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魔主他马甲过多》 作者:嬴天尘   vip强推奖章   前世杀尽仇雠,今生只想搞事。晏危楼重来一回,放飞自我,大开马甲。从此,魔道之主是他,正道魁首是他,逍遥楼主是他,人间传说依旧是他……不知不觉中,他已然再次站到人世巅峰,还发现了前世不曾知晓的真相,收获了前世错过的心上人。本文剧情线苏爽,主角马甲众多,各有特色,演技一流,日常搞事。感情线慢热却极甜。同时伏笔悬念众多,随着剧情展开,前世今生,诸多迷题,一一揭晓。攻受之间有何羁绊,主角如何重登巅峰,都令人期待。 ============ 第1章 归人间(1)   神州北荒,天之尽头。   茫茫无尽的漆黑阻断前路,望不见底的深渊之下,冷冷寒风呜咽,那无形的寒风好似来自九幽,笼罩着这片生灵禁区。   又有森白劫火经久肆虐,焚魂炼魄。   但凡活物落入其中,便会血肉化泥,魂魄受炼,白骨寸寸被剐成灰。在极致的苦痛中死去,尸骨无存。   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天渊。   这一天,呜咽的幽风中,突然传出簌簌声响,无尽深邃的天渊之下,似有万鬼哭嚎。   紧接着,汹涌的火海如礼敬君王般分开两边,一只枯瘦的手掌从峭壁下方缓缓探出,出现在悬崖之上。只剩森森白骨的五根手指深深陷入了山石中。   有人从天渊之下爬了上来。   ·   半年后。   锦绣人间,已成炼狱。   遥悬于天际的悬天峰上,山门大开,来自神州浩土各宗各派的修行者几乎尽聚于此地。要么是宗门破灭之后难得保身的幸存者,要么便是兔死狐悲、心内焦灼的事外客。   放到外界,无不是声名赫赫的宗师人物。   但现在的他们却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   “那人行事百无忌惮,短短数月间接连屠灭正魔两道近百宗门,真可谓穷凶极恶啊!听闻那魔头下一个目标就是悬天峰了,敢问圣主可有对策?”   众生百态。有人惶惶不安,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只是担心对方不依不饶,这才不得不前来抱悬天峰大腿。   而那些与之积怨已深的人却是怨恨难平,话语间满是腾腾杀气:“还能有什么对策?唯杀而已!”   “原先不过是我们大意了些,没料到这人居然还能重新活过来,这才让他暗算得逞。如今我神州百宗齐心协力,还用惧怕区区一介半废之人?他若是真敢来,正好以其魂魄告慰诸多同道在天之灵!”   “说得简单!那人历劫火而不死,怕是早已破了天人界限,之前连灭近百宗门,又岂是区区暗算所能做到?若真有如此简单对付,足下何必抛家舍业而来,不如早早与那魔头决一死战,一了恩怨。”   “你!”   眼看大敌还未解决,一场内讧却顷刻间就要上演,那些负责待客的悬天峰弟子连忙上前制止,将之劝阻下来。心中却颇有些江湖传说幻灭之感。   毕竟是在悬天峰地盘上,自然也没有谁愿意做那恶了主人家的恶客,不再互相争执不休,只好把那满腔怒气和说不出的恐惧都发泄在外敌身上。   “该死!该死——”   “该死的晏无生!”   “已经沦落天渊,受劫火炼魂二十年,迟早魂飞魄散——为什么还不肯乖乖去死,非要再一次祸乱人间!”   有人状若疯癫,语态悲愤,锤地不起。   其他人也是看得心有戚戚焉,个个黯然神伤:“唉,当年一念之差,不料竟铸成大错,实在不该心慈手软……”   “如今此人出得天渊,血洗神州百宗,宗门数千年传承一朝破灭,我等更是有若丧家之犬一般……若不将之挫骨扬灰,又有何面目面见先辈?”   一时间,这些人又是悲又是怒,一时怨一时骂,时不时也有人吐出些恶毒诅咒之语,发指天泣血之誓,种种情态,不一而足。   却无一不是暴露了他们内心的忌惮与恐慌。   见众人如此失态,周围那些年纪尚轻的悬天峰弟子难免目露惊奇之色。实在好奇这些人口中所说的魔头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以一己之力牵动天下风云,睥睨正魔两道?   这些年来,随着那人消失于天渊,在各大势力有意无意的遮掩之下,有关他的一切早已被彻底掩盖。   他们忍不住悄悄询问身边的师兄师姐,却好似引动了那些人的回忆:“晏无生么……”   这些有幸目睹过二十多年前那种种变故的人都不由露出恍惚之色,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此人的确是不凡。他有无上天资,奈何心性却桀骜难驯,偏离正道,入了歧途。”   “晏无生并非他的本名。据说他本是王侯贵胄,生来尊贵,后来遭逢变故,流落江湖,幸得我悬天峰收容,才有安宁之日。”   “可他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连夜火烧悬天峰,趁机离开宗门,更是自甘堕落与魔道阴魁门为伍……”   “阴魁门?就是当年那个杀人炼尸、抽魂炼魄,无所不用其极,为正魔两道所不容,最终引起众怒,被太上道门一举覆灭的魔道宗门?”   “可不是吗?”   说话的这人似乎很是嫉恶如仇,语调也不像前两位师兄师姐一般平和。   “那晏无生自甘堕落,不但与臭名昭彰的阴魁门为伍,还在阴魁门被灭之后,携带其传承至宝一路潜逃,与我神州百宗为敌,所过之处灾祸四起……这等不明是非之辈,便是天资再高,也难容于世!”   他又冷笑一声:“难怪当年此人上悬天峰之时,便有执天阁阁主为其批命,称其不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拼拼图一般,算是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凑了个七七八八。包括那魔头如何脱逃,神州百宗如何除魔卫道,以及后来对方如何悍然反击,大杀天下……听得年轻一代弟子如痴如醉。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上代执天阁阁主耗费自身寿元推演天机,联合百宗布下天罗地网,终究逼得他经脉俱废,道种蒙秽,无处可逃,最终只得只身跳下天渊。”   “天渊?!”   这个名词一出,那些后辈弟子听得倒抽凉气。   天渊之险众所皆知,一向被天下人视作有死无生之地,如今这晏无生居然能从天渊之下安然重返人间?   他们情不自禁说出了许多人心中的疑问:“……这个晏无生,究竟是人是鬼?”   “管他是人是鬼?哪怕真的是鬼,这一次也要让他彻底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天地间忽然浮起飘零大雪,片片飞羽轻盈曼妙,点缀山岩绝壁、亭台楼阁。   狂风呼啸不绝。   千里之外依旧是晴空万里,悬天峰千里之内却是风雪如瀑。似乎眨眼间便换了人间。   “这是……天象之变!”   “不错,的确是至少天人境修行者才能引动的天地异象,而且是一种此前从未现世的天象。”   “莫非是哪一位大宗师突破了?”   惊呼声中,旭日渐渐被层云遮蔽,昏蒙的天地间浩白一片。   大雪飘飞,飘渺的脚步声自悬天峰外的栈道上缓缓响起,木质的栈道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一道人影披着漫天风雪而来,天际最后一线曦光化作他的背景。   ·   血。   遍地鲜血。   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染红雪地,狰狞的红色将雪白山巅覆盖。   垂死的悬天峰圣主被一柄森白骨剑穿胸而过,牢牢钉在山门之上。恐怖的剑意一片片切割着他的神魂。数不清的断肢残骸以他为中心铺遍大地。   “我回来了……”   轻轻的呢喃声在死寂如鬼域的悬天峰上响起。缕缕森白火焰编织而成的长袍下,一道人影寂然而立。   “嗬……嗬……晏……”   被一剑钉在山门上的圣主强撑着睁开眼,从喉咙里发出瓦砾摩擦般的声音:“你竟没有死……”   鲜血将他的视线模糊,目光所及隐约只看见一道幽魂般的影子。   苍白的脸,雪白的发,周围燃烧的惨白的火焰,以及火焰之中那双漆黑而空洞,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眸。   黑沉沉,冷森森,不含半点人气。   这是一双瞎子的眼睛。   那空洞的眸子轻轻向他投去一“瞥”,平淡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说过,我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嗬……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视线所及之处,尸骸遍地,灵台中破碎的神魂发出最后的哀鸣,圣主目光大恸。“当年的事情是我们不对,但……”   有些时候,明知是错,为了名誉,为了利益,为了许多东西,也不得不将错就错。   “报复?你想多了。”黑袍人向前走近一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什么。”   森白火焰缭绕,雪白的发丝在火焰中飘荡,他嘶哑的声音平淡如初,无波无澜,如同一位正在向所有人阐述自身学说道理的学者。   “……思来想去,我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弱就是罪。我错在身为弱者,居然妄图与强者谈论公平正义?实在是可悲可笑。”   “当年你们更强,因此可以说黑为白,指白为黑……现在强弱逆转,我自然也可以用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换取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很公平,不是吗?”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认真,语气也无比的真诚恳切。   但凡听到的人都会明白,他已是全心全意将这番言论奉为真理,不存在丝毫虚伪狡辩之词。他的的确确将众人的性命视作自己重活一世的燃料,并非为了复仇血恨而肆意屠杀。   “不——”   圣主突然感觉全身发冷,那股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涌出来,弥漫至他的灵魂。   难以名状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之手,缓缓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这是亲手造就了一个怎样的魔头啊!   他想要否认,想要辩解,想要高声忏悔,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死死瞪大了眼睛,视线里却只映照出黑袍人从始至终冰冷而空洞的眼眸。   其中无悲无喜,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如日月高悬九天,不为万物所动。   深入灵魂的恐惧中,圣主闭上了眼睛,突然降临的森白火焰将他彻底淹没。   四周天象再一次发生变化。一缕又一缕冰冷的森白火焰自虚空中诞生。   刺骨冰寒的火焰消融了圣主的残躯,焚毁了四周天宫仙阙般的亭台楼阁,磨灭了遍布山门的血肉残肢,也点燃了漫天寒风与霜雪。   象征着人间无上圣地的悬天峰,在这茫茫火焰中被烧成白地,遍地残骸化作灰烬,落得一片干净。   一道人影静立于火海之中,黑袍之下那道元神化身已然达到极限,渐渐由实化虚,几近支离破碎。   他神情漠然,无喜亦无悲。   转身离去,他漆黑而空洞的瞳孔深处,一点金辉亮起。金色光辉如火焰般游动,在左眼瞳孔中交织出一轮形似日晷的虚幻图案,只是其上刻度与日晷不同,空无一字。   这正是他穿越至这个世界以来便伴生而出的异宝「时之晷」,它能操控时间,篡改时间,逆流时间,也唯有时间之力才可驱动。   一道又一道虚幻的流光自火海中那些残骸身上浮起,这些无形无质的光阴之力向他涌去,最终被时之晷吞纳一空。   随着光阴之力涌入,他瞳孔之中时之晷的虚幻表针突然间逆时针拨动了一小格。   刹那间,天地变色,乍起的惊雷劈开重重天幕,无形风暴肆虐间,时间空间都被扭曲。   一条虚幻的时间之河无声无息浮现,浩浩荡荡的波涛将他吞没。   “我回来了……” 第2章 归人间(2)   盛京都城,灯火如织。   盏盏明灯晕染千树万树,星月光辉垂落如瀑。锣鼓喧天,鼓乐齐鸣,整条朱雀大街亮如白昼。   恰逢祭元日,满城不夜天。   朱雀大街最中央的摘星楼上,京都半数权贵子弟悉数聚集,将整间酒楼包了下来。一众爱看热闹的少年聚在楼上,居高临下看着长街喧嚣之景。   这是神州自上古以来流传近万年的特殊祭典,用来祭祀传说中上古时期斩灭妖魔,带领人族崛起的圣师“元”。   也只有这一日,神州浩土之上,不分国别,无论贵贱,上至帝皇圣主,下至贩夫走卒,才会抛却身份之差,共同庆祝祭典。   突然间,街道上汹涌的人潮如海啸,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四下响起。   遥远天边,有火光亮起。摇曳生辉,灵性湛湛。   这天地灵火一出,凡火尽皆黯淡。沿途明灯盏盏熄灭。   骤然降临的漆黑夜色里,那一缕跃动的火光倏然奔涌而来,在所有人视线中迅速由点化线,最终化作一条奔涌在天的赤色飞龙。   朦胧辉光中映出一抹淡淡的人影,随着距离的缩短在众人眼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原是一位身着重重玄色祭服、脸罩神鬼面具,作祭祀打扮的少年。   摘星楼上爆发出一阵欢呼,下方人潮更是汹涌,街道上、酒楼中、沿河两岸密密麻麻的船只上,无数人抬头仰望,欢声阵阵。鼓点之声愈发密集而欢快。   夜幕低垂,那少年一路飞掠而来,脚踏幽幽火光所化的虚幻之龙。整座盛京城辉映其下。   庄重的玄色祭服之上,金色的火焰纹路自底部向上一路交织,点燃了他脸上白底金纹的神鬼面具。   左半边脸圣洁庄严,右半边脸鬼魅妖异,不知是神灵堕魔,还是妖魔济世。   喧闹的人群不知不觉变得寂静。   面具下的少年轻笑了一声,身形轻如鸿羽,飘然落在摘星楼上。   楼中原本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一众少年,下意识后退一步。   “怎么?不认识我啦?”   少年祭者随手摘下诡异的神鬼面具,一张容光慑人的脸庞缓缓现出,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度。双眸深黑如墨,唇色浅淡而薄。眉锋如冷剑,出鞘寒七分。   这位相貌俊美得几近咄咄逼人的少年随意坐在栏杆上俯瞰众人,唇角噙着三分散漫笑意。   楼中沉默片刻,一片惊愕:“世子殿下,怎么是你?”   晏危楼微低下头,唇角弧度加深,那三分笑意立刻变作十分。他笑了笑:“怎么就不能是我?”   一众少年连连摆手,纷纷起身避席,嘴上也是一番夸赞吹捧,只道这位世子殿下给了大家好一场惊喜。顿时一群人轮番上来敬酒。   晏危楼含着笑,一一应了。   他也不去拿斟满的酒杯,只拎起旁边一只精致的银色酒壶,张开嘴仰头便倒,“咕嘟咕嘟”几口喝了个底朝天,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怀念。   “不错不错,许久未至,这摘星楼的饮仙酿倒是越来越醇了!”   “世子莫不是记岔了……”有人大笑,似乎喝上了头,“前些天咱们不是还来过吗?”   晏危楼也没反驳,只是几口将一壶酒喝了下去。大概是喝得太急,少许透明的酒水顺着他下巴滑下去。刚刚触碰到那庄重的玄色祭服上,衣襟上交织的金色火焰纹路便是一闪,将酒水尽数蒸发。这竟是一件特殊的灵器。   众人看得眼热不已,再一次在心里确定了这位齐王世子不可撼动的地位。   众所周知,齐王世子晏危楼武道修为一向平平,至今也没能破除肉身七重枷锁。倘若不是有灵器加持,刚才又岂能出席祭典,以微薄修为升空御天,如此风光无限?   而这灵器从何而来?自然便是大雍皇帝陛下默许的。这份厚爱与殊荣,恐怕某些皇子都无法企及。   顿时少年们起哄得更厉害了。   晏危楼来者不拒,与众人推杯换盏间,他眉锋飞扬,双眸神采焕发,显出天然的洒脱意态。   摘星楼上气氛越来越热烈,甚至将楼下的丝弦之声暂时盖过,引得不少人讶然侧目。   直到看见那随意坐在栏杆上开怀畅饮的少年侧影,被他那莫可逼视的容光所慑,这些人立刻恍然。   ——原来是齐王世子!   说到齐王世子晏危楼,京中百姓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雍立国八百年,独占神州浩土一十三州,这每一寸土地都是前人一刀一枪从前朝皇室手中夺取的。   立国后,为封赏开国功臣,太祖以三州之地分封七位诸侯。   直至如今,传承三代后,这些异姓诸侯或因罪夺爵,或意外绝祀,至今只余三户,齐王正是其中之一,也是势力最强的一位,坐拥半州十一城。   为表忠心,现任齐王继位不久,便遣送年仅六岁的世子晏危楼入盛京随诸皇子读书,到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了。   齐王如此识趣,皇帝自然也是投桃报李,对晏危楼这个便宜侄子甚是宠溺,一应要求无有不许。   而这位世子也是个怪人。不通诗文,不好武道,生平只爱美酒美食,成日里以纨绔子弟自居,却也没见他做出那等花天酒地、伤天害理之事。相反,倒是不时有些急公好义、打抱不平之举。   他身份特殊,背后有皇帝撑腰,为人又平易近人、豪爽大方,因此,除了极少数与他不对付的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笑脸恭迎。   这时见楼下不少百姓惊讶看来,他还笑呵呵地探头张望了一番,迎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晏危楼也不恼,反而扬起唇角,笑容灿烂毫无阴霾,那稍显锋利的脸部轮廓也柔和几分。   奇异的曲乐声幽幽然响起,各种乐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华丽的车驾自朱雀大街上驶过,套着鬼神面具的祭者站在车架上舞剑如风,诡异的祭服随着他的动作一同飘荡。   阵阵铃铛声在车架四角响起,引得无数人目光随之一起移动。   这诡异庄重的气氛里,少年微仰头,深深地,深深地呼吸。冰凉的晚风含着醺人酒香一瞬间涌入鼻息之间,他的神情有种莫名的沉醉。   空中忽有风声响起,晏危楼睁开眼睛,深黑一片的瞳仁中幽光一闪。他自然而然伸出手。   一只精致的银色酒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似乎巧之又巧落在了晏危楼手中,小巧的壶耳穿过他的手指,还轻轻晃荡了两下。   顺着酒壶抛来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绛紫色长衫的少年出现在他视线里,腰悬锦玉,脚蹬软靴,手上还装模作样摇着一把锦绣美人扇,一副标准的贵公子打扮。唯一可惜之处便是容貌稍逊,气质平平。   薛寒山笑嘻嘻凑过来,目光好奇地在晏危楼身上转了一圈:“我说世子殿下,您前两天不还嫌这祭元典太过吵闹简直无聊透顶吗?怎么今日又突然跑去当了这劳什子开场的祭者?”   盛京城权贵子弟虽多,却也各成一派。在场一众少年中,安国公府小公爷薛寒山算是和晏危楼关系最好的一个,自诩对这位齐王世子还算了解。这就是一个心思简单,只好享乐,最厌麻烦的人。   只是偏偏今日这人却有些看不透了……薛寒山强行按压下心中的怪异感。   “是吗?”晏危楼双眉舒展,露出惬意神情,“……那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要知道……”他面向长街双臂微张,一副沉醉至极的姿态,侧脸映照在星光中,似乎将漫天星辰揽入了怀中,“如此热闹又富有烟火气息的画面,当然是亲身参与其中更令人心旷神怡啊。”   “……”薛寒山顿了顿,“世子你认真的?”   “那是自然。有哪里不对吗?”   薛寒山:……我怀疑你被调包了但我没有证据。   他甩走脑袋里不靠谱的猜测,连忙摇头:“当然没有,世子殿下您开心就好。”   晏危楼看了一眼他脸上言不由衷的表情,收回了目光,也懒得解释。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的确与以往有些不同,但此时的他的确前所未有地愉悦。不妨暂时放纵一下这份心情吧!倘若不是顾及如今的身份和人设,更夸张的事情他都能做出来呢。   想到这里,晏危楼唇角上扬,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指尖的触感细腻温热,透着活泼泼的生气。晏危楼笑意不减,只是那双一向明澈透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幽幽的黑。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一切已然改变。现在这具年轻的皮囊里,入住的却是一缕来自二十多年后的幽魂。   胸腔里的心脏砰砰跳动,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淌,醇醇酒香顺着他的呼吸进入肺腑……与前世那副由骨头架子和虚幻元神拼凑起来的身躯完全不同。这无与伦比的鲜活滋味,真是让人沉醉啊!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次破坏。   ……   “对了,差点忘了!世子殿下,”两人漫无边际聊了一会儿,薛寒山突然一拍手掌,叫了一声,“之前来的路上我看到了方大小姐,看她去的方向应该是‘一线牵’。”   “有缘千里一线牵,据说只要去过那里的人,姻缘都会受到神明祝福。”说到这里,他挤眉弄眼,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方大小姐可真是有心了,世子殿下好福气。”   “……”晏危楼默默移开眼,有点嫌弃。   啧,本来就长得一般,现在就更伤眼了。   “待我探听探听方大小姐的行踪,世子殿下你就能顺理成章来一场偶遇……”完全没感觉出这份嫌弃的薛寒山,自充狗头军师积极献策。   “不用了——”   “当然有用。之前殿下不是还对这个未婚妻有些好奇吗?这一点就是世子殿下你做得不够了,总不能因为从小缔结了婚约就以为一切十拿九稳了。”薛寒山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怂恿着,“毕竟方大小姐可是很受欢迎的,不早点主动出击,小心被其他人抢走。我听说三皇子就……”   “停!”晏危楼抬起一只手掌,止住了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保持微笑,“一切我都清楚了。”   尽管灵魂受劫火炙烤多年,许多前世记忆早已模糊,但至少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太好了,世子殿下你可算是开窍了!”晏危楼话音落下,薛寒山当即表现得比他本人还要激动,摩拳擦掌义愤填膺,“要不要我再传授你一些经验?一定不能让三皇子得逞!想当年我就是吃了他的亏……哎,世子殿下你别走啊!等等我!”   还未等他说完,眼前一道影子一闪而逝,晏危楼已经轻飘飘从栏杆上跳下去,身形转瞬间消失在人群里,任薛寒山怎么也找不到。   ……废话,再不走恐怕就要被迫倾听#某舔狗疯狂倒贴追求女神不成惨遭横刀夺爱的辛酸史#了。   这样的经历前世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曾经的晏危楼还能好脾气地听下去,但如今……   薛寒山并不知道,倘若他再纠缠半柱香,说不定便要为即将结束的祭元日奉上一场余兴节目。   明天盛京八卦头条或许就会变成#祭元日惨案丨堂堂公府嫡子当街被砍为哪般#。   作者有话要说:   画风突然由严肃变为沙雕……【捂脸】这不是个正经的作者菌,但是是一个正经的主角。   为主角正名:   本文类似起点流玄幻小说,所以默认BG是社会主流,并不是全民BL。因此未婚妻理所当然是女。   不过,未婚妻与主角从来没有任何狗血的感情牵扯,确切地说,因为某个特殊原因,两人之间所谓的婚约其实并不算数,也就是说,他们从来就没关系。 第3章 归人间(3)   摘星楼东临朱雀大街,西面淮河之水。淮水悠悠,盏盏明灯飘飞向天,江面上火光点点,画坊游船蜿蜒如龙。   晏危楼默默站在河岸边一株花树下,脸上扣着那副半神半鬼的面具。   他玄色祭服上道道阵纹黯淡隐匿,看上去与周围每一个戴着诡异面具的路人一般平平无奇,唯一特殊之处就是手上拎着一个银色酒壶。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华灯如带。不知何时,飘渺的歌声自江心传开,如丝如缕,带出万分清愁。   那空灵的歌声如有魔力一般,引得岸边盏盏花树无端盛放,似冬尽春生,时节更易。晏危楼随手掸去肩上花瓣,手指轻轻敲击,悠然合着节拍。   他目光望向面前不远处的小桥。   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石拱桥,架设于淮水之上,连通两岸。   这就是“一线牵”,又被称为“姻缘桥”。   每逢特殊时日,桥上便会有突然升起的薄雾笼罩,其上空间也会变得颠倒错乱,一旦踏上桥,但凡武道修为未能挣脱肉身十二重枷锁,必会五感迷乱,见识到种种奇异幻象。   据说在这种五感错乱的情况下还能相遇的男女,便是上天注定的有情人,彼此之间缠绕着姻缘线,受神明祝福。   这种说法早已流传近千年之久,因此人人深信不疑,若非普通人步入其中很有可能永久迷失,只怕这姻缘桥上早已是人满为患。   曾经的晏危楼也听过这种传闻,若非前世机缘巧合在一本古籍中读了些逸闻杂谈,只怕他也不会明了其中真相。   所谓神明祝福之说从来都是无稽之谈,此地本是一处特殊的灵机汇聚之地,曾经是某个上古宗门用来筛选弟子的阵法之一,直至如今还有部分阵法残留,因此才会出现种种奇异幻象。   上古之时,天下无皇朝、无世家,三千宗门遍布神州浩土,那些大宗门往往会在天下各地筛选弟子,各地筛选用的阵法互相连通,最后都通向山门,因此阵法内部空间颠倒错乱,显得无边无际,茫茫无穷。这也是许多人踏入“一线牵”,便难觅归处的原因。   至于那姻缘天定之说……据说那布下此地阵法的上古宗门所修行的便是阴阳大道,双剑合璧,彼此之间默契愈深实力愈强。   因此,这些阵法会特意筛选出合心意的弟子,两两组合。情意越深,默契越足,越是有可能被筛选出来。即便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相隔千里,也能跨过两处阵法相遇。   久而久之,此处便成为了许多人口中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阵法相通,变幻莫测,此地不失为一条绝佳的退路。若不是薛寒山提醒,我倒是险些忘了这里……”晏危楼默默注视着桥面,幽邃的眸子里深沉莫测。   不知何时,江面上缕缕水汽升腾,渐渐的,丝丝缕缕白雾将小桥笼罩。   晏危楼几步闪烁,身形飘飞如鸿羽,须臾没入白雾中。   转眼间,他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茫茫一片,原本一眼就能望见尽头的小桥变得无边无际,漫长无垠。   “既然是上古宗门用于筛选弟子的阵法之一,必然有其阵法节点所在,能够与遍布天下各地的其他阵法相通……”   晏危楼不慌不忙,心中默默推算,也不去看周围变幻的种种幻象,闲庭信步一般向前走着。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前进,时而后退。   前世的经历对他来说亦是一笔宝贵财富。能够无数次从各种追杀中逃脱的他,对阵法、丹药、机关、陷阱等等各种左道旁门不敢说十足精通,基本也都能略懂一二。   此时四周天地在他心神中似乎变成了一方棋盘,而他本人则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纵横之间,不知不觉便破开了一处又一处阵法节点。   每一个节点都通往当年那个不知名上古宗门设在神州各地的其他阵法所在。   尽管其中大部分或许早已损坏,但只要有一处阵法残留,对晏危楼而言,便是一条可能的后路。哪天要是忍不住搞了个大新闻,还有机会从容脱身。   默默将所有阵法节点坐标记在心中,他正要离开,四周的白雾突然涌动起来,道道雾气交织成旋涡。   紧接着,一道人影自漩涡走出,出现在晏危楼面前,伴随着一阵抑制不住的低咳声。   白衣,乌发,修长指缝间露出的脸色比雪还要苍白,一双恹恹的眸子里像是笼罩着一层淡薄的雾气,浑身上下不含半点人气,似乎无欲无求,无喜无悲。   晏危楼怔了一下。   对面的人捂着嘴发出一连串咳嗽声,这才抬起眼来,似乎发现了晏危楼的存在,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同样怔了一瞬后,他身体一下子挺直,唇边弧度扬起。那双恹恹的眸子里淡薄的雾气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显出满满的惊喜,似乎漫天星光映入其中。   “原……”白衣人目光恍惚一瞬,下意识探出手。   晏危楼目光微冷,没有动作。   下一瞬,一只手从他衣袖边擦过。   四周的白雾突然如潮水般散去,种种幻象似光影消散,茫茫无穷的阵法空间重新隐匿。白衣人的身影同样伴随雾气消散,让人辨不清究竟是幻是真。   “一线牵”的异象结束了。   晏危楼重新出现在小桥上。下方淮水悠悠,浪涛东流。   星月光辉与万千灯火交织在一起,将淮河两岸映照得恍如白昼,也照出那许多成双成对的身影。   他目光一扫,便看见其中两道人影略显熟悉。男子相貌俊逸,身着常服,一身天潢贵胄般的气度却透体而出。身边少女青衣翩然,黛眉樱唇,一颦一笑都有种动人的风韵。两人靠得极近,手中还提着一对花灯,看上去宛如一对璧人。   正是三皇子姬睿,以及宴危楼名义上的未婚妻,长信侯府大小姐方清薇。   “嗯?”本与三皇子相谈甚欢的方清薇突然间微微蹙起了眉,似乎感应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是错觉么……”   “表妹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见三皇子关心,方清薇摇了摇头,神色虽然没有多少变化,清冷的声音中却透出一丝柔和:“多谢表哥关心,我没事,许是晚间风有些凉。”   话音落下,一件外袍便被轻柔披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三皇子那双温柔深情的眸子。   两人默默对视,无声胜有声。   半晌,似乎反应过来,少女连忙低头,脸上带出一缕红晕。   见此,三皇子脸上笑容更盛,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垂眸不语的少女,眸子里的温柔渐渐淡去。   ……   遥遥观望着这一切,亲眼目睹一顶发光的绿帽就要扣到他脑门上,晏危楼却是半分恼怒也无,目光平静如水。   他晃了晃挂在手指上的银色酒壶,抬手喝了一口。   前世他没有参加过祭元典,自然也不曾来到“一线牵”,发现这一幕。   身为一个胸无大志的穿越者,投身在诸侯之家,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还有一个高贵美貌的未婚妻,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知足?   自觉非常知足的晏危楼自然是过得潇洒极了,全然忽视了身边的种种危机,直到一切爆发才猝不及防。   “无趣……”   一口酒咕噜下肚,晏危楼转身离开,连报复之心也提不起。若不是重来一回,这两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早就消失在了他的记忆里。   感应着身体经脉中孱弱的真气波动,以及灵台深处破碎的道种,联想到再过不久便会发生的那件震动大雍的大事,晏危楼目光中寒意大盛。   前世恩仇已消,如今的头等大事应当是尽快提升修为,好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他抬脚离开的同时,身后阴影之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   ·   长街沉寂,人海渐散,晏危楼拎着之前随手顺来的酒壶,漫不经心自街边走过,神鬼面具挂在腰间。   四周不知何时变得安静下来,倏忽而起的冷风将街边盏盏明灯尽数熄灭。   微醺的少年摇摇晃晃走着,在这冷风中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两只手捧上酒壶,似乎想要喝一口酒取取暖。   咻!   这一瞬间,自他身后的影子里,一道冰冷剑光突兀出现,刺向他后心。   这一记冷剑所选时机堪称妙到毫巅,骤然爆发之前半分气息也无,一切杀机尽数内敛,让人察觉不到分毫异样。即便是突破肉身十二重枷锁,贯通天地之桥的洞见境高手,疏忽大意之下,只怕也要中招。   果然,前方的少年还无知无觉,丝毫不知危机将至,那一缕冰寒剑光已然刺入他体内……   刺客冰冷的眼睛里不由露出一点笑意,下一瞬,那笑意冻结,转为惊骇。   一只手不知何时掐在了他脖子上,有人无声无息间接近了他。   “咔嚓——”   寂静深夜里,骨头断裂的声音格外清晰。他至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间,前方看似被剑光刺进身体的少年如镜像般破灭,化作虚无。   随手将扭断了脖子的刺客扔在地上,晏危楼擦了擦手,目光向街道另一角看去:“还有一个。”   他的目光平淡如水,不含半分杀气。如赏花赏月,看山看水。   但在这目光注视之下的人却有种遇见天敌般的战栗感,像是草原上的野兔突然遇见了顶级掠食者,全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忍不住竖起。   ……太、太快了!   他亲眼看见同伴出剑的瞬间,那少年已如瞬移般出现在同伴身后,以至于留在原地的残影还栩栩如生。   刺客不是死士,明知不敌自然不会搭上性命,他一步跨过街角,身形倏忽化作幽影,就要消散。   噗嗤!   心口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血洞,有什么东西急剧自他胸前穿过,即将消散的幽影缓缓凝实,随即轰然倒地。   目光暗淡的最后一瞬,他看见了那枚凶器,那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还散发出微弱的酒香。   街道中央,站在原地的晏危楼抖了抖手中精致的银色酒壶,收回目光。   他随意在两名刺客身上翻找了几下,果然找到了熟悉的令牌。   “果然是专业的刺客。”他收起令牌,若无其事站起身,幽幽一叹,“只可惜,说到杀人,我好像更专业一些……”   他手指轻弹,两朵森白色火焰无声无息飞出。   十息时间不到,街道重新变得一片干净。   熟练地完成了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一条龙服务,晏危楼抄起酒壶,施施然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森白色火焰气息泄露的瞬间,遥远之地,某间昏暗地宫深处,一盏古旧的油灯突然亮起,其中微弱的白色火苗像是被倒入了灯油一般,突然剧烈燃烧起来。   原本盘膝坐在一边的守灯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圣火重燃,天主将归。” 第4章 归人间(4)   “殿下,您可算是——发生了什么?”   深夜的齐王府,灯火通明。晏危楼回到王府的第一时间,一阵寒风鼓荡而起,与此同时,一道灰色的身影飞掠而下,无声无息落在他面前。   看到晏危楼的模样,这突然出现的灰袍老者神情一变,一股厚重的气势自他身上爆发,如山岳倾塌。   “不知死活!竟敢对殿下出手,此人是谁?待我擒了他来!”   “沈老无需担心,我没事。”   此时的晏危楼乌发散乱,尽数披散于身后,衣袍之上还带着被剑气割裂而出的裂口,脸上还有些恍惚,看上去就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他摆了摆手:“况且,刺客也已经尽数伏诛了。”   “嗯?”灰袍老者双目一瞪,眼神极为凌厉,不见半分老态,“尽数伏诛?难道……又是逍遥楼出手?”   逍遥楼是五年前在盛京城中突然出现的神秘势力,没有任何人知道其幕后之人的来历。只是刚刚出现不久,便将盛京城中众多小商会收入麾下,与那些有着皇室和世家支持的大商会分庭抗礼。   利用各种各样新奇的商品打开生意网络后,逍遥楼又首度开创新模式,将城中许多酒楼、赌坊,乃至秦楼楚馆经营为一体,五年下来几度膨胀,早已成为盛京无数纨绔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若非那位逍遥楼楼主本性淡泊,无心扩张,又有其他势力模仿跟风,此时的逍遥楼势力将会更为恐怖。   倘若有人认为逍遥楼仅仅只是有钱那便错了。要知道,有些时候,钱财就代表着实力。   所谓穷文富武,练武需要消耗大量资源,这也是散修之中难以出现高手的缘故。   这世上,真正的绝顶高手或许不会被世俗名利所打动,但更多的武道修行者却很容易被黄白之物收买。因此,逍遥楼中供奉众多,打手无数。   那位逍遥楼楼主燕无伦虽从未出过手,但在许多人猜测中,其实力亦是深不可测。   至于晏危楼与对方的交集……盛京城中众所周知,当年燕无伦尚且落魄之时,齐王世子曾救其一命。逍遥楼崛起后,晏危楼便获赠一枚逍遥令。他身边不时出现逍遥楼的人保护,也不足为奇。   “不错,要不是逍遥楼出手,恐怕我已经没命了。”晏危楼点头肯定了沈老的说法,一脸庆幸。   他当先大步向里走,双眸中喷涌着怒火。   “呵!两名暗阁刺客,都已经突破了肉身十重枷锁,用来对付我这个连七重枷锁都未破的小角色,未免过于小题大做了些!”   “本世子自认这些年来也算与人为善,居然还有人下此辣手……”少年轻叹一声,忍不住偏过头,目光与灰袍老者对视,语气里带着满满的怨气,“沈老你说,这都是什么仇什么怨!”   听到“暗阁”这个臭名昭著的刺客组织,沈老愣了愣,神情一紧。他垂在身侧的手颤抖了一下,身上气势愈发冷凝肃穆,眉头紧锁,又惊又怒。   “……难道这是雍帝的试探?他终于忍不住要对齐地下手了?”   “怎么会?”晏·傻白甜·危楼满脸不敢置信,似乎不愿相信那位待他极好的皇伯父会如此阴险毒辣。   “殿下您可别不信,这多半不假。大雍皇室早有削藩之意,对我齐地虎视眈眈。早在多年前,王上心中便有所怀疑,那几位因罪夺爵甚至绝祀的诸侯,背后有着皇室出手。”   沈老沉声开口,满面凝重。   “……正因如此,当年王上才会选择忍痛割爱,将殿下您这个唯一的嫡子送到盛京来,明为读书,实为质子。就是为了减轻皇室的猜疑啊。”   “顺便拖延一些时间,也好方便在暗中伺机而动?”晏危楼顺口接了一句。   “殿下!”沈老面色大变,忍不住上前一步,身上凝而不发的气势一瞬间爆发出来,地面青石板路寸寸碎裂,“慎言!!”   在他突然爆发的洞见境气势威压下,少年似乎有些承受不出,蹬蹬噔后退了好几步,脸色煞白。   沈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收敛。   “殿下恕罪,是老朽失态了。”他上前扶起晏危楼,低声道,“只是盛京藏龙卧虎,还有大宗师坐镇,殿下切勿再胡言乱语,当心祸从口出。”   “是吗?”晏危楼目光坦然直视对方,双眸一瞬不瞬,幽深而明亮。   他突然一笑:“好,我不说了。”   沈老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并未察觉,看似被他一身气势震得不轻的少年,除了刚开始退了几步,体内一丝一毫暗伤也无。   “殿下日后出门一定要带上护卫,切勿再像今日这般莽撞……总不能每次都指望逍遥楼及时出手。须知人情总有用尽之时,更何况……”   一路上,收敛了全身气息的沈老再不见武道修行者的风范,只是殷切叮嘱着,看向晏危楼的目光带着一抹淡淡慈爱,像是长辈看着自家顽皮的熊孩子。   对此,晏危楼一律简单几句回应应付过去。   两人所过之处,府中仆从纷纷驻步行礼,神态恭敬有加。对两人这超越了主仆界限,近乎家人闲谈的亲近姿态,亦是见怪不怪。   他们心知肚明,这座齐王府中,大部分下人都是宗府发放的,只有极少数是当年随同世子殿下一同入京的仆从和护卫。这其中,沈老是唯一一个洞见境修行者,亦是齐王特意安排保护世子的人。世子殿下对他最为亲近,也是理所应当。   就连沈老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殊不知这其中还有一重内幕。   十年前,晏危楼突然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知晓。他一时慌乱无比。   幸而这副身体与他穿越前幼年时的长相一模一样,似乎因为身体本能,他也能够隐隐听懂这个世界的语言,与人交流沟通并无大碍,这才让他稍稍有了一丝熟悉感。   但他并没有接收到原身一丝一毫的记忆,慌乱之下,只好甩出了最烂的失忆借口。好在齐王夫妇并没有怀疑,反而将他的身份和过往经历如数相告。   据他们所说,“自己”刚满六岁,由于不想离开齐地入京为质,又惊又怕之下发了高烧,这才丢了记忆。   当时正不知如何面对齐王夫妇的晏危楼,立刻想都没想答应了入京之事。   如此一来,那对所谓的父母与他真正的相处时间还不到半个月,其中大半时间他都在熟悉“原齐王世子”的经历,顺便学习这个世界的文字。真正与晏危楼相处时间最长的,反而是沈老。   对于一个莫名来到异世界,内心孤独感无法言说的穿越者而言,这位老人身上几乎寄托了前世晏危楼的大部分感情。   “世子殿下,那逍遥楼背景神秘,终究不能尽信,您可有几分了解?”   路上,沈老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晏危楼一脸茫然地摇头,又无辜地摊开手掌,表示一无所知。   