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被迫和前驸马复婚后   作者: 绯色妃妃   文案:   作为今上唯一的子女,崇宁公主魏姝备受圣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婚事,不甚合心意。   好在成亲次日,驸马便回了西北老家,一去大半年,连封家书都没给魏姝寄过。   魏姝转头住回皇宫,三五不时,照旧召些才俊入宫伴游,赏花吟月。   两人均十分默契地视对方为无物。   直到十个月后,魏姝生下一子,主动给驸马寄了封和离书。   夫妻二人迅速和离,孩子却归魏姝抚养。   京中顿时流言四起:孩子生父怕不是另有其人。   然而魏姝前脚才和离,后脚今上便猝然驾崩,之后魏姝皇叔继位,孝期刚过,就逼她去和亲。   走投无路之下,魏姝只能抱上儿子,硬着头皮找到自己的前驸马——如今刚被新帝破例亲封的嘉王。   “你看咱们儿子长得多像你……”   魏姝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求救,可才刚开了个头,便被对方打断道:“公主认错人了,嘉王在你身后。”   文案二:   嘉王谢兰臣与崇宁公主复婚了。   众人纷纷慨叹,崇宁公主手段了得,哄得嘉王连别人的儿子都愿意养。   唯有魏婧,看向堂姐魏姝的目光,带着淡淡的怜悯。   不久前,她才做过一个预知梦。   梦里,为了笼络西北,再嫁给嘉王的人是她。   可嘉王府却是个虎穴狼窝,嘉王也只是表面温雅,她小心谨慎地在府里煎熬了两年,非但没能笼络住嘉王的心,更把命都搭了进去。   这次,换成她骄奢纵性的堂姐,怕是半年也难撑得住。   然而,半年过去,魏婧没等来堂姐的坏消息,却等到了嘉王起兵,直入皇城。   而传闻嘉王起兵的缘由,是她堂姐某天抱怨了句:宫外画眉的黛笔,到底不如御贡的好用。   *骄奢美人X表面温雅实则多少有点神经病男主   *架空   *男主和女配没有同房过   *女主儿子随男主姓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姝,谢兰臣┃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塑料夫妻,情比金坚。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 第1章 嘉王   元丰十九年,帝崩,未及留下遗诏,因其无子,膝下仅有一女崇宁公主,宗室及百官商议再三,推举帝弟裕王继位。次年,新帝改国号为元和。   *   元和二年春,年节刚过,京畿之地便迅速回暖,皇宫内百花竞放,姹紫嫣红。   永乐宫门口的两颗玉兰也开得正好,上白下红的花骨朵一朵挤着一朵,偶尔一阵风过,便有花瓣翩跹而落。   两个穿着一样襦裙的宫女,正在树下洒扫。   其中高个子的宫女突然凑近同伴,低声问道:“你听说没有,那个什么靺鞨王子要求娶咱们崇宁公主?”   “怎么没听说?最近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同伴麻利地挥舞着扫帚,头也不抬道,“我还没见过有比咱们公主更好看的人,靺鞨王子会看上公主也不稀奇。”   高个宫女却忧愁道:“公主出降,总要带些婢女陪嫁,咱们虽是外头伺候的,十有八九也会被选上,靺鞨离神京万里之遥,那里又都是些未开化的野蛮人,这一去,怕就要死在那儿,再也回不来了。”   “姐姐想多了。”同伴笑着摇头,“靺鞨王子是求亲了,可皇上也没答应不是?先皇虽然不在了,如今的皇上和皇后娘娘,依旧把公主当作心肝儿一样疼,什么好东西不是紧着公主先挑,剩下的才轮到那些皇子妃嫔们?”   她语气笃定道,“要我说,便是皇上真有意要和靺鞨和亲,纵是把自己的亲公主嫁过去,也绝舍不得咱们公主嫁去那种地方受苦的。”   高个宫女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一行人正朝永乐宫走来。   打头之人,是皇后宫里的冉嬷嬷,冉嬷嬷身后紧跟着一位打扮富贵的老夫人,有些面生。   她不敢多看,急忙拉了同伴,退至路边。   很快,冉嬷嬷等人便走至近前,碾过地上尚未来得及打扫的落花,径直入了正殿。   *   殿内,一女子素衣简装,斜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正懒懒地翻看一本游记,正是方才宫女口中议论的崇宁公主,魏姝。   宫人通禀道:“皇后宫里的冉嬷嬷,带着吕老太君来了。”   魏姝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同冉嬷嬷一起步入殿内的老妇人身上,顿了顿,才起身迎上前,拦住对方向自己行礼,把人引到座上,问道:“外祖母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不待吕老夫人开口,一旁见过礼的冉嬷嬷抢先答道:“老太君久未见公主,思念得紧,便求了皇后娘娘恩典,娘娘自是无不答应,便安排了老太君今日进宫。”   冉嬷嬷边说,边悄悄打量魏姝神色。   即便早已见惯,每次对上魏姝的一张脸,她仍会觉得惊艳。   就像是永乐宫门口开得正好的玉兰,洁白端庄中,又夹杂着一丝多情的红,便是不喜欢玉兰的人,也要忍不住多看几眼。   冉嬷嬷没瞧出魏姝脸上有什么异色,才又继续道:“另外,底下新进上来了一匣子紫珠,紫色珍珠罕见,又大又美,皇后娘娘一见便觉得最衬公主,张淑仪原还想讨几颗镶冠,娘娘都没答应,差奴婢全给公主送来了。”   她示意跟随的宫女把东西捧上前,给魏姝查看。   魏姝漫不经心瞟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挪开目光,倒是吕老夫人伸长脖子,目露艳羡,啧啧称赞道:“坊间都说皇后娘娘贤良,对公主视如己出,果然不错,便是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   冉嬷嬷笑着附和:“正是这样呢。”   两人一唱一和,魏姝却不接茬。   在外人看来,皇后郭氏确实待她极好,除平日嘘寒问暖外,隔三差五还会送些稀罕物件哄她开心,酷暑时为她布置冰屋纳凉,严冬为她保留火室,让她能吃到新鲜果蔬,作为婶母,堪称贤良。   然而,郭皇后布置冰屋所用的冰,是截留其他宫殿的例冰,以致阖宫上下对她怨声载道。   至于火室,父皇尚在时,为了让她冬天也能吃到新鲜的青菜瓜果,便特意在宫里修建了一座火室,种上葱韭兰芽胡瓜等。但因火室每日需要消耗成车的木炭,以维持温度,耗费过大,朝臣曾多次上书,要求拆除火室,父皇却从不理会。   待皇叔登基,朝臣们旧事重提,郭皇后以不能委屈先皇遗孤为由,极力要求保留火室,甚至愿意削减中宫用度,以补贴火室耗费。   最终,朝臣被郭皇后的贤良打动,火室保住了,却渐渐成了帝后的专属,而她这个先皇遗孤,因为火室,被指孝期仍如此靡费,挨了御史整整一个冬天的骂。   再有今日的这些紫珠。   到底是郭皇后真心想送她,还是因为张淑仪想要,郭皇后才故意送给她的,怕还要另说……   魏姝实在懒得应付这些虚情假意,示意宫人收下东西,便送客道:“珍珠我收下了,嬷嬷回去替我谢过皇婶吧。”   “那奴婢便不打扰公主与老太君叙旧了。”冉嬷嬷悄悄给吕老夫人使了个眼色,便识趣地告退了。   魏姝也挥退了伺候自己的宫人,待殿内只剩下自己和吕老夫人,再次询问对方道:“这里没有旁人,外祖母直说吧,这趟来到底所为何事?”   吕老夫人朝她讨好地笑笑:“我这次进宫,一是着实挂念公主,二是为给公主道喜。”   魏姝又问:“我何喜之有?”   吕老夫人道:“我听说靺鞨王子有意求娶公主,公主还年轻,总是要再嫁的,但公主身份高贵,便是嫁去达官显贵家里,也是下嫁,靺鞨王子却与公主身份正相配,如此天赐良缘,可不是喜事吗?”   “所以,外祖母是来劝我和靺鞨和亲的。”魏姝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虽然早在看到吕老夫人和冉嬷嬷一起出现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猜测,虽然因为母妃早逝,她和外祖一家并不算太亲近,但听到吕老夫人的这番话,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   父皇驾崩后,外祖母和舅舅是她仅剩的至亲长辈。   与靺鞨和亲的事,宫内传言不一,但魏姝从一开始就知道,皇叔是想让她去和亲的。   依礼,父皇过世,她应守制三年,年前的时候,皇叔却突然找各种理由,引经据典,令她守制一年即可,以免哀毁过甚。   可她前脚才除孝,后脚靺鞨王子便在宫宴上指名求娶她,这明显不只是巧合。   皇叔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靺鞨王子,不过是因为她是父皇唯一的子女,而父皇驾崩时又没有留下遗诏,宗室内有资格继位的不止一个,皇叔本就继位不正,得了先皇的天下,却要把先皇唯一的公主嫁给蛮夷和亲,怕会被世人唾骂罢了。   但如果是魏姝自己同意和亲,便另当别论了。   魏姝早料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少不了要被威逼利诱,却没想到,头一个来“威逼利诱”自己的会是外祖一家。   她盯着吕老夫人,嗤笑一声:“是皇后还是皇叔让你来劝我的?他们许了吕家什么好处?是给舅舅加官进爵,还是承诺让我的哪个表姐表妹做皇子妃?”   宫内有几位皇子,包括郭皇后所出的二皇子,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前几天,郭皇后还特意举办了一个桃花宴,广邀官宦世家的女儿进宫,目的正是为皇子们选妃。   吕老夫人原本准备了许多劝说的话,可被魏姝这么直白地一质问,瞬间噎在喉咙里,有些说不出口了,同时,也多了一股被戳中心思的羞怒。   反正这会儿屋内也没有第三个人,她索性直接挑明了:“公主既然猜到我是受上头人授意,为何还看不明白,和亲已是定局,公主再委屈,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倒不如答应下来,趁机为自己多讨些好处才是正经。”   她有些刻意地拉起魏姝的手,企图动之以情:“便是我和你舅舅真有些私心,也都是在为你打算。吕家现在什么光景,你是清楚的,你舅舅的心和我一样,都很舍不得你,奈何你舅舅在朝中却说不上话,可若是你表妹有了出息,那就不一样了。   “等她成了皇子妃,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有了身份地位,让她在皇上跟前多为你求求情,再在朝中为你活动活动,过不了几年,就能把你从靺鞨接回来了。”   她拍拍魏姝的手背,语重心长:“我做外祖母的,不向着你为你着想,还能害你不成?我和你舅舅早为你打算好了后路,所以我才说,让你索性答应和亲,免得受为难。”   连扫地的宫女都知道,远嫁靺鞨意味着什么,难为吕老夫人能编出这些离谱又冠冕堂皇的说辞,简直是魏姝不答应和亲,就是不识好歹。   魏姝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是我误会外祖母了,我就说外祖母和舅舅怎么可能不疼我?”   吕老夫人见她脸上笑意温柔,不似先前的讥笑,顿时大喜,以为自己劝成了。   可下一瞬,魏姝却又说道:“然圣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虽然我父皇和母妃都不在了,可外祖母亦是至亲——如果我告诉皇叔,我与外祖母感情深厚,难分难舍,但凡外祖母在神京一天,我便绝不离京,外祖母猜最后会怎样呢?”   吕老夫人神色一僵,回想起在来永乐宫前,郭皇后对自己的再三嘱咐。   那股迫切的架势——如果魏姝真拿自己作筏子,皇上和皇后虽不至于会赐死自己,让魏姝提前给自己送终,但保不准会让自己陪魏姝一起去靺鞨,好永不分离……   吕老夫人的脸刷的一下白了,靺鞨那里又穷又冷,自己一把老骨头如何受得住?   最后,吕老夫人是跌跌撞撞离开永乐宫的。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魏姝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并没有感觉痛快。   鱼死网破,拉人垫背,是下下之举。她想要的是好好活着,便是不能像父皇在时那般纵情恣意,也绝不会任人随意摆布。   大宫女织云并不知道方才殿内发生了什么,见吕老夫人走得匆忙,还提醒魏姝道:“公主之前不是刚好为老太君准备了一份礼物,需不需要奴婢追过去,直接送给老太君?”   “不用了,”魏姝接过宫女递来的湿帕子,细细擦拭每一根手指,“单独捡出周太傅的那份,其他的都不用送了。”   几天前,魏姝就开始精挑细选地准备礼物,及至昨天,一共准备出十几份,大部分都是要送给朝中大臣的,其中也有给吕家的一份。   这些都是曾受过先皇恩惠的人。   皇叔既然没有立刻应允靺鞨王子的求亲,至少说明是心存顾忌犹豫的,魏姝本打算趁着送礼,求朝臣帮自己说说情,以劝消皇叔的念头。   然而外祖母倒是点醒了她,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父皇已经过世一年多,朝中的大臣们也已经任免过一轮,余下的虽不至于忘了父皇,但愿意赌上自己、甚至阖族的前程,而为她忤逆新帝的,怕是已经找不出几个了。   毕竟,连她的亲亲外祖母都是靠不住的。   大约也就只有她的老师,身为三朝元老的周太傅,或许会看在过往十几年的师生情谊上,帮她一帮了。   魏姝顿了一下,对织云吩咐道:“周太傅的寿辰也快到了,让张公公此刻就出宫,把礼物给周太傅送去,就当提前为他老人家祝寿了。”   织云应了一声,从里间捧出一个锦盒,领命而去,然而很快,又气冲冲地把锦盒捧了回来:   “张公公带着礼物到了宫门口,却被禁军拦住,死活不许他出宫,说是最近靺鞨王子和嘉王都到了神京,神京人员混乱,未免有人趁机混进皇宫作乱,皇上才下的令,非紧要事,后宫诸人都不许出宫。   “张公公说是奉公主的命,禁军也不肯放人,说若真有急事,东西可以由他们转交。可他们那起子粗人毛手毛脚的,张公公怎么敢让他们碰周太傅的寿礼?只能把东西又送了回来。”   当然,不能让禁军转交,还因为锦盒里除了寿礼外,另有一封公主的亲笔信。   织云还有些话没说,禁军驱赶张公公的时候,还说了一些难听话,她怕公主伤心,不敢学给公主听,却忍不住替公主委屈:“若是先皇还在,早砍了他们的狗头,哪里轮得到他们嚣张!”   魏姝提醒她:“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外人听去,不定要编排出什么,我倒是不怕,小心皇后拿你立规矩。”   郭皇后对魏姝还有些虚情假意,但对永乐宫伺候的人,惩治起来却毫不手软。   东西没能送出宫,也在魏姝的预料之内,皇叔知道她不会心甘情愿地去和亲,自然要防着她作乱,便是提前两天送,只怕同样会被禁军找理由拦下。   魏姝并没觉得很失望,而是忽然问织云道: “方才听你说起‘嘉王’,宗室里什么时候多了 ‘嘉王’这号人物?”   织云被魏姝训诫,脸上正有些讪讪的,闻言却神色一顿,眼神躲闪道:“奴婢也是才听人说起,不是宗室里的亲王,是皇上新封的异姓王。”   本朝也就开国那会儿,太.祖封过几个异姓王,还只是郡王,‘嘉王’可是亲王的封号。   这一年多来,魏姝因为守孝,颇有些闭耳塞听,封异姓王这么大的事,之前竟没听到丁点儿风声。她追问道:“是哪家的才俊,得了我皇叔青眼?”   织云含混道:“谢家。”   魏姝一时没能想起有哪些姓谢的勋贵,便又问:“哪个谢家,谢家的谁?”   织云见躲不过,纠结再三,终是一咬牙道:“是西北谢家,公主的前驸马。” 第2章 2、一夜夫妻   两年前,魏姝曾出嫁过一次,驸马是西北谢家的谢兰臣。   那时候的谢兰臣,还只是靖西侯。   当初二人于神京完婚,新婚第二天,天还未亮透,谢兰臣便被一封战报召回西北老家,自此两人便分隔两地,再也没见过。   近一年的时间,谢兰臣连封家书都没给魏姝寄过,要不是朝中时不时有西北的捷报传来,魏姝几乎以为自己的驸马已经战死沙场。魏姝这边也没好到哪儿去,随大流在道观里给谢兰臣点了盏长命灯,竟然写错了谢兰臣的名字,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发现。   两人说是夫妻,正经算起来,统共也就一夜的夫妻情,比陌生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于是魏姝生产后,便求父皇允许她和离,主动结束了这段婚姻。   如今魏姝脑海里对谢兰臣的印象,除了牢记他大名谢斐,字兰臣外,就只剩下新婚当晚,烛火下对方略带醉意的眉眼,不像是冷硬的武将,倒更像是个温雅的世家公子。   谢兰臣会被封王,魏姝有点意外,但也能猜到些皇叔此举的用意。   谢家祖上武将出身,世代居于西北,抵御外族,因夺回被契丹侵占的十二州郡而被封侯,之后盘踞西北多年,自谢兰臣祖父那辈起,丹水河以西的整个西北,都只知谢侯不知帝,表面还是大安的国土,实际已是谢家的囊中之物。   之后几代帝王,都把西北视作心腹大患,却又不得不依赖谢家抵御契丹,最终大安、西北、契丹,三方各自制约,形成微妙的平衡。   然而就在去年,契丹发生内乱,一直被契丹当做奴隶的靺鞨一族突然造反,自立一国。契丹受内外夹击,元气大伤。   接着便是皇叔接受靺鞨来朝,又给谢兰臣封王。想来是怕谢家独大,有意扶持靺鞨与谢家制衡,又怕因此激怒谢家,便也给谢家些好处,以作安抚。   虽说谢家在西北俨然已是藩王的做派,但到底不如皇帝亲封的亲王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魏姝难免又有些唏嘘。   她和谢兰臣分道扬镳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一个鲜花着锦,更上一层,一个却一落千丈,如鸟入樊笼,当真是世事无常。   魏姝沉吟片刻,对忐忑侍立的织云道:“以后嘉王的消息不用瞒着我。”   “奴婢记住了。”织云急忙应下。   之前因为一些不好的传言,大家在公主跟前伺候时,都会有意识地避开与驸马相关的消息。这次是她实在被气狠了,才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好在没有惹公主生气,公主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介怀驸马的事。织云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接着门口的帘子便被人掀开,露出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   小男孩生的十分精致,五官与魏姝有五六分像,他躲开奶娘想要搀扶的手,自己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小郡王来了。”织云出声通报,担心小郡王会摔倒,快步迎上去想要牵住他,却也被躲开了。   小郡王绕过织云,老远就张开小短胳膊,朝榻上的魏姝小跑过去。   魏姝稳稳接住扑过来的儿子,脸上不自觉多了几分温柔,把人抱在膝上问道:“午睡醒了?昭儿饿不饿?”   不待昭儿点头,宫人们已经把几碟子糕点呈了上来,另有一碗乳酪,一碗蛋肉羹和一碗虾面。   昭儿最近不愿意吃奶,魏姝便让人按照他以往会饿的时辰,提前备上好克化的吃食,免得他饿肚子。   昭儿亲昵地靠在魏姝怀里,伸出小手,指了指乳酪和马蹄糕,这两样东西便被留下,其他都撤了下去。   魏姝先递给他一块儿马蹄糕,昭儿拿着却没吃,而是又伸手指了指墙角的小柜子。   跟随他的宫人都是伺候惯了的,见他伸手一指,便知他是嫌手里的马蹄糕不够甜,想配上柜子里崖蜜一起吃。   魏姝出声阻止道:“不可以,太医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蜜糖,马蹄糕已经是甜的了。”   昭儿被拒绝,也不哭闹,只仰头眼巴巴地望着魏姝,用眼神撒娇。   往常,魏姝是不吃他这一套的,但是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想到万一哪天自己真迫不得已去和亲了,皇叔必然要把昭儿强留在京中,以威胁自己,好让自己在靺鞨安安分分的。   昭儿还不到两岁,至今尚不能开口说话,若是自己不在他身边,他怕是被欺负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告状。   魏姝心软了下来,破例道:“只能吃一小匙,吃完,今天就再不许吃旁的甜食了。”   昭儿立刻弯起嘴角,点头答应,眯眼笑的样子,像只刚偷了鱼的小猫。   织云亲自取来崖蜜,舀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匙,涂抹在昭儿的马蹄糕上。   昭儿仍没着急吃,而是挑出马蹄糕上蜜糖沾得最多的一处儿,递到魏姝嘴边,要魏姝先吃。   织云和奶娘顿时都笑道:“小郡王这是孝敬公主呢。”   魏姝脸上也不禁浮起笑意,对儿子摇摇头道:“母亲不饿,昭儿自己吃吧。”   昭儿这才小口吃起来,他吃的十分斯文,吃完还主动伸出手,让奶娘帮自己擦干净。   小孩子刚睡饱,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吃好喝足后,便想去外头踢球玩。   奶娘为难道:“都怪奴婢粗心,今个儿才发现小郡王的藤球坏了,已经让人去内侍省要了新的,但是小郡王的藤球是特制的,藤条要多处理一道工序才能更柔韧,不会磕伤脚,内侍省说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做好,要不今天先玩别的吧?”   魏姝却对织云道:“去把多宝阁上的象牙球拿来,让昭儿先踢那个玩。”   织云应了一声,很快便取来一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象牙球,奶娘见那上头的镂空雕刻十分精妙,一层叠着一层,随着织云走动,每一层竟像是也会活动似的。   这样的巧物,一看便十分贵重,奶娘下意识想劝小郡王再换个东西玩儿,但在环视过殿内其他的金银宝石珠玉琳琅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今天天气不错,魏姝让奶娘给昭儿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裳,便把人带去了御花园。   说是去踢球,但昭儿到底年纪小,走路尚算稳当,可要他抬起一条腿往外踢,就有些把握不好平衡了,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在和宫人们互相扔球玩。   魏姝怕他玩出汗,见了风会着凉,玩闹过一阵子,便叫住他,打算带他去附近的凉亭歇息一会儿。   昭儿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仍乖乖地牵上魏姝的手,小步朝湖边的凉亭走去。   可等一行人拐过弯才发现,凉亭内已经有人了。   魏姝远远地便听见一道得意的声音:“要不说我们惠宁命好呢?虽然晚出嫁两年,却是以公主依仗出嫁,驸马是泰国公的长孙,家世自不必多说,人也满腹才华,温雅清正,年纪轻轻就入了内阁。惠宁嫁去这样的人家,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安心了。   “倒是可怜文宁,还是郡主的时候就着急忙慌地嫁了,驸马虽然也不错,可到底家世差些,配郡主还成,配公主就显得略有不足了。”   魏姝一行人停在一处假山旁,因着还有一段距离,亭子里的人没有发现她们,她们却能清楚地看见对方。   织云小声为魏姝解释道:“亭子里的是张淑仪和王淑仪,听说两人当年是一起进的裕王府,又在同一年生下女儿,就连如今的位份都是一样的,偏生两人八字不合,凑到一处就要吵起来。   “今上还是裕王的时候,王淑仪的女儿文宁公主便出嫁了,张淑仪与王淑仪不对付,便立志要为自己女儿找个更好的夫婿,一定要把文宁公主比下去,这一折腾就是两年,也算她有造化,赶上裕王登基为帝,郡主成了公主,嫁妆翻倍不说,驸马爷也比文宁公主的高出一截,如今可不神气了?早先冉嬷嬷说,想要讨紫珠镶冠的就是她。”   魏姝无意掺和别人的是非,正要换个地方歇脚,却听亭子里的另一个人忽然开口提到自己:“惠宁的驸马再好,还不是崇宁公主剩下的。   “要论命好,谁能比得过崇宁公主呢?先皇在时,对她那是百般娇纵,京中但凡有些名望的才俊,都被她召进宫伴游过,便是后来成了亲,也一点儿没耽误她继续玩乐,你家惠宁的好驸马,可也在伴游之列呢!”   “你少胡说!”张淑仪怒声道,“惠宁的驸马绝对清清白白,你也别拿惠宁和别个不贤不淑,缺德没规矩的人比,我的惠宁是没她会投生,但至少不用嫁去靺鞨放羊!”   王淑仪冷笑:“惠宁是不用去放羊,但你确定她的驸马真清清白白?大家都知道小郡王不是嘉王的种,可惜我还没见过惠宁的驸马,也不知道他和小郡王长的像不像?” 第3章 3、宠爱   魏姝和谢兰臣统共只相处过一晚,加之二人和离时,谢兰臣对自己名义上的儿子见都不见,直接留给魏姝抚养,京中顿时流言四起,纷纷猜测小郡王的生父另有其人,十有八九就在参加过魏姝诗酒会的那些才俊当中。   正因为这些流言,织云才忌讳在公主和小郡王面前提起驸马。   “当初多少人争破了头想来参加公主的诗酒会,就为了能在先皇跟前露个脸,不少人也因此得了先皇重用,还有人偷偷给咱们宫里的宫人塞过银子,就为了能把名声传近公主耳朵里,得公主一张请柬。怎么这会儿到了她们嘴里,就成公主……”   织云把到嘴边的“逼良为娼”四个字咽了回去,气愤地瞪着前头的凉亭,“奴婢替公主去掌她们的嘴!”   淑仪只是二品的嫔,公主却是正一品,张王两人如此非议公主,是以下犯上,惩治了她们,就算事后皇上皇后追究起来,也挑不出错。   魏姝却摇了摇头,对奶娘道:“你先抱昭儿回去。”   昭儿早早被奶娘捂住耳朵,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见母亲不和自己一起走,还有些不开心,奶娘哄了他几句才好。   昭儿刚走远,凉亭里又传出王淑仪的声音:“妹妹这么生气,难不成真被我说中了?看来惠宁确实更有福气,刚过门就白得一便宜儿……哎呦!”   她话说到一半,冷不防突然飞过来个什么东西,直接砸在了她脸上。   王淑仪的鼻子遭了秧,虽没出血,却被砸得又酸又疼,眼泪登时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是个什么东西!”王淑仪惊得连连后退,待看清砸自己的是个小球,恨得抬脚就要踢,却又发现那不是普通的小球,而是一个象牙雕的鬼工球。   一层套着一层,层层都镂刻精美,还有一些大小均匀的孔洞,随着小球在地上翻滚,里头的每一层也随之活动,粗略一数,竟有十一二层之多。只可惜最外头一层上,被摔出了裂纹。   王淑仪曾在郭皇后宫里见到过一个类似的,大小和层数都不及这个,郭皇后却宝贝得不行,在她们这些妃嫔面前炫耀过一遍,便匆匆收了起来……   再看看面前这个,王淑仪眸中闪过一丝贪慕,没舍得真踢下去,而是怒声冲伺候自己的宫人喝道:“都愣着干什么?球会自己飞过来吗?还不快去把那个砸人的给我找出来,砸伤了人,总该要道歉赔偿!”   “不用找了,”魏姝绕过假山,缓缓走上前道,“是昭儿方才踢球,不小心砸到了王淑仪,我已经责令他回去反省了。只是不知,王淑仪想要什么赔偿?”   王淑仪的满腔怒火,在看到魏姝时,登时熄了大半。   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是不可能把球踢飞这么远的。王淑仪哪里不明白真正砸自己的是谁,自己方才和张淑仪说的话,怕是都被魏姝听去了。   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她哪里还敢再提什么赔偿不赔偿的,勉强压下怒火,亲自捡起象牙球还给魏姝道:“小郡王还小,又不是故意的,哪里用什么赔偿,我回去自己抹些药膏就是了。”说着,就要告辞。   虽然都说魏姝要去靺鞨和亲了,但只要魏姝一天不走,皇上和皇后就要继续抬举她,这时候和魏姝起冲突,最后吃亏的一定是自己。王淑仪只能避开。   一旁的张淑仪也十分心虚,顾不上幸灾乐祸,胡乱找了个理由,也要跟着告退。   魏姝却叫住两人道:“两位淑仪请留步,我还有句话要问。”   张王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涌起不好的预感,但也只能继续留下:“公主请讲。”   魏姝:“我记得两位淑仪的娘家,都有侄子吧?”   两人点头。   魏姝道:“有两位淑仪做表率,想来各自的侄子应该都不差,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办过诗酒会了,方才听见两位淑仪说,惠宁和文宁姐姐的驸马也都很好,刚好全都一起请进宫来,大家热闹热闹。”   张淑仪和王淑仪顿时都变了脸色。   尤其是张淑仪。   之前先皇在时,参加魏姝的诗酒会,还有可能遇到先皇,得到先皇青眼,也算不亏,可现在先皇都不在了,再和魏姝有牵扯,除了会影响名声,惹今上疑心外,没有丁点好处。   张淑仪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娘家侄子,却不得不在意自己女儿。   她虽然到处对人吹嘘,惠宁的驸马如何好,可驸马好是好,却和自己女儿感情不和,女儿还曾向她抱怨过,觉得驸马心里像是有了别人,待她很是冷淡。   张淑仪之前没在意,只当是小夫妻还没熟悉,可今天听了王淑仪的话,倒是突然疑心起来,惠宁的驸马不会真和魏姝有什么吧?别的不说,魏姝单这副样貌就挺招眼的。   惠宁出嫁晚,本就耽误了花期,能选中现在的驸马已是不易。   张淑仪突然后悔起自己今天多嘴,惹出这种祸事,万一惠宁的驸马见了魏姝,两人发生了什么,她该怎么向惠宁交代?   张淑仪咬了咬牙,对魏姝道:“公主不能这么做,这不合规矩,有违礼法。”   魏姝笑了笑:“张淑仪不是才说过,我不贤不淑,缺德没规矩?我确是如此。”   说罢,她直接问织云:“我记得父皇留给我的请帖还有一些,是不是?”   魏姝最开始举办诗酒会,只是因为好奇,想见见那些受人追捧的才子佳人们,只可惜佳人们碍于名声,不能出席,最后就只能请才俊入宫了。   御史因此参她行为出格,父皇便以自己的名义发帖,举办诗酒会,所有的请帖却都放在她这儿,她想请谁,就发给谁。   直到父皇驾崩,魏姝手里的请柬还剩下许多。   织云回道:“奴婢前几天才整理过,还有好几十份呢。若是有人管不住嘴,公主就是召他们天天进宫也够使的。”   “那就好,”魏姝道,“请柬上有父皇的印信,见之如见先皇,谁也不能阻拦,你拿上请帖,亲自出宫一趟,一个也别漏下。”   织云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那份没能送出宫的寿礼,当即眼睛一亮,郑重地点了点头。   *   有了先皇的印信,织云出宫的时候,果然没再受到阻拦,她动作很麻利,除了一个去外地拜访亲友的,两个驸马六个侄子很快都被请进了宫。   魏姝却根本没让他们进永乐宫,罚站似的让他们在宫门口等了两刻钟,便把人放了回去。   这让一直关注永乐宫动静的张王两位淑仪,都长舒了口气。两人痛恨魏姝行事霸道的同时,又都有些心有余悸。   到底是被先皇当做心肝儿一样疼爱的公主,指不定手里还藏着什么别的先皇遗物,这次是几封加盖了先皇印信的请柬,又赶上魏姝心情好,只是让人罚站了一会儿,下次说不准还会拿出什么别的要命东西。   总之她们惹不起,今后只能躲远点。   这一晚,宫内和她们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这些天来,有关魏姝的沸沸扬扬的流言,瞬间都消停了下去。   *   是夜,长春宫。   今夜是十五,皇上照例歇在郭皇后宫中。元和帝与郭皇后是少年夫妻,至今二人感情仍然极好。   郭皇后一边为元和帝更衣,一边软语说道:“今日午后,张淑仪和王淑仪言语无状,冒犯了崇宁,臣妾已经责罚过她们了。虽然崇宁有时候行事是出格了些,但也是臣妾治理后宫不严,才让流言四散,臣妾也有失职,便也罚了自己三个月的月例。”   “此事与你不相干。” 下午织云刚一出宫,禁军就上报了请柬的事,元和帝很快便知晓了事情的始末。   他似是无奈又带着几分赞赏地对郭皇后道:“你啊,就是对自己太严格了,不是自己的错也往自己身上揽。崇宁是被皇兄骄纵坏了,她自己行事不检,自然会有人说闲话,不是你的过错。这几个月长春宫的花销,就从朕的内帑里出吧。”   郭皇后一番感激谢恩后,又说道:“倒是没想到,先皇竟然还给崇宁留了带印信的请柬,果然是宠爱她到了骨子里,人都不在了,还在想着法儿的庇佑她。崇宁这孩子心思也重,往日竟从没提起过。也不知她手里还有没有先皇留下的其他东西,若是金银珠玉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也就罢了,若是其他的……”   她话没说完,元和帝却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语。   内阁里至今还压着一封诏书,是先皇欲加封魏姝儿子为郡王的诏书。   虽然按例,皇帝的所有诏书都需经内阁转发,才可生效,但大部分情况下,内阁都不会故意和皇上作对,很少会驳回皇上的旨意,但这一封却是例外。   内阁并非是反对先皇为外孙加封郡王,毕竟早在昭儿的满月宴上,先皇早已经金口玉言,当场加封,在场的朝臣们也立刻欢欢喜喜地改口,称“小郡王”。   内阁反对的是,先皇的诏书上,小郡王的名字写的是“魏昭”,而非“谢昭”。   公主的儿子可以被加封郡王,却不能姓魏。   姓魏,便意味着外孙成了亲孙,也意外着皇位有可能会旁落。内阁不答应,宗室更不会答应。   虽然此事在宗室和内阁的阻挠下,不了了之,但元和帝心里还是有了忌惮。   如果没有这件事,他倒是不介意也像皇兄那样纵着魏姝一辈子。   可怕就怕,皇兄还给魏姝留了其他遗诏……   郭皇后在旁自责道:“都怪臣妾办事不利,没能让吕老夫人说服崇宁,臣妾也是没想到,崇宁竟如此固执,连至亲的劝都听不进,也不知道和吕老夫人都说了些什么,把老人家吓得不轻,听说回到家就病倒了。”   元和帝沉默几息,说道:“既然劝不了她,就无需再劝了。”   拖得越久,变数越多,是时候快刀斩乱麻了。 第4章 4、羞辱   次日,早朝后,元和帝召周太傅入勤政殿议事。   元和帝屏退左右宫人,直接开门见山对周太傅道:“朕今日请太傅来,是想和太傅商议靺鞨王子求亲一事,靺鞨王子钟晴崇宁公主,已向朕多次求娶,太傅意下如何?”   周太傅昨天才收到永乐宫送来的寿礼,皇上今天便单独召见他,询问他对和亲的看法,想是已经知道了崇宁公主和自己私下联络的事。   周太傅并无慌乱,而是诚恳道:“我大安公主金尊玉贵,然夷人粗鄙,不通诗书,臣以为靺鞨王子与公主并不般配。况臣还听说,靺鞨王子入京以来,日日流连瓦舍妓馆,不到三月的时间,已经买下十几个美婢,实非公主良缘。”   元和帝却道:“靺鞨王子自幼学习大安诗书,虽确实于此不大精通,然阅读书写无碍,不至于被称粗鄙。至于王子流连妓馆,年轻人风流些也是常事,待他成婚后,自然就会收心。”   元和帝话里话外,已然毫不掩饰自己想要答应和亲的意思。   周太傅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崇宁公主到底是先皇唯一的子嗣,若送公主远嫁番邦,先皇在天之灵恐不能安心。”   元和帝眸光微闪,没顺着周太傅的话提及先皇,而是突然问周太傅道:“太傅可知朕为何要扶持靺鞨?”   周太傅答:“是为西北谢家。”此事朝臣尽知,周太傅也是支持利用靺鞨遏制谢家的。   元和帝点头道:“不错。太傅身为三朝元老,应是比朕更清楚,谢家祖上便是造反起家,至今贼心不死。朕虽有幸承袭皇位,却夜夜不得安眠,生怕哪天祖宗基业便会断送在朕手里。”   当初契丹一统草原后,曾一举侵占大安十几个州郡,大安束手无策,当朝的元初帝郁郁而终,留下遗训:后世有夺回失地者,封王。   几年后,谢兰臣的曾祖父率领族人,夺回了被侵占的十二州郡。然之后继位的元祥帝却因忌惮武将,加之受奸佞蛊惑,非但没遵照遗训,为谢兰臣的曾祖父封王,反而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要拿谢曾祖回京问罪。   结果便是,谢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朝廷面对比契丹还要凶猛的西北军,毫无招架之力,谢家率兵一度打到了丹水河畔。   元祥帝惊惧不已,生怕谢家真打到神京来,只能处死佞臣,又为谢曾祖正名,但却在封王时耍了个小心机,追封谢曾祖已故的父亲为临阳郡王,封谢曾祖为靖西侯,世袭罔替。   元祥帝之所以敢如此,一是时人极重孝道,把谢曾祖的郡王之位让给他父亲,他便是不乐意,也不能表现出来;二则,西北军不擅水战,也缺少能渡过丹水河的大船,加之又有契丹在西北军后方蠢蠢欲动,谢家想继续往前打,也不大可能,于是双方便各退了一步。   之后便是谢家盘踞西北,一点点把西北据为己有。   因此说谢家是造反起家的,也不算错。   元和帝看向周太傅道:“谢家可畏,大安与靺鞨结盟,势在必行。”   而两国结盟,最好最稳固的手断便是联姻。   周太傅也深知其理,但还是说道:“皇上英明神武,决断自不会有错,只是宗室里那么多适婚的郡主公主,唯独崇宁公主,是最不适宜的和亲人选。”   元和帝苦笑一声:“太傅不会以为,是朕故意针对崇宁吧?求娶崇宁完全是靺鞨王子的意思,朕倒宁愿他看上的是其他公主,哪怕是朕的亲公主都行,可他却指名道姓只要崇宁一个。”   头一句话,元和帝并没有撒谎,确实是靺鞨王子主动要求求娶魏姝的。他当时也十分意外,不过倒省了他不少麻烦。   至于后一句话,靺鞨王子是不是真的非魏姝不娶,换其他公主和亲行不行,他却没问过对方,也不想想问。   元和帝继续道:“不防告诉太傅,朕得到密报,契丹痛恨靺鞨家奴造反,有意与谢家结成联盟,先除靺鞨家奴,再联合伐安,最后二分天下。西北本就兵强马壮,若再加上契丹的骑兵,便是如虎添翼,大安安能抵挡?”   周太傅头一次听说密报的事,一时惊愕失色。   他并不怀疑密报的真实,一国之君不会拿家国大事玩笑,若契丹和西北果真联手,近几代帝王皆重文轻武,大安早已没有能领兵打仗的将领了!   元和帝又说道:“朕当然知道靺鞨王子配不上崇宁,却也不得不委屈崇宁,但朕要她去和亲,不是为了私心,而是为了大安,哪怕朕要为此背负骂名。”   他一副对周太傅推心置腹的样子:“朕知道崇宁找过太傅,也知道太傅清正明达,所以朕想知道太傅会怎么选?是选择顾及师生情谊,还是选择保全家国大局?”   周太傅翰林出身,三朝元老,门生众多,受天下读书人敬仰,而天下舆论又多受读书人搅弄。周太傅的心向着谁,读书人的喉舌便也会向着谁,他和魏姝的这场对峙,谁便能立于上风。   不得不说,魏姝很聪明,满朝文武她谁都没求助,独独选中周太傅,确实是很好的一步棋,然而,棋局最终如何,却是要看在周太傅心里,到底是先皇遗孤重要,还是家国大局更重要……   *   同一时刻,备受周太傅和元和帝忌惮的谢兰臣,正在专门接待使臣的会同馆里,安安静静地批阅公文。   他一袭水浅葱的衣衫,手持朱笔,端坐于案前,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俊美的侧脸上,为眉眼增添一股缱绻温柔,丝毫不见元和帝口中狼子野心的模样,倒称得上一句如玉君子。   新上任的嘉王府长史谢闵,立在一旁,却看得眼皮直抽。   只因案上的每份文书,谢兰臣只扫过一眼,便提笔在上头画圈或是叉,以示准允或者驳回,短短几息就批复好一份,速度快到谢闵忍不住怀疑他只是在乱画,根本没有看文书上的内容。   谢兰臣一边批复公文,一边还能一心二用,见谢闵迟迟没有离开,便出声询问:“还有什么事?”   谢闵顿了一下,才犹豫着开口:“卑职打听到一些消息。”   谢兰臣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谢闵道:“靺鞨王子求娶崇宁公主,大安皇帝有意应允。”   他们昨天才到达神京,一路上积累的公文实在太多了,谢兰臣朱笔不停,又敷衍地唔了一声:“需要王府送贺礼吗?这些人情往来,你裁度着办便是。”   谢闵敢肯定,谢兰臣根本没有记起来崇宁公主是谁,不得不又重复一遍:“卑职是说,靺鞨王子要和王爷您的前妻成婚了。”   这回,谢兰臣手里的朱笔顿了顿,接着便在面前的公文上打了个大大的叉,道:“崇宁公主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怎么看上一个秃子?”   靺鞨和契丹人都有髡发的习俗,也就是把头顶剃秃,只留边缘一圈的头发,说实话,便是再俊朗的人,配上这样的发型,也有点让人不忍直视。   谢闵却并不是要和谢兰臣谈论崇宁公主的眼光,他又说道:“王爷您曾差点射杀靺鞨王子,靺鞨王子视您为死仇,卑职还探听到,他之所以放着那么多的未婚公主不要,偏偏要娶崇宁公主,是想借公主羞辱您。”   谢兰臣不解:“我和崇宁公主早已经和离,两不相干,这算哪门子的羞辱?”   谢闵回道:“崇宁公主虽然是您的前妻,但多少沾个‘妻’字,您这么多年又一直没有再娶,再加上小郡王……”   说到小郡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低又含混,掩饰地干咳了两声,才继续道,“他们那帮子草原人,每次掠夺其他部落的时候,最爱做的就是杀死部落的男人,再霸占他们的女人和财产……”   听到这儿,谢兰臣终于从公文中抬起头:“所以,阿不罕是看上了我的绿头巾?” 第5章 5、可笑   谢闵一时无语,不知道谢兰臣是怎么得出这么离谱的结论的。   就算靺鞨王子确实想夺走他的一切,应该也不会包括他的绿头巾。   偏谢兰臣说这句话时还十分坦荡自若,仿佛那个被戴了绿头巾的人不是他,或者被戴绿头巾只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   谢闵至今都有些拿不准,谢兰臣对自己被戴绿头巾是个什么态度。   说他在意吧,从头至尾,他都没表露出任何怨恨是憎恶的情绪,也没说过崇宁公主一句坏话,要不是他和崇宁公主统共只见过一面,谢闵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对崇宁公主爱得深沉了。   可要说他不在意,哪有男人真不在意这种事的?   谢闵还记得,谢兰臣刚得知小郡王出生那会儿,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却在打契丹的间隙,亲手雕刻了一尊鬼子母,打算作为小郡王的诞生礼。   鬼子母,是佛门中专门护持幼儿的护法神。   然而,还没等鬼子母雕好,崇宁公主的和离书先送到了,随和离书一起送来的,还有几大车的赔礼。   虽然崇宁公主只说这些是赔礼,没说赔的是什么,但是联系当时的传言,很难不让人猜想是和小郡王的身世有关。   不过谢兰臣还是认认真真地雕完了鬼子母,让人送去了神京,理由是雕都雕一半了……   谢闵从回忆里回过神,见谢兰臣已经重新批复起公文,显然根本没把靺鞨王子的事放在心上,他便也就此揭过,又说起旁的:“还有一件事,自打咱们昨天在会同馆安置下,崔禄就跑了个没影,直到现在都没回来,需不需要卑职找人悄悄跟上他?”   “不用,”谢兰臣声音懒懒的,“崔禄是母亲的人,此次来神京为母亲办事,既然有意躲开我们,便是母亲有事不想让我知晓,那我就应该不知晓,这才是身为人子的孝道。”   “可是……”   谢闵还想再说,却被谢兰臣打断道:“我们这次不会在神京待上太久,你如果实在太闲,就拿着临行前如夫人给的单子,照单采买去。同样的东西,别忘了给母亲也买一份。”   谢兰臣此行来京,是受加封礼的。   他被封嘉王的圣旨早已下达,但按照规矩,需得进京,当面受皇帝加封,是为庆贺,亦为威慑。   谢兰臣的加封礼就在三天后,所以才说不会在神京待太久。   而谢兰臣口中的“如夫人”,是他的生母;“母亲”则是正房嫡母,两人一向不怎么对付。   谢闵跟在谢兰臣身边多年,对两位夫人的脾性也略有了解。   如夫人专爱华丽鲜艳的东西,听说他们要来神京,便特意列出了一长串的单子,要他们采买,单子上也多是些富丽华贵的首饰或器具,而正夫人礼佛多年,衣食都很朴素。   虽然照着如夫人的单子,给正夫人买同样的东西,是公平孝敬的意思,可这些东西必然是正夫人用不上的;而如夫人一向掐尖要强,见自己想要的东西,正夫人也有,必然也会心中郁愤不喜。   这些,嘉王真的没想到吗?   这个疑问只在谢闵脑海里兴起了一瞬,便被他迅速压了下去。   他原是谢家的旁支,算起来谢兰臣还应该叫自己一声堂兄,但谢兰臣身边从来不缺堂兄弟,更何况一个不知道隔了几支的旁支,可最后却只有他留在了谢兰臣身边。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比旁人更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   他恭顺地应了一声,便退出屋子,准备采买事宜。   只可惜今日神京的天气不好,早起天就阴沉沉的,刚过晌午,就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谢闵的采买计划不幸夭折。   永乐宫里,昭儿也因为小雨,不能出去踢球,只好抱着一只金丝虎猫在炕上玩。   那只金丝虎猫瞧着十分威豪,却乖乖地窝在昭儿怀里,一动不动,近了才发现,竟不是只真猫,而是一只陶塑,却栩栩如生,逼真到身上毫毛毕现。   小孩子大多喜爱猫猫狗狗,魏姝却怕昭儿年纪太小,不防备被猫狗咬伤,便只给他玩假的陶塑。   猫虽是假的,昭儿依然玩得兴致勃勃,试图拿自己最爱吃的马蹄糕喂它,见它不吃,便自己多吃了半块儿,当做替猫吃的。玩腻了他就趴在魏姝怀里歇一会儿,不哭也不闹。   魏姝不知道别的一岁多的孩子是怎样的,但她的昭儿自小就很乖,也很让人省心,只除了一直不会说话。好在太医检查他的嗓子没问题,魏姝这才稍稍放下心。   魏姝陪着昭儿嬉闹了一会儿,忽听殿外宫人通报道:“周太傅求见。”   “快请进来。”魏姝神色微动,让人先把昭儿抱了下去。   周太傅很快入殿见礼:“老臣见过公主。”   “老师不必多礼。”魏姝扶周太傅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心口蓦地一沉,正常与周太傅寒暄后,便问起送去的寿礼周太傅喜不喜欢。   那是一方仿古的瓦砚,不算贵重,胜在雅趣。周太傅为人清正,太贵重的东西他反而不喜。   “公主有心了,臣十分喜爱。”周太傅答的却有些心不在焉,反而忽然叙起旧来,“提起笔砚,倒让臣想起为公主授课的时候,不知公主可还记得臣给公主上的第一堂课?”   魏姝道:“勉强还记得。”   魏姝五岁时,周太傅开始为她授课。因为当时年岁小,前几堂课周太傅并未直接讲书,而是由浅入深,先讲了一些粗浅又有趣的道理,而第一堂课,讲的是家与国。   魏姝说是勉强记得,实际看着周太傅,近乎完整地复述出了他当时在课堂上的话:“老师说,父母妻子田地房屋是为家,万万家则为国,先有国,再又有家,覆巢之下无完卵,故有匹夫以身报国。”   听着魏姝一字一句念出十几年前的话,周太傅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和不忍,但他还是又问道:“匹夫尚有报国之志,公主呢?”   他向魏姝透露了密报之事:“万一谢家真和契丹联手,大安危矣,如今只有同靺鞨结盟,才能化解危机。靺鞨王子看中公主,也并非是受人撺掇,而是王子确实钟情于公主,非公主不娶。如今大安的安危,全系在公主一人身上。”   是的,他此次进宫,是为劝说魏姝主动答应和亲。   不是他不怜惜魏姝,而是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他劝魏姝同意和亲,也不是为讨好元和帝,而是怕那些对帝位尤不死心之人,会借此生事,以元和帝逼嫁先帝之女为由,引发内乱。   眼下大安外有忧患,内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乱起来。   他自认还算了解自己的学生,魏姝虽然骄纵,偶尔言行出格,但还是知理通情的。   从周太傅突然提起家国,魏姝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虽然心里失望,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她安安静静地听完,像平时在课堂上那样,同老师分辩道:“我最近看了不少有关西北和夷族的风俗游记,里面都说到夷人野蛮,缺少教化。尤其是靺鞨人,族内懂汉文的人屈指可数,他们根本不知道何为仁义礼信,做事全凭喜好,大安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周太傅却道:“与虎谋皮,还是行之有效,这全要靠公主。公主是臣的学生,臣知公主心思才智非寻常女子可比,若是旁的公主去和亲,臣或许还会担心,但若是公主你,定能使两国结盟稳固。”   顿了顿,他又说道:“臣想便是先皇还在,也是不忍见大安社稷动荡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b a o s h u 2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b a o s h u 7 . c o m或x b a o s h u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魏姝听他提起父皇,终于忍不住讥笑出声:“社稷江山不能女人继承,甚至连外孙都不能随外祖的姓,可轮到稳固江山的时候,却记起女人来了,老师你道可笑不可笑?” 第6章 6、雕像   周太傅对上魏姝泛着薄怒的双眼,一时无言。   他被世人谬赞一声大儒,不敢称博古通今,但勉强也算博闻强识,辩才也不弱,想要辩倒魏姝的质问并不难,他甚至还能引经据典,论证女子为何不能继位,以及和亲乃公主责任所在。   然而辩得再好,也不过是遮掩罢了。   事实是,和亲一事于大安有益,于元和帝有益 ,甚至于靺鞨等等都有益,唯独于去和亲的魏姝,确实不公。   周太傅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惭色。   反倒是对面的魏姝,冷静下来后,忽然说道:“老师不必忧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方才不过有些不甘心,一时发泄几句罢了。”   周太傅都默默做好了无功而返的打算,不防魏姝突然转变态度,不禁犹疑道:“公主的意思是……”   魏姝道:“反正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再闹下去也没意思,太傅也说了,这也是父皇的意愿,我会做好父皇想让我做的事的。”   周太傅前头劝魏姝的时候,说过若先皇还在,也是不忍见大安社稷动荡的。所以,公主这是答应和亲的意思……   周太傅顿感欣慰,同时也愈加愧疚:“公主大善,臣会请求皇上正式为小郡王加封,有了正式的封号和俸禄,便是公主不在小郡王身边,也可宽心了。”   顿了顿,他又解释道:“靺鞨到底比不上神京,小郡王还是留京抚养教育为好,臣也会代公主好好照顾小郡王,绝不使公主有后顾之忧。”   魏姝极淡地笑了笑,说的好听,不过是要把昭儿留京为质,以防她心有怨愤,和亲后反而鼓动靺鞨对付大安罢了。   她点点头道:“那我便提前谢过老师了,不过我还有一事想求老师帮忙。   “我想请老师劝说皇叔,允许我出宫,好趁这段时间,带昭儿在神京四处走走,一为陪伴昭儿,以全母子之情,二则,我也最后再看一眼神京的风光人物,毕竟,一别之后,兴许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魏姝在宫外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父皇驾崩后,她曾几次自请出宫,可惜都被拦了下来。   周太傅觉得魏姝的这个请求也算正常,没怎么犹豫便应承下来:“公主放心,臣稍后便会向皇上说明此事。”   魏姝拜谢:“有劳太傅了。”   周太傅辞而不受,看着魏姝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反朝魏姝深深拜了一拜,告退而去。   魏姝自然明白他最后一拜的意思,是感谢自己选择了顾全大局。魏姝却在心里对他赔了个不是。   她还是不想认命。   殿内,织云看着周太傅离开的背影,愤愤不平道:“周大人不帮公主说情也就算了,竟还反帮着外人劝公主同意和亲,真是白费了公主每年为他悉心准备的寿礼!”   魏姝道:“不过立场不同罢了,太傅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忠正之臣了。”   织云看出魏姝不想多说此事,只好忍气止住话头,见桌上的茶冷了,便道:“奴婢给公主添杯热的来。”   她捧了凉茶出去,却半晌不见回来。   魏姝听见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便出声问道:“外头怎么了?”   门口值守的宫女立马应道:“好像是织云姐姐和琢玉姐姐吵起来了。”   琢玉也是永乐宫的大宫女,平日便是她和织云一起贴身伺候魏姝。   魏姝这几日烦心和亲的事,一直没留意,这会儿听宫女提起琢玉,才发觉最近几天都是织云在殿内贴身伺候,倒是没怎么看见琢玉。   她略微蹙了蹙眉,对宫人吩咐道:“去把她们两人叫来。”   宫人应了一声,很快织云和琢玉便一齐跪到了殿内。   “为何争执?”魏姝问道。   琢玉心虚地垂下头,不敢答话。   织云则冷笑道:“咱们的琢玉姑娘攀上高枝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认了皇后宫里的冉嬷嬷做干娘,刚才皇后宫里来人传话,要把琢玉调去皇后宫里伺候呢!”   说完又狠狠啐了一口:“贪生怕死,背主忘恩的东西,不就是怕陪嫁去靺鞨吗?皇上还没给公主赐婚呢,你倒先跑了!”   琢玉哭道:“公主,奴婢再过两年就能放出宫了,实在是家里还有母亲和幼弟要照顾,离不得奴婢……奴婢自知愧对公主,请公主责罚奴婢吧!”   织云嗤了一声:“你现在可是皇后娘娘的人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谁敢罚你!”   “奴婢该死!”琢玉也不分辩,只一个劲儿地朝魏姝磕头,砰砰砰地十分用力,才几下额头上便见了血。   魏姝皱了皱眉,阻止她道:“够了,收拾东西去皇后宫里吧。你能找到好去处,我不会不放人,不用磕得满头是血,别人还当我连个奴婢都要和皇婶抢,众人皆知皇婶视我如己出,这要让御史知道,又该多给我安一份不孝的罪名了。”   琢玉身体微僵,期期艾艾地道了谢,这才退出去。   魏姝又提高声调,让外头的人也能听见她的声音:“其他人也一样,不想留在永乐宫的,就告诉张公公一声,自谋去处吧。”   说罢,她又看向面前的织云:“周太傅今日的话你也听到了,良禽择木而栖,你如果也想走,我可以求皇叔,提前放你出宫。”   织云红着眼摇头:“奴婢不走,奴婢十来岁就跟着公主,因着公主,这辈子不知道享了多少旁人享不到的福,见识了多少旁人见识不到的东西,这辈子也够了,前头就是刀山火海,奴婢也还跟着公主。”   “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刀山火海呢?” 魏姝轻叹一声,“罢了,你想留下,我也不会撵你走,快别哭了。”   她安慰了织云几句,把人劝住,又对织云吩咐道:“我记得嘉王曾经给昭儿送过一份贺礼,你去找来。”   见魏姝主动提起嘉王,织云心有疑惑,但还是依言翻出往年的礼单,去库房翻找。   只是库房的东西实在太多,大约嘉王的那份贺礼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当时也没得到公主中意,便不知被放到了哪个角落里,织云召集了十来个人,翻找了近两个时辰,才算找到。   “是一尊玉雕的鬼子母。”织云把东西捧到魏姝面前。   只见雕像是一个坐于椅上的贵妇人,头戴凤冠,身穿敞袖圆领宝衣,一手持宝扇,另一手抱一小孩。雕像一尺来高,所用的玉石水头不错,上头妇人和小孩的五官也都很灵动,算是上品。   只是,织云看看雕像,又看看魏姝,道:“奴婢怎么瞧着这雕像有点像公主呢?”   魏姝也看出来了,她不但看出雕像上的妇人像自己,还看出来,那妇人手里抱着的孩子也有些像昭儿。   礼单上有写明,这尊鬼子母乃谢兰臣亲手雕刻。   虽然谢兰臣并没有见过昭儿,但昭儿恰好和她像了五六成,想是谢兰臣照着她的模样臆想了昭儿的样貌,又照着她和昭儿雕刻了这尊鬼子母。   魏姝的目光久久落在雕像的脸上,思忖着谢兰臣当时送这样一件贺礼到底是什么意思,片刻后,她忍着雕像和自己过于相像的不适,对织云道:“找个清静的地方,先供起来吧。” 第7章 7、以己度人   不知周太傅是怎么劝说元和帝的,第二天,魏姝便被允许出宫,暂住公主府。魏姝也不耽误,立刻便叫人开始清点收拾东西。   与此同时,还没消停两天的后宫,一夜之间又有了新的传言,到处都能听见宫女太监们凑在一处叽叽咕咕:   “你们可知道,永乐宫的人为何最近总往藏书阁跑?是因为崇宁公主突然爱上了塞外风光,才特意叫人搜罗各种有关塞外的志记,读完之后,她还十分遗憾地同左右说:‘塞外壮美,可惜不能得见。’”   “你又不是崇宁公主跟前伺候的,怎么可能连公主说了什么都知道?”   “自然是有在公主跟前伺候的人亲口说的,被我听见了,还有,公主还说夷人虽然野蛮,但并不拘束女子,她十分羡慕外族女子能像男子一样抛头露面呢!”   “咱们这位公主自来便不爱循规蹈矩,这是终于找到志趣相投的了。”   “别的公主一听说要与外族和亲,都怕得不行,我怎么瞧着崇宁公主非但不怕,还十分向往呢?”   “正好靺鞨王子想求娶崇宁公主,这不刚好凑成一桩美事?”   织云去了趟内侍省,询问公主出宫的车马事宜,回来路上恰好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气,当即气得黑了脸,回到永乐宫抱怨道:“肯定是琢玉那个叛徒在背后弄鬼,卖主求荣的东西!公主就算真随口说过那些话,也绝没羡慕向往靺鞨的意思!”   魏姝听了,表情反倒很平静。   皇叔同意她出宫的前提,便是她答应与靺鞨王子和亲,眼下的传言不过是提前造势,好让她之后的主动和亲显得不那么突兀罢了。   若不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流言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传遍整个皇宫?想是要不了多久,皇叔便会为她和靺鞨王子正式赐婚。   后天便是嘉王的册封大典,大典过后,皇叔会在宫中设宴,同时款待嘉王和靺鞨王子。   魏姝猜测,皇叔十有八九便会选择在这场宫宴上提出和亲,届时一切便无可更改了。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魏姝没时间在意这些流言,她对织云道:“随他们去说,反正我们都要离开了,车马备好了吗?”   织云闷闷地回道:“都已好了,随时能出发。”   魏姝点点头,带着昭儿简单用了些午膳,便坐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但只带了一小部分的家当。   实在是魏姝库房的东西太多,不是一两日能收拾得完的。   先皇在时,底下进上来的好东西,至少半数都被先皇赏给了魏姝,十几年攒下来很是可观,说句大话,就是如今皇上私库里的东西,都不一定有魏姝的三成多。这次便只带上了魏姝日常所用的,其他的留人慢慢收拾装点,稍后再送去公主府。   按例,公主出行,沿路需清道净街,魏姝却不想张扬扰民,便把仪仗都省了,只留下龙禁尉护送。   昭儿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宫,见到市井上的任何东西都觉得新奇,小人儿趴在马车的窗户上,不停往外张望。   织云和奶娘也在马车上照顾,两人有意引逗昭儿说话,便一边为他介绍外头的事物,一边刻意放慢语速,重复地说一些简单的词句。   也不知是引导起了效用,还是昭儿太过兴奋,马车路过一群耍百戏的人时,昭儿竟然跟着街上那些看百戏的孩子们一起“哇”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不大,却口齿清晰,绝不是小孩子还不会说话时,发出的那种无意识的音节。   “小郡王开口说话了!”   马车上的几人都听见了,顿时激动起来,织云和奶娘又哄昭儿叫“娘”,可惜昭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开口了。   奶娘安慰魏姝道:“小孩子刚开口说话是这样的,需得慢慢来,不过一旦开口说了头一句,离口齿伶俐就不远了。”   虽然没能听见昭儿叫娘,魏姝心里仍然很高兴。她揽过昭儿道:“昭儿喜欢看百戏吗?回头娘亲叫人买下一班人,天天耍给你看好不好?”   昭儿虽然比一般的孩子说话晚,人却很聪颖,大人日常说的话,他都能听懂。   昭儿意犹未尽地看着离得越来越远的百戏,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小手,认真地数出三根手指,举到魏姝面前。   魏姝当即笑道:“好,别说多买两班,就是多买二十班,每个月不重样地演给你看都使的。”   昭儿也跟着开心地笑起来,右边脸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让他多了几分狡黠。   魏姝继续陪昭儿看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耳边却忽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谢公子!”   她下意识心头一紧,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便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转身走进了一间香粉铺子里。   魏姝只来得及看清对方一身的青色华服,以及小半张侧脸,竟然和她印象中的谢兰臣有几分相似。   但旋即她又觉得,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谢兰臣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可能会独自出来采买香粉?大约是昨晚自己想谢兰臣想的太多,才会一听到有人姓谢,便觉得是谢兰臣。   魏姝很快便移开目光,又看向了别处。   公主府离皇宫并不远,马车穿过街市的时候却多花了些时间,两刻钟后,魏姝等人才到达府门前。   这些年,魏姝虽然不住在公主府,但府里一直留有人看守打扫,此次住进来,倒不用多费力收拾。   织云正带着一群婢女帮魏姝布置寝室,张公公忽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进门先对魏姝隐晦地点了点头。   魏姝挥退婢女,张公公便迫不及待道:“老奴都打听到了。”   方才出宫时,张公公在宫门口便和魏姝分开,悄悄去了会同馆,打听嘉王这些天的行迹。   他道:“嘉王这两天一直待在会同馆里,直到今天早上才和随从一起出了门,并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不过昨天嘉王的随从,向会同馆的人打听了不少神京卖首饰香粉有名的铺子,大约今日出门便是和这些有关。老奴还打听到,他们留话让会同馆准备了他们的晚膳,应是晚膳前便会回去。”   听张公公提到香粉铺子,魏姝不由又想起了街上看到的青衣男子,该不会那人真是谢兰臣吧……   魏姝却没时间细想,她看了眼快要日落的天色,立刻唤织云进来为自己梳头更衣。   她要尽快见谢兰臣一面。   这是她最后的指望了。   以皇叔对谢家的忌惮,谢兰臣本该是她最佳的求助对象,只可惜两人当初的婚事本就十分敷衍,和离的时候闹的也不太好看,主要是谢兰臣没少因为此事被人笑话。   魏姝以己度人,觉得比起帮她,谢兰臣或许更乐意落井下石,看她的笑话。   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魏姝不会去求他。   好在那尊鬼子母的雕像,多少给了她一丝丝希望。   算起来,她统共只和谢兰臣见过一面,昭儿出生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将近一年,谢兰臣却还能清楚地记得她的长相,甚至愿意亲手雕刻出来。   魏姝再次以己度人,或许就像自己之所以至今还清晰记得谢兰臣的长相,是因为谢兰臣简直像是照着她的喜好长的,每一处五官都完美契合她的心意一样,兴许谢兰臣也是喜欢——至少是喜欢过自己这张脸的吧……   另一边,织云进屋后,从刚收拾好的箱笼里,照旧找出了一件素衣。   魏姝虽然除了孝,但是这段时间在穿着打扮上,依然讲究素净,几乎不施粉黛。   只是这次,她却对织云摇了摇头:“挑几件锦服出来,越华丽越好,另外,我要上妆。”   新婚当晚,谢兰臣见到的她,便是锦罗玉衣,富丽华妆。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电脑坏了,今天终于修好了,以后日更,晚上11点左右。感谢大家的收藏和阅读。 第8章 8、认爹   五六个婢女围着魏姝,分别为她洗脸更衣,梳头上妆。   半个时辰后,桌上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昳丽的面庞,云鬓峨眉,丹唇皓齿,灼如春桃。   魏姝又挑了一顶累丝点翠嵌头冠,对镜装戴好后,又吩咐婢女把昭儿抱来,也给他换套新衣裳。   昭儿刚一进屋,就对着镜子前的魏姝呆了呆。自打他懂事起,还从没见魏姝打扮得这么隆重华丽过,一时有些不敢认。   直到魏姝唤了他一声,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才慢半拍地哇了一声。   下午在马车上,任织云和奶娘如何哄他,他都不肯多开口一句,这会儿倒活学活用起来了。魏姝不觉好笑,一边亲手为昭儿整理头发,一边柔声对他道:“过会儿娘亲带你去找你爹爹,好不好?”   说完,又想到自己之前从没在昭儿跟前提过“父亲”“爹爹”这样的字眼,伺候的宫人们也常有意识回避此类话题,怕昭儿不能明白“爹爹”的意思,便又细细说道:“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像你皇祖父,便是我的爹爹,你的爹爹因为一些原因,之前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最近他恰好来了神京,还升了爵位,咱们一起去给他送贺礼庆祝好不好?”   昭儿模模糊糊懂了个大概,乖巧地对魏姝点点头。   不久,张公公又抬了个大箱子进来,里头装的是临时为嘉王准备的贺礼。   张公公拿着礼单,念一个名录,便从箱子里取出对应的器物,让魏姝过目。   贺礼统共选了十二件,有玛瑙珊瑚,象牙玉髓,字画古玩,和一套裂纹十分罕见的冰裂纹酒器。   魏姝依次看过,道:“把那把玉如意换了,如意的样式没什么新奇的,换成我珍藏的那尊芙蓉石蟠螭耳盖炉。”   张公公却迟疑道:“芙蓉石质脆,不宜雕刻大件,那么大的盖炉十分难得,公主又喜欢,不如再换别的 ?”   魏姝摇摇头:“既是找人求情,自然要送最好的东西才能表达诚意,去换了吧。”   张公公轻叹口气,到底拿着玉如意退下更换去了。   昭儿乖乖地坐在一旁,脑海里却在想着母亲方才的话,随后他又朝屋内四下看去,很快找到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小柜子。   屋子里的大人们还在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织云着人抬来了一个半人多高的穿衣镜,和其他婢女一起伺候魏姝又试了几套衣裳。奶娘既是头一次见魏姝打扮得这般明艳,简直如神妃仙子一般,又好奇那些样式华美的衣裳,忍不住频频往那边张望。众人竟一时都没留意昭儿。   昭儿自己走到小柜子前,拉开柜门,果然一眼便看见了自己最爱的崖蜜正摆在里头。   柜子里一共有两瓶,一瓶满的,一瓶已经吃下一小半。   昭儿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有些费力地拿起那瓶满的,装进了放贺礼的箱子里。   *   等一切收拾停当,魏姝带着昭儿和贺礼赶到会同馆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   会同馆的副使林昶,早早便等候在了馆外。   林昶也曾是魏姝诗酒会上的宾客,颇有才名,只可惜运气实在不佳,接连三次参加科举,三次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连考院都没能进去。   蹉跎了十来年,眼看满身的志气都要耗没了。   魏姝觉得可惜,便把他举荐给了父皇,父皇授了他一个工部的职,但在新帝登基后,林昶又被调到了会同馆做副使,负责接待边地及外国的使者。   之前张公公打探消息能如此顺利,便是托了林昶的福。   昏黄的光线下,魏姝缓步走下马车,露出精心装扮过的面容,抬眼间风华流转。   林昶匆匆一瞥,便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向魏姝行礼问安后,便小声说道:“嘉王半个时辰前已经回到馆内,这会儿刚用过晚膳。”   他帮魏姝,不只是为了还当日举荐的恩情,心里更把魏姝视作自己的伯乐,最近有关魏姝和亲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他有心想要多关心魏姝几句,又怕耽误了魏姝的正事,索性连寒暄也省了,直接边说正事,边把人引进会同馆。   *   谢闵得知崇宁公主前来拜会时,一脸的不可思议,他隔着门对沐浴中的谢兰臣回禀了此事,又道:“哪有人大晚上来送贺礼的,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卑职就说王爷已经歇下了,把人打发回去?”   屋内谢兰臣漫不经心的声音,伴随着幽幽的檀香气一起传来:“好歹也是旧识一场,怎好如此轻慢呢?再则,拒人于门外,亦非君子待客之道。”   谢兰臣要待客,人却在浴中,只能由谢闵先出面招待魏姝。   谢闵带人去迎,老远就看见一美人,袅娜地立在廊下。   他常听人说起,崇宁公主姿容无双,之前只远远见过一面,未能看清真容,今天得以近看,才明白何为海棠醉日梨花带雨,风采照人胜过满庭烛火。   传言果然不虚,也难怪嘉王不舍得把人拒之门外。   想到嘉王,谢闵瞬间从美色中回神,慢半拍地注意到,魏姝手里还牵着一个孩童,约莫两岁左右年纪,大约就是嘉王名义上的儿子了。   谢闵一时神色复杂,忍不住细细打量孩子的长相,试图找到对方与谢兰臣相似或不像的地方……   就在谢闵端详魏姝母子时候,魏姝也在观察他。   对方那身熟悉的青衣,又让魏姝想到了今日街上见到的那道身影,结合张公公打探来的消息,以及香粉铺子门口的那声“谢公子”,所以,面前这人就是谢兰臣?   对方眉眼确实与自己记忆中的隐约相似,可……怎么突然变丑了许多?虽然还能称得上清俊,可和当初相比,说一句残花败柳也不为过了。   不过才两年多不见,西北的风这么摧折人的吗?   魏姝掩下心里道不明的失落,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对来人展颜笑道:“听闻嘉王进爵,特来庆贺,只是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公主有心了,请先入内用茶。”   谢闵也收回打量,刚要请人进屋,说嘉王随后就到,却见魏姝突然推了推身边的孩子说:“昭儿,快来拜见你爹爹。” 第9章 9、相见   什么爹爹?爹爹在哪儿?   谢闵被魏姝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搞得有些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甚至还迟钝地往四周望了望,以为是谢兰臣来了。   魏姝见他神色不对,只当他是在疑心昭儿的身世,便又解释道:“虽然外头一直有些闲言碎语,说些没根据的话造谣昭儿的出生,但昭儿确实是你的儿子,你看他长得多像你……”   这回,谢闵终于听明白了,登时惊得一阵猛咳。   他可不敢做小郡王的爹,这要是让嘉王误会了什么,不是要他的命吗?   也怪他没先自报身份,可就算当初两人的婚事很敷衍,也不至于敷衍到连自己同床共枕过的驸马长什么样都记错吧?   谢闵止住咳嗽,尴尬地解释道:“公主认错人了,卑下乃嘉王府长史,我们嘉王……”   他忽然一顿,望向魏姝身后,“嘉王就在公主身后。”   魏姝下意识回头,便见月下一人紫袍金冠,濯如春柳,轩然霞举,手提一盏灯,正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   看着对方那张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脸,魏姝霎时僵在原地。   这才是真正的谢兰臣。   自己不但认错了人,竟然还当着谢兰臣的面,说昭儿和别人长得很像……   明明谢闵和谢兰臣不怎么像的,她刚才到底是怎么把两人认错的?   来之前,魏姝设想过各种情况,谢兰臣不认昭儿,谢兰臣故意为难自己,甚至谢兰臣直接对自己拒而不见,她都提前想过,并做了应对,却怎么也没料到眼下这种状况。   魏姝脑海空白了一瞬,尴尬得手都是麻的,尤其在对上谢兰臣似笑非笑的目光后,甚至想直接扭头回府,等着嫁给靺鞨王子算了。   然而这时,昭儿忽然开口,仰头朝谢兰臣的方向喊了声:“爹爹。”   魏姝心底猛地一颤,这是昭儿第一次开口叫人,虽然叫的不是自己,让魏姝略有遗憾,但却巧合地帮了她一个大忙。   魏姝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先忘记尴尬,多想想昭儿,想想靺鞨王子的秃顶,想想自己的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宝马香车……   和这些比起来,脸面又值当什么呢?   魏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得体的歉笑,她大大方方地对谢兰臣认错道:“我最近总是夜间难眠,以致双眼干涩,视物不清,这里烛火又暗,不防竟认错了人,幸亏昭儿眼神好,没枉费我平日对他的教导,虽是第一次见,他倒是一眼便认出了王爷呢。”   这一篇话,听的一旁的谢闵啧舌不已。   崇宁公主不但人生得漂亮,话说的也漂亮。   她自己虽认错了人,但她儿子却没认错,而她儿子之所以能一眼辨认出嘉王,自然全赖她这位母亲的教导,如此一来,她那个不怎么可信的认错人的理由,也变得可信了起来。   她还故意提及自己常常夜间难眠,一般人听了,十有八九要客气问上一句因何难眠。这么一问,她就又有话头说起此行的目的,不知不觉中便能掌握话题的主动权。   然而,谢兰臣却完全不受魏姝的话语引导,他目光在魏姝身上停驻几息,又扫过一旁的昭儿,毫不客气地说道:“我还当是公主早忘了我的长相,毕竟我们成亲还不到一月,公主就开始兴高采烈地举办诗酒会,广邀才俊,把酒言欢,听说好不快活,实在是不像会有时间提起我的样子。”   魏姝略有些心虚,面上却神色自若道:“我当时不过是气你新婚第二天说走就走,走了那么久,又连封家书也没有,便也想气气你,什么才俊酒会,不过都是做样子罢了。”   谢兰臣又道:“可我还听说,其中有几位才俊深受公主赏识,三五不时便会被召进宫中,公主又是举荐又是赏赐的,十分偏爱他们,这可不像是做样子会有的。”   他又补充道:“倒不是我有意探查公主的过往,实是我才一住进这里,便有人殷勤透露给我,还说这会同馆中的林副使,便是受公主偏爱的才俊之一。”   想也知道,这不是皇叔的手笔就是郭皇后的。   魏姝道:“我并没什么不能被外人知晓的事,宫里到处都是人,我身为公主,行止坐卧一举一动皆有宫人跟随,稍有出格,便有嬷嬷阻拦劝诫,虽与你提到的那些人确实亲近了些,也只是君子之交,绝无那些小人以为的苟且。”   魏姝观察谢兰臣的神情,并没有从他眼中看到对自己容貌明显的喜爱,但也没看到他对自己和昭儿的憎恶和排斥,即便眼下是在质问她,谢兰臣脸上也不见丝毫的愤怒或嘲讽,态度简直堪称和善。   甚至,魏姝恍惚还从中体会到一种“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但是别人觉得我应该在意,那我就勉强在意一下”的错觉。   两人一直站在廊下说话。谢闵及其他人早已退了下去,把守在廊道前后,谨防有人打扰。   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初夏的躁意。   魏姝又咬了咬唇,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难为情:“至于为什么独独偏爱他们几个,不过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与王爷你有些相似之处,我忍不住爱屋及乌罢了。”   她撒了个谎,但也没完全撒谎。   魏姝也是昨晚想事情的时候才恍然察觉,自己的审美竟始终如一,独偏爱谢兰臣这样的长相。那些能被她多次召见参加诗酒会的,除了为人特别有趣的,其他的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谢兰臣的影子。   像是林昶,眼睛便生的和谢兰臣有些像,眼尾狭长,微微上翘,却又不过分深邃凌厉。魏姝每次见了,不觉待他便比旁人更多几分耐心。   谢兰臣目光扫过魏姝唇上未消的牙印:“公主这么说,容易让人误会。”   魏姝垂下眼睫道:“若没有误会呢?虽然你我当初的婚姻,算不得你情我愿,但我第一眼见你,便被你的风采折服,思慕至今,只可惜那时年轻气盛,怕被你知道我心悦于你,便会被你看轻,又觉得连我有孕生子,你都对我不闻不问,实在委屈,这才闹得和离收场。   “你大概也已经知道,我就要去和亲了,这时候提这些本不合时宜,只是我去和亲不打紧,皇叔必定要昭儿留京为质,他还不到两岁,之前因为我同你怄气,让他两年来今天才头一次见到父亲,如今他又要被母亲抛下,独自在神京长大,叫人如何忍心?”   魏姝语带哽咽,再抬起头,已是泪水蓄满眼眶,将落未落。   归根结底,她和谢兰臣的恩怨,主要在昭儿的身世上。   他们之间的那场婚姻,本是一场利益的交换。一方需要一笔丰厚的“嫁妆”缓解灾情,另一方则想要一个拥有魏氏血脉的谢家继承人,好不费一兵一卒瓦解谢家,让西北重归大安。   昭儿还未出生,便注定会被血亲防备,被人谋算也谋算别人,背叛至亲也会被至亲背叛,勾心斗角,汲汲营营,终身难得安顺。   魏姝不想自己的孩子背负这些,所以她故意放任流言,让人误解昭儿的身世。那时候,她以为她自己一个人也能将昭儿很好地抚养长大,谁料世事无常,两年前她毫不犹豫地同谢兰臣和离,今天却轮到她来求谢兰臣。   她得要谢兰臣认下昭儿。   这时候再澄清流言已然无用,魏姝只能把自己扮演成一个深爱前夫并对他念念不忘的人。   这是魏姝苦思冥想了一整夜,找到的最好的化解他们恩怨的办法,既能证明自己今天来找谢兰臣求助,不纯粹是利用,又表明自己不可能背叛他,昭儿只会是他的孩子。   魏姝已经努力演完了自己的戏份,剩下的就是等待谢兰臣相信、或者不相信。   不过,鉴于谢兰臣过分和善的态度,魏姝觉得头者的可能还是不小的。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谢兰臣却迟迟没有任何反应,魏姝本就忐忑的心,越发不安起来,却又在不自觉中把脊背挺得越发笔直,丝毫不像是在低头求人的样子。   谢兰臣看得有意思,想到了大雪天被积雪压弯的韧竹,只要稍微借一丝力,便能甩脱负重,再次恢复直韧笔挺。   他终于开口道:“照公主所说,倒是我有负于公主了,公主想让我做什么?”   魏姝牵住昭儿的手紧了紧,顿了顿才说道:“我想同王爷复婚。”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多加了一段,内容接不上的可以返回上一章看。 第10章 10、万一   戌时,长春宫。   郭皇后方一个人用罢晚饭,冉嬷嬷便走进来,遣退宫人,小声对郭皇后道:“外头传信进来,说崇宁公主去了会同馆。”   “我就知道她不会安分,”郭皇后脸上并无意外,问道,“靺鞨王子和嘉王都住在会同馆,她是去见谁?”   冉嬷嬷答说:“娘娘忘了,王子嫌会同馆不方便,安置不下他买来的美婢,早另置了院子,搬出去住了。”   郭皇后嫌恶地皱了皱眉:“说起来也是个王子,却没半点王子的样子,要不是恰好赶上这时候,哪儿轮得到他娶大安的公主?我心里虽看不上崇宁,但也觉得嫁给他是糟蹋了。”   “谁说不是呢,咱们的公主再不好,也胜过他们那些蛮子千百倍。”   冉嬷嬷附和一句,又说回正事,“传信的人说,崇宁公主去拜会的是嘉王,不过却连正门都没进,嘉王只在廊下和她说了几句话,虽没听见说的是什么,不过崇宁公主回去的时候,眼睛是红的,像是哭过,过门槛的时候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不论她这趟找嘉王是什么目的,想是都没成。”   郭皇后嗤了一声:“还能是什么目的?无非是不想去和亲,求嘉王襄助罢了。”   “西北再强势,也不能插手公主的婚事,崇宁公主求嘉王帮忙,难不成是求嘉王与她复婚?”冉嬷嬷推测完,又讥讽地笑起来,“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崇宁公主让嘉王做了这么多年的乌龟王八,嘉王不趁机报复她就算好的,怎么可能会再同她复婚,这不是痴人说梦吗?退一万步来说,便是嘉王鬼迷心窍真同意了,皇上也是不许的。”   郭皇后轻哼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垂死挣扎罢了。”   冉嬷嬷笑道:“奴婢看她也挣扎不了多久了,后天就是宫宴,届时赐婚的圣旨一下,一切尘埃落定,再无可能更改。只待崇宁公主和亲远嫁,娘娘也能彻底祛除一块儿心病。”   曾经在裕王府伺候过的老人都知道,郭皇后因为崇宁公主受过多大的委屈。   事情还要从魏姝幼时说起。   在魏姝的周岁宴上,当时还只是裕王妃的郭皇后,见她生的玉雪可爱,忍不住抱了抱她,想沾沾她的福气,也生个同样可爱的小郡主,然而魏姝才离开裕王妃的怀抱,便突然发起高烧,直接昏厥了过去。   太医查不出病因,又不敢给小孩子用猛药,直花了半个多月,魏姝才勉强痊愈。   然而在不久后的除夕宫宴上,裕王妃因为愧疚,特意离席去探望魏姝,魏姝却再次发病,这次病得更凶,却依然难查病因。   这时,一个时常进宫侍奉的道士说,裕王妃命格与魏姝犯冲,是裕王妃克了魏姝,魏姝才每次一见到她就发病。   先皇本就崇信道教,又觉得事情确实太过巧合,便信了那道士的话,不顾众人反对,硬逼裕王休妻。最后虽被劝下,但自此以后,裕王妃便不被允许参加任何宫宴,还被罚去城外的道观清修了一月。   为此,很长一段时间,裕王妃在宗室里都抬不起头,日子更是过得如履薄冰,生怕被先皇寻到错处,再受惩戒。   虽然当时处罚郭皇后的是先皇,可这一切全因魏姝而起,任郭皇后再贤良,也忍不住对魏姝心生不愉,偏偏因为魏姝先帝遗孤的身份,郭皇后又不得不对她好。   长此以往,魏姝可不就成了郭皇后的一块儿心病。   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   郭皇后心里也松快不少,顿了顿又道:“平宁年纪也不小了,崇宁只比她大一岁,这都二嫁了,之前我舍不得平宁,让她在我身边多留了两年,可再舍不得,也终有出嫁的那天。”   郭皇后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乃二皇子魏珀,女儿便是平宁公主魏婧。   冉嬷嬷听音知意,问道:“娘娘心里可是已有了驸马的人选?”   郭皇后看向她:“你觉得嘉王如何?”   冉嬷嬷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嘉王好是好,可前头已经成过一次亲,娶的还是平宁公主的姐姐,这时候平宁公主再嫁过去,像是姐姐不要的东西才轮到妹妹,多少有些委屈。   冉嬷嬷跟随郭皇后多年,郭皇后一眼便看出她的心思:“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是觉得我委屈了平宁?”   冉嬷嬷躬身道:“奴婢只是觉得,嘉王何德何能连娶两位公主。”   郭皇后长叹一声:“在外人看来,我与皇上少年夫妻,恩爱有加,可实际你也看到了,这宫里新进的美人是越来越多了,过不了多久,皇子也会越来越多,珀儿需要更多的助力。咱们嫌弃嘉王是再娶,却不知外头想做嘉王妃的人多的是,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让平宁嫁过去。   “我已差人打听清楚,嘉王虽是庶出,却是打小在嫡母跟前养大,又自小随嫡母一起礼佛念经,性情不似寻常武将粗鲁暴躁,反而温雅守礼,前头崇宁如此作践他,昭儿出生的时候,他还和和气气地送了贺礼,也没说一句难听话,由此可见,不是个君子,就是性子好拿捏的。平宁嫁过去,应该不会吃亏。”   冉嬷嬷听郭皇后的意思,已然是已经下了决断,便也改口道:“娘娘考虑的是,想当初先皇那般宠爱崇宁公主,不也让她嫁给了谢家,这都是为了大局考量,并非是不疼爱的意思。况且,崇宁公主出嫁的时候,嘉王只是靖西侯,咱们平宁公主嫁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王爷,虽是后嫁的,却更胜一筹呢。”   郭皇后闻言,露出满意之色。她低头盘算一阵,又说道:“我到底有些不放心,越到了跟前,便越要谨慎,虽然都说昭儿不是嘉王亲生的,但就怕突然有个万一。”   她对冉嬷嬷吩咐道:“你去把琢玉找来,无论如何昭儿都不能是谢兰臣的儿子。” 第11章 11、祈福   琢玉跟在冉嬷嬷身后,进了郭皇后的寝殿。   自从被调到长春宫,琢玉虽然认了冉嬷嬷做干娘,但郭皇后对她一直不冷不热的,甚至都没让她进屋伺候过,这时候却突然召见自己,琢玉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郭皇后见了她,却很是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两日在长春宫可还适应?”   琢玉谨慎地答道:“这里的姑姑和姐姐们都很照顾奴婢,奴婢过得很好。”   郭皇后又道:“我这两日事忙,一直也没顾上你,我听你干娘说,你做事很伶俐,以后就留在我身边贴身伺候吧。”   琢玉立刻感激道:“奴婢谢娘娘抬举,今后一定好好伺候娘娘,为娘娘肝脑涂地。”   郭皇后玩笑道:“我要你的肝脑做什么?不过,却有几句话想问你。”   琢玉道:“娘娘尽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郭皇后缓缓说道:“崇宁去和亲,必然不能带昭儿一起去,为免她有后顾之忧,我有意为她抚养昭儿。昭儿眼下还小,可能不知事,但等他长大了,总要问起父母的事,你之前是一直贴身伺候崇宁公主的,可知道小郡王的生父究竟是谁?”   琢玉犹豫着摇了摇头:“奴婢虽然贴身侍奉公主,却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跟在公主身边,有些事奴婢也不知情。”   郭皇后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便又换了个问法:“当初崇宁成亲,你应该是见过嘉王的,你觉得小郡王和嘉王长得像吗?”   琢玉之前确实见过嘉王,只是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她只记得嘉王样貌不俗,至于具体长什么样早忘了差不多了。但她知道郭皇后想听什么,便答道:“小郡王和崇宁公主长得很像,和嘉王……奴婢觉得不大像。”   郭皇后又问:“进宫参加过诗酒会的那些人里,总有和小郡王长得格外相像的吧?”   听到这里,琢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郭皇后这是要她从中挑出一个,指认对方是小郡王的生父。   让她随意说出一个人名很容易,不过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可这个名字一旦说出来,就是坐实公主失德,更是害了那个被指认的人。   琢玉忽然害怕起来。   她之前背叛崇宁公主,实是情非得已,也不过是传了公主几句闲话,并未真正害人,可这次……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琢玉迟迟不敢开口,冉嬷嬷冷声提醒她道:“别忘了谁才是你现在的主子,人能念旧是好,却不能有二心,你是我的女儿我才提醒你,别看不透形势!”   “何苦吓唬她。”郭皇后不轻不重地斥了冉嬷嬷一句,又柔声对琢玉说,“太.祖恩典,宫女到了一定年纪,准许放出宫自由婚配。听你干娘说,你一直盼着能提早出宫,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宫里,也有一辈子都出不了宫的宫女,你这么伶俐,应该知道怎么选的。”   琢玉挣扎良久,终是在两人的目光下涩声道:“小郡王的长相,同徐翰林的小儿子徐子期公子有些像。”   “有段时间,崇宁公主格外喜欢徐公子的诗作,连着召见了他好几回,直到听说徐公子要科举入仕,怕影响他的声名,公主这才没再召见他。”   郭皇后虽是暗示琢玉随意指认一人,可这个人选也不是乱挑的,自然要确实和小郡王有相似之处,又和崇宁公主多次来往过的。   “很好。”郭皇后露出满意的神色,示意冉嬷嬷取来一包银子,赏给琢玉道,“你先下去歇息吧,今后我自不会亏待你。”   *   此时的公主府内,魏姝已经从会同馆回家快一个时辰了,人还有些恍惚。   一个时辰前,她对谢兰臣提出复婚,谢兰臣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甚至都没再核实一下昭儿的身世。   按魏姝原本的计划,要先对谢兰臣动之以情,让他认下昭儿,再诱之以利,表明自己虽然不似先前风光,但手里的钱财不少,娶自己仍有利可图,谢兰臣权衡之下答应复婚。这才是常理的发展。   然而谢兰臣答应得这般轻易,反而让魏姝不安。   俗语有云:物之反常者为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靺鞨王子之所以指明求娶自己,魏姝多多少少猜到可能与谢兰臣有关。会不会是谢兰臣为了避免被羞辱,或者仍记恨自己两年前所为,便假意答应复婚,打算回到西北就让自己“病逝”,或是寻个由头,把自己送去寺庙里,好眼不见为净?   还有,即便谢兰臣是真心答应,想真正复婚,还需皇叔允准,便是有谢兰臣帮忙,皇叔那关也未必好过……   魏姝焦虑过一阵,最后又自己想开了。至少眼下能做的她都做了,多思无益,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最坏不过是去靺鞨和亲,到了靺鞨仍大有可为,不过是日子过得艰苦些,总能再想法子把昭儿接回自己身边的。   想到昭儿,魏姝没忘记他是今天的大功臣,要不是他那声及时雨一般的“爹爹”,任自己再多出一张嘴,也圆不好当时的情形。   为了嘉奖昭儿,晚饭时,魏姝破例许他多吃一勺崖蜜。   织云打开柜子取崖蜜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一瓶,但因为才刚搬家,东西凌乱,她也记得不大清楚,只当是从宫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少拿了,并没多想。   用过迟来的晚膳,昭儿却迟迟不肯离开,缠着要和魏姝一起睡。魏姝知道他是因为会同馆的事不安,便同意了。   晚间,母子二人一起在床上躺下,魏姝正要哄昭儿入睡,昭儿却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魏姝的眼角,没有摸到水渍,这才小小舒了口气。   魏姝把他揽进怀里拍了拍,安抚道:“别怕,娘亲那会儿不是真的哭。”   想到昭儿大约也听不懂什么“爱屋及乌”“心悦爱慕”之类的话,魏姝便又糊弄昭儿道:“娘亲那时候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的意思是,人在太开心的时候,会忍不住哭出来,我是因为见到你爹爹太过开心了,这才流泪,并不是因为伤心。”   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不是你爹爹惹哭我的,你也不要生你爹爹的气。”   昭儿虽是谢兰臣的骨肉,但之前两人从未见过,也不过是两个陌生人而已。只有彼此多亲近,两人才能尽快熟悉起来,也能让谢兰臣更快找到做父亲的感觉,真正爱护昭儿。   昭儿现在需要依赖谢兰臣,而不是排斥他。所以魏姝才会替他说几句好话。   昭儿听懂了魏姝的话,但还是有些不开心,把头埋在魏姝肩膀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次日早起,魏姝亲自照顾昭儿起床,又对织云道:“叫人提前备好车马,过会儿我要去城外的庙里进香。”   既然决定了要听天由命,今天便去拜拜神佛,祈求一些好运。   虽然是临时抱佛脚,但也聊胜于无吧。   织云却疑惑道:“公主不去三清观吗?怎么突然要去寺庙里?”   由于先皇崇信道教,上行下效,黎民百姓和达官贵人也多信奉道教的,神京郊外道观的数量,更远胜于寺庙。   魏姝也受父皇影响,往常只在道观祈福,之前给谢兰臣点的长明灯,便供奉在道观里。   但是昨晚,魏姝在和谢兰臣短短的会面中,先是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又发现他的头冠上,镶嵌有银珠、琉璃、琥珀、砗磲、珊瑚、玛瑙等宝石,这几种宝石,加上铸冠的金,恰好是佛教所谓的七宝。   魏姝又想到那尊鬼子母的佛像,猜测谢兰臣大约是个信奉佛教的。   作为“深爱”他的前妻,魏姝怎么能不投其所好呢?   魏姝没对织云解释这些,只说道:“哪个更灵验,我便信哪个,今天我想去拜拜佛祖。”   时人也有讲究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织云只当魏姝是一时兴起,没再多问,出门准备车马去了。   小孩子神魂轻,魏姝本不想带昭儿去庙里,可是经过昨晚的事,昭儿粘人得紧,魏姝怕他是被吓到了,只好带上他一起,顺便去庙里为他求道安魂符。   神京城外最有名的寺庙当属护国寺,传闻许多有名望的法师都在此清修过,有名法师加持,寺庙很是灵验。便是早年道教最鼎盛的时候,护国寺依然香火不断。   魏姝此行去的就是护国寺。   她把护卫和大部分的仆从都留在寺外,只带了昭儿和几个随侍入内,挨个殿宇都进去拜了拜,又给寺庙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大约因为魏姝出手实在大方,寺庙的住持亲自出面谢过魏姝,又邀请魏姝在寺内用素斋,还说起后山的桃花这两天开得正好,用过素斋,刚好可以去赏花。   魏姝今日也没别的事,便欣然同意。   昭儿今天走多了路,中午多吃了小半碗杂米粥,魏姝怕他吃撑了,不敢让他就此午睡,便带他去后山赏花消食。   如今已经是初夏时节,山下的桃花早谢了,山上的倒正烂漫。   魏姝嗅闻着花香,正觉惬意,却忽听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崇宁?”   她下意识回头,便瞧见一位被丫鬟婆子簇拥在中间,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年轻妇人。   正是那位因为出嫁太早,没赶上好时候,只以郡主之礼出嫁的文宁公主。对方的母亲便是早先在御花园编排过魏姝,被魏姝用象牙球砸中鼻子的王淑仪。   “果然是你。”文宁公主看见魏姝的正脸,确定自己没认错人,便走上前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说罢,她又盯着一旁的昭儿,来来回回地打量道:“这是昭儿吧?有段时间不见,已经长这么大了。”   文宁公主打量昭儿的目光,仿佛在逗弄一只小狗,让魏姝很不舒服。   看在对方是自己堂姐的份上,魏姝耐着性子同她寒暄两句,便告辞道:“昭儿该午睡了,我们就不打扰姐姐赏花的雅兴了。”   “等等,”文宁公主却拦住魏姝,故意问道,“今天神京有桩新闻,不知道妹妹听说了没有?”   魏姝道:“我今天一早就出了城,并不知道什么新闻。”   文宁公主顿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难怪,我说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儿优哉游哉地赏花呢。” 第12章 12、情诗   魏姝听着文宁公主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由皱眉道:“姐姐到底想说什么?”   文宁公主也不再装模作样,冷哼一声道:“徐翰林的小儿子,在京都府做少尹的那个徐子期,妹妹没忘了他吧?   “今日勤政殿上,也不知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忤逆僭越的话,触怒父皇,被当庭罚了三十棍。随后,父皇又传下口谕,斥责徐翰林教子无方,责令他这段时日都不用出门了,且留待家中好生教育儿子。”   说是教育儿子,其实是变相禁足两父子的意思。   但这禁足却没有说明期限,过些时日皇上气消了还好,若是不能,直接被禁足一两年也是有的。   文宁公主目光紧盯着魏姝,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之前可是有传言说,徐翰林即将要入阁的,却转眼失了圣宠,妹妹就不好奇徐少尹到底说了什么,才让父皇发这么大的火吗?”   魏姝想也知道她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便道:“我并不好奇,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   虽然听文宁公主的话音,徐家父子的事十有八九与自己有所关联,但魏姝可以自己去查。   文宁公主被噎了一下,气得冷笑道:“没想到妹妹竟然这般冷血,徐少尹好歹也同妹妹好过一场,还是昭儿的……”   想到这里是在外面,她到底忍住没说出后头的两个字,却再次拦下魏姝道:“你不想听,我偏要说。今天一早,我进宫请安,恰好知道些内情。   “妹妹昨个儿搬去公主府,永乐宫里还留了好些东西未曾装点。今日一早,宫人在帮妹妹清点物品的时候,不巧翻出一本书,因那宫人不识字,误以为那本书是之前从藏书阁借来的,忘了归还,便把书送去了藏书阁。   “藏书阁的管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书阁的藏书,而是一本妹妹私藏的徐少尹的诗集,诗集中竟然还夹着一首徐少尹写给妹妹的情诗,什么‘昭昭我心,皎日为期’,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文宁公主的目光又落到昭儿身上,啧啧了两声道:“之前不觉得,今个儿细细一瞧,昭儿和徐少尹确实有几分像。妹妹以情诗给昭儿命名,也属实是有心了。”   魏姝确实有收藏一些字画诗作,但那都是历朝名师大家的作品,徐子期的诗作还缺少历练,尚算不得臻品,魏姝并没有收藏过,诗集中夹带的所谓情诗,更属无中生有。   有人为了诬陷昭儿的身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牵连无辜之人。   魏姝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今天日头大,姐姐莫不是被晒昏了头,昭儿的名字乃先皇所赐,取日月光辉之意,和徐少尹有什么关系?再者,我若真有什么情诗,不细心藏好,还能叫外人轻易搜去?这般明显的栽赃陷害,姐姐竟看不明白吗?”   “是不是陷害我说了不算,妹妹说了也不算。”   文宁公主见魏姝神色不虞,反而越发得意,说道“妹妹不如先听我把话说完,原本那首情诗还不至于让父皇如此动怒,偏偏徐少尹今日进宫觐见,在父皇面前告了靺鞨王子一状,说王子在京屡屡借酒闹事,惹了不小的民怨,请求父皇惩治。   “作为京都府少尹,维护京都安定,也算是他职责所在,然而千不该万不该,他竟然又借题发挥,说王子并非良人,配不上妹妹。皇家公主的婚事,岂容他一个外人指手画脚?不过是和你好过一场,便这般把自己当个人物,父皇岂能容他?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父皇为了皇家颜面,以及不影响妹妹和王子接下来的婚事,下令遮掩了前因,否则这回儿神京议论的新闻,就不是徐家父子失了君心,而是昭儿和徐少尹的关系了。”   因为先皇不喜郭皇后,连带着也不喜整个裕王府,文宁作为裕王府的郡主,自小便被教导,要像老鼠躲猫一样地避开魏姝。便是后来她从郡主晋升为公主,碍于魏姝先皇遗孤的身份,依然要在她面前矮一头。   今天她终于有了能把魏姝踩在脚下的机会,便又高高在上道:“长姐如母,你母妃过世的早,我便代她教育你几句,贞柔贤淑才是一个公主该有品格。   “之前的事也就罢了,今后妹妹还是收敛些,像砸伤长辈、挑逗其他驸马这样的事,还是少做为好,更要懂得守贞,免得和亲后受靺鞨王子厌弃,若是再因此影响两国友好,妹妹可就是大安的罪人了!”   很明显,文宁公主只想嘲讽魏姝,根本没打算听她的解释。   魏姝便也没同她客气:“虽然姐姐满嘴疯话,但看得出来,姐姐十分忧心靺鞨与大安的关系,既然如此,何不同驸马和离,自请嫁给靺鞨王子?姐姐最懂贞柔贤淑,王子必定喜欢,两国关系也必定牢不可破,大安上下都会因此感念姐姐高义的。”   *   此时,桃林中的一间木屋里,站在窗前的谢闵听到魏姝的话,不由面色复杂道:“崇宁公主果真非寻常女子,什么话都敢说啊。”   他身边还站着谢兰臣,方才魏姝和文宁公主的一番话,两人都听在耳中。   并不是他们俩故意躲在这里偷听。   谢兰臣昨日便同寺内的方丈约定好,今天一早会来这里,抄录寺内供奉的《仁王护国经》。   《仁王护国经》原文乃梵文所著,先后有三名法师出过译本,但因每位法师的理解不同,各个译本的内容也略有出入,其中不空法师翻译的一版,鲜有传世,谢兰臣听说护国寺有不空法师翻译的原版手稿,便打算抄录一份回西北。   因而谢兰臣比魏姝还要更早来到桃林,谢闵因为有事要查,倒是之后来的,但也比文宁公主早。   他本是有事向谢兰臣回禀,却因为谢兰臣抄写经书的时候,从不许人打扰,只能静静候在一旁,看谢兰臣用比批阅公文仔细百倍的态度,在纸上一笔笔写下工整的楷书。   直到谢兰臣彻底收笔,谢闵刚要开口说话,不曾想魏姝和文宁公主先开了口。   两人所处的位置,离木屋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因谢闵二人自幼习武,特意锻炼过耳目,听力和目力都要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便被动听完了两人的对话。   谢闵悄悄瞟了眼谢兰臣的神情,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信纸,递给谢兰臣道:“属下要回禀的正是徐子期的事,这是属下抄录来的、徐子期写给崇宁公主的情诗。”   诗里恰好就有文宁公主说的那句“昭昭我心,皎日为期。”   这句意思很好理解:我对你的心意明明白白,指日为誓,宁死不负。除了是定情的意思,这一句中既有小郡王的名字“昭”,又有徐子期的名字“期”,首尾呼应,几乎是在明示两人的关系。   崇宁公主昨晚才在会同馆的廊下同谢兰臣诉过衷肠,还信誓旦旦地说小郡王是谢兰臣的孩子。   谢闵一开始是有些半信半疑的,直到清点崇宁公主送来的贺礼时,发现在那些珍贵的贺礼中,竟然混着一瓶格格不入的崖蜜。   谢兰臣喜甜,但口腹之欲并不重,常常是厨房做什么便吃什么,唯有长时间伺候在他身边的人,才会察觉一二。   崇宁公主只和谢兰臣相处了短短一天,便察觉了此事,体贴关心至此,谢闵这才相信了崇宁公主的真心。   可谁知道今天就被打了脸。   谢闵看向谢兰臣的目光,不由带上了一丝同情。   然而谢兰臣接过情诗,细细看过一遍,夸了句“写得不错”便没了下文,而是问道:“文宁公主不是说过,宫里把情诗的消息给压了下来,你又是如何得到这首情诗的?”   谢闵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会同馆里不是有人致力于挑拨王爷和崇宁公主的关系吗?徐子期和情诗的事,都是他们透露给我的。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也没打算拿它来污王爷的眼,谁知恰好就和文宁公主说的对上了……”   文宁公主显然并不知道他们也在桃园里,所以那句诗不可能是提前串通好,故意念给他们听的。   既然诗句能对上,那情诗十有八九也是真的了。   谢闵今天没跟着谢兰臣,本就是核查小郡王的身世去了。虽然此事并非谢兰臣要求,可事关谢家血脉,兹事体大,便是谢兰臣不在意,他这个做下属的却得十万分的谨慎,毕竟回到西北后,家里还有一位老太太两位夫人要交代。   可还没等他查出什么,会同馆的人便向他透露了徐子期的事,即便知道那些人是在故意挑拨,他也不敢轻慢,亲自翻了徐家的院墙。   谢闵又道:“我悄悄潜入徐家,见到了徐子期的长相,确实和小郡王有相似之处。”   因为偷听到了谢家父子的谈话,谢闵知道的内情甚至比文宁公主还要更多一点。   元和帝今天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不单单因为徐子期是让公主失德之人,更因为先皇曾经有意让小郡王姓魏,元和帝本就忌讳,徐子期又恰好在这时??候跳出来阻止崇宁公主的婚事,元和帝便疑心先皇让小郡王姓魏一事,是徐家在背后撺掇,怀疑徐家父子想混乱皇室血统,有不臣之心……   只可惜徐子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在自己亲爹面前,还狡辩说自己是清白的。   谢闵在心里暗暗唾弃徐子期,同时也更加可怜自家王爷了。他忍不住僭越道:“王爷要和崇宁公主复婚,必然会同时得罪大安和靺鞨。如果小郡王真是王爷的儿子,便是冒再大的风险也值得。可如果小郡王不是,还请王爷能三思。” 第13章 13、借钱   谢闵恳请谢兰臣三思,谢兰臣却道:“我已经答应了崇宁公主要同她复婚,怎好毁信?”   谢闵又劝:“若小郡王不是王爷的骨血,便是崇宁公主欺骗在先,不算毁信。”   谢兰臣无所谓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我不也不是母亲亲生的吗?”   他口中的“母亲”,指的自然是教养他长大的嫡母。   “这怎么能一样?”谢闵道,“虽然王爷非大夫人所出,但确是老侯爷的血脉无疑,是谢家嫡支正统,小郡王却有可能是徐家的人,王爷若这么不明不白地认下小郡王,家里的老太太和两位夫人也是不依的。”   谢家盘踞西北多年,族人众多,嫡支却子嗣不丰,老侯爷尚有两个兄弟,到了谢兰臣这儿,就仅剩下谢兰臣一棵独苗了。   这也是谢闵之前为什么会说,如果小郡王真是谢兰臣的儿子,便是冒再大的风险也要把人接回西北。谢兰臣时不时便会外出领兵,期间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谢家嫡支可要就此断绝了。   原本,嫡母大夫人也生过一个儿子,便是因为一场意外,于幼时被契丹人掳去,至今生死不明——说是不明,在契丹人差点儿被西北军撵回雪山脚下的时候,都没拿那孩子来同谢家人谈条件,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孩子已经没了……   谢闵劝了半晌,见谢兰臣仍旧不为所动,只好又折中道:“不如王爷再多给卑职一些时间,待卑职先查清小郡王的身世……”   “昭儿和我长得像吗?”谢兰臣突然打断他问道。   谢闵顿了一下才道:“小郡王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王爷的影子,但卑职也不敢欺瞒王爷,小郡王确实和徐子期也有明显相像的地方。”   其实,小郡王的长相更随崇宁公主,精致漂亮,第一眼见时,谢闵差点儿把他认成小姑娘。   谢兰臣又问:“既然昭儿既像我,又像徐子期,那徐子期和我长的像不像?”   谢闵一时被问住。   之前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小郡王,便只比较了小郡王和徐子期的长相,倒是没想过比对徐子期和谢兰臣的。眼下被问起,细细一回想,两人的长相竟然真有相像之处。   “这可真是奇了?”谢闵正要感叹世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却又忽然想到什么,猛地看向谢兰臣。   谢兰臣却没有和谢闵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推开屋门,径自走了出去。   *   谢兰臣朝着魏姝和文宁公主的方向走去,待靠近了,便故意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谁在那里?”文宁公主立刻警惕地望了过来。   谢兰臣继续走上前道:“在下西北府谢斐,方才不小心听见两位公主的谈话,本想避开,又恰好听到几句与我有关的,故而冒昧现身。”   “原来是嘉王。”文宁公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谢兰臣的好姿仪,这才行了个万福。   她虽然有些不满自己的话被偷听了去,但转瞬又想到,谢兰臣怕不是听自己提到情诗,确认了魏姝给自己戴绿头巾的事,一时气不过,才来找魏姝理论的。   文宁公主被魏姝劝自己和离的话气得不轻,偏又说不过对方,正憋屈得厉害,便趁机故意添油加醋道:“崇宁被先皇宠爱太过,行事难免骄纵一些,和嘉王成亲的那一年多,虽然确实与外男交往过密,也与人私相传递过情诗,但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王爷也不必太生气,毕竟,崇宁那时候正值如花似玉,王爷却不能常伴她身边,也不怪她守不住的。”   魏姝根本没理会文宁公主刻薄的话语,她不防谢兰臣竟然也在护国寺,还恰好听到了她和文宁的谈话,只担心谢兰臣会听信文宁所说,觉得自己骗了他,会反悔复婚。   魏姝正愁该如何解释,谢兰臣却忽然用一种夹杂了纵容、失落和委屈的语气,朝她叹了口气:“公主怎么不同文宁公主说实话?‘昭昭我心,皎日为期’不是公主写给我的情诗吗,什么时候变成徐少尹写给公主的了?”   魏姝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谢兰臣是在帮自己解围。   还肯帮自己,说明他是相信自己的。只是,为什么不说情诗是他写给自己的,非要说是自己写给他的?还有,一首情诗肯定不止这两句,谢兰臣又不知道剩下的,万一等会儿对质出来,岂不更糟?   魏姝正犹豫要不要顺着谢兰臣的话说下去,一旁的文宁公主已经先出声否定道:“这不可能!这句诗里有‘昭’有‘期’,分明是徐子期写给崇宁的!”   谢兰臣并不争辩,而是直接当着文宁公主的面背出了整首诗,确实和文宁公主在宫内看到的情诗一字不差。   如果那首情诗真是徐子期写给魏姝的,谢兰臣不可能知道诗文的内容。   而且,如果魏姝真和徐子期有苟且,谢兰臣也不可能不追究,反而帮他们遮掩。   文宁公主本想借谢兰臣羞辱魏姝,谁曾想不但羞辱不成,反还帮魏姝洗刷了污名,她心中越发憋屈,又质问魏姝道:“既然是你写给嘉王的诗,为什么你一开始不说,只说是别人故意陷害你?”   魏姝来不及想谢兰臣从哪儿得知的情诗内容,回道:“姐姐只提了其中一句诗,我当时又没听太清,只隐约听到什么‘昭昭我心’,姐姐又一直强调那首诗是徐少尹所做,诗句难免有相似的,我便没想到会是我的诗。   “姐姐还信誓旦旦地说,那首诗是我失德的铁证,偏我和徐少尹之间清清白白,我自然便觉得是被人陷害了,谁能想到竟是有人翻出了我的旧稿?我寄给嘉王的是重新誊抄的,怎么说我和嘉王那时候也是夫妻,偶尔寄封情书不算越礼吧?”   魏姝这番解释合情又合理,文宁却直觉有哪里不太对,便皱眉拼命回想对比她和谢兰臣的话,想从中挑出差错的地方。   谢兰臣却在此时又开口道:“文宁公主作为长姐,自然有资格教训底下的妹妹们,但大安律法尚不苛求人大义灭亲,文宁公主作为长姐,在得知妹妹可能犯错后,既不维护妹妹,又不能明辨真相,反而不听解释,咬定对方有罪,甚至冷嘲热讽。   “贞柔贤淑当为公主品格,可智慧仁悌,才是做人的根本。公主莫要本末倒置了才好。”   谢兰臣语气虽淡,话却说得极重,几乎是在明着骂文宁公主既不聪明,又不懂得友爱,连人都做不好,更遑论做公主了?   文宁公主又气又臊,却碍于谢兰臣的身份不能发作,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今天在这两人跟前是讨不了好了,她咬了咬牙,勉强找了个由头,悻悻而去。   桃林里一时只剩下魏姝一行和谢兰臣。   魏姝郑重地向谢兰臣行了一礼,致谢道:“多谢王爷方才为我解围,至于情诗的事……”   她刚要解释,便被谢兰臣打断道:“公主无需多言,我相信公主的为人……”   他顿了一下,又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以及公主对我的情意。”   魏姝僵了一瞬,及时记起了自己扮演的深情前妻角色,急忙招呼昭儿来拜见爹爹,这次昭儿却怎么哄都不愿意上前,甚至连一声爹爹都没喊。   魏姝尴尬地解释:“昭儿他有些怕生。”   谢兰臣好脾气道:“无妨。”   他整个人和昨天一样温雅和善,并且很好说话。   昨天,魏姝还疑心谢兰臣是不是在装腔作势,但经过刚才的解围,魏姝彻底抛开了对谢兰臣的偏见,觉得对方可能真是一个心软的好人。   魏姝对谢兰臣少了些戒备,便又提起复婚的事:“皇叔可能会在明天的宫宴上提及和亲之事。”   谢兰臣却并不怎么忧心:“明日册封礼一结束,我便会先向皇上提出我们复婚的事,我会尽力争取公主的。”   魏姝趁机又提要求道:“能否请王爷在明日的宫宴上,再像方才那样解释一遍情诗的事,以为徐少尹澄清,毕竟他也是受我连累。”   谢兰臣一如既往地好说话,点头应好,但忽然话锋一转,又说道:“公主之前同那么多才俊一起吟诗作对,不知可曾为我写过诗?”   少年慕艾时,但凡通点儿文墨的,谁没给梦中人写过诗呢?   作为一个对谢兰臣“爱而不得”多年的前妻,魏姝眼也不眨的撒谎道:“当然写过。”   谢兰臣又问:“不知我可否有幸一阅?”   魏姝憋红脸颊,假做羞怯,委婉拒绝道:“都是些闺阁怨词,实在不好意思拿给旁人看。”   谢兰臣却很执着:“可那些本就是公主写给我的,不是吗?之前是我有负公主,如今我想多了解公主一些。”   魏姝实在推脱不掉,只得应道:“那好吧,不过那些诗被我写写烧烧,如今也就只剩下两三首,等我回府找到,便差人送去会同馆。”   所谓的诗作自然是没有的,需得她现编,两三首已是极限了。   魏姝脸上红晕未消,如同被园内的桃花浸染上色,亦如一朵枝头正盛放的桃花,粉瓣娇娇,玉蕊楚楚。   谢兰臣忽然伸手朝魏姝脸颊碰去,魏姝下意识要躲,电光火石之间又想到,真爱慕一个人,面对对方的触碰,不应该是逃避躲闪,应是羞涩期盼才对。魏姝最终忍着没动,只微微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如羽翅一般轻轻颤了颤。   鼻尖的桃花香被幽幽檀香取代,修长的手指越靠越近,然而只是若有似无地擦过魏姝的脸颊,停在了一旁,一伸手,掌心恰好接住一朵坠落枝头的桃花。   随后谢兰臣便收回了手。   原来只是为了帮自己接住一朵差点儿掉在身上的花,她还以为……   魏姝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谢兰臣则若无其事地轻轻拈了拈手里的花,又说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公主,此次来神京,我所带的银两不大够用,公主能否先借我些钱使?”   听谢兰臣提起正事,魏姝定了定神。   尽管刚答应同自己复婚的前夫突然找自己借钱,这种“正事”感觉怪怪的。   魏姝不怕谢兰臣对自己有所图,相反,如果他对自己百依百顺,却什么也不索取,魏姝才会觉得没底。   索性自己也不缺钱,魏姝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在桃林告别,回到公主府后,魏姝立刻便让人装了满满三大箱的金饼,送去了会同馆。   之后,魏姝又把自己关在屋里半晌,终于勉强凑够了两首哀怨又饱含深情的诗,另外做戏做全套,又把谢兰臣在桃园背的那首也默了下来,正要再差人给谢兰臣送去,张公公却突然急冲冲地进来禀告道:“公主,大事不妙!嘉王用您给的三大箱金子嫖妓去了!”   “老奴亲眼看见,他直接包下了神京最有名的妓馆群芳楼不算,还让人去其他瓦舍妓馆,把神京所有的伶人妓子都请到了群芳楼里,就连稍有些名气的暗门子都没落下!” 第14章 14、送参   谢兰臣特意找自己借钱,就是为了嫖妓?   魏姝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荒唐,不禁向张公公确认道:“你确定嘉王真去了妓馆?”   “千真万确,老奴亲眼所见。”张公公声音气愤道,“嘉王根本没有要遮掩的意思,这天还没黑呢,就大喇喇地抬着三箱金子进了群芳楼。他可是才答应过公主要复婚,转眼就这般行事,这不是……不是故意羞辱公主吗!”   在张公公进屋之前,魏姝心里还在对谢兰臣隐隐愧疚。   当初和离的时候,她一心想着让昭儿和谢兰臣割席,便没太顾及谢兰臣的名声,可谢兰臣非但不计较,今天还肯帮自己解围,属实算是个好人了。   魏姝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情诗——所以,谢兰臣做这些,其实是为了让自己在对他放下防备,期盼地等待复婚的时候,故意摆自己一道,用自己的钱去嫖妓,以此更好地羞辱自己,以报当初自己让他名声扫地之仇?   魏姝此刻确实有种被戏弄的恼怒。   她把手里的诗稿揉成一团,掷在桌上。   谢兰臣去嫖妓,她作为前妻确实管不着,但用她的钱却不行。   魏姝并不在乎那点儿金子,但却不想花了钱还不痛快。   她正要吩咐张公公,带上府里的护卫,去群芳楼再把金子要回来,但转念又想到,谢兰臣如果真为了羞辱自己,哄自己在明天的宫宴上主动提起复婚之事,他再当面拒绝,岂不更能打她的脸?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于他自己名声也不好?   时下出入青楼楚馆,虽算不上什么失德之事,但如果是像靺鞨王子那样的,也会受人唾弃。谢兰臣今天肆无忌惮地闹这么一场,名声更是别想好了。   魏姝渐渐冷静下来,片刻后,改变主意对张公公道:“把库房里的好参,挑几棵给嘉王送去,就说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特意为他补补。”   *   另一边的皇宫内,郭皇后看着面前不请自来的文宁公主,不咸不淡地问道:“早上不是才进宫请过安,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   “儿臣是来认错的。”文宁公主突然跪下哭诉道,“我今天去城外护国寺进香,恰好撞见崇宁和嘉王在后山的桃林私会,我见他们两人竟然毫不避讳,又想着崇宁如今正与靺鞨王子议婚,这事要是传进王子耳朵里,恐怕不好。   “我作为堂姐,这才忍不住劝诫了崇宁两句,谁知崇宁不但骂我多事,还咒我同驸马和离,要我嫁给靺鞨王子。我一时气愤不过,便说出了在永乐宫搜出情诗的事,本意只是警醒她,让她不要再知错犯错。可谁料嘉王又站出来,说那首情诗是崇宁早年写给他的,他当场背诵出来,果真与宫内搜出来的那首一字不差。   “我当时十分无措,嘉王和崇宁便骂我蠢笨,不能明辨真相,可情诗的事是母后亲自查办的,他们骂我不打紧,却是在指桑骂槐责骂母后,都怪我连累了母后,故而来向母后请罪。”   文宁公主离开护国寺后,越想越恨,又想到情诗的事乃郭皇后查证出来的,自己也是听郭皇后说的煞有介事,这才信了,谁曾想最后嘲讽魏姝不成,自己反丢了大人。   她终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便连家都没回,直接又进宫了,表面上是为请罪,实则是来郭皇后面前告状。   郭皇后闻言,脸色骤然不虞,向文宁确认道:“嘉王果真说那首情诗是崇宁写给他的?”   文宁公主立刻回道:“儿臣不敢撒谎,那嘉王也不知被崇宁灌了什么迷魂汤,言语间很是维护崇宁。”   郭皇后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   那首诗根本不是魏姝写给嘉王的,因为那是她让人仿照徐子期的风格写出来的。   为了不影响魏姝和亲,她想不把事情闹得太大,查出情诗后,特意叮嘱后宫不许传播议论此事,只把那首诗抄录了一份给嘉王。说白了,这就是一出只演给嘉王一个人看的戏,为的是让嘉王和魏姝彻底反目。   可嘉王对自己被戴了绿头巾的事,竟完全不在意吗?   自己让人抄给嘉王的那首诗,最后反而帮了魏姝。   郭皇后白忙活一场,又得知嘉王十分维护魏姝,心中越发烦躁,连带看文宁公主也心烦起来。   郭皇后哪里会看不出来,文宁是想借自己的手帮她出气罢了。   