓震早已给袁崇焕遣往山海关去,此刻见他忽然从背后追上,不由得大大吃惊。桓震也不将事情说明,只推说自己听说袁崇焕下狱,便独骑赶回北京去意图援救,听说祖大寿率兵东归,当即又追了过来。两人来去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以错过了。 祖大寿听了,疑惑方释,狠狠一拳打在马鞍上,怒道:“咱们这次回辽去,再不入关了罢!”桓震暗暗叹息,道:“此事暂且慢议。我出京之时,新任的兵部尚书、辽东经略孙恺阳(恺阳是孙的号。桓震比他年轻许多,是以称号以示尊重)已经从通州赶往山海,可曾遇上了你?”祖大寿摇头道:“孙大人便不曾,却是见过了石柱国。祖某不曾与他接谈,叫士兵用弩箭将他逼退了。”桓震屈指算算,道:“今日是初十日,想来也早该到了。”祖大寿不明所指,问道:“甚么该到了?” 桓震问道:“可曾有督帅的信来?”祖大寿一头雾水,摇了摇头,反问道:“甚么信?督帅如何还能致信与我?”桓震但觉事情不对,自己往见袁崇焕那天是初六日,想来他不是在自己走后当场作书,至多次日也该写好;崇祯皇帝如此急切,多半要当场派人飞马送来。从京城到此地,倘若单骑飞奔,一路上有马可换,至多二日二夜就可以赶到。如此紧急军情,相信是没有哪个敢耽搁的。 正在盘算,忽然听得后军中一个校尉一面呼喊,一面策马赶了上来,就在马上对祖大寿道:“禀总镇,北京信使从后赶来!”祖大寿一怔,举目望了桓震一眼。那校尉见主帅迟疑不答,插口道:“要不要叫弟兄们如前日那般将他射了回去?”祖大寿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桓震急忙喝止那校尉,对祖大寿道:“祖总兵莫急,待我去会会来人何如?” 祖大寿面现怒色,他从离京以来已经将整个朝廷视作了敌人,朝廷来使,不一剑砍杀已是大大的恩德,哪还有甚么心思听他鬼扯?可是桓震一力要去,却也不好违拗。正在迟疑之际,却有一个兵士奔上前来,单膝跪下,道:“总镇爷,老太太请你过去说话。”祖大寿神色十分尴尬,对桓震道:“大寿出征,家母向来随在军中。此次仓卒赴援,携行不便,是以在后军之中跟了来。” 桓震是知道这一层的,并且这位祖老太太还是劝说祖大寿回师京城的要紧人物,当下笑道:“老夫人高节壮义,可钦可佩!不知可容兄弟拜见?”祖大寿不假思索的应承了。当下引着桓震往中军去,颜佩柔也紧紧随在身后。 那祖老太太却是坐在一辆马车之中,祖大寿驰马近前,翻身落鞍,跪在车前道:“儿子给娘叩头。”桓颜二人见状,也跪下行了个见长辈的大礼。只见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撩开了车帷,先下来的却是一个丫鬟,跟着搀下了一位年逾八旬,鸡皮鹤发的老妪来,顺手带下一个坐墩,扶那老妪坐了。 那老妪年纪虽大,瞧上去精神却十分矍铄。颤巍巍的瞧了祖大寿一眼,道:“儿啊,当年你父亲教你弓马刀枪,所为何来?”祖家世代都是武官,大寿从军乃是家学渊源。这话似乎祖老太太已经问过不下一次,大寿回答起来十分流利。 祖老太太一顿拐杖,大声道:“照啊!你父亲无非是要你做一个国之栋梁,社稷干城,可是如今你连天子使臣都要射杀,怎对得起你替自己取的‘复宇’二字?”祖大寿字复宇,是他自己所改,桓震这还是初次听说。 祖大寿抗声道:“娘不知道个中原委,那昏……那皇帝将袁军门害死,我怎么还能替他卖命?”祖老太太叹息道:“袁将军于你有知遇之恩,他如今被难,我也知你心中不快。可是你守卫社稷并非单只为了陛下一人,现今没了袁大将军,辽东千万百姓可不就靠你们这些人了么?”说着对桓震道:“这位桓总兵,老身听小儿多有提起,也是一位忠诚之士,请多劝劝小儿,老身这里拜上了。”说着便要叫丫鬟搀扶起身行礼。 桓震连称不敢,扶着她重行坐下,这才道:“袁将军是我辽东之魂,失袁将军者,辽东将为一盘散沙。桓某拼尽心力,也要设法营救督帅,重振辽兵。老太太只管放心。”祖老太太点了点头,道:“如此全赖桓总兵了。老身有些疲累,这先失礼了。”祖大寿叩了个头,亲自扶着老太太上了马车,对着桓震苦笑道:“道理总是人人说得。”桓震也不与他争辩,只道要去与那使者说几句话。祖大寿料想无妨,当下答应了。颜佩柔一直做男装打扮,假充是桓震的亲卫随从,此刻自然也跟了去。 桓震驰马直至后军,果见一众士兵团团围在一起,人人手持火枪,对准了中心一人。连忙喝散了众军,问那人所为何来。 那使者自报家门,是兵部的一个新进小吏,名字叫做萧慎。说是有要紧书信,却只肯见了祖大寿方可交出。桓震微微一笑,道:“可是余大成叫你送来的?”萧慎一怔,摇头道:“不是,是梁大人。”桓震一惊,喃喃道:“梁廷栋?” 对那使者道:“给我即可。”萧慎十分固执,摇头道:“梁大人再三吩咐,只可当面付与祖大人。”桓震冷笑道:“此刻将你团团围住的全是我的部下,只消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瞬间将你射做一只刺猬,你怕也不怕?” 萧慎老老实实的点头道:“怕得紧。”话音一转,道:“只是小人职守所在,没有法子。”桓震却有几分欣赏此人,原本打算硬夺过书信来,却又改了主意,道:“你随我来,我领你去见祖大人。”萧慎十分高兴,应声上前。桓震带着他直到祖大寿马前,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祖大寿怒目喝道:“你这厮寻我何事?”一招手,身后若干士兵纷纷举起弓弩,对准了萧慎。萧慎却不害怕,大声道:“我奉袁督师之命,送信来给祖总兵,不是朝廷的诏书!”祖大寿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桓震一眼,只见桓震微微点头示意,当下定了定心神,喝道:“拿来!” 萧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的献在马前。祖大寿一把夺过,拆开来读罢,不由得滚鞍下马,捧信大哭。桓震冷眼瞧他哭罢,这才问信中所写何事。祖大寿道:“本来以为督师已经死了,咱们才反出关来,谢天谢地,原来督师并没有死。”桓震这才记起自己与他见面之后,为了隐瞒见过袁崇焕之事,竟然连袁崇焕尚还活着这等大事都忘记告诉他了,不由得暗自好笑,好在并不误事。 祖大寿读罢了信,交与三军传阅。祖老太太在中军听说,也是欢喜无限,当即使人传话来说,叫祖大寿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军,皇上就会答允。现今这样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 祖大寿深以为然,便同桓震商议回军收复永平、遵化。桓震却摇头道:“不好,不好!”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七回 (起9H点9H中9H文9H网时间:2005-10-70:1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663) 国庆连续结束,多谢支持 祖大寿愕然问道:“怎么?”桓震摇头道:“这道理很是简单,前者陛下叫孙大人致书召还,你用弩箭将来使生生逼了回去;现下督帅相召,你却毫不迟疑,即刻便回。那岂不是显得督帅的一封书信比圣旨的分量还要重上几分么?陛下若知,该当如何看待督帅?从古至今,哪曾有一个皇帝,肯容忍臣子的威望要高过自己的?”祖大寿听他一言,不由得汗流浃背,提起手来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连道:“是,是,祖某糊涂,险些反害了督帅!”他虽是大将之才,于这些专制主义之下皇帝的心理揣摩却是甚少。象这等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之人,要他忽然相信皇帝其实是个小人,也真难为了他。经桓震这一番恐吓,一时间没了主意。 桓震微微一笑,道:“左右事已至此,咱们不若搏上一搏。”压低声音,说道:“督帅本来无罪,你我都是清清楚楚。可是陛下将他囚而不杀,你知道是为了甚么?”祖大寿目露疑色,摇了摇头。桓震道:“现下在此地的关辽部队,算上你我与何总兵的部下,总共有多少人?”祖大寿不假思索,顺口答道:“援军之中有你的锦州兵一万五千余,加上从北京带出来的,约莫两万之数;属我部下的是一万人上下,何总兵所部也约有此数,余下尚有关兵九千余人同两个精锐炮营,总共是六万五千人上下。” 桓震点头道:“这许多精锐之师,倘若叛乱起来,朝廷要如何收拾?况且眼下皇太极正谋再攻北京,腹里军队不堪一击,全不是对手。陛下尚要倚仗咱们这支兵抵御鞑子,倘若此刻杀了督帅,关辽将领一则痛心切齿,一则再无顾虑,军心一乱,莫说回援京师,八成要投了鞑子。桓某这话虽则难听,可是祖总兵细细想想,可是这么回事?”祖大寿脸色十分难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桓震续道:“现今陛下所以不敢杀督帅者,一是安抚辽兵之心;更要紧的却是以督帅为质,迫咱们回援!就是这一封信,多半也是陛下再三催逼督帅所写的。”话音方落,只听一人插话道:“百里说的甚有道理!”循声望去,却是何可纲。方才桓震赶来之时,他亲自领了一队斥候往前方哨探,是以不曾见到。 两人寒暄几句,何可纲便道:“这一层可纲也曾约略想过,只是未敢擅言。”桓震接口道:“凭我大军之力,倘若回击鞑子,必能一鼓破之。可是鞑子军退之后,督帅性命也就堪虞。祖总兵,何总兵,你们愿意瞧着这等事情发生么?”祖、何二人一齐摇头,何可纲叹道:“然而眼下除却遵旨回军,哪里还有旁的法子?京师危急,若是当真给虏兵破了城,咱们一个个都是千古罪人,督帅就是死了,怕也不会安心!” 桓震咬牙道:“我有个法子,成败都是半半之数,你们可敢试上一试?”祖何两人面面相觑,对视良久,忽然何可纲叫道:“事已至此,还犹豫甚么?只要能救出督帅,又不违背君国大义,咱们全听百里吩咐便是。”他心计较祖大寿为多,加上平日了解桓震的为人,猜想他此刻要做的多半是无君无父的大逆勾当,是以先将“不违背君国大义”这一条说了出来。 桓震却也不是要拉他二人造反,当下笑道:“那个自然。”想了一想,扯下自己袍襟,刺破指尖,写了几行血字,将布片叠好了,唤过萧慎来道:“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替我交与梁大人。”萧慎满脸疑惑,接过布片放入怀中,拜了一拜,飞马而去。 何可纲问道:“百里,你写的甚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是四个字:水能载舟。” 当下扎下营来,清点交接了锦州本部军马,炮营素由桓震遥统,此刻也归在他部下。两个营的主官参将,一个就是当年宁远闹饷时候的主谋张正朝,另一个叫做方继祖,现年三十来岁,是定辽书院之中层层选拔上来的武生。吴三凤也随在方继祖的营中,已经做到了游击之职。故人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张正朝感激当年桓震斡旋之德,吴三凤于他却有师生之谊,说起来都算自己人。正朝听说弟弟思顺已经战殁,痛哭一番之后更发誓复仇。 桓震回信传到北京,梁廷栋不敢隐匿,当即上呈。崇祯皇帝看了,又怒又怕,惊的是臣子竟敢对皇帝口出如此不敬之语,怕的却是辽兵倘若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不肯救援京师,那该如何是好?昨日接得塘报,鞑子大军已经攻下良乡、固安,良乡知县殉城,固安县却投降了。皇太极挥军直逼卢沟桥,眼看一二日内便要抵达。崇祯无计可施,只得急调驻守柳林的申甫车营前去卢沟御敌,又调满桂移防南城永定门。虽然如此,他仍是不肯将先前集聚在京师的各路援军分散出去,也许在他心中,守卫自己这个皇帝,才是最最要紧的。 更叫他惊愕不置的是,据派去的使者还报,这封貌似挑衅的血书,竟是锦州总兵桓震所写的。自己不曾下诏,他竟敢私自出城!并且还同祖大寿一起叛走!此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况且还写下这等目无君上的书信,这不是在公开挑战他作为皇帝的权威么?崇祯又气又恨,又是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早早杀了他,一时间只觉心头无名火腾腾烧起,拔出剑来在殿中乱砍,烛台香炉纷纷倒塌,好好一个皇宫大殿,叫他弄得一片狼藉,似乎就预示着大明朝的将来,也是如此这般的不可收拾。 发泄一番,终于还是得冷静下来,处理军国大事。瞧桓震这信的意思,怕是要胁迫自己释放袁崇焕,才肯解京师之围,否则便要做那覆舟之水了。堂堂一国之君怎可受臣子要挟?崇祯的本能告诉他绝不能示弱。可是现如今除却辽兵之外,已经没有别人能挽救他的皇位了。皇太极攻破北京,难道不会连他的头也砍了下来么?还有自己深爱的周皇后与田贵妃,出生不满一年的皇子与公主,国破家亡……国破家亡!崇祯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十一日清晨,辽兵以马军为前部,炮营居中,步军殿后,大兵直趣永平,留八千军助守,余部继续北上迁安,同样留下八千军。大军随即直奔蓟州,一路上扫除鞑子游兵,并不费力。阿敏屯驻蓟州城外,始终围而不攻,十六日闻得桓部打来,当即挥军迎战,一战之下辽兵以乌龟阵大胜,阿敏率部西奔,与皇太极合兵一处,桓震也不追赶,只开进蓟州凭城固守。孙承宗抵达山海关,再三致书祖大寿详陈厉害,百般劝说,祖大寿置之不理。 同样也是十六日,皇太极军至卢沟桥,与申甫车营战。车营全军覆没,申甫也力战而死。崇祯急令黑云龙、麻登云部移防永定门之南助满桂守,一面再次令兵部发檄召桓震、祖大寿回援。 此次的檄文,却是与满桂、孙祖寿战死的战报一同传到蓟州的。新任的各路援军总兵官马世龙也有书来,无非仍是老生常谈。祖大寿见了满桂阵殁的噩耗,也是大吃一惊。他当年与满桂有同袍之谊,骤然听说故人殒命,难免物伤其类,感慨一番。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八回 (时间:2005-10-100:0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094) 本书确实快要结束,不过以后会有续集。因为续集跟本传内容相差太远,并且不适合空明传烽这个名字,想来想去还是作为续集写好了。 此时的皇太极,正是志得意满,手下将领也都一个个踌躇满志,兴致勃勃的叫着要攻入明京,活捉明皇。莽古尔泰前者给皇太极留下围城,总算他还有两分心计,并没私自挥军攻打,竟然老老实实地等到与大军会合。皇太极本就是为了消磨他的正蓝旗实力才行此隔岸观火之计,可没想到莽古尔泰竟不上钩。于是攻城之时,他便将莽古尔泰派去啃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屯驻南城永定门的满桂部。 是时满桂自知兵力薄弱,抵挡不住鞑子兵锋,原本打算凭城固守,仍是指望祖大寿回心转意,率辽兵赶回救援;然而崇祯皇帝严令满桂出城迎敌,诏书言语之间甚至有“倘不出战你便是第二个袁崇焕”之意。满桂忧惧不已,无奈之下挥泪率五千兵马出城布阵。 十七日黎明,蚂蚁一般的鞑子兵马向他的阵地涌来,满桂历十余战而力竭,虽是骁勇无比,却也抗不住鞑子人多,终于节节败退。这一役,满桂战死,副将孙祖寿等三十余人阵亡,总兵官黑云龙、麻登云被俘,五千大同兵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皇太极自知以后金实力尚不足以守住中原之大,于是用宁完我之议,乘胜收兵,再次致书崇祯皇帝,重申议和之意,同时撤军解京师之围。 十九日,崇祯皇帝在文华殿上见到了皇太极的和书。后金求和的书信,此前已经有过许多次,崇祯皇帝自恃上国,向来不予理睬,连答复也懒得答复,一概交与地方官回绝了。可是此次这封和书,尽管仍是一如既往的言辞卑躬,处处自居藩属,字里行间却透出一种掩盖不住的霸气,虽然自逊称汗,却似乎全然不将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时至如今,自己还能等闲视之么?一面是大明国运,一面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崇祯皇帝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是以今日他将满朝文武尽皆召到文华殿上,叫太监将皇太极的和书当着众臣之面读了。小太监话音刚落,便有几个翰林、御史跪了下来,涕泪俱下地说什么天朝上国万不可对虏邦低头,极力主张斩杀来使,严辞拒和。问他们有何战守方略,却又一个个讷口无言,半晌放不出一个屁来。再问各部九卿,也都不知所云。崇祯皇帝大怒,喝令扒了裤子每人廷杖一百,直将一群进士及第敲得血泪横流。有两个七十多岁年老体衰的,当即一命呜呼了。 崇祯杖死几个臣子,仍不释意,目光在众臣之中逡巡一番,终于落定在周延儒的身上。周延儒本不愿在此刻出头,见皇帝点了自己的名,也不得不出列奏道:“臣启陛下,建虏入寇本有其恃,袁崇焕通敌叛国,正是鞑子的内应。昔世宗皇帝斩一丁汝虁,将士震悚,彊敌宵遁。臣乞陛下,杀袁崇焕以振臣纲,以正视听。”说着俯伏在地,连连叩头。当即便有几个大臣同声附和。 韩爌、钱龙锡听了,都是大吃一惊。钱龙锡出列跪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高举过头。小太监下阶来接了,奉与崇祯皇帝。崇祯打开来瞥了一眼,讶道:“你要辞官?”钱龙锡叩头道:“陛下明鉴。臣年迈体衰,自忖才能驽钝不堪重负,愿陛下发大慈悲,赐臣骸骨归里。” 崇祯皇帝冷哼一声,道:“赐你骸骨归里?未免太对得住你了罢?”说着拈起几本奏折来,朝下一丢,道:“你且读来!”钱龙锡战战兢兢地捡了起来,打开来瞧时,却是几个御史参他的奏本。这两个御史早先全是阉党一系,定逆案之时给罢了官,后来钻营门路得以起用。那时自己一力反对,将两人贬得体无完肤。不想今日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他们弹劾了。再细看奏折之中的言语,竟是说袁崇焕拥兵自重、市粟谋款、纵敌不战、遣散援兵等等诸般罪状,都是钱龙锡在幕后指使,要求严加惩办,与袁崇焕同罪。 钱龙锡瞧了这些话,不由得冷汗潺潺而下。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奏对,伏在那里遍身觳悚,说不出话来。成基命、刘一燝、刘宗周等人自然站出来替钱龙锡辩解,指斥那两个御史捕风捉影胡言乱语,钱龙锡这边都是老成持重的大臣,弹劾他的一方却多是旧阉党一系的,渐渐说话便涉下流,一时间两造在廷上吵得不可开交。 崇祯皇帝渐渐心烦意乱起来,用力一挥手,怒道:“朕是叫你们来商讨御敌之策,还是叫你们学泼妇骂街?”指着钱龙锡道:“你给朕滚,滚!”钱龙锡抬头望着崇祯,无限眷恋地三拜九叩,哽咽道:“老臣此去,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臣身在江湖,心存庙堂,愿我大明国祚绵延久长,万世永存!”崇祯更不理睬,喝令羽林卫士将钱龙锡赶出大殿,勒令克日出京。方才替钱龙锡说话的一众老臣见了,都觉崇祯皇帝对待臣子竟是如此凉薄,推人及己,都有些心灰意懒了。 钱龙锡既去,内阁便没了首辅。崇祯皇帝想了一想,便将礼部侍郎周延儒擢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周延儒受宠若惊,连连叩谢不已。 这一日廷议下来,仍是不能决夺如何处断皇太极的和书。一班臣子口上说得好听,其实都是推诿之辈,这一点崇祯皇帝早已清清楚楚地瞧了出来。反正他也并不想答复这种蛮夷的书信,既然皇太极已经解围离去,过几日叫顺天府给他回个信,也就是了。退朝回到寝宫,忽然传来火急战报,道是鞑子兵迫良乡,大败山西巡抚的援军,又挥师向京师打来。崇祯吓了一跳,皇太极不是已经撤围了么?怎么去而复反,难道他想学那澶渊故事,逼迫自己签订城下之盟?前日派人去祖大寿处传旨,至今尚未有消息回返,难道祖大寿当真连袁蛮子的亲笔书信也都不顾,铁下了心要反叛朝廷么?或者是因为桓震同他一起……桓震此人愈来愈叫他捉摸不透了,崇祯皇帝追悔不已,为甚么在捕拿袁崇焕的时候不连他一起拿了? 这个时候,蓟州辽兵营中却是井井有条,似乎甚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鞑子没有入侵,督师也不曾冤枉下狱。在蓟州的这几天来,桓震一刻也没闲着,每日除却留意战报之外,便是日日泡在军中操练。颜佩柔穿了亲兵服色,一直同他形影不离。将士们并没一个抱怨朝廷处事不公,可是桓震愈操愈严,他们也并无半句怨言。人人都憋足了一口气,一旦沉默爆发,便是叫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桓震知道后金大军不论怎么扰乱中原,最终是一定要东奔出关的。自己手中握有重兵,只消截断了鞑子的归途,基本上便可以稳操胜券。可是这么做并没甚么好处,北京城不会破,崇祯仍然是皇帝,周延儒温体仁一班佞臣依旧当道。就算自己带着一众军马安稳回到了辽东,祖大寿或者孙承宗或者是自己继承了袁崇焕的位子,将来也总有再被崇祯疑忌,变成第二个袁崇焕的那一天。崇祯不死,专制不已,袁崇焕就要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涌现,永无尽时。所以他要图一个彻底的解决,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孤注一掷,成则兼济天下,倘若失败了,大不了只是将原本就该发生的历史提前了十几年,再赔上自己这一条早就该还给老天的性命而已。 这种事自然不可对祖、何两人实言以告,只推说现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袁崇焕的性命,好在祖大寿此刻方寸已乱,不论桓震说甚么,都惟命是从了。何可纲却还有三分冷静,听桓震一力主张屯兵蓟州观望,不由便觉得他是意图拥兵自重。 拥兵自重本来倒没甚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在袁崇焕部下日久,早学会了这个道理,他所尊敬崇拜的督帅平日不也是这么做的么?可是袁崇焕从来没想到过当真反叛,他所谓的“不受君命”只是敷衍了事,自行其是而已。眼前这个桓震呢? 何可纲不愿去思考这些。或者在他的心底,已经隐隐然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只要桓震能成功救得袁崇焕出来,哪怕他是反叛也无所谓。他作为一个臣子的纲纪操守不允许他做这种事情,可是看到别人去做,不知为甚么心中竟然有几分高兴欣慰。何可纲愈来愈觉得自己十分可怕,他甚至开始厌恶起这样无君无父的自己来。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一十九回 (时间:2005-10-121:1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019) 袁崇焕下狱至今,已经半月有余了。这半月之间,他所受的屈辱苦楚,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忍受的。虽然明代大臣坐牢自有章法,饮食床铺都要照规矩来,可是袁崇焕并非一般罪臣,却是累得北京城险些被破的汉奸头子,加上狱卒平日里掯诈钱财不果,一个个都恨透了他。于是袁崇焕的饭碗里便时常出现一些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瓦砾,监中的马桶十数天也没人倒一次,桶子里的污水流在地上,凝结成黄澄澄的冰;鞑子攻城正急的时候,送进来的饮水之中竟然隐约有一股尿骚气。 这一切袁崇焕都咬着牙忍下来了。忘记自己督师的身份,像条狗一样地挣扎求存。皇帝派来的使者每天都来瞧他,偶尔也对他说些外面的战况。皇太极攻破良乡了,鞑子兵又进逼北京了,满桂阵亡了,祖大寿停兵蓟州拒不回援……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时局已经万分危急。虽然桓震曾信誓旦旦地说皇太极最终并没攻破京师,可是那是因为他并不真的想要挥军攻城,倘若他的念头忽然转了一转呢?以现时的北京,至多只是鞑子铁蹄之下的一粒沙罢了。 袁崇焕在期待着,期待忽然有一道圣旨来到,叫他官复原职,再去带兵,就像当年陛下起用自己一样……当真有那一天,他要带着一同出生入死的辽东健儿,将鞑子兵逐出中原,他要亲手斩下皇太极的头颅,叫他与当年那个胆敢冒犯天朝的父汗一样,赔上一条性命! 几乎每个夜晚,袁崇焕都梦见铁马金戈,刁斗传声,自己率领大军同皇太极对峙不下,正在敌人惧怕后退之际,忽然头顶天空欃枪白芒划然掠过,于是整个天地都模糊起来,旋转起来,他自己的身子也在这混混沌沌的天地间渐渐地沉没下去。 于是袁崇焕霍然而醒,铁马金戈消失无踪,刁斗寒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照旧阴黑冰冷的牢房,以及一群面目可憎的狱卒。他所期待的圣旨,终究是不曾来。 圣旨的源头崇祯皇帝,此刻却正在罢工。几日来京畿周围各路兵马的败报不断传来,令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皇帝又气又恨,更多的却是无奈与恐惧。这天清早,聚集在宫门前等候上朝的大臣们,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陛下停朝,一概人等尽皆不见。 前些天袁崇焕初下狱时,崇祯也曾停朝两日,可那是为了躲避替袁崇焕求情开脱的纷纷奏折,如今兵事孔急,皇帝竟不上朝处理军机要务,却是为了甚么?几个老臣相顾叹息,都是默然无语。 韩爌【注,有人问我这个爌字怎么读,其实是读做kuang和huang都可以的】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袖子中去,那里放着一本辞呈。前者钱龙锡递本请辞,原是与韩爌一同商议好了的,在大殿之上几个阁臣同时递上折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叫陛下不得不慎重考虑。直到最后一刻,韩爌的手已经触到了奏折的边沿,可是始终没有拿得出来。瞧着龙椅上的年轻皇帝,韩爌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宿命之中无法自拔,他不能辞职,他不愿辞职。 钱龙锡是冒着兵火给勒令离京的。城头的士兵用大筐将堂堂的前首辅缒落下去,又一个个地缒下他的妻子儿女。韩爌不忍心瞧这种屈辱的场面,他更不愿想象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到那步田地。或许在那之前,应该一死了之罢?这个念头有时候会在他的脑中浮现,如同漫漫黑夜之中的一朵火花。 或者真是人老了罢。韩爌自嘲地笑笑,做起事情来竟也会畏首畏尾了。 韩大人……韩大人!仿佛来自很遥远地方的叫喊,将韩爌苍老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站在面前唤他的,是顺天府尹刘宗周。 刘宗周比韩爌小着二十岁上下,素以清正敢言著称,是个讲求慎独工夫的理学先生。今年九月初任顺天府,便上疏指斥崇祯皇帝,说他“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酝酿而为功利,功利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不已,积为壅蔽”。韩爌素日十分赞赏他的学问,两人也算忘年之交。只听刘宗周道:“国势强弱,视人心安危。方此国家危难之际,陛下竟然停朝,不啻沮士民之气。韩大人可有良策?” 韩爌给他问得一愣,良久,摇头道:“唯有苦谏而已。”刘宗周接口道:“学生也是做如是想。既如此,便有劳大人同学生一起面驾如何?老大人是三朝栋梁,说起话来总也比宗周重得几分。”韩爌慨然应允,旋道:“可是陛下不见臣子,起东有甚么良策,不妨说出来听听。” 刘宗周道:“不敢。国事至此,臣子当以死报。”说着昂首走到宫门前正中,一撩袍子,直挺挺跪了下来,一面叩头,一面大呼道:“乞陛下出御皇极门,延见百僚!” 韩爌不想他竟是用这个法子,御门喧哗罪过不轻,时局本来已经够混乱的了,哪里还禁得住他搅和一通?正要上前劝阻,竟有几个愣头青官员也跟着跪了下来同声高呼。 过得片刻,只听宫门伊哑而启,一个小内侍走了出来,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口谕:朕心甚烦,尔等且散,再议。”众臣面面相觑,方才宣布停朝之时已经走了不少人,此刻口谕一出,离去的便更加多了起来。刘一燝今日染病不曾来得,韩爌与成基命等人过得片刻也都走了。到得最后,宫门前只剩下刘宗周一个人跪在初升的朝阳之中。 刘宗周竟不起身,叫书童回去取了纸笔来,就跪在宫门前面奋笔疾书,草就奏疏一封,求执事太监递了进去。不久传出话来,仍是留中不报。刘宗周性子倒也倔强,声称陛下一日不见大臣,他便一日不起,直到跪死为止。却也说到做到,这一日不论太监怎么劝说驱赶,刘宗周硬是不肯起身,待到傍晚时分,宫中已经掌上灯来,他仍是饥肠辘辘地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崇祯皇帝此刻却没闲心管刘宗周冷了饿了,这个时候的他,正在皇宫之中四处游走,查看着自己的财物。这些东西要全部带走,得多少个布囊?不管多少,叫太监们赶着做去就是了。可是马匹却不好办,皇宫之中哪来这许多马骡,可以驮得动自己积攒了两年多的家当?还是明日下一道圣旨,叫大臣们进献马匹好了。现在的崇祯皇帝,已经一门心思打起了弃城逃走的主意了。【注,北京围城的时候崇祯曾想过逃走,这是真事。不过后来被人谏止了。】至于大臣们会不会猜疑,朝廷会不会动荡,甚至于北京城究竟会不会从此在大明的版图之中消失无踪,这一切在此刻的崇祯皇帝脑海之中都找不到半点影子。他的心中已经被方才无意间偷偷听来的那句歌谣占满了:“明太祖,久亲师。传建文,方四祀。迁北京,永乐嗣。迨崇祯,煤山逝。” 乱世将起,必有谣谶。崇祯皇帝又惊又怕,叫人将背地里传说这歌谣的太监一一逮起来拷问一番,却始终找不出源头何在。煤山,那是他检验内操的地方,怎么会反而死在那里?这些妖言惑众的太监真是个个可杀!崇祯拔出剑来,一连砍杀了数人,剩下的虽然吓得遍体觳悚,可是仍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谣言仿佛是凭空产生,一夜之间便在整个皇宫蔓延开来的。 这一夜朱由检辗转无眠。tobeornottobe,要性命还是要尊严,妻子儿女,黄金白银,龙袍蟒带,国家社稷列祖列宗,在他的脑子里打成一个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次日传旨办布囊八百,又令百官献马。诏下,满朝大哗。胆大些的发起牢骚来,胆小些的便躲在家中向隅而泣。一时间人人自危,都以为北京城破无日,平日醉生梦死的富贵生活眼看就要变做泡影,说甚么也得在临死之前挥霍个痛快。那几日,北京城中的妓寨青楼之中,竟然布满了衣冠楚楚的肉食之辈。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回 (时间:2005-10-1423:4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39) 话分两头。却说孙承宗接到了满桂战殁、麻登云等被俘的战报,也是大大吃了一惊,只道京师破城无日,危在旦夕。斟酌形势,从山海关发兵救援无论如何也赶不及,现下桓震大部屯驻蓟州按兵不动,倘若能由该处出一劲旅飞马往救,就如袁崇焕那时一般,或者尚有可为。可是眼下辽东将领一个个伤透了心,对皇帝的死活已经迹近不闻不问,听说圣旨连下三次,都给桓震丢了回去,连昔日督师袁崇焕的手书他也置之不理,自己又凭甚么说得他出兵?虽然明知十分艰难,孙承宗仍是不能坐视不理。当即安排好了山海防务,只带石柱国一个随从,两人昼夜赶路,不过一日夜便到了蓟州。 说起来孙承宗也曾做过祖大寿的上司,桓震却还从没谋面。祖大寿的为人他是清楚的,决不会做出反叛的勾当。此次所以闹到了这步田地,除却袁崇焕下狱令他悲愤恐惧而外,恐怕就是这个桓震在旁推波助澜了。是以孙承宗向来没对桓震抱着甚么好印象,此次来到蓟州,也并不先去军营,而是寻到了蓟州知州戚延龄。 是时刘策坐守备不力已经革职拿问,蓟州事务便由知州戚延龄代署。这戚延龄是个昏聩老儿,万历间宫中发生梃击大案,那犯人张差恰是蓟州人氏,朝中主审的官员移文戚延龄详查此人是否究是疯癫,这位戚同知不知为何竟然回文说道张差确属疯颠之人,于是此案终于以疯癫定了案。 这一番由来孙承宗是知道的,他向来对此人颇为不齿,与他也没甚过往。此次为了桓震之事不得不打起交道,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得心烦意乱起来。戚延龄这些时日以来给桓震欺负得够戗,见得孙承宗来,竟拿他当作了救命稻草,絮絮聒聒不住向他告状,说辽兵威压地方,民愤鼎沸,桓震骄横放肆,飞扬跋扈,丝毫不将他这个地方官放在眼里。 他会告起这等状来却不是没来由的,桓震初到蓟州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仗着兵多势大,迫令他出了告示向蓟州城官员富商“募捐”,更亲自领了火枪队一户户地去“劝捐”。捐得的银子粮食,自然都是充做军饷的了。戚延龄自己也给盘剥一番,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所得一下子去了十之七八,他肉痛之余,怎能不将桓震恨之入骨?是以见孙承宗来到,只以为天赐良机,痛痛地说了桓震一番坏话。 孙承宗愈听眉头拧的愈紧,虽说他心中明白这个戚延龄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可是瞧桓震这等行径,与土匪头目又有甚么两样?辽兵在他的手里,岂不是要变做打家劫舍的匪贼了? 他便是抱着这样的成见,去到辽兵屯驻的军营之中,见祖大寿的。可是眼前营中的景象却叫他有些儿疑惑起来:只见面前营伍整齐,一队队兵士穿梭巡行,井井有条,校场上杀声震天,却是正在操练。面前这些兵,分明便是丝毫不逊于当年自己部下的一群虎狼之士。那个目无官长的桓震,竟能带得出这种兵来? 祖大寿闻报,连忙赶出营来相见。他自知此刻行径无异叛逆,虽然先前对孙承宗的信函一概不理,可是当面见了老上司,仍是禁不住赧颜难对。孙承宗知道他的难处,更不多加责备,单刀直入的道:“复宇,京城危急,你救也不救?”祖大寿给他问得一窒,讷讷道:“那……那个自然。”孙承宗冷笑道:“然则尔等便龟缩在蓟州城里谋救京师么?”祖大寿面色忽青忽红,低下了头去无言以对。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孙督可是要我等步袁督师的后尘?”孙承宗一惊,抬起头来瞧去,只见一人戎装立在面前,蓄着一部又浓又密的胡子,想必就是那个桓震了。 桓震见他瞧向自己,当即躬身为礼,道“下官右佥都御史、锦州总兵官桓震参见。军中不依常礼,孙大人无怪。”孙承宗淡淡应了一声,微微一点头,便算是还过了礼。 仍是对着祖大寿道:“本督此来只想听你一句话,你要做忠臣,还是要做叛匪?”祖大寿嘴唇微微发抖,正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只听桓震抚掌大笑,一面笑,一面向着祖大寿合身长揖,道:“恭喜,恭喜!”孙承宗摸不着头脑,但见此人疯疯癫癫,更加反感,皱眉问道:“喜从何来?” 桓震冷笑道:“祖总兵要做忠臣,自然是即刻率兵回京师救援。京城被难以来,督帅罢于妄疑,满大人死于促战,不知道祖总兵将来要有个甚么死法!”拔剑高举,喝道:“丈夫从军,不惧死地。然死当死于沙场,却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 孙承宗默然无语,他心中何尝不知桓震说的乃是大大的实话,袁崇焕下狱,满桂战死,他心中都是十分不以为然的。皇帝毕竟是皇帝,要他自己说出这等目无君长之言来,那是决不可能;然而此刻听桓震说将出来,不知怎地竟有三分戚戚。 闷哼一声,道:“本督今者匹马赶来,并非听尔等大言推托。为将者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我只问尔等一句话,究竟发兵不发?” 祖大寿左右为难,若要遵孙承宗之命回兵京师,难免自己也会落得一个袁崇焕的下场;死他却不怕,这些年来日日战场博杀,哪日不能死?可是要他这么屈辱这么窝囊地死,祖大寿是一百个不愿意。在祖大寿的心目之中,辽东才是他的天下,袁崇焕才是他敬重爱戴之人。对他而言,崇祯的意义只不过是“皇上”而已。格于臣纲,他不可能反叛朝廷;可是要他为那个不过见过几次面的青年皇帝抛头洒血,他却也十分不甘。从前血战不惧是因为有袁崇焕在,如今却又为了甚么?况且桓震早说得明白,皇上对袁崇焕关而不杀,分明是以他要挟整个辽东。鞑子兵退,督帅就要砍头;可是鞑子不退呢?整个大明会不会就此完蛋了?倘若真有那日,皮已不存,毛将焉附? 数日来纠缠在祖大寿脑海中的死结,此刻给孙承宗一加逼迫,愈缠愈紧,直要将他的头颅绞裂。 桓震心知他正在犹豫关头,此刻不推上一把,说不定他便要从了孙承宗。当下冷冷道:“陛下毫不知兵,辽东经营多年,都是袁军门心血凝聚。桓震便死也不肯拱手给人糟蹋了。” 祖大寿面上变色,心中怦怦直跳,蓦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对孙承宗道:“正是!” 孙承宗心如死灰,长叹道:“国家将亡,将士离心!也罢,本督这便单身归京,捐躯赴难罢。”说着拉过马缰,扳鞍正要上镫,却听桓震道:“倘若大人能应允辽东官兵几桩事,下官等当即刻亲率大军,奔赴京师,不敢有丝毫迟误。” 孙承宗疑惑道:“你说甚么?”桓震不慌不忙的道:“其一,辽兵归京,要得陛下允准入城屯扎。”孙承宗闻言,不假思索的道:“那是理所应当。其二呢?”桓震微微一笑,道:“其二,京师防务,要由辽将主理,或祖总兵,或赵总兵,或下官皆可。六部京营,都要听从调度。” 孙承宗一怔,暗道他这是何意,不但入屯京城,还要把持防务?若是袁崇焕向他提出这等要求,孙承宗自然毫不疑心,可是眼下说这话的却是桓震,谁知道他手握大权之后会不会索性挥军攻入皇宫,来一个里应外合,反投了鞑子?更何况要六部官员听从武将调度,那是大明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荒唐事,就是自己点了头,陛下也必然大怒驳回。 桓震似乎瞧穿了他心思,笑道:“既不能应允,下官也不便强求。大人请。”孙承宗犹豫片刻,咬牙道:“本督答应,替你上奏陛下。至于圣裁如何,本督不能担保。”桓震长揖道:“多谢大人!”孙承宗更不愿与他多说废话,上马加鞭而去。 他离开军营,便写了奏折,叫石柱国飞马送至京师,自己却回山海关去了。山海关尚有赵率教部下数千人,到得无法可想之时,只好由自己带着这几千人去硬碰鞑子的十万大军。 是时京城之围方解,皇太极的和书刚刚递上。奏折送到京师,传入了皇宫之中,崇祯皇帝瞧了大怒,当即御批斥责孙承宗,并将桓震、祖大寿等人一概革职。臣子胆敢要挟皇帝,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可是不久之后,皇太极连下京城周边地区,北京变做了一座孤城,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围困。陕西、山西的援军打了几个败仗之后纷纷溃散,京营只懂得吃喝玩乐,放炮也会打到自己人,简直不堪一击。眼看着一旦皇太极发起狠来大兵迫城,不要一日就会攻破了。 这时候崇祯才又想起桓震所提的那两个条件来。是不是索性答应了他,叫他快些回来防守京师?有了辽兵在,想必京城同自己的龙椅都要安稳许多。可是如此一来,一国之君的尊严面子又要朝哪里摆?堂堂皇帝当众向自己的臣子低头求援,这种事情他朱由检以往从不曾做,此后也不会再做!他宁可弃城逃走,抛弃他的子民,也不愿意抛弃身为皇帝的尊严。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一回 (时间:2005-10-170:3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29) 又是一夜过去,东方初曙,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色。皇太极伫立辕门,翘首向西张望,心中按捺不住的急切欣喜。范文程从遵化启程赶来与自己会合已经数日,不久前探马来报,说范先生一行十余人,已经来到一里路外,不过片刻便可拜见大汗。皇太极大喜若狂,匆匆奔出来迎候。大汗亲自出迎,各旗的旗主贝勒自然也要陪同。果然过不片刻,只听远方马蹄得得,一行人策马徐徐行来,居中一人褐袍方帽,一副汉人文士装扮,正是他入作心膂,出为爪牙的范文程。 皇太极疾步上前,搀着范文程下了马,握住他手道:“先生肩伤可愈?”范文程惶恐拜道:“多承汗王谬顾,臣区区小恙,早已痊愈。这些日来不能亲在汗王马前效命,臣之罪也。”皇太极摇手道:“我只愿有生之年早晚得聆先生教诲,即为三生之幸,还望先生为我保重身子。”范文程感激涕零,一时说不出话。旁边众满将看了,都觉皇太极对这个汉人未免太过客气敬重,心中尽皆有些醋酸之意。 莽古尔泰早就瞧范文程不顺眼,在后压低声音冷笑道:“大金的土地是咱们八旗的勇士一刀一枪拿血肉换回来的,范先生何不……”一句话方说半句,便给皇太极一声截然怒吼,硬生生的堵了回去。范文程连忙拜了下去,道:“臣天资驽钝,幸蒙汗王不弃,收为马前之卒,愿尽节用命,视死如归,以报大恩,往后更要诸位贝勒爷多多提携照应。”众人纷纷说些客气言语,莽古尔泰也就坡下驴,敷衍一番。皇太极早知他这个人脾气暴躁,说话不加思虑,却不见得是故意同自己为难。当下也不深加追究,仍是笑嘻嘻的挽了范文程手臂,一同走入军营中去。 范文程与同僚打过了招呼,便给皇太极召到大帐之中商议军务,听宁完我将这些时日来的战事情形一一详叙。许多事情是他在遵化已经得了消息的,却仍是细细倾听,一个字也不放过。 待得宁完我说罢,方立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个圈子,眉间微微耸起一个川字,似乎若有所思。皇太极不肯出声打扰,由得他低头沉思许久。 过得半个多时辰,范文程终于抬起头来,问宁完我道:“要汗王不攻京师,转掠四乡,可是公甫的主意么?”宁完我指着侍立身后的黄杰,笑道:“完我虽然也有此意,不过却给此人抢了先。黄杰,快来拜见范大人。”说着将黄杰来投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说了一番。他以为黄杰是个人才,是以一直带他在身旁调教,此刻又要介绍给自己的知遇恩人范文程了。黄杰方才在范文程进来之时已经行过参见之礼,此刻依言上前,重行参拜。 范文程双目炯炯,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厉声喝道:“你是何人遣来的坐探,快快从实供招,或能免你一死!”黄杰大骇,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大叫道:“大汗明鉴!”皇太极也是吃了一惊,讶道:“先生何以说他是坐探?”瞧一瞧帐门守卫,挥手叫一干人等尽皆退了下去。范文程冷笑道:“京师防务薄弱,倘若挥军猛攻,一日夜间当可一鼓而下。大汗连败四方援军,正在士气锋锐之时,此人却游说大汗撤围而去,不是坐探,又是甚么?” 宁完我疑道:“完我却也觉得黄杰所说并非全无道理。且不说北京城池是否真能一攻即破,就算当真如范大人所言,可是我大金兵不过十万,粮秣全靠劫掠,决然守不住大明国土。兼且八旗全仗弓骑制胜,倘若攻下京师,明军反扑,岂不是困守孤城,一无所长?”范文程嗤道:“破城之后,又何必定要守城?” 皇太极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怒道:“你这厮果然是奸细,来人,给我拿下!”黄杰抗声大叫道:“冤枉,冤枉!”皇太极冷笑道:“范先生已然瞧破你的跳梁伎俩,你还有何话说?”黄杰把心一横,大声道:“臣无辜获罪,死于季常之妇,伯玉之妻,死不瞑目!”伯玉姓刘,乃是晋人,其妻段氏,善妒别人的美貌。忽一日,刘伯玉当其面前称赞洛神之美。段氏听后愤而詈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欲轻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说完便投水而死。季常却是宋代的陈季常了,也是娶了一个多疑善妒的妻子,留下一段河东狮吼的笑谈。黄杰这等说话,却是将范文程比作女人争宠了,此言一出,皇太极固然不明白这些汉人典故,宁完我却是面色大变。 范文程不怒反笑,道:“哓哓不已,又何益哉?”转对皇太极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唯汗王圣裁。”皇太极瞧瞧范文程,瞧瞧宁完我,又瞧瞧黄杰,一时间却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范文程向来是他信任之人,他说黄杰是奸细,那便有九分是真;可是倘若偏偏是那余下的一分,自己错杀无辜,岂不教人寒了心肠,往后哪还有人敢来归降?他向来致力于招徕汉人为己所用,千金马骨的故事也曾听范文程说过,倘若此刻杀一黄杰,难保不会阻了几十几百个黄杰投效之路。一时间却有些许犹豫。 忽然只觉手掌给范文程捏了一捏,抬头瞧时,却见范文程望着他微微摇头。便好言教他暂且下去,黄杰口唇一动,似要继续辩解,却又闭上了口,再拜而去。皇太极瞧着他去远了,这才唤过一个戈什哈来,叫带几个精干之人,将黄杰密密监视,但有异动,格杀无论。这才回头瞧着范文程,似乎在等着他详加解说。 宁完我皱眉道:“范大人怕是有些谨慎过分了。”范文程微微一笑,道:“公甫还不知范某居心何在么?”宁完我与皇太极一齐摇了摇头。皇太极耐不住性子,问道:“先生有何思虑,何不直言?” 范文程反问道:“汗王可知孟达?”皇太极熟读三国,自然知道蜀将孟达。然而却不明范文程此时提出此人来究是何意,茫然道:“可是那降而复叛的孟达?”宁完我听得“降而复叛”四字,哈地一声,击掌道:“辉岳果然大才,完我自愧弗如!”范文程笑道:“岂敢,岂敢。公甫以为此计可行得否?”宁完我皱眉沉思,摇头道:“完我以为尚有不妥。”范文程挑眉道:“哦?”旋即嗯了一声,点头道:“是,做戏须做实。” 皇太极却犹豫道:“桓震也非毫无心计之辈,叛降反复不定之人怎能信用?”范文程笑道:“不必他信。”说着要两人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只听得皇太极、宁完我连连点头不置。 次日一早,布告三军,说黄杰乃是明军安插下的坐探奸细。令人前去捉拿的时候,黄杰竟然已经逃走了。布告之中还再三严令各旗不得无故妄疑部下汉人,皇太极更将鲍承先等汉将叫来亲自慰抚一番。之后无非便是调军换防等等保密的措施,一场风波,眼看就要化为无形。 莽古尔泰向来瞧不起汉人,此番听说汉将出了奸细,更是整日将一些不干不净的言语挂在口边,对待范文程、宁完我等汉人谋士也愈加不客气起来。范、宁等人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都是一笑置之。莽古尔泰只道两人心虚气短怕了他,更闹得凶狠起来,罔顾皇太极“不得妄疑”的命令,开始逐个搜查起自己部下的汉将来。 过不两日,皇太极便听得风声,叫了他去好一顿训斥,责骂他撼动军心,搞得将士离德,莽古尔泰不服,几乎争吵起来,慑于皇太极大汗之威,以及他旗下的重兵,终于还是没敢当面冲撞。皇太极发过一阵脾气之后,便令莽古尔泰戴罪立功,率领本部正蓝旗军马,会同贝勒阿巴泰东略通州。 莽古尔泰悻悻然领命上路,一路之上对阿巴泰抱怨个不了。阿巴泰是皇太极的七哥,皇太极即汗位之后却只能入小贝勒之列。当年察哈尔昂坤杜棱来归,皇太极赐宴欢饮,阿巴泰独不肯出,说道:“我与诸小贝勒同列,蒙古贝勒明安巴克乃位我上,我耻之!”代善责备他说,德格类、济尔哈朗、杜度、岳讬、硕讬早从五大臣议政;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先汗时使领全旗,哪一个你也比不上,如今有此地位已经是分外的了,难不成还想做和硕贝勒么?是时阿巴泰虽然引罪自罚,可是心中时常耿耿。从那以后,便韬光自晦,不敢再有狂妄举动。此番随驾攻明,在北京城下与袁崇焕初次交锋,便给明军冲了一个阵脚大乱。虽然当时皇太极为了拉拢自己并未苛责,可是这一根小辫子却已经给牢牢攥住了。 这一回他与莽古尔泰同行,不由得大叫其苦:莽古尔泰与皇太极不和,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太极刻意叫自己与他一起,难不成是至今仍不信任自己么?恐怕自己军中,已经有了大汗安插下的细作,也未可知。所以尽管莽古尔泰不住埋怨,他也只当过耳秋风,口里唯唯答应,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来。莽古尔泰吃了几回软钉子,知道阿巴泰胆小,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瞧他的眼神之中却多了几分不屑。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二回 (时间:2005-10-22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05) 前者后金大军越长城入寇中原之时,本曾攻下过通州,后来大兵离境,明将便即复叛,于是通州又属明有。莽古尔泰此来,固然憋了一口恶气,可是却也没将一干败军之将放在眼里,只道是正蓝旗大军到处,明猪望风投降,莽古尔泰兵不血刃复略通州,这话回去说了,非要叫那姓范的汉人脸上挂不住。他向来瞧范文程便不顺眼,一直以为女真人的江山当由女真人来掌管,皇太极总是唯一个汉人之命是从,真是丢尽了祖辈女真好汉子的脸。此次给遣出来攻打通州,又是因为得罪了范文程,更叫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路上不断催促三军趱路,行经黄村、弘仁桥,不过第三日黄昏,大军来到漷河河畔。 这漷河又名新河,是从卢沟河流出,东入于白河的一条东西水道。河南有县,名漷县,万历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便是出身于此。漷县守官闻听大军到此,吓得屁滚尿流,当即献了簿籍开城投降。莽古尔泰不屑一顾,令一个参将前去草草交割了,自己却马不停蹄,率着大部来到县北马头店暂歇。 马头店是漷河畔的一个小小村落,正与河北张家湾隔河对望。河上并无桥梁,莽古尔泰一面叫人去寻渡船,一面令各牛录额真率领本部四处打草谷觅食。一时间巴掌大的一个马头店,鸡飞狗跳,东西叫嚣,知得好歹的便任由粮食鸡鸭给鞑子夺去,乖乖闷在一旁不敢则声;有几个不识趣的扑将上去抢夺,当时便给鞑子的马刀劈开了天灵盖。后金兵抢得吃食,便聚拢来大吃大嚼,却将马匹放在田里啃过冬的麦苗。 莽古尔泰手中握着一根半生不熟的羊腿,一面撕咬,一面对阿巴泰不住口地吹嘘,无非是说甚么三贝勒威名远播,明将望风归降等等,自夸之余仍是忘不了将范文程贬低一番。阿巴泰由得他滔滔不绝,只低头吃自己的干粮。 忽然一个额真来报,说是搜遍了方圆三里地,竟连一块船板的踪影也不曾见着。阿巴泰心下暗暗吃惊,正要叫莽古尔泰不可造次,却听莽古尔泰已经咆哮起来,大骂那额真无用,叫他往更远处去寻。那额真红着脸领命去了,此番好半晌方才回转,说道仍是找不见船,却押了两个乡农来。莽古尔泰一脚将那两个乡农踹倒,厉声问道:“船呢?”那两个乡农不懂他说话,面面相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缩在一团瑟瑟发抖。阿巴泰瞧不下去,一两个明猪的死活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莽古尔泰这般暴躁,不免误了大事。当下拦住了他,对其中一个瞧起来老成些的乡农笑了一笑,伸手比划一个操舟渡河的模样。 那乡农恍然大悟,连连摇头,不住地说些甚么。阿巴泰却也不懂,莽古尔泰更怒,又提起一足要踢。那乡农大骇,双手乱舞,一阵比划,总算比划得阿巴泰明白了些许,当下对莽古尔泰道:“听此人所言,似乎前些天此地尚有许多船只,不知怎的一夜间统统不见了。乡人谣传,说是出了鬼怪。” 莽古尔泰目露疑光,似乎疑心阿巴泰也在欺蒙自己一般,许久方道:“汉人狡诈,以为毁了船只我便无法渡河。女真的勇士,便没了船只,涉也能涉过河去!”阿巴泰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那河好歹有丈来深,水流又是湍急,怎样涉得过去?”莽古尔泰给他一语问住,反躬自身,似乎也不见得便能过得去,当下就坡下驴,并不喝令三军渡河。 阿巴泰想了一想,道:“不如勒令此地县官搭建浮桥。”莽古尔泰欣然允可,当下便叫人将漷县县令唤了来。漷县令姓胡,单名一个璐字,诨号人称葫芦,是个名副其实的葫芦官,平日里除却挟妓饮酒,借案冤钱,那是甚么也不会做的。此番鞑子兵至,他吓破了胆子,早早地便献了城池。听说鞑子元帅相召,忙不迭带着牛酒赶来讨好。 莽古尔泰瞧着这个汉人的猥琐形象,心下不由得便是一阵厌恶。勉强对他笑了一笑,便板起脸来叫他一夜间务须搭起一座浮桥,否则尽屠漷县,一口不留。胡璐好容易明白鞑子酋长说的甚么,禁不住唬得两腿发软,裤裆湿了一片,滴滴答答地顺着大腿流将下来。莽古尔泰愈加厌烦,一脚将他踢了开去。胡璐如闻大赦,连滚带爬逃回衙去,当即四遣快手,拉夫、派工、敛料,有钱人家固然惹不得,那些无钱无势的,就连草房的房顶也给他拆了去。 说便如此说,连一只船也没有,要搭浮桥谈何容易?直折腾到天明,便连草垛也不曾扎得完全。莽古尔泰大怒,一刀将胡璐砍做了两个半截葫芦。是日又延误了一日,不料夜间河面却上起冻来,莽古尔泰闻报大喜,便令三军明日一早踏冰渡河。 谁知那冰瞧起来厚,人马走上去却毫不吃劲,一踏之下冰层断裂,哗啦啦陷下去几十个兵丁。莽古尔泰再不敢贸然行事,喝令三军向东而行,顺白河寻找渡口。只走得半日,便见河汊中芦苇丛间藏着许多独木小舟,莽古尔泰大怒,叫过昨日那寻船的额真来好一顿痛笞。那额真冤枉之至,却又不敢替自己辩解,说昨日寻过此处,并没有甚么船只。 当下叫人回马头店去抓了几个船夫来,载三军顺序渡河。看看渡过十之二三,莽古尔泰便要阿巴泰一同上船。阿巴泰却说岸上人众须要管顾,叫莽古尔泰先行,自己最后才渡。莽古尔泰也不多说,自顾自的上了小船,一声令下,船夫撑起桨来,船儿缓缓向河心行去。 莽古尔泰站在船头,左顾右盼,甚是得意。蓦然只觉脚底一晃,跟着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栽入了水中。还没醒过神来,只觉大腿上冷飕飕的一阵刺痛,伸手一摸,却有一股热流。跟着脚踝便给扯住了只往下拽。饶是他水性甚好,奋力踢开下面拉扯那人,挣扎着露出了头来,只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人跟着浮出水面,旋即又没了下去。 此人水性比莽古尔泰好十倍不止,身上又穿了皮水靠,手中钢刺不住乱刺,莽古尔泰穿的是铠甲,本就沉重,何况天寒地冻,水冷如冰,与他缠斗片刻,渐渐不敌,腿上、臂上都被了伤。 阿巴泰在岸上瞧得真切,连忙令人下水去救。说话间十几个后金兵跳下水来,游近莽古尔泰身边。那水鬼眼见不敌,虚晃一招,潜入水下不知去向了。莽古尔泰顾不得管他,连忙叫士兵将自己负着游回了岸上。 一面裹伤,一面破口大骂明猪无耻下流,竟用这等阴谋诡计。正怒骂间,耳中却听对岸锣鼓堂堂,一阵惊天喊杀之声直冲云霄,不知哪里来的一彪军蓦地杀出。后金兵刚刚渡河,落脚未稳,加之方才人人亲眼瞧见主帅落水险些丧命,一个个毫无战心,给明军一冲之下大乱,有些便跳入了河中往回游去。一群没了马的骑兵,就如同没了壳子的乌龟一般,哪里抵得住早有准备的明军伏兵? 莽古尔泰在这边跳脚不已,可是船只都已翻沉,除非生出翅膀飞过河去。他急得扯破了喉咙大喊,却哪里有半点效用?只眼睁睁地瞧着两千多人折却了大半。昔日女真人凭借马快刀利欺凌明军,今朝尽数报应了回来。 明军冲杀一阵,主将一声呼哨,马队犹如来时一般如风而去。莽古尔泰欲哭无泪,指天叫地骂个不休。收拾起残部来清点伤亡,这一次遇伏总共折了六百二十一人,还有五百多人身上带伤,二十多人不知去向,多半是给敌人抓了活口。 莽古尔泰又羞又气,他向以骁勇善战自诩,不料今日却中了如此卑鄙的一个诡计,可怎么有脸回去?给那范文程知道了,自己这一张脸皮更是没处可搁。莽古尔泰暗暗发誓,非要拿下通州,一雪前耻不可。 当下令士兵打捞船只,架设浮桥,一通忙碌,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他吃过一次亏,这一回便十分小心谨慎,先叫二百人过河查探一番,确认并无伏兵,这才令大军渡河。两日之间,九千余兵尽数渡了过去。他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过河之后却不敢冒进,只派了一枝千余人的先锋,兼程加鞭,赶奔通州,大部队却在后面慢慢行来。张家湾距离通州仅有几十里地,先头部队轻装突进,不过晌午时分便到了通州城下。 通州城城门紧闭,城头上半个人影也无,只是一片死寂。先锋参将不敢擅作主张,令麾下一千余人且在城外五里安营,一面留意通州城动向,一面快马回报主帅莽古尔泰。莽古尔泰听了,恍然大悟,叫道:“原来明猪在漷河拖住我等大军,却偷偷弃通州城逃走了!”阿巴泰疑惑道:“何以见得?”莽古尔泰嗤道:“明猪向来畏葸避战,上次通州略战即克,你忘了么?内地守兵不比辽东,都是些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听说咱们万余大军迫境,还不吓得破了胆子!此刻定是逃之夭夭了。”阿巴泰将信将疑,但此行莽古尔泰乃是主帅,他又是第三贝勒,高过自己不止一头,只得任由他喝令三军快行。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三回 (时间:2005-10-230:0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84) 祖大寿呵呵大笑,道:“百里果然奇计,咱们真刀真枪同鞑子作战,可还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他说这话倒也并非虚言,以往明军与后金交战,往往凭借火枪利炮以阵地战取胜,野战是能避则避,更不必说主动出击打这种突袭战了。虽则这一战是占了后金战马尚未过河的便宜,可是能有此大胜,究竟十分鼓舞军心。自从突袭部队回到通州,三军之中便传得沸沸扬扬,没能有幸参与偷袭的士兵,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叫嚷着要上阵杀敌。 桓震微微一笑,道:“此计能够成功,都要亏得两位总兵御下有方,否则咱们怎能从蓟州赶来通州,却毫不走露消息?”何可纲摇手道:“那是为将者本分,也不必多说了。方才探马来报,鞑子前部约有千人已然来到城下驻扎,城头守军照百里吩咐,躲在城头之下不露行迹,鞑子想是不曾瞧见才对。” 祖大寿道:“咱们何不趁此刻鞑子大军未至,先杀出城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桓震沉吟道:“鞑子前锋必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何况彼经漷河一役之后,屈辱无处发泄,所谓哀兵必胜,我军此刻出战,就算胜了,伤亡也必惨重。”祖大寿点头道:“也有道理。那么百里的意思是?”桓震笑道:“何不听听何总兵的高见?” 何可纲略逊几句,当下道:“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只需死守城池,彼迁延日久,主帅之心必躁,到时可以寻隙而破。城中粮食尚足支持半月有余,且守数日再作打算。”桓震截口道:“如此固然好,可是坐守城中未免不是长久之计,况且皇太极不知何时又会再攻京师,我等困于通州,岂不耽误了救援之机?” 祖大寿冷哼一声,道:“不救也罢!”何可纲却道:“复宇不可说这等话。你我虽然一时见疑,毕竟还是大明臣子。家国有难,理当捐躯以赴,岂有坐视之理?”祖大寿涨红了脸,怒道:“你没瞧见督帅的下场么?老子不管甚鸟的君臣,督帅呕心沥血经营辽东,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具重枷,我又何必……”神色一转,忽然望着桓震,气势汹汹的道:“百里,自从督帅蒙难以来,我一直信你重你,只是因为你说有法子救得督帅出来。可是这些时日以来我等只是屯兵不进,外不能拒虏兵,内不能遵君命,时至今日,大家早已是一根线上拴的蚂蚱,是好是歹,你总该告诉我二人一个由来!”桓震却不意外,望了一眼何可纲,但见他也是瞧着自己,似乎亦有此意。 低头沉思片刻,道:“我并非有意隐瞒二位总兵,只是兹事体大,现下连我也无几分把握,是以不愿轻言。”何可纲点头道:“好,那么何时可说?”桓震想了一想,道:“莽古尔泰兵退之后,不论事态如何,都当和盘托出。”祖大寿叫道:“何必大绕圈子?这些天来我瞧你举动,多也猜出了三五分,祖大寿原就不是甚么忠臣,这一条性命也只肯卖给督帅而已。”忽然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羽箭来,嚓地一声折做两截,指天发誓道:“今日之话,入于大寿左耳,出于大寿右耳,听过一遍便即忘记,决不会从第二张口中说出。若违此誓,教我万箭穿心而死。”说着拿眼望着何可纲,似乎在催他立誓一般。 何可纲摇头道:“我不起誓。百里行事向来出人意表,却不是出卖同袍之人。我既信任于他,便无须立甚么誓。”桓震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回答,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一个游击在外叫道:“几位总兵大人,莽古尔泰大军来到,似要开始攻城了。”桓震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照先前安排好的办去罢。”那游击应一声是,匆匆传令去了。桓震对祖、何二人道:“二位大人何不同去城上观战?” 于是三人一起上得城来,只见莽古尔泰指挥大军,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来。通州城头仍是瞧不见半个人影,守兵纷纷伏低了身子,静静地似乎在等待甚么。通州护城河约有丈宽,鞑子仍是祭出惯用的小车填土之法,一队队前锋推了土车,冲将上来。 莽古尔泰在中军大声吆喝,瞧着土车队奔至距离护城河尚有两三丈远的地方,忽然一阵尘土飞扬,转瞬间竟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大吃一惊。耳中只听城头鼓声隆隆,刹那间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头来,上百个火团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城头飞将下来,落在方才土车队消失的所在,立时变做了一片熊熊大火。 阿巴泰打马上前,大叫道:“不好!敌人在陷壕之中灌了火油,快叫前锋退后!”莽古尔泰虽然百般不甘,可是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鸣金。那火壕并不很深,后金兵身上着火,有些胡抓乱挠,爬了出来,没头没脑地狂奔乱舞,火油沾在旁人身上,登时引燃了一片。一些战马毛皮也给点着,主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为坐骑扑救?只有一面狂奔,一面悲鸣不已。骑术稍差些的便给惊马摔了下来,人马来去践踏,也分不清是死在谁的脚下了。 收兵回阵清点伤亡,好在退得及时,只折损了土车队的二百来人,此外略被火伤的不计其数。伤折人马却是小事,战马见了这等情形,纷纷惧怕后退,再也不肯向前冲杀。骑兵没了战马,那就如同没了双腿一般,莽古尔泰尽管恼怒,却也无法可想,只有下令暂且后退。 通州守军又胜了一阵,士气大振,都在纷纷议论如何杀将出去,将鞑子一网打尽。只是主帅偏偏迟迟不下将令,叫他们等得好生焦躁。 到得三更时分,莽古尔泰趁着夜色深沉,提兵来攻,想要打守军一个猝不及防。岂料城上竟然早有准备,热油大石一起伺候下来,几门大炮一齐发射。女真人虽然彪悍,一时半会却也攻不上去。莽古尔泰正在那里焦躁,蓦然听得背后炮声震天,明军的火炮不知甚么时候竟然在大营后面列阵攻了过来。 后金兵这些日来连吃败仗,早没甚士气可言,此刻腹背受敌,更加无心作战。莽古尔泰身先士卒,大呼酣战,却是愈打愈显败象,渐渐给挤到了护城河边。总算阿巴泰尚有几分清醒,知道再要恋战不休,恐怕讨不了甚么好去,当下极力劝莽古尔泰绕过通州向西突围。 莽古尔泰大怒,指着阿巴泰的鼻子骂道:“女真的勇士,岂有将后背朝向敌人之理?不退,不退,莽古尔泰死也不退!”阿巴泰也急了起来,作色道:“你一人执拗使性,莫要整旗的人陪你送了性命!雄鹰只要留住翅膀,终究还会高飞,若连羽毛也给拔光了,无非是一只草鸡而已!”莽古尔泰仍是执意不肯,阿巴泰眼见劝说无用,狠一狠心,掉转刀口,抡起马刀来,刀背狠狠砸在莽古尔泰后颈。莽古尔泰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上不动了。阿巴泰连忙替他拢住马头,大声下令三军向西撤退。 其实他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倘若西边也有火炮结阵拦阻,就算冲了过去,损失也不会小。岂知一路行去,竟然并无半个明军,就连后面的追兵,追了一阵,似乎眼见追赶不上,也就没了动静。阿巴泰又是欢喜,又是疑惑,一路战战兢兢,好容易挨到天明,又行一程,瞧见村落,叫人抓个乡农来问明了所在,却是到了通州西北方向的郑村坝。 莽古尔泰苏醒过来,只觉颈骨酸痛欲裂,拔出刀来便要与阿巴泰决斗。阿巴泰一缩头,躲过他劈来的一刀,大叫道:“女真勇士的刀锋,从来不向着自己人挥舞!”莽古尔泰大声冷笑,怒道:“你算哪门子的自己人?”仍是一刀接着一刀地劈下。阿巴泰勒马连连闪避,莽古尔泰咄咄紧逼,忽听得锵然一声,自己劈出去的一刀给人架住了不能落下。定睛瞧去,却是阿巴泰的长子尚建。 莽古尔泰怪叫一声,尚建是自己侄儿辈的,向来在面前连个屁也不敢大声放,如今却有胆量架他的刀,难道都跟着范文程那汉人学得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么?怒火冲昏头脑,便要与阿巴泰父子决一死活。 尚建眼见父亲危急,不加思索之下架住莽古尔泰劈来的一刀,直震得手臂发麻,险些握不住刀柄。莽古尔泰的武勇在整个女真族人之中都是家喻户晓,说是小儿闻之不敢夜啼也不为过。方才自己救父心切,加上莽古尔泰方醒不久,竟然侥幸拦得他一刀。可是拦下这一刀之后,再也不敢正面与之相抗,一伸手,攥住父亲的马缰,将阿巴泰的马头带得偏了开去。恰好莽古尔泰又是一刀砍来,这一刀擦着阿巴泰耳缘掠过,在他耳廓上削出一道血痕。 阿巴泰伸手一摸,只见鲜血和着头发粘了满手都是,不由得也怒将起来,自己好歹是先汗后裔,骨子里是努尔哈赤的血脉,虽然不比莽古尔泰身为三贝勒地位尊崇,可也不能这么给人折辱。一气之下,大声吆喝,拔出刀来,策马向着莽古尔泰冲了过去,眼看一场恶斗就要爆发。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四回 (时间:2005-10-272:0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19) 尚建眼看伯父同父亲打将起来,不由得大为惊惶,莽古尔泰的武勇尽人皆知,虽然这么说话有些不敬,可是凭父亲阿巴泰的身手,那是无论如何也抵敌不过的。然而要他上去助拳,却又慑于莽古尔泰的身份地位,不敢妄动。一时间身子犹如钉在了马鞍之上,动弹不得。 两人马头相错,双刀互砍,阿巴泰给震得虎口发麻,握不住刀,莽古尔泰仗势进逼,又是一刀兜头斩来。阿巴泰大惧,心道这疯子竟当真同自己搏起命来,那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在马鞍上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这一刀,旋即大叫道:“三贝勒,你杀了我,不怕回去受大汗责罚么?” 莽古尔泰一怔,闷哼一声,这一刀便悬在空中,砍不下去。虽说自打北京城下败与袁崇焕,阿巴泰便变做了皇太极的一条狗,可是说到头来,他究竟也不曾与自己当面作对。方才羞怒攻心之下动起手来,此刻稍稍冷静,便知倘若当真砍杀了他,于自己也是多有不便。那皇太极自从登位以来,便将自己视作眼中之钉,时时不忘抓自己的小辫子。阿巴泰虽是自己同父兄弟,却向来给莽古尔泰瞧不起,他的死活固然无足轻重,倘若因此给皇太极整治自己的借口,那可大大划不来了。 皇太极的性子手段,与父亲努尔哈赤真是一般无二,想当年叔叔舒尔哈齐,自少年时便从先汗东征西讨,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立下赫赫功劳。可是后来却给先汗削夺兵权,幽禁至死。莽古尔泰虽是努尔哈赤亲生儿子,可是自幼便对能征惯战的叔叔十分崇拜,就是舒尔哈齐给幽禁了之后,也曾偷偷探过他几回。见着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骁将,变做了形容枯槁的垂死朽木,年未满五十已经是白发苍苍,忍不住替他悲伤感叹。现如今皇太极继了汗位,自己也正一步一步地向着舒尔哈齐当年的下场行去,教他怎么能不恐惧?放着元凶罪魁不能动一根寒毛,却在这里与阿巴泰拼死斗活,莽古尔泰自己也觉得十分无味。 尚建却是十分乖觉,眼见伯父悬刀不落,连忙上前挡在父亲马前,代父亲赔起不是来。莽古尔泰本就不欲继续闹将下去,见对方先低了头,虽是儿子代为赔礼,那与阿巴泰亲自求饶也没甚分别。当下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阿巴泰也知不论皇太极还是莽古尔泰,都不是自己开罪得起的,心中一面暗骂,一面道:“通州眼下不能再去,三贝勒可有甚么打算?” 这一问倒真将莽古尔泰给问住了,来时大汗的将令乃是教他攻打通州,可是照眼下的情形,明军在通州已然早有防备,瞧那日的火炮,大约是蓟州的辽兵不知何时偷偷赶了来驻守。凭自己手中这不足一万人马,就算攻打下了通州,也必伤亡惨重。正蓝旗元气大伤,正遂了皇太极的心愿。他莽古尔泰不是傻子,决然不作这等蠢事。 可是要他就此回兵良乡,去受那范文程的奚落,莽古尔泰更是宁死不愿。此时此刻,他只想有甚么法子,能立下一个大大军功,哪怕没能打下通州,回去之后也有本钱见皇太极,更不必给汉人耻笑。通州既有辽兵屯驻,东向之路便给封死。南边早已给打了下来,此刻若要建功,只有转而向西,攻打京师。 前者大汗听了那姓黄的汉人谗言蒙惑,分明北京已经将破,竟然撤围而去,弄得如此大功亏于一篑,他莽古尔泰想要第一个登上北京城头的心愿也没能实现。现下黄杰已经给发现了是内奸,早先那自然也就是缓兵之计了。可是大汗仍旧不知醒悟,反听了宁完我的胡说八道,一再向明帝卑躬求和,真是丢尽了女真人的脸,他莽古尔泰可不是这种窝囊废。辽兵既然以为自己攻打通州,必然全力在通州守城,不敢轻出。此时倘若轻骑奔袭京师,满桂已经死了,北京城里哪还有一员大将,能抵挡得住女真第一勇士莽古尔泰?倘若拿下了明京,岂但风头盖过了皇太极,那范文程在自己面前也必无地自容。 莽古尔泰愈想愈是得意,不由得嘴角露出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已经将崇祯缚于马前,耀武扬威地跑马皇城了。阿巴泰不知他想些甚么,在旁唤了两声,莽古尔泰这才回神,扬鞭指着东南方向,大声道:“三军听者,咱们这就攻破明京,活捉明皇,把京城的男子变成奴隶,女子变成妾侍!” 阿巴泰大惊失色,料不到他居然这般莽莽撞撞地便去攻打京师,当下出言相劝,力陈利害。莽古尔泰只是听不进去,阿巴泰言之再三,他竟暴躁起来,劈头就是一鞭,怒道:“你若害怕,大可以现下便滚了回去,向皇太极曳尾求饶!”阿巴泰给他言语一激,长久以来给皇太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懑不平之气也涌上胸口,不因不由地涨红了脸,大声道:“阿巴泰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凭三贝勒吩咐罢了!”尚建只觉不妥,可是父亲与伯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也不敢再谏。于是大军急行,直奔京师而去。 这些时日以来,北京城经历了几番慌乱,终于渐渐的回复正常。先前以为鞑子不日便要打破城池,将他们生吃活剥的人们,见到虏兵撤围而去,都以为此难已过,于是上起诸部大员,下至市井屠沽,又都扬扬自得起来,只说天朝威仪震赫,鞑子兵临城下,不战而退,皇帝陛下洪福齐天,一时间上贺表歌功颂德者络绎不绝。 崇祯皇帝原本战战兢兢,只恐皇太极卷土重来,可是一等两等,虏兵始终不曾再次围城,倒是达海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送来和书,言辞一次比一次谦恭有礼,昨天刚刚送到的第三封书信之中,甚至说甚么小国起兵只为官吏欺压,恳请皇帝陛下派一“好人”前往督察,一干野人得以打猎放鹰,便是快乐之处。崇祯瞧了这等胸无大志的和表,不由得放声大笑。前些天郁积在他胸中的惶惑恐惧,也都随着一扫而空。大明朝还是大明朝,他朱由检也依然是一个中兴的英主,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虏兵围城正急时候那个惶急欲逃的崇祯,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当中消失不见了。 心中这一根弦一旦松了下来,立时便想到前些天那几个捋虎须的逆臣来。挟虏悖逆的袁崇焕自不必言,还有他那几个部下:桓震、祖大寿、何可纲,竟也学着袁崇焕的样儿与自己叫起板来,当真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该是到了杀一儆百的时候了。 镇抚司大牢之中,袁崇焕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拖着镣铐挪动身子,让自己的视线朝向一壁之隔的另一间牢房,虽然实际上瞧不见甚么人,心中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隔壁那人似乎也正想寻他说话,只听得铁铐叩叩叩响了三声,那人低低唤道:“袁军门,可醒着么?”袁崇焕答道:“并不曾睡。傅主事,你在想些甚么?” 隔壁的囚犯,便是礼部主事傅山。前者桓震、祖大寿等人给崇祯罢职,傅山立时上表劝谏,替桓震辩护。崇祯大怒,连带将他也下了狱,与袁崇焕、桓震同罪。傅山官微职低,虽然平时朝中人脉尚好,可是当此关头,并无一个胆敢拿自己前途性命作赌替他说话的。傅山入狱之后,仍是每日作表上书,狱卒哪里肯替他传递?只敷衍一番,拿出去丢在茅厕了事。 傅山苦笑道:“还有甚么好想,只盼鞑子速速退去,国家太平,也就是了。”袁崇焕叹道:“鞑子兵退之日,就是你我断头之时。”傅山惊道:“甚么?”袁崇焕微觉不对,奇道:“你与桓总兵是八拜之交,难不成他没对你说?”傅山不明所以,顺口反问道:“说甚么?” 袁崇焕一怔,旋即想到桓震显然不曾将一切来龙去脉告诉给傅山知道。他们既有兄弟之义,何以却要苦苦隐瞒?想了又想,只觉其中必有道理在,一时虽想不出,却打从心里愿意相信桓震,当下摇头道:“没甚么,只是当日曾得桓总兵劝告,说陛下不容于我,早晚必加屠戮,可是战事未息,还要仗辽兵退虏,所以一时未必会取我性命。” 傅山惊道:“陛下他……”他自入狱以来,这些时日同袁崇焕相处下来,早知他并非通敌叛主之人。但崇祯在他心目之中也是一代英主,所以忠奸不分,只是听了小人唆摆,只要有几个忠心臣子死谏,必定会回心转意,再度重用袁崇焕。现下听袁崇焕言道,桓震竟曾对他说过这等话,瞧这字里行间意思,分明是将陛下当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看待,不由得叫他大吃一惊。 袁崇焕虽瞧不见傅山神色,从语声之中却也感觉到他是十分惊讶困惑。其实当日自己初闻此事,又何尝不是与傅山一般的反应?时至今日,随着事态发展,桓震预言之事一一应验,也叫他不得不相信,一向以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愿意性命相报的崇祯皇帝,竟然只不过是一个文过饰非的好面子之辈。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五回 (时间:2005-10-290:1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41) 傅山怔了半晌,终于问道:“袁军门,既然你早知不免一死,何以不学兄长同祖总兵的样儿索性反了?”袁崇焕截口喝道:“谁说他们反了?他们只是……只是……”他嘴上说祖大寿等人绝不会反,可是话到口边,却不知现下他们的行径不是造反,又算甚么?一时间只是张口难言。良久,长叹一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袁某早已看得透了,大明如无桓百里,则亡国无日,大家都要做鞑子的奴隶;袁崇焕若学了桓百里,那就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了。” 傅山暗自心惊,料不到袁崇焕对桓震竟是如此信任,谁知道他们两个之间还有甚么千丝万缕的羁绊?却又有三分不甘,自己与他结义金兰,名分上亲如兄弟,可是说到头来,却还不如袁崇焕了解他深了几分。想及此,忍不住长叹一声。 袁崇焕也猜出几分他的心思,正要想句话儿劝解,忽然听得铁栅声响,靴音橐橐,一个狱卒拖着步子走了进来,嘶哑着喉咙道:“奉陛下口谕,押袁崇焕钦审!”袁崇焕心中忐忑不安,自他入狱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见到皇帝,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皇帝终于肯面见自己,虽然只不过是提审,却有机会当面陈情;忧的是不知眼下外面战事如何,陛下突然召见,莫不成是战局恶劣,要自己出去重行带兵,挽回大局么?倘若真是如此,他倒宁可仍旧呆在牢里。 傅山静静地瞧着袁崇焕给狱卒推推搡搡地带了出去,良久良久,目光仍是望着黑沉沉的牢门,身子石像一般纹丝不动,不知在想些甚么。 袁崇焕给装在囚车之中来到刑部朝房,朝房之前早已搭好了御座,却是空荡荡地并没人坐在上面。他在寒风之中跪候良久,仍是不见皇帝驾到,忍不住记起当年平台诏对,陛下亲手解锦袍为他披上,那些时日君臣之间的推心置腹,现在想起来似乎都变做了一个天大笑话。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御驾来到。袁崇焕开始疑惑起来,说是钦审,总也该有几个大臣陪同,就算陛下事忙不来,大臣们总不能不早早前来恭候圣驾,可是瞧这架势,简直就像是特意提了自己来刑部门口跪着吹风一般,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跪一阵,等来的却是一道押还待审的谕旨,两个羽林侍卫走上前来,一人一边架住他两条臂膀,就要押他回监。袁崇焕再也忍耐不住,挣扎大叫道:“陛下在哪里?陛下怎的不来?陛下,罪臣有话要说,求你见罪臣一面!陛下!”那几个侍卫充耳不闻,将他生拉硬拽地塞回了囚车中去,又再吱吱呀呀地拉回了镇抚司。 囚车在街上行走,照例都须蒙着黑布,以防犯人走露消息,招来麻烦。袁崇焕来时并没觉察甚么异样,可是回去途中,耳中却听得街巷之间一片人仰马翻,女人孩子大呼小叫,似乎是出了甚么极大的变故。他心中担忧欲死,一再哀求询问,众侍卫只当不曾听见。 悬着一颗心回到镇抚司,傅山正靠在壁脚假寐,听得镣铐动静,立时睁开眼来,叫道:“袁军门,你回来了?陛下可曾听你分辩?”袁崇焕摇头不语,任由狱卒推进了囚室之中,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是厉害。 他却不知,这个时候的崇祯皇帝,已经没有闲心来管他这个待罪臣子了。 莽古尔泰挥师急攻北京,不过半日,兵锋直迫北京城下,正当广渠门。从前袁崇焕率兵回援,屯驻之地正在广渠门,后来袁氏被逮,辽兵大部东奔,只剩下赵率教一人带着千余兵马死守不动。崇祯皇帝并不许辽兵入内城屯驻,前者满桂战死永定门,大约是崇祯不再信任辽系将领,竟没叫赵率教出战。这一千多人未与其役,就在广渠门外死守营垒,一则是赵率教指挥有方,二则广渠门原就不是正当鞑子兵锋,一战下来竟然只折了十中三四。 虽然如此,这些山海关兵屡经恶斗,已经损伤惨重,不堪再战。莽古尔泰以新败之师,挟羞愤之气,横冲直撞而来,赵率教猝不及防,一面敦促士兵加固据马鹿砦,一面火速叫人报上城去。 现时的各路援军武经略是马世龙,文经略却是梁廷栋。崇祯皇帝分设文武两经略,原就是为了制衡武经略的事权,是以一应城防大事,都要文经略作主。马世龙得了回报,大吃一惊,一头急报梁廷栋知道,自己急急忙忙赶上城去督察防务。 梁廷栋正在温柔乡中,听得鞑子再度来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顾不得穿妥朝服,连滚带爬地奔进宫去。崇祯皇帝接了和书,本以为只要叫个能言官员善加敷衍,从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正在琢磨如何秋后算帐,惩治袁崇焕一党,哪知忽然间鞑子又再打来,当时将袁崇焕抛在了脑后,将梁廷栋好生呵斥一番,一面急宣各部堂官、内阁学士入宫商议对策。 众臣得知这个消息,都是又惊又怕,匆匆赶进宫来,三三两两地议论纷纷。崇祯皇帝高坐文华殿,目光扫视一圈,忽然道:“韩爌何在?”众臣都是一怔,前两日韩次辅刚刚因为不堪弹劾上了表称病在家赋闲,当时分明是陛下御口允可,怎么今日自己反问起来? 温体仁小心翼翼的出班奏道:“启陛下,韩大人偶染小疾,正在府中养病。”崇祯一呆,这才想起来是自己亲口批准了的,闷哼一声,问道:“虏兵攻城又急,诸卿可有退兵之策?” 一班大臣终于给问到了这个天大难题,一个个抓耳挠腮,张口结舌。性子忠直些的如刘一燝、刘宗周等人,只说须得迎战,可是如何打法,怎样退敌,却没一个能拿出实在法子;奸猾些的象周延儒之辈,索性钳口不言,左右观望。 崇祯皇帝见没人作声,指着前不久刚刚擢拔入阁的周延儒道:“周卿,你有何高见?”周延儒俯首道:“唯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而已。”崇祯心下很是不满,暗道我将你提拔到这个位置,难道是为了听你这些不咸不淡的套话来的?周延儒见皇帝神色不悦,话头一转,续道:“臣以为,退虏必先治军,治军当正军心。”抬头瞥一眼崇祯的面色,似乎并没甚么反感,这才续道:“袁崇焕挟虏要宠,通敌叛国,乃是鞑子内应。不杀袁崇焕,则无以震慑三军。” 这套杀袁的调子,早在上一次大兵压城,满桂战死的时候他便已经唱过,那时因为一班御史跳出来攻击钱龙锡,崇祯给搞得心烦意乱,加之还对桓震等人抱着几分指望,也就不曾拿他当一回事。钱龙锡被逐之后,周延儒继之入阁,虽然平步青云,平日在朝廷之中却给韩党处处看扁。特别是那个刘一燝,更是在人前对他百般侮辱,扫尽了他的颜面。此刻又将袁崇焕之事提将出来,正是要坐实了袁蛮子的罪名,顺带重重打击一下韩钱余党。 韩爌今日未朝,钱龙锡早已去职,朝廷之中东林势力大减,何况袁崇焕乃是皇帝钦定的逆案,周延儒振振有辞,一时之间倒没人能跳出来驳他。崇祯心中原有此意,正要开言,忽然一人出班跪下,大呼“不可”,定睛瞧时,却是翰林编修黄道周。 黄道周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为人尚气节,贱流俗,性存忠孝,不媚权势,立朝守正,清直敢言。袁崇焕入狱以来,他便时常忿忿不平,屡次要上疏辩解,只是未得其门而入。钱龙锡罢职之后,便连夜草就一封奏疏递了上去,疏上,崇祯非但不听,反而斥为“诋毁曲庇”,著令回疏。道周遵令写就,尚未递得上去,眼下见得城防正急,周延儒却斤斤计较于杀袁,忍不住一腔怒火,迸将出来。 伏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陛下御极以来,辅臣获重谴者九人矣,一代之间有几宰辅乎?”崇祯脸色大变,霍然立起身来,黄道周把心一横,左右今日已捋了虎须,索性将周延儒温体仁一干人指斥一番,哪怕博个罢官归里,也就认了。 昂起了头,朗声道:“今日朝廷之弊,不在袁氏通敌,而在佞臣媚上。陛下有大君之实,而小人怀干命之心。陛下欲整顿纪纲,斥攘外患,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缙绅;陛下欲剔弊防奸,惩一警百,诸臣用之以借题修隙,敛怨市权。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创顽,而威滋殚。长此以往,乱视荧听,浸淫相欺,驯至极坏,不可复挽,臣窃危之!”[按此段话摘自黄道周本人奏折。] 崇祯皇帝面色忽青忽白,他今日召对臣工,说到底压根不是要求甚么战守之策;在他心中,只是盼望着有那么一个大臣,能代他说出“迁都”二字。鞑子兵去而复返,崇祯皇帝已经对固守北京不抱任何希望了。现在的他只是想着迁都,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逃到南京去东山再起。可是身为一国之君,这种话是决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婊子要做,牌坊更加要立。正像当年自己即位那样,要大臣们一请二请三请,最后为社稷江山计,勉为其难,忍辱负重,这才是他的帝王架子。可没想到廷议之下,非但一向善于揣摩自己心思的周延儒失了灵,还跳出个难缠的黄道周,说话句句都是暗指周温二人,几乎已经挑明了说自己受了周延儒巧言蒙蔽,叫他怎么能不恼火?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六回 (时间:2005-11-421: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78) 崇祯皇帝恼羞成怒,大声喝令将黄道周廷杖五十,轰出殿去。掌刑太监揣摩圣意,使足了力气,板子噼噼啪啪打将下去,血花四溅。黄道周一面咬牙挨打,一面高声大呼:“臣今日不尽言,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他毕竟是文弱士人,五十板打过,已经是气息奄奄,仍是伏在地上支起上身,含糊不清地道:“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这是周易师卦中的句子,“师”者,率师征战也。这句话是说,出征得胜归来,国君下达命令,论功行赏,封官晋爵,小人可赏,却不能允其参政。一面说,头颅往地上一垂,昏了过去。 一众朝臣瞧着同僚在面前给杖得血肉模糊,都是心惊肉跳不已。崇祯连声喝令拖出去,一面威严赫赫的道:“还有人敢替袁崇焕求情开脱,便是一般的下场!” 这一来吓得众臣个个钳口,更无一人敢提迁都之议。崇祯暗自心焦,难道真要自己御口说出来不成?那样一来他的面子却又朝哪里摆?可恨那周延儒,平时似乎十分乖巧,现下当真用到了他,怎么却变成了没口的葫芦!君臣相视半晌,终于无话可说。崇祯皇帝铁青了一张面孔,悻悻然退朝而去。 回到自己寝宫,忽然想见一见自己的一双宝贝儿女。连日来忧愁国事,就连父子天伦也都顾不上了。崇祯的父亲光宗贞皇帝早已驾崩,母亲刘选侍,则是给父皇活活打死的。十七年间,朱由检从来也不敢公开去祭祀自己的母亲,只是悄悄向太监打听母亲下葬的方位,偷着拿些钱让侍从去为母亲祭扫而已。直到哥哥天启帝朱由校无子早逝,将皇位传给了他,朱由检才真正能够光明正大地追悼自己的母亲。他封早死的母亲为孝纯太后,将她从简陋的坟墓中迁出,与父亲光宗合葬庆陵。可怜的刘氏,又要去受那个无情郎的折磨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不幸的经历,崇祯的嫔妃很少,而且很重视家庭,与子女妻妾的关系也很好。人穷则反本,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崇祯已无父母可呼,能够寻求安慰的,也就是几位皇后、嫔妃,以及一子一女了。 想着两个孩子在膝头爬上爬下的可爱模样,崇祯皇帝多日紧绷的面孔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当下叫小太监去请周皇后同皇子慈烺、公主媺娖来一同用午膳。[按《明纪》载,长平公主闺名媺娖。媺,美也。娖,《说文》谨也。《明史云长平为周后所出,谬也。长平生于元年,时周后正怀有身孕,并于次年产太子慈烺。所以有学者推测长平可能是宫人所生而过继给周后的,因为周后第一个女儿坤仪早夭,很可能是为了冲喜。本文取这种说法。]过不多久,周皇后自己怀中抱着慈烺,身后跟着一个乳娘,抱着媺娖一同走了进来,却见崇祯皇帝斜倚在龙椅之上,竟然睡了过去。 周后不敢作声打扰,唤小太监取锦被覆之,崇祯皇帝霍然睁开眼来,虎视眈眈地望着那小监,只唬得他两股战战。良久,方才松弛下来,挥挥手叫他退下,对着周后笑道:“几日不见,皇后可想念朕?”周后眼圈一红,垂下了头去。她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略懂得国家大事。方此危急存亡之时,陛下坐着都会打盹,还能想起她来,已经是感恩不尽了,哪还有半分怨望之辞?怨天怨地,也只怨自己嫁了个一国之君的丈夫。其实在她心中,丈夫是不是国君压根不是那么要紧。想当年在信王府的日子,虽然过得战战兢兢,可是夫妻两个总是同心协力,互相支撑着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时至今日,周皇后仍然忘不了当年陛下初入宫时自己为他做的那一包捣糕。 她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只不过伤感片刻,旋即抬起头来笑道:“慈烺同媺娖整日叫着要父皇抱呢。”说着将怀中的慈烺递将过去。崇祯皇帝呵呵大笑,接过儿子来用力举高。慈烺高兴得手舞足蹈,媺娖在奶娘怀里瞧见弟弟与父皇戏耍,忍不住艳羡,将身子扭来扭去。 崇祯一手抱住慈烺,笑道:“莫急莫急,媺娖乖乖也有份的!”伸另一臂将媺娖也揽在怀中,顺势在椅上坐了下来,将两个孩儿一边一个的放在大腿之上,笑嘻嘻的道:“媺娖给父皇唱歌儿罢?” 媺娖时年不到两岁,学会说话也没多久,哪里懂得甚么歌儿?只是寻常听乳娘宫女哼的小调,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在心。听得父皇逗自己唱歌,也想在父亲面前显露一番,当下睁着圆圆大眼,想了一想,奶生奶气的唱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里十三、外十八,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这是南京流传的一首童谣,南京城初建之时原是十三座城门,后来太祖朱元璋发现东郊皇宫距离钟山太近,对军事防守不利,遂又下令利用应天府城外围的黄土丘岭,用砖砌一部分外城墙,先后开了十八座城门,是为里十三、外十八。 崇祯听得这童谣,面上神色便是一变。这一天来他心中一直想着迁都南京的事情,只是左右为难下不得主意。此时此刻从孩子口中唱出这歌谣来,莫非是上天借媺娖之口告诉他当真该迁回南京龙兴之地去了么? 周后见皇帝脸色不豫,连忙扯了媺娖一把。媺娖不明所以,睁着大眼瞧瞧父皇,又瞧瞧母后,疑惑道:“媺娖的歌儿唱得不好么?”说着眼泪便在眶中溜来溜去,几乎便要掉了下来。崇祯强颜笑道:“好,好得紧。”恰好小太监奉上四色点心,崇祯顺手取了一块糕,放在媺娖口中,道:“父皇请你吃糕。”媺娖咬了一口,嚼一嚼,咽了下去,却道:“这糕儿不如鹅油酥好吃。” 崇祯一怔,只听她又道:“胡妈妈做的鹅油酥、软香糕,是这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父皇怎么不尝一尝?”胡妈妈便是她的乳娘,祖籍南京,又与周后相处极好,时常会做些南京糕点给媺娖吃。那甚么鹅油酥、软香糕,都是南京的风土小吃了。 斜了周后一眼,冷冷的道:“公主饮膳自有膳房打理,为甚么叫乳娘下厨?”周后给他问得一怔,一时张口难答,只觉皇上似乎忽然之间心情恶劣起来了一般,小心翼翼的道:“是,臣妾知道错了,以后再不如此。”那胡妈妈见皇帝发怒,早吓得跪地求饶不止。崇祯瞪她一眼,心中只觉这个教会女儿唱南京小调,又做南京糕点给女儿吃的奶妈十分可恶,厌烦不已的道:“赶出宫去。”媺娖虽然年幼,倒也明白了父皇要将奶妈轰走,立时大哭起来。慈烺压根不知怎么回事,见姐姐如此悲伤,却跟着凑起趣来,大声号啕。一时间殿上便如打翻了开水锅一般,人仰马翻。 崇祯再也忍耐不住,一叠连声地叫周后退下。周皇后如履薄冰一般抱着皇子公主去了,只剩的朱由检一人跌坐在椅中,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仍是枯坐在那里发呆。 此间城防急报来了数次,马世龙紧急调用人手出城列阵阻挡莽古尔泰,数战之下鞑子固然暂时退却,可是北京守军折损更大,五军营几乎损伤及半,监军太监邓希诏更是逃去无踪。崇祯皇帝听了败报,只觉得心若死灰。文臣武将不可信用,他才复用太监;可是现下连太监也背叛了自己,那又要去用甚么人来守护自己的江山?一时间仿佛整个天下都来与他作对一般。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他忧心如捣之际,旁边忽然有一个细柔的嗓音低声道:“皇爷可是在烦心满鞑子?”崇祯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人生得膀阔腰圆,虽是不全之人,眉目间却隐有威武之色,原来是司礼监的太监高起潜。这高起潜在内侍之中素以知兵著称,天启时候也曾经代皇兄总监辽东兵马。虽然只懂得割头冒功,可是哄得皇帝开心,也就愈来愈得信用。后来崇祯即位,裁撤监军宦官,便将他召了回京,留在司礼监听用。 高起潜引起了崇祯的兴趣,他是先帝信用之人,自己即位之后一直不敢委以重任,可是阉党已经倒了两年多,早已经成不了甚么气候。眼下兵事正急,倘若此人能有法子解北京倒悬之危,那也说不得了。当下问道:“你可知道眼下局势?”高起潜小心翼翼地俯首道:“奴婢略有所闻,东虏兵势甚锐……” 崇祯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这些废话不必多说了。你告诉朕,现下该当如何是好?”高起潜闭口不言,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战栗道:“奴才不敢说!”崇祯摆手道:“你说,朕不怪罪就是。”高起潜又犹豫许久,这才道:“金陵龙蟠虎踞,天堑险固,下临全楚之地,包举中原之势,此太祖龙兴之地,帝王之宅也。” 崇祯怦然心动,想不到这句话竟是从一个太监口中说了出来!南京,南京,难道这真的是命吗?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七回 (时间:2005-11-1822:2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77) 良乡后金大军驻地。 皇太极与范文程已经接二连三地收了数起战报,先前说是莽古尔泰轻军冒进,在途中伏,损折了数百士卒,听罢心中竟有几分高兴。其实说句实话,他之所以教莽古尔泰率军攻打通州,并不是真的要取通州。试想那通州位于京城同蓟州之间,往北去便是昌平、顺义,正与宣府三卫接壤,前者虽然暂时攻下二地,可是不久又为山西援军复夺;蓟州又有桓震、祖大寿等人大兵屯驻,倘若当真取了通州,只有三面受敌,取之无益。 范文程一世聪明,却如何会想出这等鸡肋也似的计策来?原来当日他听宁完我说了黄杰的来历,心中便有一个想法,要用这敌人的降将做一枚弃子,替后金大军东归,打开一条通路。当时战局,后金铁骑虽然横扫京畿大地,可是自从袁崇焕下狱、祖大寿东奔之后,昌黎、永平、迁安、蓟州一线已经由辽兵把守得严严实实,辽兵不比腹里的明军,早在先汗在位时候就教人十分头疼,何况自从桓震、袁崇焕任职辽东,更是不但枪炮犀利,纪律也日渐严明,俨然一支常胜之师。前者复掠广义,虽说当中有范文程故意诱敌的成分在,可是明军居然打下了女真人的城池,这也显而易见,辽兵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棋看三步,正当八旗子弟在中原肆无忌惮之时,范文程已经在琢磨大军的退路了。原路退出长城恐怕是不成的了,要东向打开山海关,也没那么容易。良乡大军一动,蓟州辽兵必然很快收到消息,闻风堵截追击,倘若己方不能速战速决,歼灭昌黎一带的少数守军,任其与蓟州援军汇合,那要突破这条防线就殊为不易。良乡到昌黎的路程,几乎是蓟州到昌黎的三倍,就算明军反应再慢,恐怕也能赶上。如何抢夺这个时间,成了范文程心中的一条难题。 黄杰的出现,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当日他借口捉住了奸细,却故意放黄杰逃走,在黄杰离去之前,密密嘱咐他道女真大军将要北袭通州,叫他设法将桓震的兵力尽量东调,以利行事。范文程心中清楚,那黄杰本是汉人,前者因为无法自处才来投降,此刻给自己如此对待,多半也冷了心肠,回去之后必会将所知后金的“计划”和盘托出。以他这等降而复叛的将领,哪里还能受桓震信任?桓震听黄杰声称将取通州,必会想到这是诱敌之计,目地便是教他以为永平危险,调兵去援,却要趁虚攻取通蓟。如此一来明军主力必然西移守备通州,叫他与莽古尔泰在通州打得不可开交,自己这边就好出一轻旅,袭取永平、昌黎了。 莽古尔泰攻不下通州,原在范文程逆料之中,可没成想这蛮汉几番受挫之后,竟然昏了脑袋跑去攻打京师,这一来他的整个战略布局,可就全数打乱了。京师守军虽然脓包,可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攻得下来。莽古尔泰若是在通州与明军相持,自己这里尚可装作不见;现下他在京师城下打得热火朝天,大军倘若不发援兵,不论对正蓝旗的大小贝勒额真,还是对自己这里数万将士,都十分说不过去。范文程心里清楚,自己身为汉臣,虽然深得大汗的信任,却也因此招来了不少嫉妒,女真族人之中如莽古尔泰一般将他恨入骨髓,时刻等着抓他小辫子的并不在少数。若是任由正蓝旗在京师溃灭,不论对谁都没法子交代。 然而要援,又不知从何援起。除却莽古尔泰所领正蓝旗外,余下各旗之中挑选出的万余精锐已经给自己遣去急攻昌黎,今早接了回报,说是昨日已经同守军交上了火,敌人似乎是有大炮,一时没能打得下来,未知目下战况如何。倘若不能一攻而下,给援军赶了去,形成久战局面,那就颇费手脚。好在明京危急,通蓟守军决不能置若罔闻,怎么也要发兵救上一救,好歹也算个牵制。想了许久,范文程便向皇太极进言,大军直迫京师,一则救援正蓝旗,二则先前数番求和书信明皇均未理会,此刻正好迫他签一个城下之盟。 皇太极自然言听计从,一声令下,五六万大军拔营起行,浩浩荡荡地杀奔京城去讫。 当晚桓震收到京师告急,马世龙写来辞意极其谦卑的一封书信,内中大赞桓震、祖大寿等人赤心为国,转弯抹角地要他们不计前嫌,念在同为大明臣子,速速回救京师。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给足了辽东将领面子,倘若再不答应,不免就要与这位新任的经略结下冤仇。这且不说,京师被兵而为人臣者置若不顾,遍天下也没这样的道理。祖大寿与何可纲对视一眼,均觉此番是非回去不可了。只是以崇祯皇帝的行径,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如对待督帅一般对待自己?两个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 桓震提起信纸,抖了一抖,笑道:“两位总兵以为该当如何应对?”祖大寿睁圆了眼睛,并不作声,何可纲却道:“救亦不是,不救亦不是。”桓震接口问道:“何以见得?”何可纲叹道:“百里心中尽知,何必却来问我?”顿了一顿,还是解释道:“马大人以经略之尊位而对我等如此低声下气,想必京师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此刻再使意气,不但京师有破城之虞,更将上起陛下下至百官的整个朝廷得罪尽了。辽东许多物资都要腹里供给,现下咱们虽然为了督帅的性命暂时违逆朝廷,可是倘若当真决裂,往后又该如何立足?此其一也。倘若任由虏兵占据京师,我通蓟辽便给包裹在中间,成了无局之局,以后再不可守,此其二也。”说着叹了口气,黯然道:“若是督帅知道我们为他一人而致京师惨被兵祸,哪怕死了也都不能安乐。他一心要做忠臣,我们又岂能令他无颜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此其三也。有这三条,可纲以为,京师非救不可。” 祖大寿听得连连点头,桓震大笑道:“何总兵高义亮节,所持皆是正理,桓某焉敢异议?此事就此决定了。”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共有两个炮营,一个已经调去守卫永平、昌黎,方才战报,后金大军约一万人,已经在攻打昌黎。正如前者推断,范文程明里声称攻打通州,那是故意叫我识破他的浅显计谋,诱使我等错以为他要将我军主力牵制在永平一线,实际却是去取通州;我若当真作这般想,将大军调去守卫通州,那就是中了他的诡计。好在他却不知黄杰乃是我们的内线,此次可谓千钧一发。只可惜好容易埋下的一个内间也就此作废了。”回身在地图上指着永平一带,道:“此二地不但是虏兵东归之途,更是咱们辽东部队在中原期间运送枪药给养的咽喉要地,决不可失。倘若敌人再行增兵,我们的守军不见得能够坚守。以我之见,还是再分些兵过去的妥当。” 祖大寿点头称是,沉吟道:“炮营到得京师恐别有用处,不宜再分。何况炮车行军不快,还是遣一支火枪队去的妥当。”桓震拍手道:“震也是此意。但不知何人为将方妥?”何可纲一怔,旋道:“此地军士多是百里部下,百里自然是去不得的。”瞧着祖大寿道:“至于我与复宇……”祖大寿不知他是何意,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桓震道:“震心中却有一个人选,不知可去得否。”说着冲门外唤道:“进来罢!”房门应声而开,外面站着一人,长身赪面,虽只做寻常士卒打扮,眉宇间却自然透出一股威风凛凛。祖、何两人定睛瞧时,却是当年宁远闹饷之时坐御下不严,给袁崇焕削职回卫的左良玉。 桓震笑道:“昆山可听见方才我二人说些甚么?”左良玉摇头道:“小人不敢偷听。”桓震哈哈大笑,道:“昆山何必骗我?我素知你虽然身在行伍,却始终胸怀谋略,岂能不处处留意?”左良玉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桓震已经扯着他进来,关好房门,道:“我知以你才能,担当此任正是大材小用。但你须知当年袁军门将你罢黜,倘没些许战功,终不好为你复职。此番昌黎战事虽然要紧,却并不难守。你只坚壁不出,日子长了,虏兵自退。哪怕昌黎有甚闪失,只要保得永平安稳,也算你大功一件。” 左良玉听了桓震一番说话,原本僵硬的神色渐渐化开,一拍胸膛,大声道:“良玉虽说大字不识得一个,可要说起打仗杀贼,却不甘心落在人后。这两年来可憋坏了俺,正好去寻满鞑子发泄一番。”桓震又说几句慰勉话儿,见祖、何两人也无异议,便叫他点五千兵火速开拔不提。 [历史真是令人感慨,桓震发现左良玉的才能而提拔他,但倘若他知道后来左良玉的兵军纪败坏以至于“淫污之状不可言”,他现在还会给左良玉这个机会吗?又或者在不同的历史之中,压根就不会出现那支类同“群盗”的左氏部队?另,左良玉史载是个文盲,我努力寻找替他取昆山这个字的人但未找到。有待知者赐教。]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八回 (时间:2005-11-1923:5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41) 送左良玉出门离去,三人又商讨一番起兵援京诸般事宜,最后定议由何可纲率领本部人马留守通州,以防虏兵转移攻势;桓震与祖大寿趁夜拔营起行,分兵两路赶赴京师。这两路军一路由桓震带领,取道运河北岸直向西行;一路由祖大寿带领,从北绕行,经西山抢占卢沟桥,切断鞑子兵西面的退路。两人约定,除夕之夜务必要在京城之下共度,这才握手而别。临去之时,祖大寿更将两个外甥三凤三桂一并交托给了桓震。吴三凤原就是炮营之中的一个游击,吴三桂却是新中武举,受了父亲吴襄之命,随在舅父身边历练的。 那吴襄虽与祖氏有袍带之亲,无奈自家家世并不显赫,父子都是由武举出身的,眼下也只是做到了一个杂号总兵官。正因如此,才要几个儿子都去结交豪门,多历战阵,好将他吴家的根扎得深些。祖大寿心想将来鞑子退去之后,若是自己上表为甥儿请功,不免招人物议,不如现下便让他随在桓震帐下听命,到叙论功绩之时,与桓震求一个人情,还怕他不肯应承么?是以话儿说得也甚恳切。 桓震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没口子地答应下来,一面斜眼瞥着吴三桂不住发笑。吴三桂只道桓总兵欣赏自己人品,也就更加挺起胸膛,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儿来。待得祖大寿点兵离去,已是过了两三个时辰,桓震这一头也就预备起行。他心中却另有一番打算,并不想傻乎乎地迎上去硬碰鞑子兵锋,只令枪阵据马在前,炮营随后,三军缓缓行去,黑夜中走不到十几里地,便喝令扎营,待敌情探明再行。 这一停下来,旁人尚犹自可,吴三桂却面露不愉之色,一个人牵马走了开去,似乎若有所思。桓震一一瞧在眼里,交代副总兵左辅统金国奇整理三军,却独个儿走过去一拍三桂肩膊,笑道:“贤弟可是心有所思?”吴三桂见上司来同自己讲话,连忙躬身行礼,道:“世叔大人安好。”桓震心中暗自冷笑,他比吴三桂只大得十岁,吴三桂如此自降身份,那自然是存心拍他马屁了。面上却不能露出蔑视之意,连忙谦让道:“岂敢岂敢,桓某向以尊长事令舅父,吴兄不弃,但与桓某兄弟相称可也。”吴三桂哈哈一笑,道:“如此小弟僭越了。” 桓震也不多话,只问他方才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甚么。吴三桂先是推诿不肯明言,后来桓震摆出脸子,他才一脸神秘兮兮地道:“京师危在旦夕,桓兄行军却如此谨慎,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颇有大将风度,小弟十分佩服。” 桓震心下一紧,莫非自己的心思竟给他瞧了出来不成?连带想到祖大寿,何以巴巴地竟将两个外甥塞在自己麾下,难不成是终究对自己信任不过,派来监视的么? 存了这一层提防,言语之间便不敢有分毫大意。何况这吴三桂还是后世知名的大汉奸、卖国贼,虽然此刻年方十八,可是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桓震心中早有了成见,瞧他之时自然蒙了一层颜色。思忖片刻,这才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敢,不敢。只是我辽东家底尽在于此,炮营虽然犀利,却须仰赖步军守护。倘有半分闪失,桓某怎对得起诸位将军多年的心血。” 吴三桂连道:“是,是,是。桓兄虑事周详,小弟自愧不及。”桓震冷眼瞧他神情,竟是半分也不曾将自己说话放在心上,左右也明白这等谎言骗不得人,索性不再与他多缠,撇开话题道:“我意欲遣三百军士往西打探敌情,不知贤弟可敢去否?”吴三桂一怔,旋即满口应承,拍起胸脯来。桓震双掌一击,笑道:“果然英雄出在少年,待到叙功之日,必为贤弟大书一笔。”说罢点五十马军,二百五十步军,令吴三桂带着去了。 颜佩柔一直扮作亲兵随在桓震身边,瞧着吴三桂远去的背影,忽然发问道:“我瞧这人少年英豪,又是祖总兵的亲外甥,将来必有成就。怎么你对他却是这等不阴不阳,似乎有意不愿给他机会出头一般?”桓震苦笑摇头,心道这叫我如何对你说?难道告诉你若干年后此人将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抬头望望东方天际,自言自语道:“天快亮了。”回头大声唤道:“黄杰!”黄杰应声奔来,躬身行了一礼。桓震略一点头算是还过了礼,和颜悦色的道:“这几日来可好?有没有军士不知好歹,说你是反复小人?”黄杰脑袋一低,轻声道:“并不曾有。”桓震心中微微叹息,拍着他肩头道:“那又何必瞒我?我知道你受了些委屈,此刻暂且隐忍,早晚要给你平复名声。”黄杰语声颤抖,应了声“是”,良久方道:“小人的哥哥惨死在虏兵手上,只消能给哥哥报仇,哪怕叫小人身败名裂,尸骨无存,也都在所不惜。” 桓震叹了口气,一时间下面这句话几乎说不出口。顿得一顿,还是咬牙说道:“我还有一件要紧事情托你去办。”黄杰连忙躬身道:“大人不必多说,但请吩咐,小人赴汤蹈火,无有不从。”桓震点了点头,道:“我与你五十藤牌刀军,不许携带火枪,要在通州以南马头店荒野之中潜伏下来,等待一个人。此人不来,你们决不能撤走;也不得走漏半点消息,泄露半分形迹。你可办得到?” 黄杰十分疑惑,想了一想,问道:“等甚么人?”桓震在怀中摸出一张纸,里面似乎裹着甚么东西,对黄杰道:“这里有一张图纸。你看过记下,立刻毁掉。”黄杰依言接过,打开来瞧时,内里裹着的却是一块生铁,不知做何用途。桓震晃亮了火折,举着要他记牢了地图,随即烧掉,道:“此处有一株空心大松树,一根树枝上拴着红绳。你去到马头店时,树上若有一个铜钱记号,那就是要等之人已经到了,你便可在树洞之中留言约他见面,务必护送他平安来到京城与我会合。” 黄杰一一记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道:“小人自知不该多问,只是……”桓震笑道:“那没甚么,我叫你冒险,原该告诉你的。此人是我一个至交好友,这一回是往河南去代我办事的。咱们能不能打败鞑子,挽救大明国运,却有六七成要着落在此人身上呢。”黄杰听说如此,更不再问,领命去了。 颜佩柔疑道:“当日在遵化铁场大败恩格德尔,我悄悄盯着你,见你与那姓李的老客私语半晌,莫非就是他?”桓震一怔,哈哈大笑,道:“是耶?非耶?” 直挨到日上三竿,三军造饭喂马,人马都吃饱歇足,时候已经过午了。吴三桂带着探马回营,说道前方五十里内只有小股虏兵游骑,他们未敢轻战,远远哨探一番便退了回来。桓震沉吟片刻,下令三军起行,这一日又是只走了二十多里。他就这么停停走走,通州到北京百多里地,竟足足走了七天方到。 却说祖大寿那边连日连夜的急赶,终于在二十四日清晨抵达了卢沟桥。卢沟桥虽然已为虏兵所夺,可是守卫军力并不雄厚,祖大寿没费多大力气,便取了下来。他留下二千军驻扎,余部又兼程赶奔京师而去,不过一日工夫,来到南门永安门外。 他唯恐再赴袁崇焕后尘,是以并不轻易同围城虏兵接战,而是下令距离敌阵二十里地扎下乌龟营,各部无有将令,决不能擅自出战。虏兵似乎也知身后来了援军,先是观望不动,后来瞧见援军迟疑不进,于是攻城势头更加猛烈,竟是要一鼓破城,再回头吃掉来援之敌。 城中守军见到祖字大旗,原本一片欢喜,都说辽兵铁骑来援,这下子京城可有了指望,谁知祖大寿竟然远远扎下营来,却叫他们火热的心中如同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冰冷起来。这一来士气更加低落,纷纷传说祖大寿也投了鞑子,陈兵敌后不是为了打皇太极,却是要帮着敌人攻打京师。 崇祯皇帝听了马世龙奏报,心知祖大寿是有意要挟自己下一道保命诏书,这才肯奋力作战;事已至此哪还顾得上甚么面子不面子,当下一挥而就,用了皇帝宝玺。 然而诏书有了,却没有人能够送到祖大寿的手中。皇太极将四面城门团团围困,用力攻打,虽说京城方圆广阔,并不能围得滴水不漏,可是不论哪个方向都有虏兵,出城送信之人稍有迟缓,便可能给大军踩死。他在朝堂之上一再询问诸臣,不论文官武将,只没一个敢自告奋勇的。 崇祯皇帝心如死灰,他豢养这些臣子,难道不是为自己排忧解难的么?怎么平日里一个个高倨庙堂不可一世,到了要紧关头,却都成了脓包草袋!怒气攻心,他一脚蹬翻了御案,甩袖退朝而去,只留下一干文武官员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怒归怒,信还是非送不可的。谁去送呢?正在崇祯皇帝忧心如捣之际,忽然太监通传,说是宫门外有人求见。这一来,成就了一段突围传旨的千古佳话,也造就了一个不惧死难,铁骨铮铮的大明好男儿。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说。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二十九回 (时间:2005-12-1017:4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037) 崇祯正在忧心彷徨之际,忽然来了这么一根救命稻草,照理说该当十分高兴,传进来大加慰勉褒嘉才对。可是他听了这人名字,非但全没露出半分喜色,两条眉毛却反皱了起来,在印堂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外面求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休宁人金声,官拜庶吉士的是也。此人对于崇祯皇帝来说,丝毫也不陌生,甚至就在前不久的一度还给他当作天降救星,十分信任重用的。可是如今早已大大不同,他举荐申甫,申甫在卢沟一战给皇太极打了一个全军溃灭;他举荐刘之纶,刘之纶却又是一个只知夸夸口谈,一到动真格的便只晓得向朝廷要兵要粮的家伙。崇祯禁不住痛恨自己早瞎了眼,竟会将这样的两个家伙委以重任。但若是骤然将金刘两人撤职查办,一来十分有损他做皇帝的识人之明,二来当此危急之际,也实在不好再得罪朝廷大臣。虽说他们都市一帮吃国家俸禄的米虫,可是倘若臣子们忽然都不见了,他一个光杆皇帝又要如何是好?所以金声与刘之纶便给皇帝客客气气地冷藏了起来。 本打算就此不予追究,没想到这两人还是不住惹他烦心,一个罗里罗嗦地给申甫请恤典,一个又是请京营兵,又是请关外川兵,自己都没加理睬,他居然上表要求自行招募。招募了又怎样?还不是如同申甫一般尸骨无存的下场!连京营都难以对抗鞑子的猛烈攻势,临时招募起来的市井游勇又能算得甚么。关外川兵遥不可及,他刘之纶凭甚么说这种大话?崇祯皇帝心中对于战局已经大半绝望了。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的唯一一点亮光,便是正屯驻城南观望的辽兵。 现下崇祯尚不知道,来的是祖大寿一部,还是三个总兵都赶来了。城门已经给鞑子兵完全隔断,守将寻到围城的缺口,从城头缒下几个探子去,都没能活着回来,是以只是远远瞧着乃是明军服色,却看不清打着谁的旗号。 若是只有祖大寿一人那还好办,倘若桓震这个无君无父的逆臣也在,那就糟了。一想到桓震,崇祯便忍不住要抽自己两个耳光。袁崇焕是如此,桓震又是如此,自己总是养虎遗患,纵容得边将尾大不掉,就拿现在来说,几个辽将竟然借着虏势迫他妥协,长此下去,他这个皇帝哪里还有半点人君的尊严!以后非得好好整顿不可。 想到以后,崇祯不禁苦笑不已。能不能过得今天还不好说,怎么就想到以后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觉得金声此来似乎也并非不好,犹豫片刻,对小太监微微点点下巴,示意他传金声进来,旋即仰起了头,望着文华殿的殿顶,不知在想些甚么。 那小太监一直战战兢兢地捕捉皇帝脸上的每个表情,方才崇祯眉头深锁,满脸怒色,把他吓得一颗心扑扑直跳,皇帝这么微一示意,他竟没能反应过来。崇祯发了一忽儿呆,低下头来见他仍是直挺挺站在那里,不由得大怒,咆哮起来。那小太监这才明白皇帝叫传金声入见,吓得屁滚尿流,一股脑地叩头。崇祯懒得同他废话,唤侍卫进来拖下去重打,另叫人去传金声了。 不多时金声给引了进来,拜呼已毕,便道:“臣闻传诏乏人,愿替陛下分忧。”崇祯没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不由得一怔。金声拜了三拜,道:“臣书生素矢忠义,遭遇圣明,日夜为陛下忧念天下事,向以食禄无功自耻。今兵逼京畿,有用臣之处,愿以死报陛下。”崇祯微一摆手,道:“那也罢了。朕问你,你有甚么法子能冲破鞑子围困,将这一份诏书送到祖大寿营里?” 金声叩头道:“臣请效张巡藁人之法以惑敌军。”崇祯问道:“何谓藁人之法?”金声道:“唐时安禄山作乱,叛将令狐潮以贼众四万薄雍丘城,人心大恐。守城的乃是张巡,对众将说道:贼知城中虚实,有轻我心。今出不意,可惊而溃也,乘之,势必折。后来城中矢尽,巡乃缚藁为人千余,被黑衣,夜缒城下,潮兵争射之,久而知是藁人;其后复夜缒人,贼笑,不设备,遂以死士五百斫潮营,焚其垒幕,追奔十余里而止。此虚实之道也。臣请效此法以乱敌。”崇祯不耐烦道:“这故事朕自然知道。只是你究竟要如何做法?”金声道:“请陛下准臣上城察看,到时自有主张。”崇祯冷笑道:“好一个自有主张!”想了一想,用力撕下龙袍一块袖子,丢在地下,道:“你且持此物往见祖大寿,若真有命见到,甚么也不必说,只问他还是不是大明臣子!”说着拍案而去。 金声神情坦然,膝行上前拾起龙袍,对着空荡荡的御座拜了三拜,起身离去。 这夜一入二更,右安、永安、左安三门内一齐擂鼓,虏营中听了,以为明军将要出城野战,慌忙操戈上马,可是鼓声止息,又复一片黑暗,并不见半个明军的踪影。后金兵刚下马歇息,鼓声又复震天响起,如是者再三,哪怕女真战士都是枕戈待旦,也有些不堪扰累了。围困南门的是贝勒多尔衮、台吉德格类,德格类与莽古尔泰乃是一母同胞,都是努尔哈赤的继妃福察氏所出。虽是兄弟,德格类平日对莽古尔泰的作为却甚瞧不过眼去,起初还时常劝诫,后来说得多了。莽古尔泰便暴躁起来。德格类生怕伤了兄弟情分,又想明哲保身,只好渐渐与他疏远起来,却同代善、多尔衮等几个皇太极一系的贝勒愈来愈是亲近。莽古尔泰看在眼里,两人时常吵闹,有一回德格类指责他狂悖,竟给他一怒之下掴了一个耳光。 德格类为人谨慎小心,此次从多尔衮困守南城门,自知虽是多尔衮的长辈,地位才能却都不及侄儿,是以逢事必要同多尔衮商议而后定。今夜见城里明军反复击鼓,却又不肯出战,心中讶异不已,忙去问多尔衮。 多尔衮虽然年青,脑袋却十分好使,令兵士打起火把,向着城门方向眺望一番,低头思索片刻,击掌笑道:“是了,是了!”德格类忙问他想到了甚么,多尔衮道:“前番咱们不是捉住了许多明军的探子么?定是敌人瞧咱们防备得谨严,探子一个个有去无回,城里守军与背后祖大寿的援兵没法联络,因此击鼓不战,叫我等不加提防,久之防备松懈了,他好趁机得手。” 德格类惊道:“那可不得不防!现下祖大寿不敢轻动,便是因为内外隔绝,倘若给他们夹击起来,我军可要大大不妙!”多尔衮笑道:“叔父说得在理。”说着便调配人手,轮班巡逻,反比前更加严密。金声次夜又施故伎,多尔衮只令士兵半数歇息,半数守在营前待命,如此人人都可睡上半夜,全不受金声的扰乱。 金声眼看骗不过多尔衮去,崇祯又叫人来催问他几时出城,迫得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闯出去再说。至于到时候的死活,也就顾不上了。就算赔进一条性命,也算是为国尽忠,死得重于泰山。临行之前,却又上了一本,说道:“前新军副总兵申甫,战殁卢沟桥,甫受事日浅,直前冲锋,遗骸矢刃殆遍,非喋血力战不至此。请陛下加以恤典,以勉臣子忠义之心。”崇祯一听他老调重弹,不由得怒火直升起来,哼了一声,道:“无能之辈,还敢来同朕要甚么恤典!” 金声叩头道:“臣子死王事,乃是本份。方今大兵薄境天下草泽之雄,欲效用国家者不少,生不得慰奖,死不予抚恤,不免冷了众人的心肠。” 此话不提还好,一入崇祯之耳,立时触动了他耿耿于怀之事,怒到极点,反笑了起来,指着金声道:“倘若你此去当真死了,朕便连你同申甫一同下旨追谥号优赠!”当君主的对臣子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有失风度之极,可是崇祯毕竟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登基以来的满怀抱负,已经给皇太极入寇的一盆冷水冲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便全是焦躁不安了。 此情此景,金声也再难开口。只得再拜道:“臣去了,愿仗圣天子威灵,一举成功。”他离开宫中,便寻了申甫所遗残部二百余人,勉以申甫旧恩,邀他们是夜一同突围。这些人从军之前多是些市井无赖,平日常将义气二字挂在嘴边,真正事到临头却又个个退缩,任凭金声说干了嘴皮,连孔夫子关老爷也都搬出,亦只说得八十三人愿从。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回 (时间:2005-12-1017:4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13) 话表两端,却说桓震一路上慢慢行军,只因他防备十分扎实,后金大军虽然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却也不敢贸然分兵来截,如此这般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京城,已经是二十六日了。他早派前锋游骑与祖大寿互通消息,知道他屯兵敌后已经两日未动,多尔衮摸不清他的用意,也没轻易前来踏营。祖大寿叫人带信来说,现如今的形势,只要城里支持得住,内外夹攻起来,后金大军无路可退,必然元气大伤。怕就怕外面打将起来,北京城防却如软豆腐一般在紧要关头泄了气,鞑子倘若进城,生灵涂炭那且不说,一干辽将可就当真成了纵虏叛国的千古罪人,如何要得?是以祖大寿催促桓震,速速设法与城内马世龙取得联络,莫要像如今这般内外隔绝。眼下皇太极攻城愈来愈是着紧,看样子是见辽兵赶来,想打进城去再做打算了。祖大寿想了数次法子,都没法送信进城去。但辽兵向来不善野战,内外夹攻尚有胜算,若是不顾守军,单由外面发动攻势,城内毫无呼应,那又失了先机。 桓震心中却早有数,对来人道:“你且上复祖总兵,叫他千万莫要着急,切不可轻举妄动,不出数日,就要有好事发生了。”来人疑疑惑惑地回去说了,祖大寿也猜测不透桓震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左右自己这一支部队并不能成事,非得城里京营配合不可,只好听从桓震所言,等了下来。这一等直等得祖大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虽说只是区区十来个时辰,却犹如过了几十几百年那般长远。 这两日晚间,一过二更城门里便要一起擂鼓,可是今夜却是毫无动静。等到三更过后,城头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几十个人形,先是聚在一处,不久又分散开来,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那便是金声与他的八十三名死士。 这八十四人分作了四队,分别从金声白天挑选好的四个地方,由城上守军缒下城去。马世龙亲自前来相送,说了许多敬重赞扬之辞,金声全当过耳秋风,听过便即忘记了。但马世龙嘱咐他务必约定祖大寿正月初五夜以三更三炮为号一起夹击,他却牢牢记在心中。过不多久,便听女真人大声喊叫,说是捉住了奸细,一时间人马扰攘,火把点得通明,喊杀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多尔衮一声令下,八旗兵如同毯子一般铺了开来,四处搜索。 金声所穿的服色与其他人并无二致,都是一身黑衣。他下城之后,并不立刻离去,却贴着城墙根伏了下来。那八十三人着地之后,有些先前一时口快逞能答应下来,此刻临阵却又后悔了的,一遇到虏兵巡骑便即跪地求饶,鞑子兵哪里理他许多,胡乱捆绑起来便押回营去给多尔衮审问了。 鞑子兵生怕城头放箭,不敢靠近城墙,远远瞧了瞧便掉头回营去了。金声直等到人马暂歇,八十三人十有八九也已经落网,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一番,猫着腰慢慢向南挪动。只要绕过女真大营,再狂奔不足五里便是祖大寿的营垒,金声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进,眼看便要穿过鞑子的防线了。