他笑得没心没肺:“不必担忧,燕兄对我绝无恶意,不然我早死了八百回了。”   “不过,这次的事情也让我意识到了实力的重要性,以后我不会再偷懒,荒废武艺了。”他一脸正色,语气郑重,“从现在起,我要闭关认真修炼,不破十二重枷锁坚决不出关!”   “咳,殿下有此心便好。”   沈老欣慰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伴十年,他自认对晏危楼知之甚深。这位世子殿下一向好享受,怕吃苦,能够坚持十来天便不错了。至于什么不破十二重枷锁不出关?   一口气破关这种事,连那些大宗门的天才都不可能做到,换作世子殿下……   不存在的,不可能的,不用瞎想了。   ·   一颗颗硕大浑圆的夜明珠点缀于石壁之上,将封闭的石室映得满室生光,一枚又一枚亮晶晶的灵石铺满地面,带着一股让人深深战栗的扑面而来的壕气。   若是有人知道这不过是区区一个枷锁六重修行者的闭关之处,只怕都要忍不住大骂丧心病狂。   神州浩土浩渺无穷,武道修行广传于天下,修行之路分为五步:后天(枷锁十二重)、先天(洞见三境)、入道、天人,以及最神秘的神游境。   按照武道理论而言,人类天生孱弱,体内有枷锁十二重,对应十二条主要经脉。若要踏上修行路,首先必须贯通全身经脉,即破开枷锁十二重。   如此便可吸纳天地灵气入己身,有机会打通天地之桥,冲击洞见境。   这个过程另有一种说法:登十二重楼,开天门,通天地之桥,后天入先天。   也就是说,在突破十二重枷锁之前,后天修行者根本无法主动吸纳天地灵气,只能通过修炼内功心法蕴养体内真气,贯通经脉,这个过程自然需要水磨功夫。即便是大势力出生,也不过是功法等级高一些,多磕一些丹药而已。   但晏危楼的修炼方式显然不同。   随着他将最后一枚灵石放好,地面上蓦然绽放出明亮的阵法光辉。浓郁的灵气在室内升腾,凝聚浓浓的白雾。   晏危楼坐在一堆灵石中间,也是小聚灵阵的核心之处。浓郁灵气在阵法运转之下向他汹涌而来,甚至凝聚成了灵雨。   ……无法主动吸收灵气,就让灵气来主动冲击他。   倘若说他体内的经脉是河床,那么汹涌而入的灵气则是滔滔不绝的水龙,在晏危楼神魂指引之下,淌过干涸的河床,冲开一处又一处大坝,浩浩荡荡奔行而过,气势势不可当。   时间似乎变得极为漫长,又极为短暂。   晏危楼听见体内重重枷锁破碎的声音。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血管中奔腾,单薄的身体在灵气的冲刷洗炼之下渐渐发生变化,隐约可见衣襟下优美而流畅的肌肉线条。   轰!   体内最后一重枷锁轰然破碎,晏危楼站起身来,四周的灵石尽数枯竭,化作厚厚的粉末堆积一地。   他舒展身体,顿时体内骨节发出一连串爆鸣之声。   夜明珠柔和的光晕幽幽洒落在他身上,那轮廓深刻近乎锋利的脸部线条愈显深邃,他漆黑的双眸里似有电光闪过。   “果然还是氪金大法好!”望着遍地灵石碎末,晏危楼感叹一声。   仅仅是他刚刚消耗掉的这些灵石,恐怕都抵得上一个普通的洞见境修行者积攒大半辈子了。这烧的都是钱啊。   换作其他人,即便有这么多灵石,也不可能如此败家。毕竟枷锁十二重,突破过程中的经验本身便是一种积累。如同打地基一般,靠灵气冲破,必然不如一步一步来基础更为深厚。   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也只有晏危楼这种境界出奇之高,本就相当于转世重修,又不在乎灵石消耗的氪金玩家才干得出来。   晏危楼一脸心满意足。   这些灵石都是十年来雍帝为示恩宠赏赐下来的。过不了多久他便要离开此地,既没有储物装备将之带走,倒不如用来提升实力。   “还有二十天……”   ……有些事情,也该早做准备了。   一点金辉蓦然自晏危楼瞳孔深处亮起,如火焰般游动,最终在他左眼瞳孔中交织成一轮金灿灿的「时之晷」,散发出神秘深邃的色彩。   那金灿灿的「时之晷」闪烁了一下,储存的时间之力飞速消耗。   在晏危楼双眸注视之中,一道虚幻人影在他面前的空地上缓缓形成,数息之间凝成实质。   宽衣博带,一头乌发由玉冠束起,容貌俊逸,修眉薄唇。他双目温柔含情,看上去俨然一位温柔多情的世族公子。   “燕无伦”低头看了一眼这具时间投影之身,冲着面前的本尊微微一笑。   “……那么,我去了。” 第5章 逍遥客(1)   盛京都城每时每刻都有暗潮汹涌,齐王府更是早已被人安插成了筛子。   晏危楼回到齐王府时并无刻意遮掩。就在他宣布“闭关”当天,关于“齐王世子遇刺”的消息,便通过种种隐密渠道传到了不少人手中。   得到密奏时,大雍皇帝姬范正在崇政殿内殿批阅奏折,殿中空空荡荡,原本伺候的宫人内侍都守在门外。   他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姬范已年近花甲,只因有着武道修为在身,看上去不过四十有余。   他登上皇位已有十多年,原本并非最佳的储君人选。   只不过,十多年前大雍皇室发生内乱,其中似有魔门暗中挑动的痕迹。最终,先帝重伤不治,排在姬范前面的几位皇子亦是或死或残。   于是,这位不起眼的七皇子便捡了个便宜,当上了皇帝。   原本大臣们还担心这位从未接受过储君培养的新帝无法打理好朝政。谁料他似乎天赋异禀,起初几年还闹出不少笑话,之后进步便越来越明显,治政手腕愈发高明,渐渐获得众多老臣推崇。   “怎么又是他!”此时,这位备受赞誉的雍帝却是满脸无奈,“暗阁刺客刺杀齐王世子?还一次折损两名后天十重?”   暗阁这个大雍境内臭名远扬的组织他自然知晓,一向只讲究拿钱办事。哪怕两名后天十重在姬范看来不算什么,但用来行刺晏危楼……   “……这值得吗?”看着书案上白纸黑字一清二楚的密奏,他脱口而出。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那慵懒的嗓音雌雄莫辨,却让人酥到了骨头里。   一直默默站在他身侧缓缓研墨的人抬起头来:“父皇这话若是叫齐王世子听到,不知该多伤心哩。我看那位世子殿下待父皇甚是敬爱。”   雍帝下意识看向她。   殿内宫灯明亮,上好的鲸油散发出丝丝缕缕淡香,跃动的火光将女子秀美绝伦的侧脸投影在墙壁上。   一袭红色宫装深如火焰,垂瀑般的青丝自脸侧滑落,眼尾晕染着淡淡的红。她唇若涂朱,脸色雪白,双瞳中泛出淡淡紫意。   分明是逼人的艳色,在她眸光流转间却化作令人不敢亵渎的威严。   她抬起一只手腕轻轻研墨,那苍白脆弱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倘若其他人在此,必会大惊失色。   此人分明便是当朝九公主姬慕月。   传闻她虽是中宫嫡出,却天生经脉有异,无法修行。性情又喜怒无常,仗着皇帝宠爱无法无天,公主府中面首三千,乃是盛京公子们闻之色变的人物。   “这位世子殿下倒也是个妙人,一个月里能引来三次刺杀……若非这些年来飞羽卫暗中照应,只怕早就没了小命。”姬慕月语气戏谑,“他倒是无知无觉,照样潇洒度日。这一次意外漏了两条小鱼过去,不料又撞上了逍遥楼……”   她幽幽叹道:“这般好运气,倒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自晏危楼入京后,早已不知有多少波暗杀,这些人来历五花八门,有暗阁这种正儿八经拿钱办事的组织,还有追查不出来历的死士,更有人为财死的江湖中人,甚至是受人胁迫不得不投毒下药的普通厨子……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傻人有傻福。”雍帝对此淡淡点评了一句,又问,“小九你可是查出了什么?”   姬慕月眉心微拧,摇摇头:“齐王世子禀性纯良,从未与人结怨。除非,那些人就是冲着他的身份而来,就是为了挑拨齐王与皇室之间的关系。只可惜幕后之人十分狡猾,不是通过暗阁下单,便是间接控制刺客,从未真正露面……”   “如此,便让飞羽卫继续监视吧。”对于姬慕月所说的每一句话,雍帝似乎都格外信服,毫不怀疑。   晏危楼身份特殊,相当于齐王送入京城的质子,这一点双方心知肚明。   无论是为了他的安危还是另有所图,这些年来,大雍皇朝三大执法机构之一,飞羽卫的人,一直在他身边暗中监视。   然而这平均每个月都要上演几次的暗杀,却是让飞羽卫大感头痛。   十年时间,他们俨然锻炼出了种种技能。   譬如,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识别出伺机而动的刺客的“火眼金睛max”技能;   又譬如,只要听过一次声音,无论刺客如何改头换面靠近晏危楼,都能准确识别的“听声辨人max”技能;   又双譬如,解决掉下毒的厨子连带有毒的糕点之后,还能原模原样做出一盘端上去,且色香味俱全的“神级厨艺max”技能;   又双叒譬如,发现即将上台的戏子不怀好意,准确将之捕捉后,第一时间换上戏服就能登场的“戏曲大家max”技能……   如此这般,原本只是暗中监察盛京城,偶尔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的飞卫羽,莫名其妙就转型了。   若是他们不能将危险消弭于未起之时,让那位齐王世子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如此危机四伏,随时随地都有小命不保的危险,让他有机会质疑皇室的能力和诚意……那么对方便有了离开盛京返回齐地的借口。飞羽卫统领可谓责任重大。   ……不知是不是压力太大,十年下来,飞羽卫已经换了五任统领。   “前两日似乎又疯、”提及飞羽卫,雍帝突然问道,“前两日似乎又有一任统领请求调职?”   姬慕月含笑点头:“儿臣已经指派了新任统领谢玄上任,谢统领一向恪尽职守,想必能坚持久一些。”   “谢玄啊,朕记得他是死士出身,倒是难为他了。”联想到前几任飞羽卫统领之事,饶是一向多疑凉薄的雍帝,也不免略有触动。   也正是因为新任飞羽卫统领谢玄刚刚上任,祭元日又鱼龙混杂,原本不打算出席祭典的宴危楼突然改变主意,本该一直监视他的飞羽卫莫名其妙跟丢了人……一连串巧合下,那两名暗阁刺客才得以顺利靠近他,于是自投罗网。   当然,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齐王世子运气好,被逍遥楼所救。   逍遥楼的现身让雍帝心中起了警惕,身为帝皇者,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这种隐藏在暗中的不明势力。   他再次看向姬慕月。   这一次姬慕月并未让他失望。   只见她姿态熟练,伸手便从摆放在御案一角的一堆密奏中翻找出几本,双手呈递于雍帝面前。   “有关逍遥楼的情报都在这里。”   “奉父皇之命,儿臣派人进入逍遥楼,又暗中控制了其下几个小商会……”她将自己的安排一字一句道出,“以我之见,父皇无需在意逍遥楼。逍遥楼看似风光,实则不然。那位逍遥楼主……委实太过天真了些!”   虽则逍遥楼这几年日进斗金,但楼主燕无伦显然并无进一步扩张的野心。在姬慕月看来,此人空有满腹才华,却半点不通人心。他只满足于如今的富贵,可曾想过逍遥楼中其他人是否也能如此甘于现状,知足常乐?   当年燕无伦将这群人聚到一起,打破大商会的垄断,从无到有创建逍遥楼这份基业,不就是看中了他们心中那股不甘与野心?而如今,这熊熊燃烧的野心之火却反过来灼伤了他自己。   “过去燕无伦是带领他们突破困境的领袖,但如今,他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阻碍——继续跟着燕无伦,他们永远不能更进一步。”迎着雍帝好奇的目光,姬慕月声音冰冷,“逍遥楼上下早已离心离德,稍施小计,便可改天换日。”   “……毕竟,那位逍遥楼主可是个从不杀伤人命、从不强人所难,连犯错的奴仆都不忍重罚的可人儿呢。”   说话间,姬慕月长睫微垂,那美得妖异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笑容,双眸中的紫意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这样的人,最好骗了。”   此言有理。雍帝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于是姬慕月将手中密奏搁到一边,再次熟练地从一堆情报中准确翻出又一份,那略显沙哑的声音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韵味:“如今最紧要的是另一桩事,这是半个时辰前缉刑司传来的消息。”   “盛京城中出现了沧海剑宗弟子的踪迹,疑似追踪魔道阴魁门之人而来。”   “啪!”   一声清脆声响,瓷器碎片飞溅。雍帝竟是一瞬间坐直身体,失手打翻了手边白玉茶盏。他神情惊讶至极。   神州浩土茫茫无垠,大雍、北漠、东黎三大世俗皇朝共同分割中域三十三州,此外还有神州百宗和不少隐世家族,遍布天下。   百宗之中,正道以沧海剑宗、太上道门、悬天峰这三大宗门势力最盛,被天下人誉为无上圣地。   至于魔道,也曾兴盛一时。   八百年前,大雍尚未崛起之时,幽王朝一统中域,魔道之中曾有一人异军突起,短短时间里建立无上碧落天,横扫各大正道宗门,一手主导大幽分裂,搅动天下战火,被魔道中人奉为尊主。   那时可谓道消魔长,纵使三大圣地亦被压在脚下。若非后来碧落天莫名隐匿,魔道群龙无首,分崩离析,如今的天下格局恐怕大为不同。   这八百年间,魔道势力受到正道联手打压,只能在暗中默默蛰伏发展。直到数十年前,许是自觉实力已足够,默默蛰伏的魔道中人这才开始搅风搅雨,其中声势最盛的便是北斗魔宫与阴魁门。   北斗魔宫据说得到了当年的碧落天传承,当代宫主自诩为魔道正统,暗中势力遍布天下,一心想要重现八百年前的风光,无论江湖宗门还是皇朝世家,都将北斗魔宫的疯子视作心腹之患。   与之相比,阴魁门的实力实在算不上什么。之所以名声如此之大,在于阴魁门的作风。   阴魁门中人以修炼精神秘法为主,视神魂为人体之根本,身体皮囊不过是工具。对他们而言,杀人炼尸,抽魂炼魄,都不过等闲。因此在民间凶名赫赫,不知多少普通人闻之色变。也是三大皇朝联名通缉的目标。   无论是沧海剑宗,还是阴魁门,都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势力,其中成员来到盛京这个一国之都,很有可能会打破盛京城的秩序。倒也不能怪雍帝大惊小怪。   伴随着茶盏碎裂声,清澈的水珠四溅,姬慕月不动声色向旁边避开一步,继续补充道:   “沧海剑宗领头者疑似宗门真传,乾坤道图排名十七,黄金剑陆一渔。” 第6章 逍遥客(2)   明月初升,幽幽月光照彻淮河之水。夜色深沉,远处山川,近处楼阁,尽数笼罩于朦胧月华之中。   淮水两岸,舞榭歌台灯火通明,画坊游船来往如织,大半座盛京沉寂之时,此处却是刚刚开始一夜的狂欢。   大大小小的舟船几乎将河面铺满,靠岸的一角,一位年轻公子踏上小舟。广袖宽袍,衣襟不染半分尘埃。   “船家,去逍遥楼。”   “好嘞!”船家应了一声,抬眼看见来人,便是一愣。   乖乖,在这淮水上讨生活大半辈子,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要说容貌比这位公子更俊的倒也不是没有,偏偏眼前这人就是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船家思来想去,也只有“好看”两个字能够形容。   尽管在这里乘船的人大半目的地都是逍遥楼,但这样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居然也要去那销金窟里走一圈,船家心中竟升起一阵怪异之感。   ……这位真要是入了那逍遥楼群芳阁,同那赫赫有名的花魁娘子站在一起,还不知是谁占谁便宜呢。   就在船家愣神的片刻,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几名青年男女相携着踏上了船,有说有笑。   “听闻那逍遥楼可是盛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不知道多少豪客在里面呆了一夜出来后连一枚铜板都剩不下。难得来一趟盛京,怎么能不见识一番?”   “事先说好,见识见识倒也罢了,可不能太过乱来,耽误了正事,不然要是让宗门长辈尤其是我家那老头子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通棍棒。”   “陆师兄放心,那是自然。”   说笑间,几人已经踏上了船。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名看上去年不过二十左右的青年,一身锦袍,容貌俊秀,腰间还悬挂着一柄金灿灿的黄金剑,剑柄上镶金嵌玉,观赏性远高于实战。   船家一脸了然。看来这又是一个听多了江湖诸事,自以为配上一柄剑便成为了江湖豪侠的富家公子哥。   这人刚刚一上船,便大大咧咧问道:“可是去逍遥楼的船?”   “这、”来不及阻拦,两拨客人便撞到了一起,船家有些为难,“实在抱歉,船上已有了……”   “无妨。”温和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既是同路,不妨一起吧。”   这声音泠泠如玉石相击,煞是好听。   锦袍青年闻声一愣,似乎是没发现船上居然还有一人。   他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懒洋洋的眼睛里闪过锐光,像是一只突然受惊弓起脊背的猛兽,随时会挥出利爪。   待他顺着声音转过头,身体又放松下来,眼神里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小舟一角落,正坐着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看来是在他们之前便上了船。   这人安安静静独坐于舟中,梨花白的长袍被清风掀起一角,神情悠然恬淡。一截手腕隐隐从衣袖间露出,指尖几乎触及水面。他目光低垂望向水中之月,竟有种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月光模糊了他的容颜,他整个人似与月夜融为一体,若不是突然开口说话,简直像是一抹虚无缥缈的幻影。   原本肆无忌惮高声说笑的几人不知不觉收了声,像是怕惊扰江中鱼的沉眠。   半晌,当先踏上船的锦袍青年拱手一礼,笑道:“失礼了,未曾料到船上已有了人。这位兄弟既不嫌弃,在下便厚颜搭上一程罢。”   “无妨,诸位请便。”   跟在旁边的几人也是知机,当即便是一碇纹银砸下来,那船家立时眉开眼笑,绝口不提未尽之语,卖力操起舵来。   骤然安静的深夜,水浪激荡的声音尤为清晰。一叶小舟在一江月色中前行,自楼台画枋中穿梭而过。   许是气氛太美,船上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搭话:“公子你也是去逍遥楼吗?”   刚刚说完,开口的少年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脸色微微发红。   好在那年轻公子并不介意,反而微笑道:“不错。你们是外乡人?”   少年的脸再次红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尴尬羞窘,而是因为兴奋激动。   “是啊,我们从东黎一路来大雍,还是头一回到盛京城呢。”他双眼亮晶晶,“听说逍遥楼里无所不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那张清秀的娃娃脸上满是憧憬。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为何,少年只感觉越看面前这位白衣公子越是亲切,大有一见如故之感,恨不得将一肚子话都倒出来。   “我叫越昭,这是我三哥越平,另外几位是宗门的师兄师姐……”少年眉飞色舞,像是小孩子在新朋友面前表现一般:“可都是厉害人物!尤其是陆师兄,公子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号……”   “阿昭!”旁边他兄长低喝了一声。   听到警告,少年这才一个激灵,连忙闭嘴,脸上的神情却犹带几分不甘不愿。   看到他这副表情,越平警惕起来。   联想到魔道的种种诡异精神秘法,他看向边上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目光变得愈发惊疑不定。莫非这人便是施展了什么魔门秘术?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边神态懒散的锦袍青年,对方微不可察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相较于越平,这锦袍青年的武道修为和眼力见识都不知高出多少,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并非什么精神秘术,而是神魂造诣高到一定境界后,对其他人自然而然产生的影响。越是意志薄弱、境界低下的人,受影响越深。   传说上古圣师“元”在此道之上造诣极高,一言便可度化万千妖魔。   那锦袍青年摆了摆手:“没关系,越师弟。咱们又不是见不得光。想来这位兄弟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   白衣公子点点头:“金性软,以黄金为剑,据我所知,天下仅有一人。”   沧海剑宗第七真传,陆一渔。   “沧海渺无涯,谁堪剑中神?”湖面上月光幽幽,白衣公子自顾自低吟一声,语气飘渺,“放弃神剑沧海,而选择以黄金铸就凡剑,真可谓大魄力。”   沧海剑宗以神剑「沧海」为护道之兵,其上有代代先辈剑意传承。每一代最杰出的真传弟子行走天下时,都会获得沧海剑护持。   历代真传将之视作无上荣耀,唯有两人并非如此。一个是曾经的天剑萧白寂,另一人便是陆一渔。   “嗐!什么大魄力,都是世人吹出来的罢了。”陆一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突然压低了声音,嘿笑一声,“不怕实话告诉你,其实就是神剑用着不趁手而已。”   “……”旁边的沧海剑宗弟子都忍不住别过脸去。   他话锋一转:“倒是兄台你,似乎很不一般呐。”   说话时,陆一渔的目光里只有纯粹的好奇之色,没有一丝一毫其他情绪。   白衣公子安之若素,神情不动:“在下燕无伦,不过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商人而已。”   “……”燕无伦这个在盛京上层颇为知名的名字并未引起注意,陆一渔目光上上下下扫视,满脸怀疑,眼神里写着“我信你的邪”五个大字。   旁边的其他几人也是一脸惊诧不信。以此人气质,说是世族公子或是逍遥名士,还稍微可信一些,怎么也无法与满身铜臭的商人联系到一起。   “生活不易……”白衣公子继续微笑,又补充一句,“只好平日里做些小买卖,讨个生活罢了。”   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月色好似一瞬变得黯淡,呜咽的寒风自水面拂过,原本的美景仿佛转眼间蒙上了一层沉郁的色彩,周围那些沧海剑宗弟子的心情不知不觉低落下来。   尤其是越昭,不知不觉已经红了眼圈,短短片刻便脑补出了种种辛酸往事。这也让他看向白衣公子的眼神尤为复杂。   陆一渔目光同样黯淡一瞬,心情莫名低落。只几息时间,他便恢复清明,脸上那抹轻松悠然的笑意不知不觉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惊诧之色。   他看向白衣人的目光里满是惊叹。   ……无论如何去看,这都是个没有半分修为在身的贵公子,偏偏神魂之强连他也不知不觉被感染,莫非是天赋异禀?   两人交谈起来,越谈越尽兴。   沧海剑宗乃天下圣地。门中弟子都是万中无一。身为真传的陆一渔尽管画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但天资秉性的确非凡,见识更是不俗。   其宗门隐于东黎境内无量群山,与大雍都城盛京遥隔何止千万里。   据陆一渔所言,他们原本是在宗门势力范围内历练,之所以来到盛京也是因为接取了宗门历练任务,为了追踪一个无法无天的魔头而来。   至于究竟是谁,他们并未说出来,晏危楼也没有追问,但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   哗啦啦……   水流阵阵,舟船不知已驶出多远。越是向淮河深处而去,四周火光便愈发明亮,拐过几处复杂暗道后,船上几人一时呆住,脸色震撼。   周围还有许许多多一样的小船,船上载满了人,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   眼前赫然是一处放眼望不见边际的湖泊。湖面上朵朵金莲悠悠绽放,莲心闪烁着点点微光。像是满江灯火。   远处的湖泊中心,大片金莲包围中,一座恢弘的不夜城静静伫立。袅袅水雾在四周升腾而起,云蒸霞蔚一般,白雾折射着月光,与湖面上的点点微光相映照,宛如人间仙境。   惊呼声中,舟船破浪而出,穿过袅袅白雾。一股淡淡的酒香在众人鼻尖飘过,勾动着每个人的心魂。   “是酒泉。”   陆一渔突然坐直了身体,用力吸了吸鼻子。他神采飞扬,双目明亮至极,有如点星。   只见下方湖水清透明亮,荡漾着圈圈碧波,丝丝缕缕酒香自其中散发出来,随着雾气弥漫。   云雾荡漾,水波被舟船排开,其它舟船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一时所有人都被笼罩在淡淡酒香中。   伴随着不远处隐隐传出的婉转歌声,还未进入逍遥楼中,这些人已是神情迷醉,如坠梦中。   笼罩于雾中的不夜城渐渐变得清晰。   突然间,四下一片安静。笑声、歌声、惊叹声、喝彩声,尽皆消失不见。   风声停歇,一盏又一盏明灯由远及近依次亮起,万千盏灯火将半边天幕映照得恍如白昼。   自渡口起始,大大小小舟船相连,在湖面铺出一条笔直的大道,大道尽头是一艘旗帜招展的游船。恰好与那一叶小舟相隔一线。   灯火辉煌,甲板上走出一行人。   “恭迎楼主!”   所有人齐声开口,恭敬的目光投向面前小舟。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小舟一角的年轻公子怔了一怔,只得抬起头来,无奈一笑。   “那么,陆兄还有各位,暂且别过罢。”   他站起身来,打了声招呼,便迎着无数人震撼惊讶的目光走下小舟,踏上了那条由无数船只连成的大道。   望着眼前盛景,他双眸中掠过一抹奇异的色彩。 第7章 逍遥客(3)   “那就是逍遥楼主?我没看错吧?”   “听说此人白手起家打下逍遥楼一片基业,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啧,万灯长明,十里恭迎,当真是好威风。不知你我可有如此风光之时……”   “还不止呢,听说那逍遥楼里群芳阁中可是有满阁美人,都是只卖艺不卖身……嘶,逍遥楼主可真是好艳福。”   目睹那神秘的逍遥楼主被一众下属簇拥离去,岸边众人犹自艳羡,议论纷纷。   说话时,他们没有注意到,原先与逍遥楼主同船而来的几人,都已悄然融入了人群中。   听着周围这些人的议论,几人表情古怪。年龄最小也最天真,因为一通脑补直到现在还眼眶通红的越昭更是惊呆。   “这就是普普通通的商人?生活不易,做点小生意……”他喃喃重复着之前某人说的话,抬头望着近在咫尺,恢弘华丽的不夜之城,整个人已经石化。   直到一柄带鞘的黄金剑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越昭才从石化状态中醒来,正对上一脸戏谑的陆一渔。   “小阿昭,现在记住了吧。长得越好看的人,说起假话来越是逼真。”   旁边有沧海剑宗的弟子问道:“陆师兄,现在该如何做?那老魔之前一路遁逃,踪迹在这片水域消失,多半是隐匿在了哪里暗中疗伤……此处鱼龙混杂,暗道众多,该怎么——陆师兄?”   话未说完,就见陆一渔已当先大步向逍遥楼中而去,手指在黄金剑上敲击着,只漫不经心丢下一句话。   “不急不急,说好了要先见识一番逍遥楼,再言其他。”   ·   逍遥楼最顶层。   一间空旷而宽大的大堂中,几盏华丽宝灯将室内映照得亮堂堂一片。轻不可察的幽香从香炉中飘荡出来,四周雕梁画栋,极具气派。   在一干无关之人猜测中本应是意气风发的逍遥楼主,此时却是眉头紧锁,神情不悦。   四周明灯高悬,他坐在大堂最上首的座位上,下首依次坐着二三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分列两边。   “下次不必这么大张旗鼓。”目光在下首这些人脸上一扫而过,顶着“燕无伦”马甲的晏危楼淡淡告诫了一句,“我一向不喜如此张扬。”   “楼主,这恐怕不妥。”   话音刚落,坐在右手第一位的中年男子当即站了出来。此人身量中等,脸上带着一丝精明,正是逍遥楼执事之一,姓薛。   晏危楼端起了手中茶盏:“有何不妥?”   “此次虽是小人擅作主张,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如此不仅给楼主造足了声势,又能在那些人面前为我逍遥楼扬一番声名。用楼主您的话来说,这就是绝佳的宣传时机,于我们逍遥楼大大有利啊。”薛执事侃侃而谈,神情恭敬。   晏危楼揭开茶盖吹了吹,喝了一口。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除了少数几人沉默不语,似在思索。在座的逍遥楼执事大半都是连连点头赞同。甚至于,他们看向晏危楼的目光还有些奇怪。感觉这位楼主未免过于小题大做了些。要知道以往的他只要道理说得通,可不会如此穷追不放。   这些人连声说道:“薛执事说得在理,虽有些铺张,的确于我逍遥楼有利。为了逍遥楼发展,还望楼主暂且忍耐一二。”   “但我不乐意。”   “……???”   晏危楼声音平淡,听在众人耳中却与惊雷无异。   他们纷纷诧异地抬起了头,神情看上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一般,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这话居然会从一向温柔随和好说话的楼主口中说出。   看见这些人的表情,晏危楼心中一哂,脸上的微笑却是又温柔三分。   ……看来从前的他太好说话了些,以至于如今这些人都忘记了规矩: )。   ——无论初衷如何,不经请示便自作主张,便是最根本的错误。   他突然问道:“诸位可还记得当初逍遥楼是如何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   一切还要追溯到逍遥楼创建之初。确切的说,应当追溯到晏危楼穿越以来最大的金手指——时之晷。   这轮镶嵌于他左眼中的「时之晷」涉及时间之道,可以通过消耗光阴之力释放出种种堪称不可思议的神通妙法,尽管限制颇多。   时间投影化身便是其中之一。譬如,每消耗三百天光阴之力,便可形成一个只能存在三天的时间投影化身。投影化身可以百分百复制他本人的实力。   至于光阴之力如何获取?唯有通过杀戮——被晏危楼亲手所杀的人,都会被「时之晷」从因果层面随机掠夺走一定的光阴之力。可能是几个时辰、几天,也可能是几年、几十年,只要在对方寿命内。   前世晏危楼一直紧守穿越之前的社会道德准则,一切依照法律准绳来办,从不轻易践踏生命。直到五年前生死危机关头,他亲手击杀了一名凶徒,时之晷突然启动,一次性掠夺了三十年光阴之力,晏危楼这才知道金手指的妙用。   出于某种好奇的心理,他创造了燕无伦这个马甲,并创建了逍遥楼。   逍遥楼的体系与这个世界的其他商会不同,更偏向于现代化的集团。   晏危楼将盛京一票小商会聚拢到了一起,共同组建成逍遥楼。根据不同商会的价值折算成逍遥楼的股份,原本的小商会会长也就成为了一群小股东,每个月都能收取不同的分红。   晏危楼本人则是逍遥楼唯一的决策者。   在他面前的这群执事是楼中各项事务的直接管理者,直接听从晏危楼的命令。   此时,面对晏危楼的疑问,尽管不明所以,执事们还是纷纷开口,将一切过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末了,还不忘吹捧他一句:“……这一切都仰赖楼主高瞻远瞩,智虑深远,我等不过是微末之功罢。”   “看来你们还算有些见识。”晏危楼满面春风地点点头,理所当然收下了这句心口不一的彩虹屁,“逍遥楼发展至今,九成仰赖于我。”   众人再次:“……???”   ……今天的楼主画风不对啊?!   没等他们深思,晏危楼又问:“既然如此。明知我不喜现身人前,诸位又为何安插眼线,暗中探我行踪,做出这种令我深感不愉之事?”   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晏危楼今日来此本就是临时起意,这些人却能早早等候在逍遥楼外,必然是淮河之上早有眼线,只待他一出现,便将情报告知。偏偏他这位楼主都不知道逍遥楼在何处安插了人手呢。   他的声音越说越是温柔,一双眸子里却始终平静毫无波动,只有那俊美的脸上笑意未减,似清风朗月一般。   站在大堂中央,正对着他的薛执事,身上莫名一寒,像是突然被什么恐怖的猛兽盯上。   但见楼主脸上还是笑吟吟的,不见怒色,语气也是温温和和,他心里那点恐惧又不知不觉放了下来,暗道自己可真是越来越胆小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楼主的脾气他们可是再清楚不过。这位一向讲究按规矩办事,哪怕再气再怒,也不会因为情绪上头就重罚他们,更别提杀人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更加放松。刚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喉间一痛,紧接着天旋地转,眼前是其他人惊恐错愕的脸。随即,他失去了意识。   “薛执事!!!”   直到他身体倒地,大堂里这才响起姗姗来迟的惊呼声。   其他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一拥上前,看着地上躺倒的尸体,尸体脖子处的那一道红线,以及他身边那犹带血迹的茶盏碎片。都不如心中发冷。   刚才一瞬实在是太快了。哪怕是这里武道修为最高的人都没有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薛执事便倒在了地上。   而最大的嫌疑人……他们看向上首。但见神态温和的楼主依旧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手中茶杯袅袅冒着热气。   他双眸微微睁大,似带疑惑:“薛执事怎么这就倒下了?我还没说完呢。”   众人皆是无言,静静观看他表演。   神情不解的白衣公子似乎沉吟了几息,这才一脸恍然。   “莫非薛执事猜到我已经掌握了他背叛逍遥楼的证据,这才畏罪自杀?”他长叹一声,“……何至于此!”   他的神态实在是太过真挚,那双温柔又多情的眸子里满是痛惜,又带着几分谴责和自惭自愧的情绪。   原本还在怀疑他的众人渐渐都变了脸色,莫名心虚愧疚起来。楼主一向随和,待下甚是宽容,从不杀伤人命。他们怎么能无端怀疑于他?   那么……难道是逍遥楼还有什么暗中隐藏的力量?   对了,楼主来历神秘,或许是什么隐士家族的弟子,身边有高手跟随,说不定那位神秘高手就看不惯薛执事欺上瞒下的行为,暗中了结了他。   薛执事都能死的不明不白,那他们呢?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众人身体开始微微发颤,额头沁出了冷汗。   “薛执事畏罪自杀,我甚是痛心。”上首,晏危楼三言两语为薛执事之死定了性,目光望向众人,“但逍遥楼规矩不可废。其他人的罪证亦在我手中,若能坦白交代,还可从宽处置,否则……”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端起茶盏再次喝了一口茶。   可怕的寂静再次降临,所有人僵在原地,如同一尊尊蜡像。   晏危楼不慌不忙。   他手头根本半点证据也没有,本就是空口说瞎话。就连刚才死掉的那个姓薛的倒霉鬼全名叫什么,究竟与谁有勾结,做了哪些事,晏危楼都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一件事——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人绝对无辜。前世逍遥楼被人瓦解拆分,这些人人人有份。   似乎是沉默太久,晏危楼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倘若言己之过诸位羞于启齿,也可以让其他人代劳。”   言下之意便是互相检举揭发。   大堂中的一尊尊“蜡像”都同一时间抬起了头,目光齐刷刷看向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想到那个隐藏在暗中随时随地可能取他们性命的神秘高手,再看上首依旧微笑从容的白衣公子。他们似乎是第一次从这位楼主身上体会到提心吊胆的恐惧滋味,敬畏的种子不知不觉在心中萌发。   “……时间有限,诸位可考虑清楚了?”   茶香袅袅飘荡,与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融合在一起,白衣公子声音轻柔,升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大堂中沉默过后,终于有人上前一步,结结实实跪在他面前:“楼主,小人有罪,不该……”   “方明!”另一个人立刻打断他的话,声音堪称疾言厉色,“你在说什么胡话?”   话一出口,一股隐秘而逼人的杀机蓦然落在这人身上,刺激着他浑身每一个毛孔。   他身体僵直,面色骤变,转瞬就换了说辞:“咳,你在说什么胡话?主要罪责当然在我。是我故意设局拉你下水,违反楼中规定贪污克扣……”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股脑将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交代了出来,还积极主动检举揭发,将其他人的丑事也倒了个一干二净。   贪污克扣还只是轻的,许多人早就不满逍遥楼中种种规定——逍遥楼产业极多,盛京不少青楼赌坊也在改头换面之后被纳入其中,但一向秉持自愿原则,不会故意坑害客人,也从不强迫那些自愿入群芳阁卖艺不卖身的女子。   然而,这些所谓的原则对某些人完全是阻碍,私下里已开始阳奉阴违,只不过时日尚短,还没有酿成祸端。   这人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一说来。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很快便有不少人开始互相揭短,彼此攻讦,再无原先的斯文之气,一个比一个粗俗。   “张老三,此事分明便是你先开口鼓动,如今居然红口白牙污蔑于我!”   “我呸!王瞎子你还有脸说我,当初是谁险些饿死被楼主好心救下来,当场哭天抢地从此做牛做马报答楼主的?这就是你的回报?!”   “还有你,人家不过就是送了你一个婆娘,就把你迷得五迷三倒,晕头转向,处处给人开后门,楼中不知损失了多少……”   这群人以往狼狈为奸,不知得知对方多少丑事,此时一一抖露出来,彼此互揭老底,黑材料一打都不够。   纵使有少数聪明人不愿参与其中,而是沉默站在一边,但被人提到自己,也难免要矢口否认。只是,这些人脸上不过微现怒容,反驳的话还未出口,喉间便是一痛,紧接着眼前一黑,缓缓倒地。   于是,端坐上首的白衣公子立时又是一惊,惊了一次又一次后,他神情越来越凝重,对这些“畏罪自杀”的下属之死痛心疾首,翻来覆去叹息着:“何至于此!”   他长睫低垂,神情低落,语气饱满而富有感情,似有无穷惋惜。   在这长吁短叹中,还剩下的活人却是一个个手脚冰凉,如同赤身立足于冰天雪地中,神情惨白至极。   “噗通!”“噗通!”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如同奏响一支高低不平的曲音。   满堂人影跪了一地。 第8章 逍遥客(4)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天色愈发黑沉。   逍遥楼中,一干人等跪了满地,垂在双侧的手不断打着摆子。   “王侯贵戚、皇子公主,就连远在封地的诸侯王,隐藏在暗中的魔门之徒……也插了一只手进来?”   坐在上首一张红木椅上的年轻公子端着手中茶盏,微微笑着。水雾袅袅,透明的茶水倒映出他那双温柔多情的双眸,眸底深邃如渊。   “……从前我可不知道,这逍遥楼居然还是一块大肥肉,有如此多的豺狼猎狗想要分食。”   听到这温温和和的声音,跪在下面的众人更是身体哆嗦,连声忏悔,涕泗横流,痛诉自己是如何的鬼迷心窍,见钱眼开,不过拿了一点好处就将逍遥楼的消息卖得干干净净。   就连那些只在逍遥楼挂名的小商会会长中,其中有哪些人另有图谋,和其他势力勾勾搭搭,暗中动了什么小心思……但凡他们知道的,都被一一拖下了水。   在晏危楼那看似温柔包容的眼神下,这些人哭天抢地,大喊委屈,总有着各种各样迫不得已的背叛理由。   听了一耳朵种种借口,白衣公子缓缓起身,向阶下走去。   “从前我总想着世道艰难,此世之人诸多不易,我不过侥幸投了个好胎,又凭一己之力挣下偌大基业,富贵已极。逍遥楼能有如今之势,也有大家费心出力,些许小错,不妨宽宥一二……”   他的脚步在大堂中停下。   跪在一侧不停发抖的一个青年原本头颅低垂,一直死死盯着地面上的血迹,此时眼角余光窥见那一尘不染的靴面,他苍白的脸渐渐扭曲,眼神变得狰狞。   ……暗中的神秘人心狠手辣,以他之罪必死无疑。而楼主从未展露过任何武功……要想活命,这是唯一一个机会!   他目光一定,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突然间身体蓄足了气,一下子飞扑而起,身形如猿猴一般向身边的晏危楼扑去,手臂上根根青筋毕露,就要将这位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绑作人质!   