看来,是自己平日里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太贤良,以至于是个人都敢在自己面前耍这种小聪明……   郭皇后看向文宁公主:“你和你母亲都生了张巧嘴,可惜都学不会谨言慎行,所以你母亲前日才会受罚。”   起先,文宁公主见郭皇后神色愠怒,只当她是因为自己的话在气魏姝,直到听见这番警告十足的话,文宁公主才反应过来,原来郭皇后早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她和母亲在父皇跟前都不算得宠,是万万不敢得罪郭皇后的。   文宁公主不敢解释争辩,立即磕头认错道:“母后恕罪!”   郭皇后继续冷冷地看着她,道:“出嫁随夫,便是公主,也不好三天两天地往宫里跑,知道的说你是孝顺,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对婆家有什么不满,传出去影响你和驸马的感情。”   “儿臣受教,今后一定谨遵母后教诲。”文宁公主又向郭皇后拜了拜,悻悻而去。出宫的路上,想到自己这一趟,非但气没撒出去,反碰了一鼻子灰,又落了顿不是,只恨不能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   她今天就不该去招惹魏姝!   待文宁离开长春宫,郭皇后遣退伺候的宫人,只留下冉嬷嬷道:“你说嘉王这是什么意思?他该不会是看上了崇宁,也想要复婚?竟是连儿子不是自己的也能忍吗?”   冉嬷嬷下意识觉得不可能,没有男人会不在意这个,可她也不明白嘉王为什么会维护魏姝,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门外忽然有人通报一声,接着递进来一张条子。   正是宫外递消息的条子。   冉嬷嬷接过来一看,顿时喜笑颜开道:“我就说,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真不介意的。”   她一边把条子递给郭皇后,一边继续说道:“外头传信说,就在刚才咱们和文宁公主说话的功夫,嘉王包下了全城的妓子,看样子是打算好好享受一夜呢,更好笑的是,嘉王嫖妓所用的银钱,还是崇宁公主让人送去会同馆的。   “这副做派,哪里是要复婚的样子?羞辱还差不多。”   郭皇后快速扫过条子上得内容,仍旧忧心道:“可是文宁说过,嘉王在护国寺的时候,很是维护崇宁。”   冉嬷嬷却不以为意道:“娘娘还不知道吗?文宁公主是王淑仪□□出来的,两人一样的巧言令色,十句话里最多有三句可信。”   顿了顿,她又道:“便是文宁公主说的是实情,焉知不是嘉王先假意对崇宁公主示好,待取信于公主,再行背叛?崇宁公主被哄得又是私会又是送钱的,却落了个这样的结果,不是更让她难堪吗?”   郭皇后细细一想,也觉得在理,这才放下心来,对冉嬷嬷道:“你去小厨房,让她们多备些婧儿爱吃的菜,晚间让她陪我一起用膳,也该和她好好说说嘉王的事了。”   “婧儿”自然指的是郭皇后的爱女,平宁公主魏婧。   冉嬷嬷应下,退将出去,很快便准备好了一桌的佳肴。   *   靺鞨王子阿不罕哲术,此刻也正在享受佳肴美酒。   阿不罕是他的姓,哲术才是名。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鱼翅燕窝,身旁美婢环绕,巧笑着为他递上斟满的酒盏。哲术直接就着婢女的手,一口饮尽。   哲术很喜欢大安的吃食,喜欢这里的气候、街市,更喜欢这里的女人,她们个个又香又软,嫩生生,水灵灵,像极了雪山上绽放的雪莲花。   他们靺鞨不是没有美人,只是那里的女人整日经受风吹日晒,又不能好好保养,以致皮肤粗糙泛红,又不懂描眉画眼,和大安的女子比起来,到底缺了些韵味。   待在神京的这段时间,哲术常常会想,靺鞨若是能占据神京就好了。但他也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哲术在婢女们的争相伺候中,吃完了酒菜,随后便揣上一包银子出了门。   今天白天,宫里来人传信,说皇上有意在明日的宫宴上为他和崇宁公主赐婚。   这本是件好事,之前他入宫觐见,曾瞧见过崇宁公主一次,早对公主的美貌垂涎已久。   但不好的是,传信的人又警告他,一旦赐婚,他便不能再像之前那般放纵,整日流连青楼楚馆,就连家里买来的婢女也要全部打发掉。否则便是对公主不敬,和亲一事恐生变数。   为了靺鞨的大业,哲术不得不以大局为重,全都答应下来,但到底心中不舍,便先和家里的美婢们胡闹过一阵,这会儿打算再去柳巷,好生放纵最后一回。 第15章 15、布施   神京不禁夜市,夜间有不输白日的繁华热闹。   哲术揣着银子,拐去了自己常逛的一家妓馆,却见妓馆大门紧闭,敲了半天的门,里头才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龟公。   哲术不悦道:“怎么这时候了还不开门迎客,让我在门口干等?”   龟公认出哲术,立刻赔笑道:“王子恕罪,您有所不知,今个儿馆里的姑娘早早都被嘉王包下,被带去了群芳楼,今晚馆里没人,不能接客了。”   哲术在听到“嘉王”两个字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左肩。   那里曾被谢兰臣先后两次射中,虽不致残,却还是落下了暗疾,除了左臂不能太过使力外,每遇冬季或是阴雨天,伤处还会疼得厉害。   不过多亏谢兰臣箭术不精,两次都只射中了自己的左肩,若他射得再精准一点儿,或许自己早死了。   哲术在庆幸自己运气好的同时,对谢兰臣也更加忌惮痛恨,连做梦都盼着能将他杀之后快。   然而这里是神京,大安对西北的态度暧昧不明,单独靺鞨还没有和西北叫板的能力,哲术不得不暂时避免招惹谢兰臣。这也是他在得知谢兰臣即将进京受封时,选择搬出会同馆的真正原因。   哲术怕自己和谢兰臣住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动手。   可他都主动避开谢兰臣了,谢兰臣竟然还要给他找不痛快。   哲术愤怒地攥紧拳头,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发作,骂了句晦气,便转身离开了。   一旁的龟公见状,不由长舒了口气,暗道躲过一劫。之前这位爷可是稍有不合心意,就会直接动手的。   哲术又换了一家名叫春风度的妓馆,也是他常去的地方,馆里还有一个和他极相好的姑娘。   然而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竟然也是门庭紧闭。   哲术皱了皱眉,抬手敲门,这次门开得倒很快,只是门内昏惨惨一片,也不像是要开门接客的样子。一问才知,这里的姑娘竟然也被谢兰臣给包下,被叫去了群芳楼。   哲术不由咬牙道:“怎么又是谢兰臣!”   开门的伙计也认得哲术,一听便知他在别处也碰了壁,便解释道:“王子怕是还不知道,神京所有的伶人妓子,今晚都被嘉王包了去,上百来号人如今都聚在群芳楼里呢。”   伙计啧啧感叹道:“我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说完,他瞥见哲术脸色阴森,急忙又说道:“月奴姑娘早猜到您这两天怕是要来,和其他几个姑娘本想留在阁里等您,可她们哪儿抵得过嘉王的权势?最后还是不得以被带走了。”   月奴便是哲术的相好,也是春风度的头牌。   伙计怕哲术会在这里闹事,便一股脑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嘉王,暗示春风度的姑娘们也是被迫的,让哲术别记恨他们春风度。   哲术再一次扑了个空,憋了满肚子的邪火,也意识到可能是谢兰臣在故意针对自己。   谢兰臣如果是正常寻欢,包下一家两家妓馆已是极限,可他偏偏选择今晚,把全城的妓子都包下来,分明是知道自己只能再放纵最后一晚,便故意不让自己如意。   哲术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气得一拳砸在一旁的大门上,在上头留下一个明显的坑印。但到底顾忌着明日大安皇帝要为他赐婚,今晚实在不宜生事,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今晚想在外头寻欢是不成了,哲术只能忍气吞声,转身回家。   可他人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见身后春风度重新关上的大门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   “方才是那个蛮子王?”   “可不正是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他还真当月奴姑娘多喜欢他呢?月奴好歹是咱们这里的头牌,琴棋书画没有不精通的,别的公子哥儿过来,时常和姑娘一起奏个曲联个诗什么的的,这叫雅兴。这位爷倒好,每次来只为那档子事,枯燥无趣得紧,月奴早就不耐烦他了。   “况且他人又小气,每次给的钱都不多,偏他胃口又大,又要吃得精细,刨去他的吃喝,也就不剩什么了,前头月奴陪了他半个多月,挣的银子竟还没有底下姑娘的一半多。不过是因为他王子的身份,月奴不敢拒绝,只能捏着鼻子伺候罢了。”   “这次嘉王倒是出手大方,直接给了月奴姑娘十几个金饼,听说人也俊美风流,这样的才是好主顾,外族人到底小家子气……”   哲术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不住,抽出腰间的佩刀,转身便朝关着的大门劈砍去。   任何人得知自己以为的相好,背后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都会忍受不住。   靺鞨确实不算富裕,哲术此行来神京,带的钱算是很多了,可神京能花钱的地方更多。尤其在他搬出会同馆后,又是置办房屋,又是要供家里的十几个美婢吃喝和胭脂水粉,手头便没那么宽裕了。   可即便如此,他每次也是给够嫖资的。   自己堂堂一个王子,连大安的皇帝都要礼让他三分,两个看门小厮,一个下贱的妓子,怎么敢这样羞辱轻贱自己!   哲术心头羞怒交加,对着大门又砍又踹,里头的人倒是被吓得噤了声,但却龟缩在门后不敢出来,奈何大门实在结实,他一时也撞不开,反因为动静太大,引起了远处巡夜守卫的注意。   这些守卫都是京都府的人,哲术曾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极为难缠,尤其是他们中那个做少尹的。   眼见守卫朝这边走来,哲术只得暂时收手,可满腔怒火不得发泄,憋得他整个人都快炸了,他便又想到了谢兰臣。   自己之所以会被几个奴婢轻贱,还不都是因为谢兰臣先故意抢他的女人,又故意多给金饼,暗示嘲讽他穷困?   被这么一而再地欺辱挑衅,自己要是还隐忍,岂不成了缩头的王八?将来岂不是会有更多的人在背后嘲笑自己?   哲术酒意上头,怒红着眼去了群芳楼。   刚走到门口,他便听见楼里传来阵阵嬉笑声,其中一道娇俏的声音格外熟悉,正是月奴。   确实比在自己跟前笑得开心多了。   哲术冷笑一声,一脚踹翻门口想要阻拦他的龟公,直接提刀闯了进去。   楼内果然衣香鬓影,上上下下都是打扮婀娜的女子,谢兰臣被围在一楼大厅中间,前后左右都是巧笑嫣然的美人。   只是他却衣衫完好,脸上也不见一丝狎昵之色。   哲术根本没有心思在意这些异常,他直接冲上前,以刀指向谢兰臣道:“谢斐,咱们今日就做个了断!”   围着的妓子乍然看见刀光,顿时吓得四散躲避。   谢兰臣却不慌不忙地看了眼刀尖,不解地问道:“王子何出此言?”   春风度的月奴,此时恰好正站在谢兰臣身侧,她本也想躲,但看看谢兰臣,又大着胆子留了下来,仗着哲术曾是自己的旧客,便试图温言劝解:“王子先别动怒,嘉王是雅正之人,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然而哲术听到她的声音,反而越发愤怒,不等月奴把话说完,便挥刀先朝她砍了过来。   好在谢兰臣及时出手拉了她一把,才让她躲过足以致命的一刀。   这下,楼里原本还大着胆子观望的人,顿时惊恐四散,纷纷往楼外逃去。   一时间,楼内各种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这更加刺激了哲术,他不再顾及别人,只一心想弄死谢兰臣,起手便是杀招。   谢兰臣险险避开,哲术继续步步紧逼,又见谢兰臣只一味躲避,不敢反击,料定他必然武力不济,否则当初的那两箭也不会全都射偏。   此时楼内的人正挤挤攘攘地往外涌,外头的人即便发现楼内有不对,一时也很难挤进来,在巡夜的守卫赶来之前,正是杀掉谢兰臣的好时机。   哲术决定速战速决,动作便越发狠厉,谢兰臣果然渐渐不敌,被逼至角落里,身后便是墙,避无可避。   哲术狞笑道:“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妻儿,虽然不知道那个小郡王是不是你的种,但看在你无后的份上,我会让他每年忌日都给你磕头的。想来我这个继父的话,他该是会听的。”   他边说,边使出一招力劈华山,势要谢兰臣一刀毙命,可眼看就要砍中谢兰臣,哲术却突然手筋一麻,手里的刀被谢兰臣挑飞了出去。   谢兰臣作势要去抢刀,哲术却比他更快一步,斜着往前一扑,双手接住了快要落地的刀。   他全幅身心都在抢刀上,却不防自己身下正立着一把铜制的独股金刚杵,杵锋极长,正直直地指向哲术腹下。   直到哲术快要扑落在地,才察觉异状,然而此时想要收势已然来不及,好在他身体力量超过常人,又反应灵敏,立刻便丢开手里的刀,以双手撑地,堪堪支起身体,下身几乎是紧挨着金刚杵的锋尖停了下来。   然而哲术尚没来得及庆幸,才刚落地的刀被谢兰臣用脚尖一点,便再次被挑起,刀柄恰好打在哲术的右手手肘上。   哲术左臂本就不太能使得上力,右手手肘被击中,不受控制地一弯,左臂顿时也支持不住,整个人瞬间趴倒下去。   金刚杵的长锋到底还是没入了哲术下腹,一声凄厉的痛呼响彻群芳楼。   谢兰臣却还不忘劝诫哲术道:“你看,人不该妄造口业的,指不定便会应在自己身上。”   京都府夜巡的守卫,恰好在此时赶到。   楼内的妓子几乎都已经跑了出去,大家当时虽然慌乱,但还算有序,只有几人被踩伤,伤势也很轻微,其他人均无大碍。   可还不等巡卫们松下一口气,就又看见下身血流如注、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哲术。   几人先是下意识也跟着下身一疼,接着便是吓得心都快停跳了。   这可是深受皇上器重的靺鞨王子,前头徐少尹只是在皇上面前告了对方一状,如今人还在家里关着反省,若是靺鞨王子在他们巡逻的时候有个万一,他们也别想好了。   领头之人简单为哲术止血后,急忙叫人去请大夫,又看向谢兰臣问道:“还请嘉王告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哲术此刻虽然疼得不能说话,但双眼一直怨毒地盯着谢兰臣。很明显,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月奴因为感激谢兰臣的救命之恩,之前一直没离开,哲术对谢兰臣步步紧逼以及谢兰臣避无可避的全程,她全都看在眼里。   但因为谢兰臣最后以脚挑刀的时候,人站在在角落里,恰好有及地的帘幔做遮掩,加之他的动作幅度又极小,月奴根本没有察觉。在她看来,完全是那把刀在被哲术丢到地上以后,自己弹了起来,才击中哲术手肘的。   说到底,是哲术自己倒霉,自作孽,不可活。   于是在听到巡卫的问询时,不等谢兰臣作答,月奴便先一步替他答道:“我们姐妹们本来在楼里待的好好的,王子突然就提着刀闯了进来,疯了一般冲着嘉王喊打喊杀,但我可以作证,嘉王全程都没有还手,只是躲闪,是王子捡刀的时候自己不小心,恰好摔在了金刚杵上。”   另外还有几个胆大的伶人,也留在楼里没离开,闻言纷纷附和道:“确实如此,我们也都可以为嘉王作证。”   问话的巡卫却依然紧拧者眉头,看看金刚杵,又看看谢兰臣,再次问道:“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金刚杵?佛门的法器为什么会出现在青楼里?”   月奴还要再替谢兰臣回答,这次却被谢兰臣制止,他自行答道:“金刚杵是我带来的,王子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楼里为众人讲经,便在大厅四角各放了一把金刚杵,以镇邪除妄。”   巡卫下意识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方才是说,你花了这么多的金子,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来青楼里给这些妓子们讲经?”   “不然呢?”谢兰臣无辜道,“我便是要寻欢作乐,也用不着这么多的姑娘吧?不过是我白日里从护国寺回来,突然心有所感,略行传法布施罢了。” 第16章 16、魏婧   京都府的主要职责之一,便是维护京畿之地的治安。   鉴于前有靺鞨王子屡屡酒后滋事,同样打西北边儿来、并且同样位高权重的谢兰臣刚一进京,就成了京都府的重点留意对象,生怕他会步靺鞨王子的后尘。   京都府的人见他头两天安安分分,才刚放下心来,转眼便听说了他把全城妓子都包下的消息。   这么多人聚在一处,恐有不妥,京都府专门调了一队巡卫在群芳楼附近巡查,这也是为什么出事后,他们能这么快赶来的原因。   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领头的巡卫对谢兰臣在青楼讲经一事半信半疑,便又质疑道:“讲经应该是庄重之事,可方才我们巡逻经过此处,却听到了阵阵调笑声。”   谢兰臣道:“经文玄奥,这些青楼里的姑娘大多是贫苦人家出身,都没怎么读过书,未免她们觉得晦涩难懂,自然寓教于乐才好。况且我也不是正经法师,说是讲经,不过是和大家分享我往日的礼佛心得,并非正式的法会,无需太过庄重。”   月奴等人再次作证道:“嘉王给我们讲了几个有关佛法的小故事,既有道理又十分有趣,所以我们才会发笑。”   虽然在青楼讲经着实让人不可思议,但解释得倒也合理,再加上有月奴等众人作证,足以证明谢兰臣的清白。   若是一般的案子,巡卫这时候就该放人离开了,但伤者是靺鞨王子,巡卫不敢擅作主张,便谨慎道:“依照流程,还要麻烦嘉王和诸位姑娘随我回京都府一趟,等待府尹大人裁夺。”   谢兰臣十分配合:“可以。”   巡卫有些意外他竟然会这么好说话,之前他们也遇到过不少需要配合办案的达官显贵,却个个都是趾高气昂的样子,要他们往东,他们必定往西,仿佛听他们这些巡卫的话就低人一等了似的。   领队不由对谢兰臣生出些许好感,再看谢兰臣时,觉得他品性这般温和,确实像是会度化青楼妓子的样子。   他不禁又多嘴宽慰了谢兰臣一句:“此事证人证言都很明朗,去京都府只是走个过场,府尹大人不会为难王爷的。”   而此刻刚被人从被窝里叫醒的孙府尹,听说靺鞨王子和嘉王打了起来,一方还受了重伤,当即惊得连腰带都来不及系好,便匆忙驾车往京都府赶。   一边还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京都府尹真不是人干的差事,连晚上睡个好觉都难。昨天晚上也是这个时候,他刚睡下便被人叫醒,只为让他派人去找国舅家里丢了的一只猫。总之各种大事小事糟心事不断。   皇城脚下到处都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往常遇到公侯子弟斗殴,孙府尹和稀泥也就过去了,可这次一方受了重伤,稀泥是和不成了,必然得得罪一个。   之前这种要得罪人的事,还有爱较真的徐少尹帮自己挡一挡,如今徐少尹不在,只能他自己硬着头皮上。   孙府尹哀叹一声,催促驾车的人再快点。   事情和巡卫安慰谢兰臣的差不多,等孙府尹赶到京都府,由于人证众多,所有证人的口供又都很一致,并无疑点,孙府尹只能认定是靺鞨王子饮酒过多,以致先冲动伤人,后酒意上头,身体不停使唤,又自己撞上了金刚杵。   谢兰臣完全是遭遇无妄之灾,不用负任何责任。   哲术在大夫治疗后,已经神志清醒,尽管他一直坚称是谢兰臣害的他,但鉴于他和谢兰臣曾有私仇,孙府尹并未采信他的话。   事后,孙府尹要亲自送谢兰臣离开,谢兰臣却道:“我可以先去看看王子吗?他受伤虽不是我导致的,但多少和我有些干系,我想去探望一下。”   为了方便问口供,巡卫把大夫和哲术也都带来了京都府,这会儿还不曾离开。   孙府尹没理由拒绝,便把人领去了京都府后院的一间厢房前,但转头就又悄悄调来一批守卫,命他们守在门口,随时留意屋内的动静,以免两人再起争斗。   谢闵作为嘉王府长史,在得知谢兰臣被巡卫带走后,立刻便赶来京都府。谢兰臣被问讯的时候,他一直守在外头,此时便跟上谢兰臣,一起进了厢房。   房间内,哲术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着虚弱,但尚算有精神,想来伤势虽重,却于性命无碍。   床边还守着几个靺鞨的护卫,一见着谢兰臣,立刻齐齐抽出腰间的佩刀,神色戒备地挡在谢兰臣面前。   哲术更是目眦欲裂,不顾身下钻心的疼痛,硬是挣扎着半坐起身:“你竟然还敢来见我!”   他正要吩咐护卫动手,谢兰臣提醒他先看看窗外:“你确定要在这里对我动手?”   哲术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外头黑压压一片的守卫,自己的几个手下根本不是对手。他不由咬牙道:“你给我等着!”   谢兰臣无所谓地挑挑眉,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哲术冷笑:“帮我?你会有这么好心?”   谢兰臣丝毫不受他的冷脸影响,继续说道:“靺鞨首领的继任方式一直是兄终弟及,也就是兄长死了,便由他下面年纪最长的弟弟继位,这弟弟死了,再由活着的更年幼的弟弟继位,直到叔父辈分的人全都死绝,才轮得到子侄辈中年纪最长的那个。但自从你父亲自立为王后,便想效仿大安和契丹,改兄终弟及为父死子继。   “原本你是你父王属意的继位人选,只可惜,”谢兰臣瞟了眼哲术的下半身,“你父王想把王位传给你,为的是父死子继,可你如今已经不能再有子嗣,还哪里来的‘子继’?总不能王位传到你那儿就断了。”   谢兰臣瞟的那一眼如有实质,哲术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狼,立刻激动反驳道:“谁说我不能再有子嗣?大夫说我只是现在不好,养养就能痊愈了!”   金刚杵是谢兰臣亲自挑选的,能不能痊愈他自然最清楚,谢兰臣道:“你便是能堵住为你看病的大夫的嘴,今晚群芳楼的姑娘们、还有那些巡卫,你能保证堵住他们所有人的嘴吗?等你父王得到消息,很快就会召你回去,另换一个儿子来与大安和亲的。”   谢兰臣所说,正是哲术最担心的事。   父王确实有意把王位传给他,这次来大安和亲,便是想借大安的势,以便他将来能打败叔叔,顺利继位。   可大安不会把公主嫁给一个不能人道的丈夫,尤其是作为先帝遗孤的崇宁公主。   父王如果知道了自己的伤势,一定会换他弟弟来和亲。这也意味着,父王要放弃自己了……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谢兰臣害的自己,哲术看向谢兰臣的目光便越发怨毒:“你来就是为了嘲笑我吗?”   边上的谢闵瞧见哲术的神情,十分怀疑他会不会突然扑上来,直接撕咬谢兰臣,不由上前一步,挡在了谢兰臣的斜前方。   谢兰臣道:“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   他在哲术的瞪视下,依然不慌不忙道:“你受伤的事,在神京是瞒不住的,但消息传回靺鞨尚需要时间,你那十几个美婢和你厮混了这么久,总有一两个人有孕的,你从中挑选一个,请求皇上为你赐婚,反正靺鞨想要的只是大安的助力和嫁妆,你到底娶的是个真公主还是一个舞姬并不重要,皇上总归会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让你们风光完婚的。   “届时即便靺鞨得知了你受伤的消息,你也可以解释说自己已经养好了,便是仍会有闲言碎语,等你的孩子出生,流言也会渐渐平息。”   大安皇帝不会在乎一个舞姬的丈夫到底能不能人道,而一个自小便被人来回转卖,靠卖笑乞生的舞姬,比起自己的丈夫中不中用这种事,大概更在意自己后半辈子能否衣食无忧,对方大概也是乐意做未来的靺鞨王妃的。   至于万一一个婢女也没有有孕的——哲术如果不想被人嗤笑,就一定会想尽办法,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如此,也算是大安与靺鞨和亲,又勉强保住了哲术的颜面。   哲术顺着谢兰臣的话沉思半晌,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可他并不信任谢兰臣,便再次质问道:“你怎么会好心帮我?”   谢兰臣坦承道:“我当然不会好心帮你,我只是想同崇宁公主复婚,顺手帮帮你罢了。”   此刻,哲术才终于恍然明白过来,自己今晚上的这场灾祸到底是因何而起。   “原来是为了崇宁公主!”哲术讽刺地笑出声,想到自己一开始打算求娶崇宁公主,打的便是要借机羞辱谢兰臣的目的,可现在,被羞辱的那个人反成了他自己。   虽然心中怒火中烧,但哲术对谢兰臣的主意倒更信任了几分。   他慢慢冷静下来,多番权衡后,终是说道:“既然嘉王对崇宁公主旧情难忘,我自然要成人之美。”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兰臣便不再多留,转身欲走时,恰好对上哲术恨不能把自己啖肉饮血又不得不克制隐忍的目光,谢兰臣眸中忽然闪过一抹兴味。   他停住脚,重新转过身道:“其实我骗了王子,我之所会帮你,想和崇宁公主复婚只是其一,更因为你不但是你父王最喜欢的长子,外祖一家在部落里也很有威望,是最有能力与你叔叔抗衡的。甚至都不用等你父王归西,你和你叔叔必生内乱,你争我夺几年,不必旁人出手,靺鞨自己便会衰微下去。   “况且你冲动易怒,你叔叔沉稳有谋,多亏有你一直压着他不得出头,才让西北军少了许多伤亡,这也是我两箭都射不中你心窝的原因。   “只要你还活着,还是你父王属意的继位人选,靺鞨就永远成不了气候。所以,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既能解你眼下的心头之恨,更有益于靺鞨,便是你先给你外祖留封书信,劝他归顺你叔叔,随后自我了断,对外留言说是受我迫害。   “你一死,你其他的弟弟比你更不成器,便是有大安支持,远水救不了近火,也折腾不出什么,最后仍会是你叔叔继位,靺鞨内乱便可止息。你又死在大安,顺便还能讹大安一笔,金银这些自不必多说,若有能人从中斡旋,逼大安把我这个间接害死你的人扣留在神京,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暂时杀不了我,但我也绝不会好过。”   “不过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为靺鞨而死,虽死犹荣。王子觉得如何?”   谢兰臣语出惊人,一大篇话说完,整间屋子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久久无人出声。   偏偏谢兰臣又问哲术:“王子愿意一死吗?”   哲术像是才回过神,怒声道:“把我害成这样还不够,你竟然还想花言巧语骗我自戕!我岂会如你的意!”   然而,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面上十二分的愤怒,早已变成了惊疑和惶恐。   谢兰臣顿时意兴阑珊,不甚走心地赞了句:“王子英明。”这才带上谢闵,彻底离开了厢房。   谢闵一路上都神色复杂,直到离厢房远了,才小声问谢兰臣道:“王爷为何把实情全部告诉哲术王子?万一他信了,真要自戕,咱们真被扣留在神京怎么办?”   天知道,刚才在厢房里,他几次想打断谢兰臣,都被谢兰臣的目光给逼退了回来。   谢兰臣却道:“怕什么,哲术不是没相信吗?”不管他是真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总之都是一样的结果。   “况且,”谢兰臣又道,“就算我真被扣留,西北不是还有我的弟弟吗?”   两人边走边说,已经走到了京都府的大门口。谢闵再次听谢兰臣提到二公子,刚想要多追问几句,却忽然瞧见门口的杨树底下站着个熟人,正伸长脖子,往他们这里张望。   谢闵咦了一声道:“那不是公主府的张公公吗?哺时才给我们送过金子,这会儿他守在这儿做什么?手里还捧着锦盒,难不成是崇宁公主又给王爷送什么东西来了?”   张公公因为挑参耽搁了一会儿,赶到群芳楼的时候,不防楼里早已人去楼空,不见谢兰臣的身影,听周围看热闹的人说,谢兰臣因为和靺鞨王子争抢妓子起了冲突,被一起抓去了京都府,他便又匆匆来了京都府。   张公公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入内打探情况,便瞧见谢兰臣主仆俩恰好从府衙里走了出来。   他本就生气谢兰臣用公主的钱嫖妓,又听说他竟因为和别人抢妓子被抓,更加为公主不值,脸上便没什么好脸色,直接走上前,把装着人参的锦盒往谢兰臣手里一塞,没好气道:“公主担心嘉王折腾一宿,身体会吃不消,特意让老奴送几根老参来,给嘉王补补肾气。”   *   魏姝在家等了许久都不见张公公回来,心中隐隐有些担忧,正要派人去找,张公公恰好匆匆赶了回来。   魏姝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确实遇到了件事,是大好事。”张公公脸上一改离府时的愤慨之色,这会儿连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靺鞨王子受了重伤,他和公主的婚事铁定不成了。”   他压低声音向魏姝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魏姝听完,脸上也浮起笑意。   她并没有多想靺鞨王子受伤到底是真意外还是假意外,她只要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谢兰臣就够了。   若她真能同谢兰臣复婚,之后自然是要离京,同谢兰臣一起回西北生活的。这一去可谓背井离乡,魏姝不免心有忧虑,但如果谢兰臣是个真好人,她和昭儿在西北的生活便会顺遂不少。   魏姝忽然又想起自己让张公公送的礼,便又问道:“既然嘉王不是去嫖妓,那些人参你没再送吧?”当时她让人送参是为置气,这时候再送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张公公闻言却垂下头,面露愧色道:“老奴当时听信传言,以为嘉王是和靺鞨王子争抢妓子,才被抓进京都府的,所以甫一见面,老奴就先把人参送了,说是公主送给他补身体的……事后才知道是误会了嘉王。”   魏姝虽然不在现场,但听张公公的描述,已经开始感觉尴尬了:“那他收了吗?”   张公公点点头,头却垂得更低了一些:“嘉王不但收了人参,还有几句话要老奴转达公主,他说,他的身体仍和成亲时候一样强健,并不需要进补,但如果公主觉得他需要补的话,他……他今后也不是不可以再多努力一些。”   张公公一个老太监,转达这些话时仍有些不好意思,谁能想到嘉王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是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呢。   魏姝尴尬得脸都红了,直到在床上歇下,人还没从尴尬里缓过神,以至于夜间做梦,竟然梦到自己和谢兰臣成亲当晚的事。   由于她不满意这桩婚事,进入洞房后,不等新郎来念却扇诗,便直接使性子,丢掉了婚礼上用来遮面的团扇。   谢兰臣过了一会儿才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一身红衣如霞,醉玉颓山。   魏姝第一眼看清他的面容,下意识就捡回了自己丢在一旁的扇子,重新挡住了脸。   谢兰臣轻笑了一下,随后便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做诗却扇……引导她一步步做完新婚夫妻间该有的仪式。   可轮到就寝时,魏姝的梦境开始急转直下,梦里的她侧坐在床边,正扭扭捏捏犹犹豫豫要不要解扣子时,一旁的谢兰臣突然拦住她说:“公主稍等,我的人参还没有吃。”   魏姝顿时一个激灵,从梦里惊醒过来。   *   此时皇宫中,平宁公主魏婧也突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   守夜的宫女听到动静,急忙上前询问:“公主怎么了?”   魏婧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喃喃道:“我做了噩梦,梦见……”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清醒过来,及时把将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可能是因为晚膳时候,母后同自己说了嘉王的事,她方才做梦,竟然梦见自己真嫁给了嘉王,然而不到两年,自己就死在了嘉王府……   魏婧不安地按住自己胸口,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到梦里的自己在临死前的不甘和痛苦,一幕幕梦境历历在目,简直逼真如亲身经历的一般。 第17章 17、宫宴   魏婧被噩梦惊醒后,便再无睡意,一直睁眼到了天亮。   晨起梳妆时,她的眼睛有些肿,大宫女谨心见状,立刻让人去煮了冬瓜荷叶茶,又亲自取来一个玉石滚轮,在魏婧眼眶周围来回按摩消肿。   谨心说道:“方才皇后娘娘派人过来说,公主今天不必过去请安了,要公主今天打扮得漂亮些,好在宫宴上惊艳众人。”   魏婧闭着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今日巳时时分,嘉王会在前朝的奉天殿受册封礼,午时,宫中举行宫宴,为嘉王庆贺。后宫诸人不能前去奉天殿观礼,却可以参加之后的庆祝宫宴。   魏婧自然知道母后让自己精心打扮的用意,是想借今天的这场宫宴,向父皇提及自己和嘉王的婚事。她昨晚也同意了。   只是此刻,魏婧却心绪一片烦乱,脑海里颠来倒去都是昨晚的噩梦场景,明知梦都是假的,可心里却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就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魏婧突然睁开眼道:“先为我梳头吧,我还是要去母后那儿一趟。”   因为午时的宫宴后宫妃嫔也要出席,郭皇后便免了她们所有人的问安,让她们好生准备。于是,今早便只有魏婧一人来给郭皇后请安。   “还是你最孝顺。”郭皇后拉魏婧在自己身边坐下,又冷哼了一声道,“论起温柔贤淑,孝顺体贴,你哪里比不过崇宁,可恨有些人偏不识好歹!”   “崇宁姐姐姿容无双,单是这点就不是我能比的。”魏婧听出郭皇后话里有话,想到自己昨晚做的梦,谦虚过一句,便又试探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叫母后如此感慨?”   魏婧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茬,郭皇后就气得头疼:“昨晚靺鞨王子与嘉王发生争执,靺鞨王子意外受了重伤,伤的不是什么好地方,和崇宁和亲的事怕是不成了。”   宫门晚间下钥,非军机要情不得擅闯,因而郭皇后直到今早才得知此事。   前头郭皇后还当谢兰臣去群芳楼,是为羞辱魏姝,此刻才知自己错了个彻底,到了这时候,她要是还看不出来嘉王也想和魏姝复婚,那就真是个傻子了。   想到自己折腾这么久,全都是白忙活,叫她怎能不气?   魏婧在旁却脸白了白。   果然是靺鞨王子受伤不能人道的事,和自己在梦里梦到的一模一样!   魏婧本就莫名笃信,自己昨晚梦到的是未来会发生的事,眼下恰好印证了一件,更是确信无疑了。   想到自己会惨死在两年后,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许久才出声道:“若是嘉王和崇宁姐姐真彼此有意,咱们何不成人之美?”   “说什么胡话呢!”郭皇后想也不想地拒绝道,“别的不说,单你父皇就不会同意。先皇驾崩时,只有你父皇陪驾在侧,崇宁又对先皇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她和咱们不是一条心的。你父皇本就忌惮西北,岂会让她再嫁过去搅风搅雨?”   郭皇后方才在兀自生气,这会儿才发现魏婧神色不对,只当她是因为嘉王不喜欢她,觉得委屈了,便又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夫妻之间,多是日久生情的,母后知道你心里委屈,你且放心,待你出嫁的时候,母后必定多为你准备几成嫁妆,当做补偿。”   魏婧勉强笑笑。   梦里,嘉王和堂姐确实没能成功复婚,但却不是因为父皇的阻拦,而是因为堂姐猝死在了今日的宫宴上。   之后,嘉王为了能带走昭儿抚养,才答应同自己成亲。   要说魏婧嫁给谢兰臣不觉得委屈,那是假的,但在今天之前,魏婧也并没有太过排斥这桩婚事,毕竟谢兰臣的权势地位样貌性情都十分卓越,她也不吃亏。   更何况,嫁给谢兰臣,还能稳固大安,能帮她一母同胞的皇兄赢得更多支持。   然而,按照梦里的发展,事实却与愿违,自己嫁去西北不但什么忙都没帮到,反而还丢了自己的性命。   既然老天爷给了自己一份奇特的机缘,魏婧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心思电转间,魏婧似是想开了,说道:“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儿臣不委屈的。”她又撒娇似的贴近郭皇后道,问道:“母后身上好香,用的是什么熏香?”   郭皇后听她如此懂事,心中也很熨帖,笑着回答她的话说:“这是先前还在裕王府的时候,我偶然得到的一种香,卖香的人说是海外贩来的,他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惜只有巴掌大的这么一小盒,平日里我都舍不得用,也就碰上今天这样的日子,才拿出来熏一熏衣裳。”   “母后今天的这身衣裳也很好看。”魏婧顺着她的话,又夸起来她的衣服,手指轻轻拂过她衣服上的花纹,却突然停在郭皇后手肘的地方,哎呀一声道,“这里的绣花怎么勾丝了?”   郭皇后偏头看去,果然见手肘处绣着的牡丹花花瓣上,有几根绣线被勾了起来,虽然不怎么明显,但等会儿的宫宴上,不但有后宫诸人,还有外臣出席,是丁点儿差错也不能有的。   郭皇后当即不悦地皱起了眉,衣服是她才换上的,也就和平宁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不可能是她弄坏的,应是早起衣服拿来的时候就是坏的。   一旁伺候的冉嬷嬷立刻请罪道:“都怪奴婢不小心,清早检查衣服的时候竟然没发现差错。”   说着,她又拽了一把站在自己身后的琢玉:“还不跪下!我记得娘娘这件衣裳是你保存的,还不快说是怎么回事?”   琢玉被冉嬷嬷拽跪在地上的时候,人还有些懵:“这件衣服确实是奴婢保存的,但是奴婢每次取放的时候都十分小心,这次把衣服交给嬷嬷的时候,也当面检查过,确定衣服没有差错的。”   “你还敢狡辩?”冉嬷嬷呵斥她,“在永乐宫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和主子说话的吗!”   琢玉很想说,崇宁公主每月都会裁制几十套衣裳,很少有衣服会穿两次以上的,便是偶尔有底下的人因为保存不当,把她喜欢的衣服弄坏了,公主也从不计较。   可是琢玉不敢。   郭皇后最信任器重冉嬷嬷,冉嬷嬷摆明了要她背这口锅,她只能咬着牙承认道:“或许是奴婢不小心弄坏的,但奴婢不是有心的。”   郭皇后在宫人们面前,也一向春风和气,此刻即便心里不高兴,还是忍耐着说道:“念你初犯,这次就算了,下次可要仔细些。”   琢玉顿时磕头谢恩:“多谢娘娘开恩,奴婢会谨记娘娘教诲的。”   “还不下去?”冉嬷嬷没好气地挥退琢玉,又转向郭皇后,犹豫道,“这时候再换别的衣裳,怕是来不及熏娘娘喜欢的那种香了。”   要想香气浸染到衣服里,能保留一整天,需要提前一晚上,把衣服绷在香炉上熏,这时候再熏,已然来不及了。   魏婧适时提议道:“来不及熏香,挂个香包就是了,这两天园子里的香橼花刚好开了,不如就摘几朵香橼花放进去。上次父皇还夸香橼花好闻,说香气馥郁又不失清新呢。”   郭皇后闻言点点头:“就听平宁的,下去准备吧。”   *   崇宁公主府。   魏姝也换了新衣裳,准备去参加宫宴。   她正要询问织云车马的事,忽听见下人禀告说:“门口来了个和尚,说是护国寺的,来给小郡王送安魂符。”   魏姝昨天去护国寺进香,顺便给昭儿求道安魂符,寺里的主持听说后,见魏姝心诚,捐了大笔的香油钱,便要亲自再为安魂符诵经加持,这才晚了一天送来。   进宫的时间还来得及,魏姝便道:“让人进来吧。”   很快,一个面貌三十来岁,长得高高瘦瘦的和尚,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魏姝第一眼觉得对方有些面善,只当是昨日在护国寺的时候遇到过,并没多想,直到去接对方递过来的安魂符时,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安魂符被装在一个锦囊里,而捧着锦囊的那只手,由于抬高的缘故,僧衣垂落,露出一截布满疤痕的手腕,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疤痕铺满手腕内侧,像是火星渐上去留下的。   这疤痕魏姝可再熟悉不过了:“原来是你!”   “公主……”   对方见魏姝认出自己,正要出口解释什么,魏姝却根本不给他机会,扬声对守在外头的护卫喊道:“来人!这个和尚冒犯了我,把他给我捆起来,堵上嘴和耳朵,再蒙上眼,给我吊到房梁上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靠近他!”   说完,魏姝觉得这些仍不解气,又抄起桌上的一个茶盏,把对方砸了个头破血流。   织云等一众伺候的人,头一次见魏姝发这么大火,虽不明所以,也不敢吭声,只默默照办。   魏姝深吸了口气,又道:“备车,我现在就要进宫。”否则,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直接打杀了对方。   被捆下去的和尚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一直侍奉在父皇身边的道长李闲云,也是那个掐算出郭皇后克了自己的人,更是皇叔口中,害他父皇猝死行宫,致使自己都没来得及见父皇最后一面的凶手。   当时,父皇去行宫狩猎,李闲云和皇叔一起伴驾,据皇叔所说,父皇是因为服用了李闲云炼制的丹药,中了丹毒才会猝死。事发后,李闲云趁乱逃走,之后皇叔虽下发了海捕文书,可李闲云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一直没能抓到。   谁能想到,李闲云一个道士,竟然会剃了头发,藏在护国寺当起了和尚?他的相貌虽然做了伪装,但细看变化并不算大,真正变化巨大的是他的气质。   先前他总是一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如今畏畏缩缩,便是如魏姝这般熟悉他的,也没能一眼认出来。   魏姝也派人找过李闲云,同样一无所获,她甚至还怀疑过,李闲云是不是被她皇叔灭口了。   魏姝之所以如此怀疑,是因为李闲云是个还算有分寸的道士,从不仗着父皇的宠爱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他只要钱。   平常除了陪父皇谈经论道,李闲云偶尔也会炼些丹药,但进献给父皇的丹药,都是他自己先服用过,确认无毒后才进献的,父皇收到丹药,身边也会有人先试药,确认无虞后父皇才会服用。   在这种情况下,父皇怎么可能会因为丹毒而死?   可皇叔为了证明清白,并不阻拦魏姝找仵作来查验,魏姝和宗室找过不同的仵作,都确认父皇没有中毒,身上也无外伤……   想到这些往事,魏姝的眼睛忍不住慢慢濡湿起来,她并不在意父皇死后,由谁继承皇位,她只是想知道,父皇到底是怎么死的。   仅此而已。   许久,魏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又交代人去一趟护国寺,说明他们的和尚冒犯自己被自己扣下的事,顺便查问一下对方在寺里的底细。   李闲云之前藏的好好的,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找上自己。   魏姝又看了眼天色,她还要去参加宫宴,只能等回来再弄清楚这些了。   *   等魏姝到达宫宴时,宴席上已经坐满了大半的人。   宫宴上男女分席而坐,魏姝与后宫妃嫔以及公主们坐在一处,但她的坐席却是这些人里最靠前的,紧挨着上首的帝后席位。   皇上和皇后自然要最后出场,此刻帝后的席位还是空的,今天刚刚正式受封的嘉王也还没有到场。   魏姝心里还在想着李闲云的事,入座后,便谁也没搭理。   不远处的其他妃嫔公主们,有不想和她搭话的,也有想和她说话,但是见她神色不好,不敢上前来打扰的,魏姝倒也落得清净。   少顷,今天宫宴的主角嘉王,终于姗姗来迟。   谢兰臣本就生得俊美风流,今日蟒袍加身,紫金冠束发,显得人愈加有神采,芝兰玉树,龙章凤姿。   席上众人纷纷朝他望去,目光流连。   而被众人观望的谢兰臣,却在问身后的谢闵:“我今天这身衣服不好看吗?”   谢闵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回道:“这可是宫里绣娘的手艺,当然好看,您瞧那边的公主们都在偷偷看……”   话说到一半,谢闵目光落在那些公主们的最前头,终于明白谢兰臣为何会有此问了——坐最前头的崇宁公主,连头都没抬,正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谢兰臣啧了一声道:“有些人昨天还喜欢你喜欢得肝肠寸断,转眼就对你爱答不理,难怪人们常说,得到了便不再珍惜。”   谢闵:“……”谁得到了谁?   他忍不住提醒谢兰臣:“您还没和崇宁公主复婚呢,您都还没向皇上提复婚的事,而且,我觉得皇上也不会那么容易答应的。”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18、彩头   魏姝一直想着心事,直到元和帝和郭皇后到场,席上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时,她才从思绪中回过神。   魏姝随众人一起行礼,起身时,发现谢兰臣的坐席就在自己斜对面,人也早到了。   她顿时有些懊恼自己先前走神,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作为“深爱”谢兰臣的自己,就算不能第一时间表示祝贺,也不应该连对方入场都没察觉的。   “今日设宴,是为庆贺嘉王晋封,诸位不必太过拘礼,陪嘉王尽兴便是。”元和帝示意开宴,众人谢恩,又齐齐道了句“恭贺嘉王”,这才重新落座。   魏姝坐下后,第一时间摆出笑容,亡羊补牢地打算和对面的嘉王先打个招呼,以免他怀疑自己的“真心”,然而魏姝的视线却被人挡住了。   有一人突然出席,径直走到了谢兰臣面前,说道:“微臣禁军指挥使洪廷,闻听谢家以武传家,族中子弟皆弓马娴熟,便斗胆想与嘉王切磋一番,好让我等瞻仰一番谢家子弟的风采。”   魏姝认得对方。   禁军中多是些绣花枕头一样的贵族子弟,但洪廷能胜任指挥使一职,却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洪廷祖上同样武将出身,武功不弱,尤擅弓射,素有“小养由基”之称。   养由基乃春秋时期的神箭手,相传可以射中百步外的杨柳树叶,洪廷虽然不能射中柳树叶,但是射中百步外的箭靶却不在话下。   魏姝瞥了眼上首皇叔的神情,见对方脸上并无意外之色,猜到洪廷此举应是皇叔授意,大约是要借切磋之名,威慑一番谢兰臣。   自从老靖西侯过世,谢兰臣掌管西北军后,也打过不少胜仗,但因为西北军本就剽悍,有人夸谢兰臣有乃父之风,也有人说他不过是沾了西北军的光罢了。   魏姝不禁有些担忧,既是皇叔授意,这场比试自是躲不过的,万一谢兰臣在自己的册封宴上输了比试,算是件屈辱的事了。   然而对面的谢兰臣,却神色自若地问洪廷:“洪指挥使想切磋什么?”   洪廷道:“这里有公主和娘娘们在,也不好打打杀杀的,不如我们就比射箭如何?”   “可以。”谢兰臣答应得很干脆,又转向元和帝道,“单单只是比箭,到底缺了几分意思,臣也斗胆,想向皇上讨一份想要的彩头……”   不等谢兰臣说完,上首的元和帝和郭皇后齐齐皱眉,同时猜到了他想要的彩头是什么,无非是要讨崇宁公主,要皇上同意他们复婚。   洪廷察言观色,立刻打断谢兰臣道:“尚未比试,嘉王就要起彩头来了,嘉王确定自己一定能赢吗?”   谢兰臣好脾气道:“也对,万一最后是洪指挥使赢了,我想要的彩头你也未必中意,那就先不提彩头,待最后谁赢得了比试,再求皇上赏赐吧。”   元和帝自然不能小气到连份彩头都不愿意出,加之他也相信洪廷的箭法,便应允道:“可。”   宫宴在集英殿举行,殿内的院子很宽敞,比试确定下来,皇上便直接让人在院子里摆上箭靶,令谢兰臣和洪廷就在正对殿门的地方比试。如此,众人在殿内也能瞧得见。   原定两人比试射百步外的箭靶,谢兰臣却道:“方才我隐隐听见有人唤洪指挥使‘小养由基’,既然如此,咱们何不效仿前人,也射柳叶?恰好这院子里就有几颗柳树。”   洪廷私下练习时,百步外的箭靶,他能保证百发百中,但杨柳叶由于叶子细小,风吹既动,他能射中的次数并不多。   此刻听谢兰臣如此提议,又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洪廷便有些犹豫,不大敢答应。   但转瞬又想到,谢兰臣之前两次都不能射中靺鞨王子心窝,足见箭术也只是一般,此刻突然提要射杨柳叶,怕不是心知比不过自己,便故意增加难度,好让两人都射不中,便显得他没那么丢人罢了。   自己如果被他吓住,眼下就输了,而且,之前练习的时候,自己也不是没射中过……   于是洪廷点头同意,改让人在百步外的柳树上,选中两片叶子,涂成红色以做标记,便是他和谢兰臣的靶子了。   又有宫人取来弓箭,洪廷和谢兰臣每人三支箭,比试三轮,谁先射中柳叶谁胜。   第一轮比试时,恰好有风吹来,柳枝随风摆动,两片红色的柳叶也随之乱晃,洪廷几次都无法瞄准,后背都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谢兰臣则悠闲地等在一旁,并没有搭箭,十分有风度地等他先射。   殿内坐着的魏姝本来还有些紧张,见谢兰臣这般淡定,倒也跟着放松下来,拿起面前小几上的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一抬头,又看见冉嬷嬷突然端着一盘螃蟹走了过来。   “皇后娘娘知道公主爱吃蟹黄,便特意把自己的那份留给了公主。这时候的螃蟹虽不算肥美,但也能尝个鲜。”冉嬷嬷边说边跪在魏姝身侧,亲自替魏姝拆好螃蟹,最后只取了中间的一勺蟹黄,放进了魏姝碗里。   魏姝看了眼面前的蟹黄,却丁点儿没动。   她实在是腻味透了郭皇后的这种行径,明明厌恶自己,却又时刻不忘表现对自己有多疼爱,像是自己平日里连只螃蟹都吃不起似的。   魏姝对冉嬷嬷道:“替我谢过皇婶吧。”   冉嬷嬷笑应下,离开时,还特意把魏姝桌上拆过的蟹壳和蟹肉给收拾下去,真真是再体贴不过了。   魏姝心里冷笑一声,正要再去看殿外的比试,谁知冉嬷嬷拆只螃蟹的功夫,外头的比试竟然已经有了结果。   有宫人在殿外大声道:“中了!中了!”   “嘉王两箭齐发,两片柳叶都射中了!洪大人差点儿也射中了!”   因为柳树离得远,柳叶更是细小,殿内众人只能看见谢兰臣两人射箭,却看不清中没中,便有宫人守在外头,随时向殿内汇报比试结果。   魏姝再向外看时,便见先时还趾高气昂的洪廷,正失魂落魄地走进殿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臣技艺不精,输了比试,还请皇上降罪。”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箭术,在谢兰臣故意让自己一箭的情况下,还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他只能“差点儿”射中柳叶,谢兰臣却可以两箭齐发,两箭同时命中,他还哪里有脸称什么小养由基?   若是谢闵知道洪廷此刻所想,一定会再对他落井下石,告诉他谢兰臣不但能够射中百步外的柳叶,连比柳叶更细的绒线绳,他依然能百发百中。一般人站在百步外,可是连绒线绳的影儿都看不见的。   元和帝本想借比试,以彰显大安武力,趁机杀杀西北的威风,哪成想反打了自己嘴巴。   洪廷是他们大安最好的神箭手,却如此轻易输给了谢兰臣,谢兰臣瞧着有些弱气尚且如此,其他西北军岂不更加厉害?   元和帝对西北的忌惮不由更加一层。   他心中着实懊恼不悦,面上却安慰洪廷道:“人都有偶然失手的时候,本就是切磋,输赢都属正常,没什么好怪罪的。”   洪廷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是真的实力不济,不是偶然失手,但他也清楚,皇上是为了大安的颜面才如此找补的,最后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惭愧地低下了头。   元和帝又转向谢兰臣,明知故问道:“现是嘉王赢了,想要什么彩头?”   便是谢兰臣真要讨魏姝,他也已想好了拒绝的理由。   然而,谢兰臣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答道:“臣想要四箱金。”   但凡知道靺鞨王子昨晚受伤内情的,此时面上都露出了一丝错愕。   更有文宁公主,直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即便才在魏姝手里吃过亏,她还是没忍住,借着更衣的由头,故意饶到魏姝身后,小声道:“我还以为嘉王是要向父皇讨妹妹你呢,现下看来,在嘉王心里,妹妹还抵不上四箱金子金贵呢!”   魏姝胸口闷闷地难受,她本不想理会文宁,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也尽是嗡鸣,甚至想说话,都发不出声音。   文宁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魏姝的异常,第一反应却觉得魏姝是装的,立刻撇清关系道:“你别想装晕陷害我,我说的都是事实,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   她话还没说完,魏姝便突然向后倒去,文宁下意识一把接住,触手处,隔着衣服便感觉到了魏姝滚烫的体温,像是要把人烧化了一般,她顿时吓得尖叫一声:“崇宁……崇宁她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19、不高兴   魏姝倒在文宁公主怀里后,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今日随魏姝一起进宫赴宴的恰好是张公公,张公公正在不远处听候,忽听见文宁公主的喊声,人愣了一下,立刻便赶上前。待看清魏姝此刻的症状,不由失声道:“公主周岁宴上被刑克发病,也是这般莫名高热,突然昏厥!”   魏姝才刚出生时,张公公便照顾在她身边,对魏姝周岁宴上的情形,记得极清楚。   今日席上也有参加过魏姝周岁宴的人,被张公公这么一提醒,不由也回想起当年的情形。眼下由于离得远,虽然看不大清崇宁公主此刻的症状,但听张公公描述,确实和公主周岁宴上的那场大病极像。   知情人不由纷纷朝上首觑去——当时刑克崇宁公主的人可就是郭皇后。   察觉到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元和帝当即沉了脸,呵斥张公公道:“胡说!什么刑克不刑克的,都是李闲云那个妖道故意编出来哄人的,这一年多来,崇宁不知和郭皇后在宫里见过多少面,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偏今天被克了?依朕看,不过是突发了急症。”   说罢,元和帝便令宫人们速去请太医。   李闲云是不是骗人张公公不知道,他只知道,魏姝小时候,两次在宫宴上遇到郭皇后,两次都发病,之后郭皇后不再参加宫宴,公主就再没发病过。这绝对不止是巧合。   张公公硬着头皮又说道:“恳请皇上传召庄太医来,公主前两次发这样的急症,都是庄太医医好的。”   元和帝面上越发不悦,郭皇后知道元和帝是为维护自己,安慰地握住他的手,对张公公道:“庄太医前些时日已经致仕,如今回老家安享晚年去了,不过我看魏姝确实不大好,找人去看看太医院现下都有哪些太医当值,全都请来吧。”   一旁的宫人见元和帝没有反对,立刻便小跑去了太医院传话。   魏婧隔着七八个坐席,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明明她已经让母后换掉了那件熏香的衣服,为什么魏姝还是发病了?   她也是通过昨晚的梦境才知道,魏姝闻不得母后的那盒海外香。偏母后因为喜欢那种香,每次遇到大型宫宴这样的场合,便会特意用来熏衣裳,这便是魏姝小时候,和母亲同在宫宴上出现便会发病的原因。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李道长掐算得也不错,母后确实克魏姝。   在梦里的这场宫宴上,母后穿着熏香的衣裳出席,魏姝因为坐席和母后靠得太近,中途发病,偏巧能医治魏姝的庄太医已经致仕,而当年记录了救治过程的医案,又因年代久远,太医院的卷宗存放杂乱,一时难以翻找出来,魏姝最终没等到医案,人便不行了。   魏婧是打算在今天保住堂姐的。   自己救堂姐一命,换她代自己嫁给嘉王。虽然嘉王府的生活可能不如人意,但至少自己救了她一命,即便她也像自己一样活不过两年,至少多出来的两年已经是她赚来的了,堂姐也不算吃亏。   除此之外,魏婧决定救堂姐,还因为梦里堂姐去世后,母后刑克堂姐的事会再次被人提起。   有人趁机以母后违背先帝当年的口谕——“不许参加宫宴,不许靠近魏姝”——以致克死先皇唯一的子息为由,逼迫父皇废后。   最后虽没得逞,但流言到底传了出去。更有人发散说,堂姐是因为发现了先皇的死有猫腻,才被父皇母后联手毒害的。   更巧的是,堂姐死后,护国寺后山的桃花,忽然一夜之间全部枯死。天生异象,坊间百姓便更加认定堂姐死的冤枉。   以至于之后的数年间,但凡大安疆域内出现什么天灾人祸,都会有人说是因为帝王无德才天降惩罚的。就连某个地方的山匪造反,扯的都是为先皇和崇宁公主复仇的大旗……   总之魏姝这一死,贻害无穷。   至少,魏姝不能死在今天的这场宫宴上。   可魏婧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故意弄坏母后的衣裳,母后今日没再用那种海外香,魏姝还是出事了。   难道梦境出错了,让魏姝发病的不是那盒海外香?   就在魏婧自我怀疑时,目光偶然落在魏姝桌上装着蟹黄的小碗上,才恍然大悟。   是冉嬷嬷。   母后的衣裳是冉嬷嬷负责熏香的,整整一夜的熏染,冉嬷嬷身上难免也会沾染上香气,而她又在席上给魏姝送过螃蟹……   魏婧一边懊悔自己思虑不周,竟忘了冉嬷嬷这茬,一边分神听见母后在吩咐冉嬷嬷,要冉嬷嬷把魏姝扶到偏殿去。   魏婧顿时顾不得礼仪,急忙上前,再次故技重施,装作不小心,把一碗汤打翻到冉嬷嬷身上,趁机从冉嬷嬷手里接过魏姝道:“嬷嬷衣服脏了,先去换了衣裳吧,我扶姐姐去偏殿。”   冉嬷嬷看了眼身上的污渍,无奈只得叫来其他宫人帮忙,自己先去更衣。   人群中,谢兰臣盯着魏姝和魏婧两人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碍于男女大防,他不能上前查看魏姝的情况,但却敏锐地留意到了席上的一些异常。   自打谢兰臣入席后,便发现平宁公主魏婧频繁望向魏姝,便是自己和洪廷比箭的时候,平宁公主的注意力也依然在魏姝身上。   甚至魏姝发病时,平宁公主更是震惊地打翻了自己的酒盏。她脸上对魏姝的担忧不似作假,但过分疑惑震惊的神情却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而且,据谢兰臣所知,因为先皇厌恶郭皇后的原因,平宁公主和魏姝的关系很一般,这就越发显得平宁公主对魏姝的在意异常了……   *   崇宁公主突然出事,宫宴自然无法继续下去,但因为还不能确认公主昏厥是否为被人下毒,在场诸人一时还不能离开,需得接受盘查。   直到太医赶至偏殿,确认魏姝不是中毒,宫宴上的人才得以陆续离宫。   之后事情的发展,便如同魏婧梦境里的一样。   魏姝的急病太过凶险,庄太医不在,其他太医便都不敢下方,只说需要先去查庄太医当年的医案。   元和帝见魏姝的形容越发不好,心里也着急起来,狠狠叱骂了太医们一通,无奈太医们都怕担责,坚持只有先查阅庄太医的医案,才敢开药,元和帝气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去查医案!”   然而近二十年的医案,宫里贵人和宫人的又混在一起,满满一大屋子的卷宗,又岂是好查的?   即便元和帝派来了几十个识字的太监宫女一起查找,速度依然很慢。要查完整间屋子的卷宗,少说也要等到晚上,可魏姝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魏婧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梦境。   梦里,直到魏姝死后的一个多月,太医院的人才发现,有部分陈年医案混在了太医院记录药材的账簿里,而记录有魏姝幼年病情的那本医案,恰好就在其中。   魏婧怕耽误魏姝的病情,借口帮忙,便带上四个宫人,也去了太医院。   她找到太医,故意提示道:“存放医案和存放账簿的房间挨得这样近,会不会有医案不小心混进账簿里?要不也分些人手查查账簿吧?”   众太医却想也不想地拒绝道:“这些医案还不知道要翻到什么时候,哪里有功夫查那些账簿?崇宁公主等不得的。”   魏婧心下着急,正要再劝,却忽然听见身后有道声音道:“我帮公主一起找吧。”   魏婧闻声回头,发现竟然是谢兰臣。   谢兰臣解释道:“是皇上特许我来帮忙的。”   突然对上自己梦里的丈夫,魏婧一时心绪复杂,略定了定神,才问谢兰臣道:“王爷相信我的话?”   谢兰臣点点头:“我觉得公主方才说的很有道理,而且,他们那边的人手已经够多了,多我一个和少我一个并没什么影响。”   谢兰臣的眉眼和语气都很温和,极容易引起人的信任和好感。   魏婧确实需要人手帮忙,便没多想,和谢兰臣主仆俩、以及自己带来的宫人,一起在存放账簿的房间查找起来。   医案簿和账簿外表大小相似,但是封皮上有不同的字迹可以区分,几人倒是很快把混在账簿里的医案簿给捡了出来。   但是捡出的医案簿数量也不少,且需要一页页打开翻看,才能知道记录的是哪一年的谁。   魏婧几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但谢兰臣却一目十行,很快便能翻完一本,一个人的速度甚至比魏婧几人加起来都快。   时间一点点过去,集英殿来人都催了两趟,说魏姝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可魏婧他们还没能找到那本医案。   每次集英殿来人催的时候,魏婧都会悄悄观察谢兰臣的表情,见他面上并无焦虑之色,看起来也不像是很在意魏姝的样子,和梦里谢兰臣对待自己也没什么差别,一时间心里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终于,在集英殿第三次来催的时候,谢兰臣举起手中的一本医案簿道:“我找到了。”   太医们急忙上前查看,欣喜道:“就是这本!”   上头记录了庄太医为魏姝诊治的全过程,所用的针法和药方虽有些刁钻,但几个太医合计后,觉得可行,便立刻开始为魏姝施针下药。   魏姝现在已经不是幼儿,施针的力度和用药的剂量,自然较之前有所不同。可等施过针喂了药,魏姝依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一直如同慈母一般守在魏姝床前的郭皇后,急急质问太医道:“人怎么还不见醒?”   太医回说:“到底耽误了诊治的时间,眼下病情不再恶化便是好的,公主真正能不能醒,还要看明早。”   谢兰臣站在偏殿门口,远远地看了魏姝一眼,没再听郭皇后又和太医说了什么,便带上谢闵,和作为彩头的四箱金子,一起出了宫。   这时候,郭皇后比任何人都不希望魏姝死在宫里,有郭皇后在,魏婧在宫里养病很安全。   *   待回到会同馆,谢兰臣便差人把金子送去崇宁公主府,说道:“三箱是原欠公主的,多出的那箱是利息。”   谢闵看着四箱金子被抬走,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不是想和崇宁公主复婚吗?当时那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趁机讨要崇宁公主?”   即便皇上十有八九会拒绝,但因是先许诺过的,即便皇上不答应,后头也能有更多的说头。   谢兰臣却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被当成彩头一样赐来赏去?我是要复婚,不是要讨一个姬妾。”   回答完谢闵,谢兰臣便要水沐浴。   谢闵打水的时候,还在琢磨谢兰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又突然注意到谢兰臣的眼睛竟然红了,下意识便以为谢兰臣偷偷哭过,震惊之余,猜测谢兰臣十有八九是在为崇宁公主担忧难过。   谢闵跟在谢兰臣身边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为什么事情红了眼,不由又是稀奇,又十分贴心地趁谢兰臣沐浴,提前准备好了香案香炉。   现在还没到谢兰臣往日休息的时辰,谢兰臣突然在这时候沐浴,肯定是要沐浴焚香,为崇宁公主诵经祈福了。   谢闵自以为是地准备好礼佛要用的东西,待谢兰臣沐浴完,看见门口摆着的香案,不由疑惑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谢闵看了看谢兰臣比之前更红了的眼睛,表情比谢兰臣更疑惑:“王爷不是要为崇宁公主诵经祈福吗?”   “我何时说要祈福了?”谢兰臣反问谢闵,“万物无常,有存当亡。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剩下的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况且,诵经祈福如果真灵验,这世上便不会有死人了。”   谢兰臣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眼睛看,隐约猜到他误会了什么,扫了他一眼道:“我眼睛泛红是因为在宫里翻看了太多的医案簿,用眼过度,以及存放医案簿的地方久无人打理,到处都是灰尘碎屑的缘故,并不是你胡思乱想的那些原因。”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今天确实很不高兴。”自己看上的竹子,还没长好,突然便被人连根拔了。   谢兰臣不舒服地眨了眨眼,又对谢闵道:“你如果闲来无事,不如想法子帮我多留意平宁公主,另外,不是十分紧要的事,今晚便别来打扰我了。”说罢,便直接关上了房门。   谢闵在门外讪讪地应了一声,然而,半夜还是敲响了谢兰臣的房门。   门一开,谢闵立刻举起手里哭得双眼通红的孩子,问道:“你儿子哭着来找你,算要紧的事吗?”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更晚了……晚上大概还有一章 第20章 20、嫡子(补一千)   昭儿出生后,便一直和魏姝住在宫里,两人几乎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就算偶尔魏姝有些应酬,需要暂时和他分开,也一定会赶在晚膳前结束。   然而这次,魏姝出门参加宫宴,眼看太阳落山,已经过了用晚饭的时辰,却久久不见回家。   魏姝不在,昭儿不肯用晚饭,叫人把他的木头小马搬到大门口,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上头等魏姝。   奶娘和织云好不容易哄着他吃下半碗饭,正要派人去打听宫宴上的情况,宫里却先来了人,对方直接当着昭儿的面,不管不顾地说了公主在宫里突发急症,以致昏迷不醒的事。   昭儿虽然语迟,人却早慧,把宫人的话囫囵听了个大概,知道魏姝得了重病,当即大哭不止,闹着立刻要进宫找魏姝。   织云和奶妈哪里敢让他去?先不说宫门马上就要落锁,这时候进不得,便是能进宫,公主正昏迷不醒,小郡王见了除了会更伤心外,并无益处。   可不能进宫,见不着魏姝,昭儿就一直哭,直把才吃的晚饭都哭吐了出来。   织云和奶娘安抚不住,心里又是急又是心疼,折腾到半夜,小郡王的嗓子都哭哑了,仍执拗地不肯停下,织云实在没法,只能哄小郡王道:“咱们去找嘉王,去找你爹爹,他今天也去了宫宴上,咱们去找他问问公主的情况,好不好?”   昭儿还记得谢兰臣在会同馆弄哭魏姝的事,还有些记仇,但他也没忘记娘亲曾说过,爹爹是和皇祖父一样的人,皇祖父从来对娘亲有求必应,爹爹应该也会答应自己,带自己去找娘亲的吧……   闹了这么久,昭儿也知道织云和奶娘是不会带自己进宫的,便转而把希望寄托在了谢兰臣身上,于是便泪眼婆娑地答应了。   这才有了眼下,昭儿被举到谢兰臣面前的场景。   一大一小,两双红眼睛在门口正对上,谢兰臣脸上面无表情,昭儿则怯怯地朝他伸出双手,表示出想要他抱的意思。   跟随昭儿一起来的织云和奶娘,正站在不远处,悬着心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们统共也没和嘉王见过几面,并不清楚嘉王的秉性,不知道嘉王喜不喜欢昭儿。   尤其是织云,见谢兰臣迟迟没有动作,更是懊悔自己不该因为着急就乱出主意,万一嘉王对小郡王有偏见,说出或做出什么对小郡王不好的事,她会后悔一辈子。   就在织云忍不住想把昭儿再抱回来的时候,谢兰臣终于动了,他不甚熟练地从谢闵怀里接过昭儿,还顺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织云和奶娘见状,齐齐松了口气,急忙上前说明情况。   昭儿却一落进谢兰臣怀里,立刻便伸手指向会同馆大门口的方向,示意谢兰臣带自己去找娘。   谢兰臣却道:“很晚了,小孩子这时候应该在家睡觉。”   昭儿见他不肯带自己走,又开始委屈地掉眼泪,忽然又仰头讨好地朝他喊了一声“爹”,然后继续指向门外。   “嗯。”谢兰臣答应得很干脆,只是脚下依然一动不动,只吩咐人取些温水来。   昭儿意识到自己那声爹白喊了,顿时哭得更凶了。   他哭的时候,倒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大喊大叫,只小声地抽噎,泪珠儿一颗连着一颗地往外滚,眼睛鼻头和脸颊都红红的,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要不要喝点水再哭?”谢兰臣把他抱进屋问道,“你眼睛里流了那么多的水,不多喝点儿水的话,一会儿再哭该没有眼泪了。”   昭儿把头扭到一旁,并不理谢兰臣。   谢兰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说道:“看见门口那棵蔫答答的花儿了吗,它就是因为喝水太少,才变成那样的。”   他抱着昭儿面朝门口在桌前坐下,又把下人送来的温水放到他手边,说道:“不是我不想带你去找你母亲,你母亲今日在宫宴上多饮了几杯,醉倒了,今晚才不能回来。这时候宫门已经落锁,我们进不去皇宫,但是等明天天一亮,我可以带你去。   “所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哭,然后变得和门口的那棵花儿一样,等天亮了,我带你去找你母亲。另一个是,喝完水,吃点儿东西,再睡一觉,依然是等天亮了,我叫醒你,带你去找你母亲,你选哪个?”   昭儿一时被谢兰臣的话绕了进去,一时间竟然接受了“等天亮了再进宫找母亲”这个前提,然后对比第一个和第二个选择,自然是要选第二个的。   就在昭儿犹犹豫豫要伸出两根手指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谢兰臣刚才说的话和宫里来人说的不一样。   谢兰臣说娘亲是喝醉了,但传话的宫人却说,娘亲是快要病死了。   昭儿又把手指收回去,疑惑地看向谢兰臣。   谢兰臣猜到他在疑惑什么,便又说道:“你母亲不是生病,只是喝醉了,你都叫我爹了,我还会骗你不成?”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很敏感,先前织云和奶娘在得知魏姝出事后,各自心里都惶恐担忧得不行,劝着劝着昭儿,自己都能哭出来,昭儿受她们情绪感染,自然更加惶恐,更想要找魏姝。   但此刻谢兰臣神色淡定泰然,看起来很稳重可靠的样子,他说出来的话,在昭儿听来也就更加可信。   昭儿最终犹犹豫豫地捧过杯子,开始喝水。   哭了这么久,他也确实渴了,直到把一大杯水全都喝完,这才停下。   “要不要再吃点儿东西?”谢兰臣又从织云手里接过几盘点心,摆在他面前。   因着昭儿晚上本没吃下多少东西,又全都吐了出了,为防饿着他,织云从公主府带来的有现成的点心,见他这会儿终于不哭了,急忙都端了上来。   为了能让他多吃点儿,织云还特意在点心上都薄薄地涂了一层崖蜜。   昭儿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噜叫起来。   谢兰臣拈起一块糕点,示意昭儿拿着吃,昭儿看了看自己沾满眼泪的小手,没有接,而是就着谢兰臣的手,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折腾这么久,小孩子早没了精力,半块儿糕点还没吃完,人便靠在谢兰臣身上睡了过去。   织云见状长舒了口气,想要上前抱走昭儿,然而昭儿却睡得不安稳,一碰他,他便哼哼唧唧地又要醒过来。   谢兰臣道:“今晚便让他和我一起睡吧。”   怕昭儿醒来还要再哭,织云也只好这样,并表示为了方便照看昭儿,晚上她想留在屋内的隔间里伺候。   谢兰臣却道:“我房间夜里从不留人。”   织云道:“那奴婢就守在屋外听候。”先不说谢兰臣之前可能从没照看过孩子,对织云来说,谢兰臣和一个陌生人也差不多,就这么把小郡王交给对方,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谢兰臣这次没再拒绝,待昭儿睡得更安稳了一些,便把他抱上床,自己也在一旁和衣睡下。   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小孩子,谢兰臣很不习惯,便故意把昭儿往床内放了放,让他离自己远一点,然而下一刻,昭儿自己又主动贴了过来。   谢兰臣正要推开他,忽然听见他在梦里抽噎了两声,一时心软,便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睡去。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后悔了。   昭儿因为睡前喝了一大杯的水,半夜竟然尿床了,紧挨着他的谢兰臣便遭了秧。谢兰臣黑着脸起身时,罪魁祸首这时候却睡得正香。   谢兰臣想要唤人进来收拾,想了想,到底怕动静会吵醒他,最后只好自己换了身衣裳,又把昭儿剥了个精光,把他放到了房间里的矮榻上,让他继续睡。   只是这么一折腾,谢兰臣毫无睡意了。   他轻轻推开门,守在门外的织云立刻迎上前,谢兰臣轻声道:“进去照看他吧。”随后自己便去了一旁的耳房。   谢兰臣一进耳房,便看见了谢闵之前准备的香案和香炉,对方大约觉得准备都准备了,竟然没收下去,而是摆在了屋内挂着的金刚手菩萨画像前。   香案上摆着贡品,香炉里插着三株已经燃尽了的香。   谢兰臣脚步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上前,重新点燃三炷香,插进了菩萨面前的香炉里。   耳房的窗户没关,细细的香烟飘飘绕绕,随夜风一起荡出窗外。   *   今夜难眠的人不止谢兰臣一个。   皇宫中,郭皇后还守在魏姝的床前。   魏婧走进屋内,劝郭皇后道:“夜已深了,母后且先去休息一会儿,我来替母后守在这里。”   郭皇后却摇摇头道:“不亲眼看见崇宁醒来,我哪里睡得着?”既然要做“慈母”,自然该衣不解带地照顾魏姝直到她醒来,若魏姝恰好在自己休息的时候清醒,之前的守护可就白费了。   不过,虽不能去休息,和魏婧去隔间里说会儿话还是使得的。   留下冉嬷嬷继续照看魏姝,母女二人暂时移步隔间内。   郭皇后一进隔间就叹了口气,少有地对魏婧抱怨道:“李闲云那个妖道还说是我克了崇宁,我看是崇宁克我才对,每次我略有些得意的时候,崇宁总要给我当头一棒。”   魏姝周岁宴的时候,自己刚生下嫡子不久,又和夫君感情正浓,当时谁见了不羡慕她婚姻美满?然而魏姝一出事,她转瞬就从人人羡慕变成了人人笑话。   眼下这次也是,她入主中宫,头上又没有太后辖制,也算是这世上最风光的女人了,可魏姝突然在宫宴上晕倒,只需张太监喊一声是被自己克的,瞬间就又把自己打回了二十年前。   谁能相信,她都做了皇后,压制自己的不是她的婆母,而是她的侄女呢?   郭皇后想到这儿,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可笑。若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魏姝就这么死了才好。   郭皇后吐出一口浊气,又问魏婧:“说起来,还是多亏有你才救下崇宁,你和嘉王白天一起翻找医案,他可有对你另眼相看?”   魏婧摇头道:“嘉王全幅心神都在崇宁姐姐身上,对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郭皇后面露失望,又一次想若是没有魏姝就好了。   可偏偏先皇遗孤的身份,就是魏姝的保命符,郭皇后便是有心,也不敢真对她做什么。   魏婧隐约猜出些郭皇后的心思,趁机再次提议道:“等崇宁姐姐醒过来,母后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促成她和嘉王复婚,等她去了西北,母后至少也能眼不见为净。”   想到今日在宫宴上的难堪,郭皇后有一瞬间的心动,但还是拒绝道:“你父皇不会同意的,而且,西北这么大的权势,若不能为你皇兄所用,到底可惜。”   说到底,郭皇后心里更在意的还是自己儿子。   魏婧微微垂了眼,掩下心中的失落,突然说道:“西北也不一定就是谢兰臣的,老靖西侯还有一个嫡子,因为幼年丢失,最后谢家才是谢兰臣当家作主,但我听说,最近那个嫡子快要找到了。”   郭皇后不以为意道:“找到了又能怎样?谢兰臣已经是嘉王,他在西北经营多年,根基哪里是一个才被接回家的孩子能比的?”   魏婧道:“但我还听说,老侯爷去世前,好像留了什么密令,谢兰臣只是代管西北,若寻回嫡子,还是要嫡子当家的。有此密令,若再加上大安襄助,嫡子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郭皇后怀疑地看向魏婧“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些?”   谢家丢失嫡子的事不是秘闻,魏婧会知道并不奇怪,可密令什么的,郭皇后尚不知晓,魏婧整日深居宫中,又是如何得知的?   魏婧自然是从梦里得知的。   但梦到未来这种事,她自己相信,旁人却只会觉得无稽,于是魏婧回道:“白天宫宴开始前,我偶尔路过一处假山旁,恰好听见两人正在议论此事,只是未曾看清说话的人是谁。”   郭皇后闻言,若有所思了半晌,表情慢慢慎重起来,最终说道:“此事暂且不要告诉别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稍后等我回到长春宫,你再仔细同我说说当时的情景。” 第21章 21、放肆   魏姝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永乐宫的寝殿里,她略一偏头,便看到了守在自己床头的郭皇后。   郭皇后发觉魏姝醒来,几乎要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   冉嬷嬷立刻跟着说道:“公主晕倒后,皇后娘娘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身边照顾,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昨夜更是一整夜没敢合眼,现在公主醒了,娘娘终于能松口气了。”   一直守在隔壁的太医听到动静,也匆忙赶过来,要再次为魏姝诊脉。   郭皇后扶起魏姝,让她靠坐在床头,刚要拿过她的手腕,魏姝却突然抬手按住了自己心口。   她大病初愈,面色苍白脆弱,皱眉捂着心口的样子,简直像是又要晕过去。   郭皇后当即眼皮一跳,急忙招呼太医上前查看。   太医仔细诊过脉后,却回道:“公主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将养两日便没什么大碍了。”   郭皇后仍不放心:“那她方才怎么又心口疼?”   太医也有些奇怪,他的医术虽不如庄太医,但也算高超,依脉象上看,崇宁公主并不像是心肺有所不适的样子,但谨慎起见,还是询问魏姝道:“公主是怎么不舒服,可否详细描述?”   魏姝道:“刚醒过来时,倒不觉得有不适,方才皇婶靠过来,才又开始觉得胸闷发晕了。”   屋内众人闻言,瞬间都想到了郭皇后克魏姝的事。   老太医有些无措地立在当场,不知道这病自己还该不该再看下去。   冉嬷嬷先忍不住道:“皇后娘娘视公主为己出,对公主爱护有加,公主若是听信谗言,信了什么刑克不刑克的话,岂不是寒了娘娘的心?   “再者说,皇后娘娘在公主身边守了一整晚,若真克公主,公主焉能平安醒来?”   “皇婶对我有多好,我当然知晓。”魏姝看向郭皇后道,“晕倒的时候,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父皇,父皇嘱咐我务必离皇婶远一些,我还辩驳说皇婶待我很好,父皇又说,他让我远离皇婶,不是因为皇婶不好,而是我们两人命格不合的缘故。   “我原也不信,可皇婶刚才一靠近我,我果然开始心口发痛,这会儿离得远了些,心痛倒缓解不少。”   昨日魏姝刚晕倒时,尚有一丝意识,恰好听到了张公公当时的话。   先前两次发病,因为年岁太小,魏姝根本不记得。但昨天那种身体完全失去控制、胸口仿佛被压上重物不能呼吸的感受,魏姝现在回想起还有些后怕。   郭皇后还是裕王妃的时候,魏姝和她几乎没有任何交道,及至郭皇后入主中宫,魏姝又恰好守孝,期间不曾参加过任何宴会。仔细算来,除了幼时的那两次宫宴,昨天是魏姝和郭皇后共同出席的第三场宫宴。   魏姝并不信命格之说,可统共三场宫宴,她却场场发病,倒也不一定是郭皇后蓄意害她,但必然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索性魏姝便假托梦到父皇,趁机和郭皇后隔开,既杜绝了不妥,也省得看郭皇后在自己面前虚伪地扮演慈母了。   冉嬷嬷却还要再为郭皇后辩驳。   同样守了魏姝一夜的张公公,突然哭道:“先皇就公主这么一棵独苗,不管是真克假克,哪怕只是图个心里上的安慰,也请皇后娘娘以后避一避公主吧。”   张公公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郭皇后再坚持留下,就有故意迫害魏姝的嫌疑了。   尽管她已经看出魏姝的不适是装的,可谁让魏姝有个好父皇呢,真是死了也不让自己安生!   尤其是当着一屋子宫人和太医的面,自己竟被一个太监当面驱赶,郭皇后心里既愤怒又委屈,面上却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对魏姝道:“看到你醒过来,我就放心了,你且先好好养病,过几日我再来……差人来看你。”   郭皇后维持着最后的一丝体面,带着冉嬷嬷悻悻而去。   郭皇后一走,全程垂着头装聋作哑的太医,这才重新活过来,斟酌着重新为魏姝开了药方,张公公又伺候魏姝用过药和早膳,这才说起魏姝晕倒后发生的事。   张公公红着眼道:“要不是及时找到医案,公主说不定就……好在公主及时醒了,要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老奴到了地下,怎么给先皇交代呢?不过公主放心,老奴已经把那医案给抄下来了,好生存放着,只盼再也用不着,但真到了要再用的时候,一定不会再让公主像昨天那般凶险的。”   “张伴伴有心了。”魏姝宽慰张公公自己已无大碍,才劝动他下去歇息。   永乐宫里,魏姝的家私还没搬完,原先的宫人也还在,并不缺人照顾。   魏姝担心昭儿昨晚没见到自己,一个人在家还不知道怎么样,正要差人去趟公主府看看,可一抬眼,却瞧见平宁公主和文宁公主竟然领着昭儿走了进来。   “昭儿怎么来了?”魏姝既惊喜又怕被昭儿看出端倪。   昭儿却已经小步跑上前,努力踮起脚,委屈地扑在魏姝身上。   魏婧在昭儿身后说道:“听说姐姐醒了,特意来看看姐姐,路上先是遇到了文宁姐姐,随后又恰好遇到嘉王,嘉王有事要去勤政殿,我们便顺便把昭儿带来了。”   织云也跟着昭儿一起来了,此刻看见魏姝的病容,眼圈都红了,又听见文宁公主提到嘉王,急忙解释道:“小郡王昨天没等到公主,哭了半宿,今天一早听说公主醒了,奴婢便央了嘉王带我们进宫。”   宫内规矩森严,织云虽是宫里出去的,但要想再进却不容易,只能跟随嘉王一起进来。不过,碍于有外人在场,织云没提昨晚找嘉王哄小郡王的事。   魏姝把昭儿抱上床,这才发现他眼睛又红又肿,知道是他哭多了的缘故,顿时心疼不已,哄他道:“让织云先带你用冷玉敷敷眼睛,好不好?要不等会儿眼睛该疼了。”   昭儿见到了魏姝,心神安定下来,学着自己以前生病时魏姝对自己常做的那样,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魏姝的额头,没有感觉到异常,这才嗯了一声,乖乖地让织云把自己抱下去。   待昭儿离开,魏姝才分出心神,让宫人们给两位公主看座倒茶:“恕我不能起身招待了。”   “都是姐妹,你又是个病人,何必这样客气。”文宁公主有些别扭地看了魏姝一眼,又说道,“昨天着实被你吓一跳,便特意带了点儿人参燕窝给你补补。”倒不是因为她好心,而是因为心虚。   昨天文宁刚嘲笑完魏姝,魏姝突然就晕了过去。好在大家当时的注意都在郭皇后身上,否则自己一定脱不了干系。也好在魏姝今天醒了,要是魏姝没醒,自己十有八九也要受追究。   “多谢姐姐好意。”魏姝让人收下礼物,又转向魏婧道,“也要多谢妹妹,我听说昨天多亏有妹妹在,我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魏婧推辞道:“我并没有做什么,都是姐姐运气好,如果姐姐真要感谢,倒不如谢谢嘉王,若非有他一目十行,也不一定就能及时找到那本医案。”   文宁公主在边上悄悄翻了个白眼,说道:“方才路上遇见嘉王,我见他双眼通红,与昭儿不相上下,想是因为担忧妹妹,夜里也忍不住落泪了呢。嘉王和妹妹之间到底还有昭儿,关系不比常人,哪里用得着一个外人替他讨谢呢?”   文宁公主特意加重了“外人”两个字。   魏婧面露尴尬,对魏姝道:“是我僭越了,姐姐见谅。”   魏姝只笑了笑:“等我病好了,你和嘉王自然都是要谢的。”   不过,魏姝对谢兰臣为自己哭这件事却存疑。   在她心里,谢兰臣无疑是个心软的好人,可即便如此,她也想象不出谢兰臣为谁哭泣的样子,甚至光是这样想想都觉得怪怪的。   文宁公主和魏婧算是自小长大的,但和魏姝却都不太熟,彼此之间也没什么能聊的话题,客气过几句,便有些没话说了,魏婧趁势告辞道:“姐姐大病初愈,还需多加休息,我见姐姐气色还好,也就放心了,就不多打扰了。”   文宁公主也随后告辞,但却故意多磨蹭了一会儿,没和魏婧一起离开,而是等魏婧走远了,她突然对魏姝说道:“有句话我要提醒你,你信了就信,不信就当我没说过。我知道你想和嘉王复婚,方才路上遇见嘉王,我瞧着平宁看嘉王的眼神不太对,我不好形容,总之你多提防着点总没错。”   说完,她也不管魏姝作何反应,直接转身就走。   魏姝倒意外文宁也有偏向自己的时候,但对她说的话却并不怎么在意。   以谢兰臣的家世样貌,会有人爱慕他再正常不过。若谢兰臣同自己成功复婚,等去了西北,便再也见不着魏婧,两不妨碍。若是她和谢兰臣没能复婚,这种事她更管不着了。   这边文宁和平宁一离开,织云便抱着昭儿进来,又和魏姝说了昨晚昭儿大哭不止,无奈之能求助谢兰臣的事。   谢兰臣肯哄孩子,魏姝喜闻乐见,不管哄得好与不好,至少说明他肯接受昭儿。   魏姝见昭儿的眼睛好了一些,便又撑着精神陪他玩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又悄悄问昭儿道:“你爹爹他昨晚真的哭了吗?”   昭儿想起早起谢兰臣的红眼睛,又想到自己眼红是因为哭多了的缘故,那谢兰臣肯定也是了,于是他冲魏姝笃定地点了点头。   *   另一边勤政殿内,还不知道自己“名誉受损”的谢兰臣,正在接受元和帝的质问:“你说你想和崇宁复婚?那为何先前和离时你那般干脆,连昭儿也不要?”   谢兰臣答道:“彼时和离乃先皇旨意,不得不从。而且,昭儿非是我不要,而是孩子幼小,实在离不开母亲,才暂时让他留在公主身边的。”   元和帝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你们当初和离是先皇的旨意,既是先皇之愿,如何能违背?”   昨日宫宴上如果谢兰臣提了复婚的事,元和帝便打算用这个理由拒绝的。   这还要多亏先皇疼爱魏姝,怕谢兰臣会借和离的事为难魏姝,干脆直接下旨令二人和离。   如今先皇已逝,旨意无可更改,魏姝和谢兰臣自然就不能复婚了。   谢兰臣朝皇上拜了一拜道:“皇上公正严明,敬重先帝之心令臣惭愧,臣往后绝不再提复婚之事。”   元和帝愣了一下,没想到谢兰臣竟然这么轻易便放弃了,然而下一刻,却又听谢兰臣道:“但臣恳请皇上治郭皇后欺君抗旨之罪。先皇生前曾有旨,不准郭皇后参加宫宴,不准其靠近崇宁公主,然郭皇后却置若罔闻,以致昨日险些害死崇宁公主,如此不敬先帝藐视龙威之人,当杀之以儆效尤。”   “放肆!”元和帝又惊又怒,气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上了起来,   他正为外头郭皇后克魏姝的传言烦恼,哪成想谢兰臣竟然直谏,直接想要郭皇后的命!   元和帝甚至开始怀疑,谢兰臣到底是真想复婚,还是只是假借复婚之名,置郭皇后于死地、甚至趁机祸乱大安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别要老婆好了 第22章 22、兰花   元和帝强忍着怒气,为郭皇后辩解道:“郭皇后的事,是先皇受妖道蛊惑,误会了她,才会错下旨意,非是她不尊重先帝!”   郭皇后母仪天下,要她永远不靠近魏姝还勉强使的,可哪里有一国皇后不能参加宫宴的?   况且,二十年前郭皇后就因为此事受尽委屈,元和帝至今都愧疚当年不能保全她,如今自己当了皇帝,总不能还让人继续看她的笑话。   好在李闲云出事,成了众人眼中的妖道,那他之前的掐算自然就做不得准了,郭皇后克魏姝一事成了无稽之谈,自然也就没必要再恪守先皇的谕令,这本也是元和帝默许的。   谢兰臣却道:“可据臣所知,那李道长也并非全然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他曾观测天象,推测某一年会有暴雪,提示先帝早做准备,之后果然应验。他是杀害了先帝,罪不容诛,可这并不能证明他之前的所有事都是错的。   “至少,郭皇后确实三次险些害死崇宁公主,若这还不算刑克,强行解释为巧合,实难令人信服。”   元和帝冷笑:“郭皇后和崇宁在宫中已经相处一年多,若郭皇后果真克魏姝,为何之前都好好的没有出事,唯独只在这次宫宴上发病?”   谢兰臣道“臣虽没研习过五行八字学说,但却听说过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可见环境有异,连橘子也会有所不同,兴许场合不同,于人的气场命格也会有影响。想是崇宁公主气运煌煌,郭皇后平日里克不住她,借助宫宴上的什么玄机才妨害了公主也说不准。”   元和帝:“你自己也说是‘说不准’,那就不该乱猜,以免冤枉了好人!”   “皇上训诫的是。”谢兰臣从善如流,丝毫不受元和帝怒气影响,继续不卑不亢地道,“但臣以为,此事的关键并不在郭皇后是不是克崇宁公主。所谓君令臣共,君王谕令,臣子们遵守不疑,才是正道礼法,若人人都因为觉得君王的谕令可能有误,便不遵守,那还有什么君威可言?天下又还能算是帝王的天下吗?   “况郭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本该为天下人表率,却带头不尊礼法,挑衅皇权,此举与谋逆何异?臣再次恳请皇上,惩之以警天下。”   元和帝简直要被谢兰臣这番义正言辞的话给气笑了。   前头还只是说郭皇后忤逆抗旨,这会儿已经变成郭皇后要谋逆了,谢兰臣这不止是想杀过皇后,而是要诛了郭氏整族吧!   元和帝心里已经开始忍不住骂人了,却又一时找不出话来辩,谁让确实是郭皇后理亏在先,而谢兰臣又确实是在冠冕堂皇地为帝王尊严着想呢……   最后,元和帝深吸了口气道:“朕今日累了,此事容后再议,你先退下吧。”   谢兰臣毫不顾忌元和帝难看的脸色,道:“那臣明日再来。”   他刚退出勤政殿的大门,便听见身后传来杯盏被砸碎的声音,谢兰臣脚步未顿,继续淡定地往前走,一路出了宫门。   直到遇到等候在宫门口的谢闵,谢兰臣才放缓脚步,吩咐他把自己今天和皇上的对话传出去。   谢闵立刻就明白了谢兰臣的用意。   原本新皇登基,先后两位帝王难免会有意见相左之处,一般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朝臣都会自觉以新皇的谕令为尊,毕竟法理之外,尚有人情。   但在魏姝和谢兰臣复婚这件事上,谢兰臣家世品貌都很卓越,绝对是上好的驸马人选,加之又和崇宁公主育有一子,若崇宁公主不反对,成人之美,准许二人复婚才合乎人情。但皇上却以不能违背先帝谕令为由,不许复婚,便是只讲法理,不讲人情了。   如此,郭皇后的事自然也不该讲人情,依照法理,说郭皇后谋逆略有些勉强,但一条忤逆抗旨之罪却是逃不掉的。   谢闵道:“今上能顺利继位,可是流放了两个兄弟和一个侄子换来的,这些人虽然被流放,朝中却还有部分残留的势力,常常与今上不对付;后宫里,想把郭皇后拉下后位的人肯定也不少,若这些人能一起谏言,要求皇上处置郭皇后,郭皇后这劫怕是不好过了。”   谢兰臣已经用自己给这些各怀目的人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就是他们上场的时候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比谢闵预想的还要顺利,次日早朝上已经有御史摆开阵势,要撞柱死谏,求皇上惩治郭皇后了。   *   前朝这么大的动静,住在后宫养病的魏姝自然也听说了。   事情说到底还是因魏姝而起,魏姝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在宫里碍眼,索性经过太医的悉心调养后,自己基本已经痊愈,魏姝便带上昭儿回了公主府。   魏姝刚回府不久,便陆陆续续有人前来送礼探望,连外祖母家都来了人。魏姝以尚在病中为由,一个也不见,礼物也让人全都退了回去,自己却在张罗着要给谢兰臣送礼。   “东西买到了吗?”魏姝问张公公道。   “买到了,”张公公一边指挥人小心翼翼地搬上来一盆兰花,一边回道,“也是赶巧,那花匠最近恰好得了一株稀有的素冠荷鼎,这两天又正好开花,花匠宝贝得不行,原还不想卖,老奴花重金才买下来的。”   毫不夸张的说,这株兰草可是真正的价值千金。   张公公所找的花匠原是为宫里提供花草的,新皇登基后,却改选了郭家的姻亲,这家花匠的生意便没落了下来。   魏姝却记得他家养的兰草一绝,又想到谢兰臣的名字恰好有一“兰”字,人也称得上一句君子如兰,选一盆兰草作为他帮自己找到医案的谢礼,再合适不过。   于是魏姝在宫中养病的时候,便派了张公公出宫,去买兰花。   眼下,那盆素冠荷鼎已经被摆在了屋子中间,确实是魏姝从没见过的一种兰花,似是汇聚了莲瓣、素心、叶型草三种兰花的特色,花型似莲花瓣,花色素雅,几朵绽放的小花簇拥在一起,十分精致可爱。   最关键的是,这种兰花十分稀有,物以稀为贵。   魏姝满意地点点头,又取出了前头答应给谢兰臣的情诗,一并让张公公送去会同馆。   原本,魏姝只准备了三首情诗,其中一首还是那首被人栽赃的“昭昭我心”,但在听昭儿说,谢兰臣因为担忧自己偷偷哭过后,魏姝既有些感动,又有一丝愧疚,便决定往后“喜欢”谢兰臣要喜欢得更认真一点,于是便趁着养病,又多写了两首情诗。   张公公临走前却有些担忧地问魏姝:“外头都传嘉王在皇上面前说过,以后再也不提复婚之事,公主今天回府,也一直不见嘉王派人来探望,会不会……”嘉王真的不想复婚了?   魏姝听懂了张公公的未尽之意。   虽然魏姝心里是信任谢兰臣的为人的,觉得谢兰臣即便真不打算再和自己复婚,也一定会知会自己一声,但到底心里也有些没底,拿不准谢兰臣到底是借逼迫郭皇后,让皇叔不得不同意他们复婚,还是只是假借复婚之名,趁机扰乱大安……   这时候她要张公公去送谢礼,其实也有试探谢兰臣态度的意思。魏姝道:“去送就是了,且看嘉王收不收。”   若收了情诗,自然是还要复婚的意思,若不收,便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了。   张公公领命而去,好在到了会同馆,谢兰臣十分自然地收下了谢礼,并无任何犹豫推拒,张公公这才松了口气。   待张公公离开,谢闵盯着那株素冠荷鼎看了又看,想到上次在宫宴上,谢兰臣曾似真似假地抱怨崇宁公主对他爱答不理,不由玩笑道:“张公公虽然没说这株兰草价值几何,但看它的品相,也知价值不菲,看来公主对王爷的喜欢又回来了。”   谢兰臣翻看着手里的几首情诗,心道:岂止是回来了,还增加了不少。   当初在护国寺后山的桃林时,魏姝只许了自己两三首情诗,这次却让人送来了五首,多出了整整两首情诗的喜欢呢。   一旁,谢闵又开始翻看张公公带来的素冠荷鼎的种植注意事项,粗略一番,竟然有十几页之多。谢闵不由啧舌道:“这兰花好看是好看,只是养起来也太麻烦了,伺候人都没这么精细的,这花儿简直比人都要娇气。”   谢兰臣收起情诗,这才仔细端详起那盆兰花,品相确实比普通兰花更优雅高洁,但也明显更娇弱,除了名字,半点儿也不像自己,倒像宫宴上晕倒的魏姝,另有一种脆弱的美。   谢兰臣伸出手,略有些轻佻地拨弄了一下枝端的兰花,说道:“对待娇贵的东西,多费些心神也是应该的。”   *   得知谢兰臣毫无避讳地收下礼物,魏姝便安心了,待用过晚膳,哄睡了昭儿,也是时候去见见李闲云了。   魏姝在宫里住了两天两夜,未免家里的李闲云被吊死,中途就让人把他放了下来,但仍然关押起来,堵上五感,没吃没喝。   李闲云的两条胳膊早在之前被吊起来的时候,双双脱臼,垂在身侧无法动弹。双臂的疼痛还只是其次,最难受的是失去五感,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气味色彩以及时间,这才是最难熬的,仿佛自己被遗弃到了世界的另一边一样。   李闲云被揭开眼罩时,好一会儿才适应屋里的烛火,他眯眼看向魏姝时,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用干哑的声音说道:“公主的面相好似变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23、好事(入V公告)   魏姝并不想和李闲云谈论什么面相,她冷笑质问:“怎么?又要开始你的花言巧语,打算像骗父皇那样也骗我一遭,哄我吃下丹药,也好毒死我?”   李闲云立刻赌咒发誓道:“小人冤枉!小人愿以三清祖师诸天佛祖起誓,小人从未害过先皇,若有虚言,便叫小人被丹炉炸死!”   李闲云手腕上的疤,便是在一次炼丹时,丹炉爆炸,被炸伤的。   “那我父皇是怎么死的?”魏姝逼视他,“你老实招来,那天在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若叫我知道你敢撒谎骗我,不用等丹炉爆炸,我先把你千刀万剐了。”   李闲云却突然闷咳起来,好一阵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水……”   魏姝听他嗓音确实干涩得快要说不出话,便让人送了一碗水来,李闲云凑上前一口气喝干,缓了缓,这才含泪对魏姝哭道:“小人主动来找公主,正是为了要告知公主当年的真相……”   “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魏姝打断他的哭声,“之前我找了你那么久,你都不肯现身,这时候也没必要再演什么主仆情深。我早让人去护国寺查过你的底细,自从你藏身护国寺,怕会被人认出来,便故意把自己伪装得极其懦弱,以致经常受其他和尚欺负,日子过的并不如意。   “尤其是近来这段时日,你不知怎么惹怒了戒律堂的师兄,受了对方不少刁难,日常被寻到一点错处,便被又打又骂,不许你吃饱饭却总派一些繁重的活计给你。有一次,你还被人发现差点儿淹死在水缸里。   “你到底是真的主动来找我,还是迫不得已活不下去了才来找我,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不介意你找我是何目的,哪怕是那日在护国寺,你撞见了我和嘉王在一起,想借我的势去西北,再也不用隐姓埋名被人欺负,我也不介意。只要你如实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不是不可以帮你。”   李闲云的哭声顿了顿,最终没再继续下去,老老实实说起了当年的事:“小人和裕王陪伴圣驾到达行宫时,先皇并无不适和异常,先皇先是和侍卫们去了林子里狩猎,午时回到行宫,召裕王一起用膳,席间不知怎的又提起裕王妃郭氏,裕王忍不住同先皇争执了几句,两人不欢而散。   “裕王离开后,先皇也没了继续用膳的心情,饮了些酒,便去寝殿小憩。小人和其他伺候的宫人一直守候在外。直到两个时辰后,先皇还不见醒,小人这才觉察出异常,入内要叫醒先皇,却发现先皇……人已经去了……”   魏姝忍下眼睛里的湿意,再次向李闲云确认:“父皇一直待你不薄,且看在这份情分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方才那些话可有虚言?”   “不敢有半句欺骗公主的。”李闲云的眼眶也有些泛红,虽没有流泪,却比一开始的大哭真情实感多了。   他又说道:“裕王得知先皇宾天,立刻封锁了整个行宫,随行的太医检查过,没有在先皇身上发现中毒或外伤的痕迹,认定先皇是于梦中猝死。当时我便心知不妙,趁乱逃了。   “果然,因为行宫里有不少人都知道裕王和先皇有过争执,裕王大约怕被人指责先皇是被他气死的,又加之裕王妃的事,让裕王对我一直怀恨在心,他便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我身上……”   先皇无子,又没有留下遗诏,猝然驾崩,大安必乱,为争夺皇位,也必然有人会在先皇的死因上大做文章。   因李闲云当时一直守在先皇身边,又是头一个发现先皇出事的,裕王会为了自保,说是他害死的先皇,宗室里的其他亲王,也会为了拉下裕王,让他作证是裕王害死的先皇……   当时想杀他的、拉拢他的,都在找他,所以李闲云不敢现身,怕被卷入其中,不得善终。   就连崇宁公主他也不敢去见,怕公主也会利用自己。   李闲云苦涩地笑了笑,他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罢了。   “小人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所以一直不敢去见公主,但心里却未有片刻忘记过先皇,先皇最宠爱公主,小人便也没有逃远,留在护国寺替先皇看着公主。若有人待公主不好,小人虽做不了什么大事,但给那些惹公主不好的人添些麻烦还是使得的。所幸公主一直过得不错,小人也安心不少。”   魏姝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却感觉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唯一算得上庆幸的,大概是父皇死前没有经历刺杀和背叛,走得尚算安详。   至于父皇和皇叔之间的那场争执,是不是导致父皇猝死的诱因,已经无从查证。但有一点魏姝却很清楚,那场争执,十有八九是父皇主动挑起的。   在魏姝心里,父皇自然千好万好,但客观上说,他也算不上是一个明君,尤其是在他固执地想要皇叔休了郭皇后这件事上。   一开始,父皇逼皇叔休妻确实是为了魏姝,但在被朝臣劝下后,或许是因为不满皇叔忤逆他,亦或许是想试探皇叔对郭皇后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厚,父皇开始抬举器重皇叔,却每每在众人以为皇叔将要被立为皇太弟的时候,又故意提起郭皇后,一次次试探皇叔会不会为了权势利益休妻。   直到魏姝长大成人,这一直都是他父皇最爱的游戏。   魏姝也曾劝过父皇,长此以往,皇叔恐生怨怼,可父皇虽然宠爱她,却也不是事事都肯听她的……   魏姝久久不开口,李闲云摸不着她的态度,便有些着急,又说道:“小人所说皆为肺腑之言,小人确实有想同公主一起去西北的意思,将来公主同嘉王复婚,去往西北,身边总要有几个心腹才好行事,公主知道的,小人尚算有些本领,公主总有用得着小人的时候。”   魏姝回过神,看向李闲云。   与其说李闲云先前是个道士,其实更像是术士。   他虽然不能如传说中的术士那般,立兴云雾坐成山河撒豆成兵,但是像隔物透视、啐扇还原、口吐字画这些,却手到拈来,这也是父皇能一直宠信他十几年的原因。   魏姝对他的那些“术法”也很稀奇,直到父皇过世,她从李闲云的住处抄出一本手札,上面详细记录了李闲云对各种术法的详解,魏姝这才明白,那些不过都是障眼法而已,与耍百戏的没什么区别。   不过,昭儿倒是喜欢这些,上次在街上看到耍百戏的差点儿挪不开眼,原说要买几班来,却被耽搁下了。   魏姝对身旁的张公公吩咐道:“找个郎中把他的胳膊接上,以后就让他留在府里给昭儿变戏法吧。”   *   次日清早,魏姝洗漱毕,直到快用早膳的时候,仍迟迟不见昭儿过来,便叫织云去瞧瞧怎么回事。   很快,织云便领着昭儿回来,回道:“那个新来的和尚竟然会变戏法,一截枯树枝,转眼就能让它开花,真是稀奇得紧,小郡王看得入迷,这才来晚了。”   李闲云现在用的仍是改换后的模样,除了张公公,魏姝并没有向府里其他人透漏他的身份,只对外说,李闲云因为先前的冒犯,自愿留在府内做下人赎罪。   织云又笑着说道:“那和尚还说他会相面,说咱们小郡王的面相贵不可言,又说贵人语迟,所以小郡王才会说话晚,还……”   魏姝打断织云道:“你去告诉他,变戏法有手就够了,用不着他的舌头,他若再乱说些有的没的,舌头便不用要了。”   这世上最贵不可言的人只有一个,这样的话只会给昭儿招来祸患。   织云也慢半拍地意识到不妥,不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一边暗骂自己真是看戏法看昏了头了,一边急忙去传话。   魏姝和昭儿一起用过早膳,又陪他看了几遍枯枝开花的戏法,魏姝原本想让李闲云多换几个戏法表演,昭儿却摇摇头,表示只想看这个,直到他突然从李闲云身上找出藏起的另一截树枝,才开开心心地表示,可以演下一个了。   戏法表演到一半,突然被一个小孩子拆穿的李闲云:……他下意识活动了两下自己的胳膊,怀疑是不是因为才复位的胳膊不如以前灵活了。   几人还没玩多久,宫里突然来人请魏姝进宫,说是皇上召见。   魏姝问传话的太监道:“我昨个儿才从宫里出来,公公可知道皇叔为何突然又让我进宫?”   织云已经把一匣子金子塞给了太监,太监颠了颠重量,立刻笑眯了眼道:“具体是为什么奴婢也不大清楚,但昨晚郭皇后突然闹着要自尽,说要给前朝一个交代,不使皇上为难,皇上安抚了郭皇后一整晚,几乎一夜没合眼,今个儿一大早,又叫人去请了公主的老师周太傅进宫,两人在御书房说了一会儿话,周太傅刚一离开,皇上便差奴婢来请公主了。”   感受着怀里坠人的重量,传话太监决定再卖魏姝一个好,又悄声道:“公主也不必忧心,想是您和小郡王有好事将近了,天大的好事。”   魏姝下意识便想到自己和谢兰臣复婚的事,可皇叔真的会这么容易就同意吗?魏姝还想要细问,那太监却不肯再多说,只含混道:“总归是件好事,等到了宫里,公主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也就是明天,V后日更。 第24章 24、反悔   魏姝进宫后, 直接被太监领进了勤政殿。   这还是父皇丧仪后,魏姝头一次来这里。父皇生前喜爱奇松怪石,各地每年都会进贡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松石盆景, 父皇会把一部分赏给亲厚的大臣, 剩下的则全都摆在勤政殿里, 打眼望去一片翠绿。   以前魏姝还嫌弃过这里太单调,如今殿内的松石被替换成了其他花草,魏姝反而觉得陌生了。   待进入正殿,看见父皇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坐着皇叔, 那种陌生的感觉便越发重了。   魏姝掩饰下心底的异样,上前见礼, 元和帝先打量了她片刻,忽然感慨道:“姝儿真是长大了。”   皇叔很少会这么亲昵地称呼自己,魏姝顿了顿回道:“侄女早已为人母, 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元和帝道:“你父皇尚在时, 你总是一团孩子气, 想说什么做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 从不考虑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仿佛一个娇蛮又永远离不开父亲庇护的小姑娘。直到今日, 朕才知是先前看轻了你。”   这话听着是夸赞,却又不像什么好话,魏姝猜不透元和帝的用意, 便没有吭声。   元和帝仿佛也在乎魏姝接不接话,他自顾自地又说道:“之前是朕错了,朕不该不顾你的意愿, 逼你去和亲。   “朕问过原先伺候你的宫女, 你并非真的心悦嘉王才想复婚, 只是不想远嫁和亲,不想和昭儿分开。既如此,朕今日便向你保证,往后绝不再左右你的婚事,更不会强迫你和昭儿分开。将来你若遇到中意的人,想嫁便嫁,不想嫁,朕便照顾你和昭儿一辈子。你便不必再委屈自己,委身逢迎一个不喜欢的人了。”   “留在神京,继续做你无忧无虑的公主……”说到这儿,元和帝顿了一下,又纠正道,“应该是长公主才对。朕已经写好了诏书,打算破例加封你为长公主,食邑仪服皆同亲王,另正式册封昭儿为陵阳郡王。郭皇后今后也会依照先皇旨意,不再靠近你左右。”   他边说,边示意宫人把自己手边已经写好的两卷诏书,呈给魏姝。   在魏姝阅读诏书时,他又继续说道:“女子一旦嫁了人,免不了要受夫君左右,便是夫君一时爱重,也难保一世爱重,到底不如自己当家作主的好。况且西北又不如神京繁华,连略好一些的头面脂粉,尚需要嘉王来京为家眷采购,你自小在宫中长大,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何必去西北受那种苦?   “神京还有你熟悉的亲友老师,遇到委屈之事,你尚能找他们诉苦求助,若去了西北,届时你在那儿孤身一人,有什么不如意处,山高路远的,我们便是有心为你出头,也力有不逮。”   元和帝最后又道:“朕不逼你了,你和昭儿就好好地留在神京吧。”   直到此刻,魏姝终于明白太监口中的“好事”是指什么了。   确实是天大的好事。   夫君会变心,帝王和白纸黑字的诏书却无戏言。   有皇叔承诺的这些,足以确保她和昭儿在神京安乐一生,而不必冒险把自己的后半生和一个不甚熟悉的男人绑在一起。   皇叔的话,句句正中魏姝的心思。   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魏姝也不会去找谢兰臣复婚,而现在,皇叔给了她一个更好的选择……   魏姝沉默片刻,问元和帝道:“皇叔许我这么多的好处,又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元和帝见魏姝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问起后续,便知她心动了。   果然还是周太傅更了解魏姝,知道开出怎样的条件能恰到好处地拿捏住她。   元和帝道:“确实有两件小事需要你帮忙,头一件事,自然是要拒绝嘉王的复婚,另一件则是为郭皇后澄清。”   郭皇后之危,根源在自己没有答应魏姝和嘉王复婚。   如果是魏姝自己不愿意复婚,便不是自己不讲人情,故意只拿先皇谕令说事,而不考虑实际,郭皇后的事也能趁机缓和下来。   不论是先皇下令嘉王和离,还是不许郭皇后靠近魏姝,归根结底都是先皇在为魏姝考量。   若魏姝再澄清说,宫宴上她只是犯了急症,并不是被刑克,再顺便提几句这一年多来郭皇后对她的悉心照顾,加之郭皇后本就有贤名,之前所作所为又都是为魏姝好,此事便可大事化小了。   虽然到时郭皇后难免仍要受些责罚,却不至于被废、乃至杀头了。   元和帝看向魏姝:“这两件事对你来说,都不算为难,你若答应,便先拒绝了嘉王,朕即刻便下诏书。”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魏姝和谢兰臣复婚,谢家祖上便是造反起家,先皇唯二的血脉落在谢兰臣手里,谢兰臣想要造反,该更加师出有名了。   *   此时,距离勤政殿不远的长春宫中。   魏婧从冉嬷嬷手里接过汤药,亲自服侍郭皇后喝下,又安慰她道:“父皇昨晚才宽慰过母后,今天就召见崇宁姐姐进宫,想是同意崇宁姐姐和嘉王复婚了,以此要崇宁姐姐帮母后澄清呢。父皇如此爱重母后,母后大可以安心了。”   郭皇后半靠在床头,面色青白,脖子上一条长长的勒痕十分显眼,正是昨晚自裁时留下的。   她自然不是当真要死,只是要在皇上跟前使苦肉计,不真受些苦头是不成的。   郭皇后道:“便是有崇宁帮我澄清,少不了仍要对我小惩大诫一番,才能给前朝一个交代。”   她摸了摸脖子上还在隐隐作痛的勒痕,又恨又无奈道:“我就说她是专门克我的,嘉王也是让猪油蒙了心,崇宁除了有副好皮囊外,既无妇德,又骄纵任性,生的儿子都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他竟全然不介意,铁了心要复婚,亏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君子,现在看来,怕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肤浅货色罢了!”   魏婧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口便为谢兰臣辩解道:“嘉王绝不是那样的人!”   郭皇后奇怪道:“先前我想让你嫁给嘉王,你面上虽然答应,实际百般推拒,我以为你不喜欢他,怎么这时候又突然维护起他来了?”   魏婧也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愣了一下,只得找理由解释道:“儿臣不是维护他,而是外头有传言说,嘉王想复婚是假,趁机扰乱大安才是真,儿臣是想说这个来着。”   郭皇后冷哼了一声道:“管他是真复婚还是假复婚,都无所谓了,真想亲眼看看,他在得知崇宁反悔拒绝和他复婚后,会作何反应。”   魏婧闻言一惊,急忙追问郭皇后:“是崇宁姐姐主动找的嘉王要复婚,怎么可能会突然反悔呢?”   郭皇后道:“你还不知道,你父皇今天召崇宁进宫,就是为了劝她放弃复婚的。”   虽然直接同意魏姝和嘉王复婚,是最轻松化解危机的办法,但皇上有他的考量。   郭皇后一想到,届时魏姝又是加封,又是自己做自己的主,连她这个皇后都要避让着,便觉比先前更加憋屈百倍,连脖子上的勒痕都感觉更疼了。   她对魏婧说了皇上的打算,叹口气道:“只要崇宁人不是突然变傻了,就一定会放弃与嘉王复婚,留在神京的。”   “不过,”她又安慰魏婧,“你也放心,母后知道你不想嫁给嘉王,往后不会再逼你了。”   郭皇后有自己的考量。   嘉王这次这般针对自己,自己若再把女儿嫁给他,定要被人笑话,像是她的平宁嫁不出去了似的。   再则,宫外的人最近查到一些消息,几个跟随谢兰臣一起来神京的谢家人,确实正在四处打探寻找什么人。十有八九,魏婧听来的那些话确实是真的,也就是说,将来西北当家作主的还不一定是谁,若不是谢兰臣,自己岂不白折一个女儿?   想到这里,郭皇后又对冉嬷嬷道:“把我之前准备的那本名录拿来。”   冉嬷嬷依言取来一本册子,郭皇后又示意她递给魏婧:“看看吧,这上头都是世家子弟中正适婚的青年,家世品貌我已替你把过关,都是没的挑的,你年岁着实不小了,便是不嫁给嘉王,也是时候该定下婚事了。”   魏婧心里还惦记着魏姝不会再和嘉王复婚的事,心不在焉地接过册子,随意扫过,只见上头记录的都是某人家世如何品貌如何等等,她粗略翻过一遍,没在上面找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个名字,心里不由一阵失落,又有些烦躁。   她突然放下册子,对郭皇后道:“母后可还记得,儿臣曾对您提过的谢家嫡子吗?若能找到对方,让父皇知道谢兰臣随时可以被嫡子取代,失去在西北的权势,崇宁姐姐嫁给他,和嫁给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父皇便不用再忌惮什么。   “一开始父皇想送崇宁姐姐去和亲,不正是为了将她打发出去?眼下这么好的机会,正好顺着她的意思同意复婚,将她远远打发到西北去,任她自生自灭,对父皇和母后岂不都好?”   郭皇后却摇头道:“你想的这些,我何尝没有想过?那天听你说完谢家嫡子的事,我立刻便让你舅舅他们开始着手查探,只是至今都没能查出个眉目来。   “我这里又等不得,那些弹劾我的人越来越离谱,连你舅舅他们昔年犯下的错,也被揪出来重提,若再不尽快阻止,真等事情闹大了,便是谁来帮我说话也没用的。”   魏婧急道:“上次在永乐宫翻出情诗时,大家都觉得徐少尹同昭儿长相相似,母后也是见过嘉王的,昭儿也有随嘉王的地方,可见这三人长相都有相似之处,母后怎么不叫舅舅先查查徐少尹?”   魏婧上次对母亲说起谢家嫡子时,怕自己说得太多太详细,会引起母亲怀疑,便没直接说明嫡子是谁,她以为以母后的精明,加上宫里才发生过情诗的事,母后定然能第一时间想到徐子期身上的,却竟然没有!   郭皇后道:“我怎么没想到徐子期?头一个我让你舅舅查的人就是他,只是才刚开始查,头一件年龄便对不上。”   魏婧道:“谢家嫡子走丢时,年岁尚小,或是自己记不准年岁,或是捡到他的人认错了他的年岁,都是有可能的。”   郭皇后被魏婧连番质疑,面上有些挂不住,微微沉了脸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些?还不是因为你那日听来的线索实在太少,除了知道谢家嫡子的年岁外,根本不知道他其他的特征,这要我和你舅舅怎么查?   “徐家又是后搬入神京的,要查探他家的底细,需得去到他们的老家,这一来一回的难道不需要时间?我打理后宅这么久,哪里会不如你一个连家都没管过的人考虑得周全?”   魏婧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母亲的不悦,立刻放软了语气告罪道:“是儿臣一时着急,言语冒撞了,母后别生儿臣的气,便是有十个儿臣加起来,也抵不过母后一个的。”   “好了,”郭皇后道,“我也有些累了,你带上册子回去仔细看看,有中意的便来告诉我。”   魏婧应下,又说了几句软话,这才退出长春宫,眼底却带着满满的忧色。   徐子期是谢家丢失的嫡子,这点儿魏婧确认无疑。   只可惜在她的梦里,她并不知道徐子期是怎么被寻回的,也不清楚除了年龄外,徐子期还有什么能辨认身份的特征。   眼下就算她直接对母后说,徐子期就是谢家丢失的孩子,没有足够的证据,只怕母后也不会信。   魏婧看了看手里写满世家子弟名字的册子——她必须要想法子快些证明徐子期的身份,好让母后同意自己嫁给他,否则,他们又会像梦里那样,遗憾错过了。   还有魏姝,她也必须要和谢兰臣复婚才行。   魏婧选择救下魏姝,让她代自己嫁给谢兰臣,除了为避开梦里自己惨死的结局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   就像父皇觉得谢家人骨子里都带着逆反一样,谢家人同样厌恶皇室。   在魏婧的梦里,她嫁去西北后,谢家人对她这个大安公主毫无敬重可言,只把自己当做寻常媳妇,而嘉王府一个老太太,两个太太,各有各的刻薄,都是极难讨好的人。   梦里魏姝死后,除了她外祖家几个不大亲近的舅舅外,再无血脉至亲,为了让魏婧这个后娘,能更好地照顾昭儿,便由母后和魏姝的几个舅舅做主,把魏姝留下的全部家私充作了魏婧的嫁妆,只要魏婧将来能把其中一半留给昭儿即可。   公主出降,宫中自然也有一份合乎规制的嫁妆,但和魏姝留下的家私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   由于西北几乎常年都在御敌征战,军需吃紧,很是需要金钱补给。