可是便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一阵喊声,跟着火把亮起,几队后金兵涌了出来,有的持马刀,有的持长矛,纷纷对准了他。 金声眼见事败,暗叹一声,直起身来,任由后金兵上前绑了,推推搡搡地押到了多尔衮面前。 多尔衮指着金声,转头问地下一名俘虏道:“此人可是你们的首脑了么?”他说的却是汉话,那俘虏面露惧色,望了金声一眼,点了点头。 多尔衮冷哼一声,笑道:“这可不是佯装的了罢?方才你那冒认做首领的同伴,可已经给我砍做两截了!”说着上前拍拍给了金声两个耳光,厉声喝问道:“你是他们的首领,是不是?”金声明知无幸,索性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多尔衮打量他一番,点头道:“嗯,听说汉军之中做官的全是读书人出身,此人才像个读过书的样子。”德格类在旁问道:“好侄儿,读过书的汉人却是甚么样子?”多尔衮笑道:“便像这人一般一脸酸气的就是了。”德格类半信半疑,瞧了金声半天,也没瞧出酸气究竟何在。 多尔衮问道:“你既是首领,可该知道你们究竟所为何来罢?是来刺探我大营,还是向外求援的?”金声怒目而视,闭口不言。多尔衮恍若不觉一般,若无其事地拍拍手,一人应声上前,躬身道:“贝勒爷。”多尔衮对德格类道:“叔父可愿看戏?”下巴朝那人一点,道:“此人是咱们攻下固安时候开城纳降的那个……”那人谄笑道:“小人是固安县丞李浑。”多尔衮鼻子中哼了一声,算作回答,问道:“我听说你们汉人自有一番叫犯人开口说话的法子,是不是?”李浑不知多尔衮何意,怔了一怔,点了点头。多尔衮指着金声道:“这个人便交给你,一个时辰之后,拿口供来见我。”又叫过一名戈什哈来,道:“你瞧仔细了,他是怎么对付那人,倘若取不到供,便照样施用在他的身上。” 李浑吓得浑身发抖,当初固山县令犹豫不决,战不敢战,降不敢降,是他先下手为强开了城门,固山县无路可退,只好与他一起投降,事后愈想愈觉有辱斯文,一根麻绳吊死了。李浑却不知怎的巴结上了多尔衮,给他收在身边入了奴籍,就如未发迹时候的宁完我一般。 德格类听多尔衮说得有趣,忍不住也要观看。李浑一则害怕,一则全力讨好主子,把做县丞时候跟狱头阴捕们学来的种种逼供手段一一使将出来。金声死而复苏,仍是骂声不绝,看看一个时辰过去,除却从他怀中搜出的一块龙袍,多尔衮是一无所获。 单从这龙袍一角并不能推测出甚么来,金声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李浑用尽了刑罚,也无计可施。眼看再拷打下去金声便要断气,多尔衮喝叫停手,心中不由得有几分佩服这个硬骨头的书生。究竟为甚么他要那么忠于那个皇帝?北京城里那个同自己年纪差不许多的青年人,究竟有甚么好处叫他这么忠心不贰?多尔衮摇摇头,虽然跟范文程学会了汉话,可是汉人的心思,他还是不明白的。难怪哥哥皇太极要这么信用汉人,对于粗朴豪爽率性而为的女真好汉而言,他们实在太复杂,太难懂了。 金声缓过劲来,呸地一口血向多尔衮吐了过去,但他重伤无力,这口血吐在多尔衮身前一尺的地下,洇成鲜红的一片。多尔衮却不生气,叫过从军医生来给他裹伤,这个有趣的汉人,他不愿让他死。 那从军医生名叫狄五味,也是一个汉人,是大军经过遵化的时候从城里捉来的。多尔衮觉得汉医药理远较萨满巫医高明许多,一路上捉了不少名医,有些送给兄长,这个便自己充做奴隶。 多尔衮不愿多留,叫将金声关押妥当,明日再行审问,便即转身离去,瞧也不瞧李浑一眼。李浑只以为主子已经抛弃自己,一时吓破了胆子,两腿嗦嗦发抖,一条水线顺着裤脚直淌下来。 狄五味一面给金声裹伤,忽然从药箱中捡起一枚药草,举在手中仔细端详,大声自言自语道:“我叫狄五味,你尊姓大名?”金声一惊,偷眼望了望帐篷门口的守卫,狄五味仍是保持那个似乎研究药草的姿势,道:“别担心,他们都不懂汉话。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明日我可出营采买药材,你有何话,我可以代转。” 金声疑惑不已,不知此人究竟是当真心在曹营身在汉,或者只是那多尔衮安排下套得自己口供的一枚棋子?他身陷虏营,已经绝无生理,倘是前者,消息传得出去,自己死也瞑目;若是后者呢?除夕夜城里没有外援,贸然开城出战,必定给虏兵杀得大败亏输。 狄五味见他犹豫,急道:“快!”守卫似觉有异,朝里望了一眼。狄五味慌忙用力撕扯包扎用的白布,大声嘟哝道:“这布怎的这么脏?明天可得同贝勒爷说说,去买些好白布,否则兵士岂不倒了大霉?”大约“贝勒爷”三字守卫是常听汉人称呼多尔衮的,知道那是指自己旗主,当下放了心,又拄着长矛四面警戒去了。 金声眼见事情已经不容自己选择,一咬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一赌。都是炎黄子孙,眼前这人也许真是有心帮助自己。 半个多时辰之后,狄五味急匆匆奔入多尔衮的大帐,报说金声已经咬舌自尽了。多尔衮虽觉可惜,可人死不得复生,叹一口气也就罢了。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一回 (时间:2005-12-1220:2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515) 腊月二十七这天,下了一场几十年难见的鹅毛大雪。皇太极眼看年关将近,天气又是如此酷寒,士卒实在难以作战。遂下令停止攻城,三军缩入营垒,再不出来了。范文程更为他作元日贺表,令人射进城去,名为请贺求和,实际却是一封最后通牒,要崇祯皇帝下令辽兵后撤五十里地,放后金大军安然离开,否则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打下了北京城,与崇祯一家同归于尽。崇祯接了表文,自然又是大怒,马世龙趁机奏上初五发起攻击之事,崇祯盛怒之下一口答应了。 虏兵不再攻城,北京城上终于略松了一口气,可是天气滴水成冰,京城守军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直冻得手握不住枪矛。辽兵棉衣暖和,女真人从小惯了爬冰卧雪,却都不是多么难受。 桓震可就抵受不住了,过惯了现代暖冬的南方人,哪经过这般的苦寒?前几个冬天虽说也冷,可从没这么冷得离谱,似乎骨髓都要结冰了一般。冷归冷,他身为主将,也不能缩在帐篷之中烤火,仍是顶着寒风大雪巡视营垒,检查士卒的饭食棉袄,直冻得脸色发青。颜佩柔是苏州人,更禁不起冻,昨晚便受了风寒,病倒了。桓震很是担心,却又怕露出破绽,不敢让军医诊治,当下一早便叫两个亲兵往附近乡镇去寻个医生,来替她把一把脉。 哪知京师周围被了兵祸,乡民纷纷逃亡,就连大夫也逃走了,只留下一间空荡荡的药铺,还有大堆大堆的药材。两人扑了个空,正要回营,却有一人推门进来。一个亲兵反应甚快,一把将他按住,仔细讯问之下却是多尔衮营中的医生,此番乃是来镇子上采办药物的。这一下大喜过望,虽不指望他替自己人诊治,可是捉住了敌人的军医也是大功一件,两人喜滋滋地押着俘虏回去了。那军医似乎自知无路逃脱,并不挣扎,任由他们押着到了桓震面前。 桓震心中打鼓,多尔衮为甚么要购入药材?是死伤严重?是准备发动新的攻势,或者只不过是恰好药物用尽了而已?一切都要从面前这人身上寻到答案。 旁边一人笑道:“原来是买药的大夫。不如让小人同他谈谈生意经何如?”说话的是个身穿白狐皮大衣的胖子,人长得既胖且白,又穿了一件雪白的皮裘,整个儿瞧上去就如堆起了一个雪人一般。 桓震怔了一怔,点头道:“也好。李兄无须客气。”说着嘉奖押送的亲兵几句,叫两人退了下去。李经纬笑嘻嘻地一拱手,道:“小人告罪。”说着站起身来,绕着椅子转(滚?)了个圈子,仍是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大夫高姓大名啊?生地多少钱一斤,熟地又是多少钱一斤?大黄呢,砒霜呢?” 那军医却不慌张,一字一句的答道:“小人姓狄,贱名五味,便是五味子的五味。生地贰两叁一百斤,熟地两五一百斤,大黄两八,砒霜军中用不到,并不曾买过。”李经纬显然不曾料到他答得如此爽快,不由得也是一愣,旋即笑道:“哈哈,好,好!狄大夫既然是爽快人,那便不用咱们多说了。”说着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狄五味并不理他,对桓震道:“敢问这位可是祖总兵祖大人?”桓震本能地刚要摇头,忽然想到甚么,点头道:“我正是祖大寿。你有何事?”说着飞速冲李经纬抛了个眼色。狄五味哈哈大笑,道:“大人何必骗我?来此路上我便偷耳听得兵士议论桓大人如何如何,莫非不是你么?” 李经纬闻言,在一旁嗤嗤直笑。桓震脸上微微一红,硬着头皮道:“不错,我是桓震。你究竟有何事?说了出来,方能押送你去见祖大人。”狄五味昂首道:“我非囚犯,谈甚么押字!”桓震愕然失笑,道:“你已经给我部下捉住,不是囚犯,又是甚么?”狄五味微一撇嘴,转眼瞧见帐中一张矮几,顺手抄将起来,大喝一声,抡起来向头顶砸去,矮凳应声四分五裂。[注,武警的训练表演中有一项是用砖头砸脑袋的,估计是硬气功之类。] 桓震大吃一惊,那矮几虽说仅是几块木板粗粗钉成,只为放置文书之用的,可他这么随手一砸,便能硬生生用脑袋将之顶断,这一身本事当真也非同小可。如此说来若非他自己愿来,凭那两个亲兵确乎制不住他。 李经纬拍手喝采,大声叫道:“好,好,再来一个!”狄五味微微一笑,道:“这位大人,小人是个大夫,可不是跑江湖耍把戏的,叫大人见笑了。”李经纬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道:“莫管这许多,你跟我回山西去,如何?我家孩子最喜这些玩意儿,你也不必费心悬壶了,就在我家里做个护院教师不好么?”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你怎么在我这里招揽起护院来了?狄五味面无表情的道:“好与不好,小人说了不算,还要问这位桓大人。” 桓震奇道:“问我作甚?”狄五味躬身道:“大人莫怪。满鞑子眼看便要打进北京去了,大人倒还悠闲得很。”桓震打个哈哈,一时无言以对。狄五味续道:“大人可知道我来时听兵士议论的是何事?”桓震心里一沉,板着脸孔问道:“何事?”狄五味道:“他们在惦记年夜饭要在何处吃呢。” 桓震心中感慨万千,战争这东西,给人带来了财富名望与土地,可是又叫多少人大年夜不能与妻子团聚,又会叫多少人一辈子再也吃不到年夜饭啊。但他们毕竟还有家乡,有个过年时候可以想望的地方。自己在这年代,可是连根都没有的一株浮萍,逢年过节又去想谁才好? 李经纬笑道:“狄先生喜欢在哪里过年,也要看狄先生的一句话。”狄五味倏然抬头,盯着李经纬,目光中满是惊疑之色。桓震点头道:“实话说,鞑子采买药材,是不是将有异举?” 狄五味哈哈大笑,道:“错了,错了!”桓震奇道:“错了?”狄五味笑得眼泪也迸了出来,正色道:“不是鞑子将有异举,却是大明的军队将有异举。” 桓震疑惑道:“此话怎讲?”当下狄五味便将金声所托之事说了一个大略,说到马世龙之约时,桓震眉头深锁,李经纬却是若无其事。他一口气说罢,帐中再无一个人出声,沉寂良久,桓震才叫人带他下去安歇,仍是旁若无人地发呆,李经纬叫了数声,他也全没听见。 李经纬笑道:“大人担心甚么?内外夹击,可不正是一个好机会么?”桓震没好气道:“甚么好机会?以眼下辽军的兵力,倘若有了内应,阻住鞑子兵不让攻入城去,大胜只是一夕间事。”李经纬奇道:“既然大胜易如反掌,大人还有甚么可不高兴的?”桓震注目瞧着他,摇头道:“你是当真忘记了,还是佯作糊涂?倘若一鼓而胜,虏兵就此退去,那么福王那边,要怎么交代过去?” 李经纬大笑道:“我瞧桓大人担心的不是对福王没法子交代,却是别的事情罢?”桓震脸色发青,右手不觉按在了佩剑之上,沉声喝道:“你说甚么?!”李经纬自觉玩笑开得似乎过火,连忙打恭作揖陪起不是来,道:“大人放心,小人与您绝对是一条心思,绝无二致。”桓震仍是直瞪瞪地瞧着他,许久许久,长叹一声,道:“为甚么?”李经纬反问道:“甚么为甚么?”桓震摇头道:“没事。马经略约我出击,你说当如何应对?”李经纬满脸堆笑的道:“大人心中自已有成竹,何必反来问小人?” 桓震摇头道:“我不知道。”李经纬也跟着摇起头来,两人视线一碰,不觉都笑了起来。 李经纬躬身道:“桓大人事多,小人就不在此搅扰。”桓震点头道:“是,华先生一人独处甚不妥当,我暂且叫黄杰陪伴,只是黄杰毕竟年轻,还是你去的好。”李经纬摇头道:“桓大人看人的本事真不怎么样。”说着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自顾出去了。桓震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随即召集诸将,说了狄五味传来的消息,马经略约定除夕夜一同攻打鞑子大营,解京师之围。众将听了,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天赐良机,有的说须提防鞑子的诱敌之计,更有一两个赌气发狠,声称皇帝一日不释放袁崇焕,辽兵便一日不替他卖命的。 桓震不动声色,侧耳听着众人议论,半晌,挥手止住,问道:“此事进退两难,各位可有甚么高见?”张正朝先开口道:“俺不理这许多鸟事,但能杀得皇太极给俺弟弟报仇雪恨的,无有不遵。”桓震点了点头,道:“那个自然。咱们这里许多人,哪一个不想生吞活剥了皇太极的?这话就不必说了。”黄杰道:“末将以为,那狄五味来历不明,不可轻信。”就有几人喧叫道“你不是一样降叛不定,来历不明么?亏桓大人还敢用你!”桓震连忙喝道:“眼下议的是狄五味,不要乱扯旁人!”那说话的是一个游击,见主将斥责,悻悻然闭了口。一时间众人又议论起来,仍是各持己见,总难有定论。 桓震冷眼旁观,但见吴三桂始终站在末尾,一言不发,忽然问道:“吴世兄,你若有所思,恍然不觉外物,想必已经有了高见罢?” 吴三桂一惊,抬头道:“不敢,不敢,末将只是有一点十分不解。”桓震随口问道:“甚么?”吴三桂面现犹豫神色,讷讷道:“这个……”桓震笑道:“不必拘束,只管说。”吴三桂想了一想,走上前来,俯在桓震耳边细声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出口,桓震神色立时大变,饶是他定力甚好,仍是露了些许迹象,有几个眼尖的将领已瞧出蹊跷,互相打起了眼色。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二回 (时间:2005-12-1419: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91) 桓震勉力镇定心神,强笑道:“世兄不可乱加猜测,桓某人受袁军门恩惠甚重,眼下所作所为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军门的性命。”转向诸将道:“这些日来行军缓慢,一来是恐怕有失,二来也是为了观看朝廷的动静,究竟肯不肯放督帅出来重新带兵。” 他这句话说出,下面立时一片喧哗,袁崇焕在众将中间威信素著,自他下狱之后,许多人都暗自生了气馁之心。此刻听桓震说似乎尚有希望让故帅重行带他们打鞑子,岂有不欢喜之理?一干武夫不愿意去想那许多,平生讲的是忠义血气,桓震如此一说,他们便信之不疑,吴三桂却眨眨眼睛,露出一种狡黠神色,连连点头称是。 桓震心中但觉此人十分阴险,城府深沉得紧。方才他伏在自己耳边,说的乃是这一句话:“抗虏者借虏,救袁者杀袁。”旁人乍听或许不明白这句话究竟何意,可是在桓震这个有心人听来,却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一般。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思竟然给他瞧出了端倪,怎不叫人害怕。不由得又感庆幸,幸好李经纬之事并没对他泄露半分消息,对外人也只说是缴送军粮的商人,否则不定还会闹出甚么乱子呢。 吴三桂眼见煽动不了众将,手中又没有甚么凭据,再者说倘若惹怒了桓震,于自己不见得又有甚么好处,当下随口附和几句,退了下去。桓震松了口气,又同众将商议除夕夜究竟是否要应合马世龙。祖大寿那边他也已经遣人去送信,大约晚间便能等到回复了。 这边议定的结果,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只有到时候按兵不动,瞧城里是否真的发起攻势,再作打算。后金兵没有大型火炮,是不是城上开炮,老资格的炮手一听即可明白。与其冒上中了敌人计谋的风险,倒还不如索性延误战机,城里守军不动,城外辽兵也决不动。祖大寿方面,也是一般的看法。 这天晚上,颜佩柔病势更重起来,白天狄五味替她把过脉才离开军营,说是只不过感染风寒,吃几服解表发汗的方子便好。可是药煎了吃下去,非但不见好,反发起高烧来,数九寒天一张脸烧得火烫。桓震看在眼里,又是心痛,又是发愁,看看大战将至,实在没法子再留她在军中,虽则不放心她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离开自己身边,可是一旦打将起来,自己决然不能分心照顾于她。一时间左右为难,没了法子。 他怕颜佩柔病中发闷,处理完军中事务,便来陪她聊天。他是川西人氏,给颜佩柔讲起成都十八怪来,听得她不住微笑。谈了一回,颜佩柔渐感精神不支,睡了过去。桓震却不得安睡,信步在军营中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李经纬所居的营帐之外,犹豫片刻,向里叫道:“李先生?”李经纬应声而出,一见是桓震,胖脸上立时堆起笑来,道:“桓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桓震也打个哈哈,道:“军营里原本是桓某人的地盘,何须李先生来迎我?” 李经纬哈哈大笑,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独一人之天下也!军营者,全军兵士连同经纬在内之军营,非独一人之军营也!”桓震同声而笑,笑了几声,蓦然顿住,脑袋之中一片空白,背脊冒出一身冷汗来。李经纬见他神色有异,连忙打恭道:“怎么,小人说错了么?失言失言,大人原宥则个。”桓震惊疑不定,反复瞧了他几眼,但见他一脸无辜,似乎方才那话真是无心之言,何况这等时候决不能与他破脸,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帐篷角落之中的榻上睡着一人,听见两人说笑,醒了过来,坐起身来点头致意道:“桓总兵来了。”桓震连忙上前招呼,道:“华先生可过得惯这营伍生涯?”那姓华的生得其貌不扬,又黑又瘦,却穿了一件肥肥大大的皮袍子,瞧起来晃晃荡荡,十分不伦不类。听得桓震问他,摇头道:“但为王爷的大业,那也没甚么。”话头一转,道:“克勤受了王爷的重托,定要将事情办好才成。他老人家在洛阳,还等克勤的消息呢。” 这姓华的名叫克勤,字奋成,是福王朱常洵王府中的一个幕僚。何以此人会在此处?这还要从遵化铁场李经纬与桓震一别说起。 当日桓震受任辽东,离开京师之前途径遵化,办妥了铁场事宜,便与李经纬分手。那时李经纬言语之间便暗暗透露出他与福王常洵颇有勾通,说是福王尚未就藩之时,厥父曾是幕下的一个宾客。对当年常洵不得立太子,悻悻然甚有不平之感。当时桓震急着赶赴辽东,全没放在心上,后来宁远闹饷,两人又再见面,他便替福王拉拢起桓震来,桓震明知朱常洵生性贪残,只用言语推诿过去,李经纬也不再强求。待到皇太极薄边入寇,桓震从援京师,在遵化铁场伏击恩格德尔,李经纬便挑明了说上一次借予桓震应付兵饷的三万银子,乃是福王的家财,取出了当时桓震所写的借条要他立时归还。 桓震率军在外,一时间哪来这许多银钱?本想置之不理,反正自己大兵在手,李经纬一个行商,又能如何?然而仔细一想,这道理自己明白,难道李经纬便不明白?所谓索债是假,为福王拉拢自己才是真的。倘若一口回绝,此人手中还有比借条厉害百倍的东西,那便是自己私卖军火、参股出海的凭据。一时间竟起了杀心,一面虚与委蛇,要他去河南向福王致意,一面就要对李经纬痛下杀手。 便在剑出鞘前一瞬,桓震突然改了主意。福王虽然贪残,却也富可敌国,当时人有“洛阳富于大内”之说。非但如此,朱常洵还拥有河南、山东、湖广的大片肥沃田地,倘能利用得当,未始不是一个极好的助力。反正福王无非也是不甘心皇位落在哥哥的后人手里,然而当皇帝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光是一班朝廷大臣的攸攸之口,便足够他堵个半天。自己却无须管那么多,暂且虚应故事,能从福王那里榨得一笔就算一笔。 想明白了这一层,便任由李经纬离去。后来战事日紧,京师受困,福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准备起兵勤王了。桓震心中清楚,勤王是假,预备抢夺皇位才是真的。可是只要侄儿活着一天,他朱常洵便没半点念想,唯一的指望是虏兵打破北京,将崇祯皇帝捉了去,或是索性杀了,最好连太子也都死了,那时他便可找一班势利臣子上表劝进,反正朱常洵有的是钱,有钱使得磨推鬼,哪怕韩爌这种硬骨头不肯低头,周延儒这等人总有给他收买过去的。 干这件事,手里还非得有兵不可。明制,藩王一旦离京就藩,便不得擅离藩地,自然更不可能拥有军队。虽说朱常洵的田庄之中蓄养着数以万计的庄丁,叫他们披甲持枪,也算兵士,然而一则决不能同朝廷的正规军相提并论,二则藩王私蓄军械,那是极严重的罪过,河南到北京千里迢迢,莫说他朱常洵自己没本事带兵赴援,他手下更没一个够资格干这桩事情的人。王府豢养的幕客虽然甚多,却都没有名分,见不得光,更别说名正言顺地领兵打仗了。 因此朱常洵便想到这个法子,他信奉钱可通神,人心,军队,舆论,甚至皇位都可以拿银子买来,只待战局到了最后关头,哪个武将立下了头等大功,便将他收买过来,那时就算自己的勤王之师与他合兵一处,只要成功夺位,又有谁能说个不字?哪怕失败,也不过一死而已,反正这些年来自己已经享受够了,就算立时死了,也已经赚够了本,总好过一生一世都活在痨病鬼常洛的阴影之中。至于为甚么选中桓震,李经纬坚不肯说,桓震也拿他没法,只得不了了之。 桓震虽然答应了李经纬,起初可并没打算兑现诺言。他心中明白,若是福王做了皇帝,只会比他的父亲更加贪心敛财,那时恐怕整个中国都要毁在他手里了。后来袁崇焕下狱,他与崇祯皇帝也撕破了脸皮,整个辽东已经再无退路。皇太极是不能不打退的,否则岂不是明朝仍亡,八旗仍旧入关,中国社会又再倒退,自己所有一切努力统统付诸流水?可是皇太极一退,崇祯必然卸磨杀驴,他是皇帝,整个中国的官僚机构都掌握在他手里,凭借辽东之力是绝然无法同他对抗的。那时候不光袁崇焕,连同一干辽系将领的去留存亡,都成了大问题。辽东没法子脱离内地独立抗击后金,更加不能投降了后金,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让崇祯去死。 这时候洛阳方面又派人来,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桓震才开始重新考虑李经纬的建议。只是他却并不情愿当真叫朱常洵做了皇帝,怎生用个法子借力打力,他自离开蓟州以来,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是至今仍旧没有答案。 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应承拥戴福王,两年前的桓震只是一个生死由命、捞一把算一把的光棍汉,可现下他肩上担的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性命,也不光是一个袁崇焕的性命,却是整个辽东,整个中国,整个汉人民族的生死存亡。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三回 (时间:2005-12-2220:2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14) 日子过得飞快,不觉已经腊月三十了。照惯例,除夕夜皇帝须得亲享太庙,朔日要御皇极殿受百官朝贺,还要遣官祭祀历代皇帝的陵寝。这些仪式,在太平时代本来算是皇帝宣扬威信的手段,可是放在如今,朱由检是没半分心思做这些事情。虏兵攻势虽然暂且停息,可是皇太极的贺表仍如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众臣之中,已经颇有人主张委曲求全,暂且承认虏酋的汗位,同他讲和。按说有了这个台阶,崇祯该当放下皇帝架子才是,可是兵事一旦稍稍平息,他心中又抱了一线希望,马世龙信誓旦旦,说祖大寿已经应允初五夜夹击鞑子,到时定可一举解京师之围,倘若真是如此,自己又何必管他甚么和书?几个大臣上表请他应许,疏上,一概留中不报。臣子们约莫也能猜测到皇帝的心思,都知道他向来如此,谏无可谏,何况前有袁崇焕的样本,谁再敢提和虏,恐怕得先看好自己的脑袋才成。 皇太极得多尔衮报知,马世龙谋与祖大寿里外应合,于初五夜出西门、南门门夹击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大骂明人无信,自己勒兵停战,他们却背地里捅刀子。当下调兵遣将,要趁除夕年关,明人毫无防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莽古尔泰连吃了几场败仗,给皇太极骂了个狗血淋头,心里又是屈辱,又是不甘,卯起了一股蛮力,要在除夕夜的攻城战中大显身手。 袁崇焕在狱中日子过得却是愈来愈苦,虽然余大成托人设法照应,可是镇抚司中全是尚书梁廷栋的亲信,那梁廷栋既是主官,心胸偏又十分狭窄,袁崇焕曾得罪过他几回,他便摆在心里无时或望,起初余大成使了银子,还能照着官员坐监的标准供给衣食,后来银钱用光,便渐渐虐待起来,吃不饱窝头苦菜的事情也是常常有之。这些事情袁崇焕并不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外面的战局。没有自己在,那一帮辽东的将领们能听从朝廷的约束么?北京城防能抗得住皇太极的凌厉攻势么?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提心吊胆胡思乱想,袁崇焕当真快要发疯了。 幸好还有个傅山在,两人谈天说地,不觉间已经变做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傅山先时尚对他怀有几分戒心,后来渐渐了解他的为人,也就芥蒂尽去。 牢头禁子也要过年,看看时候将近入更,不少人便私自溜号回家去了。余大成买通了狱首,设法给两人送了些酒菜进来,权且度岁。 韩爌杜门称病已经多日,期间不论是周延儒假惺惺的前来探听风声,还是成基命等一班老朋友上门劝他不必赌气,韩爌一概都推病不见。他的心已经死了,这个朝廷里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他也不愿再管了。现在他只等待皇帝的一纸诏书,赶他回老家颐养天年去,就如当日的钱龙锡一般。异日鞑子倘若真的打来,哪怕纠结族人决一死战,赔上这条老命也就是了。年关到来,他也全无心思与家人欢聚,一个人躲在书房,长吁短叹,借酒浇愁。 夜愈来愈深,眼看敲过了三更三点,韩爌已经醺醺然略有醉意。他站起身来,抛下酒杯,朝着神宗皇帝定陵的方向缓缓跪了下来。那里葬着驾鹤已久的万历皇帝,葬着他的第一个主君。屈指算来,自从万历二十年自己考中进士,至今宦海浮沉已经三十八载。三十八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上要担心皇帝猜疑不信,下要提防佞臣蜚言离间,回想光宗皇帝临终时,被衮凭几,俨然顾命的情景如在目前,自己却为叶向高、魏忠贤倾轧,不能善尽首辅之责,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今上即位,不久召还,委以重任,本想振作暮年,辅助圣主,俾有一番作为,可没想到陛下自打剿除阉党之后,愈来愈是刚愎自用,不纳雅言,韩爌性情温和,又不能如刘一燝一般不管不顾地力谏,自觉朝廷之中渐渐没了立足之地。或者此次门生袁崇焕下狱,正是自己引退的时机罢,在他的心里有时会这样想。可是当此危急关头,倘若不顾而去,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又怎么去见光宗贞皇帝?韩爌伏在地下,痛哭失声。 忽然一声炮响,韩爌激灵一下,抬起头来,愕然望着窗外。不是停战了么?这又是哪里开炮?一个仆人匆匆奔了进来,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鞑子忽然攻城,城上正在打炮呢。”韩爌大吃一惊,忙奔出去瞧时,只见东方火光冲天,喊杀声、火炮声隐隐传了过来,顿足道:“糟了,我军毫无防备,必给打个措手不及!快,快取朝服来,老夫要入朝见陛下。” 崇祯皇帝正在奉先殿一个人发呆,想着历代祖宗的丰功伟业,太祖成祖皇帝开疆括土,四夷宾服,子孙后代却是一代不如一代,英宗睿皇帝大败于瓦剌,哥哥熹宗皇帝丢了辽东,到得自己这一代,竟然被满鞑子大举入寇,迫得要订立城下之盟,每每想起来,就觉无颜面对祖宗。奉先殿上长明灯昏黄的光闪闪烁烁,仿佛列祖列宗的灵魂正在那里责备他。崇祯皇帝忽然想起从前听徐光启说的天主教故事来,人死之后或升天国,或下地狱,祖宗们自然是在天国了,倘若自己当真对虏酋低头,会不会触怒神灵,将自己打下地狱去?那时可也无所谓看得见看不见祖宗们了。 他用力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脑袋里一片胡思乱想。今天是除日呢,明日便是新年了,皇儿们又长了一岁。慈烺去年十一月已经定为皇太子之选,写了金册,正要行册立之仪,虏兵大举入寇,便给耽误了下来。不知明年甚么时候才能再举行仪式。想到慈烺,崇祯忽然记起,差不多已经十几天没有去看过他了。不知他现在可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亲子之心一动,再也按捺不住。崇祯下令摆驾坤宁宫,要去看看皇后与小皇儿慈烺。岂知走到半路,便有高起潜慌慌张张来报,说城下已经打了起来,皇太极挥大兵尽力攻城,马世龙见敌人势大,不敢开城迎战,只在城上指挥发炮还击。辽兵仍是按兵不动,不知意欲何为。 崇祯大惊,没想到所谓休战只不过是皇太极的缓兵之计,待得明军毫无防备,却杀一个回马枪。这下事情大大不妙,马世龙能守得住么?朱由检脸色铁青,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滚落。 此时此刻他再也没心思去甚么坤宁宫,一叠声吩咐传诏马世龙,务必坚守城池,又叫各部尚书都到城上去协防。这才回到寝宫,心中一片忐忑不安,一忽儿想打退鞑虏,自己坐在皇极殿受百官赞颂,一忽儿想皇太极终于攻将进来,自己连同妻子都成为鞑子的俘虏,就如宋徽宗、英宗皇帝一般吃尽苦头,不由得不寒而栗。一忽儿又想哪怕当真攻破了外城,凭借皇城还可抵挡一阵,何不趁这个时候逃走?前些天叫太监们缝制的布囊已经装满了细软,马匹也早在宫中预备好了。想走,现下便可走得。只是倘若当真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成了弃国逃亡的出奔之主? 高起潜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伏地叩头道:“皇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奴才们誓死守城无妨,陛下万乘之躯,系着天下安危,何必自蹈险地?”崇祯似没听见,良久,摆手道:“让朕想想,想想……” 此时宫中已经乱成一团,不知甚么人,大叫鞑子打来了,后来一而十十而百,人人皆随着乱喊,一众太监宫女哪见过这等阵仗,哭爹叫娘之声响成一片,就有人要开宫门逃走。纷乱之中却有人还不忘了趁火打劫,闯入库房中掠去了许多金珠绸缎。 崇祯皇帝听着一片纷纷乱乱,逃走的心思愈来愈甚。明制,大驾征行,则大营居中,五军分驻,步内骑外,骑外为神机,神机外为长围,方圆二十里,可谓浩浩荡荡。可是眼下乃是逃难,哪顾得上讲求排场?何况就算想讲,三大营也都给拉上了城去御敌,压根儿没法调得回来。可是又不能没有军士翼护,只得传锦衣指挥来,叫他速速调集锦衣卫候命。那时锦衣积弊已经甚深,卫士占役、买闲比三大营更烈,主官但以铠甲旌旗足以夸人自骄,蒙蔽一下皇帝骗取军饷。平日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是一把好手,当真御敌就变成了一摊稀泥,大汉将军骑马落马,红盔将军放枪炸膛都是家常便饭。 崇祯却并不知道这些,传召锦衣指挥谢在元毕,便使人去接取周后与田、袁两位妃子及皇子慈烺、皇女媺娖随行。前次围城时候,本已诏令各宫自行收执细软,她们也都该心中有数了才是。虽说如此,但女子究竟是女子,听说敌人打来要预备逃难了,禁不住便慌张起来,袁妃当场吓得两腿发软动弹不得,田妃又是这个也想带着,那个也放不下。倒是周后,总算是当年在信邸一同风雨过来的,遇事镇静许多,只叫宫女每人背了随身的一个包袱。 韩爌赶到皇城之时,马世龙已经看看坚持不住,守军仓惶之中胡乱放炮,几乎没一炮打得中的。皇太极似乎破釜沉舟,全然不顾背后可能给辽兵攻击,挥军不断冲杀,顶着滚油抛石冲了上来。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四回 (时间:2005-12-2511:4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900) 朝中众官大都听说了战事,有的躲在家中紧闭大门不敢出头,有的便如韩爌一般赶到了皇城门前,等着崇祯皇帝召他们商议对策,主持大局。可是一等二等,皇城大门却总不见开启,想要寻个太监通传,平日守宫门的太监也不知去向了。众人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没了主心骨。成基命也赶来了,瞧见韩爌,一时竟有几分激动,握住了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韩爌顾不得与他叙旧,道:“靖之,事情如此紧急,陛下怎么不见大臣?”成基命摇了摇头,道:“象云,你多日称病不朝,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温体仁一班人已经大大得势,每日只以避难迁都惑上,陛下年轻,缺少定力,竟有些动心了。”韩爌大惊,颤声道:“北京乃是国家根本,永乐以来便为天下枢纽,岂能一旦弃之?此事非同小可,靖之,我要去面陈利害,万不能任由陛下堕入小人计中,隳坏了祖宗基业。”说着便走到宫门前大声喊叫里面开门。门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哪里有人理他?只叫得声嘶力竭,也无半点影响。 忽然城门打开,走出一彪军来,瞧旗号时,却是锦衣卫。众官员眼看门开,一哄而上。韩爌上前拦住谢在元,问道:“陛下召你入宫何事?”谢在元连忙下马,躬身道:“陛下只叫下官帅锦衣卫入宫护驾。”韩爌点了点头,道:“陛下如今何在?”谢在元神色犹豫,并不便答。刘一燝焦躁起来,一把将他推开,大声喊叫道:“陛下,陛下!”谢在元急止之,密语道:“老大人低声,且随我来见驾便是。” 刘一燝疑疑惑惑,给他引至后军,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崇祯着戎装,乘木辂车,其后随着两乘凤轿,却不见皇后的安车同皇太子金辂。他低低惊呼一声,扑地跪了下来,叫道:“陛下御驾亲征,愿借祖宗威灵,一战得胜!” 群臣纷纷跪倒,成基命谏道:“兵事凶险,天子当坐宫中统筹全局,不应轻身犯险。”崇祯轻咳一声,脸上有些发红,他哪里是甚么御驾亲征?不过打算逃跑罢了。硬着头皮道:“成卿有所误会。朕并非有意亲自上阵博杀,只是北京城可不可守尚属未知,倘若守得住自然好,若守不住,朕困居宫中岂不是自取灭亡?不如……” 刘一燝不待他说出“迁都避祸”四个字,连连叩头,大声道:“臣死君难,君死国难!陛下一举一动关系天下人心,还请思之再三啊!”崇祯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一群老秀才们自己想博节义名声,那也罢了,何必硬拉着他这个皇帝同死?但看群情汹涌,大都附和刘一燝,此刻倒不可惹恼了他。当下好言劝道:“刘卿何必固执?易云变则通,通则久,死守北京并非长久之计,今日我迁都南京,安知他日不能卷土重来?” 刘一燝叩头出血,泣道:“臣闻晋、宋渡河之国,无一能北返者,祖荻岳飞,哪一个不是北伐未成身先死啊!南京繁华之地,虽有龙气,却是困龙不全之像,是以成祖皇帝迁都北京,一则为了备虏,二则燕京俯瞰天下,聚集北方要薮,当年靖难之时,文皇帝便从此地一举成功,实在不能轻易丢弃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字字在理,掷地有声,崇祯无言可答,怒道:“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你要做节烈忠臣,为甚么自己不带着兵出去同满鞑子打仗?祖大寿不肯救朕,你们却要逼着朕去送死,一个一个都是如此,朕养你们这些国士,难道都是白养的么?” 刘一燝额头青筋暴突,霍然站了起来,回身便走。韩爌一把扯住,问道:“你要作甚?”刘一燝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去城上杀敌!”韩爌知道他脾气躁烈,必定是气糊涂了,捉住他肩头喝道:“季晦,你清醒些!”刘一燝定定神,望着韩爌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挣脱韩爌,略一拱手,扬长而去。他这一去,便上城督战,直到心疾发作,死在了城上。这是后话了。 崇祯眼见拦路石走了一块,当下令队伍起行。韩爌大急,抖着两手道:“这可怎么好,怎么好?”成基命一咬牙,奔在御驾前头,就地横卧了下来,大声叫道:“陛下真要弃祖宗二百五十年基业于不顾,请从臣的骸骨上碾过去!”众臣惊得动弹不得,崇祯一时之间也有些动摇。高起潜在旁却道:“天下乃是皇爷的,皇爷要留便留,要去便去,怎轮得到老大人要死要活地相胁?” 崇祯闷哼一声,下令车辇直行过去。刘宗周远远飞奔而来,怀中抱着一物,大叫道:“谁敢冲撞太祖皇帝!”原来他眼见事情不妙,崇祯要跑,当即飞步赶去奉先殿请了朱元璋的神主牌位,要拼着一死劝谏崇祯。臣子擅动先帝的牌位原本是大罪,足可以杀头株族,刘宗周此刻已是豁出去了。 他这一招果然有几分灵验,崇祯面露犹豫神色,许久,终于下令御驾折回头去。韩爌松了口气,可是却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是好。与皇帝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万一又造就出一个万历老皇帝那般赌气罢工的一国之君,那可如何是好?成基命似乎瞧出他心思,抖手道:“火烧眉毛,只有过一日算一日了!”说着拔步向御驾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韩爌怔怔地望着他走了一程,叹口气,也追赶过去。百官面面相觑,有些尾随在后,那是觉得一来要员都已过去,二来现下的北京城中也只有这皇城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有些却索性回家去了。 皇太极指挥大兵猛力攻城,虽然死伤甚重,可是渐渐也有些不怕死的爬上了城头,缒下大绳,明军来不及砍断,又有不少缘绳攀了上去。虏兵蚁附而上,愈来愈多,守军渐渐抵敌不住,给压迫得退下城来,就在城门里展开巷战。终于城门从内打开,皇太极马鞭向东一指,八旗兵齐声欢呼,蜂拥而入,北京城支持一月有余,数度被围,又数度解围,终于还是破了。马世龙率领残兵向皇城方向且战且退,但两条腿的人究竟快不过四条腿的马,残兵败将哪里扛得住后金铁骑几轮冲杀,京营非死即降,马世龙眼见再无退路,一咬牙,抹脖子殉国了。 这边后金大阵向着城内移动,几乎同时,背后响起隆隆战鼓之声,辽兵火枪阵由长矛掩护,一步一步地压了过来。皇太极早有准备,已经在后卫留下代善一旗阻挡。两军相遇,一边仗着弓马娴熟,一边倚赖火枪射程长远,起初天色黑暗,明军射枪没有准头,给许多八旗骑兵冲了近前,可是没到阵前却又纷纷绊倒,原来桓震早令人设下五道绊马索,用大桩牢牢钉在土中,黑暗中看不清楚,这一下绊倒了不少骑兵,人马互相践踏,死伤很是可观。 代善急令暂退,叫人割断绊马索,就是这一耽误的工夫,明军阵型却又变了,从枪阵之后推出许多战车来,车与车紧紧贴在一起,不留半点空隙,一齐向前推进。这一带多是农田,地势十分平坦,车行毫无阻碍。战车一面前行,一面从枪孔中放枪,当即便有许多虏兵中枪倒地,虽说一时并不至死,可也没法子再起来作战了。 女真骑兵长于野战,以往对付明军火枪的法子也就是冒着枪林弹雨冲到近前肉搏,明军发射迟缓,白刃战能力又差,多半一击即溃。可是桓震这种战法却是他们从没见过的,数百辆战车并排起来约有一里多长,每车之中都有三杆火枪轮流发射,射击并无间隔空隙,代善挥军冲了几次,都给硬生生打了回来,有几条漏网之鱼冲到敌阵之前,也都死在了长枪下。 代善眼见不敌,自己这边死伤已经有四五千,再打下去难免全军覆没。当下一面令人飞报皇太极,一面督促士卒,务必坚持下去。 祖大寿那边的情形却又不同,他兵力远少于桓震,是以并不出战,只在城南拉开了一条防线。多尔衮奉命东移,他也不去追赶。 皇太极得了代善战报,也是大吃一惊。早在他决定攻城之前,已经预料到后背将会受敌,可没想到辽兵的战力如此之强。原以为明军袭取广义是由于自己不加救援的战略之故,现在看起来这两年间辽军战斗力的增强是远过自己意料了。 他毕竟是一代名君,临危不乱,当即令代善不必再硬挡桓震攻势,迅速杀进城来,凭城抵御明军。代善得令,骑兵一阵风般冲进城门,旋即将大门关上了。明军有车有炮,骑兵又不敢轻易冒进,是以行动缓慢,给远远地拉在后面。桓震却不着急,喝令前行至城下,架起炮来向上猛轰。此次参战的大炮,都是长炮膛的型号,射程甚远,足够打到城头。他早料到有此一战,在进驻蓟州之前已经从山海关调运了大批开花炮弹备用。开花弹与实心弹不同,虽然杀伤力稍嫌薄弱,可是爆炸开来弹片四射,范围甚广,往往一颗炮弹爆炸便有十几人受伤。一轮炮打下来,城头便倒了许多虏兵,有些没来得及撤走的明军,也一同遭了殃。 这边打得火热,皇太极那头却是势如破竹,明军一见城池已破,再无战意,后金兵切豆腐一般地直抵皇城之下,皇太极令人抬擂木撞开城门,没撞得几下,城门却自己开了,原来是几个太监贪生怕死,听得虏兵打来,吓得尿了裤子,竟然商议好了献城。皇太极大喜,挥兵直入,令人押着俘虏的太监,四下搜捕崇祯。 皇城甚大,搜一遍过来,不觉天色已经近午。明军不住炮击北京城,终于炮弹告罄,城上代善所部也几近毫无战力。桓震一声令下,先锋架云梯爬上城头,两军就在城上展开肉搏。虏兵守城没了骑兵的快捷,与杀红了眼的明军正是旗鼓相当。一场肉搏战下来,登城的前锋固然死伤几尽,代善一旗也已经无力再战。辽兵从里打开城门,桓震挥军而入,一路搜杀掉队的虏兵,很快兵锋抵达皇城之下,只见城门紧闭,城上来来去去全是鞑子,显然已经给攻破了。 左辅统金国奇策马上前,大声道:“咱们怎么办,打还是不打?”桓震摇头道:“暂且不打。”他不知道崇祯眼下的下落如何,是被捉住了,还是索性已经给打死了?更坏的结局是已经顺利逃走,那样事情便不受自己控制了。华克勤控缰笑道:“桓大人真好本事!”桓震干笑两声,虽然明知看不到崇祯,但还是忍不住仰起头来眺望城头。 金国奇也随着望上城去,猛见有人弯弓搭箭,直向桓震射来,连忙叫道:“总镇当心!”说着在马上跃起来,和身向桓震撞去。饶是他身手敏捷,却也慢了一步,桓震听得叫唤,身子微微一侧,那箭正射在右胸,射入皮甲两寸深浅。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五回 (时间:2005-12-2821:0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274) 那射箭的正是莽古尔泰。他在桓震手下吃了几个败仗,久已经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难得有这机会,忍不住便要射他一冷箭,略解一解胸中怨气。他臂力很是惊人,在八旗之中赫赫有名,几个蒙古贝勒尤为称赞,说是不亚于当年一箭双雕的金刀驸马郭靖。偏偏战前桓震又将自己的厚甲给了颜佩柔穿着,自己却披寻常兵士的甲衣,这一箭虽然射程遥远,已是强弩之末,却也射进皮肉寸许。 金国奇眼见主帅中箭,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就要抢上来扶持。桓震一摆手,叫他退开去,伸手啪地折断箭杆,高声笑道:“如此皮肉小伤,如同替我挠痒,有甚可怕?”金国奇听他话声洪亮,中气十足,料想受伤不重,这才放下了心,便问是否要唤军医前来。桓震抬头望望城上,低声道:“虏兵瞧准了我中箭,必在觅隙出击,倘若此时我去裹伤,便给他们可乘之机。我受伤不重,支持到扎下营来再讲不迟。”金国奇点头称是,旋即叫传令兵晓谕三军,说主帅只是受了小小擦伤。 忽然城上现出一员将官,大声叫道:“城下明将听了,你们的皇帝皇后,太子公主,已经尽数给我家大汗虏获,现下我家大汗邀你主将一人入城谈判!”颜佩柔本在中军较为安全的地方,听说桓震受伤,当下赶上前来,此刻见虏兵相邀,便道:“鞑子瞧见你中了箭,要你入城,必是想试探你伤势轻重。”桓震点了点头,提一口气,高声对城上叫道:“天子脚下,我是主人,你大汗乃是客人,该当客从主便,要他来我营中才是!” 那将官缩回了头去,许久方再出来,大声道:“大汗有谕,你不肯入城,当即将皇帝百官斩首示众!”金国奇立时道:“不可,须防敌人诱杀之计!”桓震微微一笑,道:“放心。”对城上喊道:“请你打开城门,我一人一从入见可好?”那将官翻身下城,不久城门便打开了,桓震对金国奇道:“倘若日落我仍不归,你便会同祖大寿一起攻城,不必客气。”金国奇目露疑色,点了点头。 桓震微微一笑,回首对华克勤道:“华先生,如何,可敢陪桓某走这一遭么?”华克勤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颜佩柔忽然扯住马缰,道:“我与你去。”桓震摇头道:“你病还没好,安心休息。待他们扎得下营,你睡上一觉,我可就回来啦。”说着一拍马臀,两骑一先一后,直驰入城里去。金国奇瞧着城门又再关闭,下令三军分作两部,一部留下来把守皇城,一部分头去肃清外城中虏兵了。这一场混战,直持续到申末方止。 一路行入皇城,只见随处都是持刀来回奔跑的虏兵,有的抓着太监宫女,有的怀揣金银珠宝,见了桓震,都是怒目仇视,活脱一副进了北京的八国联军嘴脸。桓震也不理睬,只与华克勤骈骑疾行,随着那前来迎接的将官,不多时便到了皇极殿。 皇太极高居殿上,一见桓震给人带了进来,哈哈大笑,道:“你我又见面了!”桓震四周扫视一圈,但见半个闲人也无,只有皇太极身后立着一个灰袍文士,想必是范文程了。冷哼一声,问道:“陛下何在?”皇太极笑道:“不急,不急。”伸手抚摸龙椅,感叹道:“这椅子果然舒服得紧。”桓震冷笑道:“只怕你的尊臀承受不起。”皇太极怒道:“你说甚么?现下你是我砧上鱼肉,只要我一声令下,一百勇士冲将进来,把你砍做肉泥!你信也不信?”桓震哈哈大笑,大咧咧地在地板上盘膝坐了下来,道:“我自然信。然而倘若日落之前没有一个活着的桓震好好回去,大军便要炮轰皇城,到那时候大伙儿抱成团死于非命,黄泉路上却也有个伴儿!” 皇太极道:“倘若你等退出城外,候我军歇兵三日,自当退出关外,将皇帝还给你们,日后大家讲和,两不相欠!若再攻打,我便一刀将皇帝砍了!”桓震哭笑不得,原来皇太极这么拼命攻打北京,却是为了学金人虏去徽宗胁和,可也太过煞费苦心了。华克勤立在桓震身后,忽然道:“死了一个皇帝,还有一个皇帝。” 桓震笑道:“正是。”指着华克勤道:“你知道这是谁么?他是当今皇帝的堂兄弟,福王的世子,哪怕今上与太子一同殉难,难道不能将这位世子过继给光宗么?”皇太极是个汉通,自然明白桓震所说并非没有先例,嘉靖皇帝便是因为武宗崩而无嗣,以堂兄弟的身份继承大统的。如此说来这些明人倒还当真不怕皇帝被杀。反正主帅死了可以换一个,皇帝被俘,自然也有继位的。 然而他此时已经别无退路,倘若不能要挟得桓震让步,恐怕整个八旗大军都要有来无回了。只好咬定了崇祯皇帝这根救命稻草不松口,硬着头皮道:“然则你是定要瞧着你的皇帝死于非命了?”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甚重,桓震虽然一心想要崇祯死,可是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死在自己手上。否则以后在朝廷之中也就再难立足,这个风险太大,他冒不起。 当下打个哈哈,笑道:“为人臣子者怎可以说这等话?桓某人是大明之臣,难道你便不是么?”这一句话正说在皇太极的痛处,他的曾祖父觉昌安曾任建州左卫都指挥,祖父塔克矢曾任任建州左卫指挥,两个人对明廷都是忠心耿耿,屡得嘉奖。父亲努尔哈赤,早年也曾经在辽东总兵李成梁的部下效命。说起来爱新觉罗氏自祖上起便臣服于明,只是后来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诸部,便借着复父仇之名,反叛明朝。后金几次上书求和,明廷给他的回书之中,也多提起当年君臣之事,令皇太极甚感羞辱。 桓震见他面色不善,笑道:“往昔之事也不必再提。我问你,倘若今日你我定盟,往后你能不兴兵戈,大明与女真和平共处么?”皇太极不假思索,顺口答道:“那个自然。我兴兵伐明,原是为了不堪恶吏欺压,只要朝廷关顾,为何不能罢战?往日我欲息兵以享太平,数次屈尊遣使议和,尔朝廷自大不许,今何怨我?” 桓震又道:“倘若议和,须以辽土还辽人。”皇太极断然摇头道:“绝无可能。辽东地方,我凭力攻取之,非尔恩赐。昔日我两国并无嫌隙,和睦相处,尔据界内九州地方,尚不知足,夺我界外区区之地。上天鉴明是非,以辽东地方赐我,我何敢还尔哉!” 桓震作色道:“现下尔大兴兵戈,略我土,戮我民,胁我国君,仍说我大明夺你地方么?”范文程在旁理直气壮的道:“自古以来,或兴或衰,非取决于尔等大国,天下并非一人之天下,乃众人之天下也,天赐与谁,则谁得之。师旅频仍,互相诛戮,而天生之民,因此罹祸。我等自身,亦不获安宁。尔若欲和好而我不从,致起兵端,我民被诛,则非尔诛之,乃我自诛者也。我若欲和好,而尔不从,致起兵端,尔民被诛,则并非我诛之,乃尔自诛之也。” 桓震听了他这一番高论,当真有哭笑不得之感。想了一想,忽然问道:“不知道正德年间有一位兵部尚书范鏓范老大人,是阁下的甚么人?”范鏓乃是范文程的曾祖父,文程少年时本是沈阳县学的生员,努尔哈赤攻下抚顺,他与哥哥文寀一同投靠,甚得善遇,皇太极即汗位以后,更加信用,视为心膂。范文程听得桓震如此问,早明白他是甚么意思,当下道:“良臣择主而事,明皇竖子,眼光狭浅,安足与谋?”话头一转,却拉拢起桓震来:“我大汗久闻桓将军治军有能,何不弃暗投明,择一己之令主,而图百姓之乐业?”桓震冷笑道:“桓某既是汉人,便一辈子都是汉人,不会剃了头拖着辫子去装甚么满鞑子!” 是时后金朝中并不要汉臣薙发,范文程一直都是作汉服打扮,皇太极也从未过问。听得桓震如此说,当下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桓将军不愿意薙发,自可不薙。”桓震哈哈大笑,现在的范文程自然不会知道日后出了一个孙之獬,搞得天下汉人个个剃光了前额,却也当真怪不得他。明知同他讲不得大道理,摇头道:“非关剃发之事。此事不必再谈,桓某自认尚有三分骨气,投降卖国的事情是决然不作的。你说天下是众人的天下,谁打得便算谁的,那么我且与你约定,你将我陛下放还,我便由得你出这北京城。出城之后,大家各凭本事,死生胜败都无怨言。你可乐意?” 皇太极正要答话,范文程却使一个眼色将他阻住,道:“现下我大军皆在尔国境内,自然是你占据便宜。若要各凭本事,便放我们出山海关。” 桓震仰天呵呵大笑,道:“莫要贪心不足,现下外面数万大军重重围困,你等在北京城里可能守得几日?哪怕将北京舍与你了便如何,我从锦州出一奇兵直捣辽沈,你的家人妻子,父母坟墓,都不要了么?” 皇太极脸色铁青,桓震所说确实是他最担心的。若是袁崇焕说这句话,皇太极必不会相信,因为袁崇焕的为人决不可能放下北京不管去端自己的老窝。可是现在此言出于桓震之口,这个人与袁崇焕不同,是个连皇帝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无赖,皇太极倒当真担心,万一辽沈有失,就是打下北京又有何用?何况察哈尔仍有林丹死而不僵,倘若同明军勾结起来,也是一个心腹大患。一时间只想呼哨一声,叫进一群人来结果了桓震。 范文程道:“桓将军莫急。我国兴师,非欲取龙位得天下也。小国人民,惟愿两国和好,财货丰足,相互贸易,各安猎狩放鹰,以永享太平。倘将军能速行决断,以成此举,实为两国之福矣。” 桓震笑道:“范先生好不晓事。这等事情该当去向陛下求肯,怎么却来问我?城下之盟向来是国君签署,几曾见统兵将军盖起手印来的?不必说这许多,还是速请陛下来见方是正理。”范文程叹道:“也罢,便让你们君臣好生商议。”说着拍一拍手招呼一声,几个后金兵应声而入,押着崇祯皇帝走了进来。 崇祯皇帝进得大殿,一眼瞧见桓震,心中恨意腾腾升起。若不是此人磨磨蹭蹭不肯救援,自己何至于成了鞑子的俘虏?还有成基命那帮老臣,死活不肯让自己离京逃走,如今还不是一般变了阶下之囚?他并不理睬桓震,径对皇太极道:“快快放朕离去,免你死罪。” 皇太极愕然大笑,道:“此事不难,只要陛下答允勘定国界,将辽东土地赐予我八旗人民,自当任由陛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崇祯断然道:“绝无是理!辽东乃先帝开创疆土,子孙不能守御,当一死已谢祖先。杀我则可,要我丧地辱国,万万不可。”桓震此刻倒有几分敬重他起来,虽说这个皇帝刚愎自用、性情残忍,并不算甚么好皇帝,可是至少尚有三分气节,不是那等卖国求荣之辈。 范文程笑道:“你们君臣已见过面了,桓将军可肯应许我方才之话么?”桓震摇头道:“我已说了要同朝中大臣商议。”范文程道:“明国大臣半数已在宫中做客,桓大人却去同谁商议?”桓震昂然道:“哪怕只剩得一人,也是大明朝廷。”范文程无法可想,只得让步,约定明日再听消息。 当下便要离去。范文程却拦住去路,笑道:“正事已了,却还有一个人,想要桓将军见上一见。”桓震方才所中那箭深入胸腔,他不将箭头拔出,流血稍稍缓慢,可是到此时也已经支持不住,血液在胸中堆积起来,渐渐呼吸困难,喘不过气。听得范文程又要他见甚么人,明知对方是在存心拖延时间,可是又不能有丝毫露怯,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无妨,请出来罢。”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六回 (时间:2005-12-3119:5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63) 桓震虽然心急离去,可是皇太极纠缠不休,又要他见一个人。他生怕伤势露馅,只得硬着头皮死撑下来。过得许久,方见几个虏兵押着一人走入殿来,手脚都挂了铁镣,正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傅山。 傅山见到桓震,神情似乎并不怎么激动,只淡淡地招呼了一声。桓震心中一沉,只听范文程道:“我大军打入镇抚司,见这位傅先生给皇帝关押在狱,遂将他救了出来,现下还给桓将军,算作小小见面之礼。”桓震道一声“多谢”,扯住傅山手臂,便要离去。傅山却道:“陛下在何处,臣子当在何处,傅山决然不走。” 桓震胸口痛得发晕,强笑道:“然则你是怪哥哥来得晚了?”傅山摇头道:“不敢。大哥心中主张,傅山一无所知。”桓震暗叹一声,长久以来埋下的隐患终于爆发,可没想到居然选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时候。他已没力气再加劝说,料想此刻自己脸色也必十分难看,不知范文程有没有瞧出了破绽。忽然想到,既然镇抚司狱被破,那么袁崇焕自然也给俘虏了。不知道现下他可还活着?当下问傅山道:“袁军门何在?” 傅山冷笑道:“你们一般的勾结鞑子,他此刻自然安好无恙。”范文程却道:“我大军只见得傅先生一人,并不知袁老大人在何处。”桓震头晕眼花,顾不得深究,双手一拱,道:“既然如此,桓某暂且出宫。请大汗莫要忘了,眼下你立足之处乃是大明的土地,四下里全是大明的勇士。我大明兵士虽然不及你八旗骁勇善战,可是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悍不畏死却并不次于你们。”说着用力扯了傅山便走。华克勤紧随在后,三人并肩出得皇极殿,桓震与傅山共乘一骑,加鞭而去。 傅山在马上左思右想,心中千头万绪,眼看将要出紫禁城门,忽然叫道:“放我下来,我要回去同陛下一起。”他叫得一声,并无回音,正要回头再行要求,忽觉颈中一热,跟着甚么东西流了下来,伸手一摸,竟粘糊糊的摸了一手鲜血。 他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听桓震低声道:“不可惊惶,快走,快走!”傅山此刻已顾不得旁的,一手扶住桓震身子让他倚在自己背后,不至坠下马来,一手抖开缰绳,眼看就要出了城门,忽然斜刺里冒出一队虏兵来挡住了去路,为首一员大将,生得阔颌黑须,大声喝道:“旁人可去,姓桓的留下性命!” 这人正是莽古尔泰。他射了桓震一箭,却不曾将他射死,心中很是耿耿,听闻桓震入城谈判,便带了本旗几个不怕死的,前来堵截,务要将桓震杀死,一雪前耻。 傅山并不知他是何人,怒道:“你大汗已任我等离去,你为甚么横加阻拦?”莽古尔泰冷笑道:“大汗自大汗,我自我。”说着呼哨一声,一众虏兵围了上来,人人持刀相向。华克勤眼见事情不妙,他本是受福王之命而来,眼下桓震性命若保不住,又谈何谋干大事?当下抽出佩剑,大声道:“你们先走,华某随后便至,请桓大人莫要忘记了咱们的约定!”说着横剑当胸,笑道:“让你们见识见识武当传人!” 莽古尔泰懂得的汉话寥寥无几,他可不知道甚么叫武当,哪里管这么许多,一声吆喝,就要一拥而上,将三人乱刀砍死。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有人叫道:“三贝勒慢动手,刀下留人!”却是范文程。莽古尔泰见他前来,倒有三分忌讳,当即停了手。范文程策马近前,一见傅山满身鲜血的情状,当即明白了八分,却不说破,只对莽古尔泰客客气气的道:“三贝勒,大汗有命,要他们三人自行离去,请三贝勒高抬贵手。”莽古尔泰却也不敢随便同范文程破脸,虽不甘心,也只有闪开道路。华克勤回头一点头,招呼傅山策马离去。桓震意识渐渐模糊,终于昏睡过去。 他醒来时候,已经身在自己军营,傅山亲自替他包扎,将箭头取了出来。祖大寿也已经进城,与他合兵一处,权且驻扎顺天府衙。桓震心神初定,便想起袁崇焕来,捉住傅山问道:“袁军门当真未死?你怎么也说我与他勾结鞑子?”傅山淡淡道:“我在狱中假意与他交善,袁崇焕甚么都对我说了,他自承同虏兵议和,那不是勾结鞑子,又是甚么?”桓震叹一口气,道:“我现下同你解释不清。时日久长,自有公论。”傅山摇头道:“公论便公论,你我兄弟之情,到此为止。傅山读圣贤之书,不敢与你这等人称兄道弟。” 桓震正要分说,金国奇却进来禀报,祖大寿房中已经聚集了在京的大小官员,商议营救皇帝的大事。桓震听说,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支撑着起身,赶了过去。傅山想了一想,却也跟在他身后。进得门去,便听一人大声咆哮:“谁说不能?现下鞑子已经是瓮中之鳖,咱们猛攻一天一夜,内城必破,到时候连皇太极一起捉住斩了,何必要受他要挟?”定睛看时,那人却是祖大弼。桓震素知他性子暴躁,也不反驳,只静静在墙角搬一把椅子坐了,听众人议论纷纷。 祖大寿瞪了兄弟一眼,喝道:“诸位大人面前,不得无礼。”祖大弼满腹委屈地闭上嘴巴,咕哝了一句甚么。祖大寿四下扫一眼,瞧见桓震已经来到,当下遥遥冲他一点头,道:“虏兵给的时限便是明天,大寿今日不揣冒昧,请诸位大人来此,务要做个决断才好。” 朝廷众臣之中,有许多在皇城陷落之时已经与崇祯一同被俘,现下剩下的多是三品以下小官,稍有地位的只是大学士周延儒、兵部尚书梁廷栋、礼部尚书温体仁,东林一党自命忠臣,危急时候纷纷跑到皇帝身边,此刻也都一同做了俘虏,余下几个官小言轻,料想没甚大用。 桓震将四下形势瞧在眼里,更加不愿轻易开口,只听一人慷慨激昂的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圣上无故蒙耻,臣子当以死相报。”那人桓震并不认得,问傅山时,却是新任的一个刑部郎中,叫做尚大伦、字崇雅的。这人是个两榜进士,满口子仁义道德,论到实在办法却又没个子丑寅卯。桓震听得正烦,忽听一人喝道:“且住!”正是曾任山东佥事,永平、燕建二路兵备道的张春。 天启六年哈喇慎犯边,桓震曾与此役,那时来救的便有张春所部,桓震只与他碰过一面,后来匆匆一别,再没机会相见。崇祯元年张春给兵部尚书王在晋弹劾,以嗜杀、通奄克饷削籍,袁崇焕曾经上表为他辩白,那表文桓震也是看过的。这一回金兵入关,张春是刚刚给起复为永平兵备参议,来京陛见已毕,却不能出城,延搁至今。 桓震瞧见他,当下上去招呼。张春却要想了一想,才记得面前这个总兵便是当年耿如杞幕中一个小小师爷。桓震一来因他曾是自己故主的上司,二来敬佩此人才干,说话之中自然带着三分客气,张春却自居下属,并不受他谦让,神色间总是淡淡的。 桓震料他对自己多半也有成见,当下不再多话,只道:“张兵备有甚高见,还要请教。”张春冷笑一声,道:“在座的怕是个个想做李纲、于谦罢?”李纲是北宋末年的名臣,是时金国大举入侵,眼看兵锋攻抵汴梁城下,李纲闯入宫中,迫使徽宗皇帝退位禅让,扶持钦宗登上了帝位。于谦却是本朝人,英宗皇帝宠信王振,给他累得大败土木堡,自己也当了也先的俘虏。于谦便在朝中拥立起英宗皇帝的兄弟来,君臣励精图治,终于打败了瓦剌,两国谈和,将英宗迎了回来。可是英宗还朝之后,好容易熬到兄弟病死,自己复位,第一件事情便是将于谦杀头抄家。 众人听他说出这两个人来,都是相顾失色,个个摇手不置。张春哈哈大笑,道:“李纲于谦,都是国之忠臣,有何做不得的?”桓震听他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动,注目瞧了他几眼。张春却不理会,顾自道:“今虏酋自投罗网,入我彀中,实在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倘若就此轻轻放过,怕是以后再没机会扑而杀之。”此言一出,当即有不少人附和,却也有人连连摇头。 张春并不气馁,又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最轻。古圣先贤早有此语,今日为保江山社稷万年永固,还有甚做不得的?” 桓震暗暗咋舌,这一番话连自己这个现代人都不敢轻易出口,生怕招来是非,他竟侃侃而谈,毫无难色,此人确乎了不得。却听旁边有一人低声咕哝道:“不对,不对。”桓震注目瞧去,并不认识此人。只见他年纪约有五十开外,生得大鼻阔口,好生丑陋。生怕给他发现,也不敢便问傅山。 黄道周拍案而起,指着张春鼻子大骂道:“你这逆臣贼子,莫要巧言令色蒙蔽视听,国家若亡,我等当以性命相殉,又何怕来?”张春冷笑道:“你自己要性命相殉,难不成也要那许多无辜百姓同你一起殉么?”转向众人,语声恳切的道:“春曾亲身守边,知道野人凶残无状,鱼肉我百姓,荼毒我乡里,抢掠我钱财,强奸我妻女,毫不以为羞耻。是以春每每捕得,辄斩而后快,因此获谴去职。今蒙天子恩德,重又起用,当以此身报效国家,一己荣辱并不放在心上。诸位大人不敢担这个于谦的名头,那便张春一人承当。”转向桓震道:“乞大人借春五千精兵,明日虏酋离去之后,春独帅一旅往追,擒得虏酋时便将来祭奠历代先帝,倘若事败,不过身死名裂罢了。”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七回 (时间:2006-1-69:5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01) 他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说将出来,立时将许多武官激得热血沸腾。他们心中本没有多少儒家之道,君父之理,但凭着对满鞑子的一腔仇恨带兵打仗,张春这一番话,他们听在耳中,正是心有戚戚。祖大弼不顾兄长瞪眼,叫道:“俺老祖第一个跟了你干,大哥,你倘若怕死,便同虏兵讲和去罢!”祖大寿皱眉道:“我自然不怕死。可是咱们倘若太过强硬,当真害了陛下性命,那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温体仁一直不曾讲话,此刻突然插言道:“祖总兵此言差矣。陛下若知我等为保社稷安宁不得已而为之,也必万分欣慰,岂有怪罪之理?”在场文官之中,倒有半数是温体仁的势力,他这一出言赞同,当下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只有梁廷栋胆小如鼠,生怕打将起来打掉了自己的乌纱,只是支支吾吾,始终不肯表态。 桓震却给他弄得糊涂了,温体仁干么这么积极地要将崇祯置于死地?他如今的地位,难道不是倚靠崇祯的信用才得来的么?崇祯这株大树倒了,他这藤条又能长久几时?一时只觉此人愈加难以捉摸,与他比较起来,周延儒当真只是个全无心计的小白脸了。 但是众人既然纷纷附和,那却正中了自己心意,明日硬生生打将起来,崇祯难免一死,这个世界也就清净了。可是太子眼下也在宫中,崇祯一旦身死,太子焉有幸免之理?到头来还是给福王得去了便宜。这种局面,无异于前门据狼,后门引虎,桓震虽然深不愿见,可是方今时势,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会议散去,桓震便去着手部署明日攻城事宜,要打皇太极一个出其不意。他受伤未久,忙碌半天,自觉精神不济,索性回去睡觉。哪知回到自己营房,躺下不久,便听得外面一阵吵吵闹闹,他心情正坏,胸口又痛,当下烦躁起来,叫过一个亲兵问是何人在此喧哗,预备打他一百军棍。 那亲兵摇头道:“是个疯子,非要见总镇大人不可。”桓震心中讶异,便令唤那人来见。过不多时,一人跟着亲兵后面进来,见桓震倚在床上,微微一愣,大咧咧的道:“你便是桓震?” 桓震瞧他倨傲不为礼,虽然自己并不在意官场缛节,可是心中也颇为不悦,强压怒气道:“不错,正是在下。敢问阁下何人,有何见教?” 那人仰头笑道:“我是何人却不紧要,紧要的是舍妹是何人。”桓震耐住性子道:“那么令妹又是何人?”那人左右瞧了一眼,闭起嘴巴不语。桓震明白他意思,当即教左右退下,不得召唤不可入内。 那人这才凑上前来,附在桓震耳边道:“舍妹便是当今皇后周氏。”桓震大吃一惊,这才想起方才他确是自称国舅无疑,只是他来自己这里却有甚谋干?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应对了。 那人对于桓震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笑道:“家父遣在下来,是想请桓总兵过府一叙。”桓震一怔,注目望他良久,心中转了百十个圈子,不知该当去还是不去。 周皇后的父亲,那便是嘉定侯周奎了。明朝严禁外戚干政,自己与他们也素无往来,这周奎此时相邀,不知道所为何事,想来甚是诡异,当下便不想去。然而倘若不去,又始终总是个心事,想了一想,道:“军中事忙,桓某片刻离开不得。令尊若有教诲,烦请屈尊下顾。”说罢唤亲兵进来,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那人还想说话,却给推了出去。桓震这才想起尚未问他名字,但想来必是姓周无疑了。看看时候已经四更,再有一个更次,便要发起总攻,须得抓紧时间好好歇息片刻才行。岂知刚刚睡着,亲卫却又来报,说门外有人求见。桓震叹了口气,心想不知又是甚么皇亲国戚,今夜怕是没得睡了。 来的竟然便是周奎本人。明制,朝参之时公侯犹在六部官员之前,桓震是见过他许多次的,虽无深交,却分明认得这个便是嘉定侯。这一来大大吃了一惊,天子岳父居然当真跑来见他,可见并非小可之事,连忙打醒了精神同他寒暄。 周奎却比他儿子有礼数许多,自报家门之后便替儿子赔礼。桓震三言两语带过,单刀直入的问他所为何来。周奎瞧瞧左右,迟疑不语,桓震心想怎么周家人全是一般鬼鬼祟祟的毛病,照例屏退左右,复又问他。 周奎道:“小侯此来,有一桩事要请教桓大人。”桓震点了点头,但听他道:“请问大人,倘若国君崩殂,该谁继位?”桓震随口答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为常理。”周奎神色诡异,问道:“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倘若今上驾鹤呢?”桓震心中一跳,反瞪着他不语。周奎笑道:“大人不必瞒我,我知道陛下已经陷落宫中,现下诸位大人正在伤脑筋呢。” 桓震见他既已知道,索性笑道:“侯爷消息却灵通。”周奎拱手道:“岂敢,岂敢。小侯只是奇怪,诸位大人既已商定了明朝攻城,到时兵戈无眼,万一伤及陛下与太子的性命,谁来继承大统?”桓震冷笑道:“那等事情非桓某所能干预。”言下之意,也不是你一个区区嘉定侯所能干预的。 周奎却不生气,厚着面皮笑道:“若是太子在,自然太子入继大统,最是合乎天理。”桓震听他说话愈来愈是奇怪,索性问道:“侯爷有话不妨挑明了直说。桓某不喜拐弯抹角,何况眼下便有兵事,实在没工夫同侯爷闲谈。”周奎哈哈大笑道:“桓总兵是痛快人,小侯也就不见外了。”说着取出一样东西来,托在桓震面前。 桓震低头细细瞧去,却是一条黄缎兜肚,上面绣着一条金织蟠龙。他不明就里,抬头瞧着周奎,等他说个所以然出来。 周奎细声道:“这是小侯外孙子的包被。”桓震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外孙便是朱慈烺。他既是皇后的亲爹,太子的外公,家中藏有这种东西也不算僭越,没甚值得奇怪。可是他下面这句话却教桓震大吃一惊:“数日之前,皇后娘娘已经将太子送在小侯家中驻辔。” 一时间桓震当真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么便是这老儿的脑袋出了毛病。可是细细瞧他,分明不像神志错乱的样子,莫非太子当真早已出宫躲在他家中了?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周奎见桓震半信半疑的样儿,知道他心中尚有顾虑,当下道:“皇后娘娘知道陛下立意南巡,以为小太子路途颠簸太过危险,可要将他留在宫中,陛下又必不肯答应,是以早就令太监悄悄送在小侯家中寄养。” 桓震摇头道:“我不信。偌大一个太子忽然不见了,陛下能不发觉?欺君之罪,你担当得起么?”周奎笑道:“陛下整日操心国事尚且疲于奔命,已经逾旬不曾见过太子之面了。再说娘娘已豁出去了,哪怕陛下动怒,也决不说出太子所在。他二人毕竟是患难夫妻,等大兵退去,抱太子还宫,说上几句好话,便又是好好一家人,何罪之有?” 说便如此说,桓震仍觉难以置信。莫说天下没这等父亲,就是周皇后这份胆子,也非常人所及。只是难道崇祯找不见太子,竟不会想到来周奎家中搜查么?周奎却说将太子养在一处秘密别院,连自己老婆也都不知,莫说旁人了。 低头想了一回,神色淡淡的道:“太子既是陛下龙脉,理所当然的应当入继大统。眼下既然太子并未陷落,侯爷该当据实以告诸位大人,求他们齐心合力匡扶圣主才是,怎么反同桓震一介武夫计较起来。”周奎呵呵笑道:“桓大人莫要装糊涂。大人学贯古今,岂不知从来圣主多庸臣?”桓震心中一动,“圣主多庸臣”这句话,倒正好说到了他的心里去。可是当着周奎,他却不愿有丝毫动容之态,仍是冷冷的道:“桓某人只管杀鞑子,朝廷中的事情,本没份过问。”周奎碰了一个大钉子,竟不恼怒,唯唯道:“是,是。桓大人恪守朝纲,小侯佩服之至。然殷鉴在前,桓大人不记得熊廷弼乎?”那熊廷弼本是早年辽东经略,乃是一员能文惯武的干将。他在边疆打得鞑子,可是在朝里却没奥援,因些事故触怒了魏忠贤,于是惨遭冤杀,传首九边。这些事情桓震平日听多了辽东老兵讲述,自然是知道的。瞧起来今日这个周奎是铁定了心肠要拉自己做事了? 细细思索,却觉总有诡异之处,忽然问道:“然则而今你来寻我,倒是何干?”周奎微微一笑,道:“桓大人也谬赞小侯消息灵通,诸位大人要做于谦,小侯又岂有不知的道理?”桓震当下明白,崇祯一旦丧命,争大统便成为一等一的大事,福王那边虎视眈眈尚且不说,旁的藩王也难保没有动静。倘若有人以国有危难须立长君为由赶来争夺皇位,扶保小太子登位之人便是策立的功臣,从中得到的好处不可胜数。然而若是事败,死无葬身之地也是不必说了。周奎明知这等大事自己独力难为,须借助桓震这等手有实权的将领,才极力拉拢于他,这与福王所做勾当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然而究竟要不要应承了他?桓震心中暗自盘算,福王有财有势,血统上却不如崇祯亲生儿子的朱慈烺有优越性。单从这里看来,似乎还是与周奎合作保险许多。可是现下不知福王除自己之外还拉拢了哪些势力,凭自己的力量能不能与之抗衡?眼下这种时候,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不能出半点差错。再说明日攻城,崇祯未必便死,倘若给他命大逃脱了,自己又扶保福王,岂不被安一个谋逆的罪名?想来想去,既然太子尚未被俘,还是保太子的安稳,左右做臣子的卫护储君,总无错处。虽说有些两面三刀,可也顾不得了。华克勤那边须得好生打发了才好,还有那李经纬,此人神神秘秘,来路不明,莫要给他瞧出了破绽,先咬自己一口。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八回 (时间:2006-1-922:3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085) 正想着李经纬,李经纬便来求见。周奎见有人来,当下匆匆告辞,正与李经纬擦肩而过。 桓震迎他入内,若无其事的道:“李先生有何贵干?”李经纬眯起眼睛笑道:“没事,没事,只是华老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桓大人究竟肯不肯信守成约,总是睡不着觉,吵得小人也没法子安歇,只好勉为其难,来搅扰一下桓大人,讨要一句话。” 桓震作色道:“然则桓某是那种朝三暮四,背信弃义之人么?”李经纬慌忙赔笑道:“自然不是。你我生意往来已久,桓大人可从没欠过小人的帐。咱们生意人,生意场上讲的便是信用二字,我自然是十二分相信桓大人的了。”桓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然则你来作甚?”抬头望望天色,道:“时候不早,我军便要发起攻势。本官须得亲去督战,有何事情,容后再议。” 说着不理李经纬,拔步要走。走不出两步,忽然身子一晃,扑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便倒。李经纬吓了一跳,连忙抢上来搀扶,给桓震一带,两人一起摔在地下。亲兵闻声赶来,也吓得不知所措,一面扶桓震上榻躺下,一面打发人去请军医。 桓震这一昏,便没参与攻城之役。他部下由金国奇指挥,听从祖大寿的安排,从西面攻上城去,后金兵猝不及防,弃城而走,由北突出围困逃逸而去。北面是赵率教守卫,他兵力本就最为薄弱,补入的大同兵又不比辽兵能战敢战,交锋之下终于还是被皇太极撕开一道缺口。后金大军折损了十中一二,余下的浩浩荡荡向西北奔去。 临走之时,皇太极果然效法兀术,将皇族一干人等尽皆裹胁而去。明军虽然议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攻打,可是当真见到皇帝车驾给人胁迫,心中不免有三分忌讳,炮手放炮也便不力,眼睁睁地瞧着虏兵扬长而去。 桓震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过中天,城中炮声已经止息,只有零星的枪声偶尔响起,那是没撤得走的鞑子残兵,同巡城部队遭遇,交上了火。他爬将起来,叫亲兵来问明战局,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这一来自己便没亲自攻打皇城,将来倘若给追究起来,也可推说伤重昏迷,部下不听约束,以致生变,安全系数又多了一分。只是崇祯这一去,就算不死,也必做了太上皇,接下来该当如何是好,确实是个大大问题。 追击皇太极却等不得这么许多,桓震立时便点起兵来,金国奇带一路向保安、延庆方向,张正朝、吴三桂带一路向怀柔方向昼夜疾行,他知道野战明军不占便宜,是以严勒各部将领,务要抢在虏兵前头赶到长城沿线布防以待。他本不想用吴三桂,可是自己私自追击,又怕祖大寿说甚不是,只好将他两个外甥也都扯了下水,法不责亲,到时候两人绑在一起,祖大寿也就不好找麻烦了。 安排毕,便打算去见温体仁。他要弄个明白,这温体仁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眼下朝廷中东林凋零,温党已经稳操胜券,虽说他决不会投靠温体仁这种心计多端之人,可是知己知彼方能克敌制胜,总要入虎穴探一探的。他正这么想,温体仁的帖子却已经到了,单请他一人晚膳。 到得温府,叫人通报了,这一回温体仁与上次的态度截然不同,竟亲自迎了出来,拉着桓震的手直让到厅上。桓震一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心中愈发警惕,不知这老狐狸玩甚么花样。 他先发制人,不等温体仁开口,先道:“大人明鉴,陛下误信谗言,罢黜震等辽将,眼下士卒无心用命,皇太极虽逸,却无人前去追赶,倘任彼逃回辽沈,日后不免又成肘腋之患。现下朝廷之中以大人为尊,震恳求大人替我等将领早正名分,以期振作士气,一鼓破敌于关内。” 温体仁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桓震一番,忽然笑道:“久听说桓总兵人中翘楚,果然不错。本官有一小女,年已及笄,尚待字闺中。闻桓总兵尚未婚配,不知可肯让本官高攀,做个亲家?” 桓震目瞪口呆,他特意叫人前来下帖,难道只是为了同他做亲?这老狐狸所做之事,倒还真是出人意表。只是方才听他称呼自己官衔,分明有意暗示只要答允了这头亲事,便肯作主替他官复原职。这种事情他自然不能答应,一时却又想不出甚么好借口来,情急之下将雪心搬了出来挡架,只说自己早已定亲下聘,只是戎马倥偬,尚未得闲成礼。 温体仁笑道:“莫要瞒骗本官,本官早知你那未婚妻子下落不明,自古以来只有女子为男人守节,哪曾听过丈夫替未过门妻子守节的?” 桓震吃了一惊,昨日与傅山一见匆匆,竟没来得及问雪心的近况。此刻才想起来,傅山既然下狱,雪心必也无处落脚,不知又漂流到了哪里。一时面上便露出焦急神色。 温体仁故作惊讶的道:“桓总兵伉俪情深,令人羡慕。不知是甚么样的女子,教桓总兵如此着迷?”桓震紧皱眉头,并不答话,许久方道:“桓某重然诺,不重姿色。”温体仁哈哈大笑,忽然道:“本官的小女却也不差,桓总兵何不见一见之后方做决断?” 桓震连忙推辞,他知道官宦人家女儿可不是随便见人的,万一赖上自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温体仁这等人自己避之犹恐不及,哪敢做他的女婿? 温体仁不由分说,啪啪拍了两下手掌,只见一个奶娘搀着一位大家闺秀,慢慢走了出来。桓震连忙别过头去,大声道:“桓某是有家室之人,请小姐自重!” 他不敢朝后瞧上一眼,只觉那小姐一步步走到他背后,忽然耳中响起一句“桓哥哥”,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直打在他脑门上。 他大吃一惊,跳将起来定睛瞧去,那小姐虽说打扮富贵了些,容貌娇嫩了些,可是模样儿并没丝毫改变,正是周雪心无疑。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何以变做了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桓震脑中一片混沌,指着她愕然道:“你……你……”半晌说不出话。 雪心也是又高兴,又激动,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将事情由来对桓震讲了。原来傅山被下狱之前得了余大成暗报风声,连夜安排她往城东一家尼姑庵中避难。不久之后大兵围城,那尼姑弃庵逃走,剩下雪心一个无处谋生。恰好温体仁的太太来庵上香,瞧见她伶仃可怜,便给带回了家中。温体仁问明她身世由来,当即收了她做干女儿,更应允帮她寻找桓震。 这等事情以往只在小说中见过,现下居然活脱脱发生在自己身上,桓震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虽说雪心安然无恙是可喜可贺之事,可是温体仁做这等事情,分明是冲着他桓震来的,这是有意向自己示好,抑或另有甚么图谋?事起仓卒,桓震一时却想不明白。 雪心见他呆呆发楞,还只道他惦记傅山,拉着他手安慰道:“山哥哥也没怎样,干爹说在狱中已经上下打点,没让他吃半分皮肉苦头。” 桓震悚然一惊,倘若傅山知道受了温体仁的好处,不知要气成甚么样子呢,这事可万万不能告诉他。虽说傅山不比当年耿如杞的烈性子,可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桓震再不敢粗心大意了。 温体仁听得雪心提到自己,两眼笑得眯了起来,连道不值一提。桓震没法子,只得假惺惺的拜谢一番,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个疙瘩不能释怀。 当晚在温家闷闷吃了一餐,席间温体仁不住劝酒布菜,桓震却是食而无味,满心都在猜疑他究竟有何用意。直到饭毕,温体仁究竟也不曾提起别事,桓震几番想将话头引向另立新君的话题,都给他巧妙地岔了开去。桓震明知他存心避开话头,自己多说无益,只好告辞。雪心既变成了温家小姐,行事就不能如以往那般随便,匆匆一叙之后便给带回房去,再也不曾出来了。 他离开温府,便赶回去与李经纬、华克勤会面,华克勤仍是催促他举旗响应福王,桓震一面推说时机不到,一面旁敲侧击地打听福王在朝中是否别有党羽,华克勤口风甚紧,李经纬却是每句话颠三倒四,不知说些甚么,究竟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桓震却从中推想出一桩事情,那便是福王还是有用自己之处的。既然如此,便可以设法从他手中捞取好处,只是究竟要不要当真助他政变,那可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三十九回 (时间:2006-1-1615:1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86) 他昏头转向地忙了一夜,到得次日凌晨,终于抽出身来往镇抚司狱去。鞑子大军打来之时曾经攻破了镇抚司狱,狱中囚犯也都走了个一干二净。桓震好容易抓住一个狱卒,这才问出些许端倪,原来鞑子兵来时候袁崇焕曾经劝说管狱官开了镣铐,组织囚犯与狱卒抵抗,无奈这些乌合之众哪里抵挡得了八旗大军,不多久便给攻破,袁崇焕也给捉去,不知下落了。 桓震暗暗顿足,这一来可不知道要怎么对一班辽将们交代了。皇太极捉去袁崇焕,难道还能好好放他回去?多半是扣留在营中极力劝降。袁崇焕的为人,必不肯降,如此则有性命之忧。再说他于皇太极还有杀父大仇,这一被俘,焉能留得命在?桓震打心眼里是不希望他死的,虽然袁崇焕在自己心目当中的形象已经与前大大不同,不再是甚么偶像了,可是仍然是一个值得敬佩尊重的英雄好汉,就这么死了,实在让他痛惜不已。眼下只盼皇太极不舍得杀他,给自己派去的追兵追了回来,那就好了。 祖大寿等人却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听说桓震派兵追击,连连埋怨他不曾算上自己一份,其实以如今辽兵的兵力,十停之中倒有七八停是桓震的部下,算他不算他,本没太大区别。好在吴三桂也与此役,若有建树,也算了却了祖大寿受妹夫的托付。 接下来几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安顿辽兵驻扎粮草,又要协调与京营的关系,一面还得留心朝廷里各派系的动向,桓震伤势本就没好,几天下来,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温体仁却叫人给他送了许多补品,搞得他甚是莫名其妙,渐渐感觉这个大奸臣似乎当真想要拉拢自己。至于为何选中自己而不是祖大寿赵率教等人,那也十分易解,现下辽东四大总兵之中,一则以他桓震的实力最为雄厚,二则也只有他是草根阶层,出身低微,行事又天不怕地不怕,温体仁倘若真想有不臣之举,拉他入伙是再好不过的了。李经纬华克勤是这么想,温体仁这么想自然也就不奇怪。 桓震却不愿与温体仁诸多纠缠,华克勤那头也渐渐冷淡起来。他现下既然知道了太子的下落,何必还要去抱福王的粗腿?捞好处或者一时能捞到一些,可是长久来看,终究是不划算。这一层道理想明白,他便主动去与周奎勾勾搭搭。照桓震所想,既然朱慈烺有太子的身份,大可以名正言顺地直接现身,国不可一日无君,崇祯久不归来,必有大臣主张另立新主的。可是周奎却老奸巨猾得多,说是太子如何隐匿在他家中,这个因由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如要名正言顺,除非等大军班师之时,佯称从皇太极手中夺回了太子,才能混淆视听。但若在此之前便有藩王作乱,就须桓震出面以武力弹压了。 桓震这才明白他何以非拉自己下水不可,想了一想似乎有理,可是纸究竟包不住火,怎样瞒天过海,又是一个难题。 温体仁那边又催了几次,只问桓震几时成婚。桓震压根儿不愿娶雪心,一则两人年龄差得太远,照他看来雪心分明便是未成年少女,娶了她甚有罪恶感;二则在他心中早已有了颜佩柔,如何还能另娶旁人?他与雪心渊源深厚,对她再怎么好都不过分,可要说到婚姻嫁娶,那是万万不能。然而瞧温体仁的意思,似乎非要他娶了雪心,才承认他是自己人,才肯对他推心置腹。桓震已预感到温体仁将有大动作,可究竟是甚么动作,单从眼下这些迹象却是半分也猜不出来。思前想后,虽然迎娶雪心是违心之举,可是不答应也不行了。 消息传出,桓震娶亲还是小可,温体仁要嫁女儿,却是朝中一等一的大事,车马盈门自不必说,单是送来的贺礼,便将桓震一间小小的院落堆了个天满地满。 桓震却是半分也不高兴,一连几天推说军中事务繁忙,只是不肯去见未来岳父。这时金国奇传来战报,右路追兵在永宁截住了皇太极大部,一战之下互有损伤,皇太极挥师西向,往密云去了。是时朝中事务已经由仅存的几位内阁学士主理,除周延儒之外,其他几个都是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主儿,周延儒又是唯温体仁马首是瞻的,因此整个朝廷几乎全给温党把持。桓震再三请求亲赴前线指挥作战,温体仁只是一味挽留,坚持要办了婚事方准离开。 密云一带兵力十分不足,金国奇一面急檄密云守将善加防备,一面飞报京师,自己却率领大军向南绕了个弯子直奔平谷而去,准备从平谷向北包抄。 桓震接了战报,既喜且忧,喜的是终于在关内赶上了皇太极,担忧的是不知以辽兵现如今的实力,能不能将八旗数万强兵灭于关内?指望这一点似乎有些勉强,但若能够迫得皇太极签署和约,三五年不来侵犯,便可以徐图恢复,甚至打到沈阳去。可是两国交战,订约的主动权从来都是操于胜者手中。这一仗不能打胜,别的全不必谈了。他担心焦急,又不能亲赴前线督战,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打转。更要紧的是,千里之外无法暗作手脚,倘若崇祯竟给金国奇夺了回来,那又要大大糟糕了。 正在那里发闷,忽然院公来报李经纬求见。桓震此时正在躲他,当即教挡驾。院公方答应了要去,却听门外哈哈大笑,竟是李经纬不待通传,自己闯了进来。桓震不悦道:“莫非晋人皆不懂得私宅莫入的么?”李经纬笑嘻嘻地打了个恭,陪礼道:“桓大人莫急。大人若知我今日为何而来。必不舍得令人挡驾了。”桓震心中好奇,脸上却不露出,淡然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有甚好事。”李经纬一愕,旋即想明白了,呵呵大笑,一面擦泪,一面道:“桓大人真是诙谐!”话头一转,道:“然而经纬今日却不是来听大人说笑话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托在掌心中要桓震瞧。 桓震不明所以,接过来细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一颗子弹。 子弹也就罢了,但那颗子弹却是比现今自己军中使用的纸壳子弹先进许多的铜底弹。 他琢磨研究这种铜底子弹已经多时,可是总是存在各种技术问题,始终不能突破,现今忽然看到,岂不教他心惊胆战?二话不说,回身取了自己的火枪,装弹上膛,向着院子里一株枣树砰地放去。 李经纬笑嘻嘻地在旁观看,瞧着桓震在树干上钻研半晌,终于抬起头来,这才道:“桓大人以为如何?”桓震并不答他,心中直打小鼓:自己集合众多工匠之力仍研制不出的铜底子弹,他是怎么做出来的?而且技术水平已经颇为成熟,只要批量生产,再配合适用的枪支,就可以用来实战了。一时间便起了杀心,此人身上谜团太多,若能为自己所用,当是一个得力臂助,倘若与自己为敌,倒确实难以对付。 李经纬笑道:“我道此刻大人心中定是在想怎样除去了李经纬,是也不是?”桓震悚然一惊,不料他竟瞧穿了自己心思,当下笑道:“岂敢岂敢,乱世而诛贤才,岂不是自取灭亡?”亲亲热热地拉着他道:“舍下灶冷饭残,我们不如去春华楼小酌,也好让桓某就教一番。”李经纬微微一笑,道:“大人想套出这子弹的底细,却找错了人。”他这话一出,桓震立刻变色,却听他续道:“皆因此弹并非李某所做,而是另有他人。” 桓震不料在这时代除了自己之外竟然还有人能想到制作铜底子弹,奇道:“何人”?李经纬笑道:“大人想见他么?只是此人眼下却不在京城。”桓震细细一想,脱口问道:“他是福王门下?”李经纬一笑,道:“是耶?非耶?” 桓震十分恼火,一则这个李经纬吞吞吐吐犹抱琵琶的样子叫他很不耐烦,但若就此同他翻脸,那个制作子弹的神秘人物却又没了下落,这可是一块大大心病。忽然想起什么,冷笑道:“莫要哄我。福王既有此人帮他,又何必辛苦拉拢我?”他这话已经说得极为露骨,李经纬却行若无事,道:“丽冬院新来了两个姑娘,小曲儿唱得很是宛转,极得古人绕梁之味。桓大人何不赏光一顾?”桓震向来不喜去声色之所,何况明律严禁官员挟妓饮酒,倘给抓住不免落人口实,当下便要一口推却。转念一想,却又应承下来,两人都不再提那造子弹的神秘人物,谈谈笑笑地同上了李经纬的马车,往丽冬院去。 那小姑娘曲子果然唱得甚好听,虽是桓震听不大明白的苏州话,但是童音清亮,别有一番意味。他却无心听甚小曲,数番想要将心中若干个疑团直言相询,却又怕坏了事,不敢轻易开口。 李经纬瞧他神色不定,问道:“曲子这等好听,桓大人怎无雅兴?”桓震只推说戎马多年,已没了观舞听歌的兴致。李经纬微微一笑,给他斟上一杯茶,道:“也罢,大人忧心国事,不愿听曲,经纬便请大人见一个人。”桓震精神一振,暗想正主儿总算现身了,只见李经纬啪啪拍了几下手掌,喝道:“文先生,请出来罢?” 墙壁应声掀开,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桓震一面想原来这墙是有夹层的,一面转头瞧去,不由得大大吃惊。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回 (时间:2006-2-410:4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05) 那人一头卷发及肩,一对褐色眼珠闪闪有神,阔眉隆准,竟是一个外国人无疑。 桓震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当与他抱拳打拱还是上前握手。却见那外国人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道:“则味就是换打人了?”桓震哭笑不得,只得问他姓名来历。 原来这人名叫文森特·;德·;桑迪亚纳,原籍西班牙,祖上是当地赫赫有名的一个贵族家庭,父亲袭封伯爵。他是幺子,从小甚得父母宠爱,却也因此遭了两个兄长嫉恨。忽一日,父母先后暴病而亡,长兄袭了封爵食邑,次兄夺去了家中积蓄,却将文森特赶出门来,流落街头,连原先要好的女友也将他弃于不顾,改嫁了旁人。文森特又羞又恼,一怒之下投了父亲在世的一个好友至交。那至交是个跑船的船长,时常来往于西班牙与南洋之间,贸易取利。于是文森特便随着船队来到南洋。 起初贸易却也十分顺利,文森特瞧着异国风情万种,几乎忘了自己的悲惨身世。可是便当他们卖光了随船货物,满载香料准备返航之际,却在洋面上遭遇海盗,船队尽数被劫,船长也给杀死了。 文森特后来四处漂泊,偶然遇到李经纬。李经纬讶其容貌,便收他做自己的随从。不料这文森特出身世爵,从小喜欢钻研火器,颇有心得,借助李经纬的财力,竟然大有所成。 桓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铜底子弹便是出于他手的了。既有子弹,必是为枪而造,他是李经纬的幕宾,那么毋庸置疑,眼下福王的家丁必都装备了火枪。这一来对福王的实力又得重新估价一番了。只是既然福王有此利器,为何不自行起事,却非来拉拢他桓震不可? 这个疑团总在他心头盘绕,却又不敢轻易问出。李经纬似乎瞧出了他心思,压低声音道:“桓总兵人中翘楚,无须经纬多费口舌。眼下形势,福王是有力而无处可使,正如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桓震一笑,道:“然则我便是那发力的由头了?福王不会做那过河抽板之事罢。”李经纬笑道:“自然不会。我知大人从前心中尚有疑虑,见过这位文先生后,可释怀了么?” 他以为桓震迟迟不肯表态,是担心福王不能成事,反连累了自己,因此还在首鼠两端;殊不知桓震心中已经打起了另外一个主意。桓震将错就错,笑道:“那个自然。只是铜底弹并不能在我部下火枪上使用,就算再有许多,也是白饶。” 李经纬呵呵大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桓总兵想得好周到。”瞧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会意,回身入夹壁中去,片刻,转又出来,手中却托了一支火枪。 桓震虽然早已料到,但乍接过来看时仍不免有些惊讶。这枪的制作工艺虽与自己火器局的完全不同,可是以他浸淫日久的眼光看来,水平却在自己的火枪之上。 李经纬见他看得入神,在旁道:“这枪已经运来一批,总数约有五千条,眼下屯在马头店,有可靠之人看守,随时可以取用。后面还有五千,大约半个月之内便可以运达。”桓震明知新式火枪投入战斗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程,哪怕立刻给自己的部队装备上新枪,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只有经过训练的战士,才能真正发挥火枪的威力。早年明军虽有火枪而不能胜鞑子一仗者,便是由于不能将轮射之法真正运用。眼下福王的枪已经秘密运到北京,难道他手下的人也到了不成? 好容易将李经纬敷衍过去,却问得了文森特现在南堂借住。桓震与耶稣会中国教区会长龙华民却是旧识,当年还曾与孙元化同去访他。此次孙元化留驻宁远,并未随军前来,自己正好代他去拜访一下。当下托文森特捎个口信,说稍后便去访他,这才告辞回家。 一到家,便见颜佩柔正在堂上候他。进北京之后,颜佩柔便有事与他暂且分手,后来自己事忙,也就来不及管她去了哪里。此刻相见,却别有一番尴尬滋味。 强笑道:“来了?可吃罢了饭不曾?我教吴妈给你下面去。”颜佩柔鼻中哼了一声,道:“你堂堂一个御史的官邸,怎么如此冷清,只有一个院公,一个厨娘,我还以为错进了哪家破落户家里呢。”桓震见她与自己说笑,当下也笑道:“你从前又不是没来过,早就是如此了。” 颜佩柔冷笑一声,道:“将来入赘温家,可就有役使不尽的丫鬟仆人了。”桓震干笑两声,突觉不对,愕然道:“甚么温家,甚么入赘,你从哪里听了些闲言闲语来?”颜佩柔愠道:“好啊,还要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婚嫁有甚丢人之事?整个北京城都知道温尚书要招上门女婿,何苦单瞒住我一个?” 桓震吃了一惊,不知该当如何解释,抓了半天头皮,这才道:“这其中缘故甚多,一时间我也没法说得清楚。只是我可不曾说过入赘的话,那全是别人瞎传。” 颜佩柔更怒,哼了一声,起身便走。桓震急忙拉住,连道有话好说。颜佩柔幽然叹道:“而今你已与温家结亲,何必又来同我拉拉扯扯?”桓震一怔,手便僵在那里,任由她挣脱了手臂。颜佩柔伸出一只手道:“拿来。”桓震不明所以,问道:“甚么?”颜佩柔不答,却有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桓震慌了手脚,他生平最怕女孩子哭泣,一时不知怎么办好起来。颜佩柔静静哭了片刻,忽然把泪一抹,涩声道:“当初我送你的帕子,拿来。”桓震听了这句话,不自禁地伸手一摸,那块帕子好好系在腰间。摇头道:“我不还。已经送了别人的东西,怎么能要得回去?” 颜佩柔冷笑道:“你就不怕过门之后,娇妻呷醋?”桓震摇头不语,自己承认这头亲事,虽说有一半是出于温体仁如今的地位考虑,可是却也有另外一半,是因为雪心机缘巧合,恰好成了温体仁的干女儿。他自觉不能违背当初对周老的承诺,要好好照料雪心,可是如今娶了雪心,岂不又十分对不住颜佩柔?一时凝立无语,不知该怎么解释。 颜佩柔见他总不说话,叹了口气,轻轻将他推开一边,一步步地出门去了。桓震倚在门边,瞧着她愈走愈远,心中不断对自己说决不可追,终于再也看不见了。吴妈凑上前来,问道:“老爷,还要吃面么?” 米已成饭,就是想吃后悔药,也没法子,何况这事根本由不得他后悔。眼下事情千头万绪,走错一步就有杀身之祸,他实在无暇分心去想将来如何了。大不了一辈子把雪心当妹妹看顾,也就是了。桓震灰心丧气之余,却也抛开了一切包袱,对吴妈道:“我要吃面,你去下来罢。” 次日一早,他便往南堂访龙华民。访龙华民是借口,想找机会与文森特接近,探探此人与李经纬之间的来龙去脉,才是真的。 龙华民正在那里布道,见桓震来,毫不动容,仍是侃侃而谈。桓震便也寻座位坐下听讲。好容易弥撒散了,龙华民便走过来与桓震招呼。当先一句话又是劝他入道,桓震本想婉言谢绝,心中却忽然一触,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那位寄居在此的文森特,也是耶稣会徒么?”龙华民不明其意,随口答了声是。桓震心中暗喜,当下答应他受洗。 龙华民早就对桓震青眼相看,听说他愿意信教,更是无限欢喜,笑得如同孩子一般,不住口大讲主的事迹。桓震一面应和,一面在弥撒人群中搜寻文森特的踪影,却百寻不见。龙华民好容易讲完,才想起昨天是文森特捎信说桓震要来拜访,遂道:“文森特方才还在,此刻不知去了何处。”桓震连道不打紧,又等一回,仍不见他来,正要告辞,却听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不是桓御史么?” 桓震见有人认得自己,当下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白须老人,年纪已经有六七十岁,却是礼部左侍郎徐光启。桓震早就想与徐光启结交,只是一直不得良机拜门,此刻居然在南堂遇见,真是分外之喜,连忙上前参见。徐光启是正二品,桓震是正四品,是以该当行以下参上之礼。徐光启却一把搀住,不让他拜下去,笑道:“桓大人不必客气。”桓震忙道:“哪里,下官久仰大人高名,更拜读过《兵法条格》,实在受益匪浅。” 徐光启见他称赞自己著作,笑得眼睛眯了起来,道:“我听初阳说,桓御史精于术数几何,早有心思切磋一番,无奈始终无缘谋面,直至今日方能遂我心愿,总算老夫尚在人世。”桓震连忙逊谢一番,徐光启笑道:“老夫托大,便叫你一声百里。百里,我知道袁崇焕实属冤枉,可是你们辽部如此要挟,未免过甚了。如今国破君亡,你将何以对天下?”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一回 (时间:2006-2-915:5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699) 桓震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说出一番责备之言来,不由得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回答才是。更要紧的,不知朝廷之中一班文臣是否都与他一般的想法?自己手中虽说有兵,是这个乱世之中的实力派,可是没了朝廷的支持,仅凭一个辽东,无论如何不足以自立,而辽兵要想离开辽东在其他地方扎根,那就如同鱼儿离开了水,活不长久的。 龙华民见他二人议论政事,不便多听,悄悄走到一旁布道去了。徐光启瞧着桓震脸色发青的样子,忽然笑道:“此处谈话不便,寒舍距离不远,百里何不一起来谈谈?”桓震愈加摸不着头脑,但想多结识一个朝廷大老总没坏处,何况徐光启曾主持过多次科举考试,门生便有许多,实在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物。当下欣然应允,两人一面谈谈说说,一面向徐府去。桓震此来本为散心,是以一个随从不带,也不曾骑马。徐光启却也是孤身步行,叫桓震好生惊讶。 徐光启的住处果然离南堂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走到了。他虽是堂堂三品大员,衣食住行却都极尽俭省,加上又是孤身赴任不带家眷,一所宅院与北京普通百姓所住的并无甚么两样。要说有甚特别之处,那就是后进单独分出了一个跨院,作为工房,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的。 桓震走到工房院门前,驻足而立,瞧着门楣上挂着的一块糙木横匾,上面题着四个墨笔大字,道是:“初志一贯”,字体端方肃穆,一望可知必是徐光启手笔。徐光启见他留意这块匾额,笑道:“这是当年仲坚所赠。”仰起头来叹道:“白驹倏忽,一晃已经两年了。”仲坚是杨廷筠的字,桓震曾听孙元化讲过他的事情,此人是万历进士,受徐光启影响而信奉天主,与徐光启、李之藻并称圣教三柱石的是也。前年杨廷筠病逝,徐光启失一挚友,悲痛不已,便将他早年赠送的匾额挂在工房门前,借以缅怀故人。 桓震见他神色感伤,正要说些言语宽解,忽然听得门内轰隆一声巨响,倒像个炮弹落在院子里一般。他吃了一惊,一脚踢开院门冲了进去,迎面又有一人急奔而出,两人撞了一个满怀,一起跌倒。 那人跌在桓震身上,好容易爬起身来,坐在地下连连打恭赔礼。徐光启怒道:“你这小儿好不晓事,怎的在桓大人面前这等放肆?”那人听徐光启这么一说,当即跳起身来,大叫道:“你姓桓?你是那个造炮的桓胡子?” 桓震皱皱眉头,细细瞧他,但见这人约莫也就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粗布短衣,满脸满手都是黑灰,横一道竖一道地却像一只花猫。当下点头道:“是我不错。”那人啊哈一声,扑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叫道:“求你收我为徒!”桓震给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扯他起来,摇头道:“不成不成,那怎么行?”徐光启喝道:“小子不可无礼!”那人见徐光启呵责,不敢再行痴缠,悻悻然退了下去。 徐光启这才来同桓震道不是,原来此人名叫杨柳,字不青,是苏州人。他原也是书香世家,名门之后,只因父亲贪赌好嫖,将家道败落了,母亲一怒之下上吊身死,父亲非但不加悔改,更变本加厉,终于有一天死在了风月场中,家里的房屋田产也卖了个罄尽。杨柳年方十五,无处谋生,只得投靠了一个戏班,几年来各地卖艺,去年漂泊到了北京。谁知道刚到京师便碰上战乱,班主一命呜呼,戏子们作鸟兽散,杨柳一个人走投无路,幸好遇上徐光启,将他收留在家。 这杨柳从小便喜好丹方之术,却又不炼甚么长生不老的丹药,往往弄出些奇怪花样。徐光启见他颇有灵性,便叫他在工房之中打打下手,平时也不禁止他烧丹炼药。不过这一回杨柳可搞得有些过分了,将丹炉整个烧毁不说,连草房也烧去了半边。徐光启做官清廉,冬日不舍得烧炭炉,尚且用汤壶暖脚,要他重修房屋,那可十分为难。只是烧也烧了,责骂杨柳又能如何?只叮嘱他下回小心也就罢了。 杨柳眼见徐光启不加责罚,又来缠着桓震,要他收在门下。桓震忍无可忍,灵机一动,忽然拉着杨柳,一同向徐光启跪了下来,大声道:“震久慕大人盛名,如蒙不弃,恳请收录门下,早晚请益,还请大人不嫌桓震学识浅陋……”他本以为徐光启会婉言谢绝,可没成想他存思片刻,竟然欣然应许,杨柳借势上坡,也跟着哀求,徐光启大约碍着桓震面子,左右杨柳也是名门之后,不得已,两人一同收了下来,约定改日再行拜师大礼。桓震这才问杨柳,方才那一声响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柳苦笑道:“是小弟在调制火药,大约是硝炭比例不合,不小心引炸了炉子。”桓震心想此人倒是一个化学人才,等到战事平息,不如便搞他来做研究。这才想起折腾一番,倒忘了问徐光启,何以如此爽快便将自己收在门下?据他所知,有不少颇负文名的士人,想要拜门求教,都给他婉拒了的,自己这么一个草莽之辈,竟然一说便准,那可不是奇怪了么? 徐光启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喧闹之声,像是仆人在阻拦甚人不准入内。徐光启皱眉道:“前日老仆告假还乡,荐了侄子来顶班,已经错拦了许多客人,老夫须得去瞧瞧才好。”当下告罪离去,桓震对杨柳使个眼色,示意他跟着来,两人尾随徐光启,到了大门口。 门前站着一个青衫儒生,与自己岁数不相上下,一张面孔胀得通红,指着徐家仆人大骂侮辱斯文。徐光启瞧见那儒生,连忙喝令仆人退了下去,上前握住他手,温言道:“天如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快来屋里坐谈。” 原来这人便是张溥,桓震曾读过他的五人墓碑记,大约此时早已经写出了罢。张溥前年以贡生入都,文名遍播京畿,与同乡张采并称“娄东二张”。不久张采外放做官,张溥却留在京师游学,宇内名卿闻其盛名,皆愿折节订交,骚坛文酒,日不暇给,一时间隐然成为京中士子的领袖人物。对这等人徐光启虽不主动倾攀,却也自然不会拒之门外,张溥慕他之名数次来访,两人便熟了起来。 张溥摇头道:“不敢耽误大人时辰,溥此来只想请老大人听溥一言,少刻溥还要去拜访几位大人。”徐光启明知他不是不敢耽误自己时间,忙着去拜访别人,却也不强他所难,问道:“何事?但老夫力所能及者,必效犬马。”张溥大声道:“此事非老大人莫属!”说着慷慨激昂地说出一番话来: “溥观近日之朝廷,贤臣落难,小人当道,陛下北狩,温体仁之属汲汲于争权营利,丝毫不以国家社稷为意。一应党羽,助纣为虐,正人君子钳口不言,朝廷风气日渐隳坏。溥忝为贡生,不敢坐视不理,无奈位卑言轻,不能有一呼百应之效。老大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愿借大人之力,迎回圣主,振我朝纲。” 徐光启点头道:“你说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兹事体大,你要从何做起?”张溥道:“翦其羽翼,去其爪牙,则首恶易除。”徐光启沉思不语,张溥续道:“内中有一锦州总兵官桓者,最为可杀!”徐光启一怔,目光不由得瞧向桓震这边。杨柳更是愤形于色,就要找他拼命。桓震冲两人连使眼色,不让他们泄漏自己身份,装作无事一般问道:“这桓总兵如何可杀?” 张溥这才留意旁边还有一人,桓震今日既没穿着官服,又是其貌不扬,难怪张溥没将他放在眼里了,当下过来请教他姓名,桓震不愿告诉他真名实姓,只推说自己姓周,单名一个辰字。张溥见他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也就不以为意,续道:“那桓某人不学无术,毫无品行,方入仕途之时阿附魏奄,魏奄倒台,他又以巧言媚上,得在辽东苟延残喘。陛下初登大宝,不愿过多杀戮,他不思之为天高地厚之恩,反以为得计,数年来拥兵自重,勾结外寇,隳坏朝纲,无所不为。近日溥闻坊间传言,他又要纳温体仁之女为妻,真是毫无羞耻之心!” 徐光启脸色愈来愈难看,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好容易将张溥敷衍得走了,转头瞧桓震时,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毫不生气,施施然拜别而去,心中不由得感叹,正如门生孙元化信中所言,此人的心思确乎不是轻易揣摩得透的,也不知道他应孙元化所请,收他为弟子的这一步是走得对了,还是千古错着。 桓震回到兵部,便接到前方战报,皇太极大军一连突破怀柔、密云防线,密云守将力战而死,后金大兵直奔古北口,意图越城出关,逸走蒙古。这一路追兵是张正朝率领,他一面拼命追赶,一面急告金国奇移兵东向,一面檄约潮河所守军夹击。密云后卫指挥使罗顺亲率主力南下堵截,两军在虎头山交锋,一场恶战下来,罗军主力虽然伤损殆尽,可是也拖延了时间,让张正朝得以赶到古北口布防。皇太极眼见突围无望,索性东行破曹家寨明军据点,转而南下,要从磨刀峪出关。 此时金国奇已到密云,闻报当即向磨刀峪外墙子岭行军,此地山道狭窄,不利骑兵通行,金国奇叫人埋下火药,伏击皇太极中军,一击之下三军大乱,明军趁机抛下石头火油,压死烧死了不少鞑子。 皇太极很快收拾残部向北逸去,走原路回曹家寨去。是时张正朝正取道石匣营南下与金国奇会合,来不及掉头北上追赶,皇太极带着五六万人,一头钻进了雾灵山。 原本照道理来说,明军不善山战,后金大军进了山,就如同鱼儿进了水,立刻便能逃之夭夭。可没成想大军一进山,便遭到伏击,损伤十分惨重。伏击他们的不是明军,却是林丹汗。 原来林丹自从给皇太极剿平之后,心中时常耿耿,始终忘不了复仇雪恨。此次皇太极侵明,国内兵力空虚,林丹便有意抄其后路。蒙古各部虽然臣服于金,可是也并非毫无二致,林丹游说各部,零零散散地却也拼凑起一万多人,原意是要奔袭沈阳,杀皇太极一个措手不及,掠了他后方的妻子儿女,来换取自己的故土,可是谋士一再进言,要他不如陈兵明国边境,如皇太极胜了,就杀入明境去趁火打劫,倘若皇太极败了,就助明军一臂之力将他擒杀,不但报了一箭之仇,更可以博一个封赏赐爵。林丹甚以为然,便屯兵长城以北,一直在观望皇太极动静。后金兵在长城南来回折腾,一应情形都尽在林丹掌握之中,终于在雾灵山给他堵住了皇太极大军。 两军接了一战,便开始相持不下,谁也不肯先行发难。金、张二军合兵一处,由金国奇带着直向北来,到了雾灵山外驻扎。他明知入山作战不利于明军,只是扎营观望,一面行文回京去请示。 恰好这时候皇太极的和表也到了。原来皇太极眼见腹背受敌,二者不能兼顾,用宁完我之议,决定向明朝求和,拖住金国奇部,先行杀破了林丹,再回头来对付明军。和表一上,温体仁为首的一班文臣大都主张不允,消息传出,满京大哗,张溥为首的一班在京士子联名起来上书,又在宫门口大哭长跪,温体仁迫于舆论,不得不应允议和,却要遣使谈判,才可定盟。周延儒受了此命,以主使统领议和诸般事宜,另有兵部梁廷栋为副使,以及一干礼部、大理寺的随员,总有四五十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密云。 桓震借机讨令,要领一军去护送使臣。温体仁起初仍是不允,后来迫得桓震亲口应承,一返京师便要举行吉礼,这才教兵部发了文书。其实桓震本可轻身往赴,可是那样一来便不得朝廷承认,没有合法性。眼下虽然皇帝不在,温体仁把持朝政,但那毕竟是合法的朝廷,这在本朝英宗时候已有先例可循。 一行人出了北京,没走得两天,便收到金国奇的消息,说皇太极与林丹交战,初战胜,二战败,三战又败,已经给逼得退出了雾灵山,屯兵长城以内。林丹顾虑明军大兵,不敢轻易追击。金国奇请示,是要挟势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此时使臣还须至少十日方能抵达密云,周延儒拿了主意,教金国奇宣谕皇太极,只准带随从五十,轻身来密云谈判,否则便要发起进攻。 皇太极拿着周延儒的回书,一字字地读了,原本黑红的脸膛更加涨得如同紫茄子一般。他皇太极几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以往他虽然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明朝廷要求议和,但那都是乘胜胁和,自己这方面总占据主动,这一回却是被打得走投无路,似乎在向世仇哀求性命,而且周延儒的回书之中更是摆尽了天朝上国的架子,堂堂的爱新觉罗子孙怎么能受这种折辱?一气之下,皇太极就要下令三军回头,不顾背后的林丹,与明军拼一个鱼死网破。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二回 (时间:2006-2-2019:5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75) 桓震借机讨令,要领一军去护送使臣。温体仁起初仍是不允,后来迫得桓震亲口应承,一返京师便要举行吉礼,这才教兵部发了文书。其实桓震本可轻身往赴,可是那样一来便不得朝廷承认,没有合法性。眼下虽然皇帝不在,温体仁把持朝政,但那毕竟是合法的朝廷,这在本朝英宗时候已有先例可循。 一行人出了北京,没走得两天,便收到金国奇的消息,说皇太极与林丹交战,初战胜,二战败,三战又败,已经给逼得退出了雾灵山,屯兵长城以内。林丹顾虑明军大兵,不敢轻易追击。金国奇请示,是要挟势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此时使臣还须至少十日方能抵达密云,周延儒拿了主意,教金国奇宣谕皇太极,只准带随从五十,轻身来密云谈判,否则便要发起进攻。 皇太极拿着周延儒的回书,一字字地读了,原本黑红的脸膛更加涨得如同紫茄子一般。他皇太极几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以往他虽然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明朝廷要求议和,但那都是乘胜胁和,自己这方面总占据主动,这一回却是被打得走投无路,似乎在向世仇哀求性命,而且周延儒的回书之中更是摆尽了天朝上国的架子,堂堂的爱新觉罗子孙怎么能受这种折辱?一气之下,皇太极就要下令三军回头,不顾背后的林丹,与明军拼一个鱼死网破。 范文程哪里肯放任皇太极行此险着,声泪俱下地跪在面前劝阻不已。皇太极愈想愈是急躁窝火,当初劝说他举国伐明的不是范文程么?如今连打败仗,几乎要将老本赔在明国了,就算他明知自己对范文程信之重之,不该对他乱发脾气,可人到了这种时候,难免有些气急败坏,一时说了几句重话,喝令范文程滚了下去。范文程自从辅佐皇太极以来,一直深得信用,哪里给他如此呵斥过?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皇太极恶语方出,立时便即后悔,连忙俯身搀起范文程,温言慰道:“范先生莫要介怀,方才是我急怒攻心,说话一时失了分寸,多有不敬,多有不敬。”旁边八旗诸贝勒看了,大都暗觉皇太极对这个汉人奴才太过恭敬,哪里还有半分大汗的身份?范文程也觉不妥,不肯起身,再拜道:“臣一身性命早已托付大汗,更无暗存怨怼之理。但目下情势紧急,对手不好应付并不次于袁崇焕,大汗须得冷静应对,才能全身而退,如若心浮气燥,更易堕入彼之彀中。”皇太极平生最忌之人便是袁崇焕,现下范文程说桓震之难应付不亚于袁崇焕,一下子便教他冷静下来,想了一想,道:“先生所言很是有理。只是眼下我方寸已乱,请先生为我分剖天下局势。” 莽古尔泰叫道:“有甚可分?大汗只给某五千精骑,看某杀入雾灵山去,活捉了林丹,来给大汗下酒!”皇太极瞪他一眼,怒道:“你这莽牛好不晓事,前些时我发兵急攻林丹,原是要抢在明军赶来之前速战速决,没料到那林丹竟有火炮,杀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倘若时间充足,自可慢慢将他的弹药耗光,那时我八旗铁骑岂怕他的脓包兵士?只不知那林丹哪里来许多火药,打了几日全不见缺乏,后面金国奇又赶将上来,再战下去不免腹背受敌,你道能讨着便宜么?”莽古尔泰给训斥了一番,悻悻闭口,将头转向一旁去了。 范文程道:“大汗所言有理,林丹的火器多半是从明军处得来,瞧起来数目也不甚多,只是一战之下猝不及防,吃了他一个小亏而已。但这一耽搁,金国奇已然陈兵背后,若是贸然再攻林丹,给他与明军联络起来两下夹攻,那可糟了。” 莽古尔泰满心不服,嘴硬道:“那么你说该当如何?难道在这里不上不下地悬着么?难道当真向明猪乞求饶命么?”皇太极紧皱眉头,喝道:“我说过多次,向明请和只是权宜之计,但盼明使允和,我好腾出手来剿灭林丹,那时去了前忧,再破金国奇这个后患不迟。你怎地总是胡搅蛮缠个不休?” 说着叹道:“只是瞧今日明使的回书,怕也不能允我之请,两国讲和。”范文程摇头道:“大汗给明人欺了。”皇太极一愣,追问道:“何解?”范文程展开周延儒回信,指着其中字句,说道:“明人回信,一向妄自尊大,那也不必说了。只是这次的书信之中,却提到要我大汗去国号,去汗位,弃朝鲜,方能议和划界,岂不是太过分了么?明使明明知道我大汗决不能答应这等无理要求,干么非要这般激怒大汗?文程逆想,这其中必有目的。” 皇太极沉吟道:“目的?有甚么目的?”范文程摇头道:“现下却猜不出。现下林丹在北蠢蠢欲动,金国奇陈兵于南,虽然暂时并无动静,可也难保他是想观望林丹动向,趁火打劫。为今之计,大汗只有再行上书明使,就说本心盼望前往密云倾听天使教诲,无奈大军屯扎于此,林丹随时可能发难,一身实在不能擅离。如要依约往密云晋见,必须将大军带去,或是请天使发一檄令,使林丹勒兵不攻,这才敢往密云。书信之中愈是自居卑微愈好,成大事者,并不在乎这一时的荣辱。”说着附在皇太极耳边,窃窃私语半晌。皇太极沉思一番,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议。”当下教范文程作书,派个精干使者送往明使处去。 不数日,周延儒那里接了书信,先看到要求率兵来会之语,便要大怒将使者赶出,后来却又瞧见请求约勒林丹种种,不由得哑然失笑,对那使者道:“你大汗怕我不肯说服林丹,却来这等花招,他道我不肯让他带兵前来,便必得教林丹按兵不动么?”那使者低头不语,周延儒道:“也罢,便允了你又如何。你且回去,本使这便修书一封,教人送与林丹。” 那使者拜谢而退,桓震躬身道:“大人真想就这样应允了么?”周延儒本不将桓震放在眼里,但眼下他乃是温体仁的乘龙快婿,又是领军护送使臣的大将,得罪了他并无好处,是以客客气气的道:“桓总兵有甚么高见?”桓震笑道:“不敢,不敢。但大人不觉得皇太极此信来得怪异么?”周延儒讶道:“有甚怪异?”皇太极这信写得极尽谦卑之能事,周延儒看得很是得意,以为他是惧怕自己天使之威,哪里还想得到个中有诈? 桓震明知他只有小聪明,说到大事全靠不住,当下老实不客气的道:“皇太极自来倨傲不逊,怎么此次如此驯服起来?据震揣测,必是彼以林丹为小患,以我金国奇部为大患,欲借大人之手稳住林丹,图谋后动耳。”周延儒笑道:“桓总兵过虑了。”桓震摇头道:“震请为大人细细分剖。大人以为,此书一下,林丹会作何反应?”周延儒道:“无非遵与不遵。”桓震点头道:“不错,那林丹对我天朝本就是明顺实叛,屡屡骚扰边境不说,前者震与广义之役,曾邀约林丹以为夹攻之计,那时林丹百般推诿,是以不曾成约。此事想来皇太极早已知道了。他要大人约勒林丹不得动兵,又怎么能知道林丹必会从大人之命?倘若林丹抗命,皇太极便有借口不来议和,那时破坏两国和议之人不是他皇太极,却是我大明了。” 周延儒沉思道:“却有几分道理。但若林丹当真遵命了呢?”桓震呵呵笑道:“大人怎么糊涂了?林丹从命,皇太极正是得其所哉,便要发兵偷袭了。林丹一破,下一个便是金国奇。我军虽然有几分胜算,可是这么硬拼下来,哪怕胜了也都得不偿失。”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家岳将来要成就大事,可少不了下官手中之兵。” 他其实并不知道温体仁是不是要举甚么大事,含含糊糊说将出来只是想诈周延儒一诈,没成想一诈即中,周延儒脸色微变,寻思良久,点头道:“桓总兵所言不错。那么本官该当如何处对才好?”桓震想了一阵,道:“大人可留那使者在营中盘桓数日,方放他回去,与其一封劝说林丹暂且息兵的书信,就说雾灵山山势险恶,咱们军中并无能亲往送信之人,教他自择人选送去便了。即刻密地急遣得力之人,约林丹待皇太极使者到日假作应允,暗地里与金国奇两下夹击,必能打皇太极一个措手不及。”周延儒拊掌称妙,当下作书去了。 桓震告辞退了出来,却教人将黄杰悄悄唤来,细细吩咐一番。黄杰一壁听,一壁连连点头,领命而去不提。 金使在明营之中淹留数日,回去向皇太极禀报时候,周延儒的密信早已到了林丹手中。皇太极见书大喜,以为得计,当即教人送去给林丹。林丹先有了准备,首鼠两端一番之后,但觉左右已经开罪了皇太极,不如便彻底倒向明朝去,或者借助明朝之力剿灭了皇太极之后,还能讨一个封赏,重振当年声威。归降皇太极的蒙古诸部之中多有心怀二志者,形势一变,难保不再倒向自己这边来。林丹如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见了金使便不再如上次那般烧了辫子驱赶回去,却是好酒好肉招呼一番,说是看在大明面子上,暂且歇兵两旬,让皇太极放心谈判。两旬之后,大家各凭本事,放手一搏。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三回 (时间:2006-2-2019:5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54) 北京城破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一日,崇祯皇帝在后金营中,也已经度过了二十一个辗转难寐的日日夜夜。皇太极对他如待国宾,十分客气尊重,每日膳食都与自己一般待遇,更有专人服侍。可是崇祯却觉自己的处境,比当年落入皇太极祖宗手里受尽折辱的徽钦二帝毫无二致。他少年得志,踌躇满志的要做一番大事业,如何受得住这等挫折?况且古语有云,国灭君死之,正也。方出都门,崇祯便一门心思地求死。他用刀子割过喉咙,可是临割下去的时候手腕发软,没能割得透,自然死不成,刀子还给皇太极收了去,自此以后便给他双手套上长布,防他再寻死路。崇祯挨得几日,便开始绝食,皇太极令人撬开牙关,给他灌饮马奶,如此这般一日日熬将下来,虽然饿得一丝两气,却也总死不去。 皇太极也知这么下去终久不是办法,倘若崇祯真的死了,自己手里的王牌也就没了。虽说桓震那人反复无常,分明应承放自己大军出关,却又跟在屁股后面巴巴追来,可是照范先生判断,这姓桓的乃是明朝廷中的一个异数,旁人决不敢如他这般将皇帝的性命不放在眼里。留着崇祯早晚还是有用,绝不能轻易让他自己了断了。 可是他用刀子自杀,自己可以将刀子收了去,现下他不吃不喝,那又怎么办?连日来皇太极忙着应付两面大军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个寻死觅活的亡国之君。倒是达海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自随驾的众臣之中寻一个心志不坚的,许以重惠,胁以生死,叫他去劝说看管崇祯。皇太极深以为然,便将这事全权委了达海。 达海领命,便在掳掠来的臣子之中挑选。韩爌、成基命、刘宗周等几个老臣,都是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崇祯蹈此死地,早就将一身生死置之度外,哪怕他软硬兼施,正是毫不动容。达海虽然明知这几个人在崇祯面前最有分量,却也没法子强其所难,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来选去,终于跟翰林编修王铎一拍即合〔按此王即为後来与钱谦益一同投降者也〕。王铎此人,工于诗文书画,却没甚大义气节,达海连哄带吓,便将他弄了一个两股战战,拍着胸脯满口应承要去劝说崇祯打消死志。 崇祯受皇太极礼遇,专有一个大帐篷居住,却又看守得十分严密,一来怕他逃走,二来更怕他自杀。王铎持了达海手令,守卫一看之下便放了进去。崇祯自被俘以来与同行臣子素未谋面,即使偶尔听见语声迫近,也难瞧见半个人影。乍见王铎,不由得十分高兴,虽然平日对这个翰林并不十分信任重用,此刻瞧见却像他乡遇故知一般,一时竟有些哽咽难言。 王铎进得帐篷,一眼望见崇祯斜倚几畔,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模样,也是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崇祯面前,紧紧抱住他双足,放声大哭。崇祯握住他手,慰道:“起来,起来说话。事到如今,也不必论甚么君臣大礼了。”王铎连连叩头,泣道:“陛下保重,陛下保重!”