但他双臂刚刚伸出,势在必得的一抓便落空,晏危楼神情平静,目光没有一点波澜,身形巧妙地一旋,一步踏出,便犹如一缕轻烟一般,来到了青年身后。   其动作之快,以至于在场许多人还没有看清楚过程,他整个人就好像瞬移一样凭空消失,又出现在青年的背后,一只修长的手闪电般探出,掐住了青年的脖颈。另一只手更是早早连出两击,点中对方双臂。   姿态轻描淡写。   “嗬嗬……”那青年双臂软软垂下,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压得重新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双目渐渐瞪大。   晏危楼这才低下头。   “是你啊。”看着这张扭曲发青的脸孔,晏危楼恍惚记起什么,“当初你不过是个小乞儿,说是只要能吃饱饭就跟我走……现在你能吃饱饭了,又为什么要求更多呢?”   他不解地发问,表情还是那么温和,唇角带着一抹习惯性的微笑。说话时语调优雅轻柔,十分迷惑。如同一个正和人探讨学问的温文士子,没有一点杀气。   “嗬……饶……饶命!”   青年的脸上却已写满恐惧,他挣扎着吐出一句话,在那双看似温柔多情的眸子深处看见了极端的冰冷漠然。   “可惜!你也曾为我逍遥楼冲锋陷阵,替我挡下敌人报复。我本还犹豫如何处置于你,没想到你却是主动替我做出选择……如此也好!”   晏危楼神情现出几分怅惘,似有不舍。手上却是毫不留情,劲力一吐。   伴随“咔嚓”一声响,那青年立刻头颅一歪,尸体软软倒地。只是双眼犹自瞪大,满是不甘与惊恐。   眼见又是一具尸体倒地,剩下的其他人已经吓得缩成了惊弓之鸟,都跪在地上装死,大滴冷汗浸湿衣袍。   “唉!诸位都是我逍遥楼栋梁,做出如此决定我亦痛心!”见此,白衣公子怅然一叹,“然而长痛不如短痛,有些规矩也是该变一变了。”   他缓缓转身环顾一圈,目光依次在不少人身上掠过。   “罪不容恕者,难逃一命。”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灯火晃了一晃。大堂中转眼又倒下一半的人,汩汩血液汇成血泊,夜风中都带上了淡淡血腥味。   “罪责稍轻者,暂免一死。”   剩下的活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松下来,他们才发觉自己四肢发软,汗湿重衣,个个瘫倒在地。   此时的他们,看向场中唯一站着的白衣公子,看着对方那温柔如昔的微笑,心中却是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敷衍和轻视,反而充斥着满满的敬畏与恐惧。   “多谢楼主!多谢楼主宽宥!”   顾不得瘫软的手脚,他们挣扎着拼命爬起,“咚咚咚”磕头,力道之大简直要磕掉一层头皮。这些幸运儿发自内心地感谢着楼主的宽容大度,就差指天发誓,从此以后再不敢犯,绝不再和其他势力有一丝一毫牵扯。   “不,不必如此。”优雅温和的嗓音再度响起,似乎刚才无事发生,“从今往后,一切如旧。”   ……给钱拿钱,送礼收礼,至于该怎么恰到好处地回应,想必这些人深谙此道,不用他教。恰好,重新发展逍遥楼,又缺钱了呢。   晏危楼重新走回座位上坐下,目光俯视众人,缓缓露出一抹微笑。   窗外月光斜照,地面上未干的血泊在月光之下反射光华。   他的笑容比月光还温柔三分。   ·   虽说是重生一回,但晏危楼除了神魂境界较高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多信息上的优势。   不像是其他的重生者,就连某年某月某日哪个地方有什么宝贝被人捡漏这样的事情都知晓。更别提料敌于先,提前便知道敌人的每一个详细谋划,并针对其一一破解了。   ……这样说来,他还真是个失败的重生者呢。   而这一切自然是有原因的。   且不说就在祭元日之后不到半个月,大雍便发生大事,一夜之间,一无所觉的他便从众星捧月的天皇贵胄变作阶下之囚、砧板之肉。众叛亲离,性命难保。   那时他唯一的想法便是保住小命,逃出生天,没有心思再过问逍遥楼之事。   待他好不容易逃出囚笼,本想借助逍遥楼的渠道离开盛京,却发现逍遥楼中早已四分五裂,被其他势力各自分割。他这个名正言顺的逍遥楼主,反倒是成为了所有人的眼中钉。   于是他不得不再次逃亡。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了原先的好运气,刚刚离开逍遥楼,就一头栽入了地下暗河,落入阴魁门之手,做了三年的药人。三年之间,天下大事小事一概不知,还是后来漂泊江湖才隐有耳闻。   念及此处,晏危楼不由一笑。感觉自己的经历倒真是相当丰富。   此后半生,他曾上过圣地悬天峰,也曾落入无间之天渊。曾经众叛亲离,天下追杀,也曾血洗江湖,了断恩仇……这其中种种,或许因为那二十年毫不间断的劫火炼魂,大半细节都已模糊,只有部分记忆尚算清晰。   想到这里,晏危楼忍不住再次在心中感叹:无论怎么看,自己都不像是一个合格的重生者呢。   ——既然没有重生自带的信息优势,那么从此以后,他便自己收集情报。   而逍遥楼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此处青楼赌坊斗场等各种娱乐应有尽有,每日里不知多少人豪掷千金,又鱼龙混杂,可谓收集情报信息的最佳场所。   逍遥楼本就是晏危楼自己一手建立,尽管如今还只局限于盛京城,但只要他放开从前固守的那些限制,用不了多久便能逐步向天下各地扩张。   如此一来,依托于逍遥楼之上的情报网络亦能迅速成形,而且隐秘不为人知。   这些心思他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人悉数相告,他只是吩咐逍遥楼中人,此后不必再有所限制,尽全力发展,待到合适时机便可向外扩张。   晏危楼不知道的是,他这破天荒般的决定让楼中上下惊疑不定。那些得知消息的商会会长更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位一向固执的逍遥楼主为何改了主意。但无论其中有何缘由,对他们总是好事。   其中某些商会的幕后之人,更是乐见其成,此后还特意投入不少资源帮了逍遥楼一把——对早已将逍遥楼视为囊中之物的他们而言,逍遥楼发展越好,他们越是欢喜。   一时整个逍遥楼上下竟是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人人积极主动,争取趁着楼主还未改变心意便将逍遥楼扩张之事落实。热情程度堪比晏危楼穿越之前那些不要工资也要加班的工作狂。   ……   此后将会发生的种种,如今的晏危楼尚不能预料,他只是对那些存活下来的逍遥楼执事交代了好好发展逍遥楼,以备将来扩张之势,便放任这些人离开。   看着这些人跌跌撞撞逃命般离去,活像身后有鬼在追似的,晏危楼暗自摇头,觉得这些下属未免太过胆小,简直丢了他的牌面。   ……原本依他“大魔头晏无生”的脾气,合该将这些废物杀个精光。不过转念一想,如今他既然是“温柔和善的逍遥楼主”,便不妨饶他们一命。   好歹也能将就着废物利用: )。   否则,一下子杀了所有人,短时间里恐怕会耽误逍遥楼的运转。   自我说服完毕,心中记下尽快补充人手之事,晏危楼推门而出,就要离开。   时间投影化身之术百倍消耗光阴之力,每耽搁一天就要消耗百天。   如今「日之晷」中所储存的光阴之力都是不久前才从两名刺客身上抽取,刚刚又从那群蠢货身上补充了些。为防万一,还是省着用比较好。   刚刚走出逍遥楼大门,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急促的风声。眼角余光中,黄金剑的光辉在夜幕里一闪而过,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燕楼主,小心!” 第9章 世间人(1)   夜幕深沉,一线剑光如霹雳闪电。   逍遥楼默然伫立于夜色中,万千盏灯火连成一片。灯火照耀的半空中,两道人影一追一逃飞掠而来。   前面一路奔逃的是一个浑身裹在灰袍中的人影,袍袖翻飞时隐隐露出苍老而干瘪的身体。所过之处黑气弥漫,数不清的虫尸铺了满地。   追在后面的青年一身锦袍猎猎飞舞,满头乌发随风飘动,俊美的脸上一派严肃,周身道道剑气相随,带着无尽锋芒之意。   他身随剑动,整个人宛如神剑出鞘。   赫然是与晏危楼有过一面之缘的沧海剑宗真传弟子陆一渔。   不必仰仗外物便可御空飞行,这分明便是洞见境的标志。以他的年纪能有如此修为,在沧海剑宗应当也算翘楚。   砰砰砰砰砰!   两人一追一逃,不时交手一番,锋利的剑气激荡层云,黑色气雾四散,强烈的气势碰撞间,狂风呼啸,湖面上掀起阵阵狂澜,一道道水柱冲天而起,酒香四溢,无数舟船在风浪中侧翻,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似乎是伤势过重,前方的灰袍人出手之时身体微微一滞,趁此时机,陆一渔果断出手。   一声悠长剑吟声响,那柄镶金嵌玉的黄金剑顿时迸发出惊人的锋芒。半空中突然变得金灿灿一片。   那金灿灿的剑光所过之处,夜幕仿佛被劈开两半。好似沧海横流,千山尽覆。   半空中,灰袍人躲闪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一条血淋淋的手臂直接被斩了下来,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着下方跌落,漆黑的鲜血狂飙而出。   而那锋芒无匹的剑光去势不减,穿透灰袍人的身体后,又直直劈在湖泊中,霎时间掀起数十丈水浪,形成一堵厚厚的水墙,阻挡了陆一渔一息时间。   待他穿过水墙,一眼便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恰好自逍遥楼大门中走出,与那灰袍人逃跑的方向迎头撞上。   陆一渔神情蓦然大变,飞掠而去。   “燕楼主,小心!”   不用他出声提醒,晏危楼早在迈步而出的瞬间便察觉到四周的气息变化。毕竟他可是有着相当丰富的追杀与反追杀经验,只凭直觉便能察觉出不对。   他神情未变,淡淡抬起眼来。   只见一道灰影遥遥自半空坠落,袍袖飘飞犹如一只巨大的灰色蝙蝠,向着他所在之处扑来,眨眼间便来到他面前。   电光火石间,晏危楼收拢在袖中的手掌微微抬起,就要出手。   恰在此时,灰袍人飞扑而下,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子,只怪你运气不好!”   晏危楼瞳孔骤然一缩。   ……哪怕许多记忆都已模糊,这个声音他也绝不会忘记。   一抹饶有兴趣的兴奋之色自瞳孔中闪过,晏危楼强行压下唇边上扬的弧度,手掌重新垂下,身体也恢复自然放松姿态,只闻声抬起头。   他像是突然受到惊吓而呆住,喉咙里发出一个短短的音节:“唔?”   一连串表演只在刹那完成,在灰袍人看来,这个一看就弱不禁风的贵公子显然已经被他吓傻了。   他狞笑一声,宽大的灰袍兜头盖脸袭去,仅剩下的一只苍老枯瘦的手掌从袍子里伸出,一把抓向面前的倒霉鬼。   像是每一个骤然遇袭的普通人一样,晏危楼眸子突然睁大,脸上强装镇定,却透露出无法掩盖的惶恐。   “你、你是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这糟糕的台词。可惜事发突然,临时起意,没办法字斟句酌慢慢完善了。   “管你是谁,别问那么多!”   灰袍人一把将他抓起,身形再次踉跄着飞起,手上提着一个大活人,却像是拎着一只小鸡崽一样轻松。   “休想逃走!”一道剑光突兀而来,若非灰袍老头躲闪及时,险些被刺中头颅。   却在此时,陆一渔的身影伴随剑光落下,直接挡在了两人面前。   “该死!”老头闷哼一声,停下脚步,一手将晏危楼抓起,冷笑道,“姓陆的小鬼,你再追啊!倒要看看是你的剑更利,还是老夫的手更快!”   晏危楼安安静静被他挟持着,不吵不闹也不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半空中的陆一渔,思索着他刚刚用出的剑法。俨然可以力争“最安分人质奖”——假如存在这个奖项的话。   陆一渔稳稳立于半空,脸上再不见原先的嬉笑之色,他手中长剑直指灰袍老头,那柄镶金嵌玉看上去极为花哨的黄金剑上,迸发出逼人的杀机。   “放人!”   随着他一字一字吐出这句话,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冰冷的剑气在他眼眸中激荡,在他身体周围盘旋鼓荡,好似大江奔涌,汪洋恣肆。   气势威压下,灰袍老头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身体踉跄后退一步,枯瘦是鸡爪的手掌却还是牢牢抓住晏危楼不放。   他得意地笑了两声,眼神在两人间扫过:“这么紧张,看样子这小子是你的熟人啊,老夫莫不是抓了一条大鱼?”   “不,在下与这位少侠不过萍水相逢。”没等陆一渔说话,晏危楼立刻否认,“彼此甚至从未通名报姓。”   ……所以别再耽误时间了,倒不如赶紧把他抓走吧: )   灰袍老头显然没能领悟到晏危楼这份隐晦的提醒,反而恶狠狠地抓紧了他:“小子,别耍花招。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上当吗?”   就连陆一渔也会错了意,看向他的目光中露出感动亲近之色:“燕兄不必如此牺牲。我陆一渔不是那等人。”   晏危楼:“???”   ……不是的,我没有,别瞎说。   “你们沧海剑宗不是自诩名门正道吗?来啊,除了老夫这魔头,正好连带这小子一起下黄泉,倒也不亏!”听了陆一渔的话,灰袍老头更加得意,像是抓到了一块免死金牌。   陆一渔眯起眼睛,怒极反笑。   见此,灰袍老头长叹一声:“常听人说沧海剑宗自天剑萧白寂之后,再未出过什么人物。这一代就属你陆一渔独领风骚——嘿!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若是天剑在此,只怕会眼都不眨刺过来……”   这老头显然得意忘形过头,小命只在人家一念之间,还有心思在此冷嘲热讽。全然不担心真的激怒了陆一渔,就此陨命。真可谓在作死的边缘反复横跳。   陆一渔脸上笑容更深,他突然伸手弹了一下黄金剑的剑身,金灿灿的剑身上,一道剑芒一闪而逝。   “唰——”老头一瞬间向后退出一大截。   看见他这副极端惜命的样子,陆一渔这才大笑出声:“看来老鬼你也不是不怕死嘛?”   不知是有意无意,他又转动了几下手中长剑,明晃晃的剑光在老头眼前飘来飘去。让他面色连变。   “放人。”陆一渔这才收起笑,重复一遍,又道,“这次我不杀你。”   “——我陆一渔说到做到。”   “否则,天涯海角,我必杀你。”   他一字一句,目光如剑,收敛了笑意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凌厉之色。   察觉到灰袍老头隐隐动摇,身为人质的晏危楼竟一瞬无语。   ……我只是想搭个顺风车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   见灰袍老头脸上明显出现意动之色,陆一渔心中也隐隐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来。   他本不是什么侠义心肠的老好人,从不惧任何威胁。只不过这位逍遥楼楼主与自己也算有同船之谊,又是如此朗月清风般的人物,陆一渔并不希望这人因为自己的失误而丢了性命。   至于这老魔头,本就重伤在身,暂时放过又何妨?再杀一次便是了。   两人谈好后,灰袍老头抓着晏危楼一路疾行,来到渡口。   因为两人一路打斗,此时渡口早已空无一人。他始终紧紧抓着晏危楼,背对湖水,面向陆一渔。这时便伸手将人往前一推,身体飞快向湖水中倒去。   “给你!”   陆一渔正要接住人,老头却是嘿然一笑,扬手撒出漫天毒砂,黑色雾气遮天蔽日一般。   他下意识挥剑,密密的剑光几乎形成一面不透风的伞面,将所有毒砂尽数拦了下来。大片大片黑雾坠落在地,变成一条又一条扭曲的毒虫,虫尸满地。   “燕兄你还好吗?”   剑光消失,陆一渔刚刚扬起的笑脸同样消失不见,望着空荡荡的渡口和湖面,他的脸色变得一片冰冷。   “……老鬼你找死!!”   ·   碧波湖中酒香四溢,湖底水流汹涌,一条条暗道四通八达。灰袍老头在暗道中穿梭,身形像是一条灵活的大鱼。一边游动,他一边放开神魂感知,随时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感应到没人追来,他这才彻底放松,暗道那小子还算守信,于是不再迟疑,飞快向着某一条暗道中游去。   七拐八弯后,终于来到一处地下洞穴,灰袍老头自水面浮出,蒸干身上的水汽,就要大步走进洞穴。   “什么剑宗天才,正道天骄!心慈手软之辈,若非老夫本就有伤在身,又岂会惧他?”他自言自语冷笑一声,强行挽尊,“下次若再遇到,叫他尝尝老夫蚀骨钉的味道。”   “蚀骨钉?”   饶有兴趣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洞穴昏暗,这幽幽的声音有如鬼魅一般。   “谁!谁在装神弄鬼?!”老者一个激灵跳起,在半空中飞快转过身,目光死死盯着水面。   涟漪荡漾,水面像是被切开的胶体一般自两边分开,一道人影施施然走了出来,一身白衣干净如初。   灰袍老头神色一变:“怎么是你?!”   ……糟糕!刚才他明明将这人推给了陆一渔,现在人不见了,那个小疯子该不会追杀过来吧?   念头刚刚从脑海中转过,灰袍老头就忍不住一拍脑门。   ……等等,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陆一渔,分明是面前这个古怪的小子啊。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修为气息,偏偏却能一路跟踪他来到这里,这明显不对劲。   “这世间最令人感动之事,莫过于故人重逢。最令人愉悦之事,莫过于已经报过的仇还能再报一遍。”   晏危楼漫不经心踏上岸,目光打量着这个简陋的洞穴,最终落在灰袍老头身上,脸上露出一抹不胜欢喜的微笑。   “你说是吗?天魁。” 第10章 世间人(2)   滴答滴答。   昏暗的地下洞穴中光线熹微,岩壁上有水珠缓缓滴落,同灰袍老头左臂断口处滴落的黑血汇聚在一起。   他却浑然未觉一般。   身份被人一口叫破,尤其是这个陌生人还一副极是熟悉的语气,饶是天魁老魔心头也不由得狠狠一跳。   尤其是望着对方那双含笑的眼睛,他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总感觉这小子有些邪门。   他眯起了眼睛:“小鬼,你识得我?”   “非但识得,还是熟人呢。”晏危楼一脸和善,满足了他的好奇心,“阴魁门护法,天地二魁之一。是不是?”   话音未落,一大蓬黑雾在晏危楼面前爆开,千万缕牛毛般的细针隐藏于雾气中朝他兜头兜脸射来!面对晏危楼这样一个修为远低于他的存在,天魁老魔竟是毫不犹豫抢先出手。   ……面前这小子实在太过古怪,哪怕对方笑得再怎么人畜无害,天魁老魔心中仍是有一种无比危险的预感。就凭他能悄无声息跟随自己这么久,天魁老魔便丝毫不敢大意。   因此,他一出手就使出了全力。   一阵幽怨鬼哭之声响起,黑雾之中似乎出现了一张张狰狞怨恨的鬼脸,有老有少。他们眼眶空洞,神智全无,张开大口便向晏危楼咬来。   与此同时,洞穴内一阵天摇地动,翻涌起伏的黑雾之后,一只巨大的青黑色手掌突然从天而降,向晏危楼当头拍下。   天魁老魔则趁机展开袍袖,恍如一只大蝙蝠一般径自向洞穴深处飘去。   晏危楼神色一冷,神魂之力横扫而出,携带着尸山血海般的煞气。   原本正要扑上来的游魂像是被烫化的黄油一般,转眼消散得一干二净。洞穴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那青黑色大手的主人轰然落在地上,周身黑雾缭绕,面孔狰狞呆板,周身道道气流环绕,赫然是一具天门已开、即将洞见的尸魁。   尸魁像是被煞气激怒,双眼泛着赤红,更加凶厉地冲了上来。   晏危楼不慌不忙,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形便借力向着后方急掠而去。他双脚踏足于水面,脚尖轻轻在水面点过,大袖飘飘,如履平地。   晏危楼伸手向下方一摄。   “哗啦”一声,一股透明水流被他摄入手心,随着他指尖弹动,化作数百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悬浮在半空。   昏暗的光线自岩壁缝隙中洒落,他足踏碧波,雪衣无尘,姿容清隽,漆黑的瞳仁里无波无澜,漫天水珠在他面前仿佛凝固成一幅画卷。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   下一瞬,画卷轰然破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化作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瞬间挥洒出去。   滋滋滋滋……   漫天水珠带着锋利剑气穿透黑雾,雾气中竟传出剧烈的声音,如煎热油。   穿过黑雾之后,一颗颗水珠正正击打在尸魁身上各个重要关节,隐藏在其中的细微剑气随着水珠破碎迸发而出,切割着尸魁坚硬非常的肉身。   尸魁嘴中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吼叫,大踏步向着晏危楼冲过去。但比他更快的却是晏危楼本人。   漫天水珠挥洒而出的瞬间,他整个人便已欺身而至,手腕在腰间一抹,原本缠绕在腰间的柔软绸带在他劲力吞吐之下瞬间绷直,化作一柄锋锐无双之剑。   雪白的绸带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自然而然的轨迹,如雪花飘零,百川归海,流星自天穹坠落,像是天地自然借他之手施展而出,不含丝毫斧凿之气。   黑雾消散,一道剑痕正正劈中尸魁胸口,他轰然倒地,每一处关节都被粉碎,算是彻底废了。   一剑既出,体内真气耗尽。晏危楼轻飘飘向地面落下。   就在他体内旧力耗尽新力未生之际,半空中又是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一点暗芒流星逐月般向他头颅点来,快得像是一抹幻影。   眼前天地似乎骤然黯淡,某种深沉而阴冷的气息向着他神魂中钻去,万鬼哭嚎,漫天冰霜似要将人冻结……种种奇异的幻象在晏危楼感知中出现,他整个人定定站在原地,双目渐渐失去焦距。   “小子着实可恶!白费老夫一根蚀骨钉!”不知何时,天魁老魔重新出现。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白衣人,嘴中又是咳出一大口血,不得不用仅剩的一只独臂捂着胸口摇摇晃晃走过去:“咳咳咳咳!”   想到这段时间以来的遭遇,天魁老魔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写满了阴沉怨毒之色:“摇光那个疯婆娘!要不是她不分青红皂白对老夫出手,伤了根基,老夫如今又怎么会被几个小辈欺上头来!”   他一摇三晃来到晏危楼面前,伸出了一只鸡爪子般的手,催动心神相连的蚀骨钉:“嘿嘿,回来吧宝贝!”   蚀骨钉没有反应。   天魁老魔愣了愣,连忙按照祭炼法门又催动了几遍。   蚀骨钉依旧没有反应。   反倒是一个清朗温柔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这个吗?还给你。”   他心中骤然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天魁老头只觉神魂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仰头便倒,仅剩的一只手牢牢抱着头,在地上死命打起滚来。   四周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恍恍惚惚间,他只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掉入了一片刀山火海中,每一寸神魂都在发出惨号。   一个像是自高天飘来的声音飘渺又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免费教你蚀骨钉的正确用法,不用谢。”   原本呆立原地似乎失去了神智的晏危楼,不知何时早已恢复了原状,低下头平静地望着这一幕。   倘若他没记错,这蚀骨钉也是天魁前不久才从古遗迹中获得的灵器,一共三根,至今对方仍不熟悉其用法,只知道用来偷袭破人神魂十分方便,不过使用一次心神消耗也很大。至于蚀骨钉真正的一系列用法,还是前世的晏危楼充当工具人帮助其试验出来的。   今晚发生的一切结合某些记忆碎片,早已让晏危楼将前世今生的经历一一串联了起来,理出了大概。   若他所料不差,前世天魁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陆一渔一路追杀,尽管当时没有碰上晏危楼这个人质,天魁也依旧顺利逃脱,藏身在这个地下洞穴中疗伤。   后来盛京事变,晏危楼逃出监牢,本准备借助逍遥楼的渠道离开盛京,却被下属背叛,慌乱中跳入湖中,不知不觉被地下暗河冲到了这里,就这样落入了天魁手中。   犹记得,前世天魁身上伤势极重,似乎损伤了根基,种种方法亦不能治好,于是他干脆便拿晏危楼这个送上门来的工具人来试药……也不知是不是晏危楼体质特殊,居然活蹦乱跳活了下来,后来甚至被带入了阴魁门总部,做了三年的工具人才找到机会离开。   “前世离开时未免太过匆忙,光记得杀人,忘记拷问一些情报了……”   念及此处,晏危楼大感心痛,颇有种后知后觉败家的感觉,他的目光不由定定落在了满地哀嚎打滚的天魁身上,像是看着什么珍稀物品。   “唔……这次可不能如此浪费了。”   ·   一个时辰后。   昏暗的地下洞穴中再次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平静的水面被人破开,两道人影破水而出,出现在这间熟悉的洞穴前。   一人着锦衣,镶玉冠,腰悬黄金剑。浓眉入鬓,目若寒星,别有一种洒脱气质。正是沧海剑宗真传第七陆一渔。   旁边的青年身披飞羽卫统领的绯色外袍,生就一副不苟言笑的俊美面孔,目光如电,面罩寒霜。行动时动作利落果决,一只手却紧扣在腰间那柄漆黑的制式长刀上。   “这应该就是那天魁老魔藏身之处。”谢玄当先一步踏入洞中,目光犹如鹰隼一般锐利,观察着洞穴中的每一处细节。   陆一渔连忙跟上来:“如何?谢统领有何发现?”   之前发现天魁老魔居然不守信用绑走了“燕无伦”,陆一渔怒火中烧,若非几位师弟劝阻,当即就要跳下湖去,让这老鬼长长教训。   好在他们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城中的飞羽卫很快赶到,考虑到地下暗河四通八达,飞羽卫这些官府中人在追踪上应是更为擅长,陆一渔这才将前因后果告知谢玄。   一听说此事涉及到阴魁门和逍遥楼,谢玄当即便拿出最擅长的追踪手段,带着陆一渔一路追踪而来。   此时听到陆一渔的问话,谢玄却是摇摇头,他低沉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出:“目的算是达成了一半。”   陆一渔一头雾水,连忙走进洞穴,一眼就看见一具熟悉的尸体正伏倒在地面上。凌乱的灰色袍子,独臂,苍老干瘪皮包骨头的矮小身体,还有那张满是褶皱的脸。正是天魁。   此时他仰倒在地面上,眼睛死死瞪大,瞳孔中凝固着极度不可思议的恐惧,唇角却含着一抹安详而满足的微笑。像是经历了某种难以描述的恐惧,就连死亡都因此变得如此幸福愉悦。   “嘶——”   这个念头一起,陆一渔竟是忍不住浑身一寒。他不由看向谢玄。   却见谢玄此时亦是满脸凝重盯着地面上的尸体,甚至俯下身去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   看着对方源源不断从身上掏出的各种各样奇怪的工具,表情淡定十足,陆一渔:“……”   他忍不住向旁边挪动了两步。   一刻钟后,谢玄重新站起身来。   他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好狠辣的手段。”   “这人身上只有几处剑伤和一道掌伤,剑伤是沧海剑宗《剑典》上的招式所留……”   说到这里,谢玄看了陆一渔一眼,陆一渔一脸惊讶地点头,表示是他所为。   “至于掌伤,有魔门功法的痕迹,一掌印在心口,将之击成重伤,甚至损了道基,如此霸道的掌力,当属北斗魔宫《蚀心掌》所为……”他一脸自然地一一道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明显的伤势。可见凶手并没有施加肉刑。”   但这反而代表着更加残忍的手段。   “灵台之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丝魂魄气息残留,这是魂飞魄散的迹象。”谢玄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探测了一遍,“而且根据周围的魂力波动可以看出,此人并不是一瞬间魂飞魄散,而是一点一点被碾灭了神魂。”   他那双冰冷沉静的眼睛里此时有点点光芒闪烁,似乎看透了之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语气冷冰冰地陈述着。   “凶手就像是一个品尝点心的小孩子一样,每次揪一小块,一点一点把他的神魂撕成了碎片。”   他平静的声音在昏暗的洞穴中回荡,有种格外的阴森之感。陆一渔忍不住抱起手臂倒抽一口凉气。   这时他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既然天魁已经死了,那燕楼主呢?”   “所以我才说,我们的目的算是达成了一半。”谢玄道,“天魁已死。燕无伦未能救回。”   “……或许,他就是杀死天魁的人。”   “这怎么可能!”   陆一渔想也没想便反驳道。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神情恬淡,仿佛与月色相融的白衣公子。   “以我观之,燕楼主与世无争,性情温柔和善,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可能出手杀人?更何况是面对天魁这种阴险狡猾、实力高深的老魔!” 第11章 世间人(3)   那边陆一渔和谢玄等人还在调查“燕无伦”的下落时,淮水河岸另一边,波光粼粼的水面涟漪点点,一道人影披着月光悄无声息上了岸。   晏危楼鼓荡体内真气,一股炙热的气息透体而出,湿漉漉的发丝和衣衫尽数被蒸干。整个人看上去无垢无尘,好像刚才不过是出外散步一场。   此时夜色将尽,天边有朦胧微光。   原本铺满河面的舟船只剩下零星几艘,满江灯火熄灭大半,夜风呜咽如鬼哭。   晏危楼沿着河岸慢慢离开,雪白衣袍在晚风中轻轻飘动。远处江面上的渔歌灯火点缀着他的背影,一时令不少偶然见到的人心中恍惚升起月下仙人的传说。   只是此时这位“仙人”心中所想却并非什么明月清风、江河照影的美好意象。   “三千九百七十二片……”   最后一线月光自天边垂落,河岸边林木蔼蔼,不时有落叶在寒风中打着卷飘下来。三三两两晚归的渔人与艄公,听见这清朗悦耳的声音,再看那漫步于河岸边细数飘零落叶的白衣人恬淡温柔的侧脸,一天的疲惫都不知不觉消散,心头竟生出说不出的安宁之感。   “……”晏危楼突然感应到不少投向自己的目光,眼角余光看见不少经过自己的人露出一种迷之轻松的笑容,总感觉这些人似乎误会了什么。   但他并未理会太多,心神仍沉浸在不久前与天魁“友好交流”得到的消息。   “他的神魂被撕成了三千九百七十二片,也交待了三千九百七十二句……”   晏危楼默默垂下眼,心中冷静地回忆着,无论是对阴魁门还是天魁这个人,他自认已是足够了解。   “……其中七百句都是谎言,不具备可信度;另外四百二十一句话有所隐瞒,不尽不实;剩下的可信度在九成以上。”   通过天魁透露的消息,以及上辈子事后隐约得知的一些细节。晏危楼就这样推断出了大概始末。   一切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阴魁门门主阴长生突破了门派至高心法《阴煞魔功》最后一重,并机缘巧合跨出入道之境最后一步,一只脚步入天人。   神州浩土武道修行体系特殊,依照境界一步一步来,大略分为先炼体再炼气后炼神——入道之前,无论是枷锁十二重,亦或者洞见三境,都离不开这个范围。再往上走,则涉及道意。   “洞见”之上即为“入道”,这才是隔开天才与庸才,强者与弱者之间最大的鸿沟。若想入道,非得天资毅力气运缺一不可,尤其是必须凝聚自身武道意志,绝非庸才努力便可达到。   因此,入道境又被称作大宗师。   入道第一步,须得明悟己身所持之道,洗涤一颗纯粹道心,于心灵之中凝聚道种,此后不断秉行己道,修持道意。直到某一个契机到来,便可突破入道境,破入天人。   此谓之“以心为种,道意为肥。道意圆满,天人自成”。   天人者,已超凡入圣,寿八百载,几乎可称神圣。如今整个神州摆在明面上的天人境圣者不超过三十位,其中大半都是数百年前的人物,至今亦不知是隐世不出还是已然身陨。   如此说来,阴长生得成半步天人,确实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事,当时整个魔门因此震动,阴魁门上下更是喜笑颜开。谁知,这位半步天人还没做上几天,就狼狈收场。   自以为神功大成的他或许是膨胀过度,居然在魔门中人聚首时,不知死活地挑衅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结果当场被打成死狗一般,只得灰溜溜逃回阴魁门。   之后阴长生紧急闭关,尽管其具体伤情无人知晓,但天魁等人早已根据门中耗费的药物资源等蛛丝马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恐怕他伤势极重,连本该趋向圆融的道种都出了问题,已经迈入天人境界的一只脚又被打落下去,重新跌回了入道境巅峰。   饶是如此,这位门主在阴魁门这样一个二流门派中,依旧是说一不二第一人。他命令一出,门中当即就有不少弟子长老前往天下各地为其收集奇珍神药,天魁老魔便是其中之一。   他选择的目标本是东黎神仙谷,神仙谷一向隐世不出,但灵丹妙药无数。   哪知出师不利,连神仙谷的门都没摸到,他便一头撞上了沧海剑宗的一位高手,被其斩伤之后,还当做试炼任务目标在沧海剑宗发布下去。   于是,以陆一渔为首的一群沧海剑宗弟子成日里追在天魁老魔身后,生生跨越东黎追到了大雍境内。   大半个月下来,天魁老魔自认为恢复了实力,本是打算对陆一渔等人出手,将这批沧海剑宗天才一网打尽,给沧海剑宗一个好看。   谁知道刚踏入盛京城,他又恰巧撞上了北斗魔宫七殿之一的摇光殿主。此人鬼鬼祟祟,甫一见面,二话不说便对天魁老魔出手,似乎是要杀人灭口。   尽管他利用手段逃出生天,却生生坏了道基。觅地疗伤时,又被陆一渔发现了行踪。最后还直接撞到了晏危楼这个前世仇敌的手中。   这样一番经历,怎一个倒霉了得!   在心中幸灾乐祸一秒后,晏危楼开始在脑海中整理天魁老魔所透露出的重要讯息。   其一,阴魁门门主阴长生重伤,需要神药救治。不少阴魁门人都在为此事奔波,其中,阴长生首徒将玄便是早早来到了盛京城;   其二,则事关北斗魔宫摇光殿主。据天魁所说,当时他刚刚来到盛京城,半夜里乱蹿之时,无意之中在某间府邸撞见了摇光,对方立刻便毫不留情对他下了死手。看起来似乎隐秘颇深。   “朱雀大街东三坊……”   脑海中自动勾勒出一副地图,按照天魁的说法沿着虚拟地图的路线向前,晏危楼的身影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一间恢弘大气的府邸静静伫立在他面前。朱红色大门外,两头活灵活现的貔貅守在两侧,极品玉石雕琢而成的眼珠闪闪生辉。   ——这里是九公主府。   此时天际已然泛起鱼肚白,天穹像是一块幕布缓缓掀开,明亮的光洒落下来。   “果然……”   晏危楼负手立于公主府外,默默注视着府门牌匾上那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前世今生的诸多线索串联到了一起。   “十月十一,齐王反,东黎大军压境;十一月二十,九公主谋逆弑君,未果……天人出!”   今日正是九月廿三。   ……如今看来,前世短短数月间爆发的一系列事件,幕后似乎水很深啊。莫非北斗魔宫也在其中掺了一脚,甚至推波助澜?   “嘎吱……”   黎明时分,公主府朱红色的大门被人缓缓拉开,两个小厮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阶下默然而立的白衣人。   他一袭梨花白的广袖长衫,如墨的乌发上似乎染上了晚间的霜露。容貌俊逸,鼻梁高挺,双眸温柔明亮,默然伫立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一侧,身后是天将亮时烟灰色的天空。   “敢问阁下是——”两名小厮走上前,刚要开口,说出一半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疑惑生生冻结,一点一点变成了惊骇。   最后只呆呆张大了嘴,你望我,我望你,活像是两尊雕塑。   只见那白衣人冲他们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整个人便伴随着渐渐亮起的天光蓦然消失,像是一阵风,一团雾,一抹月光,融化在清晨的曦光里。   ·   齐王府,闭关的密室中。   盘膝坐在榻上的少年悠悠然睁开眼睛,露出一抹惬意微笑。   他并不知道自己突然解散时间投影之身的行为,给两个公主府小厮带来了怎样近乎鬼故事般的体验,只是满脸愉悦地活动了一番拳脚。   堆满地面的灵石粉末早已被清扫出去,晏危楼起身下榻,站在石室正中央,摆出了练功的起手式,一招一式认真练起来。   如今他空有境界和经验,但这具身体终究没有经过太多锻炼,没有形成肌肉记忆,还比不上特意凝聚的时间投影之身。   呼呼……   石室内似乎刮起狂风,厚重的拳势在其中激荡,剩下的少量灵石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晏危楼整个人好似置身于风眼之中,下盘稳稳抓地,漆黑色的练功服在狂风中发出“毕剥”的声响,满头乌发随风狂舞。   随着时间流逝,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的练习中,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渐趋完美。   “嗡”地一声,他身体之中仿佛有滔滔大江奔腾而过,一口气冲上十二重楼,一扇无形的天门在他头顶缓缓打开,天地之桥彻底贯通。   来自天地间的灵气源源不断涌入身体,在他丹田处汇聚成小小的旋涡。   晏危楼霍然停下动作,收势而立。深黑如墨的瞳仁里放出一缕光辉,双眉微扬,犹如冷剑出鞘。   ——洞见第一境,通幽已成。   他推门而出。   恰逢朝阳初升,红光喷薄万丈。   独属于太监的尖利声音在院外由远及近响起:“世子殿下,陛下召您入宫。”   “哦,皇伯父找我?”晏危楼略一挑眉,神态轻松如昔,“有什么事吗?”   一边说着,他熟练地扔给了踏进院门的小太监一个荷包,极其豪爽。   小太监同样熟练地收起荷包,左看右看,压低声音:“是关于婚约的事。昨天夜里,长信侯府方大小姐和三皇子幽会被人发现……”   说到这里,他怜悯地看了晏危楼一眼,没有说下去。   晏危楼:……哦。   ……难道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退婚剧情: )?   只不过……这剧本不对啊!   明明前世他们还没有被发现,晏危楼本人便已经沦为阶下囚,婚约自动作废。   晏危楼满心疑惑。   ……他重生以来如此安分守己,宽容大量,什么也没有做。怎么他们却是自己把自己挖坑埋了? 第12章 世间人(4)   北漠位于雍黎两国北部,中域三十三州最北端,此地一片孤寒,终年冰雪飘零,万物冻结。   不过九月末,北漠已然步入寒冬,万里冰封,漫天飘雪。   北漠南境,连绵雪山横亘千里,最高的那座雪峰更是犹如利剑一般直插入云,如通霄汉。四周或高或矮的雪山将之拱卫在中间,如同臣子拱卫君王。   山峰之上,一缕又一缕气流如垂瀑,缭绕的云雾在四周弥漫,折射着天穹日光,灿灿云霞似乎织成七彩穹顶,仿佛垂落下道道氤氲仙光,万般玄妙。   这条横亘于北漠南境的冰雪山脉在历史中有着种种传说。曾有天人境圣者企图登上山巅一窥究竟,最终却是恍恍惚惚在山里绕了一大圈又走了出来,这也让此地在世人眼中变得愈发神秘。   有人说,上古之时,此地曾有神人隐居。圣师“元”便是自此地走出,后来荡平神州;也有人称,八百多年前大幽皇朝尚在时,碧落天之主威临天下,曾一剑化风雪,将北域千万里疆域冻作冰原。这条山脉便是他的剑痕所化。   种种传说中,这条连绵的雪山山脉已然被世人神话,北漠甚至有一个名为“天宗”的邪教组织,对那传说中的神人笃信不疑,还编写出了一套完整的教义,将整个北漠诸多部族都忽悠入了坑,并将北原雪山奉作圣地。   雪山脚下是一处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小镇。名为奉圣镇。   此地西通大雍,东向东黎,北上则去往北漠腹地,可谓三国边境交界之地。即便雪山连绵,道路难行,也有商贾常年往来三国,路过的行商和修行者不时在此地歇脚。   更何况多年以来,一直有不死心的修行者企图深入大雪山探寻其中隐秘,又有天宗门徒在此处朝圣……时间一长,这雪山之下居然发展成了一处人流密集的小镇,因为势力鱼龙混杂,颇有些脱离三国之外的趋势。   天色熹微,奉圣镇之外的道路尽头,那茫茫无垠的雪山深处,一道人影缓缓走出,沐浴在暗淡的光线中前行。   这人衣衫雪白,霜雪覆满发丝,整个人从头到脚一身白,似乎与冰雪融为一体。那张苍白冰冷更甚冰雪的脸上,一双恹恹的眸子笼罩着淡淡薄雾。   他一步一步走出,皑皑群山突然失色。   ……   奉圣镇中情况特殊,皇朝,世家,宗门,散修几乎都有人在此,镇上开设有三间酒楼,也是诸多修行者互相交流消息、购买情报,以及发布任务寻求帮助的地方。   