魏婧便把除了留给昭儿的那一份,其余嫁妆全都捐了出去,这才换来谢家人高看她一眼。   可即便如此,她在嘉王府过得仍不如意,到死都没能让家里的几位太太真心接纳她。更别说,她现在救了魏姝,没了那笔能获得谢家人好感的嫁妆,就只能让魏姝也做谢家的媳妇了。   人常说,好坏都是对比出来的,魏姝骄奢纵性惯了,有她在谢家做对比,自然更能让谢家的几位太太看见自己的柔顺贤淑。   魏婧心想,自己好歹也算救了魏姝一命,只是让她帮自己这么一个小忙,也不算过分的。   况且,自己这么做也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大安。   梦里,魏婧死后没多久,谢兰臣在收拢过一半的契丹人,又把另一半不肯投降的直接赶到雪山的另一边后,很快也死了。   甚至都不需要大安插手,西北和谢兰臣信征伐来的疆域,全都成了徐子期的。   徐子期本是一个十分尊礼重孝的人,他又在神京长大,心里其实是亲近大安的。加之徐子期又对自己早有好感,如果自己能在谢家立住脚,再好好规劝徐子期,西北不但不会造反,反而还会成为大安的助力。   可惜梦里的魏婧死得太早,死后虽然还有意识,看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却什么也干涉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子期在谢家其他人的鼓动下,东渡丹水,攻打大安……   魏姝觉得,这或许就是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份奇遇,在梦中预见未来的原因。   她不会再让大安遭遇梦里的战火流离了。   魏姝也是大安的公主,为大安做出一点牺牲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儿,魏婧的心更坚定了几分,让宫人把母后交给自己的册子先带回去,自己则拐去了勤政殿。   *   魏姝刚从勤政殿出来,恰好和等候的魏婧撞上。   她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正要去找妹妹,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   魏姝示意跟随自己的宫人呈上两个锦盒,道:“这是感谢妹妹帮我找到医案的谢礼,望妹妹笑纳。”   魏婧捧过谢礼,却突然说道:“姐姐谢过嘉王了吗?我这么问或许僭越了,可嘉王真的很在意姐姐,最后能找到医案,也属他的功劳最大。”   面对魏婧有些突兀的话,魏姝依然保持客气道:“我已经谢过嘉王了。”   魏婧想知道,方才在勤政殿,魏姝到底有没有答应父皇,便又装作玩笑似的试探魏姝:“嘉王最想要的谢礼,恐怕是能和姐姐复婚了。”   可魏姝这次却没再应魏婧的话,而是说道:“我宫外还有些事,这会儿就要出宫去,实在不能陪妹妹多聊了。”   见魏姝避而不答,魏婧心下更急,追问道:“姐姐你会和嘉王复婚的吧?嘉王为了做了这么多,还救过你的命……”   “若是被救过性命,便要以身相许,咱们怕不是都要嫁给宫里的太医才对。”魏姝打断魏婧的话,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下去,“我怎么报答嘉王,会不会和他复婚,是我和嘉王之间的私事,就不劳妹妹操心了。”   说罢,魏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前两天文宁还提醒她说,魏婧可能有点儿喜欢嘉王,可方才魏婧又一副非要撮合自己和嘉王的样子,实在莫名其妙得很。   魏姝摇摇头,不再多想,出了宫,坐上马车,一路晃悠悠地往公主府赶,耳边却时不时地回响起皇叔说的那些话,直到到了一家名叫“一品斋”的糕点铺子门口,魏姝透过车窗,看见排队购买糕点的人,才回过神。   她叫停马车,吩咐跟来的仆人道:“听说这家新开的糕点铺子,糕点的味道比宫中御膳房的也不差,你去各样都买些来,给小郡王尝尝。”   仆从领命,去了前头的人群里排队,魏姝则坐在马车里等待。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魏姝还不见买糕点的仆从回来,不由撩开马车上的帘子,想看看外头的情况,却一眼先看见了街对面的谢兰臣。   谢兰臣也恰好正往这边看,就在两人目光即将要对上的瞬间,魏姝下意识放下了帘子,挡住了谢兰臣看过来的视线。   路对面的谢兰臣身边,还跟着谢闵,谢闵也瞧见了魏姝,原还想着要不要上前问候,却见对方又突然放下了帘子,不由道:“崇宁公主……这是没有看见王爷?”   “她看见了。”谢兰臣肯定道。   谢闵闻言,又疑惑道:“既然看见了咱们,为什么又突然放下帘子,像是要躲着咱们似的,昨个儿不是才让人送来一盆素冠荷鼎,我还以为那算是你们之间的定情信物呢……”   谢闵嘟嘟囔囔,又在猜测,会不会是崇宁公主不好意思在外头和他们说话,但又想到崇宁公主在会同馆向谢兰臣诉衷肠的场景,倒也不像是这么含蓄的性格……   谢兰臣却没理会谢闵,而是盯着魏姝的车轮看了看。   马车的车轮上,粘着几朵被碾碎了大半的凌霄花。   在去往皇宫的必经之路上,恰好栽种的有这种花,眼下正值花期。   魏姝是才从宫中回来。   前几天,魏姝每每见到他,恨不能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表达她对自己的喜欢。今天却突然避而不见,确实很反常。   谢兰臣沉思片刻,说道:“约莫是,她想反悔了。”   “谁?反悔什么?”谢闵没能跟不上谢兰臣的思绪。   谢兰臣没有回答,而是神色不明地叹了口气道:“人贵有恒,做事怎好半途而废呢?”   作者有话说:   来不及了,今天先更这么多 第25章 25、相好   因为在街上突然撞见谢兰臣, 直到回到公主府,魏姝仍有些心不在焉。   先是后悔自己当时躲避谢兰臣的反应太过明显,也不知有没有被谢兰臣发现异常, 后又对谢兰臣升起一股浓浓的愧疚感。   一开始是自己主动提的复婚, 谢兰臣并没有想复婚的意思, 如果现在不复婚的话,对谢兰臣来说,情感上应该没什么。   可当初因为昭儿的身世,谢兰臣已经被众人嘲笑过一回, 这次若再被自己拒婚,只怕又要再被笑话好几年的了。   如果他们之间还像从前一样, 不过两个只知道对方名姓的陌生人,魏姝兴许会昧着良心,拒婚就拒婚了。   可自从与谢兰臣相处以来, 谢兰臣帮过自己, 也救过自己, 这么好的一个人, 叫自己怎么开得了这口呢?   “公主,公主……”   织云连喊了两声, 魏姝才回过神,抬眼便看见昭儿走了进来,便压下纷杂的心绪, 接住扑到自己身上的昭儿说:“娘亲路上给你买了些糕点,听人说味道还不错,你来尝尝好不好吃?”   昭儿闻言, 眼睛亮了亮。   织云已经把魏姝带回来的糕点提了过来, 闻言便在桌上一一摆开, 刚一打开食盒,一股浓郁的香甜便扑面而来。   这些糕点不但闻着香甜,有些外观也很奇特,特意做成了小动物的形状,白白胖胖的,很是憨态可掬。   昭儿乖乖地在桌边做好,等织云把十几种糕点全都摆好,才让奶娘帮自己净了手,挨个品尝起来。   但他却每块糕点都只咬一小口,便不再吃,丢在一旁的空盘子里。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咬了十几块糕点,却没一块儿吃第二口的。   魏姝不由皱了皱眉,问他:“这些糕点都不合你的胃口吗?”   就在魏姝问话的功夫,昭儿又咬下一块儿糕点,这次却没吃一口便放下,而是两条小眉毛纠结一瞬,咬了第二口。   等嘴里的东西吃完,昭儿才抬起头回答魏姝的问话,他先是摇摇头,后又犹豫着点了点头。   “到底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魏姝目光扫过他的盘子和手,决定一个一个地问,先指着他手里咬了两口还没放下的糕问:“这个喜不喜欢?”   昭儿摇摇头。   奶娘眼尖,看见昭儿手里的那块糕,中间夹着一些肉糜,便替昭儿解释道:“这块儿应该是咸味的,怪不得小郡王不喜欢呢。”   魏姝又指向盘子里被咬得乱七八糟的那些:“那这些呢?”   这回昭儿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喜欢。   魏姝道:“既然喜欢,为什么都只咬一口便不吃了?”公主府并不缺这点儿买糕的钱,魏姝更不是节俭的人,却不喜欢昭儿小小年纪,便养成这样无故糟蹋东西的习惯。   之前她为昭儿准备饭食,也多有富余的,但那些昭儿吃不下或是不想吃的,还能散给下人们吃。可这样每块儿糕点都只咬一口,却要别人还怎么吃?   魏姝正要教育昭儿,谁知昭儿却指指盘子里的糕点,又指向门外,喊了一声爹。   魏姝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要把这些糕点给你爹送去?”   她看着那些被啃得一言难尽的糕点,脸色也慢慢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奶娘再次帮昭儿解释道: “想是小郡王之前没有吃过这种糕点,每个都咬一口,是为尝尝好不好吃,他尝了觉得好吃的,便存下来,要送给嘉王吃,不好吃的反留着自己吃,这是一片孝心呢。”   昭儿点头,认可了奶娘的说辞,不过孝心不孝心的他不大懂,他送这些糕点给谢兰臣,是为感谢他上次送自己进宫找娘。   昭儿已经把所有糕点都尝过一遍,便眼巴巴地望向魏姝,又伸手指了指门口,表示现在就可以把糕点送过去了。   魏姝对上昭儿带着期盼的眼神,又看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糕点,纠结半晌,到底舍不得浪费昭儿的心意,对一旁的张公公说:“那就……给嘉王送过去吧。”   当然,她也悄悄嘱咐了张公公,路上再买一份新的,一起给嘉王送过去。昭儿的孝心,看看就够了,吃还是吃好的吧。   张公公应了一声,正要端着糕点出门,魏姝忽然又叫住他道:“带上昭儿一起去吧,顺便把上次嘉王让人送来的几箱金子,也一起退回去。”   便是她和谢兰臣不复婚,昭儿依然还是他的儿子。   现在看来,昭儿对谢兰臣并不讨厌,或许还有些喜欢,但两人往后却不一定有机会再见了,便趁现在再多相处一会儿吧。   *   谢兰臣刚从街市上回到会同馆,便收到了昭儿亲自送来的“孝子糕”。   谢闵看着糕点上清晰可见的米粒大的牙印,以及部分地方疑似沾上了口水的可疑湿痕,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跟来的张公公急忙解释了缘由,又送上路上新买的糕点。   昭儿看看新糕点,又看看自己咬过的,觉得还是自己尝过的更放心,便把自己的糕点往谢兰臣跟前推了推,示意谢兰臣快吃。   谢闵几乎要憋不住笑,看好戏似的盯着谢兰臣。   谢兰臣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在昭儿热切希冀他品尝的目光下,拿起一块儿,在昭儿没有咬过的那边,咬下一口,然后便把带着两个缺口的糕点又放回了盘子里。   他就这样把十几块糕点挨个吃过,最后把盘子里剩下的端去了耳房,摆在金刚手菩萨画像前的供桌上:“弟子和弟子的儿子都已经替您尝过了,每一块儿糕都很香甜,您慢慢享用。”   谢兰臣面不改色地拜了拜菩萨,又转过头对疑惑的昭儿解释道:“你母亲能平安醒来,这尊菩萨出力最多,这些好吃的糕点就让给菩萨吃吧。”   昭儿想了想,觉得有理,又觉得自己来了一趟,不但感谢了谢兰臣,又感谢了菩萨,办了两件事,便开开心心地和张公公回家去了。   临走前,张公公不忘让人抬了那四箱金子下来,对嘉王道:“我们公主说,上次王爷的人去送金子,她不在府上,今个儿才知道这回事。虽然这几箱金子是王爷借的,但却是为了帮公主,公主说不能让王爷帮我们办了事,还自己贴钱,所以让老奴务必把金子还回来。”   谢兰臣闻言,并没推拒,直接让人把金子抬进了他的住处。   反而是谢闵,待张公公一行人离开,看看面前的四箱金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崇宁公主先是在街上故意避开他们,又突然来还金子,像是要和他们清算干净,好划清界限似的……   谢闵猛地想到什么,朝谢兰臣讶异道:“王爷那时候在街上说的是,崇宁公主想反悔?她不想复婚了?为什么?她不怕再被逼婚吗?”   谢兰臣此刻正在慢慢品尝那碟好的糕点,闻言说道:“自然是因为宫里有人许给了她,比和我复婚更好的条件。”   谢闵这时候的脑子终于跟上了谢兰臣。   眼下郭皇后的事越闹越大,也快到了要撑不住的时候,郭皇后撑不住,皇上便会妥协,按理说,皇上的妥协便是同意崇宁公主复婚。   但皇上忌惮嘉王,不想让崇宁公主嫁去西北,便从公主那儿下手,许诺她不再逼婚,或着还有别的什么好处,哄公主拒绝复婚……   看崇宁公主眼下的表现,像是意动了。   “崇宁公主之前还喜欢王爷喜欢得肝肠寸断,转眼就变成这样的态度,这变心变得也太快了!”谢闵一时情急,套用了谢兰臣之前说过的话。   对于魏姝说自己对谢兰臣一见倾心这件事,谢闵是信了八九分的。   一是因为那罐崖蜜太过贴心,另一,则是公主那天对谢兰臣诉衷肠的时候,言语热烈奔放。时下女子都讲究含蓄典雅,如果不是真喜欢,公主怎会有勇气说出那些大胆的话。   谢闵忍不住再次重复道:“公主未免变心变得太快了!”   谢兰臣却道:“这怎么能怪公主呢?该怪那些让公主变心的人才对。”   “都这时候了王爷还替她说话,”谢闵气道,“崇宁公主分明是在利用我们,若不是王爷,皇上哪儿会轻易让步妥协?”   想了想他又道:“她不想复婚了也好,但小郡王总该让我们带走吧?”   谢兰臣看他一眼:“之前你不是还说,昭儿不一定是我的儿子吗?怎么,现在查出来他是了?”   谢闵被问得一顿。   宫里的事不是那么好查的,他便是再有能耐,这么短的时间,也很难查出什么。   不过也是奇怪,在没和小郡王接触之前,他觉得小郡王和谢兰臣只有一点点像,之后虽说也没相处几次,但却一次比一次觉得两个人像得很。   尤其是崇宁公主昏迷那晚,一对父子俩,两双红眼睛,妥妥的亲父子是了。   想到之前自己对小郡王身世的质疑,谢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之前是我看走了眼,小郡王其实和王爷很像的。”   谢兰臣道:“如果不能复婚,公主是不会让我们带走昭儿的,我们这么点儿人,想要在神京强行带走大安的小郡王也不可行,不过我另有一个办法,可以顺利带走昭儿。”和魏姝。   他凑近谢闵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谢闵便面色怪异地离开了会同馆,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才双目呆滞地返回。   “查到了?”谢兰臣问他。   “查到了。”谢闵带着点儿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在他后背左边肩胛骨附近,有一块半月形的红斑,小厮在为他擦背的时候提起过,那是他自小便有的胎记。”   谁能想到,这一天一夜里,他又爬上了徐家的墙头,偷窥别人洗澡去了呢?   还不是只偷窥一次。   为了能看看清徐子期的全身体貌,除了昨晚正常沐浴的那次,他还用尽各种不着痕迹的办法,迫使对方又多洗了两次,然后自己便像登徒子一样,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徐子期来回洗了三回澡,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   谢闵幽怨地看向谢兰臣:“文娘要是知道我做了这么下流的事,怕不是要同我和离。”   谢兰臣瞟他一眼道:“嫂嫂不是看中了北街的那处宅子?我做主送予她就是了。”   北街那处宅子的主人犯了事,在他们离开西北前,刚被谢兰臣抄了家,宅子便空了下来,对外售卖。   宅子倒不大,只是院里的景致布置得好,谢闵的夫人文娘很是喜欢,可惜他们夫妻手头的钱不够,买不起。   这下倒好,谢兰臣金口玉言,宅子便是文娘的了!   谢闵顿时一扫先前郁色,喜笑颜开地改口道:“文娘一向通情达理,知道我是为王爷办事,定然能理解我的。”   谢兰臣也笑了一下,说道:“好了,该去把崔禄请来了。”   崔禄也是谢兰臣从西北带来的属官,为谢兰臣的母亲做事,对方刚一来到神京,便跑了个没影,有时候连晚上也不见人,今天恰好这时候在会同馆。   谢闵去传话,崔禄很快过来见过谢兰臣。   谢兰臣直接问他:“你一到神京便整日跑个没影,这些天都在忙着做什么?”   崔禄中规中矩地答道:“卑职奉夫人的命,追捕一个逃奴,有消息说,对方逃来了神京,卑职最近便一直在神京打听他的消息。”   谢兰臣冷笑一声:“好歹也是我的亲弟弟,府里的二公子,怎么能说他是逃奴呢?”   谢兰臣这话的意思,是在挑明了说,崔禄这些天明明是在找二公子,却故意骗他说是在找逃奴。   崔禄目光闪了闪,但倒还算镇定,解释道:“卑职并没有撒谎,卑职这些天确实是在追查逃奴,只不过这逃奴恰好与二公子有些关联,正是曾经从府里逃走的李阿庆。”   当年,夫人带着小公子外出,路上恰好遇到一小股契丹兵。对方虽然没有认出夫人的身份,但看见他们的马车和衣服打扮,知道是有钱人,便上前围堵劫掠。   夫人当日所带的仆从不多,不敢力敌,只能逃走,途中为了保全小公子,便吩咐长得高壮的李阿庆,让他抱上小公子,悄悄往另外的方向跑。那群契丹兵果然只追着马车,最后夫人险险脱困,回头去寻李阿庆时,却只找到了他一个人。   李阿庆说他被其他契丹兵追上,小公子也被他们捉走,大家见他满身是血,还瘸了条腿,便没有怀疑。谢家没有主子不在了,所有仆从都要陪葬的规矩,所以仔细盘问过他,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便也没有为难对方。   直到李阿庆一次醉酒后,同自己妻子说起,当时是他嫌抱着小孩子跑不快,怕被契丹人追上杀掉,半路便把小公子给丢了,才致使小公子被掳走的。   他妻子良心难安,次日便把这话悄悄告诉了夫人,谁知李阿庆酒醒后,知道自己失言,赶在大家去捉他之前,已经先一步跑了。   但这么些年来,谢家一直没有放弃追捕李阿庆。   谢兰臣听崔禄提起李阿庆的事,却不置可否,而是说道:“如果二公子还活着,想是该和徐少尹差不多大吧?”他故意问崔禄:“你觉得徐少尹同我长得像吗?”   崔禄道:“卑职并没见过徐少尹,不能回答王爷。”   谢兰臣审视他道:“你这么藏着掖着的,是怕我会对他不利?自我能拿起笔,便每年会为他抄经祈福,这些年林林总总算下来,少说也抄了上百本佛经,便是看在这些经书的份上,我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啊。”   崔禄却依旧咬死不认:“王爷误解卑职了,王爷若觉得那位徐少尹有可能是二公子,卑职稍后就去调查。”   谢兰臣好话歹话都说了个遍,崔禄却依旧装聋作哑,谢兰臣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猛地把桌上的茶盏扫落到崔禄脚边,冷声喝道:“滚出去!”   崔禄默默看了谢兰臣一眼,行礼退出。   直到崔禄人都走远了,屋里的谢兰臣依然还在发火,先是霹雳啪地砸了一通东西,后又自言自语地冷笑道:“是不是我的弟弟,哪里用得着你去查?我弟弟后背肩胛骨上有一块儿半月形的红斑,是生来就有的胎记,只要把徐子期叫来,扒了他的衣服就知道了!   “……一个两个的都要和我过不去,说好了要复婚,现在却见我就躲,什么‘昭昭我心,皎日为期’,要不是我好心帮忙澄清,人还在被禁足着呢,到时别怪我把这些事都撕扯出来……”   而此时的门外,正站着谢闵和会同馆一个姓郭的管事。   这位郭管事,便是之前把那首“昭昭我心”交给谢闵,又让谢闵拿给谢兰臣看的人。   谢闵这时候请他过来,原是说谢兰臣有些事想要问他,可听着屋里又一阵稀里哗啦乱响,不知什么东西又被砸倒了的动静,谢闵便对郭管事道:“嘉王这时候正在气头上,今天怕是不方便和大人说话了。”   郭管事立刻摆手道:“无妨无妨,我明日再来,嘉王有什么事尽可以找我。”说完便快步离开了院子,像是怕走慢了,就会被里头正在发脾气的人暴打一样。   *   次日一早,宫门刚打开不久,冉嬷嬷便收到了宫外传进来的条子,立刻急匆匆呈给郭皇后,郭皇后看完,猛地从床上坐直了身体,大喜道:“真天助我也。”   徐子期竟然真是谢家丢失的嫡子!   嘉王昨晚同手下发火,一时气急,不小心吐露出嫡子身上的胎记,会同馆的郭管事听到后,立刻便报给了郭府。   哥哥已经连夜核实查证,徐子期身上果然有一样的胎记。   嘉王昨晚发火时,还抱怨了魏姝几句,这几句倒刚好提醒了郭皇后。   当初自己伪造情诗,便是为了栽赃魏姝和徐子期的关系,后来嘉王帮两人澄清,算是做了无用功。   但是,如果嘉王反口,或是不用他反口,只要让皇上相信,嘉王原先只是在帮两人遮掩,那徐子期就还是魏姝的相好。   皇上才许了魏姝婚嫁之事自己做主,偏她和徐子期又是“相好”,若是魏姝转头嫁给徐子期这个谢家嫡子,岂不比嫁给谢兰臣更糟?   皇上忌惮谢兰臣,说到底是忌惮西北的权势,但若是有了徐子期这个嫡子,谢兰臣便算不得什么了……   郭皇后立刻对冉嬷嬷道:“帮我梳头更衣,我要去见皇上。”   趁此机会,她要劝皇上收回成命,同意谢兰臣和魏姝复婚,一定要把魏姝这个专克自己的扫把星,远远地打发出去…… 第26章 26、成全   次日一早, 魏姝早早地装扮好,叫下人备好马车,准备进宫。   前天, 她并没有立刻给皇叔答复, 皇叔便许了她两天的时间考虑, 今天是她需要给出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出门前,她先去看了看昭儿。   昭儿最近痴迷戏法,正和奶娘一起看李闲云表演“三仙归洞”。   所谓三仙归洞,是把三个核桃小球, 随意倒扣在两个碗里,施法者可以隔空让小球在两个碗里来回瞬移。   即便魏姝已经从李闲云的手札上看过详解, 知道这个术法并不复杂,唯靠手快而已,但亲眼看到李闲云表演, 依然觉得惊叹, 完全看不清那么大的小球, 到底是怎么被李闲云藏进手心而不被人发觉的。   因为上次的戏法被昭儿拆穿, 李闲云这次更是有意卖弄,每次瞬移小球之前, 还会特意在昭儿面前翻转双手,展示自己手里什么也没有。昭儿果然惊叹连连,看不够似的要他一遍遍地继续表演。   只可惜力有穷时, 再快的手法,在没力气的时候难免也会出现疏漏。于是在不知道表演过多少次后,李闲云终于一时手滑, 藏在手里的小球自己掉了下来。   昭儿噔噔噔地跑出去, 亲自捡起小球, 放回李闲云手里,然后用有些失望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李闲云:……   魏姝这时候才走上前,叫过昭儿,蹲下身替他理了理头发,问道:“这些天和娘亲一起住在公主府,开心吗?”   昭儿趁魏姝为自己理鬓角的时候,故意把头一歪,把脸放进魏姝手里,一边点头,一边调皮地蹭了蹭魏姝的手心。   魏姝忍不住笑笑,又问他:“那你想和娘亲一直住在这里吗?”   昭儿再次毫不犹豫地点头。   魏姝这才抽回手,嘱咐他道:“娘亲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里等我会来。”   说罢,她起身正要走,李闲云却突然在身后叫住魏姝道:“我今早为公主卜了一挂,公主今天出行不利,求财成空,遇事不成,还容易遭遇横祸,若不是什么急事,公主今日还是留家里为好。”   魏姝看他一眼:“你卜卦若真卜得那么准,就不会沦落到当和尚还要被人欺负的下场了。”   奶娘也在旁笑说道:“明空师父的戏法变得很好,但占卜却不成,昨儿个我丢了个东西,让他帮我占卜,他占卜出东西丢在西面,结果我是从东边找到的。”   明空是李闲云在护国寺的法号。   奶娘怕魏姝会觉得晦气,便又说道:“空明师父的卦,是半点儿准头也没有的,公主别放在心上。”   李闲云被奶娘的话说得有些尴尬,他相面还好,于卜卦上确实是个半吊子。但他还是坚持说道:“今早起床,我便感觉周身灵气充盈,这才特意为公主卜了一挂,有灵气加持,此卦定然是准的。”   魏姝听他越说越玄幻,怕又要提些鬼神难测之事,便说道:“那不如你再为自己卜一卦,算算你的舌头最后还会不会留在自己嘴里。”   李闲云闻言,终于老实地闭上了嘴。   *   魏姝还是按照计划出了门,进宫到了勤政殿后,却正好碰上皇叔在和朝臣议事。   魏姝正要去偏殿等候,不防御书房的大门突然被从内打开,七八个官员鱼贯而出。   魏姝避之不及,几个官员也都看见了魏姝,少不得都一一上前行了礼,这才退出殿外。   魏姝却意外地在这些官员中,看见了徐子期。   徐子期一个六品的少尹,混在面前这些尚书阁老中间,着实有些突兀。看来上次情诗的事澄清后,徐子期非但没在皇叔心中留下坏印象,反而越发受器重了。   虽然之前情诗的事没有传开,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为了避嫌,魏姝并没有同徐子期搭话的意思。   谁知徐子期却在行礼后,主动近前同魏姝说起了话:“之前的事,听说是公主央嘉王帮的忙,微臣在此拜谢了。”   他话虽说的含混,但两人都清楚指的便是情诗的事。   徐子期朝魏姝又拜了拜。   由于情诗里的那句“昭昭我心,皎日为期”指向太过明显,而且情诗也是仿着自己往日的风格所做,即便有嘉王的澄清,徐子期也猜到,只怕其中还另有隐情,那首诗恐怕不是公主写给嘉王的,而是自己被人栽了赃。   故而,他才会对魏姝道谢。   魏姝不在意道:“不必道谢,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况且你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徐子期却忽然又说道:“但臣以为,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先皇不在了,今上和皇后便是公主的父母,公主便是想同嘉王复婚,也该先禀明‘父母’,不该自己私下联络嘉王的,如此于礼不合,惹人非议。”   他目光又扫过魏姝今日的装扮,魏姝今天穿着的衣裳,是素有寸锦寸金之称的云锦,福庆如意的云肩上,也镶着各种宝石水晶和珍珠,可谓华贵异常。   徐子期便又皱了眉道:“公主身份贵重,一举一动为天下女子表率,着实不该太过追求奢靡华丽,公主若能改掉靡费之风,像平宁公主那般言行有度,自我约束,前朝那些总是弹劾公主的御史,便能消停大半了。”   魏姝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徐子期,没想到再见,这人说话还是这么的不中听,而且还学会了是捧一踩一。   若是当初那个用情诗栽赃自己的人,知道徐子期私下对自己的态度,保管一定会换一个人做自己的“相好”。   当初举办诗酒会,魏姝是请过徐子期几次,但后来发现,徐子期每次在诗会上要么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说,要不就像今天这样,逮着魏姝说一大堆比御史谏言还扫兴的话。   魏姝觉得很没意思,便再也没召见过他,外头人说什么自己是为了他的科考前途考量,才不再和他交往,完全是臆想。   魏姝一直觉得,徐子期是有些讨厌自己的。   上次在护国是,魏姝听说徐子期竟然为自己说情,称哲术不是良人,魏姝还觉十分意外,以为徐子期是对自己改观了。   没想到,是自己多想了。   刚一见面,还是在自己帮过他的情况下,劈头盖面便开始斥责自己的错处,没让他去做御史真是可惜了。   魏姝堆起一个假笑道:“徐少尹怕不是忘了自己不是御史,你这番话僭越了。”   若不是知道徐子期为人还算正直,为官名声也不错,魏姝简直连假笑都欠奉。   徐子期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虽说最近外头都在议论郭皇后忤逆先皇的事,但私下有关崇宁公主的议论也不少,有些话说得难听的,直接说崇宁公主好心机手段,勾得嘉王连别人的儿子都愿意养。   徐子期也是想着公主帮了自己,自己这才提醒她一句,他道:“臣是为了公主好……”   “倒也不用你为我这么好。”魏姝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徐子期被噎了一下,见魏姝这般态度,知道自己多说也无益,便不再讨嫌,默声退走了。   魏姝刚松口气,一抬头,竟然看见谢兰臣正懒懒地站在不远处,身旁还跟着个领路的小太监,俩人也不知在哪儿看了有多久。   魏姝先是怔了一下,十分意外谢兰臣今天也进了宫,转而又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又觉一阵心虚。   谢兰臣却在这时走上前道:“方才看见公主与徐少尹叙旧,不便上前打扰,不过,我对徐少尹方才的话却不能认同。”   “有人非议公主,并不代表是公主的错。先皇在时,公主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只需要简单的一句话,便能轻易结束一条性命,或改变先皇的喜恶,以致干扰朝政,更只要略微松松口,便会有大批人争相孝敬讨好公主。然而公主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既不结党弄权,也不敛财受贿,更从未作奸犯科,枉害过人性命,足该被称颂了。   “平宁公主的贤淑,只是小贤,像公主这样,是谓大贤。人性贪痴,若换了旁人,身处在公主的位置,多数怕都不能保有公主这般的清明,公主已经做得很好了,是那些御史不够明理。   “至于指责公主奢靡,更是可笑,公主本就富有,有钱不花,有好的衣物不穿戴,难道要眼睁睁地看它们烂在库房不成?依我看,公主今日的穿戴很好,公主就适合这样的排场。”   魏姝打小被人拍过无数的马屁,这还是头一次被夸到不好意思。谢兰臣的语气实在太过诚恳真挚,分析的太过有理有据,就像是他确实这么真情实感地以为一样。   这也是头一次有人对魏姝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连父皇生前开解自己,说的也只是“你不用做得那么好”。   魏姝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下,麻麻的,却不让人讨厌。   但魏姝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并没有在谢兰臣的夸奖中迷失自我,她道:“我若真有王爷说的那么好,也不会所有御史都总盯着我了。”   谢兰臣道:“御史言官,挣的不就是一个‘名’,公主身份高贵,名头最响,树大招风,他们才会紧盯着公主不放。我听说,之前有言官弹劾公主,因为言辞不当,触怒了先皇,公主却劝先皇放了他们,他们见公主心软好欺,这才越发变本加厉。   “若当初直接挑一两个砍头曝尸,或是扒皮萱草,包管剩下的言官们都安安分分,再也不敢胡乱非议公主了。”   一旁为谢兰臣引路的小太监,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谢兰臣的话说服,听到这里,竟然忍不住附和地点了点头。   魏姝心里一直以为谢兰臣是一个脾气软和的人,乍听他过分冷静地提起曝尸扒皮这样的重典,正觉意外,转眼看见小太监的反应,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谢兰臣不过是语气夸张了些而已。   不过不得不说,被谢兰臣这么一番开解,之前徐子期带给她的不愉,倒是一扫而空了。   魏姝也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谢兰臣为何进宫,然而此时皇叔身边的贴身太监海公公,恰好走上前道:“请嘉王移步书房,皇上有请。”   话落又对魏姝道:“劳公主先在偏殿喝盏茶,等皇上见过嘉王,再传召公主。”   海公公边说,边示意一旁的宫人引魏姝去偏殿,他自己则直接带走了谢兰臣。魏姝只得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   不远处的御书房里,元和帝正站在的窗前,把院子里魏姝、徐子期、谢兰臣三人方才的纠葛,看得一清二楚。   前朝外臣见到公主,依礼应该回避。便是避之不及,也应该向那几位阁老一样,停在略远处,对魏姝行过礼便绕开,都说徐子期是尊礼重法之人,竟然主动上前与魏姝搭话,直到后来谢兰臣到来,又皱眉离开。   便是没能听到他们三人之间的对话,凭借这些,也足以说明徐子期同魏姝的关系并不一般。   看来,郭皇后昨晚和自己说的都是真的,那首情诗确实是徐子期所做,嘉王不过是帮徐子期和魏姝遮掩罢了。   对此,元和帝正好乐见其成。   魏姝与徐子期有私情,待她和谢兰臣复婚,谢兰臣两兄弟之间便又多了一重相争的理由。   兄弟阋墙,西北必然势弱,大安才会安稳。   只不过,眼下暂时还不能对外宣告徐子期的身份。   一是怕魏姝得知徐子期的身份后,万一再有别的念想,与谢兰臣复婚的事恐再起波澜。再则,元和帝还想趁徐子期被谢家认回之前,多多地器重他,这样等回到西北,徐子期才能更感念大安的好,将来也能更亲近大安。   若是等徐子期的身份被公布后,自己再对他好,便显得刻意了。   这也是为什么,元和帝今天会特意留徐子期议事的原因。   想到困扰大安几十年的西北之危,大概率会在自己手中解决,元和帝便觉心中一阵豪迈畅快。到时这件事便会算作自己为帝的功绩,且看还有谁敢再说他这个皇帝继位不正。   但在此之前,却还有一件棘手的事要解决。   可惜,他得知徐子期是谢家嫡子的消息晚了几天,自己前头已经给魏姝许过诸多承诺,而魏姝明显也已经被打动,决心不再复婚。   君无戏言,自己不能收回前言,但要魏姝再改变主意,同意复婚,却是有些难办。   元和帝看向往偏殿走去的魏姝,目光暗了暗。   *   另一边,魏姝在元和帝的注视中,走进了紧挨御书房的偏殿。   魏姝心里还惦记着谢兰臣为何今日进宫,并没留意到身上的视线,待进屋坐下,魏姝的眼皮跳了跳,心下突然莫名不安起来。   她见来给自己送茶的太监,正是前日去公主府为自己的传话的那个,魏姝记得他叫吴适,便叫住对方,向对方打听道:“吴公公可知道嘉王今日为何进宫?是皇上传召,还是主动觐见?”   魏姝今日身上没带别的东西,便撸下手上的两只玉镯,塞进吴适手里。   吴适连看都不看,便宝贝地揣进袖中。不用想,能被公主佩戴在身上的,必是上上之品。   收好镯子,他才笑眯眯地回答魏姝道:“是被皇上传召来的,但是皇上为什么传召嘉王,奴婢就不知情了。   “不过,奴婢听说,昨晚郭皇后来找过皇上,来的时候病恹恹的,离开时却容光焕发,也不知是从皇上那儿得了什么好消息。只可惜我这两天换值,不在屋内伺候,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眼下能让郭皇后开心到容光焕发的,大抵也就只有两件事,除了朝臣不再弹劾她,只剩魏姝这个碍她眼的人要倒大霉了。   魏姝心下不安愈重,十分想知道现在皇叔在和谢兰臣说什么,但可惜偏殿虽然紧挨着御书房,却听不到里头的任何动静。   不过,倒是很快便有人来,直接把魏姝请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嘉王已经离开,元和帝端坐在书案后,面色如常,一见魏姝便问道:“考虑了这么久,你可有抉择了?”   魏姝犹豫一瞬,正要点头,忽听见斜后方传来两声闷咳。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朝身后看去,那里有一处屏风隔开的隔间,是皇叔日常用来小憩的地方。   魏姝正要询问是谁在哪里,隔间里先传来了海公公的声音:“老奴该死,方才为皇上收拾东西,不小心被灰尘呛了一下,以致咳嗽出声,惊扰了公主和皇上。”   元和帝皱了皱眉道:“罢了,继续收拾东西吧。”   海公公应了一声,屏风后传来一些动静,像是本打算出来告罪的海公公又退了回去。   魏姝看不到隔间里的情形,但是听着皇叔与海公公的对话,先前的那股不安重又涌了上来,直觉有哪里不对。   隔间里到底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需要海公公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收拾?先前那两声咳嗽声,和海公公的声音也不相似,反倒……有些像谢兰臣的声音。   可皇叔为什么要留谢兰臣在隔间里?   为了让他亲耳听见自己为了利益拒婚?可诱使自己拒婚的就是皇叔,他又能落得了什么好呢?   魏姝下意识朝皇叔面前的书案看去,前天还放在上面的两份诏书,已然不在了。   魏姝忽然又想到,今天出门前李闲云为自己卜的那一卦——求财成空,遇事不成,易遭横祸——总不能是皇叔突然反悔,不想兑现之前的承诺了?   皇叔想反悔,却又碍于还需要自己为郭皇后澄清,不能直接和自己撕破脸,更不能让人说他是一个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帝王,那就只能让自己主动放弃。   或许在谢兰臣面前,皇叔美化了他利诱自己拒婚这件事,再留下谢兰臣,让谢兰臣以为自己故意利用背叛他。   不论怎么说,谢兰臣都是昭儿的父亲,也唯有昭儿,能让魏姝舍弃一切。谢兰臣如果真要报复自己,从自己手里把昭儿抢走便是最好的选择。   到时为了昭儿,魏姝还有什么能不“主动”答应的。而抢走昭儿的人是谢兰臣,皇叔干干净净,丝毫无损他的“君无戏言”……   不过一瞬间,魏姝脑海里想过许多。   她看向元和帝,目光顿了顿,忽然说道:“回皇叔方才的话,侄女已经想清楚了,侄女仍旧想和嘉王复婚。   “皇叔开出的条件,侄女确实心动,可有一点皇叔却说错了,我不是不喜欢嘉王,而是早对他一见倾心,再见越发情难自已,或许按照皇叔说的,留在神京能安逸一生,可若不能和嘉王在一起,侄女一定会抱憾终身。   “这两天,光是想想这种可能,侄女便觉心痛难当,故而仍旧选择与嘉王复婚,至于皇叔所说嘉王会变心,我相信嘉王的为人,定然不会辜负我今日为他拒绝加封荣华之举。”   魏姝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屏风后没有嘉王,皇叔也并没有反悔之意。那自己此时回答想复婚,皇叔定然会想方法再劝自己。   但若自己没有多想——   魏姝这番回答,恰好给了皇叔一个顺阶而下的梯子,皇叔便会顺势答应自己,而不用担心有什么好妨碍他名声的。   然而魏姝最不想出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皇叔在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先是短暂的错愕过一瞬,随便大笑道了声好:“朕前天说那些,本就是为了试探你和嘉王的感情,既然你们二人确实情比金坚,朕自然不好再阻拦你们复婚。”   他看了眼隔间的方向,又接着道:“今日朕便成人之美,代你父皇允了你们二人,只盼你们日后能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事情确实如魏姝所想,元和帝不能收回前言,又觉得魏姝今天一定会回答不想复婚,便打算离间谢兰臣和魏姝,借由昭儿,让魏姝不得不主动放弃。   不过,元和帝倒是没料到,魏姝竟然会临时改变主意,这倒省了自己不少麻烦,能平平和和地解决这件事,他自然也不想伤害旁人。   元和帝笑得畅心如意,魏姝心里却充斥着一股被人愚弄的愤怒。但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和嘉王复婚这件事。   元和帝若要反悔,大可以直接告诉自己,自己绝对识趣地选择复婚。可他仅仅为了自己的那一点名声,连一个两岁的无辜小儿也不放过。   这般善变又虚伪之人,便是他现在不反悔,将来还不知怎么样。   与其留在这样的人身边,倒还不如和谢兰臣去西北,谢兰臣好歹还算是个君子。   魏姝强压下情绪,没让自己表露出来,而是对元和帝拜了拜道:“侄女谢皇叔成全。”   元和帝见魏姝这般平静,心里头忽然又有些不痛快了。   想到最近这段时日,就为了复婚的事,魏姝和谢兰臣在神京接连闹出这么多的事,郭皇后又被两人折腾得不轻。虽说中途魏姝变了会儿心,但他们两人一开始的目的便是复婚。   自己这时候这么轻易的让他们如意,总觉得有些不甘。   元和帝想了想,便又故意说道:“虽然只是复婚,不用再操办婚礼,但也要选个良辰吉日结合才好,朕早已经提前替你们看过,最近都没什么好日子,所以你和嘉,还要略等些时候才能复婚了。”   反正复婚的事已经定下,魏姝是无所谓什么时候的,便应道:“但凭皇叔安排。”   作者有话说:   昨天和今天的二合一 第27章 27、对照   两日后便是端午节, 依照旧例,这天皇上会赏赐前朝,和朝臣一起欣赏射柳等节目, 皇后则会在后宫宴请命妇, 邀众人品粽。   复婚之事既已定下, 元和帝便要求魏姝,端午节与郭皇后一同出席,以澄清上次她在宫宴上晕倒只是突发急症,而非被刑克。   当然, 魏姝三次同郭皇后一起出席宫宴,却三次都发病, 事情这般巧合,元和帝和郭皇后不是没犯过嘀咕,找来太医询问, 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还是平宁公主提醒, 可能与郭皇后日常穿戴使用的东西有关, 并举例说, 她听人说起过,有一种奇怪的人闻不得花香, 一到春天百百花绽放的时候,便会鼻塞喉堵,不能呼吸, 只能整日躲在家里不出门。   郭皇后倒没第一时间想到,自己宝贝的那盒海外香有问题,但平宁的话也启发了她, 既然她平日同魏姝相处, 魏姝从未发病过, 说明自己的日常穿戴装扮是绝无问题的,那以后再见魏姝,便只用日常的穿戴便是。   但为了保险起见,元和帝还是要求魏姝,在端午节当日早一些进宫,先与郭皇后相处一会儿。   魏姝全都应了下来,反正到时候,郭皇后会比她自己更关心自己安危的。   出宫后,魏姝还惦记着谢兰臣在御书房隔间里的那两声闷咳,猜测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只是这种事也不好问谢兰臣。   若自己问了,便表明早知道谢兰臣在屏风后,那自己当时拒绝皇叔的那番话,便显得没那么真心了。   虽然那番话她确实是故意说给谢兰臣听的。   魏姝最终还是忍下疑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直接回家去了。   而本该先魏姝一步离开勤政殿的谢兰臣,却在一刻钟后,才从皇宫中出来,登上候在宫门口的马车,回了会同馆。   谢闵这次并没有随谢兰臣一起进宫,他一见谢兰臣回来,便急忙凑上前,意有所指地询问道:“咱们的计划可奏效了?”   谢兰臣点了点头。   谢闵却没觉得高兴,反而担忧地叹了口气:“崇宁公主现在能为了利益动摇,难保将来不会再为了利益做出其他的事来。”   若不是为了能顺利把小郡王带回西北,谢闵其实是想劝谢兰臣不要复婚的。   谢兰臣却道:“做我的妻子,不用那么高的要求。”   这话谢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恰好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他便朝外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外头人回道:“是小人冯新,听说王爷已经从宫里回来,特来求见。”   冯新是嘉王府的下人,嘉王这次来神京并没有带上他,他是今天一大早到的神京,来给嘉王送信,送的是家里大夫人的信。   冯新赶到会同馆的时候,谢兰臣正打算进宫去,看了眼母亲的信件,并没有接,而是说等自己从宫里回来再说。   因送信时夫人催的急,冯新怕信里是什么急事,想要谢兰臣看完信再走。谢兰臣好脾气地解释说,宫里传召,等不得。冯新这才作罢。   这会儿听说谢兰臣终于回来了,冯新便匆忙赶过来,想把手里的信尽快交出去。   谢兰臣道:“让他进来。”   冯新一进屋,便再次呈上书信,谢兰臣这次没再推脱,接过信,当场打开查看,看完却忽然叹了口气道:“母亲信中劝我不要同崇宁公主复婚,可惜迟了一步,方才在宫里,皇上已经允诺我和公主复婚,圣人金口玉言,已经无可更改了。”   谢兰臣边说,边把信递给了一旁的谢闵。   谢闵日常也负责帮谢兰臣整理信件,偶尔还会帮他代笔回信,所以谢兰臣的信件几乎从不避讳谢闵,只除了前几天崇宁公主让人送来的那几首情诗,是谢兰臣自己收下的,不曾经谢闵的手。其他的不论是家书还是密函,都由谢闵统一处理保管。   谢闵接过信时,大致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只有短短半页,只写了要谢兰臣做某某事,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问候和思念之语,丝毫不像是一个母亲写给儿子的书信。   谢闵正在心里叹气,转头就听见冯新抱怨道:“可小人明明赶在王爷进宫前,就已经把信送到了,是王爷您没有及时查看。”   “放肆,”谢闵喝止他,“你一个奴仆办坏了差事,倒寻起主子的错来了?王爷当时赶着要进宫,分明是你来晚了!”虽然十有八九,当时确实是谢兰臣故意不看的。   谢兰臣未必猜到大夫人信里的内容,是不许他复婚,但说实话,大夫人所有写给谢兰臣的信里,很少有提到什么好事的。   冯新仍旧不甘,却不敢再辩解,只能闭嘴退了出去。   待冯新退下,谢兰臣收起书信,对谢闵道:“你这两天去外头寻一处清净的院子,母亲快要到神京了。”   书信上虽然没写,冯新也没说,但从西北到神京,便是走水路,最快也要耗费大半个月的时间。谢兰臣来神京还不足半月,母亲那儿不但已经知道了他打算复婚的事,还把信送到了他手上,足见人离神京已经不远了。   *   到了端午节那天,魏姝亲手为昭儿在手臂上系上五色丝线,以祛病除鬼,这才去到宫中,先在郭皇后宫里同她相处过一阵,确认并无异常,两人才一起去到宴请命妇的地方。   魏姝坐在郭皇后身侧,吃完了一整个枣粽,人还安安稳稳地坐着,不用魏姝多说什么,这已足够证明,郭皇后并不是真的克魏姝。   魏姝趁机解释说,自己上次发病,是胎里带来的病症,这些年时不时便会发作,也有郭皇后不在却发作的时候,与郭皇后并不相干。还说,父皇过世后,郭皇后对她照顾良多,如同亲母一般,不想因为一些没根据的传言,以后再也不能同郭皇后相见。   郭皇后紧紧拉住魏姝的手,在旁红着眼表示,虽然如此,但她到底是违背了先帝旨意,甘愿受罚,并且决定以后遵从先帝旨意,绝不再参加宫宴,更不会再接近魏姝。   魏姝强忍着手上的不适,又说,自己已经是一个孤女了,不想再失去一个最亲近的长辈。   郭皇后一边掉眼泪,一边坚持道,虽然她也很不舍,可礼法就是礼法,便是自己是皇后,也得遵守。   魏姝陪着着郭皇后,表演了一番母慈子孝,直到动静把前头和群臣同乐的元和帝给引了过来。   群臣和命妇们看到这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既然魏姝这个差点儿被郭皇后克死的苦主都不在意了,他们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在皇上表示,不论是先皇不准郭皇后靠近魏姝,还是先皇当初令魏姝和嘉王和离,都是先皇宠爱魏姝的缘故。如今既然郭皇后不克魏姝,魏姝又和郭皇后母女情深,他便做主令郭皇后可不必再遵守这条谕令,同时又宣布,魏姝和嘉王余情未了,同意二人再续前缘,择日复婚。   大部分朝臣都在周太傅的带领下,山呼“皇上英明”。便是仍有一两个心有不甘的,在这种情况下,也难再翻出风浪了。   最终郭皇后的事被高拿轻放,就此了结。   魏姝回到公主府,立刻用香胰子连洗了好几遍手,只是被郭皇后握过的手虽然洗干净了,心里却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恶心劲儿。   想了想,魏姝又叫织云拿来笔墨,一口气在上头写下了二十来件珍贵的器物,然后让人拿进宫里,向郭皇后照单索要。   魏姝和郭皇后才在人前表演过母慈子孝,魏姝又在郭皇后的要求下,大肆吹捧了一番她对自己爱护有加,宠溺非常的事迹。这会儿魏姝索要几件器物,胜似亲母的郭皇后自然不能不给。   即便魏姝要的是寸锦寸金的云锦、全国每年统共只能得二三十斤,且专供皇上引用,郭皇后自己仅能分到两三饼的龙团胜雪、还有郭皇后最喜欢的一对珐琅瓶……   郭皇后忍着心头滴血,当天便让人全数都给魏姝送了过来。   魏姝心里这才觉得舒坦不少。   次日,元和帝正式下了谕旨,同意魏姝和谢兰臣复婚,但却把复婚的吉日定在了一个月后。   同时宫里也传出消息,近日要为平宁公主择选驸马。   平宁公主乃郭皇后嫡出,皇上宠爱平宁公主,便放出话说,驸马不拘家世身份,只要品格好,得平宁公主喜欢即可。   大安对驸马入朝做官并无限制,做皇帝的女婿,于家族仕途上甚至多有裨益。因此此消息一出,不少人都很心动。   虽然公主身份娇贵,不能像寻常媳妇一样侍奉公婆,但平宁公主素有贤淑之名,命妇们多有夸赞她品德好的,并非崇宁公主那样的骄纵之辈,那些害怕公主嫁进来,便要压全家一头的人,顿时放心不少。   京城里的热门话题,迅速变成了平宁公主选驸马的事,而魏姝作为平宁公主的对照,也跟着又出了回名。   魏姝却没心思也没时间理会这些,因为这几天她带着昭儿去了郊外的别院小住。   复婚的事已经确定,魏姝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下来,距离正式复婚还有一个月,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神京,魏姝便打算带着昭儿,好好体会一番神京最后的生活。   她郊外的别院里有处温泉,现在正是初夏,天气不冷不热,刚好可以带昭儿泡澡。她还另外从城里带来一班伶人,整日听书看戏,吃茶泡澡,自在到她都快把谢兰臣给忘了。   *   是夜,天降大雨,一队车马因为错过了入城的时间,不得已,只能在郊外寻地方暂时投宿一晚。   车马中跳出来一人,撑着伞敲响了临近的一家宅院,原本还以为需要费一番口舌,但宅子的主人心善,听说他们要投宿,也不要他们的银钱,直接让人打扫出几间空房,让他们住下了。   仆从带着他们一行人,沿着游廊往后院走去,路过一处,隐隐听见墙外有丝竹声传来,那行人里便有人忍不住好奇地往声音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仆从当即笑着解释道:“隔壁是崇宁公主的别院,离我们这处宅子很近,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公主最近恰好住在别院里,一连四五天了,就没听这声音消停下来过。”   仆从啧啧了两声,又继续说道:“听你们的口音,应是外地来的吧,怕是没听过这位公主的事迹,以往的不说,就说最近的一件,崇宁公主有个前夫,正是最近新封的异姓王,两人当初因为崇宁公主给他戴了绿头巾才和离,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崇宁公主见前夫又显赫起来了,竟然又和前夫复婚了。   “那前夫也是,不知被崇宁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连别人的儿子都愿意养,旁的不说,光是这份气度便不是一般男人能有的……”   仆人有意在外乡人面前卖弄,言语故意夸张了几分,越说越兴奋,并没发现被那行人护在中间的那位夫人,早已面沉如水。 第28章 28、天选之人   魏婧惯例在清早卯时醒来, 略愣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住在郊外郭家的别院里。   昨天她突然回忆起“预知梦”中的一个细节,梦里, 谢家大夫人极其厌恶郭家, 这也是之后谢家人造反的原因之一。   梦里, 魏婧还疑惑大夫人常年居于西北,应该与郭家毫无交集才对,怎么可能会结仇?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年大夫人前往神京认子, 因错过了入城的时间,只能住在郊外, 当时恰好找到郭家的别院,敲门表示想借住一晚,可以出钱。   然而郭家的仆人不肯留宿也就罢了, 竟然凭白把人羞辱了一通, 最后更是直接动了手。谢夫人当时初到神京, 不想惹事, 只能忍气不予计较,但却自此恨上了郭家。   为了阻止郭家再与谢夫人交恶, 魏婧当即便同母后说,自己想念外祖母,想去陪外祖母小住两日。郭皇后也乐意儿女多亲近娘家, 便答应了她,先往郭府递了个信儿,得知郭老太太如今正在郊外休养, 魏婧便直奔郊外的别院而来。   她是昨天午后到的别院。   因为并不清楚谢夫人到底是何时进京的, 魏婧一到别院便嘱咐祖母说, 她才去寺里求了姻缘,法师提点她最近要多积善,又说郊外常有旅客错过入城的时间,如果这两天别院遇到借宿的人,千万不要驱赶,一定要好生招待安置。   郭老太太自然无有不应,立刻便让人给门房上传了话。   恰好昨晚黄昏十分,天降大雨,魏婧白日里又赶了半天的路,便早早睡下,并不知道之后宅子里发生了什么。   卯时尚早,如今不是在宫里,魏婧今天本不用早起,可她习惯了这时候起床,醒了便再无睡意,索性直接起身洗漱,去了外祖母的住处。   郭老太太这会儿也刚起,一见到她,便怜爱地拉过她的手摩挲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往常在宫里也是这时候起的。”魏婧边说,边接过一旁婢女手里的毛巾,要为郭老太太擦手。   郭老太太和一旁的仆人急忙阻拦道:“公主使不得,您是金枝玉叶,这些活儿让下人们做就够了。”   魏婧却道:“母后常常遗憾,不能出宫在外祖母跟前尽孝,如今我出来了,自然要代母后好好孝敬外祖母,这里没有外人,外祖母只把我当作外孙女便是。”   郭老太太听她如此说,心里既感动,又隐隐有些得意。   一旁有婢女趁机夸奖道:“公主这样孝顺贤淑,怪不得外头的人都说,能取到公主是天下最大的福气。同样是公主,崇宁公主和嘉王复婚,大家却都说嘉王是被猪油蒙了心,等着看他后悔呢!”   婢女话音刚落,其他人便忍不住奚笑起来。   魏婧自然知道她们是在笑魏姝,顿了顿道:“崇宁姐姐并没有大家说的那样坏,也不知最近外头的人为何总拿我们做比,若被姐姐听到,只怕要疑心我了。”   “怕什么?”郭老太太轻哼了一声,“说这话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我们说,大家都眼明心亮的,谁什么样不知道,好的就是好,坏的就是坏。”   老太太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她没告诉魏婧的是,外头之所以那么多人突然拿魏姝和魏婧做比,其实都是郭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郭家这么做,一是为了给郭皇后出口气,二则为利用魏姝衬托魏婧的好,一举两得。   魏婧犹豫了一下,没再就此事多说,而是转而同郭老太太又说起别的。聊了几句,郭老太太突然记起什么,说道:“昨天你才嘱咐过,若有来投宿的,要好生把人安置了,结果也是巧了,昨晚还真有一行人来借宿,被管事安置在了后院。”   “真的?”魏婧一听,急忙问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郭老太太道:“那行人也没细说,只说是打西边儿来的,过来神京寻亲。”   魏婧觉得十有八九就是谢夫人了,立刻便想要去见见,恰好这时候外头有人传话道:“回老太太,昨晚留宿的那帮人,他们中有位夫人,想见老太太一面,当面亲自道句谢,然后便要告辞离开了。”   “快请她进来。”尚不等郭老太太发话,魏婧便先出了声。   自从郭皇后被册封为后,郭老太太便自持身份,本是不愿随意见人的,打算直接叫下人把那行人打发走便是,但听见外孙女想见,便也朝婢女点头道:“去把人请来吧。”   不一会儿,屋内便走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容貌只算清秀,却端庄沉静,娴雅大方。   郭老太太见她打扮得虽然素雅,却气质不俗,不似一般人,便多了几分热情,让人看座奉茶。   而一旁的魏婧,在看见这张熟悉无比、梦里让自己又敬又畏的脸时,有片刻的失神。   除了那些梦境带给她的复杂情绪外,魏婧又觉得有些惊喜。   自己明明并不知道谢夫人来京的具体时间,但正正好昨天便让她给赶上了,若是自己再晚半天,怕是就要和谢夫人错过,若是自己早来几天,只怕也未必能在宫外逗留这么久,恰好等到谢夫人。   还有前几天,她正为如何证明徐子期的身份发愁时,舅舅也正好及时地查到了关键线索……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和幸运。   魏婧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宿命感——自己大概就是所谓的天选之人吧,所以自己才会做了预知梦,又有了这么多的幸运。这也让魏婧更加坚定了要改变未来的使命。   就在魏婧愣神的功夫,屋里的谢夫人已经拜谢过郭老太太,即将要告辞而去。   “夫人且慢。”见谢夫人要走,魏婧急忙回过神,出声劝阻道,“虽然这时候雨停了,但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这会儿进京的路上必定湿滑泥泞,夫人还是再多留一天再走吧。”   不等谢夫人拒绝,魏婧又继续说道:“刚好离这里不远就是护国寺,去往那里的路是很好的。护国寺里的菩萨十分灵验,来神京的人都会去那里拜一拜的。   “就说我们城里的徐少尹,少时时常生病,药石总不见效,家里人带他到护国寺进香,回去当晚人就好了。夫人不妨今天便去寺里看看,等明日路好了再进城也不晚。”   徐子期确实有一次进护国寺上香后,疾病不治而愈,但只有那一次,并不是时常,魏婧之所以夸张了说,是想多留谢夫人一天。   谢夫人是从儿子丢失后开始礼佛的,在佛前求的便是能佛祖能保佑儿子平安,魏婧这时候说护国寺的菩萨保佑了徐子期,谢夫人说什么也会过去感谢一番的。   果然,已经转过身的谢夫人,在听到“徐少尹”三个字时,停住了往外走的脚。   魏婧心里松了口气,她此次出宫的目的,不单单是为阻止谢夫人与郭家交恶,更为留下谢夫人,让她与自己多相处些时,好博得她的好感。   谢家厌恶皇室,万一谢夫人赶在自己和徐子期订婚之前认亲,之后再阻挠自己和徐子期的婚事就不好了。   而且,听外祖母说,魏姝这几日恰好也住在隔壁的别院里,必要的时候,利用魏姝衬托自己也便宜。   虽然自己这么想有些不对,但就像外祖母说的,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自己并没有做什么陷害魏姝的事,只是帮谢夫人看到听到、魏姝现在和过去的所作所为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写得别别扭扭,导致我有点儿卡文,小修了一下,增加了几个细节,不怎么影响剧情,就是看着更顺畅一点儿, 第29章 29、荔枝   谢夫人转过身, 审视地看了魏婧一眼,猜测她到底是故意提起徐子期,还是只是巧合。   魏婧对上谢夫人的目光, 也怕自己方才突然提到徐子期会引起谢夫人的怀疑, 便又补救道:“我也是方才和外祖母闲话, 说起附近的护国寺,外祖母便举例了徐少尹的事,说护国寺确实灵验,我正打算今日也过去拜拜呢。”   魏婧边说, 边不着痕迹地扯了扯郭老太太的袖子。   郭老太太虽不知外孙女为何要留下谢夫人,甚至不惜撒谎, 但还是配合地点头道:“确实如此。可惜我年迈,这两天身上也不爽利,正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去护国寺, 夫人若是不着急, 不如就多留一日, 陪我这外孙女一起去, 你两人结个伴,我也能更放心些。”   才住过别人的屋子, 主人家要求帮个忙,本不应该推脱,加之谢夫人也确实想去护国寺看看, 她犹豫片刻道:“我先让我的仆人去前头探探路,若果真不好走,那就再在府上多叨扰一日了。”   谢夫人虽没把话说死, 但昨夜雨大, 官道上的路肯定不好走, 魏婧和郭老太太都觉得谢夫人是一定会留下的,两人便又盛情邀请谢夫人一同用早膳。   谢夫人应了,却有几句话要回房交代仆人。趁谢夫人离开,魏婧悄声向郭老太太透露了谢夫人的身份。   自从查明徐子期是谢家丢失的嫡子,郭皇后便有意把魏婧嫁给徐子期,郭家也很赞同此事。因此郭老太太一听说谢夫人是魏婧的未来婆婆,便开始琢磨起等会儿要怎么夸魏婧,才能给谢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倒是忘了询问魏婧是如何认出谢夫人的。   郭老太太特意交代厨房上,今天的早饭一定要操持得丰盛一些。不久,饭食准备停当,谢老太太和魏婧便移步一处小厅,又让人好生去请了谢夫人来。   席间,郭老太太对待谢夫人愈加热情,主动问起谢夫人:“昨夜在这里睡得可好?”   不等谢夫人回答,郭老太太又自己回答道:“仆人们也是不知事,竟然把夫人安排去了东厢,那边离崇宁公主的别院很近,这几日公主恰好住在别院里,整日饮酒作乐,夜夜笙歌,闹闹嚷嚷的,夫人昨夜怕是没能睡好吧?稍后我便让人把夫人的房间换到西厢来,同我和婧儿住在一处。”   谢夫人却婉拒道:“多谢老太太好意,但我昨晚并没有听到吵嚷声,只隐约听见几声管弦的声音,和着昨晚的雨声,反倒很助眠。”   郭老太太见自己暗戳戳地上眼药没能起效,便更直白地说道:“说起来崇宁公主,也确实有些不像话,先前那些难听的闲言碎语我就不说了,就说现在,眼看和嘉王也算是复婚了,只差等个日子,却仍旧还和先前一样地胡混,往后的婚姻能好的了吗?”   郭老太太叹息一声,接着道:“并不是我爱在背后编排人,论起来,我也算是她的一个长辈,如今她父母都不在了,难免心里多为她操心些,可惜她又不是个能听人劝的。”   谢夫人昨天刚一住进来,便察觉到这处宅子里建造得富丽堂皇,猜到宅子的主人只怕非富即贵。   但因谢夫人无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便也没问询郭老太太的身份,谁知这会儿郭老太太自己主动说起、自己是公主的长辈。   谢夫人又想到这院里的仆人曾说过,他们主人姓郭,前后一联系,立刻便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   她起身道:“原来老太太是郭皇后的母亲,郭家的老太君,先前失礼了。”说罢,便要再向郭老太太行礼。   郭老太太让婢女拦下谢夫人,道:“相逢即是有缘,夫人无需太过客气。”说罢,又拉过一旁魏婧的手道,“这是我的外孙女,当朝的平宁公主。”   谢夫人又要行礼,魏婧更不敢受她的礼,柔声拦下了,又说起前头的话题,“方才外祖母说起崇宁姐姐的事,虽然姐姐是有些过分的地方,那都是因为她之前被先皇宠爱太过,略有些骄纵奢靡罢了,秉性其实并不坏。”   既然已经表明身份,魏婧便替魏姝辩解了几句,以免谢夫人觉得自己没有姐妹之义。   郭老太太闻言,立刻见缝插针地夸赞魏婧:“这孩子打小就心地和善,在她眼里,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好的人。不但如此,她也是个极孝顺的。”   说着,她见谢夫人的早饭已经用的差不多,便让人撤下残羹,捧上一个精致的琉璃小盘,上盛着几颗鲜灵灵的荔枝。   老太太又指着荔枝说道:“夫人瞧瞧这些荔枝,岭南的挂绿,这可不是外头卖的那些冰运货,而是趁着荔枝快熟的时候,直接把整棵荔枝树连根拔起,装进大桶里,再从岭南连树带果一起运来神京,到了神京,刚好果子熟透,可以现摘了吃。   “荔枝果离了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引用白居易《荔枝图序》),和这种现摘的果子比起来,外头卖的那些冰运来的简直不能吃。可惜这样的果子咱们寻常人吃不到,是御供给皇上的。   “皇上昨个儿给后宫的娘娘皇子皇女们各赏了几颗尝鲜,但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也就我这外孙女在皇上面前得宠,分到了七八颗,却自己舍不得吃,全都给我送来了。   “不是我自夸,现在的孩子,能有这样孝心的,着实不多了。”   谢夫人附和道:“平宁公主确实孝心可嘉,令人感佩。”   郭老太太让婢女分了两颗荔枝给谢夫人,又带着点炫耀地说道:“夫人也尝尝吧,我听说夫人是从西边来的,想是之前也没吃过这样的鲜果。”   谢夫人推拒道:“这些荔枝是平宁公主孝敬老太君的,我实不敢受用。”   郭老太君道:“实话说,这些果子确实珍贵,又只这么几颗,我都没舍得留给我的孙子孙女吃,但我却觉得和夫人格外投缘,这才邀夫人一起品尝,夫人千万不要客气。”   恰好这时魏婧亲手剥好了一颗荔枝,奉至郭老太太嘴边,郭老太太一口吃下,先含在嘴里滚了一圈,这才舍得咬开果肉,细细品尝。吐出果核,又细嚼慢咽半晌,才舍得咽下,咂咂嘴赞叹道:“果然是清甜爽口,唇齿留香。”   郭老太太忍不住又吃了一颗,意犹未尽,却不舍得一下子吃完,便对婢女道:“先收下去吧,留着晚间再吃。”   她转头见谢兰夫人的荔枝还没动,便再次催她品尝:“快些吃呀,不是我说大话,错过我这里,别处你是连见都难见到这样的荔枝的。”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外头忽然有人报说:“崇宁公主那边差了人来,要给老太太送些东西。”   郭老太太皱了皱眉,一时想不到魏姝会给自己送什么,但也不好把人拒之门外,犹豫了一瞬道,“叫人进来吧。”   不一会儿,便见魏姝跟前的张公公,提着一个竹篓走了进来。   张公公看见郭老太太,神色先是愣了一下,才行礼表明来意道:“昨夜雷雨交加,我们小郡王害怕雷声,公主为了哄小郡王入睡,便让人吹奏了一整晚的音乐,以遮掩住雷声。公主想着,您这里离我们很近,昨晚怕是受了打扰,便让老奴过来,代公主赔个不是。   “顺便再给老太太送些荔枝,这些荔枝是昨个儿才从树上摘下来的,正新鲜着,且算作赔礼了。”   张公公看到郭老太太,之所以会发愣,是因为这处宅子的主人原是延庆侯,不知何时成了郭家的。   因为这处地界有温泉,崇宁公主占了最好的地方,其他权贵便也分散在四周建了别院,大家都不是缺钱的人家,也不知这郭家到底是怎么从延庆侯手里得到这处宅院的。   张公公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竹筐,公主若是早知道这里住的是郭家的人,恐怕就不会送这么多荔枝来了。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张公公还是赔笑把手里的竹筐往前提了提,好让郭老太太能看清里头装着的东西。   只见大半个竹筐装的都是荔枝,少说也得有近百颗,且每一颗都很饱满,个头不但比郭老太太端出来的那几颗要大,看起似乎还要更新鲜。   郭老太太看看被随意堆放在粗陋竹筐里的、大而饱满的荔枝,再看看被自己宝贝地盛在琉璃盘中的那几颗,简直像是劣等品。   而自己刚才还特意在谢夫人面前炫耀,说这几颗荔枝有多珍贵难得,还说错过自己这儿,便再也见不到这样好的荔枝了……谁知魏姝转眼就把更好的荔枝拿来了,还像是送白菜萝卜似的,直接送了大半筐。   郭老太太回想自己刚才细细品尝荔枝,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的举动,在魏姝这一筐荔枝的衬托下,不但显得十分小家子气,更显得自己像是个没见识的蠢妇。   自己这几颗荔枝放在魏姝跟前,只怕魏姝连看都懒得看,偏自己把它们当宝似的,又是夸又是炫耀……   郭老太太尴尬得老脸发红。   自己还特意强调魏婧在皇上面前十分受宠,结果分到的荔枝却连魏姝的一个零头都没有——谢夫人肯定以为自己之前的话都是在故意吹嘘吧……   郭老太太再也没了先前面对谢夫人的那种得意,她虽然帮魏婧讨好谢夫人,但心里对待谢夫人其实是有一种高高在上之感的,可现在,她连看都不敢去看谢夫人的眼睛,恨不能直接从小厅里原地消失才好。   她甚至都忘了回应张公公,还是魏婧代她打发走了人。只是那筐荔枝却被留了下来。   魏婧此时也有些尴尬,但面上却还算镇定地对谢夫人解释道:“崇宁姐姐是先皇遗孤,未免委屈了她,宫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尽着她先挑的,姐姐满足了,才轮得到我们这些姐妹分,所以姐姐分到的荔枝便多一些。鲜荔枝放久了,便散了味儿,想是姐姐一时吃不完,这才分给我们吃的。”   这话既指责魏姝贪婪,故意多拿了荔枝,又暗示魏姝送荔枝并非是出于好心,而是自己吃不完了才会送来给她们。   谢夫人看了魏婧一眼,没有接话,而是忽然说道:“方才早饭前,我派出去打探的仆人已经回来,说外头路上虽然有些泥泞,但马车还是可以驶过去的,因我等进京实在是有急事,不好在这里多逗留。故今日还是要走,还请公主和老太君见谅。   “不过,我身边有两个会武艺的小丫头,可以借给公主使唤一天,让她们陪公主去护国寺进香,老太君也能放心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魏婧要是还强留谢夫人,只怕最后不但不能博得对方的好感,反要被厌恶。   她前头已经说了今天要去护国寺,这时也不好再改口,说要陪谢夫人一起回京,否则便显得太过刻意了。   魏婧只能忍下心里的失落,点头同意谢夫人离开。   她今天特意在谢夫人面前,借着照顾外祖母,展示自己没有公主架子,孝顺体贴长辈,却好像都没被谢夫人看进眼里。   魏婧看着谢夫人桌上那两颗碰都没碰的荔枝,心里不免又有些埋怨魏姝,为什么偏偏这时候送荔枝过来。   明明自己是天选之人,身上该有好运加持的,全让魏姝这一筐荔枝给破坏了……   另一边,谢夫人离开小厅后,立刻便吩咐自己的人,重新装点行礼上路。   趁着检查马车和马匹的功夫,谢夫人跟前伺候的丫鬟不解地问谢夫人:“夫人方才不是很有意要去护国寺,怎么吃顿饭回来,又不想去了?”   谢夫人见四处没有外人,便说道:“昨晚听这里的下人随意编排王爷公主,我便十分不喜,今日同他们的主子相处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是仆随其主,崇宁公主只是昨晚一晚上笙箫未停,且今天还特意来致了歉,却被他们老太太说成是夜夜笙歌,虽然我也不喜崇宁公主,却更不喜欢这种背后故意诽谤他人的。   “况且,我观他们老太太也骄矜得很,平宁公主怎么说也是个公主,私下无人的时候,祖孙俩亲和些也就罢了,可却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老太太坐上首,公主却坐次席,席间还要侍奉老太太吃饭,一个毫无忌讳,一个也太轻贱自己。在我看来,连来送歉礼的崇宁公主都比她们更知礼。   “郭家如此自大轻狂,尊卑颠倒,又御下不严,早晚会生祸端。去护国寺什么时候都可以,同他们家走得太近,怕会徒惹是非。”   谢夫人看不上郭老太太,对平宁公主也喜欢不起来,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等马车一检查好,便直接离了郭家的别院。   魏婧本还想再送送谢夫人,可等她听到动静赶出来的时候,谢夫人的马车早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她咬了咬牙,到底不甘心大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便叫人找来几个健壮的奴仆,让他们悄悄跟上谢夫人。   去往京城有段路十分不好走,谢夫人一行连日赶路,人困马疲,十有八九马车会陷住,到时他们就上前帮忙推车拉马,最后再装作不经意地说出,是自己因为担心谢夫人才派他们去的。   好歹,她一定要在谢夫人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   雨后的路确实泥泞难走,谢夫人的马车一路都走得很慢,行到那段十分不好走的路时,由于路上泥又深又黏,拉车的马儿又在泥地里走了大半天,也没了气力,谢夫人的马车还真如魏婧所料,在泥地里越走越慢,最后盘桓半晌,也只往前走了寸许,眼看就要陷进泥里。   一直悄悄跟在谢夫人身后的那几个状仆,见状正要打马上前帮忙,却有一辆马车,忽然从后方超过他们,先他们一步赶到了谢夫人的车前。   那辆马车单看外表便十分华丽,车身上用镂刻浮雕等各种技法,雕满了栩栩如生的图案,车顶上镶着宝石,更是装饰得十分精美。出现在这满地泥污的路上,简直格格不入。   拉车的两匹马亦十分神骏,便是不识货的,单看两匹马油光水滑的皮毛便知不是凡品。   两匹马在泥地里拉着马车,简直如履平地,半分不见费力。   那辆马车稳稳地停在谢夫人马车的正前方,随后赶车的车夫便大声对谢夫人一行问道:“你们可是要进城?我家主子说,若是进城,便沿着我们的车辙走,可以轻松不少。”   那辆华丽马车的车轮,要比寻常马车的宽一些,这样马车行驶起来虽然会更费力,但也会更加稳当,宽宽的车轮轧过地面,挤开周围的淤泥,露出底下更瓷实的地面,后头的马车沿着它的车辙走过去,确实很轻松省力。   谢夫人道了句谢,吩咐赶马的人按照对方车夫说的办,努力调整马头,让马车走到对方的车辙上。   少顷,方才还累得直喘粗气的马匹,在打过两个响鼻后,脚步终于轻快了些,车队再次朝神京城方向缓缓移动。   *   而在那辆华丽的马车里,魏姝看着抱着小羊的昭儿,难得的有些头疼。   这只小羊本是附近庄子上送来,厨房做烤乳羊用的,谁知被昭儿瞧见,觉得小羊可爱,便可怜巴巴地求魏姝,想要养小羊。   魏姝见小羊很是幼小,头上也没长角,不像是会攻击人的样子,便同意了。   于是昭儿最近几天的活动,便从沉迷看戏法,变成了沉迷放羊。   他甚至还想让魏姝多弄几只羊给他放。   魏姝想到他恨不能和小羊同吃同睡的架势,狠心拒绝了。虽然她也觉得小羊很可爱,可每天和一只羊一起吃饭,已经是她能忍受的最大极限了,一群羊,她会忍不住把它们变成盘中餐的。   魏姝本来以为,昭儿喜欢小羊只是一时兴起,谁知今天回城,竟然还要带上小羊一起回家。   小羊不习惯马车,一上马车便开始不安地咩咩叫,昭儿便也跟着一声声咩咩地回应它。   魏姝听着他们俩咩咩了一路,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可爱,听得多了,便开始头疼了。   她努力让自己忽略耳畔的咩咩声,转头去看一旁满满一筐的荔枝。   这就是她为什么冒着满路泥泞,要回城的原因——给谢兰臣送荔枝。   在外头尽兴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准夫君了。   先前魏婧说的也不错,每年岭南进贡的鲜荔枝,确实是由魏姝先挑的。   魏姝父皇在时,要求岭南每年需往神京运送荔枝一百零八棵,因为路上要损耗掉一大半,实际上能顺利到达神京并成熟的荔枝并不多。而这些成熟的荔枝,会被分作四份,魏姝和父皇各自一份,一份上贡给三清,最后一份则分赏给前朝和后宫。   及至皇叔继位,为了以示节俭,体恤民生,便把岭南运送的荔枝数量,从一百零八棵减作五十八棵,但又为了做面子,表示属于魏姝的那一份并不会减少。   于是岭南进宫的荔枝,一半都是魏姝的,剩下的一半才是皇叔、后宫和前朝一起分,也正因为如此,魏婧才只分得了七八颗。   这么多的荔枝,魏姝一个人自然是吃不完的。荔枝又不能久放,昨天她刚收到摘下来的荔枝,便打算给谢兰臣送去,只是恰好遇到下雨,不便回京。今天早上雨一停,便立刻让人备车往城里赶。   作者有话说:   昭儿:新爱好get   这一章算昨天的,今天晚上十二点前还会有一章。我感觉我进化了,可以加更了! 第30章 30、滋味   为了照顾后面跟随的马车, 魏姝有意放慢速度,花了将近三刻钟,才走到神京城的大门口。   所有入城的人, 都需要在城门口接受盘查, 车夫出示公主府的令牌, 守卫很快放行,倒是后头跟随的马车被拦了下来,被好一通盘问。魏姝并没有再出声帮忙。   城外帮他们是举手之劳,入城的盘查却是为了整座城池的安全。   两行人就此在城门口分开。   马车继续往前走, 魏姝撩开车帘往外看时,恰好瞥见常跟在谢兰臣身边的那位长史官, 正急匆匆地往城门口的方向赶。   魏姝以为他是有急事要出城,并没有多想,吩咐车夫直接把马车赶去会同馆。   在她身后, 谢闵赶到被盘问得快要失去耐心的谢夫人等人面前, 先见了礼, 又同守卫仔细解释了谢夫人的身份, 另塞了一包银子,谢夫人一行才得以顺利进城。   “王爷根据夫人的书信, 猜测夫人这两天就会到神京,便令卑职在城门口等候,果然等到了夫人, 王爷说会同馆人来人来,夫人居住在那儿恐有不便,又让卑职早早置办好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卑职现在就带夫人过去安置。”谢闵一边解释, 一边指了指新院子的方向。   尚不等谢夫人开口说什么, 她身边的一位青年男子先冷笑了一声道:“既然知道夫人要来,谢兰臣为何不亲自来城门口迎接?还是说他被封了亲王,长了架子,连自己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乃谢夫人的娘家弟弟陈既明。陈既明是陈家最小的儿子,仅比谢兰臣长了四岁。陈家本是诗礼之家,到了陈既明这儿,却弃文入了武行,此次谢夫人进京,便是由他陪伴护行。   谢闵听他语带不善,立即为谢兰臣解释道:“舅老爷误会了,夫人并没有传信说何时会来,王爷也猜不准夫人进京的具体日子,加之还有其他事务要忙,只能让卑职每天在城门口等候,待等到夫人,再赶去通知他。”   陈既明还要再开口,却被谢夫人以眼神制止。谢夫人对谢闵道:“你去前头带路,先去住的地方安置吧。”   谢闵微微松了口气,赶忙应了,引着他们去了与会同馆相背的方向。   *   依照礼仪,在魏姝和谢兰臣正式复婚前,两人应该避嫌,不宜见面。但魏姝从来都不是拘礼的人,前头没定下复婚时,她就曾亲自前来找过谢兰臣,现在两人只差个吉日,便是真正的夫妻,魏姝就更加不避讳了,直接把马车停在会同馆门前,便带着昭儿和他的小羊一起走了进去。   谢兰臣此刻恰好正在馆中,看样子像是才从外面跑马回来,身穿一件大红的花箭衣,肩宽腿长,英姿飒爽,又别有一番绮丽。   魏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赞叹道:“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   谢兰臣笑了一下,问道:“有公主带去别院的那些伶人好看吗?”   魏姝道:“他们不过是腐草之萤光,怎及王爷天心之皓月?”   谢兰臣淡淡哦了一声,在桌边坐下:“那必然是他们曲子唱得极好,才让公主在郊外流连多日?”   “只是去散散心罢了。”魏姝略微有些心虚,这次去郊外别院,她特意只选了女伶人前去,但因为挑人的时候,大家是已经扮好扮相的,不小心混进去两个男旦。魏姝直到离开的前一天,给他们发赏钱的时候才知晓。   魏姝故意岔开话题道,“我今天是特意为王爷送荔枝来的,昨个儿新摘的,本来昨天就想给王爷送来,可惜突然天降大雨,今早雨一停,立刻便亲自给王爷送来了。”   那筐荔枝已经被搬进谢兰臣房里,魏姝又让人找出一个琉璃盘,装了一盘子荔枝放在谢兰臣面前:“这是岭南的挂绿,味甜而不腻人,王爷尝尝看。”   谢兰臣看着荔枝,却忽然又问道:“听曲儿的时候吃荔枝,是不是荔枝会更甜?”   魏姝:……听曲儿这事是绕不过去了。   要不是谢兰臣此刻的目光过于平静,魏姝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吃味了。   “我刚收到荔枝,便着急给王爷送来,还没来得及试过在听曲儿的时候吃,下次倒可以和王爷一起试试。”魏姝忽然去净了手,亲自拿起一颗荔枝剥好,送到谢兰臣面前道,“不过,王爷这会儿可以试试我亲手剥的荔枝是不是更甜。”   剥了壳的荔枝洁白晶莹,轻轻托举着荔枝的指尖,也是一样的白皙莹润。   谢兰臣的目光顺着魏姝的指尖,一寸寸挪到她的脸颊上。   屋外阴了半晌的天,不知何时已经放晴,阳光透过窗棂变成了暧昧的琥珀色,打在魏姝姣好的侧脸上,衬得那双此刻只装着自己的眼睛,明亮异常。   谢兰臣忽然想起两人新婚当晚,魏姝半借着团扇遮掩,半露出一双灵动的眼,微微羞涩又大胆端详自己的样子。   “确实有点甜。”谢兰臣忽然说道。   魏姝把手里的荔枝往前递了递:“保准是很甜,而不是一点儿的甜。”   谢兰臣的目光仍落在魏姝脸上:“有些时候没吃过,倒是不大记得滋味了。” 第31章 31、不解风情   魏姝头一次正儿八经地伺候人, 可手里的荔枝举了半天,谢兰臣却只顾着说话,魏姝索性又往谢兰臣的方向靠了靠, 直接把荔枝送到了谢兰臣嘴边。   这再不吃可就说不过去了。   魏姝和谢兰臣本就挨得很近, 再往前一靠, 魏姝的眉眼瞬间强势占据了谢兰臣的全部视野,仿佛霸道开满整面墙的紫藤花,不准任何靠近它的人忽略它的美。   谢兰臣只要微微低头,荔枝和魏姝都唾手可得。   然而他却拿起一旁的银色小叉子, 从魏姝手里叉走那颗荔枝,这才吃进嘴里。整套动作规规矩矩, 毫无半分狎昵和失礼。   魏姝还举在半空的手僵了僵。   主动喂谢兰臣吃荔枝,本是她的有意示好。   复婚后,谢兰臣便是自己和昭儿的依靠, 她需要和谢兰臣快速升温感情, 得到他的袒护和偏爱。   不指望他能像父皇一样无条件地宠爱自己, 但至少, 自己在他心里要有不输于他家人的分量。这样才能保证自己和昭儿,今后能在西北安稳地过下去。   只是, 自己都这么明显的示好了,谢兰臣表现的未免太正经了些。   魏姝忍不住怀疑,谢兰臣到底是真的不解风情, 还是对自己根本没兴趣?   但至少,谢兰臣只是拒绝自己喂他,自己剥的那颗荔枝还是吃了的, 还不算太糟。   魏姝很快调整好情绪, 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向一旁的下人要来一只小碗,继续剥荔枝。   这次,她把剥好的荔枝全都放进小碗里,再把小碗拿给谢兰臣,巧笑道:“既然王爷有段时间没吃过荔枝了,这次就多尝几颗。”   谢兰臣终于没再拒绝,一颗颗吃了起来,魏姝不由在心里舒了口气。   她看了眼在外头追着小羊跑的昭儿,又犹豫着开口道:“不知王爷有没有察觉,最近外头突然多了好些流言,其中不乏有编排昭儿身世的,昭儿是王爷的儿子,这点儿千真万确,只是人言可畏,所以我想请王爷帮忙澄清一二。   “不用王爷做别的,只需最近这段时日,让昭儿与王爷住在一处,王爷再多带他四处走走,别人见了你们长得相像,又很亲近,自然就不会再胡乱猜疑了。”   在一般人的认知里,不会有男人做了乌龟王八,还愿意替别人养儿子的,如果昭儿不是谢兰臣的亲生儿子,谢兰臣即便因为某些原因接受他,也绝不会和他亲近。   反过来,若是谢兰臣对昭儿疼爱有加,爱护非常,再加上昭儿确实和谢兰臣有几分像,大家便不会再质疑昭儿和谢兰臣的关系了。   这样不但对昭儿好,谢兰臣也能少受非议。   谢兰臣边吃荔枝,便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不怎么在意这些流言蜚语,除非有人直接闹到他跟前,但如果魏姝在意的话,看在碗中八颗荔枝的份上,他倒是可以照顾昭儿一段时间。   见谢兰臣这么好说话,魏姝决定原谅他之前的不解风情,或许谢兰臣就是这么一个正直又正经的人呢。   她正要让织云把昭儿叫进来,同他说留在会同馆的事,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惊呼道:“小郡王,这盆兰花可碰不得!王爷每天亲自浇水捉虫,宝贝着呢,你的小羊吃了兰花,中午王爷就要吃你的小羊了!”   魏姝一听,索性自己直接出门去找昭儿,才走到门外,她便发现她和谢兰臣说话的功夫,昭儿已经带着他的小羊,把门口除了兰花之外的盆栽,全都祸害了个遍。   方才惊呼的人是谢闵,不知何时人已经从城外返回,怀里正抱着挣扎的小羊,若不是他及时把小羊给拦下来,只怕最边上的那盆素冠荷鼎也要遭殃。   魏姝皱了皱眉,走上前对昭儿道:“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这里是别人的院子,这些花草也是别人养的,你不该不经别人允许,便放任小羊随意祸害。”   魏姝的语气有些严厉,昭儿站在她面前,无措地绞着两只小手,眼眶很快红了起来。   谢闵见状,不忍地为昭儿辩解道:“小郡王不是故意的,都是这只小羊调皮,小郡王想拦它,没能拦住。”   魏姝不为所动,继续对昭儿道:“即便你不是故意放任小羊啃坏这些花的,但你既然要养小羊,就要对它的一举一动负责,它破坏东西和你破坏是一样的,如果你看不好它,便说明没有能力养它,不如现在就把它送走。”   昭儿一听要送走小羊,眼眶里的泪珠终于再也憋不住,刷的一下掉了下来。   他一哭,魏姝又心疼起来,到底不忍心,又把他抱进怀里安慰道:“当然,因为我们昭儿还小,看不好小羊也情有可原,这次就算了。但是奶娘已经是有年纪的人了——”   魏姝忽然又看向奶娘、和方才伺候在昭儿身边的几人:“难道你们也分不清是非对错?为何当时没有阻拦?还是觉得小郡王的羊啃了别人几盆花,十分无所谓,这次纵着小郡王毁坏了别人的花,下次是不是要纵着他杀人放火?”   “奴婢们不敢。”奶娘等人急忙跪下请罪。   她们确实没把会同馆的几盆花放在心上,反正公主府有的是钱,什么东西赔不起?她们便只想哄着小郡王开心,并没想那么深远。   魏姝有心要再训诫她们几句,见怀里的昭儿又不安起来,便没再多说什么,只对不远处一个会同馆的小吏说道:“小郡王要在会同馆住几日,且记着这只羊都祸害了哪些东西,到时一并去公主府算总账。”   小吏恭敬应了,招呼同伴把门口坏了的花草抬下去,很快又换了好的送来。   魏姝又抱着昭儿哄了一会儿,轻声为他说明道理,昭儿这才平静下来。魏姝又同他说了让他留下和谢兰臣住的事,昭儿自是不愿和魏姝分开,魏姝便又哄他说,自己每天都会来看他,又许诺只要他听话,不但不会送走他的小羊,还会再买一只给他,这才劝他勉强答应下来。   屋内,在窗前目睹了全程的谢兰臣,忍不住评价道:“真娇气,像个小姑娘。”   除了上次在宫内晕倒,昭儿长这么大,魏姝从没让他离开过自己身边,此刻也有些舍不得分开,但还是狠了很心,留下奶娘等惯常照顾昭儿的人,便匆匆离开了。   谢闵帮小郡王给小羊绑上牵引绳,这才有时间对谢兰臣回禀道:“夫人已经去了庆祥街的宅子,眼下正在安置,差卑职来请王爷过去一趟。”   谢兰臣点头道:“带上小郡王一起去。”   有什么比祖母刚一进京,就着急要看自己的孙子,更能证明孙子是亲生的呢?   昭儿受了魏姝嘱咐,倒是乖乖地和谢兰臣一起去了,小羊则被暂时拴在了会同馆。   到了庆祥街的院子,里头正人来人往地搬动行礼,收拾物品。谢兰臣让奶娘带着昭儿在院子里玩,只带了谢闵进屋去拜见谢夫人。   “给母亲舅舅请安,母亲舅舅一路上可好?”   谢夫人没应声,也不让人看座,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谢兰臣道:“你和崇宁公主的婚事,真无可更改了?”   谢兰臣点头:“皇上已经定了复婚的日子,下个月初九。”   谢夫人皱眉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你为何没有提前告知我?”   谢兰臣:“时间来不及,彼时崇宁公主马上就要同靺鞨王子和亲,儿子只能事从权宜。”   谢夫人又问:“她前头那么对你,害你被人耻笑,你一点不怨她,竟然同意复婚?”   “都是误会罢了。”谢兰臣转述了魏姝说对自己一见钟晴的那些话。   不等谢夫人再说什么,一旁的陈既明先冷笑道:“这种鬼话你也信?”   “我为什么不信?”谢兰臣转向陈既明反问。   陈既明对上谢兰臣俊美无俦的正脸,一时也有些哽住。即便不想承认,但对于一些肤浅的人来说,谢兰臣的这张脸,确实很有可能让人一见钟晴。   但很快,陈既明又冷笑道:“因为别人喜欢你,你便同意复婚了?连儿子不是你的都……”   “是我的。”谢兰臣打断陈既明,“舅舅别忘了自己姓陈,还是别插手谢家的事好,免得传出去让人以为我父亲不在了,舅舅便想做谢家的主,于陈家和我母亲的名声都不好。尤其是连儿子都不许我认,难不成是想等谢家绝后,好霸占谢家的家业?”   “你少血口喷人!”陈既明气得猛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   桌上的茶盏被震得砰地一声响,把屋里不远处一个正整理行礼的小丫鬟,吓得一个激灵,手里正拿着的东西不慎滑落,摔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装着衣服的锦盒,摔在地上的瞬间,锦盒里的衣服散落了一地。   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韵立刻气得骂道:“笨手笨脚的东西,这些衣服都是夫人熬着夜,一针一线亲手为公子缝制的,但凡弄坏一点儿,小心你的皮!”   小丫鬟一边告饶,一边急忙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掸干净灰尘,重新叠了放好,随后又怯怯地朝谢兰臣几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会儿就在这儿,这些衣服是收起来,还是就放在外头,等会儿直接给公子带去。”   谢兰臣未袭爵之前,是谢家唯一的公子,所以小丫鬟听秋韵说衣服是给公子准备的,便以为指的是谢兰臣。   但谢兰臣早已经看出出来,那些衣服并不是自己的尺寸。   秋韵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既尴尬又有些无措地看向谢夫人。   谢兰臣十分体贴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之前的话题,对谢夫人说:“崇宁公主姿容无双,世间男子多是好好颜色的,儿子亦不能免俗,这才会同意复婚。”   “好好颜色”四个字,恰好戳中谢夫人心底隐秘的痛处。   看着谢兰臣那张完美继承了其生母长相优点的脸,谢夫人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不能免俗,既然人是你喜欢的,我也不好棒打鸳鸯,况且你复婚的事已经无可更改,再争辩什么也没有必要,便就如此吧。但我今日叫你过来,却还有另外一件事。   “方才你也看见了,那些衣服是我为你弟弟缝制的,崔禄调查李阿庆的时候,偶然查到你弟弟并没有死,而是几经波折,被徐翰林夫妇收养,成了他们的小儿子。   “你上次逼问崔禄,是我让他暂时别告诉你实情的,一是当时还不确定,只怕空欢喜一场,二则,恐知道的人多了,会节外生枝。你也别怨他。”   谢夫人边说边观察谢兰臣的神色。   “母亲有母亲的苦衷,儿子理解的。”谢兰臣脸上平静如常,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善解人意。   陈既明继续试探道:“眼下已经确认,徐子期就是我丢失的小外甥,这次我和姐姐进京,便是要认回徐子期,带他回西北的。”   谢兰臣道:“正该如此,回去也能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陈既明没能从谢兰臣脸上看到丝毫忌惮、不满、以及被隐瞒的愤怒委屈等情绪,不由觉得谢兰臣果然心机深沉,才能把神色伪装得这般好。   谢夫人也又审视了谢兰臣片刻,才说道:“你能这么想,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   从谢夫人房里出来时,谢闵忍不住不停地看向谢兰臣。   在他看来,谢兰臣虽不是会彩衣娱亲的人,但对待谢夫人也算是孝顺的了。可他跟在谢兰臣身边这么久,连谢夫人提醒谢兰臣天冷添衣都没见过,更别提谢夫人亲手为谢兰臣做衣服了。   即便两人一个是她亲生的,一个不是,可毕竟叫了她这么多年的母亲,未免也偏心太过了。   而且,他们刚才带昭儿过来的时候,谢夫人明明看见了,却连见都没见昭儿一面。前头虽然关心了一下谢兰臣复婚的事,却更像是诘问,觉得谢兰臣复婚是另有图谋似的。   谢闵忍不住为谢兰臣不平,但又没立场说什么,犹豫半天,只能宽慰谢兰臣道:“王爷也别太在意刚才的事了,夫人找二公子找了近二十年,一夕之间好不容把人给盼了回来,难免会偏爱一些。”   谢兰臣正牵着昭儿往外走,为了配合昭儿的小步子,只能一步分做三步走。   谢夫人见不见昭儿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只要昭儿今天进了院子,外人就会以为是谢夫人想见他,这趟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谢兰臣忽然听见谢闵安慰自己,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意那些事?是觉得我缺衣服穿,还是觉得我像昭儿一样,需要母亲哄哄抱抱才会开心?”   谢闵见他神色不像是装的,而是真的不介意,这才松了口气。   正努力跟上谢兰臣脚步的昭儿,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停住脚,拉了拉前面谢兰臣的手。   谢兰臣以为他是走累了,道了句娇气,便俯下身准备抱起他,昭儿却忽然踮起脚,先一步伸开两只小胳膊,努力环抱住了谢兰臣,他还学着之前魏姝哄他的样子,费力地用小手在谢兰臣后背拍了几下。   他在很努力地哄谢兰臣。   尽管谢兰臣早就不需要这些了。   落在后背上的力道,轻的像小猫爪子,在谢兰臣心上轻轻挠过。   谢兰臣忽然对昭儿说:“叫爹。”   “爹。”昭儿乖巧地喊出声。   谢兰臣笑了一声,左手轻轻一揽,单手便把昭儿抱进了怀里:“爹明天带你去骑马好不好?可比你的小羊好玩多了。”   可惜昭儿最近钟情小羊,不肯移情别恋,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谢兰臣也不恼,边抱着他继续往前走,边随和道:“那就继续放羊好了,放羊也不错……”   谢闵跟在两人身后,看着这副父慈子孝的画面感动不已:“要是我儿子也能这么贴心就好了。”   然而,这副父慈子孝的画面,持续到晚上昭儿想要和小羊一起睡的时候,终于终结了。   谢兰臣问奶娘:“在别院的时候,他也和羊一起睡吗?”   奶娘发愁地摇了摇头:“兴许是他不习惯这里,睡觉的时候才想要熟悉的东西陪在身边。”   谢兰臣犹豫了一下,问昭儿:“是要和我一起睡,还是和你的羊一起睡?”   昭儿毫不犹豫地把怀里的小羊抱得更紧了些。选择了谁,表现得很明显。   谢兰臣:“……好的,你选择和我一起睡,我们这就走吧。”说着,他略微使了个巧劲,便让昭儿松开小羊,一把抱起他进了自己房间。   昭儿以为谢兰臣误会了他的意思,急得指着门口,咩咩了两声,表示自己想和小羊一起睡。   谢兰臣继续看不懂:“放心好了,仆人们会照顾好你的‘咩咩’的。”   小孩子哪里懂得大人的险恶,昭儿又试了几次,发现都不能让谢兰臣理解自己的意思后,只能委曲求全,和谢兰臣睡在了一起。   睡前人还委委屈屈的,谁知躺下后,没多久便靠着谢兰臣睡熟了过去。   谢兰臣却还不困,哄睡昭儿后,便起身去了旁边的耳房。   谢闵听见动静,赶过来查看,却见谢兰臣竟然在耳房里画画,聊聊几笔,铺开的宣纸上,便出现了一个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的美人,指尖还正托着一颗晶莹的荔枝。   不正是白天喂谢兰臣吃荔枝的崇宁公主吗?   谢闵白天从庆祥街赶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幕,当时他见两人气氛正好,便没上前打扰,而是守在外头没出声。   但是……想到之后发生的事,谢闵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道:白天送到嘴边的荔枝故意不吃,晚上又偷偷画人家,到底是个什么心里?   谢兰臣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主动解释道:“还没正式复婚,怎好随意轻薄佳人?”   顿了顿,他又对谢闵道:“尚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既然这段时间不吉利,不如咱们就应个景,做点不吉利的事情好了。”   *   两日后,神京城内,街头巷尾有关魏姝和昭儿的流言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谢家丢失嫡子的事:   “听说了吗?徐少尹就是谢家丢失的嫡子!此事皇上早已知晓,要不你以为皇上为何会突然如此器重徐少尹呢?   “还有,平宁公主突然放出话说,她选驸马不在乎家世背景,就是为了趁徐少尹还没被谢家认回,好顺理成章嫁给徐少尹,提前笼络住徐少尹的心。   “你想啊,有人在你明珠蒙尘的时候看重你,爱惜你——当然这都是假装出来的,但是你并不知晓——你是不是会把对方引为知己,恨不能为知己死。   “你们若不相信,等着看平宁公主最后会不会嫁给徐少尹就是了……” 第32章 32、红痣   平宁公主选驸马的事, 本就广受议论和关注,如今突然传出此事其实另有隐情,其中又牵扯到刚被册封的异姓王, 于是无需推波助澜, 相关流言便传播得又快又广, 等传进宫的时候,想要遏止已无可能。   元和帝得知消息时,气得当场发了重怒。   元和帝自觉,自己不论是器重徐子期还是想把公主嫁给他, 都是礼贤下士的手段罢了,但如果徐子期听信流言, 觉得自己是在故意欺骗利用他,那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不但不能笼络徐子期, 反而会把他推得更远。   简直弄巧成拙!   元和帝心情不好, 后宫众人也跟着人心惶惶, 生怕触了霉头。   郭皇后这几天同样郁闷不已。   “这流言也太恶毒了!你若选了徐子期做驸马, 便是坐实流言,证明你父皇确实算计了徐子期, 但若不选他,这段时间咱们岂不白忙活一场?等谢家认回徐子期,再加上你父皇的器重, 徐子期转头就会变成香饽饽,多的是想要他做女婿的,若让他娶了别人, 咱们才是真真的为他人做嫁衣呢?”   郭皇后对着来请安的魏婧, 先是抱怨了一通, 随后又犹豫着问她:“之前给你的那本册子,你又仔细看过没有,上头记录的那些世家才俊,可有你中意的?”   魏婧一听郭皇后这话,是让自己放弃徐子期的意思,顿时红着眼摇头道:“母后答应过我,让我选徐子期做驸马的,父皇当时也同意了。”   若不是选驸马需要流程,太上赶着有失皇家颜面,她早该和徐子期定下婚约了。   “母后当然希望徐子期能做你的驸马,”郭皇后叹息道,“你父皇这些天的火气你也看到了,他想借徐子期除掉西北的隐患,为了安抚住徐子期,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对他身世早就知情,你嫁不成他的。   “况且,就算你强行嫁了,徐子期也会怀疑你嫁给他的目的,你们夫妻之间也不会和睦的。听母后一句劝,换个人选吧,别让你父皇为难,你父皇还能多记一分你的乖巧。”   魏婧却激动道:“可我必须要嫁给他,也只能嫁给他!”   这不单单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大安的将来。   但这些她不能说,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魏婧脑海飞快转着,顶着郭皇后不满的目光,继续说道:“当初的西北军可以隔着丹水与大安对峙,丝毫不显弱势,这般兵力,母后真舍得拱手让人?母后不用瞒我,我猜到您已经有了别的打算,便是我不能嫁,郭家的表姐妹还可以,总归也不算是给别人做嫁衣。   “可是母后,我和二哥才是您的至亲骨肉,连舅舅都是隔了一层的 ,表姐妹又隔一层。我说这些并非是有意挑拨,但权势动人心,若将来舅舅真的能左右西北,他若是能一直向着二哥还好,若是不能,反成祸患。”   魏婧话虽说得难听,但也不无道理。郭皇后皱眉道:“你和我闹也没用,此事的关键在你父皇。”   “如果是徐子期主动求娶我,父皇便不会阻拦了吧?”魏婧在郭皇后面前跪下,“求母后安排我和徐子期见上一面,我和他……他其实早就心悦于我,只要能见他一面,我会让他主动求娶我的。”   郭皇后听她语气笃定,沉思半晌,也松了口,问道:“你想出宫直接去找他?那不就和魏姝一样轻浮不知礼仪了吗?”   当初魏姝可是刚一出宫,趁着黄昏就去见自己前夫去了。   郭皇后以贤后自居,也以贞柔贤淑要求女儿,前段时间魏婧选驸马,坊间之所以盛赞魏婧,郭皇后自觉便是多亏了自己的教导。   在长相上,魏婧略输魏姝一筹,但在品行上,魏姝一直是魏婧的对照和陪衬,郭皇后并不想女儿丢掉自己的优点。   魏婧急忙摇头。   她也很清楚,自己能胜过魏姝的只有规矩礼仪,至少在外人能看到的地方,她不能失仪。而且,若被谢夫人知道自己主动去找徐子期,让他娶自己,只怕对自己更无好感了。   她道:“还要求母后安排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郭皇后想了一想,说:“宫里是不便宜的,倒是你外祖母的寿辰快到了,她近来身体不好,提前做寿也好给她冲一冲,到时我会让你舅舅务必请来徐子期,安排你们在郭家见一面。”   *   郭家突然要提前给家里的老太太做寿,一两天里便准备好了席面,并广发请帖,连魏姝都收到了一张。   家中老人遇到劫数病痛,提前做寿,避开劫数,也是有的,倒也没有人怀疑什么。   魏姝收到请帖的时候,刚要欣赏谢兰臣给自己的回礼,一副谢兰臣亲手画的观音画像,回她前头送的那筐荔枝的礼。   魏姝同郭家并无交情,无意去凑热闹,本只打算让人送份寿礼过去,但织云悄声告诉她,会同馆方才传来消息说,谢兰臣会带着昭儿过去,她想了想,便也应下当天会出席。   打发走来送帖的,魏姝重新拿起画像,打开欣赏,这一看,才发现画上的观音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魏姝不解地皱眉。   前头那尊鬼子母也就算了,怎么观音也和自己长一个样?她要是对着画像跪拜,到底是拜的观音大士,还是自己拜自己?   魏姝看看画上的观音,又想想鬼子母——总不能是谢兰臣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第二天,到了郭老太太的做寿的日子。   魏姝早起梳妆时,对着铜镜照了照,忽然对织云说:“今日梳飞仙髻,再换一套素雅的衣裳来。”   日常作观音的扮相是不成的,最多只能仿照几分观音的气质,在妆面上淡雅些。   织云为魏姝梳好头,魏姝亲自画眉点唇,唇色和眉色都描得很淡,干净淡雅是有了,但又显得有些寡淡了,想了想,魏姝又用细毫笔,蘸取胭脂在眉心点了一点。   这一点又细又小,不似时下女子常贴的花钿,更有别于观音眉心的白毫,而是像一粒恰好长在眉心的红色小痣。   那么细小嫣红的一点,却让镜中温柔淡雅的眉眼,瞬间多出一抹风情妩媚,但又不至过分妩媚。   织云在旁忍不住感叹道:“常听人说点睛之笔,公主眉心的一点就是了,这一点,既不太艳,又不太淡,总之说出不的好看。”   魏姝对镜中的自己也尚算满意,换过衣服,用过早膳,在府内又闲逛了半晌,这才往郭家赶去。   自从郭皇后被册立皇后,郭家便如日中天,此次郭老太太做寿,前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到处都是人声,热闹非凡。   所有男客在前院招待,女客则在后院。   魏姝到时,女客几乎都已到齐,她甫一走进后院,整个后院的说话声都小了下去,纷纷盯着魏姝的妆容看。   在场的人中,今日额前贴了花钿的大有人在,但都没有魏姝眉心的那一点红惹眼。   “我记的崇宁公主眉心并没有红痣吧?那是用胭脂膏子点上去的?”   “只怕要不了多久,整个神京城的女子都要在眉心点红痣了。”   “我才来神京不久,竟错信了之前的流言,还当崇宁公主有多不堪,今日见了崇宁公主真人,人长得这样美,听说家私又极丰,我要是个男人,抢破了头也要娶她……”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魏姝被请到了最上首的一桌。   桌上已经坐着文宁公主和魏婧,边上还有几个作陪的郭家妇人。   文宁公主今个是看在郭皇后的面上才来的,倒没料到魏姝也会来,她见魏姝就要在自己旁边坐下,不想被魏姝衬托得无光,便赶在魏姝落座前,故意和魏婧换了座位。魏婧则有些神不思蜀,只对魏姝笑着打了个招呼,便没什么话了。   作陪的几个夫人,更不敢在几个公主面前胡乱说话,于是她们这一桌便显得格外安静。   魏姝无聊地朝戏台上看了一眼,对正在演的曲目也不感兴趣,刚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站在她们桌前,眉心也点着一点红痣,连妆容和衣着都和自己像了六七分。   郭家人介绍道:“这是家里的孙小姐,排行第六,闺名叫郭嬛。”   “见过几位公主。”郭嬛行过礼,又吃惊地望着魏姝道,“不曾想这么巧,今天竟和崇宁公主画了一样的妆容,不过我眉心的这点红痣可是生来就有的。”   不等魏姝说话,郭嬛又继续道:“对了,公主听说最近的传言没有,嘉王的弟弟找回来了,听说还是嫡子,到时家业定然得重新分配,按理来说,爵位什么的应该由嫡子继承才是,公主千辛万苦复了婚,万一最后嘉王成了平头百姓……”   她没继续说下去,嘲讽之意却已溢于言表。 第33章 33、驭夫有道   说起郭家的六姑娘, 今年才刚满十六岁,父母早亡,只留她一个遗孤, 郭老太太可怜她, 便亲自放在膝前抚养。   因为怜爱她的身世, 加之郭嬛又生得好,颇能撒娇卖痴,讨老太太的欢心,以致一众孙子孙女里, 郭老太太最喜欢她,她也难免被纵出了几分蛮横。   桌上陪侍魏姝她们的, 恰好是郭嬛的几位婶娘,见郭嬛言语突然失了分寸,急忙为她辩解道:“这孩子不大会说话, 又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流言, 竟也当了真, 还望公主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 别与她计较。”   “她哪里是不会说话,我看是太会说话了!”不等魏姝说什么, 和她隔了一个坐席的文宁公主,先忍不住出了声,“特意说自己眉心的红痣是天生的, 这不是在明晃晃的暗示,崇宁今天的这副妆面是学着她画的?   “崇宁先前同郭家的误会,大家都是知道的, 今个儿是她头一次来郭家, 更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六姑娘, 哪里就学她了?反而是崇宁从前门下车,一路走到后院席上,这期间耗费了不少时间,足够有些艳羡她妆容的人,自己偷偷改了妆,再来装巧合了!”   “再者,就算嘉王真的还有一个弟弟,皇上给的封号岂是说收回就收回的?”文宁冷笑着看向郭嬛,“便是嘉王真成了普通百姓,崇宁的家私养他十辈子也是够的。别说是崇宁,就是我的驸马突然成了闲人一个,也耽误不到什么。   “你一个无品无阶的人,一辈子最大的指望,大约就是能找个有权有势的夫君,靠着他得一份荣耀,哪里懂得我们这些有俸禄仪仗的公主,便是驸马再平庸,也照样能衣食无忧荣耀风光一辈子!用得着你来可怜操心?我看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就凭你这讨人嫌的样子,便是将来真嫁了个有权势的夫君,不出三五年,保管也要被休弃回家,到时一无所有,那才叫惨呢!”   文宁公主倒不是有意为魏姝出头。   她因为出嫁得早,当时元和帝还只是一个得罪了皇帝的王爷,为她选的驸马,自然比如今姐妹们的差了一大截,家世和资质都很一般。为此,她明理暗里不知被多少人笑话过没福,偏她又是个心气高的,和驸马的感情也还算不错,便最听不得别人说她的驸马不好、比不过谁谁这些。   便是郭嬛方才说的不是她,她也觉得郭嬛连带着把自己也一起嘲讽了,这才忍不住反讥对方几句。   但文宁公主到底顾忌着郭皇后,不想把事情闹大,让今日的寿星郭老太太没脸,便刻意压低了声音,没喧嚷出去。   可谁知她不喧嚷,郭嬛反倒故意大声哭道:“公主不喜欢我画一样的妆容,我这就去把脸擦了,再把眉心的红痣遮住就是了,只求公主别动怒,气坏了自己……”   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后院众人的目光,顿时都朝魏姝她们这一桌望了过来。   大家瞧见郭嬛的模样,加之魏姝这些年在外的名声着实不算好,便都信了郭嬛方才的哭喊,以为魏姝不喜郭嬛和自己一样眉心有红痣,便故意为难对方。   “崇宁公主的脾气还是这样大,不过是恰好和她画了相似的妆容,不至于便因此为难人吧?”   “别的还好说,六姑娘眉心的红痣是生来就有的,强逼人遮住,也太过了……”   众人不敢高声议论,只彼此小声私语,却还是有一两句传到了魏姝她们这里。   文宁公主不由也提高声音,怒道:“分明是你自己上来便讥讽人,说你两句,你还委屈上了!”   郭嬛继续哭道:“公主说得都对,都是我的错,千不该万不该,谁让我长了颗红痣呢,我……我索性把它给剜了吧。”   “我说的分明不是这个!”文宁气急,见郭嬛只一个劲儿地哭,桌上的其她郭家人这时候却齐齐哑巴了似的,也不向众人解释,这才明白自己和魏姝这是被人摆了一道。   奈何郭嬛先前讥讽魏姝的话,以及文宁斥责她的那些话,都是有意压低声音说的,加上席上本就热闹,其他桌上的人并没有听见,她这时候逼郭嬛认错,倒像是在故意无理取闹似的。   文宁公主自觉是自己连累了魏姝,此刻比魏姝还急,推了一旁的魏婧一把:“你倒是替崇宁说句话啊。”   魏姝在外的名声不好,魏婧在坊间可是一等一的贤公主,所有闺阁女子的楷模,由她为魏姝辩解,哪怕只是说出实情也好,大家一定会相信的。   魏婧被推得晃了晃,才回过神似的,犹豫半晌道:“我方才一直走神,并没有留意你们在说什么……”   “你!”文宁哽住,也懒得去想魏婧到底是真没留意还是假没留意,而是开始思索,自己这会儿要是直接打了郭嬛,大闹郭老太太寿宴,事后郭皇后找自己算账,自己能不能抗得住。   还不等她想出个结果,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魏姝终于开口了,魏姝看向郭嬛道:“我便是再跋扈,也不至于不许别人和我用同样的东西,梳同样的发髻,画同样的妆容,别人暂且不好说,但你和我即便打扮得很像,到底还是没我好看,我何必非让你去换装,再遮住红痣呢?留下来衬托我不好吗?”   魏姝声音不徐不疾,甚至带着些漫不经心,反而能更让人相信,她确实并不在意郭嬛。   崇宁公主姿容无双,这是整个神京城的共识。   她完全没理由,也没必要在意别人是什么装扮,反正都美不过她。   “可是方才被气糊涂了,竟忘了这茬。”文宁公主也跟着说道,“之前也不是没有人仿照过崇宁的打扮,崇宁何曾在意过?一个毛丫头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谁有那闲功夫,留意你眉心的红痣到底是天生的还是自己点上的?”   郭嬛讥讽魏姝的那几句,外人没听到,魏姝便也没再提,而是又对郭嬛道:“我和文宁姐姐都长你几岁,既为长,又为上,便是训诫你几句,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便是,何至于这样哭哭啼啼,显得既不尊上又不知礼,又闹了老太太的寿宴,更是不孝。   “郭家可是教养出了郭皇后那样的贤后的,都说一家饭吃不出两样人,怎么你这个做侄女的,却不类郭皇后呢?”   先指责郭嬛无礼不孝,又说一家饭吃不出两样人,这不是暗指郭皇后是个假贤良吗?   眼看魏姝要牵连上郭皇后,一直隐在人群中的郭老太太终于坐不住,急忙让人扶自己上前,对郭嬛叱道:“还不快给两位公主跪下认错!”   郭嬛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已经从议论魏姝脾气骄纵,便成议论自己没教养,知道自己大势已去,郭嬛只能委委屈屈地跪下,分别给魏姝和文宁公主磕了头,也不敢再哭:“是我没能听明白公主的话,误会了公主的意思。”   文宁公主冷笑道:“既然连话都听不明白,以后就别往人前凑了,留在房里多读读书,明明智吧。”   郭嬛屈辱无比,又不得不乖乖应道:“谨遵公主教诲。”   郭老太太也在旁保证道:“都是我见她没了爹娘,平日里对她宠爱太过了,往后我也会严加管教她的。”   文宁到底顾忌郭皇后颜面,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魏姝想到昭儿和谢兰臣还在席上,也不想闹得太难看,便也没再追究什么。郭嬛跟在老太太身后悻悻离开。   桌上的其他郭家人,也神色讪讪的,没好意思再待下去,也各自找理由去了。   一时间席上只剩下魏姝、魏婧和文宁公主三人。   魏婧远远地瞧见自己的婢女在人群外朝自己招手,又对魏姝两人道了句:“我去更衣。”很快也没影了。   经过刚才郭嬛的事,文宁和魏姝的感情比先前缓和不少,文宁公主见魏婧离开,便主动坐回魏姝身边,先是抱怨道:“真晦气,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又问魏姝,“没想到你今天也会来凑热闹。”   魏姝道:“本没打算来,但嘉王带着昭儿也来了,我便也跟过来看看。”   “嘉王带着昭儿?”文宁公主顿时惊奇不已。   由于小孩子调皮,少有人会带小孩子一起出席宴会的,便是偶尔有,也多是母亲带着。昭儿这么大的孩子,正是需要人费心的时候,便是在家里有奶娘和下人们一起看护,也几乎没有男人能有耐心亲自照看孩子,更别提带出去出门交际,一起赴宴了。   文宁公主神色复杂地打量魏姝一眼:“你还真是……驭夫有道。”   虽然她和驸马感情也好,但驸马却很少操心孩子的事,更不可能在和离后,对方正煊赫时,自己说复婚,他便义无反顾答应的。说实话,她还是有点羡慕魏姝的本事的。   文宁公主不禁又靠近了魏姝一点,小声问她:“你是怎么把嘉王调、教得这么好的?”   魏姝也顺着文宁公主的话想了想,谢兰臣好像确实比一般的男子更好脾气、有耐心,每次自己提什么要求,他也都答应的很爽快,从不会借机为难自己……   但要说自己是怎么调.教他的,她根本什么也没做过,归根结底只能是:“是谢兰臣人好。”   文宁公主却觉得魏姝没说实话,而且还有在自己面前炫耀的嫌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做直了身体,才刚刚升温的姐妹情,迅速又冷却了下来……   *   另一边,魏婧在和自己的贴身婢女汇合后,两人便一起走至一处竹林,进了竹林里的一间屋子。   婢女把屋内的门窗都关好,这才对魏婧道:“舅老爷说,这里很偏僻,少有人会往这边来,公主略在这里等一会儿,徐少尹很快便会过来,同公主相见。”   魏婧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只顾着说话,并没有留意到,有人悄悄跟着她们也来到了竹林,正把两人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郭嬛和老太太一起离开后,又受了老太太一顿训斥,不由觉得十分委屈。   她今天之所以故意找魏姝的茬,全都是在为郭老太太出气。   前几天,郭老太太因为荔枝的事,自觉失了颜面,羞恼之下本就不太好的身体,又添了几分病气。郭嬛无父无母,想要在郭家立足只能讨好老太太,她听说了此事,自然要替老太太出这口气。   当时老太太也是默许了的,谁知出了事,自己反遭好一通埋怨。   郭嬛不由又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若是父母尚在,自己何需做这些明知不讨好的事?便是今天自己没把事情办好,为着老太太的心也是好的,可老太太却只顾训斥她……   郭嬛越想越觉委屈,便借口要把脸上的妆容洗了,以免再惹魏姝不悦,这才得以从老太太那儿脱身,然后便独自避开人群,目无目的地闲逛散心。   谁知恰好碰到魏婧和婢女鬼鬼祟祟的,郭嬛便悄悄跟了上去,直跟到了小竹林,又听到了两人的谈话——没想到一向被人称赞最守礼有规矩的平宁公主,也会私会外男。   郭嬛并不是真的傻,自然知道魏婧冒险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外头正在传的那些流言。她也猜得到,如果魏婧和徐子期的婚事真不能成,郭皇后十有八九会从郭家的女孩儿里挑一个,赐婚给徐子期。   只可惜自己今天恰好惹怒了老太太,老太太还不知要气自己多久。   想到这里,郭嬛又有些生气,自己方才挤兑魏姝,也是在帮魏婧离间魏姝和谢兰臣,魏姝和谢兰臣夫妻不合,到时魏婧也能更容易帮徐子期从谢兰臣手里捞好处,可恨刚才自己被责难的时候,魏婧竟然一句好话也没帮自己说……   郭嬛定定地朝魏婧所在的门口看了一会儿,忽然走远了一些,故意弄出动静,引起屋内人的注意,接着又大声道:“崇宁公主您怎么来这里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屋内的魏婧和婢女顿时一惊,急忙推门问道:“是谁?”   郭嬛缓缓走上前道:“是我。方才我远远地看见崇宁公主站在门口,正疑惑她为什么不进去,原来是表姐在里头。”   她又遗憾道,“我本来是想找崇宁公主道歉的,没曾想我刚喊了她一声,她却忽然急匆匆地走开了。”   魏婧四处没有瞧见魏姝的踪影,心想一定是魏姝听到了自己和婢女的谈话,这才躲开了,她脸色白了白,又着急地问郭嬛:“她往哪里走了?”   郭嬛故作茫然地指了指席上的方向:“回席上了吧。”   魏婧想到自己方才在席上没有帮魏姝说话,又想到之前坊间流言,拿自己和魏姝做比,极尽捧高自己踩低魏姝的事,担心魏姝会因为这两件事记恨自己,眼下撞破自己要和徐子期私会,肯定是告发自己去了。   她越想越怕,小竹林不能继续待下去了,万一一会儿魏姝果然带人来拿自己,徐子期又恰好也在,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魏婧立刻便带着婢女,往郭嬛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徐子期今天是见不成了,他等不到自己,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小竹林,自己现在一定要追上魏姝,不能让她把事情传出去。   待魏婧和婢女走远,郭嬛这才微微勾了勾嘴角,随后自己走进了魏婧离开的那间房间。   *   魏婧找到魏姝的时候,魏姝恰好离席更衣回来,魏婧见她确实离席了,便更加对郭嬛的话深信不疑。   “我有几句话想和姐姐单独说。”魏婧把魏姝带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犹豫着开口道,“姐姐方才在小竹林听到的那些话……”   “什么小竹林?”魏姝疑惑地打断她,“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后院,方才只是去更衣了。”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房间。   魏婧却觉得魏姝是在故意遮掩,干脆便坦诚道:“姐姐别骗我了,郭嬛都看见你了,还请姐姐看在前头我帮姐姐找到医案,救过姐姐一命的份上,不要把听到的话传出去。我是真心想和徐子期在一起的,见他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而已。姐姐也私下见过嘉王,应该是能体谅我的心情的。”   魏姝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个大概:魏婧要私下见徐子期,恰好被人撞见,被人偷听了什么,郭嬛指认那个偷听的人是自己。   魏姝不由皱眉道:“不久前郭嬛还在搬弄是非,你觉得是她的话可信,还是我的可信?”   魏婧却犹豫着没有作答。   魏姝见状,也懒得再多说什么,直接道:“那咱们便找到郭嬛对峙吧。”   魏婧见她仍不肯承认,也只好同意对峙。两人都以为郭嬛跟着魏婧也回了席上,可她们找了许久,各处都不见郭嬛,问了贴身伺候她的丫鬟,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只说一直没回来。   魏姝忽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对魏婧道,“不要惊动人,悄悄找几个身体强装的老妈妈过来,我们快些赶去小竹林,再晚你就要害了徐少尹了。”   “什么?”魏婧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魏姝道:“郭嬛利用我支走你,自己却迟迟没回来,人最可能在哪儿?她若一直守在小竹林里,等到徐少尹赶过去,你觉得她会做什么?”   “你是说……”魏婧终于反应过来,但又很快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她反而更怀疑,魏姝是想把自己骗过去,让自己恰好遇到徐子期,魏姝再来个当场“捉奸”。   “我让你自己去找人,找的还是郭家的老妈妈,她们便是真看见了什么,也不会随意说出去,你还顾忌什么呢?”魏姝道,“再耽误下去,徐子期可就要娶你的表妹了!”   魏婧被魏姝的最后一句话吓了激灵,这才急忙去找人,又匆匆赶去小竹林,果然刚一走近竹林里的小屋,便听见从屋内传来郭嬛调笑的声音:“你躲什么?”   “还请姑娘自重!”另一道带着恼怒的声音正是徐子期。   魏婧顿时什么也顾不得,直接带人破门而入。   魏姝并没跟进去,而是吩咐剩下的人守住来往路口,不要让人靠近。   屋内,门被踹开的时候,郭嬛正在和徐子期拉扯,魏婧气得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仪,冲过去便给了郭嬛一个耳光,又赶在郭嬛要大喊大叫前,叫跟来人堵住了她的嘴。   “你以为大喊大叫把人招来,让人看见你和徐少尹共处一室,你就能嫁给他了?我告诉你,若这会儿真有外人撞见,你就只有‘病死’别院的下场!” 魏婧一想到自己若是再晚来一会儿的后果,便忍不住又给了郭嬛两个耳光。   打完,魏婧才意识到徐子期还在屋内,身体顿时僵了僵。   她知道徐子期最喜欢自己的柔顺守礼,方才自己打人的样子,一定十分凶狠难看。   徐子期确实有些被眼前的魏婧惊住,尤其是她方才说出那句“病死别院”时的神情,简直堪称狰狞。   但由于他自己眼下的处境更难堪,一时也顾不上别的,整理好被扯乱的衣裳,立刻便解释道:“有人给我传话,说郭大人正在竹林里小屋等我,有要事要同我说,我便匆匆来了这里,可谁知刚一进屋,就被这位姑娘缠住,因怕她会大喊大叫,把人引来,才一直不得脱身。”   