崇祯苦笑道:“亡国之君,死为正道,还有甚么可说。”寞然仰首叹道:“就是死了,朕也无颜去见大明二祖列宗!” 王铎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苦?其实圣人所谓‘国灭君死之’,也并非是说国家灭亡,国君必得自尽。朱圣集注云,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能如大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他引这一段,乃是朱熹注孟子的话。大意是说,国君并不见得非要殉国而死,倘若实力足以再图振作,还是应当暂且忍辱规避。迁国图存是权宜之计,守正待死是取义之道,为国君者大可以审时度势,择而处之。 崇祯平日十分重视经廷,自然明白这几句的意思。摇头叹道:“朕流播北荒,哪还有甚么恢复之计?”王铎急道:“陛下何必如此绝望?想我朝廷之中非无忠贞之士,如周阁老、温尚书者必会设法营救,迎陛下还都,那时徐图振作,再雪前耻不迟啊。若是今日意气殉死,将来国家大业却要谁来主持?何况我大明千里江山,岂是这么容易亡于虏手,失一北京不过暂时之败耳,中华南北万里处处可都,陛下但留一身在此,必有复兴之日。” 崇祯苦笑道:“你懂甚么?大明将来或者尚有可为,只是朕之一死早已注定,避无可避。”翻身坐起,注目瞧着王铎,冷冷道:“朕这里把守严密,你是怎样入来的?”王铎一怔,一时不敢便说乃是达海叫自己来做说客,崇祯瞧他神情尴尬,早已明白了十分,别过头去道:“朕这里不见说客。你出去罢,上复你家主子,朕落入贼手,唯一死而已。他若还念昔日君臣之义,便给朕一个爽利。”说着闭目不语,任凭王铎大哭哀求,也不再睁开眼来瞧他一眼半眼。 王铎无计可施,只得灰溜溜回去向达海请罪。这一边崇祯仍是不肯吃喝,皇太极又选几个明臣轮流劝说,崇祯只铁了心肠,半分也打不动。眼看就要发起对林丹攻势,皇太极无暇再管崇祯的死活,只是令人每日继续灌饮马奶,维持他一条残命而已。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皇太极以阿敏为副,亲自点起八千精兵,衔枚疾走,自南口悄悄掩入雾灵山,要打林丹一个猝不及防。在他逆想之中,林丹得了明使的书信,只道自己为了与明议和,才出此下策,必不会防备他半夜偷袭,定可一击而破,回头再来收拾金国奇。可没想到他引兵杀入林丹大寨,一路上静悄悄全无半点声息,起头还道是林丹一部正在熟睡,可后来愈打愈不对,一座座营帐都是空荡荡的。皇太极这才惊觉中计,只恨不曾带着范文程同来。 连忙令三军撤退,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四面火光大起,一簇簇火箭攒射而来,马匹夜间见了火,当即惊跳起来,控驭不住。皇太极勒兵急退,林丹的蒙古兵却已经四面八方围将上来。他开头还想挥军硬冲,林丹部下纪律散漫,互相之间全无呼应,只要统驭得当,极容易各个击破。可是战了一阵,却模模糊糊听见夜色之中有人以汉话大声喊叫,皇太极心中一惊,暗想莫非明军也来增援林丹,那就大大棘手了。借着隐约火光瞧时,果然对方主将阵中打出一面桓字大旗。皇太极大惊,叫道:“不妙,不妙,明军大部到了!” 饶是他戎马半生,虽然当此逆境,并无半分慌乱,仍是有条不紊地调动军马,无奈八旗军本就正在逃命之际,前者皇太极领军出战,便以战胜之后可归蒙古相勉。此刻一击失利,军心已有动摇,加上后来明军来援的谣言迅速在三军之中传了开去,一个个再无战心,只想速速逃走,无奈皇太极军纪严格,临阵退却是要斩头的。虽然如此,先锋后阵之中却也起了处处骚动,蒙古兵趁势自两旁坡上抛下滚木擂石,火箭火把雨点般落将下来,引燃了营帐之中堆着的篾片硝粉,轰轰烈烈烧将起来。后金兵见此情形,更想屁股向后逃之夭夭,不知阵中何处有人大叫一声“逃啊”,刹那间一呼百应,七八千人潮水一般向后退去,那些存心死战的给乱军一裹,立足不住,也就跟着向后拥去。 皇太极战马也给裹着后退,一面奋力控住缰绳,一面大叫:“擅退者斩!”但是这等混乱局面之中,却又有谁能听见他的叫声?就算听见,又有谁愿意听从?哪怕军纪严明的后金兵,也都是人生娘养,一旦混乱起来,就与一群暴民没有两样。皇太极又急又忧,以往他纵横疆场,靠的是一群不怕死的八旗子弟,现下这等情形,却教他靠谁去? 阿敏策马上前,拉住皇太极缰绳,大声道:“大汗快退,这里我来顶住!”皇太极瞧他一眼,这个兄长当年力挺自己取得汗位,后来却因功高跋扈而为自己所忌,不料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他还是愿以性命相护。一时间皇太极不由觉得十分对不住阿敏,暗暗发起誓来,倘若这次得以全身而退,往后必定善待手足,再不做那等亲痛仇快的事情了。 不过这念头在皇太极脑中也只是一闪便即消逝,他握了一握阿敏双手,叫道:“便托付哥哥了!”勒马掉头,加鞭疾驰而去。一路上有几个蒙古兵瞧见此人并非常人,赶来拦截,都给皇太极一刀一个,削去了脑袋。 阿敏望着皇太极远走,微微冷笑,叫道:“停战,停战!”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四回 (时间:2006-2-2821:5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210) 皇太极领本正黄旗五百人,一路过关斩将,几乎是毫无阻碍地便出了雾灵山,到得第二天三更时分,已经奔回大营。范文程早接到失利战报,亲率一军迎出几里外,接着皇太极。君臣相见,皇太极来不及追究范先生谋略失误,实际上他也并不想追究;只是急火火地要点起兵来赶回头救援阿敏。在他心里阿敏虽然无足轻重,可是留下来那数千精兵却是他八旗的精锐,怎可一旦舍弃?范文程听明了他的意思,眉头紧锁,忽然暗地里扯了他一把,缓缓摇头。皇太极不明其意,顺口道:“先生有何嘱咐?” 范文程道:“大汗往救阿敏,固然是本着一片孝友之心,可是……”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了一想,说道:“然而此刻还有更要紧之事,请大汗下令大军即刻向古北口行军。”皇太极疑惑道:“为何?我军不是刚刚才与罗顺交战,伤亡颇重,怎么又要去碰这枚钉子?先生有甚高见便请说出,否则不明不白的,教我如何同各旗的贝勒额真们交代?”范文程满面焦急,踱了几个圈子,蓦然道:“大汗若信得过文程,且请罢援军之议,即刻下令三军拔营,往古北口起行,个中缘由容文程少刻再来一一分说;倘若信不过文程,便请就此放文程归去,往后兴衰荣辱,再也不干文程之事。” 皇太极见他说出这等话来,也是大大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冲口道:“先生这说哪里话来,就依先生之议。”说着吩咐各旗自去准备拔营。几个贝勒在旁边听了,都觉十分讶异,阿敏为了大汗脱困,自己情愿留下殿后,现如今大汗却要舍他于不顾,这是说的哪里话来?阿敏虽是大汗的同父兄弟,一向也被人认为是拥戴皇太极的,可是两人暗地里不知有多少龃龉,这些诸贝勒或明或暗都是知道一些的。前者大军与袁崇焕相持不下,大汗独留阿敏正蓝旗以为疑兵,从那时起,稍敏感些的人就都瞧出了他们之间十分不对。莫非大汗要借刀杀人,借此良机除却了阿敏么?人人心中都是作如是想,可是没谁胆敢大声说出。就是莽古尔泰这等莽汉,也不敢轻易造次,面色由青到红,又由红到青地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喘着粗气下去了。 一众贝勒额真尽皆离去,只余下范文程一个不肯便走,似乎有话要说。皇太极也正要听他解释明白,当下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只等他开口说话。岂知范文程忽然一撩袍子,跪了下来,俯首道:“文程冒犯大汗天威,但请大汗责罚!”皇太极连忙伸手扶起,慰道:“先生快不必如此。皇太极做错了事,正要先生给我斧正,怎么却说起冒犯的话儿来。”话头一转,道:“只是方才我欲救阿敏,究竟何处不妥?至今仍未想通,眼看大军就要起行,先生快快说来,莫要教我闷在葫芦里。” 范文程重重叹了一声,反问道:“大汗,想那阿敏与你向来面和心不和,他与你种种过节,决难抹去,大汗当真相信他心甘情愿的豁出了命去为你断后么?”皇太极一怔,顺着范文程的说话推想下去,愈想愈觉阿敏此人平日对自己的命令多是阳奉阴违的,此次忽然舍命相救,果然大出意外,只是当时情势紧急,并未来得及多想。范文程见他若有所思,想是听进了自己言语,当下续道:“大汗难道就不怕阿敏继父之志?” 皇太极一战,面色瞬间变得铁青,也豁然明白过来范文程方才何以坚持不肯在一班贝勒面前说出实情。阿敏的父亲舒尔哈齐,原是先汗的嫡亲兄弟,两人威望不相上下,乃有“老乙可赤”、“小乙可赤”之称。舒尔哈齐少年时候助哥哥打天下,吃尽了苦头,到得大业将成,兄弟两个却分道扬镳起来,舒尔哈齐受哥哥排挤,渐渐萌发了拥明自重、借明自立之心,数番瞒着先汗往北京去朝觐,还受了明国甚么夷人都督的封号。后来更变本加厉,率领本部兵离开赫图阿拉,公开与其先汗决裂。先汗大怒,抄了他的家产,杀了他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舒尔哈齐无奈,只得灰溜溜地回来求先汗宽恕,就此给囚禁至死,再也没见过呼玛尔窝集山的太阳。 舒尔哈齐留下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济尔哈朗,早在数年前已经死在阵前;另一个便是这阿敏。虽然当年争夺汗位时候他挑明了立场拥护自己,而自己即位之后也投桃报李,将整个镶蓝旗交了给他,可是既有当年父亲的前科在,先汗于他又有杀父之仇,谁敢担保他不会心存反意? 可要就此说他自告奋勇地断后就是必反,那也太过小心多疑了。毕竟同是爱新觉罗氏子孙,降了明朝,于他有甚么好处?范文程瞧出皇太极满心疑惑,微微一笑,道:“先前文程也想不到这里,可是大汗出兵之后,约莫与林丹交锋的时候,有一个人忽然前来见我,说是阿敏约他里应外合,一齐造反,投了明国去。这人左思右想数日,不敢隐瞒,是以前来报我。” 皇太极大惊,捉住范文程双肩,喝问道:“谁?是谁?”范文程双手一拍,叫道:“贝勒爷请进来!”帐门应声挑起,一人低头钻了进来,正是多尔衮。皇太极大大惊诧,这个小贝勒一向唯自己马首是瞻,阿敏怎么会去拉拢起他来? 还没容他多想,多尔衮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他双足,泣不成声的道:“多尔衮胆小怕事,知道了阿敏的逆行,却没早来禀报大汗,死罪,死罪!”皇太极眼见他如此,也就不好再为已甚,伸手扶起他来。多尔衮连连叩头,道:“大汗不饶恕多尔衮,多尔衮决不起来!”说着竟嗖地一声拔出了腰刀,横在颈上,大声道:“大汗不肯饶恕,多尔衮只有一死以明心志了!” 皇太极连忙夺下刀来,拉着他手亲亲热热的道:“咱们兄弟怎么说起这等话来?你忠心耿耿,哥哥向来心知肚明,只要你往后仍然这般效忠于我,大汗决不会不顾手足之情。”他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暗暗提防这个小弟弟。须知多尔衮乃是先汗生前最宠爱的一个妃子乌拉纳喇氏阿巴亥所出,先汗爱屋及乌,对他也青眼有加,竟有传言说大汗临终之时,召见阿巴亥,便是要将汗位传与多尔衮。皇太极自然也听到了这传言,是以即位之后,便矫先汗遗诏,迫令阿巴亥自杀殉葬了。 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年方十五岁便给自己任命做了固山贝勒的多尔衮,对自己表现得忠心不贰,在战场上又聪明敢战,还得了“墨尔根戴青”的赐号。表面瞧起来,他是不曾把生母被害这一笔帐算在自己头上的,可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如今的表现是不是委曲求全,韬光养晦?若真如此,那么这个年纪轻轻的多尔衮,可是比代善、莽古尔泰都难对付的一块绊脚石。 皇太极想着这些陈年旧事,沉思不已。范文程在旁道:“文程闻得阿敏有作乱之心,便紧急筹谋对策。罗顺所部前日与我大军一战,兵力损耗几近殆尽,倘若此时再战,定可一鼓而破。现下天尚未亮,我若趁夜而走,金国奇不明究里,必不敢追,待到明日天亮,明军行军远远不如我,也就追赶不上了。我大兵一旦越城而出,到了蒙古境内,便有归顺诸部为我供给粮秣、补充兵员,那时正如鱼归大海,鸟入长空,再无可惧。”皇太极连连点头,恰好此时各部已经预备妥当,当下一声号令,三军摸黑奔北方行军。 金国奇手下探得了后金兵动向,一则天黑,二则先前得过桓震明令,说是两造正在谈和,也不敢轻易追击,只由得五万多人夺路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阿敏望得皇太极远去,当即下令停战。后金兵不明所以,只知道主帅叫停手,一个个住了刀兵,望着阿敏。林丹见状,也喝令部下暂且鸣金收兵。阿敏策马上前,大声叫道:“我要见桓老大人!”林丹与身后一人互望一眼,那人策马自坡上急奔而下,到得后金阵前,控缰而立,笑道:“桓大人并不曾来。”阿敏摇头道:“我不信。我分明见你阵中打了桓字旗号,何以他却不在?”忽然凝神望着黄杰,端详许久,蓦然惊呼道:“你……你是那姓黄的汉人!”那人笑道:“正是在下,二贝勒久违了。” 这人正是黄杰。那日桓震向周延儒献暗渡陈仓之计,却密地里遣黄杰抢在周延儒的使者头里赶到林丹大营,先与林丹立下密约。林丹审时度势,但觉多傍桓震一株大树并无坏处,于黄杰提出的数条一一答应下来。此次皇太极偷袭,黄杰照着桓震的吩咐,先行教会了林丹部下蒙古兵几句简单汉话,叫他们在两军对阵之际呼喊出来;又打出桓震旗号以为疑兵,果然骗得皇太极军心浮动。可是阿敏竟然会临阵倒戈背叛了皇太极,这却是桓震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好事。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五回 (时间:2006-3-721:4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179) 黄杰想了一想,道:“桓大人果不曾来,事已至此,我又何必瞒二贝勒?你想会他不难,且令手下尽皆抛了兵刃就缚,我自引你往密云去拜见。”阿敏叹了口气,道:“女真人向来不投降。我今日罢兵,只是要与你桓大人谈和。你若定要迫我缴械,我宁可率部死战至最后一卒,决不令你称心如意。”黄杰面露难色,想了一想,道:“兹事体大,在下却做不得主。还有一个法子,请二贝勒将部下尽皆留下,交由林丹汗暂且统领,孤身随我往密云去。否则此事免议。” 阿敏权衡半晌,只觉已然叛了皇太极,倘若不能同桓震谈和,就算打赢了回去,早晚也是死路一条。自己父亲当年的遭遇,他至今仍然耿耿于怀,无时或忘。一咬牙,点头道:“就依你。我留下儿子爱尔礼带领部队。”林丹闻言,冷哼了一声,碍着黄杰在此不曾发作,心下却暗暗盘算,阿敏去后如何整治爱尔礼与他的七千精兵。 桓震不久收到黄杰传来战报,听说阿敏反水,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全没想到阿敏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这一下自己的全盘计划就要再作修改;喜的是看起来后金内部非但如自己所想并非铁板一块,并且还是矛盾重重,只要善加利用,各个击破并不是不可能的。以前他要黄杰诈降过去,无非也是存了这个念头,只可惜给范文程阴错阳差的一搅和,精心安排的内线全没派上用场。 除此而外,还有三分不知所措,阿敏这一来,讲明了要撇开皇太极,单独与大明议和,这等大事不上报周延儒是不可能的,而周延儒会有甚么样的反应,以后能不能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实施,那都是未知之数。现在的桓震,深刻感觉到朝里有人好做官这句话的正确性。虽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把持朝政,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凭他桓震的出身、资历,现在做到一个正四品都御史,在重文轻武、重科举轻实践的明朝来说,已经是破天荒的稀奇事,要想更进一步,除非自己能推翻了这个文官政治的朝廷,又或者朝里有人做他的奥援。 前者桓震自问做不到,也不想去做。眼下以他的身份,要得士大夫的赞同,那是痴心妄想;而要建立一个农民朝廷,这些山野之人又不是那么好驾驭的。何况农民政权的弊端,他作为一个后世人早已经心知肚明,虽然眼前有利于大权独掌,可是流毒深远,贻害无穷。他宁可不掌权、不专政,也不愿建立一个这般的政府去祸害子孙。说他是改良主义也罢,是投降主义也罢,是封建愚忠也罢,总之打从他坚定了挽救大明的信念那一刻起,便已经在心里完全将农民战争这一条道路否决掉了。 说归这么说,可是以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法,连他自己也不能有一个清晰的想法。在这个小农社会里发展资本主义制度么?那简直比牡牛生犊、牝鸡司晨还要难,桓震知道自己不是神仙,没法子让一群连蒸汽机都没有见过的农民明白甚么叫做立宪,甚么叫做民主;去建立一个农民政党,更是天方夜谭。小农的无知愚昧同领导者的故意怂恿结合在一起,无疑便是整个民族的灾难。 就小处说,眼下不论朝廷,还是边疆,都是各派系的势力错综复杂:朝中温体仁摆明了要做周公,福王又在一旁觊觎皇位;辽东各部本来都以袁崇焕为精神支柱,现在袁崇焕不知下落,他一日不现身,那就如同一颗不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以炸自己一个粉身碎骨。就算天如人愿,他已经死了,辽东转又变成四总兵鼎立的格局,四人之中自己根基资历都是最浅,象祖大寿这样的世代将门,在军中关系盘根错节,让他怎么驾驭得住?眼看着皇太极即将被赶出关外,只要一签订了盟约,自己就可以着手慢慢培养辽东的实力准备决战,可是一个一个新的问题又都接踵而来,搞得他夜不安枕。 桓震深深叹一口气,终于觉得一个人想改变历史的努力仍旧是那么徒劳而可笑,可是现在皇太极已经显露败势,崇祯也北狩去了,历史分明已经与原先分道扬镳,走向另一途去,焉知将来不会发生更大的变化?只是这变化并不能如自己之意左右,恰恰相反,他桓震,连同整个辽部,都已经被卷入这历史的洪流之中,身不由己了。 他忽然极想见一见耿如杞,亲口问他当日何以毫不眨眼地便了断了自己的性命?难道他早已看穿了这个混乱的世界,觉得生无可恋了么? 他甩一甩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大声唤亲兵来,要带黄杰遣来的马弁去见周延儒。周延儒听他陈明事情缘由,愣了半晌,忽然问道:“以桓总兵之见,允还是不允?”桓震暗骂他这头狐狸,明明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却非要将这担子推到自己的肩上来。到时成则是他的功劳,若有甚么差池,黑锅自然是自己替他背了。 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拂逆他意,当下故作苦思不解之状,想了许久,方摇头道:“下官是一介武夫,只会带兵打仗,这等朝廷大事,还是大人拿主意的是。”周延儒呵呵大笑,道:“温尚书瞧上的人,岂能是一介武夫而已?桓世兄何必客气,有甚高见,但说不妨。”桓震留心到他对自己称呼忽然亲近起来,心中更多了一层提防,假笑道:“既如此,下官便僭越了。”说着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大人出京之时,家岳难道不曾嘱咐过甚么来?” 周延儒满怀戒心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桓震作色道:“大人既不以下官为心腹,下官也没甚可说,阿敏之事一任大人处断便是。下官位卑言轻,不敢诸多议论。”周延儒连忙赔笑道:“世兄这是说哪里话来?温大人既以世兄为婿,本官怎能有见外之心。”桓震听他这般说话,更加确信在周温二人的联盟之中,是以温体仁为主导。周延儒虽然已经入阁,名义上犹在温体仁之上,可是暗地里一应主持,全是温体仁在搞鬼。周延儒这个不学无术的小白脸,究竟还是难成大事。 周延儒瞧他呆呆出神,在旁叫了几声。桓震一惊觉自己失态,连忙赔罪。周延儒摆手笑道:“不打紧。世兄莫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便好。温尚书究竟其意何在,世兄该当比延儒更加了然才是。”桓震暗暗咒骂,周延儒果然十分滑头,他不说温体仁究竟意欲何为,那一来是在试探桓震,瞧温体仁是否当真将他当作了心腹;二来却是将来万一有失,见到温体仁的时候好推卸责任,反正不是自己泄漏,桓震自己猜了出来,温体仁又能奈他何? 桓震哼了一声,心知眼下自己能不能估出温体仁的心意便是关键,又不能想个没完没了,念头一转,拼着破釜沉舟,问道:“大人知道何谓权臣,何谓奸臣?”周延儒脸色一变,涩声反问道:“你说甚么?” 桓震笑道:“震请以本朝张太岳〔太岳者,张居正号也〕言之。太岳先生聪明敏捷,深沉机警,胸有大志,勇于任事,匡扶幼主……”他说到幼主二字,故意顿了一顿,这才接下去道:“功在社稷。然权重震主,祸荫骖乘,竟自骸骨未朽,门祚己倾。” 周延儒再也按捺不住,面孔变得铁青,眼看就要发作。桓震察言观色,话头一转,道:“正所谓恩怨尽时方论定,国祚危日见才难。太岳公肩劳任怨,举废饬弛,日久论定,人益追思。先帝在日,终于为他复官葬祭。上有国家之利,下存后世之名,此之谓权臣也。”周延儒愈加不明白他说甚么,追问道:“然则何谓奸臣?” 桓震呵呵大笑,道:“有太岳之行而无太岳之才,岂不是奸臣么?”周延儒注目熟视桓震,良久,忽然道:“然则世兄以为,令岳有太岳之才乎?”他这么说,桓震大大高兴,一则证实自己果然猜对了,温体仁便是要做张居正;二则更是因为周延儒给自己一诈,无意中露出了马脚:他这么问,岂不是暗含着温体仁已经有了为太岳之行的心思么?只不知他究竟是无意泄漏,还是故意暗示给自己知道的。 想了一想,粲然道:“家岳不是奸臣,却也不是权臣。”周延儒一愣,却听他又说下去:“奸臣遗臭万年,权臣祸及妻孥,有甚么好了?”周延儒神情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桓震忙用些话头撇开去,至于温体仁究竟是甚么,再也不肯说了。 不过给他这么一闹,周延儒终于也同意他的提议,拒绝了阿敏的求和之议,定要他以投降的方式归顺大明。周延儒以正使身份发了回文,令人送去给正在往密云路上的阿敏,教他要么率部来降,要么便回去整顿兵力,决一死战。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六回 (时间:2006-3-818:3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607) 密云前线暗涛汹涌、勾心斗角,北京城里的三教九流可也没有闲着。这天夜里,温体仁在自己城西的别苑,会见了一个人。 这人是天色傍黑时分从别苑后门进来的,温府的老总管想是早得了主人吩咐,一早守候在后园的门边,一见他来,便悄没声息地将他引到了温体仁的书斋之中。那人对老仆点一点头,示意他自去忙碌,伸手一推,房门应手而开。 温体仁正在那里闭着眼如痴如醉地品茶,听得开门声,便知有人来到,连忙丢下茶碗,下阶相迎。那人操着一口纯熟官话,笑道:“尚书大人客气甚么。”温体仁讪笑道:“这劳什子的尚书,有甚么好?孝武先生若喜欢,请尽管拿去好了。”那人微一撇嘴,现出一副不希罕的神情来。温体仁自觉没趣,更不再说,叉开话头,问道:“家主身子康健否?”孝武淡淡的答道:“仍如往昔。”说着打开房门左右望了一望,重又将门关紧,低声道:“家主有命,要我代为传达。” 温体仁当下道:“有劳。密信何在,烦先生交与在下。”孝武摇头道:“密信已被我毁去。尚书大人听我口传便是。”温体仁面色骤变,口唇动了一动,终究不曾说出话来,只点了点头。孝武压低声音,附在温体仁耳畔细细说了半晌。温体仁一面听,面色愈来愈是阴沉晦暗,数番想打断他说话,却又硬生生强忍了回去。 过得好半晌,孝武传命已毕,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瞧着温体仁,道:“闻听尚书大人要招女婿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只是孝武临行仓猝,不曾备得厚礼,大人见谅,见谅!”温体仁全然心不在焉,草草敷衍了他几句,忽地问道:“不曾再有别话?”孝武一怔,满面不解的反问道:“甚么?”温体仁笑道:“没甚么。先生远道而来,想必累了。在下这园子虽然鄙陋,倒也十分清静,请先生莫要嫌弃,在此歇息便了。”孝武摇头道:“家主尚有别命,孝武不敢久留,就此告辞。”说着微一颔首,推门便去。温体仁跌坐太师椅中,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不由得呆呆出神,似乎在想些甚么,又似甚么都没有想。 正在那里闭目发呆,忽听得耳畔有人连声呼唤“爹爹”。温体仁大吃一惊,睁开眼来,赫然竟见雪心捧了一碗茶侍立面前,登时跳将起来,右手一握,旋又松开,和颜悦色的道:“乖女儿,深更半夜,来这里何干?” 雪心将手中茶奉上,待温体仁接了,这才道:“女儿并无别事,只是天色已晚,母亲见父亲游园迟迟不归,教女儿前来探视,看父亲有甚事故耽搁了。况且此地乏人服侍,女儿在此,也好端茶倒水。”温体仁呵呵大笑,端起茶碗啜了一口,睨着雪心道:“恐怕不仅于此罢?”雪心给他一言中的,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温体仁正色道:“为父深夜在此,只是因为近日国家多事,要寻个清静之地思谋对策。你且回去上复母亲,教她不必担忧便了。此处用度自有安排,也不消你劳心。眼看宵禁将至,少刻便走不了了。”雪心诺诺答应,口里说着拜别,脚步向门口挪了几尺,只不肯去。温体仁笑道:“女儿还有何事?” 雪心犹豫半晌,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她想出京往密云与桓震相会。温体仁闻言,冲口道:“不行!”转念一想,又觉似乎太过蛮横,当下温言道:“非是为父不近人情,只是一则你二人婚期将近,此刻行止不慎,难免别人风言风语,于你桓哥哥官声大是有碍;二则北边未靖,处处仍有兵火,你一个女孩儿家,我也不放心教你出门。”雪心提这要求之前已经明知希望不大,见温体仁断然拒绝,兼且说得条条在理,也就无话可说,告辞出去了。 温体仁一直跟出门去,目送她轿子离去,这才叫过老总管来,细细问他雪心是几时几刻来到,从哪一个门进来,甚人给开的门。 雪心上了轿子,因为眼看宵禁时刻将到,不住催促轿夫快走。轿夫哪敢怠慢,好在雪心小女孩儿也不甚重,两人吆喝一声,抬了轿子飞跑起来。看看已经过了半数路程,忽然前面一人脚底一绊,扑地摔倒在地。后面那人收足不住,连人带轿一同摔倒,一条腿给压在轿杠底下,痛得哇哇乱叫。 旁边两条汉子闻声奔上前来,那轿夫只道是前来帮忙的,满心指望地连连道谢。不料那两人直奔轿子而去,一人掀开轿帘瞧了一眼,笑道:“女娃儿不禁摔,昏了。”另一人也笑道:“却省手脚。”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同力使劲,将轿子扶正,抬了起来,飞奔而去。温家两个轿夫看得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丢了小姐,不知会被怎样责罚,一时吓得屁滚尿流,腿上又痛,只得一步步挨回温家去,对温夫人禀了。 温夫人只觉此事非同小可,也不顾宵禁,连忙打发人往别苑报知温体仁。温体仁听说,当即气急败坏起来,全不顾二品大员的气度,伸足将那报信的家仆踢了一溜跟头。此时他的心中正是又悔又气,有苦却说不出。他费尽心思地将雪心弄到手,无非是拿来要挟桓震,以为辖制,教他不敢轻举妄动。收雪心作义女,不过是精心安排的把戏;雪心入门之后,又对她善加安抚,小孩子家不懂甚么,加之幼年失祜,从没享受过父爱,竟将他当作了亲爹一般敬爱。果然如他所料,桓震对雪心十分着紧,不但答应做自己女婿,将来措置得当,更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可没想到就在这紧要关头雪心竟给人劫去了,劫她的是甚么人?又有甚么打算?这一切温体仁都蒙在鼓里。 雪心坐在轿上,一路颠簸,渐渐清醒过来,还只道是给温家轿夫抬着往家里去,可是一来二去渐渐走上了山路,轿子晃得十分剧烈,这才发现不对,掀起轿帘来瞧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四下里黑黢黢地尽是山林起伏,自己这一顶小轿就在山路之中穿行。雪心吓得叫不出声,慢慢缩回身子,暗想这两个必是传言中拍花子的,拍得了肉票之后,便绑回山寨里去,却向主家勒索银两钱财。前面那人察觉轿中有异,大声笑道:“女娃儿醒了么?乖乖儿莫要则声,咱们兄弟无非图财,并不想害命。只消你爹娘拿钱来赎,当即放你回去,决不食言。”雪心稍稍放心,一颗心仍是怦怦直跳,大气也不敢出,任凭两个匪人抬着轿子往密林深处去了。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七回 (时间:2006-3-918:5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335) 又过许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前面那汉撩开轿帘,一把将雪心扯了出来。雪心身子发软,任凭他拽着往一所小小茅屋走去。那人将雪心反锁在茅屋之中,留些食物清水,扬长而去。雪心听着他脚步声渐去渐远,这才敢抬起头来。幸好那人离去之时并未将她捆绑,当下起身四下瞧了一番,只觉那茅屋四壁并不十分坚实,似有可破之理,只是毫无器具,难道用十指去扒么?试了一试,只觉疼痛锥心,只得暂且停手。 她折腾一阵,疲累不堪,歪身倒在草垛中假寐起来。忽然房门吱哑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见雪心伏在草中,当下走到她身畔蹲下。雪心朦胧之中但觉有人近身,她身处危境,睡着了也怕遭害,是以一有警觉,便即醒来,却不敢睁开眼睛,只觉那人在自己身边俯视良久,蓦然深深叹了口气,跟着身上骤然一暖,似乎是给盖上了甚么东西。她屏住呼吸,又过许久,好容易熬得那人去了,这才睁开眼来,却原来身上覆了一床厚厚棉被。追思方才那人一声叹息,竟似个女子声音,不由得愈加疑惑起来。难道是个女山贼么?可是山贼虏票勒索,又何必这般好心照顾,生怕自己冻坏了? 阿敏随着黄杰赶赴密云,满心以为桓震必然允和,正做足了受明朝封赏、借明之力推翻皇太极,替父报仇的美梦,忽然却接到周延儒的回书,说只受降,不谈和,这下慌了手脚,想要同黄杰翻脸,此刻爱尔礼连同主力部队却都留在雾灵山;若要就此降了,又十分不甘不愿。虽然黄杰作出一副大度姿态,言明了他若不降,大可以回去整兵再战,可是这么一个联明的良机就白白溜走了。那时自己内得罪于皇太极,外又与明朝为敌,真是毫无胜算。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阿敏左右为难之时,却又传来一个震天噩耗。爱尔礼遭林丹汗偷袭,虽不曾全军覆没,却也折损了十之四五;爱尔礼更丢了一条腿,现下昏迷不醒,眼看便要一命呜呼。阿敏得了这个消息,再也不敢迟延,毕竟儿子的性命要紧,汉人医生比女真萨满高明何止千里万里,只要黄杰应允治好爱尔礼,哪怕要他投降,就算要他这条老命,阿敏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桓震接着黄杰飞报,知道阿敏不日即将抵达密云,拜见周延儒,说实话心中并无半分欣喜。 他原先的打算,是要将阿敏置于战不得战,降又不得降的境地,迫使他如父亲舒尔哈齐一般,回去向皇太极俯首求饶。以皇太极的为人,必不肯轻易将他放过,轻者夺旗削爵,重者更或者如当年努尔哈赤对待舒尔哈齐一般,教阿敏落一个囚禁至死的下场。一个阿敏对桓震来说并不足惧,可是阿敏乃是四大贝勒之一,又是拥立皇太极登上汗位的功臣,倘若能迫得他二人自相残杀,定能教各贝勒离心离德,于分化瓦解后金贵族内部大有裨益。 他如意算盘打得颇响,但世事往往便是如此,你愈是一厢情愿,事情便愈是不肯照你所想的发展。阿敏痛惜儿子,竟然答允投降,这在周延儒等人看来是一桩宣扬天威的好事,可是对于桓震来说,其意义远没有那么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阿敏连同他投降过来的部队,在自己手里真是用不敢用,放不敢放,杀又不能杀,只能白白养活着他们,还要时刻提防这些女真人反水倒戈,哪里有什么便宜可讨,只是给自己背上了一个大包袱罢了。 可是事已至此,总不能将来降之人拒之门外,只好捏了鼻子答应下来,便将此事推给了周延儒。若说黄杰带来的消息只是令他沮丧后悔,另一面金国奇那里的战报,却教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 皇太极北颺当时,金国奇并不曾追,待到天亮,得知皇太极与林丹交战失利,不由得顿足追悔,立时点骑兵伍千,亲自带着追赶,一面遣人报知桓震。他在路上又收到阿敏叛金归明的消息,更加确定皇太极是惊惧而走,打算孤注一掷从古北口一带突围而出。正如范文程所言,论起行军,明军连后金兵的一半也赶不上。金国奇生怕敌人在后方留下伏兵,不敢追得太急,不住派出斥候打探敌情,更加延误了行军速度,是以当皇太极大军逼近古北口,金国奇所部才刚刚追过曹家寨。密云后卫经前一战,只剩下千余可用之兵,如何能抵挡皇太极的数万大军?指挥副使同佥事料定此战必无胜算,既怕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又怕将来朝廷追究失守之罪,索性两人一起趁夜逃去,连库中饷银卷去了太半,只留下主官罗顺与一千多老弱残兵。 当此局势,桓震不由得大急,再难安坐密云整日陪着周延儒瞎三话四,只一力请求,要去前线指挥战斗。虽然明知有金国奇在可以放心,自己打仗的本事也未必高明过那些熟征惯战的将领,可是要他整日提心吊胆的等待消息,倒不如提枪上阵来得痛快。周延儒却并不准他离去,只推说使臣人数众多不能乏人保护,怎么也不放他走。桓震明知他是受了温体仁之意,却也不能如当日偷偷溜出北京一般一走了之,下跪磕头百般法子都用过了,软硬兼施,周延儒只是不允。 却表密云后卫,罗顺一早起来,听说两个副手连夜挂印逃走,只是低声咒骂一句,随即便去点起八百兵来,直迎着虏兵前锋而去。皇太极正行军间,忽然闻报,说前面有一群缺盔少甲的兵拦住去路,急令人再探,却是前次与自己交锋过的罗顺所部。 范文程提马上前谏道:“前者彼与我战,气势丕盛,人皆用命,是以我不能撄其锋。此番同是一人之军,全然不同往日,其中必然有诈,大汗须得小心从事。”皇太极深以为然,下令三军不得迎战,就地扎营。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一百四十八回 (时间:2006-3-1020:1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353) 罗顺领那群老弱残兵一番搦战,无奈皇太极不为所动,便也鸣金收兵,退回堡里去了。皇太极扎营已毕,便教多尔衮带一百精骑,去捉几个活口来问话。多尔衮见大汗委以重任,感激涕零地领命去了。 入夜,多尔衮果然捉得两个罗部士兵回营。范文程细细审问,方知堡中官员卷银而逃,现下只凭罗顺一人领千余残兵顽抗。这一来皇太极立时放下了心,令三军饱食,趁夜突袭古北口。 哪知道方行不久,忽然黑夜中一阵毕毕剥剥乱响,与辽军所用的火器极为相似。皇太极大吃一惊,叫道:“不好,不好,中了埋伏也!”他熟读三国演义,看多了示敌以弱的伎俩,白日见罗顺战力如此之差,便深以为意外,此刻遇袭,更肯定连方才捉住那两个明军士兵也都是罗顺有意安排下诱自己上钩的。黑夜交锋,骑兵完全占不到火枪兵的便宜,因为明军火枪用的是霰弹,本来无须瞄准,胡乱大致放出,也可致人死伤;而骑兵靠的是近身肉搏,黑夜里看不明白,往往误伤了自己人也不知道。偏赶上这夜又是无星无月,皇太极明知天时不利于己,当即下令后队变前队,退回营中去了。 回营坐定之后,再三反复思量,愈想愈觉得怪异,金国奇分明还在自己身后,哪里又冒出来一支辽兵?难道是又到了援军么?再细细回想方才那枪声,与明军的火枪同中却又有异,既不敢说便是,又不敢说不是,一时间混乱起来。 正没计较间,范文程却来求见,劈头第一句话便问道:“大汗,方才文程遍巡诸旗,竟无一人受枪弹者,岂不怪哉?”皇太极一惊,怔得片刻,忽然重重一拍脑门,叫道:“糟糕,糟糕,中了空城计也!” 原来罗顺知道以千余人挡数万虏兵,绝无胜理,倘若自己一败,古北口失守,皇太极必然越关而出,再不可获。密云后卫守军虽然也装备枪炮火器,可是用以抵挡数万人是远远不足,只能另谋取巧之策。所以他教部下麇集铁锅,以两锅扣在一起,又教去附近村庄搜罗爆竹,将爆竹置于铁锅之中,一个个点燃起来,声音便同放火枪一般无二。 皇太极从没见过这等事,一时竟上了当,事后旋即醒悟,令人往昨夜交战的战场去查看时,果然有爆竹皮散落在地。他气得跳脚大怒,当即挥军直击古北口。罗顺以铁锅爆竹吓过皇太极一回,便火速赶回古北口去,调炮布防。古北口守军共有三十门铁炮,五百余火枪,贰佰多斤火药,尽数给他调上城头,炮口对准了西南方,只待皇太极来,拼一个鱼死网破。 罗顺平时驭下以恩,事到危急,并无一个士兵肯舍他而去,人人奋不顾身,争着上城头去守卫。罗顺从中拣选了三百名身体壮健,懂得使用枪炮的,其余人等尽皆安排在堡里街巷之中,预备虏兵一旦攻破城墙,便与之巷战。众人饮了誓师血酒,发誓城在人在,城亡与亡。 次日一早皇太极开始攻城,罗顺率部殊死抵抗。古北口城墙只有两丈多高,所用之炮又不比辽军的新式佛朗机射程遥远,是以只得等待敌军逼近再行射击。可是发炮毕竟有间隙可乘,虏兵一鼓作气,踏着伙伴的尸体,冲到了城墙近前。罗顺在城门内垒了土壁,虏兵一时破不得门,城头上又浇下滚油来,只得暂退。 罗顺亲自指挥炮手不断发炮,十有八九倒失了准头,实心炮弹砸在地下,也只不过砸出一个大坑而已。放到后来,炮身滚烫,连炸了两门炮,炮手也都不敢再放。罗顺眼看虏兵又再冲近,一时急将起来,两手一撑,腾身坐在了炮管之上,大声叫道:“放炮,放炮!若要炸膛,便先将本官炸死了!”炮身已经给灼烧得滚烫,他的手掌、大腿都烫起泡来,离得近的士兵便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罗顺丝毫不觉疼痛,只是一味喝令放炮。这一来士气又再高涨,人人死战。 皇太极眼见敌人如此不要性命的抵抗,不由得心中油然而生惧意,就要下令鸣金暂退。范文程拉住马头,苦谏道:“我军历尽艰险好容易兵临北城,方此两军相持之际,我疲敌亦疲,我惧敌亦惧。胆怯先退的便是输家,先汗以十三副盔甲起兵,纵横白山黑水之间,曾遇多少强敌,也不过靠的‘不退’二字而已啊!”皇太极豁然开朗,连道:“先生真我之子房也!” 更加挥军用力冲杀。明军虽然拼死守城,无奈火药很快用尽,虏兵先锋爬上城头,罗顺亲自操刀领兵与之肉搏,被伤二十余处,终于力竭被俘。后来皇太极攻拔古北口,清点部下损伤,愕然发现这区区一千多伤疲之卒,竟然吃掉了自己伍千多人马,不由得对罗顺刮目相看,下令教最好的随军大夫给他医治伤势,定要纳此人为自己所用。罗顺既擒,副将胡大海继之指挥守军与虏兵展开巷战,一日一夜战将下来,古北口一千三百二十人,除主将罗顺之外全军尽墨。就在最后一个士兵倒下去的时候,古北口的西南方,远远地出现了金国奇的旗帜。 罗顺是一个英雄。尽管他并没有半分易水河畔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壮志,也没有丝毫睥睨江山横扫千军的赫赫武功甚至于眼前还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不吃不喝的躺在帐篷里等死,可是皇太极却对他敬重有加,教人日夜看护,还令军中最好的汉人医生,平日只给贝勒贵戚看诊的狄五味去服侍他。女真人向来敬重的是真英雄,是硬骨头的好汉子,罗顺虽然是敌人,又扼守古北口,令得后金损失了数千人马,可是在女真人的心里,对他却无半分仇视,相反竟有惺惺相惜之感,是以非但看守的兵士不加为难,就连莽古尔泰这等痛恨汉人的贝勒大将,平日对范文程等一干汉官恶语相向的,也都来瞧过了他一两回。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149 (时间:2006-3-1121:3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289) 自打皇太极攻取古北口,立刻越关而出,进入蒙古境内行军已有四五日,罗顺虽然受伤沉重,可是有狄五味这大国手在,也是一日比一日见好。此间皇太极不断令人探视,嘘寒问暖,若叫旁人看着,确是极大的荣宠。饶是如此,罗顺却无丝毫动心,狄五味要来诊治,他阻拦不了,间或也与他说两句话;但若一旦狄五味离去,他便两眼望天,任谁前来搭话也不理睬。送来的饭食,他看也不看一眼便倒在地下,皇太极无法,只好教人用漏斗给他灌饮马奶,权且续命。 然而这样总不是长久法子,皇太极想来想去,总得有人前去劝说才是。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范文程。他们同是汉人,总有能说到一起去的话儿,当下便传范文程来说了自己的意思。范文程不能推辞,只好默然领受,心下却没抱着半分希望。 后金大军一面向漠北行军,范文程却装作了狄五味的副手,每日随着狄五味去罗顺的帐车之中为他换药洗伤。如是者过了几日,估摸罗顺也对他渐渐熟悉起来,便突然撇下狄五味自己前去。又过几日,便开始与罗顺搭话。罗顺只当他是个小杂役,加上狄五味多日不来,他无人交谈,也已经闷得发慌,渐渐同他说了几句。 范文程暗自高兴,谈着谈着,便将话题引到归降一事上来。却又怕触怒罗顺不敢明言,只在言语之间微微露出些艳羡之意,说是大汗待人如此敬重客气,除却当年范先生,与后来的宁完我,也就数罗顺了。 罗顺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范文程言之再三,终于将他搞得焦躁起来,一拳击在车帐之上,却是软绵绵地击了一个空。怒道:“哪怕他百般收买,罗顺也不做那等没骨头之事,爷爷早是该死的人,还在乎甚么?今生不得机会便罢,倘若得了机会,非要将那鞑子食肉寝皮不可!”范文程早料他会如此,全不惊讶恼怒,叹息道:“罗爷这又是何必?大汗的耐心终究有限,眼下尚以贵客相待,若再僵持下去,难免恼羞成怒……”罗顺截口道:“何必饶舌?我瞧你也不止是个药僮而已。不论你是何人,今日这一番说话都是白饶,罗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原当不起你家大汗这般心思。莫若给罗顺一个痛快也就是了,何必尽来讨些没趣?你且回去禀知,倘若罗顺今日便死,那也罢了;如若留得命在,定要取皇太极之头,哪怕同就于木,也是在所甘心。” 范文程仍不死心,左右他已怀疑了自己身份,索性直言劝道:“实不相瞒,在下便是范文程。明廷腐朽,正如中空之木,貌强而中干;我大金却如东升之日,虽然目下势不能夺取中原,但有朝一日这天下必为我所有,那时再想归顺,为时已晚。明主不能知人善用,远贤臣,诛良将,亲奸佞,用冗蠹,文程祖上虽是明臣,今日却侍奉大汗,非为别个,只是看透了明之将亡也。”罗顺大怒,撑起身子来打去,骂道:“俺把你这直娘贼!罗顺虽然粗鲁,可也知道生为汉人,死为汉鬼的道理,你这投虏卖祖的狗混蛋,有甚么脸面在这里津津乐道?” 范文程冷笑道:“卖祖?我卖甚么祖?他明朝的皇帝将我范家抄家发配,分明是朱氏先对不住范氏,范文程原本可以考科举,谋功名,却给姓朱的逼得在辽东那苦寒偏狭之地郁郁一生,范文程何辜?范家后代却又何辜?” 罗顺注目范文程良久,漠然道:“罗爷是个老粗,不懂得甚么科举功名。罗爷原也是广宁人氏,只晓得每次满鞑子入寇,都要烧杀抢掠,多少人祖辈种地放羊,妻儿过活得好好儿的,却都给他们一刀杀死,要么便虏了去作牛作马。罗爷命大,逃进关里来从了军,才保得一条残命。罗爷咽不下这口气去,世上有一个满鞑子,罗爷便杀一个,若有两个时,定斩一双。” 范文程再絮絮劝说时,罗顺已是闭上了眼睛,再不理睬。他眼见无用,便要起身离去,忽然见罗顺口角流出两缕鲜血,心里便是一沉,急捏开来他嘴瞧时,舌头已经短了半截,连忙叫将起来,唤狄五味来急救。一番手忙脚乱,居然将血止住,并无性命之虞。皇太极听说,一面赞叹,一面也觉此人无法纳为己用,便要忍痛下令斩之以绝后患。便在这时,撤军时候留在古北口去求和的使者,终于送回了消息。 原来皇太极攻破古北口之后,并不敢丝毫迟滞,即刻下令三军自北门出关,经小十八盘、十八盘而北至小兴州,向蒙古诸部调集粮秣,旋又东向奔哈喇河套而去。临弃古北口之前,他将宁完我与达海留了下来,这一满一汉两员官,是他平日信得过的,此刻要他们留下,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议和。此时此刻的皇太极,已经没有侵明之前那种踌躇满志的打算了,在他脑袋里惟一的念头,就是求和自固。阿敏已经叛走,他在八旗之中威望不亚于自己,何况当年舒尔哈齐虽然瘐死,可是旧部尚在,倘若阿敏受了明廷招抚,借助明廷之力自立为汗,登高一呼,未必便无影从者。阿敏一反,其他几个大贝勒也有蠢动之状,八旗表面上仍然强盛,可是内里危机四伏,北京一役,自己手下两旗实力已经大受损伤,禁不起这般折腾了。 后金兵撤走与金国奇兵抵古北口,仅仅是前后脚之遥。金国奇率兵急追一程,不曾追上,眼见皇太极已经出关远飏,当下不敢再进,只令三军回古北口、潮河所一带屯扎,以待周延儒等人前来主持大局。宁完我与达海轻身来见,金国奇不敢轻慢,将他二人安顿好了。 周延儒一到潮河所,听说金使在此,当下便要令人推出斩首。桓震连忙劝阻,说是且听他如何说法,再斩不迟。连阿敏都可以容得,何况是区区两个使者?周延儒勉强应允,叫将宁完我等两人带来,却又迫其照叩拜钦差之例行三跪九叩礼,宁完我忍气吞声照他所说叩拜了,达海却怒目而视,迟迟不肯跪下。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150 (时间:2006-3-1220:1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517) 周延儒嘲笑道:“败军之将,犹有节乎?”达海反唇相讥,道:“女真人向来只跪天地、父母、英雄,你哪个也不是,凭甚么要我跪你?”周延儒不假思索的道:“钦差者代天子巡狩也,天子如天,何得不跪?”达海哈哈大笑,道:“尔之天子尚且为我俘去,何跪之言也?”周延儒给他捏中痛脚,作色道:“吾不与尔等逞口舌之快,现下是尔要向我求和,败军之将尚且如此趾高气扬,照本官看,你我是没甚可谈的了。”说着便要唤人来将他二人斩了。 宁完我连忙道:“野人不识教化,天使恕罪。我国兵败乃是自取其辱,与人无尤。”话锋一转,道:“然我大金兵虽败而国尚存,凡一国民即一兵也,大金世代繁息,子孙无穷,兵亦无穷。倘我大汗尽一国之力与明相较,长短未可知也。但圣人治国以忠恕为要,大汗不欲穷竭民力,逆天而行,是以遣完我请两国罢兵,从此边界安靖,两国贸易有无,人民各安耕织放牧,岂不也是太平盛世?” 桓震冷笑道:“尔小邦之人尚不及天朝一省之多,谈甚么尽一国之力?你只知你能穷尽一国之力来侵夺我大明江山,焉知我大明便不能穷尽一国之力卫护我江山?全天下汉人千千万万,你杀得尽么?”宁完我呵呵笑道:“两国交兵以来互有胜负,桓老大人心中尽知,何必完我饶舌?”桓震给他一句话堵得无言以对,所谓互有胜负,不过是宁完我为了照顾他面子的遮饰之辞,事实上明金交兵以来,明朝是负多胜少,虽然间或有些战斗取胜,不过在大局上是节节败退,还是广义恢复之后才渐有转机,北京一战照朝廷中人的标准看非但不是完胜,因为皇帝丢了,更是大大的失败,那也不用说了。 定了定神,满不在意的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议和了。本镇放你回去,且教你大汗点兵来战,大家搏一个你死我活便了。”说罢对周延儒使一个眼色,两人拂袖便去。 宁完我连忙闪身挡在桓震面前,笑道:“大人心中想和,完我尽知。不瞒大人说,我小国战无余力,也想求和。既然如此,又何必玩那虚冗花样?大人有何条件不妨明说,两国太平之日,数万万生黎同感大人盛德。” 桓震见他一顶高帽子扣将下来,不由得暗自好笑,心想金兵已然出关,凭此刻辽军的实力,是防守迎战有余,追击进攻不足的,议和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并未完全达到自己大量消耗后金兵力的目标,可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但若就此轻轻答应,不免便没法子趁机勒索一把,这等没便宜的事情可做不来。想了一想,道:“周大人乃是正使,你当问他。”这一个使团名义上是以周延儒为正使,梁廷栋为副使的,可是周延儒早知道了桓震同温体仁的关系,对他说话不敢掉以轻心,加上梁廷栋此人胆小怕事,不论周桓二人说甚么他都唯唯诺诺,是以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周延儒与桓震二人。 周延儒明知桓震这是在甩包袱推卸责任,皮笑肉不笑的瞧着桓震道:“延儒乃是文官,向来不解边事,这些事情还是桓大人来谈的好。”桓震心中暗骂,怎么陷害袁崇焕的时候却又不见你说自己不解边事了?不过周延儒将这个皮球反踢回来,却正合桓震的心意,当下虚情假意的推让一番,见周延儒仍是坚辞,便顺水推舟的受了下来。 桓震与两名金使开始谈判,不久便发现宁完我只是嘴上说得漂亮,其实事事都要受达海的牵制,没有达海点头,他是甚么也不敢应允的。而达海此人又是一个极端的强硬派,非但寸土不愿让出,就连明军已经夺到了手的广义二州他也不肯放弃。四五日间谈崩了三次,每次都是宁完我居中说合,双方才又谈到了一起。这也是达海有恃无恐,知道明军主要战力都在关内,一来明军不敢轻易冒进在蒙古腹地作战,二来就算大军真的给他追到了,在一望无际毫无遮蔽的大草原上,后金骑兵也是不惧怕任何人的。 一来二去谈判陷入了僵局,桓震不再要求后金非在两国疆界上退让不可,但坚持要皇太极放弃汗位,以八贝勒议政之制,大家重新推举大汗,若再选中了皇太极,大明方面也就无话可说;同时要后金退出朝鲜,不得再干预朝鲜内政,这才肯与之议和。达海哪一条也不肯答应,谈到急处,桓震真想便一刀砍了此人,可是顾虑大局,又不敢砍。想来想去没了主意。 这天正在房里发闷,忽然亲兵来报,说李经纬求见。桓震大呼头痛,前门之狼尚未打发,后门却又来了虎,没法子,人已寻上门来,总不能不见,只好教请进来。李经纬人尚未至,笑声先到,桓震素来知道他的这个恶习,也不奇怪,拍拍脸颊,准备出去迎接。 不料出得门去,却教他大吃一惊,原来面前站着的不光是李经纬,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令他如同见了妖怪一般,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两个随从一高一矮,高的身形魁梧,卷发高鼻,便是文森特无疑;那矮的娇小玲珑,虽然做了男装打扮,桓震却一眼看出是个女子;非但是女子,而且赫然竟是与自己有了婚约,眼看便要成礼的周氏雪心。 桓震一见雪心,心中不由得一沉,伸手拉她过来自己身边,问道:“你怎么同他一起了?”雪心听他语声不善,不明所以的道:“雪心给恶人掳票,是这位李大爷救了我啦。他听说我是你……”她本想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脸一红,竟没说得出来,嗫嚅两声,含糊道:“是你……是你……便说恰好要来见你,叫我跟着同行。”桓震满心疑惑,望了李经纬一眼。李经纬连忙弓身笑道:“桓大人可别疑心,朋友妻不可戏,小人虽然带同令眷同行,一路上可是以礼相待,就如关羽千里寻兄一般,丝毫不敢有犯。倘说半句假话,天教李家只生女儿不生儿子,生下的女儿全去丽冬院做姑娘……”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151 (时间:2006-3-1419:5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525) 他还要滔滔不绝地发誓下去,桓震已经不耐烦起来,挥手道:“好了好了,本官知道了。”瞧他两遍,道:“我知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千里迢迢寻我何事?若还是为了福王而来,本官早已下定决心,此等大逆之事断断不为,你无须再游说了。本官身体不适,要安歇了。你们远道而来,本该留宿,无奈此地乃是军营,诸多不便。由此向西南有一地名石匣营,你二人不妨便趁天明赶去,莫要误了宿头。”说着牵了雪心,道:“我这里不好住,且给你寻个官戚家里借宿。” 李经纬嘻嘻一笑,道:“大人怎地这般无情?咱们千里万里地给你将老婆送了来,也不道一声谢,端一碗茶,便急着赶人离去,咱们往日交情,可没这么浅罢?” 桓震皱眉道:“本官近日略染微恙……”话说了一半,李经纬忽然打断,道:“经纬颇通脉象,且给大人观一观脉何如?”桓震更烦,便要教人赶他,却见他倏地伸手过来钳住了自己脉门,用力一捏。 他只觉手腕酸痛,厉声道:“你要做甚?”李经纬放开他手,皮笑肉不笑的道:“大人病情,经纬已经尽知。”说着伸头伏在桓震耳边,轻声道:“古有孙坚害玉玺病,今有桓大人害太子病!” 桓震大惊,心想此事本是绝对的秘密,他是怎么知道的?李经纬与福王有一腿,莫非周奎除了拉拢自己之外还去找了福王?按理来说决不可能。福王要想僭位称帝,太子是最大的障碍,周奎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贸贸然送上门去找死。那么还能是谁?现下朝廷里明争暗斗的势力,除了自己与福王,就只剩下温体仁了。若说周奎靠上温体仁这棵大树,那倒可以理解,但李经纬明明是福王的人,怎么温体仁的秘密勾当会被他知道?以温体仁此人的老谋深算,走漏了风声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那么剩下的惟一一种解释,就是李经纬与自己一样,也是脚踏温体仁与老福王这两条船,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不过他隐藏狐狸尾巴的本事可比自己好得太多,直到如今自行说了出来,一直不曾给看破。 勉强重行让他入座,正颜厉色的道:“事到如今,本官便与你撕开了脸皮明说。我非力不能杀你,实在是不愿杀你。”李经纬嬉笑道:“正是,正是,小人断断不敢有疑。”桓震怒道:“你不信么?”李经纬连忙起身,蓦地跪了下来,泥首再三,桓震见他这等模样,不觉迷惑起来。虽然此人平日一副奴颜婢膝的德行,可是皮肉底下生着的绝不是一具媚骨,这一点桓震早已看透了。此刻见他这般猛拜自己,不由得甚感诧异。 李经纬一口气磕罢了十几个头,这才道:“李某此来非为福王说项,却是要告诉桓大人一件事情。桓大人要杀经纬,待听过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再杀不迟。”桓震绝少见他如此正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道:“你说。” 李经纬并不便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缎子小包,托在掌心,道:“桓大人可还记得此物?”桓震疑疑惑惑的打开来看时,却是一柄亮闪闪的匕首。这匕首他认得真切,便是颜佩柔须臾不肯离身的那一柄。 跳将起来大叫道:“你掳了她去?”李经纬见他双目尽赤、青筋暴突的样子,也有几分害怕,连忙摇手道:“经纬哪有那等本事?”雪心从旁插言道:“李爷将我从匪巢里救出来,便是仰颜姊姊的消息。”李经纬点头道:“然也。颜小姐用此刀刺书与我,教我某时往京西某地去,李某依约而往,便发现周小姐倒卧路畔一座废屋之中。” 桓震这才明白事情始末,心中疑云不由又起:据雪心所说,她是给绑匪掳去,勒索温家钱财。甚么绑匪这般胆大包天,竟敢惹到宗伯大人的头上去?退一步讲,就算真有其事,颜佩柔又是怎么知道,难道她与那伙匪徒之间还有甚么关联?他们究竟是冲着温家去,还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消息关系人命,何等重要,她为甚么不报给权势遮天的温尚书,却要报给一个下九流的商人李经纬? 李经纬似乎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笑道:“桓大人莫非心有疑惑么?老实说经纬也不能解此谜,只知道这位颜小姐绝非寻常江湖女子,要么身负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要么便是一个祸及苍生的阴谋。桓大人且自己小心了。经纬言尽于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桓震听他这一番话,心中只觉好笑不已,颜佩柔想来不过是颜佩韦的妹妹,就算曾经入过甚么黑社会,眼下也算洗白良民,能有甚么祸及苍生的惊天阴谋?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了。细一想,李经纬这般恐吓于他,对自己实无半分好处,他又为什么要冒着性命之危这样做? 虽然如此,要他凭李经纬这等人的几句话便去疑心颜佩柔,那还是办不到的。李经纬见他全然不信,一味只是敷衍,自己也觉没趣,胡乱扯了几句,便道:“桓大人若不想取经纬的性命,经纬还要经营朱提生活,便不敢打扰了。”桓震当下令人送他出去,问得他近日都在河北一带贩卖皮毛,这才一揖而别。 文森特却不与李经纬同去,他此来专为寻桓震,说是照中国人的说法,士人才学当货与帝王家,福王份非正统,在他手下难有出头之日,日后若是造反不成,难免受其连累,不如报效朝廷,换一个安身立命之地。桓震虽觉有理,可是他提的条件不仅太过苛刻,而且还教桓震大吃一惊。他要以铜底子弹的秘密,换取桓震与郑家往来的一切底细,从联络方式到曾供应郑家的武器弹药数目,一概都要知道。 这是桓震的死穴,一旦泄漏出去,必定给人弹劾得死无葬身之地,如何能轻易告知别人?此事知之最详者莫过于李经纬,文森特既有所闻,并且拿来作为筹码与自己交换,必定出于李经纬的指使。这一来交换秘密是假,借以要挟自己却是真,倘若当真照文森特所言给他安排了官缺,那就等于让李经纬在自己身边楔下了一颗钉子;倘若一口拒绝,李经纬便有可能将私通海外的事情捅上朝廷去。朝中必有福王爪牙,到时候兴风作浪一番,郑家天高皇帝远,倒不见得如何,自己可就倒了大霉。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152 (时间:2006-3-1519:0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503) 此时进退两难,桓震想了又想,灵机一动,道:“文先生产于泰西,可通几何测量之法?”文森特点了点头。桓震笑道:“前者传教士利马窦携来之书,经徐老大人协同翻译,仍有许多不曾译出,震忝为老大人门下,眼看家师春秋已高,体力衰迈,不能荷此重负,甚想助他毕此大功,只可恨不通泰西语言,如今天假文先生于我,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便草书一封,教他带了去寻徐光启说明缘由,徐光启向以几何原本不曾全译为憾,得此良机,多半不会放过。桓震更极力撺掇,劝他上奏朝廷成立译书局,专译外国典籍备观,一来叫中国人多了解些世界总是好的,二来如此便叫文森特既不得闲,又不能常在自己身边刺探,却是一举两得。 文森特眼珠转动几下,似不愿意,转念一想,却又欣然应允,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地藏好。桓震微觉不对,便想改口,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恰当理由,倒确实不好翻悔。好在译书局尚属无边之事,到时候若有异状,再想对策不迟。 好容易折腾完一阵,便安顿雪心住下。军旅之中严禁携带女眷,按道理应当将她送回密云或是石匣营去。可是天色已经近黑,北地盗贼颇多,暗夜行路诸多不便,是以只好明早再说。好在雪心来时便做男僮打扮,倒也没人疑心。不料夜长梦多,就在营中宿这一宵,竟出了大事。 他二人虽是未婚夫妻,但究竟未行合卺之礼,桓震不得不避嫌,将房间让给雪心,自己却去城东军营之中巡视。他挨寨慢慢巡查,间或与士兵交谈几句,见士气尚盛,心中略感宽慰。只是不断有人询问袁崇焕的下落,叫他又是心酸,又是难堪,不知如何回答。幸好黄杰始终跟随,很是机灵,数次帮他遮饰过去。阿敏来到此地已经数日,桓震一直不曾与之会面,这一次也是过门不入,存心要晾他一晾。 眼看快要天亮,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分,桓震巡罢了军营,与黄杰漫步城中土街之上,缓缓回官署去。忽然镗镗镗一阵锣起,许多士兵手忙脚乱,打了火把尽往官署方向奔去。桓震大奇,顺手拉住一人,喝问道:“无我将令,尔等为何擅动?”那士兵头也不回的怒喝道:“桓大人遇刺,还要你龟儿子甚么将令?”桓震大骇,旋身拍拍在他面上打了两记,喝道:“谁遇刺?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那兵这才举起火把熟视桓震,见果然是主帅在此,不由得大惊,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小人正在值夜,忽然闻得刁斗之声,周大人急令人来报知,说桓大人在指挥使衙门遇刺,叫金副将速速领兵往衙门去助拿刺客,怎么桓大人……” 桓震不及与他废话,一把将他推开,拔步向衙署狂奔,半道上夺了一个游击的战马,一路加鞭,顷刻之间便奔至指挥使衙门。他拍马直入,但见后堂密密实实的围了许多人,达海垂头丧气的给押在地下,排开人群瞧时,只见门缝中流出一滩血来。 众人似乎已经知道桓震并未被害,见他来到,并无丝毫诧异,反自动闪开一条道路,放他进去。桓震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来,翻身下马,一步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前面仿佛是悬崖峭壁,再走一步便要跌个粉身碎骨,眼看距离房门只有数尺之遥,却像悬隔千里万里,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周延儒迎上前来,摇头叹道:“尊阃何时前来,咱们竟不知晓,否则也可加派人手翼护……唉!”说着连连搓手叹息,一脸沉痛之色。 桓震眼前发黑,勉强冲他点了点头,咬牙推开房门,但见雪心倒卧血泊之中,胸前衣服已经给人解开,身旁还摆着一个药箱,显是军医已经来诊治过了。周延儒从旁道:“达海这奸贼,百里待他犹如上宾,不加困锁,他竟趁禁卫不慎溜了出来,前来刺杀百里。黑夜中看不真切,又不知百里竟尔出外,竟然误刺了尊夫人。”桓震心知他们必是解了雪心衣服谋图救命,才发觉她是个女子,这等时候也不好追究下去,只微一咧嘴,算作“知道了”,俯身抱起雪心放在床上,回身关了房门,提起药箱来替她包扎。 军医在后叫道:“桓大人,令夫人命中要害,已经身故了!”桓震恍若不闻,只是细细替她上药包扎,满心都是悔恨愧疚。她这年纪本应该做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每日针线女红,等着长辈许配佳偶,可是只因为当年救了自己一命,却落得现今这般下场,早知如此,何如当日便任凭自己死了?该死的苟活至今,不该死的却一命呜呼,这世道还有天理么?罪魁祸首本是达海,但他此刻满心谴责自己,竟然全忘记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关便是三日三夜。周延儒怕他有失,教人数番探问,送来饭食饮水,他都不加理睬,也不食用。黄杰一直领数十兵驻守门外, 到得第四天早晨,房门竟然开启,黄杰连忙迎上前去,叫了一声“桓大人”。桓震嗯了一声,劈头问道:“达海何在?”黄杰只道他要砍杀达海报仇,犹豫道:“达海虽然十恶不赦,终究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桓震硬生生的道:“带达海与宁完我来,再去请周大人、梁大人以及各位侍郎、主事,今日我要与虏议定和约。”说罢不顾而去。黄杰怔了半晌,好容易惊觉,连忙叫人分头去办。 不多时宁完我、达海带到。周延儒等人也应约而来。达海昂首挺胸的给亲兵推搡进来,一见桓震,先是一怔,旋即冷笑道:“杀你不成,是达海无能,死无怨怼。”桓震理也不理,只从怀中取出一迭纸片来,掷在达海面前。达海凝立不动,宁完我疑疑惑惑的捡起来瞧时,却是一份和约的草本。细碎条文也不必说,扼要的共有三条:一是明金疆界自今以后以三岔河为界,以西属明,以东属金;三岔河以东原有居住女真族人,原迁徙者听其自便,不愿迁徙者以大明人民相待;二是蒙古各部及朝鲜是否归顺明朝,抑或仍依金国,各听自便;三是明金约为兄弟之国,十年之内互不相侵,十年以后或兴或衰,各安天命。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153 (时间:2006-3-1620:1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384) 自今日起为了加强宣传力度,在vip版插入广告,但采取每次发布后修改的做法,不会计入字数! 宁完我看了,但觉这份草约比先前温和许多,三岔河西原本已经给明军控制大部,后金再行死守并无意义;蒙古诸部与朝鲜已经归附,不是明朝一句话就能拉得过去的,再说倘若明朝真来拉拢,与后金相比也是鞭长莫及;要说十年之内互不相侵,正合了大汗稳住明朝动向,肃清内部异己,壮大自己实力的心思,虽然十年有些太长,但这个世道就是有能者说了算的,到时自己发难,谅明朝也不能怎样。怕就怕在自己休养生息的数年之间,辽东部队日渐精良,到时候八旗未必仍是敌手了。 想了一回,偷眼瞧瞧达海,见他向着自己微微眨眼,当下心里有了底,笑道:“桓大人此约果然十分有心,无奈完我做不得主……”桓震打断他道:“那末甚人却做得主?”宁完我沉思片刻,道:“除非遣人报知大汗,由大汗裁夺。”桓震未置可否,鼻中冷哼了一声。宁完我注目瞧他神色,却如古树静水,波澜不惊,甚么也瞧不出来。 良久,桓震忽然道:“也罢,便由得你去回报。”说罢转身离去。宁完我便写了书信,照理这信送出之前须得经桓震亲自查验,可是一连数日,桓震窝在房中既不见客,也不出巡,宁完我百寻不得,焦急难耐。营中对他监视似乎也骤然松弛下来,本来自从达海行刺事件之后,周延儒便加派人手看管他二人,可是自打桓震提出这份和约,原先总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的亲兵便一个个不见了踪影。宁完我愈来愈奇,终于买通了一个看守兵丁,与他掉换衣服,偷偷潜出,去桓震住处打探消息。他本以为桓震新近丧妻,仍在悲戚之中,是以不肯见客,不料伏在窗前一探之下,竟然大出意料。桓震房间之中灯火通明,挤得满满一屋子人,大家七嘴八舌,都在指着一张辽东大图议论纷纷。有几个是他战阵上见过的金国奇、张正朝,还有许多他不认得的将领,不过看服色盔甲,都不是甚么泛泛之辈。桓震居中而坐,对一人问道:“毛帅之兵到了何处?”那人上前躬身为礼,昂然道:“谨遵桓帅钧令,毛帅遣耿、尚两位大人,各率四千精兵,分五十余路乔装乡民而进,已经在鞍山一带齐聚,后方粮草源源运送,只等一声号令,便可突袭辽阳。” 桓震拍掌道:“好!虏之精锐在外,城中尽是老弱。我出其不意,必能一鼓而下。”黄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拖住了议和的金使同皇太极数万大军,我已教人赶去给皇太极送信,就说大人诚心和谈,但两国盟书必须要他画押,请他暂且慢行,等待我与宁、达二人磋磨。”桓震点头道:“好。”回头吩咐亲兵道:“宁完我但来寻我,一概推病不见。”那亲兵诺诺答应。 宁完我听了,大吃一惊,所谓毛帅想来必是皮岛的毛文龙了,细瞧那自称毛文龙部下之人,果然生得膀阔腰圆,脸色黑红,肌肤粗糙,颇似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打的。可毛文龙这人向来桀骜不驯,不服明廷管束,怎么却肯听从桓震的命令?这其中的缘故宁完我来不及多想,但毛文龙倘若真的秘兵屯集鞍山,攻到辽阳也只要一日多功夫,辽阳守军都是老弱之辈,加上毫无防备,一战之下必无胜算。辽阳一失,就是没了根本,更加断了大军回撤的后路,那可怎么是好? 151-152 宁完我不由得想起上次恩格德尔的事情来。那回恩格德尔自桓震手里逃回,说甚么明军已经同林丹勾结起来进攻辽沈,当时还因为要不要相信这消息起了一场争执。后来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桓震的惑敌之计,可是这一次呢?同样的计谋连用两次,在宁完我想来,桓震决没愚蠢到这等地步。难道真是给自己无意之中窥见了明军的动向?这么说现在桓震同自己慢慢磋磨,甚至避而不见,都是在拖延时间,以便毛文龙从后包抄辽阳了。 这可大大不得了,宁完我偷偷溜回自己房中,熄灯独坐,手心后背都涔涔渗出冷汗。须得赶紧设法报知大汗才是,可是怎么个报法?自己与达海孤身在此,哪一个也脱身不得。明军的信使是决然不可能替他将消息传递出去的了,看形势除非两国盟定,否则桓震也决不会放他离去。想来想去,宁完我终于一咬牙,拿定了主意。 次日,两位金使一起求见桓总镇、周阁老。桓震先前仍是祭出推病大法,闭门不纳,周延儒也推说事务繁忙不暇会晤。宁完我明知两人都在说谎,忽地大声叫道:“桓大人,你若肯见我,今日盟约便可签字画押了!”话音未落,只见房门豁然而开,桓震一身戎装地跟在周延儒身后走了出来,那周延儒也是全副朝服打扮,显是早有预备。 宁完我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扭头便走。达海尚不知道怎么回事,瞪着眼叫道:“老宁,你做甚么?”宁完我回身冲他使个眼色,对着周、桓二人一躬到地,谢道:“完我方才只为求见心切,故此随口编造,盟约还是要我大汗亲阅,二位大人万勿见怪。” 桓震微微一笑,竟不理睬宁完我,顾自对周延儒道:“周大人,咱们临行时候宗伯交待甚么来?”周延儒会意,道:“温老大人言道,谈判必有磋磨,长短尽可争之,但若金使有意隐瞒,便是毫无诚意,可先斩后奏,哪怕两国就此开战,也是在所不惜。我大明堂堂天朝,不能给菆尔小邦戏辱。”桓震颔首道:“周大人记得清楚。”他两人一问一答,全没将宁、达二人放在眼里。宁完我不由得又疑惑起来,一时间只觉无所适从,虽然皇太极给了他二人拟约定盟的权力,可是此时此刻却不知道是用了好,还是不用好。达海在一旁冲他连使眼色,他也只做不见。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154 (时间:2006-3-1720:5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540) 自今日起为了加强宣传力度,在vip版插入广告,但采取每次发布后修改的做法,不会计入字数! 周延儒似乎已经瞧出甚么端倪,走上前去将达海拉过一旁,低声道:“本官有一句话,不妨直言相告。”见达海点了点头,这才续道:“今日之盟若定,你尚有一线生机;若不能定,宁完我自会给送回沈阳,你却必死无疑。”达海瞪大了眼,摇头道:“你们汉人讲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不信。”周延儒冷哼一声,道:“汝之取死之道有二:汝与桓大人有杀妻之恨,听闻这女子幼年便聘与桓大人,伉俪之情甚笃,你却一旦杀之,此必死之一也;彼女方为朝中温尚书收为螟蛉,佳期已定,尚未合卺,你此刻断其性命,无疑便是断了桓大人的晋身之路,你且自估量,他能放过你么?” 达海说不出话,许久方道:“那怎么办?”周延儒笑道:“我早瞧出宁完我受你节制,你不如抛开了他与大明定盟,那时必然会送你去北京面见新君,朝觐之后,他便想寻隙杀你,也没机会了。”达海甚觉有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于是著名的古北口之盟就此一锤定音,周延儒命人摆上香案祭享天地,又遥拜北京方向,之后周延儒、梁廷栋、达海以及其他随行明官依次在盟约上签字画押,就算礼成了。自始至终,并无一个人提及仍然身陷虏中的崇祯皇帝,以及舍身从龙的一干文武官员。 大事已毕,周延儒便令即日开拔,昼夜兼程赶回北京。长城一带防务桓震早已安排妥当,辽军大部由金国奇带领,顺永平一线出山海关撤回原防地,自己直辖的一个营五千人仍随他回北京去。照道理讲,虏难既平,桓震作为边将该当径归汛地,可是他藉口护送使臣,又要跟着回京。周延儒不知出于甚么考量,竟然一口应诺,倒大出桓震意料之外。 赶回北京,已经是二月初一日。桓震亲自护送雪心的灵柩回温府,当着温体仁之面抚棺大哭,发誓终身不娶。温体仁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不住责备自己保护不周,致使雪心落入匪人手里,更说无论雪心在与不在,此生当以子婿视他,永无变更。 他离了温府,第一桩事情却是搬家,新宅是他自己出去租来的,两进一厢,地方甚是宽敞。桓家本无多少家具,两个仆人一齐动手,加上雇来的两个工人,不过大半日便搬完了。桓震看看天色已黑,当下打发了雇工,叫仆人自去安歇,这才打开后门,发了一个暗号,不多时后巷中抬过一顶轿子来,顿在后门外。 桓震舒一口气,撩起轿帘,低声道:“好了雪心,此刻没人,可以出来了!”轿中应声钻出一人,竟是雪心无疑。桓震拍拍她肩,笑道:“要你装死,可真委屈了!” 原来当日桓震将她独个儿留在房中,雪心卧着寒衾冷枕,听着北地厉风,半夜不曾睡着。忽然听得窗外人声悉嗦,跟着有人伸进刀子来撬门别闩,不由得吓得灵魂出窍,一颗心怦怦跳个不住。一眼瞧见木架上悬着桓震的一副盔甲,灵机一动,连忙跳下床将护心镜摘了下来贴在胸前,她料想来人意在桓震,倘若寻人不得,不免别生事端,是以藏好了护心镜之后仍钻回被窝去仰面躺着,丝毫不敢做声。 达海摸黑进来,隐约只见床上有人,决想不到竟然不是桓震,当下估准了胸膛处猛力刺了几刀,跟着仓皇而逃。总算雪心福大命大,上苍护佑,这几刀竟然都刺在护心镜上,达海做贼心虚,全没觉察落刀有异。 饶是如此,雪心仍是痛得险些晕去,勉强支撑着爬了起来,她自不知行刺之人便是金使,只道是甚么仇家对头派来的刺客,当下灵机一动,割开自己手腕放出血来,用水调了泼得满地都是,那模样便像刚杀死了一个人一般;跟着自己卧在门口,静等有人来救。军医给她看伤,发现是个女子,当即屏退了闲人,两人独处房中。雪心趁机将事情始末一一相告,要那军医助她演戏。 桓震初进房间几乎给她吓死,但将她抱到床上之后,雪心突地冁然一笑,一块大石头这才落地。他那时已知是达海所为,正要带雪心出去,忽然心念一动,想到要她装死加以利用,这才安排下这么一个局。雪心早已由得力之人先行护送回京,那所谓棺材自然也就是空的了。棺中桓震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封书信,明言要雪心装死的缘故,以及往后的打算。 他料以温体仁这等性格,必然开棺验看,果然不错,天色将明时候,温府便来了人,自称先去桓家旧宅,又一路追寻到这里来的。桓震暗暗咋舌,黑夜之中能够查得如此清楚,温体仁养活的爪牙可真不同一般。一面答应梳洗之后即去拜见,这才将来使打发走了。 临出门前,他又去雪心窗下,隔着窗子看了她一眼。她大约也是累了,躺在暖被中睡得甚熟。桓震不由得想起昨晚她对自己说的一番话来:“但求桓哥哥安然无事,雪心就是做甚么傻事,也无所谓。”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间唯有这个女子是自己决不能辜负的,无关甚么男女情爱,只是为人的道理叫他不得不这样。 他本以为温体仁叫他去定是有关雪心之事,没想到见了面竟然一字不提。温体仁一见他来,亲自下阶相迎,拉着他手道:“太子平安回归,多赖贤婿之力,老夫代社稷生民多谢了!”说着就是深深一躬。桓震这才想起自己前些时候上奏朝廷,说与虏兵接战,彼仓皇逃走,将太子遗下,被自己接回的。急忙跪下还礼,连称不敢当。温体仁笑道:“功在社稷,何必谦抑?”挥手一指,道:“这些位大人们都是听说贤婿还朝,特地来瞻仰贤婿风采的。” 桓震顺他手指方向望去,但见周围人等尽是朝中所谓温党者,大多还是自己的上级,更有本衙门的御史史褷、高捷等人,不由得心里便是一沉。只是却不见周延儒,不知因何未至。当下恭恭敬敬地上去参见了一遍,温体仁这才道:“咱们今日都是自己人,各位不妨说说,如今朝廷大事,可怎么好?”说罢深深叹了口气。桓震斜瞥他一眼,见他虽然叹气,却无丝毫忧戚之色,显然自己心里早有了打算,不由得暗暗一笑,也不开口,静听旁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却大都是主张扶立新君。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155 (时间:2006-3-1819:1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336) 配合新书宣传,加快vip及公众版频率------自今日起为了加强宣传力度,在vip版插入广告,但采取每次发布后修改的做法,不会计入字数! 他忽然想起在古北口与李经纬的一番谈话来,太子不曾离京半步的底细,福王想必已经尽知。他会不会抓住这一个把柄大做文章?按说太子乃是皇室正脉,不论他离京不离,都该继承大统;可是福王若以立长君为藉口起兵,也不完全是师出无名。即如本朝英宗,被也先掳去之时并非无子,但于谦等人仍然力主策立其弟祁钰,就是以英宗子见深年幼,不足以当国难。 正在出神,忽听一人大声道:“诸公所言差矣!”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新任的礼部右侍郎王应熊在说话。此人天启间便在朝为官,直做到了詹事,桓震入朝时候他已经丁忧回家,直到上月才奉诏复出,为礼部右侍郎。是以桓震与他虽然同是川人,交情却并不深厚,限于数面之缘而已。应熊为人学识渊博,才思敏捷,性子却谿刻强很,朝臣大多避而远之,只有周、温二人引为心腹,援以自助,咸与亲善。温体仁见说话的是他,当即挥手止住众人喧哗,笑道:“非熊〔应熊字也〕有甚高见,不妨说出来共商一二。” 王应熊逊道:“不敢。应熊方才静听诸位大人议论,各有长短,但无非都是主张策立新君。”温体仁点头道:“似乎确是如此。但体仁以为此议并无不妥。”王应熊微微一笑,道:“太子既是正统,自有仰承大位之理,不必复言。宗伯大人胸中想必已有成竹,幼主冲龄,如江陵秉政何?”江陵便是张居正。当年万历爷幼年践阼,靠的就是首辅张居正,国势几于富强。居正自己也是权势倾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句话隐然是说,倘若太子登基,温体仁便有做张居正的机会了。 温体仁知道他话中并无恶意,忍不住捻须微笑。王应熊话头一转,却道:“如此固能天从人愿,但昭陵时无福王,更无建虏,宗伯可曾想过?”昭陵便是万历皇帝的老爹穆宗庄皇帝了,他驾崩时候既没有留下势力格外强大的藩王,也没有甚么紧迫的外患,加上一帮德高望重的老臣扶保,小翊钧登基可说无惊无险。如今形势却又不同,有明一代以来从没有过福王这样气焰嚣张的藩王,万历皇帝本打算废了太子改立常洵,却给一班大臣拼死阻止,于是便对福王大加封赠,加上福王本人性子贪残,多年刻聚下来,竟有“洛阳富于大内”的说法。他会不会借此良机夺回原本便“属于”他的皇位,谁也不敢说。 温体仁何等聪明,只要王应熊少加点破,便明白其中深意。遂问道:“那么非熊之见,却当如何?”王应熊笑道:“为今之计,当尊太子监国。”桓震恍然大悟,太子监国而不即位,那对于温体仁掌握权力来说并无太大区别,但既然是监国,就是还承认崇祯的合法地位;既然老皇帝尚未死去,也没被拉下马,福王又凭甚么来抢夺国柄? 温体仁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犹豫道:“固然有理,可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王应熊微笑道:“章献肃明可鉴也。”章献肃明,乃是宋朝真宗刘皇后的谥号。真宗晚年多病,政事多断于刘后,待到仁宗即位,太后便与皇帝一同临朝,帝位左,太后位右,垂帘决事。他说了这七个字,便再不言语,退在一旁去了。桓震细细琢磨,崇祯当初企图出走,临行之前怨怒周皇后将太子藏匿民间,挥剑斩杀之,幸而被太监救起不死,但已经是一个废人,还谈甚么垂帘听政?另外的袁妃田妃,也早从驾北狩去了,况且即便二妃还在,有史以来也无妃子垂帘之理,朝臣们断不可能答应。王应熊说这话,却是甚么意思? 一时间厅中一片沉寂,桓震一来不愿在这时候做出头鸟,二来确实也不知道王应熊的心思,遂闭口不言,静观情势。忽听自己的顶头上司、副都御史张捷道:“仆有一策,请为宗伯密陈之。”说着用眼角扫了一眼在场诸人。众人知道这是要与温体仁密谈的意思,张捷是温氏心腹,哪怕不情愿也没法子,当下纷纷告辞。温体仁也不挽留,亲自送到门口,却轻声在桓震耳边道:“贤坦先在偏厢暂候,少刻老夫仍有话说。”便有一个仆佣上来引路。桓震点了点头,无意中瞧见王应熊那边,却也有一个家仆引着望后面去了。 他心中一动,便想寻机与他说上几句。好在两人竟是向一个方向去的,桓震一待温仆送上茶来退去,便同王应熊招呼起来,有意无意露出些四川口音。王应熊果然大感兴趣,论起籍贯来,却是一在川西嘉定,一在川中巴县。两人认了同乡,说话瞬间亲近许多。桓震瞧他谈兴甚著,当下觑空子转弯抹角的问他何以垂帘。 王应熊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给桓震问得急了,索性道:“少刻宗伯与张大人谈毕,自有分晓,百里何必急在一刻?”桓震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再问,只好与他闲扯些巴中风土,心中却是火烧火燎地等着温体仁速速遣人来请。 不久果然有家仆来,却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温体仁单请王侍郎到前面叙话,请桓震再等片刻。温氏此举,一般看来真是无礼之极,桓震强忍着不敢发作,又坐回座位喝他的茶去了。一边暗想,看来温体仁究竟还是不完全信任自己,莫非自己做了甚么弄巧成拙的事情? 又过一个多时辰,看看日头将过申时,桓震中饭尚且未吃,早已经饿得腹中擂鼓如雷,盼来盼去,总算盼得温体仁亲自来到,一进门便大声笑道:“屈劳百里久等了!若不嫌弃,请与老夫同进薄膳何如?”桓震客套两句,便也由得他拉着入席。席间温体仁半句不提日间与众人议论之事,只是一味劝酒布菜,搞得桓震心痒难熬。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156 (时间:2006-3-1919:3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507) 配合新书宣传,加快vip及公众版频率------自今日起为了加强宣传力度,在vip版插入广告,但采取每次发布后修改的做法,不会计入字数! 看看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温体仁忽然住杯不饮,正颜厉色的道:“贤婿大大错了!”桓震吃了一惊,酒杯脱手掉在桌上,登时酒水淋漓。温体仁哈哈大笑,道:“此刻有雷乎?竟失箸哉!”桓震讪笑两声,仍不知他所指何事。 温体仁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低声对他道:“百里安排下雪心诈死之意,老夫已经尽知,无非是要异己之人以为我翁婿反目为仇,将来彼若有异动,不免阴结百里为助,如此则可以知己知彼,然否?”桓震点了点头。其实他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此,所谓对付异党不过是瞒骗温体仁的藉口,真正的目的却在于日后温体仁垮台之时自己不致受他牵累。温体仁这等奸狡之人,与他绑在一起,岂不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么? 温体仁见他点了头,续道:“然则百里此议却是大大的错了。试想那文震孟之流自恃清高,你先允为我婿,既已不入彼等之眼,如今仅以我女亡故反目,便是翻复小人,更为彼所不齿,你还指望彼等有事与你商议么?”桓震默然,温体仁所言并非全然无理,单看上回在徐光启处张溥对他何等痛恨,便知道这一帮老学究、老东林们是怎样唾弃自己了。想想如今的自己空怀济世之志,却迫得要与温体仁为伍,不知该当痛哭,还是长叹。 事已至此,恐怕温体仁也是看出了他做墙头草的心思,才来对他说这一番话的。不过他说的确有道理,蝙蝠既做不得,只有死心塌地的做兽了。忠臣易除,奸佞难防,自古以来理皆如是,温体仁这老狐狸,眼前究竟还不是自己斗得过的。 当下痛心疾首地认了一番罪,温体仁知道他还有利用价值,便也不为已甚,温言抚慰一番,就要他将雪心送回,为二人择吉成婚。桓震见他又提起自己最头痛的事情,当下寻些言语别开,故意问起那张捷所献之计。温体仁得意道:“也没甚么了不起的,无非李代桃僵而已。” 桓震心里一动,他们不会当真这么大胆罢?虽说皇后深居后宫,可是总也有抛头露面的时候,万一给人识破,那就大事不妙。何况别人瞒得,难道皇后娘家也瞒得过? 温体仁方才自觉已经收服了桓震,一时得意忘形,漏出了这四个字,立刻便觉后悔,任凭桓震怎么再问,只是闭紧了嘴巴不肯出声。这一席草草而散,桓震回去之后,即便趁夜将雪心送回了温府不提。 次日朝会,果然有大臣上表请太子监国,周皇后垂帘。是时朝中老臣尚有文震孟、李标等人,大都力持不可,左都御史曹于汴反对尤力,至与体仁当廷相争,几于殴斗。体仁不能抗,讪讪而退,归使张捷、中书原抱奇等人交本劾于汴,云于汴为钱谦益座主,翼护谦益,狼狈为奸,且云于汴及韩爌并及尚书孙居相、侍郎程启南、府丞魏光绪朋奸党固,目为“西党”,以五人皆籍山西也。周延儒操纵阁议,竟票拟令于汴自陈其罪,于汴不能自辨,遂谢官去。 温体仁大为得计,即擢张捷代于汴位,而以桓震代张捷为左副都御史,仍总镇锦州。于汴既去,文震孟等人鉴其前车,先后屈服,但力持非先立辅政大臣不可。遂定议拥太子监国,以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黄道周、徐光启辅政,加震孟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政。另会推温体仁、徐光启、礼部尚书郑以伟入阁参机务,补韩爌等缺。是时阁臣共有五人: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徐光启、郑以伟。五人之中,周温本为一党,文虽异之而羽翼不成,光启笃信耶稣,向不肯与人争斗,郑以伟本以词臣晋身,文章奥博而短于票拟,自称“富于万卷,窘于数行”,有等于无。一个内阁,几乎成了温家天下。 二月十四黄道吉日,周皇后坐凤辇,垂香帘,率领群臣祭告社稷祖宗并遥告当今,拥立太子监国,懿旨云仿嘉靖八年南巡例,常朝于文华殿视事,以太子幼,以辅臣五人佐之,军国机务悉听启行。 二月十五,五辅臣从太子见金议和使,用玺于古北口盟约。 同日,桓震上疏言边事,云我军胜虏者在火器,而不如虏者亦在火器。所以胜者以火器之利,所以不如者,以火器之慢也。请大练火枪骑,并市边取马。疏入,准编练新军,擢桓震为兵部右侍郎,仍兼前职,巡抚辽东,全权行新军事。而市马之议则驳回不准。先袁崇焕下吏,辽东经略之位虚悬,言官议以兵部尚书孙承宗补,疏入不报,而论守山海关功,加承宗太傅。承宗疏辞,复益廕尚宝司丞,赉蟒服、银币、羊酒。承宗闻而不自安,不久连疏引疾。方半月而得请,赐银币乘传归。这是后话了。 是夜,程本直夜访桓震,说以辽东形势:祖大寿在辽东亲缘广植,前以袁崇焕在,故能安靖一方,此时袁崇焕既去,以桓震无根无底者焉能与之拮抗?故桓祖之并存也,必每事掣肘,不能为变世之治,不若新起炉灶。桓震愈听愈觉有理,然而也愈加奇怪,不由得问道:“这话是你自己要来对我说,还是受谁之托?”程本直微微一笑,道:“受谁之托又有甚打紧?桓大人只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真正为大明着想,也就是了。”桓震一怔,正在琢磨他话中深意,却听程本直续道:“那人要我转告桓大人,温体仁鹰豺之属,一时不便拂逆,然切莫入涅俱黑,则天下人之幸也。”桓震问道:“先生说新起炉灶,然当往何处而起?”程本直笑道:“凡有兵事处则可也。”说罢大笑而去。桓震觉其言之未尽,急忙追出门外,只见一乘马快鞭扬尘,顷刻便不见了。 第三卷完。下回请看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一回雄兵归辽去外侮顽童弄药炸东林 (时间:2006-3-2221:1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7518) 配合新书宣传,加快vip及公众版频率------自今日起为了加强宣传力度,在vip版插入广告,但采取每次发布后修改的做法,不会计入字数! 上卷书说到,皇太极以举国之力兴兵侵明,范文程使反间计陷袁崇焕于藩篱之中。危难之时桓百里一肩挑起大任,退强虏,御外寇,周旋于朝野各股势力之间。最后建虏终于逸去,崇祯随之北狩,温体仁等人藉口扶保太子监国,暗窃国柄,朝中虽有文震孟一干老臣,但实力远不足以与温党相抗。事定论功,桓震升秩一级,擢为左副都御史、兼兵部侍郎,巡抚辽东。 这诏书一下,桓震便觉出不对来,按说自己出身既微,声望又不甚著,人脉更加比不上一班宿将,骤然凌驾于祖、何诸将之上,正是三岁之童怀金过市,无非招摇引盗耳。说起来自己如今的情形,倒与袁崇焕初任辽东有几分相似,都是坐了直升飞机一般提拔上来。可是袁崇焕既有单骑巡边的壮举在先,又继以宁锦大捷、恢复广义的战功在后,更要紧的是范文程一条反间计,固然将袁崇焕从帅位上拉了下来,可是却也令他在辽东兵将心目中的威望已经无可动摇。 眼下袁崇焕下落不明,经略之位便是空的。自己以巡抚视辽事,无疑就是整个辽东的军事主脑。辽兵辽将无论是不是拥护他的,逢事总难免将他的举措与袁崇焕在时做个比较。所谓盛名在前,这辽东的摊子不好收拾。何况还有祖大寿。程本直说得对,祖大寿在辽军之中的亲戚加起来少也几百口人,岂是轻易应付得来的?是以桓震得了任命之后,丝毫也不迟误,立刻又上一折,请叙各入卫军将战功,并赠恤殉国地方属员。这折子却没人说个不字,因为入援的部队不光来自辽东一地,大同、宣府、河南等处皆有兵来,以身殉国的地方官也大有人在。这么许多人,朝里总有些裙带关系,哪怕是桓震不提,多半也要有人提将出来。此刻这话给桓震抢先说了,这些人还以为桓震在对他们卖好,岂有不推波助澜之理?于是票拟发下部议,消息一经传出,有门路的纷纷钻营,没门路的便只好望洋兴叹。 桓震不愿得罪辽东老将,是以在温体仁面前力陈利害,祖大寿、何可纲、赵率教等人封赠皆厚,其中祖大寿擢镇守辽东总兵官,赐银币等物有差,并荫一子锦衣副千户,一子百户。镇守辽东总兵官本是旧设,驻在广宁。后来广宁失陷,也就名存实亡了。此刻复设,大半是因为广宁既复,可以借以扬威;二来祖大寿已经是锦州总兵官,再要晋爵,可只有这个办法了。北京城破,袁崇焕下落不知,祖大寿心里早已有谱,以后辽东再不是督师一人独大的格局。桓震巡抚辽东,他心里本是不服的,自以为战功资历样样过之,只因为他做了温体仁的女婿,便有这等沾光好事,他姓祖的可不服。不久却听说桓震力主复设镇守辽东总兵官,且以自己任之,便又改观起来,以为桓震虽然平步青云,究竟靠的是裙带关系,到底还是不敢得罪自己这等宿将。祖大寿以为桓震着意与他为善,便也暂且收起刁难心思,打算待桓震上任之后,观其行止,再作打算不迟。 赵率教加太子太保,以左都督移镇永平,兼辖蓟镇八路。前蓟辽总督刘策被逮下狱,该缺尚无人补,赵率教移镇永平,实际便是河北一带最高长官。从袁崇焕时候起,蓟辽总督便不管辽东事务,所以赵率教虽然升了一级,与桓震却成了互不相辖。何可纲进右都督,加太子少傅,挂征辽前锋将军印,辖宁远一卫。当年袁崇焕定辽东军制,关外总兵虽然只辖宁远,却以锦州隶之。这么一来何可纲便辖宁锦二卫。辽东三军皆赐牛酒,其余诸将以下各有赏赐不等。 桓震知道奖功罚怠是激励将士的法子,此刻军心未稳,罚不可过甚,然奖却不可不厚。是以认真翻检了一遍职官名册,检出有才能有军功的二十余人,如曹文诏、黄杰、左良玉、曹变蛟之属,都请以厚赐。黄杰年方二十便官加游击,少年得志,遂更名曰得功以记之。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加官晋爵,有人无故得罪。有一个麻城人梅之焕,少负材武,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说起来还算桓震未曾谋面的同事。京师戒严,梅之焕奉诏入卫,不料将行之际西寇忽然来犯。之焕留兵击之于贺兰山,连战连胜,随即引军而东。哪知祸不单行,军中悍卒王进才却又杀官叛乱,西走兰州。之焕不得已,先平其变,复又整军东行。这一来便延误了时候,等赶到京师,敌兵早已经退得无影无踪,莫说奖赐无分,更被落职候勘。是时温体仁早已柄政,想起当初与钱谦益党争,之焕曾经上书右袒谦益,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批了一个除名下都察院按问。 都察院的建制以左、右都御史为尊,左、右副都御史次之,左、右佥都御史又次之,下又有经历、司务、照磨等属。外官巡抚、总督地方者,虽然多兼御史头衔,但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其实并不是专门负责纠劾百官、辨明冤枉。照道理说,虽然此时桓震尚未离京,可是审讯梅之焕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只不过大家都知道桓某人乃是温体仁的私人,这梅之焕又是宗伯大人亲自交下来的。办得重了,于法无据,恐怕落人口实;办得轻了,宗伯发怒可比甚么国法都来得可怕。索性一推六二五,丢给桓震办去,左右是他们翁婿自己家事,旁人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桓震接了这案子,却也着实头疼。他以为梅之焕是个人才,不愿就此将他罢黜,何况多个朋友总多条路,自己根基尚浅,却又何必寻人过不去?当下便起了替他开脱的念头。可是温体仁交办的事情,要糊弄过去着实不易。这一下直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从徐光启处讨来个主意:将之焕削籍遣戍义州,正在桓震属下。对温体仁却说此人心怀不满,须得严加看管,是以放在自己属地。温体仁还以为他忠心替自己着想,丝毫不加怀疑,便照准了。之焕这头上路,那头桓震却又从这遣戍的事情上记起一个人来:便是当年一封书信将他荐在耿如杞幕下,带他走进仕途的赵南星,可不也是遣戍代州去的么?当下托人在兵部、刑部打听他下落不提。 转瞬之间时候已经五月初六,桓震藉口留京毕婚,迟延了两个多月不曾赴任,在京中四处打通关节,交游官宦。温党中人个个巴结自不必说,其余人等但非东林的,也都不愿与他作对,更有几个颇谈得来的,内中有一个十分值得一提,便是范景文。 范景文是吴桥人,出身官宦世家,行事很有特立独行之风。当初魏奄柄政,他虽为同乡,却未尝一诣其门,然而也并不党附东林,自云“天地人才,当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当为朝廷守之。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后来推病挂冠,到崇祯初年又复出为太常,北京戒严之时已经做到了河南巡抚。那时天下皆率兵勤王,景文也带八千人入卫,就驻在昌平,军纪严明,一无所犯。桓震军过昌平时,还曾赖他供给粮饷。兵事既解,景文擢兵部添注左侍郎,来京陛见,他却不愿阿附温党,是以给闲挂了起来,迟迟不得外任。 桓震无意之中听得兵部属员闲谈说起此人,心中便是一动,当晚便备了礼物前去范氏客寓拜访。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进范宅,迎面便撞着一人满面怒色奔将出来,几乎抱个满怀。桓震闪身避过,定睛瞧时,却是张溥。他对张溥印象极为恶劣,但道路偶遇,也无恶语相向之理,当下客客气气的同他招呼起来。张溥上回在徐光启处当面咒骂桓震一番,当时虽然不知,但徐光启是个温厚长者,事后岂有不暗地告知之理?后来因为与后金议和之事,张溥又纠集了一班公车起来上书,盟约既成,崇祯并未放还,东林士人咸以为出于边将把持,大呼朝纲将隳,正在四处奔走,谋罢周温二相,重定辅政大臣。 今日张溥便是前来游说范景文,却给一颗软钉子碰了回去。范景文只说自己职微官轻,唯以安靖地方为念,朝廷中事非所预闻。张溥明知他是不愿意同东林搅在一起,只好悻悻而去。他本已生了满腹闷气,迎面又碰上桓震这个丧门星,焉能给他好脸色看?冷不防一口痰唾飞来,正击中桓震鼻梁。 桓震心中大怒,却不伸手拂拭,只微微冷笑一声,快步绕过张溥,径入内堂。张溥眼见桓震对他视若不见,那比奋拳相击更叫他感觉屈辱,一时气得愣住了。待到回过神来,寓主已经闭起大门,只好骂两声国贼,废然离去。 范景文这些时候滞留京中,耳朵里却也灌满了桓震桓百里的大名。闻他亲自来访,却并不喜出望外、倒履相迎,相反神色间却是淡淡的,似乎桓震来与不来于他都没多大分别一般。桓震心想此人要么是当真到了范文正一般宠辱不惊的地步,要么便是在那里装腔作势,一面同他寒暄一番,就势感慨道:“梦章兄功劳著于国家,偏偏为小人所沮,不能一展所长,可恨,可惜!” 范景文哈哈一笑,道:“昔日仆与人谈,尝言‘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仆之是非公论,也自有后世评说,何必如东林辈汲汲于一时哉!”桓震一奇,时人议论东林,抬举者多,非议者少,范景文偏偏如此说话,莫非是与东林中人有甚么过节?范景文不待发问,自行解释:“仆自入仕途以来,自以为名节自励,无愧于心,东林诸人偏要网罗我为其党羽,我不愿附之,彼便诋我以小人之玷。方东林之行于世,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 桓震叹服不已,暗想此人果然颇有意思,难怪当时一群酸儒望桓震之名而远走,他却肯坦然相晤,毫无难色。他是河南巡抚,而桓震方瞩目福王,言语之间便着意打探福王在河南的经营情形。哪知道一问之下范景文慨然叹道:“豫有福邸,而民不聊生矣!”桓震讶其说话大胆,毫无顾忌,当下请教究竟。 范景文想了一想,道:“民之所惧者唯扰而已,而扰民之厉者莫如差役。国法,钱粮有收户、解户、驿递有马户,供应有行户,都是自民间检择有力之家充之,名曰大户。照理说大户该当以本地最富之家充任,然富家往往也是官宦,不但威势素著,更兼关节易通,上下打点之下便可轻易避役,是以所检大户往往并非富民而是中产之户。此等人家,地不过数十亩,口不过十余人,倘若善加养护,当可小康传家;而有庸材劣官妄加劳役于其上,是破其家也。自江陵行一条鞭法以来,扰民少轻,而至今十余年,规制已紊,承役之家仍须罄资津贴,所以如此者,全因为条鞭之法虽行,而大户未尝革除也。河南一境,凡避役者皆依托福王门下,单此一项,年耗钜万。赐田二万顷,延连数十郡,是国内又有国,以庄客为军旅,以幕僚为将军,而俸禄供养皆出于农民,国家之害莫大于此也!” 桓震心中转了一个圈子,掂量片刻,只觉范氏对福王也是深有微词,当下问道:“我闻福邸也起兵勤王,兄以威武之师入卫,一路上可曾略有所闻?”范景文愣了一愣,反问道:“福王起兵了?”连连摇头道:“他敢么?诸王未奉皇命,擅离封地,有几个头也不够他砍!何况藩王护卫甲士全隶兵部,岂有福王一旦兴兵,而京中毫无所知之理!”桓震打个哈哈,略过此题,却又有意无意问他福王诸般劣迹。范景文大约巡抚河南的时候吃够了福王的苦头,此刻遇着一个知音,竹筒倒豆一般倾了出来,桓震一面随声附和,一面一一都记在心里。 两人愈谈愈是投机,范景文也不再是方才那般冷淡模样,说道:“百里兄,你道方才张溥来拜意在何人?”指着桓震道:“便在乎百里兄也!”桓震吃了一惊,忙问他详细,这才知道原来张溥召集了许多太学生,要上本弹劾桓震。本入之前,便来游说官员,恰好说到范景文头上。范景文不欲参与东林之事,加上当日在昌平与桓震会兵,并不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是以婉言拒绝。好容易将张溥敷衍走了,不想却见他与桓震在大门相遇,桓震唾面自干,倒显得东林没了风度。范景文也是个胸有大志之人,叫他阿事温体仁虽办不到,但宦游结交是官场中人人皆有之事,没甚见不得人的。他见桓震气度颇大,当时便起了结好之心,是以才肯对他说这一番话。 桓震既知东林有意于自己,便不能视若不见,但控制舆论不比玩枪弄炮,论起逞口舌之利,还是东林占了上风。不过这一回太学生一番闹腾,非但没能将桓震怎样,自己的首脑人物反死伤了两三个。 说起来这还是拜桓震前不久认下的师弟杨柳所赐,前回书说过,这个杨柳素日就以炼丹造药为乐,自己炼出的火药几可与辽东火炮局所造之药相提并论。杨柳又喜木工,常常手工雕琢一些百子木室,贮以火药,杂以铁屑,引以药线,点燃之后威力甚大。他从徐光启那里得知张溥等人聚会于某处青楼,便在事前买通了老鸨,偷偷潜入,伏下数个百子药弹。太学生聚会之时,他便躲在隔室,觑室中人多时引燃了药线。 其实当真给弹片炸着的太学生,是一个也没有。只是药弹一炸,响声惊天动地,一班儒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纷纷惊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外奔去。杨柳却又会使坏,教人搬来一个偌大立柜,将两扇门片堵住了半边。大门开不完全,一次只能容一人逃出。诸生唯恐逃得慢了,拼命拥挤,数人失足跌倒,便给踩踏致伤,甚或呕血。又有一人见状不妙,自窗口一跃而下,当场跌断一足。杨柳望着一片混乱场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谁也不曾瞧见这么一个人曾经出没。足有两个多时辰之后金吾卫方才姗姗来迟,却连瞧热闹的也都找不见了。 桓震知道此事,当真是哭笑不得。他虽然不屑东林,可是却更不屑用这等暗杀手段对付东林。何况这等事情若传出去,大家都说姓桓的持身不正,不能在东林面前自辩,索性下此杀手,那他可真的不用在朝中混了。幸好此次事情并没闹大,金吾卫都督也是温体仁好友,听说是东林遇袭,只轻轻一笑便扔到一旁去了。当即叫了杨柳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先训斥警告一番,跟着叫他将剩余的药弹尽数缴纳,一个也不得留下。 杨柳虽然满心不愿,可是却知道桓震是是他的禄星,得罪不起的。徐光启对他讲过多次,京中难有他一展所长之处,若要飞黄腾达,立名于世,还是得在桓震手下。当下黑着一张脸将余下的百子弹交了出来。 桓震本以为他既喜好此道,弄出的东西想必也有些道理,岂知到手一瞧,却只不过是寻常蜂窝木室之中填了火药而已。所用药粉也并不好,若说可取之处,唯有手工细致而已。看看毫无借鉴可言,不由得叹息一声。 杨柳在旁认真窥视桓震神情,见他由希望而失望,不由得冲口道:“这弹须着上药线才能点燃……”话说半截,却觉正捅了马蜂窝,桓震何许人也,怎么不知道这点道理?挖空心思的要想出些事情来博桓震欢心。忽然灵机一动,满脸希冀的道:“桓大人,小人做了一种延时药引,可以叫震天雷等物延后一刻方爆,大人要不要瞧?” 桓震听说有这东西,倒是十分感兴趣,便叫他拿来。杨柳如闻天籁,匆匆奔去,不一会匆匆奔回,手里捧着一支长可尺许、径约二寸的铜管,管底伸出三支长针,不知做甚么用的。桓震见了这个类似水烟管的庞然大物,着实吓了一跳,惊道:“这……这是甚么?” 杨柳挠挠后脑,讪讪笑道:“便是小人所做的延时药引了。”说着将那铜管直直安放在地,三支长针插入土里,伸手拔去管侧一个塞子,退到了一旁去,顺手翻下沙漏。桓震注目凝视漏中流沙,但见时候过了一刻有余,铜管中伸出的一根药线果然自下烧了上来,不由得大感惊讶,当下用袖子垫着手掌,拿起那铜管来细细端详。 那管底已经烧得焦黑一片,一股刺鼻的磷石味道。桓震眯起眼向管内望了一会,很快将这东西的构造原理弄明白了。说穿了十分简单,这铜管内中空心,上开下闭,管里贮满了水,旁边管壁却开有一个侧孔。用前要在管中灌入火油,油里放入磷药,因为有油隔绝空气,磷药便不燃烧;待到安置好了之后,便将侧孔打开,火油渐渐流尽,磷与空气接触,便发起火来。药线却是先已从上口安放好的,一直引到管底。磷石一着,随即引燃了药线。 桓震指着那铜管问道:“这……这药引,非要做成这般大不可么?”杨柳点了点头,道:“正是。小人试过多次,若再缩窄,药线烧到一半便会熄灭。”桓震想了一想,觉得大约是空气不足的缘故,自己却也没甚么好办法可想。这么大而累赘的东西,要拿来实战恐怕有些困难,但世间一应发明创造,起初不都是笨头笨脑的么?杨柳见他沉吟良久,试探着唤了几声。桓震猛醒过来,笑道:“你莫要再在徐老大人家里做工了,不如辞了来我这里罢。” 杨柳正中下怀,膝头装了滑轮一般扑通跪下,连道了几声谢。桓震忽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微微苦笑几下,叫他即刻回去收拾包袱搬过来不提。 由此一节,桓震却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中国人的创造才能不是没有,只是向来都不能真正发挥出来。因为工匠大多身份低贱,又要背负各种徭役,连温饱糊口都难,更不必谈甚么埋头发明了。即便有些心得,也是囿于门户之见,当作谋生的饭碗紧紧捧住,再不肯给外人窥去半分一毫。那些传世的技艺之书如天工开物之类,却往往是宋应星这等文人所作,其中固然保留了许多所见所闻,可是究竟不是自己亲手实践,错漏在所难免。 工匠负担沉重,更严重压抑了中国手工业的发展,国家从工匠身上盘剥的税收,远远不及任由他们制造取利,从中获取的商业利润多。当然,那是在这个国家鼓励商业,扶植商业发展的前提下才行的。往更大里说,若是手工业与商业已经发展到做工可以养家活口的地步,那么陕西的农民也不会为了荒年歉收便揭竿造反了。 然而要卸去工匠们身上乃至全中国人身上背负的沉重包袱,谈何容易!偌大一个国家的运转,经常是牵一发则动全身,暂且不谈以桓震目下的能力能不能下一道促商令,就算真的办到了,凭如今全国道路壅塞、泥途险阻的状况,又有多少人能够撇家舍业,奔走经商?这样的商业发展起来,国家能从中得到多少回报?反过来说,若是没有经营商业、物资流通的必要,也就无须建造四通八达的道路,这笔钱朝廷既不肯出,更出不起,桓震自己当然也没这个资本。要叫地方豪强捐资铺路,那必须让他们看到好处才行,这些人多已经良田千顷,仆役成群,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哪里还想出外受那奔波牟利之苦?没有商业,手工业便是一句废话:劳动产品永远都是变成了商品之后才有价值。要想富,先修路,但是修路必须有钱才行,这一个口号式的二元悖论,一直在桓震头脑中盘旋不去,迫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没有甚么治国经世之才。 这一夜便在反复的噩梦与梦醒之中度过,梦里尽是些奇怪景象,一忽儿见有斑斓猛兽来追逐自己,一忽儿自己却又变成了斑斓猛兽去噬别人。睡睡醒醒,不觉已经到了早朝时分,不免叹一口气,爬起来梳洗出门。他上早朝向来乘马,黄得功持火把随行在后,一来早朝时候天尚未光,须得帮他照亮,二来桓震入朝时候也可以替他看马。 这一日清晨,马头方拐过槐树胡同,蓦地斜刺里窜出一个黑影,伏在马前,厉声大呼道:“冤枉,冤枉!”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二回议经济廷扬遭缧绁识人才百里辨冤枉 (时间:2006-3-2512:0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502) 频率------自今日起为了加强宣传力度,在vip版插入广告,但采取每次发布后修改的做法,不会计入字数! 桓震连人带马吃了一骇,多亏他的坐骑乃是骑熟了的军马,平时惯听枪炮喊杀之声,并不在乎这么一叫,好歹不曾惊得失了缰。勒住马头,伸手要过火把,就着亮光看去,地下伏了一团白霎霎的物事,细细再认,却是一个素服女子,手中捧了状纸大呼冤枉。 桓震也没多想,跳下马来接了状子,展开来粗粗浏览,又将她盘问了一番。原来这妇人娘家姓秦,嫁与沈氏为妇已经数哉。夫君廷扬,乃是国子诸生,性好谈论经济,时常对同学声称胸中所学若用之于家,可以富一家;用之于郡,可以富一郡;用之于国,可以富一国。他不是说说而已,自入国子以来,便不断向朝中递送b a o s h u 7 . c o m ,言其经济之策。不知是志大才疏,还是曲高和寡,总之他的那一套从来便没人肯赏识半分,后来也就渐渐地灰了心。前些天太子监国,廷扬说是气象,要再作一番冯妇,当即上了一本疏去。 谁知道不上倒好,这一上可坏了大事,前几日数个如狼似虎的公差闯入家中,不由分说捉住沈廷扬捆了便走。秦氏哪里晓得相公在外惹了甚么事端回来,直吓得屎尿齐流。后来赔上自己家中饲养的鸡狗,百般哀求之下,那公差才肯吐露,沈廷扬妄议朝政,诽谤大臣,已经给打下东厂按问了。秦氏头发长见识短,一时间没了主意。却又不忍心看着丈夫受苦,不知怎地想出了一个主意,央一个粗通文墨的写一块告牌挂在胸前,却去寻市集人多眼杂处立了,说是但有能人救出丈夫,情愿以自己身子相酬。 立了大半日,便有一人来教她何时在何处伺候,但见有贵官骑马而过,便狂奔而出喊冤。秦氏疑疑惑惑的应了,要与那人约定,倘若冤枉得雪,如何兑现以身相许的承诺,那人却大笑而去,多瞧她一眼也不肯了。秦氏不敢怠慢,急忙央人写定状纸,照那人所言在槐树胡同口敬候大驾。前两日原本都等到了桓震,只是桓震样貌既无贵官气度,仆从也不如云,两次秦氏都没敢认。后来趁着白天看定过了,第三日这才拦路喊冤。 桓震只觉十分怪异,自己方搬新家不久,是甚么人指使她来寻自己?这由头左右想不出,也就罢了,只是这沈廷扬议的是甚么朝政,诽谤的是若个大臣,竟然严重到落进了东厂手里,倒教他十分好奇。当下打发黄杰护送她回家去了。 早朝散罢,桓震便去打探消息。东厂太监王德化,原本曾是魏忠贤手下的一个小监,忠贤败后几受牵连,多赖桓震荫护得脱,崇祯北狩,一下子带去了一大批太监,王德化便给提拔起来填补空缺。他对桓震甚是感恩戴德,听桓震问起沈廷扬来,只道二人有甚亲故,也不管桓震一力替自己开脱说并不认得此人,当下笑嘻嘻地令人将沈廷扬唤了出来,亲自安排一间净室给二人谈话。 桓震哭笑不得,也只好由得他去。注目瞧那沈廷扬时,却是一个年不满三十的儒生,生得细细高高,白面微须,虽然衣着破烂污秽不堪,两眼却有神采,甚是精干的模样。他给人莫名其妙地带了进来,居然并不惊恐骇怕,只是目露疑惑之色,一瞬不瞬地瞧着桓震。桓震心里一动,索性做出一副倨傲嘴脸来,自顾自地品那王德化沏来的上好龙井,似乎全没将沈廷扬放在眼里,又似乎特地将他唤来便是叫他看自己喝茶一般。 一壶水喝完,桓震咂一咂嘴,斜了沈廷扬一眼,伸手指指茶壶。沈廷扬微微一愣,随即会意,一言不发地提起茶壶出门去了,回来时已经换了一壶新茶。他替桓震斟满一杯,又退了下去静立不语。桓震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将一壶水又喝个罄尽,沈廷扬照例再去续来。如是者有五,一个下午几乎过去了。桓震一面奋力喝茶,一面偷眼观看廷扬神情,但见他不单毫无厌倦之色,并且也无丝毫媚颜卑膝,始终是殷勤而不低贱,自重而不自持。 眼看太阳就快落山,桓震的肚子也喝得涨鼓鼓的了,想想试探也够了,当下点首示意沈廷扬坐在对面,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这奏本是你自己所作,不曾倩人捉刀?”沈廷扬好似受了甚么侮辱一般,当即脸红起来,结结巴巴的道:“自……自然是!剽……剽窃文……钞,君……君子不屑!”他磕磕巴巴好容易说完一句话,桓震已经满脸失望神色,起身便要离去。沈廷扬见状也急起来,拦在桓震面前,张大了口,却是一个字也迸不出。 桓震看过他的奏本,主要是议开海禁、复海运,有些议论正与桓震自己当年曾为崇祯所做的策论不谋而合,至于甚么影射,甚么诽谤,纯属捕风捉影。当时深觉此人是个知己,倘若再是个商人之才,不妨便替他游说朝廷,促成此事。可没想到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是一个结巴,买卖人最是讲究伶牙俐齿,试想天下哪有结巴经商的道理?失望固然是深为失望,可惜也十分可惜,但也只好扫兴而归了。虽然如此,桓震已经打定主意要设法替他开脱,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加上孔方兄大显神威,料也不难办成。 这些他却不欲多说,只摇头道:“你说话若不夹舌,本来当真是济世之才。”说着微一点头,绕过了沈廷扬,出门径去。沈廷扬在他身后大叫道:“你……你是何……何人?”桓震这才想起来时已经换了便服,心想告诉他也无妨,当下顺口道:“兵部桓百里是也!” 次日乃是与温体仁约定的纳采吉期,原本品官纳采之先须得具祝版、告家庙,桓震想来想去,自己父母于今不知何在,要告祖先却也无从告起,索性冲西南方向连磕了九个头,算是告过了庙。两人之婚,周延儒为宾,媒人却是温体仁请的,便是张捷。纳采的事情全是他们去搞,桓震是无须参与的。本来纳采纳吉这等事情早就该办,只是桓震无父无母,男家主婚之人迟迟不能决定,这才拖延至今。桓震回京之后,便央了徐光启,徐光启时方入阁,虽然不甚喜温体仁,却不愿与同殿之臣搞得太僵,于是欣然从命。纳采过后便是纳吉,一番忙碌自不必提。约定了亲迎之期,却是六月初一。 眼看吉期将近,终身大事就要了断,桓震心里却无半分欣喜,总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来回盘旋。他心思繁杂,也就无心再去管沈廷扬的事情,只嘱托了几位东厂、刑部、锦衣卫中的朋友,凡此人案子到手,万望给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眼下是温体仁的乘龙快婿,朝廷中的红人,旁人巴结尚来不及,干么要去顶撞?沈廷扬在东厂走了几个来回,再没受半点刑枷,稀里糊涂又给放了出来。 回家问起秦氏,才知道事情由来,那秦氏只顾得告状,竟连桓震姓甚名谁、官居几品也未搞清,幸亏他自报家门,否则真是一团糊涂账,说不清楚了。沈廷扬一面感激夫人为自己不惜舍身,一面打听了一下桓震的官声、为人,竟是捧上天的也有,贬下地的也有。他琢磨了半日,居然买上四色蜜饯,径自撞上门来求见了。 门房自然不肯给他进来,沈廷扬也不与他致气,只笑嘻嘻地和他谈天。谈了半晌,告辞离去,走过几条巷子,取出一把蜜饯来,引诱一个顽童去桓家后墙根拉一泡屎。此等事情本是顽童喜为,况且美食当前,立时兴高采烈地奔去拉罢,又兴高采烈地奔回来领了一捧蜜饯去。桓家厨娘出后门倒泔水见了,当即铲去;沈廷扬在旁窥见,又去教唆顽童拉上一泡。如是者二三,厨娘气急败坏起来,料定有人捣鬼,当下唤门房来后门暗伏,要捉那人。桓家只有这么两个仆佣,厨娘身为女流,不敢犯险,是以将门房唤了来。这一来前门便虚,沈廷扬瞧得清楚,蹑手蹑脚掩了进来。 桓震正在自己书房读书,蓦然见一人鬼魅般立在面前,不由得吓了一跳,就要唤门房来责备。沈廷扬连忙笑着说明缘由,桓震好容易听他结结巴巴叙说完毕,不由得哑然失笑,与他同去后门瞧时,门房还撅着屁股伏在那里,等着捉太岁头上拉屎的犯人呢。 沈廷扬道:“学……学生此……此来……”说了几句,自觉没法子说得清楚,索性自怀中取出一束纸来,双手呈上。桓震接过看时,却是许多手稿,篇篇都是经时济用之文。大略浏览一番,点头道:“我收下了。可是你既患口吃之疾,想入仕途恐怕不易。胸有才学而不能见用,你有甚么打算?”沈廷扬叹了口气,摇一摇头,又从怀中取出一纸。上书唐人李贺的两句五言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桓震知道这诗的下面两句乃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古人以为非凡之物皆上应星宿,房星为天马,主车驾。房星明,则王者明。沈廷扬这是自比非凡杰出之才,未遇明主,良马不用,瘦骨犹带铜声。 桓震心中暗叹,此人确是人才,可惜患下这种暗疾,恐怕今生难以出头了。想了一想,道:“手稿本官慢慢看完。你若能除却这口吃的毛病,日后一展所长,尽在本官身上。”说着便教送客。沈廷扬两眼炯炯放光,伸出手来。桓震会意,与他双掌连击三下,算作两人定了盟约。 哪知道不看便罢,一看之下,桓震当即下定了决心,莫说此人是个结巴,哪怕是聋子瞎子,也都要搞到手为自己所用。当时诸生喜谈经济者比比皆是,然大家往往都以议论边事、赋税、劝农、吏治为好,绝少有如沈廷扬这般力主养商致富的。经济学桓震懂得不多,可是却也知道农业国家是不能适应历史发展的。眼看全球已经离海洋时代越来越近,中国还停留在大陆农业之中固步自封,那怎么行? 不过重商的议论,在当时是给人唾弃的,从商鞅奖励耕战,到汉武算船告缗,历代皇帝大多以困辱商人为乐,但有谈论理财者,多被目为聚敛,聚敛乃是民生大忌,谁敢犯这种天条?因此便如叶适所言,君子避理财之名,而小人执理财之权。而商人也往往妄自菲薄,以为自己不配干预国家大事,只知一味依附巴结朝廷命官。沈廷扬却说圣人说过有教无类,工商既属四民,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做人?官府垄断工商,简直就是剥夺天下百姓的器用,对自己既没好处,又叫百姓活得更加艰难,何不放任工匠制作、商人经营,从中抽取轻税?江淮的布匹丝缎,茶叶瓷器,要运往陕西、甘肃,的确路途遥远,千难万险,可是倘若出海运往天津,差不多只要半个月工夫。再从天津转运朝鲜、日本,那不是一条生财之道么?南洋贸易已经基本为郑芝龙垄断,要想取利,只有入股参本,没法子新辟航路,独专其利。何况近年来郑氏也日渐不满自己的家族生意中掺杂外人股本,屡次派人来与桓震商议,宁可花钱买回桓震的股份。桓震哪肯轻易放弃,就如刘备借荆州一般一推二推,直推脱到了如今。 桓震知道明代的造船技术,支持这样的航线是绝对没问题的。只是还有一个问题,甚或是一个隐患,不知沈廷扬是否想过,倒值得考他一考。当下请沈廷扬来,问道:“此一航路之立,肯綮何在,你可能一一道与本官?”沈廷扬沉思片刻,道:“要之有三:一曰开海禁,朝廷不禁民间贸易,并以官力出租船只水手,便其航海;二曰除匠籍,不以工匠为贱户,仍以官银借贷,准其取利;三……”〔注:廷扬结巴的毛病并不曾好,只是我总写省略号甚累,看的人也累。所以请自行想像结巴是怎么说话〕他说到这里,一时迟疑,不再向下说了。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三回温阁老调虎去敌羽徐子先辩驳陈得失 (时间:2006-3-299:2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7872) 自今日起为了加强宣传力度,在vip版插入广告,但采取每次发布后修改的做法,不会计入字数! 桓震打破沙锅,问道:“第三是甚么?”沈廷扬沉思片刻,似乎心中权衡利弊,终于咬了咬牙,道:“三曰革东江。”桓震未置可否,拍拍他肩头道:“今日劳你大驾走一趟,本官要问之话已经问毕,沈世兄可以回去了。”沈廷扬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可是又不便缠着桓震,只好惴惴然告辞离去,心里一面不住琢磨,这个御史大人会不会如朝廷里旁的大人们一般,栽自己一个妄议朝政,诬谤官员的罪名? 桓震送走沈廷扬,一个人深坐椅中,久久深思不动。沈廷扬所谓的东江,也就是指毛文龙。那毛文龙本来是一个都司,当年朝鲜有事,他奉命往援,兵至辽东,逗留不进,不久辽东失陷,他便循海道逃了回来。那时辽东经略还是熊廷弼,巡抚却是王化贞,两人之间心病颇多,向来不和。毛文龙偷袭镇江,立了些许战功,却只报给王化贞知道,于是乎化贞以毛氏为私人,援之以为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剑,设军镇皮岛如内地。皮岛位于登、莱之间海中,北方海面八十里即抵后金界,东北角则紧邻朝鲜,是一个海上的咽喉之地。 文龙既得此地,广招商贾,贩易禁物,名为济援朝鲜,实则剽掠商船,无事则鬻参贩布为业,有事则虚言瞒诓中朝,开镇九年有余,不曾收复寸土,反倒肥了毛文龙与他一班干儿干孙的腰包。 东江每岁耗费国家饷银数十万,却屡吃败仗,一直以来朝中多有非议,天启年间也曾经有王化贞的对头参他,那时的首辅来宗道是个好好先生,想了个明升暗降的法子,要调毛文龙入腹里来任职,却给他婉言推辞了。是时王化贞气焰方盛,来宗道不愿得罪于人,也就不了了之。袁崇焕用事辽东之初,便留意过东江事态,数次想要办了毛文龙。桓震知道杀毛是后来崇祯疑心袁崇焕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以一直想尽办法不令两人冲突,加上广义战后即刻便发生了后金越边入侵之事,袁崇焕面对接二连三的战事,始终不曾腾得出手,毛文龙也就安稳至今。 眼下桓震抚辽,毛文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指望他感于国家大义,给自己三言两语说得欣然拜服,那是做梦。可是毛文龙经营东江已近十载,十年来广植亲缘,光是军中干儿子干孙子便收了好几百,一旦冒冒失失将他诛除,难保这些干儿干孙不会心有不甘起来闹事。倘若以袁崇焕的战功、威名,或许能弹压得住,凭桓震的能力,却不敢保证不出乱子,眼下的辽东已经禁不起折腾了。若用软法子办他,将他升迁入朝,皮岛乃是财源之地,中国与朝鲜的民间走私贸易,几乎都在毛文龙掌握之中,每年收取的过路费便以巨万计,他又岂肯弃了实利,去升一个有名无实的官? 沈廷扬瞧出了东江的问题,这叫桓震很是高兴,身为国子监生而如此留意边事,实属难得之至。可是他又能有甚么办法? 他坐在那里苦思,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门房老齐进来唤了他好几声,才将他叫得还魂,却原来是温体仁遣人下帖,邀他过府用晚膳。桓震叹口气,心想多半是自己替沈廷扬四处打点,传到了姓温的耳朵里去,这一趟不走是不成的了。当下叫老齐准备了一份礼物,提着往温府去。 温府门房早已经认熟了桓震,一见他来,也不用等候通传,直接将他请了进去。酒过三巡,温体仁若无其事的道:“说起来真是笑话,老夫将女儿也许给了贤婿,却一直不曾问过贤婿是哪里人氏?”桓震如坠雾中,自己是嘉定州人,这在当初问聘纳吉之时肯定都是提过的,温体仁装聋作哑,却是甚么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下官是四川嘉定州威远人。”温体仁笑道:“原来如此。那老夫却有一事不明。”忽然疾言厉色的道:“你与那沈廷扬既非同乡,又非同寅,为甚么要替他开脱?” 桓震吃了一吓,背后冷汗如雨,总算他临急智生,连忙跪了下来,脱口道:“下官知罪,下官是收了沈家的东西,只是其中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岳父大人明鉴!”温体仁哼了一声,道:“甚么苦衷?”桓震脑中急转,道:“下官任边数载,素来不曾克扣钱饷,单凭那点菲薄俸禄,多几个家仆都养不起,家中只雇了一个厨娘,一个老仆。眼看婚事临近,手头无钱操持,下官怕堕了岳父大人的体面,正在四处设法,恰好那沈廷扬的妻子拿出家传的一幅画来,说是价值连城,愿意送与下官,下官一时猪油蒙心,想卖了那画换些银子来办喜事,这才做下这等混事,请岳父大人责罚!” 他这一番谎话掰起来似模似样,温体仁竟也信了八分。桓震偷眼瞧他神色转和,当即大大吹捧他为官清廉,又将自己痛痛责骂一番。不料温体仁哈哈大笑,道:“贤婿何必如此?咱们官场当中打滚的人,又有哪个能免脱授受之嫌?”环首指着厅中陈设,道:“你以为凭老夫的俸禄,便能置办如许家私么?”笑容一收,压低声音道:“只是事情须办得干净利落,似你这般四处招呼,岂不是昭告天下,我桓震收了别人钱财,在替他跑腿办事么?本朝惩治贪墨极严,难道你就不怕剥皮实草?”桓震一时愣住,讪讪然应了几声。 温体仁端起酒杯,道:“其实那沈廷扬所议之事,老夫倒也觉得不错。”桓震只怕自己耳朵生错了地方,忍不住伸手用力拧了一下,只觉大痛无比,竟不是在发大梦。温体仁呵呵笑道:“这又有甚奇怪?开海有益国家,老夫岂有阻挠之理?”他下面所说一番大道理,多是从沈廷扬奏折之中抄来,桓震一壁听着,一壁疑心起温体仁来。他究竟是个甚么人?满朝文武禁海尚且不及,唯恐一旦开海,倭寇蜂拥而入,怎么温体仁却极力赞成起来?他从开海之中,难不成还能得到甚么好处?若说是钱财,眼下金银财宝对温体仁来说恐怕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瞧起来这姓温的也不像是一个敛财为好的守财奴,若说是别的,又是甚么呢? 