天色尚早,距离镇口最近的酒楼大堂一片冷清,早起的掌柜一边坐堂一边控制不住打着呵欠。   门口处突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下一刻,厚厚的门帘被人一下掀开,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一起吹了进来。   “啊欠!”掌柜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声嘟囔一句,“这鬼天气……”   他抬起头来,还没说完的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客人走了进来,如同一抹雪白的霜花飘进堂中。   来人满脸病色,平心而论生得极美,偏偏这种美却让人难以生出丝毫亲近之感。他像是云巅雪、山间雾,深山中埋葬千年的玉石,浑无半丝人气。   “听说这里是卖消息的地方?”   他的声音也是极美,偏偏平平淡淡,毫无起伏。刚开始时甚至有些艰涩,就像是多年未曾说话的人突然开口。   “啊,是,是的。”掌柜呆了几息,这才忙不迭点头,“这位客官有什么需要?”   “咳咳……”来人发出一连串急促的低咳声,平息下来后,这才略微低下头,他那双恹恹的眸子轻而缓地眨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划过好看的弧度,“我想请你……帮忙找一个人。”   “找人?”   掌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这位奇怪的客人身上穿的衣服很是特殊。   那材质便不说了,以他的眼力也辨认不出来,看上去便十分稀有。样式更是与市面上常见的衣袍不同,有些接近祭司的祭服,古老而神圣。   ……奇怪。莫非是天宗那些疯子?   脑袋里脑补了一堆,才发现白衣人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看着自己,掌柜这才收回心神,按照惯例问道:“请问您有关于那个人的详细情报吗?姓名、相貌、身份,或是特殊功法武器之类……”   “都没有。”一秒也不迟疑的回答。   “……”掌柜呆了呆,脑门上冒出一串问号。   白衣人眼眸一眨不眨,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他有很多名字,经常改变容貌,喜欢戴面具,如今的身份不确定,至于特殊功法和武器……”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   “这是重要秘密,不可以随意泄露。”   掌柜脑门上再度冒出一串问号,表情苦恼。   ……说了半天等于没说,他可以选择拒绝吗?   “当”的一声,一块精致剔透的极品灵石落在了柜台上,绿汪汪的色泽耀花了掌柜的眼。这可是连入道境大宗师都渴望的稀罕物。   掌柜几乎想也没想,使出了这辈子最高的手速,伸手便将之收了起来,脸上愁云散去,喜笑颜开。   “好的,客官请放心!”只要酬劳够高,再麻烦的委托他都能接下来,“只是,麻烦您稍微透露一些那人身上有什么独一无二的特征,好歹给我们一个大略的调查方向……”   看在极品灵石的面子上,掌柜极有耐心,循循善诱一般:“譬如,既然这人经常易名改貌,您又是如何确认我们没有找错人呢?”   “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特征。”白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无论如何伪装,只要他出现,我就能一眼认出来。”   掌柜:“……”告辞!   ……果然极品灵石不是这么好拿的:)   他很想将这个耍他玩的家伙直接赶出去,但想了想那块极品灵石,又改为温和委婉地拒绝。   ·   走完三家酒楼,都被委婉劝退,宿星寒一脸不解地走出酒楼大门,怀疑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极品灵石。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一点懵,眼神深处尽是思索之色:……莫非时代变了,现在的极品灵石已经不值钱了???   思索间,他体内传来一阵熟悉的不适,弯下腰一阵猛咳起来,苍白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灵石。   “极品灵石!”正在这时,街道上几名江湖武者打扮的人一眼看见了他手中的灵石,一下子眼珠子都绿了。   看着那个咳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病秧子,内心中突然升起的巨大贪欲彻底让他们迷了眼,互相对视一眼,几人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小子,把你手上的极品灵石交出来!”拐过一个偏僻的街角,几人立刻冲上去将白衣人包围在中间,手头亮出了明晃晃的兵刃,凶相毕露。   白衣人抬起头静静看向他们,手中还握着那块极品灵石,他似乎回忆着什么:“这是……打劫?”   “不是打劫,难道是陪贵公子玩捉迷藏?”有人嘿然笑了一声,手中长刀出鞘,淡淡的血腥味在刀身上弥漫,“再说一遍,要么活要么死!”   白衣人缓缓退后一步:“我拒绝。”   “嘿!敬酒不吃吃罚酒……”几人一下子心头火起,冷笑了一声,便冲了上去,挥出了手中的兵刃。   很快,这处偏僻的街角战作一团,剧烈的碰撞声吸引来其他行人的围观。   只见那几名江湖武者此时脸上神态都极为狂热,彼此缠斗在一起,招招致命,像是面对不死不休的生死之敌。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被吸引过来的路人望着这一幕,摸不着头脑,不由去问站在旁边默默观战的白衣人。   宿星寒想了想,学着记忆里那人常用的表情,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我亦不知其中缘由。”   “砰砰!”   几声砰然巨响过后,战作一团的几名江湖武者终于分开,狠狠撞在墙壁上、地面上,身上还插着各自的兵刃,鲜血汩汩流了一地,眼看是不能活了。   倒在地上,一直神态狂热、不死不休的几人如梦初醒,眼神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清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眼珠子左右转动,看清楚了如今的场景,又看到默默站在一边仿佛吃瓜路人的白衣人,自相残杀的几人眼睛一下子瞪大,喉咙里也发出了“嗬嗬”的声音,垂在地上的手忍不住向着那个方向伸去,只可惜最后还是无力砸在地面。   “嗬……嗬……是……你!”   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带着满腹不解与不甘,他们闭上了眼睛。   宿星寒默默退开一步,睫毛缓缓眨动两下。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依旧是冷冷淡淡,无喜无怒。   “有人曾经告诉我行走江湖三十道守则。第一条便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他没什么感情地道了一声抱歉,随即转身离去。   “不过是个小幻术而已,若非你们心怀杀意,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第13章 微澜生(1)   大雍,盛京。   “嗯?幽会被发现?”   一出关便被雍帝宣召,又从小太监口中得知了“方清薇与三皇子幽会曝光”这一足可刊登盛京八卦头条的消息,晏危楼沉默了几息,脸上露出深深的惊讶之色。这分明是前世从未出现过的事!   而他这震惊莫名的样子,看在那前来传递消息的小太监眼中,却是“失魂落魄”“黯然神伤”“不可置信”“深受打击”……一连串奇奇怪怪的词语从小太监脑海中飘过,他眼神里忍不住露出深深的同情。   “是啊,这事儿真真的呢。奴婢亲眼所见,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念及这位世子殿下深得皇帝宠信,经常出入皇宫,又一向平易近人,出手大方,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摆架子,使脸色,高居宫中下人们心中的人气榜头名。小太监决心打破他自欺欺人的幻想,便用力点了点头,又重复一遍。   还没等他继续安慰这位出手阔绰的世子,一道声音急急响起:   “世子殿下!”   得知消息的沈老匆匆赶了过来,他那张苍老的脸上阴沉一片,很是难看。   似乎是担心晏危楼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来得很急,以洞天境的修为都有些气喘,额头也微微见汗。   看了一眼晏危楼的脸色,沈老悄悄靠过去,压低声音,“此事涉及三皇子与长信侯府,殿下切勿一时冲动……”   “沈老放心,我有分寸。”望着他隐现焦虑的面孔,晏危楼目光幽幽,露出一抹不置可否的微笑。   他转而看向小太监,继续追问:“如此说来,是在三皇子府还是长信侯府被发现的?具体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   小太监呆了呆,却见这位世子殿下满脸好奇,一副迫不及待想吃瓜的表情,让本想看在那厚厚的赏银份上出言安慰他几句的小太监默默闭上了嘴。   ……感觉他这个局外人都比这位世子本人更气愤呢!被人戴了绿帽子还一副吃瓜路人的样子真的好吗?这怕不是个假的未婚妻!   或许因为年龄太小还不够油滑老练,小太监惊讶瞪圆的眼睛里已经透露出了满满的吐槽,晏危楼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   换做前世的他,即便对方清薇并无感情,也绝不能忍受这种羞辱。但对如今的他而言,经历过比这更甚千百倍的大风大浪,此事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毛毛雨而已。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普通人,前世的晏危楼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想每日里浇花遛鸟,安闲度日。   乍一发现自己身上还有一桩自小定下的婚约,他也不像其他穿越者那样非要抗拒包办婚姻,只想着顺其自然便是了。   方清薇出生高贵。其父长信侯方天洵是大雍赫赫有名的将帅——从一介平民一路奋斗,最终凭借军功封侯,并获得了先帝最宠爱的长公主青睐,一举跨越了从普通平民到皇亲国戚的阶级差距。   这堪称传奇的人生经历让他在整个大雍堪称声名显赫,至今仍不知是多少年轻人的奋斗目标和崇拜对象。   有着这样的家世,方清薇本人也并非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她天赋出众,才华横溢,在盛京拥有不少拥趸。   当初得知她与晏危楼这个不知进取的齐王世子有婚约,不知道多少年轻人在暗中长吁短叹,若非顾及晏危楼的身份,只怕早就暗搓搓套他麻袋了。   按理说,以前世晏危楼的咸鱼程度,如此一个出身高贵、美貌与才华并俱的未婚妻从天而降,他即便不是欢天喜地地接受,至少也该有几分心动吧。   偏偏晏危楼从一开始便对方清薇没什么感觉,与那些成日里在方大小姐面前献殷勤的人相比,他的态度称得上冷淡。   这一点就连前世的晏危楼自己也闹不明白——犹记得穿越之前只是个普通人的他,偶然也会欣赏女演员的颜值,怎么穿越了一遭,面对一个比前世那些女演员还要漂亮好几倍的未婚妻,内心中居然无动于衷,甚至有些看不上眼?他什么时候这么飘了?   然而,潜意识里那份特殊的感觉却像是一团轻柔的棉絮、一缕淡薄的云烟,飘飘忽忽缠绕在他心头。   ——仿佛他早已登临过天下最高最绝的险峰,见识过千秋无二的绝色,从此众山皆小,群芳失色。   脑海中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莫名想法让晏危楼又是一怔,他回过神。   “罢了,先入宫罢。”   一路上,晏危楼总算是明白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说来也是一桩巧合。   原是飞羽卫统领谢玄追查要案之时恰好路过三皇子府后街,见到一辆青布马车鬼鬼祟祟自后门而出。   出于习惯他便悄悄跟了上去,结果却一路来到长信侯府,无意中撞破了三皇子与长信侯府方大小姐的私情……   小太监说话时语调抑扬顿挫,生生将一个无甚出奇的突发事件讲得一波三折,还自行添加了不少一看就是编造的细节,像是说话本一般。   “谢玄、追查要案、路过三皇子府……”   心中默念着小太监提到的几个要素,晏危楼神情有些奇异。   莫名的,他感觉这似乎与他有些关联。   “……殿下您可不知道,昨天夜里闹得可厉害了!”没等他多想,那小太监又连珠炮一般说了起来。   “听说整个长信侯府上上下下都被惊动,要不是大长公主求情,长信侯当场就要仗杀了这个女儿呢!就连三皇子也被他当场捆了起来,连夜进宫求见陛下。”   “不愧是长信侯!”小太监啧啧感叹,满脸艳羡,“谁不知道三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长信侯却连三皇子的面子都不给,当场训得他颜面全无。这一次就连陛下都站在长信侯那边……”   在晏危楼不经意的引导下,他将自己知道的东西抖落得一干二净。唾沫横飞,眉飞色舞,不知不觉间竟忘记了平日里对三皇子的畏惧。   直到肚子里那点存货都被抖了出来,小太监这才回过神,立时脸色惨白看向晏危楼,噤若寒蝉。生怕这件事传到三皇子耳中。   见状,晏危楼当即安抚一句:“放心,我不是那等爱说闲话的人。”   以过往经历来看,他的话可信度颇高。   小太监如蒙大赦,再不敢继续同这位世子殿下瞎说,只专心领着他朝昭文殿而去,整个人大松一口气。   ……他总觉得这位世子殿下身上有种莫名的亲切气质,从前还不甚明显,如今却不知不觉就让人心生亲近。相处时间稍长一些,便忍不住将心窝里的话都吐露了出去。   乖乖,这真是有够邪性的!   皇宫占地极是宽广,宫阁楼宇错落有致,雕梁画栋,装点着白玉柱、琉璃瓦。偶尔露出一角飞檐,在阳光下闪着灿灿金辉,盘龙绕凤,极是华丽。   两人一路穿过长廊,远远路过绮丽如海的御花园,看见了昭文殿敞开的大门。   昭文殿是雍帝平日里休息起居,以及私下接见一些亲近大臣、皇室贵戚的地方,据说能否进入昭文殿亦是许多人私下判断某个朝臣受不受皇帝亲近宠幸的因素之一。   此时那大门外不远处,隐约可见一位红衣人如标杆般直直挺立在门口,绯红色衣摆随风微动,一柄漆黑狭长的长刀挂在他腰侧。   “嗯?这位是……”   晏危楼时常往来皇宫,昭文殿中的宫人也习惯了他不必通报的特殊,他正要如往常一般入殿,脚步却突然停下来,抬眼看了看守在门口的红衣人。   谢玄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旁边立时有宫人上前,殷切解释道:“世子殿下,这位正是如今新上任的飞羽卫统领谢玄谢大人。”   这宫人开口的同时,谢玄也上前一步,向他行了一礼:“见过世子殿下。”   “……原来是谢统领。”   晏危楼一脸恍然。   他极其自然地上前虚托了对方一把,满面笑容。那张俊美的脸上神采飞扬,带着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味道。   “谢统领不必多礼。今日另有要事,改日一定请你去摘星楼一聚。”   他豪爽地一挥手,颇有些江湖豪侠的气势,昂首阔步而去。   “……”谢玄站回原地,神情平静无波。   他默默注视着那少年潇洒而去的背影,摸了摸手心中多出来的一样东西。   ·   “啪!”   “清薇,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肯悔改!你这是想要逼娘亲给你下跪磕头吗?”一个温婉的女声哀哀低诉着,只听声音便能让人想到这该是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   “是你们在逼我。”另一道女声更年轻些,也更清冷些,“我说过,我不嫁。”   昭文殿中,雍帝高居御座之上,居高临下望着殿中的闹剧。   大长公主与方清薇这对母女正在殿中对峙,前者云鬓华服,容貌姝丽,后者却是狼狈倒在地上,左脸上还印着一个巴掌印,她仰头望着大长公主,嘴唇咬出了血。   “我绝不嫁给齐王世子。”   她一字一句,目光里有种尖锐的恨意。   “那就去死。”坐在一边的长信侯突然开口,声音冰冷毫无感情,“不如我当场打死你这孽女,一了百了。”   呼……殿中似有一股寒风刮过。   他不开口时,整个人仿佛溶于空气中,毫无存在感。   一旦开口说话,则俨然一座巍峨高山跃然眼前,仿佛充斥了整片天地,让所有人在这威严深沉的气势下拜倒。   这便是入道境大宗师的气场。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豁然起身,就要挥掌而出,竟是丝毫不迟疑,要将亲生女儿当场打死。   “慢着。”晏危楼刚刚踏入殿中,便看见这父女相残的一幕,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婚约事关双方,莫非没有人问一问我是否愿意吗?”   本以为是喜闻乐见的退婚剧情,怎么如今看来倒像是强娶强嫁?   他倒是不在意方清薇的死活,只是若这一掌打下去,到时盛京八卦头条岂不是变成了#为逃避婚约,长信侯府大小姐竟然选择死亡#或是#长兴侯府父女相残真相竟然是为了他#等种种耸人听闻的消息。   那么他岂不是变成了这一出强娶强嫁的劣质剧本中,拆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马文才?说不定还会成为盛京城八卦中对方大小姐一片痴情的货色。   ……这非但严重诋毁他的审美,更是凭空污蔑他的清白啊。 第14章 微澜生(2)   “婚约事关双方,莫非没有人问一问我是否愿意吗?”   昭文殿内,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轻飘飘落下,轻快上扬的尾音中似乎透露些许少年人的苦恼,让听者不由会心一笑。   晏危楼的到来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戳破。这片本该处处充斥着长信侯气息的空间里,像是突然融入了一缕微风,原本的压迫感荡然无存。   他身上气息比之入道境大宗师弱了不知多少,却偏偏有种独特而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   长信侯本要挥下去的一掌收回,脸色缓和了些。   “看在世子的面子上,暂且饶你这孽女一命。”   他一拂袖,重新坐下,冷冰冰对倒在地上的方清薇训斥一声,周身气势散去,整个人再度变得普通。   原本被长信侯无处不在的威严气势所压制的几人,都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身上莫名松快下来。   坐在御座上的雍帝更是立刻笑了起来,一手指着刚刚踏入殿中的晏危楼,一副亲近熟悉的口吻:“你这小子可是有段时日不曾入宫来了。听说前两日你都在府中闭关刻苦修行,可是真的?”   他面上故作惊讶,一脸意外之色,似乎那个派出飞羽卫日夜监视,对晏危楼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的人不是雍帝本人一般。   对此,晏危楼只能感叹,果然自古皇帝都是演技派。   ……只不过,如今若真要论起演技来,不是晏危楼自夸,在场的几位都是弟弟,他一个人就能轻松吊打。   他只酝酿半秒不到,脸上便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像往常那样凑到雍帝近前,眉飞色舞:“自然不假,此番我修为可是大有长进。”   “朕还不知道你那怠惰性子,必然只是装装样子!”雍帝语气更加亲近。   晏危楼摇了摇头,神采飞扬。   “皇伯父有所不知,这世间之人,才具各不相同。有些人苦修半生,也难破枷锁,有人平日里不耐苦修,却能一日破枷锁,抵上那庸碌者半生之功。”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邀功请赏的小孩子,充斥着并不惹人厌的得意和小机灵。   雍帝差点气极反笑:“你的意思是,你便是这少数的天才了?”   “还是皇伯父知我。”晏危楼大言不惭地点头,看向雍帝的眼神中都带着欣慰,“我不过闭关两日,便枷锁尽破,一次通天门,一夜之间气海生,如何不是天才人物?”   他越是如此说,雍帝越是半个字不信——至今晏危楼所表现出来的修为,也不过才枷锁七重而已。何况,他不思进取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两个戏精你来我往好生交流了一番,无论心中如何着想,表面上都十分融洽,看上去比嫡亲父子还要亲近。   这时,晏危楼才不动声色说出自己的真正目的:“方才听闻方大小姐不欲履行婚约?”   端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长信侯立刻睁开眼睛,他目光如电,声音也冷得像冰:“世子放心,我方天询之女一女不许二夫,要解除婚约,除非她死。”   “夫君!”大长公主立刻发出一声惊呼。   方天询却不理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事你不许插手。”   大长公主顿时噤声,不敢再发一言,只默默流泪,梨花带雨一般。   一直沉默着瘫坐在地的方清薇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了长信侯一眼,又直直望向晏危楼。不甘,怨恨,憧憬,嘲讽,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此时两人一个神采飞扬立于殿中,另一个却是顶着巴掌瘫在地上,甚至险些被亲生父亲直接打死,如此鲜明对比让她狼狈地偏过了头。   却听到少年的声音还在不急不缓响起:“不不不,长信侯误会了。我意在解除婚约。”   方清薇立刻抬起了头。   昭文殿内气氛猛然一滞,流动的空气似乎凝固起来。长兴侯身形不动,一双深沉冰冷、锋利如鹰隼的眼睛却是牢牢钉在晏危楼身上,殿中寂静得可怕。   方清薇敏锐察觉到一股无声无息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涌动。   而那位她一向看不上眼的齐王世子,此时却好似什么也没察觉到,还是那么一副懒懒散散的姿势站在原地,那张俊美近乎咄咄逼人的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灿烂微笑,实在有些嚣张过头。   他笑眯眯和长信侯对视。   “好了。”   上首一直沉默的雍帝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他看了眼方清薇,目光又转向晏危楼,露出一副慈爱神态。   “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两个年轻人都不愿意,这婚约便作罢。”   他似征询地望向长信侯。长信侯冷冷盯了晏危楼一眼,终究选择了沉默。   然而,晏危楼敏锐至极的感知却察觉到一股隐蔽的杀意,告知他这一切并未就此结束。他心中升起莫名的兴奋。   “因臣之家事,惊扰陛下,已是不该,不敢再多盘桓。”   身为入道境大宗师,本就有着种种特权。事情既已了结,长信侯深深看了晏危楼一眼,便毫不留情地抓起方清薇,带着大长公主扬长而去。   晏危楼也趁机告辞,只是离开之前,他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向着旁边侧殿处看了一眼,又飞快收回。   ……那里有人。   待两拨人都走了个干净,侧殿入口处,一道人影便转了出来。   容色姝丽绝美的宫装丽人款款踏入殿中,乌发雪肤,近乎妖异的脸上带着一抹让人捉摸不定的微笑。   “父皇,儿臣已经好好和三皇兄交流过了,他痛哭流涕,诚心悔改,保证绝不再犯。”   低哑的声音幽幽响起,有种雌雄莫辨的奇异魅力,姬慕月勾起唇角,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扑面而来。   殿内不知何时响起轻轻的风铃声,雍帝的目光恍惚了一瞬,这才道:“还是小九你贴心,不像你三哥,净会惹事!”   “是吗?”姬慕月不知何时已来到御案之前,双眸一瞬不瞬望着雍帝,“父皇真的觉得儿臣比三皇兄更贴心吗?”   望着疑似争宠撒娇的女儿,雍帝哈哈一笑:“若非朕器重于你,又怎会许你小小年纪接触大雍朝堂,替朕处理政事?”   姬慕月垂下眸子,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是啊,父皇待我太好了呢。”   ·   晏危楼离开皇宫时,飞羽卫新任统领谢玄尚未离开,他笔直站在门外,一身绯红色飞羽卫外袍罩在他身上,为那张面罩寒霜的脸添了两份暖色。   晏危楼脚步顿了一顿,终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谢统领,听说昨晚这桩事是你发现的,可否方便告知其中来龙去脉?”   “自无不可。”谢玄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叙述起来,“昨夜卑职奉命追索魔教妖人,和被其绑走的逍遥楼主……”   晏危楼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他没想到自己之前的直觉居然是对的,此番方清薇和三皇子的私情被曝光,还真和他脱不了干系。   原是谢玄为了追查逍遥楼主“燕无伦”的行踪所导致。   当夜晏危楼自暗道离开,上岸后并未掩饰自己的行踪。不少人亲眼见到一位风姿超逸、恍如月下仙人般的白衣公子漫步于河岸边,细数漫天落叶——尽管这只是一个美妙的误会,真相究竟是何等的凶残那些人绝不会想要知晓。   通过路人提供的线索,谢玄很快便一路追查到了九公主府所在的东三坊,而三皇子府与九公主府相隔并不远。于是恰巧路过三皇子府的谢玄便将那两人逮个正着,也是机缘巧合!   “原来如此。多谢统领相告。”   解开了心中疑惑,晏危楼就要离开。   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声,一样东西悄无声息向他飞来。   晏危楼并未回头,抬手一抓,露出手心一枚平平无奇的黑色玉符。   “世子殿下。”   谢玄的声音凝成一线,传入晏危楼耳中,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请收回去吧。”   “——答应过的事,我从不反悔。”   晏危楼收起手中玉符,摇了摇头。   这盛京城中,即便是雍帝,恐怕也不知道家世清白,死士出身,刚刚上任的飞羽卫统领谢玄,居然会与晏危楼这个齐王世子早有交集,且渊源不浅。   约莫数年之前,曾经有人夜入齐王府,将这枚玉符交到晏危楼手中,承诺只要有此信物在,必定帮晏危楼办到一件事,哪怕是要他的命也没问题。   ——那时的晏危楼才知晓,他曾经救过的人中,便有这位神秘人相认不久的亲人。不过,这些年蒙他恩惠者甚多,对方不愿说出身份,晏危楼也猜不出来。   前世的他并未将这个承诺放在心上,然而,当盛京城中形势逆转,晏危楼本人一朝落入狱中,却是这个承诺救了他的命,让他得以从牢狱中逃脱。   而谢玄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这才知晓玉佩的主人便是飞羽卫统领谢玄。   如今既已重来,晏危楼心中早有计划。   虽则如今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利用天下人,但谢玄前世既已为他付出一命,算是偿还了恩情,晏危楼自是不愿再占便宜,便索性将这信物还给了谢玄,当初的承诺一笔勾销。   哪知这世上还有谢玄这般固执己见,非要强行报恩的人!   “也罢!”对付这种顽固脾气的人,晏危楼也有对策,他面上神情毫无异状,学着谢玄玩起了传音入密,“既然如此,你便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查清楚长信侯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桩婚约。”   ……宁愿不要亲生女儿的命,也要保住这桩婚约,他可不信这只是出于迂腐己见   晏危楼目光沉沉,锐如刀锋。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图谋?” 第15章 微澜生(3)   长信侯府,大长公主房中。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方清薇被狠狠打倒在地,左右脸上的巴掌印算是对整齐了。她捂着脸,倔强地抬起头。   “废物!犯下如此大错还不知悔改,今日险些丢尽了你父亲的脸!”   大长公主收回手掌,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她,美丽的容颜上再没有原先的柔弱之态,反而尽是冰冷之色。   方清薇从地上爬起来,眼眶通红。   “我看不是丢尽了父亲的脸,是害得您在父亲面前又担上了教女不严的罪名,不能帮助您讨得父亲欢心……”她扯了扯带着血迹的嘴角,讽刺一笑,“这才让您撕开了柔弱善良的面具,如此不顾一切了吧!”   “闭嘴!”长公主再次抬起了手。   方清薇一把抓住即将落到脸上的巴掌,冷冷地扬起脸,毫不畏惧地与大长公主对视:“假的终究是假的,这么多年来压抑自己的本性假装成那个女人的样子,温婉、柔弱、善良,你以为你就真的变成了她,彻底取代了她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吗?”   “你闭嘴……”   “——别傻了!你对他来说连替身都算不上,不过是个低劣的伪造品!”   方清薇恶意满满地笑了起来。   这一次迎接方清薇的是灌足了真气的一击,她整个人直接被轰飞了出去,撞破门扉,重重砸在了院子里。   “咳!恼羞成怒了吗?当初你耍手段抢来的男人终究不是你的,耍手段生下的女儿也不能让他高看一眼,二十多年的伪装却是连别人的替身也算不上……你可真是可悲呀——”   “我让你闭嘴!”   冰冷暴怒的女声中,庭院里似乎刮起了雷霆狂风,整个院子里都像是被风暴犁平,一道绝美的丽影随着狂风扑出,原本盘绕的发丝不知何时全部散开,她美丽的脸因愤怒而扭曲。   “刚才父亲没进家门便走了,要不要猜一猜他去了哪里?会不会又是去看那个女人的牌位?连一个死人也——呃呃……”   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掐在喉咙处,闪烁着怒火的眸子与她对视,仿佛看向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方清薇呼吸困难,不断挣扎起来。   狂怒中的大长公主神色扭曲,冰冷的眸子里满是快意,似乎正亲手掐死那个在她心里如心魔一样徘徊了多年的女人,神色几近入魔。   “呃……”方清薇挣扎的力度越来越轻,看着亲生母亲那双充斥着嫉妒、扭曲、愤怒与憎恨的眼睛,她心中竟然一阵空荡荡的,放弃了挣扎。   她眼眶中一滴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去,“啪嗒”一下落在大长公主的手背上。大长公主猛然清醒过来。   她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我,我没想……”   方清薇也踉跄几步才站稳,大口大口喘着气:“呼……没想怎样?没想杀我?”   “反正我不过是你讨好父亲的工具而已。他需要乖巧听话的女儿,我就必须乖巧听话。他喜欢女孩子温柔贤淑,即便我武道天赋出众,也只能做个温柔贤淑的长信侯府大小姐。他独断专行为我定下婚约,哪怕未婚夫不思进取对我毫无感情,我也必须乖乖嫁过去……我受够了!与其如此,不如你杀了我吧!”   “你……”大长公主呆呆立在原地,看着女儿一口气将心底积郁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发泄了出来,神情竟罕见有些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嘴。   “你父亲都是为了你好。”目光与方清薇对视一眼,大长公主别过脸,转身向屋里走去,“你先在这里好好反省,免得他回府发火。”   “我恨你……”   身后传来少女气若游丝的声音,大长公主的脚步顿了顿。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身为高高在上的公主,费尽心思嫁给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把自己活得如此可悲可笑!我会嫁给皇帝最宠爱的三皇子,让他爱上我,离不开我,摆脱父亲的控制,成为整个大雍最有权势的女人!”   凌乱的院落中一片寂静,发现这边动静的下人们早就知趣地退了开去。   大长公主缓慢地转过身来,华丽的裙摆像是花瓣一样一点一点盛开。她静静俯视着一身狼狈的方清薇,看着她那双充斥着满满的愤恨与野望的眼睛。   “真是傻啊。”大长公主低笑一声,“不会重蹈我的覆辙?”   “你以为三皇子看上的就是你这个人吗?”她喃喃自语着,眼睛里露出悲哀讽刺之色,“你父亲如何想我不知,我之所以也选择齐王世子,正是不想让你重蹈覆辙啊。”   有些人心志太高,容得下万里江山,却装不下一个人;有些人或许所求不多,不过一屋一舍,只要你能走入其中,便可永驻于此。   见方清薇一脸不信,大长公主摇了摇头,脸色恢复冷漠。   “不过,倘若你非要自讨苦吃……”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作为你的亲生母亲,我便帮你最后一次。”   “——希望你不会后悔。”   ·   “啊!”三皇子的寝宫中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尖叫,紧接着便是一阵低低的痛吟。   上完药的宫女被用力推开,瘫在床上的三皇子龇牙咧嘴,一张俊脸青青肿肿,完全看不出本来样貌。   他眼睛里神色变换数次,最后恢复以往的温柔和煦,扭头对跌坐在地的丫鬟歉意一笑:“起来吧,刚才是我一时情急。”   小宫女忙不迭站起身,连道不敢。   她埋下头去,一张俏脸羞得通红,悄悄用余光偷看三皇子,同时忍不住为自家殿下义愤填膺:“都怪九公主!是九公主做的太过分了,仗着殿下脾气好便如此嚣张跋扈……”   “皇妹她天生经脉异常,无法修行,因此心中郁闷,有时脾气不好也是应该的。我身为兄长,宽容一二便是了。”   三皇子一脸大度地替九公主开解,完全无愧于他一向温文尔雅的人设。只可惜如今鼻青脸肿,形象不佳,否则这一波效果必然更好。   打发走殿中的宫女内侍,屋中只剩他一人后,三皇子脸上和煦的微笑渐渐消失,青青紫紫的脸上更是阴沉一片。   “姬慕月!”他咬牙切齿低低念了一声,“迟早有一天……”   “你失态了。”有人绕过屏风入内,女声优美动人,又带着天然的妩媚之意。   三皇子看见来人,眼睛一亮:“母妃!”   雍帝并不好色,后宫中嫔妃不多,三皇子的生母贵妃算是他最宠爱的妃子,爱屋及乌之下,连带着三皇子也受到了他最多的重视。加上元后早逝,名下仅有九公主这个嫡女,贵妃与三皇子在宫中的地位与日俱增。   贵妃倒也有些智慧,并没有得意忘形。她一面笼络住雍帝,一面对儿子培养包装,从小便将三皇子塑造成文武双全,又温文尔雅、友爱兄弟的形象。如此一来,雍帝自然对三皇子越来越满意。   三皇子素来听从贵妃的话,这时便忍不住告状:“母妃你不知道,那姬慕月着实可恶,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着父皇的旨意对我下毒手……”   “好了。”贵妃打断他的话,“九公主从来不是你的对手。”   “别看她私下里帮陛下处理奏折,还在飞羽卫挂了名……”   “什么?她帮父皇处理奏折,还能指挥飞羽卫?这我怎么都不知道?”三皇子一听,脸色便是一变。   贵妃不满地看了一眼大惊小怪的儿子,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种事陛下当然不会传出去,本宫也是偶然在陛下醉酒后得知的。据说至今已有九年了。”   要是让外人知晓,是九公主在幕后帮助皇帝处理政事,陛下他不要面子的吗?   说着,贵妃还颇为感慨:“九公主倒真是聪慧,当年她也不过十二三岁,竟然就能帮助陛下理政。可惜,她天生不能修行,又是女儿身,否则,若这位是中宫嫡子,哪里还有你的份!”   她翻了个白眼,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蠢儿子。   三皇子被亲娘嫌弃了一把,还在念念不忘姬慕月之事:“这么说,这些年来那些老臣吹捧父皇的话,有一半都是属于姬慕月的?”   十多年前雍帝登基之时,他年岁还小,但也并非记忆全无,十分清楚当时朝中混乱,雍帝便是入了后宫也是日日紧皱眉头的。据说宗府不少长辈都十分不看好雍帝的能力。   没想到几年之后,他的能力却有了长足进步,处理国事的手腕越发高明,直至如今已然成为人人称颂的明君。   而这一切,居然与姬慕月有关。   想到这里,三皇子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样难看,他冷冷讽刺道:“原来是讨好了父皇,难怪她年纪一大把不嫁人,还养了一堆面首,父皇也从不怪罪。真是伤风败俗!”   “砰!”这话刚出口,三皇子脑门上就挨了一记锤,本就鼓着大包的脑袋顿时更痛了。   他捂着脑袋抬起头:“母妃你这是做什么?我又犯什么错了?”   “没什么,我手滑了一下。”   贵妃笑眯眯地回了他一句,心中却是一阵叹气。   ……九公主的日子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她不知道有多羡慕!!就等着把儿子培养成皇帝,以后也能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呢!   现在看来,就算儿子当上了皇帝,这个梦想也是没戏,说不定太后身上的条条框框比贵妃还要多。那么,她费心费力培养儿子做什么?难道就为了住进更大更华丽的宫殿里吗?   贵妃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仿佛瞬间从斗志昂扬变成了咸鱼瘫平。   三皇子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母妃身上的变化,那仿佛一瞬间失去所有再无追求的眼神让他摸不着头脑。   “母妃可是身体不适?不如找个太医来看看?”他连忙开口。   贵妃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用了,本宫没事。”   “那就好。”三皇子点点头,又问,“那母妃,关于长信侯府大小姐之事该如何是好?这次是我不小心,居然提早暴露了我们的关系。”   “此事作罢。”贵妃一脸正色,“不必费心思搭上长信侯府了,以你父皇对你的宠爱,想来必会为你指一门好婚事。”   三皇子有些急了:“这怎么能行?长信侯乃入道大宗师,掌大雍一军之权。父皇赐婚再好,怎能与长信侯府相比?”   “原先是本宫弄错了,如今看来,长信侯对这个女儿不过如此,并不如传言中那般宠爱……这样一枚废棋,还有何价值占据你的正妃之位?”   况且,心中疑虑没有想通之前,贵妃娘娘表示只想咸鱼,不想搞事。   想了想,她一脸慎重地叮嘱蠢儿子:“既有心思瞎琢磨,不妨当心齐王世子。”   “世间仇恨莫大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如此耻辱,但凡男子必不能容。” 第16章 微澜生(4)   被人惦记着很可能会展开报复的齐王世子本人,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他正在吃面。   面是新鲜热乎的牛肉面,汤汁又清又透,表面上浮着葱花和肉片。   面馆则是距离齐王府不远的一家老字号面馆。那略显眼熟的店面和老板熟练的招呼让晏危楼确信,过去的自己或许正是这里的常客。   从出关到现在还不曾吃过东西,晏危楼坐在角落一张桌子前,动作极快,偏偏一举一动又透着非同寻常的优雅。   想来他曾经的品味不错,这里生意不差。随着日头升起,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客人进来,很快就连晏危楼所在的角落都坐满了。   就在他边上那张桌子上,赫然便是几名眼熟的沧海剑宗弟子。其中就有前一晚才和他搭过话的越昭兄弟俩。虽然他们身上没有穿沧海剑宗的标准服饰,晏危楼仍是一眼认了出来。   “陆师兄可真会给大家找麻烦,自己先一步离开,还要让我们继续找人。那逍遥楼主一向神出鬼没,哪里是我们能找到的?”   “是啊,连那逍遥楼的人都是一问三不知,我们又从哪里弄明白?”   几个人的对话清晰传入晏危楼耳中,大都是些抱怨之辞。   “要我说,还是陆师兄心地太好了些。”也有女弟子轻声辩解,“或许是以为那人失踪本就受了他连累,若不能确定其安危,未免过意不去,也有违他的剑道。”   “也罢,再耽误两日,无论有没有消息,总算是不辜负陆师兄的情分。左右时日尚早,不会误了观战……”   旁边的晏危楼连眼神都没变一下,神情自若,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对方要找的人也不是他。   随着大堂中坐满人,四下的喧嚣声便越来越响,不少持刀携剑、作武士打扮的人毫不顾忌地交谈着江湖朝堂上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   “听说了吗?”