魏婧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她本想说,其实是自己要找他,但有了郭嬛的事,她又怕徐子期误会自己和郭嬛存了一样的心思,最后到底没说。   她已恢复了温柔贤淑的样子,对徐子期道:“我是相信你的,你先走吧,这里我来替你解决,不会让她影响到你的。”   徐子期犹豫地看了郭嬛一眼,说道:“她虽然言行无状,倒也罪不至死。”   魏婧见他这时候还在关心郭嬛的生死,忍着难受说:“平日里我连只蚂蚁都没杀过,怎么敢杀人?方才只是气极了,才会那样说的。”   徐子期这才松了口气,感激地对魏婧鞠了一躬,便匆忙离去。   屋外的魏姝再次避了避,没叫徐子期看见自己,免得他尴尬。   屋内又响起了几记响亮的耳光声,片刻后,魏婧才带人姗姗而出。   郭嬛两颊肿得老高,那颗让她得意的眉心红痣,也不知是被人有心还是无意用指甲划破,伤口鲜血淋漓,十分吓人,却因为被堵住了嘴,哭喊不出声,只能默默流泪。   把郭嬛打成这样,魏婧也不见痛快,而是失魂落魄地走到魏姝身边,对魏姝行了一礼道:“多谢姐姐今日及时提醒了我。”   魏姝道:“算是还之前你帮我找到医案的恩情了,今天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她不想掺和这些事,说完,便先一步离开了竹林。   *   魏姝刚走出竹林,却打眼却瞧见昭儿和谢兰臣正在不远处,撸竹叶?   准确的说,是谢兰臣在撸,昭儿在旁边提着一个快和他一样大的布口袋,小蜜蜂一样,转着圈地围着谢兰臣,捡他撸掉的竹叶。   魏姝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这是带孩子吃席,还是做长工来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晚了,今天不更了,明天晚上更。 第34章 34、喜欢   还不等魏姝靠近, 谢兰臣先发现了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昭儿似有所感, 也扭头望过来, 看见是魏姝, 当即提着口袋就要朝她跑来,却因为转身转的太急,被手里的口袋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被谢兰臣及时扶住,待站稳后, 又再次朝魏姝跑去。   魏姝怕昭儿再摔倒,急忙快走几步接住他,又检查了他的两只手, 见没有被竹叶划伤, 这才松了口气。   魏姝看向随后走来的谢兰臣, 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撸竹叶, 谢兰臣却盯着她先夸赞道:“公主今日恍若天女下凡一般。”   这是谢兰臣第一次夸她好看,魏姝刚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没白费, 就又听谢兰臣接着说道:“好看到,徐子期衣衫不整地和公主从同样的方向走出来,我也生不起气。”   魏姝牵住昭儿的手略僵了僵。   她差点儿忘了这茬, 但也不好说徐子期是被别人非礼了,正犹豫该怎么解释,便恰好看见魏婧带着郭嬛和那些老妈妈们, 也从竹林里走了出来。   魏姝便示意谢兰臣看去:“竹林还有这么多人在, 我可是连徐少尹的面都没见的。”   谢兰臣道:“我当然是相信公主的, 毕竟如果公主想见徐少尹,必定会大大方方地召见他,最不济还有诗酒会的请帖在,哪里用得着鬼鬼祟祟地钻小竹林呢?”   魏姝:……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话听起来,怎么带着点阴阳怪气呢。   魏姝没忘记自己曾说过,举办诗酒会是为了气谢兰臣不理自己,既然眼下她就要和谢兰臣复婚,按照人设,她立刻对谢兰臣保证道:“如今我已心想事成,往后再也不会有诗酒会了。”   魏姝和魏婧一行人隔的距离并不算远,在魏姝看向魏婧的时候,魏婧也一眼便看见了他们。   见他们一家三口凑在一处,光天化日,甚至有她们在,魏姝依然毫无顾忌和谢兰臣说笑,魏婧下意识停住脚步,朝身边跟着的老妈妈们看去,却见她们脸上并无惊讶,竟像是都已经习惯了魏姝的出格,也默认了她可以不守规矩一样。   魏婧是鄙夷魏姝这样的行径的,但又抑制不住的羡慕。   她又想到郭嬛,同样的不守规矩,却差点就让徐子期不得不娶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魏婧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平和愤怒,似责问又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什么不守规矩礼仪的人能心想事成,恪守本分的人却只有被骗被欺负的份?”   她声音并不大,但话音刚落下,谢兰臣就突然直直地朝她望了过来,目光淡漠中又透着一丝讥讽,魏婧被他看得一阵心虚,简直怀疑他听见了自己方才的话。   好在,谢兰臣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老妈妈们见谢兰臣朝她们这边看,不禁有些担忧地对魏婧道:“嘉王怎么也在这里?他不会听到了什么吧?”   “他离得那样远,怎么可能会听到动静?就算他真听到了什么,也不会乱说的,”魏婧语气笃定。毕竟她在梦里也算和谢兰臣共处了两年,自认对他还算了解。   但她说完,又心虚自己答得太过理所当然,怕被人听出端倪,便又掩饰道:“崇宁姐姐答应过我,今天的事会当什么也不知道,她会劝嘉王不要乱说的。”   老妈妈们闻言,这才放下心,怕路上会再遇到其他人,便催魏婧赶紧走。   魏婧最后又看了谢兰臣一眼,这才继续向前,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   魏姝倒没怎么留意魏婧,她正指着昭儿宝贝似的走哪儿拎哪儿的布袋,问谢兰臣:“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撸这些竹叶又是做什么?”   谢兰臣道:“昭儿嫌席上无聊,恰好发现郭家有处竹林,便要给他的小羊采些竹叶回去吃……”   谢兰臣惦记着答应魏姝的事,要带昭儿多外出逛逛,然而再多逛,所见的人也有数,最好的办法还是带昭儿去参加宴席。只是谢兰臣身份敏感,神京城里敢宴请他的人实在不多,这么多天来,也就郭家一个。谢兰臣自然积极赴宴。   来的路上,谢兰臣和昭儿的马车路过郭家的西院墙,郭家的竹林恰好就种在西墙角,长得郁郁葱葱,直探出围墙一大截。   这几天,昭儿的小羊几乎把会同馆的所有花草树木都啃了个遍,当然,是事先知会过会同馆主事的,但是会同馆里没有竹子,昭儿的小羊还没有吃过竹叶。   昭儿吃席,也没忘记家里的小羊,在马车上看见人家的竹子长得好,便惦记着要给他的小羊吃。   又加之到了席上,因为谢兰臣坐在最上首,又是唯一一个带小儿入席的,所有入场的人都会忍不住看上一眼,然后再趁着上前见礼,或真心或假意地夸几句“孩子长得真好”“和王爷真像”等语。   昭儿虽然不怕生,但是被这么多人.轮番盯着看,也觉得不自在,而且席上也没什么好玩的,又还没正式开席,他便用手指不停地在谢兰臣掌心画着竹叶的样子,想让谢兰臣带自己去采竹叶。   谢兰臣见他实在无聊,只好带他来了竹林,倒是没想到撞见一出大戏。   当然,他们来这里采竹叶,也是和郭家人知会过的。   谢兰臣猜测,大约是魏婧密会徐子期的事,郭家怕知道的人多会走漏消息,而安排他们过来采竹叶的人恰好不知情。之前他们又是一直在旁边的山子石后撸竹叶,听见魏姝的声音,才挪出来,也因此,一直没有人发现他们。   谢兰臣大致向魏姝说明了经过,还不忘补充道:“我们采竹叶是给了钱的。”   自从魏姝上次教育昭儿,他要对自己的小羊负责后,昭儿便主动担负起了小羊的花销。小羊在会同馆啃坏的那些花草,也都是昭儿赔的,一次一颗金稞子。   昭儿还因此在会同馆得了个诨号,散财童子。   谢兰臣并没有阻拦昭儿散财,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听见会同馆的小吏背后笑话他傻,他气得大哭了一场,然后便知道问物价,并且开始学习算术了。   魏姝听完,一边琢磨昭儿是不是对小羊宠爱太过,一边又说道:“就算是要给小羊采竹叶,直接把砍掉的竹子整根带回去便是,或是让仆人们帮忙采摘,何必自己动手?”   谢兰臣没回答,而是幽幽地看了昭儿一眼,意思很明显,是昭儿想要自己动手。   属于小孩子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行为和想法。   也亏得谢兰臣有耐心。   魏姝正庆幸,还好陪撸竹叶的不是自己,然而下一瞬,昭儿便拉着她的手拽了拽,开心地指着还剩下的几棵没撸完的竹子,表示想要魏姝加入他们一起撸。   魏姝回想起刚才父子俩撸竹叶的画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立刻拒绝地后退了半步。   她这双手连针都没怎么拿过,要她撸竹叶,不可能!   魏姝正要想借口糊弄过昭儿,谢兰臣竟然也盛情邀请她说:“公主要不要和我们一起采竹叶,提前体会一番同甘共苦的感觉?当然,主要是‘共苦’,等我弟弟进门,指不定哪天我就要一无所有了。”   “可我有啊。”魏姝道,“王爷尽可放心,有我在,咱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吃苦的,除非自讨苦吃。”她意有所指地看向面前那些竹子。   说实话,对于席上郭嬛的嘲讽,魏姝根本没当回事。   她有花不完的钱,也不迷恋权势,大安公主、先帝遗孤的名头已够她用了,她所求只有一个安稳而已。   若谢兰臣势弱,反过来要依赖自己,魏姝反而觉得更好。   一个能哄孩子,长相上佳,脾气又好,又因为吃软饭而自觉不会干涉自己所作所为的夫君,简直是自己的梦中情夫了。   魏姝的话不知哪里戳中了谢兰臣,谢兰臣笑了一声道:“那我往后可就要仰仗公主了。”   边上的昭儿见两个大人只顾说话,一时半会儿好像也没有要帮自己撸竹叶的意思,昭儿也不觉得生气,而是自己提着口袋跑回那堆竹子跟前,继续捡之前还没捡完的竹叶。   谢兰臣回头看了昭儿一眼,又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方才第一眼看到公主时便想问了,”他忽然靠近魏姝,眼神也陡然变得直白肆意起来:“公主今天这副妆容,是特意为我画的吗?”   魏姝没有回答谢兰臣的话,而是反问他:“王爷喜欢吗?”   “喜欢。”谢兰臣边说边继续倾身上前,和魏姝越靠越近,近到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在一起。   谢兰臣的那句“喜欢”,轻似呢喃,几乎和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魏姝的心也被竹叶声带得快了几分。   她用余光看了眼还在埋头捡竹叶的昭儿——很好,无人打扰,气氛正好,妆也没白画,就在魏姝屏住呼吸,等待被亲吻的时候,谢兰臣却突然停住了。   魏姝顿时一口气吊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上次在护国寺的桃花林里,谢兰臣伸手为自己接桃花的画面,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谢兰臣这次突然靠近,要还是为自己捡什么花什么竹叶的,她发誓,往后再想要自己讨好他,再也不能够了   魏姝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羞恼,眼尾都要气红了。   谢兰臣的拇指轻轻抚过那抹绯红:“公主等会儿还要入席,我是怕弄坏了公主的妆容。”   魏姝张口正欲说话,下一瞬却被堵住了声音。   又轻又软,一触即分:“还好不曾蹭花公主的口脂。”   作者有话说:   抱歉各位,有时候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更完,只能大致估摸个时间,不说怕大家多等,说了也总是说不准,反正确实都是我的错,不过容我弱弱狡辩一下,除了之前手实在太疼的那三天,其他时候断更的字数基本也都补上了吧……不过还是再诚恳给大家道个歉,真的对不起,我知道大家催更是喜欢这篇文,可惜摊上了我这个菜鸡,但我会继续努力的。暂时就先参考大家意见,今天先不更了,存一章稿。   我也好恨拖更的我自己,真的。爱大家,mua! 第35章 35、鹿血   “时间差不多了, 公主该回席上了。”   谢兰臣松开魏姝,才刚退开几步,便有谢家人找来道:“四处都找不见公主, 多亏路上遇到平宁公主, 她告诉我们往这边来寻, 原来公主是在这里陪小郡王。公主快随我们回席上去吧,就等着公主开席了。”   眼尾和唇上的触感似乎还在,魏姝迟钝了一瞬才回过神。   想到方才差一点儿就被别人撞见,心跳不由更快了几分。出于心虚, 魏姝连话都没和谢兰臣再说,便趁势跟随找她的人去了。   谢兰臣目送她走远, 也转身抱起昭儿道:“我们也该去席上了。”   昭儿看着剩下的竹子,还有些不舍。   谢兰臣便哄他道:“像有的人爱吃肉,有的人却爱啃骨头, 或许你的小羊更喜欢吃长在竹子上的竹叶呢?我们采的竹叶已经够多了, 剩下的不如连竹竿一起带回去, 到时小羊如果不爱吃, 我们再把竹叶采下来便是。”   昭儿想了想,这才同意。   父子俩往回走, 路过一处山子石,谢闵正守着几颗新砍的竹子等在石后。他本来被支使去砍竹子,砍完回来正撞见不该看的事, 只好躲在山子石后替两人把风。   谢闵一看见谢兰臣,便故意调侃道:“我仿佛记得,有谁好像说过‘还没正式复婚, 怎好轻薄了佳人’?”   谢兰臣看他一眼, 面上丝毫不见窘迫, 而是把昭儿手里装着竹叶的口袋递给他道:“记得把竹子和竹叶都带回去。至于其他的事,有时候也不必记得那么清楚。”   *   待谢兰臣带昭儿回到前院,郭老太太的长子,常被人唤做大国舅爷的,急忙迎上前,请谢兰臣入席道:“王爷回来的刚好,马上就要开席了。”   桌上各种菜肴都已经上齐,谢兰臣的座前,还特意多上了些小孩子能吃爱吃的软烂食物。   郭老太太来前院走了个过场,受过众人祝寿,便算正式开席了。   席间不过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因谢兰臣带着孩子,众人不好灌他酒,他倒也落得清静,见昭儿爱吃席上的醋鱼,他便亲自为昭儿剔鱼刺,小心确认剔干净了,才放进昭儿的小碗里。   昭儿是能自己吃饭的。   他虽还不大会用筷子,却能用勺子舀着吃,还有一套特制的餐具,这次吃席也特意带了来。谢兰臣只需把他爱吃的菜夹到他的小碗里,昭儿便能自己吃,无需人多操心。   像昭儿这么大的孩子,多数还需要奶娘追着喂饭,少有昭儿这样吃的乖乖巧巧斯斯文文的,偶尔不小心把汁水蹭到脸上,昭儿便十分自然地把小脸往谢兰臣的方向一举,谢兰臣亦十分自然地从婢女手中接过帕子,为他擦拭干净。   从两人动作的熟练程度上看,谢兰臣平时没少给昭儿擦脸。   席上便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道:“可见传言不真,嘉王这般疼爱小郡王,小郡王定然是亲儿子无疑的。”   但也有人不屑道:“我看未必,万一只是在咱们这些外人面前做样子呢?毕竟若承认儿子不是亲生的,面子上只怕不好看。”   又有人说:“方才听人说,嘉王离席是带儿子采竹叶去了,他亲自坐在石头上帮儿子撸竹叶。就问问列位,若你们的儿子一时兴起,想要你们陪同采竹叶,你们可能拉下脸亲自去采?”   先前说“未必”那人,一时被问得无言。   若是在家里头,偶尔陪儿子采竹叶嬉戏还可,但在外头,还是赴宴的时候,不揍孩子一顿斥责孩子无理取闹就是好的了。   他又盯着上首父子俩看了看,半晌道:“仔细看看,嘉王父子俩确实长得很像呢。”   一旁的桌上,早已经病愈的靺鞨王子哲术,也在盯着谢兰臣和昭儿看,听闻几人的议论,不由重重冷哼了一声。   哲术为了掩饰自己的伤情,刚能下床,便对外称已经痊愈,还给皇上上了折子,称自己养病期间,多亏一位婢女精心照顾,才得以这么快痊愈,因而对婢女心生喜爱,想要求娶。   元和帝很快批准,并册封了婢女为公主。   因为婢女已经有孕,必须尽快完婚,哲术便又求了个最近的吉日,恰好是魏姝和谢兰臣复婚的那天,他便会带着“公主”和公主嫁妆,启程回靺鞨成婚。   哲术虽然娶的不是真公主,但是皇上最近接连赏赐于他,足见对他的看重,于是与谢兰臣备受冷落的待遇完全相反,哲术病好后,权贵们争相邀请他赴宴,还有人投其所好,特意送来美女的,只可惜哲术那对那些美人再也热衷不起来了。   这些人中,当属郭家与哲术走得最近,因而今日老太太寿宴,哲术也受邀前来。   本来,郭家把自己安排在次谢兰臣一等的席位上,哲术就心有不满,又见谢兰臣故意带着儿子出席,想到谢兰臣害自己再也不能有子嗣,虽然自己宠幸过的一名婢女有了身孕——也就是被封公主的那个——但却不知孩子是男是女。   更让哲术如鲠在喉的是,算算婢女怀孩子的时间,那时候她还在做舞姬,除了伺候自己,也伺候过别人,甚至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种都难说。   眼下哲术见谢兰臣和昭儿父慈子孝的样子,更觉谢兰臣是故意在自己面前炫耀,不由怒气直冲头顶。   哲术红着眼,猛灌了一口酒,突然起身道:“除了寿礼,我今日还带了两头鹿来,是昨日才猎的,活捉下的。今天刚好趁兴,带来为大家加道菜。”   他边说边看了身旁的跟随一眼,很快,跟随便从外牵了一大一小两只鹿进来。   大国舅爷见状,笑着招来下人,正要把鹿带去厨房,让厨子快些收拾了。哲术却道:“这样直接烧了岂不浪费?需知这鹿身上,除了鹿茸,便属鹿血最为滋补了。”   说着,他朝上首瞟了一眼,见昭儿和席上的其他人一样,也在盯着小鹿看,便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利落地抹了那只小鹿的脖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半个鹿头几乎都被割下。   席上虽都是男子,但也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周围顿时响起阵阵唏嘘。   好在谢兰臣见哲术拿出匕首,便察觉不对,及时捂住了昭儿的眼睛。   哲术的跟随及时捧上碗,接了满满的一碗鹿血。   哲术丢下手中的死鹿,接过鹿血,又故意走上前,端到谢兰臣面前道:“听说小郡王快两岁了,尚不会说话,刚好饮了这碗鹿血,兴许便能早开口了。”   他看着被谢兰臣捂住眼睛的昭儿,目光中满是恶意。   在靺鞨,两岁的孩子都能自己拿刀玩儿了,大安的孩子却娇弱得很,尤其是那些达官显贵家里的孩子,更是娇气,也最受不得惊吓。   哲术前两天才听人说起,有一家的孩子因为落水,惊惧过度,没被淹死,结果反被吓死了。   他便故意把手里的血碗,又往昭儿面前递了递。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昭儿不舒服地在座位上动了动,摸着谢兰臣捂着自己眼睛的手,疑惑地喊了一声:“爹?”   谢兰臣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安抚道:“先闭上眼,一会儿就没事了。”   哲术却笑道:“小郡王早晚也是要子承父业,上阵杀敌的,早些见血也不是坏事,嘉王何必拦着?”   说着竟打算直接把鹿血喂进昭儿口中,却被谢兰臣的另一只手截在半空。   谢兰臣握在了哲术的手腕处,哲术并不相信谢兰臣这个小白脸的力气会比自己大,他嗤一声,继续加力,却始终不得寸进,反而是自己的手掌被谢兰臣一点点地往后折去。   哲术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谢兰臣却还能语气自若地说道:“除了瓜果,昭儿的母亲不许他吃任何生食,怕是无福消受这碗鹿血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咔嚓一声响,哲术忍不住闷哼一声,手里的血碗摔碎在地,空了的手掌则和手腕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   谢兰臣手上被溅上了几滴鹿血,他嫌弃地松开了哲术。   哲术下意识后退几步,一边忍着断骨的疼痛,一边犹不甘心地对谢兰臣嘲讽道:“嘉王这么听崇宁公主的话?还没正式复婚,就开始处处以公主为尊了?也是,我听说大安最看重嫡庶,等谢家认回嫡子,你可不就要靠公主养活了吗?是该多讨好公主…… ”   尚不等谢兰臣说什么,人群中徐子期突然起身,打断哲术道:“请王子恕我冒昧,因王子提到了有关我的流言,且容我在此澄清几句,以免有人以讹传讹,害无辜之人受流言中伤。”   他边说,边朝四面宾客,以及作为主家的大国舅都揖了一礼:“最近京中流言传的沸沸扬扬,想必在座诸位也都有所耳闻,今日也不瞒大家,我确实是谢家早年丢失的孩子。   “但我只是多了一位母亲而已,暂无打算回西北生活,更不会同嘉王争抢什么,且不说嘉王如今所得的一切,大部分都是靠自己的军功挣来的,我本也没资格争竞什么,再说这些年来,我不能在谢家母亲跟前尽孝,全赖嘉王奉养谢家母亲,我更是只有感激的份儿。况且,谢家母亲也不是只顾嫡庶,不念亲情之人。”   徐子期又朝众人拜了拜:“恳请诸位上官同僚,勿要轻信谣言,错伤了好人。”   徐子期这番话说得诚挚恳切,不但解释了最近的流言,更堵得哲术再无话可说,气得脸更黑了。   大国舅怕他还要再闹事,急忙上前拉住他,一边在心里骂道:蛮子就是蛮子,别人家人做寿,都舍钱舍粮,救济放生,他倒好,直接在自己老娘的寿宴上杀了一头鹿,还弄得到处都是血,若是换了旁人,自己早就要把他臭骂一顿,直接轰出去了。一边却强忍着怒气,好言把他劝回了席位上。   然后又对众人道:“今日是为家里老太太贺寿,诸位就算给我几分薄面,勿要议论旁人的家事了,大家喝酒喝酒!”   另早有仆人上前,把一死一活两只鹿都带了下去,又把打翻的鹿血也清理了。   谢兰臣隔着人群看了徐子期一眼,随后才松开手,让昭儿睁眼,又用布巾擦干净手,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为昭儿剔鱼刺。   昭儿被捂上眼时,虽听见外头吵吵嚷嚷,但因为什么也没看到,并未觉得害怕,此刻睁开了眼,只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也就继续吃鱼了。   不得不说,郭家厨子的手艺很是不错,至少那条醋鱼很和昭儿的胃口,一条鱼,被昭儿吃下了近四分之一。织云已经开始悄悄打听,今天做醋鱼的厨子是谁,想要把人买回去了。   约莫是吃得有些饱了,没等散席,昭儿就开始揉着眼睛犯困,小猫一样地半偎在谢兰臣身上。   谢兰臣见孩子吃好了,今日的目的也已经达成,索性便提前离席,打算带昭儿回会同馆。   出了郭家大门,谢兰臣正要留人候在魏姝的车马旁,待魏姝出来的时候,好知会她一声。不曾想却看见魏姝也提前离席,此刻正坐在马车里,隔着车窗同一位男子说话。   魏姝的豪华马车,在一众车马里十分显眼。谢闵也看过去,盯着那男子看了看,很快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是公主诗酒会上的常客,王爷不过去看看吗?”   魏姝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她诗酒会上的常客都和谢兰臣有相像的地方,她才会爱屋及乌。   “又是我的‘替身’啊。”谢兰臣的目光在魏姝眉心的红痣上停留片刻,道:“不必了,公主有自己的交际,干涉太过,会惹人厌的。”   说罢,便抱着昏昏欲睡的昭儿,转头上了自己的马车,命人回会同馆。   魏姝也看见了谢兰臣的车马,她之所以没立刻回公主府,便是为了等谢兰臣和昭儿,哪知谢兰臣的马车路过自己时,竟连停都没停,谢兰臣只隔着车窗同自己略点了点头,就一阵风似的驶过去了。 第36章 36、好媳妇   直到谢兰臣的马车彻底走远, 魏姝才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   她看了眼面前的沈辑——便是谢兰臣介意自己和曾经诗酒会上的旧识联络,也好歹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   两人才在小竹林亲过,感情也算是略往前进了一步, 虽不至于立刻就蜜里调油, 但就这么说走就走, 只朝自己点点头,未免也太敷衍了……   魏姝心里忍不住也有些气闷,但她并没有把情绪带出来,而是歉意地对马车前的沈辑说:“小侯爷方才说了什么?我一时走神, 没有听清。”   沈辑便是,曾经把别院建造在魏姝隔壁的延庆侯的独子, 最开始,魏姝便是和他在郊外的别院认识的。   两人此刻会碰上纯属偶然,至少对魏姝来说是偶然。   沈辑也看见了谢兰臣的马车, 却并没有提谢兰臣, 而是拿出一个锦盒道:“没想到今日会在寿宴上遇见公主, 便赶来向公主见个礼。恰好近日我参考古籍, 用骨胶、树胶、蜂蜡、蛋清制成混胶,再分别掺入金粉、银粉、胭脂、藤黄等, 调制出了一种甲油,不但色彩多样,更比用凤仙花染指甲便宜得多。   “我猜公主大约会喜欢, 便带来一份赠予公主,算作庆贺公主复婚的贺礼。”   他边说,边打开了手中的锦盒, 露出里头一排六个琉璃小罐, 罐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甲油, 尤其是掺入金粉银粉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单是这样看着,就觉得色彩很漂亮。   而且,除了金银两色外,其他的四种颜色,都是魏姝喜欢的。   时下,女子多爱用凤仙花加明矾捣碎来染甲,需得敷满五六个时辰,才能染出好看的红色,也确实不如这种甲油便宜。   魏姝很喜欢,但还是拒绝沈辑道:“小侯爷送的贺礼本不该推拒,只是礼物太过贵重,实不敢受。”   沈辑神色微微失落,又带着点急切地劝说:“不过几罐甲油而已,也就调制的过程麻烦了些,实在算不上贵重,况且是我特意为公主……”   魏姝打断他:“贵重的不是礼物,而是心意。”   她没再明说什么,道了句“再会”,便放下帘子,吩咐车夫赶马上路。   车夫想到魏姝在外等了小郡王和嘉王这么久,不由犹豫着问道:“是去会同馆吗?”   “不去,”魏姝道,“回公主府。”   太上赶着不是买卖,前头她已经主动了那么多次,这次也该谢兰臣主动来找自己了。   *   次日,庆祥街的宅子里。   秋韵匆匆走进正房,在闭目养神的谢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谢夫人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起身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秋韵点了点头:“昨天郭家寿宴上的人都听见了,二公子亲口说他不打算回谢家,要留在神京徐家。”   谢夫人眼睛立刻便红了:“从他一直不肯叫我母亲我就知道,他心里是向着徐家夫妇的,可……到底我才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谢夫人认下徐子期的过程并不坎坷,徐氏夫妇都是明理之人,确认徐子期确实是谢夫人丢失的孩子后,并未插手阻拦什么,甚至还劝徐子期同自己回西北生活,但徐子期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知道徐子期自小与徐氏夫妻生活在一起,定然十分不舍,谢夫人其实早有心里准备,但此刻真听说了徐子期的决定,却还是觉得难受。   秋韵安慰谢夫人说:“夫人别急,二公子自小被徐家养大,自然对徐家有感情,一时难以割舍,这说明二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若他得知自己的身份,便立刻抛弃徐家,同夫人热络无比,夫人才该着急担忧。   “依奴婢看,二公子不过是见徐家夫妻已经年迈,亲子又病弱,女儿也早早出嫁,担心他们无人奉养,这才会选择留在神京。奴婢虽然与二公子只见过几次,但是已经看出来,二公子是个最心软又最孝顺的人,只要让他觉得夫人比徐家夫妻更可怜,更需要他,他的心自然就会偏向夫人的。”   谢夫人沉思一阵,用帕子擦掉眼泪道:“也就只有如此了。”   主仆俩这厢刚说完话,外头便有人送进来一张帖子说:“徐……是二公子方才差人送了张帖子,说要请夫人后天去茶楼品茶听戏,顺便还有几句话想同夫人说。”   前头听了秋韵的话,谢夫人此刻已经猜到,徐子期要同自己说的,必然是他要留在神京的事。因心里已经有了计议,此刻倒还算平静。   她伸手接过帖子,一边叹息道:“哪有儿子见母亲,还要递帖子的?”,一边又盯着帖子上的字看了又看,忍不住道:“字写得真好,规矩方正,这才是我的儿子。”   这一夜,谢夫人又在佛前念了半夜的经,次日一早又去了护国寺,在每座佛像前都虔诚地拜过,直到快关城门的时候,才回到住处。   简单用过晚膳,谢夫人又吩咐秋韵,从井里打了满满一浴桶的冷水。   虽时已入夏,但天气还没正经热起来,井里的水更是冷沁沁的,秋韵试了试水温,忍不住道:“奴婢还是去烧些热水来吧。”   “不用。”谢夫人说着已经脱了衣服,直接进入浴桶,足足在冷水里泡了两刻钟。   果然,后半夜谢夫人便发起热来,连夜请来大夫,熬好药,谢夫人却故意不吃,硬是熬煎了一夜,次日盥洗时整个人气弱神疲,满面病气。谢夫人也不施粉黛,就这样去了和徐子期约定的茶楼。   徐子期看见谢夫人这副病容,也吓了一条,立刻便要请大夫来。   秋韵替谢夫人道:“昨晚上已经请了大夫了,也吃了药,只是一直不见好。依奴婢看,夫人这是心病,吃多少药也无用的。”   “这些年,夫人为了找公子,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身体早就垮了,不过硬撑着罢了。前些日子得知公子人在神京,夫人又舟车劳顿地赶来,本就带着病气,因认回了公子,心里高兴,才强撑着,哪成想公子根本就没打算同夫人回谢家,这也就罢了,公子不该把决定告诉外人,却单瞒着夫人,夫人还是从别人的闲话里得知此事的,叫她如何不心里悲痛?精神支持不住,积攒的病气可不就一下子发散出来了吗?”   徐子期对谢夫人虽不能像对徐母那般熟络亲密,但得知谢夫人这些年来一直不放弃找寻儿子,心里也是十分敬佩她的。若谢夫人能长留神京,他自然不介意多奉养一位母亲,只是徐家对他也有养育之恩,且徐家如今更需要他,他才会决定留在神京。   他本就内疚自己的决定,此刻听了秋韵的话,越发愧疚不已。   谢夫人呵斥秋韵道:“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秋韵却道:“夫人心疼公子,不忍告诉公子这些,但奴婢也心疼夫人,便是夫人事后要打要罚,奴婢今天也得把话说完。”   她又转向徐子期,继续说道,“自从公子失踪后,夫人便每天吃斋念佛,后头虽又怀过一个公子,却因为夫人在佛前发过誓,每天要亲手为公子抄一篇经文,以保佑公子平安,孕期也不敢间断,以致劳累过度,不但孩子没保住,还落下了病根。但即便是在夫人小产的时候,仍没忘记为公子抄经祈福。   “奴婢没读过多少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另一个小公子是为了您才没的,公子理应对夫人敬上双份的孝心才是,怎么能就这么抛下她?   “公子以为有嘉王在,就一定能照顾好夫人,却不知府里还有嘉王的生母,别人才是亲母子,嘉王又能有多少孝心照顾到夫人身上呢……”   “够了!”谢夫人打断秋韵,“我不让你说,你偏要说,想要气死我不成!”话音刚落下,谢夫人便抑制不住地猛咳起来。   徐子期急忙上前,为谢夫人喂茶顺气。   谢夫人见徐子期眼睛泛红,隐有泪光,知道秋韵的话起了效果,便又故意以退为进道:“我只求你平安,你想留在哪儿便留在哪儿,不必为了我为难。”   徐子期看着面前孱弱的谢夫人,又回想来之前,徐父对自己说的话:“为父劝你回谢家,不是要赶你走,更不是要你同嘉王争抢什么,唯盼若真有西北与大安起干戈的那天,你能从中调停。我知道你想留在神京是为了我和你母亲,可你身份特殊,若仍执意留在神京,恐怕要被人疑心是谢家故意安插在神京的内应,届时不但你会受为难,徐家也要跟着受挂落……”   徐父的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徐子期挣扎半晌,终是说道:“我陪母亲回西北。”   谢夫人闻言,险些喜极而泣。   母子俩都没心思再吃茶看戏,徐子期见谢夫人实在病得厉害,便要先送她回住处,另外再请别的大夫来看诊。谢夫人自然无有不应。   徐子期扶着谢夫人往外走,秋韵见母子俩虽然距离上亲近了,却别别扭扭的一直没有说话,有心活跃气氛,便故意看向外面道:“今天也真是奇怪,这一路上遇到的女孩子,眉心竟然都长着一颗红痣。”   徐子期也朝外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他是见过魏姝寿宴那日的妆容的,便为两人解释道:“应该都是用胭脂点上去的,郭家举办寿宴那天,崇宁公主在眉心点了红痣,约莫是众人见了惊艳,便效仿去了。”   谢夫人本就不喜在打扮上费心思的女子,又听说是崇宁公主开的头,更加厌恶,当即皱眉道:“妖妖调调,也太不庄重了。女子应该多修德行才是,过分追求容貌,不但容易招蜂引蝶,沾染是非,还容易心生虚荣攀比,慢慢地人就该往邪道上走了。”   徐子期听出谢夫人是在暗讽崇宁公主。   他心里觉得谢夫人的话说得重了,有心想为崇宁公主辩解,又想到自己在流言里,也曾是崇宁公主“招蜂引蝶”的蜂蝶之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旁的秋韵又惊奇地咦了一声,突然指向路对面道:“夫人您看,那辆马车是不是进城那日帮我们的那辆?夫人前头还遗憾,对方走得太急,没能问个名姓,事后咱们想答谢也不知去哪儿找人,今天却正巧又让咱们遇到了。”   正说话间,那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从上面走下一个美人来。   秋韵又道:“难得见到一个眉心没点红痣的,却把方才那些点了红痣的都给比下去了。”   谢夫人也认出了那辆马车,又想到最近外头的传言,平宁公主要选徐子期做驸马的事,谢夫人自然不中意这种别有用心的人做自己的儿媳,想劝徐子期不要答应,但又怕才刚缓和了关系,会被徐子期嫌弃管得太多,此刻恰好见了那日帮过自己的女子,便想借着对方委婉劝徐子期一劝。   谢夫人便故意对秋韵道:“就是这样,看那位姑娘人虽长得好,却不卖弄,亦不随波逐流,端看举止便知是个端庄大方的,最关键的是人品好,那日那样的情况还肯帮我们。若能得个这样的媳妇才是福气。   “但若是不小心让那些存了歪心思的人进了家门,轻则会扰得阖家不宁,重则家破人亡也不是没有的。”   说罢,便让秋韵过去问名姓,好上门答谢对方。   徐子期已经听出,谢夫人没有认出魏姝,本来怕谢夫人难堪,他不打算点破魏姝的身份,但见谢夫人让秋韵去问名姓,想到到时会更尴尬,只得拦住人,对谢夫人道:“那人就是崇宁公主,母亲的准儿媳……”   *   此时,会同馆里也正在谈论崇宁公主。   谢闵问正在批公文的谢兰臣:“崇宁公主已经三天没来会同馆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谢兰臣继续批改公文,没说话。   谢闵也不急,又说道:“没几天可就是复婚的吉日了,即便不用摆酒席,不用迎送,仍要定个章程才是,难不成你们就都这么撒手不管了?还有,你儿子三天没见到娘,正闹着要回家去呢。” 第37章 37、面相   按理说, 复婚一事该由家中长辈负责操办,但谢夫人人虽在神京,全幅心思却都在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 根本顾不上不是亲生的这个, 所以谢闵才会提醒谢兰臣自行筹备。   旁的不说, 至少要先定下于何处复婚。   复婚者,去妇复还也。依礼,当天是要把女方接至男方家中,然而谢家在神京并没有产业, 总不能到时候把公主接到会同馆来。   谢兰臣闻言,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便继续不慌不忙地批复公文,谢闵见状, 索性把牵着羊要回家的昭儿带了进来。   昭儿一进屋就朝谢兰臣跑来, 想要告诉他自己想回家, 但又看见谢兰臣正在忙公事, 跑到一半又停住,犹豫片刻, 最终没有打断谢兰臣,只眼巴巴地守在一旁,等谢兰臣忙完。   可谢兰臣批完一本就又拿起另一本, 没完没了,昭儿终于等得有些急了,便又往谢兰臣身旁凑了凑, 希望谢兰臣能看见他, 主动和他说话。   然而昭儿一连挪了两次, 都挪到谢兰臣的脚边了,谢兰臣依旧头也不抬。昭儿终于等不及,这次直接钻进了谢兰臣怀里,挡在了谢兰臣的公文面前。   谢兰臣终于放下手里的朱笔,笑看着他问:“怎么了?”   昭儿有些不开心地指了指大门的方向,表示自己想回家。   “回家啊,”谢兰臣顿了一下道,“你娘能忍住三天不来见你,可见是吃软不吃硬的,那咱们就去哄哄她吧。”说罢,便让人准备马车。   谢兰臣又从屋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一个锦盒,这才带上昭儿,去往公主府。   织云见谢兰臣来,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暗暗松了口气。公主这两天一直怏怏的,也不肯去会同馆,一看便是在和嘉王置气,眼下嘉王能来,便是要和好了。   她急忙请嘉王进屋,又说道:“公主这几天夜间总睡不好,方才才在下榻上睡下了,奴婢这就去叫醒公主。”   谢兰臣却拦下她:“让公主继续睡吧,又不是什么外人,我在边上等着便是。”   织云想到嘉王和公主也可算是夫妻了,便没再坚持,只轻手轻脚地打开帘子,把嘉王和小郡王让了进去,自己则去倒茶。   这是谢兰臣第二次来公主府,第一次是他和魏姝成亲的时候,府里的一切较之先前几乎都没怎么变,譬如眼下这间魏姝的寝室,还曾是他们两人的洞房。   谢兰臣甫一进屋,就瞧见了侧躺在窗边矮榻上的魏姝,双眼轻阖,头发微散,慵慵懒懒,像开在微风中的合欢花。   距离矮榻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一盆建兰,本该开花的枝头上却空空如也,所有已开未开的兰花都被摘扔在了桌子上,揉成一团。   谢兰臣盯着那些残花看了一眼,轻声对昭儿道:“你娘的气性好大。”   昭儿听不懂,小跑到矮榻前,见魏姝没醒,便也蹬了鞋子,爬上矮塌,挨着魏姝躺了下来。   天近正午,已经有了一丝燥热。   谢兰臣看着并排躺在一起的母子俩,便也坐过去,拿起一旁的扇子,为两人轻轻扇着风。   送茶来的织云在门口瞧见这场景,识趣地没再进去,而是退守在了门口。   榻上,魏姝睡得并不沉,昭儿靠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感受到了动静,半梦半醒间,好似看见谢兰臣靠坐在床头,为自己打扇子,恍惚间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下意识便握上了谢兰臣打扇子的手。   “公主才醒来就好热情。”   谢兰臣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魏姝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下意识要抽挥手,却反被牢牢扣住:“公主这几天怎么没来会同馆?昭儿都想公主了。”   一旁还没睡着的昭儿,急忙点头附和。   魏姝抽不回手,只能躺着回答谢兰臣:“我最近有些忙。”   谢兰臣看向一旁被掐秃了的建兰:“忙着掐兰花?”   魏姝余光也看见了那盆建兰,略有些心虚地解释道:“是花心里长了虫,我才掐的。”   谢兰臣笑了一下,这才松开魏姝的手,拿出自己带来的锦盒,递给魏姝道:“给公主带来的礼物。”   魏姝从榻上坐起,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那天沈辑要送自己的甲油,正不解,便听谢兰臣解释道:“郭老太太寿宴那天,我见公主正和沈小侯爷叙旧,不便打扰,便先行走了。   “路过的时候,恰好听沈小侯爷说起甲油的事,知道公主一向爱美,必定是喜欢那些甲油的,但我猜想,公主大约不会收这些私下赠予之物,故而事后特意让人去了趟延庆侯府,买下了小侯爷的甲油。”   当然,沈小侯爷一开始是不肯卖的,但在事情“不小心”闹到延庆侯面前后,延庆侯不但做主把甲油卖给了谢兰臣,还赏了沈小侯爷一顿家法。   谢兰臣继续道:“本来我想趁着公主来见昭儿的时候,把甲油送给公主,谁知公主恰好这两天事忙,我就只好亲自给公主送来了。公主喜欢吗?”   魏姝自然是喜欢的。   原本,魏姝见谢兰臣主动来找自己,还隐隐觉得自己赢了一回合,但此刻看着这些甲油,又听了谢兰臣的解释,竟又觉得前几天怄气的自己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她觉得那天谢兰臣是故意不理自己,却原来不是因为生气,而是相信自己不会和沈辑有什么。甚至他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看出自己喜欢甲油,还亲自买了回来。   从谢兰臣一开始那么痛快地答应自己复婚,她就知道谢兰臣是个好人,那天自己怎么就把他想坏了呢?   魏姝又看了眼桌上的那盆建兰,心里甚至都隐隐有些内疚起来了。   “我很喜欢。”魏姝对谢兰臣道,“中午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吧?这两天府里刚好来了个新厨子,几道拿手菜滋味很是不错,就当是答谢王爷了。”   新厨子是郭家寿宴上做醋鱼的那个,魏姝到底从郭家买了过来。郭家一开始还不想放人,魏姝便让人给自己“胜似亲母”的郭皇后递了个话,很快,人便被送来了公主府。   魏姝决心要好好款待谢兰臣,便立刻吩咐下人们准备饭菜。   府里上下顿时忙碌起来,而此时隔壁院子里的李闲云,却一个人躲在屋里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小郡王是明显的帝王之相,还是承袭父荫得到的尊荣,可嘉王怎么不是呢?难道我久不练手,连相面也不准了?”   之前在护国寺,李闲云曾远远地看过谢兰臣一眼,却并未看清他的面容,今日谢兰臣过府,方才一进来他恰好迎头撞见,终于看了个一清二楚,可是,谢兰臣的面相怎么和自己推算的大不一样呢?   李闲云不信邪地摸出三枚古钱币,又卜了一挂,看着卦象又顿足道:“还是一样,儿子受父荫为帝,爹却不是,难不成……”   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公主还要再嫁一次?”   作者有话说:   女主对男主还有滤镜在,目前要吃点亏 第38章 38、委屈   公主府内, 厨房上下很快便准备出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虽然这是魏姝第一次和谢兰臣一起吃饭,之前也没有主动询问过谢兰臣爱吃什么,但这桌菜却是完完全全按照谢兰臣的口味做的。   魏姝从不是托大的人, 要讨好一个人, 自然要先了解对方的喜好, 但又不能明着问,否则日后投其所好的时候,对方便不会感觉到惊喜了。   在决定要讨好谢兰臣之前,魏姝已经央身为会同馆副使的林昶, 把谢兰臣在会同馆的每日所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依据这些记录, 魏姝很容易便分析出了谢兰臣的口味——虽然什么都吃,但逢清淡口味的菜肴,总会用得多一些, 以及和昭儿一样, 喜甜。   除此之外, 因为宫里绣娘曾为谢兰臣做过蟒袍, 魏姝连谢兰臣的衣服尺寸都一清二楚。   魏姝先舀了几块桌上的豆腐给谢兰臣道:“这道豆腐虽然看着寻常,却是提前两天用鲍鱼火腿瑶柱这些吊好高汤, 再把豆腐放进高汤里,用小火煨上至少半天。从泡发食材到做成,至少要耗费两天半的时间, 费时是费时了些,味道却极鲜,王爷尝尝。”   谢兰臣看了眼豆腐, 没着急吃, 而是问道:“既是提前两天做的, 不知是我有口福恰好赶上了,还是公主一开始便是特意为我做的?”   若是魏姝还在怄气,自然要否认,但前头两人已经把话说开,魏姝便坦然承认道:“正是特意为王爷准备的,王爷今天若不来,稍后我也是打算亲自给王爷送过去的。”   魏姝说的是实话。   撑住三天不理谢兰臣,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魏姝有自知之明,自己对谢兰臣,还没到能恃宠生骄的地步,她原本的计划便是,若谢兰臣今天还不来找她,下午她便会借着送这道“一品豆腐”去会同馆。   毕竟怄气归怄气,她这时候也不能真和谢兰臣闹僵。   好在都是误会一场,魏姝带着一点点亏欠心里,在饭桌上殷勤地为谢兰臣夹菜,连桌上的昭儿都没怎么顾得上。   桌上有一盘带骨鲍螺。虽然这道菜起了个海鲜的名儿,却是用牛乳和蔗浆烤制成的点心,只因形似鲍鱼并有螺纹才得了这么个名字。这鲍螺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连魏姝不怎么嗜甜的人,也觉得好吃。   但因只是一盘小点心,不算正经菜肴,桌上便只上了四块,和其他几种小点混在一起。魏姝谢兰臣和昭儿一人分得一块儿后,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块儿,魏姝顺手就要拿给谢兰臣。   昭儿这些天一直被谢兰臣照顾吃饭,这次便仍习惯性地和谢兰臣坐在一起。昭儿也很喜欢鲍螺,见魏姝伸手过来,还以为是给自己的,立刻便捧起自己的小碗要接。   魏姝此时的手却几乎已经伸到谢兰臣面前,一个是儿子,一个是才化解开误会的夫君,魏姝的手顿时就不知道该往哪边儿伸了。   就在魏姝犹豫的时候,谢兰臣笑着道:“我在公主心里,已经是和昭儿一样的分量了吗?”   说着,他把魏姝的手推到了昭儿面前:“公主有此心就够了,我同公主复婚,并不为从公主手里夺取什么。”   这话似乎是在说鲍螺,又似乎不止说这个。   昭儿听不懂大人之间的哑谜,但他拿到鲍螺后并没有自己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掰成了三份,把两份稍大些的分别给了魏姝和谢兰臣,自己这才拿着最小的那块儿吃了起来。   谢兰臣忽然想到那天在郭家的竹林前,魏姝说有她在,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吃苦,那眼下他们三人分食一块儿鲍螺,倒算得上是同甘了,不由觉得有趣,看向昭儿的目光也更柔软了几分。   魏姝从小到大,也是头一次这么可怜巴巴地和旁人分食同一块儿糕点,虽然厨房很快又送上了一盘新的带骨鲍螺,可再吃时,魏姝反倒觉得没有分食的那块儿滋味好了。   一家人气氛和谐地用完午膳,谢兰臣并没有立刻离开,陪着昭儿去喂了他的小羊,回来时魏姝正要用甲油涂指甲,她见甲油的质地与绘画所用的颜料类似,便突发奇想道:“也不知道用这些甲油,可不可以在指甲上作画?”   用凤仙花染指甲时,有些讲究的女子,便会先用指甲大小的丝锦剪成花瓣之类的形状,再用捣出的凤仙花汁浸染丝锦,最后把浸染后的丝锦覆在指甲上,待丝锦干透,再重复三到五次,便能把花瓣的形状印在指甲上。   只是受限于丝锦的质地和大小,能裁剪出的形状很有限,也不够好看。魏姝嫌太过繁琐,平日里甚至都懒得直接用凤仙花染指甲。   谢兰臣的目光在魏姝莹白透粉的指尖上停留片刻,脑海里又想起那天她喂自己吃荔枝的情形,便说道:“我或许可以试试。”   魏姝已经从那副观音图中,见识过谢兰臣绘画的功力,便放心地把自己的手交给谢兰臣,任他施为。   谢兰臣叫人找来一支极细的狼毫笔,问道:“公主想在指甲上画什么?”   “兰花吧。”魏姝下意识回道。   谢兰臣此刻正托起魏姝的一根手指,闻言不由笑着摩挲了几下她的指尖。   谢兰臣的手指上有一层薄茧,并不粗粝,甚至还带着些轻柔,可手指上的感触却让魏姝无法忽略,仿佛全身的感觉一下子都只集中在了被谢兰臣握住的那只指尖上。明明刚醒来那会儿,被谢兰臣握住手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仅仅被谢兰臣握住半根手指,魏姝反而不自在起来。   就在魏姝忍不住要抽回自己的手指时,谢兰臣先松开了她,改托起她的小指,一手固定,一手用狼毫蘸取甲油,开始在她指尖描画起来,不消片刻,便画完了魏姝的左手。从小拇指到大拇指,依次画了一抹红、半片花瓣、一整片花瓣、半朵花、和一整朵兰花。   那朵兰花花心艳红,花瓣最外缘则是嫩黄色,画的正是方才屋内的那棵建兰。虽然笔触简洁,却有意有形,魏姝十分喜欢。   可正要画另一只手时,庆祥街谢夫人那儿突然有人找来,急匆匆地对谢兰臣道:“夫人请王爷快去庆祥街一趟,说要接圣旨。”   魏姝闻言便要抽回手,让谢兰臣先去忙,谢兰臣却重新把她的手指勾回来,一边继续为她画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来人:“什么圣旨?”   来人答道:“小的也不清楚,夫人只说让王爷快回!”   谢兰臣嗯了一声,手下却不停,又问:“夫人今天身体可还好?”   “昨晚上病了,白天吃了药,眼下已经好多了。”   “夫人病了,怎么也无人通报予我?”   “夫人不许小人们声张。”   “请的是哪里的大夫?”   “是同一条街上,仁心堂的大夫。”   “大夫怎么说的?”   “说是一般的风寒。”   “怎么得的风寒?定是你们没有照顾好吧。”   那人一听这话像是在责问,便立刻跪下道:“王爷明鉴,小人们照顾夫人,没有不尽心的,从西北到神京这一路走来,小人们都把夫人照顾得很妥帖,谁知夫人路上没病倒,到了神京反而病倒了,想是……”   “好了,”他自辩的话还没说完,谢兰臣已经在魏姝的大拇指上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打断对方道,“我们可以走了。”   那人强把到了嘴边的“水土不服”四个字给咽回去,看看嘉王,又看看崇宁公主已然全部画好的指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敢情嘉王方才问自己的那些问题,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被嘉王带偏,罗里吧嗦说了那些,最后都忘了自己是来催人的了,可他也不能说嘉王问的都是废话,毕竟嘉王是在关心夫人——真是告状都叫人没地儿告去。   那人满脸菜色,索性一声也不再吭了,默默地看着谢兰臣同魏姝和昭儿告完别,这才离开。   魏姝看看自己指甲上的兰花,又看看谢兰臣离开的背影,到底不大放心,便叫来张公公,也跟过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张公公返回公主府,对魏姝回禀道:“哪里是嘉王要接旨?是皇上下旨给徐少尹,册封徐少尹为承恩侯,另赐东街的宅院一座作为在京的府邸。谢夫人急急把嘉王找回去,只是为了让他一起听旨。   “刚好来传旨的太监是收过咱们金子的吴适吴公公,老奴又向他打听了些内情,原来今日上午,皇上一起召见了周太傅、谢夫人、徐翰林和徐少尹父子,徐翰林是周太傅的门生,皇上是请周太傅从中调和徐少尹的事,几人聚在一处相谈甚欢,才出宫不久,册封的圣旨就下来了。”   张公公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都同魏姝说了,最后又犹豫道:“还有一件和公主有关的事,谢夫人说,恰好皇上赏了徐少尹宅院,便打算这两天让人把那里的偏院收拾出来,作为公主和嘉王复婚的地方,嘉王让老奴问问公主的意思。”   张公公回想谢夫人说那些话时的语气,心里便觉一阵不舒服。   当时,谢夫人对嘉王说:“我和你弟弟商量过了,皇上赏赐的那处宅院他暂时也住不着,不介意你先住进去,这两天我就让人把那座宅子的偏院收拾出来,到时你便接崇宁公主去那里复婚。不让你们住在主院,你也别多心,那毕竟是你弟弟的府邸,主院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们只是借住,早晚也要搬出去的。”   谢夫人那语气,仿佛能让嘉王住在偏院,已经是嘉王沾了天大的光似的。   张公公并不是心疼嘉王,而是想到复婚后公主便和嘉王一体,心里这才不舒服。   张公公想了想,到底没忍住,把谢夫人的话也一五一十告诉了魏姝:“老奴不敢添油加醋,只是复述出了谢夫人的原话。”   魏姝听完,不由不悦地皱起了眉。   她并不介意在哪儿复婚,公主府也好,其他的地方也成,反正最后都是要回西北去的。但谢夫人的那番话也太不中听了。   魏姝早就想过,谢夫人认回亲生儿子后,怕会多偏心亲生儿子一些,却没想到这已经不是偏心,怕是根本就没把谢兰臣当儿子看吧。   谢夫人的那番话看似是在帮谢兰臣准备复婚的事,却字字句句考虑的都只是徐子期如何,连一句谢兰臣的意愿都没问过,只是在通知谢兰臣她的决定罢了——这哪里是母亲对儿子会有的态度?   尤其是那句“主院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这又是在暗示什么呢?   “不过是一处宅子,什么稀罕的东西?”好歹也叫了这么多年的母亲,魏姝都替谢兰臣委屈,她对张公公道,“备车,我要进宫一趟。别人有的,我的驸马也要有。”   作者有话说:   关于上一章的一些讨论:女主不热衷权势,所以不会做女帝哈 第39章 39、吉日到   “崇宁今日怎么有空进宫了?”   长春宫中, 郭皇后看着不请自来的魏姝,面上笑脸相迎,内心却戒备十足, 尤其是听魏姝和颜悦色地喊了自己一声皇婶, 郭皇后更觉要有不好的事发生。   她下意识便往四周看了看, 见屋里明面上的好东西都被收了下去,这才稍稍放下心。最近这段时日,她被魏姝陆陆续续要走许多好东西,实在是有些怕了。   魏姝见过礼, 也不拐弯抹角,直白道:“我把皇婶当做母亲一般, 眼下也就和皇婶直说了——我今日进宫,是有件事想要央皇婶帮我说和。   “皇叔赏了徐少尹……现今该是承恩侯了,皇叔赏了承恩侯一座府宅, 谢夫人便有意把那座宅院的偏院收拾出来, 当做我和嘉王复婚的居所。那座宅院我是知道的, 偏院很小, 只怕连我的嫁妆都放不下,怎么能住人?   “我也体谅谢家在神京没有产业, 所以想直接在公主府复婚便是了。索性公主府够大,谢夫人和承恩侯一并住进来也使得,何必一家子挤在那小院子里?但我是个做媳妇的, 不好直接对婆婆说这些,所以请皇婶去帮我说和,劝谢夫人同意了才好。”   郭皇后不赞同道:“复婚便是去妇还归夫家, 这是从古至今的规矩, 你要嘉王住进公主府, 那不成入赘了?”   魏姝不以为意道:“上次成亲,嘉王便是和我住在公主府的,这次复婚又有何不可?”   郭皇后一边心中暗骂魏姝果然没规矩,一边却耐心劝说魏姝道:“之前你是公主,他是侯爷,自然以你为尊,但如今你们二人品阶不相上下,他甚至还略高你一些,再如此便不妥当了。   “我便是勉强帮你劝成,嘉王和谢夫人脸上都要不好看,你日后又是要随他们一起去西北生活的,眼下你是痛快了,却让他们同你生了嫌隙,将来你的日子焉能好过?”   郭皇后这一番话,自然不是真心为魏姝考虑,只因魏姝央她的这件事,倒也不是完全不能说和,但却要得罪谢夫人,她又不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便不想掺和。   魏姝却又说道:“我想在公主府复婚,并非是为图自己痛快,而是在为皇婶考量。”   “我上次出嫁,是在京都府府衙举办的婚礼,沿途铺陈自不必多说,因婚车太大,进不去府衙,父皇更是直接命人把府衙的围墙都给拆了,当时是何等的轰动?如今虽是复婚,不讲究那些排场,可太过俭省,难免要遭人非议。   “我自然是知道皇叔和皇婶都是真心待我的,但难保不会有些人恶意揣测,觉得我不受皇叔和皇婶的待见,才致复婚之事如此潦草,更有端午宫宴上的那些命妇们,也会觉得皇婶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小人,才说过视我如亲女,却连我的婚事都不上心,着实有损皇婶贤良的美名。”   郭皇后如何听不出魏姝是在含沙射影,最后几句只差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了。   但魏姝所说,又恰好戳中她的软肋,郭皇后只能忍气道:“我如何不疼你?只是我话还没有说完,谢夫人的安排确实不妥,但让嘉王去公主府复婚也不妥,我是寻思着,要亲自为你寻一处府宅,虽不一定能和你的公主府比,但也绝对要比承恩侯府强,届时我把宅子赏给嘉王,你们便在那里复婚,你和嘉王都能有面子,岂不两全其美?”   因郭皇后前头才说过嘉王去公主府复婚不好,此刻也不能再改口,自己打自己的嘴,只能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儿。   但要寻一座不输于承恩侯府的宅子,却不大容易。   神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聚居在东南城,尤其是靠近皇城的东十二街上,大小宅子都很抢手,是有钱也难买到的。   其中魏姝的公主府,更是几乎占了一整条街。郭皇后便是再有能耐,也寻不到能和公主府媲美的宅子,但略好过承恩侯府的,还能尽力找找,只是又要多出一大笔花销了。   郭皇后安慰自己,权当是花钱送灾了,反正这也是魏姝最后一次在神京得意了。   郭皇后脸上复带上笑意,询问魏姝:“你觉得这法子好不好?”   魏姝早猜准了郭皇后不会去劝谢夫人,只能另给嘉王置办宅院,她一开始要的也就是这个,心里自是同意的,但面上还犹犹豫豫道:“倒也可行,只是谢夫人已经定下了要在承恩侯府复婚,嘉王又孝顺,便是得了新宅子,怕也不好驳回谢夫人,改在新宅子里复婚。”   “这有什么?”郭皇后道,“等我这一两天里寻到了合适的宅子,不过再下一道懿旨,说这宅子是赏赐给嘉王,特意为你们复婚所用,谢夫人便不好说什么了。”   魏姝道:“这样一来就妥当了,只是……”   郭皇后一听魏姝说出“只是”二字,下意识便开始觉得头疼了,只听魏姝接下来说道:“皇叔才赏了承恩侯宅子,皇婶这边就赏嘉王,还是比承恩侯府更好的宅子,瞧着像是故意在和皇叔打擂台似的,且皇婶身后还有二皇子,突然越过皇上赏赐外臣,怕要引人猜忌了。不若皇婶准备好宅子,由皇叔出面赏赐,才显得皇婶贤良,又懂得避嫌识大体。”   郭皇后心里不由冷笑一声,知道魏姝这是看不上自己的懿旨,想要皇上下旨赏赐嘉王。   但气归气,魏姝说的话也不无道理,郭皇后想了一想,假笑应道:“便都依你。”   于是当天晚间,元和帝同郭皇后一起用膳的时候,郭皇后便提起了魏姝复婚的事:   “臣妾觉得谢夫人的安排不大妥当,崇宁之前成婚时的盛况,至今都是神京的美谈,若复婚太过俭省,一是我实在心疼,二则也显得咱们做叔叔婶婶的太不关心侄女了,所以臣妾便自作主张,让人准备了一处宅子,想要赏赐给嘉王,以做复婚之用。   “但臣妾居于后宫,冒然赏赐外臣,难免有干政之嫌,而且崇宁一向好面子,臣妾赏赐到底不如皇上赏赐来的名正言顺,所以臣妾今日斗胆,替崇宁向皇上求个恩典——眼下宅子已是现成的,便由皇上赏赐给嘉王吧。”   元和帝倒是很爽快便答应了,道:“朕最近一直惦记着徐子期的事,险些把崇宁复婚的事给忘了,这也是应该的,皇后考虑得很周到。”   顿了顿,元和帝又说道:“也不用皇后准备宅子,朕看福王的旧宅就很好,复婚之后,崇宁就要去西北了,既然她想要体面,朕就替皇兄最后照顾她这一回。”   想到魏姝这一去,叔侄俩只怕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元和帝难得升起一丝爱护之心,便临时决定,把福王原先的府邸赏赐给嘉王。   一年多前,福王因为去漳州就藩,主动上交了自己的府邸。虽说是旧宅,福王却并未在里头住多久,但宅子却是按照亲王的规制建造,赏赐给嘉王倒是正合适。而且宅子一直有人看着,并没有荒废,略收拾收拾便能住人。   郭皇后见元和帝今日如此好说话,才刚松了口气,却又听他说要赏福王的旧宅,心里顿时又不痛快了起来。   二皇子已经选定皇子妃,最近出宫建府,府邸便在福王旧宅隔壁,但因二皇子尚未封王,府邸的规制要比福王稍逊一筹。如此一来,嘉王倒是把自己儿子给比下去了。   元和帝却未察觉郭皇后的心思,他亲手为郭皇后夹了一块儿鹅脯,赞扬道:“皇后真是朕的贤内助,总能考虑到朕考虑不到的地方。”   因为这句赞赏,郭皇后心里略略好受了些,可下一瞬又听元和帝接着说道:“吕美人才进宫,人又腼腆,不爱走动,最近才被查出有了身孕,朕怕她总一个人闷坏了自己,皇后便费些心,替朕多照顾她一些才好。”   郭皇后顿时心头一耿,夹起那块儿鹅脯,味同嚼蜡地咽下去,才笑应道:“臣妾会照顾好妹妹和皇嗣的。”   *   次日,庆祥街的小院里。   因谢夫人还在病中,徐子期特意告了一天的假,在谢夫人跟前侍奉汤药。   大丫鬟秋韵看着母子俩,笑说道:“果然还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更亲近,嘉王只一大早来问了个安,人便匆匆走了,倒是侯爷,特意告假来照顾夫人,真真是难得的。”   谢夫人正要趁势也说谢兰臣几句,徐子期却先为谢兰臣辩解道:“不是这样的,嘉……兄长他最近忙着处理西北送来的公文,这才不能时刻守在母亲跟前尽孝,但他心里是时时惦记着母亲的。   “说来惭愧,我今天之所以告假,还是兄长昨日提醒的我,他说母亲的心病皆因我而起,我多陪陪母亲,母亲的病自然能好得快,他也能放心了,他还嘱咐了我好些照顾母亲的话。   “他如果不是真的关心母亲,怎么会想到这些?他只是把孝顺藏在了心里,母亲不要误会他。”   什么把孝顺藏在了心里,分明是不想在她跟前侍疾,故意哄了她亲儿子来罢了!自己的亲儿子忙前忙后,谢兰臣只动动嘴皮子,便白落了个孝顺的名头,可真有他的。   谢夫人听完徐子期的解释,反而更加生气了,她的傻儿子未免把人想得太好了。   谢夫人有心想教育儿子几句,但也看得出徐子期心里是很敬重谢兰臣的,又怕自己万一话说得造次了,反而影响他们母子的感情,只能以后再打算,眼下便顺着他的话说:“你们都很好。”   她又话锋一转道:“只是他要忙的恐怕不是西北的公文,而是他自己复婚的事,昨个儿你也看到了,我提议让他在你的府邸里复婚,他没有立刻答应我,想是不满意我的安排,要自个儿另寻一处更好的宅子。”   徐子期道:“婚姻乃终身大事,多在意一些也是应该的。”顿了顿,他又说,“反正侯府我又不住,把主院让给兄长复婚也无妨的。”   “不行!”谢夫人斩钉截铁地拒绝道,难得对徐子期严厉了语气,“有些东西能让,有些东西哪怕是永远闲置,也绝不能让出去。你要有自己的底线,就像是那座府邸,偏院你可以让出去,主院必须只有你能住,否则你若让得多了,别人便会以为那本就是他该得的了。   “你要时刻记得,你才是那座院子的主人,任何人都不能越过你去,你更不能放任别人越过你!”   谢夫人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便又放缓语调解释道:“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气你哥哥不识好歹。你一直住在神京,应该知道在东十二街买处宅子有多难,我让你把偏院让给你哥哥复婚,已经是让他沾了你的光。身为母亲,我自觉做得也够了,他要是还不满意,只能让他自己找去,且看看他最后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地方。”   谢夫人这厢话音还没落下,外头便有人急急地通报道:“宫里来人了,皇后娘娘差人来传话。”   随着下人的通报声,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已经走进屋内,对谢夫人略欠了欠身,便说道:“皇后娘娘差奴婢给夫人传几句话。   “皇后娘娘说:崇宁嫌在承恩侯府复婚不够体面,特意求了皇上,把原福王的府邸赏赐给嘉王,作为二人复婚所用。我因不能出宫,还要劳烦夫人多费心,操持好复婚事宜,若有为难不便的,只管往郭家递信,但只一点,要尽量依照崇宁的心意来办才好。”   谢夫人前脚才骂完谢兰臣不识好歹,妄想找到比承恩侯府更好的地方复婚,后脚不用谢兰臣去找,皇上便主动赏了,不识好歹的人瞬间成了她自己。   谢夫人才和儿子相认,本想给儿子留下好印象,可却接连两次在儿子面前丢这样的人——上一次是在昨天的茶楼,她因为没有认出魏姝,错夸魏姝的品格好;这次也是因为魏姝,郭皇后的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魏姝因为不满她的安排,去宫里告了状,皇上这才突然赏赐谢兰臣……   谢夫人一时又羞又恼,同时心里又升起一丝隐隐的担忧。   之前是她忽略了魏姝,觉得先皇不在了,谢兰臣即便娶了魏姝,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却没料到魏姝仍能为谢兰臣带来这么多的便利。除此之外,魏姝还有丰厚的家私,谢兰臣同魏姝复婚后,岂不是如虎添翼?   到时,自己还能应付得了他吗?   谢夫人看向身侧的徐子期——自己是不是该抛开成见,也为儿子娶一个更有助力的妻子,才能让儿子顺利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   此时,另一边的会同馆,谢兰臣看看手里的圣旨和房契,忍不住道:“这就是吃软饭的快乐吗?”   说实话,听旨的时候谢兰臣颇有些意外。   他猜到魏姝不会同意在承恩侯府复婚,但他以为魏姝会选在公主府的。也因此,谢兰臣并没有像谢夫人所想的那样,去找更好的宅子,而是根本什么都没做,等着看魏姝如何哄自己同意“入赘”。   不曾想,魏姝竟直接为他讨来了一座宅子。   谢兰臣嘴角浮起愉悦的笑意:“怪不得大家得知谢家找到嫡子后,那么多人都凑上来嘲讽我,说我以后要仰仗公主过活了,他们其实是在嫉妒我吧?”   边上的谢闵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们真的只是在嘲笑你好吧……   但是想到福王那座和公主府有的一比的宅院,谢闵竟然可耻地还真有点儿羡慕是怎么回事?   谢闵最后决心化羡慕为力气,带人去布置新宅子去了,毕竟距离复婚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时间一晃而过,六月初九,诸事皆宜,百无禁忌,魏姝和谢兰臣复婚的吉日到了。 第40章 40、已补全   六月初九这天, 天还没亮,公主府上下已经热闹忙乱起来。张公公在外盘点嫁妆等物,织云则和几个宗室里福寿双全的太妃, 一起为魏姝梳头上妆。   待魏姝妆毕, 文宁和平宁两位公主也来到府上, 为魏姝送嫁。   魏姝看到两人,略微意外了一瞬,还当是郭皇后为了做面子,才指使两人来陪伴自己, 谁知魏婧却说道:“父皇说姐姐爱热闹,只可惜他不便出宫为姐姐送嫁, 便差我和文宁姐姐来,代父皇送姐姐出门。”   魏姝心中一时更加意外。   前头皇叔赏赐福王的府邸,已经超出魏姝的预料, 昨个儿皇叔又赏下许多贺礼和一班礼乐, 今天又特意让文宁和平宁两人来送嫁——简直对自己好过了头, 以至于魏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总不能是皇叔突然良心发现,弥补自己?   魏姝还没来得及多想, 便见昭儿揉着眼睛走了进来。   上次谢兰臣来送甲油,把昭儿带回公主府后,昭儿便没再去会同馆, 这几天一直和魏姝住,今天府里上下忙做一团,昭儿便也被早早吵醒。   魏姝见昭儿闷闷的, 不似往常活泼, 知道是他没睡好的缘故, 便叫奶娘哄他在隔间里再睡一会儿。   及至巳时,大门外礼乐声响起,接魏姝的人来了。   复婚没有成亲时的那些繁琐礼节,谢兰臣进了公主府,几乎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魏姝面前,伸出手道:“我来接公主回家。”   魏姝伸手搭在谢兰臣手上,随后被郑重握住,两人今日都穿红衣,牵手后,衣袂相交,红色连成一片,难分彼此。   谢兰臣又抱过一旁的昭儿,一家三口便在众人的恭喜和礼乐声中,走出公主府,魏姝被送上轿辇,昭儿则被谢兰臣带着一起骑上了青马。   谢兰臣骑马前头开路,魏姝的轿子随后,再后头则是魏姝浩浩荡荡的嫁妆,谢兰臣的马已经看不见了影儿,公主府尚有百十来台的嫁妆没有送出门。   公主府大门口,文宁公主看着自从谢兰臣进门,目光就没从对方身上挪开过的魏婧,禁不住冷哼了一声。   念在周围人多,怕给魏婧没脸,文宁公主也不好说别的,只提醒魏婧道:“人已送走了,妹妹该回宫去了。”   魏婧闻言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心虚地想解释什么,文宁却根本懒得听,已先一步走远了。   另一边,由于福王的旧邸,距离公主府很近,谢兰臣便带着魏姝的轿辇,特意绕了条远路回家。   不曾想路过一处路口时,恰好和靺鞨王子出城的队伍迎面撞上。靺鞨王子也是今日启程,带公主回靺鞨成亲。   两方的队伍都带着许多嫁妆,又宽又长,并行走自然不成,但若是一方让行,另一方可就有的等了。   双方一时都停下来,隔着路口遥相对峙。   靺鞨王子同样骑在马上,他看向谢兰臣和昭儿的目光,仿佛快要喷出火来。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冷冷笑了一声后,竟然主动带人拐到了另一条路上,让谢兰臣先行。   跟随的谢闵忍不住对谢兰臣嘀咕道:“真是奇怪,哲术竟然会主动给我们让路。”哲术一向冲动暴躁,这次不但没发火,还主动让行,着实反常。   “找人悄悄跟上去,想办法混进送亲的队伍里。”谢兰臣也盯着哲术看了一眼,边说,边把怀里跃跃欲试想要拉缰绳的昭儿,给重新捞回怀里,打马继续往前行去。   两刻钟后,魏姝的轿辇终于被抬进嘉王府。   谢夫人和徐子期早已等候在府内。下了轿,魏姝略收拾一番,便带着昭儿去给谢夫人敬茶。   谢夫人受了茶,虽全程没有笑脸,但也并未给魏姝难堪,甚至还给魏姝和昭儿各准备了丰厚的见面礼。晌午,一家人又在一起用了饭,席上谢夫人也没有特意摆婆婆的架子。   这让魏姝颇感意外,据她事先的了解,谢夫人可不是这么好相与的人。   于是离席后,一家三口在返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魏姝试探地对谢兰臣说道:“谢夫人倒是比我想象的更温和。”   魏姝不确定谢兰臣对谢夫人是什么态度,因此没直接说谢夫人的不是。   谢兰臣牵着昭儿道:“多亏了有子期在,母亲才变得温和。”   谢兰臣这句话倒是说的真心实意,原本,谢兰臣是打算提前做些什么,以预防谢夫人在今天做出不恰当的事,但还不等他有所行动,徐子期便找到他,说他知道谢夫人对魏姝有偏见,但已经劝说过谢夫人,复婚当日不会为难魏姝。   虽不知他是怎么劝的,但结果还不错。   顿了顿,谢兰臣又对魏姝道:“母亲不大喜欢我,公主和昭儿大约也要受我连累,不能讨母亲的欢心,所以为了母亲的好心情,公主和昭儿少往母亲跟前去就是了,这也是孝顺。”   魏姝闻弦知雅意,也就是说,日后自己只需要做到表面孝敬就够了,没必要讨好谢夫人。   两人说话间,已经回到他们现在居住的新院子。   屋里屋外,仆人们正忙着归置魏姝的嫁妆箱笼,魏姝见自己日常所用之物,和谢兰臣的一起被仆人们摆放在一处,这才终于有了些嫁为人妇的感觉。   可还不等她有更多的感慨,便听谢兰臣忽然又说道:“我还为公主准备了一份礼物。”说着便让人送上一个又宽又长的锦盒。   魏姝好奇地打开,只见里面装的是几卷画,她又一一展开画卷,才发现每幅画上画的都是自己。   有前几日她在榻上睡着的样子,不远处的桌子上还放着几朵揉碎的建兰;有她在郭家的小竹林前,略有些嫌弃地看着地上的竹子;有她给谢兰臣送荔枝那日,笑着手捧荔枝的样子;还有在谢兰臣的册封宫宴上、在护国寺的桃林里,以及在会同馆初与谢兰臣相见的自己。   虽然相处日短,但谢兰臣几乎画下了他们俩的每一次相见,单冲这份用心,魏姝便觉十分感动,更别说谢兰臣于人物肖像上画技着实高超,魏姝看着画像上的人,犹如在揽镜自照一般,更加忍不住喜爱。   尤其是她和谢兰臣在会同馆初见的那张,谢兰臣用了粉黛青绿朱砂等重色,甚至敷金涂银,用了大量叠加的色彩,绘制出光线的明暗。幽暗的红色长廊,几盏烛火,她牵着昭儿,侧身立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间。   只一眼,魏姝便瞬间回忆起,自己当时忐忑希冀又带着几分决绝的心情。   一旁的谢闵又说道:“在此之前,王爷只画过佛像,除了公主和小郡王,王爷还从未给其他人作过画呢。”   魏姝闻言,更觉手中的画像珍贵,又忍不住遗憾道:“可惜我却没有给王爷准备礼物。”   谢兰臣道:“这座宅子不就是吗?公主投我以木瓜,我报公主以琼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这首诗还有后一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魏姝不禁心中微动,正思索谢兰臣是不是在故意借诗撩拨自己,谢兰臣却已经牵起一旁的昭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爹爹也给昭儿准备了礼物。”   谢兰臣话音还没落下,院子里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咩咩声。   谢兰臣指着被赶进院子里的五十多只羊,对昭儿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更多的小羊吗?这些羊都是你的了,喜欢吗?”   昭儿简直要喜欢疯了。撒开手便跑进羊群里,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抱抱那个,又叫人把自己的那只羊也牵了过来,解开绳子,和它一起在羊群里跑来跑去。   然而两刻钟不到,听着耳边越叫越响、丝毫没有停下来意思的咩咩声,昭儿的兴奋劲已经消退大半,甚至开始觉得有些太吵了。   而且,看管五十多只小羊可比看管一只难多了。   这些小羊不属于同一个羊群,又乍然离开母羊,来到陌生的环境,不但一个劲儿地叫个不停,更是四处乱跑,想要找到母羊,昭儿一个人根本看不住,只能叫上照顾他的奶娘们一起帮忙。   可看住了小羊不乱跑,却管不住它们不乱叫,昭儿只好又让人找来新鲜的青草和竹叶喂小羊。   之前一只羊的时候,昭儿都是亲自给小羊喂食的,这次突然多出五十多只,昭儿正要亲自给小羊们分草吃,小羊们却嫌他分得太慢,哄抢了他的草料不受,有两只小羊还顶了他一下。   好在小羊没有长角,力气也不大,才没把他撞倒。   可由于小羊们的哄抢,以至于有的羊有草料吃,有的却只能围在外圈干着急。昭儿只能再次让奶娘等人帮忙,七八个人好一通忙乱,终于让小羊们都吃上了东西,羊叫声也终于暂时消停了下来。   可还没等昭儿松上一口气,已经有吃完草的小羊又练起了嗓子,不仅如此,小羊们还集体拉了起来,边吃边拉。   往常一只小羊的时候,昭儿勉强还能忍受,下人们也会及时把小羊收拾干净,可一下子五十几只羊一起拉,那气味和情形连奶娘等人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昭儿也终于忍受不住,丢开小羊们,转头跑进屋里,趴进了魏姝怀里,委委屈屈地想道,他现在好像也没那么喜欢小羊了,他突然觉得今天骑的大马也很不错。   由于小孩子个子矮,日常只能看到大人们的腿,偶尔就算被大人们抱起来,看到的也是大人的胸口和脖子,今天昭儿和谢兰臣一起骑在马上,视角陡然增高,那种俯视众人头顶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新奇。   因此他对今天骑的那匹青马,还念念不忘了一会儿。   此刻,院子里的小羊们还在咩咩咩地叫个不停,犹如魔音惯耳,昭儿不禁又往魏姝怀里钻了钻,他现在又改变想法了:骑马确实比放羊好玩多了。   魏姝把方才院子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此刻见昭儿这般反应,不觉有些好笑。   原本她还正烦恼,天气越来越热,而羊的体味又大又邋遢,实在不适合再和昭儿亲近,而且,昭儿最近对小羊也太过沉迷,隐隐有些玩物丧志的征兆,偏自己之前还答应昭儿要再送他一只羊,正不知该怎么劝昭儿放弃小羊,今天被这五十几只羊一闹,怕就好了。   魏姝忍笑问他:“昭儿不想和小羊玩了?”   往常恨不能和小羊形影不离的昭儿,此刻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又指指院门口的方向,示意赶紧把这些羊带下去。   院子里的下人们也早受不了羊叫,见状立刻把小羊们赶了出去,并且开始打水清扫院子。   一下午的时间便如此消磨过去。   及至晚膳时候,徐子期已经回了徐家,谢夫人也借口身体不适,不想被打扰,自己在房间里用的饭,餐桌上就只剩下魏姝一家三口,桌上的一道蜜烤羊排很受三人喜欢。   之前睡觉前一定要陪小羊再玩一会儿的昭儿,这次竟破天荒地,吃完饭就让奶娘抱自己去睡了。下人们分别伺候过谢兰臣和魏姝沐浴,也都识趣地退至屋外。   魏姝换好衣服走进寝室的时候,谢兰臣正斜靠在床上看一本书,魏姝脚步顿了一下,上前主动搭话:“王爷看的什么书?”   谢兰臣抬眼朝魏姝望来。   魏姝沐浴后没再上妆,钗环尽褪,乌发半散,反而更显眉眼明艳,犹如雨后梨花。   谢兰臣猛地伸手,把魏姝拉进怀里,然后大大方方地把手里的书展示给魏姝:“公主要一起看吗?”   魏姝一眼瞥见书封上的“秘戏图”三个字,脸腾地一下便烧了起来。   “公主不好意思看,我看了再教公主也是一样的。”   谢兰臣挑落帷帐,当晚,两人学习到深夜,才重新沐浴睡下。一张床,两人各睡一半,楚河汉界分明,两人倒都睡得很自在。   半梦半醒间,魏姝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门外响起谢闵略带急切的声音:“王爷,有紧急军情!”   魏姝下意识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天还未亮,只天边隐隐一抹鱼肚白。   熟悉的天色,几乎一模一样的喊话,魏姝恍惚觉得,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半前。   两年半前,她和谢兰臣新婚的第二天,谢兰臣也是这样被人匆匆叫起,披衣而去,此后两年多都再无音讯…… 第41章 41、亲家(大修)   “王爷, 有紧急军情!”门外的谢闵又喊了一声。   谢兰臣起身时,魏姝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谢兰臣回头, 俯身为她理了理耳边的散发, 道:“我很快就回来。”   他神色一如往日平静, 声音也不徐不疾,莫名就让人也跟着安定下来。魏姝主动松开手,谢兰臣这才推门而去。   能让西北视作紧急军情的,除了大安主动和西北开战, 便是外族犯边。   两年半前,便是因为契丹一夜之间劫掠了西北的两座城, 并纵火烧城,谢兰臣才匆忙从神京返回,最后那场仗, 打了将近一年。   回想往事, 魏姝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索性也披衣起身, 等候在屋内。   不过她没等多久,谢兰臣便回来了, 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契丹又不安分,西北军早有布防, 便是我不在,也应付得来。况且,如今是夏季, 草原上水草正丰, 牛羊壮硕, 便是契丹皇帝真有意开战,下面的部落也未必真心实意配合。”   契丹和西北军对战多年,胜少败多,在谢家人手下吃够了亏,草原上各部落也人心不一,一般只要自己过得下去,不会主动挑事。只有遇到雪灾酷寒,部落的牛羊被成批冻死,没有了退路的契丹人才可怕。   两年半前,便是如此。   魏姝见谢兰臣成竹在胸,这才放下了吊着的心。   “不过,”谢兰臣又说道,“我离开西北许久,也确实该回去了。”   依照原本的计划,册封一结束,谢兰臣便会返回西北,然而却因为复婚的事,在神京多逗留了一月。   “我打算三日后启程,公主同我一起走吗?”   “当然。”魏姝毫不犹豫地应道。   虽然离开的时机仓促了些 ,但自从决定要复婚的那刻起,魏姝就已经做好了去西北生活的打算。   谢兰臣看向魏姝:“公主可想好了?西北并没有鲜荔枝,也没有云锦和龙团胜雪。”   这些都是御供之物,魏姝留在神京,受先皇余荫,必少不了她的一份,但如果去了西北,这些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魏姝再次毫不犹豫道:“我有王爷就够了。”   谢兰臣却突然笑了一下:“公主倒是比先更喜欢我了,上次我问公主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公主只给了我一个侧躺的背影。”   一句话,再次勾起了魏姝的回忆。   她隐约记得,两年多前,谢兰臣似乎……好像……确实问过自己,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但当时父皇还在,她对和谢兰臣的婚事也很勉强,巴不得两人就此散伙,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翻个身继续睡了。   魏姝一边心虚,一边又猛然想到,自己前头可是说过对谢兰臣一见倾心的,当年即便不想和谢兰臣一起去西北,也应该说些软和不舍的话才对,而不应该是装听不见。   就在魏姝紧张地思索着,该怎么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才合理时,谢兰臣却先一步替她解释道:“神京是公主自小长大的地方,公主不愿背井离乡很正常,更何况当时先皇还在,也决计舍不得公主同我走的。公主不必为当时的决定感到难为情。”   说罢,谢兰臣又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天还未亮,公主再睡一会儿吧。”   谢兰臣这般善解人意,让魏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始为欺骗他感到内疚了,以至于重新躺回床上后,再无睡意。   谢兰臣也重新在她身侧躺下,问她:“公主睡不着?”   魏姝自然不能和他说自己的心事,只道:“方才被吵醒,走了困。”   “如果公主睡不着的话……”谢兰臣边说,边侧过身,伸手半拖起魏姝的头。   魏姝下意识以为他又要练习秘戏图,略顿了一下,便主动靠了过去,直到魏姝快贴上谢兰臣胸口的时候,才听到谢兰臣的后半句:“……耳后与枕骨中间,有一经外奇穴,按之可以助眠。”   魏姝:……这时候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想多了,魏姝索性推平谢兰臣,直接枕在了他的肩头,说道:“我这么躺着,能更方便王爷按穴位。”   谢兰臣带着笑意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耳垂,落在耳后一处,轻轻按揉起来。   魏姝一开始还有些尴尬羞恼,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穴位真起了作用,竟然真枕着谢兰臣睡了过去。   感受到肩头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平稳,谢兰臣便抽回手臂,再次起身,去了书房。临走前,还不忘吹熄屋内的烛火。   谢闵还等在书房内,见到谢兰臣回来,便接着之前的话说道:“契丹此次动兵,应该是之前契丹皇帝提出结盟,王爷久未回应,对方这才故意警告试探,逼王爷早作决断。”   早在来神京之前,契丹便派出使者,表达想要同西北结盟,先除靺鞨叛奴,再灭大安,最后契丹和西北平分天下的意愿。但这两个多月来,谢兰臣既未答应也未拒绝,想是契丹皇帝终于等得不耐烦了。   “不管怎么说,契丹并非有意开战,眼下暂不足虑,关键的是另一件事,为了确保安全,我们还是在神京再多留一月,好有时间从西北调派人手,路上接应。”   谢兰臣却道:“我已决定三天后启程。”话落,他示意谢闵附耳过来,又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闵听完,立刻摇头道:“此举未免太过冒险,王爷就算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也要为公主和小郡王考虑……”   谢兰臣只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谢闵便把还要再劝的话给咽了回去,心知此事已无可更改……   *   等魏姝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三刻。   昭儿正安静地坐在屋内的矮榻上,抱着自己的陶瓷金丝虎猫玩,他今天一大早又去看了看自己的小羊们,然后又被吓了回来,这下彻底对小羊死了心,便翻出了自己的旧玩具来玩。见魏姝起身,立刻凑上前亲昵了好一会儿。   魏姝哄他玩儿了一会儿,却一直没瞧见谢兰臣。   织云道:“王爷一早便进宫请辞去了。”   魏姝点点头,盥洗毕,简单用了碗粥,便让人开始装点行礼。   昨日抬进府的嫁妆,大部分都还装在箱笼里,倒是不怎么用收拾,不过公主府里还有许多家当,需要清点,魏姝一一分派下去,众人便各自忙碌起来。   谢夫人的院子就在魏姝隔壁,此刻几个丫鬟也正在装点东西,秋韵贴着墙根听了一会儿魏姝院里的动静,回头对谢夫人抱怨道:   “谁家媳妇是睡到这时候才醒的?醒了竟然也不来给夫人请安,若公主是嫁到其他公侯府里,不给公婆请安也就算了,咱们大公子是亲王,说起来不比崇宁公主的品阶差,竟也不来请安,真是外头传言说的,没规矩。”   谢夫人看她一眼道:“好歹你也是我陈家出来的,难道有句话叫做‘君臣有别’竟不知道吗?哪怕嘉王品级再高,终究是异姓王,是臣,而崇宁公主是君,依照大安风俗,除了成亲当日,其他时候她是无需对我行礼的。”   谢夫人这话虽是在为魏姝辩解,但秋韵在谢夫人身边伺候多年,哪里听不出谢夫人话里隐含的不满。   她又道:“奴婢是知道君臣有别的,但圣人也有言‘岂可以富贵之故,屈人伦之序也?’出嫁从夫,公主既嫁给了大公子,就该每日给夫人请安问礼的。”   谢夫人不置可否,而是盯着桌上的书信看了看道:“我这几日可没有精力管她规矩不规矩。”   秋韵也顺着谢夫人的视线,看向桌子上的那封书信。   这封信是昨天嘉王复婚,平宁公主的婢女偷偷送给二公子的,书信的内容她也看过,信里约二公子今日去留仙楼一见。   夫人找回二公子后,为防再出什么意外,便拨了身边的几个人随身伺候二公子,那婢女来送信的时候,恰好把这封信给了夫人的人,便被截留下,先送来了夫人这边。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私下偷偷约见外男,其中缘由不用猜也能知晓个七八分。   但秋韵却有些猜不透谢夫人的用意。   她看得出来,谢夫人并不中意平宁公主做儿媳,若谢夫人真不想要这个儿媳,直接销毁书信,不让二公子知道此事,二公子今日不去赴约,此事也就了了。   可谢夫人今天偏偏又特意邀请了郭老太太和吕老太太,一起去留仙楼。夫人预定的雅间,还恰好就在平宁公主信中约定的雅间隔壁。   谢夫人以前头来京时,曾在郭家郊外的别院留宿过为由,今日宴请老太太以作答谢。   而吕老太太是魏姝的外祖母,昨日复婚后,勉强也称得上一声亲家,谢夫人又以即将离京,想在离京前见见亲家为由,邀请吕老夫人也来留仙楼一聚。   魏姝复婚,都不曾上门通知吕家,反而是吕家自己巴巴地上门送贺礼,吕老太太正为此事气闷,突然被谢夫人称做亲家,还亲自宴清,自觉又长了脸,加之皇上最近器重承恩侯,吕老太太很乐意赴宴。   郭老太太也惦记着,将来不论是自己的外孙女还是亲孙女嫁给徐子期,郭家与谢家都算是姻亲,也乐意给谢夫人面子,便也欣然赴约。   很快便有人来报说,派出去的车马已经接到了两位老太太,谢夫人便也起身,对秋韵道:“咱们也该出发了。”   留仙楼是神京数一数二的酒楼,里头的酒茶菜果皆为上品,环境也很雅致,除了男子爱在此聚会品酒外,也常有女客出入,品茶赏画。   为防止冲撞了女客,酒楼还特意另开了一个侧门,以方便女客进出,很是妥帖。   谢夫人提前到达留仙楼,在马车上略等了一会儿,等到郭吕两位老太太,这才相携往雅间走去。   谢夫人主动搀过郭老太太,边走边说道:“本应在家中招待两位老太君,只因这一两日便要启程回西北,家下都在忙乱着收拾行李,实在不便宜,只好劳烦两位老太君来留仙楼了。”   因为上次荔枝的事在谢夫人面前丢了人,郭老太太再见到谢夫人,心里还略有些别扭,但见谢夫人待自己却比上次更热情,这才自然起来,说道:“我也许久没吃过留仙楼的饭菜了,听说他们楼里新出了许多菜品,刚好可以尝尝。”   郭老太太一直有头痛的痼疾,大约是前头寿宴冲了冲,起了效,最近头痛症不药而愈,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边上的吕老太太也跟着附和了一声,三人便一边寒暄,一边进了提前预定好的雅间。   即将进入雅间时,隔壁的房间突然吱呀一声响,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束发带冠,匆匆往楼梯的方向望了望,又很快缩了回去。 第42章 42、面目   (上一章情节有改动)隔壁雅间探出的脑袋, 又很快缩了回去。   由于对方只往楼梯口的方向看,并没有注意到已经走过来的郭老太太一行人。反倒是郭老太太瞥见对方的长相,觉得有几分面善, 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吕老太太是个眼尖的, 一眼便看出了门道, 进入雅间后说道:“方才那是个姑娘做了男子打扮,要说这一开始,穿男装的风气还是崇宁公主带起来的,坊间的女孩子便也有样学样, 常常有人这样打扮,看着倒也英气, 还方便在外走动。”   吕老太太本意是想夸魏姝能引领风气,顺便也在亲家面前,为自己这个外祖母长脸增光。   谁知郭老太太听了, 却想起魏姝在眉心点痣, 差点儿闹了自己寿宴的事, 便说道:“女孩子还是应该多待在家里, 学些针黹女工,总是出门乱逛, 心就要变野了,大家同是作为外祖母的,老夫人该多劝着些崇宁公主才是。”   吕老夫人讨了个没趣, 尴尬地笑了笑。   郭老夫人又说道:“不是我这个做外祖母的自夸,论起规矩礼仪,平宁公主最是没的挑的, 崇宁公主就要略逊色些了。”   吕老夫人仍旧只是笑笑, 不接话。   她和郭老夫人虽然一样是外戚, 但郭老夫人是郭皇后的母亲,自己女儿却早不在了,外孙女也不大靠得上,在对方面前难免有些气短。更何况,对方说的也是事实。   只是,郭老夫人嘴上说着不自夸,实际上却恨不能时刻炫耀自己养了个贤良淑德的女儿,女儿又生了一个贞柔贤淑的公主,这也着实够招人讨厌的。   吕老夫人忍不住往外挪了挪,离郭老夫人更远一点。   谢夫人冷眼观察了两人一会儿,此时才出声道:“上次在别院所见,平宁公主确实很好。”   郭老夫人得到赞同,顿时更加开心:“她的几个表姐妹也是和她一样的秉性,没有不好的。”   谢夫人又配合地点点头,却忽然道:“我去更衣,秋韵先替我好好招待两位老太君。”   一旁的秋韵应下,谢夫人便出了雅间,只是许久仍不见回。   两个老太太茶已经喝下了两盏,正等得不耐烦,其中一个跟随谢夫人离开的小丫鬟,忽然冲进来急声道:“夫人更衣回来,遇见一个熟人,说是要上前打个招呼,谁知说着说着两人竟吵了起来。我见夫人待对方很是恭敬,怕是个惹不起的人物,便不敢上前干涉,怕反帮倒忙,恳请两位老太太出个面,帮我家夫人解围吧。”   郭老太太自恃身份,是从不怕事的,问明谢夫人和熟人就在隔壁,立刻便让小丫鬟领自己过去。   吕老太太也跟上凑热闹,一行人才走到隔壁门口,便听见谢夫人略带恼怒的声音自门内清晰传来:“你胡说!”   仔细一看,隔壁的房门竟然没关。屋内说话的人情绪又激动,站在门口,能清楚地听到屋内两人的对话。   郭老太太立刻就要推门进去,手刚抚在门上,却听屋内又响起了另一道声音:“我和承恩侯真的是两情相悦,请夫人能够成全!”   这道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郭老夫人瞬间便辨认出,屋内的另一个人是自己的外孙女,平宁公主。   她忽然又想起之前那个穿男装的女子,不正是往常在平宁身边伺候的宫婢吗?对方今个儿忽然换上男装,自己才一时没能认出来。   郭老太太登时起了一身的冷汗,手下半开的门更是仿佛有千斤重,再也不能往前推动分毫。   若是平宁这时候被人认出来,并把她方才的那句话给传出去,她之前积累的那些好名声可就全毁了——私自找到自己未来的婆婆逼婚,这哪里是贞柔贤淑的女孩子能做出来的事?   一定不能让人知道里面的人是平宁公主。   郭老太太正思索该怎么把身旁的吕老夫人先支走,谁知下一瞬屋内的谢夫人又开口了:“平宁公主慎言,公主先居住于王府深宅,后又住进深宫,又是最守礼的,子期哪里有机会与你相处?更何来喜欢一说?公主方才还说约了子期在这里相见,他若真喜欢你,又为何不来赴约?”   谢夫人竟直接点明了平宁公主的身份。   吕老夫人和平宁公主不熟,不认得她的声音,一开始还在想屋里到底是哪家得姑娘,竟然如此大胆,简直与她外孙女不相上下。得知是平宁公主,又想到郭老太太方才踩着自己炫耀的样子,顿时幸灾乐祸道:“这屋里头的人竟然是规矩礼仪都没得挑的平宁公主吗?   “不是说皇上和皇后娘娘正为她选驸马,怎么还这样心急?这又是私会外男,又是逼婚的,怎么像是晚了就要嫁不出去似的。”   就在吕老夫人说话的功夫,屋内的平宁公主又说道:“不管承恩侯喜不喜欢我,我贵为公主,承恩侯娶我总不辱没他,我还能为他带来其他助益……”   郭老太太见已经遮掩不住,只能立刻推门进屋,对还要再向谢夫人恳求的魏婧喝止道:“快别再说了!”   “外祖母?”   魏婧突然被打断,震惊地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郭吕两位老夫人,脑袋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恳求谢夫人的那些话,都被她们听去了。   魏婧只觉得嗡的一声,浑身血液似乎被瞬间抽干,脸上霎时没了血色,人也僵立在原地。   她今天穿的也是男装,特意从宫里偷偷溜出来,只为再见徐子期一次。   嘉王今日进宫请辞的时候,她碰巧听说了他们三天后就要回西北,心中不由越发着急。这次她鼓足了勇气,决定放下规矩和矜持,一定要说动徐子期主动提亲。   可偏偏她总是这么倒霉,上次有郭嬛搅局,这次徐子期却迟迟不来,眼看都过了约定的时辰,仍不见踪影。   可今天是她最后的机会,在出宫之前,母后已经在和冉嬷嬷合计、郭家的哪个表姐表妹可嫁了……   魏婧正惶恐不知所措的时候,恰好谢夫人走了进来,她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向谢夫人表明心意,恳求对方能同意她和徐子期的婚事。   可是,她看看谢夫人冷漠的表情,又看看吕老夫人嘴角的嘲讽——自己又搞砸了。   说不准,还是身败名裂的那种。   正在此时,最开始那个探头探脑穿男装的宫婢,也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雅间里。   郭老太太当即指着对方骂道:“方才死哪儿了?公主在里头,你不好好守在门外也就罢了,竟连门也不知道关吗!”   如果宫婢能一直守在门外,便能及时发现情况不对,提醒魏婧,何至于有眼下的局面?   宫女方才进屋的时候,见屋里这么多人,便知情况不好,立刻便为自己辩解道:“方才谢夫人不小心丢了一个耳坠,我便和谢夫人的丫鬟一起去找,走的时候,我记得我是把门关好了的……”   “你还犟嘴!单你私自带公主出宫这条,就足够你死上一回的了!”郭老太太气得头又疼了起来,也懒得再和宫女多说,直接叫上来两个跟着自己的老妈妈,吩咐道:“送公主回宫,确保把人送进了宫门再回来!”   两个老妈妈一左一右架住丢了魂似的魏婧,领命而去。   待送走了魏婧,郭老太太也没了先前的神气,所幸方才事情闹得不算太大,尚能善后。她便赔笑对谢夫人和吕老夫人道:“今日这事……”   谢夫人立刻道:“此事我也有不妥之处,权当我今日不曾见过公主罢了。”   到了吕老夫人这儿,吕老夫人却故意不说话。   郭老太太只得舍下脸面,继续陪笑道:“老夫人且卖我个人情,日后总不会亏待了吕家。”   吕老夫人这才答应道:“我也就装聋作哑罢了。”   得到了两人的保证,郭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饭自是没心情再吃,以身体欠安为由,各自散了。   郭老太太的车马先走,吕老太太随后也要离开,谢夫人却突然叫住她道:“老太太有些时日没见过崇宁公主了吧?她马上就要随我们离京,再见还不知要等到什么年月。   “我说句不好听的,老夫人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三灾五病的也多,到时崇宁离得又远,最后还能不能再见都不好说。不如就趁今日的空儿,夫人随我过府见见她?”   吕老夫人虽然和魏姝不亲,但好歹两人也是亲祖孙,她被谢夫人的这番话也勾起了一些别情,想了想便应道:“那便叨扰夫人了。”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大家都是亲家。”谢夫人亲自把她扶上马车,自己和秋韵上了另外一辆,一齐赶回嘉王府。   路上,谢夫人对秋韵吩咐道:“等回到王府,你即刻去找崔禄,等吕老太太一离开嘉王府,便让他把平宁公主在留仙楼说的那些话散播出去,要记得说明二公子并不喜欢平宁公主,是平宁公主痴恋二公子,才会多番纠缠。”   秋韵有些不解,犹豫着问道:“夫人若是不想让二公子娶平宁公主,有了今日的事,平宁公主和郭皇后但凡有廉耻,便再也不会提选二公子做驸马的事,咱们又何必多此一举,把事情散播出去?奴婢倒不是心疼平宁公主,只是怕万一平宁公主和郭皇后疑心到咱们头上,借机为难咱们就不好了。”   谢夫人却反问秋韵:“谁说我不想让二公子娶平宁公主了?”   秋韵越发不解:“夫人既然想,更不该把今天的事散播出去了,到时平宁公主名声尽毁,咱们却把她娶回去,岂不是既影响谢家的名声,又委屈了二公子?”   谢夫人却道:“我就是要让她贤淑之名尽毁。但毁掉她的名声并不是我,而是她自作孽,自己行为不检。”   她继续道:“越是完美的事物,人们越难忍受她的瑕疵。若是魏姝遇到今天这样的事,大家议论过一阵子可能也就罢了,但平宁公主之前表现得太过完美,又常常以品行吹嘘自己,这样的人稍有差池,曾经赞美过她的人,便会以十倍百倍的恶毒来责难她,甚至连郭皇后也会受连累……   “等她受尽责难的时候,二公子再出面求娶她,救她于水火,既能展现出二公子有情有义,又能让她对二公子更加死心塌地。同时,她也会永远记得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名声嫁进谢家的,到时再想摆什么公主的架子,可就不能了。家里一个公主安分了,另一个也就好管了。”   她需要大安公主成为儿子的助力,但却不需要一个公主儿媳。   “至于平宁公主会不会连累谢家的名声,只要约束好带出来的这些人,等回了西北,谁还会知道这些呢?”谢夫人又说道,   “还有郭皇后会不会疑心我们——你觉得,是故意破坏儿媳的名声,再娶她过门的可能性大;还是魏姝不满平宁公主之前总在德行上压她一头,一朝从外祖母那儿得知了消息,故意大肆宣扬的可能性更大?”   “当然是后者。”秋韵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等吕老夫人离开嘉王府,再开始散播消息了。她忍不住赞叹道:“夫人真是英明!”   “不过,”她又忧心道,“万一到时候二公子不愿意娶平宁公主怎么办?”岂不是前头做的都白费了。   “他会的。”谢夫人笃定道,“不管他是不是对平宁公主有好感,只要平宁公主是因他遭受非议,他便不会坐视不理。”   徐家为她养出了一个好儿子,只是这样的“好”,却让谢夫人又喜又忧。喜不必说,忧的却是,这样的品性,不但自己好拿捏,别人亦能轻易利用…… 第43章 43、游泳   谢夫人和吕老太太乘车回府的路上, 远远地望见一队车马从嘉王府方向驶来,往城外而去。   谢夫人当时并未留意,等回到府上, 听到下人的禀告, 这才知道, 就在一刻钟前,魏姝和谢兰臣竟先一步出门,去了郊外的别院:   “王爷从宫里回来,见府里上下都在忙着收拾行李, 嫌家里不够安静,便提出想去公主郊外的温泉别院小住两日, 公主也同意了,两人便带着小郡王出了城。   “王爷还说,可惜别院里有温泉, 湿气太重, 夫人前头病才好, 怕经不住那里的湿气, 便嘱咐我们在家好生照顾夫人。”   谢夫人这才想起回来路上的那队车马,里头的人十有八九便是魏姝和谢兰臣了。   好好的计划, 突然缺了关键的一环,谢夫人忍气问道:“王爷和公主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仆人摇了摇头:“想是启程的前一晚肯定会回来的。”   一旁的吕老夫人虽然可惜自己白跑了一趟,但她作为长辈, 晚辈离京,不来主动找她告别,反而让她亲自找来, 已是让步, 总不能让她再追到别院去。于是便说道:“既然不凑巧, 且等他们从别院回来再说吧。”   谢夫人虽然不愿,但也不好再劝吕老夫人去别院,否则便显得太过刻意了。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邀吕老夫人用过午饭再回。   吕老夫人推辞道:“人老了,胃口也不大,方才在留仙楼吃了些果子,眼下也吃不进别的东西了。”说罢,便告辞而去。   待送走吕老夫人,秋韵立刻悄声问谢夫人道:“崇宁公主不在,眼下我们要怎么办?”   千算万算,却独独没算到魏姝会先一步出了城,连秋韵都忍不住要赞叹一句,魏姝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谢夫人沉着脸想了想,道:“魏姝跑了,不还有吕家吗?仍旧照计划办就是了。”   *   而跑了的魏姝,此时正坐在出城的马车上,看着一旁陪昭儿解九连环玩儿的谢兰臣,忍不住问道:“王爷怎么突然想去别院小住?”   他们离开嘉王府的时候,已经将近正午,谢兰臣却连在家吃过午饭都等不得,便是嫌家里吵闹,也实在太匆忙了些。   谢兰臣一边帮昭儿解九连环,一边答道:“上次公主在别院流连忘返,我便想在临走前,也体会一下公主的快乐。”   魏姝忽然想到自己上次买来的伶人,还在别院里住着,便心虚道:“我最快乐的事,是和王爷待在一起。”   谢兰臣笑而不语,继续帮昭儿解九连环,昭儿偷偷把他已经解开过的圆环再次套上去,他也假装没看见,耐心十足地一遍遍解给他看。   魏姝在旁一边想该怎么料理那些伶人,一边忍不住感慨,自从有了谢兰臣,连奶娘都没用武之地了。   一家人很快到了别院,时间已过正午,下人们立刻张罗出了一桌饭菜。才用完饭,谢闵又匆匆赶来,对谢兰臣禀告道:“若是走水路,公主的家资太多,陪嫁的各种匠人、护卫、仆从等足有一百余人,需得两艘客船才能乘得下。出发的时间太紧,一两日内怕是雇不到合适的船只。”   大安水运通畅,乘船走水路,比车马更便捷安全。尤其是行远路,自然首选水路。   魏姝闻言便道:“我恰好有一艘宝船,长有十余丈,阔二丈五尺,有三层舱室,近百个房间,一艘船应是可以把所有东西和人一并带走的。”   说起这艘宝船,还是父皇在时,舅舅在工部下的船政司任职,为了讨好魏姝,进献的生辰礼。   只是魏姝常年待在神京,这艘船也只下过一次水,便一直闲置至今,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谢闵想象了一下魏姝形容的船只有多大,忍不住又羡慕地看了谢兰臣一眼:软饭虽软,但它真香啊。   谢兰臣看向魏姝道:“那就暂借公主的宝船一用,作为报答,我教公主游泳吧。”   *   魏姝确实不会游泳。   别院里有现成的温泉池子,要学游泳确实很方便,但魏姝以为谢兰臣说教她游泳,是在暗指什么情趣,结果真的就只是游泳。甚至入水的时候,谢兰臣都不许她脱衣服,说是正常人落水的时候,必然是衣衫完好的。   魏姝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一个公主,有什么要会游泳的必要,但奈何谢兰臣教得很认真,前头她也答应了,只能硬着头皮学下去,两人在水里折腾了一下午,魏姝终于能仰面浮在水上了。   魏姝高兴地正要和谢兰臣分享喜悦,谢兰臣已经就着她躺下的姿势,在她唇边亲了一下,又扶起她道:“公主学得真快,今天就先学到这里,公主的衣服都湿了,我为公主更衣。”   两人干净的衣物就在不远处,只是一时半会儿却用不上了,两人在温泉池里胡天海地一回,魏姝才被谢兰臣抱回寝室。   练习了一下午游泳,魏姝彻底没力气了,晚饭都没吃,便沉沉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为自己按揉小腿和手臂,她却连动都懒得动,任由人摆弄。   复婚的第二天,魏姝毫不意外又起晚了。   魏姝洗漱的时候,一个老嬷嬷便特意近前来提醒魏姝道:“公主和王爷感情好,奴婢们都为公主开心,只是公主也要多爱惜身子,不能再像昨天那样一整个下午都……”   嬷嬷老脸微红,掩饰地咳嗽了两下,才又接着道:“凡事要有节制,方能长久。”   魏姝也不由脸红起来,可哪里有一整个下午?分明只有一次……   魏姝心知是谢兰臣教自己游泳的时候被误会了,当时伺候的人都在外头,只能听到动静,并不知里头真正发生了什么,可魏姝又不好解释,毕竟后头真有一次……她只能木着脸任由老嬷嬷数落。   待老嬷嬷离开,魏姝才问织云:“怎么不见王爷和昭儿?”   织云回说两人去外头骑马去了。   父子俩这一去,直到快晌午了才回,昭儿浑身上下的衣兜里装满了各种野花和野果,一回来,便兴奋地全都送给了魏姝,看得出来,在外头玩得很开心。   厨房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三人用过午饭,玩累了的昭儿,饭吃到一半便昏昏欲睡,魏姝刚让奶娘把昭儿抱下去,就又听谢兰臣说:“刚好昭儿睡了,公主下午可以继续同我学游泳了。”   魏姝哪里肯,她可不想再被嬷嬷说教,正寻思该怎么拒绝好,忽听外头有人报:“吕老太君来了。”   魏姝也顾不得之前和吕老太君之间的龃龉,立刻对通传的人说:“先带老夫人去花厅,我即刻赶过去。”   说罢,匆匆对谢兰臣说了句:“今天怕是不能学游泳了。”便赶去了花厅。   花厅里,吕老夫人一见到魏姝,便大哭道:“公主,救救你舅舅吧!”   魏姝微微皱眉,让人搀老夫人入座,道:“总得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吕老夫人这才擦擦眼泪,先把昨天留仙楼撞见平宁公主的事说了,又道:“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昨个儿把平宁公主在留仙楼说的话传了出去,今天一早,御史闻风而奏,事情顿时便在城里传开了,平宁公主名声尽毁不说,竟还连累了你舅舅!   “也不知又是打哪儿传出来的闲话,说把平宁公主的事传出去的是我。我便是心眼再坏,也不至于凭白毁了人家女孩儿一辈子,可郭皇后却信以为真,恰好你舅舅最近任期满了,正等吏部重新调派,安排职务。今天有个和你舅舅相好的同僚,偷偷来家里传信儿,说是吏部要派你舅舅去益州百濮县做知县。   “那里是什么地方?穷山恶水刁民,样样都占全了,更邪门的是,那里的每一任知县都死在了任上。这不是明摆着要你舅舅的命吗?”   大安不禁言路,不以言论罪,更不以言杀人,因此之前坊间才会有那么多议论魏姝的话。但虽然表面上不能以言杀人,私下里动用手段整治却轻而易举。   吏部尚书是郭家的人,此举明显是郭皇后授意。   吕老太太声泪俱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就这么一个舅舅,你就替我进宫向皇后说个情,另给你舅舅派个地方吧,便是罢了他的官也好。平宁公主的事真不是我传出去的。”   总归是自己的亲舅舅,若真是冤枉的,魏姝不可能不管。并且,听吕老太太所说,若昨天不是自己及时出了城,此刻被郭皇后针对的人还不一定是谁呢。   魏姝道:“总要让我先查清楚真相,才好替舅舅说情,别人都说事情是外祖母传出去的,我说不是,郭皇后也不会信。”   可魏姝再有两天就要离京,吕老夫人哪里等得,更怕她到时候一走了之,自己更没了指望,便又急道:“我知道之前我劝你和亲,你心里怨我,可我都是受郭皇后逼迫。你便是怨我,也不该怨你舅舅,事后你舅舅还说过我糊涂……你舅舅他是疼你的,他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不管你帮不帮他,总能用得着。”   吕老夫人递过来一本册子,魏姝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对一旁的织云使了个眼色,让她带下人们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吕老太太和魏姝两人,魏姝才重新打开那本册子翻看。   她手里的是一本船样,各种客船、宝船、运粮船、甚至还有千料的车船,都应有尽有。车船也就是战船。   这样的船样在大安虽算不上机密,但也是每个船厂绝不私传的东西,尤其大安明令禁止,更不允许传到西北。   当初西北便是因为造不出大船,渡不过丹水,才会造反只造了一半,止步西北,不能再往前。   此后大安便颁布律令,严禁造船工艺和工匠传至西北。   “舅舅倒是大胆。”魏姝不用猜便知道,这本船样是舅舅在船政司任职时偷偷弄来的,怕是想自己留着造船用。   吕老太太道:“你舅舅说了,不管你帮不帮他,这东西都送你,算是给你的添妆,但是他那儿还有十几个造船的工匠,其中有几个还建造过千料的大船,早除了工籍,查不出什么,只是那些人只听他的话,你要想要,得先救他。”   像是有了酿酒方子,未必就能酿造出好酒一样,许多方子上没写的东西,靠的是师徒间的口口相传,要想真正造出千料大船,只有船样远远不够,还必须要有经验丰富的老匠人。   魏姝本是用不到这些的,但西北却用得到……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 第44章 44、小时候   打发走吕老夫人, 魏姝拿着船样册子,独自在花厅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找到谢兰臣。   谢兰臣此刻正在魏姝的书房里, 借用了一个案几批阅公文, 听到动静, 便停笔朝魏姝望了过来。   魏姝走上前问道:“王爷昨天匆忙要来别院,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平宁公主的事?”   谢兰臣坦然点头承认:“昨日我出宫的时候耽搁了一会儿,在宫门口恰好撞见两个宫人也出宫,并且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平宁公主。   “上次你在宫宴上突然昏迷, 平宁公主的表现很反常,或许是我多心, 便对她多有留意,只是平宁公主居于深宫,往常也不得见, 忽然见她乔装改扮出宫, 便叫人跟上去瞧瞧究竟。   “我的人跟着她去了留仙楼, 撞见了留仙楼发生的事, 便急忙回来禀告。我听说谢夫人特意带了吕老夫人回府,怕你也被卷进是非中, 便提前带你和昭儿出了城。只是我并不确定,是否是我多想了,所以便不曾告诉你。”   “那这个呢?”魏姝又拿出那本船样册子, 放在谢兰臣的案几上,“王爷是否也早料到了?”   谢兰臣拿起册子,略略翻看过两眼, 挑眉反问魏姝:“这是吕老夫人带来的吗?”   魏姝点点头, 说了舅舅即将被外放的事, 边说边仔细观察谢兰臣的神色。   为了避免卷进是非,带她出城她能理解,可如果谢兰臣连吕家的船样册子都能算计得到,那就有些可怕了。   谢兰臣依然神色坦荡道:“我猜到吕老夫人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或许会来找公主帮忙,却是没想到吕家手里竟然有这种东西。不管公主信不信,我的目标只有契丹,西北军能不能渡过丹水,我还没在意过。”   “不过,”他又道:“我不在意,不代表西北的其他人也不在意。既然公主得到了这样东西,便好好保存,将来也是一份依仗。”   他边说边拿起那本册子,重新放回了魏姝手中。   魏姝从他脸上实在看不出任何撒谎掩饰的痕迹,她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又说道:“能跟随夫人们外出的婢女,不至于没分寸到敢在外乱嚼公主的口舌,除非是有主子授意。昨天在留仙楼的三位夫人,郭老夫人是最无可能的,我外祖母方才也再三保证,散播消息的不是她。”   虽然谢兰臣和谢夫人看起来没多少感情,但如果最后证实是谢夫人所为,多少会影响谢家,魏姝不确定谢兰臣会否在意,便试探道:“如果外祖母没撒谎骗我,最大嫌疑的便只剩谢夫人了。”   而且,谢夫人临别宴清郭老夫人,理由还算正当,但以谢夫人对魏姝的不喜,会特意宴请吕老夫人,便显得略有些刻意了。   谢兰臣对谢夫人毫无偏袒:“虽然为人子女不该说父母的不是,但是公主分析的很有道理。”   他不但认可了魏姝的推测,还又说道:“我曾听伺候的小厮说起,他有一个姨妈,为人十分精明,每次出门买东西,遇到中意的,从不直接买回去,而是先找到这件东西上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便是实在没有瑕疵,也要硬弄出来一处,夸大了贬损,直把那件东西说得一无是处,逼得卖主不得不降价,她便趁机买下,如此既省了银子,又得了中意的东西,两全其美。”   魏姝听懂得了谢兰臣的暗示:“王爷的意思是,如果真是谢夫人的话,她是打算先打压平宁公主,再娶她做儿媳?”   方才在花厅,魏姝听吕老夫人说明完前后,还以为谢夫人做这些,是不想魏婧招徐子期做驸马,顺便再坑自己一下,没想到真实意图竟更加恶毒。   魏姝突然又看向谢兰臣道:“谢夫人这般爱打压人,王爷自小养在她身侧,又不得她喜欢,小时候应该没少受她为难吧?”   她忍不住有些同情小时候的谢兰臣,可以想见,那时候他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谢兰臣忽然被问及小时候的事,难得怔了一下才回道:“倒也还好,不过罚我抄些经书罢了。”   那时候谢家只有他一颗独苗,谢夫人即便再不喜欢他,也不敢做太过火的事,对他惩罚最多的,不过是不许周围伺候的人同他说话。最长的一次,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谢兰臣住的院子都寂静无声,甚至伺候他的人都不会和他有眼神交流。   一般的小孩子,或许早就要忍受不住那样的氛围,崩溃大哭起来。但谢兰臣很无所谓,他能很快融入到热闹的地方,也享受一个人的安静冷清,甚至觉得一个月都没人在他耳边念叨清净不少……   谢兰臣收住思绪,又说回正事:“公主打算怎么帮老夫人?   “没有充足的证据,郭皇后只怕不会听劝,便是郭皇后怀疑过谢夫人,等徐子期一提亲,郭皇后巴不得促成婚事,那些怀疑也会被按下。所以,此事的关键是在……”   “徐子期。”魏姝和谢兰臣一齐说道。   两人都想到了一处,彼此笑了笑。谢兰臣又道:“徐子期现在是公主的小叔,公主不便再和他私下见面,所以徐子期的事便交给我,公主只要劝郭皇后再多等一天,自然会有人主动上门认罪。”   劝郭皇后直接放过吕家难,但劝她多等一天再发落吕舅舅却很容易。反而是徐子期那边,徐子期虽然为人正直公正,但正是因为他正直公正,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要他相信谢夫人是挑起这一切的祸首,并反过来帮他们,却极不容易。   魏姝有些担心,谢兰臣却从容道:“我从不为自己招揽没把握的事。”   *   最终,魏姝先一步坐车去往皇宫,谢兰臣在别院等到昭儿午睡醒来,才带着昭儿坐车回城。   谢兰臣让车夫直接把车赶去徐家,刚到徐家大门口,恰好徐子期带着两个小厮匆匆从侧门走出来,路过谢兰臣的马车时,谢兰臣叫住他邀请道:“子期上车,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徐子期见车里坐着的是谢兰臣,惊讶过后,犹豫着想要拒绝:“我这会儿有件急事要办……”   有关平宁公主的流言越传越难听,事情却因自己没能准时赴约而起,徐子期心中又愧又悔,便想和谢夫人商议,打算进宫提亲,至少能让平宁公主少受一些非议。   即便徐子期当天之所以爽约,并不是他本人的原因,而是给他传信的小厮竟然把信给忘了,晚了整整一天才交给他。   谢兰臣却坚持道:“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快些上来。”   徐子期推辞不得,只好先上马车。刚上车,便正对上昭儿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徐子期道:“原来小郡王也在。”   昭儿认得徐子期,复婚那天,魏姝带他给谢夫人敬茶,徐子期还给了他见面礼。   谢兰臣道:“都是一家人,称呼侄儿就好。”说罢,便叫外头的车夫赶车,马车缓缓往前行去。   徐子期急忙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去留仙楼,带你见个朋友。”谢兰臣边回答,边隔着窗户,随意扫了眼马车外跟随徐子期的两个小厮,又问徐子期:“你外出只带了他们两个?”   徐子期点头嗯了一声。   两个小厮一个是徐家原有的,一个是谢夫人后来安排的。徐子期一家带一个,以示不偏不倚。   其中谢夫人安排的那个小厮,正是上次给谢兰臣送信送迟了的冯新。   谢兰臣这次也只带了谢闵和车夫两人,他状似无意地又看了冯新一眼,这才放下车帘。   徐家距离留仙楼不远,马车很快便来到地方。   下车后,谢兰臣瞥见不远处有个卖糖人的小摊子,便吩咐谢闵去给昭儿买个糖人来,自己则先同徐子期以及徐子期的两个小厮去了雅间。   小二很快上了酒水,谢兰臣看着忙前忙后伺候的冯新,忽然问他:“会写字吗?”   冯新不明所以,只得如实点了点头。   谢兰臣又道:“会写字就好,帮我写个条子,我约人来。”   跟在谢兰臣身边的谢闵这会儿还没赶来,谢兰臣又抱着昭儿确实不方便,冯新便没多想,找来笔墨,按照谢兰臣所说,在纸条上写下一句:“事有不妥,速来留仙楼天字号牡丹雅间。”   天字号牡丹雅间,便是他们现在正待的地方。   只是,那句“事有不妥”并不像是正经请人会写的话。   谢兰臣解释道:“不把事情写得严重点儿,只怕请不来人。”   等谢闵从外买糖人回来,谢兰臣便让冯新把纸条交给谢闵,道:“送出去吧。”   谢闵看了一眼,也不问要送给谁,很快便拿着纸条又离开了包厢。   谢兰臣买来的糖人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昭儿舍不得吃,只举在手里把玩。谢兰臣便让小二送了几样甜的熟水,给他倒进小杯里,让他自己捧着杯子慢慢喝。   昭儿刚喝完一小杯,谢闵就又回到了雅间内,纸条他让车夫送了出去,这次回到雅间,却是二话不说,直接把徐子期身边的冯新给绑了起来,拖往外头。   徐子期见状,立刻想要起身阻拦,却被谢兰臣按回了座椅上:“他不会有事的,谢闵只是先把他带下去。”   门口冯新还在挣扎大叫,引来不少人围观,谢闵等他喊够了,才慢悠悠地堵上他的嘴,对周围看热闹的人解释道:“这人名叫冯新,因偷盗了主人的东西,才被主人拿回去问话。”   解释完,谢闵便连拖带拽地把冯新带离了留仙楼。   徐子期实在不解谢兰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忍不住问道:“大哥究竟想做什么?”   “别急,等人到了你就知道了。”谢兰臣指了指一旁的暗门说,“未免吓跑客人,咱们去暗门里等。”   徐子期已然明白等会儿要来的人身份定然不寻常,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陪谢兰臣一起进了暗门,选择继续等下去。   好在没等多久,他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动静,进来的像是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说道:“这个冯新,急急地把夫人叫来,他却反而不见踪影!”   只这一句,徐子期已经辨认出,这是谢夫人身边秋韵的声音,那她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谢夫人了。   徐子期下意识望向一旁的谢兰臣,谢兰臣则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外头,谢夫人和秋韵在雅间里足足等了一刻钟,却仍旧不见冯新,谢夫人便让秋韵去屋外和小二打听一下,冯新是否已经来过。   秋韵离开片刻,很快慌张地回来道:“不好了夫人,奴婢方才打听到,冯新原是早来了的,但就在咱们到这里之前,突然被他主人抓了回去,说是犯了什么事,要回去受审。当时动静闹得不小,因此小二印象很深。按照小二所说,抓冯新的主人应该就是二公子了。   “冯新传给咱们的纸条上,就已说了‘事有不妥’,二公子这时候又突然抓冯新回去,会不会是他知道了冯新把平宁公主的信交给夫人的事?”   牵扯到儿子,谢夫人不免也慌张了一瞬,但很快又冷静下来道:“二公子便是有所猜测,也不会有证据,别说冯新手脚干净,崔禄让人散播流言的时候,也很谨慎,只要冯新咬死不认,二公子便什么也查不出,败坏平宁公主名声的人就还是吕家。”   秋韵却觉心头一阵不安,喃喃自语道:“就剩下两天了,但愿别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她话音刚落,暗室的门便被推开,徐子期满脸不可置信地从里走出来,直走到谢夫人面前道:“原来平宁公主的事,从头到尾都是母亲的安排,母亲故意指使冯新拿走了我的信,让我和平宁公主错开,又让人散播流言,嫁祸吕家——亏我还自以为是地想着,我娶了平宁公主,便能解救她于危难,却原来使她陷入危难的人正是我!”   