桓震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它,总之至少温体仁是支持开海的,暂时来说这就够了。温体仁大谈一通开海之利,话锋一转,却道:“可是那沈生年轻,老夫料他办不得此事。何况此人太爱张扬,方为诸生便诋攻大臣,倘若当真授以权柄,那还得了么?”桓震唯唯应了几声,只听温体仁道:“此任须得交由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去担,方可堵住攸攸之口。贤婿,老夫心中有一人选,你瞧徐子先如何?” 桓震心中一震,徐光启?忽然之间他似乎明白温体仁的用意,眼下辅政五大臣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徐光启、郑以伟五人之中,郑以伟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倘若以主持开海为名将徐光启放为封疆大吏,文震孟便成孤家寡人,文老先生风节有余而心计不足,决然斗不过温体仁的。只是贸然开海是犯了本朝大忌,为一个徐光启而赌上被整个士人集团群起而攻的危险,温体仁这着棋未免走得太臭了些,全不似自己了解的那个老狐狸温体仁了。难道还有旁的甚么? 不过既然温体仁主动说出这话,自己也没甚么理由反对,当下大加赞许,又将他好好吹捧了一番。温体仁很是喜欢,便要他传话给沈廷扬,教他去游说徐光启上本奏请。桓震回去叫了沈廷扬来,也不提温体仁之事,只说自己位望不够,要引荐他认识几位老臣以为臂助。沈廷扬欣然答应,于是两人约好了次日一同去拜徐光启不提。 次日清晨桓震上朝回来,正要更衣出门,却听外面人声嘈杂,急出去瞧时,却是一伙男女拥了进来。为首一个却是认得的,便是温体仁家一个姓钱的帐房先生。那钱先生见桓震出来,一招手,身后十来人呼啦一下尽数跪了下来。桓震吓了一跳,急问道:“怎么回事?”钱先生笑道:“家主知道桓大人家中乏人使用,是以叫小人前来听候使唤,连同这五男五女,”说着伸手指指身后,道:“都是家主平日得意的仆佣,一并送与大人。”桓震忙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烦劳你带这几位尊仆回去,上复温大人,就说下官安于贫贱,不消这许多人服侍。”他推言过惯了穷日子,其实却是不敢要温家的人。谁知道这是不是温体仁在自己身边安插下的探子? 钱先生面露难色,道:“桓大人万勿如此!小人临出门之时,家主已经将我等的聘书、身契尽数焚毁,现下就是回去,也不是温家之人了,若是桓大人不肯收留我等,那小人只好去三清观卖字糊口,这些人也只好逃荒要饭去了。”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一味推脱过甚反而引得温体仁疑心,那就更加不妙。不如索性留下他们,至多以后处处小心,多在衙门,少回自家,也就是了。问那钱先生大名,却原来叫做延开。桓震念了两遍,蓦然想到钱延开岂不就是见钱眼开么?忍不住会心一笑。钱延开不知他笑些甚么,也陪着干笑了几声。除钱延开之外,温体仁送来的还有五个仆人,五个丫头。好在刚换了大宅子,给他们住下的地方还是有的。桓震赶着出去,便叫老齐带他们去偏院安顿,自己牵马便走。经过一人身边时候,只觉那人目不转瞬地望着他,不由得回头迎着他目光瞧去,这一瞧不打紧,桓震心里便是一动:此人似曾相识!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他策马缓行,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来,难道是去温家的时候曾经撞面? 他先去会沈廷扬,跟着两人一起往南堂去见徐光启。这日是礼拜之期,徐光启必去南堂,桓震也觉去那里相谈要好过直接登门拜访,是以昨日便叫人知会过龙华民,拜托他借个地方。到了南堂,龙华民已经做罢弥撒,见桓、沈两人来到,指指偏厢道:“徐老大人已经在那里等候,我来带各位去。”桓震一笑致谢,由得他带着两人进了一间静室。龙华民走到门口,便退了回去。 出乎他意料之外,静室之中除了徐光启之外,还有另外一人,便是文森特•桑迪亚那。桓震还没来得及同徐光启招呼,文森特已经飞奔上来,一把抱住桓震,大叫道:“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过去是我错了,真正对不住!”桓震给他的熊抱箍得透不过气,拼命挣脱开来,抚着胸口道:“你说甚么?”徐光启笑道:“百里莫要意外,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待老夫细细道来。”文森特摇手道:“徐,不要,我要自己告诉桓,我对不起他。”说着便拉桓震坐下,口沫横飞地说将起来。 桓震愈听愈是心惊,愈听愈是恐惧,心中的一个疑团也愈来愈大。原来当日文森特与自己初次相逢,说是在海上遇了海盗,那海盗便是郑芝龙的船队。带文森特出海的老船长,往来中国航线也有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如此利害的船队,不过几炮,便打漏了他们旗舰的船板,跟着整个船队都给俘虏过去。文森特侥幸跳海逃脱,发誓查明海盗底细,替恩人报仇。他四处浪荡,人家瞧他容貌奇特,不来欺负已经是好的,哪里还肯透露消息给他?直到遇见李经纬,得他收做随从,一直一无所获。 李经纬听他描述,便一口咬定那海盗定是郑芝龙,更告诉他郑芝龙不过是无知盗匪,真正的幕后主谋乃是桓震,而郑芝龙用来打死老船长的火炮也是桓震所供,所以他要报仇该当去找桓震这个正主儿。文森特听了他的话,便将桓震当做了仇家,后来事事听李经纬安排,但凡李经纬说是不利于桓震之事要他去做,他想也不想,一概照办。 但那日在古北口军营,文森特单身求官,却并非出于李经纬授意。当日桓震以为他是给李经纬派来卧底,其实却是因了李经纬光说不做,虽然总是将他差来差去,声称某事不利于桓震,某事可以削除桓震爪牙,可是结果往往一无所得。文森特性子急躁,等不下去,不顾李经纬再三劝阻,决定佯作投奔桓震,寻机将他杀死。不料桓震却将他弄到徐光启身边搞甚么译书局,文森特一开始本不愿答应,后来灵机一动,想到以自己一人之力,至多杀死桓震一个,也就罢了;倘若慢慢搜集他勾结海盗的证据,说不定能请求朝廷,连郑芝龙一起剿灭,这般报仇岂不更加干净?他想得甚好,却不知道郑芝龙已经是朝廷命官,于中国的官场更是全无所知,单凭一腔热血,懵头懵脑地撞了来。 徐光启阅历何等丰富,不几日便瞧出了他身上破绽,再三追问之下,文森特终于包埋不住,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徐光启听说桓震竟然干出这等事情,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大大替他担心。须知朝廷叫他在觉华岛制造火炮,是要他用以对付鞑子,可不是拿来货卖取利的。如此欺君,至少也是个砍头的罪名。联想到近一两年来辽东兵增而饷不增,许久不曾伸手向朝廷要钱,更加有八分信了文森特所说之话。 恰好此时桓震约他见面,说要引荐一个叫做沈廷扬的,徐光启也知道此事始末,心思一转,便料定桓震是要帮助沈廷扬主张开海了。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与文森特的说法相互抵牾起来?开海之后,民间自行贸易取利就是遵从国家律法,郑芝龙便不能随意抢掠财物、专擅海道,桓震若是真与郑芝龙勾结,这么一来不是断了自己财路?他将这个道理与文森特分说明白,文森特想了半天,也道他所说有理,自觉一直以来给李经纬蒙骗,错将满腔仇恨放在桓震身上,很是对他不住,是以定要跟徐光启来见桓震,亲口向他赔礼道歉。 桓震脸上略略发烧,幸好胡须浓密,倒瞧不出脸色。想了一想,道:“桑迪亚那先生,你不必向我道歉。要道歉的是桓某人才对,以往你所疑心,全是事实,桓某人敢作敢当。”对徐光启一揖到地,道:“当年辽东度支日窘,袁督请发内帑,陛下坚持不允,更有罗雀掘鼠之语切责。辽东兵士不能吃着雀儿老鼠去打鞑子,桓震做这等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徐老大人要参要劾,桓震并无二话。”转头问文森特道:“倘若你西班牙给葡萄牙日日侵逼,眼看就要打进国内,你身为一方诸侯,偏没钱养兵,你又当如何?”文森特给他问得脸色赤红,张口无言。 徐光启长叹一声,道:“老夫也明白辽东的苦处。只是私卖军器终究是欺君之罪……”桓震听他话风松动,心中暗喜,接口道:“正是。下官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日迫于无奈,此刻木已成舟,没法子抽身了。何况辽东军饷还要仰赖此事供给,下官哪怕自己抄家灭族,也不愿看着一众军士饿着肚子去与鞑子搏命。”指着沈廷扬道:“今日带此人来见老大人,便是想要弥补昔日过失。试想倘若海禁一开,国用富足,又何须仰仗郑芝龙?” 他本以为徐光启既是基督徒,多半不会反对开海,没成想此话一出,徐光启断然拍案道:“不可!”喘了口气,徐徐道:“百里,你听老夫说。国初太祖皇帝定下规矩,寸板不许下海。后来海禁渐弛,百多年来倭寇骚扰沿海,为祸深远,最烈时有一村尽屠者。当年戚、俞二位将军好容易平定祸患,至今倭人仍不死心,时时在我东南探扰,倘若骤开海禁,岂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桓震早想到他可能会有这种说法,实际上这也是当时朝野大多数士人的想法:倭寇是由开海招来,倘若永远将海禁维持下去,那就不会有倭寇,也不会有旁的甚么寇来捣乱。沈廷扬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口道:“晚生祖籍崇明,曾听前辈老人言道,当年倭寇最烈之时,寇中却有七八成是中国之人。就是晚生所在的村中,当时便有许多男子因为耕田难以糊口,私造小船下海谋生,官府却目其为匪,派兵剿杀。彼为存性命,便去投奔倭寇,甚至充当向导,引倭入海。是倭寇之中,倭人不过十之一二而已。”桓震接口道:“不错。与其一味雍堵,不如行疏导之法。鲧禹之鉴可知也。”徐光启摇头道:“你说这些,老夫不是未曾想过。只是开海当真可以取利,令得国帑称足么?”桓震不假思索,一口答道:“自然可以。” 徐光启微微一笑,反问道:“开海贸易,必要有贸易之物,有贸易之人。寻常百姓耕种糊口尚难,有多少闲暇农余,去制作那些虚糜玩物?远洋海船并非易办,小康之家也不易筹措,富商大贾贸易得利,则买田出佃,收租自乐,有几个肯拿钱出来购置海船,冒那海上风险?眼下说开海容易,倘若开海之后,并无几人闻风响应,海上来去船只几无中国之商人,全是倭国之海寇,那又如何是好?虽说万历一战之后倭人元气大伤,可是沿海骚扰从没中断,难道你要令寻常商船去与倭船抗衡么?” 桓震默然,徐光启提的这些问题,非但确有道理,并且一个个都是自己不能拍胸脯保证的。他不知道开海之后能有多少人响应,也不知道是否真能从中得到巨大利益,他只知道中国再这么封闭下去,总有一天要给世界丢在后面。资本主义能不能发展,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甚至于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看到那一天;哪怕赔钱也好,怎样也好,他只是想给中国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走出大陆,走向海洋的机会。在以往的历史当中,中国曾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机会,只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悄悄地溜走了。 他不知道对徐光启讲这些他能不能听得明白,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至少在眼下,徐光启是自己实现开海的唯一希望,所以不论用甚么手段也好,一定得说服他。沉思片刻,答道:“下官曾经拜读过老大人的《甘薯疏》,除却番薯之外,尚有马铃薯、玉米等物,倘若南北引种,不知能不能以一人之田赡养两人甚或三人?”徐光启愣了一愣,拈须道:“若真能处处引种,约莫两人尚可。只是水土天候各地不同,未必处处皆可种甘薯。”桓震又道:“若是朝廷制造大船,以官员主持出海,准许小民携带货物,贩卖所得官府百中抽一,大户亦可以银两参股,借与官府作本,年底分取红利。大人以为是否有百姓乐从?”徐光启手指叩击桌面,沉思道:“百一之税甚低,或者可行。”桓震续道:“郑芝龙船上火炮,全是由我供给,既然他能来往大明与倭国之间而不惧海寇,我辽东的海船自然也可以。至于倭寇,倭人也非生来便是寇贼,我一面严饬海防,令彼毫无可乘之机,一面准许贸易,令彼可以正当往来取利,则倭寇自然化为倭商,不足为虑也。” 徐光启仍是摇头,道:“严饬海防?本朝海防废弛已久,整饬起来谈何容易。以昔日戚家军之力,也只不过是倭攻何处,我防何处,犹如水龙一般,只往火头处奔走罢了。何况整顿耗资必巨,以如今之朝廷,岂有财力支持这等大事?”绕来绕去,又绕到了钱的问题上。没钱甚么也做不成,然而靠一个农业国家的税收积累,眼下已经是快要连兵都养不起了,有甚么余地去搞这些不急之务?桓震一时间头大如斗,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废然坐下,垂头不语。 沈廷扬一直听两人来往驳诘,只觉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不曾想到,或者未曾深思的。不觉后悔起来,不该冒冒失失地上了个本,惹出这一番事来。 桓震眼见今日已经无望,便要带沈廷扬告辞。徐光启却叫住他,道:“百里,你须明白,老夫非为与你作对,只是国家大事不可异想天开,所谓牵一毫而动全身,不得不考虑周详。拗相公往事可追,你要晓得老夫的苦心才好啊。”桓震心中一热,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拗相公便是王安石,他少怀壮志,有朝一日大权在手,立刻一意革新,丝毫听不进旁人劝谏,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拗相公。王安石最后终于搞得自己众叛亲离,革新之策也几乎全部废弃。 他明白徐光启是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就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而言,自己这个现代人并不比他们高明出多少,唯一的优势就在于,他知道甚么是历史的趋势,甚么是不得不走的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旁人全是傻瓜,就拿徐光启来说,他懂得的治政之道已经足够桓震学个十年八年,离了这样的人,桓震这个“聪明”的现代来客是甚么也做不成的。单凭一人之力改变整个天下,那不过是梦里才会有的好事。要改革就要懂得周旋,不论在哪朝哪代,总有一些身负治国之才,却又同改革者政见不同之人,譬如王安石面对的司马光,又譬如自己面对的徐光启。在司马光面前,王安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那么自己呢?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四回王嘉胤袭破黄甫川姜思睿备陈三大弊 (时间:2006-4-321: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338) 桓震别了徐光启,方回兵部衙门,便接到陕西紧急战报,流寇王嘉胤陷黄甫川、清水二营,次日陷府谷县,眼下正在围困孤山堡。榆林道白贻清一面遣兵击之,一面层层上奏,延绥巡抚洪承畴知道这是大事,不敢怠慢,即刻飞报朝廷。桓震明朝亡于李自成,这是每个现代人都知道的常识。李自成作乱是出于饥荒,这个桓震约略也了解些。可是陕西的农民军究竟起于何时,目下又发展到了何等地步,他就犹如夜半入深山,两眼漆黑、一无所知了。过去数年间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辽东与袁崇焕身上,加上农民军并没成甚么大气候,他身为一个辽东总兵,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断向朝廷上书指斥陕西官员瞒匪不报、欺骗朝廷,要求崇祯皇帝核查治理。至于皇帝究竟治是不治,理是不理,就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 他明白倘若放任陕西糜烂,哪怕辽东给自己经营得再好,最后明朝也摆脱不了灭亡的命运。不是亡于李自成,也会亡于旁人。明亡不亡桓震并不关心,但是眼下自己好容易渐渐在朝廷之中立住了脚,刚刚有能力在辽东实行小范围的改革,李自成一来,这一切都要化为泡影。何况李自成的政权并不是一个有远见的政权,桓震对它向无好感,更不必说听其取得天下而置之不理了。 想想此刻的三边总督应当是杨鹤,此人曾在都察院任职,是以桓震虽未真正与他共事,素日却常听一班同僚议论,说杨修龄为人有清望而不知兵,倘若以一大将之材独任三边戎政,而以杨鹤专理民事,可收奇效,但若叫杨无山擎节钺、专征伐,那可难为了他。去年京师戒严之时,听说延绥、甘肃兵也曾入卫,只是走到半道便因为缺粮少饷纷纷逃了回去,逃兵不敢回归本卫,大多数就流入贼中,是以贼势益张,时人多归责杨鹤。 是时督抚多好隐瞒边事,阁臣们高居朝堂,对三边戎政大多不甚了了,一味听凭边臣大言,或剿或抚,全无主见,疆场则剿抚乖方,庙堂则赏罚不当,弄得贼势日张,官军来则伪降,官军去而复叛。这一回的战报,还是洪承畴跳过杨鹤,越级奏上来的。洪承畴疏中并言,年初王嘉胤掠延安、庆阳,鹤匿不奏,而与陕抚刘广生,各遣材官持牌四出招贼,贼魁黄虎、小红娘、一丈青、龙江水、掠地虎、郝小泉等,俱给牌免死,安置延绥河西。然贼降叛不常,其众焚杀淫掠如故,罹毒益甚。百姓吞声,有司承抚臣意,莫敢告诉,而寇患成矣。 桓震阅罢,知道此事一旦奏出,杨鹤必然获谴,朝廷对待陕西叛乱以抚为主的政策也很可能变动。他明白这事不是自己瞒得的,当即上复本兵梁廷栋,问他该当如何是好。梁廷栋向来胆小怕事,将一本奏折捧在手里看来看去,一只手捏住胡须捋个不住。憋了半晌,好容易迸出一句:送阁票拟罢!桓震大失所望,仍不死心,想了一想,道:“日前给事中陈良训、陶崇道上言,指大人廷栋数月前一监司耳,倏而为巡抚、总督、本兵,受国士之遇,而无国士之报,大人莫不是忘了?” 梁廷栋面色发青,哼了一声。这他又怎么会忘记?非但陈陶二人,还有工部主事李逢申,弹劾他虚名媚上,以及其它许多附和之人,梁廷栋都一一刻在心里。只不过陶崇道指斥之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去年十月间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参政,只是碰上了遵化失陷、巡抚王元雅自杀殉国这等机遇,这才给提拔起来,此后数次奏对,都甚得帝心,不数月间直升到兵部尚书的位子。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做一个兵部尚书,你道是容易之事么?京师虽然解严,然而羽书旁午,摞起来足能压死一匹好马,日日剖决,已经耗尽了梁廷栋的全部心力,加上还有一帮看不过他青云直上的谏臣在旁指手画脚,叫他怎么能不事事小心谨慎,渐渐变得胆小如鼠?其实说穿了做官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只消奉承得皇帝开心,上司满意,便等于有了护身符,至于旁的,大可以置而不论。 洪承畴参杨鹤剿抚失当,他并非不知该当如何处置。只是目下朝廷中温体仁一头独大,倘若自己贸然奏报上去,不合温阁老的心意,难免在温体仁心中留下一处芥蒂,往后再想混下去可不那么容易了。不如索性直接叫温体仁去做主,反正朝廷是他家朝廷,休咎臧否,都让他自己承当去,自己乐得做个听风虫儿,逍遥尚书。 正没措置处间,忽然都察院一个司务来寻,悄悄对他说左都御史张大人请他回都院衙门去,有事商议。桓震不明所以,按说他只是加御史衔,并不应该真正过问都察院事务,平日也从不到都察院办公,不知张捷突然唤他去有甚么贵事? 满心疑惑地赶了去,张捷正在堂上批阅文书,见得他来,略略客气几句,便给他一本奏折看。桓震依言接过来细读,却是本衙门一个监察御史姜思睿的奏本。张捷在旁道:“此本到我手中,便给截了下来。特地叫你来讨个主意,明日该当封送,还是就此驳回?”照都察院惯例,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奏本,都要先交都御史过目,才上奏朝廷,由皇帝裁断,或直接批复,或交部议处,或付阁票拟。眼下太子监国,年龄幼小,周后虽然垂帘,毕竟是个妇人,是以一应奏折大都是内阁处断的。所谓封送,那就是将这奏折原封不动地交给温体仁等阁老学士们,否则张捷亦可行使主官之权,以无据无实为由,予以驳回。 都院监察御史有一百一十人之多,桓震并不个个认得。这姜思睿更是连名字也不曾听过,请教张捷时才知他是万历间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从子。姜应麟桓震却有印象,他曾听老臣们议论万历掌故,知道当年万历宠爱皇子常洵,屡要废长立幼,第一个上疏抗言的就是姜应麟。自此言者蜂起,咸执“立储自有长幼”之旨责信于帝。姜应麟却在一众太监煽风点火之下,给万历贬去大同广昌做了个典史。 再看那姜思睿的奏本,却是历陈天下三大弊:曰加派病民,曰邮传过削,曰搜剔务精。崇祯即位以来,年年都有辽饷、练饷诸般名目加于百姓头上,并且愈加愈多,愈加愈重,直弄得加无可加,小家小户为了完赋缴税,常常弄得家破人亡。就是这般,仍然国用日绌,去年五月间便有一个兵科给事刘懋出个主意,教崇祯皇帝裁撤驿递,说是每岁可省金钱数十余万。崇祯恨不得钻入钱眼里去,一听说每年凭空多出几十万,便不会有人来打自己内帑的主意,立刻欣然乐从,大刀阔斧地裁起驿员来,直将嘉靖年间核定的五字五十一条,裁至了十二款。 姜思睿疏言,秦、晋士瘠,无田可耕,其民饶膂力,贫无赖者,藉水陆舟车奔走自给,至是遂无所得食。秦中迭饥,斗米千钱,民不聊生,草根树皮,剥削殆尽。祖宗设立驿站,所以笼络强有力之人,使之肩挑背负,耗其精力,销其岁月,糊其口腹,使不敢为非,原有妙用;天启末年,援辽援黔,征兵征饷,起废赐环,武台内官,海内驿骚,加以冒滥,驿困实始于此。但只须汰其冒滥足矣,何至刻意裁削,驱贫民而为盗乎! 张捷见桓震读罢,伸手要回奏折,问道:“百里,你道此人如何?”桓震不明他话中含义,反问了一句:“甚么如何?”张捷微微一笑,道:“宗伯有意笼络此人以为己用,捷却觉其桀骜难驯,是以日前与宗伯颇有争执。恰才此疏落入我手,我若驳回,为宗伯所知,必触宗伯之怒;若不驳,此疏一入,是为天下生事耳,于捷自身亦无半点好处,捷左思右想,两下为难,是以请百里来讨个主意。” 桓震大奇,心想这等事情怎么问起我来?不论职位高下还是人情练达,张捷都在自己之上,更可以说是温体仁的心腹智囊。怎么忽然之间变得畏首畏尾,事事要寻自己商议?他直觉其中必有蹊跷,竟不敢随口乱说,心下盘算了片刻,这才道:“辽练加派攸关兵食,震不敢胡言,愿大人询之于本兵,必有灼见。”张捷似乎颇为失望,又道:“那便烦劳百里,代本官问一问梁大人的意思。”桓震更如坠五里雾中,全摸不着头脑。张捷与温体仁之间,究竟出了甚么问题?自己倘若贸贸然搅和进去,很可能变成一只替死鬼,这种浑水不趟的好。当下虚言应承,转身直奔温体仁府上。 温体仁听他将事情始末一一叙毕,笑道:“先璧真是多心,老夫不过随口一说,他竟如此小心翼翼起来。大家唇齿相依,开诚布公方好,怎么却同老夫遮遮掩掩起来?”说着教人去请张捷。转头对桓震道:“前日宁波府奏报,说姜应麟已经死了。言官以光宗贞皇帝之立,应麟等交章力争,不可谓无羽翼功,议赠太常卿。先璧言道,应麟家居二十年,日与东林唱和,两相为善,不应与恤。老夫叫人查检,才知此人从子刻下正任职都院。国家多难,太子幼冲,正宜同心戮力,辅助圣主之时,与其多树一敌,何不送一个顺水人情?是以老夫对先璧说,明日朝堂之上,使人驳诘封赠之议,却要先璧出来主持公道,教那姜思睿感他之德。哪知先璧坚持己见,老夫一气之下斥责了他数句,却是老夫的不是了。” 桓震直觉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但温体仁既然这么说了,分明是不愿自己知道底细,当下也不多问,只道:“那么依岳父大人之见,姜思睿又是个何等人?”温体仁哈哈笑道:“这却要百里去替老夫察察为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名分上他是你的下属,明日廷议,你去唱这一出双簧。至于姜思睿那三大弊之疏,牵扯甚多,株连太广,叫先璧驳回,毋须送阁。” 次日早朝,文华殿上,却又生出诸多变故。吏部请赠姜应麟太常,竟是众口一词,并无异议,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群臣一一奏事毕,周后便在帘子后面说道:“太子有谕,众卿有本且奏,无本退朝。” 忽然一人自宝案南转了出来,跪倒丹墀,大声道:“臣有本奏!”张捷吃了一惊,大叹自己失察,竟给姜思睿钻了空子。昨日他已经将姜氏奏本打回,姜思睿只是一个散班御史,按照朝礼而言,都察院只有堂官、十三道掌印御史是常朝侍班官,监察御史非诏不入,只能在殿外北向列班。可没想到今日姜思睿乃是轮值的侍班御史,照例要站在宝案南面,随时听候皇帝问询。想是他不服自己阻拦,借此机会再次进谏。 姜思睿从怀中捧出两本奏折,高举过头,大声道:“臣有两本,第一本议加派、裁驿、搜剔事,第二本劾都察院堂官张捷,屏斥新进,阻塞言路,秽乱谏垣,蒙蔽天听。言官积轻,奸人窥旨,自名孤立,阴结朋党。下背公论,上窃主权。伏唯圣裁!”周皇后垂帘以来,朝堂奏事大多是温体仁预先安排好了的,她只消一味点头便可,哪曾见过如此场面?一时吓呆了,说不出话来。小太子不惯早起,原本靠在龙椅上昏昏欲睡,给姜思睿洪钟也似的大嗓门惊醒,登时号啕大哭起来。周皇后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抱哄孩子,慈烺偏又哭个没完没了,只急得自己也落下泪来。 张捷眼见他参到自己头上,不能再默不作声,当下出班跪奏道:“昨日思睿以三弊之疏进呈,臣阅之以为指事大而无实,迂阔失当,令其取回重缮,择日另奏,本出一片爱才惜才之心,欲其稳妥行事耳,不料彼以污言蔑我,臣一片丹心,昭日可鉴,如存私念,虽死无怨!”温体仁暗暗皱眉,心想在朝堂之上赌咒发誓,成个甚么体统!可是又不好公然出头替张捷说话,那姜思睿方才声称张捷“自名孤立,阴结朋党”,分明矛头直指自己,只是不曾公开说出罢了。朝廷之中多有言官不服自己柄政,此时只好闷声大发财,否则一不小心给他捉住把柄,引来众口齐攻,那可划不来了。 但张捷毕竟是他的左膀右臂,不能眼睁睁听他被参而无动于衷。当下瞧着礼部右侍郎王应熊,以目会意,要他挽回局面。王应熊会意,当即挺身而出,跪奏道:“张捷为堂上官,监督本衙乃是分内之事,云何屏斥、阻塞?姜思睿狂悖无礼,妄论臧否,目无上司,惊扰金辂,罪在不赦!”一时间群臣汹汹,党温之人多群起指斥姜思睿,有说该当落职的,有说该当按问的,百般罗织,不一而足。 却也有几个为人正直、不肯随波逐流的臣子,辅政大臣黄道周抗言奏道:“思睿年来方列谏班,张捷为人主官,正当奖掖新进,何以吹毛求疵,百般阻挠,不使上达天听?况思睿所奏三事,曰加派,曰裁驿,曰搜剔,皆是本朝弊政,民生苦之久矣,何得不许人言?”文震孟在旁暗暗点头,这黄道周虽为辅政大臣之一,但论品秩不过右中允,论资历仕宦不足十载,若非自己一力坚持,就算再轮个十年,这辅政大臣的位子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文震孟深知他亢直敢言,前者袁崇焕下狱,他便一力疏救,以至于给皇帝当场廷杖,打得血肉横飞,仍是谏诤不绝。再后来张春主张不听皇太极要胁,置陛下的性命于不顾,也是他据理力争,虽然最后没能挽回大局,却在文震孟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说句实话,文震孟从来便没将自己当做一个经世济国之才,他原本是一个讲官,只是因为满朝老臣凋零,他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温体仁欺凌幼主,这才挺身而出。虽然如此,凭空由左中允直擢为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文震孟仍是感觉不能胜任。或者便是这个缘故,他需要黄道周这样激烈如火一般的臣子,来给他一些鼓励,一些胆气,好让他能够继续立身于这个浊水横流的朝堂,好守住一片江山,等着信他重他的崇祯皇帝归来。 可是真的有那一天么?文震孟瞧着温体仁、王应熊等人的一副嘴脸,不由得一阵恶心欲呕。有这些佞臣小人在,恐怕陛下将要与徽钦二帝一般命运,老死五国城,骨骸不得返乡……文震孟霍然醒觉,自己怎么想到这里去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哪怕想上一星半点,也非人臣所应为的。不知怎地,文震孟脑海之中忽然浮现起多年以前自己被魏忠贤矫诏廷杖之事来。不知不觉之间,阶下跪着的黄道周似乎变成了当年那个满腔忠愤之气,上疏指责天启皇帝“朝夕侍御,不越中涓之辈”的自己。或者是年迈力衰,又或者是对当今的这个世道已经没了指望,文震孟只觉得眼睛渐渐模糊起来,张捷,王应熊,黄道周,许许多多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轰轰作响。陛下,陛下,如今你在何方?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五回文震孟当廷中风韩象云北疆逃归 (时间:2006-4-1121:0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295) 上回书说到,姜思睿上疏直陈时弊,更弹劾本堂官张捷阻塞言路,群臣纷纷扰扰之际,忽然听得訇然一声闷响,便有几名官员惊叫起来,众人目光纷纷聚集过去,只见一人匍匐地下,一动不动,却是文震孟。桓震站班之处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当下分开人群,俯身看时,只见文震孟口角歪斜,似乎竟是中风了。他不敢怠慢,一面拦开众人,以免不慎踩踏了文震孟,一面着人去唤太医。不多时太医气喘吁吁地奔了来,按过脉,开了一副药方,文家人恰好也赶了来,将文老先生搭回去不提。这一场早朝上得七零八落,众臣折腾一番,本该奏的事情也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姜思睿仍要谏诤,温体仁不悦道:“文起年迈,今又罹病,方会推五辅臣之日,便议定凡事必由五人协商所出,今日文起不能理事,一应政务,留伺明日。” 姜思睿愕然道:“倘若文老大人明日仍不能理事,又当如何?甚或一病不起,又当如何?”温体仁勃然怒道:“雏子讲话好没分教,文起明日不能理事,自有群臣会推,选人代之;即便一病不起,至多不过更定辅臣,何时轮到尔来插口?”说罢拂袖而去。随驾太监一声唱班,起驾而去,众官眼见如此,也都列班散去,只剩下姜思睿一个人独立文华殿上,手中捧着两本奏折,呆呆发愣。桓震瞧着文家人将文震孟抬出了午门,这才折回头来,恰见姜思睿踟蹰独行,步出文华殿。 赶上去打了一拱,笑道:“颛愚兄有礼了。”姜思睿却是久闻他的大名,鼻中哼了一声,绕道而行。桓震微微一怔,不以为意,追上去道:“颛愚兄方才的指陈时弊疏,兄弟昨日曾拜读过了,果然切中肯綮,十分得当。”姜思睿冷笑道:“少来猫哭耗子,你与那张捷、温体仁原是一党,当姜某不知么?”按说桓震品秩比他高了许多,姜思睿既不称呼大人,又不行下参上之礼,倘若认真起来,当可劾他一个非礼无行,桓震却似毫不介意,笑道:“大家各尽才能,报效国家,何必党同伐异?温党是一党,东林也未必不是一党,争来争去,徒然耽误朝廷大事。”姜思睿瞧他一眼,冷冷道:“温党者小人之党也,东林者君子之党也,可同日语乎?” 桓震加紧步子跟上姜思睿,道:“颛愚兄以为何谓君子,何谓小人?”姜思睿不假思索,脱口道:“持身谨立,高节慎行,君子也;随波逐浪,甘于下流,小人也。”桓震放声大笑,直笑得泪花四溅,姜思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低头便走。 桓震连忙打躬赔礼,正色道:“持身如许由洗耳,高节如屈平濯足,一则老死山林,一则徒然捐躯而已,于国家有何益哉?”姜思睿一怔,不由得住了步子,听他说将下去。桓震续道:“即如今日兄之奋然进谏,若明主在堂,当以兄为魏征,为房杜,否则,不过莽汉攘臂叫嚣而已,徒累自身,毫无裨益。弟句句发自肺腑,颛愚兄聪明颖悟之人,想必自有见地。弟门户不扃,日日候座上宾也。”说罢,一揖而去,却将姜思睿独个儿丢在那里发呆。 他在兵部办完了公事回到家里,便有温体仁送来的仆人,迎上来替他牵马。素日这些事情一向是桓震自己动手,忽然之间家中多出了许多人,一时间着实太不适应。当下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去罢。”那仆人依言放了马缰,由得桓震自牵,却仍是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桓震讶异起来,随口道:“你还跟着我作甚?”蓦然想起此人便是那日初见之时觉得十分面熟的,却仍是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不禁凝神多望了几眼。那仆人见桓震留意瞧他,十分高兴起来,笑道:“老爷记得小人了么?”桓震听他此言,更加确认两人乃是旧识,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只得赧然摇了摇头。那人面上失望神色一闪而逝,旋即道:“鸿利赌坊打马吊,杨之易的性命作注,老爷不记得了?” 桓震“啊”地一声,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此人竟是当年设局拘禁杨涟之子杨之易的那个赌棍大猢狲!〔详参廿九回〕他那副尊容桓震本来印象甚是深刻,只是眼下却有些微微发福,两腮也生了肉,是以一直没认出来。不由得伸手指定了他,连说了好几个“你”字,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与颜佩柔、傅山一同上门寻事的一幕一幕,刹那间都上心头。 大猢狲见桓震终于认出了自己,当即跪下叩头,道:“小人孙应元,给老爷问安。”桓震伸手拉他起身,按不住心中惊异,问道:“你何以却在温家?”孙应元笑道:“当年小人混迹江湖,多为魏忠贤所用,助他坑害了不少忠臣好人。后来魏忠贤败亡,小人一来害怕,二来心中确乎也知道后悔,就想洗手不干,从此退出江湖。不料过不多久,陈年旧帐给人翻了出来,小人给打下了大狱,眼看就要砍头,多亏温老爷就中说情,将小人放了出来,听说小人无处投奔,更大发慈悲,收在门下,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一晃已经两年了。” 桓震听他说到“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不由得心中一动,变色道:“岳丈将你送来我处,莫非是要刺探我的么?”孙应元颜色如常,毫不惊慌,笑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乞借大人书斋一用。”桓震点点头,带他到自己书房之中,关妥了门。 孙应元正色道:“不瞒大人说,温老爷送来这些奴仆之中,确实有一个探子,只不过不是小人。”桓震听说这话,倒并不意外,温体仁做出这等事情本来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当下问道:“那么是谁?”孙应元道:“婢女之中有一个姓郑名巧儿的,便是她了。”桓震用力想了一想,竟不记得那郑巧儿生得甚么模样,多大年纪。转念一想,问孙应元道:“此是你家主隐秘,你为何要告诉我知道?”孙应元微微一笑,道:“当年与老爷同来鸿利赌坊那位颜小姐,小人曾欠下她一个大大的人情。江湖中人讲究有恩必报,既然颜小姐发下话来,小人自然只有照办的份。”桓震一时不知该当说甚么好,犹豫片刻,问道:“柔……那颜小姐于你有甚么人情?她又怎么知道温体仁的一举一动?” 孙应元摇手道:“江湖恩情,本来无足挂齿,老爷不必问了。至于颜小姐何以有如此神通,老爷再见她时不妨自问,小人不敢随意揭她阴私。”桓震但觉此人却是一个讲究义气之人,想起当日他宁肯自断双手,宁肯傅山去江湖上散布他的恶名,也不愿背逆魏忠贤的吩咐将杨之易放了,虽然错投暗主,但是一个“诚笃义贼”的考语,他却也当受得起。孙应元又问道:“当日同小人赌马吊,大胜小人的那位傅老爷呢?” 桓震听他这一句话,又触动心中不快,黯然道:“他早两个月辞官归乡去了。”孙应元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再提此事,叩了个头道:“小人告退,老爷以后有甚吩咐,但叫小人不妨。军旅朝堂之事小人毫不通晓,但若说到江湖中蜚短流长,人脉广阔,小人在京城之中还是数一数二的。”桓震无心再同他说下去,挥手令他自去。 忽然黄得功敲门进来,道:“兵部收到八百里加急公文,永平兵备参议张春报称,有一人自诣兵备衙门,称是次辅韩爌,自北地逃归还朝,却又毫无佐证,张春已经将此人护送来京。”桓震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人活着回来,而这个逃归之人偏偏又是朝中威望素著而又老于仕宦的韩爌。文震孟刚刚中风,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恐怕也不可能再担任官职。桓震原以为这么一来内阁就要整个落入温体仁之手,不想就在此时,蓦地里竟杀出一个韩爌来。不论他是怎样从后金手中逃了回来,这么一来,朝中一些不服温体仁把持政权的老臣们必然拥戴韩爌,又有好戏看了。桓震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便不迟延,即刻去见温体仁。温体仁看来也是刚刚从兵部收到风声,已经召集了几个人在商议。派来请桓震的仆人走到半路恰好遇上,于是一同往温府去。 温体仁铁青着脸居中而坐,周延儒、王应熊、张捷、梁廷栋已经先期来到,一个个钳口无言。桓震料得温体仁请自己来多半是因为这桩事,匆匆见过了礼,便将自己收到的消息扼要说了一说。梁廷栋叹道:“急报送来之时百里已经归寓,还有些是你所不知的呢。”说着自怀中取出两片木板来,打开来道:“张春报称,那韩爌手中持有一个书卷,自称是陛下手诏,要到了京中才肯示人。”温体仁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谁知道这韩象云是真是假!”梁廷栋接口道:“韩大人朝中重臣,识得他的人数不胜数,料来无法假冒。”周延儒轻轻一碰他手肘,道:“而今我等须照着韩大人是真,手诏也是真应对。不知陛下诏中所言何事?若能提前知道,也好预为准备。” 王应熊摇头道:“那却难,张春派来护送的车队已经上了路,再要拦住也已经不及。恐怕只有从沿途驿站上去做文章。”温体仁点头道:“就是这么办,只是从哪一站下手,你们谁有主意?”王应熊沉思道:“由打东胜左卫入京,玉田、三河、泥洼铺、通州、郑村都是必经之地。玉田、通州、三河耳目太多,不便行事,只有从弘仁桥或是郑村着手。”温体仁细细思索,道:“郑村距离京师太近,不好。”问梁廷栋道:“你执掌兵部,泥洼铺巡检司是谁?”梁廷栋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推言要查点名册方知。温体仁怒道:“这般废物,要你作甚!”梁廷栋好歹也是一部大员,给人这般呵斥,颜面荡然无存,只气得面青唇白,偏又不敢发作,讪讪地闭上了口,再不说话了。 桓震只觉“泥洼铺巡检司”这个名字甚是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在兵部文书中见过。沉下心想了想,蓦然记起前日批过一份通州府移送文书,有几个天启年间的谪戍罪臣,因为与后金一战有功,请求予以迁转的。内中便有一个,兵部办事的武选郎中拟了一个授泥洼铺巡检司,桓震查验无误,便送给梁廷栋用印批发,想是梁老先生老眼昏花,看也没看便批了出去。 他虽然知道,却不愿当着温体仁面前扫了梁廷栋的面子,当下默默听温体仁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匆忙赶回兵部去一番翻检,幸好那文书尚未发出。他寻着了文书,先打开来瞧瞧那泥洼铺巡检司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这一看不打紧,不由得感叹世界真小:原来此人便是当年他第一次进京途中路遇的那个房山知县杨柏。〔详二十五回〕 杨柏当年触怒魏忠贤,给解送进京按问,后来刑部判了一个发解定边卫,总算他京中几个同年尽力奔走,发配得并不算远。桓震批转公文之时只留意看了他的战功,履历乃是附片,便没仔细过目。这杨柏据说当金兵来时很是英勇敢战,带领二十余人扼守阵地,最后属下固然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多处被创,险些丢了性命。桓震一面惊叹,一面袖了公文,打算先行送去给梁廷栋看,否则他必以为自己存心撇开了他讨好温体仁,反为不妙。 他吹熄蜡烛,提着灯笼正要离去,却听门外有人喝问道:“甚么人?”宛然竟是梁廷栋的口音。桓震心里暗叫糟糕,硬着头皮走将出去,取出公文递了与他,一面说明原委。梁廷栋虽然接了,可是言语之间分明仍有怀疑,桓震眼见解释无门,一壁暗暗大叹小人得罪不得,一壁打定了主意,与其由得梁廷栋白白猜疑自己,不如索性去向温体仁讨了这桩差事,亲自往泥洼铺去走一遭。一来他要赶在温体仁之前见到韩爌,二来杨柏当年总算是他相当敬佩的人物,如今混到这个地步,也应当去帮他一把。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六回东林党交章弹劾桓百里暗箭难防 (时间:2006-4-2220:3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095) 桓震虽有这般打算,却没能立刻成行,因为就在次日,他便面临了仕宦生涯之中第一次重大的政治危机。詹事府、翰林院、光禄、太仆、鸿胪、中书、行人几处衙门的四十多名散官,更有许多国子监生,加在一处近百人,连起本来弹劾桓震大罪十三条。四十多名官员之中,为首的名叫华允诚,受业于天启间著名的东林首领高攀龙,入都从仕,亦由攀龙所导,现下是工部一名职方员外郎, 华允诚捧着奏本,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条接着一条地读将下去。桓震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觉养敌款和、拥兵自重、无君无父、不知廉耻等等字眼一个接着一个钻入耳中来,想起来竟与袁崇焕得罪的名目相差无几。 北京一役,全靠辽兵方能胜利,古北口之盟,明军趁胜胁和,倒也不算丧师辱地,但当时清流尽讳“和谈”二字,军事上若是胜利,自然应当追击穷寇,直打到沈阳去,斩杀奴酋皇太极,一雪多年来屡战屡败的耻辱;倘若不幸败了,也要“唯知有战而已”,如申甫那般明知木头大炮只能杀伤自己人,仍须硬着头皮列阵对敌,最后就算死了,也博一个荫恤封赠。自宋以来中华士人无不如此,以为夷狄之邦只可踩在脚下,连正眼视之都是多余,还谈甚么求和?可是就是这些不被汉族人瞧得起的强悍异族,一次又一次地严重威胁到汉族政权的统治,迫使汉人皇帝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低头请和,约为兄弟甚至伯侄之邦。明末士人面临的后金,不论是种族还是国号,都不能不令他们联想起两宋面临的金。于是不理智的士人们更加不理智起来,照朱老夫子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切妥协退却都是“失节”的奇耻大辱,与敌人议和当然成了十恶不赦的汉奸国贼行为。更何况明朝言官仍然相当活跃,万历年间甚至于发生了言官联合起来对抗皇帝的浪潮。这一次议和过后数月桓震才被弹劾,已经近乎于一个奇迹了。 说起来桓震跟议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主张议和的是温体仁,而主持谈判的却是周延儒。只不过眼下朝廷是周温两家的朝廷,上本弹劾温体仁几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于是桓震便成了东林首要的攻击对象。他一没有家世出身,二来又不是由正途出仕,在东林党人想来,温体仁虽然一时认桓震为女婿,那不过是为了拉拢边将,一旦桓震被群起而攻,成为舆论矛头所指的对象,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推脱掉失节议和的责任,温体仁是很可能如守宫弃尾一般抛弃了桓震,另选一个人的。所以他们将弹劾的第一个目标集中在桓震身上,张溥纠集一班太学生筹划上书,给杨柳乱炸一气之后对桓震更加仇恨刻骨,两下一拍即合,便有这一次百人大弹劾出炉了。这一回他们却吸取了上次谋事不密被杨柳偷袭的教训,一应往来事宜都在官员家中策划,桓震全然无由得知,自然也就毫无准备。 他还是头一回应付这种场面,更不知道明朝的官员在被弹劾的时候究竟应当怎样做才是对的。照他浅薄的经验,韩爌、钱龙锡、曹于汴等人被劾之时都是自己主动上本,或辞官,或乞休,皇帝照例慰留一番之后加以批准,给面子的便厚赐还乡,不给面子的便如当日钱龙锡一般凄凄惨惨地从城头坐箩筐下去。偷眼瞧瞧温体仁,只见他板着一张面孔,毫无动静,不知道心里作何打算。桓震自己好容易有今天的地位,要他轻易辞官绝不可能,但是眼前倘若没有温体仁出以援手,这一班东林倒还真是不好对付。朝廷之中自己结交的官员虽然也不少,可是却没有东林那般强硬的傲骨之辈,方在权势之位时他们尽力巴结,一旦被弹劾便难说会加以声援。 桓震跪在殿下,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倘若真的被迫辞职,或者索性被褫,自己怎么办?难道要回辽东去造反么?眼下这官当的,朝廷之中东林处处掣肘不说,还要时刻揣摩温体仁的心思行事,有时候他真想不顾一切,反了倒也痛快。可是定下心来想想,辽东夹在河北与后金之间,一旦真反,必受两面夹击,除了投降后金,大约没有旁的路走。与其做一个千古罪人,还不如暂且忍受些许屈辱,慢慢熬到能够随心所欲的那一天。 这个时候桓震才发现,过去的想法着实是太天真了。温体仁对他的需要仅仅由于他是一个边将,一旦他的存在不能给温体仁带来利益,甚至于可能连带威胁他的地位声望的时候,温体仁就会将他弃若敝屣,连瞧也不愿瞧上一眼。难道今日自己要变成第二个袁崇焕了么? 瞬息之间他已经将军中同僚、部下将士过了个遍,一旦自己被罢职,祖大寿多半会钳口不言,何可纲有可能上疏论救,黄得功既是自己亲兵,又是给他亲手提拔起来,说不定会受牵连,自身尚且难保,赵率教已经移镇永平,便不必说。其余曹文诏曹变蛟等人,自己虽对彼等有知遇之恩,可是他们眼下都在辽东,悬隔千里万里,又只有偏将、游击一类职衔,在政治斗争之中恐怕起不到甚么作用。不由得深悔当初自己决策失误,拜为辽抚之后该当立刻领兵归防,何必在京中淹留,等着这班清流来参?此时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为甚么去年皇太极以倾国之力南下攻明,袁崇焕非但不趁虚直捣敌人老巢,反而亲自率领相对于后来的二十多万援军而言微不足道的九千人日夜回援。他是迫于积毁销骨,不得不如此啊。 便在这时,只听华允诚大声道:“罪之八,曰私通倭寇。”桓震吃了一惊,方明之世,从君主到大臣无不痛恨倭寇,谈倭色变,但凡因为通倭被弹劾的人几乎不可能幸免。嘉靖皇帝时候的大权臣严嵩终于给徐阶搬倒,便是由于徐阶摸准了皇帝的心理,参他通倭。看来这一回自己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再听下去,更叫他毛骨悚然。华允诚不知竟从何处探得了他与郑芝龙的私下交易,更将吴用抖了出来,指他为倭国奸细。〔参七十五回〕这些事情按说除自己之外只有袁崇焕、徐光启、茅元仪、李经纬以及那个西人桑迪亚那知道,袁崇焕目下下落不知,徐光启若要对自己不利,早已经上本弹劾他了,不必借这些散官之手;桑迪亚那与东林更无由勾连,应该不是这三个人。李经纬揭发这事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想必也不会这么做。唯一剩下的便是茅元仪,想想当年自己离开觉华岛时,他便对这种私下贸易颇有微词,还是借助袁崇焕的威望才将他说服。现下袁崇焕不在,他便起来出首了。只是走私贸易已经持续这么长时间,茅元仪帮助华允诚等人弹劾自己,难道他就不会被牵连进去么?不论如何,当初将觉华岛委托给他,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好容易早朝散去,华允诚的奏本被周皇后象征性地收了进去。桓震知道这奏折稍后会送到以温体仁为首的内阁去票拟,然后再送回宫来,由皇后和太子在上面用印,票拟才算正式生效。因此在票拟出炉之前,必须摸清楚温体仁的想法才行。哪知他还没付诸行动,温体仁已经派人来请他了。桓震心中微觉有些指望,温体仁若要撇清,此刻不该再与自己会面才对,难道他准备替自己出头说话了么? 岂知见面之后,温体仁却顾左右而言他,尽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桓震渐渐焦急起来,索性站起身来,道:“下官持身不谨,而为清流所诋,百口莫辩,行将引去,有负大人重望,死罪,死罪!”温体仁哈哈一笑,反问道:“引退做甚么?”桓震愕然,瞪着眼睛瞧着温体仁,却听他又道:“彼等参你擅主和议,无君无父,嘿嘿,当日和议之举是老夫所定,他们今日参去了你,明日岂不要来参老夫?”他不待桓震回答,旋又问道:“但彼等参你通倭,可有其事?” 桓震心想终于问到点子上了,虽然他并不曾通甚么倭,但觉华岛与郑氏的军火走私贸易是事实,居中联络的吴用身为半个倭人,也是事实。想到吴用,不由得险些惊跳起来,刹时面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吴用的血统来由,按说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从没告诉过别人知道,吴用该当也不会拿着这等事四处宣扬才对。那么却又是谁告诉华允诚的?桓震渐渐理清了头绪,华允诚上本弹劾自己,背后必定有一个指使之人,而这个人又知道吴用的底细……难道竟是吴用本人?说起来自从去年随袁崇焕来内地,已经半年不曾见过他了。不过吴用向来最憎旁人拿自己的倭人血脉做文章,自己说将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桓震只觉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一直在暗地里干预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敌人并不可怕,怕的是躲在暗处,冷不丁发上一箭,叫你防无可防。 定了定神,答道:“自然全是捕风捉影,任意妄诋。”温体仁“哦”了一声,再不说话,直到送客,只是不断啜茶。桓震辞了出来,更加不知他的心思,想了一想,究竟还是不能甚么都不做,自己能够自由行动,恐怕只有今天一日,明天票拟出炉,倘若结果是下狱按问,基本上就算死定了。看看天色尚早,要走便趁这个时候。可是他却不敢走,雪心尚在温体仁手中,他这么一走势将与朝廷决裂,温体仁岂有再对雪心客客气气之理?自己已经有诸多对不住雪心之处,若因为自己的缘故再令他受甚么损害,那真不如死了算了。他当初百般拖延成婚吉期,如今却恨不得早已经将雪心娶了进门,此刻便可一走了之,再无挂碍。 他一头想,一头乱走,不觉已经回到家里。孙应元迎将出来,说是有一位沈爷已经等候多时了。桓震知道是沈廷扬,但现在却没心绪见他,便想偷偷从后门溜进去,却叫孙应元挡驾。还没调头,沈廷扬已经赶了出来,一见桓震,便上来招呼。桓震眼见逃不掉,只得打起精神,问他所为何来。沈廷扬神色甚是快活,道:“今日生员约了一位朋友,在城隍庙市会面,大人何不同去见他一见?”城隍庙市是北京城最大的市场,横列三里,桓震曾去过几回,市中出售古今图书、商周铜器、秦汉铜镜、唐宋书画和珠宝、象牙、美玉、绫锦,还有来自海外的各种商品。 现在却没这等闲情逸致,当下摇头道:“不去。”沈廷扬急道:“生员这朋友从扶桑水陆漂泊而来,明日便将南下归国,他年纪已经老迈,往后多半不会冒险再来我朝,大人若不见他,恐怕再没机会了。”桓震发怒道:“不见便是不见,罗嗦甚么?”蓦然想起不对,捉住他肩头喝道:“你那朋友是倭人?”沈廷扬给他吓住,愣了片刻方才答道:“非也,他是生员同乡,崇明人氏,只是幼年便给倭寇虏去,从小在扶桑长大,后来便偷渡贸易,直做了四十多年。”桓震呆了一呆,点头道:“好,我愿见他。只是我时间紧迫,来不及往城隍庙去耽搁。你可能请他来我这里?”想了一想,却又觉得不好,自己目下方被通倭之诋,再招徕一个倭国来人,岂不自寻烦恼?当下改口道:“不,今晚请他在正阳门外春华楼听曲吃饭,烦你与我订约。”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七回周性如咎由得痛斥温体仁做贼喊捉贼 (时间:2006-4-2314:3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6404) 桓震送走了沈廷扬,看看距离晚上春华楼之约尚有约莫两个时辰空暇,想了一想,决定亲自去问一问徐光启,这件事情究竟是如何给人捅出来的。徐光启似乎一早料到他会为此来访,非但自己坐在家中恭候,更约了文森特一同会面。文森特一见桓震,便道:“桑迪亚那家族的儿子,不会对英雄做这种暗箭伤人的事情。我从前以为你是一个卑鄙小人,所以帮助李来害你。不过现在我知道你是一个英雄,老船长对我有大恩,郑芝龙用了你的大炮才将他害死,这笔账我一定还会找你清算。但是如果我要杀你,必定堂堂正正地同你决斗。”桓震瞧他神色诚恳,当下信了七八分。 徐光启道:“今日老夫偶染微恙,不曾上朝,不料竟出了这等事情。百里,你有甚么打算?”桓震摇头道:“请老大人指教。”徐光启“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屯驻昌平那一个营,如今怎样了?”桓震从古北口回来之时,曾经将一个火器营带在身边,因为京城不许屯扎,所以暂且驻在昌平,但是日久天长,粮饷渐渐供给不上,温体仁又不肯叫兵部划拨,桓震无法之下,只得叫副将带着回辽去了。徐光启听他说了,似乎松了口气,道:“听说象云从鞑子那里逃了出来,不知哪日可以故人重逢。”桓震默然不答,他心里知道,若是自己给温体仁派去泥洼铺拦截韩爌,或者还能寻隙给他留一条生路;现下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桩事情温体仁也交了给王应熊去办。此人性子阴狠,韩爌落在他的手中,多半要横死泥洼铺了。他从徐光启那里并没得到甚么有用的东西,看看时辰将到,连忙告辞了往春华楼去赴约。坐定了只等片刻,沈廷扬便陪着一名老者前来。 两下见礼已毕,那老者自通姓名,却是叫做周性如,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桓震自有他关心的话题,随便寒暄几句,当下问道:“郑芝龙垄断海道,你是如何同倭国贸易?”周性如笑道:“郑氏势力仅及闽粤一带,老朽往往自南京出海,便无此虞。”桓震惊讶道:“自南京下海,难道地方官不闻不问么?”周性如呵呵笑道:“钱能通神,但阿堵物到处,无往而不利。”桓震哑然一笑,海关走私现代也有,并且愈演愈烈,原来老祖宗早做下榜样了。 周性如忽然叹了口气,道:“明国虽有海禁,官吏却无不爱钱,只要肯下血本贿赂,必然一帆风顺。只是日本国……唉!”桓震好奇心起,不住追问。周性如给他问得无法,当下道:“如今日本乃是德川氏世代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号为幕府,大人可知道?”桓震自然晓得这个,当下点了点头。周性如笑道:“闻得季明盛赞大人通中外之学,果然名副其实。那德川氏幕府第一代的将军家康,老夫与他颇有往来。”桓震微微吃惊,但见他一手拈须,目光微微望着远处,似乎正在追想过去,悠然道:“那还是万历三十七八年间的事情,当时老夫方当盛年,托籍南京,在两国之间来回贸易,不知怎地便给家康得知了去,叫人将我带往骏府,亲自召见。”忽然想起甚么,笑道:“那时家康已经传位给儿子,自己隐居在骏府。〔按骏府即今日本静冈〕”桓震知道他是怕自己听不明白,当下点了点头。 周性如道:“老朽给他召去之时,倒还心惊胆战,家康虽然退位,但毕竟还是现任大将军的父亲,倭人虚置天皇,却以将军主政,家康那不是与咱们明国的太上皇一般么?倘若他一怒之下叫将军禁止了老朽的贸易,老朽一人之利不在话下,那许多受老朽雇佣的船工、挑夫,还有老朽在明国收买生丝、绸缎、白糖的经营之家,可都要跟着倒霉。”说着在案上击了一掌,大声道:“你猜老朽见了家康,他说甚么?”不待桓震接话,旋即笑道:“家康甚是高兴,还说他身上所着绸缎,便是老朽的商行之中买来。这等走私贸易,虽然为明国所禁,却深得倭人之心,家康遇有明国商贩,往往喜欢亲自召见,赐给朱印文书,国中处处庇护。”说着叹道:“若是家光也肯继承乃祖之志,老朽虽然年迈,却也不愿就此归养天年了呢。” 沈廷扬在旁道:“家光乃是家康的孙子,自他继位以来,日本国海防愈来愈严,几有效仿我朝海禁之势。”周性如切齿道:“尽是那些教士惹祸!日本国自称神国,国中人民皆是天照大神后裔,若非彼等西洋教士胡乱散布夷狄邪法,说甚么上帝是天地万物之主,人当服从上帝,却不必从君亲父母,以至于激怒了将军……”沈廷扬打断他话头,撇嘴道:“彼自惧天主教耳,干教士何事?廷扬却觉得天主教义颇有道理,正想细加钻研呢。”周性如怒道:“佛人西人已经全给赶出日本国,难道你要我等明人也给赶了出来,这才甘心么?”沈廷扬皱皱眉头,不再说话。桓震知道老头子多数比较固执,也不同他争论,只问道:“后来怎样?” 周性如道:“家光继位以来,先后驱赶佛郎机人、西班牙人,更在三都之地扶植本国的豪商大贾,彼得国家之力,生意十分兴隆,我周氏商肆愈来愈难争一席之地,已经有两家分号迫于无奈,关门大吉了。”叹了口气,道:“老朽在官府之中也有几个朋友,听说家光又要统制外船,限期交易,监视买卖,此令虽然未出,多半也是迟早之事。生意愈来愈是难做,老朽这几十年也辛苦够了,不如回家去抱孙子罢!”〔按第一次幕府锁国令是宽永十年亦即崇祯六年颁布。〕 桓震愕然,他原以为开海之后便可以从对日本贸易之中获取巨大的利润,却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日本,也渐渐步了中国的后尘,走上闭关锁国之路。从前是明国海禁森严而日人皆盼明船前往贸易,就算一番努力之下开了海禁,在日本却不能自由贸易,至多是两国情形掉了过来,那与先前还有甚么区别?若不能打通去日本的航路,只有到东南亚同郑芝龙争夺市场了,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能任务,至少十年之内是不必打算的了。桓震心中一时失望至于极点,只觉自己忍受诸般屈辱折磨所追求的一个目标忽然之间化作泡影,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周性如又道:“老朽少小离家,距今已经五十多年,亲生父母为谁,早已经不记得了。五十年来身在日本国,虽然讲倭国话,吃江户米,自己将自己当做倭人一般看待,但毕竟骨子里流的还是明国的血,倭人也从没将老朽看做他们自己同种。若不是家业亲眷都在日本,实在舍撇不下,老朽真想落叶归根啊。”说着竟呜咽起来,不住伸手拭泪。 桓震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有一种冲动,想要与他抱头痛哭一场。不过堂堂三品命官在酒楼之中大哭,未免太也有失朝廷体面,叹了口气,强笑道:“老人家既有此意,何不挈家归国?”周性如惨然道:“老朽离家之时年方八岁,如今却已经六十有五了。五十六年漂泊在外,周氏宗族中人早已经不以我为同宗,何况老朽年年偷渡海上,往来贸易,在明国官吏的账簿上已经是挂了号的海盗,虽然大把撒钱,买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可是要想回乡定居……”说着不由得苦笑摇头。 周性如擦去眼泪,笑道:“老朽真是年迈糊涂了,今日冒昧求见,是有一桩事情要央求桓大人。”桓震摇头道:“桓某此刻方有大事缠身,自顾尚且不暇,恐怕帮不得甚么。”周性如道:“大人只须记在心里,他日若逢机会,便请加以臂助。”桓震给他百般央求,无奈之下只好权且答应。周性如甚是高兴,跪下来叩了两个头,这才道:“小老儿在倭国谋生,多蒙一位大人照顾,那位大人姓甚名谁,却恕小老儿不能随意乱说。那位大人已经去世,他临终之前,嘱托小老儿替他寻找留在中国的儿子。”桓震没听明白他话中含义,顺口问道:“他儿子如何来到中国?”周性如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尴尬,犹豫了许久才道:“那位大人年轻时候曾经跟随倭寇剽掠闽浙,便在那时与一名国朝女子留下了血脉。”桓震好容易才转过这个弯来,不由得大怒,霍然站起身来,喝道:“我当甚事,原来是倭寇留下的孽种!这等忙桓某人没有本事帮他,请你另请高明罢。” 周性如一张老脸羞得通红,只恨地下没有个窟窿给他钻了入去。好半晌,方讷讷的道:“老朽自知理亏,权当不曾提过。只是我既受那位大人的大恩,却不能帮他达成临死之前最后一个心愿,九泉之下实在也没脸去见他了。”桓震冷冷哼了一声,瞧着他起身告辞,也不相送。沈廷扬没料到两人的谈话竟是这般下场,一时瞧瞧桓震,又瞧瞧周性如离去的背影,竟没了主意。 桓震叫他过来,直言厉色道:“此等不知廉耻的老不死,往后莫要带来见我!”说着拂袖而去。他离开春华楼之后,却又觉得周性如似乎也颇为可怜,想起多年以后日本再度侵华,又有许多如此这般的无辜孽种留在了中国的土地之上,不由得微微叹一口气,只觉得想要天下太平,不知那是多困难多遥远的事情。 他自己百难缠身,旋即将周性如的事情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应对眼前的危机。首要之事当是上本自辩,当晚闭起门来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之中,写一本,撕一本,连写了五六遍,始终总觉辞不能达意,不论文采还是气势上都无法同东林抗衡。就桓震的了解,明末的士大夫是一个容易激动,也容易受暗示的集团,东林此疏一出,必定很快传抄京师,加上张溥等人暗中推波助澜,恐怕不用十天,桓震的臭名就要传遍整个天下了。名声这东西,说无用固然无用至极,但说要紧却也是最要紧之物。如后世所谓作风问题一般,虽然是天底下最捕风捉影的罪名,却也是最能陷人于死地的罪名。 想来想去,终于只有连夜遁逃出京,回到辽东再做打算。雪心虽然不得不留在温府,料想温体仁短期内该当不会怎么为难于她,何况倘若自己明日真给下狱,甚至于将来给抄家问斩,雪心又该怎么办?忍不住仰天浩叹。 忽听孙应元在阶下请安,愣了一愣,问道:“何事?”孙应元低头道:“小人瞧老爷心事重重,不知可有小人帮得上手之处?”桓震苦笑不已,摇头道:“此事非你所能干预。我问你,那郑巧儿此刻何在?”孙应元道:“小人晚晚替她下药,现下定已睡熟了。”桓震知道他是怕郑巧儿偷窥自己,想想这等江湖草莽之人犹能一诺千金,自己明明指天发誓,要好好照顾雪心一世,如今却打算丢下她自个儿逃走,平日空言大气,事到临头反连这么一个无赖也比不过,一时痛恨至极,忍不住提起手来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孙应元吃了一惊,连忙伸手阻拦。桓震挥手叫他退下,一瞬间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日朝堂之上必要直面东林党人,是生是死,便听天由命去罢。如此一想倒也释怀,这一夜居然睡得十分安稳。 次日早朝,他便豁出去大摇大摆地赶到文华殿去。哪知东林党中参他的中流砥柱华允诚却迟迟不到,直到早朝快散,这才匆匆忙忙地奔了进来,一进殿便仓皇跪下叩头,自称路遇迎亲的喜轿,彼等是京中豪门,欺他官小,不肯让行,两下争执起来,便将华允诚的马匹毒打重伤,更同他拉扯半晌才放人离去。华允诚无奈,只得步行赶来,便耽搁了时辰。周皇后自然好言安慰几句,华允诚见自己失礼之行未受追究,当下又参起桓震来,不住追问温体仁票拟结果如何。温体仁只是一味冷笑,全不答话,华允诚急将起来,指着温体仁鼻子骂道:“桓贼通敌卖国,你要与他沆瀣一气么?华允诚今日一死而已,天下公论有之,决然放不过你!”温体仁毫不动容,对张捷淡淡使了个眼色。张捷会意,出班奏道:“华允诚参桓震通倭,其实通倭者乃是华允诚自己,彼贼喊捉贼,无非为了规避国法,殿下明鉴!” 他此言一出,满朝几百只眼睛一下子齐刷刷地转向华允诚去,有些人惊疑不定,有些人愕然大骂,有些人面无表情,不知想些甚么。桓震皱眉不语,他知道华允诚多半不会通倭,这场闹剧想必是温体仁在背后捣鬼,只是究竟要如何演下去,他也是一点数也没有。 华允诚更是意外,通倭二字在他心目之中永远是安在桓震那类卑鄙无耻之徒头上的,几时竟然轮到自己被旁人参劾通倭?他本来不善言辞,给张捷这么一气,更加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直瞪瞪地怒视张捷。张捷视若不见,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华允诚身旁,笑道:“华郎中,今日迟迟不来早朝,恐怕不是碰上甚么豪强嫁娶罢?”华允诚怒道:“下官句句实话,张大人不信,尽可去查。”张捷微微一笑,回身奏道:“臣忝居御史之职,责当纠察百官,而令华允诚逍遥法外如许之久,实臣之罪也!”指着华允诚,对众人道:“今日早朝华郎中迟到,并非甚么婚丧嫁娶阻挡路途,却是忙着会见倭国来使,抽不出空子罢了!” 殿上一片哗然,张捷挥手令众人安静,又道:“诸位不信,此刻那倭使带来的书信,还在华允诚怀中收藏,”转头问华允诚道:“华郎中,你敢就在殿外脱衣受检么?”华允诚愈发火冒三丈,甚么书信本来是无中生有之事,他如何会怕搜查?当下冷笑道:“尽管查来,华允诚立身正直,怕你何来?”便有几个羽林军上来,带他往班房去搜身检验。黄道周喝道:“且慢!”跪奏道:“允诚既蒙嫌疑,该在众人面前自洗罪名,以后才能在朝廷之中立足。何况此刻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料想谁也做不得假,真金不怕火炼,臣请准华允诚当殿搜检。” 臣子在大殿上脱衣服,原是大不敬的举动,但若太子或是皇后下令,却又有所不同。周后犹豫片刻,问道:“温阁老,你瞧这般可妥?”温体仁躬身奏道:“但凭娘娘圣裁。”当下小太监伺候周后先行退去,华允诚挣开羽林军士,自行除去了上衣。 桓震本以为这是温体仁安排下插赃嫁祸的把戏,搜身之人必定先给收买下了,可是如今要华允诚当众脱衣,便无做手脚处,那却怎样?他心中好奇,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被参,目不转睛地瞧着华允诚脱了外衣,又去脱内衣。 忽然啪达一声,一样物事自华允诚贴身之处落了下来,众人目光尽皆聚集过去,却是一个纸团。华允诚愣了一愣,弯腰去捡。张捷如获至宝,抢先一把抓在手中,打开来高高举起,喝道:“上面尽是倭国文字,押尾还有一枚朱印。敢问华郎中,此物是从何而来?莫不是与那些太学生唱和的诗文罢?”说着交与百官传阅一番,有一两个见过倭国文字的连连点头,说确是倭文无疑。 华允诚压根不曾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形,一时间如木头一般呆呆杵在殿上,只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张捷犹在一旁冷言冷语逼问不休,他胸中似有一个水囊愈蓄愈大,渐渐塞满了整个胸腔,再也喘不出气。一个庶吉士在旁咕哝道:“人而无行,不如禽兽!”华允诚双目赤红,瞪他一眼,咬牙道:“诸位,允诚今日有口难辩,但千载以下是非自有公论,华允诚有死而已,天公地道却放不过那些卑鄙小人!”说罢望定了殿中巨柱一头撞去。 两个羽林卫士本就站在他身旁,见他挺身撞柱,当即一边一个牢牢扯住,温体仁挥挥手,叫将他拖了下去。华允诚一壁挣扎,一壁破口大骂,声音凄厉刺耳,在文华殿的上空盘旋,久久不曾散去。 事后张捷方才一一对他说明,这一切果然全是温体仁安排下的把戏,那日迎亲的队伍便是温体仁手下之人,与华允诚一番扭打之间,却将预备好的纸团塞入华允诚怀中,跟着张捷便在朝堂之上唱了这一出戏。桓震仍有疑惑,追问道:“倘若华允诚走到半途,发现身上多了物事,将之抛弃,那又怎样?”张捷呵呵一笑,道:“收买一两个羽林军,还不是易如反掌?”桓震点了点头,却是冷汗直冒。温体仁手段如此阴险恶毒,又叫人防不胜防,天知道他除了郑巧儿之外,还在自己身边安下了几个探子!就连孙应元,虽然嘴上说是受了颜佩柔之托才照应自己,更揭露了郑巧儿的真实身分,可是细细想来,难道便不能是他为了获取自己信任而使的惑敌之计?一时只觉处处荆棘,甚么人也不敢相信了。 这一来桓震便莫名其妙地成了被冤枉之人,华允诚当日下镇抚司按问,不几天便如温体仁的意思一一供招。通倭乃是大罪,华允诚是主脑,自然不能轻易脱身,问了一个谋叛之罪,在狱中等死。华家人全被株连不说,就连与他党同弹劾桓震的官员,也全都问了一个理事昏聩,各降一秩。一班东林眼见如此,个个咒骂痛恨,将温体仁与当年的魏忠贤相提并论,人人声称要做杨涟、左光斗,可是去探过华允诚,见到了他百受酷刑的惨状之后,却又一个个销声匿迹起来,只有黄道周还上疏替华允诚辩白,然而也给温体仁压下了不发。张溥给褫去了功名,不肯就此罢休,一番奔走之下,朝廷里却再也无人响应,只好大作话本,编排了桓震的种种“丑事劣迹”,诸如日食百鹅、夜御十女之类,流传到坊间传唱。桓震虽然气恼,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总不能钳起说书人的口不许说,堵起听书人的耳朵不许听罢?只好听之任之而已。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八回小登科新妇逃婚争大统福邸兴兵 (时间:2006-4-2420:0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275) 一转眼间,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一。这日桓震早早起身预备亲迎,告庙与上回一般照旧省略了,只带了雁与礼物,往温家去。队伍停在温府门外,照理新婿应当在门口下马,等着女家主婚者出来迎接。可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从卯时直到巳时,眼看吉时就要过了,温府的黑漆大门仍旧紧闭。桓震既不好去敲门催促,又是等得心焦,当下想出个主意来,叫过孙应元道:“你在岳父府上当差多时,可知道后门之类?”孙应元想了一想,道:“后门平日并不开启,但小人却有法子进得府去,只是不能带老爷一同前去。”桓震但觉今日之事十分诡异,孙应元自己能进去探探消息也是好的,当下一口答应,叫他快去快回。孙应元躬身道:“倘若温老爷怪罪,还得求老爷替小人说情。”见桓震点了头,这才从巷子后身转了进去。 钱延开给留在家中预备酒食,左等右等不见新人上门,所请的宾客却已经有人陆续前来。钱延开渐渐无法应付,索性直接寻了来,但见一群迎亲大队仍在大门外傻傻站着。下马上前问道:“老爷,请问新人何时能到?宾客已等得不耐烦了。”桓震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岳父既不送女儿出来,又不叫我进去,天晓得几时能接了新人回去!”瞧瞧天色,道:“你且回去招呼宾客,倘若午时我仍不归,便可置办午膳。”钱延开口唇微动,似乎想说甚么,却又没说出来,点了点头,牵马离去。 桓震这一头仍是翘首等待,好容易盼得孙应元气急败坏地转了回来,劈头便道:“糟了,糟了!”桓震心里一沉,问道:“甚么糟了?你慢慢说。”孙应元喘了口气,道:“府里一团混乱,小人寻到从前的好友打听了,却是新娘子忽然不见了!”桓震大大吃惊,这等时候雪心跑到哪里去了?莫不是与上次一般,又给绑架掳票么?当下就要叫黄得功去送信给顺天府尹、五城兵马司,请他们全城缉查。孙应元嗫嚅道:“老爷不必打扰这几位大人了。”桓震不解道:“甚么?”孙应元神情尴尬,附在桓震耳边,细声道:“小姐不是给人掳走,却是……是自行离去的。”桓震愕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孙应元又道:“今日一早起来,夫人去小姐房间瞧她,便已经踪影全无,只留了一封书信。”桓震脑中一片混乱,顺口问道:“信里写些甚么?”孙应元摇了摇头。 桓震手抚马鞍,想了一想,道:“你带我进去,我有话要对温老爷说。”孙应元本不愿意,瞧他神色严厉,心中不由得害怕,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两人七绕八绕,终于从一个狗洞子里钻进了温家后院。桓震爬起身来,一时间哭笑不得,遍天下也没自己这般的新郎官,新婚之日竟然跑去岳父家里钻狗窦的。 温体仁正在训斥下人无能,见孙应元引着桓震进来,不由得霍然变色,一张老脸刹那间憋得通红。桓震也不与他客套,行了一个子婿之礼,开门见山的道:“事情小婿已经尽知,岳父大人有甚么打算?”温体仁叹道:“老夫无能,弄出这种事来,真真愧对贤婿。”桓震摇手道:“咱们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眼下时辰将过,岳父可能将雪心寻回来?”温体仁左右一望,道:“贤婿,你随我来。” 桓震跟着他走到偏廊,温体仁停住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道:“你且看过。”桓震知道必是雪心留下的书信无疑,只是历来不曾有人教过她读书写字,这信却又是怎样写出来的?打开来看时,果然一笔一画歪歪扭扭,确实像是不通文墨之人现学起来的。好容易辨认出十六个字来,却是“初嫁张门,再辱贼手,不能绐君,今与君诀。” 他拿着那纸条呆呆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咬牙道:“我要寻她回来。不论她嫁过一次也罢,在山贼手中怎样了也罢,桓震说过要照料她一世,便决不会食言。”温体仁叹道:“有婿如此,老夫甚慰。但从今早起老夫已经四下遣人打探,全无半点消息。”桓震疑心道:“怎会如此?雪心不过一弱质女流,鞋弓脚小,若无他人臂助,断难远行。她是怎样出得府门的?”温体仁沉吟道:“奇怪便在此处,老夫将司阍之人百般拷问,竟没一个承认曾经见过小姐的。” 桓震顿足道:“雪心失踪已经数个时辰,倘若真有人助她逃走,此刻说不定已经离了北京。小婿不能再在此耽搁,这便要去追赶,岳父大人恕罪。”说着微一躬身,转头便走。温体仁在后叫住,道:“贤婿也一走了之,那么你我两家岂不都要在众多宾客面前丢尽脸面?老夫已经年过五旬,仕途将尽,贤婿却是如日初升,为何要自毁名声?”桓震心中暗暗冷笑,说来说去,迟迟不肯告诉自己雪心出走,原来是为了保全他自己的面子。勉强耐住性子问道:“若依岳父大人,该当如何是好?” 温体仁犹豫片刻,道:“老夫侧室育有一女,今年刚满待字之年。”桓震怔了一怔,蓦然明白他是要使李代桃僵之计,想也不想,用力摇头道:“恕下官不能为之。”温体仁反倒从容起来,道:“老夫是为了顾全贤婿的人脉,贤婿不领情,那便算了。”桓震刚要答话,忽然心中一跳:温体仁干么这么着急将亲生女儿嫁给自己?雪心就算嫁了过来,日日在自己身边,决然也不会帮助温体仁做甚么危害自己的事情,那是肯定无疑的。但若是温体仁的亲生女儿,情形却又不同,娶了过来无异于自己招来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都可能被他们父女二人联起手来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温体仁为了将自己女儿嫁过来,暗地里害死了雪心不成? 想到这里,不由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一根根突起,双手握紧了拳头,后退半步,盯住了温体仁。温体仁见他脸色不对,两道目光似乎在自己咽喉处打量个不住,深怕他一怒之下扑上来掐死自己,连忙安慰道:“老夫只是稍议此事,贤婿不愿,也就罢了。”桓震瞧他半晌,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终于慢慢放开拳头,缓缓点了点头,道:“岳父深谋远虑,小婿不及,就依岳父的意思办理。”温体仁笑道:“雪心那头老夫自会命人寻找,贤婿毋须担忧。将来寻回雪心,便效娥皇女英之事,岂不美哉。”桓震压根没这份闲心同他打趣,满脑子想着雪心究竟有何处可去?倘若她在外走投无路,有甚么危险,又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自己可就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了。 说话间温家女儿已经装扮停当,瞧起来是早有预备的。桓震闷闷地接了新娘子回去,一众赴宴官员哪里知道个中蹊跷,兴致勃勃地不住道贺。桓震强压心中烦闷,一一应付过去。方喝罢合卺酒,正要对行拜礼,忽然之间兵部一个职方主事满头大汗地直闯进来,大叫道:“不好了,桓大人,梁大人,不好了!”钱延开跟着一路追进来,大声呵斥。梁廷栋认得此人,怒道:“叫嚷甚么?不知道今日乃是桓大人的吉日么?”那主事吃了一吓,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死罪。方才河南巡抚范景文急奏,福王兴兵作乱,南阳、怀庆、卫辉、归德、顺德等处,忽然一齐起兵!”众官闻听,一个个大惊失色,有的拿不稳酒杯,乒乒乓乓之声响成一片。梁廷栋双手不住颤抖,结结巴巴的道:“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桓震听了军情急报,不知为何心中竟然略有几分高兴安稳,一把扯掉胸前结花,除去吉服,对宾客一拱手道:“军情紧急,下官不敢耽于儿女之情,这就回兵部去听候调遣,多有得罪了。”说着招呼黄得功,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出门驰马而去。还有人尚未醒过神来,厅中已经响起一片嗡嗡营营之声。梁廷栋愣了一愣,也叫人备轿。 桓震赶到兵部,已经又来了两份军情急报,却是保定、真定二处,福王的势力不知何时已经渗入河北,这般突然发难,各处同时兴兵,倒叫人没法防备。两日之前保定总兵已经归降,保定巡抚不肯顺从,被总兵杀死。保定叛兵前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推进至易州、定兴一带,易州知州、兵备一面加固城防,一面发书求援。易州是保定府一个极要紧的军事要塞,不单置有易州神器库,囤积了许多火器弹药,更是北直、山东、山西物料转运的枢纽之地,一旦有失,事情非同小可。 桓震虽然早知道福王图谋不轨,却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动作如此之快,而且竟会从河南河北多地同时兴兵,不知他是怎样预先安排下的?说起来还要多亏范景文述过职回河南去了,走到半路,听到叛兵大起的风声,急忙从顺德送回信来,否则河南尽皆陷落,朝廷犹自不知,那可闹了大笑话。现下总和各处塘报,河南恐怕已经尽数给福王控制了,河北有些地方也已经叛降,瞧起来福王的意图是从河北保定直接挥军入京,进逼皇城,夺取帝位。这方案瞧起来目光短浅,确乎像是福王这种皇帝迷所为的事情,可是细细想来,如今崇祯下落不明,太子名为监国,其实只是温体仁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福王只要利用这一点,打出清君侧、立长君的名号,那些对温体仁柄政心怀不满的文官大多数是会顺从的。这与正德年间宁王朱辰濠叛乱不同,那个时候宁王不论舆论还是实力,都不足以同朝廷抗衡,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叛。可是现在的福王,至少在舆论上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兵部众人议论纷纷,大多说该当急调宣、大兵前往平叛。桓震却知道这是行不通的,年前北京一场战乱,宣大都有援军赶来,那时军饷不继,士卒已经疲惫怨忿不堪,眼下好容易各兵归卫,才消停了几天,又要奔波作战,难保不会索性投靠了叛军去。何况先前对付鞑子,那是种族相异,眼下福王以清君侧、正大统为名起兵,左右是朱氏的子孙,说不定会出现整支整支部队投靠过去的事情。忽然想起早前李经纬给自己瞧的铜底子弹来,不由得更加毛骨悚然,倘若叛兵全装备了先进武器,训练有素的辽军犹有几分胜算,腹里军队懈怠已久,要他们打仗难上加难,这次福王一声兵起,四处望风归降,便是明证。当下叫过黄得功来,要他速速去徐光启处请文森特来,有要紧事问他。 不多时文森特赶来,桓震劈头问道:“福王麾下,使用后装铜底弹的共有几成?”文森特先是愕然,后来索性笑了起来,道:“甚么后装?一成也没有!” 这一下轮到桓震目瞪口呆了,文森特瞧着他的惊讶表情,道:“当初李说我会造铜底弹,那是拿来恐嚇你的,其实我并不通晓火器之事,那子弹也是李拿出来的,只有七八粒而已。至于他从哪里弄来,我可不知道了。不过我在他那里多时,从来没见过甚么枪用铜底子弹,更没见过大批的子弹。”桓震思绪纷杂,倘若文森特所说可信,那么叛兵的武器装备不会比辽兵先进,至多是李经纬从觉华岛那里偷学去了直线膛枪的技术,但如果文森特在骗自己呢?又或者他也是给李经纬骗了呢?李经纬这个人神秘莫测,他所做的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推测的。 过不多时,内侍传诏,说皇后、太子御文华殿召见各部三品以上官员。桓震不敢怠慢,嘱咐黄得功设法打探雪心的下落,自己匆匆赶去朝见。一进文华殿,却见张捷赫然立在殿上,心中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看来韩爌是已经性命休矣了。众官列班站定,便听温体仁道:“韩大人方自虏中逃归,不料在泥洼铺突染恶疾,驾鹤归天了。所携归之天子手诏,现由张御史奉回。”说着对张捷点了点头。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九回崇祯帝罪己禅位徐光启巡抚登莱 (时间:2006-4-2719:3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52) 张捷会意,自怀中取出一个脏兮兮的手卷,小心翼翼地展开来读道:“国事至此,诸臣无所逃罪,朕亦宜分任咎。禹、汤罪己,兴也勃焉,今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自去九五之位,以安天下之心。天下未定,须镇以长君,但先帝子孙凋零,袭位乏人,不得已以太子慈烺继之。嗣后当以票拟归阁臣,以庶政归部、院,以献可替否予言官,众臣同心戮力,保我社稷。”群臣目瞪口呆,一时间没一个人说话。黄道周忽然将手版用力掷在地下,大呼道:“矫诏欺君,矫诏欺君!”张捷一挥手,便有羽林军上来将他拖了下去,在殿外一五一十地杖起屁股来。黄道周一面受杖,犹自破口大骂不休。 温体仁道:“上皇以天下为重,禅位于陛下,我等当谨遵圣意,以为万世之治!”说着当先跪拜下去。群臣面面相觑,大都一个跟着一个跪了下来。温体仁叩头道:“福王方叛,臣请陛下早即大位,昭告天下,以正人心!” 形势急转直下,桓震也料想不到竟有这一出。以他对崇祯的了解,这道罪己禅位诏多半是伪造的。但不论诏书是真是假,如今看起来大势已定,太子继位是必然的了。福王知道这个消息,恐怕只会更加猖獗,各地方官望风投降的也只有更多。温体仁在这个时候抛出这么一道伪诏,不知安的却是甚么心思?他皱紧了眉头,机械地跟着百官参拜。 次日,即遣温体仁告祀天地,小慈烺着了衮冕,先向北方遥拜,继而更换皇帝服色,至奉天门升御座,百官顺序拜贺,三呼万岁。慈烺毕竟年龄幼小,在御座上坐着蚊叮虫咬,渐渐安稳不得,不住伸手抓来抓去,屁股在御座上来回扭动。周后在帘后见了,忍不住低声道:“忍耐些时便可,不然,父皇要来责罚你了!”慈烺听了这一句话,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用手在脸上抹来抹去,直抹得如同花猫一般,连龙袍也给泪水浸湿了。周后慌了手脚,也不顾甚么后宫臣子的大防,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去抱哄慈烺。 慈烺给母亲抱着,渐渐止住了哭,抽泣道:“母后,你说父皇要来责罚我,他怎么还不来?”群臣离得近的,便有几个听到,刹时口耳相传,人人变色,有几个仍然心向崇祯的,不由得饮泣起来。温党官员如张捷等目光游移,将众人神情全瞧在眼里,桓震见有人注意自己,连忙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膝盖。周皇后一怔,默然将慈烺放在御座上,款款退到帘子后面去了。慈烺不再哭闹,仪式很快进行完毕。新皇继位,依例大赦天下,诏明年为盛德元年。 新皇继位,本来该是大吉,可是福王刚刚叛乱,再要举行甚么庆祝活动,皇帝固然年幼,然而辅臣不免会被攻诋。所以不单将世宗皇帝以来两日的嘉礼压缩至一日,而且奉天门行礼方毕,便由温体仁等五名阁臣陪同,传召兵部、工部、户部官员及京营总督在云台门议事。 名为议事,其实几乎是温体仁一个人在那里发号施令,娃娃皇帝压根不懂军国大事,只是瞪着一对溜圆的眼睛望着下面一班大臣,目光不断在他们脸上身上扫来扫去,一忽儿觉得官员们身上的仙鹤锦鸡十分有趣,一忽儿又觉这许多大人跪在下面对自己说话,瞧起来十分别扭。文震孟已经中风,黄道周又才挨过板子,议事众臣并无敢同温体仁抗衡者,只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温体仁站在宝案阶前,扫视众官,问道:“福邸大逆不道,举兵反叛,诸公有何良策?”众人议论纷纷,有说当抚,有说当剿,却是主张派兵镇压的占了上风。温体仁满意道:“某亦是此意。但不知该调何处之兵?”梁廷栋道:“若论兵贵神速,最快捷者莫过于宣、大兵。”兵部官员见主官这么说了,大都随声附和。桓震出班道:“现下叛军北上之势甚剧,显见是为争统而来。宣府兵援京师则可,救北直则略显不及,况且易州正当敌锋,为我所必救之地,不如一面抽调宣府精兵,赶赴京师备战,一面择一得当之人统领京营,由西南一线布防,同时令大同振武卫、安东卫兵赶赴易州,会合京营,解易州之围。” 京营总督、襄城伯李守锜听了,吓得两股战战。这种功臣勋戚之后,虽然深得皇帝信任,委之以整个京城之中最要紧的军队,可是实际上却没甚么本事,而且专擅嫉贤妒能,诋毁干臣。去年年初,兵部右侍郎李邦华奉旨整顿京营,裁汰虚冒,得罪了许多诸如李守奇这般的草包,失利者无不衔恨刻骨。后来满桂守德胜门,京营发炮助战,非但没打中鞑子,反倒打中了满桂的兵,李守奇及都事张道泽等人趁机对李邦华大加诋毁,结果李邦华给罢职闲居,京营也就更加败坏。 试问这般的太平少爷兵,如何作战?鞑子攻城的时候,若不是惯战的宣大兵与辽兵赶来援救,恐怕整个京营连渣子也剩不下了,而现在却要他李守奇独力面对福王的叛军,那不是要命么?李守奇暗自打定主意,倘若真叫自己领兵,大不了到时候缴印投降了便是,管他福王还是陛下,总是朱家的人。 温体仁听了桓震之言,微微点头,目光便向李守奇瞧来,见到他面青唇白的脓包模样,忍不住大皱眉头。周延儒早知道温体仁的心意,匍伏奏道:“礼部协理詹事钱象坤,颇知兵事,去年都城被兵,象坤条御敌三策,登陴分守,祁寒不懈,堪委重任。”钱象坤是温体仁的门生,又是梁廷栋的座师,天启年间因为与东林党魁叶向高不和辞官回家,崇祯即位以后才又出仕。周延儒提出此人来,分明是在讨好温体仁。温体仁果然甚是满意,当即拍下板来。 桓震先前提议以京营出战,本就料到了李守奇决不敢去。在他意中,是想当无人肯去之际自己主动请缨,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钱象坤来,倒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事已至此,也不好再与他抢夺,眼珠一转,又道:“贼兵两路并进,东路已过顺德,恐怕不日将入山东。天津、保定二处毫无准备,岂不坐以待毙?臣请即刻调关宁兵入天津协防,并调凤阳中都留守及淮扬兵击叛军之背。” 温体仁瞧他一眼,冷冷的道:“天津保定自有巡抚,朝廷当移文令彼善加防备,汝巡抚辽东,但尽心本境可也。”桓震碰了一个大钉子,讪然闭了口,不知温体仁何以一时之间忽然对他疾言厉色起来,莫非是由于今日塘报来时自己只顾着回兵部来,怠慢了他的女儿?不过不管因为甚么,看来自己想趁福王作乱再掺一脚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这样也好,朝廷为福王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就顾不上理他在辽东的所作所为了。朱常洵压根没有永乐皇帝的雄才大略,更不可能有李自成那般的号召力,闹上一年半载,终究还是会被镇压下去的。而且辽东到河南确实鞭长莫及,调辽兵去河南作战路途遥远,供应困难,不一定能占到甚么便宜。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坚持,是日回去,即刻收拾准备出京。 杨柳已经搬来他家里居住多日,听说要离京回辽,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已经开始幻想到了辽东之后桓震如何委以重任,自己如何制作百般奇巧之物,几乎流下口水来。徐光启也在今日放了登莱巡抚,桓震瞧瞧行李差不多了,便打算去找徐光启,瞧他是否愿意与自己一同上路。温体仁说过调徐光启巡抚登莱是为了开海,可是诏书之中并未提到半字,桓震此去还想探探他的口风,倘若徐光启仍是如先前那般坚决反对破除海禁,那么他去做登莱巡抚非但无益,反而成了开海的阻碍。 刚要出门,忽然孙应元进来,说姜御史来拜。桓震听说姜思睿终于肯来见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叫请。姜思睿一面打量,一面走了进来,淡淡道了声喜。桓震笑道:“今日本该奉请,只怕日前之事颛愚兄仍未释怀,是以不敢冒昧。”姜思睿却不接他话头,单刀直入的问道:“你说思睿直言进谏不过是莽汉叫嚣,那么如你之见该当如何?难道学你一般,阉党当权便去媚事阉党,温氏柄政便去做温家女婿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要桓某人最后做出的事情利国利民,自己背点恶名却有何妨?当年熊经略不肯对魏忠贤低一低头,结果又怎样了?虽然死得轰轰烈烈,于保国御边却有甚么好处?” 姜思睿摇头道:“思睿愚钝,不懂桓大人的意思。大人说苟利国家之事,当不计一己之荣辱名声为之,但大人却如何知道甚么才是利于国家之事?说到底,那也只不过是大人心中以为的利国利民之事罢了,大人既然连自己的名声荣辱都可以不顾,却叫天下人如何相信大人是当真为天下着想,如何相信大人所做之事于当今有所裨益?” 桓震一时给他问住,张开了口说不出话。一直以来每当他对勾心斗角的权势争斗感到厌倦,对巴结温体仁这种人感到恶心的时候,总是用权力到手便可拯救中国来安慰自己,可是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对的?正如开海一事,同徐光启谈过之后,便出现了许多潜在的弊病,倘若当初真的如自己所愿,废除海禁,这些弊病会不会真的浮出水面,变成自己必须面对的问题?又或者这只是一种借口,一种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反抗当权的佞臣,不去反抗这个乱七八糟的政权,甚至于助纣为虐的借口?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十回(上) (时间:2006-4-2820:2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6265) 第十回壮士落草图生计虏酋尝胆谋通市(上) 次日桓震启程离京,徐光启日来有些风寒感冒,暂且没法子上路,是以并未与他同行。桓震着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不勉强,只与他约定到任之后再互致书信。文森特却死皮赖脸地定要跟着桓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要以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判断桓震究竟是否可杀。桓震哭笑不得,天下怎么会有这等人,要暗杀朝廷命官也就罢了,竟然还预先通告,形影不离地随在身边,时时提醒他“我要杀你”。却觉他纯洁得有些可爱,当下一本正经地道:“随你乐意。只是我手头甚紧,养活不起闲人。”文森特愣了一愣,点头道:“我愿意做你的骑士,你付我多少俸禄?”桓震愕然,只觉得有趣之极,竟然玩心大起,忍住了笑同他讨价还价一番,终于以每月五两的价钱将文森特“买”了过来。 李经纬已经跟从福王叛乱,桓震自然再不想与他扯上甚么明里暗里的联系,是以经过遵化的时候便顺路去了一趟铁冶。遵化铁冶自去年罢于战火以来一直不曾再开,辽东所用铁料从山东的供应也已经慢慢上了轨道,所以桓震此去是想索性将其关闭,铁炉等物已经打碎的就罢了,完好的都要运回辽东,免得留下后患。还有从前自己私藏在此的军火,绝大部分已经用罄,剩余少许也都得清理出来带走。 他到了遵化,便去拜望遵化县秦世英,说了自己的意思。遵化铁冶之开本由桓震,但当初朝廷议定的是放与民营,那经营之人便是李经纬。现下李经纬已经上了叛逆名单,这铁矿要关闭也是情理中事,加上桓震祭出孔方兄来,是以秦世英并未刁难,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桓震又要求带人往铁冶去搬运物事,秦世英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其他,只是不肯应承。桓震渐渐恼了起来,作色道:“你当本抚不直辖遵化,便办不得你么?”说着拍案而起,便要拂袖而去。秦世英连称不敢,嗫嚅道:“抚治大人恕罪,下官并非有意推诿,实在是铁冶所在的虎尾山已经给一群绿林盗贼啸聚霸占,下官三月间方代故县徐泽治此,数次诉于兵备徐大人,徐大人只一味不予理睬,是以延宕至今。” 桓震想了一想,反问道:“徐兵备可是海盐徐从治?”秦世英点头道:“大人明鉴。”桓震怒道:“你欺本官远来地生么?”。徐从治此人他虽无缘晤面,却听兵部老吏说过天启时候的掌故,山东白莲教人徐鸿儒叛乱,献计收复邹、滕的便是这个徐从治。此人对待叛乱主剿不主抚,是以后来与巡按意见不合,告归还乡。崇祯二年初又被起用,以故秩饬蓟州兵备。若说他滥杀降人或有信之,说他养贼玩匪,简直如同说猫不咬耗子,狗不啃骨头一般地可笑。 秦世英连忙跪下叩头,辩解道:“下官也十分不解,徐大人平日恨贼入骨,可是不知何故偏偏对虎尾山不闻不问。”桓震瞧他满脸冷汗直冒,虽在盛夏,仍是战战发抖,料想此人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谅他不敢欺瞒自己。沉吟道:“年初朝廷有诏,令蓟州兵备移驻遵化,现下时未过午,徐大人该在衙门办公才是。你同我即刻前去见他。”秦世英吓得面青唇白,抖抖索索的道:“小人……小人……”桓震不耐烦道:“他是个兵备使,又不是蓟州巡抚,你是治民之官,怕他作甚?”说着抬腿便走。秦世英垂头不答,哭丧着脸跟在后面。 兵备衙门距离县衙不远,桓震恐怕走马伤人,是以勒马缓缓而行,不过一刻功夫便到了兵备衙署门前。他翻身下马,忽然眼角余光瞟见左后方有一人牵马而立,似乎正在注视自己。他心中一跳,急扭头看去,却是一个脚夫模样的,所牵的也不是马,只是一匹十分壮硕的骡子。桓震暗笑自己风声鹤唳,一面叫守门兵丁投了名刺进去。 少时徐从治亲自迎了出来,他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年纪较桓震大了许多,是以虽然桓震品级高过他,仍是对他客客气气地,不摆甚么上官架子。寒暄一番,桓震便道:“余此来是有一事相求。”徐从治笑道:“桓大人过谦了,但有钧命,无不应从。”桓震点头道:“如此多谢。不知徐大人可知道虎尾山之事?”徐从治面色微变,强笑道:“桓大人莫不是听了甚么风言风语罢。”桓震哈哈一笑,道:“岂敢,岂敢。遵化乃是徐兵备的辖地,余本不该指手画脚,多所干预,只是方才请这位秦父母为我调拨民夫,搬运遵化铁冶遗物,他却说彼处已为山贼所据,不能靠近。桓震自京赴任,身边只有亲兵二百余,不足以当敌锋,是以欲向徐兵备乞兵八百,合为一千之数,为朝廷剿此隐患。” 徐从治听了,只是一味拈须发愣,并不说话。桓震又催问一遍,徐从治眼看避是避不过去,桓震虽不是自己直属上司,却身兼都御史之职,若说非参自己不可,也不是无据可循。再说近来颇有传言说赵率教即将实补蓟辽总督,他与桓震私交匪浅,便在遵化城下,还受过桓震的救命之德,倘若此刻得罪了桓震,将来不免与上级龃龉,一己仕途固不足惜,可是因此误了军备大事,那却是自己之过了。可是那虎尾山的山贼,却又着实有剿不得的理由在。心中盘算一番,叹道:“既如此,下官谨遵钧命,容一日时间调集人手,后日随同大人入山清剿。”桓震瞧他一眼,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本官便回驿站等候。” 出得兵备衙门,秦世英一味邀桓震一行人等在县衙居住,又或征用遵化城富民宅院暂居,桓震一一谢绝,坚持要住驿站,秦世英眼看勉强不得,只好令县丞将他送了过去。桓震目送他背影离去,当即叫过杨柳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杨柳面上现出喜色,笑道:“全包在师弟身上。”说着扭头便走。县丞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但叫小人去办便是。”桓震微微一笑,道:“没甚要紧事情,但回去同你家秦大人讲,今日晚间我请他喝酒,便在遵化城西的北风楼。”县丞面上现出活泛神色,恭维道:“大人果然英明,北风楼的野鸭子可是整个顺天都鼎鼎有名的。” 桓震从人行李本就不多,二百多名亲兵驻扎在城外军营,温体仁送的十名仆人他一来怕露出破绽不敢不带在身边,二来也不敢将他们留在京师,是以全带了出来,再来便是刚刚娶过门的新娘子,以及三名骡夫,加上钱延开、杨柳和文森特,拢共也就是十七人。遵化是一个大城,驿站中安顿这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桓震一行人出城赶到驿站的时候,却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非但驿夫不见一人,就连司驿百户也不知去向,一个驿站如同荒野一般,只差白昼听不到鬼哭,否则真要叫人误以为走进了荒坟义冢。 那县丞瞧见这等情景,不由得傻了眼,两股战战,几欲拔腿脱逃。桓震瞪他一眼,喝道:“这是何故?”那县丞连连碰头,带着哭腔道:“小……小人不知,小人实在不知!小人已经数……数个月不曾来过驿站了。”桓震大怒,冷哼一声,道:“你回去听参罢!”说着叫人连轰带赶地将他弄了出去。 他不愿与县令居住太近,想了一想,虽然驿站似乎荒废甚久,可是打扫一下多半可以将就数日,当下招呼众人一起动手,不多时便扫出了两间屋子来。正弄得尘土满天,杨柳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匆匆赶了回来,一见桓震,劈头便道:“大人果然神算,那徐从治带了一个随从,直奔城南一家马行,与马行掌柜私语半晌,听不清说的甚么。小人花钱买了一个乞丐的破衫烂钵,近前去佯作讨饭,偷听得一句说话,乃是‘今晚北风楼见’,小人不敢怠慢,急忙回来同大人禀报。”桓震愕然,方才说过请秦世英在北风楼吃饭,转眼徐从治又再北风楼与人私会,这北风楼是甚么风水宝地?瞧瞧杨柳的模样,忍不住发笑,叫他快去换了衣服,最好再跳下河去洗一个澡,莫要晚上去北风楼,将人熏得没了胃口。 杨柳吃吃发笑,奔去与丫鬟打闹追逐。桓震懒得管他,寻个干净所在坐了下来,细细思索徐从治今日的一举一动。自己刚说要剿灭虎尾山他便秘密与人约见,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定是通风报讯无疑。只是以他的为人,却为何要替山贼通风报讯?这就怎么想也想不通了。 正沉思间,忽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身旁道:“相公,此处如此鄙陋肮脏,我们何不入城去住客栈?”桓震知道是温体仁的女儿佳娘,微微皱皱眉头,唤孙应元过来,吩咐他送夫人进城去,寻最大一间客栈投宿。温氏不料他竟这样对待自己,眼泪在眶中转来转去,几乎落了下来,赌气对孙应元道:“你伺候老爷罢!”一转身进房去了。 孙应元瞧瞧温氏背影,瞧瞧桓震,摇了摇头,正要说甚么,忽听马蹄声响,十余骑远远奔来,直入驿中,马上骑士一个个黑衣短打,模样甚是精练。众人大都停了手,愕然望着来人。为首的一名骑士勒住马,环视周围,蓦然拔刀出鞘,一刀砍在距离最近的一个仆人身上。那仆人痛叫一声,扑倒在地。 钱延开大怒,奔过去扯住他马缰,指着鼻子骂道:“汝是哪里来的泼皮,不知桓大人的家眷在此么?”那人冷笑道:“甚么狗屁大人?老子提着头颅同蒙鞑子搏命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师爷,现下也敢爬在老子头上称甚么大人了?”桓震一怔,心想此人难道是旧识?定睛细瞧,这一瞧不打紧,禁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指着他惊呼道:“你是孟豹!” 孟豹哈哈大笑,翻身下马,疾步抢上前来,提刀指定了桓震,道:“狗官,你也有落在老子手里的一天!”周围诸人大惊失色,却无一个人敢上前来与他相抗。桓震从容笑道:“你我本是旧识,难得他乡相会,该好好喝一盅才是,何必又拿刀来相逼?今日之事可与当年不同了。”他说“又”,那是因为当年在耿如杞幕下作客时候,曾经发生过兵变闹饷事件,孟豹便是以钢刀架在耿如杞的颈子当中,迫得桓震设法替他们解决了缺粮少饷的难题。 孟豹冷笑道:“亏你还有脸提起当年。老子问你,耿大人是怎么死的?”桓震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耿如杞自尽的事情,对自己耿耿于怀。想起当初耿如杞那种惨烈的死法,至今仍是忍不住仰天叹息。孟豹见他一时不答,旋又道:“哼哼,老子谅你也没胆子说出口来,耿大人的一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的么?” 杨柳十分乖觉,见到情势不妙,当即伏在地下偷偷从后门爬了出去,一路狂奔,往城外去搬救兵不提。孟豹全副精神放在桓震身上,竟丝毫也没发现。桓震眼角余光瞧见杨柳溜走,暗想现下只要拖延时间,亲兵一到,孟豹便无处可逃。 当下道:“耿大人之事,桓某也着实痛心疾首。只是当初形势所逼,要救耿大人只有走魏忠贤的门路,耿大人洁身自好,不肯媚世求活,一时想不开……”孟豹暴喝道:“住口,住口!甚么一时想不开,你当老子不知道么?分明是你从中使了手段,将耿大人害死的!你从前在陕西匪窝里打混,是耿大人的朋友荐了你来做师爷的,你怕自己飞黄腾达之后耿大人揭你的老底,是也不是?”众人听了,尽皆大惊失色,桓震这一段过往几乎是谁也不知道的,耿如杞已经自杀,赵南星也早就在戍所病死,若要解释成桓震杀人灭口,却也真会有人相信。 桓震脸色铁青,他虽不以过天军中那段生涯为耻,但是眼下这个时候,陕西叛乱正在扩大,这个时候传出这种消息,对自己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只是此事自己一直当作秘密,不对任何人透露半字,孟豹要知道当年往事,除非他认得那时一起落草的山贼。 孟豹冷笑道:“如何,没话可说了么?没话可说便吃老子一刀罢!”说着一剑当头劈来。桓震闪身躲过,大声道:“我要害耿大人,何必用这种愚蠢手段?当时他已经给逮捕下狱,只消放着不闻不问,就算不被斩首,也得给魏忠贤背地害死,何劳我费心机将他救了出来,再激他自己杀了自己?”孟豹一怔,细细品味,忽而又觉桓震说话有理,刀尖不由得垂了下去。桓震趁机上前半步,问道:“如今你还是哨长么?”孟豹随口答道:“甚么哨长?而今老子是逃兵……”蓦觉不对,怎能将自己是逃兵的事情这般大声说了出来?不由得脸皮涨得通红,恶狠狠地道:“没法子,今日在此之人都得躺下!”举刀大喝一声,随他来的十余人一起响应,一个个提刀策马上前砍杀。众仆人吓得屁滚尿流,满地乱爬,躲避刀锋。孙应元总算是个老江湖,有意用肩头去迎刀锋,划了一道伤痕,随即躺在地下装起死来。旁人躲闪不及,便有两个给砍倒了。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人尖声大喊道:“住手,住手!”正是杨柳的声音。他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二百人,分三排站了,一个个虎视眈眈,尽皆举火枪瞄准了孟豹等人。孟豹眼见不敌,大刀不能同火枪抗衡,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何况辽兵火器之利响彻天下,此刻再不退去,恐怕最后躺下的要变成自己了。愤愤然唾了一口吐沫,呼哨一声,便要上前来捉住桓震,以他为质,强行从阵中突围过去。 桓震微微冷笑,若让这区区十几人逃了,辽兵还有脸见人么?可是他却不愿取孟豹性命,当下喝道:“第一队举枪,射下盘,放!”语声未落,已经就地一滚,滚出数尺开外,伏在地下。辽兵眼看主将被胁,早已经怒气满胸,一听命令,六十六人立时一齐放枪,孟豹奔得再快,也赶不上弹丸,何况桓震突然伏地,叫他吃了一惊,弯腰再去抓时,已经来不及了。弹丸击在他双腿之上,孟豹吃痛不住,不由得扑地跪倒,一双眼睛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桓震。 另外十余人有的尚未下马,便连人带马一齐给击倒,有的侥幸逃过弹雨,当即抛刀跪地,大叫投降。桓震愕然,没料到孟豹带来的竟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当下令亲兵收缴彼等刀剑,一番搜检之下,不但是刀,还从他们怀中搜出了许多飞蝗石、铁蒺藜之流的东西。桓震大奇,这些玩艺儿都是那些跑江湖的流浪武人所用,难道他们这些人竟是虎尾山那群盗贼不成? 瞧孟豹正腿上涔涔流血,却仍是咬紧牙根不肯向自己低头,不由觉得很是无味,为甚么他们两个要这么打来打去?真是无聊之极。当下伸手握住他臂膊,微一用力,拉他起来,架在自己肩头之上,向屋里走去。回头对孙应元道:“去城里请个大夫来。”一众人等愕然,孟豹也是不知所措,欲待挣脱,自己伤后虚弱,力气比不过桓震,挣了几下,桓震恼火起来,呵斥道:“再不老实,便杀了你那些伙伴!”这一招果然甚灵,孟豹忿然闭口,直到大夫赶来替他包扎完好,始终一语不发。 桓震瞧他精神渐复,当下道:“耿大人之事,上回我没告诉你,确乎是不知从何说起。我本意救他,不想却送了他的性命,你当我心中好过么?六月廿五是他死忌,我此次本想绕道经过馆陶替他扫洒一番,你若有心,何不与我同去?”孟豹瞪大了眼瞧着他,目光由愤恨而至疑惑,由疑惑而至感激,终于抽泣道:“耿大人当年待我等不薄,孟豹今日落草为寇,实在没脸去见他!” 桓震暗道果然如此,当下好言安慰一番,问他前因后果。孟豹道:“去年满鞑子入寇,咱们巡抚王大人战死,满鞑子入城大加搜括,不少官儿便投了降。徐大人领咱们西走蓟州,一路上缺粮少饷,徐大人军纪又严,咱们不敢,更不忍心剽掠百姓,便只好当逃兵啦。”向西一指,道:“在外浪荡许久,好容易等得鞑子兵退,可是却也不敢再回戍伍,只有四处漂泊。小人这等当了半世兵的人,一旦丢下刀来便甚么也不会做,何况是这等灾年,看看走投无路,幸好虎尾山有一位豪杰聚众称霸,小人便去投奔,蒙他赏识,收留在寨子里,总算不至于饿死。” 桓震点了点头,问他那寨主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甚么出身。孟豹想了一想,道:“彭大哥名字叫做彭羽,一口关东口音,讲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甚么出身……大哥从来不对咱们提起,咱们一问,他便发恼,因此没人知道。”桓震又问他可知道徐从治与彭羽有无过从,孟豹抓抓头皮,道:“徐大人么?从没见过他的人上山来,只是每个月大哥总叫人给他送去一份厚礼。”桓震笑道:“甚好。今晚可是你们的人约了徐从治在北风楼么?” 孟豹忽然扭怩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这个……实不相瞒,小人此次下山来,便是跟从二当家的来给徐大人送礼,原本以往都是我们约他的,今日他却不等我们去约,自己跑到山寨开设的缎庄来,二当家那时恰好出门,回来之后以为事不寻常,便决定赴约。小人之所以知道大人驾到,也是徐大人给二当家留下的口信。”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十回 (时间:2006-4-2921:1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9345) 第十回壮士落草图生计虏酋尝胆谋通市(下) 桓震拍拍他手臂,教他放心养伤,独个儿走了出来,驻步沉思。显然徐从治同那彭姓山大王有不寻常的关系,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地揭穿这层关系,甚至参徐从治一本呢,还是旁敲侧击,至少在弄明白彭某人的身份之前,不与他们敌对?他一头琢磨心事,一头信步缓行,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山里人家之间。桓震赴任途中虽然未着品官服色,可是衣着整洁光鲜,一瞧便是有来头之人,田里耕作的农民见了,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走了一程,忽然觉得口渴,左右一望,但见路旁田埂之上摆着一个瓦罐,走过去一瞧,果然是个水罐。他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口渴又是难耐,心想只要付钱,自作主张喝一点也不打紧,当下一口气喝干了一罐,摸出四五个铜板来放在罐中。喝罢了水,看看天色不早,当下转身望驿站方向去。走不出数丈,只觉头重脚轻起来,足下虚浮如踩棉花,身子飘飘荡荡不能自已,终于扑通一声,仰天摔倒。 他这一睡,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深入原始丛林之中,那些藤条树须忽然间都活了过来,纷纷伸出触角来捕获自己。他仓皇逃奔,速度却赶不上那些东西的十分之一,先是脚踝给缠住了扑倒在地,跟着浑身上下都缠满了藤条,渐渐箍得透不过气来。大骇之下,霍然而醒,却发觉四肢果然半分不能动弹,只道噩梦成真,定定神一瞧,却是给绳索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散乱堆着些稻草,臭气熏天,倒似一个废弃的马厩。 他试着用力挣脱绳索,却是纹丝不动,想要发声叫喊,又觉喊来的多半是敌人,想想是喝了那罐水才倒,其中必定有甚古怪。正寻思间,忽听有人一面喊叫,一面跑去,叫的却是“醒了,醒了!”桓震暗道不妙,方才睁开眼来被他们瞧见了。只好打醒精神,应付敌人。等了片刻,一个面色黝黑、手足与个头一般粗大的破衣汉子领着一群人走来,一见桓震醒来,上前喝问道:“兀那狗贼,你是甚么来头?快快与我老实招来。”桓震不知他底细,不敢据实以告,只推说是过路的行商。 那破衣汉子冷笑一声,捉起桓震右手,亮出他的虎口来,讥笑道:“行商?”行伍中人日日操持兵器,是以双手虎口皆有厚茧,桓震不料此人竟懂得这个分辨之法,呆了一呆,索性豁了出去,道:“某是辽东巡抚桓震,你待如何?”那人吃了一惊,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说你是桓胡子?听说桓胡子一人勇敌满鞑子数万大军,岂是你这等小矮子可以滥充得的?” 桓震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你放了我,我带你去看我的印信,何如?”那人仰天大笑,嗤道:“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任意糊弄的么?实对你说,那罐子里装的麻药,足足可以麻倒数百壮汉,咱们原本是想麻了城内守军,掠一些府库的金珠财物,权充投命状,不料却给你送上门来喝个罄尽,真真是天要你死。你既有胆冒充桓老爷,彭大王必愿取你性命,说不定还要夸奖我弟兄一番。” 这是桓震第二次听到“彭大王”这个名字,忍不住问道:“彭大王是甚么人?”那壮汉拍拍他脸颊,笑道:“左右你也快要死了,便说与你听无妨。彭大王便是虎尾山寨的大首领,咱们一班弟兄混不下去,要投奔他去了。”桓震注目细瞧他上身的破烂衣服,隐约竟有一个圈圈,当中一个模糊不清的文字,好容易才分辨出是一个“驿”字,不由得恍然大悟,叫道:“你们全是驿站的驿夫?”那壮汉瞪他一眼,道:“驿夫便怎地?驿夫就不用活命吃饭了么?你们这班该死的将官,把钱粮全克扣入自己腰包去了,却叫老子们喝西北风?那该死的皇帝又裁甚么驿站,当真不给人活路了,老子去投山大王便怎地?” 一个年老些的驿夫在身后道:“俊哥儿何必同他废话,一刀杀了岂不爽快?”那壮汉摇头道:“彭大王最憎恶的便是无端取人性命,若不带去给他决断,这投命状还有甚用?”回头对另一人道:“你不说二当家三日之前便在城里么?怎么咱们派去寻他的人,过了几个时辰还不回来?”那人摇头示意不知,俊哥儿冷哼一声,道:“也罢,便叫你多活些日。”说着扬长而去。桓震好容易才搞清眼下的状况,自己似乎被当成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投奔及时雨的见面礼了。不过听那人口风,似乎在见到“及时雨”之前自己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反正也脱不了身,索性静观事态发展,再做计较。瞧瞧天色,竟是晌午时分,想来自己至少昏迷一夜了。驿站中留宿诸人想必已经急得发疯,秦世英大约正在被杨柳逼勒,想像他一脸张皇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药力尚未全退,不一会又迷糊起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睡着,桓震努力保持清醒,迫使自己去想一些令他头痛的事情,比如雪心眼下去了哪里?他猜想雪心可能想回去与爷爷为伴,是以嘱咐黄得功沿着回灵丘的路线一路打听,可是倘如雪心并未返乡,甚或已经寻了短见……还有李经纬,这个谜般人物近来似乎不来纠缠自己了,可是没有消息有时候却是最坏的消息,谁知道他暗地里玩的是甚么花招。与郑氏的灰色贸易也须尽快结束,华允诚参他的时候能逃了过去纯属侥幸,也是因为在温体仁眼中还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可就难讲了。还有盘踞皮岛的毛文龙,袁崇焕都解决不好的问题,现下留了给他,要如何应对,眼下还没半点法子。自己未来的人生真是多灾多难啊……桓震望着破烂不堪的马厩顶棚,忍不住轻声叹气。 另一头驿站之中,已经乱作了一锅粥。桓震自从傍晚自己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温氏急得大哭不说,孙应元这等老江湖一时也没了主意。杨柳年轻识浅,文森特连中国话也说不顺当,前天晚上北风楼徐从治同虎尾寨二寨主的约会,不知桓震的意思是怎样的,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去掺和,遵化县秦世英来拜,也只说大人身体不爽,挡了他驾。 孙应元正在那里发愁,孟豹由两个手下扶着出来,说什么也要离开驿站去与二当家会合。孙应元苦苦挽留,道:“孟爷何不再等片刻?说不定我家老爷就要回来了。”孟豹摇头道:“已经等了一天两夜,却再等到甚时候去?二当家找我等不见,必定急得发疯。”孙应元笑道:“昨日不是已经遵孟爷吩咐,叫人送信去了么?孟爷眼下行动不便,何不在此等候贵兄弟前来迎接?”孟豹满怀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家老爷究竟作甚去了?”孙应元苦笑不已,心想我若知道早已去寻他回来了,何必还来同你磨牙?料想他定是起了疑心,恐怕桓震是去对他不利。想到这里,蓦然一拍脑门,徐从治这厮瞧起来似乎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不成为了灭口竟将桓震设法害死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虎尾山这帮贼便是敌人,尽管孟豹是桓大人的旧识,那也顾不得了。他心中这般想,当下定了计较,脸上声色不露,推说出去安排车子送孟豹进城,暗地里却叫驿站周围守卫的亲兵一拥而入,将孟豹连同他的十几个伙伴压在地下,捆得粽子也似。孟豹大声叫骂,孙应元全然不理,只吩咐好生看守,吃喝不得欠缺,只是不能给他们离开驿站半步。 里里外外如临大敌地过了两天三夜,桓震仍是不见踪影。孙应元动用当年在江湖中打混时候结下的黑道关系四处打听,遵化城里有名号的人物却都不曾听说过类似朝廷命官被人绑票的事情。堂堂封疆大吏,上任途中竟然给丢了,这才是千古奇闻呢。正没计较间,忽然来了一个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少年,声称有一封信,要面交孙大爷。孙应元接过信来看时,真是又惊又喜,这信不是旁人,正是桓震的亲笔。杨柳与文森特一起挤将上来,杨柳便伸手去抢过那信,匆匆读了一遍,愕然道:“师哥怎么跑到虎尾山里去了?” 那日桓震误打误撞地给一帮驿夫捉住,要拿他当作投命状献与虎尾山的山大王,只是派去联络二当家的人迟迟不曾回来,这才将桓震暂且扣押在马厩之中,等待发落。桓震正在苦思逃走的法子,却听驿夫们一阵骚动,有几个人破口大骂,叫道:“杀进城去,做了那狗官!”桓震暗想不知他们说的狗官是秦世英还是徐从治,又为甚么要杀他?不是说那姓彭的山大王最讨厌杀人么?正寻思间,却有两条汉子撞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他套上一只黑布头罩,跟着将他从柱子上解了下来,拖拖拉拉地拽了出去。桓震估摸大约是要带自己去见甚么人,多半是那彭大寨主。对方人多势众,凭他一个没法子对抗,只得老老实实地任凭他们扛上一头骡子,一路颠簸而去。 路上停了两次,约莫太阳落了一次山重又升起,这才有人将他从骡背上搬了下来。桓震只觉浑身酸痛,几乎动弹不得,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到了?烦劳这位大哥,让我放一放水。”便听一阵哄笑之声,一个粗哑的声音嘲笑道:“这牛子胆量不小,竟敢在大哥面前放水!”另一人也笑了几声,旋道:“给他扯去眼罩。”桓震眼前蓦然一亮,只觉光线刺眼,一时间甚么也瞧不清楚。眯着眼睛定了定神,才渐渐看见周围事物,霎时间不由得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里的房舍屋宇虽然与陕西不同,可是周围人们的表情神色,言语气氛,都无不让他想起当年在小五台的时光。看来此处便是甚么虎尾山了。 面前围着许多人,为首的一个居然是一个白净面皮的书生,戴着玄色方巾,下颌蓄了微须,身上是一袭青衫,看起来不像是山贼,反似一个秀才。捉住自己的俊哥儿对那书生十分恭敬,深深作了个揖,大声道:“给彭大当家请安!小人们便是遵化驿站里的驿夫,因为官逼民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有来投靠大当家。”随手一指桓震,道:“此人是小人们无意之中抓到的一个过路官儿,可惜尚未审得出来龙去脉。权充小小见面礼物,求大当家的笑纳。往后水里火里,任凭吩咐,再没半个不字。” 那书生微笑道:“彭羽何德何能,当得起诸位这般抬爱。”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虽然啸聚山林,却不做为非作歹之事,更不愿滥杀官吏。这位大哥……”那壮汉连忙接口道:“小人姓卢行七,小名叫做俊哥儿,大当家叫小人卢七便是。”彭羽点头道:“好,卢七哥,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盼你看在大家初会的份上答应了。”卢俊连声应诺,彭羽指着桓震道:“此人既是过路的官吏,请七哥莫要为难他,这便放他自去如何?” 卢俊面露惊讶疑惑之色,挠了半晌头皮,一跺脚,道:“小人既然将此人献与大当家,那便任凭大当家处置。”彭羽笑道:“甚好。”便叫人带卢俊去安顿住处。回头替桓震松了捆绑,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尊姓大名?”桓震只觉此人不似个不讲道理的山贼,也不愿对他隐瞒身份,当下据实以答。彭羽十分吃惊,连问了好几遍。桓震好笑道:“桓某人是何等人物了,有甚好冒顶的?”彭羽惊讶神色渐退,当即客客气气地请他到厅里叙话。桓震哈哈一笑,道:“大当家相邀,自当奉陪,可是在下自从昨日傍晚已经将近十个时辰没登过小恭,受不了啦。”彭羽哑然失笑,忙叫人陪他去茅厕。 回头在厅中坐定,桓震便请问他家世由来,何以在这山中落草。彭羽长叹一声,道:“此话不谈也罢,说来徒然令人伤心。倒是桓大人,为何做了彭某的座上宾?”卢俊在一旁早羞愧无地,恨不得寻一个窟窿钻入地里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冲桓震连叩几个响头,叫道:“桓老爷愿打愿杀,卢某没一个不字!”桓震拍拍他肩头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回头你将裁驿之中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便算将功折罪。”彭羽一怔,蓦然抬头瞧了桓震一眼,轻描淡写的问道:“桓大人也着意驿事么?”桓震摇头道:“一知半解而已。前些天朝中有一个御史,指陈天下弊病,有一条是‘邮传过削’,桓某大有同感。” 彭羽听了,仰天长叹一声,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落。桓震吓了一跳,忙问他何以如此感慨。彭羽擦去泪水,喟然道:“倘若朝廷中人个个有桓大人同那位御史大人的见识,家父便不会一病而亡,我彭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伶仃破碎的下场!”他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不回去,一面浩叹,一面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彭家祖籍浙江,世代武职,祖父辈都在辽东从军,是以彭羽也学得一口关外方言。父亲本是一个游击,因为天启二年广宁失陷,受谴调任蓟州西北的平谷驿做了一个管驿百户。彭父本无建功立业之心,驿站虽然苦得紧,但却不比战场上要日日将脑袋别在腰间,因此数年下来日子倒也安逸。或者正因为此,他便不愿彭羽再入武途,定要他习文应科。彭羽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打小便酷好排军布阵之法,却也能安心功课,不久举了秀才。前年崇祯皇帝裁汰驿递,许多驿夫没了生路,驿费大减,彭家生计也十分艰难。 彭父忍耐不住,便寻平谷县去讲理,哪知平谷县竟唤捕快来将他锁了,加了一个“滥予”的罪名,解送州府。押解途中彭父旧伤发作,一命呜呼,平谷县却还不依不饶,定要彭家罚鍰代罪。彭母无法可想,只得将家当变卖一空,最后连彭羽年方十六的小妹也卖了去,这才还清官欠。