有个大嗓门嚷嚷着,“「了恨刀」萧无义约战「黄金剑」陆一渔,角逐乾坤道图排名……”   “什么!真的假的?”   “这消息我们怎么都没听过,莫不是唬人的?”   难得享受了一番众人瞩目的感觉,那人很是得意:“自然不假。今天天还没亮,那战帖都直接送到陆一渔住的客栈去了,我可是亲眼所见!”   顿时周围又是一阵哗然,许多人这才反应过来,本该在东黎范围游走的沧海剑宗真传居然来到了大雍,这对他们而言,不吝于江湖传说突然出现在身边。若不是又听说陆一渔已经离去,只怕这些人早便蜂拥而去。   神州浩土武风极盛,乾坤道图更是天下闻名。据说此图乃天地造化之神器,如日如月,千古以来便存在于世间。唯有每个时代天资超逸之辈出手,显露出其非同寻常的禀赋,乾坤道图才会有所感应,从而显现于世。   名留乾坤道图者,无一不是古来天资非俗之辈,一旦有人入选,一日之间,声名便可传扬于天下。非但江湖之上人人侧目,哪怕是不通武艺的普通人,都能将这些人的事迹说得头头是道。   在民间,这些人的名气堪比晏危楼所在另一个世界的明星人物,不少人还有着狂热的崇拜者和追随者。   在乾坤道图留名十七的陆一渔,自然也是如此。如今听闻是争夺排名之事确定真实无误后,一群看热闹不闲事大的家伙立时兴奋起来,争论不休。   “嘿,魔道第一的北斗魔宫少主,对决正道圣地沧海剑宗真传,这下可刺激了,也不知最后谁胜谁负?”   “废话,自然是「黄金剑」!那萧无义我也听说过,本是当年「担日负月」萧大侠的独子,居然弑亲杀友,沦为邪魔之流,这等人也配留名乾坤道图?”   “话可不是这么说,乾坤道图向来只认天资潜力,可不管什么正邪之分、善恶之别。那萧无义至今也没有正面出手的战绩,说不定此次便可一举扬名,登上乾坤道图。”   “说的也是。怎么说他也是北斗魔宫唯一的少主,而陆一渔可不是沧海剑宗的首席真传……如此看来,该是萧无义更胜一筹。”   “狗屁不通!沧海剑宗年轻一代只有那「黄金剑」登上了乾坤道图,可见所谓首席不要也罢。况且北斗魔宫乃是邪魔外道,怎么能与沧海剑宗相提并论……”   一时间,大堂里居然吵作一团。   很快,不少脾气暴躁的江湖武者便吵出了真火,直接撸起了袖子,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   作为吃瓜路人的晏危楼就看到旁边桌上那几名沧海剑宗弟子神情几番变化,有人夸赞陆一渔时,他们便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神色,反之,他们便满脸不悦。   眼看着这几人居然脸红脖子粗地加入了辩论大军中,和一帮人争论起来,最后更是被几个动手的江湖武者出其不意打肿了脸……晏危楼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一脸享受地吃下最后一口面,神情写意轻松,俨然和其他人不是一个画风。   “十二月初,对决于北域雪原?”   心中默念了一遍从一堆杂乱讯息中筛选出来的有效讯息,晏危楼微微垂下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倘若记忆没出错,这件事是不成了罢……倒是有一场热闹可以瞧瞧。”   至于如今,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要紧。   “十月十一,齐王反,东黎大军压境;十一月二十,九公主谋逆弑君,未果……天人出!”   还有十一天,齐王便会突然起兵,伙同东黎大军,兵压大雍。到那时,他这个所谓的齐王世子,可就再也享受不到如今这份难得自由了。   前世晏危楼稀里糊涂被作为弃子牺牲,直到大军压境才得知齐王的图谋,若非谢玄帮助,险些丧命狱中。   如今他却是要利用这最后一点时间,利用自己隐约知道的一些东西,在离开盛京城之前尽可能攫取最大的利益。   “让我想想……”晏危楼兀自出神,“盛京城中还有哪些人事可供利用?”   逍遥楼中尚未宰完的那些猪崽?不知藏身何处的阴魁门门主首徒将玄?前世弑君失败的九公主姬慕月?疑似与九公主过从甚密的北斗魔宫摇光殿主?抑或似乎不怀好意的长信侯方天洵?   不过转眼间,一长串名单便从他脑海中被拉了出来,一个不漏被晏危楼按顺序记在了心中的小本本上。   “……看来时间倒真是有些紧迫啊。”   暗暗感叹时间不够用的晏危楼漫不经心回到王府,却在府门外恰好撞见一辆眼熟的华丽马车。   赶车的骏马打了个响亮的响鼻,一身锦衣华服的薛寒山正巧从车上跳下来,和晏危楼打了个照面。   “世子殿下!”   他一脸惊喜迎上来:“我正要去找你呢。”   “你来找我做什么?”晏危楼打了声招呼,带着他一起进了王府,有些好奇他不请自来的目的。   倘若晏危楼没记错,当年他在盛京城混的时候也有个小圈子,很是有一帮无所事事的膏粱纨绔跟在他身后捧场。不过待不久后齐王事变,这些人便会用实际行动表演一番何为酒肉之交。   倒是这位安国公府小公爷还算有那么一丁点义气,也曾试图为他开脱,尽管半点不顶用便是了。   所以晏危楼对他的态度还算不错。   他一问,薛寒山便开口:“还不是祭元日那天摘星楼上的事……”   “祭元日?”晏危楼不动声色。   那天晚上他刚刚重生归来,没能控制住情绪,过于激动欢喜了些,竟是连周遭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说了什么话,都没能记下多少。只顾着享受这具年轻躯壳所带来的鲜活感知了。   好在薛寒山本就话痨,不用晏危楼过多追问,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立时让他恍然大悟。   原来这帮闲不住的权贵子弟每日里最大的兴趣就是四处找乐子,前些日子刚有人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那天摘星楼上便说了出来,其他人当场便应下此事。如今薛寒山便是为此来找晏危楼的。   “……那陈二郎倒是好眼光,听说这家新开不久的酒楼仿的是逍遥楼的格局,却有许多逍遥楼里没有的花样呢。”说到这里,薛寒山暧昧地挤了挤眼睛,嘿嘿笑了两声。   “仿的是逍遥楼的格局?”晏危楼若有所思,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这确实难得。不过我听说逍遥楼的生意看似简单,内中别有洞天,当初便有许多人想要模仿,却弄了个四不像。看来这是内里有人了?”   “多半是这样,我早便听说许多人盯上了逍遥楼,想要分一杯羹。”   薛寒山赞同地点点头,又事不关己地摇摇头:“要我说,逍遥楼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规矩太多,不能让大家放开了玩。”   说着,他突然看了晏危楼一眼,用力拍了拍脑门:“差点忘了,我们玩的那些花样世子殿下你可是从来不沾惹的!”   “不过,我听说长信侯府那门婚约不是解除了吗?既然没了婚约,何不放开了拘束去玩?”薛寒山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又忿忿不平,“要我说世子殿下你也未免太给她面子了。我辈中人,莫非还要为了个女人守身如玉?”   ……敢情这些人之前还以为自己洁身自好都是为了方清薇?   “不,你误会了。”晏危楼看了他一眼,感觉这误会大了,“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心中一时起了趣味,转身直面薛寒山,那张轮廓分明的俊美面容上露出一抹几可夺目的灿烂微笑。   “……真要是像你们那般乱来,这占了便宜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薛寒山懵了一下,居然认真思考起来。   哈哈大笑一声,晏危楼拍了拍薛寒山的肩膀,一如过去那个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眉宇间满是得意。   “和你们不同,本世子的清白可是宝贵得很。”   “……”受到会心一击的薛寒山望着面前这张脸,在对比惨烈的颜值打击之下,竟反驳无能。 第17章 动风云(1)   开了个小小玩笑,晏危楼这才正色:“罢了,荣凤阁么?让他们放心,我定会赴约。”   薛寒山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从来不会主动找他去那种地方。今日来找他,多半是消息灵通,早早得知了婚约解除的内情,在这里为他抱屈呢。   或许对这等纨绔子而言,带他去“放松放松”便是对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开解方式。尽管晏危楼并不需要这份开解。   果然,见晏危楼有松口的趋势,本还有些忐忑的薛寒山脸色大喜,当即乐呵呵朝他凑过来,拍着胸脯保证:   “好!这次定要带世子殿下你好好开开眼。那荣凤阁中新近来了个极有味道的花魁,在她面前,管保什么方大小姐李大小姐,都变成庸脂俗粉!”   见薛寒山还在拙劣地“安慰”自己,晏危楼也是一阵摇头。   昨夜逍遥楼内部已然被他粗略清洗了一轮,如今那些楼中执事在雷霆震慑之下,暂时还算乖巧,但曾经与他达成合作成为逍遥楼股东的小商会中,恐怕还有人依旧不安分。   晏危楼信奉做事便做绝,不可给敌对者留有半点生机余地——趁着昨夜威势还在,一鼓作气将所有跳梁小丑全部清洗掉,正可顺势洗刷掉其他人在逍遥楼中留下的印记,将之重新洗牌,从此掌控在他一人手中。   荣凤阁不过是一个恰好送上门的引子而已。   至于薛寒山脑海中那些风花雪月、郎情妾意之事,却与他无干。   晏危楼当即一口应了下来。   两人交流一阵后,约定好见面时间地点,才送走薛寒山,晏危楼刚刚转过身,沈老的身影突然出现,有种神出鬼没的感觉。   他开口便问:“殿下,您可是应下了薛小公爷的邀约,要去那荣凤阁?”   “不错。正是荣凤阁。”   晏危楼刚点头承认,沈老那双精光烁烁的老眼便是一瞪:“此事恐怕不妥!”   “这是为什么?”晏危楼一脸惊讶不解,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激动与不满,“他们都去得,我怎么去不得?”   沈老扯了扯嘴角,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正是那荣凤楼有不妥,背后的东家似乎有些问题。为安全计,殿下还是不要去了。”   一边说着,他隐晦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皇宫的方向,似乎是在暗示晏危楼当下的处境,不宜多生事端。   他满含深意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少年,本以为在这番委婉暗示下,这位世子殿下应当会像以往那样虚心采纳自己的建议,却没想到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只见少年面现犹豫之色,在原地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纠结着开口:“终究是已经答应下来的事,临时反悔怕是不好……”   见沈老要张口说什么,他满不在意地一挥手:   “我看当今陛下也非昏庸之主,父王这么多年安分守己,又有我这个唯一的嫡子在京中为质,如此耿耿忠心,陛下与百官想必都能领会。沈老你过去那些猜疑必然是多虑了。”   说这话时,少年那张尚显青涩的脸上露出一个标准傻白甜的灿烂微笑,现出了整整齐齐八颗雪白牙齿,看上去无辜纯良又天真淳朴,无害到了极点。   沈老深深叹了一口气。   若非这位世子殿下神情如此天真懵懂,浑然天成,他几乎要以为对方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在反讽了。毕竟皇帝和齐王这两位演技帝究竟是什么成色,他恐怕比这位稀里糊涂的世子殿下清楚多了。   待他回过神,却见晏危楼目光定定注视着他,还在笑吟吟发问:“您说,我说的对吗?”   他相貌生得极好,笑起来时有种骄阳朗照之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瞳仁极深极黑,如渊如潭,又有些天然的冷意。   在这仿佛洞彻一切的目光里,某一瞬间,老者身体一僵,好似被什么难以言状的恐怖存在扫过一眼,敏锐的危机预感一瞬间提起。   但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待他细细弄清楚,便已消失不见,仿佛幻觉。   沈老只得强笑一声:“殿下说的是,看来是老夫多虑了。”   ……他还能怎么说?难道要说忠心耿耿的齐王一直不安好心,皇帝也并非殿下所想的那般宽容?   晏危楼隐晦敲打了对方几句,也不管他有没有察觉,便不再多说。   这位沈老是齐王夫妇派到他身边的心腹,后来在齐王起兵之时同样被飞羽卫下了大狱,在狱中直接选择自尽。晏危楼有理由相信,自始至终此人便对齐王的计划一清二楚。   但他对此人并无恨意,更不恨齐王夫妇。前世至死亦如此。   无论齐王对亲生儿子何等薄情寡义,能够理直气壮指责对方的终究只有这具身体的原主。   而晏危楼自认不过是一个无意中占据了这具身体的外来者,从来不曾在齐王身上寄托感情。能够获得原身的身体在这个世界重新活下去已是占了便宜,又有什么资格代替原身去记恨齐王呢?最多不过恩仇两消而已。   或者说,一开始被齐王舍弃,几番不幸,他还记恨过对方,但在阴魁门中浑浑噩噩呆了三年逃出去,却发现三年前那场浩大的起事早已模糊在众人记忆中,齐王府更是被付之一炬,那么有关于此的所有恩仇也随之消散。   今生更是简单,只要对方别再算计他,各走各路便是了。   这样想着,他便对沈老又笑了一笑,这才走开去。   沈老下意识回以一笑,待少年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他脸上的笑容这才收起,目光转而变得复杂。   “……世子殿下果然还是这般天真。”   旁边路过的仆从见状,虽不明就里,却谄笑着捧了一句:“天真好!这盛京城中谁人不知殿下宽容纯善,齐王府是一等一的好去处,不知多少下人在暗中羡慕我等呢!”   老者没有理会他,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只隐隐约约留下一句话。   “是啊,天真些才好……”   ·   另一边,晏危楼院中。   他吩咐一句,赶走院中所有下人,又换了一身轻便的练功服,便直接在演武场空地处摆了个架势,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身为这座齐王府的主人,他的院子自然是极大,非但有专门用来练功的地方,庭院四周更是遍植奇花异树,满庭芬芳,犹如一座开放式花园将演武场包围在中央,往往让人心旷神怡,用不了多久就忘记了修习武学,反而沉浸在这无边胜景之中,昏然欲睡。   ——而这就是曾经的晏危楼每天的日常。以阴谋论的眼光来看,真不知当初修这院子的人是否早有谋算。   轰!   晏危楼抬起手,第一拳挥出。空气中骤然传出一声奇异轰鸣。他挥出第二拳。   ……   一套简单的基础拳法打下来,身体总算舒展开了,血液轰鸣,穴窍齐震,丝丝缕缕气流随着拳势在晏危楼全身经脉中游走一周,最终汇入丹田。   最后一记拳式打完,他收势而立,身形不摇不动,汗水将玄色衣袍打湿,小臂上流畅优美的肌肉线条隐隐可见。   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始至终都是使用内呼吸循环。这就是洞见第一境「通幽」所带来的能力——所谓修行者,本就是由人到非人,由凡俗到超凡的蜕变。   呼……   最后一口白气吐出,一直闭着眼睛的晏危楼这才睁开双目。   他目光清亮有神,如有一缕剑光绽放。那口突然吐出的白气也在刹那之间射出,如同一口气箭一般。   只听“咄”的一声,林木萧萧,晏危楼前方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什么东西被刺穿的声音——   “唔!”树丛中似乎响起一声短促的闷哼,一道人影被气箭射中,一手捂着左眼,狼狈地跌下树来。   几乎就在白气吐出的同时,晏危楼本人也在同一时间纵身而起,身形急速向前方掠去,整个人如穿花拂叶一般自满庭花树间穿梭而过。   这骤然一静一动,真可谓白云出岫、蛟龙破水,将轻灵之柔美与霸道之锋锐结合在一起,飘渺中又有种逼人的锐气。   在那人影向树下跌落而去的瞬间,他整个人已飞身而至,脚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便居高临下向对方杀去。漆黑的袍袖在半空中飘飞,无尽的黑暗遮蔽了对方的全部视线。   身形下落的同时,晏危楼顺手折下一根树枝,犹如一位手持墨笔描绘丹青的画师,自然而然地向下方画去。   下方的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够强行扭转身体,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致命的杀招,同时强提真气迎上去,袖中细剑如毒蛇般刺出,与那根看似脆弱的树枝碰撞在一起。   刹那间无穷剑气喷薄而出,两道人影于片刻间不知交手了多少招,漫天花叶纷飞,下方的庭院被轰出了一片纵横交错的痕迹。   闷哼声中,那人以更快的速度轰然下坠。   半空中漫天雪白花瓣飞舞,夹杂着少许粉白、淡紫的花瓣,合着骤然而起的狂风,狂风中随意飘飞的乌黑长发,与少年那双好似温柔含笑,又好似漠然无情的眼睛,一齐倒映在某个不速之客完好无损的右眼中。   宛如一幅静止的绝世丹青。   嗤——   一朵血花飞溅而出。   这位至今不知名姓、不知由来的不速之客,也很荣幸地成为了这幅画作之中的一景。   几滴飞溅的血珠从晏危楼脸侧划过,他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唇角深深扬起,露出一抹灿烂微笑。   ——倒映在对方惊恐睁大的瞳孔中。   “抓住你了。” 第18章 动风云(2)   “砰!”   伴随着重物重重砸在地面的声音,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时响起。只是那惨叫声刚刚出口便戛然而止,变成了极度的痛苦与恐惧相融合的喘息。   有人从半空中坠落,被人狠狠掼在地上,鲜血与尘灰将他的衣袍浸染,身体在地面挣扎滚动之时,露出一张阴柔惨白的面孔,左眼中还淌着血水。   只是此时这张脸上写满了痛苦、仇恨,与主人本身都不自知的恐惧。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气音,目光至下而上看向静静站在面前的少年。从那双漆黑华贵的金丝履靴,到他简单轻便的黑色深衣,直到对上一双如渊如潭的眸子。   那眸子里分明含着几分轻柔和煦的笑意,却让他全身轻轻颤抖起来,顿时牵动各处创口,让他疼得发颤。   就在刚才,他眼睁睁看着一根长不过三尺的普通树枝,在这少年手中变成了一柄无与伦比的杀人利器。而他作为这柄杀人利器的开锋之人,一个照面间便被斩断四肢经脉,废了丹田气海。   这份非同一般的实力与狠辣的手腕,绝不是传闻中的齐王世子所能拥有。   他艰难吐出后半句话:“……你究竟是谁?”   低头俯视他的少年闻言挑起一抹笑,那张俊美得咄咄逼人的脸直如发光一般。   “一个不请自来、在旁窥视的不速之客,反倒是质疑起主人家的身份来了?”他一脸不可思议,语气却是平静,“这话合该由我来说才对。”   一根细细的树枝垂落在少年手边,滴滴鲜血自锋利的枝尖上滴落,他手腕向前一动,那染血的尖端便抵在对方喉间。   他一字一顿,笑吟吟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或者说,派你来的人是谁?”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地上的人四肢淌血,神情痛苦而扭曲,嘴巴却紧紧闭着,眼神冰冷沉默。似乎烧红的烙铁也无法探开他的嘴,让他吐露出一个字。   “世子殿下。”   这时,演武场外,远远的便有听见异动的王府侍卫赶来,隔着花丛一脸恭敬地问话:“可是发生了什么?”   花丛中低着头不知看什么的少年这才抬起头来,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一朵怒放的雪白幽昙坛上。   他向着那边几个侍卫看了一眼,那从容自得的神情似乎刚刚不过是从地面拾起了一朵落花,不值得大惊小怪。   “无事,你们都退下吧。”   待王府侍卫离去,晏危楼这才挪开了踩在那人嘴上的脚,低下头去,脸上仍是笑吟吟的,语气十分友好。   “好了,我们继续聊吧。”   ……   “这么说,果然是阴魁门首徒将玄的人。难怪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经过一场轻松愉悦的交流——至于具体的交流过程,为了不对听者的心灵造成难以挽回的不良影响,暂且略过不表——晏危楼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   ……之前审讯、不,之前与天魁老魔一见如故,愉悦交流之际,晏危楼便从对方口中得知了阴魁门门主的现状。同时也知晓了其大弟子将玄早早来到盛京城的消息。   回府之时,他顺手留下了某些唯有阴魁门中人才能认出来的特殊记号,并一路指引向齐王府。   原本不过是随手施为而已,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顺藤摸瓜找过来,一头栽进了晏危楼亲手挖好的坑里……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昨晚才洒下饵料,今天便有鱼咬钩,这还真是急切。莫非将玄那边出了什么事,急需寻找援手?”   ……不过,这人主动送上门来,倒是方便了他四处搜寻将玄的下落。毕竟偌大一个盛京城,想要找到一个特意隐藏行踪的人可不容易。   “殿下神机妙算。”另一个人的声音迫不及待响起,沙哑破碎,像是被尖刀戳穿了喉咙,又咽下了无数玻璃碎片,“少主、不,将玄那边的确有了麻烦。”   短短时间里,这位至今仍不知名姓的工具人似乎完成了一次由身至心的蜕变,从最硬的硬汉变成了最软的软蛋,他近乎谄媚地开口:“是荣凤阁……”   这人嘴中所吐露出的熟悉的地点让晏危楼吃了一惊,不知该感叹事有巧合,还是一切理当如此。   “原本将玄是听说荣凤阁背后的安庆商会势力遍布大雍,商会中刚好有一枚珍藏的奇药,便隐藏身份加入商会,想趁机夺取奇药献给门主……”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谁知却发现安庆商会中居然有北斗魔宫中人出没,他猜这多半就是北斗魔宫的势力之一。想到门主在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那里吃了亏,他就想着更进一步,给北斗魔宫使个绊子,好讨得门主欢心……”   然而,这位阴魁门门主首徒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或者说低估了安庆商会的势力。如今是既来不及抽身,也没办法干掉那些人全身而退。倒也难怪他发现盛京城中还有晏危楼这个“同道中人”,便迫不及待派人来查探。   末了,始终无名无姓的工具人再次吐出一条珍贵情报:“听说今晚荣凤阁内部便有一场重要的宴席,将玄也被裹挟了进去,不得不参与其中……”   直到此时,之前得知的种种蛛丝马迹算是贯通在了一起。   突然冒出来,刻意模仿逍遥楼、疑似收买了逍遥楼内部商会中人的荣凤阁;荣凤阁背后的安庆商会与出没其中的北斗魔宫门人;天魁老魔曾亲眼所见摇光殿主进入九公主府;还有之前沈老有意无意暗示过荣凤楼幕后东家不简单;能够遍布大雍丝毫不受朝廷刁难的安庆商会……   恐怕这家商会幕后的东家根本就是九公主,或者皇帝本人。北斗魔宫中人与其达成某些默契,便隐藏在这里。   “我明白了。”晏危楼恍然点头,给了对方一个痛快。   那人毫不闪躲,缓缓闭上眼睛,脸上还带着一抹解脱般的笑容,似乎如此死去便是毕生最大的愉悦与满足。   晏危楼随手处理了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为这处花园新添了些许肥料,这才若有所思地起身离开。   淡淡微风拂动他的衣角,满庭芬芳缭绕着他的背影,最后一丝血腥气息也在这花香中散去。一切安宁而美好。   ·   荣凤阁。   这是一间最近才刚刚在盛京城扬名的酒楼,不过但凡有人得知其幕后安庆商会的名字,必然不会怀疑这家新开的酒楼是否会同许许多多同行一般因为经营不善而潦草收场。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荣凤阁内部不对外开放的一间院子里,此时张灯结彩,丝弦歌舞声不绝于耳。   一名名身着轻薄纱衣的美丽少女腰身轻摆,手持银质托盘,各种珍贵佳肴流水一般呈了上去,盛放在精美玉杯中的琥珀色酒水随着少女的走动轻轻晃荡。   她们像是一只只翩跹于花丛的蝴蝶,自席间游走来去,暗香浮动间,引人遐思。   尽管宴席还未开,气氛却是一片和乐。   小院外,两个高大魁梧的壮汉恍如门神一般守在门外,将那些试图进来的其他客人毫不留情驱赶开。   深夜里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连绵不绝响起,车马往来如织,离荣凤阁不过数百米的一条巷子前,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驶过,车边跟随着两队精干护卫。   马车中,一位衣着锦缎的富商正满脸笑容地整理衣冠,车帘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一阵微风将之掀开。   紧接着,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一只冰冷的手毫不留情抓向他。   马车外的护卫连同车夫都毫无所觉,他们尽职尽责护卫着这架马车一路来到了荣凤阁中,驶入了后堂那间特殊的院落前。   守在院子门口的两名大汉按照惯例伸出手:“贵客可有请帖?”   车帘被人掀开,伴随着少年懒洋洋的嗓音:“自然是有。”   ……   院子里,随着一道道珍馐佳肴摆上桌案,宴席上渐渐坐满,倘若有熟知盛京城各大商业行当的人来此,便会发现坐在席上的个个都是大商会的会长,还有不少与盛京权贵关系千丝万缕的人物。   这些人聚在这里,自然都是眼红逍遥楼这几年赚到的利益,想要联合起来出手——要么逍遥楼让他们分一杯羹,要么就连饭碗一起夺过来。这新开的荣凤阁不过是初步试探而已。   “还有谁没到?”   主位上,荣凤阁的东家陈三思低声询问着身边一位样貌平平的青年。   这是前不久才拿着信物来投奔他的一位远房表亲,为人虽年轻却很是能干,短短时间里便得到了陈三思的重任。   那青年目光从席上扫过,嘴上说着:“还有天宝商会的朱会长,顺成商会的陈会长……”   大腹便便的陈三思微微颔首,装出一副贵人气派。   嘴上认认真真汇报着名单,将玄心中却是憋屈至极。他强压着火气,一抹狰狞凶光自眼角闪过,脸上还是一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样子。   ……当初若是直接夺了药就走,如今也不用了在这里装孙子了。也怪他自己贪心太过,想要端了这处北斗魔宫的势力,讨他那位阴晴不定的师尊欢心。于是费心费力进入商会核心,却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这里高手出奇之多,倘若他露出一点马脚,今日只怕就只能横着出去了。   想到这段时间辛辛苦苦为安庆商会当牛做马的日子,将玄心中就一阵憋屈窝火。尤其是边上这只装模作样、对他指手画脚的肥猪,待他寻机脱身,定要刮掉他满身膘!   将玄暗自冷笑,在心中琢磨着百八十种花样时,却听门口处传来一声砰然巨响,紧接着,两道人影重重砸飞进来,直接撞在旁边的立柱上,委顿倒地。   宴间一阵惊呼。那些大商人身边带来的护卫都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是谁!敢在荣凤阁撒野?”   陈三思又惊又怒。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伴随着一阵嚣张的笑声,一道身影直接走了进来,飞起一脚将挡路的人踢飞。   “在下阴魁门将玄,赴约而来。”   人群中,装作一脸惊慌失措站起身的将玄:???   作者有话要说:   将玄:你怎么套着我的马甲? 第19章 动风云(3)   “在下阴魁门将玄,赴约而来。”   突然响起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几分幽幽的冷意。像是霜雪初降,让周围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几分寒凉。   这声音落下的同时,喧嚣的庭院中仿佛刮过一阵阴风。   黯淡月光下,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和着清淡的晚风与朦胧的黑雾,出现在所有人眼前。阴柔俊美的脸上,勾勒着一抹冰冷微笑。   他披着一袭黑底外袍,袍底似有森森鬼火燃烧;凌乱长发散落于肩,乌黑中夹杂几缕银白。晚风萧瑟,他的衣袍和发丝在晚风中随意飘飞。   这个外表看上去不过二十几许的青年不过刚刚出现,那奇异的气势便镇住了所有人。   淡淡的黑雾好似万千残魂哀嚎,他周身隐有万鬼号哭之音。   ——这种异象分明便是阴魁门三大圣典之一《玄煞诀》修炼有成者所独有。但凡稍有见识的人都能对他的身份确认无误。   从席间惊愕站起的真·将玄此时再也顾不得掩饰脸上的表情,目光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假货,心中一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任谁看见一个突然出现冒充自己的家伙,分明顶着和自己一般别无二致的相貌,魅力气质却像是磕了药一样凭空拔高了一大截,简直像是开了三重美颜的差距,对比之下,他反而更像是假货……恐怕都会有着同将玄一般无二的心情。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盗版压倒正版,同人逼死官方?   顶着一张平平无奇脸的将玄,看着这个将他的相貌发挥出了200%优势的人,心情微妙极了。   ……非但如此,就连对方身上《玄煞诀》的异象都逼真至极,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倒真是准备充分,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将这口锅扣在他身上了。   将玄此时的异常实在是太过明显,若非所有人都被牵扯了注意力,目光齐刷刷落在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身上,只怕他这拙劣的伪装就要被人当场戳破。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显然并不是今晚这场戏剧中的主角,甚至连配角都算不上。   真正的主角就站在舞台正中央,那样坦然自若、理所当然地迎接着来自所有人的注目礼。   这副姿态,不像是在领会其他人带有敌意的审视,更像是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土,接收臣民的崇敬。   院落中足足安静了好几息。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   还是一脸富态的荣凤阁老板陈三思率先站了出来,他冲着来人拱了拱手,一脸和气生财的表情:   “好一个赴约而来!若是鄙人没记错,阁下似乎并不在我荣凤阁的邀请名单上。”   说话时,这位老好人般的陈老板扫了一眼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院落,那张圆润的脸上,一双小眼睛眯了起来。   “……如此不请自来,还贸然打伤护卫的举动,恐怕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   来人目光环顾一圈,发出一声轻笑。   他脸色惨白如纸,透着一股幽冷。偏偏瞳仁又是极黑,眼线深邃。相貌虽非绝顶,笑起来时,却散发着莫名的邪异之气,睥睨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傲慢。   “——我说有约,自然是有。”   但见他手腕一动,一样东西便自袖间飞出,眨眼间向着陈三思面门射去。   看似肥胖不堪的陈三思几乎是立刻沉下脸色,第一时间便用一种与他臃肿的身体完全不符的灵活姿态闪避开去,并伸出了两根胖乎乎的手指,伸手一夹。   两人的动作都不过发生在刹那间。   在座的其他人只觉眼前流光一闪,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那样东西便从眼前掠过,但听“咄”的一声,牢牢扎入了陈三思身边的朱漆立柱中。   ——那居然是一张深红色的请帖。   此时这份单薄的请帖在真气作用下俨然如刀锋一般扎入了立柱,尾端还晃了两晃。表面露出几行清晰优美的字体。   在座的商人几乎都下意识向自己怀中探去,看向独属于自己的那份请帖。   陈三思收起被削去两片血肉鲜血淋漓的手指,侧头看着那张深深嵌入立柱的请帖。看到抬头一行熟悉的邀请人名字,堆在脸上的和气笑容渐渐消失。   “天宝商会朱会长……你杀了他?”   他定定注视着不远处的年轻人。   “陈老板实在大大误会了在下为人,我可是与朱会长相谈甚欢呢。”   年轻人唏嘘一声,又哂然一笑。   “听闻荣凤阁今晚设宴,在下满腔诚意,遵守规矩持请帖而来,何以此中护卫竟敢矢口否认,将在下拒之门外?”   “因此在下一时激愤,便替陈老板你处置了他们。”   说着,他目光淡淡自四周扫过:“我阴魁门将玄,一向是敢作敢当!倘若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陈老板尽可指出,阴魁门一力担下便是。”   院中沉默片刻,无形的气势形成的强大压力下,无人敢于吭声。   “原来如此,看来是误会一场。”   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陈三思率先松口。   “不过区区两条守门之犬,竟有眼不识珠,对贵客乱吠……”   他头也没回,笑着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拖下去宰了吧。”   立刻便有人上前去,将倒在地上如死狗一般的两名护卫拖走。晏危楼淡淡注视着这一幕。   陈三思又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既然朱兄弟将请帖自愿给了阁下,还请上座。”   一行行训练有素的仆从涌入院中,短短片刻工夫,之前被砸出一片狼藉的院落迅速恢复原状。丝弦声再起,原封未动的珍馐佳肴都被重新撤了下去,又换上了新鲜出炉的一份。   那些受到惊吓的大商人也在短短时间里平复了脸色,有人谈笑风生,有人强装镇定。   晏危楼当仁不让顶替了姓朱的倒霉蛋,坐在靠近上首的一处席位上。   他随手将空空如也的酒杯掷在桌案上,对着不知何时来到他边上的一位衣着平平、相貌平平的青年吩咐一句:   “上酒!”   本想来探探假货底细,却突然被逮住抓了壮丁的将玄愣了一下,就要发火。   在对方探究催促的目光中,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住怒意,脸上挤出一个营业性假笑,执起了精致的玉壶。   壶中汩汩酒液如清透醴泉,缓缓倒入玉质酒杯中。   此时的将玄内心中恐怕有一万句MMP想要脱口而出,他低垂的目光中透出深深的悲愤。   他容易吗他!他在敌方地盘辛辛苦苦蛰伏演戏,当牛做马任劳任怨,还随时随地担心会被隐藏的高手戳死。结果这个假货却顶着他的名号大摇大摆找上门,嚣张横行,黑锅批发送,最后居然还要他这个正牌将玄低眉倒酒?   ……过分了,这个假货太过分了!一声不响盗用了他的身份不说,盗版的气质颜值远超正版也不提,居然还比他这个正版更嚣张!   将玄心中憋屈,宴席上却是热闹。身姿款款的舞姬翩跹如蝶,穿梭来去,一曲千金的琴师在角落中轻拢慢捻。   主位上,陈三思突然拍了拍手掌。几声清脆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在场所有的商人几乎全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同时挺直腰板,身体下意识前倾,目光炯炯盯住了他。   酝酿这么久,今晚的戏肉终于来了!   “诸位,今日鄙人设宴的目的,想必大家伙早已尽知。”陈三思神情肃然,脸上的肥肉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而愿意接下帖子前来,代表着各位也都是有心人。”   说到请帖时,他目光不明地扫了一眼正自顾自喝酒的某人。   此时晏危楼在将玄的伺候下好酒好肉招待着,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好奇地望着众人,一副围观群众的姿态。这做派,怎么看都像是特意混进来蹭吃蹭喝的。   在场其他几家商会的会长都是连连点头,有那性格急躁的更是急急开口:“陈老板说的是!若不是为了对付逍遥楼,咱们这些人哪里有机会坐在同一个地方喝酒?”   “逍遥楼吃肉太久了,咱们却连跟在后面啃几根骨头都要拼命争抢。”立刻又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缓不急地接话,“这可不是长久之道。”   “是啊,这次的目的大家都清楚,不然也不会来赴约。要怎么做陈老板你就直说吧,不必遮遮掩掩,忒不爽利!”   见众人催促,陈三思便笑眯眯开口:“好说,我已经联系了几位朋友……”   话没说完,身边却突然传来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飞溅的瓷片在地上滚动。   原来是一位舞姬太过紧张害怕,跳舞时不小心绊倒,恰好撞上桌案,害得杯盘摔了一地。   她连忙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头颅低垂,嘴上更是连声请罪。   陈三思不悦地挥了挥手:“带她下去。”   这个突然发生的小插曲并没能打断周围的气氛。陈三思只是笑着向周围举了举杯,便接着说了下去:   “关于逍遥楼的情况,下面出现的这几位想必最是清楚。”   边上的屏风后面,突然转出了三道人影。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人,一个身形微胖的和蔼老头,还有一个锦衣华服、神情倨傲的年轻人。 第20章 动风云(4)   “居然是他们……”当下便有人窃窃私语,显然已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这几人分明便是五年前逍遥楼主燕无伦组建逍遥楼之初,扶持起来的众多小商会之人。   当时他们在大商会的打压之下过得很是不如意,靠着燕无伦牵头,将众多小商会拧成一股绳,又有逍遥楼主燕无伦层出不穷的创意点子,这才逐步壮大,发展成了如今的逍遥楼。   尽管如今这些小商会都已经被融入逍遥楼中,商会会长不再握有实权,但仅仅凭着逍遥楼的分红,便足够他们吃香喝辣一辈子了。   但这几人却于今时今日出现在此处。其立场与目的可想而知。由不得其他人神情怪异,看向他们的目光隐带鄙夷。   三人似乎也能猜到其他人的想法,老头只是和蔼地笑笑,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中年人一脸沉默,在他旁边坐下。只有那个年轻人下巴微挑,冷哼了一声。   好巧不巧,几人正好便坐在晏危楼对面,互相对视之时,晏危楼便看出了他们目光中的错愕。似乎对他这个不在计划中的陌生人感到意外。   陈三思见状,笑呵呵开口:“我来介绍一下……”   “不必了。”晏危楼打断他的话,他举起手中酒杯,看向对面三人,“这几位的身份,我可是一清二楚。”   “哦?”陈三思惊讶地眯起眼睛,淡淡打量着他。这位莫名其妙而来的阴魁门弟子究竟有什么目的,就要揭露了吗?   被晏危楼目光直视的三人更是惊愕,那位始终神情倨傲的年轻人也下意识现出淡淡惶恐。就像是某个草头百姓突然被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关注了一样。这种奇怪的情绪就连他本人也不知从何而来。   “酒泉居方老板,年轻时白手起家创下基业,后来得罪了盛京权贵被打压,几乎要破家之时,恰逢逍遥楼主路过,购置了你的产业,直接在原址上建立了逍遥楼。对吗?”   他首先看向身形微胖的老头。   老头不失尴尬地微微一笑。   晏危楼神情淡淡,目光转向中年人:   “张记张老板,原本继承了家中的百年老字号,然而经营手段不行,又有管事与夫人通奸,携款潜逃,唯一的女儿大病一场,欠下高利贷……走投无路之时,主动找上逍遥楼,由逍遥楼主出面惩治了放高利贷的泼皮,这才安生下来。可对?”   中年人沉默着低下了头,不发一言。   晏危楼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向最后那个面带倨傲之色的年轻人。   年轻人立刻抬起手:“不必说了。本公子今日代父赴宴,家中产业如何而来一清二楚,却不必无干之人饶舌。”   他下巴微扬,眼神里现出厌烦之色。   但很快,他的神情便僵硬起来,身体止不住发颤。   晏危楼停止转动酒杯,静静盯向了他。   在这目光之下,年轻人竟浑身发冷。   “哈哈,想不到阴魁门高徒也会对咱们这些商贾之辈了解得如此清楚。看来确实下足了功夫。”陈三思突然笑着开口,他的笑声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晏危楼同样露出微笑,但这笑容在他那张阴柔而苍白的脸上却显得冰冷至极。   “我不过是想让他们知晓取死有道……”   他的目光一瞬间锐利如同刀锋。   “免得下去向阎王爷报到……也不知晓是什么缘故——”   他手中白玉酒杯蓦然破碎,锋利的碎片如天女散花般飞出。   直面攻击的三人骇然呆坐原地,竟是动弹不得。眼看就要喋血当场。   是时,院中刮过一道清风,满院树叶沙沙作响,桌案震动,酒液四处飞溅。   原本坐在主位上的陈三思已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出,身体如鹞子般在半空中一旋一闪,伸手在面前画了一个圆,飘飘大袖将飞溅而出的酒杯碎片尽数拦了下来。   下一瞬,他袖中真气震荡,双手向前方一推,那锋利的酒杯碎片便尽数向着晏危楼所在兜头罩来。   晏危楼轻飘飘向旁边横移一步,身形一偏,周身淡淡的黑雾弥漫而出。   “嗤!”一声轻响。   飞射而来的酒杯碎片倾刻间被黑雾腐蚀,团团不明的黑色粘状物掉落在地。   “阁下究竟要做什么?”从半空中落地,一直笑容和气的陈三思冷下脸来,定定注视着对面的人,“莫非以为背靠阴魁门,便可在此胡作非为?”   “给你三分颜色,便想开染坊了?莫要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底细!”他冷叱一声,彻底撕破脸皮,“不过是个出身卑贱,凭借运气被阴魁门主收入座下的泥腿子,单是阴魁门中便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还想在我荣凤阁中耀武扬威?劝你不要自误!”   晏危楼还没什么反应,旁边本是一脸惊慌失措的将玄却是神色一冷,眼神里凶光毕露。   ……原先他倒是没有发现这头肥猪还有如此实力,但他自信自己的易容手法高超,理应没有露陷。等他寻机脱身,定要搞死这头肥猪。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要知道,他手中可是有着不少阴魁门出品的“好玩意”!   心中转动着种种歹毒计划,将玄伸手摸向自己袖中,谁知摸到的却是干瘪瘪的口袋。东西不见了!   他神情一僵,突然浑身发冷,后背直冒冷汗。似乎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盯在他身上。难道是那头肥猪……   “啊!”院中突然响起惊呼声,“死、死人了!”   将玄回过神,就见一群商人被吓得面如土色,有人伸出手指,颤颤巍巍指向陈三思身后。   陈三思直觉不对,飞快转过身。   只见原本端坐在桌案后的三人神情僵硬冰冷,脸色呈现出死人般的青白,双目滚圆,透出无与伦比的惊恐。   在他们额头眉心之处,都有一个淡淡的小红点,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湿痕。似乎是一滴水滴正中眉心。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是何时中了招,又是何时无声无息死去。   古怪的声音突然从三人身上响起,在所有人惊骇莫名的目光注视下,三条肥肥胖胖的虫子突然从他们耳朵里钻了出来,随即啪嗒落在地上,不断抽搐中变成了几滩碎末。   “蚀髓断命丹!”陈三思一字一句念出声,“阴魁门独有药物,丸中裹有毒虫,最喜食人骨髓,一旦服下此药,半刻钟内,必死无疑。”   他猛然转身看向神情悠然站在原地的晏危楼,如临大敌。   “鄙人今日才知晓,这药丸子居然还能被人以暗器手法掷出,非但不损其内毒虫分毫,就连中招者都来不及有丝毫反应……这等细致入微的技巧,实在可畏可怖!”   最重要的是,以他的实力,直到几人身死,甚至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端倪。   他的神情越来越慎重,眼力越高之人越能从刚才这微不足道的细节中窥见真正恐怖之处,不由深思:   “看来世人都低估了你。有着如此高明实力,却还甘心在阴魁门中隐忍蛰伏,必然是有着更大的图谋……”   自动进行了一番脑补,陈三思深深叹服:“看来今日之后,将玄之名便会真正传扬于江湖了。”   此时的他已然忽略了周围的所有人,目光只是牢牢钉在晏危楼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晏危楼身边不远处,那个他新近收下不久的“远方表亲”神色僵冷,比死人还要难看。   将玄死死注视着那个盗用他身份的假货,并没有一丝一毫被人夸赞的喜悦,反而手足冰凉,全身发冷。   他一手抓着袖中空空如也的口袋。   “究竟是什么时候……” 第21章 动风云(5)   将玄还在细思极恐的时候,另一边的两人已经从“突然翻脸、拔剑相向”无缝切换至“友好交谈、小心试探”。   “我观阁下神完气足,周遭气息凝而不散,隐隐已有道意雏形,想来已近乎入道……”目光紧盯着晏危楼,不断自我脑补的陈三思神色越来越沉凝,脸上颤动的肥肉都紧绷了起来。   晏危楼怔了一下。   ……道意雏形?入道?他怎么不知道?   ——等等!   念头一转,晏危楼恍然明悟前因后果。   尽管重新走一遭,修为需要从头来过,但心灵境界却不会退化。   当年他也曾明道心,种道种,破天人,尽管后来道心俱碎、道种蒙秽,但总归曾经入道,神魂中总有一丝道意气息残留。平日里一向遮掩自身气息也便罢了,但凝聚时间投影之身时,他却并没有顾虑太多,因此有所泄露。   心中念头转动之时,晏危楼神情自然也有一瞬间的惊诧。但他的表情看在陈三思眼中却正是被人识破修为的反应。   这位陈老板不免自得一笑,颇有几分识破对方底牌的得意,冲淡了刚才看见三人死法时一瞬间的恐慌。   他好整以暇地问:“阁下有这么强的实力,却还在阴魁门中默默蛰伏,想必图谋甚大。今日来到这里,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杀几个不入流的小角色?”   “想不到居然被你发现了。”   宴危楼摇摇头,那张阴柔苍白、极具反派气质的脸上突然一片凛然。   “没错,在下今日来此正是出于义愤。”   陈三思额头蹦出青筋。   ……阴魁门什么时候能和“出于义愤”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了?这群整日里惦记着抽魂炼魄的家伙才是最需要被人义愤填膺除去的祸患吧。此人莫不是在戏耍于他?   “莫要以老眼光看人。”   黯淡的月光映照着幽幽黑雾,笼罩于雾气中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前些日子在下与逍遥楼主一见如故,对其温柔豁达之心、宽容大度之举深感敬服,倾慕之心不可自拔……”   “咳咳咳咳咳!”旁边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只见那个为晏危楼倒过酒的青年栽倒在一边,被呛得直翻白眼。   非但如此,周围其他人也都是一脸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晏危楼心中诧异非常。   他不过是为了有一个顺理成章的出手借口,为此还特意参考了不少穿越前记忆中看过的网络小说。被主角人格魅力所折服,从此甘愿追随成为打手和小弟……这难道不是常见套路?怎么这些人表现如此古怪?真是少见多怪。   看这些人这么没见过世面的亚子,晏危楼顿了一顿,直接将剩下的999句彩虹屁咽回了肚子里。   “我为逍遥楼主而来——叛门之狗,忘恩之徒,虽死何尤?”   他目光随意扫过地上尸体,转移到陈三思身上,看似客气地笑了笑:“且不提那几个死人,在下来此还有另一个原因。”   “听说荣凤阁是魔门暗中发展的产业,而陈老板你……更是大名鼎鼎的北斗魔宫之人!”   所有人骇然变色,晏危楼却是毫无所觉一般,继续说道:“我还听说……北斗魔宫欲乱天下,盛京城首当一冲。”   庭院内为之一静,众人脸色发白。   一群大商人瑟瑟发抖,在心中直翻白眼,大骂流年不利。本以为不过是一场共同商量瓜分逍遥楼的盛宴,哪知居然还牵扯进了魔门内斗,转眼间他们自己就变成了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流言止于智者。年轻人,祸从口出,劝你三思!”   陈三思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   比他的声音更加凌厉果决的是他出手的动作。他一记直拳轰然推出,不过眨眼间便变幻了十七八路拳法,道道拳影叠加在一起,如山河倾泻,沛然难挡。   四周的地面、地面上摆放的桌椅以及旁边连绵的围墙都在这逼人的拳势之下颤动,如同在龙卷风中摇晃不休。   只是这叠加了重重力道的一拳却被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掌硬生生挡了下来,那手掌灵活地一个翻转,只轻轻一横削,便犹如刀锋一般削中了陈三思的手腕,鲜血喷涌而出,几乎可见森森白骨。   关键时刻,若非他及时收身后撤,只怕整条手腕都要被一齐切断。   “看你敢于主动对我出手,却不过如此实力吗?”晏危楼收回手来,轻轻一叹。   他漆黑衣袍上如有鬼火燃烧,目光平淡,却有种道不尽的轻蔑之意。   “当然不止!”陈三思冷笑一声。   呼——   院落里仿佛突然卷起狂风,陈不思猛然一呼一吸,周身道道青色气流涌动,身上白花花的肥肉发出颤动。   他脚步在地面狠狠一跺,一个飞身而起。   身在半空中,整个人已经身形大变,十几个呼吸间便由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子变成了一个肌肉虬结劲瘦的汉子,那缠绕着蒙蒙青气的腿如钢鞭一样向晏危楼抽去。   其他人眼前一花,隐约间仿佛望见一头饿虎凶狠扑下,虚幻的尾巴狠狠一抽。就要将面前的年轻人戳死。   年轻人阴柔惨白的脸上犹带微笑,毫不犹豫迎上去,漆黑大袖飘飞,他一双肉掌再次自袖中探出。   下一瞬,滔滔黑雾汹涌而出,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雾气中传出一阵古怪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腐蚀的声音。   一声轰然巨响过后,一道人影倒飞而出,在半空中接连翻转了数遍才踉跄落地,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横推出去十余米,直撞到身后的围墙上,将地面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身形又恢复臃肿的陈三思依靠身上的肥肉卸去冲力,脸色阴沉无比。   黑雾散去,晏危楼的身形出现在原地,衣袍虽略显凌乱,神情却是从容。   “咔嚓咔嚓……”   四面突然响起一片机括上膛的声音,不知何时,这个院落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树梢上,草丛中,围墙外,屏风后……一道道人影自夜色中冒了出来,冰冷的目光注视在晏危楼身上。   锋利的箭矢在月光之下反射着光芒,随即铺天盖地覆盖而下。   咻咻咻咻咻!   晏危楼周身黑雾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顿时所有飞射而来的箭矢在他身前半尺之外停滞,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力场扭曲,随后向着某个方向反射出去。   但这一轮箭矢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或者说一次试探,越来越多的气息向着这个小小的院落涌来。   晏危楼意外地扬起眉,身上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非来自于暗中对准他的无数利刃,反而来自于另一个地方。   他霍然转过身去,望向荣凤阁深处。   有一位至少入道的大宗师级存在来到了这里,气机遥遥锁定了他。   ·   荣凤阁前院,最高最亮的那栋阁楼上,此时一片欢声笑语。   十多个盛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济济一堂,面前的桌案上杯盘狼藉,浓郁的酒气在整个房间中弥漫。   一群纨绔醉得东倒西歪,躺在旁边少女柔软的怀中,脸上露出傻笑。   “来呀,再来一杯!”   “好!谁先倒下谁是孙子!”   薛寒山满脸醉意,还在高声呼喊,冲旁边的另一个人举起了酒杯。对方也不甘示弱,同样大声嚷嚷起来。   唯一还端坐在座位上的晏危楼看上去也醉得不轻,脸颊上泛出淡淡晕红。   他一手支着下颚,另一只手松松握着白玉酒杯,只安安静静垂着脸,目光低垂盯着手心中的酒杯,一动不动。   清澈透亮的酒液倒映出他的双眸。深如渊,冷如冰,静如潭。   “世子殿下,来都来了,你还这么拘谨,忒是无趣……”薛寒山搂着一位女伎晃晃悠悠靠过来,张口喷出一团酒气。   他伸手搭上晏危楼肩膀,还没用力,就见这位一直一动不动端坐着的世子殿下晕晕乎乎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一头向着旁边歪去,顺便将薛寒山也往边上带倒,脑门一下子撞在桌子上。   “咻!”   这一瞬间,伴随着剧烈的风声,一线寒光从他耳边刮过,带起一缕血丝。薛寒山只觉得耳垂上微微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他迷迷糊糊捂着脑门站起身,呆呆望着面前四分五裂的墙壁。   一大坨仿佛被拧成了麻花的箭矢从墙壁处洞穿而过,数不清的细密裂纹在其上蔓延。   他又呆呆转过身去,看着身后的窗户,那是箭矢射来的方向,已经被射穿了一个大洞。   “啊!”几名陪酒的女伎惊呼起来。   “妈的!哪个家伙在暗中放冷箭?这是想要小爷的命吗?”   薛寒山摸着被刮破皮的耳朵,一身冷汗直流。刚才要不是晏危楼“恰好”撞了他一下,只怕他已经被捅成了个对穿。   另外还有几人也和他差不多,在突如其来的箭风中或轻或重受了些伤。   女伎们惊慌的尖叫声中,所有人脸色都是大变,望着窗户上黑乎乎的大洞和四分五裂的墙壁,酒意醒了大半。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群侍卫呼啦啦涌了进来,面带警惕,将在场的这些纨绔子团团包围在中央。   酒意稍醒之后,这些人也算是搞明白了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敢情他们刚才晕乎乎的,竟是险些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差点不明不白去见了阎王爷。   这些人一个个家世煊赫,往日里无法无天惯了,如今居然在寻欢作乐之时差点被人莫名其妙暗害,个个又惊又怒,再加上喝酒喝上了头,一股气冲上来,当即便带着大群侍卫浩浩荡荡冲下了阁楼,要去找对方算账。   “各位公子……”   酒楼中的管事刚刚要上前拦截,就被气势汹汹冲在最前面的薛寒山一把推开:“滚一边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如入无人之境,直闯荣凤阁后院,一眼就看见了密密麻麻围在院外的人,以及每个人手中的弓弩。   “好哇!果然是你们在捣鬼!”   差点不明不白丢了性命,这群纨绔子弟可谓是暴怒。当即指挥着身边的侍卫冲上去,嘴上还趁着酒意骂出了一连串不明不白的话。   “等等,等等,各位公子,这里是荣凤阁后院,不能进,不能进的!”尾随而来的管事连忙就要上前阻拦。   一直默默跟随在人群中的晏危楼突然上前一步,目光淡淡在四周扫过。   “私藏弓弩过百,你可知在大雍是什么罪过?荣凤阁这是想要谋反吗?”   这么一个大帽子砸下来,管事也不敢再妄动。说话时,那些侍卫已然将前方的障碍尽数轰开,露出一条宽敞大道。   华灯如织的庭院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院子里大片桌案四分五裂,地面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一群绫罗绸缎的商人在地上瘫软如泥。   而院落正中央,一群持刀挟剑的武者将一道人影团团包围在中间,每个人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表情。   包围圈中,正站着一位乌发染霜,黑袍如焚,相貌阴柔俊美的年轻人。   他回过身来,冲晏危楼微微一笑。 第22章 动风云(6)   哒哒!   长街俱寂,马蹄声滚滚如雷,沿途之人尽皆避让。一行飞羽卫飞驰而来,为首的青年目光如电,面若寒霜,一袭绯色外袍上下翻飞。   他目光冰冷凝视不远处的荣凤阁。   “陛下有令,三日为限,查封荣凤阁。”   谢玄伸手一挥,跟随在身后的飞羽卫便冲了上去,将荣凤阁大门牢牢封锁。   他本人则在几个下属簇拥之下进了门。   今晚荣凤阁中出了大事。   不管是众人商量瓜分逍遥楼,还是晏危楼顶着将玄的马甲来此找茬,原本都不是什么大事,但自从晏危楼将一群纨绔引入局中,事情就失控了。   别看这些纨绔子弟平日里只会斗鸡走狗、无所事事,但他们个个身世显赫,系出名门。不能成事,坏事却是一等一的好手。许多人单只是身边跟着的侍卫都是洞见境高手。   这些人本就是成日里无事生非的主,难得今日没有惹事,却无缘无故险些丧命,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加上酒意上头,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没工夫计较后果,直接便指挥着侍卫们冲上去砸场子。   荣凤阁中人自是不可能单方面挨打不还手,再加上某位看似纯良的世子隐藏在幕后搅浑水,这里当即就上演了一场全武行。   不过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整座盛京城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被今晚发生的这起特大恶性斗殴案件惊动了。   想到这里,谢玄便回想起了刚刚交代差事时皇帝难看的脸色。   其他人不清楚其中因果,谢玄这个飞羽卫统领却是一清二楚。   安庆商会本就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一直以来都是九公主姬慕月在管理,这荣凤阁当然也算是皇帝的私产,只是不好放在台面上来说。   偏偏如今这里却被人扣上了意图谋反的帽子,哪怕皇帝心中一清二楚这绝非真相,仅仅只是为了给那些纨绔背后的家族一个交代,也不得不做个姿态,例行公事派人来调查。   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北斗魔宫,尽管目前都是“将玄”嘴上说的,没有任何一人承认自己是魔门中人……但皇帝已经生出了疑心。   皇帝心知肚明,他可从未下令在商会中安置魔门中人,但商会的实际管理者九公主姬慕月却自幼便与北斗魔宫之间有些特殊的关系。由不得他不心生怀疑。   晏危楼这算是无意中坑了九公主一把。   随着飞羽卫的到来,荣凤阁上下都被控制起来,谢玄当先一步踏入阁中大堂,一眼便看见众多醉得东倒西歪的纨绔子弟,以及在他们杀气腾腾的目光注视下,一众鼻青脸肿的荣凤阁管事。   端坐在一群醉醺醺的纨绔子弟中央,垂首不语的少年抬起头来,笑着向他拱了拱手:“谢统领来了!”   ·   一刻钟前。   荣凤阁另一处偏僻的墙角,一道人影在墙头观望了一阵,身形恍然化作一阵黑烟,伴随着突然而起的一阵轻风翻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里。   呼……   头也不回地跑出老远,隐约听见街道上滚滚如雷的马蹄声,将玄身形一闪钻进一条小巷中,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今晚的经历对他来说委实太过刺激了些,直到现在都还有些后怕。   且不提他本是贪心不足潜伏进荣凤阁内部,哪知后来才发现其中比他厉害的高手实在多不胜数,一段时间下来,竟是没发现任何脱身之机,险些以为自己就要深陷其中了;就说前不久那院子里飞沙走石、几乎要将地面犁平三尸的战斗场景,稍有不慎,他就会被战斗余波所波及。   要不是趁着那个冒充他的假货将荣凤阁高手都钓了出来,又有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公子哥指挥手下参与混战,将玄还真是没办法这么顺利脱身。   至于那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盗用他身份的家伙……   远远看着将荣凤阁包围的飞羽卫军士,将玄除去了易容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冷笑,暗道一声活该。   “那个家伙……多半已经玩完了吧。”   一念及此,将玄心中便是一阵轻快,连日来的憋屈都烟消云散。   反正那人已经死定了,他也就不再顾忌什么,狠狠自吹自擂一波:“也罢,算他走运!这种阴险无耻坏人声誉的小人,要不是有飞羽卫在前,落入我手中,定要让他好看!”   通过精神胜利法在心理层面获得了全面优势,将玄背负双手,哼着小调,悠哉游哉一般,就要从小巷中走出去。   “哦?要怎么让他好看?”   “当然是——”一句话下意识脱口而出,将玄猛地抬起头,脚下就是骤然一顿。   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背对着他站在淡淡月光下。周身雾气缭绕,恍如一抹幽灵。   那人转过身来看向将玄。   黑底长袍如燃鬼火,乌黑发丝挑染着淡淡霜雪,他眸色深沉,脸色惨白,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来时,分明是一般无二的脸孔,却显出天差地别的气质。   目光死死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将玄本就阴柔惨白的脸又白了三分。   “哈、哈、哈、哈,说笑而已。”   看着对方步步逼近,他强行冷静下来:“阁下莫非和我有什么仇怨吗?”   “前世今生,无仇无怨。”   “那么阁下这是要做什么?”   说话的同时,他的脚步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神情警惕,俨然将“色厉内荏”四个字发挥到极致。   “当然是杀人灭口啊。”眼前这不知真实来历的神秘人微笑着回应一句。   “——将玄这个身份,我要了。”   他口吻平淡,不含丝毫杀气。似乎无冤无仇,只为了一个身份便取人性命,不过是一件轻描淡写、理所当然的小事。   唰……   话音刚落,原本一脸忐忑的将玄率先出手,他身形猛然一旋,周身一阵漆黑烟雾四溢而出,雾气之中骤然迸发出无穷无尽鬼哭之音。   一柄冰冷的漆黑长钩自雾气中探出,冰冷诡异的寒光直冲对方面门而去。   “既要取我性命,便试试你的成色——”   暴喝声中,将玄全身真气剧烈燃烧起来,诡异的幽影在钩刃上浮现,万千缕寒光绽放,带起连绵不绝呼啸鬼影。   “铮!”神秘人淡然迎上去,一双肉掌自袖中探出,准确无误地穿过万千道残影,一指弹在那冰冷钩刃上。   在真气灌输之下,他十指根根莹白,表面泛出淡淡冷芒,几可摧金断玉。   钩刃碎裂,眨眼间崩飞成无数碎片,又被那人挥袖间一把摄入手中。那寒光凛凛的碎片在他手中宛如一体,凝成一线直向将玄斩去,宛如一道天河垂落。   攻势之迅猛凌厉,俨然沛然难当。   眼看就要立毙当场,将玄的心情反而冷静下来,危机中骤生出急智,身形竟是凭空向着旁边横挪一寸。   哧——   鲜血飞溅,一道长长的血痕从他肩头向下划过,左臂如豆腐般齐肩而断。只差一点就能从心口处将他劈成两半。将玄整个人一下子跪倒在地。   “等等。”眼看对方似乎还要再补一记,将玄立刻举起了仅剩的右手,发出一声求生欲十足的呐喊,“属下愿降!”   晏危楼低头注视着他,目光平淡。   见此,将玄倒也不含糊,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他眼神一冷,抓起地上的钩刃碎片,便用力向自己脸上划去,下手之狠辣,让人侧目。   “既然主上喜欢将玄这个身份,属下愿意双手奉上。”丢下碎片,他抬起一张血肉翻飞的脸,“望主上不计前嫌,饶属下一命。属下对天发誓,绝不敢心存丝毫恨意。从此以后,任凭差遣。”   说着,他深深垂下头去。   小巷中一阵沉默,冰冷的寒风打着旋刮过,失血过多的将玄眼前一阵阵发晕。   就在他感觉快要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听见一个对他而言如同天籁的声音。   “那么,你以后就叫无恨吧。”   ……至于这人是否真的无仇无恨,会不会暗中心生报复,他却不在乎。这世道人心本就如此,他早就看透,哪里有所谓忠贞不渝之事?   晏危楼只是纯粹感觉,与杀掉他相比,留下对方一条命,或许会更有趣些。   晏危楼重新转过身,正想说些什么,神情突然一冷,一股难以形容的杀气从他身上释放出来。   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前·将玄只感觉一阵深入灵魂的冰寒,无穷无尽的鲜血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隐约间,他似乎看见了漫天冰雪,无穷烈焰。   月光幽幽,身披黑袍的年轻人蓦然抬起头,目光向荣凤阁所在望去。   同一时间,荣凤阁一角,倚靠在窗边的少年世子垂眸向着这个方向看来。   就在不久前,趁其他人不注意,谢玄将一张丝帛递到他手中:“关于长信侯的秘密,这几日我已经有了线索。”   ……   “想不到,我居然会被一个拙劣的谎言欺骗如此之久……”晏危楼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帛,目光定定望向窗外,“什么齐王世子,实在可笑……”   月光幽幽,映照着他沉默而冰冷的侧脸。他唇角微扬,说不尽的温柔。   “明月朗照,似乎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   “他不开心了……”   遥远的北域雪原,有人突然捂住心口,轻声低喃一句,目光一下子变得超凶。   “——是谁?!” 第23章 动风云(7)   北漠南境, 连绵雪原之上。   大大小小的氏族部落在此地聚居,后来又有来自东黎与南雍的流亡者涌入此地, 渐渐形成了南境有名的城池。   其取名方式与不远处的奉圣镇一般, 名为奉圣城。   天色刚亮,奉圣城中势力最广的三大氏族之一, 拓跋氏在城中的一处宅子里, 也就是大公子拓跋鸿的私人府邸中,弥漫起浓郁的药香。   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丫鬟端着药罐子匆匆穿过垂拱门,向院中而去。一位身披轻裘的俊朗青年则跟随在一边。   路过的其他人看见这一幕, 不免窃窃私语。   “真不知大公子是怎么想的, 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病秧子带入府中,奉为上宾不说,还答应替他找什么人……”   “是啊, 这每日里贵重药材耗费不知多少,便是府中再有钱也禁不住这么花。莫非真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大公子看中了那人?”   “说不定真是这样, 前日我偶然见过那人一面,那真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就是、就是少了些人气,跟那庙里供奉的神像一样。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把他供起来。真真邪门得紧!”   这些仆役议论之际,恰有一位绿衣少女路过,当即便厉声呵斥道:“噤声!大公子之私事,岂是你等可以随意议论的?若有此空闲, 不妨多去做些事, 否则, 当心这个月的月钱!”   说着,绿衣少女横了一眼低声求饶的几人,便头也不回踏入了那偏院之中。   正对院门的便是一方小池,虽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池中却是水流涓涓,犹有鱼虾嬉戏。   池塘四周的树木与花草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七零八落,像是夜间被寒风狠狠蹂躏过一遍,四处都是纵横交错的痕迹。   一位白衣人背对着她坐在池中的凉亭里,脊背挺得笔直,如风中寒竹。如瀑般的乌发被一根雪白发带松松挽起,尽数垂落于身后。只一个单薄的背影,便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白衣人身前,正站着她心心念念的大公子拓跋鸿,此时他正俯下身同那白衣人说着什么,对方只漠然摇了摇头。   “白公子,听说你昨天半夜里突然起身,在院子里弹了一宿的琴?”   凉亭中,拓跋鸿声音关切,唤了声宿星寒的假名。   “……突然有些不开心。”   宿星寒手指在身前的琴弦上拂过,微微垂下的眸子里笼罩着恹恹的雾气。他有一张堆霜砌霜的脸,即便冷冷淡淡,什么表情也没有,也美的像是一幅画。   拓跋鸿看着这张脸,又想了想对方身上不经意之间透露出来的各种宝物,心中的不耐刚刚升起便烟消云散。   他一脸不赞同地皱着眉,状极关切:“你身体不好,这样的事情,以后万万不可再做,若是心情不好,只管来找我——”   “突然想杀人,若不借琴音宣泄……”   宿星寒终于抬起眼来,扫了他一眼。那双恹恹的眸子里,一抹冰冷寒光如利剑,将所有雾气尽数扫开,又凶又厉。   “——我怕我控制不住。”   原本还想套近乎的拓跋鸿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被对方那如有实质的凶煞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脸色青白变幻,勉强笑道:“哈哈,没想到白公子居然还会说笑。”   “我从来不说笑,至少不会同你说笑。”宿星寒一点不给面子地反驳回去,直直望向他,双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而出,“如果再找不到人,我真的会控制不住。”   拓拔鸿再次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在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娘。   这位自称姓白名念的白衣人,是前些天他从奉圣镇骗来的,只不过是提了一下拓跋氏在本地的势力,答应了帮对方找人,这人便什么也不问,乖乖进了府。   拓跋鸿自幼兴趣异于常人,既好红妆也爱蓝颜。难得遇见如此美人,非但出手阔绰疑似家世不凡,性格又单纯好骗,实在极合他口味,便想着慢慢将人哄骗过来,人财两得。哪知道这人真的被请进了府,才发现对方如此难搞。   这种一开口便冷场的天赋也是没谁了!即便相貌再美,他也消受不起。   想了一想对方阔绰不凡的出手,拓跋鸿勉强按捺住屡屡被人冒犯的不悦。正要再说两句套套近乎。   “之前你答应了帮我找人,人找到了吗?”宿星寒眉心微蹙,一只手在心口上拂过,感应到突然而起的孤寂情绪在其中徘徊不散,让他愈发无法忍受。   他捂着嘴发出一连串低咳声。   拓跋鸿为难地摇摇头:“抱歉,时间太短,你提供的线索也不足……”最重要的是,他从头到尾便没想过要找到人,自然是十分敷衍。   “大公子!”   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拓跋鸿转过身,看见了自幼陪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婢。   绿漪靠近凉亭,一眼便看见自家金尊玉贵的大公子满脸为难,姿态摆得极低,伏低做小地同对方解释,心中隐藏许久的妒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她心中为拓跋鸿叫屈,却见那白衣人半点不理会其他,还在一个劲追问“大概要多久才能找到人?可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免更加不满,冷哼一声。   “我家大公子日日前来关心垂询于你,某些人半点不知感激不说,只惦记着找劳什子人!”她一连串话又快又急,像是放鞭炮一样,“这么久也找不到,谁知道那人是不是死在哪个角落里,连骨头都烂了!”   铮!   下一刻,一线寒光突兀而起,直直向她面门袭来,她被吓得下意识闭紧眼睛,发出一声尖叫。   幸而旁边的拓跋鸿反应过来,伸手一拉,一把将少女揽入怀中,同时顺势向旁边一闪,这才重新落地。   身后传出一声轰然巨响,只见凉亭的一根立柱像是被利刃横切而过,应声而断。身后的池塘之中更是溅起数丈水花,似乎有一抹无形的刀光将水面斩作两半,空气中一片肃杀。   少女的尖叫声越发刺耳。   她伸手抚上刺痛的脸颊,顿时摸了满手鲜血,那是刚才闪避不及时,被风刃摩擦而过的痕迹。   拓跋宏的脸色已经彻彻底底阴沉下来。   “白公子,你未免太过分了。我好心好意招待于你——”   铮铮铮铮!   宿星寒一言不发,十指在琴弦上舞出一片残影,琴声如惊雷炸响于天际,连绵暴雨铺洒人间。万千缕刀光风刃以他为中心向着四周席卷而去,庭院中宛如刮起了一场恐怖的龙卷风。   凉亭被狂风掀飞,断裂的屋檐狠狠向着拓跋鸿所在砸去,地面上的花草尽数被风刃刮成齑粉,在院落中飞舞。   两人情不自禁发出惨叫,一道道血痕在身上浮现而出,千丝万缕,如细密春雨。伴随着撞击而来的屋檐,两道人影被狠狠掀飞出去,直落入池塘之中,溅起好大两朵水花。   “够了!”   远远传来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院落上空汹涌的灵气汇聚成一只无形大手,向着下方压来。   霎时,狂风停歇,半空中飞舞的碎屑被人定格,整片空间如同一幅画卷被人凝固下来。一股仿佛阴阳守恒,无始无终的道意若隐若现,如丝如缕。   赫然是一位入道大宗师远远出手了。   “年轻人,不要太冲动了……”   铮!   又是一道琴音响起,这一缕琴音之中摒弃了种种情感,只剩纯粹的杀意。   凝固的画卷像是被一支毛笔任意涂抹一通,将天地间原本秩序井然的一切尽数打乱。又像是被熊孩子直接泼了一盆墨水上去,什么道意都变得乱七八糟。   好不容易才从池子里爬出来的拓跋鸿二人,还没来得及呛出肚子里的水,就被迎头痛击。   “咳!疯子!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你这疯子!”之前对宿星寒的种种幻想尽数烟消云散,拓跋泓狼狈闪避,一边大叫道,“老祖,杀了他,这就是个疯子!”   下一刻,宿星寒倏然自凉亭中起身,抬手将琴身抱起,竖立于身前,指尖轻拨,无形声浪如浪涛滚滚而出,将轰然落下的掌风逼退。那不过普通材质的琴身也因此崩碎成了无数碎片。   他喷出一口鲜血,体内的真气与四周的灵气都剧烈燃烧起来,几乎形成了肉眼可见的灵火。俨然是类似于“天魔解体大法”的某种临时提升的秘法。   四周的空气一阵扭曲,那位入道大宗师轻咦一声,似乎有些忌惮。   宿星寒依旧不发一言,似乎丝毫不担心会被即将赶到的入道大宗师拍死。他倏忽乘风而起,非但不趁机离开,反而纵身向刚刚爬上岸的两人掠去。   像是一道凛然狂风、一抹无形冰雪、一道九天垂落而下的银河,裹挟无匹锋芒,落入人间。   这种以命换命一般的疯狂劲儿,吓得拓跋鸿一个哆嗦,随手将旁边瘫软在地的绿衣少女向前一推,趁着对方倒下之时,就要抱头鼠窜。   下一瞬,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掌落在他的天灵盖上,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逼近。拓拔鸿大叫一声:   “我有那个人的线索!”   天灵盖上的那只手掌停了下来,一道冰冷的声音缓缓落下:“说吧。”   拓跋鸿整个人一下子软倒在地。   “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他苦笑一声,抬起头来,“其实之前你就应该猜到,我可能是在骗你了吧?”   宿星寒神情淡淡,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说着,拓跋鸿已是一脸恍然。短短片刻工夫,他想明白了很多之前没有发现的事,“枉我之前还沾沾自喜,以为你天真好骗。”   “拓跋氏的势力强大是真的,的确比你一个人势单力孤找人要快得多……所以你将计就计,宁愿赌一线希望。哪怕很有可能被骗。”   他脸上苦涩之意更浓。尽管之前打着人财两得的想法,但他本身对宿星寒还是有几分心动的。   “线索是什么?”宿星寒相当不近人情,对于什么真心剖析不感兴趣。   “根本没有什么线索,是我骗你的!”   拖延了这一阵,也没能等到转机,更没能让对方心软,反而被冷冷的狗粮拍了一脸,拓跋鸿索性不再抱有丝毫幻想。他大笑出声,想要欣赏对方由欣喜到失望的表情。   “哈哈哈哈,杀了我吧!白念,拓跋氏不会放过你的,我也会永远——”   噗嗤!   心口处传出一阵剧痛,拓跋鸿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瞬间被人捏成了碎片。   他死死瞪大双眼,映入瞳孔的最后一幕是一双充斥着极端杀意的凶戾的眸子。   宿星寒收回手,努力压抑住全身上下翻腾的气息,这才转身离去。   突然想到什么,他又认认真真留下一句话:“对了,我不叫白念。”   ……所以不管对方想说什么,都与他无关: )。   记得以前有人教过他行走江湖三十道守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行走在外多开马甲,少用真名。   想到这里,宿星寒那张冷淡的脸上突然现出懊恼之色。他好像睡的太久忘记了开马甲的重要步骤……   “只记得易名改姓,忘记还要易容了。唔,应该没关系吧?”   ……   片刻后,一道身影自半空中飞来,伴随着一声怒吼,这间宅院直接被一掌拍塌大半,不知多少仆役身死当场。   而整座奉圣城也被调动起来,不仅处处戒严,更是开出了天价通缉悬赏。   ·   大雍,盛京城。   “齐王府所图甚大,如今两家婚约既已作废,侯爷却不避嫌,依旧与齐王往来。竟是如此看好齐王吗?”   长信侯府,地下室中。烛火幽幽照亮石壁,一位羽扇纶巾、作文士打扮的男子指着桌面上的书信,愕然问出口。   ……按照他的分析,齐王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安分。长信侯若想将来不受其连累,最好的办法便是趁着两家婚约出现问题,直接与其一刀两断。   然而,长信侯似乎并不是这么想。   “我看好的不是齐王,是齐王世子。”   “犹记得十六年前,那时我追索前朝余孽路过齐地,与那位还在襁褓中的齐王世子有过一面之缘……”   长信侯目光幽深,难辨喜怒。   “当时我便发现这位出生不久的小世子身怀非同寻常的强大体质,神意圆满,道蕴天成。”   那一身文士袍的男子正摇着扇子的手都僵住了一瞬,失声惊呼:“道蕴天成……莫非是同那位太上道门当代道子一般的先天道体?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思索了半天,他也只能蹦出这三个字来做评价。   这世道便是如此不公。有人生来低贱,有人富比王侯。有人天生平庸无为,有人却注定光耀一世……最不公平的便是,这一切并非源自他们后天的努力,反倒是每个人生来所注定。这种先天而来的差距足以让许多人绝望。   “于是,当场我便做主与齐王一同定下了这桩婚约。”   长信侯看了这位骇然失色的心腹一眼,语气平静近乎漠然。   “后来这位世子进京,却并未显露出那种可怕的天赋。不过我以为,这多半是齐王找到高人,以秘法将世子的特殊体质隐藏了起来。否则,让皇帝知晓实情,他恐怕无法平安度过这十年。”   文士手中的羽扇也不再摇了,他脸上现出钦佩之意:“原来如此,侯爷真是深谋远虑。”   “若是那齐王世子真有如此天资,将来成就天人亦有可能,那可是天人存在!的确值得提前下注。只可惜婚约已废……”他脸上现出深深的惋惜之情,“还好侯爷深明远见,如今还能通过齐王迂回与之交好。”   长信侯方天洵沉默不语,似乎是默认。   ……他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交好一个未来的天人,而是关乎到自身的一个重要秘密。这却不可对外人言。   从平民一步一步爬到如今,方天洵从来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其他一切外力皆不可靠。交好一个未来天人,哪里比得上自身成就天人?   ——那位齐王世子,就是他成就天人的希望。即便缔结婚约失败,他又怎么甘心就此放弃?   ……   “长信侯另有所图?此事当真?”   另一边,距离长信侯府不过两条街之隔的齐王府中,被晏危楼突然甩出的一句话炸得摸不着头脑的沈老满脸急切。   这一晚也算是波折颇多,直到天亮,飞羽卫问询完毕,宴危楼才回到府中。   他前脚回府,后脚便传来了皇帝的旨意——当晚大闹荣凤阁的纨绔们,都被要求禁足十天,包括他在内。   沈老顿时好一通念叨,又道:“殿下,我早便说过那荣凤阁不是什么好去处,幕后东家可不简单……”   直到晏危楼突如其来甩出一句“长信侯另有所图”的话,他才收了声,注意力彻底转移到长信侯方天洵身上。   “长信侯与王上交好十余年,更是早早就定下儿女姻亲,难道他对齐王府有什么图谋?”他连声追问,焦虑之情不加掩饰,似乎只要得到一点线索,就要立刻将消息告知远在天边的齐王。   “沈老对父王真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晏危楼轻笑一声,“放心吧,他是冲着我来的。确切的说,是冲着齐王世子而来。”   沈老一个激灵,神情肃然:“殿下这是什么说法!你不就是齐王世子吗?”   “是吗……”晏危楼笑了笑。   沈老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僵硬:“当然,难道是谁在殿下耳边乱嚼舌根,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   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变低,目光不知不觉被晏危楼吸引过去。   