徐子期时任京都府少尹,也是常断案子的,如今听到谢夫人和秋韵的这几句话,已经足够他猜出事情的全貌了。   他对着谢夫人拜了拜道:“您是我母亲,我不敢说您有错,更不敢让您给平宁公主认错,唯有我代母认罪,亲自去说,就说是我引诱平宁公主在先,又因为求而不得,才设计毁了她的名誉。”   说罢,他竟真要往外走,谢夫人急忙拉住他道:“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能帮你找到一个娘家有助力,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妻子?我为你苦心费神,你却要自毁前程吗?”   谢夫人根本来不及问徐子期怎么会从旁边的暗门里出来,冯新又是怎么回事?猝不及防就听见徐子期说要代自己认罪受罚,只得上前阻拦劝解。   徐子期道:“母亲今后大可不必为我的婚事操心了,总归我才是害了平宁公主的元凶,等受过罚,我便去做和尚去。”   “你说这样的话,不是在剜我的心吗?”谢夫人又气又急,“我才找回你,你就要做和尚,是个什么意思?我处处为你着想,你竟嫌弃我至此吗?”   徐子期却固执道:“正因为母亲处处是为我好,我不敢怨母亲什么,只怨我自己,我去受罚理所应当。”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谢夫人早已了解徐子期的为人,知道眼下这些话他不是说着玩的,便死命拉住徐子期,生怕自己略一松手,儿子就真要剃头做和尚去了。   可恨自己前头说出口的话收不回,这会儿想要找借口辩解都不成。谢夫人急得劝了又劝,徐子期却始终油盐不进:“我意已决,母亲便是能拦得住我一时,也难时时刻刻都拦着我的。”   谢夫人此刻真是恨透了徐子期的固执不知变通,但他又是自己的亲儿子,谢夫人只能妥协,她不得已望向了一旁的秋韵。   秋韵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很快从谢夫人复杂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意思,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心里的不安是为什么了。   她一个奴婢,自然只有听话的份儿。   秋韵只犹豫了一瞬,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徐子期的去路上:“二公子别误会夫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偷偷背着夫人,假借她的名义做的。夫人是事后才知晓,又被我蛊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子好,竟也信了……我想到夫人之前对我的好,实在不忍心看夫人和公子母子不和,总之都是我的错,由我去认罪吧……”   秋韵明显是顶罪。   仆人为主子顶罪,早已屡见不鲜,有人证物证的还好,像秋韵和谢夫人这样什么都没有的,只要秋韵咬死了说是自己做的,哪怕动机再离谱,即便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也没法儿。   暗室里,谢兰臣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罪魁勉强算是有了。”虽然是个顶包的,但真正谋划此事的人是谁,明眼人也一看便知。   他又看了眼天色,低头对怀里的昭儿道,“你娘这会儿也该出宫了,咱们去接她吧。” 第45章 45、出发   “我明天一早便带秋韵进宫, 亲自向平宁公主认罪,要打要杀都随她,绝无二言。你若还想娶她, 我便再为你求娶, 便是舍下我这张脸, 也一定让平宁公主答应选你做驸马,这样可以吗?”   留仙楼的雅间里,谢夫人还在拉着徐子期不放。   见徐子期还不松口,谢夫人又含着泪道:“都是我管教不严, 才纵出了这样的恶奴,你若是还不满意, 便是要我以死为平宁公主赔罪我也愿意,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别生我的气, 我死了也能心安的。”   徐子期自然也看得出来秋韵是顶罪的, 原本他心里是存了气的, 可这会儿见谢夫人这般小心翼翼地恳求自己, 又想到她到底是自己的生母,又苦心找寻自己近二十年, 期间还不知怎么煎熬,心便软了。   他对谢夫人道:“我说我去赎罪,是真心实意的, 并不是拿自己逼迫母亲做什么。”   “我知道,”谢夫人道,“可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疼你还不知怎么疼好, 怎么舍得让你替我……替秋韵受罚呢?”   “我做了错事, 受罚是应该的。”谢夫人语气示弱道,“但我只求你别把我当成恶毒之人,我不是要为自己开脱,但你想想,我……秋韵虽然是略施了些小计,但如果平宁公主真如外面传说的那么贤良,秋韵又哪里会有可乘之机呢?再说句不中听的,她就是像崇宁公主那样大大方方地出门,光明正大地约见男子,也好过这样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行径,让人如何不多想呢?”   谢夫人点到为止,适时止住话头,又道:“旁的我并不为自己狡辩,你只说你想我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我的气,不再提什么出家不出家的事?”   话音方落,像是因为太过悲伤的缘故,谢夫人突然猛咳起来,咳得人直要晕倒,徐子期急忙扶住她。   见此情形,徐子期终究不忍道:“就依母亲所说,为我求娶平宁公主吧。”平宁公主名声已毁,再怎么弥补也无济于事,她是因为想嫁给自己才累及名声,自己娶了他,好歹能让她少受些流言蜚语。   *   次日,谢夫人和秋韵来到长春宫。   郭皇后冷眼听完秋韵的认罪自述,不顾形象地亲自上前,狠狠打了她几个耳光。   郭皇后自然知道秋韵是为谁顶罪,因而这几个耳光,她是故意盯着一旁的谢夫人打的。   谢夫人被郭皇后嘲弄的目光看得心头冒火,却又不得不忍耐,“事情全因秋韵而起,今日我便把她交给皇后娘娘处置。”   郭皇后冷笑道:“夫人的人,还是夫人带回去管教吧。我只可怜我的平宁,名声已然全毁了,这时候即便把秋韵推出去解释,外人非但不会相信,还要说秋韵是我们故意弄出来掩人耳目的。   “况且,这恶奴到底是谢夫人的,她不好,便是谢夫人这个主子没管教好。平宁是个好孩子,虽然夫人看不上她,但她却无时不为夫人着想,所以提前嘱咐我,为她正名的事就算了,免得反连累了夫人的名声。   “但大家都是做母亲的,想必夫人也知道为人母的心情,平宁可以不计较,我却不得不帮她计较,方才夫人说想为承恩侯提亲,也不是不可以,但平宁之前的委屈却不能白受,承恩侯若真想做平宁的驸马,必须答应终身不许纳妾,便是二人无子,也需得承恩侯四十岁以后方能娶小。再者,若平宁嫁过去后有个万一,人突然不在了,承恩侯也必须等到四十岁后方能续弦。”   原本驸马便是不许纳妾的,但西北离得远,又几乎不受大安辖制,郭皇后便直接把此事拿到了明面上说。   如此既能保证平宁的地位,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虽然郭皇后也气魏婧不争气,可到底是自己的亲女儿,该打算的总是要为她打算。   谢夫人却被郭皇后这番话,气得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徐子期才刚及冠,若魏婧刚进门就死了,岂不是要他儿子给魏婧守丧整整二十年?   她强压着脾气道:“旁的也就罢了,若两人无子,耽误到四十岁再纳妾,两人的身体都大不如前,若有个万一,岂不是让两人绝后?”   郭皇后却道:“七十岁还有纳妾生子的,四十岁还正年轻,夫人实在不必忧心。”   谢夫人还想再说,郭皇后直接打断她道:“你家若是真心实意求娶平宁,这条就必须加进婚书里,赌咒立誓,不得违背。你若答应,我即刻便去求皇上为他二人赐婚,你若不答应,平宁并非真的嫁不出去,总能找到真心待她的婆婆和丈夫。”   先前郭皇后一门心思想把女儿嫁给徐子期,便有意讨好谢夫人,谁知却不成,如今情况颠倒,谢夫人低声下气来求娶平宁,郭皇后自然便硬气起来了。   最终,谢夫人沉着一张脸出了宫。   不久,宫里便传出圣旨,赶在谢家人出发的前一天,元和帝为平宁公主和承恩侯赐了婚。   赐婚的消息,在郭皇后的有意推波助澜下迅速传开。   前两天的传言都在说魏婧倒贴徐子期,徐子期却看不上魏婧,然而现实却是谢夫人亲自进宫为自己儿子求娶魏婧,并承诺一辈子一双人……便又有人开始怀疑之前传言的真假,毕竟若平宁公主真如传言形容的那般虚伪,谢夫人何必上赶着求娶?渐渐的,魏婧的名声倒是回转了些。   *   魏姝在别院听到赐婚消息的时候,并不觉得意外,对魏婧从堂妹变成妯娌这种事,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因而只听了听,便放到了一边。   倒是吕老夫人也让人来递信说,吕舅舅最终的调任下来了,仍旧留京做官,那天承诺给她的造船匠人,也已经准备好,等他们回城,便会直接送到府上。   魏姝并没有把这些匠人的事告诉谢兰臣,甚至,昨晚她还特意把那本船样册子,随手放在了寝室的妆台上,再次试探。早起醒来查看,发现册子原封未动,魏姝这才放心地把它收了起来。   这时候,谢兰臣正带着昭儿在外头的荷塘里,划舟摘莲蓬。   魏姝之所以没跟着一起去,自然是因为她又起晚了。   昨个儿谢兰臣在宫门口接上她,一家人仍旧回了别院。   到达别院的时候,天已经晚了,魏姝原本还以为自己成功躲过了当天的游泳练习,谁知晚饭后,谢兰臣又以消食为由,把她带去了温泉池。   练习到半夜,魏姝终于勉强能在水里游几下了。谢兰臣一边夸奖魏姝,一边凑上前又要为魏姝更衣,然而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了几声十分刻意的干咳。   魏姝一听,便知是昨天劝自己要节制的那位教习嬷嬷。   魏姝当即不好意思再和谢兰臣胡闹,推了推他说:“嬷嬷昨天才劝诫过我,要和王爷节制有度,方能长久。”   谢兰臣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魏姝指的是什么,不由笑道:“我觉得我不用节制,也能长久,最不济还有公主送我的人参,公主实在不必担心这个。”   魏姝:……算了,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回去。   到了今天,教习嬷嬷倒是没再数落魏姝,而是直接让人给魏姝送来了一碗补汤。   魏姝已经不想管自己在教习嬷嬷心里是什么形象了,端起补汤,一气喝完。   待到中午,厨房用昭儿和谢兰臣采来的莲蓬,做了莲子羹和荷叶鸡。因明日便要启程,三人用过午饭,略小憩一会儿,便回了嘉王府。   这两天,魏姝的大部分嫁妆已经被运到宝船上,府里便显得有些空荡,次日一早,仆人们又带着最后的家当,浩浩荡荡地出发,登船,启程。   同行的除了谢夫人和徐子期,还有平宁公主魏婧,她将会和徐子期在西北完婚,嫁妆则会稍后再送去西北。   出发前还发生了一件事。   魏姝的宝船才离开船坞,便听见不远处的岸上传来一阵痛哭声,原来是一个少年救了一位落水的中年男子,结果男子被救上岸,少年反因为力竭被淹死了。亲人痛哭,周围人也都唏嘘不已。   魏姝也有些不忍,正要吩咐人,登小船去岸上,给少年的父母留些银两,却忽听见身后有人神神叨叨的说道:“船刚启动便遇到这样的事,只怕路上会不太平。”   魏姝回身看去,果然是李闲云。   除了他,再没有人这么爱好迷信的。   李闲云今天仍是一副和尚装扮,但因为没了先前故意伪装出来的畏缩,如今又显出几分超然脱俗的气质来,很能唬人。   魏姝却丝毫不为所动,直接对他说道:“你若害怕不太平,这会儿还可以返回岸上,继续留在神京当你的和尚。”   李闲云闻言,立马改口道:“有公主和小郡王的福泽庇佑,便是真遇到不太平的事,也定能化险为夷的。”   魏姝没再理会他,转头吩咐人送钱去了。   倒是不远处的魏婧,听到李闲云刚才的话,又见他一幅得道高僧的模样,便主动上前搭话道:“佛语不是说,救人性命是积阴德,能得福报吗?怎么那个救人的少年反倒死了?”   李闲云认得魏婧,只是魏婧之前却没见过李闲云,因此也没有怀疑他的身份。   李闲云便对她作了个揖,才回答道:“一种可能是两人上辈子有未了的因果,这辈子该少年还那中年男子的,故而中年男子活了,他死了。还有一种是,那中年男子本就是该死之人,少年却强救活了他,逆天而为,结果反被中年男子抢走了福寿。”   “原来是这样吗?”魏婧怔怔地盯着岸便边聚集的人群看了一会儿,直到少年的尸首和他母亲哭泣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船后,再也看不见听不到,魏婧才回过神,下意识又在船上搜寻起魏姝的身影。   魏姝此刻正和谢兰臣、昭儿站在船头。   谢兰臣正一手抱着昭儿,一手为魏姝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微微低头间,那一种温柔,是魏婧在预知梦里从不曾见过的。   明明梦里的谢兰臣只对人表面温和,实际冷血冷情,极难亲近,是魏婧花了整整两年都没能捂化的冰,可他却轻易在魏姝面前化成了水。   魏婧也明知道,梦境归梦境,现实归现实,自己不该过多关注谢兰臣,更不该多想,可是看到谢兰臣和魏姝在一起,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会觉得不甘心,甚至……隐隐的嫉妒。   她忽然想到方才李闲云那番“逆天而为”的话,又想到自己被御史齐齐弹劾的那天,父皇用极其失望的语气,对她说道:“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朕真是白疼了你一场!先前朕还笑话先皇不会养女儿,如今才知道朕才是最该被笑话的那个,反而是崇宁,最近越来越收敛,连御史都不怎么参她了,结果冒出来了你,你可真是给朕长脸!”   从小到大,魏婧都是听着众人夸赞长大的,父皇母后喜爱她乖巧,外人称赞她品行好,不是说希望自己女儿能学几分她的端庄,就是玩笑说,若能讨个有她一半好的儿媳,死也知足了。   那时候的她满身光亮,是父皇母后的骄傲。   然而现在,她除了如愿即将嫁给徐子期,再无从前的光鲜,反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而本该早死的魏姝,却春风得意,越过越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魏婧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救活魏姝了……   *   此时站在船头的谢兰臣,突然看向魏婧的方向,对身侧的魏姝道:“我都是公主的人了,却还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我,公主都不吃醋介意的吗?”   魏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刚好撞上魏婧慌乱闪躲的目光。   魏姝其实也有些弄不明白,要说魏婧喜欢谢兰臣吧,她却拼了命地要嫁给徐子期,可眼下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却怎么还是一副对谢兰臣念念不忘的样子?   魏姝顿了一下,回道:“我相信王爷的品行。”   “下次她再这么看我的时候,公主要像这样做。”谢兰臣说着,忽然倾身在魏姝额头上亲了一下。   魏姝急忙往四周看去,好在大家都在各自忙碌着,除了魏婧和昭儿,没人看见。   不过这法子效果确实很不错,魏婧很快便转身回了船舱。昭儿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挨个举起自己两边的脸蛋,先让谢兰臣亲过一遍,又让魏姝也亲一遍。   魏姝原本还怕他会晕船,眼下见他精神很好,倒放下了心。   一路船速飞快,五日后,便到达了福王的封地漳州。   在船上的这几天,虽然有些拘束,但谢夫人自那天给徐子期提亲回来,便气病了,至今没有好全,几乎不怎么出房间,徐子期因为要照顾谢夫人,又因为魏婧这个未婚妻也在船上,需得避讳一二,便也不经常出来闲逛。   这两人不常出来,倒省了魏姝和谢兰臣不少规矩,两人带着昭儿,倒是快把整艘船都走了个遍,倒也算开心。   这天午后,昭儿在船舱里帮谢兰臣一起批公文,谢兰臣每批完一本,他便立刻接过来,小心拿到一旁摆好,然后再递给谢兰臣一本没批过的。   他自个把自个给忙的团团转,却大大拖慢了谢兰臣的办公进度,亏得谢兰臣却十分有耐心,还要时不时地夸他几句“昭儿真厉害”“辛苦昭儿了”等等。   魏姝见他们俩工作得认真,便没上前打扰,正要去舱外透透气,魏婧突然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叫住魏姝道:“姐姐能陪我说几句话吗?”   魏姝笑了笑道:“当然可以。”说着两人便一起去到了舱外。   魏婧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对魏姝道:“姐姐和嘉王感情真好,这几日几乎形影不离,难得找到机会和姐姐说几句话。”   魏姝听她提起谢兰臣,心里终于有了点自己的东西被人惦记的不悦,便没有接话。   魏婧也不在意,又继续道:“姐姐知道嘉王为什么这么着急回西北吗?”   魏姝:“自然是因为契丹有异动。”   魏婧道:“我却听说,下个月的一天是一个对嘉王很重要的人的祭日,每年的这一天,嘉王不论离得多远,都会亲至对方坟前祭扫。听说那人是嘉王的青梅竹马,自小便和嘉王相识的,只可惜红颜薄命,父母先被契丹所害,没多久自己也死了。也正是因为她,嘉王才格外痛恨契丹,势要把所有契丹人驱逐干净。   “我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给姐姐提个醒,觉得姐姐还是应该知道这些,以便更好同嘉王相处。”   作者有话说:   没有青梅没有白月光 第46章 46、水匪   魏婧说完那番话, 便盯着看魏姝的反应。   魏姝也看向她道:“妹妹这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大堆,我还当是什么机要秘闻呢,原来只是说这个。”   魏婧见她不但毫不介怀, 甚至语气里还带着一丝“这也值得说”的轻蔑, 不禁又说道:“嘉王心里还珍藏挂怀着别的女子, 姐姐一点儿也不在意吗?”   魏姝道:“且不说你听来的这件事是真是假,便当它是真的,嘉王确有一个青梅竹马,斯人已逝, 若是嘉王把她的牌位时时带在身边,日日焚香祭拜, 我或许会介意,但嘉王一年也只怀念她一次而已——我若连这都要吃醋介怀,那妹妹这些天来, 时不时地偷觑嘉王, 我早该要发火了。”   魏姝给魏婧留了几分面子, 说到最后一句, 刻意放轻了声音,只让两人能听到。   但魏婧还是神色慌乱了一阵, 确认周围没有外人,这才重新镇定下来,对魏姝解释道:“姐姐误会了, 我只是见姐姐和嘉王琴瑟和鸣,想到自己马上也要出嫁,这才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 看的也是姐姐, 并非嘉王。”   “原来如此, ”魏姝道,“我就说妹妹被皇婶教养得这么好,怎么可能会做出觊觎姐夫这样寡廉鲜耻之事,还是当着自己未婚夫和未来婆婆的面?但凡是个知礼之人,若真是控制不住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应该多避嫌疑才是,怎么可能还总往前凑的?不过,妹妹的举止也确实太容易引人误解了。”   魏婧因为心虚,只得含羞忍耻道:“姐姐提醒得是,日后我会留意自己的言行的。”   “还有一事,”魏姝又说道,“你打哪儿听说嘉王青梅竹马的事的?”   魏婧目光微闪,垂眸道:“是我偶然间撞见谢夫人身边的仆人闲话,这才听到。”   魏姝又问:“哪个仆人?”   “当时并未看清是哪个。”魏婧道,“不过是仆人们凑在一处闲话,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没什么好留意的。”   魏姝却道:“妹妹错了,这才是真正要紧的事。哪家仆人能背后嚼舌主子的?今天他们闲聊时能说出这些,明天指不定又要说主子别的秘辛?若是确有其事也就罢了,保不住有些人因为受了主子的气,便故意造谣主子。这样没规矩的人,还是早打发了好,免得再纵出一个秋韵那样的恶奴。”   魏姝继续追问魏婧:“妹妹虽没看清那些人的长相,但却能把他们的话记得这般清楚,总该是记得他们声音的吧?谢夫人身边的人并不多,全都找来也不费什么事,妹妹挨个辨识对质,总能查出是谁?”   魏婧本是因为嘉王和魏姝过于亲密,一时起了嫉妒之心,才故意在魏姝面前提起青梅竹马的事,哪里想魏姝根本不在意,反倒是自己被她揪住错处,先是一通夹枪带棒的抢白,这会儿又穷追不舍,非要她要找出嚼舌之人。   可那些人都是魏婧胡编出来的,青梅竹马的事是她从预知梦里得知的,推给谢夫人的仆人只是为了掩饰,若认真查下去,必然要露馅。魏婧哪里敢去对质?   到时,不但谢夫人会埋怨自己诬陷她的仆人,自己这里更解释不过去……   魏婧后背都沁出了冷汗,勉强说道:“我……我当时听到他们说这个,只顾着震惊,也没有留意他们的声音。”   “无妨,”魏姝道,“什么时候在哪儿听到的总记得吧?船上也就这么大的地方,来来往往都是人,总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行踪,查出谁在那个时间去过那个地方,也能找到人。”   魏婧被追问得实在没法,只得胡乱编了个时间和地点。见魏姝终于点了点头,没再继续发问,这才如蒙大赦一般,立刻寻了个借口返回了船舱。   织云对着魏婧仓皇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又询问魏姝道:“要不要奴婢去叫张公公来,照平宁公主说的去查查?”   魏姝摇头道:“不用了,那些十有八九是她胡编出来的。”   魏姝也是因为想起谢兰臣所说,自己在宫宴上昏厥过去的时候,魏婧的反应很反常,加之她又一下子找到了医案所在,便也对她留了心,方才才会借机试探一二。但看她支支吾吾的样子,明显“从谢夫人那儿听说”的话是假的。   但魏婧也不至于瞎编出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来骗自己,那她到底在遮掩什么呢……   魏姝想着想着,思绪便有些跑偏,尤其是,忽然想到出发前,谢兰臣说他对船样不感兴趣,只想除掉契丹——这倒和魏婧说的,谢兰臣是为了死去的青梅,才誓要驱除所有契丹人的话,对上了几分。   即便魏姝面对魏婧时表现得很无所谓,也明知此事是魏婧故意挑拨,但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烦躁。   她待在原地又吹了一会儿风,才返回舱室。   昭儿和谢兰臣直忙到晚膳时候才出来,一家三口一起用过饭,昭儿由奶娘带走,织云则伺候魏姝洗漱。   要通头的时候,谢兰臣走上前,从织云手里接过梳子,亲自为魏姝梳发,边梳还边问道:“我今天是哪里得罪了公主吗?”   织云等伺候的人已经识趣地退出屋外。   魏姝透过镜子看他一眼,反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方才用晚饭时,公主都没有给我夹菜,中间夹了颗香芋丸子,像是要给我的,最后却又给了昭儿。”谢兰臣也看向镜子里的魏姝,“往日公主可不是这样的。”   如今他们吃饭,不需要奶娘在旁伺候昭儿,都是一家三口一起吃,而魏姝因为存着要和谢兰臣交好的心思,一向在餐桌上对谢兰臣很热情。   魏姝顿了一下道:“王爷多想了,我只是一时疏忽了,并不是刻意不给王爷夹菜的。”   谢兰臣唔了一声,继续给魏姝梳头:“独独疏忽了我,却还记得昭儿?”   魏姝下午的时候才逼问过魏婧,这会儿便倒轮到自己,被揪着话里的纰漏追问了。   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直接把午后发生的事给说了,又补充道,“我问及平宁是打哪儿听来的这些,她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我是在想这个。”   谢兰臣攥着魏姝的一把青丝,轻轻梳理,问道:“公主这时候,不应该先询问我青梅竹马是怎么回事吗?”   魏姝道:“王爷若想说,自然会主动说,若不想说,我何必不识趣?”   “确实是我的错,我该早些主动告诉公主的。”谢兰臣顺着魏姝的话,十分自然地认了个错,这才说起青梅竹马的事,“平宁公主所言大致不错,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我想驱逐尽契丹人,也确实是因他……”   魏姝听到一半,便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挑在这时候和谢兰臣说起此事,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在睡前听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往事的。   就在魏姝烦躁地想着,要不要干脆打断谢兰臣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便犹如地龙翻身一般,整艘船猛地剧烈摇晃起来。   魏姝连坐在凳子上都无法稳住身形,面前的铜镜更是直接从架子上晃落,直直地朝魏姝砸了下来。好在谢兰臣及时护住魏姝,险险躲过。   屋内的所有东西已经乱做一团,外头也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船工惊慌的大喊也混在其中:“撞船了!有水匪!” 第47章 47、为质(补全)   魏姝惦记着昭儿, 待船舱的晃动略微平稳下来,便匆忙要去隔壁寻找。   谢兰臣护着她刚走到门口,便见谢闵正抱着昭儿, 也从隔壁的房门里走出来。   昭儿明显被刚才的动静吓到, 眼里都是泪水, 一瞧见魏姝和谢兰臣,便委屈地朝两人伸出胳膊。魏姝急忙上前把他抱进怀里,仔细检查一遍他身上,没有发现伤口, 这才松了口气。   奶娘、织云和张公公等人,此时也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 所幸除了张公公被床柱磕破了头,其他人均无大碍。   这时,又有谢兰臣的手下匆匆赶来, 汇报眼下的情况:“水匪一共有三艘船, 两艘堵在咱们船的前后, 另一艘则从右侧撞了上来, 好在对方船体较小,咱们的船只受损并不严重, 只有外舱有些渗水,船工已经赶去修补。但只怕,他们还要再撞。”若再撞两次, 再好的船也要撑不住。   谢兰臣道:“不会的,公主这一船的家私,便是皇上见了都要心动, 这些水匪又怎么舍得沉船, 任这些宝贝沉入江底?”   他们目前驶入的这条江, 不但水深,又多暗流和淤泥,船上的东西一旦落入江底,便犹如泥牛入海,再难找寻。   “现在待在船上,比登小船逃跑更安全。”谢兰臣当机立断,“大家先去船厅,聚在一处好方便护卫保护。”   他又吩咐谢闵道:“你去接夫人和二公子。”   谢兰臣把魏姝送到船厅时,他此行带来的西北军下属,早已有序地集合在一处,等候谢兰臣指挥御敌。   魏姝也有二三十名护卫,正要让他们也同谢兰臣一起御敌,谢兰臣却阻止道:“让他们留下来保护公主,船上此刻也不完全安全,说不准会有内鬼,公主也要小心。”   说着,他又忽然朝织云伸出手,把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梳子和两支珠钗,一并递给织云道:“帮公主梳头。”   话音未落,人已放下东西离开了。   织云看着手里的梳子和珠钗,想到撞船之前,公主和嘉王之间似乎有些不开心,便忍不住趁机劝魏姝道:“在这样慌乱的情形下,嘉王还惦记着公主没梳头,分明眼里心里全都是公主,怎么可能还会再有别人,公主别信平宁公主那些挑拨离间的话。”   刚巧魏婧此刻也被护卫护送来船厅,正听见这句,先是忍不住看了眼织云手里的东西,后又迅速收回目光,没敢凑到魏姝跟前,而是挑了一个离魏姝稍远的地方安置。   待织云为魏姝梳好头,谢夫人和徐子期也来到了大厅。   随后很快,几乎船上没有武力的人,都聚集在了大厅里,魏姝命自己的护卫把守在各处门窗附近,随时留意外面的战况。   厅内此刻虽然人多,却都无心说话,听着舱外传来的清晰的刀兵之声,惶惶挤做一团。   魏姝嗅着江风带来的血腥味,心下也十分不安,不由把怀里的昭儿抱得更紧了些。   李闲云却不知何时偷偷凑了上前,出声安慰道:“公主和小郡王福泽深厚,吉人天相,不必太过忧心。”   魏姝这次没有再出言斥责,而是问他:“又是你算出来的?”   李闲云却虚虚指了指昭儿的眉心道:“是看出来的。”   *   此时船舱外,西北军正死守在各段船舷处,同一波波赶来的水匪激战,严防任何一个水匪登船,周围的血腥气也越来越重。   谢兰臣回身掷出一把短刀,正中不远处一个水匪的心口,才刚偷偷爬上船舷的水匪,顿时又直挺挺地掉回了水里。   谢闵粗略数了一遍水匪的人数,在旁对谢兰臣道:“这些人不似一般的水匪,明显训练有素,武器也很精良,并且人数数倍于我们,眼下我们的人虽然尚能勉强阻挡,可时间一久,总有力疲的时候,我们很难守住这艘船”   围着他们的水匪似乎也察觉出了他们的颓势,特意派出一个嗓门洪亮的人,朝船上谢兰臣等人喊道:“我们大当家的说了,这一趟只求财,不要人命,只要你们不再抵抗,我们就只带走崇宁公主的嫁妆,绝不多伤害一条人命,可立誓为证!”   谢兰臣取过自己的弓箭,瞄准喊话之人的面门,抬手便射了出去,对方似有所感,猛地偏头躲避,但左侧耳朵还是被飞来的箭支划伤,吓得对方立刻躲回了船舱内。   谢兰臣这才对谢闵道:“且再多撑一会儿,船上的嫁妆都是公主的,是守是降,还要先问过公主才好。”   说着,谢兰臣便转身返回船厅。   大厅的人也都听到了方才水匪的喊话,此刻谢夫人一见谢兰臣进来,便立刻出声道:“我听见了外头的喊话,那些水匪人多势众,既然他们只要财物,那便把财物都给他们就是了,眼下自然保命要紧!”   谢兰臣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连看都没看谢夫人一眼,径直走到魏姝和昭儿身边,先安抚地摸了摸昭儿的头,才对魏姝道:“水匪刀兵精良,人数众多,死守的胜算不大。但这船上的金银宝物都属公主所有,所以最终要守要降,还要由公主做主。”   这整整一船的嫁妆,足够几辈子人衣食无忧的。   就在大家觉得魏姝必定要犹豫不舍时,魏姝却毫不迟疑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如果水匪能信守承诺,便给他们就是了。”   谢兰臣道:“虽然水匪的话不一定可信,但这船上有大安的两位公主、谢家的两个儿子,若只是劫财,他们尚有命活;但若肆意杀人,朝廷和西北定会与他们不死不休,必然是没有一丝活路的。”   魏姝相信谢兰臣的判断,便对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愿意交出嫁妆。   谢兰臣又道:“今晚,船上所有人的命都是公主救的。”   大厅里的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朝魏姝拜谢起来,很是感念魏姝的牺牲。只有谢夫人,盯着谢兰臣复又离去的背影,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少顷,双方停战,三四十名水匪登上宝船,其他水匪则继续留在他们的船上等待。   上船的水匪皆一身黑衣,蒙头遮面,不暴露任何的长相特征,但尚算有诚意,登船后主动先收了刀。谢兰臣的人也收刀归鞘,双方表面尚算和谐,实际互相警惕着走进了船厅。   刚进入船厅,领头的水匪一眼便在人群里看向了魏姝,道:“想必这位就是崇宁公主吧?果然和传言中一样国色天香,姿容无双。”   说完,也不等魏姝答话,就又接着说道:“还要多谢公主赠送财物,只是公主家资太多,一件件搬运起来实在麻烦,所以还需公主把这艘宝船也让出来才好,我们可以把我们的船让一艘给公主,虽然比公主的宝船小些,但勉强也能装得下公主的人。”   魏姝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便也不纠结,点头道:“可以。”   “还有一事,”对方又说道,“我们还需要一人为质,直到确认没有追兵,我们足够安全,便会把人放回来。这点儿公主应该也能谅解吧?”   挟持人质,确实是水匪常用的伎俩,但是那个为质的人,因为知道了他们逃跑的路线,最后必然是要凶多吉少的。   魏姝顿了一下道:“我看还是不必多此一举了,我保证不会再追究这些嫁妆的下落,况且,我们这么多人挤在一条小船上,便是想追也根本追不上的。”   那人却笑道:“公主丢了嫁妆,便是公主不追究,官府之人也要追究的。”   “费什么话!”水匪中的另一人性急道,“若不同意,直接把这里的人全都掳走便是。”   魏姝只得问道:“你们想选谁为质?”   “自然得是个身份高贵之人。”那性急之人突然充满恶意地笑了一声,“恰好嘉王和承恩侯一对兄弟都在,便从他们二人中选一个吧,到底选谁,由你们自己决定。”   “我去为质。”那人话音刚落,徐子期便立刻起身自荐。   一旁的谢夫人也立刻拉住他,阻拦他道:“不行!你才回到我身边,家里的老太太,还有你爹都还不曾见过你,你不能去!你哥哥为兄为长,人又比你沉稳,又最是友爱的,他也一定不会允许你去的!”   谢夫人这番话,简直是心都偏到肋条上去了,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魏姝皱了皱眉,正想再同水匪周旋,却听谢兰臣竟然直接应道:“好,由我留下为质,请你们大当家即刻放剩下的人离开吧。”   “不愧是两兄弟。”领头的水匪赞赏地看了谢兰臣和徐子期一眼,正要点头应下,之前那个性急之人却突然又说道:“慢着!我忽然觉得,只有一个人质,恐怕不太保险,刚好这里还有两个公主,我看也不用挑,直接把崇宁公主也留下,刚好让他们夫妻俩做个伴。”   说着,便想要上前来拉扯魏姝,只是才迈出一步,便被谢兰臣突然抵住他脖子的长刀阻住了去路,其他西北下属也迅速纷纷抽刀,围拢在魏姝面前。   “要我为质,可以,但要留下崇宁公主,”谢兰臣刀锋逼近,在对方脖子上留下一条血线,“不行。”   见谢兰臣的人拔刀,水匪们也立刻抽刀对峙。方才假装出的和平瞬间消散,双方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而那名性急的水匪,即便有刀架在脖子上,依然半步也不肯退,凶横地瞪着谢兰臣道:“你敢动我?只要我一声唿哨,外面船上的水匪立刻便会重新冲上来,到时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谢兰臣却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那你可以试试,是他们冲上来快,还是你人头落地的速度快。”   但谢兰臣不在意,不远处的谢夫人却生怕威胁成真。她看看被谢兰臣牢牢护在身后的魏姝,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徐子期,忽然一咬牙出声道:“我是嘉王的母亲,你们放崇宁公主走,我留下为质。”   并非是她突然发了善心,而是方才她提议让谢兰臣留下为质的时候,已经引起了船上人的不满,而魏姝又才为了大家捐出全副身家,自己若再提出让魏姝为质,非但谢兰臣不会放人,船上其他人也不会同意。可她已经失去过儿子一次,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了,她更怕徐子期再脑子一热,又要替魏姝留下……   既然还要一个人质,那就让她来好了,她自觉自己的身份也够了。   然而,谢夫人喊出自己要留下为质后,那些水匪竟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领头之人更是直接走向谢兰臣安抚道:“嘉王先别激动,我这兄弟方才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人质有嘉王一人足够了。”   说罢,他便朝身手抬了抬手,让自己的人收起了武器。   那个性急的同伴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领头人警告地看了一眼:“不要节外生枝!”   对方僵持一瞬,最后只得满眼不忿地退了回去,摸着自己脖子上的血痕含混地骂了句什么。   他声音不大,但离得很近的魏姝却听得分明,那是一句靺鞨话。   不懂靺鞨话的人,乍然听到这句发音奇怪的话,只会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楚,或是对方气急没骂清楚,并不会多想。   魏姝也不懂靺鞨话,但却曾听见,靺鞨王子在宫宴上喝醉后,多次用这句话叱骂为他奉酒的小太监,因而印象深刻。   可水匪里怎么会有靺鞨人?   魏姝忍住惊疑,悄悄观察方才那人,这一看才注意到,三十多名水匪,自然站成了两部分,一方的体格明显要比其他水匪更加魁梧健壮,很有靺鞨人的特征,不小心吐露靺鞨话的那人便在其中。   而且,靺鞨人有髡发的习惯,一般的盗匪不想被人记住面貌,不过遮住脸罢了,这帮水匪却把头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这让魏姝更加怀疑他们的身份。   靺鞨弹丸小国,哲术又才从大安娶走一位公主,且不说靺鞨人有没有胆子敢在大安做水匪,就是真做了水匪,也绝对弄不到这么多精良的兵器。   方才他们亮出的那些刀枪,一看便是新打磨好的,刀刃锋利,没有一丝缺口和卷边。   在大安,私藏兵器是重罪。而能给靺鞨人提供这些武器、船只,让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劫走大安公主嫁妆的,怕也只有皇叔的授意了。甚至,这些训练有素的水匪里,恐怕还有皇叔的人。   魏姝忽然想起复婚前,皇叔对她反常的赏赐,福王府邸,礼乐,丰盛的贺礼……原来是为了提前补偿她吗?   想到福王,也让魏姝更加确定,这些水匪必然有皇叔的手笔。此处归属漳州,恰好是福王的属地。   一年多前,福王对皇位本也有一争之力,最后却选择避让,主动离京,退守至此处。然而漳州距离神京也不过五日的水程,皇叔必定仍不能安心,漳州出现这么大规模的水匪,劫走公主的嫁妆 ,又劫持嘉王,正好又给了皇叔责罚福王的理由。   魏姝希望是自己猜错了,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谢兰臣同靺鞨王子有宿仇,皇叔又更属意徐子期接管西北,若谢兰臣真被水匪劫持而去,便无一丝活路。   抢走她的财物,杀掉她的丈夫,她和昭儿又还能平安多久呢?   魏姝眼眶泛红,怔怔看着面前谢兰臣的背影。明明她一再避让,甚至连父皇的死因都不计较了,为什么还要逼她……   前方的谢兰臣似有所感,转过身为她擦掉眼泪:“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此刻船厅里许多人都在惊惶抽泣,魏姝突然流泪倒也不显异常。水匪的领头人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示意谢兰臣移步他们的队伍里:“嘉王要留下为质,便请吧。”   闻言,谢兰臣丢掉手里的长刀,却没立刻过去,而是紧紧抱住了魏姝和她怀里的昭儿。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亲昵的举动本是十分失礼的,然而除了那个被划破脖子的水匪冷哼了一声外,船厅里并无一人说什么不好的话。   昭儿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一声爹爹。   谢兰臣借着拥抱遮掩,把袖子里的一本册子塞进了昭儿怀里。昭儿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立刻紧紧把胸口贴在魏姝身上,好好护住了怀里的东西。   谢兰臣又摸了摸昭儿的头,这才再松开他们母子。但在松开魏姝前,却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对魏姝道:“我会平安回来,还望公主莫要着急改嫁。”   作者有话说:   剧透一下,嫁妆只是被抢走了个皮毛而已,女主的家资也不止嫁妆这么点。接下来是我们公主的高光时刻,怕写不好,所以先请个假,下一章明天下午或者晚上更新。 第48章 48、福王   谢兰臣双手从背后被绑住, 由几名水匪看管起来,其他水匪这才让出出口,对魏姝等余下的人道:“空船早已备好, 诸位可以下船了。”   水匪虽然让出了船厅的出口, 却阻拦住了其他的去路, 离开船厅后,众人只能直接下船,甚至不许回到住处带走哪怕一件衣裳。   魏姝被众人簇拥着离开船厅,再回头去看时, 已经看不到谢兰臣的身影。她摸到昭儿怀里的册子,趁着无人注意, 把它揣进了自己袖子里。   此时舱外的江面漆黑一片,只有水匪的船只上亮着几点摇晃阴沉的烛光。   水匪准备的空船,距离魏姝的宝船尚隔有一段距离, 需乘坐船上的备用小舟, 一点点划过去。几名护卫先过去, 检查过空船并无危险后, 才让魏姝和谢夫人等先行登船。   由于备用的小舟载人有限,徐子期和谢夫人乘一舟, 魏姝和魏婧乘坐另一舟。   登舟前,魏姝又盯着暗沉沉的江面看了一会儿,这么黑的夜色, 连江上的水波都看不见,若是不会游泳的人不小心掉下去,一时不能呼救, 别人就是想救也很难找准方向。   魏姝沉思一瞬, 忽然走向徐子期, 把怀里的昭儿递给他道:“劳烦承恩侯帮我照看昭儿一程。”   徐子期下意识便接住了昭儿。虽然他不知道魏姝为什么会把昭儿交给自己照看,但他正为谢兰臣代自己为质的事内疚,闻言便立刻承诺道:“公主放心,便是我死了,也一定会保护好昭儿周全的。”   昭儿却不想和魏姝分开,抓住魏姝的手不放。   魏姝摸了摸他的额头,安抚道:“昭儿乖,等到了对面那艘船上,你就又能见到娘了。”   昭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放手,而是又看向船厅的方向,喊道:“爹?”   魏姝顿了一下,勉强对他笑道,“爹爹还有别的事要做,过两天他就会回来和我们团聚了。”   说罢,魏姝便抽回手,嘱咐徐子期:“别让昭儿离开你。”便头也不回上了魏婧的船。   不是她狠心,而是,如果今日之事果真是皇叔所为,昭儿待在徐子期身边要比她身边安全,徐子期人品好是其一,其二,满船上,他大概是皇叔唯二不会伤害的人。   而另一个,自然就是眼下和魏姝坐在同一条船上的魏婧了。   她们的船上一共坐了五人,除了魏姝魏婧以及各人的贴身婢女外,还有一个摇橹的,是魏婧的护卫。谢闵见状,也要上船,却被魏姝阻拦道:“你去承恩侯那船,保护好昭儿。”   若谢兰臣真有个万一,昭儿作为他的儿子,也有继承谢家基业的可能,徐子期自然不会对昭儿动手,却难保其他人会不会把昭儿视作威胁,趁机做什么小动作。   谢闵顿了一下,最后依言去了昭儿身边,另找了一名西北下属,与魏姝同船,以沿途保护。   护卫摇动船撸,魏姝所乘坐的小舟便缓缓朝空船驶去。   然而行到一半,护卫手里的船撸却忽然一滑,小舟因为两侧受力不匀,迅速朝左侧歪斜而去,魏姝和织云正坐在左侧,两人也瞬间随小舟往身后的江面倒去。好在对面的魏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魏姝的胳膊,坐在船尾的那名西北下属,也及时拉住了织云,两人这才没有掉进水里。   船刚稳住,摇船的护卫立刻跪下请罪道:“属下方才不是故意的,是一时失手才滑了橹。”   魏姝才从方才的惊心中回神,她看了护卫一眼,并未出声斥责,而是反手紧紧拉住了魏婧的手,示意对方看:“这次手滑了没关系,只是下次可别再失手了,万一我真摔下去,你的平宁公主就要和我同葬在这片江水里了。”   魏婧听出魏姝是在怀疑自己的护卫。   她并没有想过要害魏姝,方才拉住魏姝,也是下意识所为。虽然前些天,看魏姝和嘉王你侬我侬的时候,她偶尔是有后悔救了魏姝的念头,但在今晚,魏姝不但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嫁妆,才复婚的丈夫又不知是死是活,她又觉得魏姝可怜了。   魏婧也皱眉看了自己的护卫一眼,虽然不认为对方是故意的,但还是警告他道:“姐姐被那些水匪吓到,精神本就紧张,你若再不小心,以后便不必跟在我身边了。”边说,边为了证明自己,把另一只手也主动握上了魏姝。   魏姝没躲。   魏婧说的没错,她现在确实精神紧张。她并不确定摇橹的护卫是不是故意的,但她不得不更谨慎,尽力排除一切可能的危险。毕竟昭儿还等着她,谢兰臣也还等着她去救……   好在,接下来的一段路,没再发生任何意外,魏姝安全登上了空船。随后,徐子期和昭儿也上了船。   宝船上的水匪,十分有耐心地等待所有人都登上空船,这才驾船离去。   魏姝却没让人也立刻离开,而是先就地清点船上的人数和伤者。伤者有二三十人,所幸都不算是重伤,但在清点人数时,除了谢兰臣外,船上还少了两人,问了才知道,是一开始撞船的时候,有两个正在舱外行走的人,惊慌之下跌下了船。   魏姝便让几个会游泳的,在附近搜寻了片刻,竟幸运地找回一人,另一人却是彻底失去了踪迹。   众人都知是凶多极少,魏姝安抚了对方的家人,承诺等天亮后会再派人来找,这才让船工驾船离开,找最近的渡口停靠上岸。   船只行驶后,魏姝才有空拿出谢兰臣塞给昭儿的东西看,原来竟是她藏起来的船样。本来她也没真心实意藏,谢兰臣能找到并不奇怪。   方才下船的时候,她还在遗憾,不能回卧室拿东西,别的都罢了,唯独船样丢了着实可惜。   也不知谢兰臣是什么时候把它带出来的,又到底是因为看重船样,并非像他之前说的对船样毫不在意,还是……为了她,才会独独把船样带出来?   谢兰臣曾和自己说过,虽然他对船样不感兴趣,但到了西北,船样就会成为她的一份依仗。到了如今,若谢兰臣真的再也回不来,昭儿因为身世流言,谢家未必认他,但有了船样,谢家看在船样和那些造船匠人的份上,自是巴不得承认昭儿的身份的。   到那时,便是没有谢兰臣,她和昭儿也能在西北立住脚,船样可不就成了她的依仗了吗……   魏姝想东想西,忽而又想到谢兰臣临别时劝自己不要改嫁的话……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一团,直到一刻钟后,船在最近的渡口停下,这才止住思绪下了船。   这时候仍是半夜,好在此处是官渡,设有渡亭,不但可以暂时安置,附近还停靠着另两艘船,其中一艘船上,时不时有马叫声传来,此起彼伏,应该是西边来的贩马商。   魏姝一边吩咐所有人都下船,一边摘下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配饰,交给谢闵,打算让他带着这些东西,去隔壁船上换马。只是把东西都给出后,又犹豫了一下,把谢兰臣最后带出来的那把缠枝牡丹纹玉梳又拿了回来,才对谢闵道:“隔壁船上应是贩马的,把这些东西拿去,能换多少匹便换多少。”   水匪不但劫走了魏姝的嫁妆,船上其他人此行所带的体己细软也都没了,个个都只剩下身上的一身衣裳,也就随身佩戴的一些首饰尚值几个钱。   谢夫人心里是觉得,谢兰臣和嫁妆必定都是回不来的,不过等个两三天,必然会有坏消息传来。届时大家死了心,这一大群人还要回西北去,宝船虽然没了,水匪们换给他们的这艘也勉强能用,只是少了路上的盘缠。   好在昨晚听到有水匪时,她在去往船厅前,提前带上了自己值钱的东西,但还差些,正打算让大家把身上的首饰凑凑,先凑够回西北的盘缠,等回了西北,再补给大家,谁知转头就听到魏姝要用首饰换没用的马匹,当即不悦道:“都这时候了,大家回西北的盘缠还不够,换那些没用的……”   “闭嘴!”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魏姝冷声打断,“先前看在嘉王叫你一声母亲的份上,我给你几分脸面,现在嘉王不在了,咱们且只论官礼——我堂堂大安公主,你不过是区区侯夫人,哪里有你冲我大呼小叫指手画脚的份儿?”   被自己的儿媳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斥责,谢夫人当即涨红了脸,羞怒道:“你……”   魏姝再次打断她:“你也一把年纪了,别逼我掌你的嘴,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说完,完全不顾谢夫人被气得浑身直哆嗦,转头继续对谢闵道:“嘉王如今不在,你们可听我的吩咐?”   “你们”指的自然是谢兰臣从西北带来那些属下。   谢夫人今晚对谢兰臣的所作所为,谢闵冷眼看着也觉心寒,此刻也不看谢夫人的脸色,对魏姝恭敬道:“公主既是君,又是嘉王明媒正娶的发妻、小郡王的母亲,我等自然谨听公主吩咐。”   “很好,”魏姝道,“这里大都是些妇孺,留一半你们的人,在此保护他们,另一半等换了马,随我去福王府。那些水匪带着那么多的嫁妆,不论是走水路还是弃船上岸,必然都走不快,此处是福王封地,我们即刻请他下令封锁各处关卡和渡口,一夜的时间,他们必然走不出漳州,就算把漳州的每一寸土都翻过来,也要把嘉王找回来。”   作者有话说:   小区要被封了,下班去抢购,导致没写完,只能先更这么多了 第49章 49、悬赏   魏姝留下其他人在渡亭安置, 再次把昭儿托付给徐子期,便和谢闵等人骑上换来的马匹,匆匆往福王所在的凤阳城而去, 一路马不停蹄, 待赶到城门时, 天还未亮透,又等了一会儿,城门才开。   一行人进了城,打听到福王府的所在, 又一路策马而去,及至到了福王府的大门前, 魏姝直接叩开大门,出示自己随身所带的公主印信,不等通报, 便径直而入, 却与正披甲提剑往外走的福王撞了个对脸。   福王乍然看见魏姝, 先是愣了一下, 随后立刻把手里的剑丢给身后的跟随,又一把拉过魏姝的手, 喜极而泣道:“乖侄女,你可吓死你亲二叔了!我才收到消息,说昨晚江上有水匪劫船, 动静很大,我一听人形容被劫的船只样式,便唯恐是你的船, 急得我早饭都顾不得吃, 这就要去救你, 好在你平安无恙。”   福王近五十的年岁,两鬓已经斑白,身体却依旧强健,只是有些发福,身上的甲衣都快要遮不住他的将军肚。   方才还提着剑杀气腾腾的人,这会说哭,还真抹起眼泪来,边哭还边上下打量魏姝,用充满希冀又小心翼翼的语气又问道:“昨晚被劫的那艘船,不是乖侄女的吧?”   哪里没几个恶霸匪徒的?如果昨晚被劫的不是魏姝,便不算十分大事,慢慢地捉拿那些水匪就是;但如果确实是魏姝的船被劫,神京那位必定会拿此事做文章,保不准要趁机揭掉他一层皮。   然而魏姝的回答却戳破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正是我的,我人虽然逃过一劫,但我的船和船上我的全部陪嫁,都被水匪劫走,他们还掳走了嘉王为质。”   福王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魏姝打断他的哭声道:“等今上问责的时候,二叔再哭也不迟。眼下还请二叔即刻发令,暂时封锁漳州各处关卡和渡口,严查昨夜所有过路之人,以尽快追拿水匪,救回嘉王。”   “这是自然。”福王点头,召来自己的长史,一抹眼泪,瞬间又变回魏姝第一眼见到他时的精明,对长史道,“取了我的印信,快去传讯。”   长史依言而去,福王却又转头提醒魏姝道:“乖侄女你也知道的,今上才一继位,便下令消减各封地的属官数量、以及亲王准许豢养的私兵数目,我这儿人手着实不够用,便是暂时封锁漳州,确实能把水匪困在漳州,可漳州这么大,便是水匪一时不能离开,随便躲在哪个地方不出,等风头过了再离开,我们也很难查出什么。”   魏姝早想过此节,便说道:“眼下农忙已过,二叔恰好可以雇佣所有的青壮闲农,一齐帮忙搜查,搜查的人越多,水匪越无所遁形。同时,还请二叔昭告全漳州,但凡有找到水匪踪迹,并帮我追回嘉王和嫁妆的,我会把被水匪劫走的一半财物,赠予对方。”   “能光明正大分走公主的一半陪嫁,确实很让人动心,只是这些到底是虚的,眼下不在公主手上。”福王为难道,“对普通百姓来说,还需要有现钱,才能指使得动他们开工。   “叔叔手里倒是有几个钱,但你要雇佣全郡的青壮闲农,此花销绝非一笔小数目,叔叔便是把整个福王府抵出去,也撑不了几日。要不乖侄女上道折子,请求皇上支援些钱财和人手?”   魏姝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用,我有钱。”水匪的事保不准便是皇上谋划,此时请他插手,反而是给他机会,主动把水匪从漳州放走。   福王道:“叔叔知道你有钱,可不是都被水匪劫走了吗?”   “我的钱不止那些被抢走的陪嫁。”魏姝道,“自我五岁有食邑起,这么些年来,封地上交的税银,我一分未动过,一直由高大人在封地上为我保管,尽够用了。”   岂止是够用?简直不知要富余出多少倍来。   福王闻言,眼睛不受控制地亮了亮,流露出一丝艳羡。   说起魏姝的食邑,按例,大安公主的食邑仅有皇子的一半,最多不得超过三百户。但魏姝五岁赐封食邑时,先皇直接加封到了三千户,理由是别的皇帝亲王都十几、几十个子女,而他却仅有一个公主,按照子女们赐封食邑的总和算,只加封三千户还是少了。   宗室和百官都知他疼爱独女,并没人不识趣地阻拦。   只是,先皇赐封魏姝三千食邑后,却并没就此停止,之后更是断断续以各种理由为魏姝加封,什么“昨个儿天上突然有几颗星星特别明亮,李道长说是吉兆,为崇宁公主加封食邑。”“崇宁公主孝心可嘉,朕心甚慰,为崇宁公主加封食邑。”“今年天灾,千秋宴就不办了,仅为崇宁公主加封食邑……”   加封到最后,魏姝的食邑从三千户,直接变成了两个上县。   别看只是两个县,人口却比福王的一个郡都要多,而且,这两县均以矿脉丰富闻名,全国上下正挖掘的一百多处矿脉,仅此二县,就占了二十几处。其中尤以铜矿最丰,全国每年铸造铜币所用的铜,几乎都出自魏姝的封地。   公主不同于亲王,一般不亲自治理封地,而是由朝廷下派属官帮忙治理,但封地上的所有税银及其他杂税,却统归公主所有。旁的税暂且不提,单单矿税,以十税二,也就是说,近三十个矿脉每年的产出,十之其二都归魏姝所有。十几年的积累,可想是笔多大的数目。   因为魏姝平日里衣食住行都极尽奢靡,福王还以为,这些钱一半被她挥霍去,剩下的则被她带上了船,没想到却是不声不响地藏在封地,怕是连嘉王都不知晓这笔钱的存在。   不过福王也能理解,西北对魏姝来说人生地不熟,嘉王能善待她还好,万一夫君待她不好,这些钱至少还是个退路。   福王叹了一声道:“都是叔叔瞎担心,乖侄女什么时候缺过钱花?”   为魏姝治理封地的属官名叫高霖,原是先帝身边的掌印太监,虽是个太监,却颇有才干,为人又忠心,因此才被先帝选中,为魏姝管理封地。魏姝把税银交给对方看管,倒也安全。   虽然魏姝看起来不大像是在骗人,但为了谨慎起见,福王还是又说道:“事不宜迟,要不现在就派人去取钱来?”   魏姝毫不迟疑地应下,让人先准备笔墨,稍后便给高霖写下亲笔信,让人凭信去取。   魏姝顿了顿,又对福王道:“不管那些水匪藏身何处,总归是要吃喝拉撒的,既然要吃喝拉撒,便免不了会与普通人产生交集。   “除了之前说的,替我追回嘉王和陪嫁者,可得被劫走的一半陪嫁外,还要二叔另为我发布悬赏,征集水匪的线索,但凡线索可靠者,赏十金饼,事后若能成功抓捕到水匪,不拘最后有没有找回嫁妆和嘉王,都会根据抓捕到的水匪人数,另行再赏。”   福王自然也是想帮魏姝追回嫁妆,救回嘉王,好将功补过的,眼下既然钱的事有了着落,自是积极应下,亲自去拟悬赏的告示。   魏姝这边在写完给高霖的信后,把亲笔信和身上的其他信物一并交给谢闵,让他随福王的人一起去取钱。随后又请福王派人,把徐子期和昭儿等接来凤阳城。   待船上的人全都来到凤阳城后,魏姝又让他们仔细回忆昨晚遇到的水匪的特征,虽然众人当时都很惊慌,却也留意到了不少醒目的特点:   “一个水匪左手手背上长了三颗痣,刚好连城一条线,他拔刀的时候我看见的。”   “当时站在我身侧的水匪,左臂衣袖上不停有血渍渗出,左上臂应该是受了伤。”   “我当时根本不敢抬头看水匪,只低着头,看见其中一个水匪的脚特别大,腿却很短,瞧着个头应该不高……”   魏姝让人把这些一一记录下来,并把谢兰臣的画像和靺鞨人的特征也加上,随悬赏告示一起发往漳州各地。   很快,各地便收到悬赏的告示,加之官府突然大肆雇佣民夫,整个漳州瞬间轰动起来,连偏僻的乡野间,都听闻了崇宁公主被劫走嫁妆的事。众人一边惊叹水匪大胆,一边忍不住为悬赏动心。   崇宁公主乃先皇独女,陪嫁多到水匪敢冒着被诛族的风险去打劫,可想这笔陪嫁有多丰厚,而且,那些陪嫁多属宫中御供,是有钱也难买到的。因而一听说帮崇宁公主追回嫁妆,便能分得一半,不少有能力的乡绅豪富,纷纷开始集结护卫,主动参与搜捕。   而那些普通的百姓平民,不敢肖想能分得公主的嫁妆,但听说只用提供线索,便能得十个金饼。十个金饼约有百两,也就是近一千两的白银。普通人家,一整年也花销不了二十两,那可是整整一千两!   官府之前不是没有下发过其他悬赏告示,赏钱也不少,但却要求必须抓到人才能领赏。但由于被悬赏通缉的嫌犯,大多是穷凶极恶之人,普通人也只能望洋兴叹。   但魏姝的这条悬赏却不用抓人,只用提供线索,便是线索不对也不会受到处罚,那这笔钱岂不是跟白捡的一样?而且,若抓捕成功,不论是抓到一个水匪还是十个,事后还会再赏,简直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   于是,在丰厚赏银的激励下,整个漳州人提起水匪,就像是妖怪见了唐僧肉,大人小孩都瞪大了眼,整日在街头巷尾田间林中,四处闲逛,但凡瞧见个面生的,立刻便悄悄跟上,观察对方有无可疑之处,甚至连晚上做梦,有人都还在念叨水匪们的体貌特征…… 第50章 50、贼喊捉贼(补三千字)   另一边, 放魏姝等人离开后,水匪们料到天亮后,魏姝很可能会求助福王封锁渡口, 又因魏姝的宝船目标太大, 在江上很容易被发现, 于是水匪在把船往前开出一段距离后,拐进了一条隐蔽的支流,随后便弃船上了岸。   岸边有一早就备好的车马,一众水匪忙上忙下, 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把魏姝所有的嫁妆都搬下了船, 又赶着车,把嫁妆和谢兰臣一起带到了某座山上。   山上有一处废弃了的匪寨,寨子附近山林茂密, 倒很隐蔽。水匪们明显在此提前准备过, 寨子虽然破败, 却有新修葺的痕迹, 勉强可以住人。   魏姝的嫁妆仍装在车上,停放在寨子中的空地上, 被连车带嫁妆一齐看管起来。   随后水匪们直接当着谢兰臣的面,揭开了蒙住头脸的面巾,果然如魏姝所料, 这些水匪一半是大安人,一半乃靺鞨人。   谢兰臣一眼便认出了几个熟人。那些靺鞨水匪,大部分都是哲术的左右护卫, 在船上被谢兰臣用刀抵住脖子的那个, 是最常跟随哲术出入的, 名叫兀那恒。   除此之外,在大安的那拨人里,谢兰臣也瞧见一个熟人——警告兀那恒不要节外生枝的那名水匪,竟是曾和谢兰臣在宫宴上比试过射柳的、禁军指挥使洪廷。   这些人这么大喇喇地在谢兰臣面前展露面容,明显是心里已经把他视作死人,才会这般毫无顾忌。   看管了谢兰臣一路的那名靺鞨人,在揭开面巾后,不耐烦地盯着谢兰臣道:“看管来看管去的恁麻烦,何不现在就杀了他?”说着,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佩刀。   大安的皇帝承诺过他们,抢来的财物双方会平分,谢兰臣也会交给靺鞨处置。想到谢兰臣对他们王子的侮辱,对方早就忍耐不住想对谢兰臣动手了。   但却被兀那恒阻拦道:“王子特意嘱咐过,谢兰臣要留给他亲自动手。”   王子哲术带着和亲公主,比谢兰臣早三天出发,此时人早已不在漳州,只留下了兀那恒等人,在此埋伏谢兰臣。   兀那恒又恶狠狠地看向谢兰臣道:“就让你再逍遥两天,等见到了我们王子,必会把你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痛和屈辱,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谢兰臣很是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兀那恒感觉自己受到了挑衅,又想到自己被谢兰臣划伤的脖子,心头忽然就涌起一股无名火,才劝手下不要对谢兰臣动手的他,此刻自己却要先忍不住了。   恰在此时,洪廷忽然走上前,打断兀那恒道:“崇宁公主的嫁妆太多,一次全部带走太过显眼,我们先在此处休整半天,然后伪装成行商,分批把这些东西捎带出去。这是提前伪造好的路引,你收好。”   兀那恒和洪廷在船上的时候便不对付,此时接过路引,故意问道:“这玩意管用吗?各处关卡必然会从严盘查,别到时候出了问题。”   洪廷道:“如果真出了问题,也绝对不是路引的问题,而是你们的人自己露了马脚。”   兀那恒怒视洪廷片刻,随后双双朝对方冷哼了一声。   被洪廷这么一搅合,兀那恒倒是忘了寻谢兰臣的不痛快。   他们这些人打打杀杀了半夜,又搬了半夜的嫁妆,此时都是又累又饿,兀那恒便做主,让人把从宝船上搜罗来的美酒美食,全都带了出来,痛快吃喝起来。   靺鞨人嗜酒,尤好烈酒,从宝船上带下来的酒水却口感偏甜,滋味绵软,兀那恒一行人不由多喝了几坛,却不知此酒后劲儿极大。   洪廷怕他们会醉酒误事,一开始还劝兀那恒少喝一点,但见自己越劝,兀那恒便喝得越起劲,索性也不再理会,只吩咐自己的人,不许再喝。   随后,洪廷又亲自挑了几样酒菜,带到谢兰臣面前,问道:“嘉王要用一些吗,我让人喂你?”   谢兰臣的双手仍旧被绑在背后,自然没法儿自己吃喝。   上次比箭,洪廷虽然输了,心里对谢兰臣却十分钦佩,这次谢兰臣又为了救人,毫不犹豫同意为质,也让洪廷刮目相看。只遗憾两人立场不同,洪廷虽然对谢兰臣有好感,但能做的也就只有让他死前的这几天,过得更舒心些罢了,这才会主动给谢兰臣拿吃的。   谢兰臣却摇头拒绝了他的酒菜:“我不饿,但我有另一件事想求洪指挥使。”   他目光看向不远处,一盆被人随意丢在地上的兰花,花枝上仅剩下一朵兰花颤颤巍巍地挂着,娇弱得仿佛随时都要被摇落:“能否请洪指挥使替我养几日那盆兰花,那是崇宁公主赠我的。”   洪廷也顺着谢兰臣的视线,朝兰花看去。   靺鞨人性情贪婪,从宝船上下来的时候,除了搬走魏姝的嫁妆外,把船上其他所有值钱的东西,也都搜刮一空,甚至连一盆兰花都没放过。   洪廷对兰花了解的不多,并没瞧出那盆素冠荷鼎的珍贵之处,只觉得花盆倒还有几分精致,醉酒的靺鞨人从它旁边摇摇晃晃地经过,几次都险些踢到它。   不过是养一盆兰花,并不费什么事,洪廷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亲自走过去,把地上的兰花捧了起来。   谢兰臣向他道谢,态度和善到仿佛两人根本不是劫匪和人质的关系。   明明是自己抓了他还要杀他,谢兰臣却还向自己说多谢……洪廷心中升起一丝愧疚,犹豫着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到底没能说出口,只默默抱着兰花离开了。   此时,酒足饭饱的兀那恒等靺鞨人,均已纷纷醉倒,外头的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洪廷嘱咐值守之人做好警戒,便也打算找地方小憩一会儿。   待人走后,看管谢兰臣的靺鞨人故意嗤笑道:“人都快要活不了了,还惦记着一盆兰花?”   谢兰臣也不生气,甚至颇有耐心地解释道:“那盆兰花名叫素冠荷鼎,世上仅此一株,是崇宁公主花了一千金买来的。”   “一千金?”那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一千金足够买下两千头羊了,竟然只换来一盆毫无用处的兰花!”   谢兰臣道:“崇宁公主富有,嫁妆里多的是这样的宝贝。你们靺鞨人不是最爱大安的茶叶吗?崇宁公主有一匣子名叫做龙团胜雪的茶饼,是用刚生长出来的茶叶嫩芽,蒸熟后,剥去外面的芽,只留中间一缕细芯,谓之水芽,再用这些水芽做成茶饼,便是专供帝王享用的龙团胜雪了。小小一饼,别说是买两千只羊,便是你想用两万只羊去换,也没地儿换去。”   “看见自左数第二辆车上,最顶上的那个朱漆雕花匣子了吗?龙团胜雪的茶饼就装在里头,紧挨它的那个箱子里,还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以及各种象牙宝石,随意一件,都是能买下两千只羊的宝贝。”   谢兰臣见对方看向嫁妆的目光变得越发贪婪向往,这才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缓缓阖上眼,闭目养神起来。   *   两个时辰后,睡梦中的洪廷忽然被一声高呼惊醒:“崇宁公主的嫁妆怎么都成了石头!”   洪廷和衣而眠,本就没睡沉,闻言立刻翻身而起,匆匆往装嫁妆的车辆走去。路上和宿醉方醒、正晃着脑袋努力保持清明的兀那恒撞上,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而去,又一起朝方才惊呼之人问道:“怎么回事?”   发出惊呼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看管谢兰臣的靺鞨人。   对方正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四个木箱,这些箱子本应该装着崇宁公主的龙团胜雪、夜明珠和各种宝石的,可现在里头只有沙子和石头。   满满四箱的沙子和石头!   “我想见识一下崇宁公主珍藏的宝物,便没忍住好奇,偷偷打开了一个箱子,却发现里头装的都是沙石,一开始并没多想,便又打开了一个,里头还是沙子石头,最后一连开了四个箱子,个个都是这样!这才惊慌大喊。”   在连开了四箱都是沙石后,他已经没勇气再开下一个箱子了。甚至连自己此次偷偷来开箱的目的都给忘了。   他们动用了那么大的阵仗,牺牲了那么多的兄弟,缜密地筹备了那么久,又辛苦忙活了整整一夜,结果劫来只是上百箱的破石头!   他难以置信,更不想相信,这才大喊出声。   洪廷和兀那恒闻言,震惊对望一眼,也顾不上追究对方是否在撒谎,立刻让人把其他嫁妆箱子也全都打开,结果仅有六七个箱子里装的有器物,其他的都是沙子石头,而那六七个箱子里装的器物,也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兀那恒几乎立刻想到了谢兰臣,转身便去把闭目养神的谢兰臣给提了起来:“谢兰臣,是不是你搞的鬼!”   兀那恒揪着谢兰臣的领子往上提的时候,才发现谢兰臣竟然比他还高,自己提他衣领的样子,显得吃力又滑稽。他气得又一把松开手,把谢兰臣推到嫁妆车的地方,再次质问他:“这些是不是你搞的鬼?”   谢兰臣看着满地装着沙石的箱子,表情却比兀那恒还要吃惊,反问兀那恒和洪廷道:“怎么都是些沙石?公主的嫁妆呢?”   兀那恒冷笑道:“别装了!快说你把真正的嫁妆都藏在哪儿了?别逼我对你动手!”   谢兰臣无辜地看向他道:“我在船上的时候,就被你们绑住双手,你是觉得我这样,还能一个人在昨晚替换掉全部的嫁妆,还是说,你觉得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来劫嫁妆,便提前把嫁妆替换成沙石,哄你们上当?   “我若真能未卜先知,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沦落到任你们宰割的境地?”   说着,他像是忽然明了了什么,看看洪廷,又看看兀那恒,了然道:“是你们中的一方趁大家睡着,偷偷转移了嫁妆吧?这会儿倒贼喊捉贼起来,把罪名推到我头上……”   谢兰臣顿了一下,又无所谓道:“反正我也快死了,随你们说去吧,我倒想真知道那些嫁妆的下落,说不准还能给我自己换一条命。”   谢兰臣神色间的无所谓和语气中的遗憾,是如此的真切,以至于洪廷和兀那恒都忍不住信了五六分,转而怀疑地看向了彼此。   洪廷率先质问道:“我们之前说好了的,只有双方的人都在场的时候,才能打开嫁妆箱子,为什么你的人要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偷偷跑来开箱子?”   “他不是才说了,只不过是因为好奇罢了,”兀那恒拧眉道,“我还要问你,昨晚为什么不许你的人喝酒?你又趁着我们醉酒的时候,做了什么好事?”   任谁得知自己拿命换来的巨富,突然变成了石头,都冷静不了,更何况,两人头上各还有一个不好交代的主子。   本来最有可能调换嫁妆的人是谢兰臣,但就像谢兰臣解释的那样,除非他能未卜先知,才会提前调换嫁妆——就算他真从其他地方得知消息,察觉此行嫁妆会被劫走,也不该仅仅只是调换嫁妆,而不做其他准备,让自己沦落到眼下的境地。   反而是洪廷和兀那恒,两人现在身上各有疑点,一方没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的人会偷偷躲开守卫,去开嫁妆箱子;另一方也没法证明,他们在靺鞨人醉酒睡着的时候,什么事也没干。   虽然看守嫁妆和看守谢兰臣的那个靺鞨人都表示,到达寨子后,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人动过嫁妆。   但由于看守嫁妆的人,连靺鞨人溜进去开箱子都没发现,他们“没有发现有人动过嫁妆”的话便不可信了。至于那个看守谢兰臣的靺鞨人,兀那恒觉得对方偷偷打开嫁妆箱子,要么是想偷东西,要么就是被大安人买通,故意制造疑点陷害自己,所以根本不信他,而洪廷就更加不会相信一个靺鞨人的话了。   于是两人开始你来我往地互相质疑,却谁也不能解释清楚自己身上的嫌疑,反而渐渐地从两人的唇枪舌战,慢慢发展到双方人马都要打起来的地步。   但就在最后要打起来的时候,一名从山下匆匆跑上来的水匪,打断了双方间的一触即发。   对方是洪廷的一名手下,连气都不待喘匀,便匆忙向洪廷禀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同我一起打探消息的阿勒被抓走了!”   原来,在上山之前,为了及时掌握魏姝和福王等人的行动举措,以便宜行事,洪廷和兀那恒便各自派出一人,前往临近的镇上打探消息。可眼下只有洪廷的手下回来了。   兀那恒一听自己的人出了事,立刻追问道:“阿勒身手不弱,他是怎么被抓的?”   才上山的那人从怀里拿出一张告示,递给众人道:   “我和阿勒刚到镇上,便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一路遇见的人都像是在若有似无观察我们似的,但我们又想,可能因为阿勒是外族人,在这里很少见到,才会引人注目。却不曾想没过多久,突然涌出一帮手持棍棒的壮汉,便朝我和阿勒追了过来,阿勒虽然身手好,可双拳到底难敌四手,他们人多势众,很快便抓住了阿勒,我也好险才逃了回来。   “本来我还不明白,无缘无故他们为什么要捉我们,直到我在逃回来的路上,捡到这张告示,才知道是因为崇宁公主的悬赏!告示上明确写着,水匪中有外族人,所以我和阿勒才会一进城就引起了人注意,想我之所以能侥幸逃脱,可能是因为我的特征并不明显,他们不确定我也在悬赏名单里,所以才没死命追我。”   靺鞨人大都不认识汉文,洪廷便直接让一个识字的,把告示上的内容大声念了出来。   听到魏姝不但雇佣全郡的闲人,一起搜捕他们,还发布重金悬赏。在场的所有水匪都是一阵心惊——这么大的阵仗,短时间内他们很难离开漳州,甚至连下山都必须要小心谨慎。   兀那恒心里还惦记着那笔突然消失的嫁妆,忽然问道:“又是雇用闲农又是重金悬赏,崇宁公主才被我们打劫过,怎么可能还会有这么多的钱?”   他又怀疑地看向谢兰臣:“还说不是你们一开始就在船上装的石头,崇宁公主的嫁妆怕不是还在她自己手里?”   谢兰臣也听到了告示上的内容,对魏姝的决策既微微吃惊,又抑制不住的赞赏,直到被兀那恒询问,才回神道:“我虽然不知道公主悬赏的钱是哪儿来的,但告示上说,谁帮公主追回嫁妆,公主便会以被劫走的财物一半相赠,作为赏银。她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会拿石头做悬赏,这也太过儿戏了。要我说,这张官府的告示反而恰好能证明,我们从神京离开的时候,船上装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嫁妆。”   兀那恒有些被说服,再次把怀疑的目光放在了洪廷身上。洪廷也毫不示弱地看向了他。   大约因为告示带来的压力,两人这次没再剑拔弩张,而是冷静了不少,纷纷想到,即便是对方趁自己疏忽,藏起了嫁妆,单是把那么多的嫁妆换成石头,就需要不少时间,而他们统共也只休息了半天而已,不足以让对方再把嫁妆带到山下去。   十有八九,嫁妆是被藏在了山上的某处。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兀那恒和洪廷一边彼此戒备,一边开始以匪寨为中心,在山上四处搜寻嫁妆的下落。   然而嫁妆还没能找到,他们就又收到了一个坏消息。他们再次派下山打探消息的人,又被抓了,被抓的仍旧是靺鞨人。   兀那恒恼怒道:“为什么每次都只抓我的人?”   洪廷道:“悬赏上说了外族人可疑,靺鞨人又特征明显,自然被抓的几率很高,我说了不让你去,你偏不放心我,才会如此。”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看了好几天戏的谢兰臣,忽然出声道:“可是,崇宁公主是怎么知道水匪里有靺鞨人的?”   兀那恒看向洪廷的目光,登时又变了。   洪廷却皱眉看向了谢兰臣,这些天,他已经察觉到谢兰臣时不时的拨火,不禁对谢兰臣又起了疑心。谢兰臣却迎着他的目光,十分坦荡地笑了笑,还提醒洪廷道:“今天该给兰花浇水了,大人别忘了。”   *   因为下山便有可能会被抓,洪廷等人接连几天都不敢再派人下山,可山上的食物有限,从魏姝宝船上搜刮下来的吃食,没几天便被吃完,他们又不得不下山采买。   这次兀那恒没再派人一起去,然而最后还是有人被抓了,而且要采买的食物也没能买到。   山下的人一见到生面孔便十分警惕,又听他们一下要采购许多的粮食,便更加疑心,于是米行老板一边拖住他们,一边偷偷报了官……   虽然这次被抓的不是自己人,兀那恒的脸色依旧很不好看,因为没买到粮食,便意味着接下来他们要饿肚子,他们一共三百来号人,仅靠山里稀少的野味,根本撑不了几日。   照这样下去,他们最终不是被饿死在山上,就是在下山被抓,总之没个善终。   每天吃不饱饭,加上嫁妆依旧不知所踪,兀那恒一日比一日暴躁起来,整个人都犹如困兽一般,甚至都没有精力再来找谢兰臣的茬。   谢兰臣却在这天忽然叫住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元和帝统御整个大安,手下并不缺可用的人手,想要劫走崇宁公主的嫁妆易如反掌,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同你们合作,还要分一半的嫁妆给你们呢?”   若是几天前的兀那恒,想也不想便会回道:“自然因为大安皇帝同我们靺鞨关系友好。”可眼下,他却沉默了。   谢兰臣忽然又问他:“你想安全离开漳州,并且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半嫁妆吗?”   兀那恒当然想,迫切地想,但他也知道谢兰臣并不可信。   兀那恒沉默半晌后,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有办法?”   谢兰臣轻轻笑了一下:“这些天我已经看出来,你确实不知道嫁妆的下落,那偷偷换掉嫁妆并藏匿起来的人,必然是洪廷无疑了。只是洪廷咬死不认,分明是他和他的主子想独吞,要从他手里分得嫁妆毫无可能,所以你得换一条路走。”   谢兰臣像是一个谆谆善诱的良师:“几天前的那份悬赏告示上说,帮崇宁公主追回嫁妆和我,便能分得她的一半陪嫁。你们的王子要杀我,随时都可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和你同伴的性命却仅有一次,能一下子得到崇宁公主半数陪嫁的机会,也失不再来。   “我可以为你们作证,证明水匪之事与靺鞨无关,你们只是恰好听说了崇宁公主的悬赏,才来此捉拿水匪的。如此,被劫走的嫁妆自然就是被洪廷藏匿了起来,那六七箱他们没来得及更换的嫁妆便是证据,到时由不得他和他的主子不认。   “他主子是最爱惜名声的。届时,就算洪廷继续嘴硬,他主子也会替他赔出整副嫁妆,其中一半归崇宁公主,一半归靺鞨,你自然便能光明正大地带上财物,安全离开漳州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男女主见面。就是说,被抢了要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第51章 51、尸首   今天已经是谢兰臣被掳走的第九天了。   魏姝这些天一直住在福王府, 自从悬赏发布出去后,倒是很快找到了被水匪丢弃在江中的宝船,之后也陆陆续续又抓到几个水匪, 只可惜被抓的水匪嘴都很硬, 任凭如何被审问, 都拒不承认自己是水匪,更别说肯供出水匪的藏身之所了。   时间拖得越久,谢兰臣就越危险。   但好在,水匪们被抓的地点彼此相隔都不远, 可见他们藏身的之所就在这些地方的不远处。   魏姝坐在烛火下,看着面前的漳州地形图, 提笔在上头圈出几个地方,打算明天亲自过去,带人一寸寸找寻。   她就不信, 这样还找不出来。   魏姝正思索明天的事情, 忽听见身后的床上传来几声低微的抽泣, 她立刻丢下手上的东西, 走到床边。   昭儿此刻正躺在床上睡觉,大概做了不好的梦, 闭上的眼睛里已经渗出了泪水。   “昭儿不怕,娘亲在呢。”魏姝急忙一下下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直到昭儿重新安稳睡去, 这才停手,又拿帕子为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那天被水匪劫持,昭儿有些被吓到, 之后夜里一闭眼就会惊醒, 找大夫开了安神药也不大管用, 最后还是李闲云换上道袍,重操旧业,给昭儿画了几个镇魂符,又用了朱砂,这才好了。但偶尔还会像方才那样做恶梦,魏姝这几日便让他在自己身边睡。   不过短短几天,昭儿的脸已经比在神京时瘦了一圈,魏姝心疼不已,更加希望能尽快找到谢兰臣。   前些时日,昭儿几乎日日都和谢兰臣黏在一起,这些天昭儿虽然乖巧地没再问谢兰臣的去处,但总是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的样子,反而更让人难受。   也正因为如此,魏姝才等不及,想亲自去找谢兰臣。   然而,她第二天的计划却没能成行。   因为一大早,福王便接到汇报说,下游的一个县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尸首,身高以及穿戴和失踪时的谢兰臣极为相似,而且,发现尸首的那条河,恰好又是宝船被劫处下游的一条支流。   魏姝听到消息时,恍惚了片刻,心里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说,那肯定不是谢兰臣,但另一个声音又说,消息能被递到福王耳朵里,必然是地方上已经确定了四五分,才敢上报的……   魏姝本想直接赶去发现尸首的地方查看,但福王说尸首已经在运来凤阳城的路上了,她只好留在凤阳城,继续等待。   这一等便是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城门即将关闭,仍不见尸首运来。魏姝等得实在焦躁,想了想,便让人把李闲云叫了过来:“你不是能卜卦?且卜一卦,算算嘉王……还活着吗?眼下又身在何处?”   李闲云却有些尴尬道:“大约是我最近运势不好,卜卦总也不准,否则哪里用公主来找,我早就卜算好,主动告知公主了。”   其实,魏姝嫁妆被劫后,李闲云每天都会卜一卦,算算公主被劫走的嫁妆被藏于何处,结果每次卜算出来的都是失物未失——李闲云知道自己卜卦时常不准,可一连八九天都算出一样不准的卦来,还真有些邪门。   难得魏姝主动询问自己玄学之事,要是往常,他还会卖弄卖弄,这时候,却是万万不敢了。   但李闲云也不甘心就这么错失表现的机会,便又说道:“我在离京之前,曾偷偷给嘉王相过面,也算对嘉王的命数略知一二,结合眼下的情形,倒是有些猜想。”   前头给嘉王相过面后,李闲云便推断公主会再嫁,可是嘉王和公主复婚后,他又瞧着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感情甚好,再加上两人之间还有小郡王,实在不像是会再和离的样子,那就只能是公主丧夫了。   此次恰好嘉王被水匪掳走,往常被水匪掳走的人质,十有八.九是不能活的,加之今天又传来消息,说下游发现了嘉王的尸首——虽然消息说的是“尸首和嘉王十分相似”,但据李闲云推测,十成十就是本人了。   李闲云便委婉对魏姝道:“据嘉王的面相看,公主注定是要再嫁的。”   魏姝闻言,却冷笑了一声:“我也真是病急乱投医,果然就不该问你。   “就算谢兰臣真死了,我有钱有儿子,儿子还是谢兰臣的独子,说不准还能子承父业,我做个有钱有势的寡妇,不比处处受丈夫辖制,伺候完丈夫再伺候公婆强上百倍?”   魏姝话音刚落,便见门口处走进一人,幽幽说道:“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李闲云闻声朝门口看去。   此时,外头的天色几乎全都暗了下来,屋内也只点了一盏灯,一阵风从门口吹进屋内,把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吹得越发微暗。谢兰臣便立在门口处,一半身体隐在黑暗里,一半映在不停摇曳的烛光下,原本好看的五官,在光影交错下莫名显得有些渗人。   恰在此时,院外忽然又有人大喊道:“嘉王的尸首运进城了!”   李闲云怔怔地盯着谢兰臣看了几息,忽然大叫一声“鬼啊!”便飞也似地从谢兰臣身边窜了出去。   没跑出几步,又遇见了回廊上的谢闵,李闲云急忙拉住谢闵,哆哆嗦嗦地问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谢闵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李闲云警惕地往魏姝的房间看了一眼,见没有东西追过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对谢闵道:“鬼……嘉王的鬼魂,你看见了吗?”   “看是看到了……”   谢闵的话还没说完,李闲云便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似的,猛地甩开谢闵的手,又大叫一声跑远了,边跑还边喊道,“你先在这里守着,我去找人来……找道士来救公主!”   谢闵在他喊完,才有机会补上自己的后半句:“……可是,嘉王他是活着回来的啊。”说罢,看着李闲云已经消失在游廊尽头的背影,又忍不住腹诽道,“和尚也怕鬼的吗?”   作者有话说:   怕大家等太久,先更一小章,十二点前或许补够三千,或许再更一小章 第52章 52、夫妻关系(大修)   此时魏姝屋内。   上一刻还被传已经变成尸首的人, 下一刻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魏姝没有害怕,只觉得惊喜。她甚至没忍住, 在谢兰臣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 忽然抱住了他, 欣喜道:“我就知道你没死。”   颈侧相交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魏姝悬了十几天的心,终于在此刻安定下来。   谢兰臣被劫走的这段时日,夜不能寐的人岂止昭儿一个?   虽然她会和谢兰臣复婚, 是为利用他逃避和亲,眼下目的也算达成, 就算将来没有谢兰臣,她也未必过得不好,可她还是不想谢兰臣真的出事。   尤其是, 谢兰臣此次十有八九是受了自己连累。如果不是和自己复婚, 谢兰臣不会和靺鞨王子再次结仇, 而皇叔即便忌惮西北, 也不至于突然这么迫切要谢兰臣的命。   魏姝心有愧疚,所以才会不惜一切想把人找回来。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谢兰臣生还的机会也一天天变小,今天那具未知名的尸首,更是差点儿压断魏姝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   好在, 谢兰臣还活着。   魏姝一边庆幸,一边不觉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被抱的谢兰臣却微微有些意外。除了在床上亲密的时候,日常两人连牵手都少有, 更从没有过这般亲昵的拥抱过。   鼻尖传来魏姝身上淡淡的沉香香气。   魏姝喜好用益州产的沉香, 此种沉香较其他地方的甜味稍重, 丝丝缕缕的蜜甜味儿,由鼻腔慢慢浸入人心底,让人莫名放松。   谢兰臣也揽上魏姝的腰肢,正感觉好似比以前更纤细了,又忽然发觉肩头传来濡湿之感,不由道:“公主哭了?”   直到被谢兰臣提醒,魏姝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哭了出来,还是趴在谢兰臣肩头哭的。   她急忙从谢兰臣怀里挣脱,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   要是往常,这么好的时机,她该趁机说些表白担心的话,以巩固自己喜欢谢兰臣的人设才是,但此刻她却忽然难以启齿起来,就这么怔在原地,任由谢兰臣为她擦掉脸上的泪珠。   这是谢兰臣第二次见魏姝哭。   第一次是在会同馆,魏姝求他复婚。   要谢兰臣评价,魏姝那次哭得多少有些假,但这次,美人垂泪,芙蓉泣露,着实让人心软又怜爱。   若是上次魏姝也这么哭,说不准他就会相信魏姝真的对自己一见倾心了。   谢兰臣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拭去魏姝眼角的泪珠,又问:“公主是见到我喜极而泣,还是在伤心不能做寡妇了?”   魏姝瞬间回神,想到自己方才那番“做个有钱有势的寡妇”的话,全被谢兰臣听了去,立刻忍着尴尬解释道:“我如果不是真的盼着王爷回来,这些天何必闹这么大的阵仗?”   她又岔开话题:“对了,还没问王爷是如何脱身回来的。”   “还要多亏了公主的悬赏……”谢兰臣也没揪住“寡妇”一事不放,把自己如何利用变成沙子的嫁妆,离间兀那恒和洪廷,最终成功说服兀那恒放了自己,又把洪廷给抓了的事,如实都说了,又道:“因为公主的悬赏,兀那恒此刻无法进城,还请公主下令,准许他们带‘水匪’进城领赏。”   因为魏姝的重金悬赏,不但兀那恒不敢进城,连谢兰臣进城的时候,都被好几拨人跟踪,想要拿他来领赏。   魏姝应了一声,又忽然问道:“我的嫁妆,在离京之前就被王爷给调换了吧?”   谢兰臣点点头:“算算时间,此刻公主的嫁妆应该已经快到西北了。”   原来如此。   原来在别院的时候,谢闵说什么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船回西北,都是假的,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还有出发前几天,谢兰臣要去别院小住,除了避开魏婧那事的是非外,怕也是为了方便他调换嫁妆,好不被自己发现……   原来自己也是他谋算中的一环。   从宝船被水匪围攻,到谢兰臣被水匪掳走,期间可谓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不但谢兰臣自己会性命不保,连自己和昭儿也会性命有虞。   魏姝微微垂了眼,又问道:“王爷就不怕会有意外发生吗?”   谢兰臣从头解释了原委:“我们复婚那天,我让人偷偷混进了哲术的送亲队伍里,意外得知他们要打公主嫁妆的主意。我是可以从西北调派更多的人手来护送,只是除非开战,否则我能调来的人手终究有限,更何况对方是大安的皇帝,只要他想动手,可以制造更多的意外。   “我的办法虽然冒险,却也是最好的办法。没提前告诉公主,是不想公主过多担心。”   “至于公主说的意外——我这么说或许有些自大,但我在做决定之前,已经提前考虑过各种情况,并都做了相应的安排,可以确保你和昭儿无虞。至于我自己,倒是托公主的福,帮了我大忙,若是没有公主的重金悬赏,我想要顺利达成目的并成功脱身,怕是还需多花费些功夫。   “不过,就算我暂时不能回到公主身边,公主有船样和嫁妆傍身,在西北也能过的很好。”   魏姝道:“王爷的安排,还真是妥帖啊。”不但处处都为她考虑到了,甚至还是为了保护她的嫁妆,谢兰臣才选择的以身犯险。   自己好像不该抱怨什么。   可是,谢兰臣真的是因为不想她担心,才没提前告诉她计划吗,还是怕自己会妨碍到他的计划?自己和昭儿这些天的担惊受怕又算什么呢?   昭儿甚至到现在都不能睡一个好觉。庆幸谢兰臣安全回来、趴在他肩头哭泣的自己,更显得可笑……   谢兰臣察觉到魏姝语气不对,顿了一下,正要再仔细解释,魏姝却先一步对屋外的谢闵道:“厨房一直备有热水,王爷风尘仆仆地回来,你先带王爷去沐浴吧,刚好院子里还有石榴花,摘些一起沐浴,也帮王爷去去晦气。”   石榴除了寓意多子多福,还是佛家的吉祥果,叶衣观音和孔雀明王都以之为持物,因此石榴花和石榴叶都有辟邪驱灾的功效,才从水匪手里脱身的谢兰臣,正需要石榴花去灾。   魏姝说罢,便请谢兰臣先去沐浴。   可等谢兰臣沐浴完回来,魏姝的寝室却房门紧闭,连屋内的灯都熄了,只有谢闵守在门口,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公主说这几天她和小郡王一起睡,怕打扰到王爷,便给王爷安排了别的房间。”   谢兰臣难得地怔了一瞬,才跟着谢闵去了旁边的院子。   “早就劝过你,此事太过冒险,公主会生气也属正常,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谢闵边在前头领路,边以一个过来人外加堂兄的身份,对谢兰臣传授经验,“我也被文娘赶出房间过,这几天你就多哄哄公主,多迁就迁就她,等公主消了气,你就能住回去了。”   谢兰臣却道:“可是她说她想做寡妇,我都没生她的气。”   “?!”   谢闵被惊得一个踉跄,回头去看谢兰臣,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顿时纠结地皱起了两条眉:明明日常看起来恩恩爱爱的,原来你们实际的夫妻关系这么假的吗!   谢闵惊立当场。   谢兰臣却直接绕过他,推开面前的房门走进屋,然后对还在傻愣着的谢闵吩咐道:“去拿笔墨来,是时候该给皇上上道折子,告诉他我们抓到水匪的好消息了。”   谢闵收拾收拾心情,很快取了笔墨来,然而却迟迟不见谢兰臣动笔。   谢闵以为他是在想那具今天运进城的尸首,便说道:“我趁王爷沐浴的时候,去看了那具尸首,已经向福王解释过,尸首是假的。只是,虽然那尸首脸被乱石划烂,又在水里泡了几天,看起来不成样子,但如果忽略那张脸,乍一看,确实很有几分像王爷。更巧的是,对方的头冠和衣服,也和王爷被掳走时穿戴的一模一样。   “我总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了,若不是王爷恰好今天赶回来,最终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如果不小心真把那具尸首错认成是王爷的,后头王爷平安归来,万一有心人坚持说归来的王爷是假扮的,到时岂不百口莫辩?   谢闵问道:“要不要派人去查查此事?”   话落许久,却仍不见谢兰臣有反应。谢闵不由又喊了一声:“王爷?”   谢兰臣这才嗯了一声,张口却道:“所以,最长的一次,你被嫂嫂在门外关了几天?” 第53章 53、本章重写   得知谢闵最长一次睡过半个月的书房后, 谢兰臣便没了继续和他探讨经验的兴致,转头拿起笔,兴味索然地写起了折子。   谢闵觉得自己受到了无言的鄙视, 缓了缓, 才又说起正事:“尸首的事, 要如何处置?”   “安葬了吧,”谢兰臣笔下不停,“也不必查了,对方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弄出这么一具尸首, 必然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未必能查到什么, 便是查到了,也不过是一具和我长得相像的尸首而已,又没指名道姓就是我, 也奈何不了什么。总归, 不想我活着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 我心中有数。”   谢闵顺嘴便接道:“崇宁公主?”   方才在路上, 谢兰臣才说过魏姝想做寡妇,这会儿又听谢兰臣说起不想他活着的人, 谢闵脑海里自然便闪过魏姝的名号,并下意识说出了口。   谢兰臣睨了他一眼:“昭儿还小,便是公主想做寡妇, 也会再等几年的。”   谢闵:……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夫妻关系?   谢闵不懂,谢闵震惊,但看谢兰臣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甚至隐隐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 自己好像也没必要操心, 索性便闭嘴默默退了出去。   前脚谢闵刚离开, 后脚门口便悄悄探进了一个脑袋——昭儿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往屋里打量,待看见坐在案前的谢兰臣,当即眼睛一亮,跨过门槛,就朝谢兰臣小跑了过来。   谢兰臣早就发现了他,及时搁下笔,把人接住,抱进怀里看了看道:“才几天不见,怎么瘦了这么多?怪不得你娘要生我的气。”   昭儿的奶娘端着一碗汤药,也随后走了进来道:“小郡王这些天很是惦念王爷,得知王爷回来,立刻一路小跑了过来,今晚想要和王爷一起睡呢。”   说着,奶娘又把手里的药碗递上前:“这是小郡王睡前要用的汤药,自打那天在江上遇到水匪,小郡王便病了一场,这两天才稍好些,但睡前仍需要吃药,夜里才能睡得安稳。方才小郡王着急来见王爷,没顾上喝,奴婢怕放凉了失了药性……”   谢兰臣从奶娘手里接过药碗,扑面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苦气,昭儿却像是喝惯了的似的,皱了皱小脸,便主动凑上前,直接就着碗一气喝了下去,即便苦得眼角都起了泪花,也乖乖的没闹。   奶娘立刻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漱过口,又塞给他了一块糖。   昭儿却没吃,而是解下自己腰间的小荷包,小心翼翼把糖放进荷包里,又伸出手指,虚虚地点着荷包里的东西数了一遍,最后把整个荷包放进了谢兰臣手中。   荷包里装的全都是色若琥珀的糖块儿,大概有八、九块之多。   奶娘见状,立刻解释道:“这种琥珀糖,是用葡萄汁、蜂蜜、饴糖和红枣掺在一起熬制出来的,因为实在太甜,小小一块儿就齁人嗓子,公主平常是不许小郡王吃的,这些天因为要吃药,才每日许他吃两块,小郡王却每天都省下一块儿放进荷包里,奴婢们还当他是要存着以后吃,没想到却是留给王爷的。”   昭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推了推谢兰臣的手,示意他吃糖。   谢兰臣看看荷包里的糖块儿,再看看昭儿黄黄的小脸,片刻后,忽然叹息一声道:“你娘是故意让你来戳我的心吧?”   他才回到福王府,便听谢闵回禀了魏姝和昭儿的近况,知道昭儿病了,看过几天大夫。听谢闵说昭儿已大有好转,谢兰臣便并未太在意,昭儿身边不缺伺候的人和大夫,总归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等他亲眼看见消瘦了一圈的昭儿,以及昭儿吃药忍苦的模样,还有那些特意留给自己的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触动。   谢兰臣天生情感淡薄,并非是他薄情,也不是他不懂喜怒哀乐,而是——如果给每一种情感都定下一条准线,超过了就是喜欢或厌恶,他的那条准线,大概要比寻常人高一些。   从小到大,真正能让他生气和感兴趣的事情都不多。   为此,小时候生母林氏总抱怨他不亲近父母;他有一段时间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轻易便被几句话激怒,又被几句话说得热泪盈眶。   不过,这种天性给他带来的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打小他便被人称赞温和大度又沉稳,很有成大事的风范。   谢兰臣之前照顾昭儿,更多的是出于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虽然不能像魏姝那样爱昭儿,却知道一个好父亲该做些什么。在徐子期没丢失之前,他的父亲靖西侯便是这样照顾他的……   但是此时此刻,谢兰臣倒是头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些为人父母的心情。   很难形容,也不全是愉悦。   谢兰臣拈起一块儿琥珀糖放进嘴里,细细品尝,等到吃完才评价道:“好吃的。”   见谢兰臣喜欢吃自己的糖,昭儿当即开心地笑弯了眼。谢兰臣看着他和自己相似的眉眼,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奶娘又取来一对傀儡小人儿,递给昭儿把玩。两个傀儡人偶是福王送给昭儿的新玩具,身高仅到昭儿膝盖处,五官却栩栩如生,都是五六岁孩童的模样,一个梳着总角,身着彩衣,另一个却是个穿着衲衣的光头小和尚。   昭儿提着两个傀儡,看看案几上才写了一半的折子,又看看谢兰臣,神色犹犹豫豫,想让谢兰臣陪他一起玩儿,又怕会打扰到谢兰臣。   谢兰臣的目光落在木偶小和尚喜庆的眉眼上,有一瞬间的走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主动接过昭儿手里的小和尚道:“爹爹陪你玩。”   “从前有个小和尚,打小便在寺庙里长大,有一天,寺庙里来了一位小公子,小公子因为犯了错,被父亲送进寺庙里反省。小和尚好不容易在庙里遇到一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人,便总是偷偷跑去找小公子玩……”   谢兰臣一边讲故事,一边用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勾动操控木偶的丝线,让自己手里的小和尚双手合十,朝昭儿手里的总角小童行了一礼,昭儿也笨拙地操控着自己手里的小童,轻轻碰了碰谢兰臣的小和尚。   谢兰臣继续操控小和尚,围着小童做些其他动作,口中也继续讲述道:“一来二去,小和尚便和小公子成了朋友,小和尚性子活泼,时常同小公子讲一些庙里的趣事,小公子也会把自己的果子酥糖,分给贪嘴的小和尚。   “有一天,小公子的父亲突然让人给小公子送来了一盒糕点,很是精致美味。小公子见小和尚喜欢,便把整盒糕点都送给了小和尚……”   谢兰臣说道此处,略微顿了顿,才接着道:“小和尚开开心心地吃了糕点,然后便沉沉睡去,自此,再无忧怖。”   此时,靠在他怀里的昭儿,在他低沉平和的声音里,也渐渐阖上了眼。   谢兰臣下意识伸出手指,贴在昭儿颈侧,探了探他的脉息。   昭儿猫崽儿似的在谢兰臣手上蹭了蹭,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木偶勾牌却已经松开,将落未落,就在勾牌即将滑落在地的瞬间,被谢兰臣稳稳接住,未发出一丝声动。   奶娘见状,要抱昭儿先去睡,谢兰臣却挥退了奶娘,亲自抱起昭儿,同他一起躺上床,合衣而眠。   兴许因为惦念的人终于回到身边,这一夜,昭儿终于没再被噩梦惊醒。   次日一早,谢兰臣早早醒来,却一直等到昭儿也醒过来,才和他一起起床。   父子俩刚洗漱完毕,织云便来请两人过魏姝院里用饭。   谢兰臣听闻自己也在被请之列,不由挑了挑眉。   魏姝要和昭儿一起用饭,这很正常,但魏姝昨晚还在生自己的气,自己一还没道歉,二也没来得及哄人,照魏姝上次的气性,理当没那么快消气才是。   可昨天还把自己拒之门外的人,今早不但主动邀请自己同桌而食,席间,甚至还如往常般同他笑着交谈,周到地为他夹菜,仿佛昨晚之所以会把他拒之门外,并非是因为生气,而是真的为了方便照顾昭儿——如果忽略昭儿昨晚是被他哄睡的话。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感知与常人有异,谢兰臣便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周围人的神色举止,以借此了解他们的情绪,因而谢兰臣对他人神色肢体的细微变化格外敏感。   魏姝虽然言笑晏晏,但一顿饭下来,和自己几乎没有眼神交流,在餐桌上的位子,也比平常远了他至少半尺。   这是下意识的疏离,或许,还有防备。   谢兰臣放下筷子,主动道歉道:“昨夜见了公主和昭儿,我才知自己错了,我自认为计划周全,却忽略了公主和昭儿的感受,累公主和昭儿担惊受怕,实是不该,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我一定会提前和公主商量,再行行事。”   “王爷哪里的话?王爷帮我保全嫁妆,我感激还来不及,而且,我在钱财的事情上也隐瞒了王爷,王爷都不同我计较,我又怎么会为这些小事介怀。”魏姝边说,边又夹起一个豆腐皮包子,放进谢兰臣碗里,面上神色看不出丝毫破绽。   只是话虽如此说,魏姝却一句没提让谢兰臣搬回来同住的话。   谢兰臣也不急,饭后先去拜见过谢夫人和福王,随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处,把昨晚写了一半的折子补完,交给谢闵道:“尽快送去神京,还有,靺鞨人今日带洪廷进城,务必看好洪廷,不能让人寻了短见。”   “那那些靺鞨人呢?”谢闵又问道。   谢兰臣道:“且好生招待他们几日,毕竟答应过他们,要送他们安全离开漳州的。”至于离开漳州后,就另当别论了。   *   接下来的几天,魏姝和谢兰臣白日里和和气气地一起用饭,晚上却照旧分房睡。   昭儿则每天在两个院子之间来回跑,今晚陪谢兰臣一起睡,明晚就陪魏姝,倒是十分雨露均沾。   几天下来,连魏姝的教习嬷嬷都看出了些端倪。   这天晚上,昭儿又去了谢兰臣屋里,魏姝早早卸了妆,歪在榻上看账本。   自从谢兰臣回到福王府,便全权接手水匪事宜,魏姝一时闲了下来,想到那日遭遇水匪突然,一众人被赶下船的时候又什么都不许带,事后宝船虽然找了回来,但众人留在船上的财物,或损坏或丢失的都不少。   尤其是魏姝的仆从,此次去往西北,几乎把多年攒下的体己都带上了船,事后也损失最多。   这些财物于魏姝来说不值一提,但却是那些人安身立命的东西,魏姝便让人统计了船上所有人的损失,整理成账本,核查后一一赔偿。   核查的事自然用不着魏姝,魏姝看的是赔偿的总账,只等她加盖上自己的私章,底下的人才好去支钱。   教习嬷嬷便趁着魏姝看账的间隙,前来劝说魏姝道:“年轻夫妻,不好总是分房睡的。嘉王已经主动低头,向公主道了歉,公主也别太要强了,等到了西北,公主还要仰仗嘉王,便是心里还有气,也服个软才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教习嬷嬷自小看着魏姝长大,想到以往都是别人讨好魏姝、向魏姝低头,又想到复婚后魏姝放低身段,每每对谢兰臣笑脸相迎,又忍不住疼惜道:“要是先皇还在就好了,公主哪里用受这些委屈……”   屋里伺候的织云听她忽然提起先皇,怕勾起魏姝伤心,急忙打断她道:“外头像是有人在叫嬷嬷,嬷嬷先出去看看吧。”   教习嬷嬷也反应过来自己话说造次了,只好顺着织云的话退了出去。   织云犹豫地看了魏姝一眼,半晌,也小声说道:“孙嬷嬷人虽唠叨,但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福王在府里豢养了许多歌姬舞姬,这几日又时常以商谈水匪的事为由,宴请嘉王,席间每每都有舞姬作陪取乐,孙嬷嬷也是担心嘉王沾染上不好的习气。”   不但孙嬷嬷担心,织云也很担心。   虽然眼下嘉王瞧着对那些舞姬并无兴趣,但如果公主一直这么冷落嘉王,嘉王又正值血气方刚,时间久了可就难保了。   魏姝合上手中的账本道:“我现在已经沦落到,要和舞姬争相讨好自己的丈夫吗?”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织云急忙要解释,魏姝打断她道:“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退下吧。”   魏姝打发走织云,独自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   孙嬷嬷和织云都以为,这些天她冷落谢兰臣,是因为还在生谢兰臣的气,但比起生气,魏姝心里却有一件更为担忧的事。   一直以来,魏姝都以为谢兰臣温柔良善,以至于时常会因为自己在复婚时欺骗过他而内疚。   时至今日,在见识过谢兰臣轻松把所有人算计在内,掌控全局的手段,魏姝不免怀疑,自己当初用对他一见倾心的借口骗他复婚,他真的信了吗?   魏姝回想过往与谢兰臣的相处,护国寺的桃林里谢兰臣向自己索要情诗,在回西北的船上,他甚至还提醒自己应该吃魏婧的醋……   这些魏姝以前从未多想的细节,现在细细琢磨,简直像是谢兰臣在手把手教自己怎么“喜欢”他。   魏姝已经肯定,谢兰臣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所谓的对他爱的深切都是在骗他。   可既明知自己在哄骗他,又为什么要答应复婚?是要报复自己曾让他被人嗤笑、利用自己的身份图谋自己的钱财、还是把自己视作献媚讨好的优伶,好无聊时用来消遣?   一想到谢兰臣早知道自己在骗他,却故意不戳破,看自己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在他面前表演,魏姝胸口就憋闷得厉害,又涩涩地难受。   说她矫情也好,不合时宜的自尊作祟也罢,如今她能心平气和地和谢兰臣一起用饭,已是看在将来还要依仗谢兰臣的份上,忍耐的结果,让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谢兰臣同床共枕,实在不能。   她可以低头讨好谢兰臣,却不能接受谢兰臣真的把自己当做玩物……   魏姝又是一夜纠结难眠,另一边的谢兰臣倒很悠然,像是对魏姝的异常恍若未觉,每天除了哄孩子,就是处理水匪的后续。   谢兰臣送去神京的折子,很快有了回复。   谢兰臣递给神京的折子上写着,自己在靺鞨人的帮助下,抓到了水匪,水匪头子竟然是禁卫军指挥使,人虽然是抓到了,但是嫁妆依然没能找到,如今正在审问洪廷有无同伙。   短短几天,谢兰臣就收到了元和帝的加急回信,信上说:朕没想到洪廷会是这样的人,朕大为失望和震惊,速把人押送回神京,由刑部严查。   谢兰臣自然不肯,洪廷一回到神京,进了元和帝的手心,到时候还不是元和帝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他又回道:已查出洪廷有同伙,公主嫁妆未追回之前,洪廷实不宜离开漳州。另外,禄王、英王等几位王爷,得知崇宁公主嫁妆被劫,甚是忧心,决定不日前来漳州,共同审问洪廷,帮公主追回嫁妆。   皇宫中,元和帝看完谢兰臣的折子,气得一把把折子狠狠摔在了案上。   元和帝既气洪廷办事不利,带了那么多人竟然还被谢兰臣抓住;又恨靺鞨人言而无信,说叛变就叛变,转头竟然从洪廷的同伙,成了抓捕“水匪”的英雄。   一开始,元和帝之所以让洪廷和靺鞨人合作,是怕事情万一真败露,还可以把一切都推到靺鞨人身上,谁知最后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然元和帝觉得,洪廷一家老小都在神京,必然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但他又怕事有万一,尤其是谢兰臣方才的折子上说,禄王和英王不日也将去往漳州。   这两人可是至今都对皇位贼心不死,由他们审问洪廷,必然要对自己不利。   况且,现在外头已经有闲言碎语说,洪廷放着好好的禁军指挥使不做,大好的前程不要,家里的老小也不顾,偏偏要冒着被诛族的风险去抢崇宁公主的嫁妆,实在说不过去。便有人猜测,其背后必然另有大人物指使。   而洪廷是皇上的亲信,敢指使又能指使得动他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这几乎是在明着说元和帝了。   还有那些被抢的嫁妆——在元和帝看来,洪廷被抓后,就该主动担下所有罪责,交出嫁妆,随后自我了断,了解此事才是。一开始元和帝听说他一直不肯交出嫁妆,还以为是他有了二心,但事后再一想,便是为了家人,洪廷也不敢有二心,那就只能是洪廷一开始就没能劫到嫁妆,这才会交不出来。   可福王送来的卷宗明确写着,整艘船的人都明明白白地看见他们确实把公主的宝船和嫁妆全都劫走了,随后的官兵也确实从他们藏匿的地方搜出了几箱没来得及转移的嫁妆,洪廷想抵赖也抵赖不得。   谢兰臣已经在折子里写明,拿不到嫁妆,他便不会放洪廷回京,不放洪廷回京,禄王和英王就要借洪廷生事。   总不能为了换回洪廷,自己赔出一副嫁妆来?元和帝又拿起随谢兰臣折子一起送来的、崇宁公主的陪嫁单子——厚厚的一本册子,就算是他把自己的内帑都赔尽了,也未必够!   可眼下自己要么给钱息事宁人,要么就只能背下这口黑锅。   给钱,元和帝自然是舍不得的,但也不能放任洪廷这么大的把柄,落在谢兰臣手里。   思虑再三,元和帝决定派出徐翰林去往漳州,协助查办洪廷抢劫公主嫁妆一事。   若是大张旗鼓地逼迫漳州交出洪廷,未免有不打自招心虚之嫌,但其他藩王可以关心崇宁,要亲赴漳州帮其追讨回嫁妆,他这个做叔叔的,自然也可以派人前去襄助。   徐翰林乃承恩侯养父,有这层关系在,其在漳州也能更便宜行事。   谢兰臣也料到元和帝不会痛快赔钱,在送出最后一封折子后,又找来谢闵吩咐道:“事情拖延太久,难免有变,是时候给神京的人加把火了。崇宁公主身边有位空明法师,擅长术法,你去请他来帮我们一个忙。”   “那个怕鬼的和尚?” 谢闵对对方那天大叫逃跑的模样仍记忆犹新,对他能帮上忙表示怀疑。   “他是昔年先帝身边的李道长。”彼时李道长名声虽高,却鲜少在人前露脸,见过他的人并不多。谢兰臣第一次和魏姝成亲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他一次,对方现在虽然变成了和尚,谢兰臣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谢兰臣道:“李闲云能在先帝身边荣宠不衰,自然有些拿手的本事。”   先帝在时,李闲云也算是大安的风云人物,谢闵也听说过对方不少神异的事迹,其中流传最广的,当属对方曾在先皇的一次千秋宴上,当堂召来了二十几只仙鹤,为先皇祝寿,至今传为美谈。   不过,对方既有如此神通,却那般惧怕鬼怪,想来所谓的神通都是假的。   但神通真假并不重要,只要能唬人就够了。   此时若是有李闲云施展“神通”,也制造一些异象“凶兆”,再把这些异象指向元和帝和崇宁公主嫁妆被劫一事——元和帝继位不正,最畏惧舆论,届时不怕他不就范。   谢闵明白了谢兰臣的意思,立刻便去找李闲云。   李闲云眼下可是逃犯,罪名还是元和帝亲定的,他应该会很乐意帮他们的忙。   谢闵找到李闲云时,他正在一处高楼上观星。   李闲云听闻嘉王请自己,还以为是要追究自己那天鼓动公主再嫁的事,后头听说是让他施展术法,这才松了口气,随后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满天星辰,说道:“嘉王用不着我帮忙,三日之内,自有天相。”   *   第二日夜,大安皇宫。   钦天监监正于深夜扣响了元和帝的寝殿:“皇上!大事不好,天上出现了荧惑守心之象。”   元和帝才从梦中惊醒,便听见“荧惑守心”几个字,从床上起身时,不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载倒。   荧惑守心,指的是荧惑星留守在心宿内的星象,乃帝王大凶之兆。   史书上有记载的几次,每次出现荧惑守心,不久之后,必有帝王驾崩。 第54章 54、知足(大修)   心宿, 亦称明堂,为二十八星宿之一,其中心宿二象征帝王, 位南方, 红色似火。而南天域中还有另一颗隐隐散发火光的星体, 便是荧惑星。   当荧惑在心宿附近徘徊,两“火”相遇,红光漫天,即为荧惑守心之象。《占星》有云, 此星象预示“大人易政,主去其宫”, 帝王恐有亡故之灾。   而荧惑又被称为“罚星”,当其出现在心宿二附近时,亦是昭显帝王德行有失, 才至招来祸患。   是夜, 戌时末, 天域西南方红光漫天。   元和帝站在观星台上, 怒视南方,呼吸一声急过一声, 他又猛地转过头,看向跪在自己脚边的钦天监监正,不死心地问道:“此星象预示什么?之前可有记载?又都是什么结果?”   “此象……乃帝王大凶之兆。微臣查到的有记载的同类星象, 共有十一次,其结果……均是……在位君王驾崩……”钦天监监正声音发颤,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生怕一不小心会被元和帝踹下观星台去。   说完, 他又急忙补充道:“其中一位君王, 是在星象出现一年后才驾崩的。据微臣看,君王驾崩也不一定就和星象有关,或是巧合也说不准。”   监正本是想宽慰元和帝,可元和帝的脸色却更沉了。   总不能十一次都是巧合。也就是说,就算自己运气好,最多也只能再活一年,便要步那些君王的后尘了。   元和帝又咬牙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曾有君王试过祭告天地,梳理冤狱,救济百姓……”监正的声音越来越虚,如果真有办法破解,又怎么可能前头十一位帝王都死了呢?   元和帝也反应过来,一脚踹在监正身上,怒声道:“为什么是朕?朕就算再不好,也总要好过皇兄,皇兄在位时都没出现荧惑守心,为什么偏偏轮到朕就有了!”便是他确实想劫走魏姝的嫁妆,也是为了大安考量,西北已经兵强马壮,若再有一笔巨富,对大安岂不更加危险?   荧惑守心最诛人心的地方,在于它不但告诉你,你会在一年内横死,还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你是因为德行不好,才会横死的。被踢了的监正倒是很能理解元和帝的愤怒。   要说今上才刚登基不足两年,对外一直表现得勤政爱民,确实比一年恨不能给自己放一百八十天假的先皇好一些,若说有“失行”之处,除了继位不正外,就是眼下崇宁公主嫁妆被劫一事了。   荧惑守心出现的时机这么巧,很难不让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但监正虽想到此节,却不敢说,只能趴在地上装死。   周围其他跟随也都纷纷跪倒,大气不敢喘。   元和帝见众人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反而越发怒火中烧,正想要再拿人撒火,又猛然想到星象正昭示自己德行有失,自己此时打骂这些人,岂不更坐实了?   他本就惧怒交加,又要强忍下怒火,反而急火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皇上!”跟随们顿时惊做一团,急急忙忙要去请太医,却被元和帝喝止道:“都退下!”   “海公公扶朕回宫。”元和帝强撑着回到寝殿,又吩咐海公公道,“去把朕内帑的账簿取来,还有崇宁公主的陪嫁册子,也一并拿来。”   监正能想到的,他如何想不到?即便再不甘,也只能赔钱把洪廷赎回来,好尽快了结此事。   元和帝掏光了自己的内帑,又从国库中支了一笔银子,终于凑够了魏姝被劫的陪嫁。   魏姝的陪嫁中有许多绝世珍品,世上仅此一件的,元和帝便以类似的物件、或直接估算成金银补上。总之魏姝的嫁妆并没有丢,不过是要讹他的钱,想来并不会计较这些。   于是,徐翰林前脚刚到漳州,后脚皇上便在洪廷的别院里,搜查到了魏姝被劫走的嫁妆,并立刻命人送往漳州,归还魏姝。   谢兰臣清点过数目不错,便依照承诺,让徐翰林带走了洪廷,同时又把一半的嫁妆分给了救他回来的靺鞨人。   靺鞨人带着财物,连夜离开了漳州,却在刚出漳州地界不久,便被埋伏的盗匪杀了个措手不及,一百多人未留下一个活口,押送的财物亦不知所踪。   *   天色微微亮,一队车马缓缓驶过一处峡谷,进入漳州地界。   谢闵骑马跟在谢兰臣身侧,回头看着身后一车车的财物,难掩欣喜道:“这些钱,至少够支撑西北军两年的战时消耗了。”   说完,他又忍不住感慨:“李闲云还是有些真本事的,还真叫他算准了天象,就是不知道,荧惑守心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凶,可以死帝王。据他所说,古籍上有记载的十一次,在位的帝王可都在一年之内横死了。”   谢兰臣一身蓝色织金拽撒,姿态闲适地骑在马上,忽略衣角上沾上的血渍,仿佛一个郊游而归的翩翩公子。   他闻言道:“史书不过是胜利者所书,为了让世人以为自己才是天命所归,自然要抹黑前朝,只要杜撰一出荧惑守心的星象,便能证明对方是受上天厌弃,自己才是正统。”   “照王爷所说,皇帝十有八九死不了了?”谢闵不免有些失望。   “不好说,”谢兰臣道,“荧惑守心不一定会死帝王,但是有心人一定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弑君。”   说着,他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朝身后打了个继续前行的手势,自己则忽然一踢马腹,改道朝斜前方跑了过去。   谢闵立刻打马追上,试探地问道:“王爷是有心人还是无心人呢?”   谢兰臣兴致缺缺:“西北的公文我都要批不完了。”   “那如果崇宁公主有心呢?”谢闵继续追问,“就在前天,我亲耳听见,那个叫高霖的太监吩咐自己干儿子,要他去搜罗能造千料大船的匠人,偷偷送去西北。”   高霖是帮魏姝管理封地的属官,之前因为被封地的事务绊住脚,没能亲自来给魏姝送钱,前天才赶来面见魏姝。   高霖不会无缘无故给西北造船,此举自然是受魏姝授意。而魏姝这时候突然要搜罗造大船的匠人,其意图也不言而喻。   谢兰臣勒马停在一株一人多高的花树前,闻言想也不想便改口道:“那就照公主的意思办。”   谢闵:你这决定下的也太随意了吧……   谢兰臣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说道:“不是你劝我,要我这段时间多迁就公主吗?我现在可还被公主关在门外呢。”他边说,边伸手从面前的花树上折了一枝花下来。   谢闵刚想说他是说过这样的话,可也不至于拿整个西北的将来哄崇宁公主开心,就听谢兰臣又说道:“高霖的意思不一定是公主的意思,便是公主真要造船,也未必就是为了要造反。   “她毕竟是大安的公主,大安的江山是她父皇留下的基业,不到万不得已,她未必狠得下心背叛自己的姓氏和家国,便是她真有此心,也要顾忌世人对她的口诛笔伐。”   谢闵拧眉:“她既然无意造反,那又造什么大船?”   丹水横亘在西北和大安腹地之间,河水又急又宽,是大安天然的御敌屏障。魏姝却要造大船,便是她没打算造反,也给西北起兵增加了便利。   谢兰臣想了想道:“大约是为了有备无患。一个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又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不会什么都不做只等死的。今上一直把西北视作威胁,公主和昭儿的身份又敏感,难保他不会做出一些过激之举。   “我也正有造船的打算,公主却抢先一步,倒是让我又吃了回软饭。”   谢闵这回没有羡慕谢兰臣,而是提醒道:“软饭虽好,可崇宁公主却是说过自己想做寡妇的。”   若崇宁公主不能和嘉王一条心,能耐太大,反而未必是好事。   谢兰臣却不以为意道:“人要学会知足,不能总想着把天底下的好事都占全了。像公主这样姿容无双,家资丰裕又能帮西北造船的妻子,已是天下难找第二个,却还要她对我死心塌地、处处以我为先,未免也太贪心了。”   谢闵:“……”这话哪里都怪,却又诡异地很有道理。   谢闵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一只手无意识地扶上一旁的花枝,却猛地被扎了一下,当即痛得嘶了一声,这才仔细看向面前的花树。   说是花树,却没有主干,足有七尺多高,少见树叶,花朵贴梗而开,艳红似火。方才打远处看,整棵树犹如破晓云霞,如今近观,枝上的花朵更娇艳动人,只是花枝上有刺,冷不丁地就要扎人。   谢闵一时没认出来是什么花,只评价道:“花倒是好花,可惜有刺。”   “好看的花就要有点儿刺才好,”谢兰臣已经折了两枝在手里,“这是贴梗海棠,时已入夏,难得还有海棠花开得这样好,正好折回去给公主插瓶。”   作者有话说:   小声提醒:52,53,54都有大改,建议重新阅读,要不后边剧情可能接不上。 第55章 55、重蹈覆辙   两天前, 靺鞨人带着分得的一半嫁妆,离开了凤阳城。不久,便传出消息, 有家仆趁乱盗走公主的宝物, 也逃出了城, 谢兰臣随后带上大量人马,出城搜捕。   眼下,“宝物”已经顺利追回,只是十几车的财物实在太扎眼, 就这么大喇喇地带回凤阳城,未免引人怀疑, 谢兰臣便随手从中拣出一件,充作被家仆盗走的宝物,另又分出一半的人手, 扮作商贾, 把剩下的财物先行带回西北。   谢兰臣带着另一半人手返回福王府时, 已是第四天的黄昏, 恰好赶上福王的送别宴开席。   早在出城搜捕家仆之前,谢兰臣便和魏姝商定, 将于明日一早启程,继续乘船返回西北,福王也早早定下于今晚设宴饯行。   宴席设在福王府的花厅, 得知魏姝已经带着昭儿先行入席,谢兰臣便不慌不忙地先沐浴更衣了一回,这才姗姗赶到。   