原本此事就算完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彭母竟然听说彭羽妹妹便是给那平谷县买去的。原来平谷县早就垂涎彭女姿色,苦无机会到手,难得彭父自家送上门去,岂有不加利用之理?彭父半路暴毙,也难说不是他搞的手脚。 彭母又恚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一气之下得了个呕血之症,没多久也追随亡夫去了。彭小妹听说,自觉无脸见人,一根绳索在房梁上吊死。彭家满门凋零,只剩彭羽一人,自是恨透了平谷县。他平日交游广阔,多有绿林中的朋友,探听得平谷县素日常去一个寡妇家偷情,是以选个漆黑夜晚预先埋伏了,待得两人睡熟,一刀两头尽皆杀死。彭羽杀了官,无法再在本处立足,只得逃将出来,四处浪荡,不知不觉便飘荡到虎尾山附近,恰好碰上一群过不下去的农民啸聚山林,彭羽便入了伙,更给推举为首领,就此在虎尾山占了山头。他虽然沦落黑道,做事却不心狠手辣,曾给手下人立下三不杀:无劣迹之人不准劫杀,老弱妇道之人不准杀,江湖朋友不准杀。是以扯旗不久,名声便传了出去。 桓震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徐从治与彭兄是何等交情?”彭羽怔了一怔,道:“他是家母同宗的族弟。小人占山以来,从不与他作对,还助他维持地方,是以徐大人并不为难我等。”两人又谈一阵,彭羽吩咐摆上酒来。席间,桓震就便问道:“你们日后有甚打算?难道便在此地做一世山贼么?”彭羽黯然道:“一入此门,终生不得出矣!徐大人也曾与我等谈过招安之事,只是山上兄弟家眷,总有五百来人,有一个不能善加安置,彭某怎忍心独个儿洗手不干?”桓震击掌道:“我有个法子,不知彭兄可肯听从。”彭羽不假思索,干脆利落的道:“只消让众兄弟有口安稳饱饭可吃,彭某无所不从。”桓震点了点头,道:“辽东广义二州恢复不久,正要从别处移民屯田。山寨中人能耕善种者,尽可随我前去,人人都有地分。” 这些贼寇多是田产被夺过不下去的农民,听说有地可种,一个个兴高采烈起来,不住撺掇彭羽应承。彭羽犹豫道:“崇祯重征,边饷练饷种种加征,百姓穷尽地力仍终年不得饱食,何况如此长途跋涉,倘若不能养家活口,必将埋骨辽东,再不得返乡了。”众人一听这话,方才欢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桓震大声道:“全辽五镇三十税一,如违此誓,天诛地灭!”说着抄起一支筷子,折断了丢在地下。这一来众人再无怀疑,彭羽下了命令,叫各人回去收拾,明日一早搬了桓震原本要带走的东西,一起启程。二当家至今尚未回山,彭羽叫了个人连夜进城去送信不提。 次日直折腾到中午才出发,桓震与彭羽、卢俊二人并骑而行,一路听他们谈论裁驿弊端,只觉驿站确乎十分棘手,倘若如原样放任不管,冒滥之弊不可避免,如果像刘懋出的那种主意,一味裁革,驿夫被逼得没了生计,多半就是如卢俊这样落草为寇。而且驿站衰败,各地之间消息也不灵通,这样下去并无任何好处。一面沉思,忽然想起现代的邮局来,能不能将驿站设法改造,不单供给朝廷官员,也承担民间货运以及通信?他心中不断盘算,不觉已经走回了遵化驿去。孙应元远远见到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马,吓得召集了全部兵丁守在周围。待得瞧清楚当先一骑正是桓震,不由得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在地下。 杨柳奔了上来,叫道:“大人这几日哪里去了,可把咱们吓得要死!”桓震笑道:“没甚么,只是到彭兄家里做了两天客。孟豹在不在?叫他出来见大哥啦。”孙应元应声进去,将孟豹等人带了出来,犹自蚂蚱一般捆成一串。桓震忙叫松绑,孟豹揉揉手脚,一瘸一拐地奔到彭羽马前。 孙应元上来禀报,这几日秦世英来拜过三回,都给挡了回去,徐从治只在前日早晨送过一封帖子,邀桓震吃酒,之后便再没动静。桓震嗯了一声,问道:“那晚可有人去北风楼瞧瞧?”众人一起摇头。桓震心想既然彭羽已经与自己一起,徐从治同二当家谈甚么也并不重要,慢慢再说不迟。当下招呼屋里坐。五百余人自然挤不开,彭羽令他们与桓震手下兵士在野地里一处休息去了。 屁股刚沾椅子,只听外面一人连声大叫,仓皇奔了进来,一见彭羽便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二当家不好了!”彭羽皱眉道:“急甚么?慢慢说,怎地不好?”那人好容易止住了哭,抹着眼泪道:“小人一进城去,便听见街上闲人纷纷传说徐兵备捉住了几个山贼,头颅正在衙门口号令。小人心想他与大当家这般交情,该当不会难为咱们的人才对,谁知一到马行,竟然化做了一片瓦砾,小人知道不好,悄悄到衙门瞄了一眼,当真……当真是二当家的头挂在那里!” 彭羽大叫一声,连人带椅一起仰倒。桓震连忙叫人扶他去床上睡好,问那报信的道:“你看的真切,是你们二当家?”那人连连点头。桓震心中愈来愈怒,事情由来他虽没亲眼瞧见,但是却也约略估出了七八成。徐从治给自己一吓,为了保住仕途前程,便将二当家视若弃卒,那晚在北风楼不知使甚么手段,取了众人性命。孟豹给困在此处,倒是侥幸逃脱一死。说话间彭羽苏醒过来,提了剑便向外闯。桓震一把拦住,按他坐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知你此刻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将姓徐的食肉寝皮。只是倘若杀了官,此刻在这里的人全脱不得干系。我虽也憎他入骨,可是却不愿为这等人毁了自己前途性命。你若信得过我,便好好收起剑来,往后我自会寻个法子替你出气。”彭羽凝视桓震许久,目光中疯狂神色渐渐退去,垂头道:“事已至此,听凭吩咐便了。” 桓震当下令彭羽、孙应元带着虎尾山众与自己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两个随从进城去回拜秦世英和徐从治。瞧着徐从治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心中虽然十分恶心,仍是打醒了精神与他应酬,周旋一番,已经入夜,他推说家眷须要照料,脱身赶回,当即带了亲兵连夜启程,不久追上了彭羽等人,一行人直奔山海关去。料想徐从治就算发现其中有鬼,也没这个胆量追来。 那时把守山海关的还是赵率教手下人马,原本便是旧识,三言两语顺顺当当地过了去。在途无话,平安抵达了宁远。宁锦都是何可纲的驻地,巡抚大人驾临治下,自然善加安顿。桓震不愿久留,着急回抚治去。在宁远耽搁了一日,便请何可纲陪同,去觉华岛巡察。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来过岛上,此时故地重游,难免有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岛上许多工匠都还认得他,见了面纷纷行礼招呼。桓震一一点头示意,目光却在人群之中逡巡寻觅茅以升的踪迹。百寻不得,忍不住拉了一个工匠,问他茅郎中何在。那工匠想了一想,道:“此刻茅大人大约在水雷房里。” 桓震转头对杨柳微微一笑,道:“你那甚么引火的管子,在茅大人眼底不过是班门弄斧,难得有此良机,可得好好同他讨教一番。”杨柳大喜,拔步便走,走出几步去,却又挠着头皮回来,讪讪道:“请问师兄,水雷房在何处?”桓震大笑,引着他到了水雷房门外,推门叫道:“石民先生可在?”一人正俯身在药槽旁边琢磨甚么,听得有人呼喊,抬起头来,一见竟是桓震,连忙上前行礼。房中工匠有些并不认得,看见茅元仪下拜,也跟着拜了下去。桓震一面连道不敢,一面拉着他走了出来,茅元仪笑道:“还没来得及同大人道贺。”桓震忙应道:“岂敢岂敢。倒是近日觉华岛上情形如何?”茅元仪捋须微笑,道:“有老朽在,大人尽管放心。”忽然一拍脑门,道:“有一样东西,要大人亲眼瞧瞧。” 桓震依言随他走去,进了茅元仪自己的住处,但见他从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布包裹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却是一个木盒。茅元仪示意桓震自己打开,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里面竟是一个现代六分仪一般的东西,全体用精铁铸成,表盘上标着星宿刻度,四至方位。茅元仪捧在手中转动了几下,指着表盘道:“此物是由牵星之术而制,先以指南针测定星宿高度,再定海上位置,有此一物,哪怕千万里远洋航行,也都不在话下。”说着指点一番,教他如何使用。桓震手指发抖,说不出话,茅元仪的武备志他早读过,当中确实有牵星之法的记载,可是中国古代的天文星宿实在太过复杂,桓震始终不曾学会,没想到茅元仪竟然做出这么一种方便的仪器来。 定定心神,问道:“水军船只可曾装配此物?”茅元仪摇头道:“并无。只因牵星仪制作费力,老朽穷半年心力,也只做出了两台。”桓震默然,他知道这种精密仪器要用手工制作是十分困难,想了一想,道:“不打紧,咱们慢慢想法子。”笑道:“往后出海,便不会迷路啦。”众人同声笑了起来。 茅元仪又道:“军器所中还有许多新进发明,可惜大都是难以制作之物。”桓震摇头道:“那有甚么?今日做不出,未必他日便做不出。哪怕废物,只要想得出来,本抚便十分高兴。”说着叫取笔纸来,写了一张告示,笑道:“自今日起,每年从岛上工匠之中选拔三人,以桓某人自己的俸禄加以奖赏。” 看罢军器所,桓震执意要在书院讲一堂课方肯离岛。这书院是他一手创办,如今已经有三届学生肄业,在岛上做工,眼下在读的总共有八十多人。王天相已经升做了教头,专教炮术,听说桓震亲至,连忙跑出来迎接。桓震瞧着这个当年在宁远哭鼻子的小毛头铁匠,如今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教头,心中也甚欣慰。 书院的学生听说抚台大人来巡,一个个挤了出来参见。桓震挨个儿问将过去,正谈得高兴,忽然一名斥候匆匆跑来,低声在何可纲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一个黄缎包儿。何可纲脸色大变,挤到桓震身边,拉了他手臂一下。桓震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跟着出来,问道:“怎么?”何可纲递上那个黄缎小包,道:“朝鲜使者来贺新皇即位,与咱们前后脚赶到宁远,随身携来了皇太极的一封书信,言明致巡抚大人亲启。使者眼下尚在宁远,是不是即刻回去?”桓震一面点头,一面拆开包裹,取出信函来读。 与他料想的相去不远,这信是皇太极请求开边互市的一道表文。信中虽然仍不肯去除汗号,口气却卑微柔和了许多,更说甚么皇帝在沈阳度日不惯,冀能开边贸易,互通有无,汉货流入,以便客中之旅。桓震阅罢,微笑道:“皇上么?早已经是太上皇了。只是开边并非坏事,咱们回去见过那朝鲜使臣,再做商议。” 何可纲应命,吩咐人去准备船只。桓震临去之时,嘱咐茅元仪道:“善加整治水军,不日将有大用。”杨柳见了许多精巧器物,早已经迷得不知东西南北,桓震心想左右带他回去也帮不上甚么,索性教他留下师事茅元仪,好好学点东西。 朝鲜使者名叫朴兰英,同来的还有一个翻译官,姓韩名瑗,是早年流落到朝鲜居住的明人之后。两人一见桓震,当即双双跪了下来,叩头道:“小国使臣拜上钦差大人!”巡抚在明朝初年原本是代天子巡守的官职,后来才成为常官,是以朝鲜习惯,见巡抚仍同见天子一般。桓震连忙拉起两人,握手笑道:“不必客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方才君臣之礼已行过了,往后咱们朋友相称便是。”他这一句话,先点明大明与朝鲜仍是君臣关系,那便是对天启年间皇太极侵入朝鲜,强迫朝鲜签订的城下之盟不予承认了;后又说朋友相待,那是暗指只要朝鲜抱持善意对待大明,大明也将同样回报朝鲜,如果再敢协助后金侵明,那就不客气了。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第十一回因朝鲜东虏谋和吓使臣小邦畏服 (时间:2006-4-3019:4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336) 朴兰英自然知道这话里的厉害,后金与朝鲜仅一江之隔,明金对峙之中,朝鲜的态度举足轻重。皇太极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不惜一再侵略朝鲜,终于以凶巧之力强迫朝王李琮订下平壤盟誓,誓约之中说道,与其和远方的明往来,不如和近处的金国往来。若与金国计仇,存一毫不善之心,如此血出骨暴。除此而外,朝鲜每年尚要进贡岁币无数,连王子也给送到了沈阳去做人质。这些全是朝鲜君臣引为耻辱之事,可是国力衰败,打不过人家,只有乖乖俯首听从而已。近来皇太极连吃了几个败仗,明军非但一举恢复了广宁、义州全境,更将入侵的后金大军打得灰溜溜地逃回辽阳去。原本朝鲜应承与明断交,便非心甘情愿,当此良机,国中君臣怎能不萌与明重修旧好之心?恰好皇太极要朝鲜使者代为致书,一来是后金境内虽有银山可采,却不能市买大明货物,年来国内天灾连连,斗米甚至卖到八两银子,皇太极希望两国通市,借以缓解国用之艰;二来十年之盟虽然签订,明金双方却都知道只是个骗人的东西,就皇太极这一面讲,无非是缓兵之计,他要朝鲜居中斡旋,只是为了争取明朝暂不用兵,与一直以来讲和自固、以待国富兵强的方针一以贯之。 朝鲜自从被后金胁和以来,已经有数年不曾遣使通明,国王李琮听说,自然乐从,当即派了使者,经由沈阳、辽阳前来宁远。朴兰英除携来后金的国书之外,还代朝王李琮致上一封密信,信中备言畏惧后金屠掠,不得不通好丑虏,“皇朝之于小邦,覆帱之恩,视同服内。顷遭昏乱,潜通敌国,皇天震怒,降黜厥命。上有宗社,下有生灵,不得不尔。”书信末尾,更署以崇祯年号,以表向明之心。 桓震也明白朝鲜屈服后金之不得已,本没打算过多苛责,只不过倘若一味与之笑脸,只怕小国首鼠两端,今日归顺,明日又要帮着皇太极来打明国;但若威吓过甚,将他吓怕了,索性倒向后金那边去,可就得不偿失。手中捏着朝王上疏沉吟片刻,当下有了主意,笑道:“使者远来辛苦,且歇息一晚,明日让本抚尽一尽地主之谊,引使者观瞻一下我天朝的雄兵武士。” 韩瑗一句句的译了,朴兰英顿首叩谢,当即有人引他去馆驿住宿用膳。桓震拉了韩瑗,道:“韩兄不忙走,闻得韩兄原是明人后裔,万里归乡,安得不饮?我军中豪饮之人尽多,且来把酒畅谈如何。”韩瑗不敢违拗,当下拜领了。 当晚宴上,酒不过三巡,桓震便声称不胜酒力,要醉倒了,可是但有人劝,他还是照饮不误,不一会便喝得面孔赤红,舌头也大了起来。拍着韩瑗肩膀,醉眼朦胧的道:“本抚此次出……出京,首辅大人千叮万嘱,说朝鲜乃……乃我天朝友……好之邦,二百年来……”何可纲在旁一扯他手肘,低声叫道:“大人!”桓震将他推开,瞪眼道:“二位使者携书款好而来,何……何必诸多戒心?”瞧着韩瑗笑道:“本抚说……说到哪里了?”韩瑗小心翼翼地答道:“二百年来。”桓震一拍脑门,道:“正……正是,首辅大人言道,朝鲜二百年来臣事天朝,丁卯之变,出于猝迫,阳为和顺者,只为……保全一国生灵之故也。然明朝之间,万古君臣之义……君臣之义不泯,此次出任辽东,朝王但有悔意,天朝必不计较往昔,则两国重……重为君臣,兵……戈”一句话未说完,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口中喃喃道:“兵戈之祸可免。否则……” 宴席散去,何可纲亲自代桓震送韩瑗回馆驿去。走到半路无人之处,前后左右四名明军士兵忽然停住步子,将他夹在了中间。韩瑗吓得一颗心几乎跳将出来,但见何可纲上前一步,豁地抽出腰间佩剑,指着自己喝道:“桓大人为酒所误,泄露了军机大事,请恕在下无礼,要以贵使的性命弥补了!” 韩瑗唬得两股战战,不期然两膝一软,噗通跪了下来,哀求饶命。何可纲冷笑道:“若饶了你性命,难保不会回去乱说一气,咱们多时准备可就功亏一篑啦。”说着仍是提剑要砍。韩瑗叩头道:“小国对天朝忠心不贰,丁卯国变,不得已而屈服虏邦,其实始终心向上国。韩瑗之命弃不足惜,但若因此坏了两国情分,想大人亦不愿见。”何可纲哈哈一笑,道:“朝鲜使者病酒猝疾,不幸身故,我天朝赠官荫爵,送椁归里,可谓仁至义尽。”韩瑗眼看剑锋自自己头顶高高落下,心中自知不能幸免,瞑目待死。蓦听一人大喝道:“剑下留人!”何可纲吃了一惊,但见远远一骑举着火把疾驰而来,马上坐的正是张正朝。 张正朝跃下马来,叫道:“桓大人有命,不得伤害使者,任其自去!”何可纲皱眉道:“军机已泄,若令其归国报信,大事败矣!”张正朝喘了口气,道:“桓大人言道,朝鲜区区守礼义而衰弱之国也,今姑置之,专意虏事,得以成功,则不劳发一矢,而彼自然臣服。且我国军马强壮,灭一朝鲜耳,何用偷袭?击敌未济,非君子也。”何可纲仰头大叫,插剑于地,怒道:“孺子不晓事,早晚为之所累!”夺了张正朝骑来之马,加鞭飞驰而去。张正朝扶起韩瑗来,笑道:“桓大人命我护送使者还驿,请。” 韩瑗死里逃生,只觉汗出如浆,两腿似灌满了醋一般。好容易支持着回到馆驿,连忙唤起朴兰英来,备述一番。朴兰英听了,沉吟道:“莫不是彼等虚张声势?”韩瑗不解道:“虚张声势?”朴兰英捻须道:“我国臣事大明多年,一旦更启为聪,明主必定不悦,难道不是用这手段恐吓我等?”旋即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近年来天朝击虏一胜再胜,说不定当真是军力大振,有灭虏朝食之望。”韩瑗啊地一声,接口道:“然则这是巡抚大人在试探我国了?既然如此,何不上表自陈,重新归明?”朴兰英摇头叹道:“瞧起来天朝厉兵秣马已久,若真能一举剿灭北虏,我国亦得复为藩属,真万千之幸也。但若天朝事败,我国也必受之牵连,遭祸更甚。”韩瑗急道:“如此岂不是取舍两难?”朴兰英拍拍他手背,道:“明日瞧瞧天朝军容,再做打算不迟。” 次日一早,桓震亲来请两人往觉华岛阅兵,提起昨晚酒后失态之举,赔了许多不是。韩瑗唯唯答应,不敢多说半字。瞧何可纲的目光仍是恶狠狠地,只怕他忽然扑上来,又要斩杀自己。一行人上了大船,恰好顺风顺水,桓震令扯满了帆,船行如风,倏忽之间便到觉华岛北靺鞨港码头停泊下来。 桓震亲自搀扶朴兰英下船,码头上早有陈兆兰、诸葛佐领着水军迎接,一见巡抚大人来到,三军齐声大喝,声音动天,却将两位朝鲜使者吓了一跳。来到主岛校场,桓震一声令下,三军开始操演,骑射、阵法、火枪一样样演习下来,三军威武,杀声震天,直瞧得朴韩二人目瞪口呆。茅元仪过来禀报,说红夷大炮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演发。桓震笑道:“两位使者,且瞧本抚放几个大炮仗作耍。”当下引着两人来到东岛炮场。 这炮场是去年专辟出来试炮之用,南面微微高起之处设了一排座位,桓震示意众人就座,指着场东道:“诸位细瞧那边的土堆,共是十个。”朴兰英依言望过去,果然隐约有十个土堆微微隆起。桓震拍一拍手,两个炮营的主官参将张正朝和方继祖应声上前,躬身听命。桓震道:“使者远来,可别丢了咱们的人。”张、方二人大声应道:“是!”一先一后地退了下去。 过不多时,只见二十匹马拉着十辆炮车,每辆炮车旁边跟着一名马夫、二名炮手,在众人座位前面丈余的地方停了下来。张正朝发号施令,待十门炮尽皆瞄准了远处土堆,这才奔过来道:“请大人号令!”说着奉上一支红旗。桓震伸手接过,对朴兰英笑道:“使者可要试一试?”朴兰英连连谦辞不敢,桓震也便不为已甚,站起来走入场中,站在炮手身边,手臂高高举起,蓦然落了下来,大喝道:“放!” 话音方落,只听轰隆隆一阵震天价响,远处每个土堆之上都腾起一阵黑烟烈火,土块泥沙四面飞溅开来。岛上地势空旷,炮声回荡久久方歇,朴兰英耳中嗡嗡作响,惊得张开了大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桓震叫了他几声,才将他叫得回神,笑道:“使者何须如此惊讶?”朴兰英定了定神,蓦然跪了下来,叩头道:“小邦无知,深负皇朝覆育之恩,自今以后,当倾心归附,再不敢有异志矣!”韩瑗也随着跪了下来。桓震扶二人起身,呵呵笑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天朝兵器,本不加于友好之邦。我大明蓄力已久,数年之内必横扫辽沈,使者归致尔王,以后东虏兴兵犯境,自有天朝护佑,不可再蹈覆辙。否则与之俱亡,后悔何及!” 朴兰英连声答应,更说归国之后必定上奏朝鲜国王,正式奉表来朝。桓震笑道:“既如此,请与使者击掌为盟,两国世世友好,守望相助,再无相背。”两人连击三掌,众明将齐声道贺,场下兵士举枪向天齐发。朴兰英瞧着大明赫赫军威,暗自庆幸,亏得不曾帮助皇太极做下甚么危害天朝的逆行,否则今时今日,朝鲜岂不早已灭国了? 他瞧见红夷大炮的厉害,一时吓得昏了头,只道天朝恩惠,不咎既往,也不想一想倘若明军当真有力一举荡平朝鲜,那又何必使这软硬兼施的手段?其实桓震昨日安排他在宁远住下,便令好手连夜驶船往觉华岛来,要茅元仪着紧安排,十个土堆周围方圆半里,尽皆埋了许多火药等物,百子炮弹一落上去,登时轰轰烈烈的烧将起来,瞧上去壮观得紧,其实若真打炮,威力不过十之二三而已。他这一着却是跟着百年后的汤若望学来,那时他替康熙皇帝演炮,便使这法子令得龙颜大悦,更唬坏了一个韦小宝。朝鲜使者虽不比韦小宝不学无术,但谅必不曾见过这等大场面,果然一唬即中。 次日桓震令人将后金请求通市的表文送回北京,朝鲜使者淹留数日,也就归国去了。桓震知道此时此刻后金内部必定正在卧薪尝胆,大加整顿,自己这边倘若毫不动作,数年之后北京之难又要重演了。他出京时候是领了编练新军的差事的,召集起何可纲、祖大寿来商议此事,何可纲倒还没说甚么,祖大寿却是一力坚持,要将新军放在自己的防地。桓震在房中踱来踱去,忽然问道:“余有一事不明,想请问二位。”瞧着两人先后点了头,这才续道:“我等奉朝廷之命编练新军,首在破虏。两位以为,如今当先取何处为要?”祖大寿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从西平、镇武步步西进,先取海州。”何可纲却不说话。 桓震点头道:“步步为营,自然不错。何将军有甚么高见?”何可纲瞧了祖大寿一眼,犹豫道:“祖大人的法子甚好。”桓震笑道:“咱们三人同镇辽东,原当同心协力,但有利于战局者尽可直抒胸臆,何必顾忌许多?何况祖总兵心胸宽旷,必不以为忤。”对祖大寿道:“祖总兵说是不是?”祖大寿只得点了点头。何可纲顾虑渐去,点头道:“祖大人所言固然有理,可是自从我取广义以来,虏在海州、盖州亦加兵屯驻,广宁去海州途中多山,炮车难行,若倚马战,我军胜算颇微。”桓震追问道:“以何将军之意如何?” 何可纲指着海图道:“虏兵长于骑射而短于海战,天启三年毛文龙恢复金州,城内虏兵才有五百余人,努酋恚怒,尽迁沿海百姓于内地,四百里之地,彼尽去而不据。今我若以山海为根本,以广宁迎击为正兵,屯兵大小长山、广鹿、海洋诸岛,与登莱犄角相倚为奇兵,令皮岛毛帅自海上趁虚入南卫,以还于故园撼动辽民之心,则势如破竹,复、盖、海一举可下。”桓震击掌道:“如此则必联朝鲜,以助声势!” 祖大寿瞧瞧海图,虽然心有不甘,但却觉得何可纲之见高出自己多多,不得不点头称好。何可纲续道:“如此则练兵必练水战,标下以为,新军该当设在觉华岛为最佳。”桓震笑道:“何将军高见,自当奉从。”祖大寿口唇一动,似要说些甚么,桓震不待他说出话来,续道:“新军之设,当有崭新气象,余意从全辽五镇中拔擢新进贤俊,”一拍脑门,道:“祖总兵的几位虎子,何不在新军之中一展长才?”祖大寿大喜,他心中清楚往后新军将领必定是全辽待遇最高、升迁最快的,正在琢磨怎样将自己的儿子塞入来谋个一官半职,现下桓震主动开口,正是求之不得,佯作推让一番,道:“犬子不成器者多,唯有长儿泽润,螟蛉可法,尚称驱使。”桓震笑道:“甚好,震明日即报兵部,请以官爵。” 说是上报兵部,其实也只是走一走程序而已。桓震有意将祖大寿的私人安插进来,其实只是为了堵他的口。因为相对于祖泽润和祖可法二人而言,自己在新军中培植的私人关系将会更多,曹文诏、黄得功、左良玉、曹变蛟等人,都给他提拔上来,虽然官职不变,可是人人心里清楚,进了新军,往后升官加爵只是早晚的事,心中对桓震都怀了一份感恩之情。 桓震明白打破军中的裙带关系是要紧之事,一个祖大寿已经够头痛的了,再弄出一个赵大寿钱大寿来,自己宁可不活了。是以他下令各地驻军将领,要举行一场考试,凡从军辽东,五镇之中人人皆可参与,定辽书院的学生只要自愿,也都不加限制。考试优胜之人将会调任新军,从最低级的哨长做起。此令一出,应者不在少数,短短十日之内,便有四千多人报名应试。桓震择定了日期,在觉华岛进行考试。 这十天之中,他也并没闲坐干等,而是跑了一趟锦州、义州。所谓巡抚就是要巡守地方,不单是提督军务,连征收赋税、考核属吏,也都在职权范围之内,是一种镇、巡合一的地方长官。何况他也想将各地军情民情作一总揽,以前只做一个地方总兵,听袁崇焕命令办事也就是了,现在自己做了巡抚,才觉千头万绪一齐涌来,今日州县官与盐道吵嘴,明日布政使以羡余银两行贿,桓震一一周旋对付,几有应接不暇之感。屈指算算,好在八月便可乡试,八股人才桓震并不关心,但借着乡试这个机会,多半却能找到一些能为自己所用之人。这么一想,心中却又有了些指望。 忽然想起给他弄到义州那个梅之焕来,眼看事情风头差不多过去,是时候去见一见他了。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十二回谪戍臣择善固执新巡抚举火烧天 (时间:2006-5-918:5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530) 〔按辽东地方的军事最高长官本应是都指挥使,但延至明末,都司已经成为空头衙门,统兵者例须加总兵、巡抚等衔。有人问,特此说明。〕 辽东巡抚的驻地本在辽阳,自从明金交战以来,辖区步步内缩,驻地也先移广宁,后迁山海,最后更被挤到了宁远。收复广义二州之后,袁崇焕未及上报朝廷更改抚治,便给北京战事弄得焦头烂额。桓震此次巡抚辽东,便奏请将巡抚驻地移回广宁去。 行经义州,便叫分巡辽海道去提梅之焕来。辽海道不敢怠慢,连忙使人去唤。不多时只见一人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四面一扫,只见一名官员坐在正堂,身着孔雀绯袍,头戴金顶乌纱,腰束金鈒花带,正是新上任的辽抚桓震无疑。梅之焕堂下站定,直立不拜,两眼翻起来瞧着屋顶,全不把巡抚大人放在眼里。辽海道着起急来,不住冲他挤眼,催他快快行礼,梅之焕只做不闻。桓震却不生气,打个呵欠道:“好困!”说着一手支颐,不片刻竟打起了呼噜来。梅之焕脸色愈来愈是难看,桓震断他的案子,将他谴戍义州,他心中已经存了芥蒂,今日相会,又是一副上门寻衅的模样,叫梅之焕怎能不生火气?虽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对待这种凭借裙带关系爬上来的黄口小儿,确乎也不必怎么客气。桓震既不问话,也不让他走,梅之焕便直直地站在阶下,桓震打了一会盹,又醒来批阅公文,两人从午前僵持到日落,都是水米不曾沾牙。桓震毕竟年轻力壮,一顿两顿不吃算不得甚么,梅之焕却渐渐支持不住,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双脚软绵绵地似踩了棉花,一个立足不住,身子颓然倒地。 桓震抬头瞧他一眼,仍旧埋首疾书,恍若不曾见到一般。梅之焕只是饿得头晕,少刻自己苏醒过来,不言不语地爬起身来便走。桓震搁笔叫道:“哪里去?”梅之焕头也不回地答道:“无他,用饭而已。”桓震哈哈大笑道:“我道马突校场,九发九中者何许人也,原来不过一个饿汉!”梅之焕冷笑道:“少年轻狂,大人见笑。”桓震摇头道:“非也非也。若说彼时年少轻狂,难道此时年长,便不轻狂了么?”梅之焕脸色一变,闭口不言。桓震站起身来,走下公座,问道:“我心中始终有一疑团不能稍解,不知梅公能为我释疑否。”梅之焕疑惑地瞧着他,只听他道:“附君子者未必君子,附小人者何以必小人?” 附小人者必小人,附君子者未必君子,这是梅之焕多年以前的议论,那时朝臣部党角立,之焕独持平不欲傅会,说是“蝇之附骥,即千里犹蝇耳。”梅之焕微微冷笑,顺口引了两句佛经,道:“夫妄言者,为自欺身,亦欺他人妄言者,亡失一切诸善根本。”这是《佛说须赖经》之中的句子,后来朱子训之曰,“欺人亦是自欺,此又是自欺之甚者。”便是说以自己也不相信的“妄语”去欺骗旁人了。桓震于此知之甚多,当下反口道“人性昏昧,常以妄见为真觉。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善人君子能自明者,万无一二。”梅之焕摇头道:“之焕一戍卒而已,不知孰为周公,孰为莽逆,但冷眼旁观而已。”桓震本没打算一次便能将他劝服,只要他不来同自己作对,往后自可慢慢去想办法。当下叫辽海道给他安排饭食。跟着下一道牒,调梅之焕来自己巡抚衙门充任赞画军需一职。梅之焕虽不情愿,可是身为大明臣子,巡抚的命令如同皇帝的命令,实在没法子抗拒。何况他从一个巡抚一下子被打成罪卒,心中也有诸多不甘,怀了满腔壮志难伸,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虽然桓震他并不喜欢,甚至还十分讨厌,可是始终也不愿放过。 虎尾山的贼众五百多人,其中有百余不愿务农,力求入伍的,桓震都编在自己的亲兵营中,其余人等一概交给了辽海道,叫他择取义州左近荒地,照每口十亩分配,赋税并不用一条鞭法,而是三十取一。本来边臣擅改赋额乃是大忌,可是辽东已经许多年来不曾往朝廷输送官赋,桓震不论怎么折腾,只要不被告发,那便没甚么人来管。照他的想法,是想将这种屯田的法子推广开去,明初的军屯之制已经腐烂到了极点,军队给束缚在土地上,弄得战不能战,守不能守,照桓震的意思,是想将土地还给农民,而将军队解放出来专事打仗。日前徐光启已经到任,桓震正与他联络,邀他联名上疏,请求募集山东地力不足赡养之民来辽东耕种,一者地狭人多,一者地广人稀,恰好互补。 七月初五日,桓震正式抵达广宁上任。巡抚都察院是在广宁城拱镇门北,桓震由拱镇门入城,远远便瞧见大小官员在拱镇门外列队迎接。他吩咐孙应元带其他人先进城去,自己跳下马来与僚属招呼。监军巡按、留守指挥、佥事、副总兵、参将、游击等人一个个上来见礼。桓震一一问了名字默记在心,问到一个身材高大、眼神十分凶狠的,不由多瞧了他几眼。那人发现桓震留意于他,急忙低下头去。桓震疑心大起,暗暗将此人名字记在心里,待他离去,唤过副总兵金国凤来问道:“庄子固是你部下留守?”金国凤点头道:“是!”桓震又问他此人家世由来,历官升降,金国凤却也支支吾吾的答不出来。佥事刘肇基上前替他解围,道:“庄子固年十五而从军,自称乡有瘟疫,满族皆死,唯余一身。此人骁勇敢战,赤胆忠心,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他滔滔不绝地替庄子固说了一番好话,桓震心中疑惑却愈来愈重。须知有明一代对地方的控制是极严格的,焉有擢拔至留守而不知乡里何处的道理?这个庄子固身上必有秘密。 新官上任,本地下级例须禀陈政事、设宴款待,桓震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当下将接官宴略了去,叫各官将本处风土政绩,大小军务一一报上来便是。这一日公事尽毕,已经是戌亥相交。桓震送走最后一个僚属,长长伸个懒腰,预备梳洗睡觉。刚一回头,忽然听得窗外似乎有声。桓震心中一跳,打醒了精神,轻轻拔剑出鞘,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根,蓦然飞起一脚踢穿了窗户。 但听窗外啊呀一声痛叫,跟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个黑影仓皇逃去。桓震单手在破窗棂上一按, 纵身跃了出去,提剑紧追。门口守卫的亲兵听见动静,也紧跟着追来。追不多远,便失了那黑影的踪迹,四下搜寻一番,竟然毫没蛛丝马迹可循。夜间巡逻的守军哨长瞧见巡抚大人提剑在街中乱走,当即过来请问出了甚么事情。桓震摇头不答,却叫传各级将官齐集本部兵丁,在校场听候检阅。那哨长犹豫道:“这个时候?”桓震怒道:“难道敌人来袭,还分你甚么白昼夜晚?快去,否则革了你职!” 哨长见巡抚大人发怒,吓得一溜烟跑去传令。辽兵训练有素,不过半炷香时间便排排站定,当地的卫所兵却是稀稀拉拉地好半晌也没到齐,许多士兵衣散袜落不说,竟有几个把总的腮上还留着红红的胭脂印。桓震本意只是想要捉住那个奸细,不料无意之间竟然发现了卫所军纪是何等不堪,心中不由大怒,强压火气,叫各游击以上将官清点本部人数,将未到之人报上名来,跟着令留守指挥汪世涵取了簿册,一个个地唱起名来。这一唱不打紧,赫然发现缺额竟有十之四五。桓震怒目直视汪世涵,冷笑道:“这些兵化做冥灵了么?”汪世涵噗通一声软倒在地,连连叩头。桓震知道这便是所谓虚冒,簿册上有士兵的名字,而实际上并无此人,又或已经战死许久,甚至是逃籍亡佚,主官不加汇报,却照旧领着该兵的粮饷,塞入了自己腰包,正像果戈里笔下的死魂灵一般。〔按明官军分为三种,曰京营,曰外卫,曰边兵。辽兵是属于边兵,而辽东都司各卫所军则是所谓外卫〕 他暂且顾不得收拾汪世涵,且将他甩在一边,一个个细瞧军士们面上是否有伤。他踢破窗户之时听到一声惨叫,后来细细检视,破裂的窗纸之上又有班班血迹,显然窗外之人是被自己踢伤了头面才逃去的。瞧到末尾,却不见有人脸上受伤。定心想了一想,问金国凤道:“留守以下将官可有未到的?速去查来。”他这么问确有道理,因为明代军士名册之中是不包括将官的。金国凤领命,查核一番,回报道:“留守庄子固偶病未至。”桓震冷笑道:“白日还是好好的,生甚么病?速去召来。”金国凤犹豫道:“这个……”桓震怒道:“怎样?难道要本抚亲自去迎接他不成?”金国凤俯首道:“是,是。”转头对一个游击没好气的道:“领两个人去传庄子固来,哪怕病得要死,也要抬来!” 桓震冷笑不语,不多时庄子固随着那游击赶来,跪倒在地,口称死罪。桓震叫他抬起头来,细瞧之下,额上却扎了一根黑带。当下道:“将额上的布带去了。”庄子固俯首道:“小人偶患头风,一去此带,便痛不可忍。”桓震笑道:“头风?本抚恰有治头风的灵丹妙药,要不要试上一试?”手疾伸如闪电,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一把将那布带扯了下来。庄子固连忙去捂额头,桓震暴喝一声,吓得他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定睛瞧去,额上果有一块铜钱大的伤痕,犹自涔涔流血不住。 桓震嘲道:“好利害的头风!敢是在本抚窗下罹患的么?”众人听了大惊,庄子固抬起了头,瞑目不语。桓震语气转柔,和颜悦色的道:“你受何人指使,想在本抚房中偷窃何物,一一供将出来,本抚可免你一死。”庄子固睁开双目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桓震冷笑道:“你要替那人去死,那也由得你。”便喝令军士押解下去,容明日当着三军号令。 庄子固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甚么,直到军士推着他将要离开校场,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喊叫起来:“冤枉,冤枉!”桓震点手叫带回来,问道:“肯说了么?”庄子固吞口口水,不情愿地道:“是汪大人。他要卑职将广宁卫军的簿册偷出来烧掉。”汪世涵吓得浑身瘫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震笑道:“这就对了。”忽然话头一转,脸色拉了下来,逼问道:“他又凭什么叫你替他卖命?”庄子固面色铁青,似乎有极大的难言之隐不能道出。桓震冷冷的道:“若不是他逼迫于你,那么你便是共犯。来啊!”庄子固脱口道:“汪大人要挟卑职!”深深喘了口气,续道:“汪大人说,倘若不照他吩咐办事,便要将卑职早年杀害上官的事情告诉大人。” 他这一句话说出,众将官似乎都不怎么惊奇,金国凤脸上更是纹风不动。桓震一一瞧在眼里,想了一想,笑道:“如此而已?”庄子固愕然抬头,桓震正色道:“杀不杀官桓某懒得过问,只要是赤胆报国,忠心守卫辽土之人,桓某人便引为知己,从前曾经杀官也好,杀旁的甚么也罢,都不打紧。”此话一出,许多官兵齐声叫好,欢呼声惊天动地。瞧起来这庄子固的事情似乎人人都已经知道了,只剩下自己新来乍到,给蒙在鼓里。只是这庄某不过是区区的一个留守,人缘竟然如此之好,却着实叫人十分讶异。 桓震安抚庄子固两句,回过头来收拾汪世涵。汪世涵自知难以幸免,哀求道:“卑职是东胜侯之后,求大人网开一面!”桓震压根不知还有这么一位侯爷,疑惑道:“东胜侯?”巡按胡德章低声道:“东胜侯是太祖龙兴之时从龙的一员大将,名叫汪兴祖,伐蜀时候殁于王事,追封东胜侯。可是兴祖之子早夭,爵亦随之除。”桓震瞧着汪世涵笑道:“听见了么?汪兴祖绝了后啦,你是哪门子的东胜侯之后?”说着叫士兵将他带下去看押。 汪世涵平时的为人似乎十分之坏,广宁卫士兵瞧着他灰溜溜地给押了下去,许多便笑逐颜开地议论起来。桓震大叫道:“噤声,噤声!”各将官跟着弹压一番,好容易平静下来,桓震这才道:“汪世涵革职,着尔等士兵众推一指挥之选,每人将心中合式之人写一纸条,或交本部长官,或交与我皆可,限三日完。不会写字的,尽可当面来对我说!”都司指挥从来都是世袭,自打开国以来便没见过这等由士兵公推的办法。桓震此言一出,士兵们登时炸开了锅,饶有兴趣地三两谈论,军官却是忧惧神色居多。 接下来的三日之间,桓震真真险些被烦死了。一面是纷纷跑来对他禀报的士兵,另一面则是络绎不绝地上门劝阻的广宁卫军官。桓震罢汪世涵之职的时候,已经料到事情会变作如此,心中早有了打算。但凡劝他不可如此的,都推说此举不过是安定军心,真正任命指挥使,还是照以往的老规矩。来人得了这个回答,大都满意而去,也有几个心存疑虑的,暗地里相互交通,只等桓震发难到他们头上,这便一哄而起。 过得三日,桓震清点结果,却是原先的佥事宗敬居了首位,细细查点,只有三人推举的不是他。其中两个举的是金国凤,那个纯属胡闹,金国凤任职总兵,乃是镇戍将领,焉能去做都司的武官?最后一个却十分有趣,这人是庄子固,他所推举之人竟然也是庄子固。 自己选自己,着实是十分有趣的事情,桓震抱着大大的好奇之心,就要叫人唤庄子固来问话。想了一想,又觉不好,还是亲自巡行军营,能多听到几句实话。当下叫过一个亲兵来,令他脱下衣服同自己换了,又在脸上抹两把灶灰,悄悄溜进卫军驻地去。 他穿的是辽兵服色,是以一路并没甚人拦阻,顺顺当当地进了大营。四下瞧瞧,只见七八个士兵正围坐在树阴底下乘凉,当下凑了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壶酒来笑道:“哥儿们,兄弟独个喝酒怪没劲的,大家一齐来一口何如?”一个老兵笑道:“你们辽兵纪律森严,怎么敢偷出来喝酒?”桓震撇嘴道:“管他娘!”众人一阵哄笑间,已经将酒壶传了一遍。桓震接过壶来,却不饮酒,顺手又递给了下一人,笑道:“听说宗敬要做新指挥啦?这下哥哥们可有福了罢。”众人原本都在畅饮,听他这一句话,却一个个蹙起眉头,闭口不言。那老兵叹了口气,夺过酒壶来咕咚咚灌了一大口下去。 旁边一个黑瘦汉子叫道:“老戚,你莫要给喝光了!”桓震笑道:“不打紧,这里还有。”说着又取了一壶出来。那黑瘦汉子欣然接过,一面痛饮,一面含糊不清的道:“老弟真是好人,清教大名?”桓震随口捏道:“兄弟姓木,人都叫我木老大。”那黑瘦汉子笑道:“原来是木老弟。哥哥姓黑名岭,是蒙古人。” 众人又喝一巡,桓震坐到黑岭身边,小心翼翼的问道:“方才瞧大伙神色,似乎于宗大人应补指挥一事都不满意,那是为何?宗大人不是他们自己选出来的么?”黑岭冷笑道:“选?选个屁!”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十三回奸众意明谋暗抢议开市夺往争来 (时间:2006-5-1120:2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7215) 桓震饶有兴趣地追问不已,不断拿话激他。黑岭忍耐不住,便要说了出来。那姓戚的老兵冲他又是挤眼,又是摇头,示意决不可说。黑岭恼怒道:“便说出来怎样?你去问问咱们弟兄,哪个不曾给宗老王八要挟过?若不是老王八仗势欺人,哪有一个弟兄肯选了他的!”桓震佯作不解,反问道:“巡抚大人不是说要替你们做主么?干么不公推那些能爱护士兵的将领?”黑岭嗤笑道:“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那些官儿的心肺都如老子的姓一样,黑得透了光,哪有一个肯替咱们这些没权没势的穷兵做主?你们那桓大人,也不过嘴巴上说得好听,看明日还不是乖乖地将宗敬补起指挥来!”桓震听他渐渐骂到自己头上,却也并不觉得怎么生气,又掏出最后一壶酒来,问道:“那宗敬是甚么人物?竟连巡抚大人也要敬他三分?”姓戚的老兵哼了一声,道:“自古有钱能使磨推鬼,大箱大箱的金银财宝抬进巡抚衙门去啦,岂止敬三分而已呢!” 桓震愕然,他虽不搞那些甚么反贪拒贿的花样,但也还没有明目张胆到成箱收礼的地步,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们怎知道?”黑岭笑道:“昨日大伙儿都瞧见啦。想作婊子,还立甚么牌坊?咱们左右给欺负惯了,也不指望他姓桓的能翻天覆地。”桓震大疑,昨日自己一天不曾在衙,却是甚人受了?将这事权且搁在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庄子固瞧起来却是条汉子。” 他本想打听一下庄子固的来历,没想到“庄子固”这三字刚刚出口,原本滔滔不绝地大发牢骚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只顾闷头喝酒,谁也不说话了。桓震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胡扯几句,推说出来久了,怕上官责罚,匆匆离去。 他回到衙门,第一件事情便是叫孙应元来问他宗敬送礼的事情。孙应元面色尴尬,挠头道:“昨日确有宗老爷派来的人,送了两盒珍珠首饰,两盒人参鹿茸,还有几块貂皮,都是一些土产。”桓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胆子见长了啊!本抚不在,你也敢妄受贿赂?不怕本抚回来剥你的皮!”孙应元两腿一曲,跪了下来,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昨日小人见老爷不在,本不敢收的,可是夫人发下话来,说倘若驳了宗老爷的面子,以后须不好相处,是以叫小人收下的。”桓震大怒,气到极处,反笑起来,道:“好,好!”平一平心中怒火,问道:“那么昨晚我回来之后,干么不即刻禀报?”孙应元叩头道:“夫人说些许小事不要烦扰大人,让小人不必说。”桓震怔了一怔,忖思片刻,道:“你下去罢。宗老爷送来的东西暂且不要退回,寻个妥善所在存放,不可令家中人等乱动。”孙应元如蒙大赦,连连答应着退了下去。桓震转了两个圈子,想想此刻却不是同温氏翻脸的时候,这时代的富家小姐,总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做出这种事情来并不奇怪。倘若勒令退回,多半便会招她记恨,还是另想法子才好。 忽听门外通报,说庄子固应召来到,正在厅中等候。桓震应了一声,匆匆出去,只见他赤裸上身,背了一根荆条,直挺挺地跪在大厅当中,模样煞是滑稽可笑。庄子固见桓震出来,当即叩头道:“小人罪该万死,请大人处置。”桓震不解道:“你有何罪?”庄子固抬起头来,一五一十地数道:“小人不从宗大人威逼利诱,宁死不写他的名字,罪之一也;不自量力,推选自己补任指挥使,罪之二也;将宗大人送礼之事四下散播,罪之三也。有此三罪,足死万次。”桓震哈哈一笑,伸手拉他起来,给他解去了荆条,问道:“姓汪的说告发你杀官,究竟杀甚么官?”庄子固神色十分尴尬,终于还是说道:“那是小人十三岁那年在家乡做下的荒唐事,早已经不记得了。军中许多人都知道,子固只怕大人新官上任,拿小人开刀整肃军纪,一时猪油蒙心,才着了汪大人的道儿。”桓震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瞧你今年也要三十出头,十三岁时候的事情总是挂在嘴边作甚?本抚可没这般无聊,整日陪你混闹。” 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道:“今次的指挥使,本抚已经决意要补宗敬了。”庄子固毫不惊讶,似乎早在逆料之中,瞧着桓震一语不发。桓震笑道:“怎么?你不是不服得很么?为甚么不替自己辩解?”庄子固摇头道:“小人不敢。”桓震道:“不敢不服,还是不敢辩解?”庄子固低头答道:“二者兼有。”桓震微微一笑,道:“都司积弊深远,非一日二日所能根除。如汪世涵那般劣迹昭彰,本抚尚能上疏弹劾,将他去职查办,宗敬这样的却急不得。”庄子固垂头不语。桓震想了一想,道:“譬如一株大树,我若齐根一斧砍断,固然爽快得紧,可是大树倒将下来,难保不会砸中伐树之人。因此必须先去枝叶,然后缚以绳索,一面砍伐,一面拖曳,才可确保无虞。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庄子固摇头道:“小人不懂。” 桓震耐住性子,问道:“你可知道为甚么这次除你之外大家全都推举宗敬做指挥使?”庄子固忿然道:“还不是那厮连哄带吓!”桓震又再问道:“那么何以他一哄一吓之下,众人尽皆乖乖听从呢?”庄子固瞪大了眼,既不愿说自己的伙伴没有骨气,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旁的解释。桓震道:“何时尔等有胆量拂逆宗敬,何时本抚才能照尔等所愿,当真推举一个指挥使出来。否则,也只不过是去了一个宗敬,又来一个宗敬而已。这几句话,你回去想想清楚,后日本抚要启程离境,约莫下月,当大阅五镇三军,挑选新军兵士。你好好保重性命,留到彼时,自有用武之地。”说着便叫带他出去。 庄子固一头雾水,恍恍惚惚地去了。桓震便着手缮写奏折,参汪世涵缺额冒饷。像这种奏疏,一般送到兵部都会照批,何况桓震自己便是兵部的红人,根本不用担心会被驳回。宗敬消息甚是灵通,当日下午便来叩辕道谢。桓震同他闲扯几句,忽然道:“本抚有一件为难之事,要求宗指挥帮忙。”宗敬自觉已经打通了跟巡抚大人的关系,闻听巡抚有事交代,喜不自胜,连忙诺诺答应。桓震不紧不慢的道:“宗指挥前日送来的东珠甚好,只愁无线可穿。”宗敬闻听,一颗心当即放了下来,这巡抚大人上任伊始便疾言厉色,说到底原来只是个贪财好货的角色。当下不住拍胸,说是要送一卷金线来给巡抚大人穿珍珠。桓震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亲亲热热地送他出去,转身叫道:“邓大人出来罢!”屏风后面应声转出一人,正是广宁一卫的监军巡按邓本端。 桓震笑道:“方直以为如何?”邓本端脸色铁青,恨恨道:“这厮果真如此!”桓震两手一摊,道:“本抚上任不久,哪敢私相授受,取这等不义之财?可是宗大人盛意拳拳,实在推辞不得。何况日后还要仰仗彼等治军,却也不好叫他面子上过不下去。邓兄仕宦多年,又身担巡按之职,谅必有以教我。”邓本端苦笑道:“官场之中迎来送往本是司空见惯,桓大人当真追究起来,对自己却也没甚么好处。”桓震摇头道:“那不如同卖官一般了么?”邓本端不料他把话说得如此不中听,怔了一怔,道:“大明自有捐纳助饷以来,便没甚不可卖的了。”桓震笑道:“照啊。现下却又有一个人,纳款不逊于宗敬,要谋宗敬升任之后留下的佥事空缺,方直说该如何是好?”邓本端却没听说过这事,疑惑道:“不知是何人?”桓震微微一笑,反问道:“不是说但捐款助饷者便没甚不可卖么?是谁不是谁,又有甚么打紧。”邓本端碰了个软钉子,心想不知抚治大人安的甚么心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桓震明白邓本端虽然自命廉洁,毕竟还是无力打破官场潜规则的。边兵与卫兵基本上是两个系统,都司卫所的将领任命,自己也并不能完全随心所欲,倘若士兵公推出来的是一个寻常兵丁,贸然将他补做指挥,很可能给自己招来一大堆麻烦。大刀阔斧的改革固然痛快,可是必须在掌握了绝对权力的时候才能做得下去。倘若能够将卫兵制度在辽东境内废除,便有可能自上而下地肃清军中蛀虫。只不过到了那时,绝对的权力会不会造就一个新独裁者,桓震自己也不知道了。 又待了一日,眼看预定的新军将领选拔考试将要到期,桓震便启程往觉华岛去。这一次他便不带家眷,仅叫孙元化与何可纲陪同。祖大寿要留镇广宁,是以并没一起前往,临行之时,将祖泽润、祖可法送了来,说是任凭桓震磨砺管教。 不一日赶到觉华岛,报名的官兵虽有四千多,可是当真前来考试的只有三千五百出头。这些人给安排在岛上空旷之处搭棚居住,适逢天降大雨,棚子简陋,处处滴水不止,弄得个个如泥猴一般,人人叫苦不堪。桓震一到岛上,见了这等情形,便下令加固棚顶,生怕士兵不满,索性自己也搬了进去与他们同住。窝棚里的官兵见巡抚大人与自己同甘共苦,原本想抱怨的也无从抱怨起了。 好在老天帮忙,天气很快放晴,与试官兵也都全部来齐,便在校场之上举行全辽五镇第一次大规模的考试。试分文武两科,武科试的是火器弓马、步下搏击,文科有两条试题,其一是问倘若身为虏酋,如何攻取皮岛;其二却是以辽事为题任作一策,但言之有理尽可。若是武举,答策不中是不可应武试的,桓震却不管那许多,哪怕不会放枪,也准答文试,帅才并不见得非得身先士卒,力不能挽弓而才可以运筹帷幄的,本朝不是没有,就是后世也有许多。 武试花了三日时间,来应试的都是辽兵中的健卒好手,这等气力活不在话下。后一场文试却难倒了许多捉笔难过捉枪的老粗,有几个急得骂起娘来,给巡试官轰了出去。一日试毕,桓震将卷收回,请何可纲、孙元化、茅元仪等人帮助一起阅卷。正在安排卷房,忽然巡岛游击带上一个人来,却是皇太极遣来的使者。 上个月间皇太极通过朝鲜使臣请求通市,桓震明知朝廷多半不会允准,是以压根就没等待批复,便打算自行其是了。只是倘若在大明境内开市贸易,难免会走漏风声,一个弄不好再被参下来,可没人来救他了。何况一旦开市,必定要冒铁器、军火流入后金的危险,两国交往一多,间谍奸细也必防不胜防。如何选择一个既稳妥又安全的所在作为边市关口,成了桓震的一个大心思。想来想去,只有金、朝边界的义州最为适合。〔按此义州是朝鲜的义州,非明之义州卫也。〕义州原本有明军驻扎,可是几年前丁卯之变,朝鲜国王为了求得金兵自义州撤出,曾经向皇太极做下担保,绝不让明军再度进驻义州。如能争取到义州作为关市,便有了光明正大的驻军借口,非但可以同时与金朝两国进行物资交易,而且更相当于在后金腹地楔下了一颗钉子,益处非同小可。只是要这么做非得朝鲜国王允准不可,否则明军强行进驻,便是一下子得罪了金朝两国,更可能将原本已经有离金归明之心的朝鲜推向后金那一面去。是以他不敢用强,分头给皇太极和朝王李琮各写了一封书信,给皇太极的信中说两国交战已久,边民互不信任,不论在哪一方境内贸易,对方商旅往来都是提心吊胆。朝鲜从前是大明的属国,现在又是后金的兄弟之邦,边市莫如设在朝鲜最佳。给李琮的信却极言开市之后对朝鲜的好处,更承诺每年支付租金,要求暂借义州用于贸易。 这封信与朝鲜使臣前后脚到达,李琮早听朴兰英夸张辽兵的赫赫军威,原本不欲同天朝为敌,可是朝鲜毕竟距金近而去明远,倘若皇太极不满他将义州再度交给明军,责以背信弃义,再发大兵来攻,以朝鲜的微薄军力,哪里抵抗得住?恐怕真要亡国灭种了。他存了这种心思,便回一封模棱两可的国书,说是只要明金协商一致,朝鲜僻邦小国,不敢拒绝。 皇太极那边,接到这么一封回信,当即召集了一干文臣谋士、亲王贝勒前来议事。众人听说要在义州开市,大多极言不可,阿济格持论尤力。当年皇太极令阿敏率大军征伐朝鲜,阿济格也在军中从征,立下许多战功,朝鲜的土地之上洒了他不少鲜血。何况当初后金屯兵义州,本是为了防范毛文龙,现下毛氏仍据皮岛,倘若明军再进驻义州,岂不是倒持太阿,给明军以大好机会偷袭自己之背? 皇太极也觉阿济格所说十分有理,如果今日要将义州还给明人,那么当初又是为了甚么才兴师动众地对朝鲜大加挞伐?况且后金新败于明,目下朝鲜正在两面游移之际,倘若贸然应允,很可能便致使前功尽废,“兄弟之盟”一去不返,明军再度形成一个弧形的包围圈。代善却主张应明之请,便在义州开市。想当初先汗尚在之日,自己每每劝谏父亲速定朝鲜,代善却老是同自己唱反调,每持四面受敌,仇怨甚多,则大非自保之理,极力主和,一直到自己即位之后,大军东征,他还是消极怠慢,甚至于托病不肯随军出征。皇太极清楚得很,自己这个兄长年纪大了,渐渐厌倦戎马生涯,身子骨也大不如前,骑马打仗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去年越关奔袭北京,他便与莽古尔泰一同极力阻拦,此时更是宁可稳妥,决不肯冒半点风险。 众人议论纷纷,各抒己见,只有范文程、多尔衮两个人始终不曾开口。皇太极自来视范文程为心膂,虽经北京一败,信任丝毫未减,日常政事不与范文程商议是不肯做决定的。当下唤他道:“范先生有甚么高见,不妨说出来。”范文程稽首道:“唯陛下圣裁。”皇太极心中奇怪,以往敢诤敢谏的范先生为何忽然畏首畏尾起来了?再三强之,范文程才道:“臣起自畎亩,际风云之会,每奉成算,如指诸掌,及其成功,不差毫厘。此天赐大汗圣智,非臣之能与也。”皇太极微微皱眉,虽然为人主者没有不爱听奉承马屁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听这些废话,尤其不想听范文程口中说出这些无聊阿谀之辞。 可是此后范文程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话了,倒叫皇太极莫名其妙起来。无奈,只得先问多尔衮。这个小弟弟虽然年轻,可是聪明机智却在自己之上,对自己又是忠心耿耿,摸不出头绪的时候,皇太极是很愿意听一听他的见解的。多尔衮上前奏道:“回大汗,多尔衮以为,但允无妨。众人都说不可,只不过是害怕义州开市之后明人有了借口,便可大肆屯军,但明人既然可以在义州屯驻军队,难道我便不能?从前朝鲜李王力请我国从义州撤兵,明明指天发誓,说绝不容许明军进驻的,倘若朝人背盟欺心,我自然也可再驻义州。”皇太极大喜,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就是这样!”说着便叫过笔贴式来书写回信。信中自然不提驻军的话题,只说小国求开市若渴,不计何处,任凭桓老大人裁夺。 范文程微微皱眉,却不说话,任由皇太极在信上用了大印,叫快马送往广宁。 桓震接信阅罢,并不立刻回复使者,叫把他带下去好好安歇,将信拿在手中抖了一抖,皱眉道:“义州若在我掌控之中,与皮岛犄角呼应,奇正互用,首尾夹攻,更可居高而制朝鲜,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我料皇太极必也不肯放过这块肥肉,如今咱们须得同他们抢先,此去义州彼等仅数日之途,我却须绕过金州海角,诸位有甚么法子,能抢到虏兵头里?” 茅元仪笑道:“这一层却不须忧心。日来恰是西南顺风,岛上新造了几艘大船,满帆三日三夜可抵皮岛,由皮岛登陆,一日疾行可至义州。”桓震点头道:“甚好。丁卯年虏兵自义州撤出,倘若我军不去入驻,朝王断不会容彼等入境。咱们只消先赶到皮岛,然后觇其动向,再定行止不迟。只是皮岛毛帅那边须先有人沟通,谁可当此任者?”众人面面相觑,毛文龙僻居海外,骄恣妄为,人多知之,谁也不愿揽这麻烦担子上身。桓震环视一周,沉吟道:“此事却不易办。也罢,待我亲去见他便是。”话头一转,道:“开市条款却须速定,震眼下只想得到不许贩卖铁器军火,大米食盐等等军需之物,其余还要赖诸位各抒己见。仍须在各处招揽商人前往贸易,便劳初阳先生写一份文告。”众人一一答应了,仍去忙着阅卷。十几人不眠不休一日夜,终于将三千多份卷子尽数分头阅罢,拣了五百份文理通顺,言之有物的出来。桓震一一细看,多半是兴屯田、用辽人、且守且战,且筑且屯。这些早在袁崇焕主持辽东的时候便已经成为基本准则,哪里还用他们再来啰嗦?愈看愈觉无味之极,忍不住把卷子一抛,跑去寻茅元仪谈天解闷了。 茅元仪正在那里捏着一管笔写写算算,见桓震来,连忙起身见礼。桓震按他坐下,伸头去瞧他在写甚么。茅元仪道:“开边互市之后,必有禁物流出之虞,元仪想了个法子,可以禁绝大米、生铁、火药硝石运往虏邦。”桓震一听,不由得兴趣盎然,瞌睡虫一扫而空,连连请他快说。茅元仪将那张纸递过来,道:“只要将禁物关税提高,每货殖一百,收取关税二百,商人无利可图,自然便不贸易。但若一味提税,边商无物可卖,又只好走私禁物,往复循环不止。不如将我有余而虏不足,又不干军国要事之物低税贸易,商人唯趋利耳,既免关税,必然趋之若鹜。出口丝绸、瓷器,进口煤铁马木等物各照税则三分减一,此外皆以值百抽五征取,如此既可从中取利,又不致断绝贸易。” 桓震拿过来细看,但见一条条列得十分详细,不由大喜,击掌道:“就是这么办!”犹豫片刻,终于将思谋已久的一桩事情说了出来:“我意除全辽官匠之籍,使其自行工作贸易,不知可有不妥?”茅元仪一怔,喃喃道:“去匠籍?”摇了摇头,反问道:“我朝开国以来,丁役皆赖匠户完之,倘若一旦尽去,转输必定不便。”桓震笑道:“转输何必定赖匠户?太上皇以驿站弊多,鼎力革除,然驿站裁撤之后,驿夫多失其生计,啸聚为盗。我意重兴驿站,但不专为官用,而准私商雇赁,递信运货两便,又不将民缚于转输。再在各卫建设粮仓,则转输不过短途而已。若有治水工程,临时募集工匠即可,并无须专设匠户。”茅元仪仍有些许迟疑,道:“大人高见。只是全辽匠户一旦而废,此事非同小可,并非大人一人能作主的。”桓震哈哈一笑,道:“事事上奏朝廷,那也忒缚手缚脚了。”茅元仪素知这位巡抚大人无法无天惯了,不过长久以来他作的事情大多是有好处的,譬如与郑之龙的私下贸易,虽然起初自己颇看不惯,可是后来全辽粮饷大半皆仰此项,渐渐也就明白过来。此刻他力主废除匠籍,虽然又是一桩前无古人的举动,可是安知将来不会柳暗花明? 当下道:“既然如此,大人何不自一卫始,循序渐进?”桓震点头道:“有理。广宁新复之地,正须招徕人民,不如立下规矩,凡自愿迁徙广宁居住之匠户,一概免其匠籍,准在广宁一地任意遵律营作。如何?”茅元仪细细想了一想,道:“若考量到将来贸易之便,与其设在广宁,负转运海上之累,不如在金州为好。只是远悬海外,恐怕匠民不愿背井离乡。而且金州刻下正是毛帅麾下守备张盘所镇,欲在该处行事,非先收服毛帅不可。”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十四回单刀赴会入虎穴软硬兼施伏文龙 (时间:2006-5-1220:0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239) 桓震叹了口气,仰靠在椅背上道:“这些天来我每日都在想毛文龙的事情。”说着面上现出一种困惑神色,抚着脸颊自语道:“毛文龙究竟是一个甚么人?袁军门在日总说他拥兵自重,不去必成心腹大患,可是平心而论,石民先生,你以为毛文龙当真是那种但知冒饷抗拒,不知恢复大计的人么?皮岛扼海上要道,他从朝鲜贡道之中取利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咱们不也是这么办的么?朝廷不给钱粮,身为一方主帅,难道要瞧着麾下官兵饿死不成?彼以数百之兵,经营皮岛至有今日规模,可以想见筚路蓝缕之不易。今若贸然或杀或罢,岛上兵将离心,皮岛将非我有矣。前些日子我在兵部翻阅从前的卷宗,才知道原来壬戌年间毛文龙便曾经疏陈恢复辽东事宜,石民先生,你知道他是怎样说的?”顿了一顿,续道:“毛帅疏言,若谋恢复,必先于登莱及庙岛、皇城岛、三山、广鹿、长山、石城、小松、宽甸、鹿岛等诸岛屿屯驻大兵,诸路直通辽阳,以山海关兵扼其颈,于三岔河焚截其腰,东南沿海诸岛齐拊其背而蹑其尾。”茅元仪瞪大了眼睛,毛文龙此计,自旅顺部署,缘沿海诸岛以至鹿岛以东,一千余里皆有分兵设防,再于旅顺南联络登莱,鹿岛东联皮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后金不习水战,压根没有船只,在海上作战,明朝占有明显的优势。茅元仪凭借他丰富的军事素养,敏锐地感觉到,这计划倘若当初便能实施,很可能便是明金战事的一大转机。忍不住问道:“但何以并未果行呢?” 桓震一拍桌子,叹道:“兵部批云,文龙灭奴则不足,牵制则有余,是以不肯发以饷银,更不肯补足兵员。重山海而轻沿海,实在是一大失策!”茅元仪沉吟道:“如此说来毛帅确有可取之处。只是他在海外数年,行事每多浮夸,索饷又多得太不像话,岛兵二十万,而每岁饷至百二十万之多,也难怪朝论多疑而厌之。袁帅当初也说,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去之易易耳。”桓震摇头道:“袁帅未出国门即谋杀毛文龙,石民先生,你不觉得他是抱了成见来辽东的么?”茅元仪摇头道:“元仪不敢妄论。只是大人从前向未与文龙谋面,现下在此谈论,岂不也是一种成见而已?”桓震仰头笑道:“石民先生高论。既然如此,先生可愿与某一同去瞧一瞧毛文龙的底细?”茅元仪毫不迟疑,起立一恭到地,大声道:“敢不从命!” 去皮岛的事情要紧,虽然卷子尚未阅完,桓震也决意不再耽搁,将一应事务交给孙元化处置,叮嘱他照八个水营的缺额选拔守备以下官职,至于守备以上者,留待自己回来决定。营兵可以新募沿海渔民,务以熟习操船为要。募兵宁缺勿滥,额若不足,便从旧有辽兵之中迁转精锐,只要不晕船的便可。 次日一早,已经上船预备起航,却有人来报,说黄得功自关内回来,船只已经泊在马头,黄得功本人还未下船。桓震闻言,当即又喜又怕,心中惴惴,顾不得与茅元仪多说,急令搭了跳板,三步两步奔下船去,一眼便见黄得功正从一艘军船上疾步走下。桓震迎上前去,一时说不出话,只用目光问他“怎样?”黄得功神色犹豫,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桓震心里凉了半截,忽然摇手道:“莫说,莫说!我正有大事要办,若是噩耗,待完事之后再对我说。”黄得功瞧他声音嘶哑、心神不定的样子,心想此刻将事情真相告诉了他,以这位桓大人的为人,多半会颓丧个十天八天,万一真耽误了甚么要紧事,那可糟糕得很。当下闭了口,微微点头。桓震舒了口气,对他道:“你来得好,且随本抚往皮岛走一遭。” 一行人三十只大船扬帆出海,载了一些金帛牛酒之流,总之都是犒军之物,随行另有本部一千五百名辽兵精锐。他此去虽不比袁崇焕,一开始便抱了杀毛的心思,可是终究不敢贸然登上皮岛去。船只在皮岛西二三百里的鹿岛靠岸,桓震先令将官乘坐小舴上岛,与岛上驻兵主将、副将毛承禄通报。毛承禄闻听巡抚大人亲自驾到,不敢怠慢,当即率领驻军前来迎接。 鹿岛驻军仅有千人,十中之九都是辽河以东土人,因为地方失陷,逃难至此。毛文龙来岛之后,安抚百姓,召集难民,这些人便从军入伍,想要替自己家园之中被屠杀的亲人子女报仇雪恨。或许便是因为如此,加上距离本土实在太远,官兵对毛文龙的忠诚程度高得令人难以想象,单是一个驻军不满千人的小岛,就有十多个毛文龙的义子干孙。 毛承禄瞧着桓震一行人走下船来,立而不拜,拱手道:“大人大驾光降,未遑远迎,死罪,死罪!”桓震瞧他倨傲不为礼,分明便是不把新上任的自己摆在眼里,却也不同他发怒,只摆手道:“虚套省却便是。本抚要与毛帅一晤,劳你为我安排。”毛承禄似乎早料及此,甚是痛快地答应下来,便迎桓震入岛。这一日无非先拜龙王、再阅三军,跟着犒赏官兵。晚间毛承禄排下筵席,替桓震一行接风。酒过三巡,桓震便推量浅不饮,叫过后面伺候的一个兵丁来问道:“去年三月起袁帅便将东江粮饷尽自觉华岛转输,登莱商船不许入市皮岛。至今一年有奇,尔等可觉不便否?” 那兵丁听桓震问这话,蓦然怔了一怔,捧着酒壶的双手止不住颤抖,洒出了几滴酒来。桓震温颜道:“莫怕,只管说来。”那兵丁伸手背抹抹眼角,涩声道:“袁帅自督我部粮饷,又不准朝鲜贡道经过皮岛,咱们大伙的日子愈过愈难,去年青黄不接的光景,小人的老婆儿子都生了肿病,孩儿至今尚且头大身小,生得麻杆一般。”桓震叹了口气,道:“却辛苦你。本抚这里有些小小心意送与令郎,请带来领受。”那兵丁目光游移,瞧了毛承禄一眼。毛承禄笑道:“大人恩德,你便受了无妨。”那兵丁连忙跪下谢恩,退了出去。不一会带着一个孩子回来,父子两人双双跪下叩头。桓震叫那孩子抬起头来,顺口问道:“你叫甚么,今年多大?”那孩子脆声答道:“小人名叫张涉,今年十四岁啦。爹说当年娘怀着我的时候,恰好辽河涨水,娘淌水渡河的时候将我生了下来,这就取名叫涉。”那老兵在他脑壳上敲个栗暴,怒道:“小孩子家乱说甚么!”桓震笑道:“不怕不怕。”细瞧那孩子的身形,果然较十四的孩童小了一圈,颧骨突了出来,显见是挨过饿的。在怀中摸了一摸,却没甚物事可以给他的。方才只是以言语诓骗他来,此时倒没了法子。想了一想,道:“今日不巧,不曾带得东西。你可愿在我身边听差?”张涉两眼眨了眨,望着父亲,目光中满是求肯神色。那兵丁叩头道:“犬子蒙大人垂青,真是前世修来的造化!”桓震笑笑,伸臂微微一抱那孩子,站起身来大声对诸将道:“桓某人既当辽东之任,往后必不使一兵受饿,愿诸君勿忧无粮,但为朝廷尽力可也!”众将齐声答应。 毛承禄慨然道:“我等苦楚,大人尽知。往后当推心置腹,唯大人马首是瞻。”桓震笑道:“岂敢,岂敢。”话头一转,道:“本抚此来,一者是要会晤毛帅,二者也有紧急军情要与他商议。倘若在岛上等候传达,不免误了大事。本抚意中明日便自此前往皮岛,请毛副将与我同去。”毛承禄微微迟疑,蓦抬头见桓震目光炯炯地瞧着自己,他身后的黄得功却握紧了佩刀,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面上神色丝毫不动,心中盘算半晌,终于咬牙点头道:“谨遵钧令。” 次日毛承禄果然陪同桓震往皮岛方向泛海而去。船行至距岸十余里外,岛上便燃起狼烟。毛承禄令兵丁举起大旗来回摇晃,示意是自己人到了,狼烟这才熄灭下去。船只靠岸,毛承禄便要先行登岛请毛文龙来船上迎接。桓震笑道:“那又何必?我与毛帅都是国家臣子,总为朝廷出力,何须分甚么高低贵贱?我只与你同去便是。”毛承禄推诿不得,脸色甚是难看,只得当先领路。 桓震一路走,一路留心岛上动静,但见许多士兵丢了军器,跑到海崖下面躲避烈日,更有三五成群,呼卢赌博的,不由得暗自摇头。毛文龙究竟还是听到了动静,亲率大小官员百余人迎了出来。两人在辕门之前碰了头,相对交拜。桓震握住他手,两人一同起身,笑道:“辽东海外,止藉贵镇与本抚两人,同心共济方能了局。”毛文龙大言道:“职在海外数年,日以东事为虑,只是饷匮军饥,卒不用命,实在没法子打仗。若能仰赖大人一展回天之力,使诸军安饱,再授以方略,则大功可成矣。”桓震笑道:“本抚节制辽东五镇,东江兵员自然该本抚赡养,不劳贵镇费心。”毛文龙碰了个软钉子,讪讪笑道:“职督替大人设宴接风,请,请。”桓震摇手道:“本抚甫视辽事,欲观岛上兵将军力,可先阅三军,明日发过粮饷犒赏,再行逸乐不迟。”毛文龙连声称是,拍了一番马屁,令人去召集三军检阅不提。 不一会岛上两万八千余驻军尽皆齐聚,桓震与毛文龙及亲信数人在山头设了帷帐,共坐观看。先令辽兵演习火枪弓箭,枪箭皆中草人红心,岛兵见了,既羡慕辽兵的明盔亮甲,又觉他们的火枪比自己使用的好了不知多少,枪枪中式,瞧起来威风之极。桓震炫耀一番军威,便叫岛上驻军依次演武,又令毛文龙挑选一百人同辽兵较射。岛军久不习战,哪里是训练有素的辽兵的对手,较射以十人为一场,场场皆败。毛文龙脸色铁青,强笑道:“大人治军有方,卑职便拍马也追不上。”桓震嘿嘿冷笑,道:“非是本抚治军有方,只是贵镇太不用心而已!”毛氏诸将听这一言,都是脸色骤变。桓震环视一周,不慌不忙的道:“本抚历险来此,旨在商议进取,却无意羞辱贵镇。军国大事,在此一举。我有一个良方,只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服这一帖药。” 这一句话声音方落,黄得功已经霍然抽刀出鞘,在空中虚劈一刀。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辽兵,揭开帐子冲了进来,围作内外两个圈子,外圈端枪而立,防备山下岛军上来,里圈的枪口却对准了毛文龙。毛文龙大骇,他早知桓震此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是却料不到他竟然上岛伊始便对自己发难,这一下变起仓促,自己的亲军大部全在山下待命,少数闻声赶了上来的,眼见辽兵许多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主帅,方才火枪之利是人人都见识过了的,一时间谁也不敢乱动。毛文龙强笑道:“大人方言要与卑职同心协力,共济辽事,此刻却以枪械相逼,却是何意?”桓震微微一笑,道:“无他,只是要取你性命而已。” 毛文龙面色大变,抗言道:“职以义旅九十人取镇江,不费朝廷斗米寸铁,六七年来抚集辽沈逃民九十余万,罗致各岛,以为犄角,以义取朝鲜粮饷,以信括商贾锱铢,种屯鼓铸,斩将复城,便无功劳,也有苦劳,大人为何一旦杀我?”桓震冷笑道:“你若不服,本抚且数你五大罪来。你言忠心报国无贰,可是大明制度,明朝的制度,大将在外,必由文臣监督,你专制一方,军马钱粮却不肯受核,此罪之一也;你言不费朝廷斗米寸铁,可是东江每岁饷银一百二十万,朝廷以巨资养汝,汝开镇九年,却不能为朝廷恢复寸土,此罪之二也;岛兵饥馁不可形状,汝月给士兵才三斗半,侵盗军粮,溃散军心,此罪之三也;宁锦战事方急之时,手拥重兵在旁,竟不发一兵一卒援宁,此罪之四也;铁山一败之后,屡战屡败,再战再败,非但不知痛定思痛,厉兵秣马,反专事商贾贸易之道,驱赶士卒远赴朝鲜掘参,以至往往有冻饿死者,此罪之五也;有此五罪,杀汝足矣!” 毛文龙嘶声叫道:“大人不过任巡抚之职,唯节制卑职而已,何得杀我?”桓震哈哈一笑,嗤道:“本抚连皇帝也没放在眼里,何况是你区区一个东江?”说着将手一举,辽兵纷纷举枪欲射。毛文龙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求饶,毛部将官也都纷纷跪了下来,连连叩头请免。桓震摇头道:“今日不杀此贼,他日东江一镇非我有矣!”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祚、游击刘兴治、副将陈继盛、义孙毛永诗、毛仲明、毛可喜同声道:“卑职等愿以本身官爵,赎毛帅一命,求大人高抬贵手,准其戴罪立功!”桓震冷哼一声,道:“戴罪立功?”毛文龙连忙指天誓道:“倘蒙宽宥,当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先取鞑虏,后平朝鲜,以此残身报国而后已!” 桓震注目凝视他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毛文龙与他的一干手下给笑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巡抚大人究竟是发了甚么疯。桓震好容易收住笑,蓦然脸色一肃,道:“方才所言,只为一试贵镇耳,得罪莫怪,莫怪。”转对岛上诸将道:“诸君海外辛苦多年,且受桓某一拜。”说着当真拜了下去。众人连忙还拜不迭,毛文龙目瞪口呆地瞧着,深感这位巡抚大人喜怒无常,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桓震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手,搀他起身,两人一同在椅上坐下,挥手令辽兵尽数退了下去,这才道:“本抚此来,有一桩大事要同贵镇商议。”将打算在义州开市的事情扼要说了,道:“欲在义州贸易,必先通海路方可。本抚以为,海路转运朝鲜,便利莫过于皮岛一带,因此想于皮岛之上设一贸易中转之地,冀有驻军保护,可安商旅之心。” 毛文龙愕然,桓震上得岛来便虚张声势、连打带吓一番,此刻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却是眼红他自朝鲜走私之中所获的暴利,要来掺上一脚。这一点上毛文龙却聪明得紧,当年阉党专权的时候,他便不惜工本地行贿送钱,才能深受重用。如今朝廷之中温党得势,桓震又是温体仁的亲女婿,毛文龙只怕银子送上门去他不肯收下,眼下既然桓震开了口,他又岂有拒绝之理?反觉方才那一番花样太多余了。只要肯收银子的官,毛文龙便自信有法子对付,当下笑道:“有钱大家赚,卑职原懂得这个道理。”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十五回妒妇人因嫉生恨贤女子委曲求全 (时间:2006-5-1312:5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6237) 桓震放声大笑,拍着毛文龙的后背,十分亲热的道:“你当本抚来分你之利么?实话对你说,此条贸易商路一开之后,不单中朝之间商旅将以十倍数,甚至连日本也可蒙转运之利。那时你东江所获,又岂是目下掘参可比的?这个样子,方叫做有钱大家赚呢。”毛文龙心中不以为然,但仍是唯唯答应。毕竟这桓巡抚只是死要钱,比起袁崇焕在日,为了防范自己改贡路、严海禁、核钱粮,弄得利无所出要好许多。况且做生意本是他的长处,岛上将官大半又都是姓毛的,桓震一介外人,哪里能夺他多少利去?权且对他低头,只有好处而已。 桓震笑道:“本抚奉旨全权编练新军,贵镇想必已经尽知了?”见毛文龙点头称是,续道:“刻下正在为新军拔擢将官,本抚瞧贵镇属下尽有大将之才,何不令彼等毛遂自荐,为国出力?”不待毛文龙置意可否,已经大声对众人道:“愿在新军之中一展长才者,尽可来寻本抚!”毛文龙略感不满,如此这般挖自己墙脚,未免太也将自己这一镇之主视若无物了。转念一想,此地将官之中尽多自己的义子义孙,若令彼等在新军之中谋得一席之地,将来桓震倘若当真对付起自己来,也要有所顾忌,不敢随便下手了。心中当即释然,也随着桓震说了一番勉力报效之流说话。 这一番闹,天色已经尽黑。毛文龙令人设宴,款待远来岛上的巡抚大人。席间宾主尽欢,不像各怀猜忌的对头,倒似相交多年的故知好友。次日无非又是劳军犒赏诸般勾当,直忙碌了三日,桓震便要泛海回宁远去。前者虽然放出话去,说毛氏将官可以供职新军,可是三日来并无一个姓毛的来与桓震面谈,大约是惧怕毛文龙猜疑,也未可知。如此一来却正中桓震的下怀,倘若自己的新军之中有许多兵跟了姓毛的将官,倒还累得他每日担惊受怕。只可惜不能如对付祖大寿那般,弄了毛文龙的儿子在手做人质。 大船拔锚起航,桓震手扶船舷,远远望着皮岛在视野之中愈来愈小,直至缩成一个黑点,再也观望不见,这才作罢。黄得功走上甲板,叉手唤了一声巡抚大人。桓震见他过来,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站定,喟然叹道:“辽事将来如何,本抚心中已经没有定着了。”黄得功不假思索的道:“职受大人大恩无以为报,此生唯大人马首是瞻而已,不论生死祸福,总是矢志不移。”桓震微微一笑,道:“你今年二十了罢?”黄得功摇头道:“职虚长二十有一。”桓震“啊”地一声,抚着他肩道:“当初你兄战死,本该予以抚恤,只是那时为了要你在皇太极身边做一个内间,不能给他半点名分,事定之后欲加补叙,也已经无从叙起,乱军之中不遑收埋,至今连骨殖也不知下落。你可怨恨本抚么?” 黄得功听他提起自己哥哥,不由得目中含泪,眼眶略略红了。定一定神,摇头道:“大哥捐躯沙场之日,也未必想要博甚么封赠。”抬头望着天边海鸥,叹道:“职与大哥一母同胞,大哥未竟之志,当由卑职续之。何况我二人本是双生,大哥即我,我即大哥,又有甚么区别了。”桓震无言叹息,只觉在这个乱世之中,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渺小无常,但当他们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却又如此鲜活,触手可及。不由得叹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打仗死人,那就好了!”黄得功咬牙道:“职一家十余口,除职一人之外,尽皆丧于虏手,此仇此恨不共戴天。甚时将建州夷族,甚时便可以息兵罢战了!” 桓震怔怔地瞧着面前这个年方二十出头,心中已经充满仇恨的青年,良久方道:“建虏来杀戮掠夺我国的人民,我们又去杀戮掠夺他们的人民。这般杀来杀去,几时才是个头啊。”话虽如此,可是桓震心中清楚得很,倘若单是自己这方面罢战退却,恐怕不出两年,整个辽东都要给鞑子的铁蹄踏遍,辽东的男人全要变作奴隶,女人都要被建虏侮辱。两国既然相接,明国的军力又是一天一天地衰落,后金既然强大起来,便要侵略明国,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惟一的法子是令自己比他们更加强大,只有到了那一天,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和平。在那之前,便只有凭借武力保护自己的土地人民了。 深深吸一口气,对黄得功道:“现下可以说了。”他瞧着黄得功,虽然明知不切实际,还是一心望他告诉自己些好消息,甚或是没有消息,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期盼神色。黄得功一时之间忽然有些可怜起这位官高爵显、威名赫赫的巡抚大人来,因为自己所知的事实既残酷而又无情,恐怕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 那日黄得功受了桓震重托,必要寻到周氏雪心的下落方止。他料想雪心一人难以远行,若无他人携带,多半还在京中,是以先在京城之内诸处客栈会馆打探消息。问到北大巷晋商会馆,却得知有一个单身商旅,昨日雇了一辆马车,回乡去了。他向来来去都是乘驴,是以忽然雇起马车来,还有同道将他嘲笑一番,说他年老力衰,该当回家抱孩子去了。黄得功虽道未必雪心便是与此人同行,可是有一条路追寻总比四处乱撞的强些,当下问明那晋客的长相打扮,一路向西而去,沿途逢店便问,遇宿打听。可是离开顺天不久便是山西地界,境内这般的晋商不知有多少来来去去,黄得功寻着好几个疑似之人,却都扑了一个空。眼看时候已经过去将近半月,自己军籍隶于辽东,总不能长久在外漂泊,当下便打算回去。 走到太原府五台山脚下,忽然天色骤变,落下一场大雨来。五台一带多是黄土,一旦下雨,山路便十分泥泞难行。黄得功无法可想,冒雨走了一程,忽见山林掩映之间,似乎竟隐约有一草庵,这一来如蒙大赦,连忙奔了过去,叩门求宿。不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位出来应门的,居然便是自己苦苦追寻不得的周雪心。 黄得功大喜过望,叫道:“周小姐,原来你在此处!桓大人寻得你好苦啊。”周雪心毫不动容,合十为礼,道:“贫尼法名静空,并不姓周。施主敢是认错人了。”黄得功大吃一惊,定睛细瞧她穿着打扮,果然缁衣芒鞋,头上高高挽起一个髻儿,环视室中,竟是一床一几之外一无所有,房顶犹自处处滴水不止。 桓震听到这里,登时脸色大变,睁大了眼睛,两手用力捉住黄得功双肩,喝道:“你……你说甚么?雪心她竟出了家?”黄得功轻叹一声,道:“当时卑职也是十分惊愕,便问她出家的缘由,周小姐怎么也不肯说。正争执间,雨却停了,周小姐便催促卑职上路。”桓震用力摇头,连道:“走不得,走不得!” 黄得功自然不肯离去,一手扶住了门框,疑惑不解的道:“黄某出京之时,抚治大人再三叮嘱,倘若寻得周小姐下落,务必带同回辽,不论出过甚么事情,两人对面都好商量,千万莫要这般悄没声息地不见了,叫人心里着急。这些全是抚治大人原话,周小姐何不遵言让黄某护送回辽去?”雪心低下头去,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终于忍住了眼泪,背过身去说道:“贫尼已经说过,施主认错了人。此处虽不是佛门,贫尼却是修持之人,请施主莫要再来打扰。”说着微微一福,便请黄得功速走。黄得功摇头道:“如要我走亦可,除非周小姐将事情由始至终对我说知,否则黄某便赖在此处,再也不肯离开半步,周小姐去哪里,黄某便跟去哪里,哪怕沐浴登恭,也不例外。”此言可说已经无礼至极,何况周雪心本是自己主官的未婚妻子,他却如此冒犯,若是平时,桓震知道了定当大怒,可是此时此刻说将出来,非但毫不生气,反而赞道:“好。以后如何?” 周雪心听他这般威胁,果然有三分害怕,旋即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无欲无求,此身更是虚幻。施主一意执着于虚幻之物,贫尼无力普渡众生,只得听之任之。”合十一礼,反身在床上闭目打坐,理也不理黄得功了。黄得功目瞪口呆,心想方才说得利害,只不过吓她一吓,到了入厕洗澡的时节,自己却也不能当真跟着她去,如今她却不受恐吓,该当如何是好?把心一横,霍然抽出佩刀来,横在自己颈中,大声道:“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难道小姐眼睁睁瞧着黄某抹了脖子,也不肯阻止?”说着手腕微一用力,颈上当即现出一条血痕。 桓震细瞧他颈中,果然有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尚未全愈,想到他数次为自己险些赔了性命,不由得十分感激,一时无言。黄得功得意道:“这一手果然管用,周小姐瞧见卑职拿刀子要自杀,连忙上前来阻止。” 雪心急忙跑上前来夺他手中佩刀,可是女流之辈气力微小,岂是黄得功的对手?一争一夺之间,反在原本的伤口上又划了一道,鲜血流个不住。雪心吓得哭了起来,急忙撕下自己缁衣,要为黄得功裹伤。黄得功后退半步,大声道:“除非小姐答允同黄某回辽去见桓大人,否则黄某宁可流血至死。黄某受抚治大人知遇之恩,用这一条性命相报,也算不得甚么。”周雪心心神混乱,连连点头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求你快快裹了伤!” 黄杰一笑,从怀中取出伤药来敷了,撕下自己半截袖子,用力扎在颈间。雪心瞧着他流血渐止,这才放下了心,但觉两腿发软,扶着墙走到床边坐下,叹道:“军爷这却又是何苦?”黄得功摇头道:“我做这等事情,全是为了桓大人而已。周小姐你可知道,那天新婚之日你忽然不见,桓大人急得几乎发疯,偏偏福王起兵,他又分不得身,非得赶回辽东去不可。临行之前,再三嘱托黄某,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不已。周小姐难道便忍心将桓大人一人丢在辽东?”雪心低下头去,只闻抽泣之声。许久方轻声道:“奴与桓哥哥的亲事,本是祖父作主定下来的,可是后来祖父临终之前,已经毁去婚约,将奴嫁于凤翔王氏了,周桓两家的亲事,自然做不得准。”黄得功怒道:“那么温桓两家的亲,难道也不能作准?” 雪心默然,叹道:“义父于我有救命之恩,收养之德,奴今生无以为报,权且留待来世罢。”黄得功冷笑道:“原来如此。真是枉费了桓大人对你一番心意。也罢,你既如此,黄某便回去请桓大人死了这一条心,别寻佳偶就是。天下女子尽多,还怕没有中式之人么?只是你不能这般不明不白地说去便去,否则桓大人堂堂一个巡抚,给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尊严何存?须将因何逃婚而去,受了何人教唆一一道来,否则黄某决然不肯罢休。” 说到这里,稽首道:“职心中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周小姐既然执意不肯与大人重聚,好歹也要问出事情由来,好叫大人有法可想,言语之间多多得罪,请大人责罚。”桓震摇手道:“不打紧,你快些说,究竟怎样?” 周雪心听了这话,一时有些犹豫。黄得功作色道:“既然如此,黄某就算回去,也没脸去见大人,还是在此地一死了之的好。”说着就去解开颈中包覆。雪心忙来阻拦,垂首道:“军爷莫要如此,奴家说了便是。只是今日一席话后,奴家便要迁居,再也不来此地,望军爷莫来寻我。”黄得功顾不得许多,权且虚言答应下来,只听雪心道:“那日奴被人绑票,在贼中受了侮辱,自觉配不上桓哥哥,因此逃婚而去,便是如此而已。”黄得功点头道:“此事桓大人已经尽知,他已对黄某明言全不在意,周小姐为何还不肯回去?”雪心思之再三,终于道:“这其中有许多缘由,奴家实在是说不得。”黄杰一瞪眼睛,道:“既然如此,咱们前约尽废。”雪心叹道:“奴本以为隐居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岂知我不寻苦恼,苦恼偏来寻我,难道是前生冤孽,不可解释的么?”忍不住哭了起来。 黄得功静坐一旁,好容易等得她不哭,这才道:“周小姐若能说一个叫黄某信服的因由出来,黄某这便离去,也不告诉桓大人。何如?”周雪心踌躇许久,道:“也罢,奴早知不能瞒一辈子,早说迟说,却又有甚么分别?” 原来那日雪心给山贼虏去,朦胧之中但觉有一个女子为自己覆上棉被,还在自己身边叹息不已,心中便觉十分奇怪,却也存了一线希望,只道这女子是个好人,说不定明日便觑空将自己放了,也未可知。可是她满怀希望地等来等去,竟等来了一伙匪徒肆意施暴,有多少人,雪心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那个时候肉体和心灵一起剧烈地疼痛,可是不知为何,直到李经纬前来接她为止,这个饱受欺凌的弱女子,竟然一直不曾哭得出来。 那伙匪徒临去之时,雪心已经几乎昏了过去。可是就在临昏去之前的那一刻清醒之中,雪心听见了一句话,这一句话令她终身难忘。一个匪徒哈哈淫笑道:“这位大姑娘也来陪爷们玩一玩如何?”一个女子声音脱口怒骂道:“放……”下半个字却吞了回去。然而单是这一个字,雪心已经清楚听出是颜佩柔无疑。在那以前,虽然明知桓哥哥心中喜欢的不是有了婚约的自己,而是这位颜姊姊,可是雪心却从来没有妒忌过,更加没有憎恨过颜佩柔。相反,她觉得既然是桓哥哥喜欢的,那么自己也该当一同喜欢,是以在有限的几次见面之中,她始终极力与颜佩柔接近,她的声音自己绝不会听错。 可是此时此地听到颜姊姊的声音,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打在雪心的头顶。难道这些蹂躏欺负自己的男人,都是颜姊姊叫来的?她为甚么要对自己这样子?就算自己跟桓哥哥有了婚约,可是那是爷爷订下来的,就算自己心中早已将桓哥哥认作了终身的丈夫,可是只要桓哥哥说一句“不愿娶你”,自己就会乖乖离他远远的,再也不去打扰他们。何况男子三妻四妾本是极寻常的事情,就是让颜姊姊居正,那又有甚么大不了的?雪心可从来没想过跟颜佩柔争甚么名分,桓哥哥想要怎样,那就怎样好了。为甚么要用这法子来折磨我?雪心的心里不断呼喊着,直到她真正昏了过去。 她被李经纬所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也换上了完好无损的衣服。雪心心中明白,这些都是颜姊姊搞的手段。直到日后从婚礼上逃走的前一刹那,她心中一直在天人交战,反复挣扎,不知要不要将这些事情对桓哥哥和盘托出。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干净了,被人奸侮了的女人,不是去出家,就应该去跳河、上吊,桓哥哥哪怕不肯再娶自己,那也是理所应当。所以雪心并不害怕说出真相之后桓震会毁去婚约,将她赶出家门。雪心担心的是,倘若桓哥哥知道是颜姊姊从中捣鬼,会不会恨上了颜姊姊?他心中对颜姊姊那么的好,多半不会。可是要是万一呢?而且就算说了出来,桓哥哥也未必就肯相信,毕竟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甚么当初只字不提,至今才说? 所以她选择了逃走,逃离那些让她伤心的事情,逃离那个本应该是她的丈夫,如今却让她不敢面对的男人。她先到晋商会馆去找到了一个祖父生前的朋友,求他带自己回家乡去。走到五台山附近,那老客突然生了急病,没两天便过身了。雪心无力埋葬,只得将他弃在山间,自己寻到了这一间废弃的茅庵,权且寄身下来,每天只靠抄化度日。 桓震一面听,一面握紧了拳头,待得听到后来,禁不住泪流满面,蓦然仰天大叫一声,一拳又一拳地击在船舷之上,直打得鲜血飞溅。黄得功一口气说完,默默地瞧着巡抚大人发疯,他知道此时此刻还是让他自己发作出来的好。桓震狂殴船舷,直打得再没力气,这才滑坐在甲板上,抱头道:“我真是一个废物!”忽然想起甚么似的,猛地跳了起来,对黄得功叫道:“那么雪心呢?你就这么走了,没将她带回来?” 黄得功听雪心讲罢往事,不由得深为叹息,也觉雪心实在可怜,倘若就此放手不管一走了之,她自己一个人搬到别处艰难度日,此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桓哥哥了。想了一想,心生一计,道:“也罢,既然如此,黄某便不打扰,这就离去。只是周小姐生计艰难,黄某随身无多,且去山下镇子里买些干粮,以为周小姐度日之用,周小姐万勿拒绝。”雪心一来着实已经断炊,二来觉得黄得功是桓哥哥的心腹之人,总有三分亲切之感,当即答应了。黄得功大喜,忙赶在天黑之前跑到山下去买了许多馒头炊饼之类拿来。 雪心也着实饿了,见得黄得功告辞离去,渐渐走远,背影也看不见了,当下回房去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吃罢没多久,只觉头晕眼花,浑身发软,噗通一声翻倒在地,睡了过去。黄得功推门进来,瞧瞧地下躺着的雪心,自得一笑,手下忙着将她手脚捆缚停当,放在自己马背上驮好,牵着缰绳缓缓行去。 十六回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十六回周氏女得而复失旅顺兵或溃或叛 (时间:2006-5-1519:3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176) 桓震大喜道:“那么你是带了她回来了?”黄得功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桓震不解道:“究竟有,还是没有?” 黄得功绑了雪心,牵马便走,一路直奔山海关去。途中瞧着战事愈来愈紧,顺天许多地方已经给福王占据,他便不再敢明目张胆地用马匹驮着雪心行走,在保安将马卖了,换了一辆驴车,又买了一个丫鬟照顾雪心,却始终不松开她手脚捆着的绳索,对外只说是自己妹妹,身患狂疾,一旦解开便要自伤伤人。如此这般,倒也一路无事,平平安安地到得永平。 眼看便要出关,出关之后便是辽兵的势力范围,尽可以寻到当地守官,要求车马供给,黄得功一颗悬了许久的心也渐渐有些落了下来。想想自从上路以来,雪心一直乖乖地听话,从没打过逃走的主意,似乎也不必总将她一个弱女子绑得如此严实。这一晚寻了客栈住下,便暂且替她松绑,让她自行用饭,自己却掇张凳子坐在她门外。他连日劳累,既要提防敌兵,又要看顾雪心,已经困顿不堪,坐下不久便靠在墙上睡了过去。睡梦之间只听得那丫鬟一声惊叫,黄得功猛然睁开眼来,心中便是一沉,暗道大事不妙,跳起身来一脚踹开了门,冲将进去,却见雪心横卧地下,四周血糊糊的一片,地下散落一地碗片。那丫鬟大哭道:“奴婢……奴婢只是打了个盹,小……小姐便摔破了碗……” 黄得功顾不得礼数嫌疑,扛起雪心来直冲出去,幸好送医诊治得及时,好容易留住了一条性命。只是打那以后,雪心却再也不肯与他交谈,这一点黄得功并不介意,他的使命只是安安稳稳地将周小姐带到桓大人身边去,至于周小姐对自己是厌是弃,却不要紧。可是要命的是雪心再也不肯吃饭,似乎发了心愿要将自己活活饿死,这可不好办起来。黄得功没法子,只好昼夜赶路,指望她活着见了桓震,自己肩上这担子也算卸下了。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在将要出关之际,忽然碰上了一伙叛军游兵,黄得功一个人左支右绌,战不多久,便落了下风。那伙游兵将他打倒活捉,自他腰间搜出一块腰牌来,知道他是辽东巡抚帐前亲军营的游击,当即以为奇货可居,对两人客客气气地毫不伤害,却拿了去与主帅请赏。黄得功自觉必无幸理,是以一见那主帅,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破口大骂起来。那主帅叫道:“且住,且住,你还认得我么?”黄得功大奇,心想为何我会认得叛军中的人物?细细瞧那人长相,蓦然记了起来,此人便是李经纬!虽然换了戎服,可是那一张胖嘟嘟的大脸盘,黄得功决然不会认错。他虽知这李经纬过去与桓震有一段秘密的交情,但如今彼乃叛军,自己却吃的是朝廷俸禄,立场已经势不两立,当下冷笑道:“不必废话,要杀便杀。只是与我一起那女子并非军中之人,请你放了她。”李经纬笑嘻嘻地摇头,道:“放了她?不成,不成,不成。”他一连说了三个不成,便再也不肯说话,只是坐在椅子里发愣。直到黄得功被下令带下去看押,一直也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 次日一早,便有几个叛军士兵来带黄得功。他只道这些人要杀他的头了,横下一条心去,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正打算骂贼而死,也算轰轰烈烈了一场,不料一个叛军竟然替他解开绳子,道:“李爷吩咐,放你回去,见到桓大人时,一个字也莫要提起。”黄得功大惑不解,一壁叫喊,一壁给叛军推推搡搡地弄了出去。他出得贼窝,明知自己之力不足以将雪心救出,不敢耽搁半分,当即跑去向永平兵备张春借兵。张春听他说了缘由,立时拨一千兵与他带着赶去,不想大兵到时,一伙叛军连同雪心已经影踪全无。黄得功仍不死心,在周围山林间搜索一番,终于怅怅而返。没法子,只得交割了永平卫兵,一路飞马出关,只求早一日赶到广宁。 到得广宁,却听说桓震已经去了觉华岛。他丝毫也不耽搁,又南下渡海,赶来岛上,恰好便在桓震即将起锚的最后一刻给他赶上了。原本想即刻禀报日来发生的事情,桓震却止住了不使他说。黄得功自觉得而复失,无用至极,也不知该当如何向巡抚大人请罪,是以直到今日桓震问起,他才敢如实说出。 桓震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沉思许久,皱眉道:“李经纬那厮不会平白杀人,他扣住雪心,必定不会对她稍有伤害。只是不知他要同我交换甚么?”黄得功犹豫片刻,道:“职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桓震点头道:“但说。”黄得功小心翼翼的问道:“倘若那厮以周小姐为质,要大人响应福王起兵,大人如何应对?” 桓震不假思索,摇头道:“以一人之利而祸及天下,桓某做不出这等事情。”黄得功沉默不语,他知道以巡抚大人的性子,是宁可苛待自己,也不会做出对辽东有害的事情来的。只是一旦事情当真发展到这个地步,恐怕他这一生都要郁郁度日的了。 说话间,船行已到旅顺海角。一名马弁匆匆奔来,叫道:“禀大人,我船前方有一船队横驶而来,共有五艘,像是旅顺驻军的船只!”桓震大奇,心想旅顺守将不是张攀么?他好好的不在岸上驻扎,下海来截自己作甚?当即拔腿望船头快步走去。黄得功随在他身后,两人甫上船头,便见远远果然有五艘战船自右舷驶了过来。觉华岛水军之中自己通用一套旗语,是桓震与茅元仪参详而定的,别处水军却都看不懂。这边船上的水手眼看旅顺军船直驶过来,忙打旗语要他们避让,对方却如瞧不见一般,一路横冲直撞过来。 看看再有不到半炷香功夫,旅顺船的船头就要撞到这边旗舰的船舷,桓震喝令船上炮手瞄准,只听自己一声令下,右舷一齐开炮。来船丝毫不理告诫,更首先发起炮来,两颗实心炮弹打在甲板上,几乎砸出一个窟窿。桓震大怒,心想区区五艘战船便来挑战,真是不知死活至极,当下喝令一齐发炮。水手忙打旗语通知后面船只,一时间射程之内总有五六只船轰隆作响,烟炎冲天,一艘旅顺船着了火烧将起来,余船见状不妙,纷纷加速逃窜,自觉华岛水军船头前方驶了过去,直奔登莱方向而去。桓震不知事情根底,下令不可追击,只将被击中那艘船上的水兵捉来细问。 那旅顺船烧得轰轰烈烈,船上水手多跳海逃命,一个个都给觉华岛水军用钩竿拖了上来。桓震拣一个品级最高的,却是一个把总,先亮明了自己身份,继而喝问道:“尔等是何许人?因何袭击本抚座船?”那把总昂首闭目,一言不发。桓震再三逼问,他睁开眼来,说道:“某行事不密,为你所获,死而无怨。要杀便杀,不必饶舌。”他愈是不肯说,桓震便愈非得问出底细不可,当下笑道:“你知道大明监牢里逼供的法子么?”拍拍他面颊,道:“本抚当年可是坐过监的,甚么盼佳期,杏花雨,燕儿飞,一封书,弥猴钻火,童子参禅,你要不要一一试上一试?”那人瞪大了眼睛,仍不说话。桓震击掌道:“本抚也不用这些法子整治于你,但把这东西插入你鼻孔中去,教你尝尝是甚么滋味。”说着挥刀在船舷上削下一根木片,改成一支竹签模样,冲那人晃了一晃。 那人浑身觳觫,求饶道:“小人招,招了!”桓震撇去竹签,微微一笑,道:“早这么爽快岂不是好?”那人叩头道:“是,小人知道老爷的利害了。小人是旅顺张守备麾下的把总,贱名叫做阳德海,因为张守备拿我等实在不当人看,着实熬不下去,这才纠集了一伙同袍兄弟,一齐驾船逃走。咱们知道宁远一带有重兵屯驻,不敢自那边上岸,是以想要直航登莱,再求登莱巡抚徐大人庇护。不料半途竟然遇上大人的座船,只怪咱们运气不好,大人任斩任杀,并无怨言,左右一死,也比在那张攀手底下挨日子,生不如死的要好。” 桓震奇道:“张攀有如此利害么?他平日如何虐待你们,你且与我说来。倘若当真言之有据,本抚定会替你作主。”阳德海连连叩头,道:“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说着除去了上身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脊梁来。桓震瞧他肋骨一根根珠串也似地突了出来,肌肤上伤痕历历可数,有不少一眼便能瞧出是鞭痕无疑。饶是如此,桓震仍是不敢就此轻信,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你可敢与那张攀在本抚面前对质?”阳德海大惧,不住叩头,哀求道:“小人再落入张攀手里,这一条性命便算进了狗肚子了,大人恩德万年,饶小人一命罢!”瞧他害怕恐惧的样子,似乎不像作伪,可是凡事不可听一面之词,不论如何,总得见过张攀之后才明白谁是谁非。当下令人将打捞上来的旅顺兵士十余人尽皆看押起来,调转船头改望旅顺方向去。 好在此刻船队离开旅顺尚还不远,又是顺风,当下令扯足了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在旅顺口靠岸了。旅顺隶于金州,西翼宁远,东联朝鲜,北俯四卫,南接登州,是辽东半岛南端的一个战略要地,若是在此善加经营,更可以变成天津、登莱、朝鲜三地之间的转输要道。是以从一开始,桓震便有心将旅顺纳入自己管辖之下,只不过与毛文龙方才达成妥协,双方虽则表面上咸与亲善,内里却都是各怀鬼胎,你争我夺。若无甚么借口,贸然向毛文龙要求旅顺驻权,很可能将刚刚达成的协议给破坏掉了。阳德海却送了一个天赐良机与他,倘若张攀真的如阳德海所言欺凌士兵,桓震便有权将他撤职查办。旅顺不能一日无大将,张攀撤职之后,令自己手下代管数日也是合情合理的。最好就这么永远管将下去,再也不要还给毛文龙了。 他一壁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壁命令抛锚靠岸,等待驻军守将张攀前来迎接。过不多时,张攀果然领着部下,浩浩荡荡而来。桓震劈头问道:“阳德海何在?”张攀面色大变,却并不像是害怕,而是极度的惊讶之类,结结巴巴的道:“阳……阳德海?”定了定神,这才答道:“阳德海与同伙九十多人一齐携船叛逃,臣忙于安定旅顺人心,增固守备,无暇追赶,想是此刻已经投鞑子去了。”桓震冷笑道:“叛逃?据本抚所知,彼等是不堪你苛待凌虐,这才逃离旅顺,也并未去投鞑子,却是奔登州依登莱徐大人去了。”张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叫道:“冤枉,卑职冤枉!”桓震招一招手,亲兵应声将阳德海解上前来。张攀一见,立时大怒,喝道:“汝这奸贼,毁坏了岛上枪炮火药,一走了之,却还有胆去巡抚大人面前进谗!”说着便跳起来奋拳要打。 桓震连忙令亲兵将他拉住,瞧瞧张攀,瞧瞧阳德海,两人各执一词,总得想个法子辨别真伪才好。想了一想,问张攀道:“那阳德海身上伤痕累累,若不是为你虐打,却是从何而来?”张攀冷笑道:“旅顺自来是多战之地,岛上官兵,哪个身上不曾带伤的?”说着三下五除二脱去了上身盔甲,果然也有许多刀伤箭创之类。桓震摇头道:“不对,不对,阳德海身上的伤,分明是被人鞭打所致。”说着叫剥了阳德海的衣服给张攀自己瞧。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十七回 (时间:2006-5-1720:2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7292) 十七回福王暴卒功亏一篑劫后重逢柳暗花明 张攀大叫道:“阳德海教唆士卒,不听指挥,视我军令如无物,卑职稍加惩戒,有何不可?”他带来的旅顺官兵闻言,也都一齐跪了下来,纷纷佐证。桓震两面瞧瞧,已经明白了大半,约莫是这阳德海不知因何事故犯了军纪,张攀又是火爆脾气,将他痛痛责打一番,阳德海便就此勾连了九十多人逃去,不巧路上遇到自己拦截,临时胡编出一个借口来试图蒙混过关。 想了一想,道:“阳德海聚众溃逃固有不对,可是张攀也不应当鞭挞士卒。旅顺地处要冲,东西连宁远、皮岛,南北隔海盖、登莱,万一逼得士卒谋反,与鞑子里外勾结夺了旅顺,你要如何收拾善后?”张攀连连叩头,桓震板起脸道:“本抚向以家人父子恩待属下,决不容尔这等暴戾将官坏了辽兵军风。”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寥寥几个为他说情,大多却是一言不发。桓震瞧在眼里,心知此人平日御下以威,部下怕是怕的,却没几个真心护他。这等人就算将他免职,也不会引起多大轰动,只是毛文龙那边怕不好交代。 忽然想出一个法子,正色道:“我与毛帅约定,金州以东行毛帅之印,金州以西行本抚之印。虽然如此,辽东五镇有甚事故,却都要归责本抚。刻下本抚不愿因你之故伤了与毛帅的情谊,你且自缚往皮岛上去见毛帅,请他发落便是。”说着便令亲兵过来脱去张攀的官服。张攀恨恨地瞧了桓震一眼,低着头去了。桓震大声道:“旅顺协守何在?”一人出列答应,叩头道:“卑职靳国臣,见过大人。”桓震注目瞧他,顺口问道:“你是哪里人氏?”靳国臣道:“职世籍沈阳中卫,沈阳陷落之后,家父挈家迁此。”桓震笑道:“我听说东江官兵多是毛帅的义子义孙,莫不是你也如此?”靳国臣微微皱眉,低头道:“职不敢高攀。”桓震暗自点头,心想此人多半不是毛党,当下道:“张攀鞭挞士卒,解职听勘,着协守靳国臣代张攀为旅顺守备,即日就任,当尽心国事,不可蹈前人之辙。”靳国臣再拜称谢,面上却无丝毫喜色。桓震回谓阳德海等十余人道:“尔等弃主将而溃,虽然事出有因,可是毕竟犯了军纪。我今如此处断,阳德海是为首谋,罚役一载,役毕听任回乡,其余人等愿留军中者既往不咎,情愿返乡为一良民,也听其自便。尔等可有怨言?”众人一齐叩头,口称不敢。 桓震处断了这一桩事,便离岸继续往宁远去。甫一在觉华岛登岸,孙元化便迎了上来,手中握着一束文书,神色间极为急切。桓震知道必是发生了大事,急令架起跳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下来,问道:“何事?”孙元化也不说话,只将那文书向他手中一递。桓震打开最上一份瞧时,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原来却是京里来的塘报,十余天前福王暴疾而卒,各地叛军不战自溃,世子由崧畏惧,上表请罪,朝廷已经允其所请,除福籓封地,革由崧为庶人,迁于北京,而赐故福王谥曰“荒”。再瞧第二份,竟说由崧进京途中遇匪,一行人等尽皆被戮,朝廷下诏归葬故国,福王一支绝嗣,而以旁支宗室由栋、由材、由桂三家共奉其祀。桓震直觉地意识到其中有鬼,由崧奉召入京遇匪,简直是欲盖弥彰,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必是有人下手杀害。做这后一件事情的必是温体仁无疑,可是福王好好地怎么突然死了? 第三份却是兵部发下的切责文书,指责自己滥行公事,私授军职,念功勋素著,罚俸半年而已。罚不罚俸他并不放在心上,只不过自己在辽东的动作已经给朝廷知道,以后便不能再这般肆无忌惮了。想了一想,嘱咐孙元化代写一道自辩表文,就说当初本是朝廷授以全权行新军事之权,为何今日言出无信,反而责备他专擅?单是如此尚还不够,在这个甚么都讲究关系的社会中,有理并不见得便强三分,须得叫人携一份重礼进京打通关节,要紧的是拜望温体仁,请他居中说几句好话。这个人却难定夺,想了一想,叫人去传孙应元,将此事委给了他,要他与钱延开同去。 离开这几日,已经累积了许多公事,桓震顾不上一一分断,先问孙元化新军将官选拔得如何了。孙元化点头道:“谨遵大人吩咐,自应试官兵之中拣择枪炮弓马娴熟、军阵战法略有所长者备选。”迟疑片刻,问道:“职有一事,请问大人新军是标兵呢,还是营兵?”桓震不假思索,断然答道:“自然是标兵。”标兵与营兵本是明军边兵内部的区分,督、抚、总兵直辖的兵马为标兵,副将、参将等统带的兵马则是营兵,相对于营兵而言,标兵不单待遇较营兵为高,并且可以直接归巡抚指挥,而无须经过层层隔膜。桓震定新军为标兵,无疑是存了私心的。 这么一来,新军之中最高级的将领便是游击,桓震与孙元化商议,定了八营编制,每营广东船二只,大福船二只,开浪船、苍山船各五只,另有沙船、鹰船、蜈蚣船若干,八营总共是水手八千八百人。营以水面游击统率,而以二守备副之,水战大船设管带一人,副管带一人,另有驾驶、枪炮、船械、水手、舢板各令官一名,小船设分队官一人,合共四百二十四名将官。陆战则合四水营为一营,改以陆地游击、守备、千总、把总分统之。为了避免令出杂乱,水战管带、副管带都以千总兼任。装备便是辽兵火枪骑的标准配备:弓箭、马刀、火枪、震天雷、万胜佛郎机铳。 新军士兵已经在招募之中,游击以上将官的任命手续须经朝廷批准,桓震即刻写了奏折,荐曹文诏、祖泽润为陆地游击,曹文诏、祖泽润、左良玉、祖可法、曹变蛟、张正朝、毕千山、鹿得胜为水面游击。其中毕千山、鹿得胜两人,一个是原先何可纲的部下,一个是原广宁右屯卫兵,都是从这次考试之中脱颖而出,被桓震看中了的。此外守备管带之属,巡抚便有任免之权,桓震除去安排一些自己以为信得过的人之外,就是从孙元化所荐的五百人中汰选。 他立定了心要将这支军队练成水陆皆可作战的海军陆战队,又要能熟练运用各种西洋火器,是以一开始便十分注重训练,委任了两名练兵司务,一是茅元仪,另一名是孙元化,前者是军事理论的行家里手,后者则深谙火器运用之道。 他与孙元化一口气忙完,天色已经全黑,两人的肚子也不约而同地咕咕乱叫起来。桓震只觉要孙元化偌大年纪的人陪着自己捱饿,实在甚没道理,当下道:“初阳先生何不先去用饭?本抚还有许多公文待看,恕不能奉陪了。”孙元化一揖道:“大人多多保重。”告辞出去了。桓震叹一口气,丢下笔,仰靠在椅背上出起神来,满脑子都是雪心的音容笑貌,虽然明知李经纬如要杀她,一早便已经杀了,更不必特意将黄得功放回来报讯;非但如此,李经纬有所图谋,必然还会善加保护,雪心的性命暂时肯定是无碍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甚?福王死了,福王的死难道与李经纬有关不成?他分明便是福王的心腹之人,眼看河南河北已经有许多地方落入了叛军手中,李经纬该当正是如日中天、红得发紫的时候才对,为何要自毁倚靠?可是倘若不是他,却难解释福王何以突然一命呜呼了,因为在他所知道的历史中,福王是直到李自成入洛阳,才将他捉了来煮福禄酒的。 愈想愈是混乱,只觉头如斗大,心中千头万绪繁杂不堪,胸膛几欲爆裂开来。忍不住霍然立起,一脚踢翻了椅子。喘几口气,只觉心情渐渐冷静下来,摇摇头,扶起椅子,仍旧坐下批阅公文。忽听门外有人叩门,叫道:“师兄?”桓震知道是小师弟杨柳来了,揉揉两边太阳,沉声道:“进来!”杨柳应声撞了进来,手中抓着一团黑白相间的物事。桓震皱眉道:“那是甚么?”杨柳难得一见地神色十分严肃,举起那团东西道:“岛上一个士兵与我赌钱,输得尽光,将这玩艺押了给我。”桓震接过来观看,入手沉重至极,伸指弹了一弹,感觉比钢材还要坚硬一倍不止。再细瞧时,上面竟有十分清晰的条条木纹,方才瞧的黑色部分乃是树皮,上面还有许多白色斑点,内里却是暗黄色的木质,尚有年轮隐约可见,试着用指甲刻了一刻,竟然未留分毫印迹。他虽然来自后世,却也没见过这种东西,翻来覆去地瞧了又瞧,确乎是一块木头无疑,只是木头怎能有这等硬度强度? 杨柳见桓震的模样,便知道他也不认得此物,在旁插嘴道:“我用刀子砍,用火枪打,全都不能将这木头破坏半分,实在是奇怪!拿去给孙大人他们瞧,也没一个认识的。这定是神树的树心!”桓震自然不会认为真有甚么神树,但这是一块木头,却是毫无疑问的。当下对杨柳道:“谁给你这木头的,你去叫来,我有话要问他。”杨柳伸头对外面叫道:“虎子,进来!”一名杂役模样的人应声入内,战战兢兢地就要下跪。桓震摆手道:“不必跪。你叫甚么?”那杂役答道:“小人叫做张虎。”桓震拉着他坐下,叫杨柳给他倒了杯茶,这才问道:“这东西是你输给杨柳的?你可知道是从何而来?”张虎想了一想,答道:“小人的爹早年是一个客商,专往朝鲜贸易的,这东西是小人小时候,有一回爹从朝鲜回来,随身带回的,至于从何而来,爹爹不曾说,小人当时也没有问。”桓震顺口问道:“你父亲如今何在?”张虎低头道:“小人是海州卫人,那年鞑子入寇,一家人都死在乱兵之中,爹爹给一匹马踩死,至今尸首也没收得回来。”桓震轻叹一声,点头道:“你去罢。这东西暂且寄在本抚这里可好?本抚给你半两银子。”当时岛上士兵一个月有一两半军饷,工匠除了供应吃穿之外,工钱也不过五分一月。半两银子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张虎喜笑颜开,乐滋滋地接过银子去了。 桓震掂掂那块木头,心想此物不论硬度还是质量都甚合要求,倘若有法子加工,说不定可以拿来做轴承。只不过在那之前,首先得弄明白这究竟是甚么树,生长在何处。 杨柳洋洋得意起来,道:“师兄,这是小弟发现的。”桓震嗯了一声,并不搭话,仍是翻来覆去地观察那木头,心中盘算用甚么将它切开打磨。杨柳见桓震不理他,不由得急了起来,试探道:“师兄,小弟在这岛上呆了许久,实在闷得紧,师兄让我进新军放炮罢?”桓震瞪他一眼,道:“莫说新军并不配备红衣重炮,就算是有,你懂得放么?我来问你,假若目标在前三百米,弹重五斤,炮身仰角多少,才能命中?同样是五斤炮弹,仰角多少之时,射程最远?”杨柳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桓震怒道:“我叫你在岛上好好学习本领,你都当作耳旁风了么?莫以为有点小聪明便可自高自傲起来,有许多事情不用心学是做不起来的,知不知道?”舒了口气,心想自己未免对他太苛,当下放缓语气,道:“正好我有事情要同孙先生商议,你在旁听听,若听得明白,本抚便委一桩重任与你,若听不明白,仍旧给我回炮学去上课。”杨柳被他劈头骂了一顿,一腔热情消于无形,但想到桓震竟让自己参与他和孙元化的交谈,显然还是器重自己的,不由又高兴起来。 桓震从架上取下一本护书,打开翻检一番,重又合上,带着杨柳直往孙元化住处去。孙元化正在那里琢磨改良震天雷,见桓震来,连忙将东西摆在一边,起来迎接。桓震一把拦住,笑道:“咱们不用客气。此地都是自己人,初阳先生何必将我当作巡抚看待?”孙元化也笑道:“大人若真不与卑职客气,何以自从相识以来总是初阳先生初阳先生地叫个没完?”桓震一怔,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初阳,我这里有些东西要给你看。”说着从护书中取出一大叠图纸,递了过去。孙元化接了过来一一阅览,愈看神色愈是困惑,看到最后,简直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起来,指着其中一张问道:“这‘车床’却是何物?”桓震道:“这些图纸是我数年来凭借记忆而绘,都是从前游历四方的时候见过的一些精巧器械,譬如这车床,便可以将精铁切削成为合适的形状,倘若有了此物,往后火炮上所用的细小部件便全都可以车得出来,无须再用炉火锻打了。这几张绘的叫做冲床,是冲压铁皮之用,制作盔甲、枪筒,都是极有用的。还有这几张是蒸汽机,能生千钧之力,甚么也带得动,甚至于海上驶船也都不在话下。”他画这些图纸用了几年光景,倒并非一句虚言。一来这些年来始终四处奔波,难得有时间安定下来,二来手头没有半点资料可以参考,但凭当年读书时候的一点记忆,照着书本上的结构图画了出来,三来连铅笔也没有一支,全靠炭条绘图,连圆规都是自己用筷子改造出来的,精度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孙元化惊得合不拢口,好半晌方摇头道:“大人,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桓震笑道:“我是四川嘉定人。”撇开话头,道:“我这里只有这些图纸,按理来说应当准确,至于究竟是否当真可以运转,却要做出之后慢慢试验。并且咱们现在所用的精铁太软,不能用来制作滚珠,要劳初阳设法炼出更好的来才行。炼铁我却一窍不通,就要指望初阳了。” 孙元化沉思道:“咱们早已知道铁质不好多半是因为煤中硫磺太多,无法去除。只不过用木炭炼铁,炉子热不起来,始终也只能炼到这个模样。”桓震问道:“难道没法改造炉子?”孙元化摇头道:“原本岛上一直都在试验,只不过失败了数次,死了几名工匠,现下只有老朽一人还在琢磨,只是独力难支,连炉也架不起来。”桓震断然道:“这事情十分要紧,一定要搞,下一次再点炉的时候,记得叫我来亲点。若要炸炉,先炸死桓某人好了。” 孙元化见巡抚说出这等豪气的话来,一时心中感动,忍不住也对着桓震拍起了胸脯。杨柳在旁边按捺不住,叫道:“师哥,这等事情你怎么不算我一份?”桓震瞧他一眼,笑道:“算你一份?先去将徐大人的‘几何原本’学完了,再入炮学读一个月,然后再来问我。”说到几何原本,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当下对孙元化道:“徐大人的‘几何原本’,实在是一本旷世著作,可惜有许多不全之处。震正在整理从前定辽书院讲几何的讲稿,再过几日便可以全数清理出来,可以付梓刊印,用做教本。以后入书院读书者,必修几何,否则不准肄业。各营炮手,此后无须照前例轮流入书院学习,可从书院之中选派学生,轮流在各营之中教授几何基本。”孙元化大喜,连声答应不置。他知道桓震于几何学的造诣非但超过自己多多,甚至远在老师徐光启之上,他在百忙之中仍能编出一本教本,实在是一件好事。 两人谈来谈去,无非是岛上军器制造的诸般事宜,杨柳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无聊起来,便想告辞离去。桓震也不留他,自顾自的与孙元化高谈阔论。杨柳推门出去,不过片刻却又撞开门冲了回来,神色十分诡异。桓震斜他一眼,不满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杨柳指着门外,一句话也说不出。 桓震不耐烦起来,索性自己出去,只见几个巡岛士兵手举火把,押着一个人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火光闪耀,照得那人的面孔十分清楚,赫然便是李经纬。桓震大吃一惊,眼前一阵发黑,一把推开杨柳,飞步奔上前去,一把揪住他衣襟,怒喝道:“你把雪心搞到哪里去了?快点交出来,否则老子活扒了你王八犊子的皮!”李经纬似乎从来没听过桓震这般骂人,一时之间怔住了。就连杨柳与孙元化也惊得张大了口,谁能想到平日那个性子温和的巡抚大人发起怒来竟是这等粗野? 桓震见李经纬不答,还道他仍要与自己玩甚么花样,甚或雪心已经遭了他的毒手,二话不说挥拳便打。论质量李经纬超过桓震几乎一倍,可是说起打架,桓震到底也是战场上打滚了几年的,何况李经纬双手还被反绑,顷刻之间便给打得口鼻出血,连声求饶。桓震住了手,瞪着他道:“说是不说?”李经纬神魂甫定,却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无赖的笑容,道:“桓大人着甚么急?周姑娘眼下好好地,只不过除了我之外谁也找不到她。”桓震毫不理会,挥起拳头又要再打。李经纬这一回真的怕了,连声道:“莫打,莫打,小人愿说了!”桓震冷哼一声,道:“在哪里?”李经纬笑嘻嘻地道:“便在大人的牢房里。”桓震只道他戏耍自己,勃然大怒,喝令押他来的把总将他推去砍头。 李经纬叫道:“冤枉啊冤枉!这位大哥,分明是你将桓大人的老婆亲手关在牢里,怎么不替小人辩白几句?”桓震大奇,喝住那把总,问道:“他说甚么?”那把总一脸疑惑,喃喃道:“卑职并未……啊!”一拍脑门,叫道:“此人夜间偷渡上岛,被小人查获,当即暂押在监,本拟明日送交大人发落,只是他吵闹个不住,说是大人的故交,定要立刻求见,小人便押着他前来。”桓震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他说有一位姑娘给你关押起来,是不是?”那把总摇头道:“不是姑娘,只是一名小厮。” 桓震听了这句话,顾不得李经纬,撇下众人拔足往岛东关押军犯的监牢狂奔而去。守门卫兵见是巡抚大人,二话不说闪开一旁。桓震一头撞了进去,大叫道:“雪心,雪心!”他一面叫,一面一间间牢房向里寻去,寻到最里面一间,只见一个灰衣人伏在地下,虽然穿的是男装,可是看在桓震眼中,一下子便认出正是雪心无疑。从外面看去,只瞧见她伏着一动不动,不知怎么样了。 连忙唤人来开了监门,冲了进去。第一件事情便是伸手去她颈中摸脉,只觉触手温热,静脉犹自跳动,这才放了心,细看时,但见她睫毛微微颤动,却是睡着了。桓震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只觉浑身的力气刹那之间全被抽空了一般,索性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轻轻搬起她头放在自己膝上,又脱下自己长衫替她盖好。他一日一夜不曾睡过,一旦心事放下,不由感觉疲累至极,靠在监牢墙壁之上,片刻便也睡了过去。 他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梦中似乎回到了婚礼那日,雪心并未逃婚,两人顺顺当当地拜了天地,正要入洞房之际,雪心忽而自己揭开盖头,露出来的竟是李经纬那张雪团也似的肥脸。桓震一惊而醒,霍然睁开眼来,却见雪心恰好醒来,正眼睁睁地瞧着自己。当即翻身坐起,故意板起脸道:“这女子,你是何人?何以将头放在本抚膝上?”他与雪心重逢,心情大开,是以想说句笑话逗雪心开心。不料这一句话不打紧,雪心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桓震生平最怕女孩子哭,连忙手忙脚乱地安慰道:“桓哥哥同你说笑,莫哭,莫哭!”雪心仍是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哽咽道:“雪心好怕……怕桓哥哥再也不肯要我了。”桓震心中满是怜惜之情,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后背轻声道:“怎么不要?我只怕你不肯要我。”雪心肩头微微颤动,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怯怯地反问道:“真的?”桓震用力点头,道:“我不骗你。”雪心面上绽出笑容,忽然身子一缩,伤心欲绝地道:“不成,不成,雪心嫁过王家,雪心还……” 桓震不容分说,低头用力吻在雪心双唇之上,将她后面千言万语尽数堵了回去,一时之间但觉天地之大,唯有怀中的这个女子是自己一生之中非豁出命去保护不可的。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十八回 (时间:2006-5-1819:4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197) 十八回老对头备言身后事时光客他乡遇故知 良久,雪心挣扎着将他推开,不胜娇羞地望了外面一眼,细声道:“有人看。”桓震哈哈一笑,朗声道:“偏要他们看个够本!”长身立起,将雪心横抱在手,大步向外走去。一众狱卒瞧着桓大人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厮亲热,一个个愕然四顾,谁也不敢说话。桓震旁若无人地抱着雪心出了监牢,先送她到自己房中安歇,岛上驻军之中并无仆妇,只得令人赶着去请了一个岛民女子来,烦她照应雪心更衣洗浴。轻拍她手背,道:“桓哥哥有事且去片刻,你自管洗澡睡觉便可。”雪心扯住他衣袖,不肯放手。桓震想了一想,从桌子底下翻出一个木匣来,塞在雪心怀中,笑道:“这是桓哥哥闲来无聊做的玩艺儿,权且给你解闷。”一头说,一头疾步出去了。雪心知道眼下桓哥哥已经做到一方大吏,每日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打理,确乎不能时刻陪在自己身边。叹口气,便打开那木匣来瞧,一看之下,立刻两腮飞红起来,急忙又合上了。 桓震急急赶回孙元化处,只见他眉头紧皱,双手据案而坐,一言不发,李经纬双手仍旧反绑,席地盘膝而坐,东鸡西狗,家长里短,毫不介意地滔滔不绝。孙元化见得桓震进来,大大喘了口气,以手加额道:“我那天!桓大人可回来了,老朽堪堪要给直娘贼烦死。”桓震忍不住一笑,拖过椅子来大剌剌地坐在李经纬面前。李经纬恍若不闻,仍是口沫横飞的道:“咱们李家的妻妾,生了儿子便留在家里养活,生了女儿便尽数拿去溺死……”桓震冷哼一声,起身便走。 李经纬叫道:“且慢,且慢!”桓震转过身来,冷冷问道:“何事?”李经纬道:“桓大人没有问题要问小人么?”桓震淡然道:“那要瞧你有没有事情要告诉本抚了。”李经纬瞧他半晌,蓦然长笑起来,直笑得一脸肥肉索索抖动。笑罢,以手击膝,慨叹道:“李经纬输了!”瞧了桓震一眼,又补上一句:“却不是输给了你。”瞥了孙元化一眼,道:“我要与桓大人二人密谈。”孙元化迟疑片刻,只怕自己去后李经纬忽然危害桓震。桓震轻轻点了点头,孙元化无奈,只得告辞出去。 桓震重又坐下,道:“现下可以说了。”李经纬微微一笑,扭动一下身子,道:“这怕不是待客之道罢。”桓震嗤道:“便解开你,又能如何?桓某人未必连这点胆子也丧尽了。”说着抽出佩剑,刷地挑断了他背后绑缚。李经纬活动一下手脚,仍是席地而坐,昂首道:“桓大人,李经纬问你几句话。倘若李某说得对了,你便点一点头,倘若说错,你便摇一摇头。”桓震点头道:“你且问来,本抚却不见得便答。”李经纬笑道:“爽快。”脸色忽然一肃,正色吐出一句话来:“桓大人不是大明的人,李某所言可对?”桓震断然摇头,道:“你说错了。” 李经纬连连摇头,道:“既然如此,请给李某人一个痛快罢。大人不说实话,咱们便无须谈下去了。”桓震心中奇怪,还道他指的是自己不忠于明朝皇帝,心想左右你也是一个叛党,就算明言不臣之心,那又如何?当下点了点头。李经纬微笑颔首,道:“这样才对。”续又问道:“大人并非辛丑生人,对不对?”辛丑年也即是公历1601年,桓震来明朝的那年方当二十五岁,是以往后但有申报年貌,都以辛丑做了生辰。他听李经纬问到这一节,不由得心中警觉,起身断然道:“你这厮全无诚意,尽是大兜圈子,本抚不愿与你再谈,明日即着人解送朝廷。”拂袖便去。李经纬叫道:“大人不想尽解心中之谜了?”桓震驻足道:“愿说便说,不说便罢。”李经纬仰天笑道:“李经纬当真输了。也罢,大人请入座,李某和盘托出便是。” 孙元化虽然遵桓震之言离去,却不肯远走,提剑在房门外肃立,侧耳倾听室中动静。毕竟巡抚大人与敌人共处自己房间,倘若出了甚么差池,可不是担当得起的。忽听门里大叫一声,正是桓震的声音,跟着啪嚓嚓几声脆响,似乎是打碎了甚么物事。孙元化大惊,飞起一脚踢开门来,仗剑闯了进去,却见李经纬仍旧坐在地下,桓震双手据案,耸肩而立,不住呼呼喘气,满脸全是惊奇怪讶之色。地下满是碎瓷,却是茶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桓震见孙元化进来,定了定神,挥手道:“此处甚好,初阳不必担忧,且在外稍候无妨。”孙元化疑惑地瞧瞧巡抚大人,又瞧瞧李经纬,只得仍旧退了出去。门闩已经给孙元化一脚踹开,桓震拖一把椅子来顶起了门,回身拔剑,剑尖指定了李经纬,一字一顿恶狠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方才李经纬对他说那一句话,竟然令他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谅谁也想不到,那一句话竟是“我知道你从何而来”。在当今这个时代,桓震只将自己来自将来这个事实告诉过袁崇焕,甚至于结义兄弟傅山,他也不曾漏过半字。以袁崇焕的为人,他既然远走他乡,从此不问国事,也就绝不可能将自己的秘密泄露给别人知道。那么李经纬所言,难道是在诓诈自己?可是瞧起来却又不像。联想到与他初相识时候,那时自己经济十分困难,若不是仰仗李经纬的启动资本,可能今日的辽东绝发展不到这个地步。难道他早已经知道自己身份,这才青眼有加,有求必应?可是那个时候甚至连袁崇焕也不曾得知的秘密,他又怎么会知道!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论这李经纬是友是敌,只要逼问出他消息的来源,立刻便要一剑杀了永绝后患。四面都是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再要心慈手软,那可真是同自己性命过不去了。李经纬眼见亮闪闪的宝剑指着自己,却是毫不惊怖,摇头叹道:“咱们也算同病相怜,我又何必害你?”桓震听得“同病相怜”四个字,不由得大骇,指着他叫道:“你……难不成你也是……”旋即想到,时空黑洞或者不止一个,岂有自己来得,旁人却来不得之理? 心中登时大起亲切之感,却仍不敢放松警惕,剑尖丝毫不移,喝问道:“你是从哪一年来?”在他意中,李经纬倘若说谎,必定不可能知道往后中国是以公元纪年,如此一问,便知道他是真是伪了。不料李经纬不假思索地答道:“大成四十年。”