只见面前的少年脸上始终带着一抹灿烂微笑,没有半点不耐烦,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注视着他。   少年眉峰如剑,瞳仁深黑,双眸幽深如潭,好似藏着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在少年的注视之中,他心中罕见地生出了淡淡的不安。   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殿下说长信侯有所图谋,究竟是什么谋划?”   “哦,这个啊,是我猜的。”晏危楼笑眯眯说道,“昨天晚上我才知晓,长信侯修炼的功法居然是碧落天的《补天诀》残卷……”   他说话的语气像过去那般自然熟稔,如同闲聊一般,笑起来时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牙齿。似乎还是曾经那个将面前这老人当做相依为命的长辈一般真心敬爱的傻白甜世子。   “什、什么!”   “——掠夺他人之根基,补全己身之不足。创造出这门功法的先辈当真是惊才绝艳。”晏危楼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钦佩,“长信侯倒是有些机缘,也难怪他能如此迅速便崛起,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成为如今的入道大宗师。”   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所谓“补天”者,便是以自身为器胚,不断掠夺他人之道基精华,以奉养己身。   穷文富武,要想踏上武道之路,修炼其他功法,需要消耗大量资源,一般人家都负担不起。即便负担得起,许多人也没有那份足可攀上巅峰的天资。因此平民之中难有英才。   《补天诀》却不同,不需要消耗大量资源,也不用绝世天资,只要不断掠夺其他人的根基与天赋,就能一步一步将自己锻造成为天才。   这门功法是八百年前一统魔道,分裂大幽皇朝,魔威盖压神洲的碧落天之主所开创,据说全本早已失落,只有部分残卷流传下来。北斗魔宫正是获得了其中一卷残卷,这才自诩魔道正统。   如今看来,长信侯手中所获得的这一卷才是《补天诀》的真正精华所在。   如此隐秘的消息,谢玄居然在短短数日之中查出,真不知是飞羽卫情报机构出色,还是谢玄本身实在了得。   晏危楼倾向于第二种猜测。若是飞羽卫有这么厉害,也不会连他的真实身世都不知道。   “居然是《补天诀》!”沈老显然也是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脸上神情难掩惊讶:“难怪!想不到竟是如此……”   作为普通人出身,却一步一步成为入道大宗师,最后甚至迎娶了一国公主的传奇人物。长信侯方天洵的事迹在天下广为流传,尤其是在大雍,他几乎已经被神话,成为了普通人逆袭的标杆。   这位的过往经历,许多人一清二楚。   在他崛起之起,曾经与一位平民天才交好,两人亲如兄弟,后来那人意外身死,据说是被一位小有背景的贵族子弟所暗害,此后,方天洵便出乎意料地展现出过人天资,手刃仇敌替兄弟报仇。   从此,方天洵便如彗星般崛起。过程之中,他曾遇到过不少天才人物,有人为敌,有人为友。但最后那些人一个个销声匿迹,默默无闻,他却越走越高,最终封侯拜爵。   此前晏危楼只把对方的经历当做是一部龙傲天式小说来阅读,如今才算是洞悉了某些真相。   见沈老也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晏危楼又问:“沈老你可知……长信侯当初为何会一眼看中齐王世子,立下婚约?”   他的称呼有了一些变化,用的不是“我”,而是“齐王世子”四个字。   沈老紧紧皱起了眉:“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特殊原因?”   “当然有。”   晏危楼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凝视着面前的灰袍老者。   “他看中齐王世子天资惊艳,道蕴天成,身具无上道体,夺之或可补天。”   “他敢!!!”原本还神情放松的老者身体一下子紧绷,他猝然抬起头,苍老的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怒之色。   “只是,我怎么不知道我居然还有什么特殊体质?”下一刻,少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又将他从愤怒中唤醒,犹如被冷水兜头浇了一脸。   “听说掠夺他人道基需要复杂的条件,《补天诀》更是要求苛刻。首要前提便是与对方缔结因果联系。双方之间因果越深,成功概率越大。”   晏危楼的语速越来越快,他黑白分明的双瞳通透如镜,倒映着老者沉默的脸。   “长信侯若是知晓,他等待了十六年,不惜赔上一个女儿,也要缔结因果从而夺取道基的‘齐王世子’,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假货……”   沈老沉默着垂下了头。   “你猜——”晏危楼好奇地笑了笑,似乎很是期待:“那时的他,该会是何种反应?”   “是就此放弃,还是千方百计找到那位隐藏起来的齐王世子呢?”   沈老非但垂着脑袋,就连原本挺直的腰背都佝偻了下去,但他仍是沉默。   晏危楼突然说道:“哦,对了。就在刚才,来见你之前,我已经杀了府中所有从齐地带来的人。”   老头霍然抬起头:“此事他们并不知情。”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晏危楼很是认可地点点头。   沈老深深叹了一口气,第一次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位自小看着长大的世子殿下。深知对方这一句简简单单的“事实证明”之中,不知蕴含着怎样一场血腥的拷问与屠杀。   看着少年那张依旧笑容灿烂毫无阴霾的脸,他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战栗。似乎在那无边温柔的笑容中看见了无与伦比的恐怖。他由衷感觉到,齐王当初的做法恐怕大错特错。   见沉默或是撒谎都已无用,沈老不得不承认:“没错,你的确不是真正的世子。”   “那么,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天际晨光灿烂,温柔的曦光洒在少年俊美绝伦的脸上。他眉眼含笑,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一字一句问道:   “……我、是、谁?”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十年前,王上前往神庙祭元,返家途中,曾遇天狗食日。”沈老的声音十分复杂,“那时天地俱黑,不见日月。”   “足足持续半刻钟后,天光终亮。地面上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他目光恍惚,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那就是世子殿下你。”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晏危楼恍然一叹。   当初齐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他带回府中,不料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小孩,看见一个陌生的古代世界,脑海里又没有丝毫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只好装作失忆。   齐王夫妇见他与世子年龄相当,本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子作为质子送入京城,便索性编造了一个谎言,如此阴差阳错之下,他便误以为自己魂穿到齐王世子身上,却没有继承原身记忆。   晏危楼伸出手,打量着这只修长白皙不存在丝毫伤疤的手掌:   “尽管年龄变小,但却与穿越前一模一样的相貌……这本就是我自己的身体啊。我早该想到了。”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里发出震动,低垂的眸子里黑沉沉一片。一股无与伦比的危险气息在周身蔓延开来。   沈老忍不住后退一步,神情惊疑不定。   “你这是在害怕,还是心虚?”   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拍在他肩膀上,少年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也是哦,你的确应该害怕。”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盗取了其他人身体的小偷,在这个人的父母面前心虚愧疚。哪怕做了十年质子,也只当偿还恩情。哪怕被人当作弃子抛弃,也只当恩仇两消。”   ……就算后来落入阴魁门中怨恨难当之际,等逃出生天,得知齐王夫妻事败身死,这份怨恨也不复再存。   “哪怕后来被某位正道天骄无缘无故针对……我也从来不知这其中缘由——原来,他记恨我夺走了他的身份,他的姓名,他光明正大的身世,让他从堂堂诸侯之子沦落成卑微的贱民!可笑!”   少年冰冷的手像是铁一样箍在老头肩上,以他洞见境的实力竟是半点挣脱不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心灵之中一点一点钻出来,渐渐弥漫在他全身。   幽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老头听得似懂非懂,但听到这最后一句,他恍然明白了什么:“你、你想对世子做什么?”   “淡定,放轻松。”   少年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他整个人顿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一位有着武道修为在身的洞见境高手,就像是一个普通老头一样。   “……他还不值得我特意针对报复。”   哪怕是前世,那人也不值一提。   “不过,晏危楼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少年居高临下望着跌坐在地的老头,微微一笑,“……他要是再敢来抢,我就只好再杀他一次哦。一回生二回熟嘛。”   地面上不知何时亮起一个又一个阵法符文,被吸干了全身真气的老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软倒在地一动不动,只是艰难地喘息着。   “魔门……焚灵阵……”   “沈老见多识广,果然不假。”少年笑眯眯夸赞了一句,“嗯,以我现在的修为,要想解决你,恐怕还会闹出一些动静来。还是阵法方便——这焚灵阵杀人性命、毁尸灭迹乃是一流,唯一的缺陷就是发作起来实在太慢。”   “正好让我有足够时间和沈老你好好沟通一番,或许还能满足你的遗愿……”   “嗬……嗬……”   “你说什么?想要让效忠了一辈子的王上早些下去陪你?”晏危楼眉梢挑起,作侧耳倾听状,随即嗯嗯点头,“你放心。十年的情分摆在这里,我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嗬嗬……”老头蓦然瞪大了眼睛。   咔嚓咔嚓——   下一刻,老头的身体表面弥漫出一道道裂痕,整个人都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生命力的空壳,片片碎裂开来。   四周刮起道道微风,灿烂的阳光洒落下来,他的身躯如飞灰般消散。   长长吐出一口气,晏危楼一步一步走出这处庭院,他整个人沐浴在晴明的天光中,单薄的背影像是一个虚幻飘渺的梦。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一人。   两世为人,才知“我非我”、“我是我”。连这具身躯都是来自于前世的躯壳,他终究只是一个突然闯入这片天地的外来者。这个世界于他而言终非故乡。   沉默之中,他抬手抽出腰间长剑,突然抖了个剑花。但见血光闪过,旁边花丛中一个探头探脑张望的仆从脖颈上蔓延出一道血线,“扑通”一声倒地。   “果然多愁善感不适合我……”   少年眉峰飞扬,黑白分明的双眸中似有冷电闪过,唇角扬起一抹动人的弧度。   “心情不愉快的时候,还是搞事更能令人身心愉悦啊。”   原本对于齐王与皇帝乃至乱入其中的九公主,这几人之间的博弈,晏危楼并不感兴趣,但如今,他却很想搞一波大事,看看某些人气急败坏的表情。   心中念头一转,晏危楼左眼中的日之晷转过一道灿灿金光,一抹虚幻的身影缓缓出现,逐渐凝实。   广袖宽衣,容颜如玉,乌黑发丝由玉冠束起,双眸温柔含情。   “燕无伦”看了一眼九公主府所在的方向,身形飘然而去。   ——那位在前世历史之中,弑君失败,从此销声匿迹的九公主姬慕月,想来很需要他帮助一二。   看着时间投影之身消失,晏危楼本人便老老实实按照皇帝的要求禁闭府中,顺便提升修为。   然而夜半时分,他突然心中一悸,从入定中清醒。   他蓦然转身看向北漠所在方向,从前世而来、一直缠绕在灵魂之中的森白色劫火跳动起来。   伴随着某种奇妙的预感。   “那里……有什么……” 第24章 动风云(8)   天光大亮, 大日悬于正中, 正当午时。   公主府上,九公主姬慕月的院子里一片空空荡荡, 所有下人都被支使了出去。   院外墙边一株高大的梨树上, 一道雪白的人影如轻羽般轻飘飘落了下来,广袖飘飞,青丝如墨,带起片片雪白花瓣。他满身温柔气息, 恍如清风明月。   晏危楼轻轻掸了一下衣袖, 正要去找那位九公主姬慕月谈条件, 搞事情。不知想到什么,脚步突然一顿。   ……失策了!开错马甲了。   他可是温柔纯善、与世无争,手无缚鸡之力, 俨然清风朗月般的逍遥楼主燕无伦, 又怎么能悄悄与人谈论阴谋诡计,做出这种幕后黑手一般的举动呢?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没弄错,那些谋划瓜分逍遥楼的商会背后,就有这位九公主的手笔。   想了一想, 晏危楼自袖中掏出一张面具——这是他之前鬼使神差般带在身上的——随即轻轻扣在脸上。   嗯, 完美。   临时小号创建完毕,心中为自己默默点了一个赞, 晏危楼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位画出了崭新角色的画师一般, 内心中充斥着满满的成就感。   他调整一下身上的气息, 从容迈步,向着不远处半掩的院门而去。   “殿下,不要了啦~”   刚刚穿过垂花藤的院门,晏危楼突然听见一声软软的、甜腻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喉咙里含上了一罐子糖,超标的甜度足以让任何甜食爱好者都发抖。   晏危楼脚步一顿,面具之下的神情蓦然一僵,全身上下都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感觉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等他将目光投射过去,只一眼便明白了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是什么原因。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副堪称限制级的、不可描述的画面。倘若画成春宫图放到市面上去卖,恐怕也能卖到脱销。   只不过这春宫图的主角性别似乎有别于主流。   只见院落之中横放着一张华丽的软榻,晏危楼此行要找的正主九公主姬慕月正衣衫不整地横卧在软榻上。青丝散乱,铺散而开的深红色宫装下,他怀中隐约显露出一个生得娇小玲珑的白净少年。   旁边四五名身着薄纱、容貌艳丽的少年簇拥着他,有人殷勤打扇,有人娇声讨好,还有人正低头做着种种不可描述之事……各种画面汇聚成一连串信息反映到晏危楼脑海中,他一时间有些死机。   ——这位姿容艳艳、国色无双的九公主殿下,赫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男子。   最重要的是,这人居然在幕天席地之下做着某种不可描述之事……女装大佬,恐怖如斯。   晏危楼足足懵了三秒,大脑才从刚才接收到的大量信息中清醒。   好在穿越之前那个资讯发达的社会中,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不罕见。即便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些事情,但好歹也听说过不少,哪怕骤然冲击颇大,也很快恢复淡定。   “嗯……有客人来了?”   晏危楼的脚步声并未遮掩,姬慕月从喉咙里懒懒哼了一声,第一时间便抬起身来,一双泛着淡淡紫意的眸子里闪过几许惊讶。   ……内院中下人虽已尽数被他遣散,公主府本身的防御路线却毫无死角,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巡逻。这人能不惊动任何守卫无声无息潜入进来,显然也是一位非同寻常的高手。   随着姬慕月直起身,本就凌乱的深红色宫装大幅度下滑,现出平坦的胸膛。他似乎也懒得遮掩,只似笑非笑看向来人。   只一眼,便让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戒备了几分。   十步开外的院落门口,满墙垂花藤下,正站着一个身着广袖白衫,脸罩神鬼面具的神秘人。   他衣衫雪白,身无半点坠饰,脸上也是一副最常见的祭祀面具,看不出任何来由。   日光大盛,那人脸上白底金纹的神鬼面具光辉熠熠,左半边脸圣洁庄严,右半边脸鬼魅妖异,映衬着那白衣乌发,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异气质。   “朗如秋月照水时,皎若玉树临风前。古人诚不我欺!”   姬慕月倏然轻叹一声,眸光流转间牵出一缕暧昧笑意:“众所皆知……公主府上面首三千,美人儿主动来此,莫非是想要自荐枕席?”   他举手投足间有种惊人的魅意,声音雌雄莫辨,叫人酥到了骨子里。   晏危楼心中又生出一抹淡淡的怪异感。头一次有些无法维持自己的人设。   ……以往的他不管披上什么马甲都能分分钟入戏,现在却是险些被这位九公主膈应得破功。难道这就是对方的目的?   ——故意这样膈应自己,想要引动他的情绪,从而夺得主动权,在接下来的对峙中占据上风?   心中对自己的猜测肯定了几分。晏危楼一身气息愈发冰冷,他目光一厉。   姬慕月只觉身上骤然一寒,被一股突然降临的冷意笼罩在全身上下,像是万千缕无形剑芒在肌肤上切割而过,又像是有一座看不见的无形泰山自头顶倾压而下……他心灵之中涌起一股无边无际的大恐怖,稍有不慎,立成齑粉。   ——似乎只要再多说一个字,今时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只凭神魂中自然而然泄露出的气息,便能对他的心灵造成如此恐怖的压迫。这人神魂境界之高简直不可思议!   姬慕月心中大震。   低头不再去看那人,他伸手为怀中少年披上衣袍,将身边男宠尽数挥退:“乖,你们先下去吧。”   他嗓音宠溺,动作温柔。   一名新近收入府中的男宠被这假象所迷惑,满含敌意地望了一眼不远处垂花藤边的晏危楼,又扯着姬慕月的袖子撒了撒娇,做出不舍之状:“殿下……”   却见这位原先还万般柔情的殿下双眸一瞬冷如寒冰:“听话,退下。”   他的语调甚至更温柔了几分。   那名男宠情不自禁一个哆嗦,踉踉跄跄间便被神色大变的同伴直接拖走了。   “砰!”   几人将将走出院门,但听一声轰然巨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悠长剑吟,刺骨冰冷的寒意如芒在背,让他们再也顾不得考虑其他,拼了命似的往外跑。   院落中那张宽大华丽的软榻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一瞬间四分五裂。   “咳咳咳咳。”   姬慕月从一地碎屑站起身,全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刚刚被呛得咳了两声,一道冰冷的剑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长长哀叹了一声,他的语气颇是惆怅,“美人如此待我,着实教人伤心难抑哩。”   他那张美得超越了性别的脸上含怨凝愁,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怅惘之意,足以让任何人心中大生怜惜之情。   淡淡的神魂波动如涟漪般荡漾开。   “这是……”晏危楼目光中露出几许惊讶。   他将手中长剑往前一送。一抹淡淡的血丝自对方白皙的脖子上浮现出来。   姬慕月脸上的笑意微僵。   “《姹女功》。”   晏危楼嘴中吐出三个字,姬慕月神情微微一变,显出几分警惕。   ……面前这位九公主殿下一举一动之间的痕迹都是如此熟悉,分明便是北斗魔宫七殿之一摇光殿的神魂秘法《姹女功》,修炼有成者一举一动间都可诱人于无形之中。   且不提姬慕月明明是男子,怎么会身怀揺光殿心法,单说这部《姹女功》,留给晏危楼的印象委实深刻至极。   前世他被太上道门追杀,好不容易脱身而出,隐姓埋名做了个平平无奇的面馆老板,似乎在厨艺上颇有天赋,难得安稳了一段时间。   却有一位路过的摇光殿弟子莫名其妙对他施展精神魅惑之法,本就心存警惕的他下意识抄起擀面杖将之捅了个对穿。   后来晏危楼才得知,那人是北斗魔宫瑶光殿殿主的独生女。他也因此彻底得罪了正魔两道,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想起当年那桩莫名其妙的官司,晏危楼至今仍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摇光殿中人多是莫名其妙之辈。   ——这样想着的晏危楼显然没有意识到,他这位“平平无奇的面馆老板”之所以能够凭借色香味俱不全的手艺养活自己,很显然依靠的并不是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厨艺,而是那不低的颜值。   而那见色起意的摇光殿殿主之女,恐怕到死都没弄明白,自己怎么会栽在一个普通的面馆老板手里。   有此前车之鉴在先,察觉到姬慕月身上《姹女功》的痕迹,晏危楼心中大生警惕。感觉这位男扮女装的九公主似乎也和当年的女子一般莫名其妙。   晏危楼一针见血点出了《姹女功》的存在,难免回忆起了当年凭手艺吃饭的那段经历,时间虽短,却很是愉悦。一时沉默下来。   这份沉默却带给姬慕月强大的心理压力。   “咳。”姬慕月干咳两声,感觉到脖子上冰冷的寒意和隐隐约约的刺痛,最终还是选择从心,“阁下既能认出《姹女功》的存在,又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府中,究竟为何而来?”   神秘人手中之剑又寒三分。   “为了谈一笔交易。”   他握剑的手很稳,说话的语调冰冷,隐藏在面具之后的眼睛同样是一片漠然,似乎面前的根本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棵草,一朵花,一块石头。   这天差地别般的气质变化,即便是逍遥楼中那些同“燕无伦”打过不知多少次交道的执事们看见,也绝不会认为这是同一个人。   姬慕月毫不怀疑,自己若是选择拒绝,就会被对方毫不留情砍成两段。   “至于交易条件……”面具之下,他似乎笑了笑,“你的命如何?”   “这可真是桩不公平的交易。”姬慕月苦笑一声,脸上的调笑之色尽数收敛。   “你可以选择拒绝。”   “想不到,阁下还会说笑。”姬慕月怔了怔,随即正色道,“那么,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眉宇之间一片自信从容之色,似乎没有什么要求能够将之难倒。   晏危楼没有回答,反而突然开口:“昨夜飞羽卫搜查荣凤阁,发现北斗魔宫中人踪迹,并收获兵甲弓弩数百具。”   “什么!”姬慕月猝然一惊,一时动作幅度过大,脖颈处在剑锋上划过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飞溅而起。他却满不在意,只追问道,“当真如此?”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飞羽卫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探查荣凤阁?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这件事情他毫不知情?   ——难道皇帝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想到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姬慕月双目中透出凶光,似乎思索着什么。   身为罪魁祸首的晏危楼丝毫没有坑了人一把还想把人卖了数钱的心虚之感。只是淡淡说道:“皇帝已经起疑,想来你该明白。”   被人坑了还毫不知情的姬慕月脸上却是露出感激之色:“如此,却要多谢阁下提醒哩。”   寥寥几句话下来,他态度已是大变。   “阁下但有所求,本宫必定为你达成。”   他眨了下眼睛:“便是想要春风一度,本宫也很是乐意哦。”   晏危楼:???   ……果然修炼《姹女功》的人都不太正常吗?   他无视了对方的话:“我的条件很简单,想来你应该对齐王有些了解……”   ·   半个时辰后。   望着那道转眼间消失在原地的背影,姬慕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回过身看向院落另一边。   “刚才你怎么不出手?”   一道全身包裹在黑色纱衣中的人影慢慢浮现出来,身姿曼妙无方,双眸如秋水般动人。   她缓缓摇了摇头。   “这人实力莫测,我拦不住。何况他好像察觉到我了。”   “对了,他刚才提到的消息……”低低女声略带嘶哑,“倘若是真的……”   “那就尽早行动。”姬慕月的声音很是果决,“准备了这些年,早几天也无妨。”   “……我可是迫不及待……要送我那位好父皇上路了。” 第25章 动风云(9)   主动找上姬慕月, 是晏危楼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前世他脱离阴魁门重新踏入江湖已是三年之后, 大雍这场事变已然尘埃落定。   天下人这才知晓,一直以来, 看似不能修炼又喜怒无常的九公主姬慕月才是雍帝背后的智囊, 早就通过不为人知的方法不知不觉欺骗了雍帝,夺取了朝堂中大半权柄,甚至拥有着飞羽卫等特殊机构的指挥权。   等到齐王起兵,东黎入侵, 盛京城的诸多高手尽数被调往前线。姬慕月便趁机入宫, 想要让雍帝不知不觉意外身亡, 哪知运气实在太差,居然刚好遇上皇室供奉的一位天人出关。   天人者,超凡入圣, 近乎仙神。其种种神异手段, 绝非普通人可以悉知。   姬慕月的一切图谋,在绝对实力之下,顷刻间土崩瓦解,自身反倒成为了不自量力的笑柄。   此前晏危楼还有些不理解,这位九公主虽是中宫嫡出, 但既不能修炼, 性别上也不占优势,本可以通过笼络皇帝一步一步蚕食权柄, 又为何要行险一击杀父弑君?如今得知了对方的真实性别, 他倒是隐约猜到, 其中或许另有内情。   反正彼此不过互相利用的关系,晏危楼并没有心思去深究对方的过往经历抑或心路历程。   他只将部分可以透露的消息告诉了对方,还顺便从姬慕月那里打听到了更多齐王起兵的内幕——姬慕月筹谋多年,恰好趁着齐王起兵出手,倘若说他丝毫不清楚其中内情,晏危楼绝不相信。   不出他所料,这一切与北斗魔宫有关。   自八百年前碧落天消失,魔道势力土崩瓦解,正道三大圣地镇压神州,这天下便呈现道长魔消之势。   而北斗魔宫自诩魔道正统,自现任宫主渡九幽崛起以来,便一心恢复魔道曾经的声势,为此无所不用其极。挑拨三国之间的战乱也不过是其手段之一。   摇光殿选择在姬慕月身上下注,而北斗魔宫另一殿开阳殿则选择齐王,确切地说,是选择在东黎与齐王之间牵线搭桥,暗中串联。   有北斗魔宫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到处煽风点火,一切自是顺理成章。   “呵,想来就连齐王本人也没想到,他自诩水泼不进的王府中早已混入了魔门中人,他自以为隐秘的情报,如今一场交易,便被远在京城的九公主尽数抖露了出来——”   “这么说来,若论与北斗魔宫之间的联系,还是姬慕月更紧密一些……”   自觉收获超出意料,晏危楼心满意足离开。而其他人也各有各的盘算。   姬慕月派出人手去验证晏危楼话语中的真假,以便衡量下一步该如何做;远在齐地的齐王,也在同一天突然发现,沈老这位心腹下属的魂灯已然破灭。   越是多疑的人越喜欢多想,这个突然发生的意外着实让他受惊不小,心头隐隐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同心腹商议了一番也没有得出个结论,齐王心烦意乱地回到书房,刚刚坐下不久,房门便被人轻轻叩响。   他不悦地皱起眉。   “王上……”   门外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女声,一位清灵秀美、恍如月宫仙子的少女推门而入。   “听闻王上有了烦心事,妾身特意煮了清火的莲子羹,来为王上分忧哩。”   看着这个新近不久才得的宠妾,齐王眉心舒展,脸上现出笑意。   ·   晏危楼出了公主府不久,便找了个地方将面具一摘,一身气息柔和下来。   他唇角微扬,漆黑淡漠的双眸里荡漾起潋滟无边的温柔涟漪,又变成了那个光风霁月的逍遥楼主。   “无恨……”   进入事先在摘星楼定好的雅间,晏危楼轻轻唤了一声。   话音未散,雅间中弥漫起一阵淡淡黑雾,一道身影自雾气中闪现出来,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   “属下见过楼主。”   这人身形消瘦,穿着一身普普通通毫不出奇的黑色劲装,左臂由狰狞的铁钩所取代,脸上则罩着一块黑漆漆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面具之下,他的脸色阴冷而惨白。   将玄、不,现在应该叫无恨了——心中对某个人拙劣的取名水准腹诽了一番,他单膝跪在地上,神色恭敬地看向来人,心中情绪却是复杂。   前天夜里,选择臣服于那个顶替他身份的神秘人后,他甚至还没摸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历,就被人直接喂了一只盅,转手送了出去。   随后,他便按照对方所下的最后一个命令,伤势未愈便连夜来到了摘星楼。   在他惴惴不安的注视中,眼前的白衣公子露出一抹习惯性的温柔微笑:   “你既已来到这里,想必该知晓的都知晓了?”   “是,从此以后,属下便是楼主的人了。”无恨垂下眼睛,低声道,“此后听凭差遣,莫敢不从。”   “那就好。”   晏危楼点了点头,又微微一怔,总觉得对方的话似乎有些引人误会?   ……然而仔细想想,好像又没毛病。都怪那个奇奇怪怪的九公主,让他的思想似乎遭受了某种精神污染。   他语气柔和,吩咐道:“从今以后,你便是逍遥楼副使之一,负责监督执事,核对账目,只听命于我一人。”   “这……”无恨愕然抬起头来。   ……他的来历想必眼前这位逍遥楼主一清二楚,即便体内种有蛊虫也发下毒誓,也不该丝毫试探磨练也无,如此轻易便委以重任吧?   对方莫非就不担心他心怀怨恨,暗中做下什么手脚,甚至反手捅他一刀?   这时,他突然想到那个凶残冷酷又傲慢自我的神秘人,左臂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立刻传来阵阵痛意……无恨刚刚有些激动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下来。   他深深垂下了头:“楼主厚爱,属下愧不敢当。”   “不,你当得起。”“燕无伦”笑了笑,正色说道,“据我所知,原先你在阴魁门中便是如此,虽名为门主大弟子,却是以经营庶务为主,修为并非最高。”   无恨隐藏在面具下的脸抽了抽,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深深的愤怒与不甘。   ——的确,他本身出身不高,也没有绝世天资,之所以被阴长生看中,不过就是看他头脑灵活,方便打理产业和方便跑腿而已。   那些所谓的师弟可从来没有把他看在眼中,便是仗着修为给他一些教训,他也只能暗中吃下闷亏。   上方白衣公子温和的声音还在徐徐响起,宛如一缕穿庭而过的清风。   “……换汤不换药,想来楼中些许琐事对你而言,应是信手拈来。”   “况且,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逍遥楼也不过是个特殊些的商会而已。”晏危楼微微笑起来,勉励道,“楼中之人都是一路扶持而来的兄弟姐妹,好相处得很,绝不会像是阴魁门那等宗派一般喊打喊杀。”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连无恨都暂时放下了心里头复杂的思绪,神情变得轻松。   “即便真有问题,以大家对逍遥楼的耿耿忠心,想来也会作出正确选择……”说到这里,白衣公子眼神里露出几许沉痛之色,脸上的微笑渐渐变淡。   他轻叹一声:“唉,前些日子便有数名执事背叛逍遥楼后,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当场畏罪自杀,实在令人痛心。”   于是无恨的情绪也跟着不知不觉低落下来,一时他甚至遗忘了心中恨意,反而忍不住开口安慰:   “叛徒有此下场,也是应该。楼主宽容和善,实在不必为此伤怀。”   说完这话,他就是一懵。   ……自己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被神秘人打傻了!虽然发下毒誓忍辱偷生活下来,但他心中可没有真正屈服。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这位逍遥楼主感染了?   心中刚刚升起一点警惕,随着逍遥楼主继续开口,他的情绪又不知不觉被对方带走,最后甚至晕晕乎乎在对方面前慷慨激昂地打了包票,一定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帮助逍遥楼不断壮大。   莫名其妙慷慨陈词了一番,一直到离开摘星楼,看着那位逍遥楼主的背影在眼前消失,无恨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茫然地望着那远去的白衣身影,心中莫名想起了荣凤阁中那神秘人冒充他时甩下的一段话:   “前些日子在下与逍遥楼主一见如故,对其温柔豁达之心、宽容大度之举深感敬服,倾慕之心不可自拔……”   本以为那是对方信口胡编用来污蔑他名誉的话,现在看来,难道是真的?   脑海中自动脑补那所谓“一见如故”、“倾慕之心不可自拔”等种种不可描述的过程,想到那个凶残至极,只为夺取他身份便要杀人灭口的神秘人,居然也被逍遥楼主的魅力所折服……   无恨忍不住带着点钦佩地喃喃道:   “……不愧是逍遥楼主!”   表面上离开,实际上正要解除马甲的晏危楼,隐隐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察觉到对方发自内心的钦佩之意,脑门上冒出三个问号:???   ……总感觉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 第26章 动风云(10)   马甲在外面搞事的同时, 晏危楼本人则是在认认真真修炼。   倘若说后天武者只需要不断锤炼身体, 开拓经脉,破开枷锁十二重;那么打通天地之桥, 进入洞见境, 需要的便是不断吸纳天地灵气,将之转化为自身的真气,在丹田中凝聚出气海并不断壮大。   这整个过程不涉及任何技巧与悟性,除了某些体质特殊, 先天就能迅速吸纳灵气的天才, 其他人都需要水磨功夫。   哪怕晏危楼曾经破入天人, 在洞见境也只能这样按部就班修炼。若要取巧加快修炼进度,除非消耗海量灵石与宝物。   不知不觉一日一夜过去,石室的门无声无息打开。晏危楼从石室中走出, 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殿下!”   几乎就在石门打开的下一刻, 守候在附近的王府侍从便出现在晏危楼面前,有人殷勤递了外袍上来,有人连忙令人去抬热水……一群人簇拥着他回到房间,动作都比平时迅速三分。   ——作为齐王府从盛京城采买的下人,这些人很清楚前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平日里一向十分好说话的世子一朝骤然发难, 令他们悄然将除沈老之外所有来自齐地的旧人尽数绑了去……自那之后, 那些人便再无任何消息。   想到这件事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这些仆从便忍不住将腰身又下折了一个度, 神色愈发恭敬。   “发生了什么?”见这些人神情有异, 晏危楼顺口问了一句。   犹豫片刻, 有人上前说道:“沈管家无缘无故失踪,已有一日一夜了……”   说着,他低下头去,声音渐低。毕竟世子殿下对那位沈老的信赖可谓众所皆知,前日里发生的事情至今仍让人不敢深思,倘若殿下因此发怒,只怕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沈老的行踪么?”晏危楼嘴角勾起一抹奇异微笑,“这我倒是一清二楚。”   他随手披上外袍,便信步向前,衣带当风,飘然欲举。   “从今以后,不必在意此事。”   “……是!小人明白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实在蕴含着太多深意。那答话的仆从心中一个激灵,身体下意识挺直,脸色都肃然几分。   跟在身后走了几步,见晏危楼脸色如常,他又小心翼翼问道:“那沈管家的遗物、呸,那沈管家留下的东西?”   被这人一提醒,晏危楼微微一怔,失笑出声:“差点忘了……”   片刻后。   晏危楼坐在房间中,面前的檀木桌上则摆放着三样东西。   左手边是一枚看上去漆黑无光极其不起眼的指环,但晏危楼却一眼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这分明便是一枚用于储物的乾坤戒。尽管其内空间不过一立方米,但若是流到市面上去,仍是万金不换。   这类储物的空间灵器大都是自上古流传下来,只因炼制这类灵器需要来自妖魔身上的一样原料,而如今的神州浩土之上,所谓妖魔之流早已绝迹。   因此,这枚乾坤戒的珍贵程度不言自明,除了大势力大宗门的传人,某些小地方的修行者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虽不知沈老是从哪里弄来的,但晏危楼也不在意,反正如今这就是自己的战利品了。   除此之外,摆在中间的则是一枚只有一截小指头大小、看上去温润剔透的玉玦——晏危楼同样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   这应当是某种用来远距离通讯的消耗品,有些人将之称作“千里传音”,其中刻有高明阵法,品质低劣者往往只能使用一次,最好的能够使用十次。   “又是一样一般人见不到的高档货色……”晏危楼心中有了些猜测,将之重新收入乾坤戒中,“齐王倒是大方!”   最后摆在他面前的则是一页看上去破旧至极的古卷,其表面材质似乎是某种上古妖兽的皮囊,直至如今还散发着仿佛来自荒古的威压。古卷边缘处隐隐残留着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只刚刚一展开,晏危楼的目光便一瞬不瞬落在了这张残卷上,心头猛然一跳。   这张残破的古卷上,赫然写满了龙飞凤舞的一大段文字,字体猩红,每一个字都散发出无比的凶戾妖邪之气,俨然是有人以妖兽之血书写而出。   眼前这充满着美感的方块字每一笔每一划对晏危楼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分明便是他穿越之前故乡的古文字。   “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晏危楼下意识念出声,目光中流露出奇异的神采,“……居然是《补天诀》的开篇?”   晏危楼的手指下意识收紧,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惊疑之色。   这片神州浩土与他曾经的家乡确实有许多似是而非之处,同样相似的文化,相似的语言文字,甚至相似的人种面貌……但这些终究只是相似而非相同。   前世他也曾听闻《补天诀》的种种传说,但从未将之放在心上。毕竟那种种传闻说法太多,又大相径庭,有着太多离奇夸张之处。   然而此时强烈的心神冲击之下,往日曾听过的种种说法便不由自主涌上心头,竟是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有人说这本是上古圣师“元”所开创的功法,那时妖魔横行而人族孱弱,这份法诀开创出来本就是为了帮助普通人掠夺妖魔的种种强大天赋。   其上使用的亦是上古失传的语言文字。只不过后来落入碧落天之主手中,经他破译出其中部分,从此仗之横行天下。   而这部本应是济世救人的功法,也从此沦为魔功;   但这种说法未免太过无稽,大都是正道宗门为抑制魔门、丑化碧落天之主的说辞。