厅内烛火通明, 福王和福王妃坐于上首, 二人之下, 左右分别是魏姝和福王世子夫妻,再下则是魏婧和徐子期对坐。谢夫人和那位帮魏姝管理食邑的高大人,却不在席上。   谢兰臣只扫了一眼厅内,目光便停驻在魏姝身上。   魏姝一身杏黄色衣裳,衬得愈加肌肤胜雪,一如往日明艳照人,只是约莫最近没睡好的缘故,眼下有明显的倦色,像他带回来的那几枝海棠花——虽然他悉心照料,但在跟随他奔波了一天后,花瓣还是有些蔫了。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离了植株的花虽然娇嫩,却并非经不得风吹,只需一些清水,它很快就会重新水灵起来。   魏姝正微微倾身,和福王妃低语些什么,昭儿乖乖坐在她的身侧,既没有打扰大人们的谈话,也没有好奇地左顾右盼,小小脊背挺得笔直,仪态端庄不输在场的大人。只是坐得太过板正了,这样挺完整场筵席,少不了要腰酸背痛。   “你来迟了,要自罚一杯才是。”   福王最先看见步入花厅的谢兰臣,一边招呼他入座,一边玩笑道要罚酒。   昭儿听闻动静,也朝门口望去,见是谢兰臣,眼睛猛地一亮,立刻扭着身子往魏姝的方向挪了挪,让出身侧的空位,示意谢兰臣快来坐。   谢兰臣上前,却是一把抱起他,挨着魏姝坐了下来,这才举杯对福王道:“我便借这杯酒,向福王聊表谢意,这段时日住在府上,着实叨扰了。”   福王确实被“叨扰”得不轻。   这一个月来,先是水匪在他的地界掳走嘉王,劫走先皇公主的嫁妆,后头人和财物虽找回来了,靺鞨和元和帝又牵扯其中,祸事一波接着一波,好悬没把他也搅和进去。   水匪一事大有猫腻,他不想掺和,两边也都不想得罪,只能努力装聋作哑,苦心维持。现在谢兰臣一行终于要走了,他简直恨不能敲锣打鼓相送。   可即便心里恨不能立刻把人送走,他面上还是依依惜别道:“哪里的叨扰?你们一个是我的侄女,一个是侄女婿,我只盼着你们能常来看我,你们要走,我这心里还有些舍不得。”   说罢,举杯与谢兰臣对饮。   一旁的福王妃也跟着说道:“可惜谢夫人身体抱恙,高大人又有私事,两人都不能来,倒恰好剩下咱们这一家子。左右都是一家人,今晚便不讲那么多规矩,大家聚在一处,热热闹闹的才好。”   谢兰臣应和了一句是。   徐子期是魏婧的准驸马,福王妃说是一家人也不算错。   如今男女之防越发拘束,一般筵席男女都会分席,有些自诩家风端正的,家中规矩更是森严,连一家子兄弟姐妹用饭,男女都不能同席。   不但神京漳州如此,连西北也渐渐受这种风气影响,女子都不大出门见人了。   福王妃显然不太讲究这些,话音落下,便吩咐下人们上菜开席。   厅内其他人趁机同谢兰臣也寒暄了几句,昭儿坐在谢兰臣怀里,见他一直在和别人说话,先是靠在谢兰臣胸口看了一会儿,随后便有些无聊地盯起了面前桌上的白玉酒杯。   那是谢兰臣才喝过的,杯里已经被侍者重新添满了酒。昭儿盯了一会儿,忽然就被杯子里的绿酒勾起了好奇,便悄悄凑上前,想要尝一口。   可就在他张开嘴,快要含上杯沿的前一瞬,一只手忽然横插过来,盖住了整个杯口。   昭儿一眼认出是谢兰臣的手。   自从父子俩上回分开又重后聚,昭儿对谢兰臣更亲近了几分,此刻并没有做坏事被发现的慌张,而是就势把脸贴在谢兰臣的手背上,软软地蹭了蹭,随后仰起头,又眼巴巴地望着他,表示还是想尝尝杯子里的酒。   谢兰臣这次没有再拒绝,而是耐心说道:“你是小孩子,手小脚小,五脏肺腑也小,比不得大人强健,喝了酒便容易生病,生病就要喝很久的汤药,这样你还要尝吗?”   昭儿已经连喝了一个月的苦汤药,闻言立刻皱起鼻子,离杯子里的酒远了些。   谢兰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见席上除了酒就是茶,便吩咐身后的侍者送些酸梅汤来,还特意嘱咐多加些糖,昭儿便又重新开心起来。   谢兰臣低头问他:“这几天想不想爹爹?”   昭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爹爹也想你,”谢兰臣转向一旁除了一开始看过他一眼、后头一直没理过他的魏姝,才缓缓补上后半句,“……和你娘。”   这后半句明显是故意说给魏姝听的,魏姝觉得谢兰臣的演技实在比自己好多了。   明知道自己一开始是在骗他利用他,还能若无其事地配合自己复婚,前些时候在宝船上,自己甚至还有过,他们之间勉勉强强也能算是相敬如宾了的错觉。   魏姝按下心里的郁闷,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问他:“王爷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谢兰臣不但帮她保全了陪嫁,还顺便从皇叔那儿讹了一倍的补偿。魏姝并不缺钱,西北却因为常年的战事,日子过得紧巴巴,魏姝便没想要这笔补偿,打算全部给谢兰臣。   可谢兰臣却拒绝了,他只要靺鞨人带走的那一半。   谢兰臣笑答道:“托公主的福,还算顺利,叛奴已经杀了,宝物也完璧追回。”   两人说话间,酸梅汤恰好送上来,谢兰臣端了一碗给昭儿,顺手又把另一碗送到魏姝面前道:“最近天气燥热,我瞧着公主有些烦倦,不宜多饮酒,喝些酸梅汤,既能祛暑,也能疏解肝火。”   自己肝火因谁起的,谢兰臣心里没数吗?魏姝怀疑他在故意点自己。   对面席上的世子妃瞧见这幕,打趣道:“瞧这一家子感情好的,嘉王体贴,小郡王乖巧,看得我都要眼热了。”   福王妃也笑道:“人说良缘天赐,果真不假。该是一家人的,便是一时因为误会分开,早晚也还会凑在一起。”   福王和世子也跟着点头应和。   今晚这场送别宴的主角,明显是谢兰臣和魏姝,福王一家子入席后,十句话里八句都是围着两人说的,只偶尔照顾魏婧和徐子期一两句。   徐子期并不是计较的性子,并没感觉被怠慢,听到人称赞谢兰臣夫妻感情好,只为兄长高兴,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亲事,也隐隐多了一丝期待。   他下意识朝魏婧看去。   魏婧却根本没注意到徐子期的视线,正直愣愣地看向谢兰臣的方向。   魏婧总是控制不住关注谢兰臣,更忍不住拿魏姝和上辈子的自己相比。   在那个很可能是自己上辈子的梦境里,谢兰臣和她成亲后,一开始待她还尚算平和,不好也不坏,后来却越发冷淡漠视,哪怕是最后自己死在他面前,也没能让他多看自己几眼。便是客气,旁人也从没有夸过他们夫妻感情好。   可看着魏姝面前的那碗酸梅汤——魏婧承认,她确实嫉妒魏姝。   但是转念她又想到,谢兰臣最近一直和魏姝分房睡——才复婚就分房睡,必然是夫妻间生了嫌隙,眼下这一幕“感情好”,只怕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这早在魏婧的预料之内。   魏姝身为先帝独女,自小被人百依百顺地捧在掌心,从来都只有别人阿谀讨好她的份儿,从没有人需要她费心讨好。   但据魏婧在宝船上观察,魏姝在和谢兰臣相处时,却是刻意放低了姿态,带着一丝丝讨好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魏姝连宫妃都不放在眼里,说动手就敢动手的脾性,她能撑到现在才和谢兰臣分房,反倒是超出魏婧的预料了。   原本按照魏婧的计划,魏姝和自己一起嫁去西北,魏姝因为性情骄纵受谢家厌弃,在她的衬托对比下,贤淑的自己则很容易被谢家接纳。两年后,谢兰臣病逝,西北顺理成章被徐子期接管。   届时,她有谢家上下的喜欢,有徐子期的敬爱,便能更受人尊重支持,再劝说徐子期和大安交好时,言语也会更有分量。加之徐子期在神京长大,本就对神京有故土之情,西北和大安定能同力协契,相倚为强,梦里国破家亡的惨状便再也不会发生。   可让魏婧始料未及的是,天上猝然出现了荧惑守心,还持续了整整九天。   一想到这里,她便一阵心慌。   梦里的前世也出现过荧惑守心,但却是在两年后,谢兰臣病逝的时候。   那时,异象出现不久,大安各地接连起兵,内乱不止。西北军因为谢兰臣病逝得太过蹊跷,疑心乃大安奸细所为,便以为谢兰臣报仇为由,撺掇徐子期也造反了……   现今荧惑守心整整提前了两年出现,若是谢兰臣也会提前病死还好,若谢兰臣不死——西北军受谢兰臣把控,而最近又恰好出了洪廷劫船的事,外头一直有谣言说洪廷是受父皇指使,谢兰臣十有八九也是这般以为,如此一来,西北简直更有理由造反了。   魏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尽办法避免大安重蹈覆辙,结果反而更快地把它推向了险地;更不明白荧惑守心出现的时机,为什么在现世和梦里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她思来想去,只想到自己救了魏姝这件事——难道因为自己救了该死之人,活下来的魏姝不但抢走她的福运,连大安的国运也一并抢掠了去吗?   自打荧惑守心出现后,魏婧便整夜的失眠,害怕自己救魏姝真的做错了,可她却没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眼下魏婧又焦虑起来,看向魏姝的神色也越来越复杂纠结。   魏姝身侧的谢兰臣似有所感,忽然转头,目光锐利地朝她望了过来。   魏婧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急忙收回视线,垂下了头。   此时,正好王府的仆从领进厅一抱琴的男子,福王亲自为众人介绍道:“这是尤丹,漳州最有名的歌者,不但生了一副好嗓子,还会各地的方言,想听哪里的词曲小调,他都能唱。今晚便让他来给大家助兴。”   筵席自然少不了歌舞助兴,但因为不久前才出现荧惑守心的天相,福王也不好太过热闹,以免有幸灾乐祸之嫌,故而此次只召来一个歌者。   福王介绍完,便让尤丹先给大家唱首最拿手的。尤丹当即在厅内支好琴架,自弹自唱起来。   最开始响起的琴声只算中规中矩,但尤丹甫一开嗓,一下子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引自李贺《苦昼短》)   歌词是好词,歌声更是低回处婉转,高亢处清亮,就连在宫中见识过不少歌舞大家的魏姝,也忍不住被吸引,多看了尤丹几眼。   尤丹正唱到兴起处,微微觑眼扫过席上,恰好与魏姝目光相交。   若论相貌,尤丹只是一般俊秀,但却生了一双极好的眼睛,目光含情,灵动有神,方才他看向魏姝时,眼神只是触及了候在魏姝身后的织云一瞬,织云便绯红了脸。   尤丹在目光对上魏姝时,眉眼间便浮起笑意,眼神也变得钩钩缠缠,在魏姝收回视线后,仍在她身上久久流连。   很快一曲唱毕,满堂喝彩。   客人对表演满意,福王这个做主人的自然也开心,便又说道:“现有的曲子,少有尤丹不会唱的,大家想听什么,尽可以点出来。”   他转向谢兰臣,“不如嘉王便头一个来点?”   谢兰臣看向尤丹,并没有推辞,但点的却不是歌曲:“尤郎歌喉确实美妙,但我更喜欢他方才眉眼含情眼波流转的样子,不知可否请尤郎再多演几次?”   方才唱歌时尤丹流转的眼波,大都落在了魏姝身上。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夸自己的眼神,但却是头一次有人专门请他演这个。尤丹一时拿不准谢兰臣的意思,到底是真想看,还是在警告他。   但他对自己的歌喉和眼睛十分自信,也已经在福王府待了几日,早打听到,嘉王性情和软,几乎没有脾气,而且,自从住进王府,一直都是和崇宁公主分房睡的,嘉王每天除了哄小郡王,几乎从不干涉崇宁公主日常所为。眼下神色也无异常,仍旧是温温和和的样子,尤丹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虽然他的目的,是想攀上名声在外的崇宁公主,可如果嘉王真对他也有意思,也算是离崇宁公主更近了一步。   尤丹这样想着,便走上前,对谢兰臣见过礼后,便表演起眉目传情。   所谓眉眼传情,并非只是朝人眨眨眼这么简单,需要转动眼球,使目光左右上下滑动流连,才能自然好看,一整套做下来并不轻松。   尤丹才连着重复了几遍,眼神转动已不如最开始时利落。但谢兰臣还未尽兴,尤丹只能继续演下去。   可又接着演了二十来遍,尤丹眼珠子转得又酸又涩,人也渐渐头晕目眩起来,谢兰臣却仍旧逸逸然地边喝酸梅汤边欣赏,丝毫没有要喊停的意思,就连他怀里坐着的小郡王也看得一脸兴味盎然。   作者有话说:   恭喜发财。   下一章女主就被哄好了。 第56章 56、两情相悦(补全)   纵使尤丹对自己再自负, 这时候也看出来嘉王是故意的。   双眼的不适越发严重,再表演下去,只怕他的这双眼睛就要毁了。   趁着表演的间隙, 尤丹先是切切地望向魏姝。传闻崇宁公主不拘礼数, 喜好结交风流才俊, 故而他方才在席上才会那般大胆,眼下尤丹只盼魏姝看上自己的歌喉,能解救自己,可魏姝对上他的目光只是淡淡, 并没有他预想中的赏识。   尤丹心中一阵失望,只能又看向福王。   他虽是个伶人, 但在漳州一带颇有名气,是福王正儿八经下帖子请入府的,也算是有旧识在。   福王也看出了谢兰臣对尤丹的针对, 但他却避开了尤丹求助的目光, 只当没看见, 并不想为他得罪嘉王。   而且, 他也看出来了尤丹想攀高枝的意图,不久前魏姝发布的那次悬赏, 让不少人都见识到了魏姝的富有和出手大方,尤丹动心思也很正常。可直接当着自己这个现主人的面,勾搭新主子, 他心里也有些微不爽。   尤丹两次求救无果,终于明白自己一开始对嘉王的认知错得离谱,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的眼睛开始渐渐充血, 就在绝望之际, 耳边忽然听见一道声音道:“看得我心烦, 别演了,退下吧。”   开口的人是魏姝。   尤丹之前看向自己的眼神,确实有些轻浮孟浪,眼下也算得到了教训,不至于真把人折磨到眼瞎。   尤丹也确实得到了教训,此后很多年,他一见到魏姝,就会想起今天,双眼就开始下意识酸痛,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此刻,魏姝的话虽有斥责之意,但听在尤丹耳中,却如蒙大赦,急忙顺势退出花厅。   谢兰臣倒未阻拦,只说道:“可惜了,我以为公主会喜欢他,还打算向福王讨了来,带回西北给公主消遣呢。”   就谢兰臣刚刚对尤丹的态度,这话听起来并不怎么可信。   方才尤丹唱歌时,魏姝确实动过想把人讨来的念头,但这念头也不过只有一瞬而已。   早在复婚后,魏姝身边的伶人,不论男女,全都被她遣散了个干净,反倒是谢兰臣,魏姝身边的嬷嬷都已经和她说过好几回了,谢兰臣每次和福王议事,都会召许多舞姬作陪。   只许他和舞姬厮混,自己多注意了一下尤丹,就碍他的眼了?   魏姝道:“没什么好可惜的,倒是听说王爷在这府里有几个中意的舞姬,明天我们就要走了,王爷如果不好开口,我替你向二叔讨来。”   谢兰臣眼神无辜:“公主可是冤枉我了,复婚后,我一直谨守为驸马该有的德行,从不拈花惹草,哪里来的其他中意之人?”   魏姝嗤了一声:“也就话说得好听罢了。”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眼看就要在席上吵起来,福王急忙出声劝和道:“确实没有,我可以为嘉王作证。我们每次召舞姬作陪,都是我喜欢热闹,嘉王连看都不看的。”   福王说的是事实,但语气却带着一丝心虚,毕竟那些舞姬都是他招徕的。   魏姝却丝毫没给自己二叔面子,冷笑一声,直接起身离席道:“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厅。   任谁都看出她是置气而去,席上顿时有些尴尬。   谢兰臣抱着昭儿也随后起身,对福王告了句罪:“我去照看公主,也先行告退了。”   两个主角先后离场,送别宴自然也无法再继续下去,魏婧和徐子期也各自找了借口离开。一时间,热热闹闹的花厅只剩下福王一家子。   福王瞪着门口叹气道:“我还以为崇宁复婚后收敛了性子,却原来还是这样,生起气来谁的面子也不给。”   魏姝离开时的那声冷笑,明显是冲他的,这是怨他带坏了嘉王呢。   福王妃埋怨福王道:“你也是,还是做长辈的呢,明知道他们小夫妻才复婚不久,你就给嘉王张罗这些舞姬伶人,也不怪崇宁会生气。我看他们这些天也正闹别扭,都没住在一起,你还偏挑这时候拱火。   “依我说,你也到了该保养身体的年纪,便把那些伶人都遣散了,省得一个个不安分,勾得家里的孩子们也心思不宁。”   福王妃意有所指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福王世子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   福王自知理亏,被老妻数落埋怨倒不觉得生气,只气尤丹不识好歹,搅和了今晚的宴席,对家中的其他伶人不免也生出些迁怒,便应了福王妃所说,叫来管家,连夜把人都打发出了府。   福王与人结交的原则一向是,能不得罪便绝不主动得罪,能交好便一定要主动交好。当谢兰臣只身从水匪手中逃脱,福王便认定他绝非池中物,有了要交好的心思。   是以两人每次一起议事,他会故意多请几个舞姬作陪,毕竟哪个男人不爱好颜色的,尤其嘉王还正年轻气盛。   可谁知谢兰臣还真是个例外,谢兰臣对舞姬兴致缺缺,反倒因此得罪了魏姝。   福王再次叹气道:“这算什么事!”   世子妃从旁宽慰道:“父亲母亲也不用太担心,依儿媳看,崇宁公主这次和嘉王吵架,也未必是件坏事。   “他们二人之间明显早有矛盾,却一直僵持着不曾说开。夫妻间不怕吵架,最怕这样冷着什么也不肯说,我看他们两个也都有和好的意思,指不定借着这次机会,两人趁机把话说开,和好了,也就不会计较这件事了。”   *   福王府后院,魏姝的住处。   如世子妃所说,魏姝在席上吵架,确实存了几分故意,也有意趁这次吵架,同谢兰臣彻底把话说开。   不论两人当初为什么复婚,眼下也已经复婚,她人也已经在去往西北的路上,无法回头。   总是这么和谢兰臣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谢兰臣承认确实是在故意戏耍她,两人彻底闹翻。但她有钱,有先帝遗孤的身份,又能帮西北造车船,便是真闹翻了,也不至于沦落到完全任人宰割的地步……   魏姝独自在屋内出神,很快便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谢兰臣走了进来。   魏姝本就是在等他,见到人,便率先开口道:“刚才我在席上说的并不是气话,虽然驸马不准纳妾,但王爷可以不必遵守,这是我亏欠王爷的。”   谢兰臣挑眉:“公主何出此言?”   魏姝垂下眼,顿了一下才道:“之前我说对王爷一见钟情,其实骗了王爷,之所以那么说,只是想让王爷相信昭儿的身世,好同意复婚。虽然当时是形势所迫,我实在想不到其他能保护昭儿的办法,但到底是欺骗。”   “我也想过告诉王爷实情,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直到经过水匪一事,我才后知后觉,王爷如此聪慧,怕是一早就看出来了。”   魏姝苦笑道,“说起来显得矫情,这些时日,我既为王爷没有真被我骗过,松了口气,内疚稍减,但又担忧王爷看破一切却不拆穿我,是要把我当玩物一般戏耍报复。”   比起被人拆穿,主动坦白会显得更诚恳。   魏姝主动认错,一番话说得真真假假。   “原来这段时间,公主是在为这个闹别扭。”谢兰臣波澜不惊的神色,已经说明他确实早就知道魏姝在骗他,他也坦诚道,“我确实早有所察觉,公主并没有自己形容的那么喜欢我。”   魏姝问:“既然早已察觉,王爷为什么还会同意复婚?”   “公主应该问:为什么有人会不同意复婚。”谢兰臣目光一寸寸看过魏姝的五官,“哪怕抛却公主的身份和身家,单凭公主这幅姿容,便是带着昭儿改嫁旁人,也少有人能拒绝的了。”   “而我,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魏姝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避开谢兰臣的目光,又问:“我当初让王爷名声受损,王爷当真毫无芥蒂?”   谢兰臣反问她:“公主曾对外说过我的坏话吗?”   魏姝摇头:“当然没有。”   “那怎么能说是公主让我名声受损呢?”谢兰臣道,“真要怨,我也该怨那些四处造谣嚼人舌根的人才是。”   魏姝道:“可如果不是先有我言行惹人误会……”   谢兰臣打断她:“既是误会,那些人不分辨真假便谣传,更加可恶。”   谢兰臣的某些逻辑很奇怪,譬如此刻,硬生生地让魏姝有了种“我怎么会有错呢?分明是那些觉得我有错的人的错”的感觉。   魏姝既心虚,又觉得确实是这样。   上一次她因为穿戴奢靡,被徐子期当面弹劾,谢兰臣事后开导她,说她做得比大部分公主都要好,是徐子期和御史对她太苛刻的时候,她也有过这种感觉。   虽然谢兰臣这些话有故意哄她的可能,但这种无条件的肯定,真的很难让人心情不愉悦。   魏姝这些天攒的郁气都一下子平息了许多。   她微微仰头,看向谢兰臣,向他再次确认:“王爷真的一点也不介意我的欺骗吗?”   谢兰臣这次顿了几息,才不答反问道:“公主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会怎么对待他呢?”   虽然这个问题有些跳脱,但魏姝还是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尊重他,偏袒他,爱护他。”   谢兰臣又问:“更具体的呢?”   魏姝:“送他金银财宝、好吃的好用的、但凡他需要而我又有的。在他伤心时安慰他,他被别人欺负为难时维护他,为他讨回公道,即便是他有错在先,也要偏私几分。”   谢兰臣忽然笑了:“公主送过我金银珠宝,和我分享过鲜荔枝,在我被谢夫人为难时,为我鸣过不平,替我讨要过府邸;我被水匪掳走,生死不明之际,也是公主不惜耗费万金救的我——公主骗没骗我,结果对我来说都没区别,我又有什么好介怀呢?”   魏姝当初会做这些事,本就是为了让谢兰臣相信自己是喜欢他的,论迹不论心的话,谢兰臣说的也没错。   “人的心思瞬息万变,不但外人难以揣测,有时候连自己也未必看的清。与一个人的所思所想相比,我更在意他的所作所为。”谢兰臣又说道,“不管公主信与不信,譬如情爱,譬如血缘羁绊这些虚无缥缈无法真实看见的东西,我都不看重。我不介意别人骗我,只要能像公主这样一直用心骗下去就好了。”   这是在肯定自己之前做的很好,并鼓励自己继续保持下去的意思?魏姝的第一反应觉得有些荒唐,不相信真有人能心胸豁达到这个地步。   可在对上谢兰臣那双清透异常、黑白分明的眼睛时,魏姝的直觉却又告诉她,谢兰臣没有说谎。   他真的不在意,也不屑于用复婚这种事来戏耍愚弄她。   细想从两年前到现在,谢兰臣从没有做过一件对自己不好的事,便是水匪的事没提前和自己商量,算是利用她的话,也没损害她的利益,反而还给了她补偿。   魏姝虽然没有谢兰臣那样豁达的心胸,但如果是这样的利用,她也不是不能勉强再被利用几回。   魏姝正想着,忽然又听谢兰臣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公主当初会选我复婚,必然是我身上有公主中意的地方,不论公主是喜欢我的地位权势,还是看中我是昭儿父亲的身份,这些都是我的一部分,便也是中意我。   “公主对我或许没有‘一见倾心’,但至少‘倾心’还是有的,也不算全然撒谎。”   谢兰臣都不计较自己骗他的事了,魏姝这时候当然不能不识好歹地否认,只能笑笑默认下。   但她又觉得有点不甘心,像是落了下风似的,便也顺着谢兰臣的话说道:“照王爷所说,王爷会同意复婚,也是喜欢我的?”   “当然”,谢兰臣不但坦然承认,还做出定论道,“我们可是两情相悦才复婚的。”   守在门外,因为耳力太好,被动旁听完了全程的谢闵开始怀疑,谢兰臣的“两情相悦”和自己知道的两情相悦是不是同一个。   如果他没记错,屋内两人在决定复婚的时候,一个连“崇宁公主”是谁都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而另一个,在决定复婚的当天,连自己孩子爹长什么样都认错了……   就在谢闵在怀疑人生的时候,房间内,谢兰臣望向魏姝道:“我们之间的误会算是解开了吧?今晚我可以搬来和公主同住了吗?”   边说,他边忽然柔柔转动目光,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不愧是看了尤丹数十遍表演的人,简直把尤丹眉目传情的功力学了十成十。魏姝甚至觉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毕竟当时她对上尤丹的眉眼,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她的心跳却快得如同鹿撞一般。   作者有话说:   尤丹:…… 第57章 57、先皇遗言   是夜, 谢兰臣带着两枝海棠花,住进了魏姝的寝室。   两枝贴梗海棠在清水里浸泡过,打蔫的花瓣已经重新舒展开, 在窗台上的玉壶春瓶里静静绽放, 外有月华, 室有春光。   然而此时,在距离福王府不远的一处小院里,李闲云正被人五花大绑地扔在一张矮榻上,榻前站着个中年男子, 高大清瘦,气质阴柔。   屋内的烛火本来就暗, 对方又背光而立,李闲云费力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许久, 才惊恐地认出对方:“高霖!”   要说成为逃犯后, 李闲云最不想见到的人, 第一是当今元和帝, 第二就属高霖。   高霖是打小便陪伴在先皇身边的人,也是先皇最忠心最得力的心腹。而自己是毒害先帝的逃犯, 眼下被高霖抓住,自己怕不是要被他给生吞活剥了。   上次得知从封地来给公主送钱的不是高霖,李闲云还松了口气。   先皇在世时, 他为了保持神秘,除了先皇、以及贴身侍奉先皇的人,鲜少有见过他真容的。因此停留在漳州的这段时日, 他便没再刻意掩饰自己, 出入也不再避讳。可谁知高霖竟然一声不吭地突然又来了!   李闲云怕高霖真要对自己动手, 急忙说道:“先帝不是我害死的,崇宁公主也知道内情,否则她也不会把我留在身边。”   高霖却一声不吭,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神,仿佛他不是什么活物。   李闲云打了个冷颤,还要继续解释,高霖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门口哗啦啦地涌进来四五个人,高霖退后半步,他们便一拥上前,几个人按住李闲云,让他一动不能动,又有人取出几张桑皮纸,以水打湿,贴住了李闲云的整张脸。   桑皮纸韧性极大,浸湿后,一旦覆面,便会紧紧贴在人脸上。   只贴一张时,人尚能勉强呼吸,在贴上第二张的时候,便会呼吸困难,依次再一张张贴上去,几乎没有人能撑得过五张的。   李闲云脸上被一气贴了三张,人已经不能呼吸,想要挣扎却不得动弹,只能无力地感受着气息一点点耗尽的痛苦,直到他快要憋死的前一瞬,脸上的纸才被猛然揭开。   李闲云大口地吸气,可人还没来得及缓过劲,脸上就又被贴上了桑皮纸。如此又反复两次,李闲云感觉自己的半条命都折腾没了,对方这才终于停手。   “公主对你终究还是太心软了。”高霖也终于开口了,“这一年多来,我派出无数的人手,去往全国各地找你,却始终不见你人影,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说到这儿,高霖笑了一声:“好在老天爷没让你真死了。我干儿子来送钱的时候,顺便继续在漳州打探你的消息,你说巧不巧,他拿着我给他的画像,一眼就认出了你。我本来没打算来漳州,听说你在,才特意为你赶来的。”   李闲云的胸口因为刚才的几次窒息,痛得像是要裂开了一般,这会儿又听见高霖这番阴测测的话,再想到他以往的阴狠手段,一时血气上头道:   “先皇的死真的与我无关,你如果一定要杀我,那就快点儿动手,明天我若不能准时登船,崇宁公主一定会派人来寻我,届时你想杀可就杀不成了!”与其被对方一次次折磨,还不如立刻给他个痛快的好。   高霖嗤声道:“我正是看在你伺候崇宁公主的份上,才只对你用了加官贴,否则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这么中气十足地和我说话吗?你知道的,我有的是让你更加生不如死的法子。”   他丝毫没把李闲云的威胁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我现在还不打算要你的命,可如果接下来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便是崇宁公主亲自来了,也救不了你!”   说完,也不管李闲云是何反应,高霖直接问他:“先皇死的那天,行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早开口问他这些不就好了,非要先折磨几遭再问。李闲云心中咬牙切齿,但能活着,他也不想死。   他见高霖这会儿像是能听进去人话了,便忍着气,把之前同魏姝说过的那番话——当日先皇如何打猎,如何在饭桌上和今上吵架,又如何被发现在睡梦中猝死,以及随行太医查不出任何异常的事,都一一说了。最后又赌咒发誓,自己所言没有一句虚假。   高霖沉默地听完,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有手上暴起的青筋十分显眼。   又过了片刻,高霖才出声又问李闲云:“你方才说,随行的太医诊断先皇的死因是什么?”   李闲云回道:“太医什么也没查出来……”   “错了。”高霖冷冷地打断他,抬手一挥,才退下去的几人便又涌上前,不由分说地又把打湿的桑皮纸贴在了李闲云脸上。   李闲云在窒息中,听见了高霖仿佛带着霜雪的声音:“当日在行宫,是裕王以下犯上,触怒先皇,以致先皇急火攻心,先皇才会猝然驾崩的。”   面上的桑皮纸终于又被揭开。李闲云是真的怕了,不顾还在喘着气,立刻改口道:“对,是裕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气死的先皇。”   高霖又问:“先皇临终前,可留下了什么遗言?”   “先皇驾崩突然……”李闲云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高霖明显不是想听这个,便试探地问道,“高大人想让先皇有什么遗言?”   高霖道:“先皇如此疼爱公主和小郡王,弥留之际不可能不为两人打算。先皇生前就有旨意,为小郡王赐姓为魏,遗言自然是把社稷大统传于魏昭。”   李闲云这次却没有开口重复高霖的话。   元和帝诬陷他谋害先皇在先,要他把先皇的死推在对方头上,他丝毫不会觉得心虚。可他如果承认先皇死前说过要传位给小郡王——消息但凡走漏分毫,便是把崇宁公主和小郡王架在火上烤。   尤其是,不久前才出现荧惑守心,元和帝正是惶恐疑心的时候,他如果得到风声,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公主和小郡王的……   高霖看出李闲云的犹豫,冷笑道:“看来你并不怕加官贴,那就换一种好了。”   语罢,他便吩咐人搬来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箱子一打开,里头满满的都是各色刑具,个个闪着寒光。   李闲云只是看着,就觉得这些刑具已经用在了自己身上,骨头缝都跟着疼了起来。   他面色几经变幻,最后觉得以高霖对先皇的忠心,不至于真的会坑害小郡王和崇宁公主,便闭着眼把心一横道:“先皇遗言,确实有说传位给小郡王。”   “很好。”高霖这次笑得真心实意多了,问身后记录口供的干儿子:“李道长的证词都记录下了?”   对方点点头,呈上了一页写满文字的纸。高霖接过扫了一眼,直接上前拿起李闲云的手指,在上头画了押,随后便收起这张证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临走前,对自己的干儿子道:“把人好生送回去吧。”   “高大人!”李闲云大着胆子叫住他,“你该知道,这时候如果这份证词泄露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先皇最疼爱崇宁公主,你不会真要害她吧?”   高霖带着嘲讽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如果真担心他们,就不该改口。”   *   李闲云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只在床上休息了半个时辰,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扎挣着起床时,胸口的不适已经消散了大半,估摸着并无大碍,只是身体疲惫得很,而且各处都疼。   他匆匆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喝了碗米粥,便跟随人群,重新登上了崇宁公主的宝船。   上次水匪打劫,宝船损毁并不严重,略做修补,并不影响下水使用。   李闲云登船的时候,嘉王和魏姝一行做主子的,已经先上了船,倒避免了他撞上魏姝的尴尬。   昨晚他躺在床上思索良久,犹豫要不要把高霖昨晚强迫他的事,告诉崇宁公主。   但他又想到高霖嘲讽自己的那句话——他如果真告诉了,便也是承认自己对公主不够忠心,公主一定会觉得,自己背叛了她这一回,将来一定还会再次背叛她。   到时,公主便不会再带他去西北了。   李闲云纠结来纠结去,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就当昨晚的事没发生过。   他安慰自己,以高霖对先皇的狗腿子程度,不至于真要谋害公主,否则到了地下,他也没法给先皇交代……   李闲云拖着疲惫的身心,正要去自己的仓房,好好休息一番,却忽然被人从背后叫住道:“空明法师,我有一事想请教。”   李闲云回头,见是平宁公主魏婧,只好忍着身上的不受用,耐着性子道:“公主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就是。”   魏婧遣退左右,才走上前小声道:“之前离开神京的时候,法师曾说过,如果救下了本该死的人,对方就会抢夺旁人的气运。此事可有什么破局之法吗?”   自从知道李闲云提前预测出了荧惑守心后,魏婧便对李闲云愈加信服,故而才会找他来指点迷津。   李闲云因为身体不适,脑袋也有些昏沉,并没有察觉平宁公主问题的反常。为了尽快脱身,他甚至敷衍道:“既然一切的源头是该死之人没死,待对方身死,一切自然便能回归正常。”   魏婧身体微颤了颤,又问道:“如果不想让他死呢?”   李闲云道:“世间万般事,哪有都能两全的?有舍才有得,有得也会有失。”   “是这样吗?”魏婧小声呢喃,待李闲云告退,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贴身婢女上前回禀说:“依公主吩咐,已近安置好了尤丹。”魏婧这才回过神。   魏婧昨天乍听到尤丹的名字,便觉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直到昨晚她离开宴席时,才忽然记起,尤丹不正是上辈子那个、很有可能谋杀了谢兰臣的大安奸细吗?   上一世,尤丹大约是在一年后去到的西北,并且很快在西北声名鹊起,周旋在各个权贵之间,如鱼得水。也正因为这样,他能十分便宜从权贵们那儿获取西北的信息,才会被怀疑是大安的奸细。   而谢兰臣,正是在和生母如夫人一起听完尤丹唱歌后,才忽然病重而死的。   上辈子,魏婧在成婚后,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要求越发严格,并没有见过尤丹,因此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他。   魏婧昨晚反应过来尤丹是谁后,就又听说他被赶出了福王府,当即便派了人去找。   婢女继续回禀道:“咱们的人找过去的时候,尤丹正在被一群人追赶,喊打喊杀的。原来是有一家的小姐,因为痴迷尤丹,便想嫁给他,又怕自己父亲不同意,便对父亲说,自己和尤丹已有私情。她父亲听了,当即就要捉了尤丹打死,那小姐怕了,就又改口说她之前是撒谎,其实和尤丹清清白白。谁知她父亲却再也不肯信她,仍旧要捉尤丹。   “好在尤丹后来结交了福王,有福王照拂,那家人也不敢把尤丹怎么样。谁知道昨晚福王突然厌了尤丹,直接把人赶出王府,那家人得到消息,竟然连夜又来抓人,好在被咱们的人给救下了。   “尤丹对公主很是感激,咱们的人还没提要请他去西北的事,他自己倒主动先提了,想是急着去西北避祸。他还说,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报答公主呢。”   魏婧轻轻嗯了一声,看向远处水波的目光,渐渐从纠结变得坚定。   宝船缓缓启动,魏婧返回自己房间时,恰好撞见下人们把魏姝和嘉王的衣物用具,送进了同一间卧房。这次,她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停留,而是越过门口,拐去了谢夫人的房间。   宝船很快驶离漳州,接下来的一路都风平浪静,终于赶在一日上午,平安上岸。   嘉王府到了。   作者有话说:   忍不住剧透,男主其实很惨的…… 第58章 58、心肝   嘉王府位于雍州境内, 雍州虽比不得神京,但也算得上繁华,街市上车马不绝, 客商云来, 人们的穿戴样式虽然少了些, 却也不乏绫罗绸缎,金银珠翠。倒是比魏姝预料中的好多了。   但唯一点不好的是,魏姝有些水土不服。   宝船在西北补给过一次食水后,魏姝便开始觉得食欲不振, 精神不济,并且常有呕吐。   如果不是才来过月信, 照顾魏姝的嬷嬷差点儿以为她有孕了,随行的大夫诊断后,道是水土不服, 虽开了几剂药, 吃了却不见效, 只能每日少食多睡, 慢慢适应。   待魏姝下船的时候,人都瘦了一圈。好在昭儿并没有出现类似的症状, 一路上都能吃能睡,精神很好。   下了船,一行人又乘坐马车走了一程, 才到达嘉王府。   王府大门前,早早便候着一群人,见到他们, 先见了礼, 便急忙把他们迎进门内, 又一路引去了老太太住的上房。   谢家老太太是谢兰臣的祖母,膝下一共育有三子,大儿子便是谢兰臣的父亲靖西侯,另外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也早逝了,仅剩的小儿子因为常年在外领兵,如今并不在家中。   老太太一见到徐子期,立刻激动地拉着他的手,哭了起来:“我的赟儿,你还记不记得祖母?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在死前再见到你,你父亲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谢赟是靖西侯给自己小儿子取的名字。   徐子期被老太太哭得有些无措,后来又听老太太说起自己儿时在她膝下的一些事,他虽都不记得,却也渐渐被老太太的情绪感染,微微红了眼。和周围人一起劝了老太太许久,才让她平静下来。   老太太又盯着徐子期,仔细打量半晌,道:“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她一手拉着徐子期,一手又拉过一旁的谢兰臣,把两人的手叠在一起,拍了拍道:“你父亲就你们两个子嗣,不论先前有什么恩怨,都过去了,今后你们兄弟一定要同心协力,互相扶持才是。”   魏姝在边上听到这句话,却觉得有些奇怪。   徐子期被契丹人掳走的时候,还只是个幼儿,谢兰臣也只比徐子期大了两岁,两人之间能有什么“先前的恩怨”?难不成徐子期被掳走一事还有别的内情?   魏姝正有些走神,老太太忽然看向她问道:“你就是嘉王的新妇?”   魏姝道:“老太太好,我正是先帝之女、崇宁公主、您的孙媳妇。”   她不知道老太太是无意,还是有意只以谢兰臣妻子的身份来称呼她,但她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她先是崇宁公主,再是他们家的媳妇。   她不介意和谢兰臣一起孝敬谢家的长辈,并照顾小辈,但谢家也该给予她应有的尊重。   老太太微微皱了皱眉:“既然终究还是做了夫妻,以后就好生相处,别再任性了。”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魏姝,转头招呼起了魏婧。   魏婧虽然已经和徐子期定亲,但到底还没成亲,眼下仍算是客人。   老太太生性节俭,不喜奢靡,见魏姝穿戴华丽便不太喜欢,但魏婧同样是公主,却衣着朴素,和自己说话时,态度也很恭顺,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老太太对待她的态度便比魏姝更好了几分。   谢兰臣这时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昭儿道:“去见过你曾祖母。”   昭儿并不怕生,来到嘉王府后,见了许多陌生人,也只是好奇,并没觉得害怕。   他先朝魏姝看去,见魏姝也点了头,这才朝老太太走去。   刚走到跟前,恰好老太太擦泪的帕子从身上滑落,掉在昭儿脚边,一旁的婢女正担心他会一脚踩上去,昭儿却蹲下身,把帕子拾了起来,又用小手掸了掸上面可能沾着的灰尘,这才举起手,把它递还给老太太。   老太太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待昭儿走近前,才看清他的长相,忍不住夸赞道:“这孩子长得真好。”   乖巧又好看的小孩子,总是格外讨喜。   老太太接过帕子,顺势把人揽进怀里,又夸奖道:“这么小就知道孝敬曾祖母,给曾祖母捡帕子,可见是个好孩子。”   谢兰臣说道:“他一直跟在母亲身边,都是他母亲教养的好。”   老太太闻言,看了魏姝一眼,虽没说什么,但目光却和善了几分。   算起来,昭儿是老太太第一个正经的曾孙,老太太越看怀里的昭儿,越觉得喜欢,便让人从她的柜子里,取出一把长命锁,亲自给昭儿佩戴上。   众人见老太太喜欢,便也说了几句称赞昭儿的话。   然而却有人突然道:“外头还有人说昭儿不是大哥亲生的,可仔细看看,还是和大哥有几分像的。”   此言一出,上一刻还有说有笑的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当初魏姝和谢兰臣和离,西北确实有不少传言,质疑昭儿的身世。可如今谢兰臣既然会同意复婚,并且认下孩子,说明昭儿肯定是他的种,否则,他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王府众人心照不宣,也都认可了昭儿的身份,但之前的流言毕竟传的不好听,因此大家也都默契地不提及此事。   可偏偏有人就是要提这茬,还特意说明昭儿和谢兰臣只有“几分像”……   刚才说话的是二房的儿媳赵氏。   二房老爷死的早,二夫人膝下只有一女,二夫人觉得自己一房孤女寡母的,没有男人,终究没有依靠,便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和谢兰臣同岁,娶的妻子便是赵素赵氏。   因老太太年纪大了,几个夫人也都不理事,这几年府内中馈都是由赵素主持。   众人看看赵素,又看看魏姝,没一人敢接话,站在老太太身侧的如夫人冷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半路才进谢家的人,能知道些什么?”   她向老太太道:“老太太你再仔细看看,昭儿是不是很像侯爷小时候?我自小和侯爷一起长大,清楚记得他儿时的长相,不像有些人……”   说到这儿,如夫人停顿下,故意看了看旁边的谢家大夫人,才继续道,“在我看来,昭儿比二公子更像侯爷呢。”   “二公子”说的是徐子期。   老太太闻言,便对着昭儿又端详了两遍,接着就红了眼:“确实很像,我说我怎么越看这孩子越喜欢。”   老太太抱紧昭儿,连喊了两声心肝,然后斥责赵素道:“你也是个管家的,以后像这种没影儿的事,再也不许说!”   赵氏涨红了脸,二房夫人见状,急忙替儿媳解围,故意岔开话题道:“老太太,也是该用午饭的时候了,要不咱们就开饭?大嫂他们一路奔波回来,想也饿了。素素算准他们晌午会回来,今天一大清早就开始张罗中午的饭菜,早就备好了。”   老太太看了眼外头的太阳,对二夫人点点头道:“今天大家都在我这儿吃。”   丰盛的饭菜很快被送进上房。   老太太喜爱昭儿,便让他坐在自己旁边用饭。不能和父母坐在一起,昭儿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乖巧地坐上了老太太为他安排的位子,并且还用自己的小勺子,为老太太舀了一块儿面前盘子里的煎豆腐,喜欢得老太太又喊了他几声心肝。   魏姝因为身体不适,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筷子。   赵素问她:“崇宁公主怎么才吃这么点儿饭,可是嫌王府的饭菜不合胃口?”   魏姝摇摇头:“是我胃口不好,有些水土不服,大夫也嘱咐要少食多餐。”   赵素又道:“我也是外地嫁来雍州的,倒没有过水土不服。听说公主在神京的时候,日日鱼翅燕窝,熊掌豹胎,不重样的吃,想是公主吃不惯我们这些简单的饭菜,所以才没胃口。公主可以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我即刻让人做了送来,便是多花些钱也无所谓。”   这话说的,像是魏姝因为嫌弃王府的饭食,故意用水土不服的借口撒谎似的。魏姝皱眉看向赵素。   魏婧隔着几个人,也看了赵素一眼。   上辈子,那个被赵素针对的是自己。   之前嘉王府里没有王妃,几个太太又不怎么管事,所以才轮到赵素管家。可现在王府里有了女主人,按理,赵素要把管家权交出来,可赵素不想,所以才会在上辈子针对自己,这辈子针对魏姝。   老太太不喜奢侈,赵素便暗戳戳地给老太太上眼药,暗示魏姝衣食奢靡,不是管家的好人选……   魏姝虽不知内情,但也看出了赵素对自己的针对。她懒得争辩什么,索性直接让织云请来了路上为她看诊的大夫,指了指大夫,对赵素道:“大夫手里有这些天为我看诊的记录,你如果对水土不服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问他。”   赵素闻言立刻委屈道:“我也没说不信公主病了,只是关心公主罢了,公主何必这样?”   赵素的夫君谢虔,也说道:“素素只是不太会说话,并没有恶意,今天咱们一家子聚在一起,应该开开心心才是,公主别为这种小事生气。”   夫妻俩一唱一和,倒像是魏姝在故意找他们的麻烦。   谢兰臣这时竟然也开口道:“既然弟妹并无恶意,公主就别气了。”   魏姝本来没生气,听了这句话,心里反倒起了火。可火还没烧起来,就又听谢兰臣继续说道:“不过,弟妹不大会说话确实是真的。你两次开口,别说公主了,连我听了心里也不舒服,但好歹是自家人,知道你并无恶意。可如果是在外人面前,少不了要惹人厌恶,也有损谢家的名声。   “我看不如这样,公主身边有几个宫里带出来的教习嬷嬷,在调.教人规矩说话上很有一套。任是再木讷的人,经她们之手,不消两个月,也能教会对方在什么场合见到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便请她们来教教弟妹,今后该怎么说话。”   这哪里是要教她?分明是让两个老妈子借着教习之名,好光明正大折磨她,为魏姝出气罢了。赵素顿时急了。   可说自己不会说话的,是她的丈夫,赵素没法争辩,只能悄悄给婆婆使眼色。   谢虔虽然是十几岁上才过继来的,但二夫人深觉自己今后是要依靠他的,因此待他比自己亲女儿还要亲,对待赵素也是一样。她急忙说道:“哪里用得着宫里的嬷嬷?我来教她就好了。”   谢兰臣摇头道:“二婶太过宽和了,弟妹进府已有五六年之久,却仍旧没和二婶学会该怎么说话,二婶再教,只怕成效也不大。宫里的嬷嬷虽然严苛些,但所谓严师出高徒,这也是为她好。”   谢兰臣问老太太:“祖母觉得怎么样?”   老太太看向赵素夫妻,昭儿则歪头看着老太太。   昭儿方才支着耳朵听了半晌,虽然听没明白爹爹那番话的意思,但却听出来,爹爹是要征求曾祖母答应什么。   想到自己刚才给曾祖母夹菜,曾祖母很是开心,昭儿便拿起勺子,又给老太太舀了一块儿煎豆腐,然后拉了拉老太太的手,示意老太太快吃。   “小机灵鬼。”老太太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对谢兰臣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一家子骨肉囤聚的好时候,非要找不痛快,也该受些教训。   “不过,”老太太又意有所指道,“宫里的嬷嬷只用教规矩就够了,可别把宫里那套奢靡的风气也带进来。”   作者有话说:   我又晚了,现在马上开始写下一章,争取今晚上12点前能更上。   另外,不宅斗,会有一点儿家长里短。 第59章 59、故人   上一世, 魏婧初到嘉王府当日,特意穿了一套云锦裁制的衣裳,本来是想惊艳众人, 好给谢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却不料谢家老太太最是厌恶家中子弟女眷们追求奢华享受, 魏婧一身寸尺寸金的御供云锦, 反而适得其反,刚一照面,就惹了老太太厌恶。   之后一家人一起用饭时,二房的儿媳赵氏为争管家权, 也同样不怀疑好意地问过她:“平宁公主怎么不夹菜?是不是我们西北的饭菜,没有公主在神京时吃的好, 公主才没有胃口?”   西北的菜肴口味偏重,魏婧一时有些吃不惯,加之一路上奔波劳累, 这才没有胃口。   但她刚惹了老太太不悦, 这会儿便不想再得罪其他人, 于是又拿起筷子, 强撑着又吃下许多饭菜。   可赵氏却没有就此罢休,反而又说了许多阴阳怪气的话。   魏婧心里又气又委屈, 却只能继续忍耐。   那时候,她多想谢兰臣也能帮自己说几句话,能为她撑腰, 让赵氏别再说了。可谢兰臣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没有像现在这样,毫不掩饰地表露对魏姝的偏袒,也没有特意当众惩治赵氏, 以杀鸡儆猴——有了赵氏的下场, 至少谢家同辈和小辈的人里, 不会有人敢在魏姝面前再造次,否则,就会被老嬷嬷们用戒尺和藤条,贴身伺候两个月。   魏婧心里的不甘又冒出了头。   她不明白自己比魏姝到底差在哪里,以至于会让谢兰臣这般区别对待。   上一世,她在事后,忍不住向自己的贴身婢女抱怨:谢兰臣作为自己的夫君,见自己被人为难,却不闻不问,未免太过冷漠。这些话恰好被路过的谢兰臣听见。   魏婧在短暂的惊慌后,想到既然谢兰臣已经听见,索性直接当面问他:“王爷当时为什么不肯帮我?”   魏婧至今还记得谢兰臣的回答。   谢兰臣先是反问她:“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喝止赵氏,再处罚她?”   “不用处罚谁,也不至于处罚,”魏婧不想与人交恶,“只要王爷当时能说几句话,让赵氏不再针对我就好,我想和大家和气相处。”   谢兰臣却直截了当道:“我做不到。”   “如果你让我喝止处罚她,我能帮你,也可以帮你。但你要的却不是这些,你想要的是所有人都能喜欢你,所以你总是会下意识讨好别人,甚至包括针对你的赵氏,而这些,我帮不了你。”   这是魏婧和谢兰臣之间唯一的一次“谈心”,可结果却很不愉快。   魏婧觉得谢兰臣的那些话,都是借口。她确实想要所有人都能喜欢自己,但这又有什么错呢?她也只是想要所有人都能和谐相处罢了。   难道像魏姝这样,刚到嘉王府,便把谢家人得罪了一半,早晚会把整个王府闹得鸡犬不宁,这样就是好的吗?   魏婧的思绪回到现世,忍不住嗔怨地望向谢兰臣。   饭桌斜对面的徐子期,扭头间恰好看见这一幕,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一遍,不觉又想到在福王府的送别宴上,魏婧也久久凝望过谢兰臣,不由不解地皱了皱眉。   这会儿老太太这里人多眼杂,两人一个是大伯一个是弟媳,这样终不妥当。徐子期怕旁人注意到,会引来闲言碎语,便借着夹菜,故意错了错身,挡住了魏婧的视线。   一顿饭,众人吃得各怀心思。   饭毕,老太太留下大夫人和徐子期说话,其他人则各自散去。   魏姝正和谢兰臣一起回他的院子,半路却匆匆跑来一个婢女,叫住谢兰臣道:“夫人请王爷过去说话。”   魏姝正疑惑是哪个夫人,谢兰臣已经先解释道:“是我的生母如夫人,不过她不太喜欢‘如夫人’这个称呼,更喜欢别人称呼她‘夫人’或是‘秦夫人’。”   如夫人,待遇如同夫人一样,但归根结底还是妾。   魏姝想起在上房见到的如夫人,不但样貌出众,身材高挑,打扮得也很精致,站在一屋子人中间,出挑得如同鹤立鸡群一般,也难怪会生出谢兰臣这样长相优越的儿子。   谢兰臣随传话的婢女离开后,魏姝便向领路的谢闵打听如夫人的情况。   谢闵倒没有遮遮掩掩,直接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如夫人原是王府的家生子,她母亲是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如夫人还小的时候,老太太见她生得好看,便时常把人叫到跟前玩耍,算是和侯爷自小一起长大的。   “待她稍大些,便开始在侯爷跟前伺候,之后又成了侯爷的通房,十分受侯爷宠爱,侯爷当时甚至想要明媒正娶她,可老太太和老侯爷怎么可能会同意?   “当时很是闹了一阵子,可最后胳膊终究没能拧过大腿,侯爷很快便娶了正夫人。再后来,侯爷过世,王爷承袭了侯爷的爵位,老太太便看在她是王爷生母的份上,也默许她自称夫人了。”   谢闵说完,谢兰臣的院子也到了,魏姝的行李早已被归置好。   但送进王府的这些,却不是魏姝的全部行李。由于魏姝此行携带的财物和仆从实在太多,魏姝便让仆从们外头另找地方安置,只带了常用的二十几个人入府。   之前有谢兰臣陪着的时候还好,这会儿谢兰臣不在身边,魏姝看着完全陌生的房间和布置,心头不由生出一丝怅然若失之感。她哄了昭儿午睡,自己也在窗前的矮榻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身体不适,再加上旅途的疲累,魏姝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   她醒来后,下意识先看了一眼室内,没瞧见谢兰臣的身影,便问织云道:“王爷还没回来吗?”   织云一边拿来湿帕子给魏姝擦脸,一边回道:“公主睡着的时候,王爷已经回来了,见公主正睡着,便没打扰公主,后来好像是有什么事,王爷要去郊外的军营一趟。离开前,王爷给公主留了话,说嘉王府厨子的手艺,比不得咱们公主府带来的那些,公主如果有什么想吃的,直接让人去厨房做了便是,不用顾忌什么。   “王爷还说,去过军营后,他还要顺道再去祭奠一位故人,今晚就不回来住了。”   故人?   魏姝一下子就想到了谢兰臣的那个青梅竹马。   一阵热风忽然从窗户吹进屋内,直吹得人心头一阵躁意。   前些天还说什么“两情相悦”,刚一回来就着急去看自己的旧相好。   在宝船上时,谢兰臣正要说他青梅竹马的故事,却被突然出现的水匪打断,后来魏姝没再问,谢兰臣也没有再提。   也不知是谁把她送给谢兰臣的那盆素冠鼎荷摆在了窗台上,上次这盆花被水匪抢走,开的花都谢了,这时候倒是又结出了新的花苞。   魏姝盯着那花苞看了半晌,终究没忍住,伸出手指轻轻打了它一下。   这一伸手,魏姝才发现,自己指甲上甲油的颜色变了。   更准确地说,不但颜色变了,她十根手指的指甲上,被人用不同颜色的甲油,勾勒出了一朵朵小花。   画的正是面前素冠鼎荷的花。   织云故意一开始没有告诉魏姝,等魏姝自己发现了指甲的异样,才笑着道:“王爷走之前,瞧见公主指甲上甲油的颜色淡了,便趁公主睡着的时候,帮公主重新画完了才走的。”   回西北的这一路上,谢兰臣没少帮魏姝画指甲,图案从建兰、蕙兰等,到今天的素冠荷鼎,每次画的花儿都不一样,却每次都是兰花。   魏姝心情好了不少,又听织云说,奶娘正带着昭儿在院子里玩耍,正要过去瞧瞧,却忽然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老太太要请她过去一趟,但却没提为的是什么事。   传话的丫鬟前脚刚离开,后脚谢闵也找了过来,见魏姝正要出门,猜到是去老太太那儿,急忙拦下道:“公主还是称病不去的好。”   “大夫人的娘家陈家,听说外孙找到了,来了许多人,这会儿全都在上房老太太那儿。陈家要看外孙,这事本和公主没什么关系,却偏偏要请公主过去,只怕来者不善。眼下王爷又恰好不在府上,万一真有什么事,王爷也鞭长莫及,所以公主不如避一避吧?”   谢兰臣这次出门没有带谢闵,特意把他留在府上,方便魏姝使唤。   谢闵生怕王爷不在的时候,崇宁公主和小郡王会出事,他不好交代,这才急急忙忙来给魏姝报信。   魏姝想了想却道:“避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既然他们有心找我,早晚是要见这一面的。”   谢闵又劝:“至少等王爷回来再说。”   这次可以等谢兰臣回来,下次呢?下下次呢?如果真有人存心要找自己的麻烦,定然不会一两次就放弃,总会有来不及等谢兰臣的时候。   魏姝不是不想依靠谢兰臣,而是既要依靠谢兰臣,也得让别人知道,她并不是可以任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魏姝垂眼看了看自己指甲上的兰花,对谢闵道:“你随我一起过去,我还从没有过怕见谁的时候。” 第60章 60、会审   魏姝去到上房时, 老太太屋里正坐满了人,魏姝大致扫过一眼,除了大夫人, 其他都很脸生, 想来就是陈家来看外孙的亲戚了, 只是被看的徐子期倒不在场。   魏姝刚走进去,屋内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朝她望了过来,带着意味不明的打量。   魏姝无视这些视线,走到老太太跟前道:“老太太叫我来, 是有什么事?”   “这是陈家来的亲戚,兰臣和子期的外祖父外祖母, 几个舅舅和舅母。他们的小舅舅这次专门护送大夫人去神京,你应该是见过的。”老太太先为魏姝一一介绍了屋内的客人,才说道, “我叫你来, 是因为他们有几句话想问你。”   只怕不是“问”这么简单, 看这架势, 倒像三堂会审。魏姝道:“要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陈家老太太和老太爷并没有开口,而是陈家大舅出声道:“崇宁公主师从周太傅, 博学多识,敢问《礼记.丧服》中‘出嫁从夫’一句何解?”   魏姝答:“自然是女子出嫁后,礼从夫君之意。”   礼从夫君, 即要和丈夫一起操持家业,孝敬长辈,教育幼小的意思。   陈家人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一句, 而今天是魏姝头一次进谢家的门, 操持家业和教育幼小还谈不上, 那就是孝敬长辈上的事了。   魏姝看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夫人,已经猜到了陈家人要“会审”她何事。   在今天以前,魏姝有接触的谢家长辈,只有大夫人陈氏。   看在陈氏是谢兰臣嫡母的份上,魏姝自认对她还算尊重。复婚当日,魏姝规规矩矩地向她敬了茶,在回西北的这一路上,魏姝吃什么用什么,也没忘记大夫人的那一份。   唯一一次算得上“不孝”的,是谢兰臣被水匪劫走时,魏姝着急想救人,而大夫人却要先回西北,再带人来营救,魏姝没忍住,当众斥了她几句狠话。   事后大夫人也没有要计较的样子,魏姝还很意外,没想到是等这会儿再和她算账呢。   果然,就听陈大舅接着又问道:“既然公主知道出嫁从夫,在漳州渡口时,公主当着一百多仆从的面叱骂夫君嫡母,是否有错?”   跟随魏姝一起前来的谢闵听到这儿,也明白过来,大夫人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急忙出声为魏姝分辩道:“当时王爷被水匪掳走,情势紧迫,公主想即刻去救王爷,大夫人却有顾虑,想先回西北,公主也是因为心系王爷安危,一时情急,才失言说了几句重话,算不上叱骂的。”   负责护送大夫人的陈小舅却嗤了一声,说道:“我当时可是在旁亲耳听着呢,公主都要当众掌我姐姐的嘴了,这还不算叱骂?   “便是姐姐一时顾虑太过,决定有误,她也是父母长辈,也该耐心解释劝说才是,而不是直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大庭广众之下,要被自己的儿媳掌嘴,这让她今后如何自处!”   谢夫人适时红了眼圈,拿起帕子拭泪。   陈大舅也说道:“大安历朝以来,以孝治天下。公主金枝玉叶,我妹妹不敢奢求公主晨昏定省端茶倒水地侍奉,可至少看在她是嘉王母亲的份上,也该给她几分薄面吧。”   面对两人咄咄逼人的质问,魏姝不卑不亢道:“我承认,我当时的言行确实不够尊重大夫人,可如果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当时的情形,多耽误一分,嘉王便会多一分危险,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劝说上。”   她又看向大夫人陈氏:“我也是做母亲的,自问如果当时被掳走的是昭儿,我定会不计生死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救回来,而绝不是对他弃之不顾,独自遁走苟活。”   陈氏哪里听不出,魏姝是在含沙射影,指责自己没把谢兰臣当做亲生儿子对待。   她当即怒声道:“你不把我当做母亲也就算了,怎能还如此污蔑我?我当时要先回西北,哪里是为了我自己,我是因为你和昭儿。水匪人多势众,嘉王已经出了事,我怎能再把你和昭儿置于险境?只能先护你们周全,再考虑其他。”   魏姝嘲讽道:“到底是因为我和昭儿,还是因为夫人的亲生儿子,只有天知道罢了。”   “你……”   大夫人还要争辩,却被谢老太太打断道,“够了!”   老太太不悦地看了大夫人一眼。   虽然母亲偏心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人之常情,但在老太太看来,谢兰臣和徐子期都是她的亲孙子,生死关头,大夫人对待谢兰臣也太凉薄了些。   不管大夫人是因为十几年前的事,还在记恨谢兰臣,还是心里存了别的为自己亲儿子打算的心思,老太太都不允许。   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更应该和谐相处,而不是勾心斗角。   可不悦归不悦,老太太还是盖棺定论道:“父母终究是父母,便是有天大的错,也盖不过生养之恩,公主所作所为确实欠妥了。”   老太太倒也不是偏心大夫人,而是更想杀杀魏姝这个公主的威风。   谢家和大安皇室之间,彼此都对对方有很深的成见。在大安皇帝眼里,谢家人都是反贼,过去是,将来也会是。而在谢家人眼里,大安皇室则自大傲慢,言而无信,不辨忠奸。   所以老太太要给魏姝一个下马威,警告她以后不要在谢家乱逞皇室的威风。   陈家人一见老太太是站在他们这边的,陈小舅立刻面有得色道:“忤逆不孝本是重罪,但未免有人造谣姐姐故意苛待庶子,今天也不为难公主,只要公主跪下给姐姐磕个头,此事姐姐便不计较了。”   谢闵阻拦道:“此举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陈小舅打断他道,“便是没有今天的事,儿子儿媳给母亲磕头也再正常不过,姐姐只是要她磕一个头,又不是罚跪,已经够不计较的了。”   谢闵的身份到底差着一层,完全说不上话,他无奈地看向老太太,老太太却默许了陈小舅的话。   一屋子人气势汹汹,都等着魏姝跪下磕头。   本朝规定,公主出嫁,只需成亲当日拜姑舅(公婆),其他时候依旧论官礼。也就说,除了出嫁当天,其他时候,公婆反要给公主低头行礼,甚至磕头。   只不过最近十几年,随着越发要求女子贤良淑德,公主们多少也受到些影响,就公主在婆家到底是行官礼还是家礼,朝中争议极大。不少官员联名谏言说,公主出降,婆婆给儿媳见礼,乃上下倒置,不利于家庭和谐,请求公主出降后在婆家行家礼。   并不是每个公主都有自己的公主府,多数公主成婚后,都是住在婆家。又加之,公主出嫁,多数都有拉拢朝臣的目的。因此,虽然后来并没有明文规定,一般情况下,公主也不会真要公婆给自己行礼。大家彼此尊重,各自相安。   偶尔有公主在婆家太过跋扈的,还会受到皇上斥责。   魏姝考虑到自己如今也住在婆家,也为了给谢兰臣脸面,才对谢家长辈多尊重了几分,但这并不代表她没脾气。   魏姝看向大夫人,问道:“我如果不跪呢?”   大夫人道:“我并非故意为难公主,只是如果今日公主不认错,今后家里的小辈,也全都依样学样,谢家还能有体统?”   说着,她又看了眼老太太:“不管老太太如何,公主今日若是不跪,我是不认你这个儿媳的。”   大夫人在神京的时候,早已经打听到,魏姝是因为在神京待不下去,才不得已和谢兰臣复婚的。她就不信,魏姝会不怕被谢家再赶回去。   老太太也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主服软认个错,也是给昭儿做表率,但如果公主坚持自己没错的话——这府里容不下忤逆长辈的儿媳。”   闻言,魏姝忽然朝大夫人的方向走了一步,大夫人以为魏姝怕了,真要跪她,可心里刚升起一丝轻蔑和解气,就听魏姝开口道:“劳烦大夫人给嘉王传个话,我要走了,原本同他商量好的,建造千料战船的事便不成了。”   “织云,收拾东西出府。”说完,魏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上房,步伐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丝的迟疑。   然而屋子里的众人却有些傻眼。   他们刚才是不是听岔了?千料战船?   众人先是不敢置信,后又懊悔不已,千料的战船对西北来说有多重要,在场众人都很明白,可——盼了多少年的东西,就这么到手又飞走了?   最后还是陈家老爷子更沉稳些,说道:“她说的未必是真的,身为大安公主,她难道不知道千料战船对西北意味着什么?只怕是故意这么说,想要气我们罢了。”   陈家其他人也回过神,纷纷附和:“一定是这样,大安皇帝严禁千料大船传入西北,她一个公主还能以身试法?”   只是话虽这么说,众人有些飘忽的眼神,到底还是泄露了几分心虚。   作者有话说:   谢兰臣:出一趟差,老婆没了   好想把我的脑子共享给大家,我想好一章情节,大家就直接在我脑子里看……好不容易最近不卡文,但我码字超慢,三千字可能就要搞五六个小时TT 第61章 61、祈福   别人家里, 终究没有自己的府宅住着自在,谢家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不算友善,魏姝正怀念自己从前住在公主府的时光, 大夫人恰好就给了她一个搬出王府的机会。   魏姝只是搬出谢家, 并没打算离开西北。至于谢家威胁她, 不认她这个儿媳的话,魏姝根本没放在心上,她手中的船样和造船工匠,便是她的底气。   从上房回来后, 仆从们很快重新收拾好行李,魏姝一刻也没多留, 直接带着人和行李离开了嘉王府。   老太太本想留下自己的曾孙,可惜晚了一步,找过来的时候, 昭儿早被魏姝一起带走了。   *   此时, 严华寺的塔林内。   谢兰臣手提食盒, 穿过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砖塔, 最后停在了一座仅有一人高的矮塔前。   此处是严华寺历代僧人的墓地,每座塔下都埋着少则一位、多则十数位寺僧的骨灰。谢兰臣面前的这座, 塔下仅埋葬了一名僧人,正面的塔额上刻着对方的法号——“无相”。   谢兰臣把食盒内的糕点瓜果等,一一取出摆放在塔前, 随后又点燃一炷香,待一丝细烟袅袅升起,才开口道:“我来迟了。”   “不过, 今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生前的两个心愿, 终于有一个要达成了。”   升到半空的细烟,被风吹得晃了晃,最后消散于天地间。   谢兰臣一直等到香火燃尽,才离开塔林。   严华寺位于雍州城外二十里的一座山上,离开塔林后,谢兰臣没有直接下山,而是拐去后院的禅房,敲开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间。   开门的是两个小和尚,两人见到谢兰臣,急忙把人请进屋,又朝内喊了一声:“师父,嘉王来了!”   片刻后,一个白眉老和尚低咳着从内室走了出来,正是两个小和尚的师父普惠法师,也是塔林中无相的师父。   “王爷许久没来严华寺了。”普惠邀请谢兰臣在桌边坐下,又吩咐两个小和尚去烧水泡茶。   谢兰臣看了眼他的气色,和比先前愈加消瘦的脸颊,回道:“几个月前去了一趟神京,路上耽误了些时日,今天才回到雍州,方才先去见了无相。”   听到无相的法号,普惠先是叹了口气,随后又念了一声佛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无相说不准早已轮回转世,王爷也该放下了。”   谢兰臣道:“时机到了,自然会放下。”   普惠本还想再劝说几句,但谢兰臣神色平和宁静,实在看不出像无法释怀的样子,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由想到谢兰臣第一次来到严华寺的时候。   当时谢兰臣只有六岁,被家人送进严华寺思过。一般六岁的孩子被家人送到这么远的地方,独自生活,免不了会觉得彷徨委屈。可谢兰臣却每日按部就班地读书写字,吃饭睡觉,沉稳地简直像个大人。   就连无相死在他面前,他除了讶异外,也不见丝毫害怕,更没有内疚自责。   普惠一度为此耿耿于怀,觉得谢兰臣果然像他家人说的那样,冷心冷情,后悔不该让小无相总去找他玩。   可在此后的十几年,每到无相的祭日,谢兰臣都会风雨无阻地前来祭奠,便是一时因为其他原因错过了祭日,也会像今天这样,及时补上。普惠这才渐渐消除心结。   但要说谢兰臣每年前来祭奠,是对无相的死至今无法释怀,也不大像。因为谢兰臣每次祭奠后,神色都和今天一样平静,甚至都看不出多少对旧友的怀念。   以至于普惠觉得,谢兰臣的“放下”,似乎和别人的“放下”并不相同。   他仿佛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行事章法。   普惠窥探不得,索性也不再多想,转而问道:“王爷此次去神京,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谢兰臣挑眉反问:“何以见得?”   普惠道:“我不好形容,只是感觉王爷身上好像多了些烟火气。”   “原来表现得这般明显吗?”谢兰臣笑了笑,算是承认,但却没提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普惠自然不会不识趣地追问,此时恰好两个小和尚端着泡好的茶水送了上来,普惠便又对二人道:“去把我床头的那两块儿佛牌拿来。”   “王爷错过了四月初八的龙华会,寺里给谢老太太送佛牌的时候,打听王爷出了远门,王爷的两块儿佛牌,我便暂时替王爷收了起来。刚好趁此机会,王爷写下祈愿,直接送去寺里的祈愿堂供奉。”   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摩尼的诞生日,每年这个时候,严华寺都会举办龙华会庆祝,同时会准备祈福的佛牌,发放给前一年捐赠善款最多的七户人家。七户人家把想要祈求的事,写在佛牌背面,再置于祈愿堂,由寺内供奉香火诵经加持。如此,愿望便更有可能被佛祖听见并实现。   从谢兰臣父亲起,嘉王府每年都会给严华寺捐赠一大笔善银,加之谢兰臣也算在严华寺修习过。因此,除了原定的送去嘉王府的佛牌外,寺内还会专门再给谢兰臣留下两块。   两个小和尚很快取来佛牌、以及笔墨。谢兰臣几乎没有思索,提笔便在佛牌后写好了祈愿。小和尚们接过写好的佛牌,又送往寺内的祈福堂。   禅房内,谢兰臣又和普惠聊起、神京护国寺供奉的那本《护国仁王经》。已经走远的两个小和尚,年纪稍长几岁的那个,悄悄瞥了眼身后,见师父和嘉王都没有留意他们,便立刻翻开两张佛牌,偷看谢兰臣写了什么愿望。   “太好了!”他激动地撞了一下身旁的小师弟,一边把两张佛牌递到小师弟面前,一边高兴道:“嘉王今年终于没再诅咒师父了!”   佛牌几乎要贴在小师弟脸上,小师弟被迫看清了佛牌上的字:其中一张背面写着“驱除鞑虏”,另一张则写着“公主安康”。   小师弟顿时不安道:“我们这样偷看,不好吧?”   小师兄却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偷看?还不是之前,嘉王每年都会在佛牌上诅咒师父早死,我这是监督他。”   小师兄已经帮谢兰臣送过七八次祈福的佛牌。   一开始,他也没有要偷看谢兰臣佛牌的意思,只是因为不小心打落了佛牌,无意间才看到了佛牌的背面,却发现上面竟然写着诅咒师父的话。他当即十分生气,捡起佛牌就去找师父告状。   谁知师父见了却不以为意,还让他把佛牌好生送去祈愿堂。虽然师父后来解释说,祈愿不正,佛祖不应,像这种祈愿是不会被佛祖看见的。但小和尚还是很生气。   于是,之后每年他都会偷看谢兰臣的祈福佛牌,而之后的每一年,谢兰臣的佛牌上也都写着同样的心愿——一是驱除鞑虏,另一个仍旧是让师父早日圆寂。   嘉王想要驱除鞑虏,这不奇怪。但凡生活在西北的人,没有不恨那些胡虏的,但嘉王好几年如一日地诅咒师父早死,除了心眼坏,小和尚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解释。   也就今年,不知道嘉王是突然有了良心,还是搭错了哪根筋,终于没再诅咒师父了。   小师弟才入山门不到一年,之前并没有见过嘉王的佛牌,因此对师兄的话将信将疑:“我觉得嘉王人挺好的,对谁都温和有礼,从不像其他达官贵人似的,对咱们颐指气使。而且,嘉王和师父也无冤无仇的,他为什么要诅咒师父?师父这次生病,还是嘉王府帮忙请来的名医呢。”   “你被他给骗了,”小师兄毫不掩饰自己对谢兰臣的偏见,“什么温和有礼,全都是装出来的,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在佛牌上写了什么,我也差点儿被他骗过去,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咱们的无相师兄吗?”   小师弟虽然入门时间短,但还是听说过一些无相师兄的事,便点点头道:“听说无相师兄的父母被契丹人所害,他侥幸逃过一劫,被外出游历的师父捡到,便把他带回了严华寺,做了小和尚。师父十分喜欢无相师兄,几乎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抚养,无相师兄也很粘师父,我听寺里的其他师兄说,无相师兄超过两个时辰见不到师父,就会哭鼻子……   他忽然又叹了口气:“可惜无相师兄在六岁的时候,因为贪食糕点,被噎死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糕点噎死?”小师兄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小师弟耳边道,“无相师兄其实是被嘉王杀死的,嘉王府正是为了封口,才会每年给我们捐赠这么多善银的。   “他小小年纪便杀害无相师兄,视人命如草芥,这些年会诅咒师父也不奇怪。”   小师兄说得煞有介事,小师弟却仍旧半信半疑:“如果真的是嘉王杀了无相师兄,师父怎么可能还会和嘉王交好呢?”   小师兄一时有些被问住,好一会儿才勉强找了个理由:“师父就是太心软了。”   “要是你见了他之前的佛牌,就知道我没打诳语。”师兄觉得自己在小师弟面前失了威信,又嘀嘀咕咕地抱怨道,“明明嘉王之前每年都会诅咒师父的,谁知道今年怎么突然转了性……难道是这个什么公主的安康,在他心里比让师父死更重要……”   小师弟见师兄这般笃定,微微有些动摇,不由也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如果嘉王真的想要师父死,并且之前每年都会诅咒师父,今年却突然不诅咒了,除了可能是今天出现在佛牌上的公主,比师父更重要,还有可能是,他不需要再诅咒了。   小师弟忽然心神一动,又想到师父最近一年来身体越发不如从前——难道嘉王从大夫那儿知道,师父活不过今年了……   他猛地摇了摇头了,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作者有话说:   怕我没有写好,解释一下男主的逻辑(可能会有一点剧透)——   男主爹给男主送了糕点,男主见小无相喜欢,送给他吃,小无相被毒死。(53章男主给昭儿讲故事那段,其实也透漏过真相。)   男主不觉得内疚自责,是因为不是他要毒死小无相,而是他爹毒死的小无相。但是,如果小无相没有死,当时死的可能就会是男主,所以男主会帮小无相完成他生前的心愿,他觉得这是他欠小无相的因果。(男主和他爹之间的恩怨另算)   男主每年去祭奠小无相,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祭奠,而是汇报心愿达成进度。   男主并没有高尚的情操和优良的品质,普通人之间美好的情感,大部分他也体会不到。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主动做坏事,也不会主动做好事。就像文案上说的,他多多少少是有一点儿精神病在身上的。 第62章 62、投桃报李   离开谢家后, 魏姝先去了仆从们安置的地方。   为了方便魏姝差遣,仆从们就近买下了嘉王府后街上的一处宅子,宅子倒也够大, 只是内里的布置有些粗陋, 再加上离嘉王府实在太近了, 出入也不方便,魏姝便让张公公带人去打听,城内有无空着的大宅子售卖。   这一打听,还真打听到了一处宅子, 名叫临春苑,大小只略逊于嘉王府, 但内里花草山石却布置得极用心,堪称一步一景。而且,主人家也是偶尔才会来此小住。   一开始, 主人家并无售卖临春苑之意, 直到魏姝多加了两倍的价钱, 对方立刻欢欢喜喜地给出了房契。   魏姝便赶在黄昏前, 带人搬了进去。   只是眼下正是酷暑时候,临春苑内虽然多树多水, 也难掩暑热。没有冰块消暑,十分难捱。   可去街市上买冰,却远不如买宅子顺利。   空的宅子, 多加几倍价钱,总会有人愿意卖,但夏日用的冰, 多是前一年冬天提前开采储存的, 往往供不应求, 有市无价。再加上天色已晚,张公公跑遍了集市,一时也只买到了一些碎冰。   勉强撑到入睡前,碎冰已经全都化成了水。   小孩子尤其怕热,便是左右不停地打扇子,昭儿身上的汗还是一刻也没消过。   好在魏姝有一张象牙席,清凉如冰。魏姝让人从还没整理完的行李中翻找出来,给昭儿铺上,这才得以让昭儿安稳入睡。   象牙席,顾名思义,以象牙抽丝而制,因其制作工艺繁复,具体技法早已失传,如今传世的象牙席少之又少,魏姝的父皇也只得了一张,后又赏赐给了魏姝。   魏姝给昭儿铺上,自己便没得用,好在半夜忽然下起雨,燥热稍减,再加上有织云在旁打扇子,倒也可以勉强入睡。   可魏姝却怎么也睡不着。   从小到大,她还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狼狈过,连几块儿冰都用不起!   人有时候很奇怪,魏姝被皇叔逼迫和亲的时候,都能忍耐住情绪,徐徐图之;可是这会儿一想到自己连几块儿冰都买不到,想到昭儿热蔫了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和憋屈几乎要喷薄而出。   原本搬出嘉王府的好心情也早没了,她甚至开始忍不住埋怨起了谢兰臣。   自己明明是为了救他才和大夫人结怨,而且自己今天才到嘉王府,正是人生地不熟的时候,他却放着妻儿不管,着急去看自己的相好。真那么喜欢相好,对她念念不忘,干吗还要和自己复婚?   魏姝听着窗外乱糟糟的雨声,心情越加烦躁。   忽然雨声中似乎有什么动静,织云好像隐约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嘉王,但因为隔着雨声,听的也不太真切,便小声疑惑道:“不会是嘉王回来了吧?”   魏姝心里正烦,冷笑道:“这时候城门早关了,他打哪儿回来?要回也回他的嘉王府去吧。”   门口却吱呀一声响,魏姝口中不可能回来的人,此刻却从外面走了进来:“城门虽然关了,但是作为西北王,半夜进城的特权还是有的。”   魏姝不防真是谢兰臣,微怔了一下,却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靠在床上闷声问道:“王爷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吗?”   谢兰臣道:“听说公主被人欺负,受了委屈,作为丈夫,不能在公主被人为难时保护公主,已是的失职,这时候,怎能还有心思在外流连,自然是要连夜赶回来的。”   他的目光在魏姝鬓角微湿的发丝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屋内,没有发现冰块,略想了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西北不比神京,普通人便是有钱,夏日里也很难买到冰。   他虽然留了谢闵给魏姝差遣,但王府的冰窖,向来只认对牌不认人,而对牌在二房赵氏手中,谢闵拿不到对牌,便是有心也无力。   虽说还可以从其他人家里,暂时借些冰来用,可这一借,魏姝刚到婆家便被赶出门的消息,十有八九便会瞒不住,于谢家和魏姝的名声都不好。谢闵向来谨慎,也不会这么冒险。   谢闵此刻就守在门外,谢兰臣唤了他一声,隔着门吩咐道:“你现在就回王府,向赵氏索要对牌,去王府的冰窖取冰,就说是我的意思,不但今天,以后连我的那一份,也一起送过来。”   谢闵得了吩咐,应声而去。   谢兰臣继续摇着扇子,这才低头问魏姝:“公主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魏姝看了眼他身上的衣裳,还是白天离开嘉王府时穿的那件,衣摆也打湿了一圈,想是连夜冒雨赶回来,都没来得及回嘉王府换件干净衣裳,便先来见了自己。   说实话,谢兰臣冒雨赶回来,又是主动认错,又是肯定自己受了委屈,表明态度和她站在一起,甚至自己还没开口,便先发现自己没冰用,立刻让人送来……   虽是亡羊补牢,但也足够体贴周到。魏姝心里的郁气已经消解了大半。   但现在,她忽然想试探一下谢兰臣的底线——他所谓的两情相悦,到底“悦”到哪种地步?   她抬眼对上谢兰臣的目光,不答反问:“老太太和大夫人那儿,王爷打算怎么办?”   “公主不必担心,”谢兰臣道,“稍后我会处理,往后再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   魏姝又道:“可我不想再回嘉王府住了。”   谢兰臣道:“公主如果喜欢这里,就住在这里,什么时候想回嘉王府,也可以再回王府住,都随公主的意。”   魏姝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眨了眨眼,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和昭儿一起住在这里。”   谢兰臣点头:“昭儿自然要和公主住在一起。”   魏姝:“可我们毕竟是夫妻,我还是谢家的媳妇,这样单独从嘉王府分出来住,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说的也是,”谢兰臣不等她说完,便道,“那不如就把此处立为崇宁公主府,公主有单独开府的权利,把这里设为公主的府邸,公主便能名正言顺,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了。”   魏姝本来想说的是,为了稍微名正言顺些,不如就趁着她水土不服还没好全,就说自己是为了清净养病,才单独搬出来住的。   至于分家,她根本没想过,先不说老太太还在,不能分家,便是分了家,大夫人作为谢兰臣的嫡母,她也摆脱不掉。   可她万万没想到,谢兰臣竟然会直接让她把临春苑设为公主府。   公主确实有单独开府的权利,甚至,在魏姝的封地上,哪怕要建一连串的“崇宁公主府”都使的,但仅仅局限于在魏姝的封地上。   这里可是西北,是最厌恶皇室的谢家的地盘。   魏姝自己都没敢想过在西北开府,哪怕只是简单地拥有一座可以悬挂自己封号的府邸……   魏姝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王爷不是在和我玩笑吧?”   谢兰臣为了给魏姝扇扇子,本就靠得很近,魏姝猛地坐直身体,几乎整个人都撞在谢兰臣的怀里,谢兰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灵动眉眼,微微笑了笑说:“我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魏姝一时心跳都快了几分,心里十分惊喜,但还是矜持地推辞了一下:“老太太和大夫人不会同意的。”   谢兰臣道:“我会说服她们的。”   谢兰臣胸有成竹,魏姝终于抑制不住笑了,发自内心的欣喜。   再看面前的谢兰臣——她之前怎么能埋怨谢兰臣去祭奠自己的青梅竹马呢?人都已经不在了,谢兰臣一年也只是怀念青梅一天而已,这能算什么?只能算谢兰臣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   魏姝开心之余,也不忘投桃报李,立刻吩咐织云道:“王爷的衣服都湿了,快去烧热水,让王爷沐浴,免得着了风寒。”   织云却犹豫道:“这里没有王爷能替换的衣物。”他们才搬来临春苑,这里只有公主的衣物和用具。   “怎么没有?”魏姝道,“前些时候,我恰好让绣娘给王爷做了几套衣裳,鞋袜也都有,就装在镶银的樟木箱子里,快去拿。”   衣裳和鞋袜,是早在登船回西北前就做好的,但因为路上才和谢兰臣闹过别扭,魏姝怕刚好和,自己就拿出这些东西,示好太明显,会显得自己姿态低,原是打算过段时间再拿出来的。   不过,现在也是个好时候……   织云闻言,立刻带人去找,很快便捧着几套华服走了进来。   谢兰臣挑了一件紫色云蝠团花纹的常服,说道:“我记得公主也有一件同样绣纹的紫服。”   “应该是有的。”魏姝的衣物实在太多了,各种颜色各种花纹的应该都不缺,但却并不记得谢兰臣说的是哪一件,便模棱两可应了一声。   可谢兰臣又说道:“确实是有的。”   魏姝反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魏姝自觉不能白得谢兰臣的好处,此刻对他的要求自然无有不应,便说道:“明天我正想穿那件衣裳,这就叫人找出来。”   谢兰臣笑了笑,恰好外头有人回禀,说热水备好了。谢兰臣正要往外走,却又忽然抬起右手说:“太着急赶路,手腕好像有些扭伤了。”   魏姝:“……”就算要装,好歹也换一只手,刚才还用右手帮她摇扇子呢。   不过,魏姝最后还是没计较这些小节,微红着耳尖道:“那,我帮王爷吧……”   两人洗到一半,谢闵已经把冰送了过来。   外头的雨也不知道何时停了,漏出一丝月光,落在一片凝脂般的肌肤上。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我有罪…… 第63章 63、上眼药   昨夜一场雨过, 清早放晴,临春苑的小湖里,一簇簇荷花亭亭玉立, 开得正好。   谢兰臣解下小舟, 亲自采了几朵荷花和两个莲蓬, 一并插进了一只白瓷大肚瓶里,又把花瓶,轻轻放在了还在沉睡的魏姝的床头。   大约是闻到了荷花的清香,魏姝下意识朝谢兰臣的方向翻了个身, 露出肩窝处的三两点红痕,恰似床头荷花花瓣尖上的那一点飞红。   谢兰臣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 才退出屋子,回了嘉王府。   他才回到王府,便被老太太派人请了过去。   谢兰臣自然猜到所为何事, 待到了上房, 未等老太太开口, 便先说道:“孙儿正要来给祖母请安, 同时也有件事要告知祖母,孙儿打算休妻。”   今天一早, 二房媳妇赵氏便来告状,说了谢兰臣昨晚往临春苑送冰的事。老太太虽然俭省,却还不至于为了几块儿冰问责什么, 但谢兰臣昨晚便进了城,却没回王府,而是宿在了魏姝落脚的地方, 叫她有些不悦。   同时, 她叫谢兰臣来, 还想问问魏姝口中造船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哪成想,谢兰臣一进门,二话不说便要休妻,倒是叫老太太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谢兰臣又继续说道:“孙儿已经得知崇宁公主触怒老太太和大夫人的事。因昨晚回来的晚,不敢惊扰老太太和大夫人,孙儿便去了崇宁公主落脚的地方,询问情况。崇宁公主倒是承认确有其事,对你却不认自己在漳州的行为,是忤逆长辈。   “她甚至还用“嫂溺叔援”的例子做举,说连孟圣人都说过,礼法要视实际情况而变通。嫂子溺水,小叔若这时候还顾忌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眼睁睁看着嫂子淹死而不顾,才是真正有悖教法人伦。   “而她那时候对大夫人言辞冒犯,同样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举。当时她救人心切,偏偏母亲坚持要回西北,她一个做媳妇的,若不拿出公主的派头,怎么能威慑众人,让大家听她差遣去营救我?   “她于孙儿确实有救命之恩,孙儿找不到话反驳她。但孙儿更不能不孝,既然老太太和大夫人不喜欢她,孙儿甘愿做负心不义之人,今日就写下休书。当初大安皇帝本就不愿我和她复婚,此时休妻,想来对方也不会追究,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单是看在昭儿的面子上,老太太就没打算真让谢兰臣休妻,她只是想杀杀魏姝的气焰罢了。   可谢兰臣这一番话,连大安皇帝的反应都考虑了,像是真动了念头,老太太急忙劝他道:“我并没有说要你休了她,你急什么?你先告诉我,她说造千料战船的事,是不是真的?”   谢兰臣点头道:“确实是真的,但这并不妨碍什么,战船的事可以以后再想办法,总之不能让老太太和大夫人受委屈。”   “你糊涂!”老太太被谢兰臣的态度气道,“有了大船,西北便再无掣肘,便是我和大夫人因此受些委屈又算的了什么?能和西北的大计比?你是西北王,应该事事以大局为重,怎能只把眼光放在后院的方寸之地。”   想到战船,想到西北的将来,老太太哪儿还有心思杀什么气焰,立什么威?   再细想想,谢兰臣一开始说的话也在理,魏姝确实算救了他一命,便是当时确实对大夫人不够尊重,也是权宜之举。若是真因为这一点儿小错,便让谢兰臣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谢兰臣岂不真成了负心不义之人?   老太太越想越觉得谢兰臣不能休妻:“等会儿你就去找崇宁公主,就说之前的事是我和大夫人误会了她,今后谁也不会再逼她磕什么头道什么歉了,让她带着昭儿搬回来住吧。”   “不行。”谢兰臣却固执拒绝,“一室不治,何以天下?非是孙儿只盯着后院的方寸之地,而是如果王府不宁,孙儿在外也不得安心。所以我心意已决,今天必定是要写下休书的。   “只是还有一件事,尚未来得及告诉老太太,在回西北的路上,崇宁公主得知契丹侵犯西北,西北军费短缺,便主动捐出了一半的嫁妆,以供军需。折算成金银,共有几百万两之多。若是休妻,这些钱,定然是要一分不差地还回去的。   “然而昨日午后,孙儿已经把近百万两现银,当做军饷分发了下去,此刻若是再讨要回来,未免动摇军心,只能劳烦老太太大夫人和我的几位舅舅,先替我想法子筹钱,补上亏空。”   听说魏姝还捐了几百万两的军饷,老太太越发后悔,昨天不该把人赶走的。   并不是她见钱眼开,而是觉得有些愧对魏姝。   “你怎么不早说她还捐了钱?便是把王府和陈家都抖落干净,一时也凑不出这么多钱给你,便是能凑出来,我也不给!她先是救了你,后又为西北捐出一半的嫁妆,甚至不顾大安禁令,愿意帮西北建造大船,这样你还要休妻,真不怕别人骂你无情无义吗?”   老太太头一次见谢兰臣这么固执,又气又急,便是她对魏姝再有偏见,此刻也有点替魏姝委屈了。   谢兰臣却道:“并非是孙儿无情无义,孙儿也知道此时休妻,有负崇宁公主,可崇宁公主毕竟是先皇捧在掌心的明珠,高高在上,被人追捧惯了,性情难免骄纵些。此次不休妻,她常日与老太太和大夫人相处,今后少不了还会再生龃龉,到时又该当如何呢?   “崇宁公主又是捐钱又是造船,于西北有大功,于情于理孙儿不该让她受委屈,可也不能总让老太太和大夫人时时事事都让着她,孙儿更舍不得您受这样的委屈。所以还是一别两宽,对谁都好。”   老太太原本还气他执拗,非要和离,甚至怀疑谢兰臣是不是在存心气自己,可听完他这番言辞恳切的话,听他话里处处都是在为自己考虑,心里又觉得熨帖。   谢兰臣的话也不错,就魏姝昨天那样嚣张的态度,以及说走就走,丝毫不顾及别人脸面的处事风格,日后相处,她还真怕自己受不住。尤其是自己和大夫人昨天已经把她赶出去过,也算是结了怨,以后彼此之间只会更难相处。   老太太思索了一会儿,提议道:“既然住在一起不能和睦,分开住也是好的,我看她也不怎么喜欢王府,便让她自己挑一处中意的院子,单独出去住好了,对外就说她养病需要清净,你也可以经常去看她。”   谢兰臣道:“我也想过这个法子,可是公主总不能一直在外养病,外头本就有流言说昭儿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她们母子再一直这样外边住着,只怕流言更甚,终究不好。”   老太太不由皱了皱眉,如果连累到昭儿,确实不妥当。   但她仍不放弃道:“咱们再想想,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不至于非要休妻和离地闹。”   “能想的办法,孙儿都想过了,”谢兰臣无奈道,“总不能建一座崇宁公主府让她居住吧?”   这句话在老太太听来,是谢兰臣无奈之下的一句调侃,然而老太太却忽然福至心灵,认真考虑起了真给魏姝设立一座公主府的可能:“如果仅仅只是给一座宅子挂个公主府的匾额,倒也不是不可以。崇宁公主是先帝的公主,她肯这么帮你,想来和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关系并不好,也不用担心她会借着公主府的名头,做些不好的事……   “而且,等将来造好大船,她便是西北的大功臣,别说是一座公主府,便是再给她建一座也使得。”   老太太心中已有了决断,看向谢兰臣问道:“你以为如何?”   谢兰臣自然从善如流,并且叹服道:“还是老太太思虑周全,深明大义,胸襟开阔,倒是孙儿先前太过愚直了。”   虽然知道谢兰臣有故意恭维自己之嫌,但被这样夸奖,老太太心里还是很高兴,又主动说道:“大夫人那里,稍后我会和她说明,她也不是不明理的人,也会理解的。”   在西北设立崇宁公主府的事,便这样敲定了。   老太太此刻不但同意魏姝开府,对魏姝的印象更是彻底改观。甚至隐隐还有一种,自己能娶到这样的孙媳妇,简直是捡到宝了的感觉。   谢兰臣临走的时候,老太太还特意叫住他,拿出一堆的珠宝玉器说:“昨个是我头一次见她,本该准备见面礼的,却没来得及,你便替我把这些送过去。虽然知道她不缺好东西,但多少是份心意。   “还有,以后虽然是两个府里住着,但终归还是一家人,叫她常带昭儿回……她如果不想来,让别人把昭儿送过来也行,总之得时常让我见见他。”   谢兰臣应下,示意随从接了东西,便离开了上房。   但他并没有立刻回临春苑,而是照例去给大夫人和如夫人请安。   谢兰臣到如夫人那儿的时候,如夫人正在对镜梳妆,见谢兰臣来,只是让婢女上了一盏茶,自己仍然坐在铜镜前,一边比划着哪几枝钗环更配自己今天的发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兰臣说着话。   直到谢兰臣随口提了一句魏姝昨晚被赶出府的原因,如夫人突然有了兴致,仔细盘问起了来龙去脉。   谢兰臣特意隐去了造船一事,未免被大安针对,横生枝节,也为了避免魏姝帮西北造船的事传回大安,受口诛笔伐,此事不宜声张。方才谢兰臣也已经嘱咐过老太太,昨日在上房的人都要封口。   不过,便是没有造船这一项,单是魏姝“捐”的那笔军饷,也足够记上一大功了。   此时如夫人听完前因后果,当即笑了起来,也顾不上再打扮,立刻就要给老太太请安去。   “老太太,我也是才听说了崇宁公主的事,要我说,这事根本不至于闹到昨天那一步。”如夫人一边给老太太揉肩,一边细声说道,“我就不乱猜大夫人当初执意不救兰臣是什么心思了,单说昨天的事,大夫人就算觉得公主对她不敬,来找老太太说便是了,何必当着陈家一大家子的面质问?显得像是老太太刻薄了她,不会为她做主似的。   “还有,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她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她陈家一大家子都拉来看咱们的笑话。”   如夫人明目张胆地上眼药:“老太太别嫌我多嘴,侯爷不在了的这些年,陈家可没少掺和王府的事,现在连媳妇说错了一句话,不合婆婆心意这样的小事,他们都要插一脚过问——若不是兰臣立得住,咱们这一家子老弱妇孺的,最后这家还姓不姓谢,谁知道呢?” 第64章 64、如胶似漆   “越说越离谱。”老太太不轻不重地斥责了如夫人一句, 却并没有真的生气。   如夫人虽是王府的家生子,但也算是自小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老太太一直把她当做半个女儿看待。   直到谢侯爷非要娶她做正妻——老太太本就打算让如夫人做自己儿子的屋里人, 但做正妻, 如夫人的身份到底太低了。老太太想着如夫人能识大体, 好好劝说侯爷,结果如夫人反而跪求老太太成全。自此,两人之间便有了嫌隙。   但在侯爷过世后,如夫人日日到老太太跟前尽孝, 十分殷勤讨好。到底是有旧情在,加之老太太年纪大了, 也不像年轻时候那么计较,渐渐的,对如夫人的态度便也恢复往昔, 颇有几分纵容。   也正因为如此, 如夫人此时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上眼药。   老太太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因为大夫人的关系, 陈家确实和王府多有牵扯, 但谢氏宗族还在那儿撑着,便是王府真的只剩下老弱妇孺, 也绝无可能像如夫人说的那样,轮到陈家人当家。   不过,魏姝对大夫人不敬这件事, 大夫人没有先告诉自己,而是先告诉了陈家。让陈家一大家子,越过自己这个婆婆, 为她出头, 也确实让老太太心里有些不大舒坦。   于是, 在大夫人过来上房,伺候午饭的时候,老太太先和她说明了魏姝的事,后又不怎么含蓄地提醒她道:“出嫁从夫,你现在是谢家的媳妇,便不要什么大事小事总劳烦陈家。”   出嫁从夫这句,本是昨天陈家人用来质问魏姝的话,转天就被老太太用来训诫到了大夫人头上。   在漳州渡口,魏姝当着两三百人的面,公然羞辱斥责自己,大夫人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屈辱无比。这一路上她一直称病,不敢见人,好不容易忍耐回了西北,只等着和魏姝秋后算账。   可到最后,不但没等来半句道歉,反而还受了老太太训责。大夫人此刻不免郁气横生,但在老太太面前,也只能忍耐,低头应是。   如夫人捧着一碗汤从外面走进来,虽没听见方才老太太和大夫人说了什么,但见大夫人面上不痛快,她心里就痛快多了,伺候起老太太也更加殷勤周全起来。   等老太太用完饭,两人前后脚离开了上房。   如夫人扬声叫住前头走的大夫人,说道:“听说大夫人在漳州的时候,差点儿被人当众掌嘴,真是可惜我当时不在场,否则,我一定会帮夫人申斥崇宁公主的。”   她满脸的幸灾乐祸,很明显,比起帮大夫人申斥崇宁公主,她更想自己能在场拱火,务必让大夫人真被掌嘴了才好。   大夫人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走了。   如夫人紧追几步,不依不饶道:“既然吃斋念佛了半辈子,才找回儿子,就该继续好好念经,修颗善心,别总想着害人,这也是为二公子好。”   侯爷过世后,如夫人秦氏时不时就要发一阵疯,大夫人本不想理会她,可她偏要提起子期。   大夫人缓缓转过身,盯着秦氏的额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即便再挑衅我,我也是侯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任凭你再怎么讨好老太太、再撞几回头,百年后,同侯爷合葬的人也只会是我。”   大夫人知道什么话,最能戳秦氏的肺。   任是大夫人再讨厌秦氏,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侯爷确实一片痴心。侯爷下葬那天,她甚至不惜直接用头撞向棺木,想要殉情,最后顶着满头满脸的血,撑着最后一口气,哀求老太太能许她和侯爷合葬。   可规矩就是规矩,能和侯爷合葬的人只有正室发妻。任是老太太再动容,也只答应,可以在离侯爷不远的地方为她修一座坟。   大约因为没能如愿,她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又活了过来。   秦氏头上的伤好了之后,便开始加倍奉承讨好老太太,同时也加倍针对自己,处处挑自己的错。大夫人心里都明白,她做这些,无非是想打动老太太,或者希望自己哪天会因错被送还陈家,她就有希望和侯爷合葬了。   大夫人都忍不住佩服她的这股毅力。   秦氏听了大夫人的话,果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变了脸色:“你得意什么?便是你能和王爷合葬又怎么样,王爷真心喜欢的人还不是我!”   大夫人嘲讽地笑笑:“他真那么喜欢你,弥留之际为什么单独留下我陪他,而不是你?”   秦氏死死掐着掌心,再没了往日的伶牙俐齿,好一会儿才怨恨道:“如果不是当初你横插一脚,逼侯爷娶你……”   “就算他是被逼娶的我,我还能强迫他和我同房,生下子期?”大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秦氏的话,“明明是你自己的情郎变了心,你不怨恨他,反而怀恨于我,你以为,我当时就愿意嫁给一个,尚未成亲便先和婢女弄出私生子的人吗?   “我没得意什么,但你又什么好得意的呢?你一个一辈子都要矮我一头的妾室,海誓山盟过的夫君也和你离了心,便是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最后还不是给我生的,只能叫我母亲?”   大夫人的话句句诛心,秦氏被激得气血上涌,一时也不管不顾起来,抬手就想给大夫人一耳光,却被大夫人身边的妈妈给拦了下来。   大夫人并没有因为这一耳光,趁机为难秦氏什么,反而还缓和了语调说:“我明白告诉你,只要我不松口,便是老太太心里愿意了,你也绝无可能和侯爷合葬。与其讨好老太太,你还不如来讨好我,兴许,我会看在你对侯爷一片痴心的份上,把同侯爷合葬的机会让给你呢。”   大夫人带着人扬长而去,如夫人却僵立在原地,惨白着一张脸。少顷,她忽然泄愤一般,朝路旁的花花草草踢踹过去,跟随她的两个小丫头,因为躲避不及,也挨了两脚。   周围的人也都不敢上前阻拦,直到道路两边一片狼藉,到处碎瓦惨红,秦氏才冷静下来,让人上前为她整理头发和衣摆,又随手指了个丫鬟说:“这里的花草谁负责管理,叫他找王爷赔钱去。”   她又讥讽道:“做了王爷又有什么用?也就只能帮我赔几株花草罢了。”   *   不论嘉王府几多风波,都没能波及到临春苑。   而临春苑,如今已经是崇宁公主府。   魏姝不知道谢兰臣是怎么说服老太太和大夫人的,但事情终归是成了。   她立刻便让人制作了“崇宁公主府”的匾额,又让李闲云算了吉日,赶在当天,在大门口悬挂上匾额,自此以后,临春苑就是魏姝的公主府了。   正式的开府,不但是搬进新家,府邸的主人还会自此开始择选幕僚,培植一方势力。魏姝当然没有培植势力的意思,谢家人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但搬新家也是需要昭告众人,宴请宾朋的。但魏姝已经先一步住了进来,也为了避免谢家人多想,以为自己一来便着急拉拢势力,魏姝便省去了宴请这步,只自家里热闹了一番。老太太和王府其他各房也都送了礼。   可魏姝虽然想低调,但城内突然多出一座公主府,普通百姓暂且不提,城内的大小官员可是早早都注意到了,打听到谢家和陈家都往公主府送了礼,众人便也紧跟其后,纷纷送礼祝贺。   魏姝还想着要不要避讳一二,谢兰臣却告诉她不用想这么多,只管都收下便是。   公主府建立后,谢兰臣除了去郊外军营,其他大部分时候,几乎都留宿在公主府,陪着魏姝。比起在神京的暗流涌动,和路上的一波三折,一家三口难得度过了一段清净的时光。   魏姝也没完全闲着,这些时日,她热衷于试探谢兰臣的各种底线。   譬如早起时,要谢兰臣帮自己画眉,谢兰臣不但欣然答应,还凭借自己作画的功力,画出的眉毛浓淡相宜,魏姝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夸好。   待到吃饭的时候,魏姝又暗示谢兰臣为自己剥蟹,谢兰臣也毫不推脱,不但剥了螃蟹,还十分细心地记得魏姝爱吃蟹黄,把蟹黄分给魏姝,蟹肉给了昭儿。   遇到谢闵向谢兰臣汇报军务,魏姝故意没有回避,谢兰臣也不赶她,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说着军机要情,甚至还怕她无聊,中间特意给她倒了一杯茶吃。   魏姝和谢兰臣虽然有过许多亲密的时候,但正常睡觉时,却一直是一人一半床,互不打扰。于是在一天晚上就寝时,魏姝先假装睡着,又不小心翻身越界,头靠在了谢兰臣的肩膀上,谢兰臣依旧好脾气地没有推开她,任由她就这么枕了一整晚上。但在次日起床时,得知魏姝好像落枕了,谢兰臣小幅度地翘了翘嘴角,疑似是在嘲笑她……   魏姝这么试探谢兰臣,是想知道谢兰臣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底线之内,自己便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了。   可谢兰臣却仿佛毫无底线,能包容一切。魏姝越试探心里越发没底。   但不管怎样,魏姝试探谢兰臣的同时,也没忘记礼尚往来。有来有往,情意方长。   这些天,她让人在公主府专门腾出了一块儿地方,栽种各种各样的兰花。也亲自下厨,和厨娘学习了一整天,做了昭儿和谢兰臣都爱吃的带骨鲍螺。   魏姝原还想为谢兰臣绣一条腰带,但是看看自己的针脚,再看看绣娘的,最终还是放弃了。不过,在她为谢兰臣试戴了一次绣娘绣好的腰带后,后头也不知怎么的,慢慢就变成她每天帮谢兰臣系腰带了。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魏姝并没觉得有什么,但看在伺候的人眼里,却觉得公主和嘉王越发如胶似漆了。   连昭儿耳濡目染下,都受了些影响,觉得自己也要做些什么,才能表达对父母的喜欢。   于是,在某一天,他捉了一只他觉得十分漂亮的七星瓢虫,送给了魏姝当宠物。   魏姝看着被昭儿小心翼翼放在自己掌心的虫子,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养,最后只能把它养在了那盆素冠鼎荷上。   可素冠荷鼎被谢兰臣照顾得太好了,上头根本没有蚜虫能让七星瓢虫果腹,于是没过多久,它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魏姝生怕昭儿发现自己把他送的礼物弄丢了,便赶在昭儿再去看瓢虫之前,急忙又让人重新抓了一只回来。但这只也不安分,趁着晚上也飞走了……就这么抓了飞,飞了抓的过了好几天,昭儿终于暂时忘记了七星瓢虫的事,魏姝也终于松了口气。   轮到谢兰臣——昭儿却一直没想好,要送他什么礼物。   彼时谢兰臣正受普惠所托,为严华寺绘制一张群佛像。昭儿被画像中的一双双佛手吸引,看见画中的人物不论男女,都染了赭褐色的指甲,虽然和爹爹给娘亲画的略有不同,但也很好看。他脑海中顿时灵光一闪。   当天,昭儿便趁着谢兰臣小憩的时候,偷偷摸摸要来了魏姝的甲油,找出和画像上一样的颜色,又用特制的小刷子沾取甲油,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了谢兰臣的指甲上。   昭儿刚走到谢兰臣身边,谢兰臣就已经醒了。感觉到昭儿正往自己的指尖涂抹什么,他没有睁眼打断,任由昭儿摆弄他的右手。   直到谢闵走进来,禀告有客来访,正在嘉王府那边候着。谢兰臣这才装作刚醒的样子,看向自己的右手,和五个已经被染成赭褐色的指甲。   昭儿见自己被发现,有些不好意思,但脸上又有隐隐的期待。   “涂得很好,甲油一点儿也没沾到皮肤上。”谢兰臣一边夸奖,一边又主动递出自己的左手,让昭儿一并涂了。   时下也有男子染甲,但都是些西域人和伶人。不过谢兰臣并不介意。   昭儿得到了谢兰臣的肯定,开心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更加认真地帮谢兰臣涂了左手。谢兰臣又夸讲了他几句,这才回到嘉王府会客。   甫一照面,几位客人一眼便瞧见了谢兰臣的赭褐色指甲,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谢兰臣也不避讳遮掩,任由人看。   让人略感意外的是,此次会客过去不久,男子染甲,竟然在西北的达官贵人们中渐渐风靡了起来……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有趣地过去了几天,马上就是昭儿两周岁的生辰了,魏姝正思索该怎么操办,谢兰臣却忽然收到了一份加急传回的消息:英王和裕王,伙同高霖,于大半月前,起兵造反了。 第65章 65、偿命(已补全)   魏姝从谢兰臣那儿听说高霖造反, 下意识便摇头道:“这不可能,前两天,我还收到了高霖送给昭儿的生辰贺仪, 一并送来的, 还有二十几个造船的工匠, 来送贺仪的人并无异常。他就算真要造反,为父皇复仇,也该先和我商量才是。”   谢兰臣道:“大半个月前,高霖突然拿出一份李闲云的证词, 证词上说,先皇是被今上忤逆, 活活气死在行宫的。随后,高霖又亲自写了篇檄文,声讨今上颠倒黑白, 谋朝篡位, 还意图借水匪之手谋害先皇唯一的子息, 这才触怒上天, 降下荧惑守心。檄文最后还说,不诛今上, 不足以慰先皇,亦不足以慰天。   “英王和裕王受檄文感召,很快便联合高霖, 以‘代天罚逆’为旗号,起兵造反。真正起兵的是英王和裕王这对叔侄,高霖则在后方, 为两人提供大量的金银, 和兵器粮草。”   谢兰臣边说, 边把自己收到的密信,递给魏姝查看。   魏姝飞快地扫过薄薄的两页纸,神色渐渐变得不可置信,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如果高霖手里真的有李闲云的证词,这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魏姝又回忆了一遍收到贺仪那天的情形,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异常:“上次在漳州,高霖的干儿子来送钱,缺了最近两年的税银,说是最近两年矿上的税收,尚未来得及全部兑换成金银,待兑换完毕,便会送来。这次送贺仪,高霖的人又特意提了此事,说税银仍未清算好,还需要再等。”   魏姝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两年的税银,怕不就是英王和裕王军费的由来。   或许之前每年的税收,也有被高霖给暗暗扣下的。毕竟封地的所有事宜,包括税收的账目,都是高霖一手经办,他想要动手脚实在太容易了。   魏姝皱眉道:“他和张公公两人,少时便陪伴在父皇左右,是父皇最宠信的心腹,我太信任他了。”   高霖是她的属官,高霖谋反,她必然会受牵连,只怕此刻皇叔对她的问责,已经在路上了。   谢兰臣道:“还是先找李道长来问问吧。”李闲云的那份证词,可是这场起兵的关键。   魏姝也疑惑高霖手中的证词是哪儿来的,之前李闲云明明告诉自己,他也不清楚父皇到底为何猝死,怎么到了高霖那儿,就变成父皇是被皇叔气死的了。   高霖竟然敢公然拿出证词,魏姝也不觉得会是伪造的。   谢兰臣早在收到密信后,第一时间便让谢闵抓来了李闲云。就在魏姝思忖间,李闲云已经被带了进来。   李闲云一听说高霖造反了,当即便哭丧着脸,把高霖如何逼迫自己的事一一说了,然后又哭着想为自己求情,谢闵却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很快便又把人拖了下去。   魏姝听完李闲云的话,多少猜到些高霖的心思,不由自嘲道:“高霖是觉得我不会为父皇复仇,所以才不和我商量,私自行事。”   谢兰臣忽然问她:“公主想复仇吗?”   魏姝当然想,如果她父皇真的是被皇叔害死的话。   之前在神京的时候,她没有能力复仇,只能先护住昭儿,离开那个是非之地。现在到了西北,她是有了借势西北的机会,可她如果借谢兰臣的手复仇,魏氏江山就会变成谢家的江山,她不知道父皇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复仇……   尤其,父皇未必就是被皇叔害死的。   至于这次高霖造反,魏姝不会阻止,但也不会支持,最多把高霖从自己封地扣下的税银,当做是赠予他的罢了。   高霖性情偏执,不管父皇是怎么死的,大约是一定要皇叔给父皇偿命的。但裕王和英王,说是为父皇报仇,其实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罢了。魏姝自己和昭儿身份敏感,难保这两人除掉皇叔后,不会也把自己和昭儿视作威胁,转过头来对付他们……   魏姝心里有百般的顾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谢兰臣也不纠结非要一个答案,转而又说起别的:“高霖手中尚有一半的证词不曾公布,想来暂时并没有拉公主下水的打算,不过终究也是个威胁。   “照公主所说,高霖一心要今上偿命,如果英王和裕王能帮他达成所愿还好,如若不能,难保他不会把我们也拖下水。也难怪高霖这次送贺仪,还附赠了二十几个工匠,这是让我们尽早造好船,做好筹备呢。”   建造一艘千料战船,时间从三个月到三年不等。花费的时间不同,成品的好坏自然也不同。用三年造出的大船,可能三十年后依然可以下水使用,但赶工三个月造出来的,可能也就只有短短三个月的寿命。   但显然,高霖留给西北的时间并不多。   谢兰臣说的,魏姝也想到了,她道:“我会尽快给皇叔上一道折子,言明高霖拖欠税银,恐有二心,请求皇叔帮我讨要。我远在西北,耳目闭塞,只要赶在皇叔责问之前,递出这道折子,便能证明高霖造反的事我并不知情。”   顿了顿,她又说:“王爷放心,我和昭儿不会连累你的。”   谢兰臣闻言却叹了口气:“原来在公主心里,我是那种会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丈夫吗?”   魏姝当然希望他不是,反问道:“那王爷会永远陪在我和昭儿身边吗?”   谢兰臣仿佛被问住了,想了一下才说道:“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但眼下——”   他缓缓把魏姝揽进怀里,“我在公主身边的时候,公主可以多依靠我一点的。还有,公主也该对西北多些信心,便是皇上真要问责什么,西北也不惧的。”   *   魏姝当天便写好了折子,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神京。   至于李闲云,魏姝倒不怪他背叛,人在生死之际,会畏惧很正常,魏姝不会因为这个苛责别人,可李闲云却不该事后隐瞒了她这么久。若能早知道高霖手中有证词,或许她现在就不会这般被动。   但鉴于李闲云身份特殊,日后少不了还有要用到他的时候,谢兰臣便把人带走,单独看管了起来。   接下来,魏姝能做的也就只是静观其变,还有,为昭儿筹备生辰宴。   小孩子的生日本用不着大办,但这是昭儿第一次在西北过生日,之前满月周岁的时候,谢家都没有人在场。老太太便差人来和魏姝商量,想在嘉王府办昭儿的生辰宴,同时,也请族里的人都来认认昭儿。   由于设立公主府的事,老太太并没有过多为难,礼尚往来,魏姝便答应了老太太的要求。但徐子期和魏婧的婚事便在下一月,王府最近一直忙着婚礼事宜,魏姝怕忙中出错,便分派了公主府的人,专门准备生辰宴的事。   说到徐子期,现在已经是“谢子期”了。徐子期认祖归宗后,用回了原名谢赟,之前的名,则用做了字。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在昭儿生辰宴的前一天,公主府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本该备嫁的魏婧,此刻却出现在魏姝面前,支开所有人,问魏姝道:“姐姐知道高霖谋反的事吗?”   魏姝没想到,自己还没等到皇叔的问责,倒先等来了魏婧。   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回道:“我早就知道高霖有二心,有一笔税银,他一直拖着不肯给我送来,前几日我才写了折子,请求皇叔派人帮我追讨,没想到他竟然先造反了,那岂不是用的我的钱?亏我父皇之前那么信任他。”   魏姝又故意问道:“说起来,他是以什么名义造反的?”   魏婧仔细打量魏姝的神色,没发现什么异常,便以为她真的不知道此事,心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但高霖造反的名义,涉及先皇,魏婧自然不敢直说,只含混道:“我也不清楚。我今天收到母后送来的信,说我的嫁妆马上就要送到西北了,母后在信里提了几句高霖造反的事,但说的并不详细。我想到高霖是姐姐封地上的属官,便来提醒姐姐一句,神京现在可是都在传说,高霖是受姐姐指使呢?”   魏姝不以为意道:“神京的流言蜚语我也管不着,但皇叔应该不会信吧?之前洪廷假扮水匪,劫走我的嫁妆,也有不少人传说,洪廷是受皇叔指使,我眼下这情况,可不是正和皇叔同病相怜,皇叔应该能体谅我的。”   魏婧被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要说父皇能体谅,那她今天就不该跑来公主府;可要说父皇不能体谅,就是在默认洪廷确实是父皇指使的……   魏婧说不过魏姝,索性也不再绕弯,直接说道:“姐姐,你我都是大安的公主,有魏氏江山在,才受了这么多的福泽荣华,现在正是回馈的时候了。”   魏姝微微皱眉:“如果你说的回馈,是让我写信劝降高霖的话,我很乐意,但高霖会不会听我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是高霖,”魏婧摇了摇头,“高霖的事,我知道姐姐鞭长莫及,可这个时候,大安不止有内乱,更有外患。说句不好听的,‘内乱’再乱,至少这天下还是魏氏的天下,可一旦‘外患’趁机进犯,保不准江山就要易姓了,我想便是先皇还在,也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的。   “姐姐何其聪明,想必不用我多说也知道,如今对大安威胁最大的‘外患’,当属西北。为了大安不会在这时候受西北侵袭,雪上加霜,也为了证明高霖确实不是受姐姐指使,请姐姐把昭儿送去神京吧。”   “你要我送昭儿去做质子?”   作者有话说:   补了一千多字 第66章 66、尤丹   “你要我送昭儿去做质子?”   魏姝简直不敢相信, 魏婧会说出这种可笑的话,她难道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什么才会和谢兰臣复婚的吗?   当初就是为了昭儿不留在神京为质, 她被逼无奈才和谢兰臣复婚, 现在到了西北, 却还要打昭儿的主意,真是天涯海角都不放过他们母子了!   魏婧当然没忘记,魏姝是为什么和谢兰臣复婚的。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请求,太过过分。可她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母后今天送来的那封信里, 满满都是对她的指责和抱怨。   母后在信里说,出现荧惑守心之后, 父皇的脾气便一日比一日不好,并且时常疑神疑鬼,最近又遇上英王等人起兵, 父皇愈加暴躁了, 几次斥责母后说, 当初提议把自己嫁来西北, 以为可以稳固大安和西北的关系,还能让徐子期取谢兰臣而代之, 可过去了这么久,却半点儿进展也没有,责怪都是母后当初乱出主意。   月前, 魏婧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二皇兄,又恰好办坏了一桩差事,父皇更是连连斥责, 一次气极, 甚至还对皇兄动了手。其他皇子见二皇兄被父皇厌恶, 便也纷纷跟着落井下石,以致二皇兄竟被父皇圈禁了起来。   母后在信里说,父皇的心结还在西北,惩治二皇兄不过是为西北的事迁怒罢了。话里话外都是在抱怨魏婧办事不利,才会连累皇兄处境艰难。   随后母后又在信里写道,眼下恰好有一个能弥补的机会:   父皇已经决定派人来西北,责问魏姝高霖造反的事。同时,不管高霖是不是受魏姝指使,父皇都要带走昭儿,留京为质,以此牵制西北。   母后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交代魏婧无论如何,一定要协助来人,顺利带走昭儿。   这是他皇兄眼下唯一能翻身的机会了。   可父皇和母后两人,都把这件事想得太过简单了,这样强硬地派人来带走昭儿做人质,无异是在逼西北也造反。   父皇会下这样的命令,或许是被荧惑守心乱了心神,可怎么连母后也没了往日的精明,不知道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明明只要再等等,她和大夫人已经商量好,只要等到下个月,她和徐子期成亲的时候,事情便会有转机……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父皇派来西北的人已经出发,不日便会到达西北,魏婧根本没有时间再给母后回信联系了。   