又补上一句,道:“便是距今一百五十年之后。”桓震嘿嘿冷笑,怒道:“好贼子,还来哄骗我么?且吃一剑再讲!”一剑当胸刺来。 李经纬竟不闪躲,桓震却也不肯即刻将他杀死了,剑尖一偏,刺入了他右肩窝中。李经纬吃痛不住,软倒在地,呻吟起来。桓震冷冷的道:“快说,是何人对你透露本抚身份?如实供招出来时,便给你死个痛快。”李经纬一面呻吟,一面摇头道:“我……我们那时候的人,个个……个个都知道。”桓震大怒,正要再行逼供,忽然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十分奇怪,甚么叫做“我们那时候的人个个都知道?” 当下将已经提起的剑又落了下来,细细品味他话中含义。忽然间似乎恍然大悟,不由得后背汗毛直竖,虽在仲夏,也是一阵寒意透骨。戟指指定了他,颤声道:“你……你是说你的时代里有我?”李经纬忍痛道:“那有甚么奇怪?大明首辅武靖侯桓恭定公,谁人不知。” 桓震脑中一阵混乱,自己是从2005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而来,已经觉得十分出奇了,李经纬竟然自称是大成四十年之人,而且还是一个有自己存在的历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细细想来,确实也并非全无可能。试想从天启六年自己跨越时空来到明朝以来,历史已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就算只有丝毫的不同,也可以说如今的历史已经是第二个历史了。或者原本便没有第一个第二个之分,自己所从来的历史,与李经纬所从来的历史,都只不过是这张巨网上的一个分叉而已。 用力晃晃脑袋,沉声问道:“你说桓恭定公,那么我是何时死的?”李经纬点头道:“盛德十一年,桓恭定公出征东瀛,病逝于途。”桓震如蒙大赦,哈哈笑道:“胡说八道!桓某人压根没有想过征伐倭国,谈甚么病逝于途?”李经纬道:“正是。原本明日两国,自盛德三年起便大行通商,邦交甚密。可是后来日本海禁渐密,起初还发给与明朝贸易的船只朱印文书,准其往来,到了盛德十一年……也就是日本宽永十八年,连朱印船也都一概禁止。桓大人忍无可忍,于是亲率大军,挥兵征讨,誓师之前忽染疾病,大人扶病出征,海途走到一半,就此一病不起。”桓震如听天书一般,只觉他说的全然是旁人的事情,却觉这等事情要想捏造,确乎也太难了点,一时半信半疑起来。 李经纬又道:“大人倘若不信,李某还可枚举许多未来之事,大人尽可一一验证真伪。”桓震心中细细思索,忽然问道:“那么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世由来?”李经纬笑道:“那是大人驾鹤之后,后人整理遗稿,从大人手迹之中发现的,因为遗命刊印颁行,是以天下皆知。”桓震大奇,想不到自己以后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起初他听到李经纬竟是打另一个历史分叉而来,确实大感惊异,可是惊讶之心既去,便觉得愈来愈是有趣,更加十分有用。虽然历史的走向瞬息万变,可是李经纬在目前来说,不就约等于刚刚来到明朝的自己么?李经纬却似瞧出了他心思,摇头道:“未来的事情,我甚么也不会告诉你,除非你应允我一个条件。” 桓震点头道:“你先说来。”李经纬面色忽然肃然起来,坐正了身子,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一年之内大起五镇之兵,屠尽建州之地,杀尽夷人族类。”桓震十分奇怪,但觉他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不解道:“那是为何?灭尽一族非同小可,你若不说出个因由来,桓某不能答允。”李经纬冷冷哼了一声,道:“不为何。这笔交易做得,咱们往后便是朋友;若做不得,我便翻过来帮助皇太极去。”桓震听他这一句话,不由得勃然大怒,霍地掀翻了桌子,喝道:“老子没你帮忙的时候,也将鞑子打到关外去了,何必非仰仗你这狗头不可?”说罢夺门而出。李经纬嘿然冷笑,也不求逃脱,仍是盘膝坐着,静静地等待卫兵来将他押入了监牢之中。 桓震出得门来,但觉心绪烦乱,一路疾走,不自禁地乱挥佩剑,将道旁草木斩得尽数秃了半截。忽听身后一人轻声唤道:“桓哥哥。”回头望去,正是雪心。此刻她已经沐浴更衣,换去了龌龊男装,穿上了一身青布衣裙,站在道旁一处高岗上呼唤自己。抚膺深吸一口气,纳剑还鞘,几步奔上岗去,道:“怎么跑出来了?岛上海风大得很,小心着凉。”雪心摇头道:“不冷。”瞧着他脸庞,忽然伸衣袖替他拂去额头涔涔汗珠,柔声道:“桓哥哥,什么人惹你生气?” 桓震强笑道:“没有,我没生气。”雪心赌气道:“桓哥哥总是这样,不论甚么事情都不肯对旁人说,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从前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桓震苦笑不答。 雪心情深款款地瞧着他,忽然说道:“桓哥哥做的事情,雪心总知道是对的。”桓震心头一颤,瞧着月光下雪心娇弱的身影微微颤动,蓦地想起多年以前自己与周士昌一番争执,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百口莫辩,便是雪心的这么一句话,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只是今时今日,连他自己也都不知道甚么是对,甚么是错了,雪心一个女孩子,又怎么能明白他心里的迷惘? 叹了口气,拉着雪心在岗上坐了下来,缓缓问道:“雪心,倘若忽然之间你有了一种本事,将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能够预先知道,你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雪心给他问得有些糊涂起来,皱眉沉思半晌,摇头道:“雪心不喜欢。”桓震本以为她必定会答喜欢,这一下有些出乎意料,随口问道:“为甚么?可以趋吉避凶,难道不好么?”雪心仰头想了想,道:“雪心不懂国家大事,只记得从前每次雪心不听话了,爷爷都要责备雪心,罚我不许吃饭。不过每次罚过之后,雪心总会有一块糖果吃。”说着神色微黯,大约是想起了过世的爷爷。桓震握住她小手以示安慰,却听她又说道:“桓哥哥你瞧啊,要是雪心每次都事先知道做甚么事情爷爷必定会罚我一顿,自然就不会故意去惹爷爷生气啦。可是倘若爷爷不罚我,却又不会给我买糖果吃。”说着舔了舔嘴唇,道:“可是糖果实在太好吃,有一次雪心实在忍耐不住,便故意打破了爷爷的碧玉烟嘴,没想到这一回爷爷非但没有责罚雪心,反倒去街市买回了一个铜烟嘴儿。因为爷爷不知道是我,还只道是家里的猫儿干的好事。”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轻声道:“直到爷爷过世,雪心都没有告诉他那个烟嘴是给我打破的。” 桓震更加迷惑起来,小孩子的思维方式真是奇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摇头道:“算了,别去想这些事情了。桓哥哥还要留在岛上几日,女孩子家在这里生活不便,你是要先回广宁去呢,还是等我一齐?”雪心来岛途中已经为黄得功告知温体仁以自己女儿李代桃僵下嫁桓震,打从心底不敢独自去与她相见,只是连连摇头,险些哭了出来。桓震忙道:“好罢,那么可得委屈你,桓哥哥日日有事,不能陪你的。”雪心破涕为笑道:“打甚么紧,只要同桓哥哥在一起,怎样都好。”桓震搓搓自己面颊,站起来道:“四更都快过了,回去睡罢。今夜我同杨柳挤一挤去。”想到雪心还不认得杨柳,当下笑道:“杨柳便是那个二十出头,整日价无所事事,淘气得很的大孩子,他有许多好玩物事,往后我不在身边,你若发闷,大可去寻他玩耍。” 雪心听说,脸颊忽然红了起来,讷讷道:“好玩物事?都……都是象桓哥哥那个木匣一般的么?”桓震一怔,开怀大笑,道:“你自己去瞧,不就知道了。”挽着雪心将她送回自己房间,却去与杨柳抵足而眠,听了一夜震天呼噜。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十九回李经纬取死有道桓百里杀人自存 (时间:2006-5-2113:2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443) 他这一晚辗转反侧,几乎不曾睡,次日天尚未亮便爬了起来,径去牢里提了李经纬,劈头问道:“我来问你,你既然明知我是另外历史的后世来人,又岂能不知我所来的历史与你所在的历史本是两样?既然我的存在能令历史有如此之大的变动,难道你便不能?昨夜所言,必有不尽不实之处,从实招来,你我或可商榷,再要虚言瞒哄,立时便斩了。” 李经纬脸色惨白,仰天长啸,黯然摇头道:“如今我才算当真服了你。”涩然一笑,道:“实对你说,在我那个历史之中,你并不是病死的,昨日所说,全是编造。在那段历史里,你听从了李某的话,扶保福王登基,以策立之功,赐爵武靖侯,出任首揆,确实是威风权势,及于至极,成了不可一世的人物。国家也因你富强,开海通商,堪称盛极一时。可是十二年后,一伙文臣武将拥立废太子慈烺复辟,彼等惧你之威,未除去你之前不敢起兵,是以买通了你的家仆,在你饭菜之中下蒙汗药,此后便将你囚禁,一口气关了五十多年,直到老死。你满门几十口,尽数充军流放。甚么未来历史的事情,都是你在狱中神智昏乱,自己说出来的。旁人都道你是发疯,没一个肯理睬,可是我看了前人留下的记载,却相信你说的全是真话。” 桓震一壁听,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栗然自危,暗想亏得不曾与李经纬一同助福王起兵,否则岂不当真要落得那种下场?忽又想到,眼下福王分明是已经死了,难道这与自己不肯参与他的叛乱有甚么关系不成? 李经纬似乎瞧出了他心中疑问,惨然笑道:“我本以为就算没有你,只要有我这个能知过去未来之人代替,王爷起兵照样可以获胜。没想到华克勤那厮……”一时气塞咽喉,哽了一哽,这才说将下去:“那厮嫉妒我深受王爷信任,用为心腹,竟下手将王爷鸩死了,胁迫世子向朝廷投诚。”捶胸道:“可恨那厮,害了王爷一宗满门,福籓竟被他搞得绝了祀了!”黯然道:“福王既败,你又在辽东做起独大一头的巡抚来,一切全与原先的历史不同,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想来想去,咱们两个原本便是同病相怜,自然应当携手共济,何必斗来斗去没完没了?况且我之所长并不在行军打仗,就算华克勤不来捣乱,也未必就能打得过你。” 桓震怔怔地站着,李经纬在他心中曾经是最神秘、最危险的一个敌人,到如今却觉得他与自己境遇一般,都是一个迷失在历史长河无数支流之中的一个可怜人罢了。叹了口气,将他的镣铐打开,挥手道:“我不杀你,也不会替你去灭建虏。你就此去罢。”李经纬望着他,忽然脱口道:“你不想知道我为甚么要灭去建虏一族么?”这一点桓震确实深感好奇,神色间却仍是淡淡的道:“你若想说,便说好了。” 李经纬长叹一声,忽然伏地大哭。桓震自认得他以来,一直觉得他嬉皮笑脸,是个脸皮比城墙拐角还要厚三分的货色,没想到他竟然也会这般大哭。李经纬哭了一阵,抹一把眼泪,道:“李经纬其实并不姓李。在我的那个时代,我本是个蒙古人,因为幼年时蒙古给鞑子尽数扫平了,便迁到明境居住。那时的明相十分软弱,一味只知缔约避战,原本你在的时候已经将鞑子赶到了黑龙江北,因为边备渐弛,又被他们入侵辽东,占了整个蒙古,而且一路杀进京来。明相畏惧求和,将整个黄河以北尽数割给了鞑子。朝廷虽没骨气,河北的官兵百姓却不愿屈服,你的后代桓麟更是揭竿为旗,聚众四处游击,那时候我便是桓麟手下的一员文官,专司军需供应。可惜独木难支,朝廷又说他是叛逆之后,无论如何不肯发以援兵,不久义军便给虏兵围剿,全军覆没,桓麟力战而死,我也给俘了去斩首示众。” 桓震听到斩首示众这几个字,不由得大奇,忍不住注目去瞧他的颈子。李经纬摇头道:“这副身子压根不是我的,怎么会有伤痕?”吁了口气,又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刽子手一刀砍来,我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自己便成了晋商李经纬了。”忽然道:“你当我喜欢你呆在我躯壳中么?”换了一种声口,又道:“莫吵,我与桓大人说几句话。咱们不是早商量好了么?”桓震愕然,指着他叫道:“双重人格?” 李经纬不解道:“双重甚么?”无奈叹道:“原本的李经纬还不曾离魂,总是出来同我捣乱。只不过他的魂魄太弱,时时给我压制回去。”桓震连连摇头,叱道:“甚么魂魄,一派胡言!”李经纬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只不过事情已然如此,不信也得信了。”桓震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一个大活人都能穿越时空,说他魂魄附身又有甚么不可? 问道:“那么你本来的蒙古名字叫做甚么?还有,我怎知道何时才是李经纬,何时才是蒙古人?”李经纬笑道:“我叫图坚帖木儿。”桓震听得帖木儿三字,不由问道:“难道你是成吉思汗后嗣?那你为甚么要帮助大明抵御鞑子?”图坚帖木儿摇头笑道:“虽说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也有亲疏之分。再说几百年过去,仇恨早也淡了。何况你的……”屈指算了一算,道:“该是五世孙子桓麟待我犹如亲生手足,我虽不是武人,但蒙古好汉没有不讲义气二字的,他以性命推诚待我,我自然以性命报他。”桓震点头叹息,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究竟多大岁数?”图坚哈哈大笑,道:“老夫享年七十有二!”桓震愕然,却见他又做个鬼脸,道:“说笑而已。”想了一想,道:“李经纬不常出来,多数都是图坚同你交谈。不过不论你对谁说话,我们两个都是听得见的。” 桓震便想带他出监,却不知该当如何对岛上众人引荐。说这是李经纬么,李经纬目下还是朝廷的钦犯;说这是李经纬躯壳里附着的图坚么,多半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人相信这种“鬼”话。一时脑袋大痛不已,苦笑道:“你当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图坚笑道:“我本想将你未婚妻子扣留在别处,待你替我洗脱罪名之后才交还给你。现下不单把她好好替你送了回来,还将她劝得乖乖听话,再不闹着出家。所谓投桃报李,我既仁义在先,你难道还好意思不闻不问么?”桓震恍然,怪不得雪心并没再怎么坚持出家之类的,原来是图坚早做过了手脚。只不知他却是怎样劝说雪心的?忍不住便问起来。图坚笑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告诉她二十年后的事情而已。”桓震啊地一声,追问道:“二十年后怎样?”图坚眨眨眼睛,摇头道:“佛曰,不可说!” 桓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一阵,叹道:“实在没法子了。反叛大罪岂是轻易消解得的?我若有那等能耐,恐怕也早是朝廷首辅了。”注视他良久,摇头道:“以往被你骗得多了,我也着实不敢信你。”一时间心中转过了数个念头,忽而觉得此人若能收为己用,绝对是一大助力;忽而又觉他满口胡言,没一句真话,说的全是无从判别真假之言,若是不假思索地信了,是真的还好,倘若上了他当,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何况他预知未来之能可以为自己所用,自然也可以为敌人所用,这种人少一个是一个,何必自寻苦恼?想了又想,终于狠下心来,咬牙道:“我非杀你不可。”提剑照准他心窝便刺。 两人关系本来已经缓和,李经纬不料桓震竟会在此际突下杀手,丝毫不曾防备。他镣铐虽去,却仍是与桓震同处一间囚室之中,地方狭窄,他身体又极笨重,全然旋转不开。桓震第一剑刺了个空,又是刷刷刷一连三剑刺去,最末一剑正刺在李经纬的胸膛正中。李经纬啊地叫了一声,身子慢慢软倒,口角喷出血沫,双唇蠕动,喃喃道:“告……告诉你……李……李……”眼睛一翻,一句话梗在喉咙中间,再没说得出来。桓震不明白他想说李甚么,又或者只是“李经纬”而已,用力抽出剑来,在他身上擦抹干净,瞧着他尸身叹道:“若不是你自作聪明,骗了我一回又一回,咱们两个原是可以做好朋友的。”拜了一拜,道:“我杀你实出不得已,你在天有灵,不可怪我。”说着叫守卫过来,令将他运回宁远去厚加埋葬。 他杀却李经纬,只觉心头忽然去了一副重担,可是霎时间却也觉得胸中空落落地似乎被人掏去了一块东西。推己及人,这才明白当初袁崇焕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将自己扣押起来准备一杀了之,实在是极正常的手段;而后来终于决定不杀,更将整个辽东乃至大明托付给他,又实在是极令人崇敬的。不由暗自咬牙发誓,有生之年必要袁崇焕亲眼瞧见,当初留下自己一条性命,是今生最正确的一次抉择。 一头沉思,已经信步走回自己住处。雪心迎了出来,见他身上血迹斑斑,掩口惊呼道:“桓哥哥,你受伤了?”桓震微笑摇头,道:“没有。只是杀了一个人。”雪心听说“杀人”,面色微白,问道:“是坏人么?”桓震仰头叹道:“不算是坏人,只是一个不该活着的人。”他这句话下面还有半截,不曾说得出来,那是“便如同我一般”。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回攘金州鹊巢鸠占立新军誓天应命 (时间:2006-5-2219:4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59) 接下来的数日,桓震便在岛上忙于筹备新军诸般事宜,又要兼顾替书院编写教本,从各地送来的巡抚公事还不能拖延,只忙得脚不点地,一日之间能睡个把时辰,已经是大大的好运了。到得八月初十这天,选入新军的士兵已经从各卫齐聚觉华岛,军械装备也已经在库待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桓震亲自选了日子,定在后天誓师成军,眼看自己亲手创建的第一支部队就要呱呱坠地,忍不住兴奋得睡不着觉。“带兵”与“带自己的兵”,那感觉真是完全没法相提并论的。 他在岛上划出相邻的两间房屋,设了巡抚行辕,一间房给雪心住宿,另外一间给自己兼作办公睡觉之用。这天清晨起来,正在案头忙碌,忽然外面守卫通传,说副总兵金国奇求见。他还是前几天才从广宁带领士兵来到岛上的,桓震本就想约他谈些事情,一直却没得闲。连忙叫请进来见。金国奇快步走了进来,拜见过巡抚大人,垂手站在案旁。 桓震抬头笑道:“国奇来了,坐,坐。”仍低头去看公事。他批完案头最后一份公文,抬起头来,却见金国奇仍旧侍立案旁,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双唇动了一动,却没说得出来。当下笑道:“国奇来见我,却有何事?”金国奇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道:“职自从袁帅以来,每逢战事,身先士卒,不曾少退,大人编练新军,职以为……”一时顿住,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桓震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着他肩头道:“你只道我不将你编入新军,是不肯重用于你么?” 金国奇连忙跪了下来,大声道:“职不敢!”桓震笑道:“功名之心人尽有之,男儿在世,唯求建功立业,又有何错处?”示意他坐下说话,自己也坐回座位,道:“我不派你在新军之中任职,是有另一桩更要紧的差事,想要委给你去办。”说着取出一份调令来,给金国奇自看。 金国奇双手接过,读道:“瓜代之时,循例换防,着金国奇及所部标兵五百人,另觉华岛营兵三千人,水军五百人,合共四千人即刻移驻金州,原金州守备靳国臣,着改驻广鹿岛,不得有误。故牒。”读罢,讶然抬头望着桓震,怔了片刻,问道:“大人有意自金州北取复、盖?”桓震击掌笑道:“果然甚得我心!”正色道:“要你在金州驻兵,除却预备将来用兵复盖之外,更是为了防范毛文龙。”站起身来,道:“我虽与他暂且妥协,然此人心计非浅,不能等闲视之。目下他惧我辽兵之利,不敢动作,但难保不与鞑子私下沟通。此等人不可不防。再有,”顺手拿起桌上一张告示,抖了一抖,道:“这张告示,半月之前就颁行全辽,要在各地募集工匠,迁居金州。延至今日,已经募得五百余人,你驻兵于彼,还要负保护商旅之责。肩上担子,不可谓不重啊。我思虑再三,辽兵将官之中,唯有你性子谨慎,攻守兼备,能担此任。”说着对着金国奇拜了下去,大声道:“国奇且为全辽受我一拜!”金国奇慌忙跪下还拜,昂然道:“国奇受大人重托,有死以报而已!”桓震握了他手,两人一同起身,哈哈大笑。 孙元化推门进来,笑道:“何事这般开心?”桓震见他进来,忙道:“初阳来得正好,我这里正有事情要寻你商议。”金国奇见巡抚有事要办,当下就要告辞,便问桓震,移防之前尚有何话嘱咐。桓震想了一想,道:“送你二字,曰‘斟酌’而已。”送他出门,回身对孙元化道:“我意请初阳代止生为定辽书院山长,新军之事就由止生主理。未审初阳之意若何?”孙元化沉吟道:“行伍训练,我不如止生,术数教授,止生不如我。大人此议甚好,元化谨受命。但不知止生可愿意。”桓震笑道:“我自与他说去。只要初阳愿意那就好办。”说着在架上翻出厚厚的一叠手稿来,道:“这里是两本教本,一本几何,一本力学。初阳拿去赶工刻版印制,先由本抚教书院中的教头学会,再令他们去教学生。”感慨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话真的不错!”孙元化并不懂甚么叫做生产力,只知道桓震答允已久的教本终于完稿,接过来翻阅一番,但觉几何尚能读懂些许,至于所谓“力学”,多半是一窍不通。 桓震又道:“书院要大行扩招,现下一期不满百名学生,根本不敷使用。往后不单教授术数格物之学,也要开设军科,以前的将领不计,自今以后,非从军科肄业者,若无本抚特准,不得在军中担任守备以上官职。”当下与孙元化详加讨论,将书院新的科目定了算、炮、军、匠四科,算科专精格致之学,炮科专门培养炮手,军科主要教授行军打仗的各种理论,匠科则侧重招收工匠子弟。学制改原先的不定期招生、毕业为每年一届,学生入学之初第一二个月,须先学算学和力学基本,尔后可以自己挑选进入哪一科深造。学习一年之后,可以调入军中或是军器局试用,试用合格的,才准正式毕业。 孙元化一一答应,自去办理不提。桓震算算日子,早就叫人进京去请沈廷扬来,怎么至今未到?正思谋要不要再劳黄得功走一趟时,亲兵忽然来报,沈廷扬一行人的座船正在入港,即刻便可上岸。桓震大喜,亲自打马往靺鞨港去迎接。 他赶到港口的时候,沈廷扬恰从跳板上走下来,见到桓震,长揖道:“廷扬见过巡抚大人。”桓震奇道:“怪哉,季明,你何以不口吃了?”沈廷扬笑道:“事在人为,大人既许我治愈之后一展长才,廷扬敢不从命!”桓震哈哈笑道:“说话算数,如今便有一个给季明一展长才的良机。”说着扶他上马,自己也跳上马背,两人并辔缓行,一面往主岛上行辕方向行去,一面开言道:“我欲以金州商事尽付季明,季明可敢担此任否?”沈廷扬来此之前,已经得桓震书信告知准备在金州招募工匠从事生产之事,听得他如此这般问来,当下不假思索的摇头道:“不敢。” 桓震本意之中是想他定会欣然答应,却不料竟给一口拒绝,不由得大奇,反问道:“为何?”沈廷扬微笑道:“还要一人。”桓震放下了心,问道:“何人?”沈廷扬道:“南昌宋长庚。”桓震只觉似乎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是谁,不由得重复道:“宋长庚?名叫长庚么?”沈廷扬摇头道:“非也,此人是南昌奉新人,名应星……”桓震听得“宋应星”三字,不由得大叫道:“天工开物?”沈廷扬惑然不解,道:“天工开物?那是甚么?”桓震自觉失言,听沈廷扬话中之意,似乎此刻天工开物还未刊行,当下笑道:“没什么。你且说那宋应星怎样?” 沈廷扬道:“当年廷扬入京之时,曾绕道江西拜访友人。途中遇雨,在宋家借宿,与长庚彻夜抵足而谈,纵论天下,彼此引为知己,相约但有一展抱负之日,当互为引荐。长庚少好关学,深谙经世致用之道,仕途却不顺畅,数次应试都落了榜。”桓震摆手道:“好了好了。”宋应星的大名他早如雷贯耳,只是不知道哪里去寻他罢了。沈廷扬既然与他相识,岂能放过这等人才?沈廷扬还道他不愿引用宋应星,毅然道:“长庚不出,廷扬亦无以为用矣。”桓震笑道:“你急甚么?宋应星之名我早已闻之,且于金州试练其才,以后当有大用。只怕他醉心科举,不肯来耳!”沈廷扬放心笑道:“大人毋须担忧。某已致书相招,大约不数日将有消息到也。” 桓震甚是高兴,宋应星的大名是刻在了中国科技史上的,这样的人物能为辽东所用,加上自己倾力支持,还愁工商不兴么?过得月余,宋应星的回信果然送到,却说要尽力最后一搏,应过明年的会试,倘若仍旧不中,才肯死心。桓震却不担忧,宋应星一连五次名落孙山,这他早就知道,否则也就不会有《天工开物》问世了。这些容后再表。当日桓震接了沈廷扬,便安排他与金国奇同行前往金州,妥善打点一切,勘定地形,修建房屋,准备建设工场。 八月十二日良辰吉时,新军官兵九千二百二十四人齐聚觉华岛校场,等候桓震前来主持誓师成军。桓震全身披挂,与孙元化、茅元仪并肩登上点将台,举目向下望去,但见行伍整齐,盔甲鲜明,好一派赫赫威风。禁不住心中狂跳起来,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大声道:“今日是辽东新军成军的大好日子,桓震无他可说,但有八字赠与诸君!”喘了口气,再提高声音,用尽丹田之气大喝道:“驱除鞑虏,护家报国!”众军一齐举枪,齐声应道:“驱除鞑虏,护家报国!”声音响彻天地,在觉华岛上空久久回旋。 桓震又道:“军须有名,我军之立,威在海上,当以伏波名之!”众军又齐声喝道:“伏波!伏波!”桓震回顾茅元仪,大声道:“觉华岛副总兵茅元仪、山东右参议兼整饬宁前兵备孙元化听令!”茅、孙两人退后半步,在台上跪倒,同声应道:“卑职在!”桓震从黄得功手中接过一坛酒,双手托着,对二人道:“今委茅元仪、孙元化为伏波军练兵司务,当同心协力,砺兵秣马,为天下先。待四夷尽服,广海入疆之日,共饮此酒,以彰汝功!”茅元仪肃然接过,桓震又颁委任文状,孙元化接了。伏波军就此宣告诞生,日后转战辽东,威扬海外,立下赫赫战功,直到百年之后,仍为从军之人津津乐道、无限崇仰,那都是后话了。 又过数日,看看新军训练已上正轨,桓震便打算回广宁去,准备迁往金州的工匠目下都聚集在广宁等待出发,须得回去筛选一番,再由广宁南下金州,安顿好彼等之后,才往义州去办妥开市事宜。正准备出发,岛上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来。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一回 (时间:2006-5-2620:1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8497) 二十一回郑芝龙借力图台海周雪心自苦效紫姑 这日天尚未亮,正是四鼓刚过时分,在觉华岛南海上驾鹰船来回巡逻的守军忽然远远望见几条大船破浪而来,船头似乎漆了红油字号,黑暗之中却瞧不清楚。领队的把总不敢怠慢,一面令人飞报岛上,一面亲自指挥船只散开,拉成一条弧线,堵住了来船北上的水路。 来船见有人拦阻,当即停了下来,不多时放下小舢板,渡了一个人过来。领兵把总叫将舢板勾近船边,遥遥喊问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军禁重地?”那人打躬道:“我家家主有事求见桓大人,便在后面船上。”那把总又问道:“你家家主是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隔着船舷抛了过来,叫道:“劳军爷将此物呈上巡抚大人,彼一见便知。”把总伸手接了,只觉触手甚凉,似乎是一块铁牌。顺手塞在腰间,道:“我去替尔等通传,但尔等船只只能在此等候,不得再行北上,入我觉华岛范围!”那人诺诺答应,摇着舢板回去了。 桓震正在与雪心一起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离岛,见了那铁牌,脸色骤然一变,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瞧,对那把总道:“彼等总共有几只船来?”那把总答道:“黑暗之中看不真切,总在三五只上下。”桓震沉吟道:“你去传令,叫曹文诏带一个营出海,看住了他们的船只,但叫主事之人独个前来见我。”那把总领命去了,桓震回顾雪心道:“走不成啦,你安歇罢,桓哥哥出去一下。”雪心点点头,送他出去。 他直奔岛北靺鞨港码头等候,过不多久,便见一艘觉华岛战船缓缓入港定锚,放下了跳板。跳板上走下一个人来,年纪约莫与自己不相上下,生得眉清目秀,颔下蓄了微微黑须,一对眼睛炯炯发亮,闪着一种狡黠的光彩。桓震打量他一番,忽然道:“尊驾是一官的哪位兄弟?”一官者,便是郑芝龙小时候用的名字,桓震从前曾经见过郑芝龙的兄弟郑芝豹,只觉此人容貌长相与之颇有七八分相似,是以大胆碰上一碰。 那人哈哈笑道:“某并非一官的兄弟。”瞧了桓震一眼,低声道:“某即一官也。”桓震吃了一惊,刻下自己与郑家正在为退股之事争夺,郑芝龙竟然轻身入岛,毫不畏惧自己将他扣留为质,甚至一杀了之,虽然可以说是鲁莽,但这份胆色却也叫人刮目相看。当下拱手道:“失礼了。此处不好说话,飞黄兄远来疲累,且来行辕用一杯茶如何?”郑芝龙点头笑道:“桓大人是爽快人,某岂敢推辞。”两人说说笑笑地并肩往主岛走去,心中却是各怀鬼胎。桓震一路走,一路思谋对策,如何能将退股之事再拖延个一阵子,待到中朝金三边贸易稳定下来,即使失去郑家的分红,多半也无妨了。 桓震不敢带他进自己办公的所在,是以别寻了一间闲房。两人相对而坐,仆役送上茶来,桓震笑道:“岛上寒苦,不曾备得好茶,飞黄兄见谅。”郑芝龙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你我都是聪明人,某便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南洋生意向为郑家所专,当初分股与大人,只是为了购买军火,现下大人每年但供给咱们炮弹而已,这股份再不收回,恐怕要被祖宗咒骂。退股的事情吾弟已经言之再三,大人一味推诿,却是何故?”桓震胸有成竹,笑道:“南洋生意向为郑家所专么?”郑芝龙昂然答道:“那个自然!”桓震微笑摇头,缓缓道:“那么刘香呢?” 刘香是从前郑芝龙为寇海上时候的同伴,后来郑芝龙受了明朝招抚,转而打着官军旗号去与早先的海盗伙伴作对,刘香实在气不过,索性去投靠了荷兰人,借着红毛鬼的势力与郑家拮抗,在浙江、福建、广东一带大肆骚扰,不单闽抚熊文灿头痛至极,就连郑芝龙急切之间也不能将他怎样,只好任由他夺取海上贸易的份额。刘香是郑芝龙心中的一块大病,几年来大战小战不断,虽说占了上风,可是对方有红毛鬼在背后撑腰,又盘踞台湾海峡,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始终没办法将他一举攻灭。此刻听桓震说将出来,忍不住面色大变。 桓震早在初与郑家合作的时候,便致力于摸清对方的底细,供给郑芝龙军火的时候,也都极有分寸,总不让他有能力扫平浙闽沿海。郑芝龙对此早有不满,这次亲自前来要求桓震退股,倘若桓震真肯答应,那自然好;若不肯允,至少也要迫使对方加大军火供应的额度,让他有能力一举歼灭刘香。脸上却不愿示弱于人,当下笑道:“刘香一黄口小儿,何足惧哉!”桓震笑而不语,望定了郑芝龙,轻轻摇头。顷刻之间,两人心中都是转过了百千个念头。 郑芝龙霍然站了起来,不悦道:“某与大人推诚相谈,大人只一味推诿,毫不将某放在眼中。既然如此,你我以后便兵戈相见罢了!”说罢拂袖便去。桓震哈哈笑道:“你当觉华岛是你郑家的地方么?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郑芝龙回首冷笑道:“郑某自小出生入死,怕过谁来?倒是大人,倘若真敢杀郑某,不妨便杀。”桓震知道他是有恃无恐,辽东地土所出不过尔尔,朝廷军饷紧巴,又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郑芝龙这等聪明之人,一想便可以想到桓震紧抓着郑家的股份不肯放手,是因为辽东的经济困难。他捏紧了桓震的小辫子,自然不怕他敢伤害自己分毫。 桓震不怒反笑,悠然道:“飞黄何急之甚也!”抿一口茶,道:“你我本来是友非敌,何必自己人斗来斗去,伤了和气?”站起身来,拉着郑芝龙回座位坐下,道:“飞黄兄一味要我退股,无非以为我分了你郑家之利,可是你难道不曾想过,自打咱们合作以来,靠我的大炮利器,你又扫平了多少海盗,夺取了多少航线?其中赚得的利润,难道比以前差了么?”郑芝龙摇头道:“不怕实对你说,近年日本行情,大不如前,幕府海禁愈来愈严,现下明船尚可进港,日船要出港却有诸多格禁限制。”桓震摇头笑道:“天下之大,岂止日本而已!某原以为飞黄是天下海上的英雄,原来也不过一只小小海鸟儿罢了!” 郑芝龙听他贬损自己,忍不住便要发怒。转念一想,却又忍了回去,冷笑道:“大人有何指教?”桓震身子前倾,伸手指蘸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郑芝龙伸头瞧去,却是“台湾”二字。不由得惊道:“台湾?” 台湾眼下却是被荷兰国占据,人称红毛番的便是。自从万历年间荷兰来到中国,便与佛郎机争雄海上,侵夺台湾地土,筑城耕田,久留不去。后来更占据澎湖,出没浯屿、白坑、东椗、莆头、古雷、洪屿、沙洲、甲洲间,要求互市。其时官方虽然惧祸不肯与市,却也有许多中国私商与之贸易,郑芝龙刚出道时跟随的大海盗李旦,便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李旦死了之后,郑芝龙归顺明国,荷兰国驻台湾总督便转而扶持刘香,同郑芝龙为敌。 郑芝龙疑惑道:“大人究是何意?莫非……”他只以为桓震有意霸占台湾,虽说荷兰人是自己的对头,可是桓震占去了台湾,那也一样是阻断海上航路,于自己并没半点好处,立时便警觉起来。桓震笑道:“飞黄误会了。本抚职在辽东,岂能插手闽事?”旋即放低声音,道:“某便罢了,飞黄兄难道从来不曾想过夺取台湾?”郑芝龙眼中露出一种光芒,咬牙道:“做梦也想!” 桓震哈哈一笑,道:“那便好办了。”替郑芝龙斟满茶水,道:“倘若我助飞黄攻取台湾,飞黄肯不肯对我辽东商船开放台湾港口贸易?行船厘金,都凭飞黄略定。” 郑芝龙怔了一怔,心中盘算数个来回,但觉桓震固然意在取利,可是倘若真能如此,自己也是赚到了大大便宜,台湾每年来往的客船数以万计,以每船纳千金计,岁入又何止千万!蓦然一拍桌子,只震得茶杯跳将起来,茶水洒得满桌都是,叫道:“一言为定!”旋又疑惑道:“可是大人为甚么要攻取台湾?”桓震摇头道:“我非仅为取台湾而已,却是要赶走红毛国。台湾岛是转输南洋的要道,凭什么白白给外人占据?”郑芝龙击掌叫道:“正是!但红毛国大船大炮,并不亚于大人所产,不知大人有何良策,能胜彼军?” 桓震道:“我确有一个法子,只怕飞黄兄不舍得耳。”郑芝龙笑道:“某本海上一亡命徒,还有甚么不舍得?”桓震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阵。郑芝龙沉思良久,摇头道:“此法损伤太大,一时之间某却难从命,请待熟思之。”桓震毫不在意,道:“那也无妨。本抚此议,出乎诚心,飞黄兄从与不从,但听自便。”郑芝龙道:“兹事体大,须与同伙商议方可。”桓震笑道:“本该如此。但是兵贵神速,飞黄兄迟疑不断,不免被红毛鬼抢去了先机。” 他百般引诱,郑芝龙心中已有所动,只不过尚且以为刘香一时间不见得便能威胁自己,倘若此刻就急着将自己与桓震绑在一艘船上,往后事情但有变化,未必能轻易脱身。他存了观望之心,也就不急着同桓震撕破脸皮,不再提起退股的事情。桓震明白他心志不坚,若是给刘香大杀一阵,或者便来求助,倘若胜了几仗,多半就要撇开自己。当下学一个刘备借荆州的法儿,道:“本抚亦不瞒飞黄兄了。刻下辽东军饷,泰半仰仗股利分红,一旦尽退,不免库中空虚。本抚身为一方大员,不能坐视镇内缺饷,除非别有利薮,庶几不致饿死,那才可将股份尽数还给飞黄。”郑芝龙何等聪明,略一想,便知道桓震所指,是一旦取了台湾,自己兑现承诺,将台湾的港口开放给他贸易,这样才肯归还郑氏股份。这等行径,无疑是刘大耳朵取四川的把戏,他郑芝龙却也不怕。此刻好好同桓震商议,那是不愿与他对敌,若是真逼到了那一步,只消从此再也不给他分红便是,却又有甚么难了? 当下点头道:“好,便是这么说。只是往后炮弹供给,须得比前再加一成,船炮多有损坏,也望大人能与我更换。”桓震只要行缓兵之计,一口答应下来。郑芝龙提起手来,与桓震对击三掌。 天色已经大亮,桓震请郑芝龙观看岛上水军训练,郑芝龙见识了明军战船的火力,不由得啧啧称赞,只觉论起水战技巧虽然比不过自己郑氏水军,可是要说奋不顾身、一勇向前,却都不逊分毫。一面心中暗暗模拟,假使当真交起手来,自己这边究竟有多大胜算。 郑芝龙赶着回去,桓震便就岛上现有的炮弹火药调拨了一些与他,更亲自送他到码头上船。两人并肩立在船头,郑芝龙指海面道:“阔海无边,此真男儿功业所也!”桓震大声应道:“如此好海,当与天下英雄竞逐之!”郑芝龙回望他良久,忽然大笑道:“大人与旁的官儿却都不同。”桓震颇感好奇,反问道:“不同在何处?”郑芝龙摇头道:“彼等一听见个‘海’字,只有害怕恐惧,毫无冒险进取之心,人惰则弱,弱则任人欺凌,天下无不如此。海寇之祸,与明同始,焉能归罪我等?”桓震笑而不答,但觉郑芝龙所持虽然是斯宾塞主义的歪理,却也是这个乱世之中优胜劣汰的至理。 打发走郑芝龙,桓震便回广宁去勾当正事。乡试也快举行,辽东都司隶于山东,但是考生入关往山东去参加考试多有不便,是以从正德时候便定下规矩,从京中派遣科部官两名,赴辽主持乡试。至于武科,原本是由抚、按、三司会考,可是三司都设在山东境内,是以向来辽东的武乡试便是巡抚、巡按御史一同作主。今年适逢庚午,恰是乡试之期,日子便在八月二十九。〔按明制规定,乡试应该是在八月初九。我篡改了日期。〕 赶回广宁时,距离试官入院之期已经只有三日。京中派遣来的考官,一是太常少卿解学龙,另一个是给事中陈赞化,也都已经在广宁等待巡抚。两个人名为同考,其实却是面和心不和,各打各的主意。解学龙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天启时候做到户科右给事中,却被御史以“东林鹰犬”的罪名弹劾削籍,等到崇祯即位以后才又起用。陈赞化却是温体仁的私人,桓震曾与他见过数面,人情却不甚厚。巡按御史胡德章前几天刚刚告病,朝廷尚未批复,他便已经整日躲在家里绝足不出,解、陈两人见了几次都没能见到,巡抚又总不回来,急得只如锅上蚂蚁一般,一听说桓震回来,连忙一同到都察院来见。 桓震却不在家,傍晚一进城,他便传来辽海道,问他虎尾山一干移民安置如何,工匠们居所何在,有没有甚么缺乏不足。辽海道支支吾吾,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桓震发起怒来,喝他退下,自带了黄得功与七八名亲兵,想了一想,又叫上彭羽和梅之焕,大家换了布衫,一起出去私巡。彭羽脸孔太熟,还特意戴了一顶草帽,将帽檐低低压下来。 虎尾山四百多人,尽皆在广宁北十里多地的杨树铺开荒,众人并不骑马,一路步行过去,沿途只见道旁田地仍旧板结荒芜,丝毫也不像曾经开垦过的模样。此刻方当秋垦时分,正好埋田肥土,留待来年耕种。桓震皱皱眉头,对彭羽道:“妙才的手下难道做惯了山大王,已然不会拎锄头了?”彭羽脸色也甚难看,去地里抓一把土,用力捻了一捻,显见非但不曾耕,连浇也许久没有浇过了。 恰好一人迎面匆匆走来,彭羽瞧得清楚,正是早先自己山寨的一个游卒,当下对桓震说了。桓震想了一想,自己与彭羽上去搭话恐怕会给认出来,遂请梅之焕去探听一番,其余人等却远远避开。 梅之焕拦住那人,叉手问道:“请问小哥,此地何名?”那人瞧了梅之焕一眼,只当他是过路行人,当下答道:“杨树铺。”说着又要走路。梅之焕连忙叫住,笑道:“小哥且慢。某是过路客商,来这左近收买皮棉的,但不知何以周围田土尽皆荒芜,小哥若知其中原委,可能见告一二?”那人叹一口气,摇头道:“没有人种,自然也就荒芜了。”这种回答几乎等于没有回答,梅之焕自然不肯就此作罢,又再追问下去。 那人起了疑心,反问道:“你问这些作甚?”梅之焕一时不知该当编个甚么理由瞒哄过去,正没措辞间,彭羽却从藏身之地跳了出来,高声叫道:“褚麻子,你还认得我么?”说着摘去了草帽。那人细细辨认,又惊又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彭羽两腿,大哭道:“大寨主,你老可来了!小人们快要活不下去了!” 桓震吃了一惊,伸手拉他起来,一同在路边寻个去处坐下,问道:“你说活不下去,那是为甚么?”褚麻子却不认得桓震,只道是与彭羽同来之人,说话也没顾忌,破口骂道:“还不都是那贼厮鸟的甚么巡抚!”彭羽两眼一瞪,就要呵斥,桓震连忙使个眼色止住,接着那人的话头道:“那巡抚怎地害你们?”褚麻子伸手在眼角抹了一把,怒道:“当初说得天花乱坠,将咱们骗来此地,还说甚么人人都有地分,分是分了,却没一个人敢种!” 梅之焕奇道:“那为甚么?”褚麻子哼了一声,伸臂一划,道:“杨树铺方圆总共数十里,荒地尽多,咱们给安顿在此,原本以为这一下总算有了好日子,只消熬过今冬,明年便好过了,没成想忽然横地里冒出一个甚么地主,硬要说咱们开这荒地是他家里的,非要咱们给他缴租不可。弟兄们许多受不了这口恶气,都说宁可抛荒不种,也不向那混账低头,只有几家胆小怕事的,不敢抵抗,许了他每年五分租子。”桓震惊道:“五分?那还能剩下甚么?”褚麻子怒道:“便是甚么也剩不下,这才要一走了之,再重操旧业去。”说着指了一指肩头包袱。 桓震只觉事态重大,这一起人抛荒逃去倒还罢了,倘若往后每一次移民屯田皆是如此下场,那还屯个甚鸟?当下道:“还有多少人不曾走?已经走了的,可有法子招他们回来?”褚麻子疑疑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是什么人,管这则甚?”彭羽斥道:“再胡乱说话,便割去你的舌头,这一位便是巡抚大人,难道你不认得?” 褚麻子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跪倒,口称死罪。桓震懒得管他死罪不死罪,只问那霸占田产的究竟是甚么人。褚麻子道:“小人说了,大人可千万别说是小人说的。”一指广宁方向,道:“便是广宁城里最大的豪门富户,姓宗,从前广宁失陷的时候逃到了关内去,后来恢复,又跑了回来,东指西划,声称许多地方都是他家的田产。”桓震喃喃道:“宗?宗……”忽然想起,问道:“与现任的指挥宗敬,是甚么关系?”褚麻子唾了一口,道:“甚么关系?便是那宗指挥的老子!”桓震啊地一声,明白过来,怪道辽海道不敢实言,原来却是这么回事。褚麻子满怀希冀地瞧着桓震,问道:“大人,你能替咱们作主么?”梅之焕在旁冷笑道:“官官相卫,自古理所当然。” 桓震瞥他一眼,笑道:“梅赞画此言却有些欠妥。”梅之焕冷笑不语。桓震自从任他为赞画以来,受了他不少不阴不阳的闷气,恰逢此时,忽然起了一个捉弄他的念头,当下忍住笑道:“既然如此,本抚便将此事全权委梅赞画处置。”梅之焕愕然抬头,桓震续道:“汝既居赞画军需之位,乡农弃荒,岂不干军需事?此议已决,毋须多言。三日之内,与本抚处断了报来。”说着站起身来,对褚麻子道:“你回屯去转告各户,且耐心等待,至多三日,本抚必给尔等一个交代。”说罢,望广宁城方向扬长而去。黄得功急忙追上,彭羽冲梅之焕一笑,也赶了过去。 这天晚上,宗敬纠集了许多属员,设宴要替他接风。桓震本不愿去,想了一想,倘若一口拒绝,不免招他疑心,还是去了之后,设法逃席便是。饮了几杯,便推说肚痛逃去,并没人敢阻拦的。回到都察院后衙住处,甫一进门,便听温氏大声喝骂婢女道:“我把你这千人跨,万人骑的贱妇,本夫人是明媒正娶的三品命妇,你道自己是个甚么东西,也敢在本夫人面前现眼么?”桓震心中奇怪,推开房门进去,只见一个婢女跪在地下,温氏手中执了一根藤条,雨点一般乱抽下来。 桓震皱眉道:“有话好好说,何必打人?”伸手夺过藤条丢在一边,对那婢女道:“你下去罢,自己寻账房支二分银子治伤。”那婢女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温氏冷哼道:“老爷专护着这种贱蹄子。”桓震不满道:“我叫你莫乱打人,怎么又是护她了?难道下人便不是人么?都是父母养的,出手便打,你存心何忍?”温氏两手蒙脸,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抱怨个不住。桓震给她哭得心烦,夺门溜走,忽然想起雪心初来此地,不知道住得习惯不习惯,衣服够不够穿,当即去偏厢她的住处瞧瞧。 哪知一进门,却见她靠在床头发呆,见得桓震进来,连忙将脸扭了过去。桓震笑道:“做什么,不喜欢我来瞧你?那么我可走啦。”他本以为雪心只不过同他玩笑,可是脚步已经走到门口,却不见雪心叫住他,不由大感奇怪。回身走到床边,伸头过去瞧时,吃了一惊,但见她两眼哭得如同桃子一般又红又肿,面上犹自挂有泪痕。连忙扳转她肩头,温言问道:“怎么了?想家么?”这话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雪心哪里还有甚么家?摇头道:“我错了,那么是水土不惯?”雪心连连摇头,细声道:“没甚么。桓哥哥,你快回去陪夫人罢。”说着将他连推带扯地赶了出去。 桓震摸不着头脑起来,抓抓后脑,正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忽然听得方才挨揍那婢女在身后叫道:“老爷。”桓震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夫人为甚么打你?”那婢女两眼一红,垂头道:“没甚么。”桓震疑心愈起,怎么今日人人都在哭,又是人人都“没甚么”?当下拦在她面前,疾言厉色的道:“你若不说,我便赶你出门。”那婢女哭了起来,见桓震甚是坚定,知道不说是不成的了,当下怯怯的道:“小婢说了,老爷千万别告诉夫人。”桓震不耐烦道:“快说,快说!” 却原来今日雪心在后衙住下,桓震来不及好好替她安排,便赶了出去办事,雪心被褥等物一应皆无,她不愿麻烦桓震分心,便自己央求那小婢带她出去购买。那小婢心想夫人房中尚有闲置的铺盖,当即取了一份过来。温氏知道之后便大发脾气,把她痛痛责打一顿。 桓震愈听愈怒,怪道方才听温氏大骂甚么千人跨、万人骑,却原来是指桑骂槐。铁青着脸道:“你去歇息罢。这事不必对夫人提起。”越想怒火越旺,一时只想一封休书将温氏赶了回去,忍不住一脚踢在面前的一株树上。这一脚踢得自己甚痛,却也冷静下来,低头想了一回,只觉此刻尚有仰赖温体仁处,不能与他的女儿闹翻。可是如此下去,雪心必然变作一个受气包,难道自己把她留在身边,不是为了好好照顾她,却是要给她苦头吃的么? 当下回去瞧她。雪心已经睡下,听得桓震叫门,又穿衣起身,放他进来。桓震劈头道:“今日之事我已尽知。”愧然道:“是我对不住你。”雪心摇头道:“夫人生气,是应当的。桓哥哥也没对不住我,都是雪心不好,不该在成婚之日逃走。”桓震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踌躇半晌,才开口道:“明日我帮你在城里别寻住处,可好?”雪心连连摇头,道:“如此岂不是不能每日瞧见桓哥哥了么?”旋觉自己这句话似乎有同温氏争宠的意味,连忙分解道:“雪心不求旁的,但愿每日清早能看着桓哥哥出门,傍晚又能迎接桓哥哥回来,那就够了。”她虽然只是女流之辈,却也明白温体仁与桓震结亲,两个人都是别有所图。桓哥哥心中并不喜欢温氏,这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也知道,桓震此刻随便得罪温体仁,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让桓哥哥难做呢?说甚么要每天瞧着桓震,那只不过是借口而已,试想假若自己当真被金屋藏娇,温氏又岂肯善罢甘休?与其让她寻温体仁诉苦告状,害得桓震受累,那还不如自己忍气吞声,乖乖任凭她欺负好了。 桓震还要坚持,瞧见她眼中的恳求神色,一颗心再也硬不起来。叹道:“随你喜欢好了。”只觉胸口窒闷已极,忍不住伸臂揽住雪心。雪心身子一动,似要挣脱,桓震手臂收紧,轻声道:“别怕,陪我坐一坐,桓哥哥甚么也不做。”雪心果然听话不再挣脱,可是呼吸却愈来愈促,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桓震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身子不舒服么?”雪心连连摇头,转又低声道:“不知为甚么,这几天晚上做梦,总是梦见……梦见那时候……”桓震心中一痛,放开了手,站起身来道:“我还有公事,这就先去了。你好好歇息。”双手握拳,用力忍住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二回妙才施计耍无赖试官入院通关节 (时间:2006-6-1820:1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731) 次日一早方交卯时,黄得功如往常一样来巡抚大人座前听用,站在前衙等了片刻,却不见桓震出来。他心中奇怪,心想桓大人向来晚睡早起,此刻早该起身了才对,何况他昨日还嘱咐自己早来,说要传辽海道等一干属官公干,来时瞧见彼等已经在签押房等候,怎么大人还不出来?恰好瞧见一个婢女早起倒马桶,当即叫住了她,要她去催巡抚大人。那婢女瞧瞧黄得功,道:“老爷昨晚压根没回来过夜,你自己去那边寻他罢!”说着一指西厢。黄得功犹豫片刻,知道她所指的是雪心住处,当下走了过去,却见巡抚大人披着一条葛被,蜷着身子坐在窗根睡着了。正自迟疑要不要将他唤醒,桓震已经自己睁开眼来,抚着被子发呆。黄得功叉手道:“大人昨晚便在此处过夜?”桓震苦笑一声,站起身来,将葛被叠好轻轻放在门口,对他道:“走罢!” 解学龙、陈赞化昨日不曾见到桓震,今天一早又相约来见。解学龙与桓震同品,陈赞化品秩虽低,毕竟也是个京官,是以桓震与他二人见面之时十分客气,寒暄一番坐定,便对两人道:“后日便要入院,还请两位多多指教。”解学龙拱手不语,陈赞化应道:“岂敢岂敢,下官出京之时……”瞧了一眼解学龙,续道:“首辅大人再三嘱咐,要下官听从巡抚大人驱策。”他将温体仁搬出来,与桓震拚命地套关系卖好,解学龙神色间却一直是淡淡的。谈了一回,桓震便起来送客。陈赞化走到门口,却又回身,待得解学龙走远了,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神神秘秘的道:“下官奉首辅钧令,携此书与大人亲启。”说罢告辞。打开来看时,却是要他在考试之中对两个考生多多关照,大约不是托了人情,便是送了银子的。 过不多时,签押房投进一张名刺来,桓震一瞧,恰好便是温体仁书中有名的一个,叫做姚南尰。当下便叫传见。姚南尰进得门来,跪倒在地,口里便胡说八道起来,一忽儿说甚么温体仁的夫人是他娘舅的邻居的表妹的女儿,一忽儿又说给温体仁送了多少银子来求这个举人。桓震听得焦躁起来,存心要刁难他一番,走下案来笑道:“某已尽知。烦姚世兄将自己的履历写了出来,本官心中也好有数。”姚南尰见状,只道桓震已经答允替他疏通关节,一时喜不自胜,连忙接过笔纸,埋头写将起来。过得片刻,桓震来瞧他时,却是只得“姚南”二字,忍不住问道:“尰呢?”姚南尰尴尬道:“实在太难,大人饶了学生罢!”桓震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道:“中者何其难耳!”姚南尰却也跟着笑了起来。桓震只觉此人脸皮之厚已至于极,不学无术更是无人可比。三言两语将他打发了出去,心想温体仁既然要自己替他通关节,自然也就不能管得自己引用私人。这次监考,瞧见甚么人可用的,不妨做做手脚便是。 回头却说梅之焕,被桓震塞了一个烫手山芋,甩也甩不脱,吞又吞不下,一时间没了法子。他只不过是一个没品的赞画,如何与指挥使相抗?何况宗敬又是所谓地头蛇之流,梅之焕孤身一人,哪怕豁出身家性命,恐怕也难有胜算。只愁得唉声叹气,吃喝不香,不过一日,一对眼窝已经黑了起来。正在烦闷,彭羽忽然来寻他,一见面便笑道:“梅爷安好,你我来打一劫何如?”梅之焕虽然不喜桓震,与彭羽却甚相得,两人平日最好一起对弈。此刻却没那闲情逸致,苦笑道:“某哪里还顾得上这不急之务!”彭羽哈哈一笑,道:“梅爷莫非为了桓大人交办的差事烦心?”梅之焕哼了一声,道:“彼知我无能为力,特以此刁难耳!”彭羽摇头道:“非也。他若有心刁难于梅爷,早在当初梅爷入罪之时便已经刁难了,何必留待今日?况且我观他非比那般贪官污吏,只不过梅爷一句话伤了他心,他便特地要梅爷设身处地,试试看天下究竟是不是没一个好官。” 梅之焕叹道:“此刻说这却有何用?妙才向来多谋,不知可有以教我。”彭羽沉吟道:“那却难。据褚麻子说,那宗老爷是有地契的,虽然曾经抛荒,可是地主分明是他,却也不能抵赖。不如我去与桓大人说,便将那地还了与他,别寻开荒所在也就是了。”梅之焕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喘了口气,道:“如此一来,某这张老脸也要给他刮尽了!”彭羽笑道:“那么只有同姓宗的硬做了。”想了一想,伏在梅之焕耳边窃窃私语一番,只听得梅之焕连连点头,终于一拍桌子,叫道:“就是这样!” 彭羽候得桓震吃罢午饭,便去邀他同往杨树铺一行。桓震本没工夫,听彭羽说梅之焕已有分断,请他前去观看,这才答应前去,两人同黄得功骑了马,不一会便赶到地头,只见掘地的掘地,施肥的施肥,浇水的浇水,果然是一派忙碌景象。桓震奇道:“姓宗的那边如何肯让?”彭羽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拉着桓震在一株树下坐了,尽寻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同他打岔。过了个把时辰,桓震着实不耐烦起来,道:“我公事忙得很,妙才有话便直说,何必绕这弯子。”彭羽摇手道:“大人莫着急,再等片刻。”桓震无法,只得耐住性子等下去,忽见远远一伙人明火执仗而来,为首的是一个黑衣汉子,生得满脸横肉,一副凶相。瞧见田里有人耕种,将手一挥,从人一拥而上,各拿家伙乱打。桓震便想上去干预,彭羽一把扯住,摇头道:“且等片刻不妨。” 田里耕种之人见对方打来,尽皆抛下锄头奔开一旁,却七嘴八舌地不住挑衅。那黑汉更加暴躁,亲自提了大棍,劈头盖脸地乱打。一场混战,种地的伤折了不少,有几个倒在地下,不住哼哼。彭羽瞧瞧火候差不多了,拉着桓震奔将上去,喝道:“尔等是谁家的恶仆,敢在巡抚大人面前放肆!”那黑汉怔了一怔,望望桓震,连忙跪下道:“回二位大人,小人是宗指挥的护院,听说此地有刁民擅开我家太爷的地,这才领人前来阻止。”彭羽冷笑道:“阻止?我分明瞧见你的人来到便打,”一指地下躺着的,道:“将人打成这般样子,还有道理么?”那黑汉分辨道:“老爷明鉴,分明是彼等刁民先与我家太爷夺地,这块地方是我家太爷所有,有地契为证。”彭羽微微一笑,道:“这却要同你家太爷对质。”说着招呼给打伤了的乡民相互扶持,往广宁城里去。桓震不明所以,只得牵了马跟在后面。那黑汉心想见到家主自然有人替自己撑腰,当下也就随着行去。 到了宗家,宗老太爷听说巡抚大人要看地契,忙不迭地取了出来,双手呈上。彭羽一把夺过,瞧了一眼,笑道:“果然是那一块地。”刷刷两把,扯个粉碎,两手一弹,纸片飞得满地都是,如同雪花一般。桓震大奇,心想他这却是做甚么?宗老太爷大叫道:“大人,你不能包庇刁民,谋夺我家田产!”彭羽冷笑道:“尔等将巡抚标兵殴打一顿,这笔账岂是好算的?”桓震愕然,宗家人何时打过自己标兵了?蓦然想起,回头细瞧那些挨揍的乡民,果然有几分眼熟,竟是彭羽不知何时教自己的兵假扮的无疑。 却听彭羽疾言厉色的道:“殴打标兵,此罪可大可小,全看巡抚大人如何处断。”桓震会意,当即拉下脸来,喉咙中哼了一声。宗老太爷给唬住了,战战兢兢地不住求饶。彭羽笑道:“方才彭某不慎失手,错毁了你家的地契,不如就此一笔勾销罢。”桓震回头使个眼色,黄得功一挥手,数名亲兵子弹上膛,一起举起枪口对准了宗老太爷。宗老太爷哪里见过这等阵式,唬得连连叩头求饶。 出得宗家,桓震便埋怨道:“妙才做这等事,怎么预先也不告诉我一声!”彭羽笑道:“只怕大人不肯做耳。”桓震一想,这等无赖行为自己确乎想不到,多半也不会主动去做。不过无赖归无赖,却是无赖得好。忽然想起,宗家何以这般快便得了消息,令人前去搅事?望了彭羽一眼,心知定是他自己使人通风报信,沉吟道:“如此宗敬必不肯善罢甘休……”心中盘算,当初将他补为指挥便深违自己本意,此刻有这由头,他要来寻自己吵闹,正好觑隙将他罢去,倘若就此忍气吞声,那也只好罢了。彭羽却似看出了他心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那宗敬却识趣得紧,非但并没半句怨言,更亲自送来额外的许多地契,声称尽是早年抛荒的田土,此刻家中人丁凋零,已经无法再耕,情愿纳与官家。桓震自然乐得受了,心中却对这人增了三分提防。 由此一节,却想到一个大大问题。辽东战乱多年,抛荒的地甚多,倘若每次移民开荒,都冒出来一个甚么地主,争来夺去的却甚么时候是个头?总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可是难道要学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么?还有一个法子,便是定下一个标准,某一块地倘若多少年没人耕种,便收归官府,再行分配下去。可是这种法子一旦推行,不免便有官员趁机讹勒,甚或将熟地划做荒地,从中取利。辽东那么大,自己又不可能每村每屯地监督。想了一回,但觉只要监察制度不能完善,不论推行甚么办法都有给地方官歪曲的可能,可是照大明的规矩,自己不过是一方巡抚,是不能擅自在辖区内创设新官的。 一转眼到了试官入院的日子,桓震卷了铺盖,却要彭羽扮作书僮,随他一同进去。院门锁起,彭羽瞧着桓震笑道:“今日却陪着大人做了一回囚犯。”桓震摇头道:“妙才说笑了。某虽居此位,却不是正途出身,要批卷子可难倒了人,这等小忙,妙才不是不愿帮我罢。况且为国家取才,原本是值得荣耀之事。”彭羽微哂道:“大人倘若真要取八股之才,又何必要彭羽来?但任凭那两位试官处分岂不更好。”桓震笑道:“却瞒不得妙才。实话说罢,此次本抚确乎安了旁的心思。乡试中式者是为举人,贡生乡试不第,便可授府佐及州县佐官,妙才想必清楚。”彭羽点了点头,反问道:“大人是想从落第举子之中选拔官吏?”桓震击掌道:“正是!但我辽东用不着八股人才,我想亲去落卷之中挑选,正事却要委了妙才替我做。”彭羽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 明代科举定式,初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贡生进了考院,便不要想再出去,非但吃喝拉撒都在号房里面,并且更是每人身边站着一个号军看守,别提有多不自在了。更有一些身体虚弱的,给屎桶的气味一熏,答着卷子便昏了过去,甚至有发狂的,也不少见。考官也忙个不住,从第一日有人交卷起,主考解学龙、陈赞化便一头扎进各自房里看卷,桓震原本意在最后一场的策论,第一场试经义,他既不懂,也不愿看,宁可去巡场。当下叫了彭羽随行,一路瞧将过去,但见奇形怪状的甚么人也有,坦腹而睡的,墨也不会磨的,弯着腰生炉子吹火的,比比皆是,不由忍不住想笑。 一眼瞧见几日前来见过自己那姚南尰,正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当下走了过去,轻轻抽他卷子来看,却见上面空白一片,单在卷首书了三代姓名,却又有许多错字,那一个“尰”字,仍是不曾写得出来。不由得大皱眉头,温体仁交代要将此人取中,可是他这般不学无术,连一份卷子也交不上去,却如何叫他蒙混过关?想了一想,吩咐彭羽依着题目做一份卷来。彭羽照样做了,果然文章锦绣,不愧是考过了八股的。桓震看也不看,抬起姚南尰手臂,将卷子压在他臂下。那姚南尰只顾熟睡,竟是全然不觉。醒来之后发现怀中莫名其妙地飞来一张卷子,还只道老天白白送与他的,喜滋滋地填了自己名字,却将一个“尰”字写作了“中”。往后两场,也都照此办理,彭羽文采甚佳,陈赞化又有意放水,竟瞒过了解学龙,将姚南尰取中了。另一个温体仁嘱托了关节的,却并不曾来考试,不知出了甚么事故。 三场下来,桓震只顾在落卷之中翻来捡去,倒也给他寻得了十几个经义八股狗屁不通,时务策论却甚有建言的考生。他一个个记了名字年貌,待到开闱散场之后,便令人去考院外拦住,请到抚院衙门说话。 桓震一个个地瞧过去,问道:“哪一个是韩效非?”最末一个浓眉大眼、身体魁梧的贡生答道:“学生便是。”桓震抽出他的策论卷子,在手中抖了一抖,笑道:“故治国,无法则乱,设有法有权,一庸人可坐治天下。你是法家弟子?”他明知明末已经无所谓法家,只不过觉得有趣,讲句笑话。不想韩效非居然认真起来,正色答道:“学生正是深慕韩非,这才取名效非,欲附骥尾而已。”桓震啼笑皆非,且将他放在一旁,去同旁人一一倾谈,且将彼等经义不通至于落第之事推诚相告,更说倘若愿意,可以替彼等安排充任地方杂佐,若是情愿下科再考,那也由得他们。诸人听了,面面相觑,多数都说宁可再赴乡举,只有四人愿意听从桓震安排。其中两个是宁远卫一对陈姓兄弟,哥哥名世钟,弟弟名世铎。另外两人一个是广宁杜怀德,一个是义州刘从祥。 桓震嘱咐他们一番,回过头来问韩效非道:“你既自命法家,且为本抚言来,即如今之辽东,我欲厘清吏治,上不能违背朝廷规制,下不能危害黎民百姓。该当如何做?”韩效非沉思片刻,道:“无他,唯‘执一’二字而已。夫法执一则专,为政者一则治,二则乱。此事非一言可尽,学生请一日之暇,愿为大人详书之。”桓震点头答应,叫诸生退下。 看看今日公事已毕,连日来给关在考院之中,不曾好生关顾得雪心,不知她有没有再受欺负。当即叫黄得功上了大门,挂起免见牌来,自回后衙去了。到得雪心居住的西厢,她却不知去向,四面找了一找,全不见人,不由得奇怪起来。等得片刻,只见雪心拎着一只木桶,摇摇晃晃地蹒跚走来。桓震连忙上去接了过来,却是一桶清水。助她倒入水缸,道:“你要取水,何不叫雇工去做?我又不是没给他们工钱。”雪心摇头道:“雪心自己打便可以了。”桓震敏感起来,捉住她手问道:“是不是夫人又欺负你?不准仆人替你打水?”雪心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 桓震哼了一声,明知就算当真如此,她也决不肯告诉自己。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却笑道:“今日难得无事,好久没同雪心下棋了,不如对一局如何。”桓震虽好下棋,棋力却差得紧,与旁人下往往被杀得大败亏输,也就是同雪心尚能着上几盘。当下回自己书房取了棋子棋盘,两人对起局来。下着下着,桓震忽道:“过几日我要去金州、义州勾当公事,这一去至少须到十月间武乡试的时候才能回来,你独自在家,闷不闷?要不要与我同去?”雪心甚是高兴,原本她也不愿呆在这里受温氏的闷气,何况桓震不在,连个可以倚靠的人也没有,天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下去。当下笑道:“好!”忽然想起甚么,道:“这几天巧儿姐姐帮了我许多忙呢,不过她不叫我对你说起。”桓震疑惑道:“巧儿?郑巧儿?”皱皱眉头,道:“那不是好人,你不可同她太过亲近了。”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韩效非大言学法家齐东野慧眼识良机 (时间:2006-6-2020:57: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485) 又过几日,发出了榜去,其间无非办些日常杂事而已。那姚南尰又来登门叩谢,桓震见他便头痛,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韩效非却也依诺做了一篇长策送来,桓震细细读罢,但觉此人持论甚偏,似乎以为只要法令严明,上行下遵,便甚么都可以一举而定。旁的不说,单是这上行下遵四个字,便一个字都难办到。中国自来不是一个法制社会,虽然名义上有法,说甚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犯法天子受了律条惩罚的?无非下一道罪己诏罢了,更有至死不知改悔的,还博得后人甚么七功三罪的吹捧一番。居上位者既然自己立了法,那便随时都可以自己将法毁去。历朝历代固然都有补阙拾遗之类官员专掌讽谏得失,可是也只有在唐太宗那般尚能虚心纳谏的皇帝手下才有用处,否则还不只是一个君主独裁的幌子而已么? 就下而言,中国的官场是人情与裙带构成的官场,从一品太傅到州县的不入流,没有一个官儿胆敢撇开人情世故做事的。硬要说有,也就只有嘉靖年间那个抬棺进谏的海瑞了。可是海刚峰的下场并不好,皇帝彻头彻尾地烦了他,却又不肯背上一个杀戮忠直之臣的恶名,索性将他丢到南京养老。海瑞到了南京,犟脾气不改,仍是四处乱咬,终于弄得人人敬而远之。终其一生,清固然清了,直固然也直了,可是却又做成了几桩事情?桓震明白,这样的一个官场是与小农社会与生俱来,只要农业经济还是中国的主力,那就不可根除的。除非等到商人阶层发展起来,人人有争利之心,百官万民不以君主之好恶为好恶,轻贱敢与贵重相争,一口敢与一国相争,如此才能不给君主以犯错的机会,或者刚刚犯错,便给人民轰将下台。若如法家所言,君主凭势、使术、用法统治臣民,一国之中唯君独尊,以严刑重罚恐吓人民,生杀予夺之权都操在君主手里,如此虽能迫使臣民屈服,可是却也必然造就大批大批阿附上意的软骨头,老百姓全都变作“无二心私学”的顺民。易治固尔易治,不过中国的未来也就算断送在这等君主手里了。 瞧那韩效非的策论,满篇都是要他学循吏,桓震读了两遍,便烦起来,往案头一丢,再不理睬了。这等人给他做一个府掾小吏或是好的,要他出甚么治理一方之策,那可不敢苟同。当下厚加赠予,将他打发了回去读书。 不过除了韩效非之外,陈氏弟兄与杜怀德、刘从祥却都是实学之才,虽然做不得八股,于民生经济却都有见地。刘从祥更是打算盘的一流好手,桓震亲眼瞧他演练,但见算珠上下飞舞,如同炮仗一般劈劈啪啪地响个不住,直瞧得自己眼花缭乱起来。这几个人,桓震打算分别安排在金州、义州两地做事,将来管理商务,征收赋税,都要这样的人才。 九月初自广宁出发,前来聚集的工匠已经达到千人上下,都散居在四乡。原本各地匠户便深苦匠籍束缚,一旦轮到服役,撇家舍口的一去数载不说,连路费盘缠都要自己预备,许多人就此飘落异乡,归家不得,也不稀奇。现下听说只要自愿迁徙金州,便可以子孙永脱匠籍,自然人人乐从,争先恐后地报名应募。桓震定了规矩,铁匠不要,懂得做炮仗的不要,年六十以上,十五以下的不要。各地地方官照此筛选下来,却也剩了千余人,尽数遣来广宁听候巡抚大人发落。 这些人滞留一日,便多食一日米,广宁城池虽大,却也不能总这么白供粮食。是以桓震一待乡试事毕,估摸着金州的设施也该略有规模,便带他们出发南下,从觉华岛经水路赴金州。在途便对众工匠明言,到了金州之后,愿意自行谋生的,官府并不拘束,但若情愿在官府开办的工场之中做工,官家不但供给伙食住宿,每月还发给工银。沈廷扬先期赶到,一面指挥驻军搭设窝棚,给工匠们临时居住,一面购置闲房,打通隔墙,作为工场使用。那时可供贸易的出产,无非布匹丝绸茶叶瓷器而已,桓震早已托人从海南购置了织布机,令觉华岛上木匠大批仿造,此次顺路前去,用船载去金州,便可敷初期使用。至于以后再要增添,迁去金州的尽有木匠,却是彼等的生理。 金州与义州之间的转运,却是一个问题。原本设想的海途运输,是从金州运至皮岛,再由皮岛上岸,走陆路到义州。如此一来必然需要大批的商船投入运营,桓震又不能尽调觉华岛水军战船去做这等勾当。虽然早已经致力于招引私商,也有许多给吸引过来的,可是彼等财力往往不足,难以购置大船,供海上来回之用。桓震搜罗岛上退役的船只,约莫有十余艘不能再战,便尽数遣往旅顺港口停泊,来往商旅,可以租借。只是这些远远不敷使用,桓震设想之中,最好能在旅顺口建设一个船坞,制造一些适于近洋短途海运的船只,或租或售,也算一笔收入。只不过明朝开国以来海禁便严,到了末叶,造船这回事情精通之人更少,觉华岛上的船匠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能朝别处调用?这种事情一时间却急不来,只有将来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途非止一日,九月十五这天,桓震连同工匠一千一百二十八人,随行亲兵二百人,以及器具无数,乘坐大船抵达金州。沈廷扬接了,引他观看诸般设施,桓震但觉他做事极有条理,又能顾虑周全,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人。诸工匠之中,只有几十个不愿替官府做工,定要自己谋生的,桓震并不阻拦,每人发了半两遣散费,任凭彼等离去。余下的却都要安排在工场之中,沈廷扬原先预备的地方竟显不足。桓震与沈廷扬摊开图纸,一同伏在上面指点议论,道:“季明规划甚得我心,织坊在丝场旁边,成衣铺又在织坊隔邻。就当如此,相关产业放在一处,不但省了运输麻烦,似乎也有利于环保。嗯,纸铺应当迁在木匠作坊附近,纸张不是废木屑造的么?”沈廷扬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却听桓震又道:“酒坊不妨挪个位置,临近住宅为好,将来或者有人在此开设酒楼饭铺,庶几近便。目下便是这些闲房,且暂时用着,这一回迁来的工匠中也有些泥水匠人,索性雇了彼等造房子罢。” 沈廷扬迟疑道:“可是这么一来,资本已经不足,嗣后购买、转运工料,也要大把花钱,请大人再行拨付一二。”桓震摇头道:“这却难。季明不曾听说过借鸡下蛋么?”沈廷扬疑惑道:“借鸡下蛋?”桓震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我问你,自从上个月招商文告发下以来,有多少商人前来贸易?”沈廷扬心算片刻,答道:“总有几十起,前来金州询问诸般事宜,听说尚未开工,有些便回去了,有些还在城里等候。”桓震笑道:“股本不丰,自不肯坐在此地干等。我料那不肯便去的定是雄厚之家,对不对?”沈廷扬叹服道:“大人说对了。内中有一个姓齐的,确是富商大贾之流。”桓震微微一笑,道:“如此,我便会一会他去。” 当下沈廷扬引路,带着他来到那齐姓商人的住所。路上将那人的家世底细一一相告,原来却是沈廷扬的半个同乡,祖籍浙江钱塘,叫做齐东野,上溯数辈都以商贾谋生。东野幼年起便从父亲在各地经商,至今也已经四十余载。月前他贩丝来河北,听人传说辽抚将在金州开设官营工场,正在招募商人转输货物。齐东野老于市沽贸易之道,一听说这事,便以为是发财良机,当即叫管家代卖货物,自己千里兼程,赶来金州要见主事的官员。沈廷扬接了,与他说明情形,齐东野便在金州买了民房,住下来等。 到得门口,投进名刺去,不多时一个锦衣老者迎将出来,目光一扫两人,却不与他原本认得的沈廷扬招呼,而是先对桓震拜了一拜。桓震此来穿的是便服,长相又不出众,齐东野却能瞧出他身份在沈廷扬之上,可见眼力非同小可。 桓震并不对他隐瞒,直话直说,先将自己对金州的规划略叙,跟着说了说义州边市的情形,便问他肯不肯投资本在作坊之中。齐东野捻须不语,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忽然道:“自古借贷必有保有息,大人以何作保,放几分息?”桓震摇头道:“一分息也没有。”齐东野似乎并不惊讶,瞧着桓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桓震续道:“虽则无息,但是只要作坊赚钱,不论多寡,总照齐老先生投入之资的份额摊分。即如目下官资总是二万两而言,倘若老先生再投二万,那么将来得利之时你我便对半分成。”齐东野道:“若是赔本,老拙这二万两便算作打了水漂,是不是?”桓震点了点头。 齐东野站起身来,沉吟片刻,笑道:“桓大人光降,何不用过便饭才走?”说着便叫下人准备酒席。桓震不知他究竟是甚么心思,这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好容易熬得席散,齐东野忽然问道:“老拙有一句话请问大人。自来官办作坊,从不喜欢私商参与,为何大人却反其道而行?”桓震笑道:“资本自然愈多愈好。”齐东野微微一笑,道:“犬子不久将携巨资来北,届时将有有一万资本,但凭桓大人使用。”桓震大喜,却听他话锋一转,道:“只是一万两白银非同小可,大人须得出一质物,以安我心。”桓震不假思索,问道:“齐老先生要何物为质?” 齐东野哈哈大笑,说出几个字来。桓震听了,不由得脸色大变,沈廷扬更是拍案而起,怒道:“好没分寸!”桓震摆手止住,打量齐东野一眼,道:“巡抚印鉴岂是胡乱给人的?”齐东野站起身来,摇头道:“若无此物,此事不必再议。”说着摆了一个“送客”的架势。桓震心中盘算,齐东野要自己的印去却有甚么用处?难道他是朝中对头特意派来为难自己的么?又或者竟是后金的探子?可是天下若有这般笨的探子,皇太极早该一命呜呼了。转瞬之间心中闪过了许多个念头,终于咬牙道:“本抚便应了你。”吩咐黄得功去行辕取印来。沈廷扬只是不住使眼色拦阻,桓震权作不见。 不多时黄得功奉了巡抚大印归来,桓震打开印盒,给齐东野瞧见印在盒中,旋即亲笔写了封条封固妥当,双手捧着道:“如此,请齐老先生与我写一纸文契来,本抚即刻交割了印盒。”齐东野显然也没料到桓震当真会将大印双手奉上,怔得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取笔纸一挥而就。桓震接过笔来画押,细细看那契约,不由得讶道:“五万?”齐东野微微一笑,道:“大人不是说钱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么?”桓震点了点头,押好自己名字,将印盒往齐东野面前一放,正色道:“此封决不可去,待本抚兑现红利之时,便须原样归还,否则事态如何,本抚概不负责。”齐东野哈哈大笑,伸手端起印盒,往桓震怀中一塞,朗声道:“老拙虽然浪荡江湖之间,却也知道欺人不可太甚。大人既然有胆量将大印押与我,想必心中有数,东野还有甚好担心的?”桓震一怔,却听他又道:“只是老拙心中有一个疑团不解,请大人为我释之。”瞧着桓震点了头,遂问道:“大人为求老拙的一万银子,便肯将官印为质,倘若明日资本又再不足,须向旁人求借,却又拿甚么去抵押?”桓震笑道:“原来是这种事情。”请齐东野坐下,徐徐道:“齐老不曾听说过燕王千金市马骨的故事么?那燕惠王慕好千里马,花千金购得一副千里马的骨架,朝臣咸以为上当受骗,可是不久之后,献马者络绎不绝,盖天下皆知燕王诚心求马也。我今不计代价,务要求齐老先生预投股本,并非汲汲于这区区几两银子,却是要为四海商人立一个榜样,叫他们知道桓百里与别处官府不同,是讲信用的,尽可放心与我交易。”说着长揖到地,道:“齐老便是桓某人的第一匹千里马了。”齐东野连连点头,叹服不已。 两人告辞出来,沈廷扬抹一把汗,连道好险。桓震满不在乎的道:“这有甚么了?”沈廷扬道:“没什么?大人将印送了给他,却拿甚么来申发文告?”桓震大笑起来,道:“季明小的时候不曾用萝卜刻印章玩耍么?”说着抖缰疾驰而去。沈廷扬张大了口,楞在那里动弹不得。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四回 (时间:2006-6-2020:58: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48) 严府尹座上迎客桓百里夜诉衷肠 那时候已经有合股贸易、照比例分红取利的概念,桓震这种做法对商人们解释起来并不费力,可是要令他们相信自己却是一桩难事。一来官比商高了一头,平日彼等更是给官府欺压怕了,二来说是开辽东边市,其实究竟能否盈利,谁也不敢打包票。但齐东野在江浙一带出身的行商之中似乎颇有威望,他带了头,跟着便有不少人效法,桓震来者不拒,银子数百也好,钜万也罢,都是照单全收,一一打下契约。 当下将工匠们依其事业专长,分门别类安顿在工场做工,所用一应物料大多是从登州经水道转输,徐光启那边早已经打好了商量,但是辽东船只经过,持了金州的批文,尽可大开方便之门。山东产棉甚多,桓震便着意先以纺织业为主打,带了沈廷扬等人往义州去踏勘市场。 义州是朝鲜地方,位于鸭绿江畔,朝鲜同后金交界之处,是边境上的一个大城,也是北兵南下的必经之地。是时的府尹姓严,名字叫做严愰。严府尹早已经接到朝王诏令,说已经答允明朝在义州设立边市,不久将有明官前来核定诸般详细事宜。听说桓震来到,当即亲自出城迎接。义州百姓多年不曾见过明朝使节往来,纷纷挤在路旁瞧热闹,赶也赶不开去。 朝人对明国的感情一向甚好,严愰接待桓震,只当是天朝使节一般,待以上国之礼。当晚严愰与兵马节制使李坚巳设宴接风,觥筹交错之间,严愰便开言道:“此次大人光降敝地,下官无以为敬,敢以歌妓数人,上污尊听。”说着拍了拍手,几名盛装女子鱼贯走了进来。桓震听不懂朝人语言,瞧着几名女子跪在自己面前,正在那里发怔,通译已经将严愰之意翻了出来。桓震大吃一惊,急忙摇手道:“不可,不可!本抚来此,只为两国通好,共享贸易之利,岂有向贵府索取歌女的道理?此事万万不可!”通译照样译了,严愰只道明国巡抚不肯收下歌女是因为对自己有甚不满,当即坐立不安起来。桓震瞧他样子,多半是误会了自己意思,当即挪动座位,在他身边坐下,挽着他手臂道:“非是本抚不给贵府面子,只是这些女子,”说着一指那几名歌妓,道:“都是贵国人氏,本抚身为明人,归国是必然之事,何苦却要彼等跟从本抚背井离乡,父母兄弟,不得相见?”通译将话译出,便有几个歌妓感激流涕,显见并不愿当作礼物被献给桓震。 严愰尴尬起来,斥骂了几句甚么,正要再同桓震解释,却给他抢先道:“贵府友好之意,我国已经尽知,咱们大明同朝鲜世世友好,就算不送女子与本抚,那也是万古不变的。某与大人一见如故,不如就此约为兄弟何如?你我兄弟之情,就如明朝两国情谊一般,永世长存。”严愰听了通译传话,立时大喜,连忙令人摆上香案,当着两国众多随员之面,与桓震一同跪了下来,告拜天地。两人叙起年齿,严愰以桓震是天朝重官,定要尊他为兄,桓震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结拜这回事情非关官职高低,兄年齿长我二十岁不止,自当居长。”不容分说,强按严愰上座,受了自己八拜。严愰连忙回拜不迭。 两人重行入席,桓震正色道:“实话同兄长说,弟确乎不能收下这些鲜族女子。”严愰此刻已经释然,知道桓震是打从心里不想要,也就不再勉强。当晚宾主尽欢,桓震向不多饮,今日却也带了三分醉意。桓震一行人等给安排住在义顺馆,严愰就要亲自送他回去。桓震连忙止住,笑道:“路途我等尽知,不劳兄长远送。夜色正好,弟便慢慢走回去,沿途见识一下朝鲜风物。”严愰见他执意如此,当下令判官朴季文代自己妥善照顾桓震等人。朴季文答应了,引着桓震出去。 他却会说汉话,便与桓震倾谈些风土人情之类,言语之间,很是羡慕明国上朝,地大境广,物阜人丰。桓震笑道:“地大境广,那是祖宗留下的,物阜人丰,却须后人尽力为之。”朴季文连声称是。桓震又道:“此次义州开市贸易,不知贵国朝野人等,议论如何?”朴季文笑应道:“自然欣悦无比。”桓震微微一笑,摇头道:“未必罢?”朴季文心中一跳,但听桓震续道:“我料汝王必定惧怕开市之后人心向明,朝廷再受建虏刁难,是也不是?”朴季文给他说个正中,不得不点头道:“大人神算,确有几位王子,对我王进言,说丁卯年与虏有约,一旦依明,不免遭彼报复。” 桓震大笑道:“尔等只怕皇太极那厮报复,岂不思大明亦将保护汝国?”挥手道:“我朝军力,此时不同往昔,皇太极以数万之兵千里奔袭,还不是一样给打得退回了关外去?上次那位朴使者曾经亲眼目睹我辽兵军威,判官倘若不信,不妨问他一问,瞧是我辽兵胜得鞑子,还是鞑子胜得辽兵。”朴季文连称不敢,说话之间,看看已经走到义顺馆门前,朴季文便要告辞。桓震叫人取出带来的十数匹苏绣,当作礼物要他转致严愰等诸位官员。朴季文感激拜受,告辞离去。义顺馆监迎将出来,接过各人马匹。沈廷扬道:“朝人待我尚称友善。”桓震抚额道:“我却真有些醉了。”想了一想,道:“明日恐怕严府尹不肯放过我,季明自去市俚之间观看货物,何物价贵价贱,以及稀缺泛滥,一一留意。”沈廷扬点首答应。 桓震与他分了手,自回房间去休息。他带雪心来时只对严愰声称是自己夫人,那馆监好心多事,却给他二人安排下一间房来。雪心尚未安歇,听得桓震回来,当即扶他坐下,替他泡了一壶解酒浓茶。桓震一壁慢慢喝茶,一壁想今晚究竟该如何渡过。雪心既然尚不能将以往所受的伤害自心中抹去,那么自己是绝不会随便碰她,徒然让她害怕难过的。反正黄得功的房间便在隔邻不远,不如索性跟他挤一挤去罢。 坐了一会,觉得酒意略退,当下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且休息罢。明日若想出去游玩,便叫季明带你去。朝鲜族的衣服首饰都挺漂亮,你看中甚么,尽可要季明帮你买。”雪心口唇略动,似乎想说甚么,却又低下头去,嗯了一声。桓震轻抚她头发,柔声道:“晚安。”便要推门出去。雪心在身后叫道:“桓哥哥!”桓震转过身来,问道:“怎么?”雪心摇了摇头,道:“晚安。” 黄得功见巡抚大人三更半夜地钻入自己房间来,着实吓了一跳。桓震苦笑道:“没法子的事,将就将就罢。”说着开橱柜取了一份铺盖,向地下一铺,预备打起地铺来。黄得功焉敢让巡抚在自己房里打地铺?慌忙将床让给桓震。桓震摇手道:“你睡你的,莫来管我。”黄得功知道这位大人的性子便是如此,没法子,只得自己也搬了铺盖下地,同甘共苦起来。 桓震仰面而卧,将手臂枕在头下,忽然道:“得功,你年纪也算不小,可曾想过娶亲?”黄得功面色赤红起来,还好黑暗中看不清楚,讷讷道:“大……大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桓震笑道:“你我名为主僚,实则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兄弟一般看待。你大哥捐躯国事,我理当照顾你才是。看中哪家女子,不妨对我直说,我来替你做媒牵线。”黄得功大声道:“鞑虏未灭,何以家为!”桓震哈哈一笑,道:“鞑子要打,亲也是要娶的。看准了便要下手,不可拖泥带水,弄到我这地步,真真后悔莫及啊。”黄得功目瞪口呆起来,这等话哪像一个巡抚对自己亲军偏裨说出来的?却听桓震又道:“我比你如今还小些的时候,曾经喜欢上同班一个大我半月的女孩。那时候我个子生得矮小,所会的事情只有一味读书而已。她却是歌舞绘画,样样皆通,是许多男孩子竞相追逐的偶像。我每天只是瞧着她进进出出,从来不敢亲口对她说一句‘我喜欢你’。直到数年之后,我离家求学,临行之前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表白,不料她却已经举家远赴他乡,再也不回来了。” 他喝醉了酒,滔滔不绝地对着黄得功谈起自己心事来,道:“当初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我这毛病,当真一世也改不掉了。若是果决些退了周家的亲事向颜姑娘求亲,她便不至于生了歹念来害雪心;若是早些娶了雪心过门,她也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事情。雪心如今这个样子,我瞧在眼里实在心痛,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帮她。倘若可以,我真情愿拿自己前程性命,换她一世平安。说来说去,总是我一个不好,无端端跑来这里,带累了许多人吃苦。”黄得功默然不语,雪心的事情他知之甚详,虽然心中颇替她感到委屈,可是却从来没将此归咎于桓震身上,反而觉得这位巡抚大人为情所缚,不能自已,似乎也十分可怜。这时代的人虽没甚么自由恋爱,可是在黄得功这年纪,对男女之情却也稍解,只觉雪心固然是无辜受害,巡抚大人也不必如此自责,甚至于那妒妇颜姑娘,所作所为也是出于至情,总怪老天爱捉弄人。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开解于他,却听得桓震呼吸之声渐渐粗重,竟是已经睡着了。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五回 (时间:2006-6-2318:2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381) 次日桓震自去同严愰等人磋磨开市条款诸般事宜,沈廷扬却受命微服去逛义州市集,他言语不通,便请了朴季文权充通译。说是微服,区区一个义州却又能有几个明人往来?街市之中朝国百姓见了,一个个更加卖力吆喝起来。雪心乘了小轿,掀开轿帘朝外瞧去,只见街市热闹虽然不比京城,可是与宁远等处相较却也不差多少,不愧是朝鲜北边的大城。街边小贩摆卖的物事,有许多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但如丝绸茶叶玉器之类,却也有不少。 后金与朝鲜之间原本便相互通商贸易,两国之人衣服打扮迥异,女真人更都剃光前额,脑后垂了辫子,甚是好认。沈廷扬暗自在旁观瞧彼等买卖的货物,一一记在心里。一日从早到晚地逛将下来,沈廷扬固然疲累至极,连雪心坐在轿子里也都快要睡着了,两名朝鲜轿夫更是腿也抬不起来。一行人回到义顺馆,沈廷扬厚赏了轿夫,令彼等自去歇息。桓震却尚未回来,雪心在街头买了些零碎首饰,以及鲜族长裙之类,一落轿子便忙着去请馆中仆妇教她穿戴。 过不多时,桓震与黄得功、刘从祥、杜怀德一齐回来,一进门便寻沈廷扬,劈头道:“严府尹与我拟了一份草约,我拿回来大家商议,若无纰漏,便可择日用印。”沈廷扬不敢怠慢,连忙接过细看,翻来覆去地读了十几遍。桓震坐在一旁静静等待,只见他抬起头来,道:“此约甚好,只有两点不足。”桓震连忙要他快说,沈廷扬指着草约道:“此处有一条说明金之间倘有战事,不得累及朝鲜。此非我大明一方所能决之,大人但可应允彼等,我军决不在朝鲜境内挑起事端可也。”桓震点头称是,又问第二条。沈廷扬道:“大人前议在义州驻军保护大明商旅,莫非彼府不允么?”桓震道:“正是。严府尹声称此地既是朝境,来往商旅安全朝国自会尽心,始终不肯让我等驻军。这一节我却已经有了计较,不妨暂且先从彼意,慢慢再找借口不迟。”沈廷扬又看了一遍,道:“既然如此,那么便可就此订约了。”杜怀德却道:“学生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咱们也算两国邦交,朝王何以只教义州府尹与大人交涉而已?莫不是还存了首鼠两端的意思?”桓震笑道:“我早料到如此。却也怪不得他们,朝鲜去金近而距明远,兵力又不足抗衡北国,自然要顾虑一二的了。”众人一齐称是。 桓震便要沈廷扬细谈今日市中所见所闻,廷扬道:“学生今日留意观看,发觉有一颇可获利之物。”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来。桓震伸手接过,方一打开,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气味,不由得脱口道:“烟?”沈廷扬点头道:“此物我国呼之为淡巴菰,一名烟草,而朝国名之曰南草,虏邦却叫做丹白圭。盖此物是在丙辰年间方才传入朝国,四五年间已经吸食成风,比至流传入虏邦,亦不过数年前事耳。今日廷扬在市中瞧见一个鞑子同朝鲜商人交易,只需烟叶数十刀,便可易马一匹,实在是极划算的买卖。”桓震微微点头,烟草是万历年间才传入中国福建,这他大略知道一二,后世的东北烟固然出名,可是此刻料想尚未引种,东北人性子豪烈,北地气候又冷,本容易接受烟草这类嗜好品,说能赚钱当在情理之中。军中士兵有些是早年袁崇焕自广东带来的,多有吸食烟叶的习惯,桓震也早就见过,只是没想到后金境内烟叶竟然如此值钱,否则早该大肆走私贩卖才对。 遂问道:“那么虏邦境内,吸烟状况如何?”沈廷扬道:“廷扬也想到这层,料想那鞑子既然市烟,必是运回本国贩卖的。廷扬怕自己去问碰他钉子,是以请朴判官上去同他搭话,却问得了些许内情。”顿了一顿,道:“彼等军民之中,尽多好烟者,境内虽有人识种,可是虏酋以为吸烟无益于国,屡屡下令禁止,是以国内种植并不广泛。但好烟之人并不惧怕禁令,所谓愈革愈吃是也。”桓震沉思道:“似可从闽粤一带贩运烟草来此,甚至可以在山东引种。咱们金州的作坊,须得加上烤烟一项才好。朝鲜没有烟禁罢?”沈廷扬摇头道:“并无。”旋又疑惑道:“烤烟?那是何物?”桓震这才想起,所见过的吸烟人士全是抽的生叶,并没见过用烤烟的。想了一想,道:“那是将烟叶烤炙以后吸食之法,口味似乎更好。这工艺我虽不会,料来并不算难,细加琢磨便可成功。”沈廷扬击掌道:“如此,学生便设法开通烟叶由闽至辽的转运路线。”桓震点头道:“好。倘若当真有此暴利,郑芝龙料想会有兴趣。吴用久在彼处,差不多该回宁远来述职,正好要他带个讯去。”他与郑芝龙的贸易关系已经半公开化,沈廷扬等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次日桓震对严愰言明更改事项,严愰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答应了。明金之约早已签过,金国与朝鲜之间却并不单独订约。由此亦可见朝王仍是存了侥幸之心的。 约莫过得半月,第一批货物自金州运到义州上市,几乎全是布匹丝缎之类。这些货物义州本地尽有出产,金州布在价格上虽不占太大优势,但论起制作精良,却是略胜一筹。加上各大布行缎庄要打明国的招牌招徕顾客,是以生意倒还不错,只是薄利多销,赚不了太多的钱。吴用回来过一趟,绕道赶到金州来见桓震,给郑芝龙带了一封信去,无非是与他商议贩烟贸易,桓震情愿优价自他处收买生烟,运到金州加工,然后再卖给金朝两国。但是在那之前,得设法让人们接受烤烟,造成流行才好。烤烟烘房如何建造,自己全然没有经验,不知是不是同吐鲁番葡萄干一般的做法? 自从开市以来,后金商人虽然也渐渐踏足义州,可是与朝鲜行商相比完全不成比例,大约是因为皇太极那边发下了甚么禁令限制,却也不得而知。反倒是朝鲜这边,甚至于连汉城、平壤的商旅也专程跑到义州来购买明货,真令桓震哭笑不得起来。当初开市本为了从经济上渗入后金,没想到反而变成了明朝贸易大行其道。 他从一开始便将商务多委杜怀德与刘从祥两人主理,自己只从旁监督一二。过了一段时间,两人长短优劣一目了然,刘从祥头脑精明,善于理财,杜怀德口才一流,却是侃价谈判的一把好手。桓震量才施用,委刘从祥为驻义州贸易结算使,杜怀德为驻义州贸易交通使,两人虽然都没官阶,却能节制义州境内所有明客商贸事宜。 武乡试是在十月初九,原本该由抚、按、三司一同主持,但其时老巡按胡德章已经死在任上,朝廷尚未任命继任,又不能单让巡抚一人主考,于是便令今年举子尽在山东考试。桓震上本力争,极言不便,却给科臣诘驳,打了回来。他只觉争得多了反倒不好,极有拉拢私人的嫌疑,是以只得作罢,一面巡视全辽境内大小堡寨,整顿边防,一面专心赚他的银子去。 从广义、宁远一带兜了一个圈子再回觉华岛上,已经是十月底了。刚刚下船,杨柳便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叫道:“师哥师哥,你交办的事情,师弟全办到了!”桓震摸不着头脑,反问道:“我交你办甚么了?”杨柳理直气壮的道:“师哥不是要我读完几何原本,再入书院求学一个月么?师弟已经做完啦。”桓震一笑,道:“原来如此。那么今晚我便给你出一张卷,试试你本领如何。”忽然闻到一股气味,忍不住伸头在杨柳身上嗅了一嗅,奇怪道:“你这是甚么味道?”蓦然想起,指着他叫道:“你学会抽烟了?”杨柳挠挠头皮,嘻嘻一笑,道:“整日在烟房泡着,不会抽也抽了。”说着自腰间取出一个烟锅,炫耀也似的道:“这是茅大人用造炮的下脚料给我做的,不错罢?” 桓震没心思与他胡闹,瞪他一眼道:“好不晓事!烟房烤出了烟,怎么不早报与我知?真真耽误大事!”杨柳吃了一番训斥,十分委屈起来,挺着脖子辩道:“孙大人起早贪黑,直到昨日才好不容易摸准了熏烤的法门,怎么反倒怪起我们来?”桓震只觉自己似乎错怪了人,讪讪一笑,急忙抽身去寻孙元化。一路问了几个兵丁,都说岛上烟雾升腾最盛的所在便是烟房,桓震极目望去,一找便找到了。 孙元化听得桓震在外呼唤,打开墙脚所开的小门钻了出来,躬身行礼。桓震连忙拦住,只觉他一身烟草气味刺鼻至极,连旁人闻到都要忍受不住,也真亏他钻在烟房之中竟没给熏昏过去。孙元化抖抖身上衣服,笑道:“这味道闻得多了,却也不觉难过,反倒醇香得很呢。烟草烤炙过后,味道确比生烟为好,不但少了辛辣之气,更加柔和,而且回味绵长,清香入鼻,很是不错。大人怎么知道这法子的?”桓震只推从前在异邦所见,糊弄过去。孙元化又道:“老朽弄这烟房,杨小哥出力颇多,日日来替老朽试烟,功不可没。”桓震笑道:“他不过是自己好烟而已,初阳不必放在心上。”当下请孙元化将烟房规格、烤炙方法细细整理成文字,以便传授工匠,依法仿制。 新军经过一个多月训练,素质已经大有提高,茅元仪听说桓震来岛,特地在东边小岛安排下一次演练,给巡抚大人阅兵。曹文诏、祖泽润两人各带本部,分作红黑两军,祖泽润守岛,曹文诏自海上攻来,两边攻防皆有章法,可见茅元仪是下过一番苦心的。曹祖二人都有大将风范,一个是起于行伍,另一个是名将之后,才能不相上下。最后海上风向忽然骤转,将曹文诏攻岛的船只吹离海岸,曹文诏没法子,只得认输了。桓震看得十分满意,令各部将官自行选择部下表现出众的,给予奖励。 他不愿在岛上久留耽搁时间,略加休息之后,便再行向金州去。杨柳将他的一张试卷答得出奇之好,桓震无话可说之下,只得答应他的要求,带他去金州见见世面。一行人始终不打巡抚仪仗,只是骑马而行。一路上桓震处处留意,但觉金州经过月余建设,已经非前可比,随着人口逐渐增多,货物出产渐渐丰盛,周围商旅也都聚集,遂有开设茶楼酒肆,旅店饭庄,供来往行人打尖宿歇的,更叫桓震惊讶的是,居然还冒出了一家青楼妓院。 进城不久,便给街中一群人堵住了去路,黄得功下马去看,不久回来说道,似乎是两名行商当街吵嘴,问要不要将他们驱散。桓震摇了摇头,跳下马来,挤进人群去细听,但见两人对峙而立,一个生得皮粗肉厚,满面虬须,身材高大,另一个却是细皮嫩肉,矮小瘦弱,一瞧可知一个是北方大汉,另一个是南边人。 再听口音,更是确然无疑,只是两人对骂,却是那南方人占据上风,将那北方人羞辱得面红耳赤,不住哇哇怪叫,一味只是挥拳想打,却又始终不敢出手。杨柳也挤进来看热闹,一时瞧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桓震拦已经拦不住,那大汉听得背后有人笑他,一腔怒火尽数迁在杨柳身上,恶狠狠地扑了过来。黄得功抽出佩刀,大叫道:“巡抚大人驾前,谁敢无礼!”那黑汉怔了一怔,再看桓震正对自己微笑,这才醒悟过来面前这人竟是巡抚,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与他吵嘴那南方人见势不妙,便要偷偷溜走,杨柳一把扯住,笑道:“哪里跑!”那南方人讪笑道:“小人不跑,小人不跑。” 桓震叫那黑汉起来,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何以同他当街吵闹?”那黑汉见巡抚并不怪罪,胆子便大了起来,答道:“小人叫做吴诚,祖籍陕西……”一句话不曾说完,却听桓震忽然大叫起来,指着他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是吴天德?”一把攥住他左臂,掳起袖子,果然左边臂弯之处有一块长可尺许的火烧伤疤,那是吴天德的记认,桓震曾经见过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用力拍着吴天德肩头,只笑得眼泪也迸了出来。 吴诚如坠雾中,全然摸不着头脑起来,只道巡抚发了癔症,一时有些害怕。桓震好容易止住笑,在他耳边低声道:“昔日小五台被迫出走,多蒙吴大哥仗义相送,桓震至今铭感。”吴诚愕然,一对眼睛瞪住了桓震,许久不曾移开,好半晌方才笑了起来。这几年来桓震容貌固然大变,吴诚也非复往日山贼模样,甚至于连名字也改了,是以骤然会面,一时之间两下竟都没认得出来,多亏桓震尚记得他声音,这才想了起来。 桓震对众人哈哈一笑,道:“这位是某的故友,大家给个面子,就此散去了罢。”众人见这黑汉竟是巡抚大人的朋友,也就不敢造次,一一离去。那南方人这回当真吓破了胆,跪下来抱住吴诚双腿,不住悔恨讨饶。吴诚心情正好,笑道:“滚你娘的蛋罢!”桓震拉他走出人群,问道:“吴大哥何以不在彼处讨生活,却来某这里勾当?”吴诚叹道:“当年兄弟走后,过不多久那萧当便在大将军耳旁煽风点火,说吴某有意将兄弟放走,定是有意勾结官府,里应外合,危害山寨。大将军耳根子软,给他说来说去,渐渐对我也疑心起来。吴某不愿伤了兄弟和气,只好洗手不干。流落江湖数月,幸蒙现在的主人收留在旁做个保镖护卫,前些天主人来辽贸易,吴某便随了来贴身保护。”回头指着那南方人道:“那人欺负我家主人实诚,使手段抢去了我家主人预订的货物,吴某气不过去,寻他讲理,反给他抢白一番,真真可气!” 桓震笑道:“你我久别重逢,莫管这些煞风景事,且寻个去处痛饮一番再说。”吴天德迟疑道:“家主尚在客栈,吴某须得回去禀报一声。”桓震连道不打紧,问明了所在,要黄得功前去报知一声,料想他也定会卖巡抚大人一个薄面。 吴天德离了贼中之后,已经弃了原先姓名,改叫吴诚。虽然自言要将以往之我抛在九霄云外,可是见了桓震,两人仍是异口同声地谈起当年在小五台聚义时候的话题来。桓震叹道:“当初同二弟三弟结拜,不知他二人眼下都怎样了!”吴诚道:“听流言说,大将军已经率部归了高闯王,不知是真是假。”桓震点头道:“高迎祥么?他也快该死了罢。”其时他并不知道高迎祥究竟死于何时,但他若不死,岂不没有后来的李闯王了么?吴诚并没明白他话中含义,喝了一大口酒,道:“死不死的也罢,我早已经看透了,那帮混账名为顺天应命,其实一个个都怀了自家鬼胎,打起仗来尽顾得争先恐后的搜罗富豪,抢劫金珠财物,全不理兄弟们死活。姓吴的这条命替自己卖卖也就够了,何必又白送与他们?”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六回 (时间:2006-6-2318:2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7253) 二十六回施恩义图清吏治行私驿运转四方 桓震击桌叫道:“正是正是,只是吴大哥武艺超群,难道就这么替人看家护院,直到终老么?”吴诚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主人以大恩待我,我岂能不以性命相报?”桓震一笑,道:“我素知大哥义气深重,否则当年小五台中桓某四面受敌之时,大哥也不肯为我挺身而出了。有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哥何以只顾自己义气,却不给做兄弟的一个机会?”吴诚一怔,还没明白他甚么意思,桓震已经站起身来,冲他深深一揖,道:“兄弟军中缺少一个武术教头,吴大哥倘若不弃,不妨来帮兄弟的忙,兄弟感激不尽。”吴诚犹豫起来,桓震的提议确实令他心动不已,毕竟男儿在世,功名为先,桓震如今的地位他是清楚的,难得人家尚念故旧情谊,要是真能在他军中混出一片天地,岂不比现在强得多了?桓震见他动摇,当即趁热打铁,握住他手道:“你家主人既然推诚待你,想必也明白你的心思。至多不过我为他介绍几个军中退伍还乡的老兵,补了你去后空缺,也就是了。”吴诚大喜,当即应承下来。想了一想,却道:“甚么武术教头,要管束千人万人,吴某怕做不来。既蒙大人不弃,收在身边做个亲军,吴某已是心满意足。” 这却正中桓震下怀,他定要将吴诚留在身边,一来确实是感激他当年相助之德,但更要紧的却是因为此人深知自己底细,若是始终在山西占山为寇倒也罢了,如今偏偏又在自己辖区出现,岂不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虽然吴诚为人义气深重,桓震心中尽知,但也难保他说漏了嘴,给别人知道。通倭通虏之上再加一条通匪的罪名,自己还想活不想了?现下他做了自己亲卫,便可随时留意,免得泄露秘密。吴诚的家主那边尽好打发,桓震叫人送上一份厚礼,只说自己看中了吴诚一身本事,要募他从军,商人天性好利畏权,听说巡抚大人亲自开了口,又有一份重礼摆在面前,更无不应之理。 这一来自己泄了身份,便不能继续再逛市集,当下径往都司衙门去。沈廷扬给他委了金州税课司大使,虽然只有从九品官,却能掌握金州的贸易大权,除军务不受辖制之外,几乎可以干预到金州城的方方面面。沈廷扬职权虽广,税课司的公房却甚小,就附在都司衙门之中。一行人尚未进得衙门,便听见一阵吵吵嚷嚷,众人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地不知议论甚么。吴诚在前面排开人群,让桓震挤进去瞧时,却是一幅墨笔文告贴在都司门口,下面用了税课司的印鉴。注目瞧那文告内容,却是革除下属一个小吏的职务,罪名是私相授受,冒价滥买。桓震瞧了一眼,便不再看,直进去寻沈廷扬问个明白。 沈廷扬却不在公房,陈世钟正在那里劈劈啪啪地算账,见到桓震进来,连忙放下手头账册,过来参见。桓震点点头算作回礼,问道:“外面那张文告,是怎么回事?”陈世钟答道:“回大人,那是今日一早沈大使亲自贴出来的。”桓震皱眉道:“我自然知道是他贴的,我是问你那小吏犯了何事被革职?”陈世钟摇头道:“学生不知,请大人自问沈大使。” 桓震愕然,怔了一怔,反问道:“你兄弟两个与沈廷扬不是同事么?怎么他黜陟属吏,竟不知会你一声的?”陈世钟摇头不语。桓震心知必有蹊跷,当下也不再问,向旁人打听了那小吏的住家,叫了七八个亲兵随从,大家穿上便服,径自摸了过去。 那小吏名字叫做赵锦阳,住所距离城门不远,是两所相邻的小小茅屋。桓震推开柴扉,叫了两声,却不见有人答应,当下自说自话地走了进去。房门方启,一股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中人欲呕。桓震捏住鼻子,四下观望,但见屋中陈设破烂不堪,一张桌子四条腿都不知去向,用石头瓦块垫了起来;几张凳子摇摇欲坠,叫人一看便不敢将屁股放在上面。房间狭小,亲兵们挤不进来,全都站在屋外守候,只得吴诚一人跟在桓震身边。 只听得里间几声咳嗽,跟着一阵响动,似乎有人走了出来。吴诚闪身挡在桓震面前,喝道:“甚么人?”却听笃笃声响,竟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蹒跚走了出来。那老婆婆眯起眼睛,一面用力咳嗽,一面打量了桓震一眼,含糊不清的道:“这位客人敢是讨水喝罢?水缸就在外面,自己舀罢。老婆子浑身无力,不招呼了。”吴诚开口道:“这是……”桓震摇手止住,问那老婆婆道:“我要找个朋友,却迷了路。请问赵锦阳家在哪里?”那老婆婆耳朵却背得很,桓震直将声音提得大吼起来,她才约略听见,抿着嘴道:“找金羊啊?今年是马年,不是羊年。再说咱们穷苦人家,连饭都要吃不起了,哪里会有甚么金羊!”桓震哭笑不得,心想这老婆婆多半也不识字,就算给她写出赵锦阳名字来,她也不会认得。正没区处间,忽听外面喧嚷起来,急走出去看时,却是等候在彼的亲卫扭住了一个人,正在盘问。 那人身体生得十分瘦小,给一群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扭住,恰似老鹰捉鸡子一般,煞是可笑。桓震连忙叫放开,问道:“你是赵锦阳?”那人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入民宅?”桓震笑道:“我是桓震。”那人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桓震”是谁,过得片刻才醒悟过来,连忙跪下叩头。桓震点头道:“行了行了。我此来是要听你亲口说说,沈大使为甚么将你革了啊?” 那老婆婆不知怎地出了来,听得桓震问话,插口道:“客人想要鸽子么?咱们这里不养那等没用的鸟儿,鸡倒是有一只的,可惜前天跑了出去,再也不曾回来。”赵锦阳皱眉道:“娘,你快些进去,莫在大人面前胡搅。”那老婆婆一面咕哝,一面拄着杖进屋去了。 赵锦阳叹口气,道:“蜗居污秽不堪,请大人屈尊在院中谈话。”桓震瞧他举止坦然,言谈甚有章法,不像是一个刚刚做了坏事给革职拿问的官吏,不由得起了兴趣,静听他说些甚么。赵锦阳迟疑道:“沈大人开革小人,全是秉公办事,大人何必多问?”见桓震仍是不依不饶地注视着他,自知没法唬弄过去,当下跪了下来,道:“小人收受财贿,私下收买了一批蚕茧,沈大人验出那批茧子全是劣货,一怒之下便将小人革了。小人咎由自取,并不怨人。”桓震问道:“你说你收受财贿,那么所收之财共有多少?于今何在?”赵锦阳只是摇头,并不说话。 只听得一人远远叫道:“抚治大人如何在此?”一面飞奔过来,却是沈廷扬。桓震待他来到近前,道:“你来得正好。这个赵锦阳虽然自承受贿,我却觉其中必有隐情。季明何不好好查访一番,再定惩处?”他既将金州贸易委任给沈廷扬,便相当尊重他的自主权。除非沈廷扬提出要他帮忙,否则他是不愿对沈廷扬拟订的事情多加干预的。是以此刻提出赵锦阳的事情,只是用商议的口气,却不搬出巡抚架子来压他。沈廷扬闻言笑道:“那却不必。”见桓震眉头微皱,当下对赵锦阳道:“赵锦阳,你老母有病,本可对我直言,沈廷扬虽然每月只拿五两银子俸禄,可是却未必不能助你些许。为何只字不提,反去收那奸商的贿赂?” 赵锦阳羞愧无地,低着头一言不发。沈廷扬对桓震道:“此人事母至孝,因为老母生病无钱求医,迫于无奈之下收了些不义之财。其情固然可悯,但是法不可乱,不惩无以戒后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来,道:“虽然如此,但是守望相助,同僚所分,此处是廷扬私蓄碎银数两,便付锦阳以济目前之难。”说罢,将那布囊放在赵锦阳怀中。赵锦阳感激涕零,忍不住哭了出来。桓震这才明白事情由来,当下也搜罗腰包,助了他些银钱。 从赵锦阳家出来,沈廷扬叹道:“似这等不入流的小吏,官俸本就微薄得很,加上送往迎来一应花费,剩下的压根不足养家糊口。没法子,只有每办一回货便抽取回佣,这回赵锦阳若是照着九五之例略略取些,学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了。只是他同人家要得实在过分,不单如此,还收了一批劣货进来,学生实在不能不管。”叹道:“世钟对学生此举颇有微词,以为不近人情,求大人为我二人开解开解,免得往后不好同事。”桓震沉吟道:“这个自然。只是这样下去总不是长法,办事的人手里没了钱便去讹勒商户,甚至于滥收滥卖,那还得了么?没得毁了我们金州的信誉。须得重新拟订章程方好。杂吏薪俸,不妨略略提些,往后收买工料也不能再照以前一人说了便可算数,我意中有一个报价竞标之法,回去之后季明帮我参详一下。”忽然想起甚么,道:“那赵锦阳犯了事,金州衙门决不可再用,否则显得官府反复无常,反倒不好。这人学识如何?倘若笔下工夫好,不妨要他来我这里做文书罢。”沈廷扬甚喜,道:“他是个落第秀才,写得一笔好字,原本我将他革黜,心中便十分痛惜,大人既然肯用,那是再好不过。” 桓震此次来金州,恰好赶上月底结算。沈廷扬与陈氏兄弟昼夜赶工,算出了账目,拿来同他禀报。桓震本不懂得看账,何况这个时代的记账法他更是一窍不通,看了两页,头便大了起来,将账本往桌上一丢,对沈廷扬道:“季明择要说说罢!”沈廷扬拿起账本,一面翻,一面开口道:“自从开市以来,咱们拢共收受各地商户合股十万一千九百一十八两五钱,内中官股是二万两整,最大的股东是齐东野齐老先生,除却当初契定的五万两如数到账之外,另又追加了五千两。此外多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倒有大半是齐东野介绍而来。”又翻几页,道:“这一个月,贸易所得总共是二十五万七千五百二十八两六钱,扣除房屋、工料、转运,工食、薪俸等等诸般开支四万三千三百五十两整,总共盈余二十一万四千一百七十八两六钱。以股金份额数之,官府可获四万二千二十九两有余。另金州商旅,例须缴纳百一商税,再将税额纳入,这一个月总共进账四万三千七百五十两半。海税以每船五十两计之,共获二万三千五十两,此数却须与毛文龙均摊。”桓震点头道:“不错。只是现下全辽每月开支五十万两有余,金州所入还是不够多。”自觉此话说得过分,连忙又道:“咱们方才着手不久,便能有这般成就,已经是十分可观了。何况起初贸易货物多是赚不了甚么钱的丝布之属,往后咱们贩起烟来,情形当好得多。”说到烟,屈指算了一算,道:“眼看凌期将至,快要封海,郑芝龙的货船不知能不能抢在冻港之前将福建生烟送到金州,若赶得上,还可以从他那里收今年的红利。左右封海之后,也不能再往义州贸易,这一冬咱们便好好在此地收拾烟房,明年一开春,便大肆向义州贩运,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沈廷扬点头答应了,却问道:“听说淡巴菰南北皆可引种,大人为何不在辽东本地种植,反要千里迢迢从南边贩来?不但花了料钱,运费也不在少数。”桓震微微一笑,道:“季明觉得,假若我辽东有了烟种,须要多少时日才能传入虏邦?” 沈廷扬一怔,默算一算,忽然叹道:“大人高见,学生不及。”桓震笑道:“是了。我宁可花些运费,也不愿给鞑子得去烟种,否则彼国内大行种植,我们还能赚得到钱么?”顿了一顿,又道:“咱们辽东土地,每一寸都要拿来种粮食。前议废军屯之事,我打算便趁这个冬闲时候着手,兵便是要打仗,反去种起地来,成甚么话!”沈廷扬迟疑道:“可是军屯一废,卫所亦必随之而废,大人……”桓震嘴角微扬,道:“季明是怕我手中无权,私下撤除卫所,会给人参奏么?”沈廷扬见桓震说破心中所想,索性不再回避,坦言道:“正是。全辽除我辽兵之外,尚有卫兵实数约莫八千上下,虚冒簿册,当近两万之数。彼等世世军户,唯以屯田为业,几乎不能打仗。”桓震嗤道:“莫说不能打仗,难道便能种地了么?好好的田地放在他们手中,尽给糟蹋抛荒了。况且彼等名为驻军,其实毫无战力斗志,兵事来时本抚更指挥不动,那不是自寻麻烦,又是甚么?卫所本抚是定要撤的,只是如季明所言,若是骤然撤去,不免重蹈先帝裁驿的覆辙,总要想个徐行法儿才好。” 沈廷扬心知桓震已经下了决心,当下也不劝阻,道:“学生早曾想过此事,窃以为卫兵并非情愿种田,只是不种不食而已。大人若是肯出钱出粮将彼等养起来,学生以为必无一人肯抗拒者。如此既毋须撤卫,又将田收与百姓耕种,却不是好?”桓震微微点头,道:“说得有理。只是目下辽东人口凋零,却要去何处募民开荒?若有法子,我倒想尽募陕西流民,只是朝廷怕不肯答应。”他心中清楚,秦晋一带正在大荒,农民战争愈演愈烈,此刻惟一能够平息叛乱的法子就是给农民土地了。只不过陕西、山西非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朝廷不同意他在当地募民,要想将大批流民辗转带来辽东,几乎便是做梦。温体仁老奸巨猾,他当初利用自己,说不定现在已经后悔,只是悬隔千里,拿他没法。山西与辽东之间却隔着京城,要瞒着温体仁做甚手脚,也决不可行。在没有成功的把握之前,这桩事情桓震是不愿对朝廷透露半分的。 总之不管如何,先将现有的荒地分下去开垦再讲。就算现居辽东的农民,倘若家有余力,情愿开荒垦种的,那就只管核定地界、发给田契,不论地力高低,起初第一年都不征税,自第二年起,就照明初赋额,按一亩三升三合三勺征收。顾虑到核田过程之中可能出现的讹勒、瞒报等等不法行径,又从军中挑选头脑聪明、诚实可靠之人,分遣各地充任监田使。若无事故,监田使不得干预田亩分配,但平民如对地契、地界有所异议,便可向监田使诉讼。全辽三百名监田使,直接对巡抚一人负责,不必受任何地方官员指挥。认种荒地之后不立刻开垦的,又或者领了耕地充做别用的,过上二年官府便可收回,往后也不准此人再领荒地。 随着聚集金州的商人愈来愈多,交通渐渐变成一个瓶颈。船只不足的问题早已有之,北面复、盖一带都在后金控制之下,陆路并不通行,许多商人不得不聚集在旅顺港口,等待有船方能出海赴皮岛,然后再行上岸辗转至义州。桓震虽调拨了一些水军中退役的船只前来出租,但是僧多粥少,常常船一入港,来不及保养检查便又接到出海的命令。如此种种,都让桓震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旅顺建造一个船坞,不但是为了通商方便,旅顺本身就是一个东制朝鲜、南临登莱的要地,抓住旅顺的制海权,有利无害。从前旅顺本有一个官造船厂,后来因为战事频发而荒废了,船匠也都流散各地,如要从别处招募,最近的莫过于登州。彼处也有一个大船厂,工匠数以百计。登州现在徐光启辖下,他虽然许多事情都肯帮忙,料想却不见得乐意将自己手底的船匠挖给金州使用,何况入冬封海之后,船只便不能进港,船坞应用的木料铁料也都没法输入,今年看来是无由着手的了。 另一方面,陆路交通也渐渐现出弊端来,辽东境内来往贸易不单是金州对义州的双向转运而已,从前关外、山东的货物经由山海关或是觉华岛运往陆地四镇,锦州、宁远、广义等地皆仰供给。自从桓震大行促商以来,来往辽东境内的商旅大大增多,水路固不必言,陆地上宁远锦州义州广宁一线的商路也渐渐有成形之势,其间多有崎岖难行之地,有些人往往望而生畏,继而知难而退了。 桓震心中考虑许久的一个问题,如今差不多到了成熟的时候,可以付诸实施,那便是私驿。中国历朝历代以来,驿站从来都是官府办理,也只准供官府使用。驿夫都是世代相继,日日肩挑膀提,疲于奔命,除了递送朝廷文件,就是迎送政府官员。就是这样,仍然吃不饱的居多,到了崇祯即位之后,朝廷财政困难,更是打起了驿站的主意,大加裁撤,省钱没有省下多少,却将一班原本便穷苦不堪的驿夫弄得更加无以聊生起来。 如今桓震却要利用这个一直给人看作赔钱货的驿站赚钱,民间早有一种行业叫做行脚,那是专门给人雇佣搬运货物、载送旅客的一群小工,他们原本各自为政,工价既低不说,还常受人欺凌,所得仅可糊口而已。如果将这批人汇聚起来,全招拢在驿站之中,仍叫他们从事这些搬运的勾当,与前不同的是,没有人再是自赚自食,他们所赚的每一分银子,都要让驿站抽取一份,反过来驿站也要负责为他们拉拢生意、给他们提供保护。这样一来既便利了行人,又让原本僵死的驿站重新活了起来,既有利润可言,驿夫便不至于无所糊口;至于行商,他们雇小工也是雇,雇驿夫也是雇,何况驿站有官府在背后作保,大宗货物有官军沿途护送,比起自佣小工来安稳了何止数倍,料想有资本万里跋涉来辽东贩运的商户,都不会吝惜这几个钱。 这是初步的打算,倘若实施下去十分顺利,桓震甚至还准备将驿站之中非关公事的那部分承包出去给商人经理,官府只管收取利润。不过那种事情看起来似乎十分遥远,不提它也罢。 他不敢贸然在全辽推行这种仿造现代邮局的东西,毕竟不知道市场如何,商人旅客们是不是认同。明年开春,从山海关到宁远卫之间的大小驿站,都将改以这种模式经营,私驿别以佐杂统之,原有的官驿不论建制还是管理都沿用不变,改称公驿,以防官员挪用本该用于政事军务的驿递人员去搞私运牟利。军马不能战者,皆付驿役用。 这个冬天他却不能在金州度过,因为一旦封海,辽东本镇与金州便无路可通,作为巡抚而言,朝廷政事不能传达,那是万万要不得的。至迟十二月之前,至少须得回觉华岛上去才行。觉华岛与宁远之间可以踏冰往来,便不要紧了。 于是将孙元化书记的烤烟之法交给沈廷扬,嘱咐他依法先建一两所烟房,等待郑芝龙的首批生烟运到,先行试制,瞧瞧销路如何,再行扩张。至于自己,却要上皮岛去走一遭。当初因为恐怕毛文龙胡乱勒索商船,与他约定凡从金州驶出的船只,尽皆由自己征税,尔后与他按照五五分成。至于原先行经皮岛的朝鲜、山东等处之船,仍凭毛文龙征税,照旧是五五分成。不论在哪一处征过税的船只,另外一处便不得再征。这笔钱收的是海税,也就是船只只要下海,便必须缴纳这笔税款。金州的规矩,是只有五十人以上的大船才收,否则便任凭来去,每船只五十两银。毛文龙却要贪心得多,不论船只大小,一律大加勒索。因此渐渐有些商船便投机取巧起来,先从山东驶入金州,然后再行转赴皮岛,借以规避重税。桓震虽然乐得如此,可是推想毛文龙心中必然耿耿,是以此次赴岛,便自行让步,将所得的二万三千多两海税分出六成五与毛文龙,差不多是一万五千两。 毛文龙起初确实觉得便宜尽被桓震赚去,虽不肯明着与桓震翻脸,但是却也打好了主意,待桓震上岛之后,要给他些不阴不阳的颜色瞧瞧。可是桓震一到便给他分了大头,比原先商议的足足多了一成五,一下子将毛文龙的嘴巴堵了起来,再也不好说三道四。相互吹捧敷衍一番,毛文龙只觉有桓震在,他的收入反比从前多了些许,也就暂且忍耐,收拾起自立门户的一番心肠;桓震花些银子将毛文龙安抚下去,免得他在自己背后捣鬼,两人皆大欢喜。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七回 (时间:2006-6-2318: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621) 二十七回严府尹改调汉城桓巡抚遇刺义州 这一次重来义州,见到的女真人比上回骤然多了许多,街市中来来去去,尽是剃发垂辫之类。在明金之间,以货易货的贸易眼下仍是占据大部分,金人从本国运来牲畜、毛皮、人参、鹿茸等物,来换取朝鲜的东珠,中国的丝缎。严府尹听说天朝的巡抚兄弟驾到,一早便令人洒扫街道,大事铺张地搞了一个欢迎仪式,列香亭、龙亭、仪仗、鼓乐,百官,城门外相对树了鳌山、彩棚山,弄得如同迎接正式使节一般。 桓震晓得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打从入城的时候心中便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应付。严愰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一味谈些朝鲜风土,只不肯入正题,好容易熬到晚间接风宴上,酒过三巡,这才开了口,道:“敝府便要奉调回汉城去了,往后义州事务,当由新任府尹申景珍申大人与天使磋商。”桓震心中奇怪,随口问道:“贵国外官,不是如我国一般逢辰、戌、丑、未之期,三年一考么?今年分明是庚午年,贵府赶着回京,却是为何?”严愰只是摇头,道:“昨闻报,申大人已经行至秦川,大约后日可望抵境。敝府交割了府印,即日便要回京听调,往后不能再与大人把酒言欢,今日且尽一醉。”说着举起杯来。 桓震十分疑心这次人事调动背后有鬼,明知严愰不肯说,只推为了往后相处方便,旁敲侧击地打探起申景珍的为人来。严愰口风却严,一味说他好话,没讲出半点有用处的东西来。桓震无法,心想左右申景珍也快要到了,但见过了面,自然也就明白朝王壶卢里卖的甚么药。 巡抚车驾照旧下在义顺馆,这一回雪心仍然随行,那馆吏上次吃了告诫,此次却聪明许多,替两人分别安排了房间。桓震心中总放着严愰的诡异言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奔波一日,到了晚间反睡不着起来。索性披衣坐起,推开门来,但觉寒风扑面,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抬头瞧瞧天上一弯新月,心想不知不觉之间又一年将要过去了,屈指算算,自己在明朝的日子正向第五年迈进,五年来由一个甚么也不懂的外方来客一直做到如今的方面大员,虽然其间也干过许多愚蠢无知的事情,不过总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地走过来了。现下辽事总算暂且稳定,可是皇太极绝不甘心就此臣服,十年之盟定是定了,在双方心中却都只不过是哄孩子的玩艺儿,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战争要在甚么时候爆发。朝鲜国王表面上恭谨顺从,其实也是存了骑墙心思的,严愰此次骤然奉调回去,多半是因为彼国朝中对义州的事情起了甚么纷争,若真如此,显然亲明派是失利了,新来府尹申景珍也多半是个不易相处的家伙。义州总归是人家地盘,自己无兵无权,事事都要缚手缚脚。 他一面沉思,一面在庭中信步走去,冬夜寒冷,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雪心在后叫道:“这样夜了,桓哥哥怎么还不歇息?”桓震回头一瞧,但见她手中挽着一领棉袍,当下笑道:“我在想事情。”随手接过棉袍给她披上,两人在亭中坐了下来。 雪心兴趣盎然地道:“桓哥哥仰头望着天,可是在瞧星星么?”她知道桓震有望星的嗜好,只要夜空晴朗,几乎每天必看,自己也就跟着喜欢起来。桓震笑道:“是啊。我在想,朝鲜的星空不晓得同咱们大明的有甚么不同?”雪心眨眨眼睛,摇了摇头,道:“雪心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桓震微微一笑,道:“听说天上的一颗星星,便是地上的一个人。那星落了,人也就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雪心仰望星空,忽然伸手一指,笑道:“雪心要做那颗星星,那光彩好漂亮啊。” 桓震随着她手指望去,不由得脸色立刻变了。他于天文学所知不少,一眼便认出那是一颗“新星”,也就是寿命将到尽头,作了最后一次大爆发的恒星。虽然光芒万丈,耀人眼目,可是实际上却是白矮星表面发生爆发,数次爆发之后,恒星便归于死亡。星星的光要几亿年才到达地球的也不稀奇,此刻雪心瞧见的那颗星,说不定早就变成黑洞了。旋又笑起自己多疑来,星星与人怎么比得?〔按,每年银河系都有数十次新星爆发,至于超新星则少得多,有记载的平均一个世纪只有一次。〕 雪心见他出神,只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安起来。桓震只要说个笑话逗她开心,当下道:“我道这话多半是假的,倘若当真死一个人便要落一颗星,这几年来大明与鞑子打来打去,死了多少人,天上的星星还不落光了么?”却觉这笑话并不好笑,喟然叹道:“打仗死人,总是不好,不论死的是明人还是鞑子,还不都是父母生养,都有妻子儿女的?只是你若不去杀他,那就只有等着他来杀你。旁人丢了性命,总比自己丢了性命好,是不是?许多时候我真不明白,为甚么无缘无故地老天要将我丢到这里来杀人?”举起自己双手,摊在月光下面,自嘲道:“这双手几年来拿枪也拿得出了茧子,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我瞧我死之后,定要下十八层地狱陪阎王喝茶去了。” 他觉得对雪心谈这种话题似乎过于沉重,当下深吁一口气,笑道:“这一两个月,跟着我东奔西跑,累不累?我又没空时常陪你。”雪心连连摇头,道:“不累,还很好玩呢!我若闷了,便自己做些针线,桓哥哥不必担心。”桓震忽然异想天开起来,拍手道:“我却有个好主意,桓哥哥来教你读书认字何如?那么往后你闲得无聊,也可以看书啦。”雪心自幼便给周士昌教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对读书认字甚么的并没太大兴趣。只是桓震既然高兴,她自然也就乐意去学。 桓震随身带有炭条,当下取了出来,就着月光在石桌上写了两人名字,一个个字教给她。过得一会,雪心困了起来,不住掩口呵欠。桓震也觉天色不早,当下送她回房休息,自己也回床上躺下,想着诸般繁杂心思,直到东方破晓之时,才终于睡了过去。 睡不到半个时辰,黄得功便来叫门,桓震迷迷糊糊之中记起今日是要与刘从祥、杜怀德议定今冬贸易方针的,虽然仍未睡醒,也只得叹口气,爬起来洗漱。他起床之后,先看昨日刘、杜两人送来的账目,赵锦阳从金州跟了他来,此时便在旁一一解说。桓震一面看,一面听,一面点头,义州贸易形势尚好,不过赚朝鲜人的钱要多过赚鞑子的钱,并且后金人大多喜欢以物易物的交易,换来的尽是牲口毛皮之属。皇太极似乎禁止向金州贩马,是以马匹输入都是偷偷摸摸,数量也不算大。时候快到辰时,刘从祥与杜怀德才一同来见。桓震大略问了些情形,便问杜怀德道:“严府尹给调回他们国都,你可听说其中有何蹊跷?” 杜怀德躬身道:“学生正要将此事细细禀与大人听。昨日相见,四周皆有鲜人耳目,言语不便,是以延至今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来,放在桓震面前。桓震打开来看时,满篇尽是朝鲜文字,并不认得。杜怀德道:“此是一个鲜族商人从汉城写与学生的书信,彼与王室多有交通,近日听得一个消息,深恐危及自己生意,是以写信同学生讨一个主意。学生要我军中通译写了汉字在此,大人过目。”说着取出另一张纸片来。 桓震定睛细看,却是备言日来朝鲜王室之中,对李琮答允义州开市之举多有非议,内中一个强势人物,叫做李贵,爵封延平府院君,打从明朝两国书信往来磋商之时,便深不以为然,不住向朝王进言,说朝鲜夹在明胡之间,唯有两不相帮,才能相安无事,此刻答允桓震所请,分明便会令胡汗疑心朝鲜又再附明,倘若大兴挞伐之师,不免又如丁卯年那样,丧师辱国。李琮正在左右为难之间,使者朴兰英自觉华岛回去,备言明军军威之盛,这才让他定心。谁知约成之后李贵仍不死心,又联结了许多贵戚大将一起上奏,要朝王即便有意叛金,也不可同明过于亲近,毕竟明金交兵以来,两国互有胜负,难说最后究竟是谁得志。李琮小人心肠,听多了耳根子发软,当即将亲明的严愰召了回去,却令申景珍前来继任。 那申景珍虽非拥金一派,却也并不愿意得罪皇太极,丁卯年胡兵入侵朝鲜,李琮大惧,召群臣商议对策,便是这个申景珍倡议同皇太极“和好相处”,后来统兵元帅阿敏定要朝王李琮亲自同他盟誓,朝鲜君臣多以为是大屈辱,不愿应允,又是申景珍劝说李琮,倘若不照阿敏的意思去办,恐怕胡汗以为朝鲜议和之心不诚,又启兵衅。最终李琮还是委委屈屈地亲自在江华岛焚香盟誓,向阿敏低了头。 桓震听了这申景珍以往所作所为,也就大致明白为何严愰不愿多说。细想起来,或者是因为自己拉他结拜,才害得他以亲明获谴,心中倒觉得有几分对不住他。但是目下比严愰更要紧的,却是如何对付这个新来的申府尹。照这形势看来,他继任之后,就算不偏向皇太极,至少也不会如严愰在日一般为自己提供诸多方便。非得想个办法,给他个下马威瞧瞧,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杜怀德见巡抚大人眉头紧皱,沉思不语,忍不住问道:“大人,咱们该如何应付新府尹?”桓震却不回答,只道:“预备些上好礼物,送与严府尹,托他带回汉城,转致同僚。礼单上写‘弟桓震诚馈,聊壮行色’,用我的私印。”杜怀德不懂巡抚大人壶卢里卖甚么药,只得答应下来。送走刘杜两人,低头想了一阵,便叫传彭羽来见,两个人关起门来窃窃私语,直谈了大半日。 次日午前申景珍抵达城门,桓震坚持定要与严愰一同出城迎接。严愰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却让桓震居了主官的位子。一行人伫立郊外,向南眺望,等着申景珍车驾到来。严愰问道:“区区小邦官吏代换,何必劳动天使大驾?”桓震微微一笑,道:“兄长高升还朝,往后本抚还要同申府尹打交道,先见一见面,熟络一些也是好的。”严愰苦笑不答,摇了摇头。桓震心中有数,也不言语,两人默默并肩而立,从人也都不敢言语,一时间四下里一片死寂。 忽然间,远处渐渐现出一行车马,当先两人举着仪仗,正是申景珍到了。桓震与严愰对视一眼,一同迎了上去。 申景珍不料大明巡抚竟然亲自来接,一时有些惶恐,不知该当如何应付。桓震却是行若无事,十分亲热地同他拉起手来,说话也尽拣好听的言语。申景珍渐渐放心,以为桓震不过如此,却又暗自嗤笑起严愰懦弱来。申左桓右,两人肩并肩地向城内走去,严愰距离数步之遥,跟在后面。 就在将入城门之际,猛然听得一声怪叫,路旁一堆土骤然掀了起来,一个人影箭一般窜将出来,直扑桓震。这一下变起仓促,谁也没能反应过来,只听桓震一声惨叫,身子往后仰倒,那人哈哈大笑,手中匕首反向自己胸口刺去。桓震的随身亲卫尽皆留在义顺馆不曾跟来,只带了黄得功与吴诚两人。方当那人出手之时,黄得功本要扑上去阻挡,没想到桓震不知是为了躲避刺客的刀刃,还是旁的甚么原因,竟然身子一转,将他严严实实地堵在后面。黄得功旋身闪过,去攥那刺客手腕,顺手一扭,将他的匕首打落在地,吴诚扑上前来,十分麻利地解下他的裤带来,反捆了双手。桓震躺在地下,也是一动不动,官袍胸腹之间已经染了一大片鲜血,连伤在何处也看不出来了。 朝鲜大小官员吓得魂也飞了,桓震是个跺一跺脚整个辽东都会动的人物,居然在自己国境之内遇刺,这还得了么?严愰两腿一软,跪了下来,伸手去压桓震伤口。黄得功脑袋发木,好容易清醒过来,暴喝道:“滚开!”俯身抱起桓震身体,拔步向城里飞奔而去,并无一人敢去拦阻的。 他信不过鲜族医生,直接将桓震带回了义顺馆,叫随行军医看视。众人听得他一进门便大喊大叫,当即一齐涌了出来,见到桓震那等鲜血淋漓、人事不知的样子,都是吓得心中怦怦乱跳。黄得功一面张罗将桓震安放妥当,一面咆哮着大喝军医速来,蓦转头间,却见雪心站在自己身后,脸色惨白,两眼瞪得大大地瞧着自己,不由得大恨自己无用至极,身为巡抚亲卫游击,连区区一个刺客也挡不住,还有甚么面子回去见军中同袍?一时羞怒攻心,反手抽出佩刀来横在颈中,顿足道:“桓大人,卑职失职,无所赎罪,这条性命便赔了给你!”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八回 (时间:2006-6-2318: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6200) 二十八回欲加罪何患无辞保社稷身入虎穴 他这一刀方要刎下,却觉大腿奇痛,竟似给人扭了一把。正疑惑间,又是一痛。低头瞧去,却是桓震从被下伸出手来,用袍袖挡住,暗地里掐他。黄得功大奇,正要张口惊呼,蓦然想到巡抚大人做出这等奇事,其中必有蹊跷,自己贸然声张,莫要坏了他事才好。当下装作发怒,将众人三下五除二地轰了出去,顺手闭紧了门。桓震睁开眼来,笑道:“这一刀刺得我好痛!”说着解开衣服,取出一个血囊、一块铁皮来,抖抖那血囊道:“鸡血瞧起来还满象真的,是不是?” 雪心怔怔地瞧着,忽然双腿一软,坐在床边,紧紧抱住桓震大哭起来。桓震知道自己将她吓坏了,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手臂环住她肩头,抚着她头发道:“好了,好了,桓哥哥现下好好的,连皮也没有破。”低头瞧瞧自己身上血污,笑道:“只是要烦劳你替我做新衣服啦。你若再不放开,恐怕连你自己的衣服也要丢掉了。”雪心破涕为笑,抬起头来。桓震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你回去换身衣服,休息一下。我还要做场戏,待做完了才能由头至尾的告诉你。”便要黄得功送她回去,顺带叫彭羽过来。至于自己并未真的受伤之事,决不可对旁人透露半句。 不久彭羽提着一只药箱匆匆赶来,一见这模样,立刻明白了十足,当下打开药箱,在桓震脸上弄起花样来。他不知用甚么药粉涂抹一番,便将桓震搞得脸色蜡黄,一眼瞧上去,确似流了许多血,奄奄一息的模样。桓震对镜瞧了一瞧,笑道:“妙才真好手段,连我都疑心自己快要死了。”彭羽瞪他一眼,道:“大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哪里象快死的人?”桓震讪然一笑,道:“那么待会我便装作哑巴,妙才知道该说甚么罢?”彭羽点了点头,却听门外叫道:“严愰、申景珍来同天使问安!” 彭羽连忙放下帐子,咳嗽一声,冷冷地道:“进来!”严愰与申景珍一先一后,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走了进来,瞥见床帐低垂,料想桓震定是躺在里面,只不知生死如何?一时两个人都不敢说话,只是跪在地下发抖。彭羽重重一拍桌子,将两人吓得一颤,怒道:“巡抚大人只道尔邦诚信,不加戒备,尔等竟敢遣人行刺,是何肺肝?”严申两人不敢答话,对视一眼,却是严愰开口道:“敝府自来敬重天使,怎么会行此卑鄙无耻之事?”彭羽冷笑道:“贵府与我家大人八拜为交,料想也不敢做这等天打雷劈的勾当。” 他口中这么说着,眼光却向申景珍瞟了过去。申景珍心中一颤,他也明白自己刚刚抵达义州,天朝巡抚便在迎接自己的时候遇刺,无论如何这干系是脱不掉的。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那刺客何所从来,却如何顶这口黑缸?连连摇头,道:“小国谨事天朝垂二百年,何敢出此悖逆之举?况且刺客身份未明,或者并非鲜人,亦未可知。” 彭羽心中暗笑,早料到他会搬出这一番借口来,当下提高声音叫道:“刺客何在?”只听门外应了一声,两名亲兵一左一右,抬着一具尸首走了进来,放在当堂。黄得功拱手道:“此人方才被逮,不久便脸色发青,一命呜呼,显见是服了剧毒。”彭羽指着那尸首道:“凶手畏罪自尽,两位大人要不要亲自验明正身?”刚才行刺之时,严申二人都给吓得昏头昏脑,哪里顾得上瞧刺客的长相?两人各自瞧了一眼,但见他面孔浮肿变形,青青紫紫,很是恶心,不由得一齐别过头去。 彭羽站起身来,伸足拨弄一下尸首,道:“此人虽死,瞧衣服装扮,却是鲜族无疑。两位大人还有何话说?”严申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张口无言。彭羽冷笑道:“既如此,请大人即刻召刀斧手来,将我一行人尽皆砍杀于此。否则,某当护送巡抚大人还于辽东,你我两国,自此以后兵戈相见。”说着抬起头来,负手不语。 不论严愰还是申景珍,都没有那个胆子下此杀手,就算死了一个桓震,辽东大兵尚在,倘若彼等一怒之下倾力攻打朝鲜,恐怕朝王又要被赶到江华岛去了。可是如果任由彭羽离去,试想桓震虽然重伤,却未必便死,他认定了刺客是朝鲜人,若是伤愈之后回头复仇,那又如何是好?看起来两国兵衅已经在所难免,严愰心中叹息不已,申景珍却是遍体觳觫,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彭羽等了半晌,不见两人作声,作色道:“尔等好不爽快!要杀便杀,要放便放,今日汝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怕一行三百多人尽皆丧命在此,也都没话可说,他日相见,可就不同了!”申景珍浑身一震,目中渐渐露出凶狠神色。严愰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想,伸肘一撞,轻轻摇头,示意他决不可轻举妄动。俯首道:“兹事体大,容敝府上复敝国国王,再做回复。天使伤势沉重,何不容敝府在城中搜罗名医,前来诊治?”彭羽怒道:“尔等行刺尚且不够,还要再行用药谋害么?” 严愰连声不敢,咬牙道:“事已至此,敝府无话可说,甘愿一死。求天使赐个爽快罢!”说着两眼一闭,引颈就戮。彭羽喝道:“哪个稀罕你的性命!实话对你说,若是巡抚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岂是你一人性命赔得起的?届时整个义州若不化做焦土,辽东上下将士,真真枉生为人!” 他痛斥一番,便将两人赶了出去。候得脚步声远,出门左右一瞧,这才舒了口气,唤过一个亲兵来,道:“叫各人暂且散去罢,朝鲜官儿已经去了。”只觉后背已经给汗水浸透,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方才他确实是豁出了性命去的,桓震这次来可只带了三百亲兵,还都驻扎在城外,假若逼得严愰等人狗急跳墙,反对自己一行人痛下杀手,多半这三百多人是要尽数丧命异邦的了。 掀开帐子来瞧时,桓震钻在被里,也是满头大汗,叹道:“妙才好胆色,可连我都怕了。”彭羽哈哈一笑,道:“大人奇计,学生只不过操刀而已。”桓震坐起身来,道:“往后我却得装病了,外面一应事务,都要仰赖妙才。传话与刘从祥和杜怀德,叫他们尽停贸易,所有明籍商旅,全都勒令出境。”彭羽点头道:“方才学生来时,已经叫人去办了。黄得功也赶往城外去调兵,大约此刻已经入城了。”桓震略略惊讶,瞧他一眼,赞道:“好利落!” 不久黄得功提兵来到,义顺馆中官吏都听说了这事,眼看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辽兵端着火枪直闯进来,没一个人敢说半句闲话,老老实实地滚了出门。黄得功叫人驱逐了方圆一里民居住户,四面分兵把守,直将一个义顺馆弄得铁桶也似。吴诚却带了几十个人,搭了大船,径行扬帆出海,声言将要回辽东搬取大兵,再来与朝人为难。 义顺馆中虽然已经全是自己人,桓震仍是不敢大意,要黄得功找十几个靠得住的亲兵来,昼夜轮流在自己房间外守卫,除却目下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的黄得功、彭羽、雪心、随军医生、以及先前假扮刺客的亲兵总共五人之外,谁也不准放进来。 他将彭羽和黄得功召来,商议这数日之间的对策。彭羽道:“学生料想,那申景珍与严愰必定没这个胆子对我等加以毒手。此事却非彼等能够作主,想来此刻已经飞马回汉城报与朝王去了。那朝王多半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咱们须得想想,等朝鲜使节来时要如何答复才好。”桓震笑道:“事情已经做下了,自然要大捞一笔,否则岂不对不住妙才挖出来那位老兄?”说着转对黄得功道:“既然已经挖了出来,也就莫再埋回去了,万一给人发现,反倒不好。”黄得功点头答应,却又迟疑道:“挖人祖坟,会不会遭报应?”桓震淡然道:“若要报应,来报应本抚好了。”那刺客的尸首,是彭羽头一晚亲自去掘了一座新坟,刨出来的死人。刺客原是辽兵装扮的,给吴诚押将回来之后便即放了,却将一具尸首穿起刺客的衣裳来,面上涂抹一番,蒙过了严愰与申景珍去。 彭羽沉吟道:“学生倒以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咱们大可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桓震已经接口道:“大可以借此要挟李琮,迫他准咱们在义州驻兵!”彭羽击掌笑道:“大人果然高见。”桓震微微一笑,心想你不也想到了么?黄得功叫道:“若真如此,咱们岂不可以直接打到辽阳去?”说着用力一捏手指,骨节啪啪作响,满脸的向往神色。 桓震笑道:“打到辽阳去,那还早呢。眼下先琢磨怎样瞒过义州大小朝官是正经。方才彼等给妙才一顿吓,晕了头脑,事后想想,多半不能无疑。若定要亲自探视,那该如何?若送来医生之类诊治,又该如何?这些须得事前商议好了,省得临时忙乱。”彭羽皱眉沉思,道:“我虽可借口防人用毒拒却朝鲜大夫,可是彼如要在一旁瞧着桓大人换药洗伤,那也是一桩难事。总不能当真捅上大人一刀罢?” 他这话只是随便说说,桓震却当了真,笑道:“若真非捅不可,那也无话可说。只是妙才下手不可太重,万一弄假成真,那可糟糕。”彭黄两人闻言,同声笑了起来。彭羽止住笑,道:“学生还得去吩咐亲兵四下采买药草,愈是沸沸扬扬愈好。可是这么一来,消息难免流入虏邦,皇太极会不会趁机大举兴兵?” 桓震脸色微变,这确是一个不得不防的问题。想了一想,道:“鞑子喜欢在草长马肥之时用兵,此时已经深冬,却不一定骤然发难。虽然如此,不可不防。妙才立刻派人回去,何可纲祖大寿那里都要报知,只说我在义州遇刺,受了重伤,眼看快要死了。”彭羽疑惑道:“这般说法,不怕军心生变么?”桓震笑道:“为将者哪怕临阵中箭,也不能倒下去,否则示弱于人,三军士气立时溃散。这点事情连我都晓得,难道祖大寿何可纲宿将之能却不懂么?但如此说,彼等自会寻思。另外告诉祖大寿,我不在时候,全辽军务要他与何可纲斟酌办理便可。”彭羽答应了,自去安排不提。黄得功见没甚事,也就出去了。桓震出不得门,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心中开始盘算起来。自己若能成功取得在义州的驻兵之权,皇太极恐怕也不甘落后,便会搬出丁卯之约来,责朝鲜以背信弃义,借机也要求驻兵义州。自己若一味阻止朝鲜对后金让步,朝王给明金两相夹攻之下,会倒向谁便成了辽东局势的关键。既然如此,索性便不去干涉,甚至于在旁怂恿一番,由得后金军队进来便是。 正自在那里出神,忽听门外低声叫道:“桓哥哥,我进来好么?”却是雪心的声音。桓震正想见她,跳下床去拔开门闩,将她放了进来。雪心眼圈红红地瞧着桓震,终于笑道:“桓哥哥真的是好好的。”桓震哈哈一笑,道:“那个自然,要不要我剥了衣服,给你验明正身?”旋觉这话说得有些不妥,搓搓手,道:“从前我总没工夫陪你,这下子可清闲了。”拍拍胸膛,道:“眼下桓哥哥是你的啦,凭你怎样摆布。”说着昂起头来,做出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模样。雪心噗嗤一笑,却又低下头去,抽泣起来。 桓震着忙起来,道:“这是干么?我一点也没受伤,真的。”一面伸手替她擦去眼泪。雪心呜咽道:“刚才桓哥哥满身鲜血给人抬进来的时候,雪心真快要给吓死了。”桓震歉然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下次再要装死,一定事先告诉你。”雪心嗔道:“一次还不够么?”叹了口气,道:“桓哥哥,你晓得么?那会我看着你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还流了那么多的血,心中当真以为你要活不成了。”抬起头来望着桓震,道:“那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老天能让桓哥哥好好醒转来,不论要再怎样折磨雪心,雪心都会乖乖听从。大约老天爷真开了眼,明白雪心的心思……”桓震微笑道:“这世上没甚么老天爷的。也没人再来折磨你。你是我桓震的老婆,谁敢欺负半点,我便同他拼命。”伸臂想要抱她一抱,可是想起上回她那种害怕恐惧的反应,已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四下瞧了瞧,道:“难得此刻无事,想些花样来打发时光如何?你要下棋,马吊,还是……” 一句话没说完,却觉一个温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低头瞧时,但见她双目微闭,两颊飞红,虽然身子微微发抖,可是却无惧怕神色,而是一种既安心又满足的表情。桓震心中长叹一声,轻轻回抱,只觉雪心为了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许多次险些连命也丢了,到今日总算能给她一点回报,往后一定得好好对她,再也不给她吃半分苦头。 这一夜两人虽然同床而眠,桓震却并没与她行夫妻之事。他自觉欠了雪心太多,是以定要给她一个名分,堂堂正正地迎她进门,做桓家的老婆。雪心能躺在自己臂弯里睡觉,这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而今竟然成为现实,还有甚么可抱怨的?不过这么一来他也十分抓狂,毕竟是个正当壮年的正常男人,看着喜欢的女子睡在怀中,自己又不能做甚么,只好忍住了想些旁的事情,直是一夜不曾合眼。 往后十数日间,严愰与申景珍不断前来请求探视,都给彭羽骂了回去。吴诚回觉华岛去调了伏波军四个营来,领兵的是曹文诏。明军从皮岛上岸,一路经铁山等处径至义州,沿途朝鲜官员大多缩起头来任凭大兵通过,也有几个地方官硬要阻拦的,曹文诏一个个给捉了起来,随着大军押来了义州。 刘从祥与杜怀德日日忙着遣散商旅,众商人听说出了大事,尽皆急着撇清,就是两人不赶,他们也要飞速溜之大吉。不过数日之间,原本热闹繁华的一个义州,变成了冷冷清清的一座死城。非但如此,连女真人也都骤然减少,桓震知道定是皇太极得到消息,在本国之内下了禁令,当下吩咐各人小心防备,免得给他趁机偷袭。 这日桓震一早起来,刚刚洗过了脸,黄得功便来禀报,说曹文诏带兵到了,就驻扎在义州城南十里外。桓震击掌叫道:“好!如此一来,咱们便不怕朝人暗地捣鬼了,往后只管等他使节从汉城来谈判便是。”想了一想,问道:“曹文诏带了多少兵来?”黄得功道:“四千四百人整。”桓震皱眉道:“如此多兵,吃饭也是难题。告诉曹文诏,不得勒索朝鲜百姓,若没粮食吃时,但叫兵丁去申景珍家中坐等。”黄得功答应了自去传达。 这一手果然管用,起初申景珍还拨付些粮食,后来便怎样也不肯再给。四千四百兵一日所费不在少数,随军携来的不久便告罄了,曹文诏没法可想,当下依了巡抚大人吩咐,亲自带着百来人挤入申景珍府上去,直是连院带屋塞得满满当当,不得旋踵,内阃之中也都进去了人,申景珍的老婆孩子吓得直哭。还好这些兵只是默默站着,虽然赶他们不走,却也并不动手危害旁人。过得一晚,申景珍实在怕了,只得设法从周围郡县调集库粮,付与曹文诏大兵食用。 彭羽更四处放出风声,说朝鲜人胆大包天,连天朝巡抚也敢刺杀,幸得老天保佑,大人性命无恙。如今辽东全军上下愤激,若不得一个交代,是决不肯撤兵离去的。申景珍没了法子,只好连连派遣信使回国都去,催促朝王速速遣使前来义州,否则明兵闹起事来,恐怕要一举直下汉城。 月底,朝王李琮派了左议政李昉来义州与桓震会面,却以副元帅郑忠信引一千军护送。桓震心知彼等存了先礼后兵心思,若能善罢便好,自己这头咄咄相逼之时,他便破釜沉舟做上一做。只不过区区一千兵,哪里又入得他眼? 只推伤口崩裂,见不得风,坚持要在义顺馆内会见。李昉明知此去如入虎穴,仍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次日一早,果然依言只带十名从人,身不披甲,腰不悬剑,大大方方地直奔义顺馆来,郑忠信却留在军中。黄得功迎门接住,心中暗自佩服李昉的胆量,言语间待他很是客气,亲自一路引着他来到中堂。 桓震斜倚座上,身下铺了软垫,面色很是苍白,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的,微一拱手,道:“贵使有礼。”李昉长揖不拜,也道:“贵抚有礼。”说的却是汉话。桓震便不再开口,对彭羽做了个眼色。彭羽会意,上前喝道:“我家大人遇刺将近一月,朝王方遣尔前来交涉,莫非心中有鬼么?”李昉昂然道:“敝邦虽小,不信不义之事不屑为也。”彭羽怒道:“事到如今,还想抵赖!”李昉躬身道:“大人虽然在我邦境内遭刺,可是刺客已死,单凭一袭衣衫,如何便能指彼为朝人?况大人自从受伤以来,便据义顺馆而居,禁绝一应外人往来,我邦官员,并无一个见过大人伤势轻重者。李昉斗胆,敢请大人示以创处。”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二十九回 (时间:2006-6-2318:3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6258) 二十九回施苦肉瞒天过海逞巧舌夜半吊丧 李昉这一句话出口,不但从人尽皆大骇变色,就是在一旁侍立观看的黄得功,也都暗暗替他捏了把汗。桓震并没什么伤,他是知道的;李昉却好死不死地提出要看,桓震为了保守秘密,还能让他活着出去么?所谓英雄相惜,李昉虽然算是敌人,却是黄得功敬佩之人,打从心底不希望他死。然而他更加不希望桓震的谋划毁于一旦,当下手掌按住了刀柄,只待彭羽一声令下,便拔出刀来,先行砍杀李昉。至于他的十名从人,自有外面的刀斧手料理。 彭羽听了这话,果真勃然大怒,一掌拍在几上,震得茶杯摇摇晃晃,茶水溅出来不少。霍然站起身来,对着李昉疾言厉色的道:“贵使既然毫无诚意,那么咱们也就不必再谈。天朝隐忍不发,候尔至今,已经算得仁至义尽,往后明朝两国,各安天命便是。”说着便挥手令亲兵送客。 李昉毫不惊慌,挺立微笑,两道目光如炬,盯住了彭羽,直瞧得他心里有些毛毛的。昨日他与申景珍会面,转致朝廷中备局〔按,与中国的内阁职能相仿,但权力不如内阁大〕意见,刺客身份既已无从查考,只有设法弄清大明的巡抚究竟是否真的受伤,料想桓震身为边疆重臣,不致拿自己性命当儿戏,倘若亲眼确认,果然伤势沉重,那么多半便是真的有人行刺;反之,巡抚既然皮肉未损,遇刺之事自然无从说起。李昉身为左议政,那是朝鲜朝廷之中数一数二的大臣,况且平日为人忠直,深得朝王的信任,由他来担此任,是再好也不过的了。李昉领命之后,虽然明知此事不论是真是假,自己提出这等无礼要求,必然惹得明人大怒,说不定衅端由此而启;若是当真有诈,多半还会给杀人灭口。原本是打算买通几个杂役查探一番,可是听申景珍说道,明军据了义顺馆,在周围严密把守,莫说外来杂役,就连一只生面孔的苍蝇也都飞不进去。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他早已经将自己生死置诸度外,也就不怕明人发作。两人对视良久,都没有丝毫要让步的意思。一时之间,堂中一片死寂,众人呼吸之声清晰可闻,听在李昉耳中,就似有一双手在反复绞拧他的心肺一般。 忽听桓震用力咳嗽几声,彭羽瞧瞧时计,道:“贵使见谅,我家大人创口新近崩裂,每半个时辰便要换一次药。”说着唤来两名亲兵,将桓震抬上了软兜,就要往后庭去。李昉知道桓震这么一走便再也不可能回来,自己这次出使也就算失败了。当下转到桓震面前,双膝跪地,俯首道:“李昉斗胆,敢请大人示以创处。”彭羽皱眉道:“说来说去,总是这一句。”李昉再拜道:“大人无须顾虑,但由得敝使在旁观看便可。”黄得功已经准备拔刀,只要彭羽说一个“杀”字,李昉的头颅便会滚落下来。 桓震坐在软兜之中,双目微闭,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可”字来。彭羽面露惊讶神色,劝阻道:“大人贵体,岂可随意曝露?何况朝人全无诚意,只是一味刁难,学生以为,咱们不必谈下去了。”桓震轻轻摇头,低声道:“李议政愿看,那便由得他看。”李昉闻言,连忙叩头称谢。彭羽却道:“大人宽宏大量,某却不能任你胡作非为。”对桓震一躬,道:“李大使执意要验大人之伤,无非疑心我等诈作遇刺,蒙诓尔等。大人既然答允,学生无话可说。只是却要与李大使订下约来,大人若无伤口,自是我等作伪无疑,倘若受伤是真,那便如何?”李昉昂首道:“倘若是真,大人是在我国境内遇刺,我王责无可逭。朝鲜军备隳废,绝不是天朝雄师的对手,但人在国在,国亡人亡,就如大人所言,各安天命罢了。”彭羽击掌道:“好!痛快,痛快!”两眼却瞧着桓震,见他点了头,这才教李昉随在软兜后面,一行人一同进了后庭桓震的病房,随军医生关起门来,告了声罪,轻轻解开桓震衣服,果然肚腹之间包扎着厚厚的绷带,从里面渗出血来,还有些黄黄绿绿的汁水。 军医操剪剪开绷带,一面用净水冲洗,一面将绷带揭去。桓震痛得厉声大叫,李昉连耳膜都快要给震破,只不敢伸手去掩,仍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桓震的伤处,不多时直到绷带尽数去除,露出一道长可寸许的伤口来,伤口周围高高肿起,中间血糊糊地十分骇人。李昉本是个儒士,望了一眼,已经不敢再看,面色苍白,身体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住。彭羽察言观色,伸手一指椅子,道:“贵使何不就座?”李昉哪里敢坐,只觉这一下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占不住理了,非但不曾抓到桓震作伪的把柄,反倒自己送了小辫子上去,塞在人家手里。军医手脚麻利,很快换过药,重新包扎妥当。桓震教人请李昉过去,有气无力的道:“贵使亲眼所见,料必无诈。此刻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么?”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喧闹起来,只听乒乒乓乓几声枪响,众人尽皆吓了一跳。彭羽奔了出去,喝问几句,旋即返身回来,禀道:“几个亲兵听说朝鲜使臣来此,纠合起来闹事,定要捉他给大人偿命。”桓震皱眉道:“胡闹甚么?我还没死,偿甚么命?去教他们耐心些等着,待我当真一命呜呼之日,再去寻人偿命不迟。只是却不要纠缠这李使者,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径将这笔账算在朝王头上便是。”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床头打盹。 李昉汗出如浆,伏地叩头道:“小邦无礼,得罪上国,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彭羽“哼”地一声,毫不理睬,作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李昉见彭羽态度强硬,桓震却似乎较好说话,当下稽首道:“变生义州,我国固无从辞咎,但刺客身份未明,已经一命呜呼,朝鲜历来谨事天朝,不敢有逆,凶嫌是否真是朝人,尚未可知,我邦至多不过保护不善而已。此处并无旁人,敝使请进一言:今我朝中于明胡之事多有杂言,我王方左右为难之际,大人有容人之雅量,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是去一犹疑之敌,而增一臂助也。”他这话已经说得十分赤裸裸,倘若桓震咄咄相逼,朝鲜实在没法子,只好去求皇太极保护,那就是犹疑变作实在了。若是桓震肯作让步,将这事情糊涂揭过,朝鲜便答允往后帮助大明对付鞑子。 桓震闭目不语,未置可否,彭羽却大怒道:“贵使要挟我等么?”李昉摇头道:“不敢。小邦受鞑子欺凌,也非心甘情愿,只不过明远胡近,明哲之计,不得不为耳。备局中多有不愿助明的,也只不过惧怕奴酋报复而已。天朝若真有力一举荡平胡虏,小邦欣悦拜舞尚且不及,又怎会暗地里做这手脚,行刺大人?我王受上国封赐,李昉既是朝鲜臣子,自然也就是天朝的臣子。今日之言,句句出自肺腑,万望大人明鉴。” 彭羽暗暗点头,这李昉与申景珍相比,有一个极大的不同之处,那就是申景珍一味想着自己的性命前程,李昉却是真心实意地替朝鲜国打算。也正因为如此,李昉要比申景珍难以对付得多,不是一味恐吓便可以令他屈服的。当下对黄得功使个眼色,黄得功会意,出去守在门外。桓震闭目养神,忽然开口道:“贵使一片诚挚之心,本抚深为所感。既然如此,此事便一笔勾销,你我两国,仍旧照前贸易便是。”李昉大喜,难得桓震竟然如此慷慨,虽然自己受了一番刁难折辱,可是那比起整个朝鲜免遭兵戈之祸来,又能算得了甚么?正要拜谢,却听彭羽截口道:“大人且慢应允。”回对李昉道:“此次的事情虽然作罢,可是往后我家大人仍须来往义州,若是再出这种事情,谁来负责?何况明人商旅往来不计其数,尔等连巡抚也不能妥善保护,更不必提我国商人了。”李昉细细琢磨他话中含义,心里不由得一沉,果听他道:“既然尔等办不到,那么我们只有自己派兵在义州驻扎,一来每次大人到访,都好随侍护卫,免得士卒来回奔波之苦;二来也好保护商旅,助尔义州官吏肃清盗匪,贵使之意若何啊?” 李昉直觉地便要拒绝,刚刚摇了摇头,正要张口,心中忽然想起甚么来,一时间不由得怔了一怔。彭羽催问道:“如何?”李昉心中飞快盘算,终于咬牙道:“谨遵大人吩咐,待敝使上奏我王。” 黄得功送李昉出馆,又转回来复命。桓震长长出了口气,叫道:“天啊,可闷死我了!”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绷带,戳着肚子上那堆血糊糊、粘答答的东西,撇嘴道:“妙才你好恶心,面粉也能弄成这等样子!不过竟能瞒过那李老头,不知是他年老眼花,还是你手艺太好。”彭羽哈哈一笑,道:“定是他眼花了。”脸上却颇有自得之状。黄得功也凑上来,瞧着桓震的肚皮,似乎十分好奇。桓震斜他一眼,恐吓道:“你再乱瞧,我便学了妙才这手本领,夜里偷偷在你脸上搞些花样。”黄得功笑着逃了开去,奔出两步,回头道:“大人,卑职有一桩事情求你。” 桓震微微一笑,道:“你不愿再跟我了么?也好,我本不打算总将你缚在亲卫偏裨的位子上,你有胆有略,只是总跟在我身边,少打了仗,也是时候教你自己出去磨练一番。”黄得功叹道:“大人英明。”桓震笑道:“我不光英明,还开了天眼,懂得看你的心思呢。你想做义州驻军的统帅,是不是?”黄得功跪了下来,叩头道:“求大人成全!”他哥哥是给虏兵的铁骑活活踩死的,从遵化城下那一天起,他便发下了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亲手替哥哥报仇雪恨。正是为了这个誓愿,当初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地照着桓震的安排去皇太极身边做一个死间;也正因为这个誓愿,他才死心塌地地跟随桓震直到如今。眼下巡抚大人要在义州驻兵,以他这么久以来对自己主官的了解,往后战事再起,义州必定是首当其冲之处。家仇国难,建功立业,尽在此时,他怎能不动心? 桓震明白他心中所想,自己却也有这个意思。不但是因为他觉得黄得功是一个可造之才,更是由于截至目前为止,黄得功从未独当大敌,长久下去,恐怕会如赵云一样变成一个专业保镖,早些让他独自带兵掌权,对他自己既有好处,也利于往后自己控制朝鲜边境。当下道:“答应你却无妨,只是你年方廿一,又是我亲卫出身,我若委以方面,恐怕军中有人不服。你要守义州,便只能做副将。”黄得功满口答应,他只求有个机会,副将便副将,还不是一样杀鞑子么?桓震回顾彭羽道:“妙才,我部下将领你差不多也都认得了,你说谁可主守义州?” 彭羽低头沉思,忽然微微一笑,说出一个人来,却教桓震有三分错愕,黄得功更是大叫不服。这人却是祖大寿的外甥吴三桂,眼下是炮营之中的一个游击。自从新军建立以来,炮营也由两营扩至四营,以忠、义、武、勇名之,新增两营并不另设参将统带,而是桓震自己直辖,平时仍是张正朝与方继祖代管。祖大寿极力引荐,桓震碍着他的面子,不得不将吴三桂调了过来,却不与他哥哥三凤编在一处,而是安插在巡抚直辖的勇字营做了个游击。桓震连连摇头,断然道:“旁人都可商量,唯独此人万万不行!”彭羽愕然,反问道:“为何?上次在岛观看炮营演练,我观此人指挥若定,遇事又能冷静分剖,颇有大将之材,兼且行事不拘于常理,我占义州原本就是无理争三分的勾当,选他来做守将,再好也不过了。”桓震只是摇头,道:“不可不可,妙才另想一人来。”彭羽辞道:“学生心中,唯此一人而已。大人不肯用,学生更无别话。” 桓震只觉自己似乎伤了他心,轻叹一声,放缓语气,道:“我非信不过妙才,只是信不过吴三桂而已。”吴三桂在他心中是个根深蒂固的大汉奸,是引清兵入关葬送了汉人江山的千古罪人,迫于祖大寿所请不得不用,已经是大违本意,怎么还要委以重任起来?这些话却不能对彭羽明言,只好推说祖大寿的亲眷广布军中,裙带关系盘根错节,自己不加限制也就罢了,怎能反去推波助澜? 彭羽摇头道:“学生以往只以为大人一心为天下先,却原来也是汲汲于一己功名利禄!外患未去,内讧便起,朝中如此,想不到大人也是如此!也罢,只怨学生有眼无珠,瞧错了人,不足为大人用,请辞去。”说着长揖到地,直起身来,拂袖便走。 桓震跳起身来,一把拦住,一时间却不知对他怎样解释方好。想了一想,深深一躬,道:“方才是我失言了。我不用吴三桂,并不是怕祖大寿坐大,否则又何必保荐他做镇守辽东总兵官?我与祖帅都是一心为辽东好,不过各人做事法子不同罢了,安得说我便是醉心功名,忘却了国仇家恨?我不用吴三桂,自有不可用的隐情,却不能对妙才明言。言尽于此,妙才信我便罢,若不信,尽请离去。”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彭羽凝神瞧着他,两人双目对视,只觉桓震眼神之中满是坦然,确乎不像心虚的模样,或者他不肯用吴三桂,真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踌躇片刻,点头道:“好。学生权且留下。”桓震笑道:“既如此,我意调左良玉主理义州之兵,而以吴三桂、黄得功两人副之,妙才可满意?”彭羽长揖无言。 却说李昉快马将谈判结果送回汉城,朝王李琮阅罢,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多数人以为丁卯年义州给胡虏占去,好容易才得索回,却是以不得交给明军为条件。倘若皇太极听说明军又再入驻,岂不恰好给了他一个大启兵端的借口?是以纷纷谏阻。唯有延平府院君李贵,一力劝说朝王不妨答允桓震所请。李琮大惑不解起来,问道:“前者我与明磋商开市,是卿极称不可,如今却又为何劝我答应?”李贵笑道:“时移势异,法亦当随之而变。我国夹于明胡之间,欲图自存,诀窍唯有‘左右逢源’四字而已。前谏开市者,是因为明胡消长之势未彰,我邦小地僻之国,贸然先举,唯有授人以柄而已。今劝王从明所请者,却是明人已有伐虏之心,恰如洪水滚滚,自上而下,河中之人不能顺应,不免反被其害。”李琮仍不明白,追问道:“我一旦答允上朝,岂不就挑明了与胡虏作对?彼又岂肯善罢?”李贵微微一笑,道:“王可压下李昉奏疏,暂且不报,却速速密地使人授书与虏酋,但言我国为明所迫,彼以大兵相胁,王不得不曲意从之,以全社稷,言辞之间,须将一应事头推在明抚头上。如此一来虏酋必然迁怒明人,我邦可保无恙矣。”李琮连连称好,当下照样做去不提。 皇太极时在沈阳,收到李琮书信,果然大怒,刷刷两把扯个粉碎,便喝令将朝鲜使者朴兰英拖出去砍头。朴兰英抗声大叫道:“汗王不察,妄杀友好之使,金朝邦交,自此绝矣!”皇太极幡然醒悟,当此要紧关头,不好好安抚朝鲜也就罢了,怎么反要将它推往明朝那边去?当下亲自下阶去接朴兰英,挽着他手在殿上坐了下来,十分亲热的道:“我一时糊涂,气恼攻心,得罪了使者,万勿见怪。”他翻脸如同翻书,方才还在笑语款款,顷刻之间便换了一副面孔,疾言厉色的道:“但我女真的好汉,从来无须靠旁人帮忙打仗,也不怕旁人合起伙来攻打我们。使者归告尔王,明金兄弟之情,皇太极这里从没变过,要他自己善加斟酌。”说罢,便教送朴兰英回馆安歇。 当晚,范文程孤身一人,夜访朴兰英。他也不叫奴仆通传,径自走了来,尚未进门,便放声号啕大哭。朴兰英闻声惊起,急出门来看时,却是范文程,由头至脚地穿了一身丧服,头缠白布,腰间扎了麻绳,手提一根哭丧棒,就如吊孝来的一般。人在客中,忌讳最多,朴兰英一见范文程这等模样,一张脸立刻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将他让了进来。 范文程一面哭,一面走了进来,方入得门,便跪下朝南叩拜,口中念念有辞,朴兰英竖起耳朵细听,不由得大怒,原来却是做的一篇悼朝鲜王文。倒退半步,指着范文程喝道:“你我两国,约为兄弟之邦,何以今日贵汗缚我欲斩在前,范大人夜半吊丧在后,作何道理?”范文程毫不理睬,仍是一头流涕,一头念他的悼文,好容易念罢了,擦擦眼泪,道:“汗王欲杀使者,是汗王的事情,实乃你我两国,已有阵前相见之理,不得不然耳。虽然如此,文程却不能不念故情,今夜特地当着使者之面,一悼贵国国王,聊表怀思之情而已。”说着竟堂然皇然地从褡裢中取出银朱纸钱,对着南方烧化起来。 朴兰英大奇,只觉他行径古怪之中却带三分深意,不因不由地问道:“我王身体康健,焉要大人来吊?”范文程笑道:“而今身体康健,不久之后也不过冢中枯骨而已,何须问哉!”朴兰英皱眉道:“范大人有甚么话要指教,不妨直说。小使洗耳恭听便是。”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回 (时间:2006-6-2318:3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704) 三十回借虏兵故君复辟骂东夷老将殉国 两人密谈半宿,直到天色将明,范文程这才离去,径往凤凰楼上去见皇太极。皇太极彻夜未眠,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一见范文程进来,连忙站起身来问道:“范先生,怎样?”范文程颔首不语。皇太极迟疑道:“我至今仍是担心,先生将此事泄露与朝鲜王知道,难道不怕他悄悄去报知明人?”范文程微微一笑,道:“便是要明国朝野人人皆知方好。”皇太极不解起来,问道:“为何?”范文程道:“咱们安插在明国朝廷里的探子,近来屡屡回报,说桓震在朝中备受东林党人攻诋,若不是仗着岳父温体仁出头,早已经给参下去了。”皇太极点头道:“不错。可是那又如何?他人在辽东,有兵有权,朝廷能将他怎样?”范文程笑道:“汗王还是不懂汉人的朝廷。袁崇焕是怎样给皇帝下狱的,汗王忘记了么?” 皇太极一愕,低首沉思,许久方道:“或者是先生说得对了。只是我至今仍是不解,何以那皇帝小儿竟肯答允?这不是将他的江山拱手相送了么?”范文程嗤道:“如今大明江山,哪里还是他的!彼若袖手坐观,只不过老死沈阳而已;如今以一辽东换得大半江山重归掌中,已经是大便宜的买卖了。” 朴兰英回到汉城,见了朝王李琮,第一件事情便是询问究竟有无答应桓震的要求,准许明军屯扎在义州。李琮叹道:“明人不住催逼,郑忠信列兵与战,三战三败,桓抚陈兵秦川,扬言将顺势大举南下,椴岛毛镇亦有蠢蠢欲动之状。余与众位备局大臣商议,只有权且退让,以保万全。”朴兰英顿足道:“糟糕,糟糕!”李琮不明所以,问道:“怎么?”朴兰英捶胸顿足地痛悔一番,这才道:“王有所不知,此次臣出使胡邦,在彼国得知了一个要紧的消息,那皇太极将奉天朝太上皇起兵,伐辽东,清君侧了!”李琮奇道:“你说甚么?” 朴兰英喘了几口气,道:“详细情形,臣也不能尽知。只是据彼国大臣范文程所言,太上皇已经答允奴酋,待平僭诛逆之后,即以山海关外之地尽封之。胡虏起兵之期不远,我国此时投靠辽东,实在不是良策啊!”李琮听得呆了,崇祯皇帝是在北京城破的时候被皇太极捉去的,后来天朝国内在温体仁策立之下另外拥了新君,这些他都有所闻。怎么此刻却又冒出一个清君侧来?朴兰英道:“王不知天朝恭仁康定景皇帝的故事么?”李琮点了点头,知道他所说的景皇帝便是明英宗的兄弟,本来爵封郕王,正统时候英宗北狩,郕王先是奉皇太后命监国,后来索性在于谦等人拥戴之下正了大位。不过仅仅八年之后,给也先放还的英宗皇帝便发动兵变,将景皇帝仍废做郕王,终于囚禁至死。那也是一桩太上复辟的例子。 延平府院君李贵疑惑道:“明与虏乃是世仇,何况皇太极贪得无厌,必不安于得辽而已。且山海一失,天朝中原再无屏障,虏兵可以长驱直入了。太上皇何至于引狼入室?”朴兰英叹道:“兰英初也疑心,可是后来范文程取太上亲笔血诏与观,诏末押着大红朱玺,不由人不信啊。”李贵仍是摇头,道:“太上皇与今上父子骨肉,谁做皇帝不是一样?何必如此残杀?此必是范文程的惑敌之计。太上既陷虏中,玺印如何得免?范文程要做这假,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朴兰英极力陈言自己所说无讹,李贵一一驳斥,说得却也十分有理。一时之间将个朝王李琮弄得昏了头脑,不知道该听信谁的才是了。 正在彷徨无计之间,忽然接到郑忠信飞报,道是皇太极已经尽起辽沈之兵,果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却并不如朴兰英所言西袭广义,而是径奔东南,显然是瞄准了义州而来。李琮大恐,丁卯年后金入侵,将他吓得跑到了江华岛去,此次大兵又至,那可怎么办好?忙不迭地召集备局官员商议。 李贵奏道:“臣愚见,奴酋必定是以辽抚桓震人在义州,这才用兵于彼。义州与椴岛之间水陆路途不近,明军粮秣补给转输不及,必定向我求援。虏欲断桓震后路,亦必约我等南北夹击。今日之势,已经不能如从前那般观望不定,王须早下决断,附明附金,二者择一而从。”李琮脑壳大痛,忽然想起甚么,道:“天朝与胡虏不是订下了十年之盟么?”李贵顿足道:“王何迂之甚也!彼等自己已经将甚么盟约弃若弊屣,王怎么还信之不疑?国家危急存亡,在王一念,愿王尽速定夺!”备局官员议论纷纷,也大都觉得事到如今墙头草是做不成的了,只有明确表态,支持一方。可是明金之间究竟倒向哪边,却起了颇大的争执。多数人以为明远金近,何况此次后金攻打义州,明抚只带了数千兵员在彼,若是朝鲜再断了他的粮草转输,谅必要全军尽墨,所以虽说背叛天朝义理不容,可是皇太极的报复却更加可怕。左右权衡,还是助金的妥当。郑忠信送回的夹片,请求调集各道援军,在义州与皇太极决一死战。李琮给众臣传观了,当下引来一片非议,皆说郑忠信功名蒙心,全不顾国家存亡。 李贵一直闭口不言,瞧着众人吵吵闹闹。李琮唤他问道:“卿言明虏之间只能择一而从,卿以为我国事谁方妥?若以理言之,朝鲜奉侍天朝垂二百年,虽称属国,实与域内无异。今明金交兵,理当助明无疑。”李贵笑道:“王亦知理与实之不同否?”李琮默然,只觉脸上微微发烧,却听李贵又问道:“但王何以知道明军必败呢?”李琮疑道:“兵法有云,兵贵神速。胡虏大起辽沈之兵,少说也有数万,义州明军不过四五千而已,广宁千里迢迢,救援如何赶得及?数目多寡,一览可知,又何必问。”李贵摇头道:“王谬矣。臣疑心虏之攻义州,并非当真欲取义州,却是围魏救赵之计。臣请为王言之。” 说着教人搬上一幅辽东全图来,指点着道:“义州兵少,桓抚必定向别处求援。时值仲冬,海面上难以往来,如要搬兵,只有椴岛同广宁卫、义州卫两处可以搬得。”见李琮点了点头,续道:“毛文龙早在袁帅按辽之时便拥兵自重,桓抚威望不及袁帅,用兵不及袁帅,英毅果决也不及袁帅。毛文龙虽然一时异心未彰,必不甘心白白替他效命,椴岛之兵,多半是观望不动。至于广宁、义州二卫,中间夹着海盖,大小保垒尽属虏有,虏只不拘何处伏以一军,半途击之,援军溃矣。祖大寿何可纲皆是宿将,必能料及此处,不敢贸然来救。就是桓震,也未必敢令广义发兵。” 李琮讶然道:“既如卿言,桓抚岂不注定命丧义州?”李贵摇头道:“非也。义州战事若何,全视乎我王抉择而已。” 回头再说数日之前,在义州的桓震已经得到了皇太极起兵的消息。正如李贵所料,他担心广义援兵中伏,迟疑不肯调兵来救,毛文龙又推说粮草不足,只肯拨五百兵助阵,眼看皇太极三万余大军气势汹汹地南下,义州却只有不到五千明军驻扎,既没有火炮可用,火药子弹也都无法补给,身边可用之将也不过数员而已,战力全然不成比例。更要命的是朝鲜人不知究竟是向着哪一面的,倘若他们帮着后金在自己背后捅刀子,那这五千人可真都要丧命异国他乡了。 召集了众人围在地图旁边商议,道:“此次局势,非比上回,我意令祖、何二帅偷袭辽阳,就算不能一举而下,亦足为牵制。未审可有不妥处?”众人大多点头称是,彭羽却道:“皇太极此次起兵,有三大怪。前几日探哨报得,皇太极此次南下,兵未出辽阳便大张旗鼓,一路之上更是不断增兵,几有孤注一掷之势。可是细想一想,义州非但不值得他用如此手段夺取,并且夺得之后不仅无益,更是有害,料想皇太极该当不会做这种蠢事。此怪之一也。”桓震低头沉思,缓缓道:“有理。彼若取得义州,方开之市便毁于一旦,并没甚么好处,除非早先开市只是假象,本意却在诱我来义州。不过也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了。”两眼凝视地图,喃喃道:“难道是减兵增灶之法?辽阳尚有大军坐而待我?”曹文诏截口道:“兵行险着,将所常有,皇太极已经空国远征了一次,此次未必再施故伎。不过话说回来,上一回他攻的是京师,那是不得不救之地,袁帅无法借机偷袭辽沈,正为此故。这一回却是朝鲜地方,我等大可以丢了义州一走了之,难道他便不曾想过?” 彭羽点头道:“确实教人十分不解。再有,彼起兵的旗号,分明是‘清君侧’,且不论太上究竟是否当真宁可借用虏兵也要复辟,难道诸位不以为清君侧该当径自挥军迫关,挟太上之名号令沿途守将么?他却来打朝鲜土地,那是何意?此怪之二也。” 黄得功道:“彭先生说那第三怪,是不是郑忠信明明数次给咱们打败,事到临头却肯帮咱们一起抗虏?”彭羽摇头道:“那却不怪。郑忠信人如其名,忠而且信。他同我们打仗,那是尽忠报国,如今鞑子犯境,他跟咱们联手,也是尽忠报国。我说的第三怪,是怪在鞑子领兵的大将竟然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年。” 桓震道:“妙才错了。多尔衮虽然年轻,却非易与之辈,千万不可小看了他。单看他年纪轻轻便能独掌一旗,难道妙才真以为全都是出于努尔哈赤宠爱么?”彭羽唯唯,又道:“我军眼下只有五千人可用,又未知朝鲜王意思,该当如何应付才好?”桓震蹙眉沉思,踌躇道:“我总不知皇太极这回南下是为了甚么?不管他为甚么,咱们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叫过曹文诏来,吩咐他与郑忠信善加联络,最好能自他那里获取一些汉城的消息;往后明军要以助守的身份在义州驻扎,须得留意不可喧宾夺主,虽然郑忠信实际指挥不动半个辽兵,名义上还是得奉他为义州主帅。不过明军既然应了郑忠信之邀助守,一应粮秣供给便得朝人负责到底,申景珍这一头便交给彭羽去交涉。战事既起,贸易自然也就中绝,更须防备鞑子突袭金州,但彼处守将是金国奇,料想不会有差错。一面派出数支小队,回广宁去报知祖大寿,请他善觇时机,多加斟酌,若是确定辽阳空虚,便可挥兵直捣,否则只要守住镇武堡一条防线,不让虏兵越过半步,也算大功一件。 往后数日,无非筑城修砦而已。义州城上上下下如临大敌一般,能逃走的朝鲜百姓尽数逃了去,桓震便令辽兵入驻他们留下的空屋,在墙上挖出枪孔,准备万一守不住,就入城与虏兵巷战。军中懂得做火药的人不少,寻了几处空房,就在城中搜购硫磺等物,日夜赶工,多做一点是一点。天气寒冷,鸭绿江上结了冰,人马皆可往来,桓震每天令人凿开河面,来回巡守,防多尔衮踏冰来犯。 过不数日,多尔衮大军前锋已经来到鸭绿江北屯驻,却不渡江,只是日日令人隔江叫骂搦战。桓震毫不理睬,哪怕对面连他十八代祖宗也骂了进去,仍是没事一般在城中巡视,闲下来便同彭羽下棋聊天。郑忠信却按捺不住,这一日亲自来辽兵营中寻桓震,催他出战。桓震拱手道:“老将军义勇之心可嘉,只是却欠三分考虑。”郑忠信不悦道:“彼在江北,日日骂辱我国,岂能容忍!”桓震笑了起来,道:“彼等岂止骂辱贵国而已,难道本抚便没挨骂么?”正色道:“老将军以为,鸭绿江上之冰有多厚?”郑忠信不假思索,顺口道:“人马行走,总是无妨。”桓震击掌道:“正是!既然如此,多尔衮何不渡河攻城,却在江北迟疑?”郑忠信顿足道:“自然是全军未至,势单力薄而已!彼等日日叫骂,只是虚张声势,贵抚不知趁隙而袭,将失良机了!”桓震反问道:“老将军何以知彼全军未至?”郑忠信道:“胡虏兵出辽阳,已经半月,半月之间探子屡屡报知,说彼军灶旗日增,约至五万之数。日来瞧对岸扎营数目,兵当不满万人,那岂非后军尚在途中?” 桓震仍是劝阻,说多尔衮用兵狡诈,不可轻信,郑忠信焦躁起来,大怒道:“吾早知汝等与胡虏一般,都是图谋我邦土地而已。也罢,老夫不来求你,今夜自点本部,去劫他营便是!”拂袖而去。桓震叫他不住,心想由得他去也好,可以借此瞧瞧多尔衮的底细。 当晚郑忠信自引了本部千余军马,人衔枚,马裹蹄,拣冰厚处越河,悄悄摸入多尔衮营地里来。只见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并无半个哨卫。郑忠信暗嗤多尔衮毕竟是黄口小儿,行军宿寨全不小心,就要令人四处放火,劫杀乱兵,不想蓦地里一声锣响,跟着钟鼓齐鸣,四面轰轰烈烈地着起火来,朝兵猝不及防,一时乱了阵脚,自相践踏起来。郑忠信大惊,一面约勒部属,一面举目四望,但见辕门外驰来一骑,银甲红袍,正是小将多尔衮,指着乱作一团的朝兵笑道:“大汗妙计,果然运筹帷幄之中!”把令旗一挥,虏兵呼啦啦从寨外冒了出来,如潮水一般拥将上来。朝兵抵受不住,有些便抛下兵器大呼投降,虏兵哪里管他降是不降,只是一味举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地乱斩。郑忠信带着若干骑东驰西突,却是不论去向何方都有虏兵堵住前路,眼看着包围圈愈缩愈小,将朝兵块块分割开来,自己身边也只剩下十数名亲随,奋力为他舞动腰刀,挡住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 这一场混战从三更直到天明,郑忠信的一千朝鲜兵马全军覆没,只有少数逃过江去。郑忠信力战不屈,斩杀了无数虏头,无奈寡不敌众,身上连中数箭,终于无力再战,给数名虏兵一哄而上,按在地下。多尔衮跃身下马,亲自扶他起来,笑道:“老将军好勇烈,好本事!今夜本贝勒八百精兵,几乎十中去一!”郑忠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反问道:“八百?你当真只得八百兵?”多尔衮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郑忠信怔在那里,说不出话,自己便是栽在区区八百人手中,以至于害了这许多将士的性命么?多尔衮握住他手,十分亲热的道:“大汗求贤若渴,老将军若肯归附,恩遇必隆……”话未说完,只听呸地一声,一口血痰飞来,正打在自己鼻梁上。 多尔衮竟不恼怒,抬袖拭去,笑道:“老将军气力不衰,可见性命无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郑忠信哼地一声,叹道:“老夫不用桓抚诚挚之言,以至于今,无脸再见君王,唯求早死而已。”仰头朝天,闭起了双眼等死。多尔衮仍不死心,劝道:“老将军何必择善固执?姜弘立不也降了么?”姜弘立是从前金朝作战之中一个投降过去的朝将,后来又给皇太极放归本国,却一直都郁郁不得志。郑忠信听得他将姜弘立拿出来与自己相比,不由得大怒,呸地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吐去。多尔衮偏头闪开,皱眉道:“老将军敬酒不吃,莫非要吃罚酒么?” 郑忠信破口大骂,从皇太极祖宗福满骂起,一直骂到多尔衮本人,甚么背明叛君,戮兄弑母,尽拣难听的言语,骂得痛快淋漓。努尔哈赤、皇太极总算一世枭雄,全给他比作了禽兽之辈。多尔衮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白,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喝令乱刀砍杀。郑忠信哈哈大笑,坦然受刀,骂声不绝。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仍是面南昂首挺立,不曾摇晃一下。 多尔衮叹息不已,令人于江北择地厚葬之。后五十余年,有盗发其冢者,犹见须发怒张,瞋目若生云。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一回多尔衮借刀杀人朝鲜国趁火打劫 (时间:2006-6-2920:5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363) 当夜桓震在城中听得江对岸喊杀之声大作,火光冲天,将夜空映得血红,便知定是郑忠信终于不听自己劝说,硬是过江踏营去了。他不明敌情,不敢轻举妄动,一面令密切哨探江北动向,一面分派人手加强戒备,亲自带了黄得功等人登上城头眺望。 这一夜扰攘过去,多尔衮却并未趁势渡江攻城,而是尽弃营寨,顷刻之间撤了个干干净净。天明之后,桓震数次接到马报,都说虏营之中一片寂静,甚至于连往来巡查的士兵也瞧不见,不由得顿足道:“可恨,可恨,错失良机了!”提起手来,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黄得功瞧他追悔莫及的样子,不解道:“昨夜大人措置,并无错处,何以如此自责?”桓震只是摇头,彭羽在旁道:“那多尔衮若是军力足以与我抗衡,昨夜郑老将军踏营,大可以留一条生路,让朝鲜乱兵逃过江来,却令鞑子裹挟其中,混入城来破门,他却为什么不这么办?无他,只是兵力埋伏郑老将军或者有余,以之攻取义州则不足也!” 只听桓震铁青着脸道:“后金大军不在此处,那么却在哪里?”黄得功瞪大了眼睛,彭羽缓缓摇头。桓震捏紧了佩刀的刀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若说多尔衮这一支是疑兵,那么正兵的目的何在?取广宁么?广宁有祖大寿驻守,料想皇太极不会那么莽撞去打;可是除却广宁之外,他再也想不到皇太极还能攻打何处。总不成故伎重施,学上次一样直接奔袭北京罢?想想也太过不可思议了。而且昨夜一战,多尔衮只不过引郑忠信千余朝鲜兵马中伏,辽兵仍是毫无损伤,他为什么要骤然撤营而去?难道是恐怕真实的军力暴露?可是这么一走,任是傻子也能想得出他实际上并没多少兵在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忽然之间脑中电光一闪,不由大叫起来,只听彭羽也同声叫道:“原来如此!”两人目光一触,都道:“你先说。”彭羽当仁不让,道:“多尔衮使的是借刀杀人之计!”桓震点头道:“妙才与我所见一般,郑忠信莽撞踏营,身死师丧,我军却只在城头观望,朝王得知之后,必定归咎于我。”黄得功急道:“昨夜形势,不得不然,大人并没做错!”桓震微微一笑,道:“我错不错并不打紧,只要朝王心里觉得我错,那就足够。多尔衮只要我两国之间相互猜疑,我军远在异国他乡,处处都要仰赖土著居民,若是整个朝鲜国上上下下都将我等当作敌人,你说我们还呆得下去么?” 正说话间,一个亲兵过来禀报,说府尹申景珍来见,要与大人商议战守事宜。桓震对彭羽道:“我料申府此来,必定不怀好意,妙才自己小心。”黄得功脸色大变,招呼随行的亲兵全都拔刀,环在两人周围。 申景珍走上城来,倨不为礼,只是躬身长揖。桓震开口道:“郑老将军壮烈殉国,忠义可嘉,本抚深深敬佩。”申景珍冷笑道:“贵抚此刻说这话,难道不觉太晚了?”厉声指着桓震道:“昨夜郑元帅身陷危难,贵抚为何坐地观望,拥兵不救?”桓震摇头道:“郑老将军尽率本部而去,本抚若再出战,谁来保守义州?”申景珍怒道:“我军一丧,虏兵便即撤走,难道不是早与你约好了的?”桓震毫不动容,正色道:“大明与鞑子的仇恨,比起你朝鲜国与鞑子的过节来十倍不止。若说桓震勾通鞑子,图谋尔邦土地,那真是天大的笑话!”语声一转,道:“鞑子此次用兵极怪,我也猜不透其中蹊跷。但本抚却能对天发誓,只要朝鲜与我大明同心协力,对抗鞑子,本抚绝不会做出半点危害贵国的勾当。贵府信也罢,不信也罢,桓震言尽于此。若是贵府不愿我军助守义州,那么明日一早,辽兵便自撤出。不过撤兵之后,贵府能不能有本事守得住,本抚便不过问了。” 申景珍脸色忽青忽白,他明白郑忠信既已战死,靠自己与义州原本的少许驻军,是绝对抗不住鞑子的。辽兵在此,好歹还多了些指望,若是将桓震赶走,鞑子再来之日,恐怕就是义州陷落之时。可是昨夜之事,分明让他不能不疑心桓震居心叵测,再要与他合作下去,将来出了甚么事情,自己却也难逃干系。左是死,右也是死,申景珍一时间没了主意。 就在这时,一个朝鲜小吏急匆匆的跑来,说是李昉奉了王旨,正在南门叫城,申景珍大喜,朝王既有旨来,那就遵旨办理便是,再也不用他挑这副担子。连忙令开了城门,放李昉进来。 桓震心中七上八下,这次战役之中,明军是在异国他乡作战,若得不到朝鲜的支持,便失了地利人和,无论如何没有胜算的。虽说朝鲜历来是明朝藩属,眼下两国更有唇齿相依之势,明军若败,义州亦必为后金所据,可是也难保李琮不会为了讨好皇太极出卖自己。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忐忑不安地随着申景珍去见李昉,申景珍率领义州朝官跪下接诏,桓震等人并不是朝鲜臣子,只是肃立一旁静听而已。 朝王的诏书却大出桓震意料,原本以为就算朝鲜心向大明,也不敢明着帮助他与皇太极作对,可是瞧那诏书的语气,竟是要与后金宣战了一般,诏中更说,以李贵代郑忠信为副元帅,召诸路兵齐聚义州,抵抗胡虏大军。眼下明金双方正在对峙之际,明军优势并不明显,一向周旋于两国之间的朝鲜,忽然却做出这种立场鲜明的表示,岂不教人惊讶?疑疑惑惑地听罢了宣诏,便上去与李昉招呼,问道:“李老大人此次回汉城,贵国国王可有何话分付?”李昉瞧了申景珍一眼,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还是摇头道:“并没别话,只是令老臣尽心用命,辅佐院君而已。”桓震瞧他神色,已经明白八分,当下也不追究,只问他李贵何时赴义州主持军务。毕竟义州是朝鲜地方,李贵是朝鲜王室,他若来了,自己便不能如眼下这般专擅。 好容易挨到晚间,桓震瞧瞧天色黑透,便叫了黄得功,两人悄没声地摸去李昉居处。李昉却正在那里等候,一见桓震来,当即笑道:“老夫候贵抚多时了。”桓震奇道:“李老大人何以知我必来?”李昉微微一笑,道:“大人欲平胡虏,便非来不可。”桓震叹服道:“果然姜是老的辣。也罢,桓某今日毫不隐瞒,老大人问甚么,我便说甚么。只不过我心中也有些疑惑,要请老大人为我解一解。”李昉点了点头,问道:“老夫只有一句话:贵抚是只求灭虏呢,还是意欲连我朝鲜一同吞并?” 桓震大笑起来,道:“吞并?我吞得下么?”肃然道:“鞑子侵占我大明国土,杀戮我大明人民,自桓某以下十数万官兵,无不痛恨刻骨,誓欲灭之后快。至于贵国,与大明原就是友好之邦,只要不助纣为虐,帮那皇太极与我为难,我又何必自寻事端?况且有朝鲜在此钳制,鞑子便不敢轻易西向,桓某不是呆子,为何要自毁长城?”话头一转,道:“但我军灭虏之心,矢志不移,不论什么人,也挡不住的。贵国以往受鞑子逼迫,种种往事便不必说了,以后再要如此,我大明便将尔国当作鞑子同伙一般看待。” 李昉注目瞧着他,面色瞬间变了数变,似乎心中正在来回打量,盘算桓震所说的究竟是否实话。良久,轻叹一声,道:“桓大人有甚么话,可以问老夫了。”桓震知道他已经信了自己一多半,当下道:“我有一事不解:贵国向来骑墙,为何此次竟与皇太极决裂?”李昉叹道:“老夫与延平院君一同下了一个赌注,若是赌赢了,朝鲜国往后可保平安;若赌输了,吾其披发左衽矣!”桓震心中一动,脱口道:“你赌我……”李昉点了点头,起身道:“朝鲜国小兵弱,老夫早已看出,一旦明为金克,不久之后必定轮到朝鲜。大明是天朝正朔,敝国虽然列为属国,始终并无怨言。若彼夷狄禽兽之属,岂可北面事之,辱我社稷宗庙哉?与其将来臣事胡虏,祖宗蒙羞,不如此刻破釜沉舟,与之一搏,胜固欣然,败亦无愧矣。” 桓震转转眼珠,笑道:“恐怕不止如此罢?老大人恕某无礼,大人赌的不是社稷宗庙,而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某猜得对不对?”李昉神色微变,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强笑道:“老夫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桓震哈哈大笑,道:“那又何必讳言?贵国此刻附胡,胡虏必胜,甚至于连本抚都可能丧命于此。此之谓锦上添花也。若助我抗击鞑子,不单救了桓某一命,救了义州四千辽东将士,更是保住了贵国北方门户,此之谓雪中送炭也。锦上添花,着锦者未必感激;雪中送炭,受炭人必定图报。是不是?”李昉心事全给他说中,不得不点了点头。桓震按他入座,道:“李大人此次来,恐怕不是宣诏那么简单的罢?贵国王有甚么条件,且尽管开出来,你我既为盟友,还有何事不可商量的?” 李昉道:“既然如此,大人请看。”从怀中取出一束白绫,双手递过。桓震恭恭敬敬的接了,展开来看时,却是朝王李琮的亲笔密信,信中说道,椴岛毛文龙不但私入朝鲜境内挖参,而且每每向朝鲜索要粮食,朝鲜国小财弱,供给不敷,实难维持。况且椴岛本来就是朝鲜地方,请桓震将东江一镇撤出。桓震明白这是朝鲜帮助自己度过眼前这一关的条件,倘若不答应,就要腹背受敌。那不是雪中送炭,却是十足十的趁火打劫了。但要自己放弃皮岛,且不说毛文龙是否乖乖听从调动,往后从辽东本镇到朝鲜之间的水路交通可就断绝了,原本与金州足为犄角、楔在鞑子后方的一颗钉子也就给拔了去。这一来损失不可谓不小,一时不由得有些犹豫起来。 李昉在旁道:“老夫临行之时,王上再三叮嘱,务必将此信交与大人亲启,请大人体谅我小国难处,敝国受毛帅之苦多年,大人若不肯作主,小国无法,只能另辟他途了。”桓震心中一沉,他说的另辟他途,分明是拿帮助鞑子来要挟自己。却听李昉又道:“延平院君自汉城押一万兵及粮草若干起程,大约十数日便至义州。” 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皮岛虽然要紧,可是度过目前的危机更加重要。形势所迫,不得不权且答应,往后再作打算不迟。想了一想,道:“事到如今,不由得本抚不允。只是兵事方急,不知大人可容事定后从容措置?”李昉点头道:“那个自然。”两人击掌为誓,相约如有相负,神人共弃。李昉笑道:“大人忧心兵事,老夫却有一个退兵的法子。”桓震摇头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多尔衮今早已经尽撤其兵而去,桓某正在疑心彼欲挥军广宁,可是日来派出去许多细作,竟然一无所获,究竟不知道虏兵大军意在何处。”李昉皱起眉头,自语道:“这可当真奇怪得很。” 黄得功忽然插口道:“卑职有一点浅见,不知当不当讲。”桓震皱眉道:“废话,快说。”黄得功向李昉借了地图来,铺在地下,指点着道:“广宁是我重镇,祖总兵大军屯守,四个炮营有三个驻扎在彼,与当年的宁远比起来更加难攻,料想皇太极不会贸然去碰钉子。”桓震点头道:“是。若说是金州,近来复、盖虏兵并不见增多,也没有屯积粮草药物的迹象。金州是金国奇驻扎,他一向十分小心,如有异状,早该设法报知了。”黄得功手指在地图上划个圈子,道:“辽阳三面,广宁不是,金州不是,义州也不是。”桓震霍然站了起来,叫道:“根本没有正兵?” 却觉太过匪夷所思,难道皇太极大张旗鼓地叫嚣了半天替崇祯复辟,就只是叫多尔衮带着一队疑兵来鸭绿江对岸骚扰一番?若真如此,要么有甚么背后内幕是自己不知道的,要么皇太极就是一个呆子。皇太极自然不是呆子,那么远在北方数百里的沈阳城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二回 (时间:2006-6-2920:5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79) 三十二回多尔衮大摆鸿门宴皇太极送来热山芋 他的这个疑惑,不过数日之后便给解开了。解谜的不是别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镶蓝旗贝勒,此次鞑子南侵的主将多尔衮。这日鸭绿江上朝鲜守军接到对岸送来的书信,写明了交与义州主帅亲启,守军不敢怠慢,立刻拿来交给李昉观看。李昉拆开来读罢,便令人请桓震来,道:“多尔衮请你我二人过江叙话,老夫以为,其中必定有诈,决不可去。”桓震并不答话,接过信来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李大人说得有理,大人决不可去。只不过桓震却是非得走一遭不可。”李昉惊道:“为何?”桓震抖抖那信纸,道:“大人不是说其中有诈?桓震便是要去瞧瞧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否则还不总是这样给敌人牵着鼻子走么?我只带一百名亲兵随行,其余人等都留与曹文诏在此把守义州,曹文诏也算身经百战,为人又精明,不会中了别人诡计,老大人可以放心。”说着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曹文诏并不是一个软柿子,李昉想要趁自己不在做什么手脚,那是办不到的。回顾黄得功道:“你去选一百名身手敏捷的亲兵,明日五更来我这里听用。”望望江对岸,笑道:“咱们便去会一会那多尔衮!” 次日天尚未亮,桓震一行人便出了义州城,径往江畔去。早有朝鲜守军奉了李昉之命在那里等候,连忙指以冰厚可踏之处,让桓震等人过河。这头桓震等人过去,守军立刻忙着乒乒乓乓地凿起冰来,以防对岸鞑子趁隙踏冰而过。 桓震踏上鸭绿江北岸,便见多尔衮骑一匹白马,带着数队披甲骑兵,亲自迎了出来。相较之下,桓震这边来的人全是步卒,人数也只有一百零二而已,似乎是占了绝对的劣势。这是他跟多尔衮第一次正面相遇,以往虽然阵前多有相逢,却从没象今日这么近地打过照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觉若放在后世,这多尔衮多半也是个偶像歌星一流人物,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而且十分年轻,虽然明知他今年只有十九岁,可是仍然忍不住感到惊讶。 多尔衮勒马站定,就在马背上依着汉人常礼一抱拳,笑道:“桓大人金安。”他身后跟着的一名通译,当即把话译了。桓震不动声色,对那通译道:“告诉你家贝勒,桓震也向他问安。”多尔衮笑容满面地致谢不迭,伸手一指自己大营,笑道:“请桓大人入营叙话,如何?”说着当先策马而去,女真骑士发一声喊,拉马两边列开,人人连鞘举起刀来,同声呼喝。桓震知道这是所谓下马威了,微微一笑,毫不理睬,昂头挺胸地从马队中间走了过去。走过最末一名骑士,忽然指着他的皮靴道:“你的皮靴上沾了泥。”说罢,一笑而去。那骑士听不懂汉话,只觉桓震行径诡异,愕然瞧着自己靴筒,上面果然有一大块泥巴。 进得帐中分宾主坐定,桓震劈头笑道:“贝勒远来辛苦,又是天寒地冻,想必棉衣也不曾多带。本抚教人预备了些许御寒衣物,不知贝勒可否笑纳啊?”多尔衮不明他话中含义,直觉地正要推辞,却听他冷冷续道:“棉衣棉裤总共是一千套,想来只多不少罢?” 多尔衮底细被桓震瞧破,却不吃惊,微微一笑,道:“用不了这许多,只要七百五十套就够了。”桓震冷笑道:“贝勒好大胆啊,竟敢凭着区区不满千人与我周旋,赶在我未发觉之前撤兵而去也就罢了,居然还去而复返,当真视我等如蝼蚁草芥么?”多尔衮皮笑肉不笑地道:“岂敢,岂敢。多尔衮想大人屈尊驾临,不是为了责问多尔衮的罢?”似乎十分痛心疾首的道:“日前多尔衮率部来此,本不欲同大人兵戈相见,只可惜郑老将军脾气太烈,既然给人打上门来,多尔衮也不能干坐着挨揍,大人说是不是?”桓震哼了一声,道:“日日隔江叫骂搦战,还说是不欲兵戈相见么?”站起身来,道:“你若只有这些废话,本抚这就要回去了。”说着拂袖欲走。 多尔衮连忙拦住,笑道:“大人何必着急?多尔衮听说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千里迢迢而来,怎么说也算是客人,大人怎么一点待客之道也没有?”桓震怒道:“待客之道?这话你同郑忠信的英灵说去罢!再说,本抚可从来没将你当作朋友,你我两国原本订了十年之盟,如今尔国单面撕毁盟约,背信弃义,兴兵来攻,还有脸说是我桓某人的朋友么?”多尔衮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大人仔细想想,我国兴兵以来,可有哪一处大明土地,受了兵灾?” 桓震一怔,他所说的确是实情,自从听到皇太极奉崇祯皇帝起兵“清君侧”的消息以来,唯一受了攻击的地方就只有朝鲜的义州,而且还是郑忠信前去踏营,中了埋伏,并不是多尔衮主动来打。不论如何,这总是说不通的。当下停了步子,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今日你约我来此,若是居心叵测,此刻便请动手;死一个姓桓的并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再说靠本抚带来这一百人,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若是当真有话要说,可以不必如此大绕圈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通译脸色十分尴尬,“有话快说”直译便可,不知“有屁快放”又要怎样译给多尔衮听? 多尔衮笑道:“大人请勿心急,多尔衮有一件礼物,要送与大人。”说着拍拍手,只见几名女真士兵抬着一领滑竿,走了进来,滑竿上坐着一名胡服女子,两眼瞪得大大地,似乎十分惊恐,眼珠转来转去,不住向桓震打量。桓震更加摸不着头脑,顺口问道:“这是什么人?”那女子听见这一句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伏在滑竿扶手上抽泣起来。多尔衮指着她道:“用你们汉人的称呼,这位乃是田太妃。”桓震一时还没明白“田太妃”是什么意思,却听那女子泣道:“身陷虏中近年,今日重闻华音,死也心甘了!” 桓震忽然明白过来,她便是崇祯皇帝的田妃了!当日崇祯北狩,田妃也跟着一并被掳了去,没想到却在这里相见。只是桓震向来不曾见过她,全然无法辨别真伪,更不知多尔衮忽然将她带出来意欲何为,当下道:“那又怎样?” 多尔衮道:“不怎样,只是略表诚意而已。”桓震只觉好笑,鞑子也懂得诚意的么?却听多尔衮续道:“日前贵国太上皇以辽东土地相邀,求我大汗借兵复辟,我大汗思前想后,只觉我两国盟约已订,太上皇客中孤苦,一心想回故国,此情可悯,但大汗却不愿因此坏盟,是以阳为起兵,以安太上之心,其实并不欲与贵国再启兵端。”一指田妃,道:“因此令多尔衮充作使节,今日且将田太妃携来,略表我国诚挚之意,倘若贵国肯奉迎故主,那就送太上还朝。” 桓震心底微微冷笑,这多半是皇太极身边范文程之流的汉奸出的点子,以为崇祯一旦声言复辟,那就没了退路,回国之后必定设法将小皇帝赶下台去,自己重掌大权,到时不论桓震还是温体仁,就都一个也跑不掉。自己若是不肯接纳崇祯还朝,那便要给人扣上一顶秦桧的帽子,当年英宗给也先掳去,于谦也是如此这般,明知英宗回国之后定会拿他开刀,仍是别无选择地从也先手中将他接了回来。 这一手驱虎吞狼,使得虽不算太高明,以至于桓震一眼便看穿了,可是一时间却也想不到什么良策来对付。一口拒绝罢,朝廷中那帮早就看自己不顺眼的东林便得其所哉,要趁势群起而攻了;就是此时,皇太极起兵的消息传到关内,恐怕温体仁也正在头痛不已,毕竟所谓“清君侧”,那清的对象首当其冲地便是温体仁,其次才轮到他桓震。若是婉转答应,当真将崇祯弄了回来,岂不是给自己寻来一个大麻烦?还有个法子,便是接他回来之后暗下杀手,叫他有命回辽东,没命还京城。细细想来却也不好,人都知道自己与崇祯有极深的过节,他死在自己辖地,就算再怎么分辩,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时只觉崇祯就如一个烫手山药一般,接也接不得,甩也甩不脱。 多尔衮见他沉思不答,催问道:“大人意下如何?”桓震心中没甚主意,只得与他周旋道:“太上在贵国生计如何?日来有何说话?”多尔衮微微一笑,道:“大汗待太上甚好,专辟一馆与居,日常用度,都自官库供给,绝无缺乏之虞。太上闲暇之时,唯有感怀故国,与我国汉臣诗赋酬酢而已。多尔衮不通汉人文字,并不明白他们说些甚么。”桓震却知他这是佯装大度,其实崇祯写下的每个纸片,必定都经过翻译,送给皇太极过目。 又问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心中却反复权衡,究竟接还是不接崇祯,对自己较为有利。按说他现在独掌一面的辽东王做得挺不错,一应事务也都照着自己预想慢慢走上正轨,此时此刻实在没有必要将崇祯搞来添乱。可是如果自己不要,皇太极会不会把崇祯送给别人去?虽然他只是一个过气皇帝,但毕竟是朱家正统,对于除了温体仁之外任何想做周公的人来说,都是天赐的一个成王。至于做了周公之后还政与否,就不是成王说了算的了。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三回叛朝廷抚幕争执 (时间:2006-6-2920:5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430) 桓震踌躇起来,这决断委实难下得很。他明白皇太极归还崇祯,无非是想要明朝内部自己乱起来,可是这事又不是自己所能阻止的。就算自己对多尔衮说了“不”,朝廷里那帮东林,又能坐视不理么?到时候自己在政治上更加被动,那是毫无疑问的。可是如果真让崇祯还朝,复辟多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温体仁是保太子登基的罪魁祸首,当初崇祯那什么禅位诏书,便是他指使张捷伪造的。崇祯一旦复辟,温体仁必定倒台。温体仁一倒,自己想要丝毫不受牵连,那是不可能的。辽东的事情刚刚走上轨道,桓震宁可继续对温体仁低声下气、受他庇护下去,也不愿意在这时候出什么纰漏。 一时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不由得暗叹皇太极这一手实在高明,自己不论怎样做,都没好果子吃。多尔衮催问道:“大汗尊重大人,这才令小王先来与大人磋商。若是大人不肯奉迎太上还朝,我家大汗只好径直将太上送回北京去了。”桓震心中一动,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又想奔袭北京么?多尔衮笑道:“大人切莫误会,大汗的意思,是请贵国朝中派人来迎接大汗而已。” 就在这一瞬间,桓震拿定了主意,摇头道:“本抚只是巡抚辽东一地而已,此事非我一人可以作主。大汗真有心送还上皇,何不自遣使者,入朝去与首辅、阁臣们谈判?朝廷若是下诏令桓某迎接上皇,桓某自然遵旨办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我国已经另奉新君,太上就算还朝,也永远只能是太上而已。”多尔衮并不惊讶,似乎早料到桓震会有这种回答,抱拳道:“桓大人高见,多尔衮受教了。”对帐外叫道:“来啊,送桓大人!” 桓震不料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地便让自己离去,怔了一怔,微一点头,向外走去。多尔衮的人抬起田妃所坐软兜,跟在他后面过了江。黄得功只怕多尔衮阳为大度,其实伏下刀斧手偷袭,一路上始终右手不离刀柄,紧紧跟着桓震。却是虚惊一场,一路平安地回到了义州城。 李昉已经等候多时,见面便问与多尔衮会谈经过。桓震自觉不该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只寻些借口支吾过去,却赶着回来叫彭羽商议。彭羽听桓震细说一番,沉吟道:“大人这事做得不好。”桓震讶道:“哪里不好?本抚想来想去,也只有如此措置,才不至于受人所制。”彭羽却道:“不会受人所制,却也不能出手制人,虽然无退,可是也一步未进。”桓震默然,自己在诸多选择之中挑了最稳妥、最不可能捅娄子的一个,彭羽却说这法子不好,当下反问道:“那么依妙才之见,我当如何?”彭羽微微一笑,道:“奉迎太上,独立辽东!” 桓震乍听之下,没明白他话中含义,细一想,这才转过弯来,指着彭羽叫道:“你你你……你要我造朝廷的反?”彭羽哈哈大笑,道:“有何不可?”桓震冷静下来,坐定了细想,果然似乎就如彭羽所说,无甚不可。现在的辽东与从前已经不同,不但有了自己的军需体系,而且对外防线也已经稳定下来,要想独立,只有两个难题必须解决:一是内地倘若切断物资供应,那要如何应付;二就是自己造起反来完全没有合法性,要如何取得士大夫集团的认可。就眼下的形势来看,煤铁等等资源完全可以通过朝鲜转运输入,至于士大夫们,如果自己造反的名义不是自立为王,而是奉崇祯重登帝位,在正统上已经可以站得住脚了。 沉思道:“妙才这主意不错。只是却有些不妥之处。其一,太上与我辽东芥蒂颇深,何以见得定会与我们合作?其二,独立了之后,又要如何自处?关内倘若派兵来剿,我们难道当真要同他们作战?其三,太上的为人,本抚知之甚深,他绝不是一个甘心情愿做傀儡任我摆布的角色,恐怕到时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不妙了。”彭羽笑道:“太上不与我们合作,大人自可以利诱之,以势挟之,不由得他不肯。关内的皇帝乃是太上的亲生儿子,上皇在辽东复辟,哪个大臣敢主议派兵来剿?太上不肯做傀儡,也不是他不肯便算数了的。”黄得功插口道:“卑职却不懂了,彭先生说当今圣上是太上皇的亲儿子,是以一定不会出兵来剿太上,那么太上复辟,直接就在京中正位登基,岂不更好?”桓震摇头道:“你不明白。今上也只不过是温体仁的傀儡而已,太上若回京师,恐怕第一日到,第二日就要给温体仁鸩死。”黄得功张大了口,不知道朝廷之中的斗争竟是这般险恶。 桓震心中却打起了算盘,皇太极大约料想不到姓温的竟会有胆子鸩杀太上皇,不过以桓震对他的了解,温体仁做出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温体仁绝不希望崇祯活着回到京城,这道理自己知道,崇祯自然也知道。照道理说起来,自己与崇祯倒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只是崇祯的性子刚愎高傲惯了,忽然要他对昔日臣子低头,怕他宁死也不肯答应。思前想后,总觉得这险冒得太大,成功了固然以后再无钳制,如果失败了,以往努力全要付诸东流。 彭羽瞧他神色,便知他仍在犹豫不决,当下道:“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良机一闪即逝,时不再来啊。”桓震叹道:“你说这些我不是不曾想过,只是要我拿整个辽东去冒险,这赌注未免太大了。”彭羽劝道:“大人试想,今日多尔衮给大人拒绝,消息传回沈阳,也不会超过十天。皇太极多半是会直接将上皇送回北京的,这么一来……”桓震截口道:“这么一来,上皇的性命必定葬送在温体仁手里,可是辽东不也因此安稳了么?温体仁眼下还有用我的地方,他不敢轻易将我怎样。”彭羽急道:“但若有朝一日,温阁老用不到大人了,那又如何?求人何如求己,大人怎么不明白这道理!” 两人愈谈愈是激烈,几乎要吵起来。黄得功在旁瞧得目瞪口呆,彭羽全不顾巡抚大人的体面,当面如此争执,固然少见得很;桓震丝毫不以为忤,一样面红耳赤地同他辩驳,却是更加奇怪。尤其两人争吵的内容,更是十分大逆不道,一时间只觉得这两个都不是寻常人物。 桓震皱眉道:“妙才的法子太险,若是失败,再也没法翻身了。”彭羽拍案道:“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冒三分险!朝远处说,魏武置刘表于不顾,倾国以征袁绍,是用险而胜;朝近处说,皇太极举国奔袭北京,袁帅格于物议,始终不肯以一军抄其后路,偷袭辽沈,这是不用险而失利!殷鉴在前,大人如何不顾?”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四回 (时间:2006-6-2920:5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2552) 彭羽正在那里慷慨激昂的侃侃而谈,忽见桓震举起一只手来,示意他“且住”,只得不情不愿地闭口不言,静听巡抚大人高论。桓震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的道:“若是皇太极并不打算送还太上呢?”彭羽一怔,却听他道:“妙才方才一番话,都是以皇太极真心将太上送还为前提。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咱们应允了,太上便可以到手,是不是?”彭羽心想确是如此,当下点了点头。桓震续道:“可是如果这只是皇太极的幌子,咱们不答应,太上固然不会还朝;就算答应了,他也必寻出种种借口,迟疑不肯放人。妙才试想,若真如此,我不允就要受天下士人责骂,允了就要失信于温阁老,岂不是两头为难?我实在疑心这是皇太极使的驱虎吞狼之计。”彭羽脑中飞转,终于不得不承认巡抚大人所担心的这个可能还是有的。可是他愈想脸色却愈是兴奋,终于一拍桌子,喜道:“皇太极想驱虎吞狼,咱们便教他骑虎难下!” 桓震大感兴趣,问道:“怎样骑虎难下?”彭羽招手教黄得功也过来,三人窃窃私语一番。桓震一面听,一面点头,终于击掌道:“好!就照妙才所说。” 次日一早,他便再往江北,对多尔衮说知昨夜前思后想,只觉还是不忍将太上多留漠北一日受苦,拼着这个专擅的罪名,也要奉迎太上先在辽东暂居,等候朝廷派人来接。多尔衮心知肚明,只觉皇太极妙计奏效,一口答应下来。 另一头,桓震却离了义州,只带黄得功与吴诚两人,日夜飞马穿过盖、海二卫,避过鞑子的耳目,就连广宁、义州卫也不稍停,径奔山海关。多尔衮不久撤兵而去,彭羽只推说桓震有病在身,要回辽去疗养,摆足了巡抚仪仗,大张旗鼓地从义州起程南下。 桓震一行只有三人,又是日夜兼程换马,不过第三日过午便抵达关口。山海关虽然是北方重关,可是广义收复以来军事位置已经显得不是先前那般重要,是以商旅来来去去,只要持有关内赵率教或是关外桓巡抚任何一个的批文,都可以放行。桓震自己给自己开一道批文,自然是寻常事,只充做入关贸易的商人,顺顺利利地蒙混过了关。 入得关口,正要上马离去,忽然一个关兵把总在后叫道:“前面那三个牵马的客商且住!”桓震心中一沉,又不能逃走,只得硬了头皮跳下马来,笑道:“官爷有何贵干?”那把总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拉起桓震双手,看了又看。桓震暗叫糟糕,常在营伍之人,虎口都有茧子,自己多时不曾亲自操练,吴诚刚刚从军不久,倒也罢了,黄得功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 那把总一个个地验罢三人,抬眼瞧着桓震,皱眉道:“这关文分明是桓巡抚的大印不假,可是尔等三人分明又不是行商,说,究竟是何来头?” 桓震眼见不能蒙混过去,对黄吴二人使个眼色,示意硬闯。那把总忽然低声笑道:“桓大人微服出关,不知有何贵事?”桓震大惊,这把总自己并不认得,何以他却能识破自己身份?不由得脱口问道:“你是谁?”那把总躬身笑道:“一百一十六回里那个奉了袁帅手书,飞马送给祖总兵的兵部小吏萧慎,大人忘记了不成?”桓震愕然,那时戎马倥偬,一心都在皇太极身上,萧慎只不过匆匆数面,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不由赧然笑道:“呵,呵呵。这事却不可怪我,都是那作者公子易不好,专喜写新角色出来玩耍,又是有头无尾,许多人晃上一晃,就此无影无踪。过了许久,待他想起来时,随手又拉一个出来充数,真是可恶至极!你这算是好的,连我两个女主角都给他折腾了无数个来回,强逼我与温氏做夫妻不说,还不准同房,某年近三十,仍不给我生儿子,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萧慎哭笑不得,心中也觉这种作者着实十分可恨,却道:“大人放小声些,莫要给他听见,否则笔下一转,便叫大人抄家灭门,不得善终了。”话头一转,道:“小人因为祖总兵不奉袁帅手函,受了牵连,给放来这里守关。大人却是为何微服入关?”桓震一时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灵机一动,道:“还不是那公子易闲来发慌,怕我总在辽东坐出痔疮,四下里调着我玩耍。”萧慎点点头,似乎深有戚戚,拱手送桓震上马而去。 桓震抹一把冷汗,回顾黄得功道:“千万不可得罪作者,否则便是这个下场!” 山海关有惊无险地过去,不过数日间便赶到北京。他到了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见温体仁,到了门口递进名刺去,温体仁吓了一跳,心想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叫人请进来。桓震以翁婿之礼见过,劈头便问有无收到皇太极兴兵的消息?温体仁愕然,反问道:“兴什么兵?”桓震大惑不解,心想自己在义州都收到了塘报,连朝鲜王也知道的事情,温体仁怎么可能不知?祖大寿、何可纲难道不会报回京师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皇太极有意识地控制了消息扩散的范围,只在朝鲜散布流言,却从来没正式誓师出兵。这样便能解释为何身在朝鲜的自己,与高踞北京的温体仁得到的消息不同,也就能解释何以多尔衮只有八百兵前来犯境。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仍是叫人猜想不透。 当下将多尔衮请求送还崇祯的事情说了,问道:“小婿已经暂且应许,为的是稳住鞑子。岳父大人瞧这事该当如何才好?”温体仁瞟了桓震一眼,心想他在要紧事上对自己还算恭谨,原本打算责问他为何滥分辽东土地,给这大事一冲,也就暂且作罢。以他的立场,是绝不可能应允崇祯还京的,熟知本朝典故的温体仁,绝不可能将自己摆到于谦的处境之中。漫不经心的道:“自然是遣使迎驾。” 桓震早知他有此一答,追问道:“那么岳父心中,谁可充使者之任?”从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中,他便可以推断出温体仁对崇祯帝的态度如何,是杀还是留。如果要在半路上谋杀崇祯,在温党的骨干之中,周延儒与温体仁素有心结,两人面和心不和,一定不会被温体仁委以此任;张捷虽然深得他信任,可是做事有时候不能瞻前顾后,这种泄漏半分就要掉脑袋的事情,温体仁也不会叫他去。其余人等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唯有王应熊一个人,胆大心狠,行事把细,是个无法无天的人。温体仁若不想让崇祯活着回到北京,那么使者必定是王应熊。否则,便可能随便派遣张捷之流前去。 温体仁瞧了桓震一眼,仍是淡淡的道:“明日朝廷之上,自有分说。你带回了皇太极的国书没有?”桓震这才记起,连忙从怀中取出多尔衮交与他的国书。温体仁打开瞧瞧,点头道:“好。你此次来京,算是擅离汛地,还是莫要迟延,即刻赶回去的好。”桓震一怔,心想他干么这么着急赶我离京?唯唯答应,告辞离去。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五回温氏女佯为贤妇 (时间:2006-6-2920:53: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322) 他出了温府,便对黄得功道:“他要轰我快走,我偏要留下看个究竟。京里耳目众多,得寻个安稳所在呆上几天。”沉思片刻,却觉哪里也不安稳,温体仁的触角无处不有,难说不会被他发现。黄得功却道:“大人孤身入京,得功一人之力只怕不能护卫周全,还是快快回辽去的妥当。”桓震知道他是好意,想了一想,也觉得就算在京里滞留下去,也没法子露面探听什么消息,倒是走了的好。 连日连夜地赶回辽东,他人到山海关,朝廷里的八百里急诏恰好也送到了。时值年末,赵率教正在山海关一带检阅关防,桓震心想不妨前去拜访他一下,当下亮明自己身份,教关兵引着去见,只说自己巡阅保垒,偶然经过山海关附近,来探一探旧日同袍。赵率教老而弥坚,虽然两鬓已经染霜,身体依然壮健如昔。见了桓震,也是十分高兴,谈起往日一同在遵化城下苦战,想起那些捐躯的将士,都是唏嘘不已。赵率教道:“率教有意在遵化起一座忠烈祠,以便后人景仰缅怀,欲求百里题匾一幅,万望勿吝。” 桓震愕然笑道:“赵大人岂不知我的一笔臭字,如同鸡肠一般弯弯曲曲,如何拿得出来见人?”赵率教给他逗得一乐,哈哈笑道:“百里过谦了。率教也是一介武人,哪里又懂得什么行草隶书了?只不过若真请了什么名家椽笔来写这匾,恐怕那些染血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们,也没几个能看得懂。”桓震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了。赵率教吩咐人取笔墨大纸来,桓震醮饱了笔,转头问道:“写什么好?”赵率教不假思索,道:“忠节二字如何?”桓震微微摇头,俯首沉思,忽然挥笔大书四个字“乾坤正气”,虽然并不讲什么间架笔法,可是一挥而就,却也有三分气势。 抛笔笑道:“尽忠不过忠君主,死节不过死朝廷,何如天地间一股浩然正气哉!”赵率教怔了一怔,终于点头叹服。桓震感慨道:“遵化一役,多少勇烈之士舍生报国,你我今日的官爵功绩,可说全是他们给的!”赵率教容色黯然,黄得功在一旁听着,想起自己在那一战中阵亡的同胞兄长,早已是热泪盈眶。 一个关兵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禀赵军门,朝廷有八百里加急快报到。”赵率教微微一惊,不敢怠慢,拱手告了一声罪,要过快报来拆阅。桓震不好伸头去看,只得在旁装作若无其事的等待,其实心里却已经急得如同着了火一般。 赵率教匆匆看罢,笑道:“原来是朝廷派往朝鲜去宣谕新君即位的使臣,一行五十多人已经出京,不日要从这里经过。”桓震心里一跳,暗想这么快便来了,强压住心跳,装得毫不在意,随口问道:“使者是谁?”赵率教不疑有他,答道:“是右中允黄道周。”桓震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觉脱口叫道:“什么?”赵率教笑道:“百里年不满三十,怎么便重听起来?使者是右中允黄道周啊。”桓震呆在那里,动弹不得。竟然以黄道周为使,温体仁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他该不是当真要奉迎崇祯还朝罢?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岂是温体仁这等老狐狸做的? 这消息一到,他再也不能安坐,急忙起身告辞。赵率教直送出关,这才回身去安排迎接使者的诸般事宜。下给辽东巡抚的诏书,几乎与他前后脚同时抵达广宁,宣谕的司礼太监读罢诏书,双手捧给桓震,顺手捏了他手掌一下,细声道:“温阁老有口信。”桓震一惊,神色如常地接了诏,待得属吏纷纷散去,只剩下黄得功一个,这才道:“公公请说。”那司礼太监道:“便是一个‘巴’字,小人也不懂得。” 桓震点点头,送他出去。黄得功疑惑道:“巴?那是何意?”桓震微微一笑,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只不过不知道哭的那个是我还是他。”他料想这一个“巴”字指的必定是与自己同为川中人氏的王应熊,看来这一次温体仁是下定决心了。只不知道王应熊要以什么身份出现? 不久祖大寿来见,说是自从接了桓震飞马快报,要他提防鞑子偷袭,一直枕戈待旦,可是并没有半点动静。桓震点点头,道:“没事便好。我也奇怪皇太极玩什么花样,咱们在明,敌人在暗,只有自己小心而已。年关将近,更得加倍谨慎,须得严密稽查,防备鞑子奸细混入城中来刺探消息。”祖大寿一一答应,迟疑片刻,问道:“不知犬子在大人麾下如何?尚可堪驱使否?”桓震自然搬出一大堆溢美之辞来,将祖可法与祖泽润夸得一塌糊涂,更拍胸脯打起包票,只要两人一有战功,立刻大加提拔。祖大寿笑得眯起眼来,只觉这个新巡抚似乎比袁崇焕还要好相处得多,满心喜欢地告辞去了。 瞧瞧黄得功,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打起了盹,忍不住心中好笑,在他耳边叫道:“天亮啦!”黄得功一惊而醒,才发现自己居然站着睡着了,立时羞愧无地,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桓震并不责怪,只微微一笑,道:“你也去休息罢,明日咱们还有事情。”忽然想起什么,道:“妙才现下应该回到宁远了罢?你叫人火速赶去,要他兼程来广宁,一刻也不要迟误。”黄得功答应了出去,桓震伸个懒腰,自己摊开书房一角睡榻上的铺盖,脱了衣服钻进去蒙头便睡。 他奔波劳碌十数日,终于能够安歇,只觉疲累至极,脑袋一沾枕头便打起了呼噜来。正睡得香,忽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入了被子中来,就如一条大蛇一般缠住了他,不由得一惊而醒,睁开眼来,却是温氏佳娘的盈盈笑脸,距离自己不过数寸之遥。 桓震惊跳起来,拉住被子裹着身体坐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来干什么?”温氏委委屈屈的道:“老爷常常在外,数月不归,一旦回来便宿在书房之中,妾与老爷成婚半载,老爷却连碰也不肯碰妾身一下,难道妾做了什么有失妇德之事么?”桓震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你回去罢,我要睡觉,明天还有许多公事。”佳娘温柔款款的道:“妾就是来伺候老爷睡觉。”说着整个人朝他身上缠了过来,桓震只觉两人肌肤相触,那佳娘竟是脱光了衣服钻进来的。 桓震虽然并不喜欢她,可是他却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个正常男人,当此时候哪有毫不动心的?一面暗叫不好,囫囵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看也不敢看她,道:“我忽然想起尚有许多公文未看,不睡了,不睡了。”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坐在案头取过一封公文来看,却是一个字也没瞧进心里去。 温氏不料他竟会如此,心中委屈至极,忍不住哭了起来,抽咽道:“妾究竟是何处招惹老爷生气了?老爷就是要将妾休致宁家,也该让休得明明白白!如此这般,又算是怎么一回事?下回见到父亲,咱们却叫他评一评理看!”桓震给她哭得心烦意乱,又怕她当真去寻父亲哭诉,虽说温体仁不见得好意思管这种夫妻房中之事,可是自己目下正在谋划大事,最怕的就是跟温体仁闹翻,心中愈来愈是焦躁,忍不住拍案怒道:“吵什么?”温氏给他一吓,哭声划然而止,鼻子一抽一抽地,只是不敢出声。 桓震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只留下温氏一人在榻上发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良久,狠狠咬了咬牙,自语道:“老爷,这是你逼我的!” 当夜桓震又跑到黄得功房间借宿,黄得功早已习惯了巡抚大人半夜钻进自己房里打地铺,也不多问,十分自觉地替他抱了铺盖出来。桓震躺了下来,却是翻来覆去地再睡不着,心想自己那般对待佳娘,确实也太过分了,毕竟整件事情之中,除却雪心之外她便是最最无辜的一个人,这头婚事是出于温体仁的意思,又不是她自己看中了桓震非要嫁他,父母之命,身不由己,嫁过来之后却还要遭受这种冷落,实在十分可怜。忍不住便想是不是该稍微对她假以辞色?要自己喜欢上她,是办不到的,可是也不必像眼前这么冷冰冰的,想她一介女流,追随自己远赴异乡,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对她好一点,也亏不了什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刚刚起床,郑巧儿便来说夫人请老爷过去,有话要说。桓震叹口气,心中已经预备好了,待会一见佳娘,自己便先开口向她赔不是,当下随着郑巧儿去到正屋,只见温氏笑容盈盈地迎了出来,道:“老爷,昨晚是妾身失礼,多有得罪,今早亲自做了粥羹,请老爷略用些。”说着双手捧上一碗粥来。桓震大惑不解,接过了粥碗,却不敢喝。 温氏笑道:“老爷怎么不喝?难道怕妾身下毒么?”桓震讪讪一笑,举匙抄了两口,却全然没尝出味道来。 温氏轻启朱唇,说道:“妾幼奉严父之教,礼明三从之义,深知夫为妻纲。男子三妻四妾,本寻常事耳,老爷既然喜爱周家妹妹,何不正正经经的收她过门?却教她四处浪荡,连个像样的名分也没有。”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六回梅赞画怒弹道员 (时间:2006-6-2920:54: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648) 桓震大奇,一时间只疑心自己耳朵生错了地方,忍不住脱口道:“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她么?为什么又劝我娶她?”温氏嫣然笑道:“夫妻纲常,乾坤正理。老爷所爱,便是妾身所爱。”桓震皱眉不答,说实话他实在不向往什么三妻四妾的幸福生活,在他看来那跟脚踩两条船没什么两样,都是十分卑鄙无耻的行径。况且他与温体仁的关系也未必永远这般下去,虽说这么做有些卑鄙,可是桓震早已经打算好了,到自己能够同温体仁翻脸之日,便将温氏完璧归赵,好好地送回温家去,这也是何以他成婚半年以来始终不肯碰一碰她的缘故所在。他这一番心思却不能对温氏明说,一时间想不出该找个什么借口来推搪。 灵机一动,道:“最近事情太忙,眼看赴朝鲜宣谕使要来,我须领军沿途护送,实在没有空暇。”温氏奇道:“只不过是去朝鲜的使臣,老爷随意叫一个副将去送,不就成了么?何必自己辛苦一趟?”桓震自觉失言,连忙圆谎道:“我有公干要去旅顺,恰好送使者一程。”温氏疑疑惑惑地瞧了他几眼,仍道:“虽然如此,妾说的事情还是请老爷善加思量。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爷年近三十,膝下无人,岂不愧对宗庙?妾不得老爷之心,难承恩露,是妾的不是,但老爷又何妨另娶侧室?”桓震头皮发麻,胡乱敷衍了几句,匆匆脱身出来,抹一把冷汗,心想女人真是善变,上一回对雪心那般凶恶,现下却又极力劝说自己娶她过门,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一日之间,无非勾当公事。晚间回到行辕,门房上来报说梅之焕已经在花厅候了半天,问要不要传他进来。桓震摇头道:“算了,我出去见他。”梅之焕自从给桓震委了广义垦荒的事务之后,每日忙得脚不点地,非但要给拖家带口前来应募的农民安顿住所、划分地亩,更要应付一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旧时地主,自己偏又是一个没品级的赞画,只奉了一道巡抚手令,丝毫镇压不住那些存心捣乱之人,实在有些难以维持了。偏偏桓震又总在义州滞留不归,梅之焕想要寻他分说,也无从说起。好容易盼得他回了广宁,次日便来行辕请见。 两人见面,梅之焕立刻大吐苦水,道:“大人,求你免去卑职这赞画军需的差事,卑职实在无能为力了!”桓震一笑,这事情早在他预料之中,当初要梅之焕以不入流的杂吏充此大任,只是因为梅之焕对他多有冷眼,满心不愿在他部下就任,这才故意使点手段,要逼得他自求升职。若无其事的道:“彬父执掌荒事数月,以为本抚此策如何?”梅之焕摇头道:“实在大谬特谬!” 桓震竟不生气,呵呵笑道:“谬在何处?”梅之焕似乎已经豁了出去,昂首道:“与民田地而不先收荒地,以至于每每有小民认地垦荒,必定冒出一个地主来横加阻拦,多生枝节,此谬之一也。如此大事而委之于一无品小吏,威不足以震慑,德不足以劝服,此谬之二也。遣使监田,而无人监监田之使,名为三百监田使,尽听命巡抚一人,实则大人日理万机,全无闲暇过问,以至于监田之人与地方污吏勾结牟利,此谬之三也。有此三谬,行事必败,之焕何足用哉!请大人免我职务,放之焕仍去做一戍卒罢了。”桓震十分认真的听着他所说每一句话,沉思良久,点头道:“确实有理。我一人之智,虑事多有不及,下次之焕瞧出纰漏,须得早早言明,莫要误了正事。” 梅之焕愕然,他以为自己这么一通牢骚发下来,必然惹得巡抚大怒,立时将他免职,岂知桓震非但毫无愠色,反倒煞有介事地嘱咐起自己来,难道他就没有丝毫做巡抚的官威么?桓震似乎瞧出他的心思,笑道:“有过必改,这有什么奇怪的?为自己一人的面子文过饰非,甚至于不惜拿国家社稷陪葬,我才不做那等蠢事。”想了一想,道:“彬父以为须得有何等官职,才能任得此事?”梅之焕不假思索,答道:“辽海道足矣。”桓震笑道:“胃口好大。但现任的辽海道并无过失,我怎能任意弹劾于他?”梅之焕肃然道:“卑职正有事情,要与大人禀报。”从怀中取出一束书札,放在桓震面前,道:“这些全是辽海道与都司指挥宗敬沆瀣一气,谋夺民田的凭据。大人欲之焕任事,必先去此二人,否则便请仍令之焕回义州去做一个戍卒罢了。” 桓震吃了一惊,虽说他早已料到必定有人以权谋私,可是没想到垦荒方案刚刚推行数月,便出来了这种蛀虫。当下取过那书札来一一细看,大多却是左近小民的诉状,说是负责广宁卫核田丈亩的辽海道,与宗敬狼狈为奸,每有小民认荒,宗家便跳出来说那荒地本属他家所有,辽海道也就从中帮忙,将荒地攘夺过来,却又逼迫农民做他宗家的佃户,这才肯放与耕种。有些农户是从外地携家带口而来,迫于官威,为了谋生不得不委曲求全,以每年五分租子佃下了宗家的荒地。 这些地亩之中,有的已经荒废十几年,刚刚开始耕种的一两年,所收能够糊口就不错了,哪里还缴得出五分租子?于是有些人又在抛荒逃去,这么一来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桓震愈看愈是恼火,拍案怒道:“若凭他肆意妄为,鱼肉小民,某这巡抚也不必做了!” 梅之焕微微冷笑,他心中以为,巡抚这般作态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勃然大怒一番之后,多半又是不了了之,岂知这一回桓震竟然说做便做,叫黄得功带五百兵,即刻将宗敬与辽海道拿来问话。黄得功领命去了,桓震却问梅之焕道:“彬父以为,宗敬该当何罪?”梅之焕俯首道:“卑职只是赞画军需,刑法纲纪,一无所知。” 桓震一怔,点头道:“你说得对。”沉思片刻,道:“方才你说监田之人与地方污吏勾结牟利,广宁地方的监田使是谁?”梅之焕答道:“是宁远卫调上来的一个兵丁,名字叫做孙启江。”桓震点点头,叫亲兵去传他来。 不多时宗敬、辽海道与那监田使孙启江一同带到,桓震将那些诉状摆在他们面前,待彼等一一看过,这才道:“宗指挥,你有什么话说?”宗敬只是一味呼冤,说那些田地原本就是他们宗家的,还取出早已预备好的地契来佐证。桓震冷笑道:“本抚分的是荒地,可没指定是无主的荒地。你家占地不种,反倒任由抛荒,旁人要去耕垦,你却横加阻挠,逼迫小民做你家佃户,那是何故?”宗敬还要再辩,桓震已经喝道:“本朝自太祖以来,无不力劝垦辟,宗敬竟敢反其道而行,罪不可恕,着即刻将侵占荒地吐还,若少一分半亩时,定参不饶。”宗敬不敢抗拒,恨恨地盯了桓震一眼,心中大生怨毒。桓震瞧他的神色,也知道他必定恨透了自己,他身为都司指挥,麾下隶属了八千余兵,虽然说卫兵多不能战,可是一旦造反起来,也是十分麻烦。这时候桓震可不想后院起火,想了一想,道:“今夜皓月当空,风光无限,如蒙宗指挥不弃,便留在行辕与本抚赏月饮酒何如?”对黄得功使了个眼色。 黄得功会意,把手一招,几名亲兵围了上来,将宗敬夹在中间。宗敬大惊,没想到这巡抚竟有胆子软禁自己,一时骇然,说不出话来。桓震笑道:“贵府上本抚自会遣人知会,宗指挥不必担心。”结果次日便传出消息,说宗敬在巡抚大人院中饮酒,不幸中了风邪,病势沉重,巡抚留他在行辕养病,却将指挥事务委给了祖大寿代管。 辽海道见状,吓得两股战战,伏地叩头,连呼饶命。桓震哈哈一笑,道:“本抚何尝想取你性命?只是宗敬所以能够逞其恶欲,全仗你为虎作伥,不略加惩戒,未免不足以警慑后人。所谓杀鸡给猴看,你就是本抚刀下之鸡了。”说着叫摘了辽海道乌纱,赶将出去。 他身为一方巡抚,虽然不能擅加任免境内道员,可是寻个借口参劾,还是办得到的。对梅之焕道:“往后辽海道事务,由你暂署。朝廷派遣新官上任,总得延至明年二月以后,在这以前该做什么,不用本抚教你罢?”梅之焕大喜,连连点头。 他将宗敬与辽海道一一分断,却始终将孙启江晾在一旁不闻不问,直到梅之焕告辞出去,仍是不曾瞧过他一眼。孙启江跪在地下,心中七上八下,愈来愈是害怕,一时深悔自己不该鬼迷心窍,受了宗敬的蛊惑,替他遮掩隐瞒,不由得汗流浃背。 桓震将案头公文一一拿过来细批,黄得功站在他身后,也是一言不发,一时间室中一片死寂,只有烛火闪闪烁烁地跳动,夹杂着桓震翻阅纸张的索索之声。孙启江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叫道:“小人知道错了,求大人处罚!”桓震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淡然道:“你错在何处?” 孙启江连连叩头,道:“小人不该猪油蒙了心,听那宗敬的鬼话,还受了他的银子!”桓震嗯了一声,问道:“你收了他多少钱?”孙启江据实答道:“五十两。”桓震猛然一拍桌子,怒喝道:“为了五十两银子,你便将自己卖了?”孙启江砰砰叩头,痛哭流涕的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抬起头来,道:“小人蒙大人赏识,任为广宁一地监田使,自打上任以来,地方官迎送应酬络绎不绝,凭那一个月一两一分的饷银,实在是不敷应付啊!”桓震皱眉道:“不是发了一两的津贴么?”孙启江苦笑道:“广宁城里一群大人老爷,所去的地方都是日耗百金之所,小人一介穷兵,哪里能支持得起?若要推辞不去,大人们便说小人眼高于顶,靠着巡抚大人这株大树,瞧不起他们,小人也是没法子啊。” 桓震默然沉思,这个问题确实不能不加注意,原本以为从军队中提拔上来的士兵本性淳朴,没有给官场这个大染缸染黑,能够真正负起监察之职,可是现在看来,所谓出污泥而不染不过只是一句虚话,管他什么人也罢,未做官之前信誓旦旦地要做个清官好官,可是一旦置身其中,也就难免随波逐流起来。孙启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自己任命的三百名监田使之中,像他这样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忽然只听门外亲兵大声禀报,彭羽已经来到,正在等候传见。桓震吃了一惊,昨日才教黄得功派人去唤他,怎么此刻已经到了?便让孙启江先行回去等候处置,想了一想,又叫他转来,道:“本抚明白此事非你一人之过,也不打算因此重罚于你。监田之制是我所定,既然出了毛病,其罪自然在我,你且安心回去,数日之内,我还有用你之处。”孙启江感激涕零地去了。 彭羽匆匆进来,拱手笑道:“恭喜大人。”桓震一愣,随口问道:“喜从何来?”彭羽哈哈一笑,道:“外面张灯结彩,人人传说大人将娶偏房,难道不值得一贺?”桓震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跑出去瞧时,果然众人来来去去,都在忙着布置,不由得大大讶异,顺手拉住一个婢女问道:“这是谁吩咐的?”那婢女是从温家跟过来的,见桓震如此一问,面露奇色,道:“老爷怎么不知道?夫人说不日要替老爷娶亲,叫咱们预为准备。”桓震顿足道:“她胡闹甚么?” 撇下彭羽,自往后进去寻温氏,劈头便道:“你大张声势,究竟想做甚么?”温氏笑道:“替老爷娶偏房啊。”桓震怒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招摇得整个广宁卫人人皆知,打的甚么主意?”温氏满面委屈神色,道:“妾只想让周家妹妹风风光光地进门,难道这也错了不成?”说着抽泣起来。 桓震只觉她不可理喻,甩门出去,喝道:“停手停手,都给我停手!”众人愕然呆立,只听桓震道:“娶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尔等出去之后不可胡乱传说,否则定当轰出门去,听见没有?”众人惴惴然答应,暗地里却交头接耳地揣测个中原委。 彭羽在他身后道:“事已至此,大人不想娶也得娶了。”桓震皱眉道:“怎么?”彭羽一指众人,道:“这些人今日出去采买货物,已经传得街知巷闻,大人忽然又说不娶,旁人必定疑心大人惧妻如虎,所以才不敢娶妾。”桓震嗤道:“那又怎样?”彭羽瞧瞧左右,一把拉他进房,低声道:“咱们要干那件事情,此刻须得暂且忍耐,决不能与温阁老反面。”桓震摇头道:“我也知道。可是你瞧她做的事情,难道不觉奇怪么?”彭羽微微一笑,道:“女人心,海底针,没人猜得透的。大人权且顺她的意也就是了。”桓震勉强点点头,道:“妙才这么说,那就这么办罢。”其实他心中何尝不想让雪心能够名正言顺地在自己身边,可是温氏忽然态度大转,总叫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 问道:“妙才何以来得如此之快?”彭羽笑道:“学生在宁远一日未留,马不停蹄地北上,自然快了。”桓震啊了一声,便将入京以来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他。彭羽沉思道:“过几日使者前来,如果真有王应熊随行,温阁老的用意便是昭然若揭。只是皇太极那头还是迟迟没有动静……”桓震打断他话头,道:“我真正在意的是黄道周。温体仁为什么要以他为正宣谕使?”彭羽皱眉凝思,良久,笑道:“我明白了。大人你想,诏书名单之中可有王应熊?”桓震摇摇头,道:“没……啊!”忽然叫了起来,击掌道:“若是太上皇在半途之中驾崩了,黄道周便是罪魁祸首?” 一时觉得温体仁这条一石二鸟之计实在阴狠毒辣,既除去了崇祯,又葬送了自己的政敌黄道周,这么一来朝廷内外可就都是他的天下了。 彭羽知道桓震已经想通,徐徐道:“温体仁想要一箭双雕,咱们却让他一根鸟毛也射不着。”桓震笑道:“我有法子了。这事慢慢再议不迟,眼下却有一桩头痛的事情,妙才来替我参详参详。”将宗敬吞地的来龙去脉说了,道:“我以为若不从源头上根除祸患,如孙启江这种人还要层出不穷。妙才有甚么好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彭羽抚额沉思,道:“自古以来治贪唯有两法,一则严刑峻法以惧之,一则仁义道德以化之。”桓震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若说严刑峻法,太祖剥皮实草,难道不算严苛?仁义道德更是可笑,如果仁义有用,中华足足讲了千年仁义,早该没有半个贪官污吏了。” 盘算片刻,终于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道:“本抚倒是觉得,若以高薪养廉与滴水不漏的督察双管齐下,说不定收效甚著。”彭羽反问道:“所谓督察,也不过是以人察人,既然是人,便有隙可寻,何谓滴水不漏?”桓震在脑中用力搜刮,道:“从前我到过一个地方,彼处治贪的法子是专门设立了一个官署,名字叫做廉政公署,负责纠劾举发境内贪污贿赂之事,只听命于总督一人。”彭羽摇头道:“我仍不明白。‘廉政公署’去监察旁人,那么谁又来监察廉政公署?何况若如此说,咱们也有按察司、都察院,却不是一般无二么。”桓震无言以答,心想在香港,廉政公署是要受议会监督,可是此刻辽东哪里有甚么议会?硬要设立这种机构,也只不过是在众多小贪之上制造出一个拥有更大权力的大贪而已。在一个没有民主可言的社会里妄谈廉政,真是如同痴人说梦话一般。君主自己还不就是最大的贪官么?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七回除夕夜把酒论道 (时间:2006-6-2920:55: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6650) 思来想去,总没有甚么稳妥的法子,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吏治这回事,一直以来便是中国的大患,官吏鱼肉乡绅,乡绅鱼肉百姓,层层大鱼吃小鱼一般地吃下去,终于把整个社会吃入了死胡同去。肃清然后腐败,腐败然后肃清,终于又再归于腐败。这个传承千载,连后世一些所谓得民心者也完全不能跳出去,甚或愈陷愈深的周期率,只要超越一切、至高无上的权力仍然存在,就要永远地继续传承下去,桓震又能有甚么一劳永逸的办法?也只有发现一处,扑灭一处而已。 事情悬而未决,眼看便到了除夕。桓震吩咐在辕门悬起了免见牌,自己设宴款待属员。喧闹一番,众人告辞散去,已经是时近子时,眼看时间的脚步就要踏入新的一年,中国的历史,也将有一个新的纪元。梅之焕、彭羽、黄得功、吴诚几人都住在行辕之中,又都是无家无口,桓震索性将他们叫了来,大家一同吃饺子。几人之中,梅之焕年龄最长,今年已经有五十七岁。桓震硬拖他坐了上位,笑道:“今日不问官职尊卑,但论朋友之交,长公不必拘束。” 梅之焕毫不客套,坦然坐下,反问道:“大人‘朋友之交’这四个字,是说说而已,还是真心言语?”桓震不明何意,答道:“自然是真心。”梅之焕点头道:“圣人以朋友之义居五伦之末,实有深意。夫天地交泰,尽于友也,臣之于君,子之于父,妻之于夫,弟之于兄,无不必须庄严奉事,人之精神,屈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而伸于朋友,如春行花内,风雷行元气内,四伦非朋友不能弥缝也。”彭羽笑道:“原来长公是泰州门人。” 桓震茫然,不知道何谓泰州,却听梅之焕笑道:“不敢当,只不过先伯父与李卓吾过从极密,之焕青年时多读了几本焚书之类,略受熏染而已。其实彼许多议论,之焕并不以为然。就如卓吾所言,天下尽市道之交,然神州区宇,尽多轻生忘死,舍利取义之辈,若文天祥、岳飞之流,如闻此言,泉下怎能瞑目!又若彼以冯道为安养斯民,拯百姓于锋镝之苦者,设或今日明夷对峙,一朝之内尽是冯道,我华夏衣冠又何存焉?” 彭羽摇头道:“不然,卓吾虽然持论过偏,可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转对桓震道:“大人欲以商富辽,实在不能不读李卓吾之书。”桓震头皮发麻,李卓吾是甚么人,他全然不知,用力思索,忽然想起方才梅之焕所说替冯道翻案,似乎很久以前钻研五代史的时候曾经读过一篇文章,便是关于这个,好容易记了起来,试探着问道:“李贽?”彭羽点头道:“正是正是,李氏书籍,多为焚禁,士林流传,都属传抄。长公是麻城人氏,父辈又与卓吾相交,想必知之更详。”桓震于明儒的思想知之甚浅,关于李贽,也只不过晓得他是一个反封建的哲学家而已。问道:“妙才若有,不妨借给我看看。此外,为何说我欲以商富辽,必读李贽之书?”彭羽道:“一言难尽,待学生托人转致卓吾著作,大人读了便知。”梅之焕笑道:“何必托人?之焕留在甘肃的藏书之中便有,只是多年不阅,恐怕已经尽饱蠹腹。但之焕以为,大人欲成全功,卓吾之言不可以不用,亦不可以尽用,更不可以推而广之,令人人效仿。盖彼术虽然惊世骇俗,可是未免泯灭是非,混乱愚民愚妇视听。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知之必乱也。”彭羽却又与他争执起来,道:“此一句难道不可读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盖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民若可以自使,何妨由之?若愚而不能自使,当导以令知,尔后冀其自使也。”桓震在旁听着两人往来辩驳,只觉梅之焕仿佛并不赞同李贽的论点,而彭羽却是一个泰州学派的信奉者。 但听彭羽大声道:“仁义者自复之术,非进取之道也。方今海内多事,妄谈仁义,只不过徒然自困而已,又何益哉?”梅之焕作色道:“君王善视黎民,谨奉社稷,知贤礼士,是为仁;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是为义。何得谓仁义无用?”彭羽忽然大笑道:“长公菲薄卓吾,为何言语之间却频以卓吾所言持论?”梅之焕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谈论的仁义之道便是李贽的论点,茫然叹道:“之焕青年之时颇奉卓吾之法,后来年岁渐长,涉世渐深,才觉所谓童心真心,并不能立足于世,更不必说货与君王,为朝廷所用。既然不能济世,自该束之高阁,是以三十而后,再不谈论。不想竟然如此根深蒂固,抹也抹不去了。” 这时婢女送煮好的饺子上来,桓震一面招呼动筷,一面笑道:“我曾听人说起长公少年时候事迹,方长公为诸生时,御史行部阅武,而长公单人匹马,突入校场。御史怒,令其与受阅材官角射,长公欣然取弓,九发九中,长揖上马而去,时不过十四岁耳。以一少年阅尽三军英雄,其不为真性情乎?”梅之焕不料桓震竟知道自己少年往事,一时有些得意,又有些感慨,抚着花白的鬓角道:“卑职今年五十有七,回顾仕途二十七载,初举进士,再授吏科,终于巡抚甘肃,总算二起二落,至今日而一事不能成者,岂命也夫!” 桓震哈哈大笑,道:“命还不是捏在人手里的?长公这话放在三年之前,或者我便深信不疑,可是现在若要问我,我却以为天下再无注定的事情,只要有心,便没什么办不到的。一人一代之力或者不足,难道数千万人同心并力数世,也会做不成功么?”对彭羽道:“方才妙才说我要以商富辽,这话只对了三分之一。我非但要以商富辽,更想以商富国。除此之外,商之于国岂止于富而已?商业大兴,则人人有争利之心,有争利之心,才不甘心受人鱼肉愚弄。我中华自从朱熹以来凡数百年,女人服从男人,平民百姓服从于官,小官服从大官,臣子服从皇帝,弄得举国上下人人皆做奴隶。皇帝若清明,则有永乐之盛世,皇帝若昏庸,却足以葬送一个国家。这不是极不合理么?” 彭羽低头沉思,梅之焕却反驳道:“若如大人所说,一国之内人人为一己私利而争,是政令一出,人人群起扰攘,将国无宁日矣,谈何天下大治?”桓震想了一想,道:“我曾读过一个姓罗之人的著作,他说过于拘泥纲常天伦,便会僵硬而无所进取;但如果为了反抗暴政,而人人放任自流,毫无拘束,那就是一种新的暴政。古圣先贤所谓大同之世,不是全无一点条教禁约,也不能遍地罗网,动则受制。就是所谓‘为了保存社会而必须的束缚之外,不再以更多的束缚来保证社会的安定’了。放眼如今,我大明以严刑酷法立国,条教禁约不是太少,而是已经多得不可容忍了。”彭羽问道:“何谓‘社会’?”桓震一怔,这才想起社会还是一个从没出现过的名词,当下道:“凡一种群,就是一个社会,譬如我大明国内上起君主,下至三教九流,拢共便算一个社会。蒙古诸部落加在一起,也算一个社会。” 黄吴两人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全不懂这三个人叽叽呱呱地说些什么,只是闷头大吃,桓震笑道:“咱们再不动手,饺子都要被这两个饕餮吃完了。”黄得功跟随桓震日久,深知他并不在意这些小节,连忙替他舀上一碗,吴诚却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彭羽指着他笑道:“商业尚未大兴,便有争饺子之心,大人还不赶紧出一套条教禁约来禁一禁?” 此言一出,吴诚与黄得功固尔赧然,梅之焕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桓震愕然而笑,忽道:“妙才说得很是有理。咱们须得未雨绸缪,不能临渴掘井。季明送来的那份竞标条例草稿,妙才可曾看过?”彭羽点头道:“学生连日琢磨,已经发现了数处不妥,正要与大人磋商。”桓震摆手道:“这事情你与季明谈去,议定了再来报我。”彭羽满口答应,忽道:“学生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行得行不得。”桓震顺口道:“但说无妨。” 彭羽从怀中取出一迭纸来,道:“这上面写得甚为完备,大人回去之后可以慢慢过目。”双手递过,道:“学生听季明说了大人在金州的募股之法,觉得很是高明,堪称无中生有的妙着。昔日王安石变法,有青苗钱例,盖以官钱贷民,俟谷熟还官,学生想要反其道而行,以官府向商民借贷,期以日月,重与利息,到期付息留本,以为贸易之用,不知大人以为若何?”桓震瞪大了眼睛,他这想法已经有三分类似于近代的股份制了,就眼下民间财富的积聚状况来看,这种办法不见得能集中到多少资本,可是关键之处在于一旦平民知道官府的产业之中有自己的一分股本,这么一来必定促长他们的参与热情,说不定就会起来监督贸易中的舞弊事件,实在是一个培养民主的大好机会。 说归这么说,但是历经数千年官尊民卑的欺压,生不入公门,死不下地狱,已经成为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共识,想要打破这道樊篱,让他们跟官府打交道,多半难于上青天。而且上令不能下达已经成了通病,若是这一道命令下去,没有多少真正想认购股份的人不说,恐怕反倒给了杂吏们一个敛财的良机。沉思片刻,道:“王安石青苗法因何以败,妙才可知道?”彭羽一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叹道:“王安石初立青苗法,本遵愿者贷、不愿者不强之旨,务在惠小民而已。然而一旦推行下去,就变成了乡户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数,三等以上更须增借。官吏唯以放钱取息为意,毫不理小民生死,以至于败。”桓震点头道:“是了。我若遵妙才之言,向全辽商民借贷,妙才有何法子,可以保证不致变成官吏聚敛的局面?这办法我从前便已经想过,可是如果益民之策反变作病民,那么不如不行。”彭羽俯首道:“确是学生顾虑不周。请大人准学生将本抽回。” 桓震笑道:“那又何必?就是妙才所议的办法,我在其上略加改动,或者就可推行。”顿了一顿,道:“如果不是官府,而是一势力雄厚的富商大贾出面,在辽东开设钱庄,由本抚作保,以钱庄的名义向商民借贷资本,是不是可以好些?”彭羽沉思不语,梅之焕却忽然插口道:“若是钱庄生理不善,以至关门大吉,岂不是大失官府体面?况且商人唯逐利而已,大人不给彼等好处,彼等怎肯为大人出头露面?”桓震点头道:“也有道理。此事慢慢再议,年后我想去一趟觉华岛,到时候季明等人也要一起,人多智广,必定能想出法子来的。” 又谈片刻,梅之焕年纪大了,支持不住,便告辞回去。桓震与彭羽却继续把酒论道,这一夜直谈到东方初曙,方才散去。两人一夜没睡,却都无丝毫困意,彭羽躬身道:“今日难得清闲,学生想告个假,去瞧瞧昔日虎尾山那些弟兄们过得可好,求大人恩准。”桓震笑道:“岂有不准之理?只不知妙才可肯带我同去。”彭羽长揖道:“求之不得。” 两人着了便服,各骑一匹马,径出广宁城,往杨树铺去。此番与上次来所见大不相同,虽在冬寒时节,土地完全不能耕种,村子里仍是一派忙碌景象。两人随意走入一家,恰是上回见过那褚麻子的居所,但见他赤了上身,操着刨子在做木工,头上汗水淋漓,腾腾地冒着白气,只是低头做活,全不觉有人走了进来。彭羽笑着叫道:“贵人事忙,咱们还是走的好罢。”褚麻子愕然抬头,赫然见到昔日的大寨主,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上来问安拜年。彭羽拉他起身,笑道:“莫再叫什么大寨主,彭羽今日只是巡抚大人的一个幕僚而已。”褚麻子连声称是,叫老婆烹茶招呼客人。 桓震瞧了一眼他所做的东西,却是一具犁,当下问道:“这是做来自用的?”褚麻子摇头道:“大人想必瞧见小人门口的幌子了,小人祖辈都是木匠,自己也学了些手艺,心想就此丢荒了未免可惜,反正是农闲时节,是以替街坊四邻打打犁耙之类,赚几个零钱度日。”似乎想起什么,又补上一句,道:“梅大人开了官仓,贷粮食给我等过冬,省着些稀当干吃,也能过到明年开春。小人只是闲来无聊,怕自己懒出病来。”桓震笑道:“行了行了,本抚知道了。”随口问道:“你们明年种什么?”褚麻子脸上露出兴奋神色,道:“大人从南边运来的甘薯与马铃薯,村子里大家都想认种,小人好不容易才抢到了些,就窖在那里。”说着伸手一指院角一个窖井,看起来似乎是个地窖土窑。 桓震奇道:“别处乡农不知此为何物,都不敢种,何以你们却抢了起来?”褚麻子笑道:“大寨主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错。他既然跟了大人,咱们也就死心塌地,唯大人是从。何况村子里男女老少从前占山做贼,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今日有地有家,全都多亏了大人,只要大人一句话,就是叫咱们死,也是肯的。” 出了褚麻子家,桓震道:“只消有一处肯种,那就好办,四里八乡效仿起来也不过数年之事而已。甘薯、马铃薯本来就容易成活,何况我又专门从福建请了人来教授栽种之法,若再不能收成,可真是没天理。” 彭羽手中抱了褚麻子硬塞给他的山货,感慨道:“从前啸聚山林之时,虽然喝酒吃肉甚是快意,可是学生却知道他们无非只想要安定度日而已。彭羽不求功名著于后世,但愿有生之年,不见饿殍,不闻兵戈,此愿足矣。”桓震拍拍他肩头,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不待他答话,自己回答道:“我最厌恶杀人。”忍不住自嘲地苦笑起来,道:“是不是很好笑?从军以来,因我而死者与我亲手所杀者已经数不胜数,可是至今想起来仍是觉得十分不快。有人说屠得百万人,方为雄中雄,若是会杀人便可称为英雄,我却宁可不做这等英雄好汉,也不愿意看一个人在我手里丢了性命。”仰头叹道:“只是时势强过人,我若不去杀人,人就要来杀我。与其引颈就戮,倒不如先发制人的好。有朝一日四海宁靖,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睡得着觉?”彭羽默然,心想以巡抚大人这种性格,要他做一个枭雄实在为难了他。