她只能赶在人到达西北之前,先劝魏姝答应送昭儿做质子。只要魏姝能主动答应,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不能……   魏婧深吸了口气,看向面前满脸冷色的魏姝,继续硬着头皮继续劝道:“我知道,因为靺鞨和亲的事,姐姐对父皇心有怨怼,可是最后,父皇不是也准许姐姐和嘉王复婚了吗?   “而且,姐姐现在有嘉王的爱护,甚至还在西北有了自己的公主府,连老太太都尊重姐姐,姐姐过得并不比在神京时候差,也该消气了。”   要知道,魏姝如今拥有的,可都是自己上辈子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东西。   一开始,得知魏姝被老太太和大夫人赶出王府,魏婧心里还隐隐同情她,觉得她比自己预想中更快受到谢家阖府厌弃,可魏婧万万没想到,只是过了一夜,才把魏姝赶走的老太太便突然改变主意,要给魏姝建一处公主府……   魏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这要魏婧如何不妒忌?她可是连在神京都没能拥有自己的公主府。   魏婧继续道:“我可以代母后向姐姐保证,等昭儿到了神京,一定会好好照顾保护他的。还请姐姐以大局为重,不说我们是大安的公主,便只是个普通人,为了自己的母国故土,牺牲一些个人的利益又算的了什么呢……”   魏姝勉强听她说到现在,再也忍耐不住,打断她道:“大安担心西北进犯,难道西北就不担心大安进犯吗?大安有千料大船,想要进犯西北更加容易。为了双方安定,互不侵犯,既然大安要昭儿做质子,礼尚往来,是不是也要把二皇子送来西北?”   二皇子是郭皇后唯一的儿子。   魏婧下意识便否定道:“中宫嫡子怎可为质?”   “有何不可?”魏姝嘲讽道,“他是中宫嫡子,昭儿难道就不是我和王爷的嫡子?同样都是大安的公主皇子,怎么牺牲的是别人时,就理所应当,轮到你们自己,反不行了?”   魏婧被魏姝讥讽的目光,看得满面涨红,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我没有说不行……只是二皇兄身份特殊,是父皇唯一的嫡子,父皇只怕不会同意,不过可以换其他皇子来,我会替姐姐说的。”   “正是因为他是皇叔唯一的嫡子,才只要他。”魏姝道,“这时候大安内忧外患,上还有荧惑守心的诅咒,换一个嫡子过来,西北和大安便会永结于好。让我想想,应该至少有一半的可能,皇叔会同意吧。”   岂止有一半的可能?   二皇兄如今正受父皇厌弃,人都被圈禁了起来,若这时候西北真提起互换质子,永结于好,只怕父皇连犹豫都不会有,立刻便会答应。   魏婧心下一片焦急,下意识喊了声“姐姐”,正要再劝魏姝打消互换质子的念头,魏姝却不想再同她多费口舌,冷冷打断她道:   “我不管让昭儿去神京为质,是谁想出来的,如果是你、或郭皇后想出的,趁早打消,如果是皇叔的主意,那你和你母后,最好现在就劝皇叔收回成命。否则,我势必要二皇子同样来西北为质。”   魏姝说完,也不管魏婧作何反应,直接扬声对门外道:“送客!”   “平宁公主,请吧。”两个老妈妈很快走进来,半请半拽地把魏婧送了出去。   虽然赶走了魏婧,魏姝仍觉得心中不安,又叫来张公公嘱咐道:“最近昭儿的奶娘恰好病了,府里上下又为昭儿生辰宴的事忙碌不已,我怕底下的人会疏忽昭儿,这几日,便由你和织云便轮番看护昭儿,不要让他离了你们的眼。”   *   另一边,魏婧被两个老妈妈一直送到府外,这才离去。   魏婧头一次被人这么不客气地赶出门,心中羞愤的同时,又忧虑重重。   明空法师之前说过,只有该死之人身死,一切才能回归正常。可魏婧却下不了手,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一拖,就等来了英王等人起兵造反的消息。   大安深陷刀兵之乱,魏姝却在这时候,忽然在西北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日子不输在神京惬意,这般气运,让魏婧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夺取的大安国运。   魏婧原本还想着,如果魏姝同意把昭儿送去神京,作为补偿,自己往后就不再针对她了,却没想到魏姝这般固执……   除了忧心大安的国运,魏婧现在更加担心二皇兄。   她必须赶在父皇派出的人来到西北之前,让徐子期取谢兰臣而代之,这样,父皇就不会再忧虑西北,昭儿做不做质子也就无所谓了。   否则,二皇兄就该比大安先出事了。   魏婧沿着公主府门前的路,边走边想,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一阵歌声,由远及近传来: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引自李贺《苦昼短》)   她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唱歌的人竟然是织云。织云大约刚在外头办完事,正回王府,看起来心情不错,边走边唱。   唱的这首歌,魏婧也很耳熟。正是离开漳州的前一晚,尤丹在送别宴上唱过的。   魏婧脚步顿了一下,朝织云走过去道:“织云姑娘歌儿唱得真好。”   织云方才只顾着唱歌,倒是才看到魏婧,急忙行礼道:“我胡乱唱的,平宁公主谬赞了。”   “是你太谦虚了。”魏婧又夸赞道,“我记得尤丹也曾唱过这首歌,在我听来,你和尤丹唱得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哪敢和尤公子比?”织云脸颊微红,不知是被夸的不好意思,还是为别的不好意思。   魏婧眸光闪了闪,又忽然说道:“也是巧了,尤丹也来了西北,你可知道?”   织云脸更红了一些,点头道:“方才在路上,恰好偶遇了尤公子。”   “原来是遇见了故人,我说你怎么如此开心。”魏婧没再多说什么,朝织云和颜悦色地笑笑,便让开了路。 第67章 67、走失   昭儿生辰当天, 谢氏族人几乎全都到场,因为都是一家子,便不分男女席, 大家同聚一处说说笑笑, 族里的小孩子也来了不少, 结伴在庭院里玩闹。庭院中央的戏台上子上,有管弦声响起,演杂剧的伶人也早已经扮上。   再稍远处,另有一班表演木偶戏的, 是魏姝特意为昭儿和其他小孩子们请来的。   整个嘉王府热闹非常,王府和公主府的仆从们, 穿梭其中伺候,倒也忙中有序。   昭儿今天穿了一件圆领的小袍子,颜色款式, 甚至连配的腰带, 都和一旁的谢兰臣一模一样。   魏姝从自己那件和谢兰臣同样颜色和绣纹的衣裳上, 得到灵感, 让人赶制出了大小两套、款式相同的衣裳。   昭儿和谢兰臣本来只有四五分像,但换上这两套衣裳, 父子俩走在一起,立刻便有七八分像了。   谢兰臣牵着昭儿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夸完昭儿玉雪可爱, 果然都会再补上一句:“和王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也有不少人夸父子俩衣裳新奇的,谢兰臣一一应道:“都是崇宁公主的巧思。”   于是,众人立刻又夸一旁的魏姝心灵手巧。   魏姝笑着同众人寒暄。   她今天穿的是妆孔雀羽的云锦, 着装虽然与昭儿父子俩并无相同, 但衣服上的花纹, 因为是用孔雀毛织出来的,日光下一照,光彩亮丽,衬得魏姝越发明艳了,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在场的女子,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魏姝的衣裳。其中一道视线夹杂在其中,看了许久,才默默收回,退出人群。   有几人认出魏姝穿的是云锦,羡慕的同时,不禁又心生遗憾:云锦乃皇室特享,便是有钱也难买到的。   几位离得稍远的夫人,小声议论道:“小郡王生得真好,像个小仙童似的,崇宁公主生得更好,比如夫人年轻的时候还要胜几分,难怪嘉王当初为了她不肯再娶。”   说话的妇人声音刚落,便被身旁的人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往一旁看:“张嫂子在这儿呢。”   说起当初,嘉王和崇宁公主刚一和离,立刻便有许多人往谢家说媒,张嫂子张氏,便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   张氏有个叫蓉蓉的娘家侄女,模样不俗,女红针黹也好,也读书识字,会些诗词歌赋。张氏便有心把侄女说给嘉王,好亲上加亲。   奈何她往王府跑了几十趟,好不容易快把老太太给说通了,嘉王却不同意。老太太又说,孙子头一次的亲事不好,第二次怎么也要选个孙子中意的。既然嘉王没看上,那就不用再往下说了。   可张氏却不死心,觉得自己侄女千好万好,不至于连个侯夫人都配不上,便直接去找嘉王,非要问个缘由,谁知嘉王更直接,半点也不含蓄地说道:“令侄女姿容虽好,却不及崇宁公主十一,实难心生爱慕。”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反正张氏当时闹了个没脸,连带着她侄女也一年多没敢出门,花期都给耽误了,至今亲事还没说下。   这时候提什么“嘉王不肯再娶”,被张氏听去,难免要多心。   但可惜提醒的还是晚了,张氏已经听到,冷哼一声说:“娶妻娶贤,空有一张脸好看有什么用,关键的是品性。听说崇宁公主在神京的时候,十分风流多情,我没亲眼见过,原还不信,如今可算是开了眼了……”   她故意啧啧了两声:“瞧瞧这才来雍州几天,就勾得嘉王把公主府都给她建了,要说她没些‘功夫’我是不信的。”   “还有她那个儿子——”张氏本想顺嘴造谣几句昭儿的身世,但是又看了一眼昭儿和谢兰臣,觉得两人长得实在太像了,便又临时改口说,“她儿子两岁了还不会说话,指不定是个哑巴,将来有的愁呢,这会儿有什么好高兴喜欢的?”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妇人,本来还为自己话说冒失了,有些讪讪的,但听到张氏连小孩子都编排,又忍不住道:“谁家孩子是生下来就会说话的,我听人说,小郡王已经会喊爹的,怎么就是哑巴了?五六岁才开口说话的孩子都有的是呢!”   见妇人和张氏都有了火气,周围的人急忙劝和道:“都是一家人,都消消火吧。张嫂子的话确实说得不中听,但她家的蓉蓉是好的,并不比崇宁公主差到哪儿去。刚才我还见她了,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别提多好看了,身材也很苗条,乍一看,和崇宁公主的身量很像呢,都是一样的美人坯子。”   听见侄女被夸,张氏脸色稍霁,转眼又瞧见侄女和平宁公主正在不远处说话,便故意指给众人看,有些得意地说道:“蓉蓉如今和平宁公主走得很近。同样都是公主,平宁公主的品行,可是神京人人称颂的,两人都是一样的品行性格,所以才会成为好朋友。   “话又说回来,不论是分家还是袭爵,向来都是以嫡为尊,如今二公子也找回来了,这王府以后如何,还说不好呢。”   刚才还说和的人,听到张氏的前半句话,还能勉强假笑附和,可待听到后头这句,越发口无遮掩的,顿时笑不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拉着旁边的人远远离开了。   谢兰臣十三岁就进军营,一年不到就传出“少年将军”的美名,到如今,在西北军中威望极高,这可不是什么嫡庶不嫡庶能比的。而且,谢兰臣如今也早不是靖西侯,而是嘉王了。   没看连王府的老太太,都没有丝毫要“拨乱反正”的意思吗?他们这些人,可不想瞎凑什么不该凑的热闹。   周围其他人,也纷纷找理由避开了张氏,徒留张氏一人莫名其妙地干瞪眼。   远处的魏姝,并没有留意到张氏周围的动静。   虽说今天是昭儿的生辰宴,但也是魏姝头一次见其他谢氏族人,免不了也要应酬一二,同时又要留心昭儿,并没有多余的心神注意别的。   昭儿刚才轮番被族里的长辈们抱过一遍,这会儿也有些累了,在谢兰臣怀里摊成一团,头枕在谢兰臣肩头,一动不动。直到谢兰臣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莲子,他这才用脸蛋蹭蹭谢兰臣的脖子,算作回应。   糖莲子是把莲子去芯,先煮后炸,再裹上一层糖衣制成。前些天,魏姝见公主府小湖里的莲蓬长得好,特意让人摘来做的。   糖莲子外脆里糯,虽然和琥珀糖比起来,不算太甜,但魏姝也不许昭儿多吃。见谢兰臣一连给昭儿喂了四五颗,最后更是把整个装糖莲子的荷包都给了昭儿,魏姝下意识便想阻止,但又想到今天是昭儿的生辰,还是忍住了。   魏姝见昭儿确实累了,也有些心疼,谢兰臣一时还脱不开身,她便要先带昭儿去休息一会儿。   知会了谢兰臣一声,魏姝便抱过昭儿,打算回谢兰臣的院子小憩,路上看见一处亭子,远远望见二夫人正和一对儿女在亭子里说话。   魏姝并不从亭子前过,便没打算上前打招呼,谁知却忽然听见亭子里传来一阵叱骂:“你个死丫头真是越来越傻了!你哥哥见你的头钗松了,好心给你扶正,就碰了一下你的头发,又没怎么着你了,你躲什么?   “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才生下你?是个女儿也就算了,好歹机灵些,也能讨我开心,整日里就知道低着头耷拉着眼,像是我这个当娘的虐待了你似的!见了人屁也挤不出一个,就知道在你哥哥面前使性儿,你这哪里是什么女儿,活脱脱的讨债鬼罢了!害我在其他房面前也抬不起头……”   魏姝听二夫人骂得越来越不堪,不由停住了脚。   二房夫人除了过继的儿子谢虔外,还有一个亲生女儿,名叫玉溪,十四五岁年纪。魏姝对她略有些印象,记得确实是一个性子腼腆,不太爱说话的女孩子。   可即便谢玉溪不爱说话,也是二夫人的亲生女儿,不至于因为躲了哥哥一下,就被骂得这般难听。   西北民风虽然比神京开放,可谢虔到底是最近几年才过继过来的哥哥,兄妹大了,也该避讳一二。妹妹的发钗松了,有二夫人在,告诉二夫人,让二夫人扶正就是了,不该亲自动手。谢玉溪性子腼腆,突然被碰头发,会躲开很正常。   而且,如果谢虔真的好心,二夫人骂了这么久,也没听见他吭声劝一句,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还另说呢。   这时,魏姝身边一名叫翠微的婢女,见魏姝在盯着谢玉溪看,便在旁小声说道:“奴婢前几天在王府准备生辰宴的事,恰好听人说起一些有关玉溪小姐的事。说是玉溪小姐自小头脑就略有些迟钝,但也并不是傻,只是说话行事比常人略慢一些,寻常与人交往也看不出什么,性格虽然腼腆,但之前说话也没什么妨碍。   “就是前些年的时候,二夫人突然过继谢虔公子,玉溪小姐不太愿意,为了把人赶走,就故意诬陷了谢虔公子。具体是怎么诬陷的,奴婢并不清楚,这府里的下人说的也含混,不过二夫人却为此发了好大的火,用指头粗的藤条,狠狠抽了玉溪小姐几十下,最后还是老太太去阻止,才肯停手。   “据说就是那次打得太狠了,玉溪小姐也不知是被魇住了还是怎么,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肯开口说话了。奴婢还听说,事后老太太想让玉溪小姐住到她那边去,二夫人却哭着闹着不肯,只说就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实在离不得,真要离了她就要吊死。老太太没法子,只能依她。”   亭子里二夫人的骂声还没停。魏姝听完翠微的话,心里越发觉得不舒服,但她也不好插手别人母女间的事。   魏姝想了想,忽然朝凉亭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后朝着凉亭喊了声:“二夫人……”   凉亭内叱骂的声音猛地一顿。   二夫人才发现魏姝一行,顿了几息,她才面带尴尬地转向魏姝,问道:“公主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魏姝不咸不淡地说道,“赵氏在前头有些忙不过来,想请二夫人过去看顾一下。”   魏姝没说是谁要请二夫人过去,但她前头才提了赵氏,二夫人便下意识以为是儿媳在找自己,应了魏姝一声,便匆匆往前头去了。   魏姝又看向谢虔道:“前头人来人往的,连王爷都在待客,你怎么躲在这里偷闲?也该去招呼一下客人才是。”   “公主教训的是,我这就过去。”谢虔笑眯眯地看着魏姝,故作姿态地揖了一礼,这才也去了前头。   支走了两人,谢玉溪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魏姝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本想让人带她去前头看戏,又想到她性格腼腆,不一定喜欢热闹,只好让翠微和另外一个婢女,先送她回自己屋里,待找到她身边的丫鬟再回来。   这时候二夫人和谢虔都在前头忙,应该没时间再回屋骂谢玉溪了。   送走谢玉溪,魏姝也着带着昭儿到了谢兰臣的住处。   魏姝给昭儿喂了些水和糕点,又陪着他在榻上玩了一会儿,见他又有了精神,才问他:“还想去前头吗?不去见那些长辈了,外头还有许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想和他们一起玩吗?”   昭儿早就注意到了那些小孩子,他之前都是一个人玩,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小孩子,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绳子穿着他们似的,去哪儿都是一连串,干什么都在一起。昭儿早就好奇了,闻言立刻点了点头。   魏姝也有意给昭儿选几个玩伴,见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又和他一起去了前头,直接把他带到了表演木偶戏的台子前。   台上正在演的是《西游记》,一大群小孩子围在戏台前,盯着小猴子木偶看得津津有味,有几个调皮的,还学着木偶的动作自己比划。   昭儿并不怕生,直接松开魏姝的手,自己走了过去。魏姝也没上前去,只不远不近地看着。   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小男孩,回头的时候,第一个发现了昭儿,立刻招呼昭儿道:“小郡王来这里坐,我们一起看。”   魏姝认得他,是谢闵的儿子谢殊。   谢殊正要来牵昭儿的手,后头有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却看不惯他的殷勤,哼着鼻子说了句:“马屁精。”   “谁马屁精了?我这是兄友弟恭。”谢殊不卑不亢地盯着对方道,“他是我们弟弟,年纪又最小,我们做哥哥的当然要照顾他。”   又有一个小孩子说道:“可是我娘说,我要叫他小叔叔的呀。”   谢殊立刻道:“那你更应该对他好了,这叫孝敬长辈。”他边说,边把昭儿领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让昭儿坐下。   昭儿却没坐,而是拿出自己装糖莲子的荷包,从里面抓出一把糖莲子,从谢殊开始,挨个分发给在场的小孩子。   糖莲子是神京的吃食,在西北并不常见。   大部分小孩子都喜欢吃糖,又觉得糖莲子稀奇,再加上谢殊已经先带头吃了,还一直称赞说好吃,于是大部分孩子都接受了昭儿的糖莲子,并且愉快地接纳了昭儿这个新朋友。   昭儿最后才发到那个说谢殊是马屁精的大孩子,对方本来是不打算要昭儿的糖莲子的,可是抬头一看,别的小朋友都有,如果只有自己没有的话,就显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被排斥了似的。于是,最后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拿人手软,对方吃了糖莲子,虽然对昭儿仍然不算亲近,但至少没有再针对。   魏姝站在远处,见昭儿融入了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恰好这时候老太太来请魏姝,魏姝便留下织云在这里看顾昭儿,并嘱咐她道:“今天府里人多,千万照看好昭儿,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再三嘱咐了几遍,魏姝这才离去。   到了老太太那儿,仍然是应酬。魏姝待过一会儿,见快要到开饭的时候了,便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把昭儿带回来,谁知婢女去了许久,才红着眼跑回来道:“奴婢没找到小郡王,织云姐姐也不见了!   “奴婢问了之前和小郡王一起看戏的小公子们,也都说不知道小郡王去哪儿了,只知道是织云姐姐把人带走的,也没说要去哪儿,只说一会儿就回来,也没让其他伺候的人跟着。   “奴婢还去找了王爷,可王爷这会儿恰好不在府上,说是有事出了趟门,门房的人也说,王爷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小郡王。”   作者有话说:   这章出现的配角剧情,不是故意水文哈,后头会用到   另外织云不会背叛,就是追星女孩,容易被骗…… 第68章 68、畜生不如   魏姝听说昭儿丢了, 脑海里轰的一声,几乎站立不住,她紧紧攥着椅子的把手, 又很快冷静下来。   她在门口看到了谢闵, 立刻叫住他, 吩咐道:“小郡王不见了,算算时间,带走他的人应该跑不了太远。你现在即刻带人去城门处,能把城门关了最好, 若是不能,严查所有出城的人物, 以及车马箱笼。”   谢闵应声飞奔而去。   屋内的老太太还有些回不过神,魏姝也来不及向她多解释,又点了几个仆人道:“你们几个, 速去通知各处的门房, 把王府的大门小门统统都锁上, 从现在起, 不许任何人离开王府半步。   “再把各处的总管找来,带人挨个院子搜查, 务必不放过一间屋子一寸土。再让他们互相转告,有找回小郡王者,赏黄金万两, 再由我做主,归还卖身契,除去奴籍。”   一一吩咐完所有人, 并做下许诺, 魏姝自己则带上张公公等人, 径直去了魏婧的住处。   魏婧住的院子略微有些偏,紧挨着二房的棠梨苑。此刻魏婧恰好在院子里,正站在一处高台上,和婢女一起侍弄上面的花草。   “你们这是做什么?”魏婧的婢女,看见一群人突然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立刻出声质问。   打头的张公公根本不理会她,直接带人进了屋,开始搜查。那婢女还想拦,却被魏婧善解人意地阻止道:“姐姐可能是丢了什么东西,正心急,就让他们找吧。”   可张公公仔细翻找过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无奈地朝魏姝摇了摇头。   魏姝质问魏婧:“你把昭儿藏哪儿了?”   魏婧昨天才提议要自己把昭儿送去神京,昭儿今天就不见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不是魏婧搞的鬼。   魏婧无辜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好生生的我藏昭儿做什么?何况刚才张公公也搜过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魏姝:“别在我面前装傻。”   魏婧却说:“既然姐姐这么说,我先有句话要问姐姐:当初在神京宫宴上,姐姐突然发病,最后算是我救了姐姐的命吧?”   “所以呢?”魏姝耐着性子问道。   魏婧道:“我对姐姐也算是有救命之恩,这份救命之恩,可以换姐姐送昭儿去神京吗?”   “休想!”魏姝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我知道了。”魏婧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又说道,“不管姐姐信不信,我今天一整天都没碰过昭儿,我屋里的其他人也是。”   魏姝当然不会信她,便对张公公道:“你留在这里,清点平宁公主院子里的所有下人,尤其是从神京带来的那些,查出此刻不在的名单,再找到人,盘问他们都做什么去了。”   说完,她才又转向魏婧,警告道:“你是救过我,但我也帮过你,我不像你品性高洁贞柔静淑,所以别想拿什么救命之恩来要挟我。昭儿若无事便罢,若真被送走,或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放过你!”   *   一刻钟前,棠梨苑。   这时众人还未发现昭儿失踪,前头唱戏的唱戏,说书的说书,仍是一片热闹。   谢虔见天色已近正午,便悄悄离开人群,收拾了两碟子点心,同二夫人说:怕妹妹饿着,要给妹妹送去,让她先垫垫肚子。   二夫人和媳妇赵氏,正为摆饭的事忙碌,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见谢虔这般关心谢玉溪,便欣慰地应了一声,又忍不住骂了谢玉溪几句不识好歹。   谢虔提着食盒,晃晃悠悠地回到棠梨苑。棠梨苑的下人们也都在前头干活,整个院子只剩下谢玉溪的两个丫鬟,正坐在谢玉溪门口打盹。   谢虔走上前道:“前头这会儿忙得很,二夫人让你们两个也过去帮忙,小姐这里我来照看。”   两个丫鬟对谢玉溪本就不上心,一听是二夫人吩咐,立刻起身走了。   谢虔推门进屋,又顺手把门从里拴上,屋内的谢玉溪被惊动,见是谢虔,立刻就要往门外走。   谢虔一把把人拉住道:“怎么还是见了我就躲?小心二夫人再骂你。”   听谢虔提起二夫人,谢玉溪的身体忍不住颤了颤,然后果真就不再躲了。   谢虔得意地笑了笑,放下手里的食盒,又关上了所有的窗户,然后在桌前坐下,又顺势把谢玉溪拉到自己腿上,一只手钳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早上的时候为什么躲我,嗯?”   谢玉溪被迫看向谢虔,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苍白的一张脸虽然算不上多好看,却独有一种少女的楚楚可怜。   谢虔恶意地收紧手指,继续逼问道:“怎么不说话?你其他地方我又不是没碰过,早上只不过碰了碰你的头发,你躲什么?”   他边说,另一只边沿着谢玉溪的腰,缓缓往上摸去。   谢玉溪下意识张嘴想喊,谢虔却先一步打断她道:“两年前的那顿毒打,我看你是又忘了!”   两年多前,谢虔刚被过继到靖西侯府,他自己有父有母,父亲还是谢家这一代的族长,本是不想被过继的,奈何他父亲巴结侯府,非要把他送来。心情郁闷之下,一次他喝多了酒,认错了人,不小心摸了谢玉溪几下。   谢玉溪登时大喊大叫,谢虔也立刻被吓得酒醒。他再不情愿,也已经过继到侯府,谢玉溪就是他的亲妹妹,猥亵亲妹这种事一旦传出去,就算他亲爹和侯府不把他打死,他也难在西北再有立足之地了。   但让谢虔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先赶来的二夫人竟然半句也不信自己亲女儿说的,谢虔甚至都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二夫人便一口咬定是谢玉溪在诬陷他。谢虔反应过来后,也急忙为自己开脱,谢玉溪脑子本就不灵光,如何说得过他们两个人,后来便自然坐实了诬陷。   二夫人狠狠打了谢玉溪一顿,看得谢虔都有些可怜她了。   在此之后,谢玉溪就真傻了,谢虔时不时便会来“照顾”她,倒没真对她做什么,但有这么一个任你怎么摆弄都只会发抖,一声不敢吭,吭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人在身边,谁又能忍得住不欺负呢?   “两年前,二夫人认定你是故意诬陷我,你这会儿再大喊大叫把人招来,就更是诬陷了,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你。相反,你多喊出来一个字,到时候可就要多挨一藤条。”   谢虔威胁的话起了效,谢玉溪闭上嘴,又变成了一动不动任人摆弄的木偶。   谢虔满意地在谢玉溪脸上掐出一个红印:“这就对了,只要你一直这么乖乖听话,我可以让二夫人对你更好……”   门口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动,谢虔猛地一惊:“谁在外头?”   外头没有人回答,但却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谢虔暗道一声糟,急忙开门去追,却见对方早已经跑出院外,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的一个背影。   但对方身上穿的妆孔雀羽云锦,却很好认。而且看那背影的身量,确实和崇宁公主很像。   早上在亭子里,崇宁公主才注意到谢玉溪,见她可怜,这时候来看她似乎也说得通。谢虔顿时又恨又悔,但更怕自己的秘密被捅出去,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拔腿便继续追了过去。   不论用什么办法,他一定要阻止崇宁公主把事情说出去!   可让谢虔意外的事,明明他眼看着崇宁公主已经跑远,追到院外的时候,却见崇宁公主竟然又朝自己迎面走了过来。   谢虔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一众仆从,惊疑她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先把自己拿下再问罪?   眼看魏姝带着人朝自己越走越近,谢虔额头起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就在他犹豫自己是继续抓魏姝,还是干脆转身逃走的时候,魏姝却先开口了,问他:“你看到昭儿了吗?”   “什么昭儿?”谢虔一直想着自己的那点子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魏姝身后的随从立刻解释道:“小郡王突然不见了,如今府里上下正在四处搜查,我们才从平宁公主的院子里出来,公子若是不介意,容我们也进您的院子搜一搜。”   虽然仆从是在问询谢虔的意思,但话里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虔这时候脑子终于转了过来。   原来是魏姝的儿子丢了,正在四处搜查,那她刚才会出现在谢玉溪的门前,就更合理了——她本是为了过去找儿子,却不小心听到了他的秘密,这才吓跑了。   可她这时候又为什么装作什么也发生的样子?是不想耽误找儿子,还是以为自己刚才没看到她,这会儿故意在自己面前装若无其事?   谢虔想不明白,但这会儿他也想不了这么多了。   总之他要阻止魏姝说出自己的丑事,现在看起来,魏姝应该也还没来得及把事情说出去,刚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谢虔心思电转,忽然间有了个注意。   他忽然笑对魏姝说:“这不是巧了,我也正要去找崇宁公主,小郡王正在屋内。”   “真的?”才跟谢虔说话的仆从顿时惊喜不已,和其他人簇拥着魏姝,立刻就要进院子里。   谢虔却拦住众人道:“不能全都进去,小郡王的情况不大好,像是受了惊吓,略微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他都惊恐不已,我看还是公主一个人先进去看看,其他人就在这里等着吧。”   魏姝皱眉看向谢虔,昭儿如果真是被人掳走的,确实可能会受到惊吓,但她又觉得谢虔哪里怪怪的。她问道:“昭儿怎么会跑来这里的?”   谢虔叹口气道:“不是昭儿跑来这里的,是玉溪一个人在外晃荡的时候,不知怎么捡到了小郡王。小郡王当时精神就很不好,问玉溪是什么回事,又什么也问不出来,我还以为是玉溪吓到了他,哄了很久,越哄他越怕,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谁也不理,我正想找公主过来,谁知道恰好和公主迎面碰上了。”   “小郡王这会儿还在玉溪屋里躲着呢,”谢虔看出魏姝起了疑心,便又故意说道,“公主如果不相信,带着人进去也是一样的,就是小郡王要再受些苦,刚才我就是轻轻关一下门,他就吓得一个冷颤,小脸儿白的都看不出血色了……”   魏姝被谢虔的描述惊得心口发疼,即便意识到谢虔可能有猫腻,也希望昭儿真的就在谢玉溪屋内。   她回头对仆从们吩咐道:“都放轻脚步,跟我一起进院子,待会儿我一个人进屋,你们就守在门口,不要发出动静。”   仆从们依言而行,轻手轻脚地走到谢玉溪门前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脚。魏姝则继续上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魏姝前脚刚走进屋,还不等看清屋内的情形,谢虔后脚便紧跟进来,猛地一下关上了房门,魏姝皱眉刚要扭头,一把匕首便先抵在了她的脖子前。   而手持匕首的人,正是谢虔。   屋外的仆从并没有看清谢虔的动作,但却听到了巨大的关门声,不由收着声音,担心地问道:“公主怎么了?”   刀锋闻声往魏姝脖子的方向更近了几分。   魏姝识趣地对外回道:“没什么,我见到了昭儿,一时激动,没收住关门的力道。”   屋外的人闻言,这才放下心。   屋内,魏姝垂眸看了看横在自己脖子前的匕首,又斜眼看向谢虔:“昭儿根本不在这儿,你把我骗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谢虔道:“这要先问公主,刚才你已经来过一趟了吧,你都听到了什么?”   已经来过一趟?   魏姝很快反应过来,谢虔可能认错了人。   他不会无缘无故发疯,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劫持自己,必定是那个人偷听到了谢虔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谢虔把对方错认成了自己。   魏姝这时候如果否认自己不是偷听的人,谢虔未必肯信,恼羞成怒之下,指不定会做出更过激的事。   而谢虔刚才没有立刻杀了自己,而是先用匕首威胁,说明他还没打算鱼死网破,而是想和自己谈条件。   想通这些,魏姝索性便认下自己就是偷听的人,含糊道:“自然是听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魏姝果然承认了,谢虔的匕首不由握得更紧了几分,恶声威胁道:“你如果还想活命,就给我把刚才的事情都忘了!我和玉溪,只不过是兄妹感情亲厚了些而已。”   听谢虔忽然提到谢玉溪,魏姝这才注意到,谢玉溪也还在屋内,她还是那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安静得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   但这一看,魏姝发现谢玉溪衣衫凌乱,低垂的侧脸上还有两个明显的指印。魏姝忽然又想到自己刚才一路走来,没在院子里看见一个伺候的人。   空无一人的院子,门窗紧闭的闺房,一个不会说话任人摆布的少女……   魏姝终于明白谢虔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了。   “你可真是畜生!”魏姝忍不住骂道。   谢虔从第一眼见到魏姝,就被她的容貌惊艳不已,心里其实是隐隐对她有几分好感的。   然而,听到自己有好感的人,用鄙夷嫌恶地语气斥骂自己,谢虔突然被刺激到,不由又收紧了几分手里的匕首,匕首的刀锋几乎已经贴在了魏姝的脖子上。他压抑着怒气道:“我是个畜生?你以为你自己的夫君又是什么好东西?”   “玉溪好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谢兰臣可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父亲曾经对他的疼爱,半点儿不比他如今对昭儿差,可你能想到吗?他弑父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不但弑父,他还杀弟。你知道谢子期当初为什么会被契丹人掳走吗?那是因为,谢兰臣不满弟弟分走了父亲的宠爱,想要把自己亲弟弟推进水里淹死,好在被人发现及时,才救了上来。   “可惜那时候侯爷还很疼爱他,觉得只是小孩子不懂事,不舍得责罚他,这才把大夫人气得带上孩子回了娘家。陈家那时候还不住在雍州城,大夫人正是在回娘家的路上遇到契丹人,孩子才被掳走的。   “你说我是畜生,那弑父杀弟的谢兰臣就是畜生不如!”   魏姝皱眉打断他:“你要杀就杀,用不着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谢虔嗤笑道,“推自己亲弟弟下水,是谢兰臣亲口承认,王府里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们都知道。杀死自己亲生父亲这件事,他虽没承认,但也有人亲眼所见,他同样抵赖不得。   “什么温和有礼,谦谦君子?都是他装出来的。虽然他现在对你和昭儿很好,但这样一个弑父杀弟的人,你觉得他有真心吗?保不准将来哪一天,你和昭儿也会变成他的手下亡魂。”   魏姝这次没有再反驳谢虔,垂着眼许久都没有说话。   谢虔见状,以为她开始信了,便又说道:“你和谢兰臣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一点儿也没发现他的异常?要我说,你和这种人做夫妻,还不如趁早杀了他,让昭儿承袭王位来得更好。”   魏姝道:“你不是要杀了我吗?现在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谁说我要杀你了?”谢虔的思路,终于被魏姝引回到了正事上,“只要你不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我就不杀你。”   魏姝道:“就算我现在答应你不会说出去,你会相信?”   “口说无凭的事,我当然不信。”谢虔忽然凑近魏姝耳边道,“除非我也能有一个公主的秘密。”   魏姝不适地躲开:“我没有秘密。”   谢虔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很快你就会有了。”   说着,他便趁魏姝不备,一把把魏姝仰面推倒在了床上。   “你要做什么?”   魏姝挣扎着刚要起身,谢虔的匕首就又贴在了魏姝脖子上:“虽然我和公主的第一次见面并不友好,但我确实从第一眼见到公主,便对公主心生倾慕。只要公主和我做一回露水夫妻,我便放公主出去,往后大家都忘了今天的事,各自相安;但如果公主没能遵守诺言,把我的事说了出去,我也会把我们‘私通’的事抖落出去,到时候,谁也别想好!”   谢虔又用匕首轻佻地挑开魏姝一边的衣襟,故意问道:“公主现在是要命,还是要贞节?”   魏姝现在想要谢虔的命!   她并不是把贞节看得大过天的人,可是看着面前俯身靠过来的谢虔,被这样品貌全无的人侮辱,魏姝情愿鱼死网破。而且,她摸到了一个放在枕头下的玉如意,在谢虔挥刀过来的时候,或许还可以挡一下,兴许能撑到仆从们冲进来救她。   魏姝紧紧攥着如意,正打算大声叫人,却忽然瞥见什么,又把即将出口的喊声给咽了回去。   谢虔眼睁睁地看着魏姝从不甘挣扎,慢慢变成隐忍顺从,心里既得意,又觉得魏姝也和谢玉溪一样,这般不经吓,不觉又有些没意思。不过,魏姝的这张脸,他还是很中意的,   谢虔笑了一声,低头就要去解自己的腰带。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一个半尺见方的铜狮子砰地一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谢虔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晕死在了地上。   在他身后,安静得毫无存在感的谢玉溪,正紧紧抱着铜狮子,浑身剧烈颤抖。   在谢虔眼里,谢玉溪只是一个供他发泄的小玩意,一个需要他摆弄才会动的木偶,和这屋子里的其他摆件死物一样,除了在他把玩的时候,其他时候都不能引起他的丝毫注意。他这辈子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栽在自己的小玩意手里。   谢玉溪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敢拿起铜狮子砸谢虔。自从两年前被母亲毒打后,她连谢虔说的一个字都不敢再反抗。她真的不想再挨打了,藤条抽在身上,真的很疼,很疼很疼。   谢玉溪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疼。   可是,当她看到魏姝被谢虔欺负,她忽然就想到了早上亭子里的事,她虽然是不太聪明,可也知道,魏姝当时是在帮她。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必须要阻止谢虔,不能再有人和她一样了,尤其是,魏姝还帮过她……   谢玉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的勇气,就这么抱起铜狮子砸了下去,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多亏你救了我。”魏姝郑重地感谢了谢玉溪,察觉到她不太对,又三两下拢好衣服,上前抱住她,轻声安抚道,“没事了,你刚才是在惩治恶人,做得很好。”   直到谢玉溪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不再抖个不停,魏姝才放开了她。但谢玉溪手里,依然紧紧抱着那尊铜狮子,魏姝想让她放下,她立刻又发抖起来,直到重新握住,才能安定下来。就仿佛她的胆识和勇气都寄生在那尊铜狮子上一般,魏姝便没强求她放下铜狮子。   魏姝又安抚了谢玉溪几句,然后便弯腰捡起地上谢虔掉落的匕首,又把地上的谢虔踢翻过来,正面朝上,随后手起刀落,一把把匕首扎进了谢虔腹下,做了自己从刚才就一直想做的事:“以后这个畜生,就再也不能欺负别人了。”   谢虔从昏死中,硬生生疼醒了过来,刚想要大叫,就听魏姝说道:“你如果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变成了阉人,那就喊得再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见。”   谢虔刚出口的痛呼又被他死死咬在了自己嘴唇上,登时咬得自己满嘴鲜血。   魏姝也不再管他,拉过谢玉溪便往外走。可门一打开,却一眼看到了谢兰臣。   魏姝脑海乱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下意识想回头看还在地上挣扎的谢虔,但却被谢兰臣伸手,温柔又不容拒绝地把脸又转了回来:“这种脏东西,哪里值得公主回头再看?留给我来处理吧。”   “昭儿已经找到了,人在上房,正等着公主陪他一起用午饭呢。” 第69章 69、芥蒂(已补全)   昭儿并没有丢, 织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两人也一直都在嘉王府。   只不过昭儿在看木偶戏的时候,织云突然遇到一个熟人, 又恰好有几句话想和熟人说, 但又惦记着魏姝的嘱咐, 不能让昭儿离开自己的视线,这才带上昭儿一起,找了个僻静处,和熟人叙旧。   织云走前, 特意给其他一起照顾昭儿的仆从留话,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然而却因为和熟人聊得太过开心, 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直到王府上下开始四处搜查,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带着昭儿回了上房。   而织云的那个熟人, 魏姝也认的, 正是之前在漳州见过的伶人, 尤丹。   月前, 尤丹也来到西北,因他歌喉美妙, 很快便在瓦舍中小有名气,这次王府设宴,请了一班杂剧, 尤丹正巧和杂剧的班主相识,便被请来镇场。   恰好是在魏姝带昭儿小憩的时候,尤丹登台演唱, 艳惊四座。尤丹唱完歌, 偶遇织云, 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魏姝从仆从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安置好谢玉溪,便匆匆赶去上房。   织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见魏姝便跪下请罪道:“都怪奴婢玩忽职守,疏忽大意,为了一己私心,才惹出这么大的误会,害公主和老太太担心,请公主责罚。”   尤丹跟随织云也来到了上房,此时也说道:“是我想和织云姑娘多说几句话,这才把她引到僻静处,导致她没能及时听到公主的传唤,公主要罚便罚我吧。”   魏姝先抱过昭儿,见他安然无恙,精神也无不好,这才松了口气,看向织云和尤丹两人,   织云作为魏姝身边的头等大丫鬟,干活的时候偶有分心偷懒,这在往常,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次事情发生的时机,却太过巧合。   魏姝相信织云对自己并无二心,可尤丹的出现却太可疑了。   眼下上房这里还有许多宾客在,魏姝也不好就地审问什么,便对织云道:“听说尤公子今天一曲艳惊四座,很是为王府增光,织云先带尤公子去王爷院里稍等,稍后我要亲自酬谢。”   织云明白魏姝的意思,红着眼应了一声,便带尤丹退下了。   既然昭儿已经找到,不过虚惊一场,宾客也都还在,上房便继续摆饭,老太太招呼众人一起用饭。   魏姝和昭儿,便也留在上房,陪老太太一起吃。   自从搬进自己的公主府,魏姝水土不服的症状,已经慢慢消失。但今天她先是因为昭儿丢失,担惊受怕,后又被谢虔好一番恶心,心绪几经起伏,眼下根本没有胃口,饭桌上便只为昭儿夹菜,自己几乎没有动口。   昭儿敏锐地感受到魏姝情绪不好,便悄悄朝魏姝靠得更近了一点,然后把自己只剩下十几颗的糖莲子,一股脑都给了魏姝。   他偶尔不太开心的时候,就会格外想吃糖。   魏姝猜到了他的意思,笑着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脸颊,捡起一颗糖莲子放进嘴里,随着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心情似乎真的变好了一些。   待魏姝吃完十几颗糖莲子,昭儿也吃好了饭,母子俩没在上房多留,找了个借口,便回了谢兰臣的院子。   宾客们也都察言观色,纷纷起身告辞。老太太也没多留。   她猜到昭儿走丢的事,恐怕另有不妥,魏姝碍于有宾客在,才没细说。这会儿见魏姝走了,老太太便留下赵氏等人送客,自己和大夫人二夫人则跟了过去。   谢兰臣的院子此刻很清净,并没有外人,老太太便直接问魏姝:“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姝略犹豫了一瞬,暂时没提谢虔的事,只说了魏婧昨天找到公主府,要求送昭儿去神京为质。   老太太立刻心疼地揽过昭儿,说道:“这样的话她也说得出来,之前真是我看错她了!”   魏婧住在嘉王府的这段时日,吃穿从不挑剔,待人也很和善,对待长辈更是恭顺,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而且像是熟知自己的喜好似的,很能讨好自己。   老太太心里原本十分满意这个孙媳,却不曾想,对方只是表面恭顺,心里竟打着这样的主意。   边上的二夫人也说道:“平宁公主还是大嫂亲自选的儿媳呢,这马上就是谢家的媳妇了,怎么还这么吃里扒外的?”   二夫人因为自己没有儿子,生的女儿也不够聪明,日常自觉在其他两房夫人面前矮了一头,这时候恰好逮着大房的错处,便忍不住趁机讥讽。   大夫人在旁没有说话,但是脸色却十分不好。   魏婧要昭儿去神京为质的事,并没有提前和她商量。   当然,商量了她也绝不会同意。   她是有意让子期夺回自己的东西,在嘉王府里,兄弟俩怎么争斗都可以,但若涉及整个西北,必然是要以西北大局为重。譬如上次魏姝说帮西北造船的事,她即便再不满魏姝,也没把此事透露出去,让魏姝受大安责难……   大夫人垂着眼默不吭声,二夫人便也有些讪讪的,没再开口。   老太太则又问魏姝:“今天昭儿险些走丢,和平宁公主有没有关系?”   魏婧刚被拒绝,今天昭儿就差点儿走丢,很难不让人怀疑事情和她有关。   听老太太这么问,魏姝看向被张公公带上来的尤丹,道:“这就要问尤丹了。”   尤丹被带上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老太太的问话,便回道:“我和平宁公主勉强算是旧识,但我今天来嘉王府只是偶然,并不是受谁指使。织云姑娘全程都同我在一起,我若真有什么旁的心思,她不可能毫无觉察。”   被一起带上来的织云,在旁仔细回想了片刻,才郑重地朝魏姝点了点头。   她带着小郡王和尤丹独处的时候,尤丹并无任何异常,更没有带他们靠近过王府的任何一处大门小门,他们就只是挑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叙旧而已。   织云便是对尤丹再着迷,到了这时候,也不可能还为他撒谎。但魏姝对尤丹的话仍半信半疑。   她本想再盘问尤丹几句,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还有一道声音尖声喊道:“我侄女是陪我来看戏的,你们凭什么抓她?”   尚不等询问,几个老妈妈便押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回禀道:“这是本家张嫂子的侄女,小名叫蓉蓉。之前我们奉公主吩咐,仔细搜查王府各处,虽没发现小郡王的踪迹,却恰好发现她藏在棠梨苑前的假山里,鬼鬼祟祟的,身上的衣裳也有异,便拿来给公主问话。”   魏姝前头许诺,谁能找到小郡王,便赏黄金万两,因此王府上下仆从,在之前搜查的时候便格外仔细,这一仔细,便把张蓉蓉给查了出来。   虽然小郡王已经被找到,但张蓉蓉行为鬼祟不说,身上还穿着和公主一样的云锦,存着几分邀功的心思,众人便把她押送到了魏姝这里。   屋内众人也都注意到了张蓉蓉身上的衣裳,和魏姝此刻穿的几乎一模一样,张公公不由率先质问道:“你为什么穿着和崇宁公主一样的衣裳?这可是御用的云锦,你是哪里得来的?”   张蓉蓉偷偷瞄了眼满屋子的人,抖着声音回道:“是……平宁公主送给我的。”   张公公皱眉道:“就算是平宁公主赏赐给你的,崇宁公主今天穿了这套,你应该是见了的,却故意和她穿一模一样的衣裳,到底是何居心?我观你的身量和崇宁公主差不多,方才低着头进来,又和公主穿着相同的衣裳,恍惚间,险些让人认错。”   不止是险些让人认错,而是真的有人认错了。   谢虔把崇宁公主错认成自己的时候,蓉蓉就躲在不远处一个半空的假山里,可她不敢站出来承认。   她听见谢虔把崇宁公主骗进了屋内,不用想也知道,谢虔不会对崇宁公主做什么好事……   崇宁公主完全是因为她才受的无妄之灾。可她当时只是想给谢玉溪送些吃食,并不是故意要谋害谁……   张蓉蓉怕自己说了实情,也不会有人信,更怕自己偷听到的那些话,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便咬着嘴唇,什么也不敢说。   蓉蓉的姑妈张氏,之前也跟着进了屋,此刻见侄女被问,却一直不说话,心下又急又忧,不由替她辩解道:“姑娘家爱美,她见崇宁公主穿云锦好看,心里羡慕,恰好又得了一件,便忍不住穿在身上试试,并没有别的意思。”   “不是问你,你住嘴!”老太太喝止张氏,又拧者眉头看向蓉蓉,“还不快说,你打扮得和崇宁公主一样,鬼鬼祟祟地在棠梨苑附近干什么?”   棠梨苑是二房住的院子。   二夫人见牵扯到自己一房,又想到谢虔那时候恰好回了棠梨苑,顿时皱眉道:“不会是眼看自己快嫁不出去了,故意去棠梨苑勾引虔儿了吧?”   “你放屁!”张氏听见二夫人这么污蔑自己侄女,顿时也顾不得体面,直接骂了出来,“蓉蓉就算真要勾引,也绝不会勾引一个有妇之夫!”   二夫人冷笑道:“有妇之夫怎么了?虔儿孝顺明理,多的是人想要给他做妾呢!”   “都给我住嘴!”老太太不悦地喝止二人,沉着脸再次对张蓉蓉道,“你再不说,我就要叫人来打了!”   蓉蓉无助地看了姑妈一眼,心知今天是躲不过了,只能认命如实交代道:“我今天进府陪姑妈看戏,见了崇宁公主的衣裳好看,心生羡慕,随后又遇见了平宁公主,平宁公主说她恰好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衣裳,因为做大了,穿不了,便要送给我,我便跟去了她的院子。   “到了她的屋子里,她拿出衣服,让我试不试合不合身,说如果不合身,可以让绣娘现改。我试穿了却是正好,我也知道今天不该和崇宁公主穿一样的衣裳,想要再换下来,平宁公主却又劝我说,反正是在屋里,没人看见,多穿一会儿也并不碍事。”   “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件衣裳了,”蓉蓉哭道,“后来我就穿着这件衣裳,陪平宁公主在屋子里说话,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玉溪身上,平宁公主说,她院子里有个高台,站在上头,可以看见棠梨苑。她看见好几次玉溪被丫鬟婆子们怠慢,想着今天二夫人又在前头忙,没人看顾玉溪,也不知道玉溪能不能吃上饭,便想给玉溪送些糕点过去。   “她本来是要自己去的,出门的时候忽然扭了脚,我便替她去了,因为两处院子离得很近,我想着玉溪也不会随意往外说什么,便没换衣裳,提着食盒去了棠梨苑。”   “然后……”   “然后的就由我来说吧。”魏姝打断了蓉蓉。   她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怕蓉蓉继续说下去,会说到玉溪被谢虔欺负的事——谢虔死不足惜,可事情如果传扬开,玉溪这辈子也完了。   魏姝这才打断蓉蓉,替她往下说道:“你给玉溪送糕点的时候,恰好听见谢虔正当着玉溪的面辱骂二夫人,嘲讽二夫人糊涂偏心,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像捡来的一样,反而他一个半路过继的,只需要略做些表面功夫,二夫人就对他偏听偏信,有时候蠢得简直像没脑子一样,竟然还以为自己是真孝顺她,就她这么一个整日虐待亲生女儿的人,配让人尊敬她吗……”   魏姝没忍住,借谢虔的口,故意骂了二夫人几句。   二夫人气得胸口急喘,打断魏姝道:“你胡说!虔儿往常最孝顺不过了,他是不会说那些话的,你当时又不在场,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魏姝嗤笑了一声:“谁说我不在场?蓉蓉偷听被谢虔发现,却因为和我穿了一样的衣裳,谢虔以为偷听的人是我,就又把他辱骂你的话和我说了一遍,质问我是不是都听到了。谢虔还威胁我,不准我说出去,我不同意,他便想害死我,最后还是玉溪不惧危险救了我。”   蓉蓉也知道,说出实情对谢玉溪意味着什么,也怕事情传开,自己也被搅合进去,再加上魏姝看向自己的似有若无的眼神威胁,蓉蓉索性把心一横,点头附和魏姝道:   “确实是崇宁公主说的那样,我提着食盒走到玉溪门口,见门关着,正想要敲门,却听到谢虔在屋内辱骂二夫人,吓得转身就要走,可不知怎的,大约是转身的动作太大,食盒的提手忽然晃动起来,发出响动,被屋内的谢虔警觉,他立刻跑出来追我,我这才藏了起来。后来崇宁公主恰好又路过棠梨苑,谢虔便误把偷听的人认成了公主。”   老太太听完,气得骂了好几句“畜生”。   虽然她私心里觉得,谢虔有些话骂得也不错,可二夫人现在毕竟是谢虔的母亲,便是有千错万错,也不该由他指责。背地里辱骂父母,是为大忤逆不孝,再加之被人撞破,不思悔过,反而要杀人灭口,这样的人焉还能留?   老太太忽又想起魏姝前头说玉溪冒险救了她,忙问魏姝玉溪现在怎么样了,得知孙女平安无事,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而二夫人这个亲娘,这时候眼里仍旧只有谢虔,仍是不肯相信谢虔会辱骂她:“他就算要辱骂我,为什么不私下里骂,偏偏要当着玉溪的面?玉溪这小畜生竟也没阻拦,就任由他这么骂自己的亲娘吗?”   “你要她怎么阻拦?”魏姝嘲讽道,“像两年前那样,阻拦了,然后被你说是她在诬陷谢虔,事后再挨你一顿毒打吗?”   老太太听魏姝忽然提起两年前的事,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两年前的事,对外说的一直是玉溪诬陷谢虔偷东西,然而老太太是知道内情的,玉溪当时说的是谢虔轻薄了她,但由于二夫人这个亲娘亲自作证,说玉溪是诬陷,老太太便信了。   可如果当年的事情不是诬陷——老太太回想蓉蓉一开始遮遮掩掩的样子,和魏姝的刻意打断,顿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两年前谢虔便对玉溪不规矩,如今又和她共处一室,又故意关了门……   老太太一想到整整两年,玉溪可能都在被谢虔欺负,一时险些要晕死过去,耳边又听见二夫人还在为谢虔开脱,不由抬手便给了她一耳光。   这一耳光卯足了劲,二夫人被打得一个趔趄,人都懵了,下意识捂着脸不敢再吭声。   老太太此刻既恼怒二夫人,又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轻信她,也认定玉溪是在撒谎,可谁能想到,天底下真的有一点儿也不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   老太太急喘了几口气,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对身旁的婢女吩咐道:“去把玉溪小姐的东西搬到上房,以后就让她和我一起住,不许你再见她!”最后一句话,是盯着二夫人说的。   二夫人下意识又哭道:“老太太,二爷去得早,我就玉溪这么一个女儿,不让我见她,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你就去死。”老太太又对身侧的人说道,“去找根结实的绳子过来,给二夫人上吊用。”   还真有个老妈妈找了根粗麻绳过来,二夫人却也不接麻绳,只一个劲儿地看着老太太哭。   老太太看她的神情,分明是仍不觉得自己有错,心头不由又火气,真想替自己儿子休了她。可是又想到二儿子临死前,恳求自己照看好她们母女的话,终究还是不能狠下心。   而且,有个被休弃的亲娘,对玉溪的影响也不好。   老太太痛心疾首道:“我早就不同意你过继,你如果真想要延续二房的香火,给玉溪招个赘婿就是了,刚好也能在跟前看着玉溪,免得她那性子在婆家受为难。可你真是一点儿也没为玉溪着想过,玉溪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投生到你的肚子里!”   “你给我拿着绳子滚,爱吊死在哪儿就吊死在哪儿,总之别在我面前碍眼!”   二夫人被骂得羞愤欲绝,捂脸哭着跑开了,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绳子却忘了带走。   赶走了碍眼的二夫人,老太太又提起谢虔:“谢虔那个小畜生现在在哪儿?去给我把人押过来。”   “我已经教训过他,把他送回族长家了。”谢兰臣不知何时已经回到自己的院子,边从门外走进来,边回答老太太的话。   老太太闻言,仍有不忿:“就这么把他送回去,真是便宜他了。”   跟在谢兰臣身后的谢闵,却心道:如果老太太看到谢虔被送回去的惨状,大约就不会觉得谢虔占便宜了。   谢兰臣敲碎了谢虔身上大半的骨头,他被抬走的时候,浑身上下,除了眼睛还能动,几乎和一摊死肉没有区别,舌头也缺了半条。口不能言,动不能动,还成了阉人,这样活着,倒还不如死了。   一开始谢闵还有些顾忌,劝谢兰臣说:“谢虔到底是族长的亲儿子,这么对他,族长那儿……怕会心怀怨恨。”   谢兰臣丝毫不以为意道:“教养出了这么个东西,不思自省,还要怨恨别人,可见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既然‘上梁’品格有失,便是我这次放过谢虔,除非将来能事事迁就‘上梁’,否则,他十有八九会因为其他的事再怨恨我——既然他早晚都会怨恨我,那和我现在怎么对待谢虔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闵:……也有道理。他便不再多劝,等谢兰臣发泄够了,才让人把破破烂烂的谢虔抬回族长家。   老太太尚且不知道这些内情,但到底投鼠忌器,顾忌玉溪,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便又对众人说道:“罢了,从今天起,谢虔和王府再无任何瓜葛。有关他的事,今后谁都不许再提。”   老太太特意警告地看了蓉蓉一眼,蓉蓉急忙应承道:“是,我一定谨遵老太太吩咐。”   老太太又长叹了口气,对魏姝说:“我要先去看看玉溪,其他的事,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其他的事,自然指的的是蓉蓉明知谢虔认错人,当时又在场,却既不阻拦,也不提醒,眼睁睁看着魏姝步入险境,险些被害。   魏姝看在蓉蓉肯为玉溪保守秘密的份上,倒没有为难她:“当时情况危急,你也不算是存心的,这次就算了。”   因为之前和嘉王和离的事,魏姝在西北的名声并不好,蓉蓉和张氏见老太太走了,原本还担心魏姝会借题发挥,故意刁难,却没想到她竟然没打断和他们计较。姑侄两人当即千恩万谢,感激不已。   蓉蓉和张氏感谢过魏姝,便离开嘉王的院子,互相扶持着往外走。此刻姑侄两人也都反应过来,蓉蓉今天这一遭,纯粹是被魏婧给利用了。   就连蓉蓉藏身的那处假山,都是魏婧状似无意地提前告诉她的——魏婧当时站在高台上,特意把假山指给蓉蓉看,说谢玉溪受了欺负,便会躲进那里,连二夫人都找不到……   想到自己的每一步言行,都在魏婧的算计当中,蓉蓉忍不住后怕,又红了眼睛。   张氏是真的疼自己侄女,此刻见侄女哭,又想到如果没有崇宁公主及时出现,被谢虔错认,指不定侄女现在已经被谢虔给害了,张氏顿时气血上涌。   她找到一个相熟的丫鬟,借了对方一身衣裳,给自己侄女换上,然后便拿着换下来的云锦,气冲冲地找到了魏婧,一把把衣裳砸在了她脸上:“还你的破衣裳!”   “传言可真是误人,都说你娘是个贤后,你也一样的贤良淑德,我呸!我看你蛇蝎心肠还差不多!倒是崇宁公主宽宏大量,比你好一万倍!”   魏婧的婢女见张氏疯了一样,立刻便招呼身旁的人要擒住她,却被魏婧阻拦道:“算了。”   张氏却半点不领她的情,继续骂道“难得你这样的人也知道心虚,亏我之前逢人就夸你,可真是瞎了眼了!”说完,又狠狠啐了几口,这才离去。   *   另一边,谢兰臣的院子里,老太太一行和张氏姑侄离开后,张公公和谢闵等人,也带着昭儿暂时退了下去,屋子里一时只剩下魏姝和谢兰臣两人。   突然单独面对谢兰臣,魏姝不受控制地,想起谢虔说他弑父杀弟。   她并不相信,谢兰臣会是谢虔口中那样的人,可是又想到谢虔问的那句“你和谢兰臣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一点儿也没发现他的异常?”   魏姝当然发现了,所以前段时间,她才会不停地试探谢兰臣。可谢兰臣的毫无底线,却让她心里越发没底。   作者有话说:   已补全 第70章 70、查证   谢虔的话, 到底还是在魏姝心里种下了一丝芥蒂。   她从仆从们口中得知,她刚被谢虔骗进屋子不久,谢兰臣就到了棠梨苑, 和他们一起等在谢玉溪的房门前。但因为他们等候的地方, 距离谢玉溪的房间尚有一段距离, 屋内人又刻意压低了声,他们听不见屋内的谈话,这才没有察觉异常。   也就是说,当时和仆从们站在一起等候的谢兰臣, 应该也没听见谢虔指责他的那些话。   魏姝莫名松了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 主动先开口道:“谢虔的事……”   她语气有些犹豫,谢兰臣不等她说完,便先肯定她道:“公主做得很好, 既保护了自己和玉溪, 又给了恶人该有的惩治。”   这话听起来, 倒和魏姝之前开导玉溪的有些像。不过, 哪里是自己保护了玉溪,应该是玉溪保护了她才对。   但魏姝这时候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她顿了一下,这次直接说道:“王爷不想问我,有没有真的被谢虔欺侮吗?”   当时谢兰臣一直站在门外, 应该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但在开门的那瞬间,谢兰臣看到谢虔的情状, 大约也能猜到一些。   他们毕竟是夫妻, 谢兰臣不应该对此毫不在意。   “我不会让公主有事的。”谢兰臣有些答非所问。   魏姝还想再说, 但又想到,可能是谢兰臣在教训谢虔的时候,已经从谢虔那儿得到了答案,所以才没有再问她。   这样也好,免于尴尬。   谢兰臣脸上并无任何介怀之色,也没再提此事,而是说道:“公主今天忙碌了半晌,应该也累了,我来伺候公主午睡吧。”   说着,他便牵过魏姝的手,走进内室,要亲自为魏姝更衣。   魏姝却还惦记着正事:“魏婧的事还没有查清。”   昭儿走失和自己被谢虔错认,这两件事明显都有魏婧的影子,可尤丹不承认是受人指使,便没有证据证明魏婧确实参与其中,而蓉蓉的事,更是可以推说是巧合。   一想到魏婧做了坏事,却还可以全身而退,魏姝心里便一阵不爽。   她今天穿的衣裳,侧腰上有几颗暗扣,谢兰臣正从她背后为她解扣子,双手环在她的腰上,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夏季衣衫单薄,魏姝甚至能感觉到谢兰臣指尖的温度,不免分心了一瞬,下一瞬就听谢兰臣说道:“也不一定非要查得那么清楚,公主如果不想看见她,那就让她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安心待嫁好了。”   说罢,谢兰臣便扬声对门外值守的人吩咐道:“告诉谢闵,平宁公主院里伺候的奴仆,有人染上风寒,请了大夫来看,说像是时疫,让他带人去通知平宁公主,这段时间就劳她关门闭户,不要在外走动了。”   时疫自然是假的,但却能限制魏婧的自由,避免她再次生事。   门外的人应声而去。   门内,魏姝的扣子终于被全部解开,谢兰臣也脱了自己的外衣,陪魏姝一起上床午睡。   这次,谢兰臣主动让出自己的肩头,把魏姝揽进怀里,两人相偎而睡。   魏姝另有心事,原本以为靠着谢兰臣会睡不着,可大约是谢兰臣身上的檀香气息,太过安神,不知不觉竟然很快睡了过去。   *   另一边,尤丹虽然仍被留在王府中,但却并未被限制自由。   他听说平宁公主可能被传染了时疫,作为旧识,便大大方方地前去探望。   魏婧一见到尤丹,便质问他道:“你明明有机会把昭儿送走的,为什么却没把他送出去?”   今天王府里发生的两件事,确实都是她安排的,她的主要目的是要送走昭儿,对付魏姝只是顺便,毕竟从谢虔发现蓉蓉,到追出去,这一路的不确定因素太多,魏婧并不确定能恰好让谢虔错认魏姝。   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不确定的事情成了,而计划周密最有把握的,反而没成。   明明当时只要尤丹把昭儿带至府外,外头立刻便会有人接应,可尤丹却最后反水了。   魏婧不解又愤懑:“我救过你的命,你许诺过会好好报答我的。”   尤丹道:“公主是救过我的命,可崇宁公主也救过我的眼睛。”   当初在漳州福王府,他被嘉王为难,是崇宁公主发话让他退下,他才保住了自己的一双眼。   “我的命是公主救下的,公主有所吩咐,不敢不从,可我的眼睛是崇宁公主的——不是我反悔不愿意送走小郡王,而是没有眼睛,我怎么找得到出府的路呢?”   没能送走小郡王,除了是报答崇宁公主外,还有一个原因尤丹没说。   今天在嘉王府,在他“偶遇”织云前,一个常去瓦舍听他唱歌的熟客,突然悄悄拦下他,提醒他,今天千万不要靠近小郡王,嘉王早有安排,只要他带小郡王踏出王府半步,必将人头落地。   那名熟客出自嘉王府,应该是谢兰臣的手下,才会提前得知谢兰臣的部署,又悄悄透漏给自己。   尤丹十分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他又对魏婧说道:“虽然我没能完成公主交代我的事,但我也没有出卖公主,就算是报答公主的救命之恩了。”   魏婧气愤道:“巧舌如簧!什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你不敢出卖我,不过是为了保全你自己罢了。”只要尤丹承认是受她指使,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她忍不住再次质问道:“分明是你偏心姐姐,明明我和姐姐都对你有恩,我的恩还要大过她,为什么你最后偏向的人是她不是我?”   不但尤丹是这样,谢兰臣也是,就连张氏蓉蓉姑侄俩也是……   尤丹看向她,却忽然叹了口气:“如果公主非说我偏向崇宁公主——崇宁公主当时救我,并不是为了谋求我日后回报,而公主你救我,却是一开始就打着要利用我的主意,在我看来,崇宁公主于我的恩情才更大。”   魏婧一时无可辩驳,她会救下尤丹,确实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原来尤丹早就看出来了。   魏婧此刻既懊悔,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既因为她没能完成母后的交代,把昭儿送去神京,皇兄日后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母后也一定会更加埋怨自己。   除此之外,还因为她被软禁了——上辈子,她也被软禁过,被软禁的理由也和这一世一模一样,但却应该是两年后的事,此后不久,她和谢兰臣很快相继死去,然后就是西北起兵……   距离上一世大安国破,又近了。   她拼命想挽回大安的命运,好像都是徒劳。她甚至忍不住怀疑,命运真的能被改变吗?   悲愤之下,魏婧也没心思再和尤丹纠缠,她头一次对人恶语相向,冲尤丹骂道:“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滚!”   尤丹早料到自己在魏婧面前落不着好,被骂也在预料之中,他并不放在心上。可等他刚走出魏婧的院子,却一眼看见了早先悄悄提醒过自己的熟客。   对方被谢闵押着,眼神无奈而又愧疚。   尤丹见此情形,立刻明白过来,对方偷偷给自己传信的事暴露了。   尤丹很快被带到了嘉王面前。   魏姝午睡一觉睡得并不沉,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随后被老太太请去开导玉溪,谢兰臣则留在书房处理政务。   要处理的头一件事,便是手下叛变,私自向外人传递消息。   尤丹当着谢兰臣的面,再次为自己辩白道:“即便没有那位小哥透露消息,我也从没有想过要掳走小郡王。”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辩白太过苍白,可这时候,他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说辞,只能又无力道:“谁能想到事情会这般巧合,我本就没打算对小郡王做任何事,可就因为听了小哥的提醒,这会儿反而有理也说不清了。王爷大概也不相信我是无辜的,只求王爷能轻些处置小哥。”   谢兰臣看向尤丹:“我可以不处罚他,也不处罚你。”   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尤丹问道:“王爷想要我拿什么换?”   “果然聪明,”谢兰臣也不拐弯抹角,“西北有意与契丹结盟,不日将派使者前往草原,除了使者外,还需一个能长袖善舞的人从旁协助,我觉得尤郎正适合。”   谢兰臣原本打算,赶在普惠圆寂前后,把契丹人赶回雪山,可惜中途有变,他不得不重新修改了计划,先和契丹结盟。   尤丹不仅仅歌唱得好,人也自有一股独特的魅力,否则不会才来西北几天,就让织云和自己的手下接连为他犯错。这样能让男女都为其痴迷的人,不送去契丹,实在可惜。   而且,在漳州的时候,福王曾说过,尤丹在语言上极有天赋,擅长各地方言,必然也能很快掌握契丹语,如此也能更好地融入契丹。   “此行如果事情办得好,本王许你高官厚禄,今后再也不用去瓦舍卖唱,而是旁人唱予你听。”   尤丹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勾栏瓦舍中流连,卖笑卖唱,以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能成为福王或者崇宁公主之流的宾客,从给所有人屈膝唱歌,到专给一人屈膝唱歌。   他便是做梦都没敢想过,自己一介伶人,还能有做高官的机会。于是他想也没想便回道:“我愿意!士为知己者死,王爷既然相信我,我必不负王爷所托。”   “很好,”谢兰臣道,“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待你学会契丹的语言和文字,即可出发。”   “不用两个月,”尤丹自信道,“我曾遇到过一个百越人,路上只和他同行了三日,口音便已与他真假难辨,学习契丹语,只要……”   他本想说最多半个月也就够了,但是又想到还要学习文字,为了谨慎起见,便道:“一个月足矣。”   *   送走尤丹,谢闵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却有些忧心道:“他这么容易便被利益诱惑,去了草原,万一再被草原人蛊惑怎么办?”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兰臣拿起一旁的公文,开始批阅,不以为意道,“事情能成,自然最好,不能,也不过是西北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伶人罢了。”   听谢兰臣如此说,谢闵也没再多言,悄悄退出了书房。直到黄昏时候,忽然收到一条消息,才又重新敲门进去,向谢兰臣回禀道:“方才底下的人传来消息,崇宁公主私下好像在调查王爷。”   谢兰臣仍盯着案头的公文,只简短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其他的却什么也没说。   不说,便表示任崇宁公主调查,不必阻拦。   谢闵却有些不明白,崇宁公主和嘉王前几天还好得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的,关系这么好,真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嘉王不就是了,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私自调查?更不明白嘉王为什么不阻拦,过去的好几桩无头公案,相关传言对嘉王都很不利,万一崇宁公主轻信了,夫妻岂不是要有隔阂……   直到散值回家的路上,谢闵还在想这件事,他边走边想,路过一个路口,恰好听见一个做媒的冰人,正向熟人抱怨道:   “我说人家姑娘好,男方非不信,总觉得我是为了做成这桩媒,在故意骗他,非要自己去姑娘家附近打听了才肯放心,结果也是赶巧,去的时候,恰好见到人家姑娘出门,远远地看见了那姑娘的容貌和行事,这才相中。真是我说破了嘴皮子,都不敌他亲眼看上一眼的。你说说,这雍州城里城外的,我做过多少媒,何曾骗过人?”   熟人宽慰冰人道:“既然媒成了,就是好事,你也别气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别人说好总不算好,非得自己查证了才是真的好,心里也才能踏实不是。”   一旁却另有一人嗤笑道:“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查证的就一定是真的?冰人早知道他要去姑娘家附近打听,若提前告知了姑娘家,姑娘家早有准备,他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姑娘想让他看到的罢了。”   冰人却啐了那人一口道:“别的冰人或许有这样的,但我可不屑这么做……”   谢闵听着几人的话,心中似有所悟。   作者有话说:   是谁昨晚睡过去了…… 第71章 71、往事   距离嘉王府不远的一处院子里。   李闲云对着面前的镜子, 仔细端详镜子里自己的相貌——面相没变,依然是长寿之相,能活过七十的那种。   自从高霖造反, 自己被嘉王看押在这里, 李闲云每天早晚都会照一遍镜子, 自己给自己相面,唯恐自己哪天会变成短命之相,会突然被嘉王、崇宁公主、高霖或者元和帝中的其中一个给杀了。   至于他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算一卦——自从之前在漳州,连着十几卦都算不准公主的嫁妆丢失于何处后, 他就再也不相信自己卜的卦了,还是老老实实用自己擅长的相面之术才靠谱。   好在, 至今为止,他除了胖了一圈外,面相并没有改变。   李闲云松了口气, 放下镜子, 开始用晚饭。   被关在这里, 除了不能离开外, 嘉王倒没怎么为难他,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时来送, 饭菜还很不错,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胖的原因——吃得多动得少。   这天,李闲云照例吃了就睡, 直到第二天突然被一阵歌声吵醒,这才发现,自己住的地方竟然多出了一位邻居。   邻居一大早就开始唱歌, 歌声好听是好听, 只是不知用的是哪地的方言, 他一句也没能听懂。   而李闲云的这位新邻居,不是别人,正是尤丹。   尤丹确定要去草原后,就要和契丹人学习语言,不便再在瓦舍卖唱,于是便也被送来了这里。对外说,他在王府演出后,被嘉王看中,成了嘉王府的座上宾,以后就只给嘉王府的贵人们唱歌了。   此后,尤丹除了偶尔会给谢家老太太等人唱歌解闷外,其余时候,都在此处学习。   他天赋很高,没几天,就已经能和教他的契丹人自由对话,甚至还能把一些在大安脍炙人口的歌曲,试着用契丹语翻唱出来,也别有一番韵味。   李闲云实在太无聊了,在听尤丹唱了两天歌后,终于决定投桃报李,敲响邻居的房门,决定也给尤丹表演一番自己的拿手绝活——三仙归洞。这可是当初小郡王最爱看的表演。   尤丹是个十分爱交朋友、并且擅长交朋友的,半点也没嫌弃李闲云是个和尚,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成了忘年交。   李闲云没忍住,也给尤丹相了面,说道:“观你面相,前半生虽然流离,后半生却很显贵,只是面带桃花,命犯多情,姻缘不是甚好。若这一两年能成婚了还好,若是不能,欠下情债越多,往后姻缘就越难顺遂。”   尤丹并不知道李闲云的真实身份,见他给自己相面,只觉得好玩,听得他说自己后半生显贵,又想到嘉王许诺自己的事,心里倒十分高兴。至于后头说的自己姻缘不顺,尤丹并不以为意。   现在他一无所有,瓦舍里的姑娘们尚且争相要收留他,达官贵族家里的小姐也不是没有心许他的,日后有了荣华富贵,想要成亲岂不更容易,焉有姻缘不顺一说?   尤丹并没有把李闲云的批语放在心上,比起尚且虚无缥缈的姻缘,他更在意李闲云那些出神入化的手上技法,什么无中生有,隔空取物,都让他十分心动。若是他也能学会,将来在权贵们之间游走,岂不是能更加如鱼得水。   尤丹这样想,便也直接问了李闲云,可否教授予他。   李闲云当初就是靠着这些技法,在先皇跟前长宠不衰的,若是以前,这种秘法,李闲云自然不会外传,但如今他年纪渐长,又被圈禁在这里,不知何时才能出去,若这些技法就此断绝在自己手里,也确实可惜。   李闲云想到自己这时候遇见尤丹,也算有缘,略思索片刻,便应允他,可以教给他几个。   虽然只是几个,尤丹仍大喜过望,对待李闲云也越发敬重,以师父之礼待之。   *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自昭儿生辰后,魏姝便带着昭儿,一直住在嘉王府,一是为了方便开导安慰玉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查探谢兰臣的过往。   魏姝私心里并不相信谢虔的话,可到底心里还是多了一丝疑虑,如果不查清,始终难安。   她想更了解谢兰臣,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虔当时说,谢兰臣想要淹死弟弟的事,嘉王府伺候的老人都知道。   这天魏姝从玉溪那儿回来,正思索该找府里的哪个老嬷嬷询问,才能既掩人耳目,又确保对方会说实话,忽听婢女翠微在门口禀告道:“孙妈妈来了。”   “哪个孙妈妈?”魏姝身边用的人,都是自己从神京带来的,对王府的下人并不熟悉。   翠微便回道:“是原先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的,这两年大夫人开恩,让她外面养老去了。公主之前并没有见过她,但大约见过她的儿子孙荣。孙荣曾经护送大夫人去神京,又和公主一起乘船返回西北。   “前头在漳州,遭遇水匪,可惜她儿子掉进水里淹死了,死不见尸,当时大夫人着急回西北,根本没空理会捞尸的事,是公主命人在下游打捞了好几天,才把尸首打捞上来,又给她儿子置办了棺木,一路送回西北安葬。孙妈妈很是感激公主,能把他儿子带回故乡安葬,而不是留在江水里喂鱼。前头小郡王生辰,她还特意送了贺礼来呢。”   “原来是她,”魏姝想到孙妈妈原来在大夫人身边伺候,对当年的事也该知道一些,便道“请进来吧,再去准备一包银子,稍后让她带回去补贴家用。”   翠微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妇人便走了进来。   孙妈妈见了魏姝就要磕头,魏姝叫人拦下她,先问了她这次来为的什么事。   孙妈妈从怀里拿出一个平安符,小心捧上前说:“我和我儿媳都十分感念公主,可惜人小力微,又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听说小郡王前日差点儿走丢,便特意去城外的严华寺求了道平安符,希望能保佑小郡王以后平平安安的。”   说完,怕魏姝嫌弃寒酸,孙妈又急忙补充道:“这严华寺的符箓可灵验了,王府每年都会给寺里送大笔的香油钱,嘉王小时候也在那儿修行过呢。”   “孙妈妈有心了。”魏姝亲自收下符箓,道了谢,又顺着她的话说,“我还以为王爷喜好佛法,是受大夫人影响,原来是小时候曾修习过,倒是少有人家会把小孩子送佛寺修行的。”   孙妈闻言,眼神忽然闪了闪。   魏姝见状,猜测她必然是知道些内情的,便又叹了口气道:“最近我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什么二公子当初是王爷故意弄丢的,所以大夫人才会厌恶王爷。我有心要斥责那些搬弄是非的人,可又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一时罚他们不是,不罚也不是,可这些事也不好去问王爷……”   孙妈妈见魏姝面带苦恼,纠结犹豫片刻,说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本不好议论主子的事,当初老太太也交代过,不许再提往事。但要说起来,这件事也不算什么秘密,我也知道些内情,公主如果想知道,我就悄悄告诉公主吧。”   魏姝挥退了屋内伺候的人,保证道:“今天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孙妈稍稍放低了声音道:“二公子并不是王爷弄丢的,但二公子走丢,多少和王爷也有些关系。   “我一开始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大夫人进门,才开始伺候大夫人。大夫人刚进门的时候,侯爷专宠如夫人,大夫人并不得侯爷喜爱,但那时候的大夫人,还不像现在这么严肃,很是温婉,做事也妥帖大方,侯府上下都很喜欢她……”   说到这里,孙妈停住解释道:“并不是我曾经伺候过大夫人,便替她说好话,至少在二公子没丢之前,我就没听过府里上下有一个人说她坏话的。”   见魏姝点了点头,孙妈才继续说道:“比起大夫人,如夫人是个爱闹腾的性子,渐渐的,侯爷对大夫人也多了几分在意和敬重,如夫人却见不得侯爷多亲近大夫人一分,时常为此吵闹,但大夫人却从不争宠,她越吵,侯爷的心就越偏向大夫人,如夫人就更要闹。   “那段时间,王府上下简直没个安生,后来侯爷烦了,加之大夫人又才生下二公子,侯爷就很少去如夫人那儿了。那时候大公子是如夫人亲自抚养,连带着,侯爷也不常去见大公子了。   “大公子刚出生那会儿,侯爷待之如珠如宝,真是从没见过那么疼爱孩子的,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可二公子出生后,侯爷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二公子,对大公子的宠爱自然比不得先时。王爷那时候年纪尚小,大约不知是听了谁嚼舌根,觉得是二公子抢走了自己的宠爱,一时冲动,便把刚学会走路的二公子推下水。好在附近恰好有仆从经过,听见动静,很快把人救了上来,倒没什么大碍……”   魏姝打断孙妈妈,问道:“当时是有人亲眼看见王爷推了二公子吗?”   孙妈妈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应该是没有人看见的,否则早就出声阻止了,不会等孩子掉进水里才救人。不过,王爷事后主动承认,就是他亲手把二公子推下水的。如夫人当时也哭着说,王爷当天出门去玩的时候,曾说过‘要是没有弟弟就好了’,她当时却没放在心上,后悔没能及时拦着。”   不知为何,孙妈妈这番话,让魏姝突然想到了玉溪和二夫人。 第72章 72、莲心   魏姝自小被父皇极尽疼爱, 生母虽然早逝,魏姝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是听父皇说, 她的生母也是很疼她的。   在没见到二夫人这样的母亲之前, 魏姝以为, 天底下的孩子,即便不是个个都被父母疼进骨子里,也绝对不会有父母盼着孩子不好,故意伤害自己骨肉的。   但二夫人的事却告诉魏姝,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魏姝并不想同意恶意揣测如夫人, 可是,如果她和如夫人易地而处,如果当时推了弟弟的人是昭儿——即便昭儿亲口承认, 即便她自己再深明大义, 也会忍不住偏私, 会想尽办法为昭儿辩解开脱, 而不是说什么“要是没有弟弟就好了”这种话,变相地指认他。   孙妈妈见魏姝脸色不太好, 以为是不满自己说了嘉王的不好,急忙又说道:“那时候王爷还小,五六岁的年纪, 还不知事的,更不懂得轻重,当时肯定不是故意的。再说, 小时候谁有不犯错的, 看看现在, 谁见了王爷不夸一声温和知礼?”   魏姝见她误会,并没多解释,只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道:“你接着往下说吧,二公子被救上来之后,怎么又丢了?”   孙妈妈接下来说的话,倒和谢虔那天所说的,相差无几:“因为二公子被救起来后,并无大碍,侯爷便只把这件事当做小孩子之间争宠,下手失了轻重,并没有太苛责大公子,可谁知道一向温婉的大夫人,却忽然强硬起来,要求侯爷必须严惩大公子。侯爷不同意,大夫人头一次和侯爷吵了架,然后一气之下,便带着二公子回了娘家。   “侯爷在大夫人走后,就已经后悔了,随后就让人把大公子送去了严华寺思过,本来想着过两天等大夫人气消了,就接她回来,可惜世事难料,没等到侯爷去接,就在大夫人回娘家的路上,突然就出事了。”   孙妈妈惋惜地叹了口气:“当时大夫人已经又有了身孕,二公子被掳走,她身上的那个也没保住,一下子痛失两个孩子,大夫人悲痛欲绝,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明显自个儿也不想活了。   “侯爷也没想到,自己一念之仁,要搭进去三条性命,十分后悔自责,为了能让大夫人吃药吃饭,还说过只要大夫人肯开口,就是现在让他杀了大公子也使的。”   “当然,大夫人并没有这么狠心,”孙妈妈又补充道,“侯爷也只是说的一时气话,后头还让人给大公子送了许多吃食和衣物。再后来,大夫人气消了,就又把大公子接回了府。因为大夫人前头伤了身体,很难再有孕,就由侯爷做主,把大公子放在大夫人膝下抚养。”   魏姝回想在神京的时候、以及回西北这一路上,大夫人对谢兰臣处处忽视,甚至有意为难,可半点儿不像是气消了的样子。   如果当年真的是谢兰臣推了谢子期,谢夫人不喜欢他,也算人之常情。可如果谢兰臣是替人顶罪,从五六岁年纪到现在,这些年来,该受了多少委屈……   孙妈妈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魏姝送走她后,下意识问一旁的翠微:“王爷这会儿在府里吗?”   翠微答道:“王爷刚从外头回来,这会儿正陪小郡王在湖边摘莲蓬呢。”   魏姝略犹豫了一瞬,拿起扇子,也去了湖边。   湖边的树荫下有一套石桌石凳,魏姝刚一走进,就看见父子俩正坐在石桌前,剥莲子。准确地说,是谢兰臣坐着,昭儿因为个子太矮,只能站着才能够到桌上的莲蓬。   只见昭儿拿过一个莲蓬,费力地从中间扣出一颗莲子,再把莲子放进嘴里咬一下,然后再用手剥掉被咬破的绿色软壳,就得到一颗白嫩的莲子。   可他却没有去心,直接就把剥出来的莲子放进了嘴里,没嚼几下,立刻就被苦得脸皱成了一团,下意识低头想吐掉,对面的谢兰臣却慢悠悠地说道:“你忘了爹爹才教过你的那首诗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即便东西不合口味,也不该浪费的。”   说着,他自己也吃了一颗莲子,表情并无异样。   昭儿也跟着把口里的莲子吃了下去。但见谢兰臣并没有被莲子苦到,又想到自己之前吃的糖莲子,也不是苦的,皱着眉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挑的那个莲蓬坏了,才会长出苦的莲子,于是便把那个坏莲蓬单独放在一旁,又拿过一个新的,从中间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毫无意外,昭儿再次被苦得皱起了脸。   魏姝远远地看见,昭儿就这样一连吃了三颗苦莲子,谢兰臣却仍旧不提醒昭儿去莲心,忍不住快步走上前,不悦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谢兰臣突然被责问,却笑了笑,解释道:“奶娘说,昭儿最近几天,夜里总是睡不好,方才大夫来看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小孩子虚火旺,这时节,刚好可以用莲子心下火。”   用莲子心煎汤更苦,连着整颗莲子吃,反而更利口些。   知道自己误会了谢兰臣,魏姝有些不好意思,也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颗剥好的莲子忽然被递到她的唇边:“公主要陪我们同甘共苦吗?”   谢兰臣又喂了昭儿一颗没去心的莲子,自己也吃下一颗。眼下父子俩齐齐盯着魏姝,魏姝只能把嘴边的莲子也吃下去,然而咬下去的那刻,唇齿间却只有清甜,并无苦涩。   她下意识看向身侧的谢兰臣,谢兰臣笑道:“我怎么舍得让公主吃苦?”   魏姝却小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莲心也去掉了呢?”   谢兰臣目光划过魏姝唇畔,挑眉道:“公主要尝尝吗?”   魏姝正要说:莲子都已经被你吃下去了,还怎么尝,却又猛地反应过来谢兰臣的意思,顿时耳尖微红,拿起团扇挡在两人中间,嗔怪道:“昭儿还在呢。”   不但昭儿在,不远处还站着一溜仆从,青天白日的就说这种话,用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然而,昭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自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远处的仆从也都十分自觉地低下了头。魏姝顿时更不好意思了。   谢兰臣笑望着魏姝的眼睛,忽然倾身靠过来,但只是在她的团扇上轻轻吻了一下。   魏姝的脸更烧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拿着扇子离开了湖边,桌前的父子俩则继续剥莲子。   午饭时,桌上上了一道莲子羹,翠微特意说道:“这道羹用的是王爷和小郡王剥的莲子。”   然而,魏姝想到,昭儿剥的每颗莲子都是放在嘴里咬过的,每一颗或多或少都沾上过他的口水——虽然是自己的亲儿子,魏姝也忍不住有些嫌弃,但是最后还是在昭儿期盼的眼神下,捏着鼻子喝了小半碗。   谢兰臣却等她放下汤匙才告诉她:“昭儿剥的莲子都喂了他的小马,桌上的莲子羹,用的是我剥的莲子。”   魏姝:……魏姝气得又喝了半碗。   至于昭儿的小马驹,是昭儿生辰的时候,谢兰臣送他的。昭儿对待小马驹虽然不如小羊那样难分难舍,但每天都会亲自跑一趟马厩去看它。   喝完莲子羹,魏姝对谢兰臣道:“下午我想去一趟严华寺,听说那里的符箓很灵,我想给王爷和昭儿都求一道平安符。只是此行要出城,不便带昭儿一起去,劳王爷多费心看顾一下昭儿。”   魏姝去严华寺,自然不单单是为了求符,孙妈妈说谢兰臣曾在严华寺修行过,魏姝便想过去看看,或许能知道更多谢兰臣的过往。   虽然魏婧现在被软禁了起来,魏姝仍然担心昭儿的安危,不敢贸然带他出城。   谢兰臣自然无不可,答应会亲自照看昭儿。   待用过午饭,魏姝正要出发,临走前却忽然听谢闵禀告说,皇叔派来西北的使者到了,不是别人,正是谢子期在神京的养父,徐翰林。   然而徐翰林到达雍州后的第一件事,并没有像魏姝预想的那样,直接来问责她有关高霖造反的事,徐翰林只说自己是来给平宁公主送嫁妆的。   皇叔会派徐翰林来雍州,并不奇怪,毕竟有和谢子期的这层关系在,徐翰林行事能更加便宜。但要说徐翰林这趟只为送嫁妆,只字不提高霖造反的事,可不像是皇叔的作为。   魏姝心下虽然疑惑,但这时候多想也无益,只能见招拆招。既然徐翰林眼下没有要见自己的意思,魏姝嘱咐了奶娘几句,便继续出门去了。   今天天气晴好,出城的路也很平坦,半个时辰后,马车就到达了严华寺。   魏姝略微乔装了一番,并没有表明身份,先去烧香求了符,随后则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和当初在护国寺一样,由于“善心”太大,很快便有一个寺里的主事,特意来接待魏姝。   对方只以为魏姝是寻常香客,便引着魏姝参观寺内各处殿宇,并讲解佛像来历等等,待走到一处偏殿内,不见有雕塑的佛像,只有墙上挂着一副诸佛法会图。   主事为魏姝介绍道:“这副画乃嘉王亲笔所绘,画的是诸佛于西天举行法会的场景,嘉王技法高超,观之让人如临其境,如闻梵音。之前这幅画是挂在外头的石壁上的,但因观赏的人实在太多,怕会损坏画作,这才挪进了屋内……”   说着说着,主事忽然发觉,画纸正中央那位沐浴圣光的女菩萨,怎么和自己面前的女施主这般相像?   他不由惊异地看了魏姝一眼又一眼。   主事的目光并无轻佻,但魏姝还是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   其实,从她进入严华寺起,就有人不停地用这种目光在打量她。魏姝问了跟随的婢女,她今天的打扮并无不妥帖的地方,而那些打量她的人,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见上前来拜见,可见也不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魏姝终于忍不住问道:“法师怎么总是看我,可是我有什么不妥?”   主事连忙摇头,指了指面前的画。   谢兰臣为严华寺作画的事,魏姝是一早就知道的,但并没有看过成作。魏姝今天来寺里,也主要是为了打听谢兰臣的旧事,方才便没怎么留意画上的内容,此刻被主事指出来,这才发现,谢兰臣竟然又用自己的脸画了佛像。   那佛像还正处在画纸的正中央,魏姝一想到已经有不少人都看到过,今后指不定还会有更多人看到,就莫名觉得有些羞耻,不禁问身侧的主事:“这幅画卖吗?”   主事摇了摇头。   魏姝又道:“多少钱都可以。”   主事继续摇头道:“施主若是想请佛像,还需心诚才可,这样一味靠钱行事,反而是对佛祖的亵渎。”   魏姝却再次加价:“我看你们的山门并不大,我捐一笔善款,帮你们扩建一倍如何?”   主事这次没再摇头,而是忍不住干咳了好几下,才说道:“这幅画乃嘉王赠予本寺,实不能转卖。施主如果实在欣赏嘉王的画,贫僧倒是可以为施主引见,施主可以请嘉王再画一幅。”   再画一幅自己吗?   那还是算了。   魏姝假笑了笑,只能努力忽视那副画,提起正事说:“听说嘉王曾在寺内修行过,所以才与本寺交好?”   主事见魏姝不再执着买画,不由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主持当时还觉得嘉王很有慧根,想要化他做门内弟子,可惜王爷身份尊贵,又身负大任,自然是不能入空门的。”   魏姝顺势又问道:“可否带我去看看王爷修行过的旧居?”   “当然可以。”主事并没多想,就像许多百姓都会好奇龙椅长什么样,自然也会有人好奇嘉王曾经住过的地方,这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主事一边带路,一边还主动为魏姝解说道:“嘉王在本寺修行的时候,我们寺里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弟子,二人十分要好,只可惜小弟子寿数浅,早早归寂了,但每到小弟子的祭日,王爷都会来寺里祭奠,风雨无阻。也就是今年,因为有事耽搁了几天,不过,嘉王一回到雍州,立刻便赶来了……”   魏姝越听越觉得哪里很熟悉,片刻后才恍然:这小弟子,不正好和谢兰臣“青梅竹马”的事对上了吗?   原来谢兰臣的青梅竹马,是幼时孤苦无依之际,陪伴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和尚。   魏姝一时既觉得意外,又有些伤怀。   主事见魏姝对嘉王的事很感兴趣,大约还惦记着要为她引见,仍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嘉王和严华寺的关系有多亲近要好,不防一个路过的小和尚,却突然飞快地接了一句:“无相师兄是被人故意害死的!”   主事顿时呵斥对方道:“你再胡说,小心我送你去戒律堂!”   “你送我去戒律堂,那谁来照顾我师父?”那小和尚像是并不怎么怕主事,一边说着,一边飞也似地跑远了。   主事无奈对魏姝道:“小和尚顽劣,施主莫怪。”   魏姝盯着小和尚的背影,若有所思,问道:“他口中的无相,就是早年和王爷要好的那个小弟子吧?”   “是的。嘉王的旧居就在前头,这些年还原样保留着,嘉王偶然仍会回这里留宿。我们这就过去看吧。”主事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明显不想再多说无相的事。   魏姝却追问道:“那小和尚怎么说无相是被人害死的?”   方才跑过去的小和尚,大约顾忌着什么,并没有直接说无相是被谁害死的,但当时小和尚的语气并不好,而主事又正在说嘉王的事,听起来,倒像是故意冲着嘉王来的。   魏姝索性又直接问道:“难道是嘉王害死了无相?”   “施主不可妄言。”主事纠结了一瞬,虽然不太想细说,但又怕不说清楚,反而会让魏姝误解,再生出别的流言,最后无奈说道,“无相并不是王爷害死的,只不过是因为吃了王爷送给他的点心,不小心噎住喉咙,才意外过世的。   “正因为当时吃的是王爷的点心,所以才有流言,说是王爷害死的无相。可说起来,王爷收到家中送来的美食,自己不舍得吃,送给朋友,实属一片好心,此事怨他不得……”   家中送来的美食……噎死……   魏姝没再听主事接下来说了什么,脑海里突然回响起孙妈妈说过的话:   “侯爷十分后悔自责……说只要大夫人肯开口,就是现在让他杀了大公子也使的。”   “侯爷也只是一时气话,后头还让人给大公子送了许多吃食和衣物……”   无相真的是被点心噎死的吗?   如果真的是被噎死的,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寺里依然会有传言说他是被害死的?是真的空穴来风,还是无相当时的死确有异常?   如果无相并非被噎死,但确实是吃了谢兰臣送的点心而死,而谢兰臣的点心又是侯府特意送去的……   魏姝忽然打断主事,问了无相归寂的具体日子,竟然恰好是靖西侯悲愤之下,冲动说出要杀了谢兰臣之后的几天。   魏姝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当时大夫人痛失二子,一心求死,靖西侯懊悔愧疚之下,一时冲动,想要杀了谢兰臣,安抚大夫人,所以命人送来了毒糕点,结果阴差阳错之下,反而害死了和谢兰臣要好的小和尚……   是因为小和尚代他死了,所以谢兰臣才每年都会风雨无阻地来祭奠他吗?   如果自己的推测都是真的——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先被母亲逼迫顶罪,后又被父亲毒杀——还是曾经万分疼爱他的父亲要杀他。   难怪谢兰臣不觉得莲心苦,莲心和这些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魏姝的心口忽然揪痛了几下。   她再也没心思看什么旧居,匆匆告别主事,离开了严华寺,打道回府。一路上她的胸口都像是被堵满了什么东西,闷得难受。有好几瞬,她都想直接回府逼问如夫人,当初推谢子期的人到底是谢兰臣,还是另有其人……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魏姝心情郁郁地打开厢门,刚下马车,却见一把纸钱忽然扑面撒来。 第73章 73、父母之恩   魏姝刚下马车, 便见一把纸钱扑面朝自己撒来。   白色的纸钱犹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而下,好在魏姝及时躲开了半步, 才没落在自己身上。   之前她一直坐在马车里, 并未察觉异样, 这会儿才发现,原来一条送殡的队伍,正缓缓从王府大门前路过。   “哪有人把纸钱往路人身上洒的?真是晦气。”婢女翠微抱怨了一句,才小声向魏姝解释道, “谢虔公子前几天殁了,今日出殡, 因为是出了五服的亲戚,老太太又交代过,谢虔与王府再无瓜葛, 王府便不曾吊唁。”   说着, 她忍不住又抱怨道:“可出殡归出殡, 放着后街不走, 偏偏绕到王府大门前,大门前有这么宽的路, 偏又挤在咱们身边撒纸钱,这不是存心恶心人吗?”   魏姝皱眉朝送殡的队伍看去,恰好一辆马车正经过她面前, 窗帘忽然被掀开,隔着窗,谢虔的妻子赵氏, 怨毒的眼神直直朝魏姝望了过来。   赵氏张了张嘴, 还说了句什么, 但因为声音太轻,又隔着几个人的距离,魏姝并未听清,但赵氏已经放下帘子,走远了。   跟着魏姝的老妈妈心有忌讳,劝魏姝道:“死者为大,公主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咱们快进府吧。”   魏姝此时也没心情和赵氏计较,跨过地上的纸钱,回了身后的王府。   谢兰臣和昭儿这会儿却不在府上,下人们回禀说,谢兰臣出门办事,把昭儿一并带走了。   直到用晚饭的时候,父子俩才从外头回来,昭儿是被谢兰臣抱回来的,大约是在外头玩累了,回来的路上已经睡着了。   昭儿睡前已经吃过小半碗云英面,魏姝便没吵醒他,直接让奶娘把他抱去了寝室。   晚饭只有谢兰臣和魏姝两个人吃,魏姝一看见谢兰臣,就想起他儿时的那些经历,想到自己六岁的时候应有尽有,而谢兰臣却只能一个人待在简陋的禅房里,行无随侍,卧无暖衾,粗茶淡饭,孤苦无依——魏姝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排解一下午的忧郁心情。   于是,谢兰臣掸衣入座的时候,魏姝盯着他的外袍忽然说道:“该给王爷再做几套新衣裳了。”   谢兰臣对衣食这些并不在意,道了句:“公主费心了。”便拿起筷子开始吃饭。魏姝的目光又落在他的筷子上,说道:“我有几双象牙筷子,稍后让人给王爷送几双过来使……不过,象牙筷子略有些沉,还是乌木的更轻便些,你想要哪一种?”   不等谢兰臣回答,魏姝很快又自己回答自己道:“我还有其他材质的筷子,都是没用过的,还是都让人送来好了,王爷轮换着使,想用哪种用哪种。”   “我瞧着王爷屋里的桌椅案几,也都有些旧了,”魏姝看看面前的桌子,又环视一圈屋内,说道,“刚好我库房里有几套紫檀木的,一直放在库房里也该沤坏了,明天我就让人找出来,给王爷送过来。   “我还有上好的徽墨和毫笔,王爷经常要批阅公文,也能用得着,稍后也一并让人送来。还有我的龙团胜雪,也可以分王爷一半……”   魏姝说着,瞥见谢兰臣忽然停下筷子,以为是饭菜不和胃口,又立刻叫来张公公吩咐道:“最近厨房做的菜色,都是神京的口味,你去叫人再添几道西北菜送来,顺便再给王爷炖一盏补汤。”   谢兰臣终于忍不住开口:“公主今日对我过于好了。”   魏姝道:“你是我夫君,我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   “我没有说不应该,”谢兰臣眸中浮起几丝笑意,“我只是觉得,公主好似更喜欢我了。以前公主也只是送我鲜荔枝,现在却连龙团胜雪都愿意分我一半。”   荔枝和龙团胜雪自然是没法比的。   鲜荔枝虽然稀罕,也只是因为神京不是荔枝的产地,但神京宫外即便吃不到鲜荔枝,寻常有钱人家,也能买些冰运的尝个滋味,然而龙团胜雪却是帝王独享的贡品,数量稀少到连皇上都要省着些喝。   魏姝自己也怔了一下。   她是从不舍得拿自己的龙团胜雪待客的,便是她之前要讨好谢兰臣,也只是送他鲜荔枝,从没想过要送龙团胜雪,可刚才,自己无意识就把它分出去了一半。   虽然有同情谢兰臣幼时太苦了的原因,可这也超出了怜悯该有的范围……   谢兰臣一向知情知趣,见魏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便主动转移话题道:“公主今日去严华寺,来回可还顺利?”   魏姝暂时压下心绪,点了点头,又顺势试探道:“今天在佛寺里,恰好听主事讲了目连救母的故事,却一直有一事想不太明白。   “虽说百善孝为先,可如果父母对子女并不好,像二夫人对待云溪那样,或者更恶,直接伤害杀掉子女的,为子女的,仍然还要怀有孝敬之心吗?”   目连救母,讲的是目连的母亲,因贪婪吝啬,不修善行,死后入饿鬼道,目连成道后,以自身功德救度母亲的故事。   谢兰臣垂眸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魏姝的话,而是先给魏姝讲了另一个故事——哪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   随后才道:“父母怀胎十月,以精血骨肉,诞下子女,已是重恩,即便子女出生后,不受父母疼爱,此恩仍非拆骨还肉不能报。”   非拆骨还肉不能报吗?   魏姝只觉得在严华寺的那股难受又涌上了心头,她忍不住又问谢兰臣:“你的父母……我是说靖西侯和如夫人,他们对你好吗?”   出乎魏姝意料的,谢兰臣回道:“他们都对我很好。”   “只是,”他又说道,“他们虽然对我很好,但我却不是他们最爱的那一个。如夫人对我是爱屋及乌,她对我父亲一片痴心,但凡是我父亲喜欢的东西,她都很喜欢,当然,除了大夫人和子期。   “至于我父亲……”说到靖西侯的时候,谢兰臣犹豫了一下才道,“他大约最爱大夫人吧。”   谢兰臣说起这些,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神色间不见半分失落和埋怨。魏姝听完却觉得胸口更闷了,后悔自己不该提什么目连救母……   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顿饭,谢兰臣去处理公务,魏姝因为心情不愉,则早早躺上了床。   半梦半醒间,她恍惚又回到了王府大门口,面前是为谢虔送殡的队伍,一辆马车驶来,赵氏掀开车帘,目光怨毒地冲魏姝说话。   这次,魏姝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也该让你好好尝尝丧夫之痛!”   接着魏姝便眼前一花,忽然便见谢兰臣躺在自己怀里,唇边带血,一动不动。   她急忙伸手去探谢兰臣的鼻息,却什么也没有,她不死心地又俯在谢兰臣身上听他的心跳,还是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间,魏姝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不会跳了……   魏姝被一阵心痛从梦中惊醒。   “公主做噩梦了?”   谢兰臣不知何时回到了寝室,身上的衣服还没换,见她忽然从床上坐起,额前还有一层冷汗,便走过去想要为她擦拭,魏姝却忽然紧紧抱住了他。   感受到谢兰臣胸口传来的起伏和心跳,魏姝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荒诞的梦,却不禁又回想起赵氏白天怨毒的那一眼。   谢虔说谢兰臣弑父杀弟。   魏姝这几天一直在查探“杀弟”的事,并没太在意谢虔说的“弑父”。   因为靖西侯的死因,乃战场中箭,箭头明明白白是敌人射过来的,此事无可作假。   虽然靖西侯中箭后,并没有当场身亡,而是撑着回到侯府,几天后才过世。但这期间,一直都是大夫人照顾靖西侯,谢兰臣根本没有近身,也没有机会弑父。   魏姝一开始就不相信谢兰臣弑父。   可是此刻再想想,谢虔不会无的放矢,还煞有介事地提到,是“有人亲眼所见”。   如果真的有人亲眼所见,那这个人,必然是谢虔知道,并确有存在的。一旦对方哪天真的站出来指证谢兰臣,弑父这种重罪,便是谢兰臣再受西北军拥戴,也唯有一死……   魏姝闭了闭眼,忽然说道:“昭儿生辰那天,谢虔曾和我说,有人亲眼所见,你杀了靖西侯。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你要留心。”   她现在,不想再想谢兰臣到底有没有弑父了,她只知道,她不想谢兰臣真的像梦里那样躺在自己怀里。   谢兰臣用帕子轻轻为魏姝擦掉额头上的细汗,问道:“公主觉得,靖西侯是我杀的吗?”   “我不知道,”魏姝仰头望向他,“但我知道,我不想你死。”   作者有话说:   看我看我!   男主受佛家思想影响,以及当时整个社会包括儒教道教,都推崇父母之恩大于天,所以男主才会有本章的想法,这并不代表作者的想法。男主虽然受困于父母之恩,但是他是哪吒那一卦的。   另外,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最开始是佛家故事,后来慢慢被其他教派化用了。   【还要给大家汇报一下,不出意外,一周之内(预计3-4章)正文就完结了。   我是以男女主感情线圆满作为正文完结标准,番外就是补全剧情线,也就是造反加登基,不会详写作战过程,所以番外的篇幅也不会很长,差不多月底能全文完结。   番外还会写一下女配重生的前因后果。爱大家】 第74章 74、义绝   自从那晚梦到谢兰臣横死, 接连几天,魏姝都有些心神不宁,可随后大半个月过去, 西北和嘉王府都平平安安, 连之前犯边的契丹人也忽然鸣金收兵。   自称来给魏婧送嫁妆的徐翰林, 在和魏婧交接过嫁妆册子后,也无半分异动,期间虽然来拜见过魏姝一次,也只是寻常问安, 非但没有就高霖谋反的事责问魏姝,反而言语间还多有安抚:   “高霖虽是公主封地的属官, 但公主常住神京,后又来到西北,少有踏足封地的时候, 高霖会欺上瞒下, 生有二心, 并非公主之责。况且从公主寄给皇上的折子看, 公主对高霖谋反一事,提前也并不知情。高霖乃先皇指派给公主的属官, 出于对先皇的敬重和信任,公主会有失察也属人之常情。”   徐翰林话里话外,都是在为魏姝开脱, 只最后试探了一句:“先皇已经不在了,公主也随嘉王定居西北,不知神京是否还是公主心里的故乡?”   魏姝道:“我从没忘记过神京是我的故乡, 也没忘记过我是大安的公主, 我若真有心搅弄风雨, 当初皇叔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还犹未可知。但我也有我的私心,有我想要守护的东西。总不能只许别人欺凌我,却不许我还手。”   徐翰林闻言,长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又对魏姝拜了拜,便离去了。   但他并没有就此离开西北,而是打算参加完养子谢子期的婚礼,再行返回神京。   谢子期和魏婧的婚事已经临近,嘉王府提前两个多月开始筹备,婚礼前几天,王府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上下都喜气洋洋,只除了如夫人。   如夫人又发了回疯,打听到谢子期婚礼当天,有意要请尤丹唱歌助兴,她便提前把尤丹请到了自己院里,说自己这几天总睡不好,时常心烦意乱,头晕目眩,只有在听尤丹唱曲儿的时候,才能勉强安定。   虽然理由十分蹩脚,听起来就像是在故意找事,大夫人却意外地没有计较,只叫人另换了别的伶人来助兴。   新娘子魏婧,也终于在成亲的前几天被告知,之前她院子里的那名仆役已经痊愈,并没有感染时疫,因此她也能自由出门了。   在魏婧被软禁期间,大夫人曾借探望之名,狠狠训斥过她一通,斥责她擅自要掳走昭儿,心里只有娘家父兄,却半点儿不顾及婆家,害得子期也跟着没脸。   可即便大夫人对魏婧再不满,婚礼依然如期举行了。   魏婧知道大夫人打的什么主意,如今局势混乱,待徐子期接管西北,若也想趁乱在大安分一杯羹,必然需要她公主的身份——如果高霖英王等人果然造反成功,届时西北再发兵大安,便名正言顺,是为岳丈复仇。就如同现今魏姝和父皇的关系一般。   魏婧自然也有她自己的打算。   不过不管怎样,今天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上辈子没能嫁给徐子期,是她一生的遗憾,如今心愿即将达成,虽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魏婧还是决定,今天要暂时抛开家国私怨,好好度过良宵。   婚礼从黄昏,一直热闹到半夜。   魏婧静静地等候在婚房中,忽听到门口有动静传来,立刻以扇遮面,等待谢子期近前。   可谢子期在她面前站了许久,既不念却扇诗,又迟迟不见有其他动作,魏婧心下疑惑,垂眼从扇子下方看去,见到一片红色喜服。   面前的人确实是谢子期无疑。   魏婧见他一直沉默,猜想大约是因为昭儿生辰宴上的事,对自己有了芥蒂,正想要先说几句话缓和气氛,谢子期终于开口了,却是叹了口气道:“我今晚去隔壁睡吧。”   说完,谢子期转身就要走,魏婧心下一急,也顾不上什么却扇诗,直接丢下扇子,起身叫住他道:“今晚是我们新婚之夜,你为什么要去隔壁睡?”   谢子期看向魏婧:“我知道公主心仪之人不是我,我不会勉强公主,所以今后便分房睡吧。”   魏婧不明白他这番话从何而来:“当初在神京,我为了能嫁给你,不顾礼义廉耻与你私会,你怎么能说我心仪之人不是你?”   谢子期犹疑了一下,才放轻声音道:“嘉王品貌气度都远胜于我,不管公主是一开始就心仪兄长,还是之后移情,都算人之常情。”   在漳州福王的送别宴上,谢子期第一次察觉到,魏婧看向谢兰臣的眼神不太对,他当时并未多想,直到回到西北,全家人第一次一起吃饭,魏婧又在饭桌上失态地盯着谢兰臣看。这时候,谢子期已经心生疑窦。   再后来,谢兰臣搬去公主府,与魏姝同住,不常回嘉王府。但住在嘉王府的魏婧,只要一听到有人说起谢兰臣,总是忍不住停下来倾听;只要谢兰臣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中,她的目光也总是不自觉地落在谢兰臣身上。   谢子期又回想更早的时候:在谢兰臣的册封宫宴上,以及回西北的宝船上……   之前那些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那些望向谢兰臣或幽怨或缠绵的眼神,又一点点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子期终于意识到,他的未婚妻,好像喜欢上了自己的兄长。   一开始知道的时候,谢子期心里免不了有些难受。   可感情这种事,终究勉强不得。   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你我早签下婚书,婚事已经反悔不得,只能先委屈公主与我成亲,待过个一两年,再寻由头和离。只是兄长毕竟已经和崇宁公主复婚,两人也算琴瑟和谐,像利用谢虔伤害崇宁公主那样的事,公主今后还是不要再做了。”   谢子期一口气把话说开,便没在房中多留,转身出了房门。   只留魏婧呆滞在原地,张口想要辩解否认,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完全不知道,谢子期是什么时候、怎么察觉到她对谢兰臣的异样的,以至于想要辩解都有些无从说起。   谢子期还认为,她是因为嫉妒魏姝,才利用谢虔对付魏姝……   魏婧此时才心虚地发现,自从和谢子期定下婚事后,她的关注一直在谢兰臣和魏姝身上,完全忽视了谢子期。   不过没关系,魏婧又自己安慰自己,毕竟上辈子谢子期那么喜欢她,这辈子他们两人又已经成亲,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总能重归于好的……   相比于魏婧的乐观,谢子期就显得有些落寞了。   他倒没有埋怨谁,只是当初定下婚事后,他心里也曾憧憬过能拥有大哥那样的三口之家,夫唱妇随,父慈子孝。   屋外虫鸣阵阵,谢子期在隔壁床上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想着这会儿家里人应该都睡下了,便换了身便装,提了个廊下的灯笼,出了院子。   他本是想随意散散风,不巧刚出院子,就在凉亭里碰到了同样睡不着的徐翰林。   谢子期至今还不曾改口,仍称呼徐翰林父亲,王府的老太太等人,也很感念徐父对谢子期的养育之恩,今日特意邀请他做了主婚人。因散席的时候,天色已晚,今夜便留徐父宿在王府。   不期父子俩竟然就这样在深夜遇见了。   徐翰林见来人是谢子期,不由微微皱眉:“洞房花烛夜,你不留在屋内陪平宁公主,出来闲逛什么?”   谢子期不想徐父担心,支吾道:“就要回去了。可父亲怎么这时候也还没睡?”   “我是开心,”徐翰林望向面前的儿子,目光复杂难辨,“这一趟能亲眼见到你成婚,于愿足矣。”   “可我总觉得父亲这几日忧心忡忡的,似是有什么心事,”谢子期有些担心徐父,又问道,“父亲是因为高霖和英王造反的事,担心西北也会步后尘吗?”   他宽慰父亲道:“据我这些时日的观察打探,崇宁公主与高霖并无勾连,嘉王也没有要趁火打劫的意思,只要朝廷不会突然发难,西北应该不会主动攻击大安。父亲不必太过担心。   “再说,虽然我来西北尚且日浅,但好在占了个好身份,若嘉王真有异动,我也会尽力规劝……”   徐翰林却打断他道:“你一个新郎官,放着新娘子不管,这时候谈什么政事?平宁公主此刻才是你的正事,快回去吧。”   徐翰林催促儿子回房,谢子期怕自己和魏婧分房的事被发现,也不敢坚持留下,只好掉头回去。   凉亭里,徐翰林盯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却深深叹了口气。   他此次来西北,哪里是真为了给平宁公主押送嫁妆?而是受皇上密令,让他带小郡王入京为质,不惜以何种办法。   可这时候,强迫西北交出小郡王,无异是逼迫西北也造反。   眼下,高霖和英王联合的叛军,已经够让大安焦头烂额。朝廷派大军连剿了两个多月,非但不见成效,反而还让叛军又多占了一郡。   大安多年来重文轻武,武将兵丁早已不堪大用。   而他一路上所见的西北军,却个个勇武彪悍,更是因为常年抵御外族,作战经验十分丰富,大安远不能及。   若此时西北也加入战局,大安危矣。   虽然大安有靺鞨这个盟友,可靺鞨人狡诈奸猾,当初从大安迎娶公主,带走大批财宝时,对大安十分殷勤热络,可等到此时,大安需要他们出兵襄助,几次发信,却都百般推辞,甚至还以当初来大安朝见的靺鞨人,大部分都横死在大安为由,要向大安索取赔偿。   双方你来我往争执许久,靺鞨最后也只给大安送来了几百匹老弱的战马。   如此境况下,仍强硬要小郡王入京为质,激怒西北,绝非良策。   徐翰林一开始就不同意这个提议,可惜几次劝谏无果,反而因为他和子期的关系,被皇上密令来执行此事。密令中最后那句“不惜以何种办法”,无非是暗示他,要子期协助他掳走小郡王。   可如果子期真这么做,一个出卖侄子,背弃自己祖辈基业的人,今后在西北焉还有立足之地?旁人又会怎么看他?   一边是自己自小养大疼爱的儿子,一边是家国君恩。   徐翰林两边都想要保全。   所以到达西北后,他绝口没提要小郡王为质的事,而是尽力安抚崇宁公主和西北。   虽然他这么做,回到神京后,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皇上也会再派使者来西北,但届时朝臣们见到自己下场凄惨,必然会心有畏惧,少不了要互相推诿,都不会愿意来出使西北。   徐翰林不惧自己下场凄惨,只愿朝臣们推诿的时间能更久一些,以便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朝廷先解决掉高霖和英王的叛乱,到时候再对上西北,大安也能有更大的胜算……   凉亭外的夜空,不见星月,夜色浓稠。   今夜并不是赏月的时候,但嘉王府内,此刻睡不着的人却还有很多。   魏姝和谢兰臣今夜也宿在嘉王府,两人本来正要安置,却忽听得窗外砰地一声闷响,仆从们急忙去外头查看,却是窗台上的素冠鼎荷,不知是被突然窜出来的野猫、或是其他野物,撞翻在地,花盆和泥土都摔得四分五裂,兰花的叶子也折了几片,根部瞧着好像也带了伤。   这株兰花最是娇贵,平常都是谢兰臣亲自照料,如今摔成这样,还不知道救不救得活。   魏姝有些气闷,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立刻叫人找来新的花盆和土,正要和谢兰臣一起,把兰花移栽进去,院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小丫头扯着嗓子喊道:“如夫人请王爷过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仆从打开院门,把小丫头放了进来。   魏姝皱眉问道:“什么急事,非要三更半夜的来请?”   “如夫人没说,只说是急事,要王爷立刻过去,必须过去。”小丫头低头重复着如夫人的话。   魏姝听的越发不悦,谢兰臣却很平静地擦掉手上的土,对魏姝道:“公主早些睡吧,我过去一趟。”   见他转身要走,魏姝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我等你回来。”   谢兰臣却道:“我怕公主会等着急。”   魏姝坚持道:“等急了我会亲自去接你。”   直到谢兰臣笑着应了句好,魏姝这才松开手,目送他离去。   *   谢兰臣刚走进如夫人的院子,便听到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   “……良人平昔逐蕃浑,力战轻行出塞门。从此不归成万古,空留贱妾怨黄昏……”(引自唐.裴羽仙《哭夫二首》)   唱歌的人自然是尤丹。   今天王府办喜事,如夫人因为身份只是贱妾,并不能出门待客,便一整天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当然,即便她能出门待客,想也不会愿意帮大夫人。   只是如夫人在院子里待了一整天,却苦了尤丹,他几乎也不停歇地唱了一整天。而且大喜的日子,如夫人却专门让他唱些哭夫吊孝之类,凄凄惨惨的词曲,尤丹不但嗓子快哑了,自己都快把自己给唱哭了。   如夫人也哭了,但尤丹看着她定定盯着面前酒壶的样子——不像是被他唱哭的,倒像是心里在为什么事悲愤。   尤丹见谢兰臣进屋,便收住了声,主动走上前,拿起那个被如夫人盯了近一个时辰的酒壶,分别给如夫人和嘉王各斟了一杯酒,随后便识趣地退出了屋外。   尤丹刚一离开,如夫人便用刚才盯酒壶的架势,转盯向谢兰臣,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你父亲?”   谢兰臣也看向如夫人:“夫人打哪儿听来的谣言?大夫人告诉你的吗?”   如夫人不觉拔高了音量:“你别管我从哪儿听来的,你只回答我是不是!”   谢兰臣便答:“不是。”   “你撒谎!”如夫人怒声道,“明明有人亲眼看见,就是你害死了你父亲!他是你亲爹,即便当初因为一时冲动,有过想要毒杀你的念头,可他立刻就后悔了,派人又把那些糕点都追了回来,虽然是不小心毒死了一个小和尚,可死的又不是你!你凭什么恨他?你为什么那么想让他死!”   谢兰臣道:“我并不恨他,也没有想要他死,更没有杀他,如果非要说我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我最多也只能算见死不救。”   “你果然当时能救他却故意不救,这和故意害死他有什么分别?!”如夫人悲愤地哭出声,“他可是你的亲爹!小时候他还那么疼你!他明明还可以活着,可以长命百岁,现在却和我阴阳相隔,我连做梦都梦不到他了!”   “是了,都是因为你害死的他,所以他才不愿意见我,连我的梦里都不肯来!”如夫人红着眼,看谢兰臣的目光简直像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谢兰臣却丝毫不受如夫人情绪影响,缓缓为自己解释道:“在他毒死无相的时候,就不是我爹了。我没有非救他不可的理由,相反,我要救他,有超过一半的可能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当时我还不想死,所以才不救他。”   “畜生!”如夫人闻言,越发怒不可遏,一连骂了好几句畜生,才略略止住喷薄的怒意,“他是你父亲,这辈子都是你父亲,你就算为他死千次万次也是应该的!你就是贪生怕死,不敬不孝,怎么还有脸活?”   “我不屑再和你做母子,我要与你义绝,”如夫人指着尤丹方才倒给谢兰臣的那杯酒,“喝了它,我们母子就此情尽,你不认你爹,今后也不必再认我这个娘了!” 第75章 75、毒酒   “喝了它, 我们母子就此情尽,你不认你爹,今后也不用再认我这个娘了!”   谢兰臣看了眼桌上的酒杯, 又看向如夫人, 目光沉静如水, 又仿佛看透一切。   如夫人被他看得心头一慌,强自镇定地又催促道:“怎么不喝?还是说,你现在就不认我是你娘了?   “我十月怀胎生的你,生你时又难产, 折腾了一天一夜,半条命都没了, 后来又精心养育你五六年——虽然只有五六年,却事事亲力亲为,而你到了大夫人那儿, 她何曾管过你, 还不是把你丢给奴婢们照顾?要说谁最配你喊一声母亲, 那个人一定是我!”   “没有夫人, 确实不会有我。既然夫人要义绝,怎敢不从?”谢兰臣上前端起了那杯酒, 在如夫人的注视下,缓缓举至唇边,正要饮下, 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不要喝。”魏姝突然出现在门口,摇头劝阻。   如夫人一早就把院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了,此时门口并没有人值守, 魏姝突然闯进来, 如夫人先是吓了一跳, 随后面上又闪过一丝被人搅了好事的懊恼,责问道:“公主不请自来,又擅闯我的房间,是何体统?”   魏姝却连看都没看如夫人一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谢兰臣,再次劝阻道:“不要喝。”   谢兰臣却歉疚地对她笑了笑:“这是我欠她的,总要还的。”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魏姝眼睁睁地看着他,干脆利落地把那杯酒喝了下去,几乎是下一瞬,谢兰臣便开始呕血,即便他用了帕子去接,血水还是渗透丝帕,又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在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一片猩红。   谢兰臣最后对魏姝道:“好在公主来接我了,否则我要走不回去了。”   魏姝赶在他倒下之前,稳稳扶住了他。   见谢兰臣已经昏死过去,魏姝急忙朝屋外喊了几声“尤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尤丹很快从屋外走了进来,待看清屋内的情形,不免神色一惊。   “你过来,先扶嘉王回去。”魏姝把谢兰臣交给尤丹,又嘱咐他道,“暂时不要惊动其他人,公主府的大夫,今天恰好来了这边,你速叫他们为嘉王医治。”   “没用的,”如夫人看着昏死过去的谢兰臣,面上闪过一丝彷徨,似哭似笑地说道,“这毒本就见血封喉,以酒佐服,见效更快,他活不了了,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尤丹背起谢兰臣正要走,闻言忍不住回头提醒魏姝:“公主可欠下了我一个大人情。”   “日后必然不会亏待你。”魏姝把他送出门,却没跟着一起离开,而是转身又回到如夫人屋内,反手关上了房门。   如夫人正脑袋一片混乱,突然听见关门声,见魏姝还没走,下意识便说道:“他马上就要死了,你不去陪他最后一程吗?”   魏姝跨过谢兰臣掉落在地上的血手帕,反问她:“你呢?如今你也算为靖西侯报仇了,既然那么喜欢他、舍不得他,为什么不干脆下去陪他?”   “你以为我不想吗?”如夫人哭诉道,“我如果能和侯爷合葬,早就随他去了,还用等到现在!”   屋内的桌子上,还放着谢兰臣喝过的那只空酒杯,以及另外一杯尚没有被人动过的酒。魏姝走上前,把满杯的酒泼在地上,重新又从酒壶里倒了一杯新的,递到如夫人面前:“我可以帮你达成所愿,你现在可以放心死了。”   如夫人并没有注意到魏姝之前的小动作,直到酒杯被递到自己面前,才恍然清醒了些似的,冲魏姝不屑道:“就你?我凭什么信你?你是也想为谢兰臣报仇?休想!我杀谢兰臣是因为谢兰臣不孝,就算老太太来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你当然可以继续活着,”魏姝道,“我会把你谋害正室子嗣,事发却逼自己儿子顶罪,以及你毒杀靖西侯,再次让儿子顶罪,并杀子灭口的事,宣扬出去,让世人都知道你是个怎样的毒妇。”   “你胡说!”如夫人再次激动起来,“我什么时候毒害侯爷了?这些假话不会有人信的!”   “假的怎么了,这世上以假为真的事还少吗?真相如何并不重要,说的多了自然会有人信。”魏姝冷冷地看着她,“我会让人把你杀夫杀子的事,编成杂剧,写成词曲,招揽伶人,四处传唱。我有的是钱,人脉也算广阔,势必会让每一里每一县,上至七旬老翁,下至三岁幼童,全都听闻过你的故事……”   如夫人气愤地想要打断魏姝,却反被魏姝打断,继续说道:“你那么喜爱靖西侯,我也给他编一个故事好了。就说他为人好色,十几岁年纪,便淫辱母亲的婢女,强纳为妾,后又喜新厌旧,爱上高门大户的小姐,婢女心有不甘,这才会毒杀靖西侯。   “靖西侯连自己的后院都打理不好,搞得一团乱麻,领兵打仗又能好到哪儿去?他生前那些少的可怜的功绩,想来也是抢夺手下人的功劳,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如夫人已经被气得快要喘不过气,魏姝却依然没有停下来:“你是听过我的风流名声的,神京的才子,大多都与我相熟,还有不少人曾受过我的恩惠,求他们为我作几首词曲,写几篇文章,他们必然不会推辞,有他们的名声才华加持,这些词曲文章,必然能百代千代地流传下去。”   魏姝嘲讽道:“能和靖西侯一起流传千古,对你来说,也是一种福气吧。就是不知道,到了地下,靖西侯会不会感激你?”   “我杀了你!”如夫人再也忍不住,抬手就要给魏姝耳光。   魏姝早有防备,提前钳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把自己另一只手里的酒杯,强硬地塞进如夫人手中:“我说到做到,喝了它,你就有可能和靖西侯合葬,不喝,荒坟孤冢遗臭万年就是你的下场。”   *   魏姝离开如夫人房间的时候,恰好撞见一个婢女,因为听到动静,不放心过来查看,魏姝拦下对方道:“如夫人这会儿不想要任何人打扰,连我都被赶了出来,你也回去吧,顺便交代其他人,等到天亮再来伺候。”   自从靖西侯过世,如夫人时常情绪不稳,偶尔发起疯来,不但摔打东西,贴身伺候的人也挨过不少打骂。此刻听魏姝这般说,婢女立刻不再多事,又退了回去。   离开如夫人的院子,魏姝没有去看谢兰臣,而是找来谢闵,直接出了府。   毒酒是大夫人准备的。大夫人要对付谢兰臣,不会只想要他的命。   天亮之后,那个亲眼看见谢兰臣“弑父”的证人,很有可能便会出现在众人面前,指认谢兰臣的罪名,只有谢兰臣身败名裂,大夫人才能更好地为谢子期谋算,而不是父死子继,凭白把西北的基业,便宜了自己和昭儿母子俩。   魏姝必须要赶在天亮之前,先解决掉那名证人。   大夫人带对方来见如夫人的时候,尤丹恰好见过对方,此刻要找人倒不难……   雍州城南的一处宅院里。   杜仲熟睡中,忽被砰砰几声重响惊醒,才刚警觉地从床上坐起,下一瞬,寝室的房门便被人从外撞开,一队人忽然闯了进来。   杜仲十几岁开始参军,至今从未懈怠过武艺,见状提起一旁墙上挂着的刀就要隔档。可来人明显也是练家子,身手过人,并且配合默契,没几招,杜仲便被缴械,制服在地。   屋内的烛火亮起。   杜仲被押在地上,看见一双镶着明珠的绣鞋,缓缓朝自己走进,他努力扬起头,顺着华丽的裙摆往上望去,顿时惊讶道:“崇宁公主!”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杜仲刚问出口,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哭嚎,接着就见自己的老父被人绑着押了进来。   “爹!”杜仲朝父亲的方向奋力挣了几下,却挣脱不得,不由怒视魏姝,再次质问道:“公主大半夜突然带人闯进我家中,到底想做什么!”   魏姝道:“这要先问你最近都做过什么?”   杜仲第一眼看见魏姝便有所猜测,这会儿听魏姝如此说,更加确信,魏姝是为自己指证嘉王的事而来。   “公主是要杀我灭口,还是要用我爹,威胁我改口?”   “当然是后者,”魏姝在屋内挑了张椅子坐下,说道,“这时候杀了你,死无对证,不是反而更让人怀疑吗?”   一旁的杜父早已年近花甲,闻言颤颤巍巍地说道:“我儿不用顾忌我,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死也无憾了。”   杜仲脸上闪过阵阵纠结犹疑,最终红着眼道:“自古忠孝难两全,请父亲恕儿子不孝,待揭露过嘉王,儿子愿一死,再为父亲尽孝。”   杜父忍不住哭道:“什么死不死的?我要你好好活着,这才是孝敬我。”   “真是父子情深啊!”魏姝嗤笑着看向杜仲,“你此刻,和嘉王能救靖西侯却没救又有什么区别?他是‘弑父’,你不也一样?”   杜仲义正言辞道:“我不救我父亲,是因为我要替靖西侯伸冤,为的是君臣主仆之义,而嘉王不救靖西侯,却是因为他贪生怕死!”   “你是为了大义,嘉王又怎么不是?”魏姝道,“靖西侯掌管西北时,契丹人敢随意入关,搜刮百姓,甚至一度深入到雍州城附近,连靖西侯自己的小儿子都被契丹人掳走。若没有嘉王,这些年来,边境百姓哪儿来的安居?雍州城又哪里来的富饶?嘉王当时要救靖西侯,就必须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你扪心自问,靖西侯和嘉王,到底谁活着对西北才更好?   “你说你揭发嘉王,是要全君臣主仆之义,那嘉王为了整个西北的安定,为了万万百姓不再受外族侵扰,甘愿担负不孝之名活下来,这又是多大的义?你怎么有脸说自己比嘉王高尚的?”   杜仲一时竟被骂得哑口无言。   靖西侯去世的时候,嘉王确实已经锋芒尽显,文治武功都远胜靖西侯。   难道嘉王当初见死不救,不是为了私心,而是在为整个西北着想?杜仲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   不待他多想,魏姝又说道:“你自作主张要为靖西侯伸冤,焉知靖西侯当时的心情,不是和你父亲此刻的心情一样,只盼望自己儿子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自己而死?还是说,你觉得靖西侯是无情无义卑鄙无耻之徒,会牺牲儿子的性命换自己苟活?   “再者,你都看出来嘉王当时能救靖西侯却没救,靖西侯自己难道不清楚吗?他死前可从未责怪过嘉王半分,这足以表明他对嘉王的认可。父子两人心有默契,共同做出了最有利于西北的选择,你又是伸的哪门子冤呢?”   杜仲想反驳魏姝强词夺理,但又很快意识到,自己要反驳魏姝,就必须先贬低靖西侯,他张了张嘴,终是又一次哑口无言。   魏姝冷笑道:“我看你指证嘉王,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忠义,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都不提,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说?怕不是有人许了你什么好处吧?你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指证嘉王,却以忠义之名自诩,甚至罔顾自己父亲死活,真畜生不如,叫人不齿!”   “我不是……”杜仲张口欲辩,却被魏姝毫不留情地打断:“无耻之徒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真无耻呢?”   杜仲再也忍受不住,试探着想和魏姝谈条件,以暂时脱身,便说道:“公主不必百般嘲讽我了,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改口吗?我可以……”   “我说这么多,只是单纯地想骂你罢了,”魏姝再次打断他,“像你这样的无耻之人,就算此刻答应我,谁知道到时候又会不会临时反水,再摆我一道呢?你还真以为你不改口,我就毫无办法吗?”   “当时战场上可不止有你一个人,还有其他将帅,他们也都对当年的事记得一清二楚,还都可以为嘉王作证,嘉王当时根本来不及救援靖西侯。”说罢,魏姝拍了拍手,外头闻声便走进来六七个身披铠甲、腰佩长刀的武将。   几人一进屋便争相说道:“我可以为嘉王作证,侯爷中箭的时候,嘉王也正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留意到有暗箭朝侯爷射来。   “我也可以为嘉王作证,暗箭射来的时候,嘉王距离侯爷十几丈远,他就是飞过去,也赶不及救侯爷的。”   “反而你杜仲当时离侯爷最近,别不是你早就发现有暗箭袭来,能救侯爷却怕死不救,又怕我等追究你的责任,才故意陷害嘉王,把罪责都推给嘉王的吧……”   几人一句接着一句,都在尽力维护谢兰臣。   他们中到底谁真的看到过当时的情形,谁没看到过,魏姝并不清楚,也无需清楚。   这些人,除了其中一个是魏姝花重金买通的以外,其他都是自愿为谢兰臣作证的——他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如何,只愿意誓死追随谢兰臣。魏姝找上他们,表明想要他们帮忙时,他们几乎毫无犹豫便答应了。   这是魏姝头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谢兰臣在西北的威望。   可即便他们无条件地追随谢兰臣,谢兰臣在他们心中,也不能真的是一个“弑父”者。   魏姝之前同杜仲说的那些话,不单单是为了骂杜仲撒气,也是为了说给门外的他们听,她要为谢兰臣当时的言行,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这个解释冠冕堂皇——谢兰臣之所以没救靖西侯,是因为“父子两人心有默契,共同做出了最有利于西北的选择”。   “不但这几位将军可以为王爷作证,当日参战的其他千千万万的士兵,也都相信王爷,愿意为王爷作证。”魏姝低头问杜仲,“你觉得,你一个人的证词,和他们所有人比起来,谁更可信?”   当然是人多的一方可信。   如此一来,就坐实自己在诬陷嘉王,杜仲想到大夫人的计划——若此刻嘉王已经死了,那不但他要偿命,自己一家子老小也要陪葬。   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涌上绝望。一旁的杜父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魏姝听着杜父的哭声,心中并没有觉得痛快,她最后看向杜仲道:“我并不想杀人,更不想牵连无辜。你在决定要指证嘉王的时候,应该想到自己会有什么后果。眼下你还有最后一条路,至少能保你家人无虞……”   *   天色破晓,暗沉沉的夜色终于退去。   虽然昨晚天色不好,次日一早却是个晴天。寅时刚过,便已天光大亮。   “如夫人死了……如夫人她自尽了!”   王府西院突然响起几声惊慌的大喊,很快把整个王府的人都吵醒过来。   大夫人昨晚几乎一夜未睡,手中一直握着一个小匣子,此刻有婢女上前,悄声回禀道:“今早如夫人的婢女进屋伺候,发现如夫人穿戴整齐,死在塌上,屋里还有两摊血,瞧着像是自己服毒自尽的。   “昨晚还有人撞见,嘉王被人背回自己的院子,夜里连叫了好几个大夫,院里的灯也亮了一夜,但院门口有士兵把守,不许人近前打探,眼下倒生死不知。”   大夫人闻言,冷笑了一声:“以秦氏对侯爷的痴情,她都敢自尽去见侯爷了,必然是已经让谢兰臣喝下了毒酒。只要谢兰臣喝下毒酒,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   她认定谢兰臣已死,眼下士兵把手院门,不过是魏姝故弄玄虚罢了。   大夫人打开了手里的小匣子,里面装的是靖西侯临死前写下的手令。   虽然是靖西侯亲笔所写,但靖西侯写得时候却并不情愿。   大夫人盯着匣子里的手令,思绪渐渐飘远,回想起靖西侯临死前的情形。   当时靖西侯已经交代完自己的身后事,确定把爵位和西北交给谢兰臣。   他半靠在床头,握住大夫人的手说:“能在死前回到家里,见过母亲和你,我也算心满意足了,唯一遗憾的是,赟儿不在这里。”   大夫人道:“侯爷心里若真有赟儿,就写下密令,将来若找回赟儿,让兰臣把本该是赟儿的爵位还给他。”   靖西侯闻言却忽然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如果赟儿自小在我们身边长大,西北和爵位自然都该是他的,可现在十几年过去,兰臣如今的威望已经不输于我,待我死后,他在西北的地位会越发稳固,等赟儿回来,仅凭一道密令,怎么争得过他?   “到时兄弟相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若写下密令,反而是害了他。倒不如让他安安分分地常伴你身边,兰臣因为愧疚,也会好好照拂他的。”   靖西侯的顾虑,大夫人如何不懂,可她就是不甘心。于是她垂下眼,再也不开口说话。   自从十几年前,大夫人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差点儿死掉的那次之后,靖西侯最怕的事,就是大夫人不再说话。   他不想临死之际,再见大夫人这样,所以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写了。   大夫人当然知道,仅凭一道密令,强争是肯定争不过谢兰臣的,此事只能智取。好在秦氏当初并没有真的追随靖西侯而去,活到现在,倒是帮了她大忙。   如今,谢兰臣终于死了。   她之所以选在昨天动手,一是怕夜长梦多,一时一刻也不想再多等下去,二又怕谢兰臣死得太早,子期还需要为兄守孝一年,会耽误婚事。这才选在了婚礼当天。   按理,父死子继,谢兰臣死后,他的一切该有昭儿继承,可等到杜仲指证过谢兰臣——一个对亲生父亲不敬不孝的人,又怎么能继承父亲的基业呢?   谢兰臣一开始就不该继承。到时自己再拿出手令,拨乱反正,西北自然就能重归子期手中。   她的儿子,终于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了。   大夫人又对身旁的婢女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杜仲还没来吗?”   婢女依言而去,很快又跑了回来道:“杜大人此刻已经到上房去了。”   “正好。”大夫人取出手令,嘴角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起身也往上房赶去。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吹牛了,一章我根本写不完,可能还需要一大章或者两大章,明天继续更。 第76章 76、正文完   “当年侯爷死的时候, 我就心有疑惑,侯爷也算征战多年了,怎么就没躲得过一支暗箭?便是侯爷自己没看到, 他身边的左右护卫和兰臣也没看到吗?直到最近我才查到, 原来那时候, 兰臣早看见了那支暗箭,他本来有机会救下侯爷,却故意没救……   “我找到证人后,就先把这件事告诉了如夫人, 本来约好,今天一起来上房, 找老太太说这件事的,不曾想如夫人竟如此偏激,毒杀嘉王, 自己也自尽了。”   大夫人一到上房, 就向老太太说明了前因后果, 然后便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杜仲, 该他出言指证谢兰臣了。   杜仲收到大夫人的眼神,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然而却说道:“我根本不是什么证人,我是受大夫人指使,才在如夫人面前作证, 故意诬陷嘉王,说他当年能救侯爷却没救,从而诱导如夫人毒害嘉王……”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大夫人万万没想到, 杜仲会在这时候突然反水, 一时惊怒不已。   杜仲却根本不顾大夫人的呵斥, 扬声继续陈诉道:“大夫人一直都对嘉王心有不满,找回二公子后,更时时想着要为二公子夺权,我受其威逼利诱,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但到底良心难安,这才来主动认罪,请老太太处置我吧!”   大夫人此刻也来不及多想杜仲突然反水的缘由,稍稍冷静下来后,立刻为自己辩解道:“你说是我指使你诬陷的嘉王,我还说你是受人指使故意诬陷我呢!   “老太太,当时战场上不止杜仲一人,我记得还有一个叫原山的,曾是侯爷的左护卫,老太太请他来对质,就知我并没有撒谎。”大夫人为了保险起见,除了杜仲这个证人外,还买通了原山,以防万一老太太会再找当时的人问询。   她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多做了一手准备,眼下不至于真的措手不及,然而下一瞬,就又听杜仲说道:“我早就想过大夫人会反说我诬陷她,所以我一早先把原山找来了——不止原山,当时一同作战的郭将军,邓将军和向总兵,此刻也都在王府门外候着,他们都能作证,当时嘉王正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援救侯爷。”   大夫人听杜仲也提起原山,语气非但没有忌惮,反而还带着股迫不及待,心头顿时一痛,猜到原山定然也是反水了。   “这怎么可能?”大夫人不可置信,也不愿意相信,余光恰好瞥见门口有人走进来,她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魏姝的眼神,顿时了然道:“是你,是你买通了原山!”   “大夫人诬陷嘉王不够,还要诬陷我吗?”魏姝走近前道,“就算我能买通原山,我还能一起买通邓将军他们不成?大夫人未免把我想得太只手遮天了。”   魏姝当然不可能把所有人都买通,但魏姝这般有底气,很明显,不管因为什么,所有能证明嘉王“弑父”的人,都站在了她那边。   大夫人手中那封没来得及拿出的手令,已经被她用力地攥成了一团废纸。   全都没用了……   折腾了大半辈子,筹谋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大夫人不甘又委屈,但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她又忽然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嘲笑魏姝还是在嘲笑自己:“可惜我做了这么多,终于盼到嘉王死了,结果全都便宜了你。”   自己现在成了故意诬陷嘉王的人,此时拿出密令,大家只会觉得密令也是她伪造,以用来再次诬陷谋害嘉王。子期再也无缘成为‘西北王’,西北的一切反而要落在魏姝母子手中。   可魏姝却道:“谁说嘉王死了?我这会儿过来,就是要告诉老太太,天佑嘉王,嘉王并无大碍,大夫说三两日内他就会醒过来,请老太太不要担心……”   “他怎么可能无大碍?”大夫人打断魏姝,不愿意相信自己败的那么彻底,连谢兰臣都没能毒死,“那毒见血封喉,如夫人都死了,谢兰臣怎么可能没事?”   “都说了是上天庇佑,”魏姝淡淡地看向她,“大夫人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天意不可违’吗?”   谢兰臣能活下来,确实要归功于天意。   谢子期婚礼前,如夫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大夫人要请尤丹助兴,就抢先请了尤丹,每日去她院子唱歌。而就在谢子期成婚的前一天,大夫人突然带着杜仲来见如夫人,如夫人很快把屋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包括尤丹。   如夫人寡居,尤丹晚间自然不住在她的院子里,但距离如夫人寝室不远的一处厢房,却是专供他白日里小憩的地方。   那天,尤丹从如夫人屋里出来,进了厢房,原本打算歪在炕上睡一会儿,可还没来得及闭眼,便见一只金丝虎猫突然从他窗前纵身飞过,把窗户上的搭扣给撞塌了下来,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尤丹已经在如夫人院里待了两天,并没见过院里有人养猫,便以为是哪里的野猫跑了过来,他从窗户那儿探出头,见野猫竟往如夫人那屋跑了过去。尤丹怕猫再去扒如夫人的窗子,打搅到屋内的人说话,便悄声追了上去,终于赶在野猫扒上如夫人的窗户前,把它捉到了。   尤丹正要再悄声退回去,却恰好听见了屋内几人的密谋。   谢兰臣许诺自己的高官厚禄还没实现,尤丹自然不想谢兰臣这时候被谋害,他立刻便想要去报信。但又想到如夫人到底是谢兰臣的亲娘,俗话说疏不间亲,怕自己提醒了谢兰臣反落不着好,犹豫片刻,最终把这事悄悄告知了魏姝。   正是因为有尤丹机缘巧合下的报信,魏姝才能提前早做准备。   魏姝觉得,这也算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吗?”大夫人重复着魏姝的话,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慢慢变成了苦涩和迷茫。   老太太清早一起来,就听说如夫人死了,嘉王生死不知,正悲从中来,又见大夫人带杜仲来指证嘉王害死生父,她还没来得及震惊,就又听魏姝和大夫人你来我往间,事情又变成是大夫人诬陷谋害嘉王……   老太太连受打击,要不是年轻时候也是见惯风浪的,此刻好悬没有晕死过去。她太阳上突突地跳着,忍着心悸质问大夫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狠毒了?那可是两条人命!   “如夫人也就罢了,兰臣他叫了你这么多年母亲,你怎么忍心?昨个儿还是子期大喜的日子,你这样心狠手辣,也不怕给子期招报应吗?”   大夫人听老太太提起子期,不由眼眶红了红,立刻替儿子撇清关系道:“所有的事都是我一手策划,子期他根本毫不知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狡辩什么,都任凭老太太处置,但还请老太太不要为难子期。”   老太太本还想再骂她几句,见了她这副样子,又有些骂不出口,最后疲惫地叹了口气道:“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我这会儿也不想知道,既然嘉王已无大碍,等他醒过来,就让他自己查自己处理吧。”   魏姝这时忍不住出声道:“老太太这时候还要偏心大夫人吗?大夫人是嘉王的嫡母,嘉王难道还能自己处置自己的母亲不成?老太太不为他做主,反要他自己处理,这和直接告诉他,让他不要同大夫人计较有什么区别?”   老太太倒也不辩解,而是又叹了口气道:“十几年前如果子期没丢,兰臣此刻的一切就该是子期的,大夫人会心有不甘也情有可原。而子期之所以会丢,归根结底还是兰臣的错。大夫人也是个可怜人,我也不是不为兰臣做主,只是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此事。”   “大夫人可怜,她就可以谋害嘉王吗?”魏姝失望地看向老太太,“我要带嘉王回公主府住。   “还有,如夫人死前已经与嘉王义绝,此刻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当初推二公子下水的人是如夫人,嘉王不过是被迫为母顶罪,他从来不欠大夫人什么。”   魏姝说完,便不在上房多留,转身回了谢兰臣的院子,让人收拾东西,把尚在昏迷中的谢兰臣送去公主府。   老太太如果真打算把大夫人的事轻轻放下,她会让谢兰臣永远都不住回嘉王府。   上房的人散的散,押的押,很快都走了个干净。   此时耳房内才走出一人,进入老太太屋内。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老太太的小儿子谢伋。前些时日契丹与西北停战,谢伋又听说了侄儿的婚期,便从边关返回,日夜兼程地往家中赶,可惜还是晚了一天,没能赶上谢子期的婚礼。   他是今天一大早进的城,才回到王府,见过老太太,便听说如夫人死了,便赶过去查看,确认对方确实是自尽,又返回上房时,在门外恰好听到大夫人带人指证谢兰臣。   他想了想,没有直接进屋,而是暂时回避到了紧挨着的耳房中。   由于屋内几人说话,都没有放低音量,他倒是清楚听完了全程。   此刻谢伋对老太太道:“母亲方才该对大嫂有所处罚才是,如夫人虽是自尽,但到底是因大嫂而死,兰臣也被她害得昏迷不醒,母亲这时候偏袒大嫂,兰臣醒来后,难免要心寒。”   单论相貌,谢伋是兄弟三人中长相最俊美的,但因为眉心总是皱着两条竖纹,让他看起来不好亲近。   老太太没有接谢伋的话,而是忽然问他:“既然刚才的事你都听到了,你觉得,兰臣当时真的对你大哥见死不救吗?你知道的,那孩子从小就不怎么亲人,你大哥曾经还差点儿杀了他,万一他记仇……”   谢伋皱眉打断老太太:“母亲如果心有怀疑,不如让我此刻就把兰臣杀了正法,也免得母亲的疑心被人利用,再生今日这样的祸端。”   老太太急忙道:“我并不是要你去杀兰臣!也不会在外人面前提及此事,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   谢伋道:“如果母亲不想杀兰臣,那就别再怀疑他。就算他真有什么错,被父亲杀一次,又被母亲杀一次,还不够赎罪吗?   “这世上有什么事,比亲生父母都想让他死更能否定一个人的?他能在这样的否定中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母亲不能因为他命大,两次都没死,就觉得他从没受到过伤害。母亲该多疼惜他一些的。”   老太太被儿子一番话说得十分惭愧,用帕子擦了擦眼泪道:“我知道了,今后我再也不会疑心他,也不会再提起此事。”   说罢,她又叫来婢女吩咐道:“你去传我的话,大夫人谋害侯爷妾室和子嗣,不孝不贤,余生就在佛前专心赎罪吧。但念在子期的份上,不必送她去佛寺,就在家里给她建一座佛堂,无事不许她再出来。”   *   老太太的话很快便传进了魏姝耳朵里,但魏姝还是把谢兰臣送去了公主府休养。她自己倒是在王府多留了一天,为如夫人治丧。   如今虽然夏季已过,秋老虎还很厉害,天气太热,尸首不能在王府久停,谢兰臣人又还昏迷着,魏姝便代他送了如夫人最后一程。   她还答应过如夫人,死后会让她和靖西侯合葬。而想要合葬,需得大夫人和老太太都同意才可。   魏姝先去找了大夫人,大夫人并没有见魏姝,但得知她的来意后,却让婢女传话说,她已决定,这辈子不会和侯爷合葬,但侯爷和谁合葬,她并不会管。   魏姝又去问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见如夫人对大儿子一片痴心,其实早就有意同意二人合葬,但因为顾忌大夫人,才迟迟没有松口,眼下既然大夫人没有意见,她自然也无不可。   于是,魏姝便让人算了合葬的吉日。   妾室的丧仪没那么讲究,如夫人的棺木只在家停放了一天,便被送到靖西侯坟墓附近的一处寺庙里,只等到了吉日,便破土合葬。   在如夫人棺木被送走的第二日晚间,谢兰臣终于醒了。   谢兰臣刚醒过来,便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人握着,偏头垂眸一看,是昭儿趴在他身侧睡着了,小手松松地攥着他的两根手指。   屋内除了昭儿,并不见其他人。   谢兰臣先适应了一番现在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气力尚存,于是他便放轻动作,从昭儿手里抽出手指,下了床。   刚走到外间,谢兰臣便看见了正在侍弄素冠荷鼎的魏姝。   素冠荷鼎换了新的花盆,但叶子却全都蔫了。   魏姝虽然坐在外头,但一直都有留意内间的动静,谢兰臣刚一走出来,她便发现了。她见谢兰臣也在看素冠荷鼎,便说道:“我养不来这样娇贵的花,它好像要活不成了。”   “能活的,”谢兰臣走上前,转动了半圈花盆,示意魏姝低头去看,“它已经长出新芽了。”   魏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在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一颗小芽,虽然很小,却水灵灵嫩生生的,说明素冠荷鼎的根并没有坏死,还能重新再长叶开花。   魏姝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却又忽然抬头质问谢兰臣道:“你早就看出那杯酒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喝?你要剔肉还母,说死就死,我和昭儿在你心里就一文不名吗?”   当尤丹告诉魏姝,如夫人给谢兰臣准备了毒酒时,魏姝忽然就想到,谢兰臣那天给她讲的哪吒的故事,谢兰臣说:父母之恩,非拆骨还肉不能报。   那时候魏姝就猜到,即便谢兰臣早知道那是杯毒酒,只要是如夫人递给他的,他也一定会喝。   于是,魏姝给了尤丹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她从公主府的大夫那儿要来的药,也是毒药,但只是症状看起来吓人,却并不致命。魏姝嘱咐尤丹,到时候要想办法以此换掉如夫人的毒酒。   多亏尤丹从李闲云那儿学了不少三仙归洞之类的把戏,手上动作不说练得炉火纯青,但借着宽大的衣袖,在倒酒的时候,快速换掉杯子里的酒并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不确定如夫人会递给谢兰臣哪杯,尤丹还特意把两个杯子里的酒都换了。   之所以换的还是毒酒,而不是无毒的,是为了要骗过如夫人和大夫人。   可即便魏姝已经提前换了酒,最后一刻,她还是提醒了谢兰臣。那时候,她心里其实是希望,谢兰臣能为了她和昭儿,放下那杯毒酒的。   可谢兰臣却没有。   然而此刻,谢兰臣却还说道:“如果公主当时上前拦下我,我肯定不会喝的。”   魏姝不免有些气道:“我还要怎么拦你,我都求你不要喝了……”   谢兰臣忽然十分跳脱地说了一句:“公主喜欢上我了。”   魏姝刚冒出头的火气,瞬间被这句话冻住,人也跟着变得有些僵硬,而谢兰臣则还在娓娓说道:   “公主当时,完全有机会上前夺下我的酒杯,可公主却没有。因为公主还记得我说过要剔肉还母,所以公主尊重我的选择。昨天我模糊醒过来一阵,听谢闵说了公主是如何救下我,以及在那些武将面前,如何美化我对靖西侯见死不救一事的。公主可谓对我偏袒爱护至极。   “但公主其实完全不必更换毒酒,就像公主在漳州时说过的那样,我死了,公主和昭儿一起接管西北,做一个有权有势又有钱的寡妇,这才是更好的选择。可公主却没有。   “也就是说,前些天公主为我做的事,均是出自真的真心,而非利益考量下假装出来的真心。公主之前说过,公主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尊重偏袒爱护他。而我,恰恰有幸得到了公主发自真心的尊重偏袒和爱护。”   随着谢兰臣的分析,魏姝先是迷茫了一瞬,后又觉得羞耻,等听完的时候,却又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喜欢上谢兰臣了。   可喜欢了又怎样?谢兰臣是自己的夫君,喜欢他既应该又光明正大,没什么好羞耻的,谢兰臣之前也说过喜欢她的……但她现在很想知道,谢兰臣的喜欢,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真心……   魏姝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你呢?你的喜欢是真心还是玩笑?”   “当然是真心。”像是回想起什么,谢兰臣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我从初见公主时,就仿佛是在路上偶然遇见了一枝好看的花,一眼就让人心生喜欢,一开始倒没有想要把它采折回家,可它却突然主动挂住了你的衣袖——既然它想要和你回家,谁又能舍得拒绝一枝好看的花呢?   “虽然养花并不轻松,但它赏心悦目,馥郁怡人,花瓣开了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是一种别样的美,从不会让人感觉到腻烦,慢慢地,你就会希望它能永远在你身旁绽放,并且只为你一人绽放……”   “好了你快别说了,我知道你的真心了。”魏姝红着脸打断他,再听下去,谢兰臣这个说的人不觉得不好意思,她的脸却烫得快要熟透了。   魏姝捂着脸缓了缓,又问谢兰臣:“如果我真的没有救你,而是选择做寡妇,你会怨我吗?”   谢兰臣摇了摇头,笑容随性洒脱:“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生死随缘罢了。即便公主没有救我,能在死前,同公主和昭儿相处这一段时光,于愿足矣。”   “不过,”谢兰臣望向魏姝的眼睛,“公主最后还是救了我,那便从此刻起,我的后半生就都是公主的了。”   *   谢兰臣醒来后,一边休养,一边开始着手派人出使草原的事。   尤丹已经熟练掌握契丹语,可以随时出发。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和自己一起去草原的人,会是谢子期。   出发那日,嘉王亲自在十里亭外为他们二人送行,直到马车走远了,马车里的尤丹,才悄悄问同车的谢子期道:“你这是被你兄长驱逐了?”   “我是自请前往契丹的。”谢子期知道,如夫人自尽那夜,尤丹也在场,也是知情的,便也没隐瞒,“大夫人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她之所以会犯下大错,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我不在她身边时,她和王府一切安好,反而是我留在她身边……”   他顿了一下,才说道,“或许我离开她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会更好。”   尤丹见他神情苦涩,后悔自己不该多嘴,可这时候安慰他,反而要再触及他的伤心处,尤丹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道:“看,路边的枫叶都开始红了,秋意更浓了。”   只见窗外的枫叶有红有黄,红的艳丽,黄的……倒让尤丹忽然想起了那只被自己抓住的金丝虎猫,枫叶的黄色,和那只金丝虎猫的颜色很像。   说起那只猫,如果没有它,自己就不可能偷听到如夫人等人的密谋,嘉王说不准现在也已经死了。   尤丹一直都觉得,那只猫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了,而且对方的皮毛油光水滑,也不像是野猫。那天捉到它后,尤丹把它暂时关在了自己小憩的厢房里,可等他再回去的时候,厢房的窗户却被打开,猫早已经不见了。   尤丹原本还打算和魏姝说说猫的事,但因为后来忙着要来草原的事,倒是给忘了。   不过,也就是一只猫罢了,想想也不算什么大事,尤丹很快就又把它抛诸脑后……   另一边,送别尤丹和徐子期的谢兰臣,也在欣赏沿途的枫叶,还特意挑了一枝适合插瓶的,折了下来。   随行的谢闵,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马车,忍不住再次向谢兰臣确认道:“二公子这一走,远离神京,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真的不把徐翰林的事,告诉他吗?”   两天前,谢兰臣收到神京传来的密信,徐翰林因为忤逆元和帝,已经被元和帝赐死。   谢兰臣也看了一眼马车离开的方向,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情:“他才经过大夫人的事,此去契丹,又背井离乡,且让他缓一缓,过些时日再写信告诉他吧。”   等回到公主府,谢兰臣把枫叶交给婢女,又叫来昭儿道:“爹爹生病的这些天,昭儿每天照顾爹爹辛苦了,爹爹今天便送给昭儿一个礼物。”   说着,他便让人提上来一个笼子,而笼子里,正装着一只油光水滑的金丝虎猫。   作者有话说:   磕磕绊绊,正文终于写完了,请两天假,24号开始更新番外起兵造反的事。   大家之前的提议我都有看到,不详细写造反过程,是因为这其中会有很多配角戏份,比如尤丹怎么卧底成功,谢子期怎么从天真正直蜕变成沉稳正直,高霖XXXXXX等,我觉得大部分读者可能不太喜欢配角戏份,也怕大家觉得我水文,所以这些到时候都会一笔带过,但是不管详写略写,之前埋的线都会收回来,这点大家放心哈。爱大家 第77章 起兵(已补全)、公主画眉的黛笔不多了   昭儿本就有一只金丝虎猫的陶俑, 一直深受他喜爱,现在谢兰臣忽然送了他一只真的,能跑会动, 他自然更加喜欢,很快便在炕上和金丝虎猫玩作一团。   魏姝见状却有些担忧, 之前, 她是一直不许昭儿和真的猫儿狗儿玩闹的。猫儿狗儿都是牙尖爪利的, 而昭儿年纪太小, 万一玩闹间失了分寸,她怕昭儿会被咬伤。   谢兰臣在旁解释道:“这只猫提前驯养过,很是温顺亲人, 之前更从没咬伤过人,公主不必忧心。”   谢兰臣话音刚落, 魏姝便见昭儿突然不小心扑倒在金丝虎猫身上, 炕上的金丝虎猫被压中尾巴,只轻轻喵呜了两声抗议, 并没有伸爪子挠人,魏姝这才稍稍放心,勉强同意了昭儿养猫。   直到晚间,得知猫还没有名字, 一家三口晚饭后,便又聚在一起给猫起名。   魏姝先问谢兰臣有没有什么好名儿, 谢兰臣瞥了眼通体金黄,火光下浑身被毛犹如金丝的猫,随口道:“猫猫?”   魏姝顿时一言难尽地看向他, 很难想象一个也算饱读诗书的人, 是怎么想出这样的名字的, 这和给一个人取名叫“人人”有什么区别?   魏姝否决掉谢兰臣的“猫猫”,自己思索了片刻道:“猫亦是虎,它还是一只金丝虎,不如就叫於菟?”   於菟是虎的别称。   “听起来就威风凛凛,是个好名字。”谢兰臣很捧场。   昭儿正在榻上,和金丝虎猫你来我往地推着小球玩儿,闻言却连连摇头,表示不想让猫叫这个名字。   他似乎是自己想了个什么名儿,但苦于不能说话,急得两条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忽然自个儿翻身下塌,从一旁的格子上,踮脚拿过一本书,塞进谢兰臣手中,又翻开第一页,用自己又小又短的手指头,在第一行的第一个字上指了指。   昭儿拿来的是一本杂诗集,但昭儿并不识字,他指向第一个字,明显是要谢兰臣从第一个字开始,往后逐字逐句地念给他听,好让他选出他想要的字,拼出他想说的话。   谢兰臣便照他的意思,一字一句耐心念下去,直到念到一句李商隐的“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时,昭儿眼睛忽然一亮,拦住谢兰臣不用往下念了:他已经听到了想要的字,就在刚才那句话里。   谢兰臣便把刚才的那句诗拆开,又逐词逐字地念过:“清漏,渐移,相望,……”   直到昭儿听到“过来”二字时,立刻朝谢兰臣点了点头。   “过来?”谢兰臣微微挑眉,向昭儿确认,“你想给猫取名叫‘过来’?”   昭儿十分认真地又点了点头,还伸出手,安抚意味十足地拍了拍金丝虎猫的背,像是这个名字其实是猫选的,昭儿是替猫出头,为它讨回名字罢了。   谢兰臣略想了想,忽然冲正趴在榻上摇尾巴的猫喊了声:“过来。”   下一瞬,金丝虎猫果然便从榻上一跃而下,温顺地蹭到了谢兰臣脚边。   这种品相的金丝虎猫属于猫中上品,多是给贵人们豢养的,一般在送到贵人面前,养猫人不会给猫取名,但是在驯养的时候,会教给猫一些简单的指令,以便猫能在贵人们面前表现得更通人性。   而最基本的指令就是呼唤——猫没有名字,养猫人呼唤它的时候,大约常说“过来”两个字,时间久了,猫每次听到这两个字,便会做出回应。   下午有不少人都逗过这只猫,对猫说了不少句“过来”,大概被昭儿发现了,便以为猫的名字就叫“过来”,所以每次有人喊这两个字,它都会亲切地凑过去;而喊“猫猫”“乖乖”这些,它反而无动于衷。   要说猫把“过来”当成了自己的名字,倒也说得通。   谢兰臣再次向昭儿确认了猫的名字,得到昭儿又一次毫不犹豫的点头后,金丝虎猫的名字就这么郑重又草率地定下了。   猫是送给昭儿的,昭儿想要它叫什么,魏姝和谢兰臣自然都顺着他。   只是,魏姝看看昭儿,又看看谢兰臣——只能说,不愧是父子俩,取名真是一个比一个离谱……   在‘过来’的陪伴中,一晃又过去了两个多月,如夫人的孝期过了,时间也匆匆步入立冬。   自从上次徐翰林离开西北后,时隔三个月,元和帝再次派人来了西北,但这次来的使者,只送来了一封加急信。   朝廷派人镇压英王等人造反,一直以来收效甚微,上次徐翰林也没能把小郡王带回神京为质,朝中便有人提议说,西北军骁勇,不如让嘉王派一万西北军,帮大安共同平叛,刚好也可以借机试探嘉王的态度。   嘉王若肯借兵,自然最好,不肯,大安也好早做准备,预防西北叛变。   然而令元和帝和朝中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谢兰臣在回信中写到,他不但同意借兵,还要自己带领全部西北军,过丹水,举西北全部之力,帮大安平定叛乱,还催元和帝早早派船来接。   信尾还特意提到,崇宁公主画眉的黛笔刚好不多了,宫外的又不好用,借此次平叛,他顺便也给崇宁公主捎些宫中的黛笔回去。   当天早朝后,被皇上留在御书房议政的大人们,互相传阅了谢兰臣的回信,众人看完信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嘉王和崇宁公主好生恩爱,竟然连黛笔这种小事都放在心上。   随后才想起正事,纷纷进言道:“嘉王居心叵测,皇上万万不可答应派船去接。若只是一万西北军,渡过丹水进入大安,并不成气候,可如果是全部的西北军,若他们上岸后,突然造反,岂不是我们把叛军接到自家门口打我们自己吗?”   但也有人提议说:“不如就答应他们,提前在接他们的船上做好手脚,半路船破,把全部西北军都淹死在水里,岂不一劳永逸?”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被人骂了句:“荒唐!严大人就算没有亲自造过船,也该坐过船吧?   “你来告诉我们,要怎么提前在船上做手脚,才能保证船去西北接人的时候不破,恰好回来的途中出事?西北只是没有大船,又不是没有船,他们的人在登船前,难道就不会提前检查船只吗?还是说,大人是打算在回程的时候,在二三十万西北军的眼皮子底下,再动手脚凿翻船?大人也太自以为然了……”   朝臣们在御书房争吵过一阵,最终达成一致:不再向西北借兵。谢兰臣态度有异,谨慎起见,不管是全部西北军,还是之前说的一万兵马,还是全都不要的好。   元和帝此时更加不敢冒险。   天现荧惑守心,至今已经过去半年,据史书记载,经历过荧惑守心的帝王,之后最长也只活了一年。   一年之期,就像是一把悬在元和帝脖子上的铡刀,让他寝食难安。   他最忌惮的当属西北,但西北和大安之间,眼下好歹还有丹水能挡一挡,高霖和英王等人谋反的事,却是不能再拖了。东南地区见英王造反,朝廷三个多月都不能奈何,不少其他势力也纷纷揭竿而起,眼看整个东南都要全乱了,   既然西北的兵不能用,元和帝很快便往各州发了诏书,责令每州各调集一定数量的厢军,并神京的八支禁军队伍,一共近三十万大军,集结前往东南平叛,此行势要肃清整个东南。   *   西北,崇宁公主府。   谢兰臣也正同魏姝说起此事:“神京此次集结了近三十万大军,前往东南平叛,虽然三十万大军中,多是厢军这样的杂牌军,但其数量是英王手下反军的两倍有余,而且,英王等人的兵马也不算精良,高霖他们撑不了多久了,公主有何打算?”   一旦英王和裕王落败,高霖有很大可能,会拿出李闲云剩下的那半份证词,把昭儿和整个西北都拉下水。   即便高霖不拿出证词,皇叔先是想要昭儿为质,后又借兵,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地折腾,待处理完高霖,腾出手来,势必还要再拿西北或是昭儿作法。   在谢兰臣今天没有询问自己之前,魏姝已经提前想过接下来要如何打算。   她生于大安,长于大安,是大安的公主,心中自是一万个不想与大安为敌,可时下的境况却逼得她不得不这么做。   只希望父皇九泉之下能谅解自己吧……   魏姝心有惆怅,目光却很坚定,无半分犹疑不决:“请求王爷出兵,为我父皇报仇。”   既然高霖已是败局,与其等他拿出剩下的证词,让昭儿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趁皇叔对付高霖,无暇他顾之际,主动出兵。   出兵的理由也是现成的,既然前有李闲云证词,父皇乃皇叔所害,自己作为父皇唯一的子息,和驸马一起为父报仇,理所应当。   魏姝的这份果敢,让谢兰臣想到了前年移栽到他院子里的那株茶花,名曰十八学士。花开的时候,他倒没觉得花朵有多特别,直到发现同一株上的花,开时齐开,谢时齐谢,整朵花都从枝头上掉落,而非花瓣一片片凋零,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的凋谢法,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整株茶花都一下子褪去娇柔,变得英气逼人了起来。   谢兰臣欣赏地看向面前的魏姝,说道:“定为公主达成所愿。”   *   西北与大安以丹水相隔,丹水以北,自然是西北的地界,而丹水以南,紧挨着丹水的城池,便以丹水为名,后更名为锦州城。   最近,锦州城内忽然出现了一位法术了得的道士,传言其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为人相面,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准确说出对方的过去和未来,甚至精准到,连对方父母身体好于不好,都能看得出。   众人争相要找其相面,更有人不惜花费重金,但其每天却雷打不动只看三个,这三人还必须是他的“有缘人”,并且,他给人相面从不收钱,如果真要给他报酬,或留宿他一晚,或予他一碗饭食都可。   而就在他留宿于其中一个有缘人家中时,那家主人偶然撞见他半夜起夜,竟然能闭眼穿墙而过……   很快,这名道士便闻名于锦州城。   锦州城的何知州,爱好道学,痴迷术法,听到传闻后,立刻便让手下找到道士,恭恭敬敬地把对方请到了自己府上。之后几日,何知州与其论道辩法,秉烛夜谈,相见恨晚。   一日,道士忽然神情肃穆地找到何知州,说他卜算到,西北最近恐有异动,锦州城作为大安对抗西北的第一道防线,危矣!而何知州作为锦州城职位最高的官员,危上加危!   何知州却有些不以为意道:“仙师放心,西北造不出大船,若是他们驾着小船来袭,在丹水上对上我们的千料战船,无疑自寻死路。   “不是我说大话,在陆地上,西北军或许是比锦州城的厢军彪悍些,但在丹水之上,便是西北现在也有千料的战船,他们操练日短,而锦州城的水军年年操练,防的就是西北进犯,届时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道士倒也不争辩,只说道:“我也希望是自己卜算错了,最迟到后日,若期间西北一直无异动,那便是我错了,但若有异动,知州还需小心谨慎为好。”   一开始,何知州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第三日午后,突然收到水军回报:西北有船下水了,陆陆续续有二十艘之多,而且,看船体规模,竟像是千料战船。   西北何时造出千料战船的?!   何知州惊慌不已,虽然之前他还在仙师面前,信誓旦旦地说锦州城的水军如何如何厉害,但多少还是掺杂了些大话的,毕竟锦州城水军已经十多年没打过仗,这么多年,要说没有懈怠,也不可能。   而且,仙师说了,他卜算的结果并不好……   不过,也还好他有仙师,仙师既然能未卜先知,指不定也有化解之法。   何知州一路小跑找到仙师,对方果然说道:“我有术法,可以化纸人纸马,为神兵神将,助知州化险为夷。但是纸人纸马不能沾水,我要用此术法,必须要西北军全部登岸,在锦州城城门前施法才可。”   “这……”何知州神色犹疑。   他倒不是怀疑仙师在撒谎,和仙师相处的这些天,他已经见识过仙师的许多仙术手段,像什么无中生有、有却变无、隔空取物等等,让他叹为观止。   只是,拦截西北军最好的时机就是在江上,他之前也没见识过仙师的纸人纸马到底有多厉害,如果放西北军过江,而仙师的纸人纸马并不能抵挡,那锦州城岂不更危矣?   何知州犹豫再三,询问仙师:“仙师可否先施展一回法术,让我先见识一番?”   道士摇头道:“施展此术,需要耗费大量法力,我施展过一次,需休养三年,方可施展下一次,我若此刻在知州面前施法,几天后,若西北果真来犯,整个锦州城可就再无活路了。”   “不过,”他又说道,“我也知道兹事体大,知州必须谨慎,这样吧,我此刻虽然不能施展以纸化人之术,但却可以给知州施展其他术法,好叫知州对我放心。”   说着,他随手抓过屋内的东西,当着何知州的面,依次掷杯化鸟,空杆钓鱼,以及隐身。   最后仙师突然消失又出现,着实把何知州吓了一大跳,顿时对仙师的法力再无半分怀疑。   他立刻召集手下,开始裁剪纸人纸马,怕人数不够,还想要召集城内的百姓,却被仙师胸有成竹地拦下:“用不了许多,神兵神将威力无穷,非常人能及,五千之数足矣。”   何知州自然对仙师言听计从。   当水军来报,西北的二十艘大船已经开动,朝他们驶来时,何知州又依仙师所言,下令所有水军退守城内,以免被神兵神将所伤。   水军总指挥史虽然也见识过仙师的法术,但心里却觉得只靠术法并不稳妥,还需正常在江上迎战才是。但奈何大安重文轻武,各地厢军虽有武将统领,但却只是副印,何知州才是正印。何知州不许他迎战,他便也只能依言退守城内。   很快,西北军依次上岸,兵临锦州城下。   锦州城大门紧闭,仅有仙师一人留在城外施法,何知州则带人站在城墙上,紧张地看着西北军渐渐靠近,然后便把剪好的纸人纸马,自城墙上抛撒了下去。   然而,此时本该施法的仙师,却趁着纸屑纷纷扬扬而下的时机,撒开腿就往西北军的方向跑,甚至连鞋子跑掉了一只都没敢回头。   城墙上的何知州,没有等到纸人变神兵,却看见他信任的仙师,头也不回地跑去了西北军中,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上了当,痛心疾首之下,张口正要大喊“放箭”,可惜声音还没来得及从喉咙中发出,便先被一箭贯穿胸口,直直倒了下去。? 第78章 大胜、时隔一年,魏姝又回到了神京   西北军首战大捷。   捷报传回西北, 魏姝不由大松了口气。   西北军不擅水战,攻伐大安,最大的阻碍就是丹水。如今阻碍已除, 甚至不曾折损一兵一将,魏姝得知此战的详情后, 心中既庆幸, 又觉唏嘘。   唏嘘的是, 如此要塞, 兵家重地,大安竟然安排了何知州这样的文官统管,她都要忍不住感慨一句, 天命在谢兰臣了……   随捷报一起送进魏姝手里的,还有一箱柿饼。   锦州城柿饼肉多霜厚, 口感软糯, 甘甜无核,是以多年来都被纳入贡品当中。而谢兰臣特意让人送回的这一箱, 便是何知州精挑细选,即将送入神京的贡品。   魏姝拦下想要和“过来”同吃一个柿饼的昭儿,吩咐仆从分出半箱柿饼,给嘉王府那边送去。   下人们依言分了柿饼, 前脚刚离开,后脚嘉王府那边儿就来人说:“平宁公主有几句话要同公主说, 想请公主过去一趟。”   西北军发兵之前,魏婧便被再次禁足,连带着她从西北带来的那些仆从, 也一起被看管了起来。   如今捷报刚传回嘉王府, 魏婧便着急想见自己, 魏姝不用猜也知道,她要和自己说什么,总归不是责骂自己背叛大安,就是要劝自己背叛西北。   魏姝懒怠与她过多纠缠,直接便对传话的人说:“我事务繁忙,不便过去,等什么时候平宁公主方便了,再请她来公主府一叙。”   说罢,魏姝便走到桌案后,拿起笔开始给高霖写信。   传话的小丫鬟见状,也不好再多打扰,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嘉王府中,魏婧听完小丫鬟的转述,忍不住后悔垂泪:“早知今日,当初宫宴上,我就不该救她!”   她早该知道,大厦将颓,只手难支,却高估自己,以为自己是什么天选之人,以为仅凭自己,便能挽救大安的倾颓之势,结果反而要提前两年葬送大安的社稷。   她还自信地以为,凭借谢子期上辈子对自己的喜欢,只要自己这辈子和谢子期成亲,他们两人定然琴瑟和谐,白首不离。   可事实却是,谢子期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和她生了嫌隙,连新婚之夜都不愿意和她同房。原本她还想着,今后相处中再慢慢与他修补关系,可谢子期转眼又去了草原——若谢子期在草原待上三年两载,他们本就不多的情分,怕是就该消弭殆尽了……   她以为自己能挽救一切,弥补遗憾,结果反倒连上一世都不如——上一世,起码大安还能再苟全两年,她和谢子期虽然没能成为夫妻,至少有彼此的喜欢。   “怪我自作聪明,都怪我!”魏婧痛苦又懊悔地哭喊起来,“为什么要让我做那个梦呢?让我知道一切,却又无力挽救,还不如一开始就让我什么都不知道!”   *   另一边,西北军攻破锦州城后,便兵分两路,直驱神京。   等元和帝反应过来,派兵驰援时,谢兰臣已经一连夺下四郡,势如破竹。后来虽然多了援兵阻挡,攻势慢了下来,却依然稳稳地朝着神京的方向,一点点靠近。   元和帝再次向靺鞨借兵。   要打谢兰臣,靺鞨这次倒是很愿意出兵襄助,可惜却自顾不暇,因为就在半个月前,契丹也对靺鞨出兵了。   有契丹牵制靺鞨,谢兰臣一路带兵挺进,未尝有败绩。   他每攻破一座城池,都会给魏姝送去当地的贡品,有吃食,也有织锦绫罗,以及红瓷玉石之类器物。   魏姝看着自己越发丰盈的库房,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父皇在时,每次地方上送来贡品,父皇总不会忘了让她先挑选一份……   靺鞨帮不上忙,为了抵抗西北军,元和帝不得不再次抽调国内的兵力,原本用来对付英王和裕王的军队,也被抽调走了十余万。   如此一来,原本气数将尽的英王和裕王,竟然又勉强支撑了几个月。然而英王等人还没来得及高兴,高霖却忽然带着他们的粮草投奔了西北军。   没了粮草,本就是苟延残喘的英王,终于兵败,英王被擒时,还在对高霖破口大骂:“高霖竖子!背信弃义,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地塌天荒荒子孱孙……呸!你一个死太监,哪儿来的子孙?活该你断子绝孙!”   可即便平息了英王的叛乱,举全国之力对抗西北军,大安依然节节败退。更有人因为惧怕谢兰臣战无不胜的名号,直接大开城门投降的。   半年后,西北军兵临神京城下。   时至今日,距离荧惑守心出现,已经过去了整一年,元和帝深感自己死期将至,不敢迎战,只令人紧闭城门,死守不出。   神京城作为国都,城门高大坚固,易守难攻,只要闭门不出,至少还可以再撑两个月。   两个月,只要他再活两个月,说不准就可以撑过死期,或是靺鞨在这两个月打败契丹,赶来援救……   元和帝死守孤城,谢兰臣也不强攻,只派兵围城,耐心等待,又在城外筑起高台,令声音洪亮之人,每天站在高台上,朝城内大声诵读高霖那篇讨伐元和帝的檄文,细数元和帝谋害先皇以及崇宁公主的罪证。   半个月后,城内百姓几乎已全部知悉元和帝的罪状,众人十几天来被围困的惶恐,慢慢变成了对元和帝的不满——天现荧惑守心,说明连上天都看不惯皇帝的所作所为,那他谋害先皇的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这样的人竟不自己引颈就戮,却还要他们一城的百姓跟着陪葬。   普通百姓并不太在乎谁当皇帝,只想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心中难免对元和帝生出怨恨愤怒。便是一些有志之士想要保家卫国,一想到自己忠心保卫的皇帝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渐渐的有些提不起气力。   又半个月,城内有些百姓已经无米可食,不少人集结成伙,打劫米铺,偷抢富户,城内时有□□发生。皇宫中不得不分出部分兵力,巡视镇压。   然而此时,城墙外西北军喊话的内容却变了:“嘉王只为先皇复仇,诛杀魏藻,其余不论百姓或是宗亲,投降一律不杀!但若顽抗,绝不留一人活口。此外,若有主动开城门之勇士,可封万户侯!”   魏藻乃当今的名讳。   此番喊话过去不到三天,是夜,两名千户带领手下突袭城门守卫,时刻留意城内动静的西北军,闻听动静,立刻趁机攻城,里应外合之下,神京城终于门洞大开。   而此刻,一向只待在后方筹备粮草的高霖,却一马当先闯进城内,直杀出一条血路,闯进了皇宫。   等谢兰臣也赶到皇宫的时候,元和帝已经成了地上的一具死尸。   高霖在旁,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渍,一边不满道:“这就死了,也太经不住折腾了,好在魏藻死前已经认罪,承认确实是他谋害的先皇。”   高霖擦完手,拿起一份带血的证词,递予谢兰臣。   谢兰臣匆匆扫过一眼,发现元和帝的证词之下,还另有一份证词,正是李闲云证词剩下的那一半。   *   当魏藻伏诛被写进最后一封捷报中,传回西北时,又是一年夏季。   去年夏天,魏姝被迫离京,如今时隔一年,她带着昭儿又返回了这里。? 第79章 登基(补全)、我确实没打算立昭儿为太子   魏姝和昭儿到达神京那天, 谢兰臣早早便等在了城外。   阔别大半年,昭儿长高了不少,也终于会喊娘了, 在来神京的这一路上,他会说的话越来越多, 说得也越来越流利, 虽然还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但已经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只是小孩子忘性大, 多半年没见谢兰臣,魏姝十分担心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爹爹。   为了避免再出现,一年前会同馆认错人的窘况, 魏姝提前交代昭儿,待到了神京, 要等自己先告诉他哪个是爹爹, 他再叫人。昭儿十分乖巧地点头答应了。   魏姝却没想到,谢兰臣会亲自来城外接自己, 谢兰臣要建立新朝,此时应该有许多事情要忙才对。   她在马车里,远远望见谢兰臣站在城门口,立刻便放下马车上的窗帘, 对同车的织云和翠微说道:“快替我重新梳头,再换一套湖绿色的衣裳。”   她一路风尘仆仆, 加上天气暑热,根本没有心思打扮,连衣裳穿的也不甚齐整。原本想着, 谢兰臣不会亲自来接自己, 自己就能先到公主府梳洗打扮一番, 再去见他。可现在人突然来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以这副面貌见谢兰臣。   但眼看马车已经走到城门口,魏姝的头却还没梳好,她只能先放昭儿下马车,拖延一会儿时间,自己稍后再出来。   在昭儿下马车前,魏姝悄悄挑开一点儿窗帘,瞟了眼外面的情形,低声嘱咐昭儿道:“外头只有你爹爹穿的是湖绿色衣裳,他身后跟随的护卫全都穿着护甲,也只有你爹爹没穿,千万不要认错人。”   昭儿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能认出大部分的颜色,知道什么是湖绿色。   然而,等他被抱下马车,看到的却是两个穿着湖绿色衣裳的人,一前一后站在一起。   昭儿扬起头,疑惑地打量两人,他脑海里对自己爹爹其实还是有些印象的,模糊能认出,最前面的那个更像他爹爹,便犹豫地朝着谢兰臣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又记起魏姝的再三嘱咐,最后还是顿住脚,忽然又朝马车跑了回去。   才刚赶到城外、向谢兰臣汇报要情的谢闵,见昭儿犹犹豫豫地朝他们走了几步,又忽然掉头跑了回去,以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经验,正要和谢兰臣说,约莫是小郡王不认得他们了。然而下一刻,就听见已经跑回马车旁的昭儿,自以为很小声,但其实声音一点儿也不小地对车上说道:“娘,有两个爹爹,都是湖绿色。”   谢闵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又看看谢兰臣的,忽然想到一年前,被小郡王认作爹的情形,顿时头皮一麻。   他今天就不该来这里!更不该穿这破衣裳!他怎么有胆当小郡王两回爹的?   “那什么,我……我肚子疼,我先走了,稍后再来找王爷汇报。”谢闵胡乱找了个借口,说完就跑,仿佛后头有狼在追。   谢兰臣也没时间与他计较,他主动上前,抱起昭儿道,“怎么才半年不见,昭儿就不认得爹爹了?”   昭儿盯着谢兰臣的脸,仔仔细细地认了两遍,终于确定谢兰臣就是他爹爹,这才趴在谢兰臣肩头上蹭了蹭,有些委屈道:“想爹爹。”   谢兰臣就算有气,此刻听到昭儿委屈的声音,也只剩下了怜爱:“爹爹也很想你。”   马车上,魏姝听到昭儿喊出来“有两个爹爹”,便知道事情要糟,也顾不上再整理仪容,提起裙摆就下了车。   好在马车前,父子俩抱在一起,气氛和和睦睦,倒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魏姝刚要松一口气,便见谢兰臣忽然朝她望过来道:“公主应该从来不会有被人认错的苦恼吧……”   魏姝以为他是在计较昭儿没能一下子认出他的事,正要解释小孩子会认错人很正常,就听谢兰臣又悠悠接上下半句,“毕竟只要找出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必定就是公主。”   谢兰臣的目光直白地落在魏姝的五官眉眼上,魏姝耳尖微红,心情却有些雀跃,谁不爱被人赞美呢?   她正想着,总算不枉费方才的一番打扮,却忽听见一声大喊由远及近传来。   “公主,崇宁公主!我是舅舅啊,舅舅打听到你今日回京,特意接你来了……”   少顷,便见一名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护卫们得到谢兰臣的示意,不曾阻拦,对方便一路跑到了魏姝面前。   来人正是魏姝的舅舅吕昉,虽然人已是中年,仍然可见长相俊美。   吕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先对谢兰臣见了一礼,然后又继续对魏姝殷切道:“上次你离京,舅舅没能送你,心里一直遗憾至今,今天你回来,定然是要亲自来接你的。本来你外祖母也要一起来,奈何最近暑热厉害,我怕她老人家支持不住,这才一个人来了……”   他又转向一旁的昭儿:“昭儿都长这么大了,还认不认得舅公?你满月的时候,舅公还抱过你呢。”   昭儿好奇地看他一眼,毫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   吕昉却半点也不恼,一想到马上就要改朝换代,新皇帝是自己的外甥女婿,未来皇后是自己的外甥女,未来太子十有八九还是自己的外孙,又想到最近频繁上门巴结他的人,只觉得更喜欢昭儿了,连不给他面子的样子看起来都机灵又可爱。   吕昉现在是打心眼里喜欢魏姝和昭儿,但因为之前靺鞨王子的事,魏姝与吕家起了些龃龉,他这次赶来,便是想请魏姝回吕家一趟,缓和缓和关系。   他正要开口邀请魏姝,余光中却忽然瞥见一人朝他们飞扑过来,确切地说是朝着魏姝飞扑而来,只是还没能近身,便被反应及时的护卫,一脚放倒在地。   吕昉下意识望去,认出了对方:“罗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对方全名罗正,同徐翰林一样,之前同是内阁大学士。   罗正却无视吕昉,只死死地盯着魏姝,痛斥道:“你身为魏氏血脉,却甘当卖国之贼,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拱手送出魏氏江山,简直枉称魏姓,枉为公主!你就不怕到了地下,先皇和魏氏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吗?”   魏姝早料到,回到神京,自己必然会被人口诛笔伐,却没想到还没进城,就先遇上了。   但还没待她有所反应,她舅舅吕昉就先朝罗正啐了一口道:“什么贼不贼的?崇宁公主是为先皇报仇,你这么义愤填膺,别不是和魏藻一伙儿的吧?”   “你少血口喷人,”罗正道,“我并不是为魏藻喊冤,我是为了那些被圈禁起来的宗亲!”   有李道长作证,加上之前的荧惑守心,即便元和帝的认罪书有些疑点,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不再多提,都默认确实是魏藻谋害了先皇。罗正自然不愿意与魏藻相提并论。   魏藻身死后,皇后郭氏得知消息,念及夫妻之情,留下一句“当初先帝逼他休妻,他却对我不离不弃,如今他走了,我又怎能让他一人孤身上路?”随后便也跟着自戕了。   虽然除了魏藻和郭氏,谢兰臣并未杀其他魏氏宗亲中人,但却把他们都圈禁了起来,从城破至今,也已经一月有余了。   罗正今日之所以冒死痛斥魏姝,一是自认为忠臣,确实为魏姝的所作所为不耻,二则,便是为这些宗亲喊冤,希望魏姝良心尚存,能劝谢兰臣放了他们。   哪知吕昉却又说道:“他们有什么好冤的?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魏藻谋害先皇,理应灭九族,那些宗亲便都在九族当众,嘉王没杀他们已是开恩了。”   谋害皇帝确实是要诛九族,可哪个皇帝会想不开要诛宗亲的九族?岂不是要把自己也算进去?   罗正气笑道:“照你所说,崇宁公主母子岂不是也应该被诛?”   吕昉却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道:“崇宁公主为父报仇,他们母子早已经够将功赎罪了。”   罗正被他的话噎住,一时竟想不出对辞。   他说不过吕昉,恼羞成怒之下,便又把矛头指向魏姝道:“公主以为嘉王现在对你好,对小郡王好,你就能高枕无忧,小郡王就能成为太子吗?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他怎么可能会立一个拥有前朝血脉的人为太子……”   “我确实没打算立昭儿为太子。”一直默声旁观的谢兰臣,突然出声打断罗正。   魏姝猛地看向谢兰臣。   她并没把罗正的挑拨放在心上,但她确实以为谢兰臣登基,会立昭儿为太子。如此,社稷江山也算仍然在魏氏血脉手中,她对父皇,也算略有交代。   可谢兰臣现在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但魏姝,在场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看向谢兰臣,目光或震惊,或不解,或嘲讽。   然而却听谢兰臣又说道:“先皇临终前留有遗诏,传位于亲孙魏昭,不久要登基的,不是我,而是我儿魏昭。”   罗正脸上的嘲讽嗤笑,瞬间变成了不可思议,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谢兰臣他疯了吗?   若说谢兰臣做过大安的臣子,受过大安的爵位,为了名声好听,让自己儿子登基,勉强还可以解释,但让自己儿子姓魏,他图什么?   因为太过震惊,罗正都忘了说话,谢兰臣却看向他继续说道:“看在崇宁公主的面子上,我之前才没动魏氏族人,但既然有人不知感恩,还对崇宁公主心有怨言,也就没必要再留了。”   他对身旁护卫吩咐道:“去查查罗大人与哪位宗亲最交好?把对方的人头给我挂到城墙上去,再警告所有魏氏族人,若再有今日罗大人之事,出现一回,城墙上便会再多一颗人头。”? 第80章 登基2、今后,还望太后能多垂怜臣下   像罗正这样心系魏氏宗亲的忠志之士, 还有不少,但城门上的人头,到底还是起了作用, 私底下不论,至少当面, 再也没有人敢冲到魏姝面前放肆了。   毕竟骂一次送走一个宗亲, 送走的还是与自己关系最好要的, 知道的说是他们忠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故意借刀杀人。就连宗亲们也纷纷表示,自消受不起这样的忠心,并且偷偷通知自己过往的下属、姻亲以及故交:千万别害我。   经此一事, 宗亲们心里虽然恨透了魏姝,但也算看明白, 他们现在就是谢兰臣案板上的鱼肉, 而谢兰臣公开在众人面前说,要让自己儿子登基, 还是以“魏昭”之名——   就像罗正想的那样,谢兰臣想让自己儿子登基,勉强还能有其他原因解释,但让自己儿子姓魏, 也就只有是为了魏姝这一个原因了。   谢兰臣眼下如此痴迷魏姝,他们仇视魏姝、和魏姝作对, 自然讨不了好处,应该多讨好巴结她才是正途。   而且,虽然让小郡王以“魏昭”的名字登基, 十分荒唐, 势必会受到西北军和整个谢家的阻拦, 到时必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是万一成真了呢?   届时,江山还是姓魏,他们也还是皇亲,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就算最终不能成,能借机挑拨谢兰臣和西北军的关系,也是好的。   不但宗亲这么想,大部分旧朝官员也是如此想法。   为了更快恢复各地秩序,谢兰臣启用了部分旧朝官员,但一部分人自诩忠臣不事二主,称病不曾受召,如今也听闻了谢兰臣在城外的那番话,顿时病都好了,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领了差事,一边暗戳戳地对谢兰臣进言,说明“魏昭”登基的各种好处。   他们也不骂谢兰臣是逆贼了,反而还称颂他高瞻远瞩,英明睿智,此举依先帝遗诏行事,不但显得他光明正大,又能很好安抚旧朝遗民。   宗亲和旧朝的人开心,西北军和谢家人,这些天却忧心烦闷不已,恨不能一天三遍劝谢兰臣收回成命:   “小郡王年纪尚幼,怎能担当重任?况且,王爷的儿子怎么能不姓谢?”   “造反都造了,还管他个鸟的先帝遗诏?谁不同意王爷登基,直接杀了就是。”   “就算你再偏爱崇宁公主和昭儿,也该有个度。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且不说西北军,谢家族中那么多兄弟叔伯追随你,为你鞍前马后,结果连个皇亲都捞不着?你让他们心里怎么想?”   将来的新帝姓什么,事关宗庙,关乎皇亲,再往大点说,若再出现先皇那样没有子嗣的皇帝,下一任皇嗣是该从姓谢的人里选,还是从姓魏的人里选?   即便谢兰臣能给所有谢氏族人封侯拜相,谢家人也不会允许新帝不姓谢。   况且,在谢家人和西北军看来,谢兰臣更应该自己登基,而不是拥立昭儿。   小孩子本就容易夭折,历朝历代,除非形势所迫,少有选稚子为帝的。谢兰臣虽然现在只有昭儿一个孩子,但登基后会有三宫六院妃嫔,自然就会有更多的皇子,待所有皇子长大成人,再立太子也不晚。   前朝有些皇帝,怕太子势力过大,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势,甚至一直不会册立太子,等到咽气的前一刻才定下储君。   尤其昭儿还身负前朝血脉,甚至连册立他为太子都需要更加谨慎,更别提直接让他登基了。   即便西北军无条件追随谢兰臣,但他们拥戴的人也只是谢兰臣,便是勉强能接受谢兰臣的儿子登基,也绝对忍耐不了儿子不随他的姓。   他们甚至觉得,是魏姝蛊惑了谢兰臣,才让谢兰臣有了这么荒唐的念头。   以至于他们苦劝不下谢兰臣后,也没想过找魏姝帮忙,下意识以为,魏姝非但不会帮他们,说不准还要吹枕头风推波助澜。   然而,他们眼中夜夜吹枕头风蛊惑谢兰臣的魏姝,却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谢兰臣了。   那天在城外,魏姝因为太过震惊,没来得及和谢兰臣谈论昭儿登基的事。之后她被接进宫,住回了自己原先的永乐宫,谢兰臣却一直在忙,甚至都没有时间陪她和昭儿一起用饭,魏姝也就一直没找到机会再问他。   但是,最近有关昭儿登基的风言风语,她却听了不少。   魏姝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打听到谢兰臣回了御书房,便拎上一盏参汤,主动去找谢兰臣。   此时已是深夜,御书房内依旧烛火通亮。   谢兰臣之所以会选在这里处理公务,一是因为此处更方便召见外臣,另一则是因为,他如今需要批阅统筹全国事务,但对其他州郡的情况并不熟悉,而御书房内,留有历年地方上的奏折,可供他随时调阅参考。   书房外值守的人,并没有阻拦魏姝,魏姝便直接推门走进屋内。   谢兰臣闻声停下笔,朝她看来,问道:“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没睡?”   “王爷最近辛苦,我便让人炖了一盅参汤,给王爷补补元气。”魏姝把提着的食盒打开,取出一盅参汤,递给了谢兰臣。等谢兰臣喝下,才又说道:“我还有一事想问王爷。”   谢兰臣点头,示意她问。   魏姝也不拐弯抹角,问道:“王爷是不喜欢昭儿吗,才不想他姓谢?”   谢兰臣不答反问:“公主想他姓谢?”   魏姝:“他是王爷的儿子,自然要跟王爷姓谢。”   “公主真这么想?”谢兰臣又问,“昭儿如果能以‘魏昭’的名字登基,公主便不会再受人攻讦了。”   如今的情况下,魏氏宗亲绝对不会再反对昭儿姓魏,如果昭儿登基,社稷便还是魏氏的社稷,魏姝也就不存在“卖国”一说,最多算是为父报仇不择手段罢了。   魏姝却说道:“我不怕被人攻讦,当初我会做下决定,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评判我。我只在乎昭儿……还有你。”   “西北军和谢家很难会同意昭儿姓魏,王爷如果强要把这件事做成,他们最后只会把主意打到昭儿身上——让王爷改变主意很难,但让一个小孩子没命却防不胜防。   “我这么说并不是挑拨他们和王爷的关系,正是因为他们对王爷忠心,才会处处以王爷的利益为先。况且,王爷为我考量,我也想为王爷考量,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些让步,牺牲一点自己的利益,并不会让人觉得委屈,只会觉得满足。”   这是魏姝第一次亲口说出,她喜欢谢兰臣。   谢兰臣眼中漾起笑意,目光掠过魏姝纤细优美的脖颈,落在她似有星光闪耀的眉眼上。   这时候的魏姝不像是任何一种花,倒又一次让他想到了大雪天被积雪压弯的韧竹——如今,那根竹子终于甩脱负重,重新恢复了直韧笔挺。   和自己预想中的一样。   谢兰臣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片刻后,他才接上魏姝的话,回道:“如此,我们就各退一步,昭儿姓谢,仍由他登基。”   这正合魏姝心意。   她从进门起,一直只说昭儿不能姓魏,却丝毫没提昭儿登基的事,等的便是谢兰臣的这句“各退一步”。   昭儿虽然不能姓魏,直接做皇帝还是使得的。   而魏姝自己,比起做皇后,她也更愿意做太后——做皇后,保不准将来还要给谢兰臣选妃,做了太后,谢兰臣可就是她的臣下了……   魏姝眼角闪过一丝俏皮,谢兰臣忍不住伸手,忽然把她拉进怀中。   原本是谢兰臣坐着,魏姝立在他身旁。魏姝突然跌坐进谢兰臣怀里,不由惊了一下:“做什么?”   谢兰臣感受着身体渐渐升起的躁意,叹息道:“公主送的参汤太补了。”   他说话的气息扑在魏姝耳后,魏姝微微战栗了一下,提醒他道“这里可是书房。”   “刚好,我们还没在书房里试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盅参汤的原因,谢兰臣今晚格外热情,魏姝求饶了还不肯放过她,再加上后腰不小心又被印章硌到,魏姝不由越想越气,索性第二天一早便带上昭儿出宫,住到公主府去了。   *   次日,御书房中,照例又有人来劝谢兰臣收回成命。   这次,谢闵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并不是属下们一定要阻拦小郡王登基,但至少也要让小郡王姓谢,让人知道他是谢家的子孙吧!”   谢闵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如果是之前,他们肯定是坚持让谢兰臣登基的,便是立小郡王为太子,他们都想再劝谢兰臣想一想。但此刻他们竟然觉得,谢闵的提议也不错,反正怎么都比“魏昭”强。   他们甚至还自己安慰自己,小郡王有魏氏血脉,多少还能安抚前朝旧臣和遗民,也不是全无好处。   而且,之前他们什么话都说了,谢兰臣始终油盐不进,现在让一步也好,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于是,很快其他人便也纷纷附和道:“谢闵说的有理,只要小郡王姓谢,我们便愿意让他登基……”   谢兰臣一直等到他们劝累了,才勉为其难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昭儿以‘谢昭’的名字登基吧。”   他又补充道:“昨晚崇宁公主也劝了我同样的话,今天一早她还搬出皇宫,称我如果不答应,她就不会再搬回来。既然你们都是同样的心思,我也就只有答应了。”   众人进宫的时候,确实听说了崇宁公主一早离宫的事,此刻并没有怀疑谢兰臣的话,只是意外魏姝竟然会劝谢兰臣。   众人对她的印象倒是一下子改善了许多。   不管魏姝是出于真心,还是惺惺作态,能为了劝说谢兰臣搬出宫,至少说明她是个有分寸的人。   有分寸,等将来做了太后,才不会因为自己姓魏而做出糊涂事……   至此,众人意见终于达成一致,又敲定了登基的日子,随后广告天下。   得知昭儿登基的姓名换成了“谢昭”,宗亲和忠志之士们倒是也接受良好。一开始他们就没觉得“魏昭”能成,新帝能有一半的魏氏血脉,已经是庆幸了。   倒是罗正有次抱怨了一句,恰好又被魏姝的舅舅吕昉听到,当即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之前先帝要为小郡王赐姓魏,你们内阁百般阻挠,尤其是你,为了劝阻先帝,恨不得当场触柱,这时候又可惜小郡王不能姓魏,可要些脸吧!”   罗正被骂得脸色涨红,悻悻不敢再提。   在昭儿登基前,被圈禁的魏氏宗亲也终于重获自由,虽然都被褫夺了爵位,但除封地外,其他资产并不收回。虽成了庶人,好歹有之前的资产傍身,俭省一些,至少也能衣食无忧。   谢兰臣也没忘了告诉他们,他们能有如此优待,而不是被流放,全赖魏姝求情,若是有人还不知感恩,城墙上那颗还没摘下来的人头,可还等着人作伴呢。   不管是出于畏惧,还是真的感激,此后魏氏族人再也没有说过魏姝一句不好。   又过了一旬,昭儿正式登基,同时册立魏姝为皇太后,谢兰臣为摄政王。随后又论功行赏,册封了西北将领以及谢家人。   待登基大典结束,新上任的小皇帝,已经被累成了软趴趴的一团,一回到寝宫便扑倒在龙床上,像个任人搓扁揉圆的小团子,任由宫人们为他脱衣换衣,摆弄手脚,直到拾掇停当,他才捞过一旁的“过来”,抱进怀里,对着它深深叹了口气:“皇帝好累呀。”   “这么累,可以每天多吃一……两勺崖蜜吗?”   其实,他只要多吃一勺就够了。但是爹爹说过,如果一个请求,不容易被人答应,那就先提一个更大的请求,这样正常请求被答应的可能,就会大上许多……   可是,两勺崖蜜算不算“大请求”呢?要不还是说三勺好了……   昭儿一边想着,一边抱着“过来”沉沉睡了过去。   另一边,被昭儿念到的爹爹,正在亲自为魏姝更衣。   华丽繁复的凤袍落下,露出半个如玉的肩头,谢兰臣在上轻轻落下一吻道:“今后,还望太后能多垂怜臣下。”? 第81章 庄周梦蝶、魏婧变得有些疯疯癫癫起来   魏姝没想到, 她三次在宫宴上因郭皇后发病昏迷,太医一直查不出其中原因,最后却被一只猫查了出来。   一天, 宫人们正在长春宫,收拾郭皇后的遗物, 昭儿恰好带着“过来”在附近玩耍, 有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穿梭, 金丝虎猫瞄准黄色的那只扑了过去, 却扑了一空。   黄色蝴蝶煽着翅膀躲进了长春宫,金丝虎猫不甘罢休地也追了过去,追扑间, 不小心撞翻了宫人们刚整理好的遗物。   一小盒熏香用的香粉,被撞散开, 兜头撒了金丝虎猫一身。大约是香粉的味道太冲, 金丝虎猫当即开始不停地打喷嚏,难受地直用爪子抓鼻子。   直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为它掸干净身上的香粉, 又小心洗了鼻子和爪子,金丝虎猫这才恢复正常,但鼻头却还有些泛红发肿。   随后追来的昭儿,见状顿时心疼坏了, 也没心情再玩,直接让人把猫抱回了寝宫。   魏姝晚间为“过来”顺毛的时候, 听翠微说起此事,便顺口问道:“是什么香粉,这么厉害?上次它也打翻了我两盒香粉, 却只打了两个喷嚏就好了。”   翠微答道:“当时收拾东西的宫人里, 恰好有贴身伺候过前皇后郭氏的, 认出那是郭氏用来熏衣服的熏香,说是海外贩来的,郭氏之前十分宝贝,只有在宫宴这样的场合,才会用来薰衣裳。还别说,奴婢当时闻着,香味确实很特别。”   “过来”被熏香洒了一身后,只洗了鼻子和爪子,虽然身上的香粉大部分被掸落掉,但毛发间难免还残留一些。   魏姝才给“过来”撸过毛,听翠微说那香的香味很特别,便抬起手放在自己鼻尖下嗅闻,确实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又觉得很熟悉。   可还没等她记起之前什么时候闻过,便觉胸口开始发闷,从鼻腔到喉管也像有火烧一般——这感觉她太熟悉了,在谢兰臣受封嘉王的宫宴上,她突然发病昏迷前,便是这种感受。   好在此刻难受的症状,比之前要轻得多。魏姝当即离猫远了些,微哑着嗓子吩咐道:“快带过来去洗澡,再打盆水来,我要净手。”   魏姝洗了两遍手,又让人找到张公公,照之前的方子开了药,才吃了一剂,症状便好了。   至此,她终于弄明白,一连三次差点害死自己的,竟然只是一盒海外贩来的熏香。   她也终于记起,之所以会觉得熏香的香味熟悉,是因为在第三次的宫宴上,她曾从郭皇后的陪嫁冉嬷嬷身上闻到过,想是冉嬷嬷给郭皇后熏礼服的时候,身上沾染上的。   郭皇后只有在宫宴这样的大场合,才会用这种香,这也就是为什么私下里她遇到郭皇后无恙,但在宫宴上却每次都会发病的原因。   明明是对其他人完全无害的东西,对自己来说,却堪比毒药,魏姝觉得十分奇异。   谢兰臣得知此事后,却十分慎重,觉得如果是不能吃哪种食物,尚可忌口,以提前预防,但熏香却能在空气中散播,人只要呼吸,便防不胜防。于是他便颁布了一条法令,严禁所有商人贩卖海外香料,已有的也要全部抄没销毁……   虽然这条禁令有些奇怪,但去海外交易的商人本就不多,海外的香料又比本地还要贵上几倍,贩卖起来并不划算,会贩卖海外香料的商人本就少之又少,因此禁令对绝大部分商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商人们间议论过一阵子,便不再提及,倒是魏婧听说后,猜到了一些内情……   *   禁令颁布不久后,谢兰臣又一次领兵出征了。   契丹与靺鞨的战事胶着了一年,终于分出输赢。靺鞨一族落败,为了不被俘虏,最终逃过雪山,去了更远的地方。   然而契丹王还没来得庆祝胜利,手下便又有两族叛变,伙同徐子期和尤丹逃离草原,归附了新朝。   契丹王大怒,怒斥谢兰臣不遵守盟约,并令他交出叛军,谢兰臣回应他的,是挺进草原的三十万大军。   之前攻打靺鞨,已让契丹元气大伤,此时又恰逢寒冬,草原缺少粮食,谢兰臣和他的西北军,毫无意外又一次大获全胜,契丹王败逃雪山。他大约也没想到,前脚他才把靺鞨人撵到雪山,后脚自己就也步了后尘。   大捷后,谢兰臣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在西北停驻了几天,又去了趟严华寺。   严华寺的塔林内,紧挨着无相的砖塔旁,又新建了另外一座砖塔,塔额上写着普惠法师的名讳和生平。   谢兰臣站在两座砖塔前,脑海中闪过六岁时候无相和他说过的话:   “今天是佛祖的诞辰,寺里的师兄说,今天诚心向佛祖祈愿,更容易被佛祖听见,我们一起祈愿吧。”   “我没有什么想祈求的。”   “怎么会没有呢?每个人都有愿望啊,无空师兄说他的愿望是,偷懒的时候永远不会被主事师叔逮到,师傅的愿望是我能好好长大,我的愿望是,能永远和师傅在一起!”   “我没有愿望。”   “你不想被接回家吗?”   “他们想让我回去的时候,自然就会来接我了。”   “啊?今天祈愿最灵呢,那……你如果没有愿望的话,可不可以帮我许一个啊?”   “……好吧,你还想祈求什么?”   “我还要祈求,这世上再也不要有像我一样,父母都被契丹人杀死的小孩了。”   ……   “契丹人已经远逃雪山,边境再也不会有父母被契丹人杀死的孩子了,你的两个祈愿都已经达成,往后我便不会再来了。”谢兰臣照例点上三炷香,等待香火燃尽,最后看了眼无相的砖塔,转身离去。   对于无相的死,谢兰臣并不觉得内疚,因为真正毒死他的人是靖西侯。但靖西侯真正想毒杀的人是谢兰臣,当时如果没有无相,死的人就会是谢兰臣,谢兰臣终究欠下了无相一份因果。   但无相死的太过突然,并没有留下遗言,他又是个孤儿,无亲无故,谢兰臣能还他的,只有帮他达成生前的两个祈愿。   如今他已还完因果,便没有再来的必要了。   谢兰臣离开严华寺,下山途中,遇到一对和尚师徒,擦身而过时,听到师父正教导弟子说:“修道是为脱离六道轮回之苦,人生便譬如苦海,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谓之人生七苦……”   六岁时,谢兰臣刚被送进严华寺的时候,也被教授过这些。   但大约因为他天性情感缺失的原因,他倒不觉得人生犹如苦海,只觉得人生无趣,所以他放任自己做一朵浮萍,随波逐流,随水沉浮,别人送来的东西就收下,别人要拿走什么也由他。没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不舍,想要留下或者牢牢抓住的,包括成为靖西侯和嘉王。   直到他再次遇到那张让他赏心悦目的脸——是真的赏心悦目,见之令人心旷神怡。   谢兰臣虽然很难体会正常人的感情,但是却可以从旁人的神色言行中,轻易看透别人的内心。   但他并不想这样去“看”魏姝,他想真真切切地看到、听到、感受到,魏姝的想法和抉择。   因此,在如夫人打算给他下毒的时候,他给了魏姝抉择的权利。   当他重新醒来,看见魏姝的那刻,终于确定,自己有了想要牢牢握住的东西。   心有执念,便生贪嗔痴,生贪嗔痴,便要受恶业苦。不过,谢兰臣想,或许他今后的人生会化作一片苦海,但他愿为魏姝受人间七苦。   *   成功策反了两个草原部落的尤丹,回到神京后,受封伯爵,并在礼部领了个不大不小的职务。   当初谢兰臣应允他的高官厚禄,如今一一实现。尤丹先是告假回了趟老家,告慰亡故的父母祖宗,再返回神京后,便开始张罗自己的婚事。   他如今也算立了业,年纪也老大不小,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然而他托了好几个冰人说媒,却都不成。   尤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一开始求的就不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只想求娶一位普通人家的姑娘便足以。可这些姑娘家里,一开始议亲的时候,势头都还好,可没几天,女方家便突然变卦,纷纷严词拒绝了他。   曾经万花丛中过的尤丹,顿时备受打击。   最后还是其中一家姑娘见他着实可怜,忍不住悄悄托人给他捎了句话:公子有情债未偿,她们便是有心也不敢嫁。   说到情债,尤丹欠下的可多了去,但能让这么多姑娘都惧怕的,数来数去也就一个——玉录玳——归附大安的其中一位草原部落首领。   这位女首领,生得倒也容貌秀丽,但身高却近有六尺,比寻常男子都还要高些,实在不是尤丹喜欢的类型,尤丹当初同她交往,也只是为了策反她。   待回到神京后,尤丹本想两人好聚好散,谁知玉录玳突然说想要和他成亲,他吓得也忘了委婉,当场严词拒绝了。玉录玳倒也没再多纠缠,可谁曾想,私下里,她却对所有和自己议亲的姑娘放话说:只要不怕成亲当天就做寡妇的,尽管嫁。   尤丹听说了玉录玳的狠话,回想起她提刀杀人的狠厉模样,当即觉得自己脖子凉飕飕的。   他不敢再托冰人说媒,但也不能一辈子不娶妻。   正当他苦恼时,忽然记起一年多前,李闲云曾为自己相过面,当时便说过自己会姻缘不顺,眼下可不就应验了吗?   于是他立刻去到钦天监找李闲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李闲云如今在钦天监任职,平常除了观测天象外,还教授学生。   魏姝看上了他观星和识别气候的能力,便为他找来了一帮弟子,有男有女,日常跟着他学习。但比起观星和识别气候,李闲云更得意的是自己的相面术和法术,可惜魏姝不喜欢这些,他只能私下里偷偷教给弟子们。   李闲云见到尤丹,得知他的来意后,盯着他的脸认认真真端详了几息,最终还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李闲云正要开口安慰尤丹,却见前一刻还一脸颓丧的人,得到他的答案后,反而瞬间支棱了起来,对自己的随侍吩咐道:“去,把爷之前准备好的聘礼,再加上两成,给玉录玳将军送去!”   尤丹想得很开,人生苦短,何必非要迎难而上?既然躲不掉,又反抗不了,那就顺从享受好了……   *   另一边,同尤丹一起返回神京的谢子期,受封靖王,划分雍州为其封地。除此之外,谢兰臣又从,从魏氏族人收缴的府邸中,选了一处,赐予他做靖王府。   昭儿登基后,谢兰臣本有意把老太太也接来神京,但老太太留恋故土,不愿离开雍州,只把家中的几个小辈送了过来。   其中,一直被禁足的魏婧,也被送来了神京。   老太太并没有因为大安亡国,便为难她,反而念及她和谢子期是夫妻,谢子期如今人在神京,老太太便做主解除了她的禁足,把她也送了过来。   如今的神京,已经再次恢复繁华,可早已是新朝换旧朝了。   魏婧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神京,想到大安还是和上一世一样亡国了,父皇和母后,也如同上一世一样,双双身亡。没了“国舅”的身份庇护,郭家昔年的罪证也被翻出来,以致全族流放。反而是郭嬛——在郭家寿宴上,那个差点儿轻薄了徐子期的六姑娘,郭家当时怕丢人,匆忙把她嫁了出去,如今郭家被流放,她身为出嫁女,反而躲过一劫。   自己重生一回,除了改变了郭嬛的命运、保全了她和皇兄的性命外,其他的好像什么都没能改变。   可皇兄虽然活了下来,却再也不认她这个妹妹,还写信责骂她,都是因为她的无能才害死了父皇和母后……   这一年多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唯一一件对魏婧来说,算是好消息的,大约就是谢子期从草原回来了。   而且,谢子期对她的态度,也不再像新婚之夜那么抵触,也没有再提和离的事,反而渐渐开始接受她的亲近,似乎也有想同她缓和关系的意思。   魏婧知道,谢子期是因为心软,担心她失去了公主的身份,又没了父皇母后,这时候和离,她一个弱女子会活不下去,所以才没有再提此事。   魏婧当然也不想和谢子期和离。   如今哥哥不再认她,她能依靠的只有谢子期。她想活下去,哪怕大安已经亡国,哪怕是苟活,只要活下去,就还会再有希望。   魏婧太过急于想和谢子期重新旧好,想要和他回到上一世的感情状态,但谢子期虽然接受她的亲近,却依旧迟迟不肯与她同房。   无奈之下,魏婧在谢子期的汤里下了药。   她想,两人如果圆房了,彼此间的关系或许便能更进一步。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谢子期察觉到她下药后,竟一把甩开了她,宁愿叫大夫来,也不肯碰她……   两人才缓和了些许的关系,因为此事,又重新变得僵硬起来。   事后任她百般忏悔讨好,谢子期都不再进她的房间,也不再和她一起用饭,甚至不肯再和她说一句话。   如此僵持了几天后,谢子期竟然又请旨,独自返回了雍州,却把她留在了神京的靖王府里。   魏婧无法接受,自己又一次搞砸了和谢子期的关系,多番打击之下,不肯再踏出房门半步,人也忽然变得有些疯疯癫癫起来。   伺候她的人,时不时便会听到她在屋内自言自语,又哭又笑道:   “魏姝早就死了,我才是嘉王妃,谢昭是我的儿子,我是她的继母!”   “嘉王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他好了,我喜欢子期,子期也是喜欢我的。”   “魏姝死了,谢兰臣死了,父皇母后死了,我也死了,都死了,都要死的……”   魏婧像得了失心疯,每天乱喊一气,还有许多大伯和弟媳之间不干不净的话……仆人们管不了,但又不敢不管,无奈之下,只能把此事汇报给摄政王府。   不管怎么说,摄政王是他家主子的大哥,主子不在,大哥帮主子处理家事也是应该的。而且,这“家事”又恰好与摄政王有关,不管魏婧喊的那些话是真是假,由摄政王自己处理,总归比别人处理更便宜。   谢兰臣日理万机,又常住宫中,此事自然没有直接汇报给他,而是先汇报给了谢闵。   谢闵亲自在魏婧屋外听了会儿墙角,果然听到了许多荒唐话,这还不算,他竟然还从魏婧房间里,翻找出了一本话本,看字迹,是魏婧亲手写的。   话本里,魏婧说自己是重生的,经历过两世,而话本中所写的故事,正是她的上一世……   谢闵虽然觉得荒唐,但魏婧毕竟是谢子期的妻子,他不敢擅作主张,便把那本话本呈给了谢兰臣。? 第82章 庄周梦蝶2、难道你也是重生的?   谢兰臣看完话本, 并没有说什么,第二天却亲自去见了魏婧。   魏婧见到谢兰臣,眼睫颤了颤, 似乎神志清醒了些,但目光在落到他手中的话本上后, 却又忽然嘻嘻笑了起来:“你看过我的话本了, 是不是很有意思?上辈子我们才是夫妻呢。”   见谢兰臣不答话, 她又自顾自说道:“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是重生的?如果我不是重生的, 我怎么会知道魏姝的医案在哪儿?上一世的魏姝,可没这么好运气等到医案救命,她早死了!”   提起魏姝的死, 魏婧笑得更开心了。   谢兰臣不悦地皱眉,打断她道, “就当你是重生的, 可你现在这副精神混沌的样子,你确定你记忆里的上一世, 真的就是你的上一世吗?”   这话有些绕,魏婧听得半懂不懂,问道:“你什么意思?”   谢兰臣道:“你觉得最能证明你重生的,是你救了魏姝的命, 对吗?那你可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和你一起找医案, 而不是帮其他太医找吗?”   当时宫宴上,魏姝因为郭皇后的熏香发病,生命垂危, 可唯一能治疗魏姝此种急症的太医, 却早已致仕归乡。彼时, 只有找到十几年前,老太医给魏姝幼时诊治的医案,才能救她。   太医院历年的医案,是统一存放在一起的,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年,一时不好翻找,于是太医便叫来许多识字的宫人,一起查找。而魏婧却觉得,太医院存放医案的地方,紧挨着院里历年存放药材收支账簿的地方,可能二者会有混淆,想要太医也分出人手,去查账簿。   太医们却觉得是多此一举,不肯浪费时间,魏婧便带上自己的婢女亲自去查账簿。但当时,谢兰臣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她,并帮她一起查找了起来。   魏婧回忆起那天的情形,不由狐疑又震惊道:“难道你也是重生的?”   谢兰臣却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如果真是重生的,你父亲魏藻哪里还有机会荣登大宝呢?   “倒是你,你在话本里说,因为你是重生的,所以你一早就知道魏姝因何发病,宫宴当天,你在给前皇后郭氏请安的时候,便故意弄坏了她的礼服,让她不得不换了一件没有熏香的衣裳,但却因为疏忽,忘了帮郭氏熏衣裳的冉嬷嬷,身上沾染的也有此种香气,这才没能阻止魏姝发病。   “可你在西北能设计魏姝和谢虔,我看你也不算太蠢笨,便是因为一时疏忽,没想到冉嬷嬷,后头太医们查找医案,你明知医案就混在账簿中,却当真说服不了那些太医去查账簿吗?还是你觉得,你和几个婢女,便能抵得上几十号宫人,必然能及时找到医案救魏姝?”   魏婧被问得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回道:“不是还有你吗?你可以一目十行,最终医案也确实被你找到了。”   谢兰臣道:“也就是说,你确定我一定能赶在魏姝最后一口气前,找到医案,对吗?”   “我……我相信你的能力,你想和魏姝复婚,就一定不会让她真死了。”魏婧像是在说服谢兰臣,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对,就是这样的!”   “那你猜对了。”谢兰臣道,“当时即便没有你去查找账簿,我也会去的,除了存放账簿和医案的地方,太医院其他存放档案处,甚至太医们案头的纸张,我同样都让人去查了。”   他做这些,并非他未卜先知,只是考虑事情更周全罢了。   十几年前的医案,可能会混在太医院的任何地方,而人命耽误不得,自然各个地方都要同时查。   当然,那本医案,最有可能还是在医案室里,但医案室里查找的人手,已经足够,而魏婧当时在宫宴上又举止异常,谢兰臣这才也去到账簿室,顺便查探情况。   最终,魏姝的医案还是被谢兰臣亲手找到了。   也就是说,即便当时没有魏婧,医案也能找到,魏姝也不会死。   魏婧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兰臣的意思,但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不是这样的,你在骗我!魏姝的命就是我救的!”   重生后,她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救了魏姝,甚至把大安提前两年亡国,以及自己和谢子期的悲剧,全都归咎于自己让魏姝活了下来——可现在谢兰臣却告诉她,魏姝不用她救也不会死,那上一世的魏姝怎么死了呢?   “我也有一个话本故事,”谢兰臣盯着魏婧的眼睛,不顾她的不敢置信,继续说道,“宫宴那天,即便郭氏提前免除了后宫诸人的请安,但你常以贤淑自居,所以清早还是去给郭氏请安了。但却在请安时,不小心用指甲挂坏了郭氏的礼服,你不敢承认,便把此事推在了为郭氏准备礼服的宫人身上。   “而在随后的宫宴上,魏姝突然发病昏厥,你作为一位贤淑的公主,堂姐性命垂危,你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便带上婢女,也去帮忙查找医案。但是医案室里人手已经足够,于是你便去了账簿室,顺便还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理由:两间屋室挨得那么近,指不定便会有账簿和医案混淆的可能。   “但其实,你并不在乎能不能找到医案,你只是想让大家看到你的贤淑罢了。可事情就是这般巧合,那本医案竟然真的混在账簿里。   “你阴差阳错救了魏姝,又在几个月前,通过禁止贩卖海外香料的禁令,猜到了魏姝发病的原因,于是,你便给自己之前的行为做了装饰美化,臆想出了你是重生的。”   谢兰臣最后还真心实意地评价道:“不得不说,你编故事歌颂自己的能力,真是不错。”   “我没有编故事!”魏婧连连摇头否认,变得有些急躁起来,“上一世如果真是我臆想出来的,那我为什么不干脆臆想,上一世我们成婚后,你也像喜欢魏姝那样喜欢我?反而要把自己臆想得那么可怜,被你冷漠以待?”   “因为只有我不喜欢你,对你不好,子期才有可能会怜惜你,进而帮助你,再渐渐喜欢上你。”谢兰臣道,“如果在你的话本里,我们真的琴瑟和谐,以子期的秉性,他对你只会有恭敬,绝不会违背人伦喜欢上你。   “你会编出话本里那样的剧情,倒说明在你心里,还是更喜欢子期的。”   “那我哥哥呢?”魏婧极力地想证明话本上的都是真的,“上一世他死了,这一世并没有死,难道我会在话本里故意把自己的哥哥写死吗?而且,话本里的我也死了?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臆想一个这样的结局!”   她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盯着谢兰臣,仿佛只要谢兰臣敢再反驳她,她就要扑过去厮打一般。   谢兰臣却视若无睹:“据我所知,你和你哥哥之前的关系,尚算和睦,但如今,你哥哥却时常写信辱骂你,觉得是因为你无能,才害死了你们的父母。   “当然,和你比起来,他才是最无能的那个,你至少还为挽救大安挣扎争取过,他却只会依靠母亲和妹妹,没人依靠的时候,还要骂你撒气。曾经的好哥哥,突然变成了这般令人憎恶的模样,你心里其实更想他死了吧。”   谢兰臣又道:“同样的,你心里大约也很痛恨自己无能,所以也希望自己能在大安亡国之前就死去。而且,你特意让自己死在子期起兵前,是因为你知道,你根本阻止不了子期攻打大安。   “你父亲杀了徐翰林,徐翰林的亲儿子身体本就不好,受此打击,生了场重病,人也没了,但就因为对方在死前,埋怨了一句怪不得荧惑守心会现世,被你父亲得知后,竟然令人杖责尸首,杖刑过后才准收敛。杀父之仇,辱兄之恨,岂是儿女情长能消弭的?你知道自己拦不住他,索性就在话本里,让自己死在他起兵之前。   “当然,所有这一切的前提,还需我先死了,这样子期才能顺利接手西北。”   谢兰臣语气不徐不疾,娓娓分析道来,魏婧初时听起来还很愤怒,可听到最后,竟然连自己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   但她又忽然想到什么,垂死挣扎道,:“荧惑守心,还有荧惑守心!上一世荧惑守心是两年后才出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大安也是两年后才亡国……”   “你真的记得很清楚吗?”谢兰臣打断她,问道,“两个月前的今天,你穿的是什么衣裳,去过哪些地方,见到过什么人,还都还记得吗?”   魏婧这些天过得浑浑噩噩,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了多久,她连两个月前是什么时候都记不准,更别提回忆起自己做过什么事了。   谢兰臣已经从她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说道:“你连两个月前的事情都不记得,可你的话本里却详细写出了两年多的大小事情,让人怎么相信它是真的呢?”   魏婧下意识要为自己辩解,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而谢兰臣则继续道:“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我曾遇到过一个案子,有一个男孩一直十分害怕自己的姐姐,每次见到自己姐姐都会恐惧发抖,甚至会吓到直接昏厥过去,好几次昏厥的时候,都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他之所以这么惧怕自己的姐姐,是因为他一直认为,她的姐姐杀害了他们的父亲。   “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的父亲是被他自己误杀的,但他因为太过内疚害怕,便自己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把当时恰好目睹一切的姐姐当成了凶手。男孩长大后,状告自己姐姐杀父,多亏有他母亲和祖母作证,才证明姐姐是无辜的。”   他再次看向魏婧:“大夫已经为你诊断过,说你患了失心疯,而你在话本上写,上一世你郁郁而终,死前神思也不是很好,便是重生之事不是你臆想出来的,你又怎么能确定,你有关上一世的记忆,没有被自己篡改过呢?”   魏婧此刻已经彻底糊涂了,她痛苦地拍着自己的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可却无济于事。眼瞅见谢兰臣手边的话本,便猛地一把夺过来,泄愤似的撕了个粉碎。   “假的!都是假的!哈哈……”她又哭又笑,看起来似乎更疯了。   *   在离开靖王府的路上,谢闵忍不住问谢兰臣:“重生和上一世,这是真的只是靖王妃的臆想吗?”   他旁听了谢兰臣和魏婧的谈话。   最开始拿到话本的时候,他觉得画本上记录的事十分荒唐,可听完两人的对话,他反倒觉得有可能是真的了……   谢兰臣正用帕子擦拭被魏婧不小心碰到的指尖,闻言漫不经心道:“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谁又说的清呢?”   《大智度经论》中说,世间有三千大千世界。而同一个日月照耀的大地,称为一个小世界。   如果话本上的上一世是真的,荧惑守心出现的时间变了,说明上一世与这一世并非同一小世界。那上一世和魏婧成亲的人便不是他,死去的魏姝也不是眼下的皇太后魏姝。   至少,如果真的是他,在昭儿还小,魏姝又已经不在人世的情况下,他绝不会让自己像魏婧话本里那样死去。   他依然不会拒绝如夫人的毒酒,虽然这次没有人再帮他换酒,但他根本不会让如夫人有向他递出毒酒的机会。? 第83章 全文完、你们不要再为我吵架了!   从天下平定, 新皇登基,到驱逐契丹,威震边庭, 时光倏忽而逝,昭儿已经快四岁, 到了该启蒙的年纪。   因为昭儿早慧, 已经学会简单的算术, 偶尔陪魏姝和谢兰臣一起看奏折, 字也渐渐认得一些。但到底不算正经学习,魏姝便决定给昭儿选一位启蒙老师。   师者父也,弟者, 子也。   能为帝王师,不但是对一个人学识的肯定, 更有无形的地位权势加持。   虽然现在皇帝还小, 由太后和摄政王辅政,但将来皇上总有亲政的一天。而且, 也正因为年纪小,才很容易受到老师影响,只要老师在授课时,略微加入些自己的思想或偏向, 将来皇上便也会推崇偏向什么。   于是,当皇上要选启蒙老师的风声传开后, 一天议事结束,新旧朝臣,争相在魏姝面前举荐起自己一派的人:   “臣举荐陈学士, 陈学士乃周太傅的得意门生, 学富五车, 堪为皇上开蒙。而且周太傅曾是太后娘娘的老师,如今陈学士做皇上的老师,也算延续师承了。”   “臣举荐邓大人,邓大人学贯古今,经史子集无有不通,而且能文能武,给皇上开蒙的同时,还能带领皇上锻炼体魄。”   “皇上年纪尚小,还不到锻炼体魄的时候,万一舞刀弄枪伤到了怎么好?”   “为人师者,首要的便是言传身教,听说陈学士一年到头都不洗澡,胡子里都生虱子了,难道要皇上学习他邋里邋遢的样子吗?”   “说话要讲实证,不可造谣,我虽然是不修边幅了点,但一年还是有洗过两三回澡的。要说言传身教,邓大人你的外甥才因为纵马伤人,被京兆尹下过大牢,连自己外甥都言传身教不好,又怎么能教得好皇上?”   “放屁!什么时候外甥要靠舅舅教导了?”   ……   两方人初时还只是互辩,辩着辩着,就成了争吵,吵着吵着,又演变成了互相对骂攻讦。   这也是双方议事时的常态了。   因为昭儿年纪尚小,如今并无早朝,若有需要议事的时候,便会召集大臣们进宫。每当这时,魏姝也会把昭儿带上,以让他提前适应上朝的氛围。   昭儿也渐渐习惯了,大人们议事时吵吵闹闹的样子,但今天,几位大人好像吵得格外凶,而且还是因为自己才吵起来的。   昭儿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们不要再为我吵架了!”   昭儿这一声中气十足,上一刻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朝臣,顿时齐齐噤声,意识到刚才喝止他们的人是谁后,纷纷惊喜地望向昭儿:不愧是魏氏/谢家子孙,小小年纪便有这等气势,真是随了魏氏□□/谢家太将军!   感慨完,众人才反应过来要请罪:“臣等殿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昭儿摇摇头,只是不想让他们再吵了,便说道:“既然你们都想做我的老师,那就一起做我的老师好了。”   说完,他才想起来向魏姝确认:“我可以有很多个老师吗?”   “当然可以。”魏姝本也正有此意,如此一来,既能避免其中一方人有私心,也能让双方互相制约平衡。   皇上和太后都发了话,新旧朝臣也只能“停战”,最终各自挑选出两人,一共四人,做了皇上的启蒙老师,不久,便开始正式给昭儿授课。   昭儿乖巧好学,又聪明伶俐,学习千字文时,跟着通读几遍便能背诵出来。如此天资和温驯的学习态度,很快便深得各个老师的喜爱。   尤其是陈学士。   自从上次被敌对一派攻击身上有虱子后,陈学士如今洗澡勤快多了——至少每次进宫授课前,都会洗一次,还会特意篦一遍头发和胡子,保证每次出现在皇上面前的时候,都十分清爽干净,给皇上授课时,更是兢兢业业,尽心尽力。   很快,他的这份认真便换来了回报,一次他给皇上讲完课,正要出宫,皇上却忽然拉了拉他的手,背对着宫人悄声道:“我有个东西想送给老师。”   陈学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手里便被塞了一颗桂花酥糖,“太后最近不许我吃糖,我只剩下这一颗桂花酥糖了,但我实在太喜欢老师了,便想把这颗糖送给老师吃,老师你一定要收下啊。   “还有,我听人说,气大伤身,老师以后不要总是和别人吵架了,我会担心老师的。”   陈学士迎上皇上满是孺慕之情的目光,又想到皇上正值贪嘴的年纪,却把自己最喜欢吃、又仅剩一颗糖果送给他,还如此关怀他的身体——   要知道,连他的亲儿子都没这么贴心过!所谓父慈子……呸!所谓君臣相宜,不过如是。陈学士当即感动得差点儿哭出来。   他没舍得吃那颗糖,出宫后,特意找到一块儿手帕,小心把糖果包了起来,当做是今日他们君臣相宜的见证。   之后,他每次再进宫议事的时候,也会把这颗糖带上,每次忍不住想要和人对骂的时候,都会捏一捏袖子里的糖块儿,再看看坐在上首的皇上,提醒自己千万要忍住,不能动怒。   伤不伤身的另说,至少不能在皇上面前争吵,让皇上担心,更要维持自己作为皇上最喜欢的老师的风范。   而且,不但他不吵了,今后他也要劝自己的同僚不要吵,每次都这么大吵大闹的,偶尔还要骂人,皇上就这么听着看着,日积月累的,万一跟着学坏了怎么办……   很快,陈学士的劝说便起了效用,朝臣们之后再进宫议事的时候,吵架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这一派的人不吵,另一派的人大约也觉得唱独角戏没意思,渐渐的,大家都变得克制隐忍起来,不再像之前那般,有事无事,都要彼此针对攻讦一番。   如今双方气得厉害的时候,也只是咬着牙,彼此阴阳怪气几句罢了。   当陈学士在议事厅,看见皇上朝自己甜甜微笑的样子,只觉得这一切的隐忍都是值得的。   这天,皇上放假,几个老师都不用授课,但却一起受召,进宫议事。   待议事结束,陈学士几人前后脚走出议事厅。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陈学士又有些微胖,刚走到太阳底下,额头就出了一层细汗,伸手拿帕子擦汗的时候,却不小心把袖子里的什么东西带了出来,恰好滚到了邓大人的脚边。   邓大人和陈学士一向不对付,本想装作没看见,直接走过去,但余光却瞧见,掉在自己脚边的,竟然是一块儿桂花酥糖,当即嘲笑道:“陈学士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多爱惜牙齿,少吃些糖吧?否则等牙掉光了,说话漏风,到时还怎么给皇上讲课呢?”   陈学士心疼地捡起酥糖,他本来不想炫耀的,可姓邓的嘲笑他年纪大了,就不能给皇上讲课,这让他有些忍不了,便冷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什么?这颗酥糖可是皇上特意赐下的,皇上说我是他最喜欢的老师,所以他才把他最喜欢的糖送给我吃。”   “皇上仅剩下这一颗酥糖,自己不舍得吃,却送给了我,足见对我的喜爱和敬重,我又怎么能不好好保存这颗糖呢?”陈学士边说,边有些得意地瞟向邓大人,想看他脸上嫉妒的表情。   然而邓大人却一脸神色复杂,半晌,从自己怀里也掏出了一块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糖:“皇上也送了我一颗琥珀糖,也说过他最喜欢我。”   此时,本来已经走远了的另外两位天子师,不知何时退了回来,各自沉默着,也分别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块儿珍藏的糖果——一颗陈皮糖,一颗糯米饴糖。   观两人脸上的神色,毫无疑问,这两颗糖也是皇上送的,而且,送糖的时候,皇上也说过最喜欢他们的话。   陈学士得意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一时间,议事厅前一片沉默,唯有灿烂的阳光洒在四颗糖果上,熠熠生辉……   好一会儿,陈学士吹了吹酥糖上粘上的灰尘,然后塞进了嘴里,明明是块儿很甜的糖,却被他吃出了一股涩味,但他很快又重新骄傲起来:“不愧是魏氏子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手段,何愁将来不能亲政,治天下太平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