可是既然已经给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想不做已经是不成的了,唯有尽一己之力,剩下的就听天由命罢了。 温氏这一回声称要给桓震娶妾,却是当了真的。不但遣人赶往宁远去接雪心,而且在行辕中大肆布置,弄得真有一番办喜事的气氛。桓震虽然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妥,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好默许了随她去搞。初十日雪心来到广宁,温氏便催着要定喜期,拣了最近的一个吉日,却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桓震总觉太猝,但瞧着雪心也是一脸期待的神色,一时便不忍心对她说不,只得打醒精神预备起来。 广宁上下官员知道巡抚办喜事,岂有不大大巴结之理?流水一般的送上礼物来。桓震实在不愿意收,可是不收又显得不好,只得叫专辟一室,将送来的东西尽皆存放,容后变卖,算作是广宁卫从自己往下全体官吏捐给垦荒农民的越冬口粮。 这一回雪心再住进行辕,温氏却不像上回那般百般刁难挖苦,反对她十分亲热起来。雪心天真无邪,只道她真心对自己好,也就再无半分戒心,反在桓震面前大大说起她的好话。时光飞逝,转眼间已经是正月十四,明日便是大喜之期。桓震无论如何睡不着觉,披衣闲步,想起从前灵丘订婚以后,三年多时光一路走来,自己固然十分不易,雪心更是历尽苦难,好容易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一时间只觉得管它温氏打的什么坏主意也罢,自己娶了雪心,若能给她一些安慰,也就算值得了。 黄得功领着几个亲兵来往巡查,一眼瞧见巡抚大人独自站在那里发呆,当下挥手令从人自去,走过来道:“卑职预先恭喜大人。”桓震一惊,醒过神来,笑道:“今夜是你值夜么?”黄得功点了点头,道:“周小姐那边也不曾熄灯,想是与大人一般睡不着了。”桓震一笑,道:“过几天送黄使节宣谕朝鲜,顺道便要同朝鲜王把驻军义州的事情敲定了。我想了一想,你与曹文诏私交颇好,是不是?”黄得功不明其意,躬身道:“只是意气相投而已。”桓震见他颇有不安之色,只道他疑心自己认为他在军中结党,当下笑道:“别怕,我没怪你的意思。只不过既然有心要你做义州的副将,主副之间自然以相得为好。左良玉用兵有智,多出奇计,曹文诏却勇毅而有谋略。你以为哪一个更加合适些?”黄得功俯首沉思,道:“大人若是有意伐略朝鲜,自然以左良玉为上。若是仅欲借义州之地北伐,卑职以为曹文诏更好。” 桓震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朝鲜只要肯如从前那般做我藩属,助我伐金,我又何必非去打他不可?至于左良玉,我有另外一处重任与他。”伸指在石桌上画了“皮岛”二字。黄得功疑惑道:“大人真想遵朝鲜王之言,裁撤东江?”桓震笑道:“我只是要除去毛文龙而已,撤什么东江?皮岛是联系金州与义州的咽喉要地,岂能随便还给朝鲜?我才没那么傻。朝鲜王若不肯时,自有法子对付他。只不过以往毛文龙骚扰朝鲜确实太甚,以后只要能和平相处,料想朝王也不必定要我还皮岛。” 又谈几句,便打发他继续去值夜。想了一想,觉得似乎该去看看雪心,可是走过去一瞧,她的房间却已经黑漆漆一片,大约已经睡了。 次日早早起身,一番忙碌之后,终于送走了宾客,温氏满面堆笑的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老爷还不快去,难道要叫周家妹妹苦守空闺不成?”桓震心中微觉对她也有三分抱歉,想要说些什么,已经给她连推带赶地轰了出来。郑巧儿走上前来,道:“夫人,这事本该告诉老太爷,要他替夫人作主,夫人为何不准奴婢禀报半字?”温氏收起笑容,冷若冰霜的道:“他道我仗了父亲权势,我偏要靠一己之力给他尝尝厉害,你明白么?”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八回觊王位李贵谋叛历苦难崇祯归国 (时间:2006-6-2920:56: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6626) 黄道周一行来到宁远,已经是二月初了。桓震早就等得发急,亲自出城去接,双目却在众人之中搜寻王应熊的踪迹,黄道周对他说了许多废话,他也只是随便敷衍一番而已。可是将随行官员一个个地看去,全然没有王应熊的影子,不由得大讶起来,难道温体仁的口讯自己理解错了不成?将黄道周安顿住下,便问他何时起程,自己恰好要去旅顺公干,可以随行护送。黄道周推辞道:“不敢劳动大人,皇命紧迫,明日便即起行。”只推路途劳累,要休息了,客客气气地将桓震赶了出来。 桓震明白他对自己戒心十分之重,不过好歹去朝鲜与去旅顺走的是同一条道,大家都得在驿站下榻,只能说是巧合而已,他黄道周也无法阻止。当下去军中挑选随行之人,第二天黄道周一出城,这一头桓震也带了一千兵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总与他在同一处下驿,驿站住满了,便在附近扎营,黄道周十分不满,明知这个巡抚身为温体仁的女婿,肯定没安好心,自己好不容易才在朝廷之上争得了这个奉迎太上皇的差事,就是要杜绝温体仁半途之中暗下黑手,怎么能再给桓震机会从中作梗?虽然如此,可是辽东是他的地盘,身为巡抚原就是要巡行四方,去旅顺乃是理所应当,也不能不准他去。 一行人刚从广义出发,桓震便派人快马去与皇太极联络,说大明这边已经准备妥当,请他将上皇送到义州,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遣使来谈。方过海州,皇太极那边就有回信来,称以代善为使,莽古尔泰、多尔衮为副使,三人全权负责。至于崇祯,却暂时仍须在沈阳居住,直到明金之间达成了协议之后,才能将他放还。桓震知道他要么是想借机捞一笔,要么便是压根没打算放崇祯回国,不论是哪种情况,自己都已经想好了应对方略,但等见了代善再说。 王应熊却始终没有出现,莫说是王应熊,就是旁的温党官员,也都一个不曾露面,不得不叫桓震捉摸不透,不知道温体仁究竟是怎样打算。在途非止一日,二月十八日赶到鸭绿江畔,远远便瞧见鞑子大营,果然代善与多尔衮已经到了。 黄道周惦记着崇祯,刚入义州,便急着要去与代善会面。桓震咬死了非要同去不可,带了数百兵死乞白赖地“求恳”,黄道周无法可想,只得答应下来,心中却想现下忍辱负重,一旦迎得上皇还朝,那时再慢慢收拾他不迟。 代善亲自迎了出来,笑道:“使节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黄道周微一拱手,便滔滔不绝地责以君臣大义,听得代善不住皱眉,桓震也在肚里好笑不已,终于忍不住起来,打断他话头,道:“咱们来谈正事罢。贝勒爷离沈阳之时,贵国大汗难道不曾有什么话说?” 代善笑道:“自然是有的。大汗言道,我国风俗,凡被俘者必以彩物相赎,昔日完颜阿骨打统率女真族人,得契丹大英雄萧峰之助,俘得了契丹皇帝耶律洪基,那耶律洪基以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自赎,流为千古佳话。我大金与昔日女真本出同源,敝汗欲效先贤,亦请贵国付以彩物,才好奉送太上皇帝还京。” 黄道周闻言大怒,喝道:“蛮夷之人,亦欲挟我天朝乎?”桓震早料及此,却不意外,不动声色的道:“那么贵汗想要何等彩头?莫不也是黄金白银之类么?”代善笑道:“若如此,未免也显得敝国人眼孔太小了。”桓震冷冷一笑,讥刺道:“难道又想割辽东之地?”代善摇头道:“非也非也……”莽古尔泰在旁边以女真话叫了一句什么,通译却似没听见一般,并不译出。代善脸色微变,偷眼瞧向桓震,见他并不介意,这才续道:“敝汗自继汗位以来,上惕乾元,下抚黎民,不敢有误,至于今五年矣。五年来善自谦抑,唯称汗而已。惟愿上朝封赠,早日得正大位,改汗号为大金皇帝,别无所求。” 桓震大奇,原以为皇太极会提出别的什么要求,没想到却是要明朝封赠称帝,这是什么意思?其实皇太极从前本称过皇帝的,只是明朝始终不肯承认,他为了同袁崇焕议和,便自己去了帝号,要求明朝赐他一颗印,封他做大金汗,不过崇祯死要面子,一直不肯理睬。此刻却又提出这件事来,莫非后金内部有什么变故,有人觊觎皇太极的汗位不成? 黄道周却是断然拒绝,女真不过是区区一个建州卫的蛮夷,以蛮夷之首领而称皇帝,还要与大明天朝平起平坐,在他心中是极大的侮辱,绝对不能退让半步。代善皱眉道:“可是太上皇帝已然御口钦准,黄大人仍要固执己见么?”黄道周大惊,崇祯竟然会做出这等有辱君节的事情来,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忍不住拍案而起,怒骂道:“太上唯以国家社稷为念,岂有受汝等蛊惑之理?此事不必再谈,尔若情愿送回太上,便立即照办;否则我天朝雄师,挟雷霆之势,必要汝等亡族灭种!”桓震不住皱眉,黄道周这厮几十年的岁数都活在狗身上去了,幼稚程度就与后世一些整日叫嚣灭日屠美的愤青一般无二。且不论现在的明军有没有实力完成从广宁到辽阳的一次长途奔袭,就算真的要开战,也没他这种傻子,当着对方之面大加威胁吹嘘,那不是提醒敌人预先防备么? 虽然心中十分鄙薄,可是他才是此行的使节,自己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只能站在一旁瞪眼而已。眼看代善与黄道周就要谈崩,忽然灵机一动,道:“代善贝勒,你说太上皇御口钦准封贵汗为金国皇帝,只不过是空口白话,却又有何凭据?”他原本猜想代善不见得真有凭据,否则早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来了,是以有意刁难他一番。不料却听代善笑道:“自然有。请二位大人见一个人。”对着帐外唤了一声,不过片刻,一名女子给带了进来,代善指着她道:“这位是袁太妃。陛下应许封我大汗为金国皇帝之时,袁太妃就随侍在侧。” 桓震冷笑道:“咱们二人全是外官,谁也不晓得太妃长什么模样,你随随便便拉一个汉人女子,就来混充太妃,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买卖?”那女子哭了起来,哀哀的道:“大人幸勿疑心,哀家确是太上袁妃无疑。”桓震摇头道:“我不信。除非你拿得出凭据来。”袁妃哪里有什么凭据?只是一味哭泣。 黄道周再也忍耐不住,一怒之下就要拂袖而去。桓震一把拦住,笑道:“黄大人莫要心急。”转对代善道:“要知道贝勒所言是真是假,只要太上露面,便可轻易对质。不如这样,贝勒先送太上来义州与我等君臣相见,若是太上当着我二人之面说道,贝勒今日所说都是实情,那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太上的意思,想来当今陛下也不会违拗。义州是朝鲜土地,既不在我大明境内,也不在贵国境内,难道贝勒还不放心?” 代善微微一笑,道:“桓大人莫要自欺欺人,现下贵国大军明目张胆的屯驻义州,不肯撤出,难道这是代善胡说?”桓震仰头笑道:“那要如何贝勒方肯依我所言?”代善正色道:“除非准许我国派兵护送,代善方敢身入义州。” 桓震心中大笑不已,绕了偌大一个圈子,原来只不过是想在义州驻兵。其实金兵入驻义州,桓震非但不怕,反倒十分高兴,甚至是他原本就想引诱皇太极做的事情。只不过许得太过痛快,反倒会招代善疑心,当下故作一番怒色,这才装作甚不情愿的样子答应下来。谈到此时,他已经将黄道周全然抛开一边,理也不去理他。黄道周气得脸色铁青,却是毫无办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多尔衮一直在旁观看两人神色,直到桓震等人告辞,始终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直瞧着桓震的背影从辕门消失,这才对代善道:“二哥,咱们难道真要放他回去?”代善从鼻孔中哼出一声来,道:“放回去又怎样?正好让他们窝里斗去。”多尔衮摇摇头,一语不发,目光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桓震回到义州,第一件事情便是去会延平院君李贵。朝鲜王令他全权与自己磋商驻兵事宜,就以往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人精明得很,极善于在明金两国之间周旋取利,十分不好打交道。因此他去之前,已经做好了谈崩的准备,可没成想两人刚一见面,李贵便单刀直入地道:“我许大人在义州驻兵,大人肯给我国什么好处?”桓震愕然,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如此,怔了一怔,反问道:“那么院君想要什么好处?” 李贵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道:“那要看大人志在何处了。”桓震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问道:“什么志在何处?”李贵左右一瞧,道:“请大人屏退左右。”桓震微微皱眉,令彭羽同黄得功等人尽皆退了下去。但见李贵摇头道:“贵以为大人十分聪明,难道瞧不出敝国当今国王性子懦弱,实在没有半分王者风范?”桓震险些惊叫起来,勉力镇定心神,低声道:“你想要我帮你篡位?”李贵微微一笑,道:“国君大位,唯有能者居之,何谓篡位?何况这位子本就该是我的,现下我也只不过想取回而已。”桓震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反问道:“我助你篡位,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只听啪啪两声,李贵用力击掌,笑道:“桓大人果真十分痛快。贵若得遂所愿,情愿将平壤府以北五百里土地奉送天朝,以为灭虏之资,大人以为如何?”桓震怦然心动,平壤以北的土地,那诱惑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李贵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自己的条件已经打动了他,当下笑道:“贵此次一力怂恿我王联明抗虏,带了一万精卒前来,加上天朝的四千雄兵,足可以一举进逼汉城。李琮如此软弱可欺,受鞑子凌辱多年,我朝臣子早就不服,我以抗虏为号,再有天朝臂助,各地必然望风来降,如此大事可定矣!” 桓震心中不住冷笑,暗想此人如意算盘打得真好,装作甚感兴趣地问道:“既然如此,本抚不妨考虑考虑。院君所说将会把平壤以北送与天朝,可是真的么?”李贵不假思索地点头道:“绝无虚诳。”桓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么义州府尹申景珍,他可知道此事否?”李贵笑道:“大人信不过李贵么?所谓兵贵神速,岂能随意泄露军机?贵守口如瓶,不曾告诉任何人。”桓震踌躇片刻,道:“空口无凭,本抚总不敢相信。除非院君给我立下一纸文书,本抚才能放心。”李贵面露不豫之色,显然是恐怕留下证据,桓震见他犹豫,又道:“若是院君肯立时,本抚自也画押,一式两份,交与院君留存。这下可以放心了罢?”李贵点了点头,提起笔来,果然写了一份文书,押了自己姓名。他汉字却写得十分好,不禁让桓震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拿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忽然扯开嗓子叫道:“黄得功!” 黄得功一直在门外守候,听见桓震大叫,还以为李贵突下杀手,连忙拔刀踢开门冲了进来。桓震指着李贵道:“给我将他绑了。”黄得功只知服从桓震的命令,三下五除二地制住李贵,叫两个亲兵过来把他捆得如同粽子也似。桓震抖一抖那张文书,笑道:“我今助你叛乱,不过是得了平壤以北寸土而已,为一蝇头小利,而令整个朝鲜与我为敌,你当我傻成这个样子了么?我来告诉你罢,虽说从前天朝干预尔国王位传继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可是往后再也不会有了,今日我非但捉了你,更要将你押回汉城去见你们朝鲜王,一路上大张旗鼓,处处招摇,叫全朝鲜的军民都知道延平院君李贵图谋造反,大明的巡抚非但不肯帮他,反倒将他解送回国,上国度量如此,瞧你们国王感恩戴德否?”说着叫黄得功去请申景珍来。他不愿帮助李贵,固然有争取朝鲜人心之意,可是更重要的却是因为李贵此人实在心计太深,不如李琮容易对付。与其去掉一个潜在的朋友,换来一个随时可能在背后捅刀子的敌人,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的好。 李贵两眼发直,他对桓震提出这话,也是深加揣摩了他的为人之后才敢出口,没想到竟然招来这么一个下场,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过不多时申景珍气喘吁吁地赶来,看过了李贵亲笔写下的罪证,不由得怒气勃发,踢了他一脚,骂道:“怪道你这贼子拼命劝说我王助明伐虏,还亲自讨令领兵北上,原来安了这等心思!”李贵冷笑道:“他李琮自己的王位得来不正,自己抢来的东西,又凭什么不准我去夺他的?”只说了这一句话,再也不肯开口了。 桓震想问一问申景珍,李贵与李琮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可是瞧他一副家丑不可外扬的样子,多半也不肯说,心想只好另寻法子打听。当下道:“现下首恶既擒,可是彼带来的一万兵还在义州城内外屯驻,若蒙府尹不弃,桓某尚有四千多兵马在此,可以帮助弹压一二。”申景珍已经没了主意,只是唯唯喏喏地听从桓震安排。 立刻便传令曹文诏,要他分派人手,务必看好了李贵的人马。这一夜扰扰攘攘地过去,事后才发现只不过一场虚惊而已。这些朝鲜兵都是临时从各道调集而来,莫说情愿协助李贵叛乱,就连愿意打仗的也没有多少,明军端着火枪一冲进营去,他们以为是来攻击的敌人,一个个纷纷抛下兵器投降,曹文诏不费吹灰之力控制了局面,反倒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次日桓震叫一个把总带了一百兵,直解送李贵回汉城去,顺便带了自己一封亲笔书信给朝鲜王。路上该如何宣扬李贵谋反,桓巡抚如何大义为重,丝毫不为所动,彭羽都预先教授了他,待他演习得万无一失,这才放他上路。 回头再说代善把桓震的要求带回沈阳,报与皇太极,不久便传回消息,说此刻方在隆冬,太上苦寒,行路不便,待春暖之后再做定夺不迟。又说桓震倘若心急,可以派遣一名使者,至沈阳面见崇祯,亲自问个明白。照黄道周的意思,便要亲身入虏,桓震想也不想,一口拒绝道:“使者来往延误时日,多耽搁一日,太上岂不多受苦一日?与其如此,不如在义州坐等,好在据说虏酋待太上甚好,暖室厚被,料想不致有差。”黄道周恨恨瞪他几眼,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也只得罢了。 桓震却心焦起来,温体仁该不会真的将这事完完全全放手给黄道周去做了罢?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若轻易放过了,那只能说是一个傻子。可是急也无用,只得安下心来且做目前的事情,义州经过上次一乱,贸易大受影响,幸亏冬季海路原就不通,也就谈不上多大的损失。此刻朝鲜大军已经南撤,四散回归各地,辽兵人数众多,要在此生理下去,也算颇费周章。好在朝鲜王感激桓震助他保住了王位,竟肯答允借粮与他,直到恢复海运之后再行归还。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二月下旬,桓震一再催促之下,皇太极终于派出一支五千人的部队,由代善领着南下,号称护送崇祯,前来义州。这天探马飞报,说鞑子大军前锋已经抵达鸭绿江北凤凰山一带,并不继续前行,却是扎下了营来。过不多久,又一起来报,说对方营里派出一名信使,在江边给朝鲜守军拦住,正在带来城中。 二月二十三日,明金双方在江心一艘小船上会晤,明朝这边是黄道周与桓震,后金则是代善与多尔衮,大家都是一般的不带一个随从,更不许携带凶器,却也算公平合理。谈判出乎意料地顺利,皇太极的条件只不过是许帝号和驻兵义州而已,对于桓震来说都是无害之事,什么大明的面子,他才不管那些,一一答应了下来,道:“代善贝勒,你我既已定约,此刻可以让太上随我等还朝了罢!”代善微笑道:“大人何必心急。”对多尔衮使个眼色。多尔衮会意,持了一柄小小蓝旗,钻出舱去,对着北岸招摇一番。不久一只小船缓缓驶来,靠在他们所坐之船旁边下锚停泊。几个鞑子兵搀扶着一人钻出船舱,踩着跳板走过这边船来。 黄道周早已经是急不可抑,见那人缓缓走来,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住他双腿,热泪盈眶地叫道:“臣不意有生之年,竟还能见陛下一面!”代善在旁道:“其余从驾官员太监,妃嫔宫人,稍候我大汗自会另外遣人送归。” 桓震注目瞧着崇祯,年龄刚刚二十出头的他,此刻面上已经颇有风霜之色,两鬓也生出许多白发。看起来丧师被俘的屈辱,与虏中囚犯生活的辛酸一直折磨着他,只不知道如今这个崇祯,是不是还如一年前那般猜疑成性?桓震不大相信他的本性会变,往后两人若能合作当然好,合作不成的时候,也只好送他去死。 崇祯也认出了他来,叹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你却已经是辽东巡抚了。”桓震点头道:“蒙太上皇错爱。桓震能混到今日,也是无数次拿命去拼回来的。”崇祯再也不发一言,任凭黄道周引着入舱。 既然接获了崇祯,黄道周便急着要起程回国。此刻天气回暖,海港已经可以行船,桓震便决意从海路归国。到了皮岛,毛文龙听说两人奉归上皇,吃惊之余自然殷勤相待,崇祯在岛上的日子,可说是一年以来最舒服的。岛上有品级的官员都来拜见,见毕散去,毛文龙却拉住桓震,低声道:“有一位贵客,正等着与大人会面。”桓震一惊,瞧瞧他的神情,似乎颇为古怪,悬着心跟了他去到书房,毛文龙推门叫道:“王大人,桓大人到了。” 书房中一人正背手鉴赏壁上字画,听得毛文龙叫,转过身来笑道:“一别半年,桓大人风采依旧。”却是王应熊。桓震吃了一惊,不料他竟然在此处等着自己,那岂不是意味着毛文龙已经倒向温体仁那边去了么?一个温体仁,已经足够自己头痛,现下又加了毛文龙与他的东江镇,看来这次的事情若要真做起来,还不好收场。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三十九回 (时间:2006-8-190:09: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647) 次日一早,毛文龙请崇祯大阅三军,桓震身为辽东巡抚,自然也在陪同之列,彭羽只是一个白身,太上皇面前根本没有他的位置,因此也就不曾随行。崇祯对于毛文龙还是非常信任的,兴趣满满地瞧了他的部下演武,忽然道:“毛卿努力,将来国事赖汝支持。”桓震心中一动,崇祯说这句话,那就是暗示着有朝一日自己重掌大权,必定在辽东来一次大洗牌。虽然本人可能未必意识到,可是言语之间,确实已经透露出他对以自己为首一干辽将的切齿痛恨。忍不住暗自冷笑,心想不知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皮岛士兵演过阵法,下一个节目便是演习弓马。毛文龙吩咐暂且稍停,让太上皇休息片刻,令人送上茶来,亲自双手奉与崇祯,笑道:“此是高丽参茶,上皇请用。”崇祯接过茶碗,刚刚凑在唇边要饮,一直侍立在他身后的黄道周忽然跨步上前,斜刺里拦住,劈头道:“上皇且慢!”崇祯一愕,却见黄道周将那碗参茶倾了少许在茶托之中,自己一口喝了,过得片刻,并无异样,这才将茶碗还给了崇祯,叩首道:“臣得罪了。” 崇祯立时明白过来,黄道周这是担心有人鸩杀自己,是以抢在他喝下那茶之前以身试毒。心中感动,以手抚之,道:“卿一片忠心,朕……朕岂有怪罪之理?”端着参茶的双手微微颤抖,想不到历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国土之上,仍要过着这种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时间竟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望了周围诸臣子一眼,心中暗自猜疑究竟是哪一个有心毒害自己,黄道周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毛文龙自己过去待他一直优厚,这次相见看他也十分恭谨,多半也不是。唯一可疑的只有桓震而已,他想自己死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去年北京城破,自己身陷虏中,皇太极提了条件交换,据说主张不予理睬的就有他一份。而今眼看自己将要回到北京,归国之后,自然不能安心将皇位交给幼不更事的慈烺,夺权复辟是理所当然之事。难不成他怕到时候会失去如今的地位权力,索性先下手为强么?这么想着,不由得多瞧了桓震两眼,恰见他的目光也向自己这边望来,连忙转过头去,佯装观看皮岛官兵阵容。忽然灵机一动,毛氏东江的力量也不算小,而且自从袁崇焕执掌辽东的时候,便游离于巡抚辖制之外,何不利用毛文龙来对付桓震? 心中暗暗盘算,要用什么样的甜头才能诱得毛文龙与桓震自相残杀,若是弄得好,说不定还可借助毛氏作为自己复辟的靠山。崇祯想得出神,唇边不由得露出一缕久违的微笑。 他在那里打着如意算盘,桓震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地担忧不已。王应熊会在皮岛上动手,多半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道他要在何时以什么法子杀害崇祯,光明正大地刺杀,多半是不可能,此地毕竟是东江辖区,若是出了刺客,毛文龙岂能辞咎?虽然昨晚一再询问,王应熊始终不肯明说,但是桓震与彭羽一致认为,若从温体仁嫁祸与黄道周的目的来揣测,两个条件是必要的:崇祯要死,黄道周却不能死。如此一来下毒便是最大的可能性。是以前来校场阅军的途中,桓震便悄悄对黄道周撂下一句话,叫他小心提防。黄道周虽然痛恨自己,不过料想不至于拿崇祯的性命当儿戏,一定会小心注意。虽然猜到了这一步,仍是不能确定他会在什么饮食之中做手脚,茶酒饭菜,都有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崇祯就会口吐鲜血,一命呜呼,自己也就算是输了。 更要命的是此地乃是皮岛,满岛都是毛文龙的东江官兵,还有数不清姓毛的干儿干孙。与王应熊为敌,就等于与近万人的东江军队为敌,自己手里只不过有曹文诏带领的四千人而已,而且火药枪弹都不足,此刻叫人回觉华岛去调兵,不仅打草惊蛇,而且也是远水不能救近火,压根来不及。 各人都是心怀鬼胎,看完了皮岛兵的演练,崇祯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笑道:“毛卿果然治军有方,我大明边疆得人啊。”想了一想,随口赏赐了许多牛酒等物。毛文龙连忙叩头谢恩,虽然明知只不过是空头许诺,仍要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来。 看看日头偏西,到了晚膳时候,毛文龙令人送了一只烤羊到崇祯房中,算是臣子的进贡。随同烤羊送来的,还有数瓶日本清酒。黄道周仍是一一先尝了,才敢让崇祯食用。今日崇祯的心情似乎甚好,食欲也跟着大开,居然亲手切了羊肉,又亲手端给黄道周吃。黄道周受宠若惊,连忙跪下叩谢。崇祯摆手叹道:“朕与黄卿,可说是患难之交,朕有复兴之日,当以首辅报卿,区区一膳,何足道哉!”说着叫人替黄道周斟满了酒,举起杯子道:“朕为北虏所辱,本来已无生还之望,岂知上天护佑,竟然又让朕得见故土风物。既然天意如此,朕又焉敢违天?”手指用力抓住酒杯,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待朕重践大位之时,便是彼等跳梁小丑授首之日!”说着一饮而尽,将酒杯摔在地下。 与此同时,桓震也正在与毛文龙等人一同饮宴。王应熊的存在原本就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加不会出头露面,是以一直呆在毛文龙的书斋之中,连饮食都是毛文龙亲自拿进去的。今天从早到晚,贴身跟随桓震的始终是吴诚,黄得功不知哪里去了,彭羽更是连面也没有露过。毛文龙瞧他一眼,笑道:“这位将军,总是站在巡抚大人背后,难道不累么?守备把总们都在下席饮酒,将军何不去凑个热闹。”他以吴诚是桓震的贴身亲随,是以对他说话客客气气,实际却没把他放在眼里,叫他去的下席也只不过是几名游击伴曹文诏部下的低级将官聚集之处。 吴诚瞧了毛文龙一眼,又瞧瞧桓震,心想若是黄得功遇到这种情形,必定不肯离开巡抚大人半步,他今日另有公干,将大任托付给自己,自己怎能悄没声地寻欢作乐去?可是他出身草莽,却不懂得官场应酬,只是硬邦邦地摇了摇头。毛文龙脸色微变,桓震连忙笑道:“毛帅何必为了几个小小亲卫扫了酒兴?”回头对吴诚道:“这里没你的事情了,你与众位兄弟去彭先生那里,瞧他有何吩咐。快去!”吴诚犹豫片刻,行个礼,带着几名亲兵走了出去。 他径自去寻彭羽,说了毛文龙轰自己出来的经过。彭羽皱眉道:“大人怎能随便让你出来?”忽地顿足道:“不好,不好,难道是那回事?”面上神色紧张起来,也顾不得理会吴诚,匆匆地去了。 桓震目送吴诚等人离去,举杯笑道:“毛帅请。新年伊始,本抚早该亲自上岛来犒问士卒,只不过为了等待赴朝使者,才迟延了时日。犒军的牛酒等物,过几天自会从金州送来。”毛文龙也笑了起来,停杯不饮,悠然道:“不必了。”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故作神秘的道:“敝镇听说,大人这顶巡抚的乌纱,是靠了老泰山才谋得来的,是不是实有其事啊?” 他当着桓震之面问出这句话来,可以说是无理至极,桓震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发怒,脸上却不动声色的道:“本抚多蒙岳父大人提携,始终铭感五内。”毛文龙微微冷笑,道:“温阁老对你恩重如山,你竟敢背叛他!”顺手将酒杯往地下重重一摔,席间众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门外一群士兵蜂拥而入,人人兵戈在手,指定了桓震。毛文龙笑道:“对不住,奉温阁老钧令,捉拿谋弑上皇的乱臣贼子桓震与黄道周,毋须解付京城,就地问斩。”此话出口,诸将也都面有惊色,显然事前全不知情。 桓震却似早就料到了一般,非但毫无惊慌之色,反大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一把扯开衣襟,身子一转,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毛文龙,右手顺手抓起壁上烛台,在他耳边低声道:“毛总镇,你瞧瞧我胸前绑了什么?”毛文龙不料桓震竟会突然向自己扑过来,一时间没能躲开,给他的手臂紧紧箍住。扭动脑袋瞧去,但见他胸腹之间捆了一个大大的包裹,一根半尺长的引线伸了出来,竟似是一个震天雷模样。桓震笑道:“这是觉华岛出产最好的火药,药包里更加了铁砂,我身上这么一包,足够把你我一起炸个肠穿肚烂。”毛文龙大骇,拼命扭动身子挣扎,无奈年纪大了,身体衰弱,力气远远不比桓震,丝毫挣脱不得。 桓震怒道:“不许乱动!”右手箍着他颈子,烛台若即若离地在引线旁边晃来晃去,喝令皮岛众将后退。毛氏部下也都不是吃素的,眼见主帅被擒,均想倘若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将他按在地下,桓震也来不及点燃火线,哪怕当真爆炸了,不过是一个震天雷而已,绝大多数人至多受点轻伤,流几滴血。当下一个个跃跃欲试地要扑上前来。桓震举烛喝道:“再有人上前,我便点火!这一枚震天雷是特制了的,每一粒铁砂都淬有毒药,划伤一个口子,就能要了性命!” 这一句话出口,众人果然俱有几分忌惮,都怕贸然发难之下制他不住,反让震天雷爆了开来,一旦沾上一点,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毛文龙嘶声叫道:“退后,退后,你们不要我的性命了么?”诸将见主帅发令,自然乐得遵从,一个个乖乖地退了开去,闪出一块数尺见方的空地来。桓震拖着毛文龙站在屋角,离皮岛众将远远地,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彼等。 两方面僵持了几炷香工夫,毛文龙已经吓得几乎昏去。桓震瞅空子从怀中拔出匕首架在他颈中,叫人将屋中的蜡烛尽数吹熄了拿到自己身边来,以免断了火种。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喘息之声,伴着一点烛火闪闪跳跃。 忽然叩叩两声,有人敲门,叫道:“禀大人,船坞涨潮,将所有船都冲走了,请大人示下!”桓震手底一紧,沉声道:“你回答‘把船底凿穿’!”毛文龙声音颤抖,依言一字不差地答了。众人全都听在耳中,均觉荒诞不堪,船只泊在坞中,能被潮水冲走已经是滑天下之大稽,桓震竟要毛文龙回答凿穿船底,更加匪夷所思。 毛文龙话声方落,只听嘭地一声,房门给人一脚踢开,一群辽兵端着枪拥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彭羽,大声喝道:“毛文龙弑君谋反,即刻拿下!”皮岛众将目瞪口呆,方才还是桓震谋反,此刻情势全盘逆转,反贼变成了毛文龙,大都蒙在鼓里,不知怎么回事。辽兵上前来将毛文龙绑了押下去,桓震这才松一口气,丢下烛台,只觉得汗透重裘,心有余悸地对彭羽道:“妙才再晚来片刻,说不定便见不到我了。”彭羽微微一笑,道:“黄得功已然将王应熊击毙,岛上其余地方多未弹压,曹文诏正在分兵把守。” 桓震点头道:“好。”问道:“黄道周呢?”彭羽肃然起敬的道:“黄钦差代君而死,可敬可叹!”桓震也不多问,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毛文龙一人谋反,众位想必都不知情。”众将正自惴惴,听了这一句话,都是如闻天音,如蒙大赦一般,连连称是。桓震一一打量诸人神情,料想此刻彼等心中定都不服,当下喝道:“奉上皇旨意,仅罪首恶,余人不问。王应熊已经伏诛,毛文龙束手就缚,留待上皇论处。诸人安心在此,明日各有封赏。”脸色一沉,道:“有敢妄动者,一律同罪!” 此刻大厅已经给辽兵团团围住,厅中众人都知道毛文龙大势已去,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默不作声,打落牙往肚里吞。不多时只见游击以上岛将鱼贯给人押了进来,桓震令人闭了厅门看守,道:“外面正在清查毛文龙余孽,只得暂且委屈众位一宵。本抚少刻令人再送些酒水食物来,诸位把酒畅谈,也可消此长夜。”嘱咐彭羽好生看管,绝对不准任何人出房门一步,这才离去。 外面的局势已经基本上给曹文诏控制住了,他每到一处营房,便出其不意地冲进去先制住主将,余人群龙无首,只有任凭摆布,竟是一枪未发地夺了皮岛。四处都是走来走去的辽兵,搬着从岛军手里缴获来的军械,堆放在指定的处所。桓震穿过人群,径奔崇祯住处,黄得功带着十几个人正在门外守候,一见他来,当即道:“太上皇在里面。” 桓震点点头,推门进去,只见崇祯面壁而坐,一旁榻上躺着七窍流血、面色铁青的黄道周。轻咳一声,崇祯转过头来,目光中满是愤恨地望着他,咬牙道:“你这奸贼,害死了黄卿,何不连朕也一并杀了?”桓震摇头道:“药死黄道周的是王应熊,他受了温体仁之命来取你的性命,不料误中副车,让黄钦差当了替死鬼。” 崇祯冷笑道:“一派胡言!”桓震拖过椅子,坐了下来,悠然道:“我胡言与否,并不紧要,陛下只要自己想想,王应熊并不在使臣之列,一个京官,为何会无故出现在千里外的皮岛之上?还有,我若真要杀你,在义州时便已经杀了,何必等到如今?你不相信,我尽可以派人送你回京去,把你丢给温体仁,瞧你还能活上几日!” 崇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温体仁也是自己信任过的臣子,说他会谋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相信。可是王应熊方才分明就给桓震的人带进来,当着自己的面一剑杀了,如果不是心怀不轨,确实也难解释何以礼部侍郎会千里出京?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住抚着自己的脸颊,白天那些复辟登基,一呼百应的美梦,此刻都已经如水泡一般破灭,眼下崇祯的心里已经充满了恐惧,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辽兵,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剑向自己刺来? 桓震笑了起来,道:“陛下莫怕。我并不想杀你。”顿了一顿,道:“应该是说,只要你对我还有用处,我便不会杀你。”崇祯疑惑地瞧他一眼,心中觉得他若真想取自己的性命,只要任凭王应熊为所欲为也就是了,又何必搞这些事端?一时间却有几分相信。可是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对桓震这样的人低头,当下义正词严的道:“朕不幸落入你手,有死而已。自古国君死社稷,理所当然,不必多说。”桓震挪动一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道:“国君死社稷,是天下为主,君为客而已。然今也君为主,天下为客,君主以天下为私产,代代相授,望子孙受享无穷。可是几曾有一朝一代永存而不亡的?陛下自以为贤君,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崇祯给他问得微微一怔,这个问题自己以前确实从没想过,秦汉以降,小国林立的乱世就不必说了,就是历朝正朔,也都无不以勤俭创业始,以荒淫亡国终,给太祖皇帝打到了北方去的蒙古人,还不就是因为暴虐无度,弄得天下怨恶,以至于“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么?甚至于蒙古人之所以能够入主中原,也不过是由于君臣离心,奸臣当道,妇人主政而已。虽然如此,可是他心中从未将那些亡国之君与自己相提并论,他要做的是中兴之主,尽管目下龙困浅滩,谁又能说将来不会一鸣冲天? 桓震站起身来,道:“这个问题,陛下今夜便好好想想,过上几天,咱们再来谈往后的事情。”说着微微一躬,出门去了。崇祯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耳中回响着方才那句话:“君主以天下为私产,代代相授,望子孙受享无穷。可是几曾有一朝一代永存而不亡的?”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四十回 (时间:2006-8-190:1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362) 桓震担心出现原本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后东江旧部纷纷叛乱的情形,连夜将皮岛士卒重新编伍,混杂入辽兵之中,以辽兵旧将统领,原先毛氏的将官一律暂行罢职,软禁在一起。一面令人急速回觉华岛去调集伏波军赶来接收皮岛,港口也分派重兵把守,任何人没有桓震的亲笔手令,连一条舢板也不能下海。 他生怕士卒哗变,开了岛上粮仓,增半发放口粮,普通士兵只要吃得饱,也就不在乎是谁做大将,倒也安稳了下来。毛文龙给关押在一处净室之中,过不几日,心病突发,一命呜呼。桓震令人薄葬在岛后,准岛上毛姓的将领为其披麻戴孝。虽然如此,许多毛文龙的干儿子干孙子仍是纷纷请求复其本姓,例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原本叫做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此时都争先恐后地改回了祖宗姓氏。 这几大反王,桓震早已经如雷贯耳,都是先叛明后叛清的变色龙一流人物。改不改姓也罢,总是不敢信任的,只淡淡敷衍几句,却并不给他们特殊待遇,仍是与旁人一样不许随意走动。过不五六天,伏波军余下的六个营一人不剩地来到岛上,桓震大兵在手,甚么也不怕,老实不客气地令各部分头将三山、广鹿、长山、石城、小松、宽甸、鹿岛等处尽皆接管了,原本就打算让曹文诏驻守义州,多留无益,便令他带了本部渡海北上,先去汉城拜见朝王,顺便捎去一封书信。 一应事定,已经是十余日之后了。这十余日间,他丝毫也不理睬崇祯,存心要他自己苦恼一番,待他觉得走投无路之时,才去给他指一道生门。据负责监视的亲兵说,崇祯每日除了吃饭喝水,就是躺在床上发呆,有时还重重叹气,不知道想些甚么。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正想前去见他,崇祯却先忍耐不住,叫送饭的亲兵传话,说要与桓震面谈。 桓震正在与彭羽商量事情,听那亲兵说崇祯传见,心道时候终于来了,道:“我去,还是妙才去?”彭羽闻听,立时明白巡抚大人并不想让自己参与这场谈话,否则他就不会问“谁去”,而会问“是否一起去”了。他知趣得很,当下道:“学生身体有些不爽,想同大人告假,歇息半日。”桓震会心一笑,拍拍他肩头,起身离去。 这十几天之间,崇祯似乎又老了许多,不单是外貌显得沧桑,连神情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双眉之间紧紧皱起一个解不开的结。桓震关好了门,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道:“前些时那个问题,陛下难道已经有答案了?”崇祯喟然摇头道:“废立兴替,此天命也,岂人力所能预哉!”桓震忍不住放声大笑,一面笑,一面摇头道:“我以为陛下是聪明之人,想不到也不过是一个诿过于天的懦夫而已!罢罢罢,既然如此,你我已经无话可说,告辞了。”一拱手,拂袖便走。 崇祯霍然站起身来,在后叫道:“你说是为什么?”桓震转过身来,细细瞧着他的表情,那里面有困惑,有不甘,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看起来这个问题确实把他困扰得不浅,当下回身坐定,淡然道:“无他,只不过一人之天下,天下人尽欲得之,以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者之众而已。”崇祯愕然坐倒,头脑中一片混乱,良久,喃喃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全然是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 桓震一字一顿的道:“以天下为主,君为客而已。”他知道不可能在几句话之间给崇祯灌输这种理论,只是道:“设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一旦有欲谋夺之者,自然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不劳君主费心力矣。否则,我神州幅员万里,以君之一人,加上若干臣子,能绝天下人之欲乎?朱姓得国,便说天命在朱,赵钱孙李得国,亦可以说天命在赵钱孙李。天难道是这等反复无常的?我言尽于此,陛下听得进去,往后做一个虚君,政事尽委大臣,臣子更替,君主万世不易。如果听不进去,温体仁有胆子弑君,桓震未必就没有了。” 崇祯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桓震离去,一时间心乱如麻。桓震所说的东西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只知道自己倘若答应,就要实实在在地做一个傀儡皇帝;然而如果不答应,瞬息间他便能够如同捏死小虫一般取了自己的性命。性命都没有了,还做甚么中兴之主?如果是即位之初,刚刚铲除了魏忠贤,正在踌躇满志的崇祯,是绝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的;但是时至如今,在沈阳一年的俘虏生涯磨去了他的雄心与棱角,也让他深深感受到人生在世的无常。今天自己还活在这里与桓震讨价还价,可是明天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崇祯房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桓震再一次应他所请,走进了房门。 四月一日,桓震撤除了皮岛的海禁,将“王应熊谋弑太上皇,黄道周殉难”的消息公诸天下。与此同时,崇祯在义州下诏即位,复崇祯年号,改盛德元年为崇祯四年,大赦天下。复设中书省,论迎复功,拜桓震左相国,加爵忠武伯,其余辽东众官将升迁赏赐有差。桓震上表固辞,优旨报答,改拜平章政事,摄中书省事。下《与慈烺儿诏》,中有“岂期监国之人,遽攘当宁之位?”等语。另诏令在京及外廷大小官员,曰温体仁等人结同外寇,构成邪谋,逢迎妇孺,篡位易储,依阿从谀,内外朋奸,紊乱朝政,擅夺兵权,罪恶深重。众官早自醒悟,朕自追究首恶,不罪其余云云。 诏令一出,天下大哗,士以东林党人为首的举子士人纷起指责桓震要君干政,厚自矜伐。温体仁借天子之名,目桓震为叛逆,发宣府、大同兵讨之。四月五日,桓震亲领兵二万余,奉崇祯迫山海关,蓟抚赵率教开关相迎,登莱徐光启、河南范景文先后上表应和。温体仁伪诏调巡抚延绥副都御史洪承畴东向御之,承畴既去,秦晋流贼无人可制,一发而不可收拾,原本在年初就已经流入陕西的王嘉胤等部,如滚雪球一般愈滚愈大,被贪官暴吏敲骨剥髓、无以聊生的贫民纷纷涌入,农民军的前锋直抵晋东南沁水、阳城一带,几有破晋而入河南之势。在晋北,老回回马守应越过大同府,辗转移至桑乾河西。 四月二十三日,辽兵前锋张正朝部与洪承畴部下游击左光先遇于通州,左部本不愿战,正朝示以崇祯手诏,晓以利害,饵以官禄,光先遂下马伏拜。越数日,桓震中军抵通,与左光先语,因其致书洪承畴,并附各地督、抚表文。 三十日,大军抵京城广渠门,洪承畴射书出城,相约半夜启门相迎,桓震兵不血刃而入京师。京营欲战而不能,束手待降而已。温体仁挟慈烺及官员、宫人、眷属若干出西城广安门仓皇而走,为洪承畴所部截获。温体仁自知不免,吞金而死,余人尽为洪部遣送回城。 桓震将几个温党骨干如张捷之流扣留下来,余人尽皆放还回家,官职俸禄尽皆不改。温体仁已死,遗属未与其行,尽免株连。他记着周延儒,一心只想找他,可是搜遍全城也没丝毫下落,不知去了何处。小慈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给一群大人抬着东奔西跑,又饿又累又怕,给送回钟粹宫不多久,便大哭起来,怎么哄也不肯收声。桓震恰好送崇祯还宫,走到钟粹宫外,便听见震天的哭声,当下指着宫门道:“陛下请。”崇祯急不可待地奔了进去,一眼便瞧见慈烺给一个奶娘抱在手中,扎手扎脚地不住哭喊,时隔一年之后,终于父子重逢,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一时间悲喜交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从奶娘手中接过慈烺。说也奇怪,大约是父子天性,小慈烺一到了父亲手中,哭声立刻戛然而止,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来,抚弄崇祯颔下的短须。崇祯带着眼泪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慈烺,转了两个圈子。 桓震在身后道:“离散的宫人都已经召回,往后陛下可在宫中安心居住,一应饮食薪柴,诸般用度自有供给。”想了一想,道:“温逆挟幼帝践位之时,以皇后为太后,居于慈宁宫,方才臣已经令人迁还承乾宫。陛下得闲,不妨前去看望一番。臣还有事务,这就告辞了。”深深一躬,转身便走。崇祯忽然叫道:“你以朕为傀儡土偶,与夺我朱家天下无异,此怨此恨,子孙永志不忘。但因你之故,让朕父子夫妻得以重逢,我却要衷心谢一谢你。”桓震回头一笑,扬长而去。 此时的朝廷,相当于刚刚经历了一次和平政变,上下官员大都恐惧不已。中书省的架子,是临时从各部抽调官员搭起来的。桓震知道与其选择名高望重、难以驾驭的宿耆,还不如引用那些原本万年不得出头的低级官吏,一来他们才是真正办理具体政务之人,熟悉政事的运作流程,二来自己把他们提拔上来,他们也必有感恩之心,不至于处处同自己为难。 阁臣五去其四,孑余的一个郑以伟又上了表告老还乡,桓震心想这却是一个去内阁的天赐良机,只是废除内阁之后,要以甚么机构来取代内阁,担负起预议政事的职能,却叫人颇费思量,头痛得很。何况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在觊觎阁臣的位子,一旦裁撤内阁,势必触犯他们的利益,说不定会演变成戊戌变法一般的局面,那又是自己所不愿见的。原本打算趁着中书省复设的机会,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朝廷注入一些新鲜血液,若是因为可裁可不裁的内阁耽误了事,那就大大的划不来了。而且左右丞相之位一直虚悬,桓震不过任了平章事,已经快要给东林党的唾沫淹死,自然不肯主动去当靶子。这就须要一个德高望重,堵得住东林攸攸之口,而又不会对自己想做的事情横加阻挠之人出来担当此任,想来想去,灵机一动,想到了徐光启身上。 一面准备开恩科事宜,一面递牒召徐光启进京,却从都察院拣了一个御史谢琏继任登莱。这一年正是会试之年,二月份已经试毕,榜发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许多举子名落孙山,有的已经束装还乡,有的却还奄留京中,听说将开恩科,不由得大喜,虽说这恩科是由士林公敌桓大奸臣而开,可是倘若能够借此高中,自己的功名前程终究比虚妄的声名道德值钱多了。一时间阙下济济,都是赶来应考的举人。何况此次恩科,言明了只要曾经入过学的,不论有无经过乡试,只要向中书省递交请愿书一份,皆可来京会试,许多落榜的生员更加高兴,争先恐后地报名应试。 洪承畴惦记着陕西军情,一心想要回去重掌大权。桓震知道此人不论军事才能还是治政的本事都非同一般,虽然明知道他是往后投降了满清的人物,仍是用之不疑,以其代杨鹤总督三边军务,平地连升了数级。洪承畴感激涕零,暗自庆幸自己当初临阵倒戈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至于杨鹤,他原就不适合署理军事,恰好陕西巡抚出缺,索性将山西巡抚一并调升入京,却委杨鹤做了山西、陕西二镇巡抚,授权节制延绥巡抚,只管民政,不理军事。 宋应星与哥哥应升,这一年的会试果然第五次一同落榜,幸好他囊中羞涩,正在四处借贷盘费,尚未离开京师,桓震向朝中江西籍的官员打听得兄弟两人寄住在江西会馆,当即亲自前去会他。宋应星原就酷好工艺制造之学,深深信奉穷究试验的至理,桓震尽拣些锤锻冶铸、五金炮矢的话题与他谈论,两人果然一见如故,宋应星对桓震在金州设立的各种的工场极感兴趣,一一打听了一遍。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从傍午直谈到了半夜,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一起雷鸣起来。 桓震笑道:“我可是空了肚子来的,满打算长庚先生要惠赐一餐,想不到先生精打细算至此!”宋应星赧然而笑,踌躇半晌,方启齿道:“实不瞒大人说,应星已经断炊一日了。”桓震一愕,躬身道:“这就是桓某的不是了。”说着搜搜荷包,约有七八两碎银子,尽数掏了出来,连黄得功身上的一些零碎银钱也都一并要了来,总在十几两上下,双手交与宋应星,道:“小小薄敬,权做先生盘费。”想了一想,又道:“先生如不嫌弃,今日便请搬来在下家中居住如何?” 宋应星与桓震十分谈得来,只道他想招揽自己做一个幕客,心想几次万里迢迢的入京赶考,几乎花尽了家中积蓄,如今自己已经四十五岁,兄长也有五十四岁,一再名落孙山,也该死心寻一条谋生之路了。当下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自去与哥哥应升说知。兄弟两个的行李不多,桓震让亲兵提着在后慢慢赶来,自己与宋应星先行一步。一面走,一面不经意的问道:“长庚先生,可还有功名之心?” 这一句话却触动了宋应星的伤心事,涣然叹道:“五考而不中,或者正是上天警告宋某,不可埋首故纸堆,而荒废了实学。”桓震笑道:“那也未必。恩科将开,难道先生不愿再作冯妇?”宋应星叹口气,道:“应星已经想得明白,功名进取,不过过眼云烟而已,人生在世不称意事十常八九,往后唯潜心著述罢了。”桓震连连摇头,道:“先生这话,前半句是对了,而今得八股功名,确是不值一钱;后半句却是大错而特错。”顿了一顿,道:“先生负经世之才,而唯以著述自娱,且不论于世道是否有半点裨益,难道自己便甘心如此过一生么?” 宋应星竦然动容,桓震这一句话,却是说进了他的心里,正中他一直以来时常苦闷的一个所在。他喜好实学,愿意研究家食学问,可是这些东西在科举八股之中却是不值一哂的废物。原打算一旦得中,便可以做官,可以将自己的主张躬行于世,可是老天连这么一个机会也都不肯给他,眼看年岁愈来愈大,再过几年,便不能再上京来赶考了,难道真的要困守书斋之中度过余生? 兄长应升在后面插口道:“长庚啊,难得大人肯加提携,你何不再试一科?”宋应星犹疑道:“那么元礼大哥你呢?”宋应升摇头笑道:“哥哥已经老了。再说有个在浙江做官的年伯一直约我去替他帮忙,我近年气喘愈发厉害,也想迁去沿海居住,这回返乡去接了你嫂子与侄儿,便要赴浙江去了。”宋应星默然,低头沉思良久,忽然问道:“不才敢问大人,这次恩科的主考是谁?”桓震笑道:“是徐玄扈徐老大人。”宋应星啊了一声,双手一拍,决然道:“既然如此,应星就恬着脸再考一次罢!”说罢,笑了起来,似乎十分开心。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四十一回 (时间:2006-8-190:10: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708) 在中书省的日子忙碌得很,桓震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陕西的叛乱上面,洪承畴有能力从军事上弹压,这一点他是确信无疑的。但是前提必须是叛乱维持目前的规模不再扩大,而要办到这一点,就非得从根本上解决秦晋之地的饥荒不可。首要的事情是免征,他上任第一天,就连发了数道牒文,陕西、山西、甘肃土地一律免输当年赋役,已经从贼的流民,此刻不论自愿返乡,还是就地附籍垦荒,不但不问前罪,而且还可连续免征三年。又下发一道告天下商旅文,只要运输粮食到三边等地,按照官价贩卖的,都不征丝毫钞关船料之税,并且授予特殊的盐引,可以直接提取食盐。这一个法子是在开中之法基础上加以改动而成,不再要求商人白白供给地方上粮食,而是让他们自由贩卖,之后凭着地方官按照卖粮数目发给的盐引,就可以在全国任何盐场提盐,贩到任何地方。为了彻底禁绝私盐,在各处盐场都设立盐关,专设官员管理,隶属于户部。在那个盐价腾贵的年代,盐可就是钱的代名词,商人唯逐利而已,自然趋之若鹜,不过一月之间,全国各地的粮食就源源不绝地运往西北去。他委了梅之焕做三边救荒大使,凡遇有关荒政,可以节制山西、陕西、甘肃三省的布政使以下牧民之官。除此之外,还假崇祯之名给他弄了一柄尚方剑,有先斩后奏之权。 梅之焕启程之日,桓震亲自送他直到都门,对他深深一恭,道:“三省荒事,有赖长公先生。”梅之焕慨然道:“之焕此去,如不成功,亦无颜还朝。”桓震道:“西北地方官员,侵吞荒银已经如同家常便饭,长公此次随行携带五十万两白银,每一钱都要花在灾民身上。”梅之焕点点头,道:“之焕省得。”一拱手,一行数十名官员在前,押运荒银的一千兵在后,浩浩荡荡向西而去。桓震目送他远去,叹了一声,回顾彭羽道:“陕西若定,则天下可定了。” 说实话,这是一个剜肉补疮的办法。虽然济得一时,可是长此下去,官府非但不能从盐获利,反倒要贴进去大笔的银子来补贴各地盐场的损失,以明朝脆弱的财政,至多只能支持两三个月而已。临灾赈济,只不过是治标之策,兴修水利才是治本之法。桓震原本就有此想法,徐光启入京就任之后与他谈过,更坚定了这一番心思,只是他对水利确实是一窍不通,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才好。 徐光启搬起随身的一个藤箱,放在桌子上打了开来,里面是厚厚的一迭手稿。他取出最上面的一摞,递给桓震,道:“这是老夫穷数十年之力写成的一本种艺之书,合六十卷,分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农器、树艺、蚕桑、蚕桑广类、种植、牧养、制造、荒政十二门,不求藏之名山,传于后代,但愿有补当世而已。”桓震随手翻开一页,但见“廉政、轻徭、薄役、无扰民”一行字跳入眼帘,这一卷却是最末的荒政一卷。 桓震将手稿端端正正的放回箱中,肃然道:“徐大人这一本农政全书,震必刊行天下,令各地官员遵为臬圭。”徐光启反问道:“农政全书?”嗯了一声,点头道:“这个名字不错,是书之作,本为农政,只不过自夸曰全,似乎不谦,不如便叫农书好了。”桓震随口答应,却问道:“以徐大人之见,在西北等地兴修水利,该从何处下手?” 徐光启道:“凡地得水皆可佃,所谓水利,不过引黄河之水灌溉而已。”桓震忽然道:“有一种东西叫做水泥,平时如同尘土,遇水便凝结成块,不但坚硬,而且滴水不漏,正好可以拿来铺设水渠。”徐光启却没听过这种东西,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么何处有产?”桓震慢慢思索,道:“应当是石英烧制而成,虽然下官不会,不过召集砖瓦工匠多试几次,肯定是能试出来的。”这一点他却有把握,从前乡间那么多的小水泥窑子,也没有多少的技术含量,烧出来的水泥虽不能拿国标来比,在这个时代铺铺水渠还是有余的。 踌躇片刻,终于道:“有一件事,下官以为已经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徐光启瞧瞧他神色,心中已经明白了八分,当下道:“百里又要议开海么?”桓震还道他又要反对,正欲搬出金州贸易的成功来说服他,却听徐光启叹道:“老夫是真的料错了。老了老了,往后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桓震愕然而喜,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还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用自己的理念说服了别人,不由得让他感到由衷的欣喜,也看到了改变中国人思想的一线曙光。 崇祯四年的四月,发生了一件值得载入史册的大事。大明全面废除海禁,改在沿海各处码头设立海关税课司,只要依船只大小缴纳高低不等的海税,就可以任意下海贸易。此令一出,山东、闽浙、广东都为之轰动,当年海禁最严厉的时候,沿海居民尚且偷偷往南洋、日本去经商,何况如今海禁已经成了往事,官府还大加鼓励海外贸易?只是第一个月,海税的收入便高达六十多万,那时候连带加派的辽饷、练饷在内,整个明朝一年的田赋收入也不过七百多万两,这个数目已经达到了将近一成。 桓震把所赚的钱尽数投在西北水利工程之上,觉华岛工场研究出了烧制水泥的法子,他并不藏私,而是公诸天下,很快便有富于眼光的商人,看准了三边将会大批购入水泥,便在黄土高坡上开起窑来。官府大力推行以工代赈,兴办各种工场,手工业慢慢发展起来,加上努力引种甘薯和马铃薯,好歹让农民混饱了肚子,愿意跟从农民军造反的人也就渐渐少了下去。洪承畴发挥出他的军事才能,将已经进入山西的王嘉胤挤压到黄河边上,眼看就要完成合围。 辽东的商业与贸易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沈廷扬按照预订的计划,经由义州往后金大批走私烟草,销路果然十分之好,很快淡巴菰就在后金境内流行开来,以至于王公贝勒人人以吸烟为尚,耗费了不少马匹、东珠、人参来换购,使得皇太极头痛不已,连发了数次禁烟令。可是他的禁烟仅禁百姓而不禁贵戚,压根是禁而不止,连自己的兄弟儿子,也都一个个地染上了烟瘾。皇太极一气之下,行文来明对桓震大加抗议,要求他禁止明商继续朝后金境内贩卖烟草。 是时恩科刚刚考过第一场,桓震担任副考,熬夜看卷,已经两天两宿不曾睡过。正在拼命喝茶驱除瞌睡虫,忽然一个小吏来报,说是辽东来人,有紧急政务要面奏桓大人。会试期间,考官是绝对不能出贡院一步的,桓震苦笑不已,道:“甚么紧急政务?来的是谁?”那小吏躬身道:“是金州沈大人派来的陈世铎陈大理,说带了沈大人亲笔手书,要面呈大人亲启。”又补上一句,道:“陈大人说是连日飞马赶来的,多半是有要紧公务。” 桓震头痛不已,想了一想,转问徐光启道:“徐大人,此事该如何办才好?”徐光启沉思道:“规矩本来是人定的,自然可以通融。百里速速出去见他,莫要误了正事。”桓震感激不已,深深一躬,随着那小吏走了出去。陈世铎就在贡院外面十几丈远的地方站着,身旁停着一辆马车,辕上坐着一个车夫,车帷低垂,瞧不出里面有人没人。 陈世铎见桓震匆匆出来,连忙上来见礼,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白蜡封固了的书信,小心翼翼地交在桓震手里,道:“沈大人再三嘱咐,要学生将此书面交大人,请大人即刻拆阅。”桓震点点头,拆开来浏览一遍,啊哈一声叫了起来,一把抱住陈世铎,欣喜若狂的道:“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陈世铎摸不着头脑,用力挣脱桓震手臂,疑惑道:“甚么天赐良机?”桓震冷冷一笑,道:“不出一个月,便可以知道了。到那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的。”将信叠好放在怀中,道:“你尽快赶回金州,带我一句口信给沈廷扬,就说“莫怕生事,一如往常”便可。”听得他一一答应,桓震就要转身回贡院去。忽然马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唤道:“桓哥哥?” 桓震一时之间竟疑心自己听错,自从入京以来一直忙得昏头转向,全然抽不出身去接雪心搬家,怎么她竟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抢上一步,伸手掀开车帷,果然见雪心坐在车上,脸色苍白之中略带红晕,瞧着自己微笑。陈世铎道:“学生经过广宁,二夫人一定要同行前来,学生只得沿途护送。随行的一个丫环,已经先回府上去了,二夫人坚持要随学生来见大人……”他表情甚是轻松,似乎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一般,桓震歉然道:“辛苦你了,不过还是得劳你即刻起程回去。”陈世铎点点头,牵了自己坐骑离去。 桓震目送他离去,跳上车,握住雪心双手,道:“我忙得连宅子也没找好,还是住原先那所小院,恐怕你来了住不下,一直没叫人去接,不怪我罢?”雪心连连摇头,笑道:“怎么会?雪心知道桓哥哥是干大事的。”桓震听她语声之间有些喘息,呼吸也短浅急促,细细瞧她脸色,却是苍白得几乎透明,全不见半点血色。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身子不舒服?”雪心轻轻摇头,道:“没有。桓哥哥你回去罢,雪心回家里等你。”桓震也觉自己出来太久,徐光启格外开恩,也不能用得太滥了。当下握一握她手,道:“我少说还得十天才能坐完牢,委屈你等等了。”吩咐车夫小心驾车,自己转身回了贡院。 他心中记挂着沈廷扬所报之事,又知道雪心正在家里等他,更加坐不住了。好容易熬到开闱,发过了榜,连行李也不拿,飞奔而去。一口气策马跑回金台坊的住所,院公老齐迎将出来,神色十分惊惶的道:“大人回来了?孙应元刚刚往贡院去寻大人了,二夫人她……” 桓震不等他说完,跳下马来一把将他推开,奔了进去,迎头撞见瞧见温氏的侍婢郑巧儿,捧着一只铜盆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眼瞧见桓震进来,转身便想跑,却给桓震一把抓住,喝道:“跑甚么?你端的什么东西?”一面低头向盆子里瞧去,却是一盆血水。他心中一沉,瞪圆了眼睛喝问道:“怎么回事?”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嵌入了郑巧儿的手腕中去。 郑巧儿吓得跪了下来,叩头不已,嗫嚅道:“二夫人……二夫人……她小产了。”桓震大惊,从没听说雪心怀孕,怎么会有小产?一跺脚,抛下郑巧儿便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知雪心住在哪一间房,定神一瞧,只见家中雇佣的厨娘匆匆跑进自己房间去,当下跟了过去。 轻轻推开了门,恰好一个花白胡子的大夫背着药箱出来,桓震随着他走到门外,低声问道:“拙荆病势如何?孩子如何?”那老大夫瞧了桓震一眼,语带不悦的道:“你这当爹的也太不小心了,尊夫人身怀六甲,你怎么能让她长期服食砒霜?如今能保住性命已经万幸,你还想要孩子?”桓震脑门轰然一响,冲口叫道:“砒霜?”那老大夫点头道:“不错,以老夫诊脉所得,尊夫人服食少量砒霜,已经有接近半年之久。老夫知道有些妇人为了永葆青春,往往借助砒霜之力,令肌肤红润嫩滑,可是爱美之心也要看个时候发作,就是不要自己性命,难道也不要孩子性命了么?”他劈头盖脸絮絮叨叨地把桓震训斥一番,这才舒了口气,道:“幸好府上家丁聪明,知道找老夫来诊治,孩子总算是保住了。” 桓震不知是喜是悲,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深深一躬,道:“桓某铭感大德,老先生要多少诊金?”那老者笑道:“一两足矣。”桓震如数付了,叫老齐好好送他出去,自己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雪心躺在床上,盖着锦被沉睡,脸色白得如宣纸一般,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前额。他心痛不已,忍不住伸手抚摸她脸颊,喃喃道:“是我不好,害苦你了。”雪心悠悠睁开眼来,瞧见桓震坐在身边,强笑道:“桓……桓哥哥。”就想挣扎着起身。桓震连忙扶住她,让她靠坐在自己怀中,轻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大夫已经来开了药,等会把药吃了,病就全好了。”雪心点点头,全然无力说话。桓震心中一个疑团盘旋来去,虽然知道此刻她身子十分虚弱,可是不问是不成的,当下道:“大夫说你一直在服食少量的砒霜,为什么?”雪心有些惊讶,低声道:“甚么砒霜?我没有吃啊。” 桓震又惊又奇,忽然间脑中一闪,一切豁然贯穿,握紧了拳头大叫道:“原来是那个贱人!一定是那贱人!”一拳击在床头,打得整张床晃动起来。雪心疑惑地瞧着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桓震定了定神,笑道:“你好好休息,桓哥哥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扶她躺下,自己大步走了出去,见人便问郑巧儿何在,却是搜遍整个院子,也没她的下落,竟似已经逃走了。桓震哼了一声,叫黄得功快马赶往广宁自己行辕,二话不说先将温氏扣留起来,等自己回去再做处置。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当初温氏为什么这么好心,非要他迎娶雪心过门不可,因为只有将雪心留在身边,才能方便她下手,刻意要郑巧儿接近雪心,自然也是为此预备。自己一年之中在家的时间少而又少,放雪心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真是不亚于送羊入虎口。想到这里,不由得无比痛恨自己,提起手来用力掴了面颊一掌。 不过好在雪心命大,给她下了半年砒霜,竟然逃过一劫。原想温体仁反正已经死了,他的女儿不足为患,何况株连家族也是十分野蛮的行为,是以并没打算将温氏怎样,至多不过等一段时间,打发她回家去罢了,可不承想她竟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这一回定然不能轻饶了她。 去厨下端了药回来,雪心却又睡着了。他就坐在桌旁,只觉一阵困意袭来,不觉伏在那里睡着了。一觉醒来,看看时漏,才不过半个时辰光景。药汁已经冷了,正要端去温热,雪心却醒了过来,轻声叫道:“桓哥哥!” 桓震一喜,放下药锅道:“你醒了?饿不饿?先吃些粥再吃药,好不好?”雪心轻轻点头,道:“桓哥哥,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桓震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忽然之间想起两人一同看星的那个晚上,雪心指着一颗新星对自己说,那颗星就是她的化身,一时只怕说完了该说的话,她就要离自己而去,摇头道:“不行,有什么话,吃了药再说。” 雪心露出恳求的神情,可怜兮兮地望着桓震。桓震最怕她这种眼神,叹道:“好吧好吧。”叫厨娘来端了药去温,靠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手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雪心道:“我忽然从辽东跑回来,桓哥哥你生气了么?”桓震笑道:“我当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原来是这个啊?怎么会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身子明明不舒服,又怀了孕,还要到处乱跑,再有下回,我可真的要生气啦。”雪心微笑道:“我只是想,让桓哥哥看看咱们的孩子。” 说到“咱们的孩子”一句,手抚着小腹,满脸幸福甜蜜的神色。桓震心中一荡,应道:“是,自然要看的,怎么看也看不够。你说孩子出生之后,给他取个甚么名字好?”雪心嗔道:“还早得很哪,等不及当爹了么?”桓震笑道:“是啊是啊,我想当爹可已经想得发疯了,所以你得好好保重,给我生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儿子。”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四十二回 (时间:2006-8-190:1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6230) 这一次的恩科,宋应星终于如愿以偿,进士及第。与他同科取中的还有一千一百余人,照成化以后额定的三百人,足足多出了二倍半。这些进士经过吏部筛选,大部分将会分发往各地去担任地方官,有一些特别优异的,则进入中书省或是六部等中央机构之中任职。发了榜,宋应星便备一份礼物来拜座师,先见过徐光启,次之来拜桓震。 桓震闻报,亲自迎了出来,笑道:“恭喜恭喜,在下还没上门去讨喜酒吃,却劳长庚先生亲来,罪过罪过。”便吩咐厨娘略置酒菜,替他贺喜。宋应星纳头便拜,桓震连忙去拦,却听他道:“大人是学生的座师,师弟之礼不可废。”连拜了三拜,这才起身入座,道:“大人此次的考题,真足以流芳千古!”桓震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流芳千古?我瞧一帮卫道士已经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不遗臭万年,就是好的了罢。”宋应星摇头道:“彼如蚊虫嘤嘤,不足挂齿耳。”肃然道:“大人三场之题,曰‘原君’,曰‘原富’,曰‘原兵’,可谓穷尽实学之道,一扫八股流毒,真足为万代师表!” 桓震摇手道:“万代师表这句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今日天下举子之所以深被八股之害,还不是因为两千年前出了一个万世师表孔夫子么?”宋应星笑道:“还有后世师表朱夫子。”桓震微微一笑,忽然道:“吾乡有一人,应举五十余年而不中,一怒之下捐举业而著述,他在书斋之中,用八根丝线系了一囊臭虫与蚊子,日日观看咒骂。长庚先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宋应星疑惑地摇摇头,示意不解。桓震故作正经得道:“八根丝线,是为八股;加上臭虫蚊子,便是八股臭文而已。”应星愕然而笑,直笑得泪花四溅,蓦然仰头长啸,似要将多年来心中的不平尽数叫将出来。 长叹一声,由衷道:“应星今日方知过去之谬,有生之年得遇大人,真是万千之幸!”桓震替他满上了酒,道:“此次恩科不会有廷试,从明天起,吏部就会开始分派官职。长庚先生跻身前一百五十名之列,可以留在京中。不知道先生想去哪个衙门?”宋应星不料桓震会忽然问他这个问题,一时张口无言,却听桓震笑道:“先生不须顾虑,震只是随便问问,真要得遂所愿,还是吏部说了算。”宋应星想了一想,道:“户部,或是工部罢?”他的回答果然不出桓震所料,早知道他醉心此道,必定会选能够一展所长的职位。可是自己却既不愿他去工部,也不愿他去户部。 缓缓摇头道:“长庚先生,明日到了吏部,会先叫你指选衙门,然后依序筛汰。桓某求你一件事情。”说着起身深深一揖。宋应星还礼不迭,道:“大人言重了,但有吩咐,无不从命。”桓震道:“我求先生指选吏部。”宋应星大惑不解,反问道:“为何?”桓震拉他入座,道:“先生一人讲求实学,可谓独善其身耳,其如世间芸芸学子何?我仔细想过这桩事情,学生十载寒窗,无非为了做官,只要改了官吏升迁的标准,唯取实学之材,那么天下的学生自然都去钻研实学。震不揣冒昧,敢请先生为天下计,为将来计。” 宋应星沉思不语,良久,点了点头,道:“应星明白大人的苦心了。应星从命便是。只是吏部选择,自有定规,岂有应星指吏部,便得分吏部之理?”桓震笑道:“这个自有我去操心。”他果然去吏部打了招呼,原先的吏部尚书王永光是温党,刚刚给罢官回家,接任的麻城人李长庚,崇祯元年曾经做过几天工部尚书,后来丁忧回籍,这次才重新起用不久。长庚与徐光启私交颇笃,桓震扛了徐光启的牌子,放下自己从一品大员的架子去求他,李长庚既不愿同时得罪两位高官上司,看了应星的试卷,也觉得此人十分有才,当下答应了。录取榜文发出,宋应星果然选中了从五品考功员外郎,对于当年的进士来说可算特别待遇了。 这个时候的崇祯,正在宫里捧着此次恩科取中的卷子沉思。虽说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可桓震仍然在一应事务全部结束之后把一切卷宗送来给他过目。明知这只不过是通报的性质而已,崇祯仍然不动声色地接受下来。现在的他,身在皇宫之中,身边所有的禁卫都被换成了桓震的人,名为万乘之尊,可是没有半点权力与自由,外面的消息不经桓震批准,半点也传不进来,自己要想避开他们的眼睛传递消息出去,一来不知道谁人可以信任,谁人已经投靠了桓震,二来平日连登恭也有人跟随,清晨为自己更衣的太监宫女,也都是从没见过的新面孔,压根不敢随意让他们帮助自己。不光如此,最过分的是他借口宝诏请玺太过烦琐,索性将掌管玉玺的司礼监搬到宣武门外中书省的办公处隔邻去了,从那以后,自己连在诏书上用玺的权力也失去了,唯有在诏下之后得到一份抄本而已。 愈是这样,崇祯心中对桓震的愤恨就愈是熊熊燃烧。但他并没丝毫表露出来,像汉献帝那么傻,将衣带诏随随便便泄露出去,招来杀身之祸的事情,他绝不会做。现在的他,每日韬光养晦,顺着桓震的意思,可是却无一刻不在想着将这个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说归如此说,可是这桓贼此次出的三场试题,确是颇有水准,取中的考生,回答也十分出众。眼下看着一千一百八十七人的试卷,崇祯不由得反躬自问,若是自己乾纲独断,又能不能取中这样多的人才呢? 不过他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即逝,到他看到了一本非但离经叛道,而且是其心可诛的卷子,崇祯忍不住将一摞卷宗用力摔在地下,站起身来大声咆哮。这个叫做黄宗羲的余姚秀才,是属于本不能参加会试,而上书中书省请愿,取得资格的,看看年貌履历,今年方才二十二岁,竟是黄尊素的儿子。黄尊素与自己并没有过真正的君臣关系,他触忤魏忠贤,死在狱中的时候,自己还在信王府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过再怎么说,黄尊素总算是个尽节而死的忠臣,可瞧他的儿子,满纸荒唐议论,竟说甚么君主是天下大害,做臣子的如果一味只知道侍奉君主,只不过是君主的仆妾而已,只有先天下而后君主,才配做君主的师友。此外不臣之论还不知道有多少。看他名次,竟然还列在一甲第一,并且是压根没有殿试,便由中书省擅自定了三甲,取这等人入朝做官,桓震究竟想要怎样? 桓震的想法,其实十分简单。他大开恩科,出了这么几个题目,只不过想要发现几个离经叛道之徒,把他们摘出来开一开风气而已。至于黄宗羲会出现,那完全是一个意外之喜,他自十四岁考中秀才之后,一直跟随父亲流寓京师,后来父亲去世,便还乡读书,只是前段日子替黄尊素平反,才重来京师,恰好碰上恩科,秀才只要递了请愿书,亦可与考,宗羲便玩笑般地与几个京中朋友试了一试。他的卷子原本已经被别的考官黜落,是桓震自己去落卷之中翻检,将他重新找出来的。那时姓名三代都弥封了,后来拆开来写榜,才发觉他竟是黄宗羲,当时还大大惊讶了一场。 只不过是一场玩笑之举,竟然换来个一甲第一,蓦然间当了状元爷,二十二岁的黄宗羲觉得自己像是还在梦中。可是取中了自己的主考、左丞相徐光启与副考、平章政事桓震,分明两人都在眼前,还有榜眼、探花,以及许多二甲、三甲的进士,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怎么会有假?若这是梦,那也未免太过逼真了。 但听徐光启捻须笑道:“老夫为国家取士,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像取得这般爽快的,还是前所未有。不必理甚么八股制艺,而能令真才实学之人脱颖而出,老夫毕生之愿足矣!”众人纷纷奉承不已。桓震却端了杯茶水,扯着黄宗羲坐在清静角落里倾谈,言语之中似乎对他那篇“原君”的试文兴趣浓厚,大加叹赏不已。黄宗羲有些不自在起来,连忙道:“大人过誉,学生那篇拙文,只是年少轻狂之作,不足登大雅之堂。”犹豫片刻,不知道自己从坊间听来的这个传言是不是应该当面问一问桓震,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桓震瞧他欲言又止,笑道:“太冲不要拘束。我连你那等悖逆之论都敢取,还有甚么不可当面说的?” 黄宗羲也觉自己十分好笑,当下道:“那么学生放肆了。士子之中流言,说学生拙卷原本已经黜落,是大人力排众议,从落卷堆里重新拣出来的……”桓震挠了挠头,叹道:“怎么传得这样快?”点头道:“既然你已经听说,我就不瞒你了。当日场中八位同考,没一个赞成将你重新取录,我拿着你的卷子去同徐老大人力争,从正午说到半夜,说得嘴也干了,好容易劝服了他。”瞧瞧黄宗羲,道:“你是奇怪我为何一定要取你么?实话说罢,我早听说过你余姚黄太冲的大名,一看那卷,便晓得出于你的笔下,是以刻意取中的。”说罢,哈哈一笑。黄宗羲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只是疑惑不已。 却听桓震又道:“太冲第二场‘原富’卷中答道,欲天下安富而必废金银,何以见得?”黄宗羲不假思索的道:“无他,银力已竭而已。”桓震点点头,道:“从前银但用于征税,一入大内,再与民间无关,自然银力会慢慢枯竭。但是如今我欲振兴工商,只要商贸流通,银子自然周转,其力怎么会竭?”黄宗羲一怔,听他续道:“而且太冲说废金银,那么难道要天下商人辗转各地购买货物,都驮着铜钱去么?”这个问题确是黄宗羲不曾深思过的,一时间低头无语。 桓震叫人取了一叠纸来,道:“这是一本落卷的抄本,我特地带来,给太冲瞧瞧的。”黄宗羲依言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了,抬起头来道:“此论未免太过幼稚,他说当行钞法,每岁造钞数千万贯,则可得金数千万两,岂不知世间焉有点纸成金之理?所造既多,则金与土同价,而况以纸为金,市井贩夫岂肯为哉!”桓震问道:“若说钞法不可行,为何宋时又有称提钞之法呢?”黄宗羲张开了口,眼中神色先是有些迷茫,后来却如恍然大悟一般,缓缓道:“有本钱而已。” 桓震击掌道:“太冲果然聪明!每造一贯钞,即以一金入库,民之欲用钞者,必先将银输官,欲得银者,亦必还钞于官,如此则一钞等于一金,再无可疑。”黄宗羲颔首不已,露出十分钦服的表情。桓震笑道:“我有个朋友深谙此道,不过眼下他在辽东金州,往后有机会,我给你们引荐引荐。” 徐光启在那边唤道:“老夫这里如此热闹,百里怎好意思独自躲清静?”桓震一笑,对黄宗羲道:“咱们过去罢。嗯,我记得你指分了中书省,是员外郎么?”黄宗羲点头道:“大人知之甚详。”桓震拍拍他肩头,道:“明日到任之后,好好做事,有甚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便是。” 众考生散去,徐光启却留了下来,问桓震道:“老夫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桓震不明其意,顺口道:“徐大人请说。”徐光启示意他坐下,道:“我朝自古以来,无朝官领外兵之例,百里是否……”桓震霍然明白,他是要削夺自己的兵权了。这怎么可能随便答应?且不说辽东十几万兵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以自己目下的处境,若是一旦将兵权拱手交出,恐怕第一日交权,次日就要死于非命。可是正如徐光启所说,朝臣领外兵的确招人非议,而且两万多辽兵在京畿、通州一带驻扎已久,耗费粮食不在少数,附近居民已经略有怨言,一定得赶快想个办法解决。 当下笑道:“下官正想与大人商议此事。而今天下兵非不多,只得力之兵少耳,而得力之将更少。全国卫所之兵合三百余万,除西北些许之外,皆不能御寇定乱,全仗别设边兵任之。下官不知道养这些兵有甚么用处?卫所屯田,本相辅相成之制,不过眼下的情形大人也看见了,军伍销耗,耕者无人,屯粮不足,便加民粮,又加盐税,又加京运,至万历时竟有加征之说。长此下去,国力安得不竭?” 徐光启道:“那么可有良策治理之?”桓震一字一顿的道:“废除卫所,还田于民!”徐光启一惊,卫所屯田,是本朝太祖开国以来便遵行的制度,号称养兵百万,不耗百姓一粒米,可是时至如今,确如桓震所言,已经败坏不堪了。虽然如此,但他骤然提出要废卫所之制,那也太叫人惊讶,废卫所必除军籍,军籍一除,兵将从何而来?若说招募,国家财力远远不足支持,但以目下而言,九边之地虽然都有边兵,可是腹里仍须仰仗卫兵防守,说撤就撤,又没有新兵补充,不但令许多人失其职业,也大大不利地方安靖。话说回来,边兵都为督抚、总兵控制,安知他们不会心怀异志,挟兵叛乱? 不由得连连摇头,说了自己的担忧。最后一节却顾虑到桓震的身份,没敢出口。桓震道:“徐大人所虑甚是,但下官都有应对之法。如今天下卫所兵,虽有从征、归附、谪发种种不同名目,但要之都是以世籍取兵,一兵自成丁至七十,少说也要在军中服役五十年之久,不得复还为民。是天下之兵尽取于户也。”望了徐光启一眼,见他不表示反对,这才接下去道:“若是兵不取于户而取于口,设或天下共六千万口,以百口出一兵,可得兵六十万,以之防守腹里足矣。而九边战事繁多之地,可以优禄招募,就如戚继光募兵一般,严加训练。而兵粮则取之于户,今全国户有一千五百万上下,以腹里六十万,边兵六十万期之,不过十二户养一兵耳,何患而不成?往后没有甚么卫兵边兵之分,只有腹里九边,京畿地方,戍守之处不同,设或一行省之内,得兵二十万,则分为十班,取一班入卫京师,余九班万戍守郡邑,越三年而一更替。撤卫之后余出的土地,就分给还籍为民的卫兵耕种,兵只管打仗,民只管种地,京师之兵既足,九边战卒不乏,地方安靖可保,而农事亦不为挂误。方才所言,只是略数,人多地窄之处可以多征,人稀地阔之处不妨少征,调其余缺可矣。” 徐光启一壁听,一壁沉思,待得桓震说完,仍是久久不语。过了总有大半个时辰,这才道:“此法或有可行之处,但要在天下骤然推广,不免震荡太巨。”桓震笑道:“这个好办,先择数地试验就是。腹里之处,可择一南京为窄乡,一贵州为宽乡,九边就以辽东,大人之意如何?”徐光启缓缓点头,道:“这法子倒不错……”忽然想到,难道这是桓震为了能够继续掌握兵权,特地抛出的一个计谋?若真如此,他的心机却不能小看。但这法子对国家的确有利,让他试试料也无妨。 桓震笑道:“那么明日下官便去中书省与众人商议,核定每地详额,选择恰当之人办理。”犹豫片刻,道:“方才下官说天下得力之兵少,而得力之将更少。唐宋以来,出将入相本寻常事耳,唯我大明文武绝途,截然不相挂涉。领军者不得输饷,输饷者不得预兵,操兵者无权节制,节制者不能操兵。边兵唯知有大帅而不知有督抚,更不必指望彼等心中有朝廷国家。欲除此弊,除非以朝臣领兵。下官意中,想在中书省下,复国初参议府之制,专理军事,为天下征伐之首,未审可否?” 徐光启彻底警觉起来,设参议府,难道他要毛遂自荐,自己来兼任参议么?不由得十分怀疑地瞧了他一眼。桓震笑道:“下官心中却有一人,颇充得此任,便是故辽东巡抚袁崇焕了。”徐光启大讶,没想到他竟会提出袁崇焕来,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闻了,去年北京城破之后,他便不知下落,时至如今,谁还能担保他一定仍在人世? 桓震道:“下官一年半以来,无时不在努力寻他,派了人往他东莞的老家去守株待兔,料想袁崇焕尚有亲族好友,不会毫无联络。终于不久之前,自他的至交陈子壮那里探来消息,袁帅去年南下以后,一直在水南妹夫唐某家里做客,下官已经遣人致意,劝他以国家为重,不计过往,再出仕途。”徐光启又惊又喜,袁崇焕之冤他早知道,对袁的一片忠肝烈胆也敬佩不已,若是此人出面来执掌兵权,那可比把天下精兵交在桓震这样反胆包天的人手里要好多了。原本如果桓震提议自任这个参议,他是拼了老命也会反对的,可是袁崇焕来做,那么想必也就无妨。只听桓震笑道:“此事也不必瞒着大人,下官请袁帅出仕,其实是想他来主持伐虏大局。既然敌我都知道那十年之约只不过是唬人的,谁先出手,谁便占了先机。何况近来皇太极学得精了,开始在虏邦禁烟,金州烟场收入颇减,正好给我一个藉口寻隙生事。辽东新军训练已久,还没经历实战,就算不能大胜,亦可借此练兵。袁帅若肯就任,下官便要提出此议,到时候还请徐大人多多帮忙。”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四十三回 (时间:2006-8-190:11: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4946) 又过了半个多月,从广东传回信来,袁崇焕已经应桓震之邀,克日起程北上,预计一个月后便可以抵京。这消息公布天下,辽东袁氏旧部都对桓震感激的一塌糊涂,声言若是袁帅重返辽东,抛头洒血也都在所不惜。桓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久之后便要发动伐金之战,激励士气的法子莫好于此。至于袁崇焕会不会借此夺自己的兵权,这一点桓震却不担心,对于袁大将军这样的忠直之将来说,战死疆场、马革裹尸难道不是他最好的结局么? 八月底,袁崇焕就任参议府参议。桓震一力主张,将原本只是正三品的参议提了两级为正二品,又将从一品平章政事降了一级,也是正二品。在外人看来,这是他曾为袁氏旧部,不敢凌驾于昔日主帅之上,可是在桓震来说,却是以退为进、避其锋芒的做法。 袁崇焕上任的次日,一行约二百人上下便准备悄悄离开京师,赶往辽东。彭羽在前不久的恩科考试之中取了进士,在中书省做参知政事,桓震临去之前,吩咐他一定得将崇祯看紧了,还有京畿一带驻扎的辽兵,自己已经陆续调走大半,剩下的八千人,他随时可以支配。 明日一早便要出发,这一夜雪心好歹不肯睡觉,缠着桓震不住说话。桓震也明白此一去至少明年才能回来,儿子的出生无论如何是看不到了,心中怀了一份歉意,自然也就尽力多陪一陪她。两人并枕而卧,桓震想要逗她开心,说起笑话来,道:“从前有一个人,叫做卜世仁。”雪心扑哧一笑,道:“不是人?”桓震笑道:“正是。这个不是人,有一天犯了事,给官捉去打板子。板子一五一十的打下来,不是人痛得很,就向上望望,想要求老爷开恩。没想到这一看,只见官座底下的帘子掀了起来,你猜那老爷的手在下面做什么?”哈哈一笑,道:“他跷着腿,在勾脚丫子呢。”雪心轻轻呸了一声,嗔道:“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也不怕带坏了他。”桓震连忙赔礼道:“是是是,贤妻说得是,我错了。”伸头贴在雪心腹上,叫道:“儿子儿子,你原谅爸爸好不好?” 雪心笑道:“你怎知道一定是儿子?”桓震故作神秘的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道:“我连名字都起好了,单名一个‘毅’字,何如?希望将来他的性子莫要像我这般拖泥带水,总是坚毅果决些的好。”桓震决定的事情,雪心自然无有不可,可是不准备生女儿的打算如何能行?忍不住问道:“若是女儿呢?”桓震啊了一声,拍着脑门道:“这我却没想过,不如也叫雪心如何?那么我家里就有两个雪心了。”雪心捣了他一肘,薄怒道:“好没正经!”望着帐子顶,十分憧憬的道:“如果是女儿,就叫蕙娘。”桓震笑呼道:“老婆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时将四更,雪心终于疲累得睡了过去。桓震轻轻起身,却觉亵衣下摆给甚么扯住了,掀开被子一瞧,原来她在睡梦之中犹自揪着自己的衣角不放。他不愿将她吵醒,当下轻轻地脱了衣服,换上出门穿的长衫,蹑手蹑脚地开门离去。雪心躺在床上,始终一动不动,可是就当桓震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眼角却有两滴眼泪滑落下来。 在途非止一日,终于出了山海关。一路上桓震一边调兵遣将,勘定各处布置,一面召各地旧将来见袁崇焕。大家劫后重逢,都是唏嘘感喟,祖大寿更丝毫不顾一方总兵的尊仪,抱了袁崇焕大哭。袁崇焕见了今日辽兵的军势,比自己在日只强不弱,不由得甚是满意,对桓震道:“多谢百里替大明铸此一支精兵!”旋又想到他本不是大明的人,自然不会忠心为大明着想,若在以前的那个自己,袁崇焕是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的,可是自去年被诬下狱以后,他已经完全看透了,正如桓震所说,一家一姓的朝代始终都会灭亡,自己执念于此,确是没有甚么意思。而今对他来说,打鞑子已经不再是效忠朱由检一人,自然更不会是为了桓震,而是替全辽乃至全天下人卖命。是以桓震一致书相邀,他便欣然而往,一来是想出一份力,完成自己灭虏的夙愿,二来也是想要借此机会脱胎换骨一番,往日之战与今日之战已经不同了。 到得义州,曹文诏与黄得功事先得了桓震通知,为免金人探知,不可出城迎接,一行人扮作客商,悄悄地进城来到义顺馆,曹、黄两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桓震随意寒暄两句,便问道:“近日虏兵动向如何?”曹文诏道:“仍是催促我方禁烟,月来查禁了不少私贩烟草入虏的明商、朝商,前几日甚至于扣留了一人,杜大使交涉数番,对方守将多尔衮毫不理睬,两位大使正气得跳脚呢。”桓震喜道:“好,好得很!”曹文诏不解其意,疑惑道:“好?”桓震一笑,道:“我想要藉口,他便送来一个藉口,天下哪有比多尔衮还听话的乖孙子?”想了想,问道:“金州所驻的金兵共是五千人,没有增多罢?”曹文诏摇头道:“没有。”又道:“现下辽阳有卒五万余人,沈阳也有三万余。皇太极目下正在沈阳。” 桓震沉思道:“五万多人……这倒不大好办,咱们夹杂在货物之中,陆续从觉华岛运来的大炮零件,装配起来有多少门?”曹文诏答道:“总共可以装备四个炮营,火药也足够使用。朝鲜王已经答允,一旦明金开战,绝不会被金人胁迫袭我后方,而且自从左良玉署理东江以来,骚扰朝鲜之事大大减少,朝王应大人所请,已经允借我军一月之粮,只不过战事定后,要加二成利息归还。”桓震回顾袁崇焕道:“二成利息打甚么紧?从皇太极那里抢来应付就是。只不过要如何袭破辽阳,确是一个问题。是与广宁夹击,步步为营呢,还是出其不意,直捣黄龙?袁帅想必已有分断了。” 袁崇焕摇头道:“时已入秋,一旦下起雨来,于我军十分不利,必须速战速决。最好是广宁、金州、义州三处一同发难,广宁与我夹攻辽阳,金州北取海盖,以为犄角之援。三路之中,当以义州为主,以广宁为疑兵。”桓震拍手道:“我也是这么想。因此这次带来的多是轻炮,一匹马便可以拉动。可是五万人始终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军马少,须防敌人出城与我野战。”何可纲笑道:“卑职此次全权统领新军,正是为此。伏波军马战步战都可放手一搏,上次在觉华岛上,二位大人不是亲眼阅过了么?”袁崇焕道:“小心些总没坏处。况且我军大部为了避人耳目,此刻都驻在皮岛,赶来义州少说也要两日,须防走漏风声,误了军机。”何可纲点头答应,对桓震道:“卑职却有一策,大人权且听听。”要桓震屏退左右,仅留下袁崇焕、黄得功、曹文诏几人,低声道:“刚才曹游击说朝王已经答允不会助金抄我后路,但卑职以为大人不妨写一封密函与他,请他佯装应许借兵,其实却不真的发兵,只借些朝鲜麾旗、朝将官服与我。” 桓震大喜,压低声音道:“然后我后方援兵便可以冒充鲜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来?却是一条好计。既然如此,便请何总兵往汉城一行,若借得麾旗等物,便径行过海赴皮岛安排。”何可纲答应了,也不少停,自行去了。 袁崇焕与桓震都不敢随意露面,若是给多尔衮知道了两个大人物同时来到义州,多半就能推断出明军将有动作。却唤了杜怀德来,嘱咐他接下来的数日,每日都再去与多尔衮谈判放还明商一事,而且须得一日比一日横蛮,务要激怒多尔衮。多尔衮究竟也是年轻血性,如此几回下来果然忍耐不住,无奈杜怀德每次前去,都有黄得功率领重兵保驾,丝毫奈他不得。一怒之下,喝令将扣留的商人推出去斩了,首级号令辕门。 桓震等的就是他此举,立刻要杜怀德正式行文抗议,下令义州戒严,所有明、朝商人全部撤出。多尔衮不料杀一个明商竟会惹出这么大一番麻烦,部下士卒听说此事,不但不忧,反倒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与明猪大干一番,心想若是两国启衅,不知道大汗会是甚么态度?总之在消息送回沈阳以前,绝对不能让明人有机会开战。当下约勒士卒,不得先行挑衅,明军士兵若来辱骂,只做不闻便是。 可是他的约束似乎全无用处,就在戒严的次日夜里,便有一小队在城外靠近金营处巡逻的明兵,从把总往下十几人全都被砍死,而且扒了皮,血淋淋地丢在明军大营外。清晨巡哨的兵丁瞧见,大叫起来,惊动了半个大营的人都来观看。那把总的熟人认了出来,又在崔大勇手中发现一根拦腰割断的鞑子发辫,想是他临死之际与鞑子拼命搏斗,以战刀割下来的。一时间群情汹涌,每个人都红了眼,嚷着要抓多尔衮来扒皮抽筋。一些将官联起名来写了血书求战,送进义顺馆去,却一日也没有回音。到得晚间,军心已经有些浮动。 时至二更,许多士兵仍然未睡,三三两两地并排躺着,小声议论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个说道:“虎子你猜,袁参议同桓大人为什么不肯放咱们去杀鞑子?”那被称为虎子的摇头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我从袁大人刚自广东调来起便跟随他了,他说不打,自然便有不打的道理,咱们只安心等着便是。”旁边一人冷冰冰的道:“莫不是你怕死么?”虎子怒道:“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撕烂你的嘴!”喘口大气,道:“莫说大勇是我的好朋友,就是素不相识,瞧着鞑子这般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也没人能忍。不过我却相信袁大人、桓巡抚定能替咱们出这口气。”众人七嘴八舌地参与进来,说甚么的都有。忽然间只听一个守备进来叫道:“都起床,紧急集合!” 众人立时闭了嘴,翻身爬起,聚在营前。 袁崇焕点齐三军,大声喝道:“东虏欺我太甚,屠戮我平民,残害我同袍,是可忍,孰不可忍!昨夜伏波军第一营下属把总崔大勇,夜巡之时不幸为虏兵所害,尸首就在众位面前!崇焕今誓师于此,不灭鞑贼,无以报国家!”桓震随着叫道:“誓要杀入辽阳,血祭英灵!”当先跨上一步,与黄得功两人抬起了一张停尸的灵床。袁崇焕与曹文诏也抬起另一张,以下参将、游击,两两成对,每人舆了一具尸首,同声大喝“杀入辽阳,血祭英灵!”随在袁崇焕与桓震身后,浩浩荡荡地开拔而去。 多尔衮还完全不知这桩事情,梦中闻听探马来报,说明军已经大举杀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吩咐闭了寨门抵御。可是此刻的明军士气高涨至于极点,以一万对五千,整整多了一倍,不多时就用震天雷烧着了营帐,迫得虏兵慌忙列阵出战。 野战明军本来不沾便宜,但这次桓震所出动的全是寻常战车前面加上铁蒺藜改装而成的蒺藜战车,士兵躲在车里放枪,一时间鞑子兵全然无法近前。多尔衮见势不妙,起了惧心,突围向北撤去。奔到鸭绿江畔,沿途遇上几小撮明军,都给杀得大败。多尔衮大喜过望,指着江面木桥笑道:“桓震真猪狗耳!若断此桥,我军死无葬身之地矣,彼偏不知,岂非上天佑我?”当下挥军过桥。 前锋走到桥中过半,忽然听得噼噼啪啪一阵木板断裂之声,那木桥自当中折为两截,数匹马掉进河里,拼命挣扎,终于还是沉了下去。多尔衮大惊,连忙勒众后退,木桥狭窄,一时间退避不及,人马自相践踏,立刻混乱起来。此时明军从后掩杀而来,仍是远远地停住了战车放枪。多尔衮大怒,心想与其坐以待毙,何不破釜沉舟?收拢起残卒来,策马冒着枪弹猛冲。 明军果然抵敌不住,推了战车逃去。多尔衮大喜,心想辽兵也只不过是花架子、纸老虎,自己这一战大胜之后,大汗必定另眼相待,当即挥军追了上去。可是没追多远,只听前锋战马一阵阵悲嘶,纷纷跌倒,骑士也都摔在地下。他大惊失色,急忙令三军停住,不多时前面跑回人来报说,明军撤去之时在地下撒了许多铁蕈、竹贮等物,铁蕈锥缀于马匹蹄下,取剔不出;竹贮其中纳毒,马匹蹄子受伤,立刻蹶倒,一骑或覆,前挨后触,百马皆覆。明军士兵却都穿了铁底鞋子,压根不惧踩到受伤,一见虏兵阵营混乱,却又推着战车杀将回来,在方才布下铁蕈等物的一条防线后面停了下来。多尔衮知道这一战是大大的败了,天色又黑,不敢再令士兵冲锋,只得挥军沿江东向,试图寻找下一处桥梁渡江。好在明军也不再追来,他逃离险境,清点人数,五千人竟折去了一半。 一面懊丧不已,一面派人飞马往辽阳去报知,岂知辽阳此刻亦在大大头痛,广宁祖大寿、金州金国奇一同发兵,出其不意,连下复盖二城,现下两方面正进逼海州卫。海州若失,辽阳危急,留守的代善不敢怠慢,急忙令阿巴泰率领一万大兵南下救援。彼处守将是自己的大儿子岳讬,他为人沉稳,颇有大将之风,加上广宁入明手中之后,一直以海州为重镇,兵粮都不缺乏,料想支持个十几日,是不成问题的。 何可纲的二程援军,只不过花了一天两夜时间就从皮岛赶到凤凰城下,与袁崇焕大部会合。凤凰城架不住明军三万多人合力猛攻,越三日而破,袁崇焕留下不能急行军的伤卒守城,大部队继续北上,连夺斜列站、通远堡,在连山关前与亲自率兵前来阻挡的代善交上了锋。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四十四回 (时间:2006-8-190:1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5181) 袁崇焕见代善军势颇壮,不敢轻易进兵,便在连山关前停了下来,召集众人商议对策。俯身指着沙盘道:“我军若是突破了连山关,往后越过安平山,便可以直捣辽阳。刚刚斥候来报,说代善兵力约莫有一万五千多人,当中六七成是骑兵。咱们虽有三万余人,可是马只不过千余匹,就是连后面炮营的马一同算进去,也只有七千多而已。何况炮营还要后日才能到达,为今之计,是凭借战车先发起突袭,还是等待火炮运至,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诸将各抒己见,大多数赞同等候火炮前来,较为稳妥。左良玉却道:“众位大人,卑职有些浅见。”袁崇焕点头道:“说。” 左良玉取了竹枝,指着沙盘中平顶山方位,道:“平顶山在连山关东北不远,骑兵不善山战,尽人皆知,我军以步兵居多,况且新军训练之时,照桓大人安排的科目,每日都要爬山,若能引诱鞑子入山,胜算颇大。”桓震插口道:“但你怎样诱敌?一入平顶山,优劣立转,我们既然知道,代善想必也知道。”左良玉道:“这容易。我军只需撤离连山关,东向取草河堡、洒马吉堡,然后大举向平顶山进发,代善必以为我军意图绕过连山关,跨越平顶山北上。”桓震点头道:“有理。代善猜出我军动向,无非有三种选择:其一,按兵不动,死守连山关,可是这样我便可轻易从平顶山逸出,料想他不会这么做。其二,在平顶山外拦截我军,但他也不能料到我究竟从何处出山,除非他分散兵力,将整个平顶山围困起来。若真如此,突围而出当是易事。其三便是入山追击,我军就可以回头埋伏。”左良玉连连点头,面露得意之色。 桓震话头一转,道:“可是此计却也有三处大大的弊病,只消碰上一个,此战我军必败。”瞧了左良玉一眼,见他脸色发青,当下安慰地拍拍他肩头,道:“方才我虽然猜测代善困不住我大兵,可是万一被困,粮草运不上山,我要如何补给?而且平顶山山途非平,火炮入山比骑兵可难得多,若是在山中相持起来,我军并不占便宜。此弊之一也。再者,代善若分兵两路,一路在平顶山外监视我军动向,另一路径自南下抄我后路,则刚刚取得的通远堡、凤凰城诸地必然复失。此弊之二也。还有十分要紧的一点,秋雨随时可能大降,一旦下雨,火枪、火炮全等于废铁一般,我军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袁崇焕沉吟道:“那么难道同鞑子硬拼么?西走绕道也不可行,若给鞑子衔尾而追,形势大大的不妙。”新军游击毕千山忽道:“既如此,只要令鞑子不敢追来,也就是了。”他是何可纲的旧部,说过了这句话,不由得斜眼看了一眼旧日上司。何可纲瞧着沙盘沉思,拿一些竹签插来插去,蓦然道:“有了。”在海州南方塔山铺插上三支红色竹签,道:“金国奇、祖泽润、祖可法三个营在此。”又在海州西北牛庄插了四根红色竹签,道:“祖大寿四个营在此。”桓震点点头,取起一支黑色竹签,插在鞍山与海州之间,较靠近海州的地方,道:“昨日闻报,阿巴泰援军抵达鞍山,今日应该在这个方位。” 何可纲召集众人过来,指着从连山关向西南到海州的一条直线,道:“我若以疑兵一支,由此西行,代善必定以为我欲助攻海州。试问当此情形,要破我兵,最好的办法是甚么?”众人尽皆低头思索,左良玉忽然叫道:“封我后路,与阿巴泰两路夹击?”何可纲点头道:“左游击说得不错。若令代善以为我军倾力西行,留下的只不过是些许钳制兵力,他必置之不顾,举师而追。代善主力一去,我便可从此夺连山关。” 袁崇焕沉默不语地瞧着沙盘,背着手踱了两个圈子,犹豫道:“如此固好,但这一支疑兵若真给两面夹击,诸路兵都无力援救,必定全军覆没。”目光扫视众人,似乎在问:“谁愿担此任?”众将都知这是一个要冒生命危险的任务,可是既然从军打仗,就是把脑袋别在腰上了,人人争先要去。曹文诏的侄子曹变蛟忽道:“末将去最好。”瞧了叔父一眼,躬身道:“袁大人与桓大人是三军主帅,自然不可去。何大人统领新军,也去不得。曹、左、张、毕、鹿诸位游击,所部尽皆在此,只有末将所辖之营九成九在后程运输火炮,所以末将前去,最为妥当。” 曹变蛟在新军诸游击中是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一个,自觉论功绩不如左良玉,论年资不如张正朝,论才能又不如凭借考试晋身的毕千山与鹿得胜,素日时常郁郁。再加上听了些无聊闲话,说他是因为叔父的关系,才能年纪轻轻便跻身人人羡慕的新军游击之列,心中早憋了一口气。此次新军八营全部与战,别人都可以带兵上前线,只有他的一个营负责运送火炮,这明摆着是说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肯委以重任。曹变蛟虽然年青,胆气却毫不逊于叔父,有一股“愈是瞧不起我,我愈要出人头地”的拗劲。是以一听何可纲说有这么一个带领疑兵的危险任务,立刻便挺身而出,毛遂自荐。 桓震注目凝视他良久,忽然对袁崇焕道:“下官以为可以。袁大人的意思呢?”袁崇焕踌躇片刻,终于也点了头,道:“既如此,你本部有多少兵丁在此?”曹文诏答道:“只有一百多人。”袁崇焕道:“我再抽拨与你四百人,总共算是五百。你有甚么法子,将这五百人佯装成三万大军?”曹变蛟心中砰砰直跳,道:“一人十纛,快马而行,马尾绑竹枝以障敌眼。”桓震道:“要做戏便做得像些,咱们今日起不住挑衅搦战,待三日之后忽然按兵不动,代善必定疑心。我再用减灶之法惑之,瞧他追是不追。就算不追,咱们也不损失甚么。” 当下定了方略,曹变蛟自去挑选强壮的士兵。 代善果然上钩,以为明军将移攻海州,立刻策兵向西追去,只留下半个旗在此监视。桓震漏夜发起进攻,架起了火炮猛轰一阵,后金兵不敌而走,明军取得连山关,向西北直抵辽阳。 东路军进展十分顺利,几乎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西路与中路却恰恰相反。祖大寿与金国奇会师海州之后,连围半个多月,始终不曾攻破,一则因为这两路的火炮比起东路来几乎少了一半,二来更由于海州原本就是一个兵粮称足的大城,守将岳讬又闭城不战,数日后阿巴泰的援兵赶了来,祖大寿为免给挤成夹心馅饼,只得先期后撤数十里,在三岔河畔驻扎下来。 阿巴泰兵至古城屯,却不继续南下,而是就在古城驻扎了下来,与海州互为犄角。古城屯是往辽阳去的必经之路,他在彼处屯驻大兵,这么一来祖大寿、金国奇就算想绕过海州城径攻辽阳,也不可能了。祖大寿复围海州,与金国奇数次攻打,都被守军挡了回来,火炮的炮弹不几日便用尽了,后程补给尚未赶到,一时间变成青黄不接的局面。祖大寿不服气,指挥士兵强攻,死伤十分惨重,只好退兵数里,围而不打,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 袁崇焕早已经接到了战报,可是却不能分兵相救。祖、金二部将辽阳四成以上的兵力吸引了过去,如果能在自己这边攻下辽阳之前始终拖住海州之兵的话,对于战局相当有利。待到辽阳城破以后,再南下复攻海州也还不迟。是以东路军全然不理西路的求援,挥军直逼辽阳。 代善起初中计西行,不过数日,接到连山关陷落的急报,便知道上了大当,急回军北上追赶,援救辽阳。袁崇焕早料及他会有此举,在后留下了一营殿后,统兵的是鹿得胜。 代善红了眼睛拼命行军,不过数日就与鹿得胜短兵相接。鹿得胜照桓震的吩咐,主要以竹炸炮、自犯炮、钢轮伏火柜、万阵地雷炮之类火器迎敌,第一日大获全胜,代善不敢再进,扎下营来。僵持两天,忽然天降大雨,地雷等物全不能用,代善觑得良机,挥军冲杀过来。鹿得胜只得召集士兵肉搏,双方互有死伤,可是代善毕竟有万人之众,明军却只不过一千一百人而已。眼看自己这边的士兵愈战愈少,后来连阵形也被冲散,以至于最后只剩下三百多人,分散在各处乱斗。 守备李澄通努力睁大被雨水迷住的眼睛,一面提刀飞舞,拨开四处乱飞的羽箭,一面向鹿得胜靠拢过来,叫道:“鹿大人,兄弟们不能再战了,是不是撤?”鹿得胜抹一把满脸的雨水,大胜吼道:“不许撤,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你我皆死,也要给老子撑下去!”话音未落,一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正钉在他的右肩。鹿得胜身子一晃,旋即稳稳站住,挥刀削去了箭杆,对李澄通喝道:“一旦我死,游击便是你接任!”大声咆哮,策马向着鞑子兵最多的地方杀了过去。 此刻地面已经十分泥泞,不论明军还是鞑子的马匹,都有蹄子陷入泥洼里摔倒的。好在明军原本大多就是步战,倒将双方的差距拉近了些许。鹿得胜策马猛冲,忽然隐约之间瞥见一面红旗招展,蓦然记起在觉华岛受训时候上过文课,教官似乎曾说鞑子分为八旗,此次统兵的代善便是掌管正红与镶红二旗的贝勒。心中不禁一跳,心想难道代善亲自督战?此念一动,再也遏制不住,拼着命杀开一条血路,朝那红旗下面冲了过去。 鞑子兵岂能任由他冲犯中军大纛?纷纷上前来拦阻。鹿得胜肩背中了数不清的刀伤箭创,渐渐体力不支,眼睛也昏花起来。他知道再耗片刻自己便有可能倒下去,当下大吼一声,挥刀猛砍,斩死了身旁几个鞑子兵,也不理会不会给人击中,就如疯虎一般左冲右突。眼看离那红旗越来越近,再有数十步便可以碰到旗下之人了,忽然斜刺里一箭飞来,正中他战马的胸膛。 那马长长悲嘶一声,訇然倒地,鹿得胜给摔了一个跟头,刚刚翻身爬起,背后便是数刀劈来。他自知无法闪躲,索性再也不躲,任凭那刀斩在脊背,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自己却使足了毕生之力,甩手将战刀飞了出去。 这一着甩手飞刀,是他鹿家代代相传的绝活,不单要气力,更要准头。鹿得胜的父亲是个中行家,足可以将刀甩出十几丈远。鹿得胜自入新军以来,潜心苦练,本事比乃父更胜一筹。这一刀飞出,旁边的鞑子兵都看得愣了神,眼睁睁地瞧着那刀一直飞向自己的中军大纛,只听啊地一声惨叫,有人倒了下去。 这一战明军终于还是全军覆没,只有几十人力竭被俘,内中便有李澄通在。可是代善的三儿子萨哈璘却也吃了鹿得胜一刀,一直昏迷不醒。萨哈璘是代善诸子之中除了岳讬之外最得他喜欢的一个,平日打仗时常带在身边教导,此次南拒明军,也叫他从征,没想到却栽在了鹿得胜这个垂死之人手中。代善暴跳大怒,喝令将俘获的数十残兵尽数斩杀,以泄心头之恨。 李澄通见刀斧手杀气腾腾地走来,心中早知会有何事发生,回顾众人道:“袁大人令我千余兵殿后以拒万余大军,分明早已将我等性命置之不论,咱们又何必替他卖命到底?我今欲弃暗投明,倒戈反助大金,众兄弟有愿随我者,少刻可同声大呼。” 他话音方落,只听呸地一声,一口连血带泥的唾沫吐在他的脸上。那吐他口水的是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老兵,左脸上自额至颏给砍了一刀,一颗眼珠脱落出来,摇摇晃晃地挂在面颊之上,煞是怕人。李澄通望他一眼,不由得毛骨悚然,硬着头皮讪笑道:“老莫,你自己要死,可也不必带累大伙。兄弟们说是不是?”转头瞧向诸人,碰到的却是一道道冰冷的目光。 一个声音怯怯的道:“李大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给老莫血糊糊的眼睛瞪了一眼,再也不敢出声了。李澄通道:“总之我是要降的了,尔等降不降,随便你们。” 萨哈璘的兄弟瓦克达亲自提刀走来,李澄通一见这是个大官模样,立时大呼道:“饶命,饶命!小人愿降,小人愿降!”瓦克达不知他叫唤些甚么,转头喊来通译翻译了,不由得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将刀背在李澄通颊上拖了一拖,问道:“你当真愿降?这里三十五人,都跟你一起投降么?”众人纷纷大骂起来,李澄通涨红了脸,默不作声。 瓦克达见状,笑道:“看来是只得你一人肯降。也罢,你替我做一件事,便饶了你的狗命。”通译将话译出,李澄通大喜过望,连连叩头不已。瓦克达将刀丢在他的身前,指着余下的三十四人道:“你将他们的肚子一一剖开要活生生地剖开,给我瞧瞧他们的心,我便许你投降。” 李澄通听通译说了,面露难色。这些人毕竟是他的旧部,虽说自己软骨头要降,终究还是不忍心杀害他们。瓦克达皱眉道:“不愿意就罢了。”对刀斧手做个眼色,大砍刀便举了起来。李澄通急忙大呼愿意,战抖着手提起刀来。众人都是满怀愤恨的瞪着他,纷纷咒骂,不住朝他身上吐口水。老莫骂得最凶,李澄通也就第一个朝他走去,颤颤地举起刀来,两眼紧闭,蓦地向他胸口一插。老莫正自破口大骂,声音戛然而止,口中吐出血来,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甚么,却又没能说得出来,就这么大睁着眼睛气绝了。李澄通心想左右已经杀了,索性破釜沉舟,手腕一拖,便将老莫的胸膛划了开来,一颗心露了出来,犹自微微跳动。 他偷眼瞧向瓦克达,但见他神情似乎十分满意,当即胆子壮了起来,连着将三十三人尽皆剖胸杀死。杀毕,只觉得手也软了,腿也软了,无意中瞧见老莫大睁的双眼,不由得心惊胆战,噗通一声坐倒在地。瓦克达哈哈大笑,对通译说了两句甚么,转身离去。 李澄通满怀希望地问道:“那位大人是说饶我性命么?”通译冷冷一笑,道:“台吉瞧过他们的心,全是红的,现下想要瞧瞧你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对刀斧手使个眼色,只见刀光闪处,李澄通连一声“饶命”也没喊得出来,颓然倒地。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四十五回 (时间:2006-8-190:1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3654) 鹿得胜部虽然全军覆没,却给北上的大部队争得了宝贵的时间。袁崇焕率主力攻克辽阳,当即分兵三路,留何可纲守城,曹文诏率部南下,助祖大寿等部夺取海州,自己与桓震带领余下的一万余人继续北上,往沈阳方向做试探性的攻击。 所以如此,是因为自从发兵以来,沈阳压根没有半点动静,辽阳城兵力十分空虚,而且高级官员也多不在,攻破之后只捉住了代善的次子硕讬,还有其余一些贝勒台吉,都是代善一门中人。袁崇焕与桓震都觉十分奇怪,当即带了众贝勒来细细审问,可是却没一人肯开口的。桓震使出诸般古怪逼供法子,终于撬开了硕讬的嘴巴:原来自从兵报来到辽阳,沈阳那边就没半分动静,代善派去请求援兵也全然没有回音,不知道皇太极打的甚么主意。代善无奈,只得自领大兵南拒明军,却叫阿巴泰率部救援海州。 桓震大惑不解起来,本以为辽阳是最难攻的所在,竟然比自己设想容易数倍地取了下来,而且这等重镇大城,皇太极竟不从沈阳发兵来救,究竟打的甚么主意?其余诸将也都摸不着头脑,觉得以皇太极的用兵,绝不会坐视辽阳失去而不理,一时间都猜不出是怎么回事。议论纷纷一番,终于决定带万余军急速北上,若遇鞑子主力,便视情况决定是战是退;如果一路畅通无阻,那就直捣沈阳,杀个落花流水。 事不宜迟,次日万余大军自辽阳出发,沿途荡平各处大小堡垒,不过五日,直抵沈阳城南白塔铺。袁崇焕下令不忙进兵,且四下遣出斥候,打探一番消息再说。很快斥候还报,说沈阳城城门紧闭,全无军民出入,不知道里面搞甚么鬼。众将之中有些人开始迟疑起来,生怕中了皇太极之计,提议不如撤军还辽阳,待将辽阳巩固下来,再图进取。左良玉极言万万不可,认为照目下形势而言,很明显沈阳城里发生了甚么不为人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不好说,可是对明军有利是不必问的。此刻应当趁机大举攻城,夺取沈阳,而不是回辽阳去等着皇太极再来攻打。沈阳与辽阳之间不过数日路途,而且几乎全无屏障,只要沈阳还在鞑子手里一天,辽阳就不能真正算是入了大明版图。众将退去,只余袁桓两人,商议究竟该取何种对策。袁崇焕欲求稳妥,偏向撤军回辽阳巩固局势,而桓震却立场鲜明的支持左良玉,两位最高统帅意见相左,袁崇焕情急之下,搬出了自己参议府参议的身份来压桓震。 桓震大怒,冷笑道:“参议又怎样?此刻我军好不容易打到了沈阳城下,眼看再稍稍前进一步,只要沈阳城破,北方铁岭、辽海二卫可以传檄而定,复辽之日屈指可待,袁参议夙愿将成,怎么却畏首畏尾起来?当年单骑巡边、立马宁远吓破一干胡胆的袁大将军哪里去了?如今我眼中只看到一个懦夫而已!”袁崇焕却不生气,心平气和的道:“三军性命非是儿戏,如今敌势未明,不可妄动。”桓震气极,反笑了起来,道:“好,好。那么我自带本部标兵去打沈阳,袁参议若不敢同往,尽可以回辽阳去听我佳音。”袁崇焕皱眉道:“崇焕用兵多年,不能说百战百胜,可是终究胜多败少。此刻我总觉得有些不祥,若真攻打沈阳,不知道会有甚么事情发生。百里还是听我一言,暂且撤兵的好。” 桓震只是不听,好不容易做到了这个地步,眼看只差最后一战,就可以彻底将鞑子赶出中国去,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袁崇焕劝他不过,只得答允与他同去,如有万一,也好彼此照应。 十月十五日,兵抵沈阳城下,围城架炮而攻。不过打了半日,城头射下书来,说要开城投降。众将面面相觑,一时间全都呆住了,尽想必是诱敌之计,压根不敢理睬,仍是挥军猛攻。再打一个多时辰,城门忽然自己开了,莽古尔泰自缚而出,后面百官尽皆束手捧籍,罗列以待。桓震这才相信投降是真,当即受了籍册,入城清点户口。前锋左良玉部进城不久,便快马报回消息来,说城内正有大疫,死者枕藉,秽气遍地。桓震大惊,急令全军撤出沈阳,连忙又将投降的鞑子官兵隔离开来。此刻已经有女真人开始死亡,桓震毫不懂医,不知得的是甚么病,通过甚么途经传染的,往附近四里八乡搜寻大夫,疫症却不知何时已经传播开来,几乎每处都在死人。叫莽古尔泰来审问,赫然发现他也已经染病,原来这不知名的怪病自从一个多月之前,约当桓震从义州发兵之时便已经从沈阳开始,先是皇太极得病,不数日暴卒,莽古尔泰趁机夺权,闭城封锁了消息,代善派来求援之人统统给他幽禁起来。幸好如此,才没令疫症更快的散播开去。 想到辽阳的情形,不由得满身冷汗,叫人飞马还报,却已经迟了。辽阳城驻守的明军之中数日前已经开始流行疫病,北伐沈阳的部队虽说桓震发觉得早,赶着采取了一些措施,可是仍然没能躲得过去。待到从义州找来大夫,疫病早已广为传播,不仅兵将之中十之一二染病,就连桓震自己也没能幸免。找来的大夫统统说不出病因病名,见病死之人七窍流血、面孔青紫,生怕自己也一命呜呼,全都吓得跑了。 桓震躺在帐中,只觉心口如有一块大石压住,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自己嘱咐他们要将患病的士卒隔离,不许饮用生水,不许乱吃野外的东西,不许碰触野生动物,更不许与城内居民接触,不知道都照办了没有?这场大疫,是他完完全全想也没有想过的,疫病的源头是在沈阳,当初若是听从袁崇焕的话,不再执意进兵,或者也不会导致目前这样大的损失。自己一死犹有余辜,可是累得这么多无辜将士替自己陪葬,死也不能死得安心。 此时此刻,他最想念的莫过于雪心与没见面的孩子。他或者她该做满月酒了罢?满月酒上没有爹爹,雪心会不会被人嘲笑呢?自己的朋友之中,有没有能在自己死后照顾她孤儿寡母的?早知会有今日,当初真不如替她别寻人家,是不是会幸福不知道,但是总不至于教她年不满二十就没了丈夫,刚出生的孩子就没了爹。 忽然听见袁崇焕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了起来:“铁岭、辽海二卫已降,莽古尔泰也死了,如今的金国汗是多尔衮。疫症平定之后,咱们再同他谈判,到时就可以真真正正的将鞑子赶回建州去了。”桓震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觉得脸上的肌肉似乎已经僵硬了。蓦然想起自己也是病人,袁崇焕是绝不该来看他的,拼尽全身力气,只迸出几个嘶哑的字来,袁崇焕听不懂,问道:“百里你说甚么?”桓震喃喃道:“走……走……” 袁崇焕叹道:“我不要紧。军医说你已经……”犹豫片刻,道:“你已经命在旦夕,叫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这一句话无异于宣判了桓震的死刑,可是听在他的耳中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豁然轻松的解脱之感。这痛苦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这杀来杀去刀光血影,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终于算是过去式了。至于死后会怎样,那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中国是兴是衰,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只听袁崇焕又问道:“百里,你有甚么放心不下的事情?” 放心不下的?那似乎很多很多,海禁会不会再申,驿站会不会再裁,后金会不会再入侵,陕西的农民会不会再反?忍不住觉得自己十分好笑,人都快要死了,还顾得上那些事情么?说起来奇怪,李经纬当初历数自己的结局,怎么不曾说过有这种死法?看来他也只不过是随口乱说而已。又或者,自己如今身处的这个历史,同李经纬所来的那个历史已经又不是同一条线路上的了。 忽然之间,李经纬那张胖脸似乎又出现在他的面前,眯起一对小眼睛,用惯常那种笑容瞧着他。桓震心中疑惑,他不是已经死了么?自己亲手杀他,亲手葬他,怎么如今却又能见到他?难不成人死之后真有魂魄,难道李经纬怨念不绝,前来勾魂了?他更宁可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可是这幻觉也未免太过逼真了。 李经纬笑嘻嘻地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桓震不自觉地重复道:“我终于来了。这里是哪里?”李经纬道:“是你该来的地方。”桓震摇头道:“我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我有妻子孩子,有许多部下和将士,我还有许许多多不曾做完的事情。我要去他们那里。你知道怎么走?”李经纬摇头道:“你太贪心了。一个人能活一次,就该知足,何况你已经活了第二次?” 桓震心中茫然,真的是太过贪心了么?还顾这五年多来,所做的事情几乎没一件是单为图自己的官禄享受,可是事到头来一样落得这种下场,回头想想,反倒是刚到灵丘时候与周老和雪心同住,自己在酒楼当一个厨子,每天跟着周老学学四书五经,那段日子比较快乐。再后来兄弟三个一起在小五台聚义,虽称不上人生快事,倒也十分自由自在。从那以后的生命,几乎就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了。挖空心思地防着被人坑害,又挖空心思地去利用别人,职位愈高,愈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在政治手腕上,在军事才能上,他或者都不能与这个时代的佼佼者相提并论,但是明知后来会发生令人痛恨的事而不设法去阻止、去改变,桓震没法子说服自己做到这一点。所以就算搞糟了许多事,连累了许多人,假如此刻叫他再度还魂,桓震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袁崇焕瞧着桓震,只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口唇微微一动,似乎说了几个字,可是声如蚊蚋,全然听不到说些什么。袁崇焕叫道:“百里,百里?”却再也没有应答。 伫立良久,深深叹了口气,推门出去,对一直守在门外的黄得功摇了摇头。 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尾声 (时间:2006-8-190:12:00b a o s h u 7 . c o m 字数:855) 尾声之一 崇祯四年十月三十一日,平章政事桓震病逝于辽东白塔铺。 疫病席卷整个辽东,并且传入了山海关,更由往来商旅带到了朝鲜、江南。明金双方都无力再战,继承汗位的多尔衮与明订立和约,退回长城以外,永世称臣,再不来犯。 祖大寿接任辽东巡抚,镇守辽疆。 陕西叛乱被洪承畴平定,乱定之后,承畴加官一秩,仍镇三边。 崇祯意图重新夺权,再次召袁崇焕入宫欲诛杀之。 袁崇焕领兵千人,于午门见崇祯,行人臣之礼,三拜九叩而去。 不数日,有诏出于宫中,以袁崇焕继桓震为平章政事,复秩从一品。 郑芝龙夺取台湾,作为海上贸易的据点,势力直延伸到日本与整个东南亚。崇祯二十年,被大明海军剿灭。 数年之后,徐光启寿终正寝,平章政事袁崇焕继任左丞相。 桓震生前推行的主要政策,大多数延续下去。照着他的思路,百余年后,中国渐渐走出亚洲,见到了整个世界。 一六九四年,中国爆发了第一次经济危机。 尾声之二 老公你睡醒了?快点起床,马上该出院了。 这里……是哪里? 医院啊,你得非典了,他们来家里把你抓走的,忘记了? 非典?今年……崇祯几年? 虫子?什么虫子啊,你烧糊涂了。都快出院了,不会再有事吧?来吃口苹果。小毅毅不准乱跑,不准乱摸东西! 爸爸爸爸,妈妈的口罩上有张大嘴巴!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