要知道所谓的圣师“元”在天下人眼中,便犹如晏危楼故乡的三皇五帝一般,大部分故事已经沦为神话传说,不具备真实性可考。   更多人还是认为,这部功法是八百年前那位魔威赫赫、不可一世的碧落天之主本身所开创,没有人怀疑他不具备这份天资与才华。   ——这也是如今天下人普遍认同的说法。   碧落天存在的时间至今也不过八百年,不长不短,恰好是一位天人的最大寿限,自然有一些隐秘故事流传下来。   据说碧落天之主本身体质平庸至极,但悟性超绝,这才开创出《补天诀》,尽夺天下天骄豪杰之道基,为自己铸就无缺之体。   另有一种鲜有人知的传闻,却是前世晏危楼听一名北斗魔宫弟子提起的,与前一种恰恰相反。按他所说,那位魔道之主本身天资横溢,之所以创造出补天诀,是为了他体质特殊的心上人。   ……   短短片刻间,这些曾经听闻过的或完整或残缺的线索都在晏危楼脑海中连贯起来……他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   过去虽然听说过《补天诀》的存在,但晏危楼还是第一次见到《补天诀》的原本。他很确定这绝非造假。   ——这残卷所使用的妖兽皮囊与上面的妖血,哪怕过去不知多少年,都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气势。   晏危楼甚至有些怀疑,这会不会真的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真的是圣师“元”的所有物?   嗤!   许是他出神太久,忘记了添加灯油。骤然间,边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突然熄灭。房间里一下子陷入黑暗。   微弱的光线在少年满面沉凝的脸上轻轻跳动,他黑沉而深邃的眸子好似将所有光线尽数吸收了进去。   四周一片寂静,隐隐能听见长风自庭院刮过的声音。手指在残卷上轻轻抚过,晏危楼突然笑了笑。   在这突兀而来的黑暗里,原本因为莫名冒出了一位“穿越者前辈”而有些不知所措的他渐渐平静下来,眼神里重新现出锋锐而冷静的光。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这一切与他的目标并不冲突。这个突然发现的秘密对他而言顶多算是个意外,倘若因为那些无端的推测与怀疑便影响到自己本身的道路,却也未免太过愚蠢了些。   只不过……   “若是有机会,或许应当往长信侯府和北斗魔宫走一遭……”   从沈老口中得知自己真实身份的那一刻,晏危楼本已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疏离感,但这个突然发现的秘密,却又让他蓦然心动。   他收起残卷,径自起身,同时指尖一弹。   嗤!   一缕森白色火焰落入油灯之中,那本该万物俱焚的天渊劫火此时却是温顺无比,冰冷的火焰光辉重新将房间点亮。   ·   嗤!   北风呼啸,万里冰原之下的峡谷中。   一盏古灯骤然跌落下来,其中飞溅而出的森白色火焰将眼前的一切尽数点燃。那冰川与霜雪,峡谷与山壁,都随着蔓延而起的火焰燃烧起来。   “该死!你疯了吗!”   随着峡谷上方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喊,在数道人影惊骇非常的注视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向着下方飞速坠落而去,伸手就要将古灯捞起。   他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那黑漆漆的古灯,无视了下方熊熊而起的汹涌火海,眸底像是有星辰亮起。   “……找到了。” 第27章 动风云(11)   呼……   冰雪铺就的无垠荒原向着天边蔓延, 汹涌而起的火海将荒原点燃,那森白色冷焰与四周霜雪仿佛融为一体,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   天高地远, 万物皆白。   眼前这一幕画面望上去实在极美。然而在场中人却无一人有心情欣赏。   在那熊熊燃烧的冰冷火海中,两方人马正在互相对峙——确切地说,是一群人与一人对峙。   前者都穿着宛如戏剧中的各色祭服, 一副神棍打扮, 分明便是北漠赫赫有名的邪教组织「天宗」的疯子。   ——「天宗」又称「圣教」。教中人崇信上古仙神存在, 将北漠南境那片无垠雪山视作神人诞生之处, 视自身为侍奉神明的神官, 甚至将北漠不少人都忽悠入了坑。雪山脚下奉圣镇与奉圣城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北漠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其中都有天宗信徒。树大根深, 以至于这个难缠的邪教组织在北漠境内横行一时, 无人可制。   而如今,这群横行北漠的天宗门人,却是被一个人堵在此地, 眼看就要在火海中被焚烧成灰, 尸骨无存。   “疯了!你真的疯了!”   肆虐的火海与雪原上纷纷扬扬的冰雪互相交织,将众人的视线淹没, 他们只能透过眼前白茫茫的一切隐约看见不远处那道同样一身雪白的人影。   火舌在四周肆虐, 最前方明显是天宗这支队伍领头者的青年几乎跳脚大骂:“该死!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难道真的打算同归于尽?!”   “咳咳……”   白衣人低咳几声, 沉默不发一言, 目光低垂望向手中那盏幽幽照耀的古灯。   森冷惨淡的灯光映照着他画一般的脸, 他身上式样古老的白衣在风雪中飘飞,恍如自时光中走出。   看着那张冷冷淡淡,比冰雪还要漠然的脸,领头的青年心中暗道倒霉。   ……真是流年不利!以他们天宗的名头,以往到哪里不是被人恭恭敬敬奉为上宾?   这一次他们的任务本就紧急而隐密,要将圣物送至天宗总坛。本以为在北漠境内天宗之人足以横行无忌,不必担心出什么问题,他们还顺便捎带上了大长老的嫡亲孙子。哪知这一次却偏偏出了意外。   ——先是准备暂时歇脚的拓跋氏骤然生变,大公子被人所杀,以致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闹得满城风雨。如此大的动静却不符合他们的本意,便趁早离开。   然而,待他们离开奉圣城后,又发现通缉犯早就大摇大摆混入了车队,非但顺利出了城,还仗着实力强行夺取了圣火——那可是宗内大祭司亲自索要的物品,他不过护送一趟就丢了东西,非得被大祭司以渎神之罪千刀万剐不可!   最后,这个胆大包天的贼人,夺走圣火不说,更是以一己之力拦住去路,任凭火海蔓延,也要将所有人活活烧死,丝毫不在意自身性命,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这丧心病狂的疯子!!!   宿星寒并不知道,在天宗的疯子眼中,他已经变成了比他们更疯狂的存在。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中那盏漆黑而精巧的古灯,眼神里露出淡淡的欢喜来,透着说不出的纯粹。   待他抬起头,目光转向火海中挣扎的众人,那欢喜之色又变回漠然。   “……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自然是想活!想活!”   见他终于开口,似乎有商谈的机会,还没等其他人说话,那个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看上去便养尊处优的青年人连忙抢先一步用力点头,像是抓住了唯一的生机,神色急切近乎癫狂。   “千万别动手,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哪怕是想要那拓跋家主的人头,我天宗也能为你摘来!”   “我对拓跋氏的人头不感兴趣。”宿星寒摇了摇头,“既然想活……”   “这盏灯……”他提起手中古灯,一步一步上前,四周的火焰如有灵性一般分开,他开口问道,“你们是在何处发现的?”   还没等众人答话,他又语气淡淡甩出下一句话。   “此外,除了这盏灯,其他放在一处的东西,又去了哪里?”   风雪漫天,四周的白色火海延绵不绝,白衣人清冷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刺骨。   齐齐沉默过后,众人惊骇失声:“你居然敢打圣物的主意?!”   “圣物?”   宿星寒唇角勾起,冷淡的脸上突兀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他那双一直笼罩在雾气中的眸子这一刻凶芒闪烁。   “——这么说,果然在你们手中?”   呼……   天地间的风雪好似又盛大了几分,原本还略显温顺的森寒火焰像是被浇了火油一样剧烈燃烧起来。   “那是他留给我的东西,不问自取已是罪,居然还不肯归还……”   火海中响起一连串激烈的金铁交击之声,伴随着一声声响彻天际的惨叫,漫天飞溅而起的血花被火海蒸干。   宿星寒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   “你、怎、么、敢!”   ……   不知过去多久,冰原上重新恢复平静。   火焰消失的地方,遍地凝固的血水像是为冰原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晶莹剔透,别有一种瑰丽之美。   有人顺着打斗的痕迹一路追踪而来,在这片血色冰原前久久顿足,嘴中发出一声满含悲痛的嘶吼。   “翰海令还在吗?”良久,这人似乎终于平静下来,冷声问道。   身后下属恭敬禀报:“回禀大长老,除了圣火被夺,公子携带的瀚海令也不见了。”   骤然间风雪席卷而起,大长老身上澎湃着剧烈的真气波动,冰原上蓦然裂开一道道巨大的沟壑。冰川震荡,周围无数低矮山丘化作齑粉。   “这件事在教中也算隐秘,连教主都不知道。明面上是护送圣火,实则是为了翰海令……要不是老夫被另外几个长老盯着,也不会派嫡亲孙儿去冒险。”   他低沉而阴冷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可如今发生了什么?这北漠之中,我圣教中人大可纵横。偏偏这一次却遭人劫杀?这其中必然有内鬼!”   “……至于那个人,不惜一切找到他。”   ·   “瀚海令?那是什么?”   盛京城,朱雀大街北七坊,京中游侠、帮派、底层平民聚居之处。某间隐蔽的院子里,晏危楼开口问道。   此时的他身披“将玄”马甲,一袭黑袍如燃火焰,乌发染霜。他大步迈入堂口,袖摆一拂便坐上主位,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众人。那阴柔而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好奇之色。   下方原本还在议论的人都安静下来,连忙单膝跪倒在地。   这里是将玄在盛京城中的隐秘落脚地,也是阴魁门的一处堂口,还有着不少将玄昔日的下属。   只是此时这些都随着“将玄”这个身份一同打包变成了晏危楼所有。   之前这些人原本还对“将玄”很是不服气,只是嘴上略微恭敬些而已。但随着晏危楼一夜之间血洗整个堂口,直接清除了1/3的人手,最后剩下的人都被这位过去不声不响的门主大弟子吓得不轻,纷纷选择屈膝臣服。   是以,见晏危楼突然无声无息出现,这些人就是一个哆嗦,几乎下意识跪在了地上:“见过主上!”   “起来吧。刚才你们说的瀚海令是什么?”   晏危楼隐约听见进门之前这些人在讨论什么,心中很是好奇,以前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东西的存在?   ……虽然前世经历相当丰富,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很多技能点都点偏了。   像是诸如#如何完美地毁尸灭迹#、#怎样无声无息地杀人灭口#、#人体哪个部位最是脆弱#、抑或是#论演员的自我修养#这之类的技能,想来他已然达到登峰造极、足可开宗立派的程度。   但若是其他技能甚至某些常识,他却不见得比任何一个江湖底层武者更了解。   “是,主上!”   得了他的许可,跪在地上的人恭恭敬敬站起身,一丝一毫不敢逾越。哪怕晏危楼看上去很是和颜悦色。   ——要知道,地面上至今还有不少地方血迹犹存呢。   一名女子大着胆子解释道:“禀主上,刚才我们也是信口胡言,聊一聊某些不知真假的江湖传闻。瀚海令这东西究竟存不存在,其实我们也不清楚。”   “无妨,说来听听。”   “是。”代号名唤云娘的女子脸上漾出一抹笑容,款款福了福身,她习惯性抛了个媚眼,“说到这瀚海令,听说与大幽皇朝有关……”   当年大幽皇朝鼎盛之时,疆域广袤,曾经涵盖中域三十三州,如今大雍、北漠、东黎的土地,都是大幽皇朝的领土,神州百宗尽皆俯首。   据说大幽皇朝手中掌握有一处上古秘境,世世代代开发下来,又将皇室无数珍宝藏于其中。而瀚海令就是打开秘境的钥匙,一共只有三枚。但这传言真假始终无人证实。   后来大幽覆灭,三国联军攻入京城,却发现皇室宝库空空荡荡。天下间传言纷纷,很多人都认为秘境的存在是真实的,大幽皇朝的宝藏都被藏在了秘境中,而逃走的皇室余孽带走了瀚海令。   满足了好奇心,晏危楼这才道出了来此的目的:“昨晚你们传信说,这边堂口出了些意外?”   “是。”负责统管此处堂口的堂主万裘上前一步开口,“这些日子我们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他声音略微凝重:“有人在附近出没,观其气息应是北斗魔宫中人。依属下之见,或许我们应当尽快转移。”   北斗魔宫声势赫赫,又有渡九幽这位天人坐镇,就连门主都伤在对方手上,他们也不想硬碰硬。   “北斗魔宫?”不知想到什么,晏危楼突然目光一闪,脸上现出一抹神秘笑意,“不必了,我另有安排。” 第28章 动风云(12)   大雍景泰七年, 十月十一,齐王反。   齐王一系于大雍南境云州扎根多年, 势力广植, 趁着大雍上下为即将到来的皇帝寿宴忙碌之际, 现任齐王晏盛突然起兵,战火席卷云州。   他以齐地所占据的半州十一城为根基,又有北斗魔宫潜伏在各地的棋子与之里应外合,一夜间夺下七座城池,将大半个云州纳入掌中。并自立为君。   大雍皇朝一十三州,从此被割下一角。   同日, 东黎二十万大军突然压境,与齐王合兵, 借道云州,自东南方向进犯大雍疆域。天下震动。   消息传至盛京, 已经过去三日。   雍帝震怒之下, 令边军提防剩下两路诸侯王与北漠、西疆等地动向, 又调动三大军团,命长信侯领三十万神武军南下,且一连派出十二位入道大宗师提前出发, 一日间奔驰千里,直抵前线。   然而, 就在大宗师们即将抵达前线时, 变故骤生。   距前线关口百里开外的荒原上。   黄昏落日, 余辉脉脉。   干枯的荒草在赤红色天幕之下染上了夕阳余霞, 方圆百里,鸟兽绝迹。一行人在荒原上驻足不前。   天地间一片沉凝,十多名入道大宗师的气势交织在一起,一时竟引得天穹低垂,骤雨狂风似乎倏忽将至。   在某种强大的压力下,这些人的气势俨然玄之又玄凝为一体,一时境界大进,几乎堪比半步天人,引动天象异变。   啪嗒!   一滴冷汗自最前方那位青衣人额头滴落,他浑身紧绷站在原地,身体一点一点弯曲下去,仿佛正承受着难以言喻的恐怖压力。即便合众人之力短暂拥有了半步天人的实力,他脸上却是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惨白如纸。   在他身后的众人更是不堪,满身大汗浸湿衣衫,却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定定站在原地,不敢踏出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凝视着前方地面。   三尺之外,一道笔直的黑线横亘在荒原之上,浅浅的沟壑深不及一寸,仿佛是有谁随随便便捡起了一根树枝,又在地上随随随便便划出了一笔。   普普通通,无甚出奇。可能唯一的特点就是非常、非常的笔直。   但就是这看上去普普通通,无甚出奇的一道黑线,却震住了十二位入道大宗师,让他们不敢、也不能再向前一步。   那是一道剑痕。   众人死死瞪大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仿佛有一柄普通人看不见的虚幻之剑横亘于天地之间,引动风云聚散,宰割阴阳昏晓。   那沧海横流般的无形剑意自天穹垂落,将四周天地劈作两半。   一半天幕低垂、阴云晦暗,另一半却是落日西坠,红霞漫天。   整个世界被三尺之外那平平无奇的黑线一分为二。而他们同样被黑线隔绝在这一端,一步也无法向前。   似乎三尺距离,便是生死之隔。   晚风呜咽,寒风穿林过野,鼓荡起众人的衣袍,最前面的青衣人身前散乱的几缕雪白发丝被寒风吹起,向前飘荡。   刷!   像是触及一堵透明墙壁,他雪白的发丝不过稍稍向前飘了几寸,便被一缕无形锋芒悄然斩作两截。   众人瞳孔骤缩,神情渐渐凝重。   只稍稍触及剑意笼罩的范围,那一小截发丝已无声无息被绞作飞灰。若是换做一个大活人,恐怕也是同样的下场。   “沧海渺无涯,谁堪剑中神……”   青衣人苦笑一声,感受着那股无孔不入,仿佛三山五岳之水尽数倾覆而下,几乎叫人窒息的恐怖压力,他握剑的手掌都有些发颤。   “不愧是神剑沧海!不愧是沧海剑宗!”   他接连道了两声,目光迥然如炬:“究竟是哪位朋友到来,还请出来一见。”   荒原尽头浮现出一个黑点,须臾之间那黑点在众人眼中飞速放大,宛如长虹自半空横贯而过,数十息之间便来到众人面前,却是一位腰悬长剑,身着灰白色长袍的青年人。   一柄古朴长剑悬在他头顶,还未出鞘已是锋芒毕露、剑气冲霄。   ——正是沧海剑宗镇派神兵,天下神兵攻伐第一的神剑沧海。   “沧海剑宗秋月白,见过诸位大宗师。”   容貌清隽温文的青年上前一步,脸上神情看似谦和,周身却有意无意散发出淡淡锋锐的剑意。   他周身真气圆融完满,一身气息玄妙莫测,似乎随时随地便会入道。   “奉宗主之命——以云州为战场,两国交兵,入道之上不可踏入一步。”   他说话时,神剑沧海在上方嗡嗡震动,不时发出清越的剑吟之声,显然并不受这位剑宗首席真传的操控。   剑身像个调皮的小孩子一样,时不时就向着大雍方向探头探脑,若非秋月白无奈地提醒了一句,只怕这柄剑都要跃跃欲试飞走了。   “入道之上不可踏入一步?好霸道的沧海剑宗!”   伴随着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空气中骤然涌出一股仿佛沙场百战的铁血杀气,有人高声喝道。   “天下人公认,非生死关头,天人不得妄动。如今沧海剑宗却要将这标准降至入道,莫非是自诩无上圣地,想要为这神州浩土重定秩序?”   “不错,世俗皇朝之纷争,沧海剑宗却横插一手,难道是做了东黎的走狗?”   看着面前怒意勃发的一众大宗师,秋月白脸上的微笑也淡了下来。   “我沧海剑宗曾经欠下东黎皇室一道因果……诸位如此妄加揣测,辱及宗门,在下就不得不出剑了!”   他脸上原本的谦和尽数化作冰冷孤傲之气,伸手一招,半空中探头探脑的神剑沧海不情不愿地发出一声剑鸣,落入他手中。   刹那间剑光如瀑,一股逼人的剑气自他身上散发,浩浩荡荡。   “哈哈哈哈,我等为国赴难,辱你沧海剑宗又如何?莫非只有你这年轻人胆敢拔剑吗?”   回应他的是众多大宗师几乎连成一体的气势。天边乌云尽皆被冲散。   “……今日正可一试神剑沧海之利!”   ·   雍京,齐王府。   谢玄脚步匆匆,一身飞羽卫统领的绯色外袍上血迹未干,在惊慌失措的王府仆从引领之下,他顺利进入王府之中。   长廊蜿蜒百折,假山流水,千珍百卉,极尽珍奇。此时的谢玄却是无心欣赏。   绕过一座假山,他一眼看见不远处精致非常的朱红色凉亭,亭下一方碧色池塘汪汪凝翠,如一块上好的玉石翡翠。   此行的目标晏危楼正倚靠在凉亭边,身体灵活地挂在栏杆上,上半身大幅度前倾,看上去几乎要倒栽进池塘里。   他那张轮廓分明、俊美得近乎咄咄逼人的脸,此时无限贴近水面,漆黑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目光专注无比。   谢玄忍不住看了一眼。   清澈的水面之下,五彩缤纷的游鱼游来荡去。一条红鲤鱼呆呆定在原地,似乎被这奇怪的人所吸引,隔着不足三寸的距离与他对视。   半晌,红鲤鱼甩了甩火红的尾巴,缓缓吐出一串泡泡:“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一串声音从小腹传出,宴危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肚子,盯着红鲤鱼的眼睛蓦然放光:“有点饿了……”   “哗!”似乎感应到某种危机,红鲤鱼猛然甩了下尾巴,掀起的水花四下飞溅,飞快转身就要向水底深处游去。   “嘿,跑得掉吗?”   晏危楼倏然抬头,几滴水珠自鼻尖擦过,还有一滴沾在他漆黑的睫毛上。   他足尖在身后朱红色立柱上一点,身形瞬间飞掠而起,向后退去。   像是一阵风、一朵云,轻飘飘便避开了那一篷飞溅的水花。   起身的同时,晏危楼右手轻描淡写地一划,一尾红鲤鱼便被他捞了上来,还在甩着尾巴拼命挣扎。   “这么肥,还这么活泼,看起来就很美味……”笑呵呵地甩了甩手中挣扎的小肥鱼,宴危楼脑海中一瞬间飘过红鲤鱼的十八般做法。   唔……煎炸烹炒……该选哪一种呢?   “这等时刻,殿下还有如此雅兴,养气功夫端是一流。”   低沉冰冷的声音在晏危楼身后响起,谢玄大步踏入亭中。   他行止如风,绯红色外袍猎猎飞扬,冰冷不近人情的脸上罩着隐隐一层黑。   “禁闭在家,无所事事,偷得浮生半日闲嘛。”晏危楼漫不经心回应了一句,这才转过身来,语调意味深长,“……往后恐怕就没有这份闲暇了。”   “你说是吗,谢统领?”   他冲着突然而至的谢玄微微一笑,目光里全无丝毫惊讶之意。   谢玄一怔。   已是入冬时分,袅袅寒雾弥漫。   许是在自家府中,少年只穿着一件素色的绸衣,没有多少绣纹,乌黑的发松松束起,泼墨般的发丝自脸侧倾泻而下,发丝上还带着几分水汽。   惊鸿一瞥间,倒有些惊艳。   不过这惊艳只是刹那,便被他手中那一尾不断挣扎着尾巴甩来甩去的红鲤鱼破坏得彻底。   衣袖上被溅起几点水珠,晏危楼随手将手中的鱼向旁边一甩,顿时那红鲤鱼便被他甩晕过去。   他冲谢玄笑呵呵招呼起来,邀请道:   “谢统领来的正是时候,我正要烤鱼呢。相请不如偶遇,不妨一起!”   “……”谢玄看着少年脸上真诚的笑意,没有答话,而是突然说道,“……齐王已反。”   他又道:“这几日殿下禁闭在府中,恐怕不知道……”   “我知道。”   晏危楼语气淡定,手上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枚叶子,低头刷刷刷几下,便如刀片一般将那条红鲤鱼剖了个干净,分分钟串了起来。   “非但如此,我还知道皇帝派出的十二位大宗师,都被手持神剑的沧海剑宗首席真传秋月白以一己之力阻拦下来……秋月白也在此战中一举入道。”   嗤!   他掌心真气鼓荡,化作蒸腾的热量。火焰升起,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不觉传开来。   晏危楼轻轻闻了闻:“嗯,不错。”   谢玄看着面前这位没心没肺至极,似乎一心只专注于美食之上,仿佛完全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后果的某位世子殿下,难得一阵无言。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   “陛下有令,齐王勾结东黎,罪不可恕。殿下身为齐王世子,便暂且收押狱中,来日明正典刑……”谢玄眉头微蹙,脸色一片肃然,刚组织好语言,眉头就是一跳,“唔……???”   他低头错愕地看着手中被人塞来的半片烤鱼,耳边同时响起了少年漫不经心的声音,含着三分笑意。   “好了,就算入狱之前,也要先填饱肚子。这点小小要求不过分吧?” 第29章 动风云(13)   近来盛京气氛很是紧张, 街面上不时有骑兵往来匆匆,动作间都带着难掩的肃杀之气。   一些嗅觉敏锐的平民百姓察觉风头不对,出摊做生意时都小心了几分。   果然,之后接连几天, 飞羽卫都在四处抓人。不少平日里煊赫一时的高官权贵, 都被人查出了与齐王或是东黎国往来过密的证据, 被下了大狱。   这其中, 齐王世子最是醒目。   “真是一群又怂又蠢的货色,这一次我算是看透了他们的嘴脸!便是冲着多年情谊也该来看你一眼, 陛下又岂会因此降罪?”   飞羽卫北府大牢中,隔着特殊玄铁打造的牢门, 薛寒山气乎乎地连骂了数声,激动中一拳砸在了铁门上。   然后, 他捂着拳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表情有些滑稽。   “世态炎凉,人之常情罢了。”   玄铁大门之内传出少年平静的声音。晏危楼静静靠坐在墙壁上, 微微抬起头看向他, 笑容不以为然:“不过是你过去见的少了,大概以后便会知道, 这不过是这世间再常见不过的规则……”   薛寒山哭笑不得。   望着神情从容悠闲, 毫无半点担忧之色,反而有心思教育他的晏危楼,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我说世子殿下, 你这下狱一趟, 倒是领悟出得道高僧的风范来了?”   他又道:“……不过如今事态不明,短时间里殿下你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绷着脸的狱卒,薛寒山压低声音,将如今外界的情况都同晏危楼说了一遍。   原本大雍国力强盛,远胜北漠东黎,但这次齐王骤然发难,大雍上下都毫无准备,更何况还有东黎在其中抽冷子下黑手,是以,至今为止,前线依旧胶着,胜负难分。   这样一来,晏危楼这个齐王世子反而更安全些。至于北漠……   “……北漠如今却是无暇南下。”   薛寒山语气有些幸灾乐祸,毕竟东黎与大雍同文同种,尚可算兄弟之邦,但北漠那些部族却是实打实的异族。   他嘲笑道:“北漠境内那个邪教天宗不知发了什么疯,将南部大大小小几十个氏族都调动了起来,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嗯?找人?”原本一脸佛系淡定的晏危楼眼皮一跳,突然抬起头,“找什么人?”前世有发生过这桩事吗?   薛寒山摊开手,满脸疑惑:“这我就不清楚了……”   晏危楼不再追问,只是临别时多说了一句:“对了,这几天外面不太平,你别乱跑,记得呆在府里别出去。”   等薛寒山离开,谢玄这才走了进来。   他身上似乎永远都是那一身飞羽卫的绯色外袍,一只手搭在腰间那柄古朴漆黑的长刀上。神情冷肃,一丝不苟。   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铁门,谢玄突然开口:“是否需要我……”   “不必。”   未等他说完,晏危楼便摇摇头,回以简单两个字。   谢玄看了他一眼,见少年神色认真,便放下搭在刀柄上的手,身形缓缓后退,又重新隐没入阴影中。   在他身后,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靠在墙角的晏危楼目光微微一动,身形突然间虚幻了一瞬又凝实。   “光阴之力,似乎有些不够用了……”   他低声喃喃着,唇边牵起一抹弧度。   ·   朱雀大街北七坊,阴魁门所在堂口。   也不知当初选择这里的阴魁门是真的为了方便隐藏,还是本身囊中羞涩,经费不足,这一片“贫民区”一向是盛京城中最混乱的地带,地痞流氓、游侠、小偷、隐藏的绿林好汉,几乎什么人都有,可谓“藏龙卧虎”。   在这间表面看上去丝毫不起眼的宅院外,是一条条交错的小巷。   两名看上去像是江湖流浪武者一样的人一前一后从巷口经过,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就融入人群之中,丝毫也不起眼。   前面的人压低了声音,语气欣喜:“蹲守了几天,定然没错。肯定是阴魁门那群孙子!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到这群家伙身上熟悉的臭味!”   身后有人轻声问道:“咱们这是要回去面见殿主吗?”声音似乎有些沙哑。   “怎么可能?殿主高高在上,哪是你我能够随意见到的——”前面的人失笑出声,“你这是在做什么美梦呢?”   “不过,这次咱们居然发现了阴魁门的人,殿主得知,必然欢喜。”顿了顿,他又说道,“等着吧,当初阴长生那老东西敢不自量力挑衅宫主……等我们上报殿主,他这些徒子徒孙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掉!咱们也能记一大功,说不定就能更进一步!”   他语气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激动。   “这么说来,咱们出现在这里本就只是意外,哪怕是死了一个应该也不会有人在意吧?”身后的人再次发问。   “你今天怎么越发古怪了?别想太多,难道还指望着咱们死了会有护法来为咱们收尸不成!”   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秉持着前辈教育后来者的态度说道:“小子,在咱们摇光殿中,最重要的就是多看多听少问,这样或许能活久一些。”   说话的同时,他的神态都没有太多变化,看在附近的路人眼中,似乎依旧只是那么一个落魄不起眼的江湖武者。这份演技倒算是不错。   只不过,这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尽管他对跟在身后的人有着诸多不耐烦,却并没有像平常一样直接拒绝对方,或者脾气上来将之打杀了事,反而不知不觉间聊了一路,把摇光殿中的种种常识都透露了出去。   直到后面的人声音突然一变:   “多谢阁下答疑解惑,实在省了我不少时间。投桃报李,我也会让你轻松愉快些上路。”   ——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了这声音与自己的同伴截然不同,那是一道年轻近乎青涩的声音,有如钟磬。当对方不再特意压着嗓子说话时,语调中的冰冷戏谑之意便愈发浓郁。   话音落下,一只手掌随之落在他肩头。   一瞬间,这人神色剧变,毛骨悚然,几乎有种魂飞天外之感。   “……你你你你是谁!”   他身体僵硬停在原地,战战兢兢回过身来,牙齿上下打颤。   一张年轻俊美而冷酷的脸,第一时间映入他瞳孔中。紧接着他的视线开始发生剧烈摇晃,那张陌生的脸缓缓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高远无垠的天空。   砰!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声。这人缓缓合上眼帘,眼睛里还残留着来不及褪去的惊骇之色。   最后一刻,在他脑海中闪现而过的是一双漆黑平静,如同观月赏风一般,不含丝毫杀意的眸子。   滴答!   一滴鲜活血珠无声无息自指尖滚落,晏危楼低头俯视着地面上的尸体。   他左眼瞳孔中灿金色的时之晷浮现出来,划过一轮金灿灿的光晕。指针微微一动,原本已经接近耗空的光阴之力又稍稍补充了一些。   晏危楼随手弹出一缕森白色火焰,熟练地完成毁尸灭迹的操作,让这人与他无声无息消失的同伴完成了会合,这才抬眼看向前方。   ——不知不觉跟了一路,他轻而易举便找到了摇光殿在盛京城的落脚点。   拐过一道巷口,出现在晏危楼面前的是一间极其不起眼的当铺,陈旧的招牌上落满灰尘,门口只露出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小门。   这当铺面积狭小,地段又偏僻,看上去便是一副经营不善即将倒闭的样子。   单看外表,又有谁会猜到,这居然会是大名鼎鼎的北斗魔宫七殿之一摇光殿在盛京城的入口?   笃笃!   晏危楼在柜台上敲了两下,垂着眼皮坐在柜台前打瞌睡的掌柜立刻睁开眼睛。   看见来人,他站起身来,脸上挤出一个殷勤微笑:“嗯?这位公子可要当些什么?”   晏危楼把一枚刚刚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玉坠子递过去,又和对方你来我往对了几句暗号,那掌柜立刻给他让开了一条道来:“呦,这东西贵重,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定的,公子还请里面来。”   ……像是这当铺掌柜之类的人,多半都是北斗魔宫内世世代代培养出来的嫡系,从小就被洗脑,这才让人放心。其中,修炼资质不错的都被收入宫中,资质过于低下者,则被北斗魔宫放到天下各地当棋子,说不定便有用到之时。   掌柜在柜台上不知哪里扒拉了一下机关,当铺内的地板上突然传出一阵轻微的响动。   砖块移动,随着“哐当”一声,一个大洞出现,一条漆黑深邃的地道随之出现在晏危楼面前。   看了一眼晏危楼那张俊美夺目的脸,掌柜心中忍不住暗暗摇头,虽说瑶光殿成员众多,他不可能一一记得,但是这么一位相貌出众的人物,他居然也没有什么印象,难道真的是老迈不堪了?   一丝疑惑从心头掠过,看着已经打开的地道,掌柜脸上神色严肃了几分:“公子请——”   晏危楼毫不迟疑,似乎熟极而流走下地道,地道的门关上之前,他甚至转过头,像模像样地鼓励了对方一句:   “好好干,殿主不会忘了大家的忠心。将来若是我北斗魔宫大功得成,必有你的一份奖赏。”   “好,好,那就太好了!奖赏不敢想,只要能够回到宫中就好了。”   掌柜一瞬间心潮澎湃,简直要热泪盈眶,连刚刚升起的疑惑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眼前这位摇光殿弟子真是魔门中难得的好人,居然还惦念着他们,难得,难得啊!   在掌柜激动而热切的目光中,晏危楼笑了一笑,身影彻底消失在地道中。   其神情之轻描淡写,颇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味道。   ·   就在晏危楼进入地道之中不久,城楼之上突然响起一声钟响。   咚——   低沉、宏大、绵长的钟声在整座盛京城中悠悠回荡,但凡知晓其中含义的人都不由变了脸色。   “有紧急军情!”   盛京城上空立刻响起一连串破空之声,又有数十道上百道人影从城中各个方向飞了起来,都是洞见境高手,其中甚至有入道境的大宗师。   这些人目光都望向皇宫所在。   皇宫里,百官早就在第一时间赶到,只不过此时的他们都在雍帝的雷霆震怒之下被口水洗了一脸。   “废物!真是一群废物!”雍帝暴跳如雷,“何时起西南那群土人也敢挑衅我大雍威严了?虞侯是吃干饭的吗?”   他的脸色被怒火烧得通红:“还是说,他早就和齐王搭上了,故意放纵土人纵兵,也好为齐王分忧解劳,将来搏一个从龙之功?”   “陛下息怒!”   眼看皇帝已经被气得口无遮拦,群臣中有人出列:“虞侯世代镇守西南,其先祖更是立有大功,如今一切尚未查明,万万不可让忠臣心寒啊。”   ……如今这等时候,还是应以安抚为主。万一皇帝怀疑错了,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让虞侯对朝廷离心?   雍帝口中所说的虞侯是如今大雍仅存的三位诸侯之一。   八百年前,太祖打下大雍江山——中域一十三州,为了封赏有功之臣,以三州之地分封七位诸侯。其中就包括现任齐王的先祖。   只不过三代之后,当年那些异姓诸侯多半凋零,有的因罪夺爵,有的意外绝祀,无人知晓这其中究竟有没有大雍皇室的手笔。   当今现存的三位异姓诸侯,分别是齐王、虞侯,还有晋侯。   齐王封地在南,西面天中禁地,东临东黎,犹如孤悬之岛,替大雍固守国土。   虞侯与晋侯的封地则一个在西南,一个在西北。晋侯守北荒,虞侯封地与齐地境况相似,东面天中禁地,西边则生存着一群凶残至极的土人。   群臣劝谏后,雍帝总算冷静了些,干咳一声,又恢复了原本威严满满的样子。   殿下的朝臣心中暗自腹诽,总觉得皇帝最近一段时间的行事过于操切了些,不复以往那样从容镇定,就连处事手腕都像是一朝倒退回到十年前,颇为粗糙。   ——上次荣凤阁中,尽管北斗魔宫中人及时退去,没有留下活生生的证据。但只要想到北斗魔宫,雍帝便不由联想起当年关于姬慕月的一桩往事,心中到底对姬慕月有了些芥蒂,这段时间便不再事事听从他的建议。哪知如此却让群臣对雍帝产生了种种质疑。   君臣正商议着如何解决西南之事,殿外又有信使匆匆赶到。   “天中禁地震动?有大幽余孽现世?”   听到信使传来的消息,雍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一把从御座上起身。   “传朕旨意,召集皇室供奉堂中所有入道大宗师。”   这一次,群臣都不再阻拦。   无论是天中禁地,还是大幽余孽,对于大雍皇室来说,都是必除的毒瘤。   前者一旦出事危险无比,后者则事关皇室正统,所谓“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必须在第一时间予以镇压。   与这两桩事相比,就连前线正在进行的战争都可以暂时拖延。   哪怕有人察觉到了背后的阴谋味道,但这与其说是阴谋,不如说是阳谋,便是雍帝本人,也只得如此去做。   半天时间不到,盛京城中剩下的大部分入道大宗师也离开了这里,前往调查天中禁地震动的原因,并追杀大幽余孽。   尽管如今走掉了九成九的大宗师,但皇帝并不担心盛京城的安危。   这座都城本是前朝大幽的都城,城高池深,又经历了八百年的不断完善,愈发坚固。何况城中还有一支常备军团,即便大军压境,坚持半年也没有问题。   皇宫中更是有着特殊的阵法,只有皇帝本人掌握着阵法中枢。一旦有外人强闯皇宫,即便能够破开阵法,也会惊动皇宫深处那位一直在闭关修行的存在。   ——那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圣者。   其他两国国都也同样如此。自大雍、东黎、北漠立国以来,还从未有人成功侵袭国都,全身而退。   翻来覆去将如今的情况想了一遍,雍帝心中自觉稳妥,不免暗自得意。   ……看来不必再叫小九暗中献策,他本身便足以应对诸多国事,过去的他实在太妄自菲薄了些!   得意之余,想了一想近日以来的种种烦心事,下朝之后雍帝便径自去了后宫,想要找善解人意的贵妃好好抒解一番。   寝殿中,贵妃原本正瘫在榻上,愉快地看着某些不可描述的小画本,幻想着各色美少年环绕的神仙日子,突然听见宫外太监的传话,只得唉声叹气将小册子收起,分分钟整理好衣裙与鬓发。   她款款走了出去,勉强将眼前这张脸自动切换成刚才看到的各色美男,眼波一瞬间变得柔和,脸上更是由衷露出一个望穿秋水般的笑容:   “陛下来了!”   看着爱妃这一副苦等自己多时的样子,雍帝更是心神荡漾,连忙大步上前,很快便醉倒在软玉温香里。   ……   半夜时分,皇宫里突然响起一阵喧嚣。   沉睡中的雍帝被人粗暴地从床上拽起,睁眼便看见衣着整齐、款款站在一边的贵妃。   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摸上贵妃的手:“爱妃,发生了何事?”   “呸,大猪蹄子!”贵妃一把打掉了雍帝伸过来的手,变脸速度之快让人震惊,她向后退出三步远,“发生了什么?这还不简单——你被退位了!”   雍帝震怒非常:“你在胡说些什么……”   “贵妃说的很是……”   随着一声拉长的慵懒的调子,寝殿的门突然被打开,一群人走了进来,最前面的赫然是身着繁复宫装、堪称殊丽绝伦的九公主姬慕月。   他勾起唇角,双瞳中蕴染着令人心荡神摇的紫意,似笑非笑望过来。   “——父皇,你该退位了。”   雍帝忍不住倒退一步。贵妃趁机欢快地向着姬慕月所在小跑过去。   这一举动让雍帝一愣。看了看依旧是一身女装的姬慕月,又看了看迅速站到姬慕月身后去的贵妃,他心中一时惊怒交加,脸色铁青。   “你……”他颤颤巍巍指着一脸冷漠的贵妃,甚至都顾不得追究姬慕月,“你居然背叛了朕?!”   要知道,一直以来,他最宠爱的女人就是贵妃,因此对三皇子也是诸多优容,将来的皇位说不定便会传给三皇子。这个女人却不帮自己的儿子,反而联合其他人背叛了他!   能够让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还能是为了什么?   想到姬慕月的真实性别,一个猜测立刻浮上心头。雍帝一下子呕出一口血来,突然感觉自己头上有点发绿。   “???”望着他看向自己时扭曲愤怒的眼神,自认在这场宫变中不过是个微不足道小角色,最多就是把皇帝拽下了床,却莫名其妙变成了皇帝仇恨值榜首的贵妃,眼神茫然,心中委屈。   ……发生了什么?她不就是想过神仙日子吗?只是想想而已,她还什么也没做呢。 第30章 动风云(14)   且不提皇宫之中究竟如何, 时间回到几个时辰之前——   通过当铺进入地下通道后, 晏危楼走过了一条长长的漆黑通道。   这通道没什么出奇, 只是一片黑沉阴冷, 不时还会冒出些机关阵法。倘若是真正的摇光殿弟子, 必然清楚避让或破解的方法。晏危楼却并不是。   因此他倒是颇耗了一些时间。   待得前方出现一点光亮, 晏危楼终于从通道中走出,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方幽静的庭院。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来时的假山, 目光顺势扫过四周亭亭如盖的碧树, 不远处穿庭而过的汩汩溪流,不由暗自赞叹:   “灵气活跃, 风水独佳, 又有隔绝内外的阵法,好一处清修之地。”   只不过, 这似乎与魔门画风不符吧?   他目光四下扫了扫, 眼前突然一亮。   假山不远处的长廊尽头,一名魔宫弟子神色匆匆而来, 还没走出几步,一只手如闪电般从他身后探出, 一把将之拖入了旁边的山壁后。   一声闷哼隐隐响起。   一刻钟后, 重新换了身行头的晏危楼从假山后转出来,根据刚刚交流得到的路线图, 向着前院而去。   他身形笼罩在一席不起眼的黑袍中, 身上的气息堪堪维持在枷锁十二重, 看上去丝毫不引人注意。   所过之处, 来自其他人的血气与真气波动都一一纳入了他的感应中。前者为尚未破开枷锁十二重的后天武者,数量也是最多;后者则是破开枷锁十二重,打通天地之桥,进入了洞见境的武者,这一路下来,少说也遇见了一二十名。   ……不过是七殿之一摇光殿安插在盛京城的部分人手,兴许还只是一些外围弟子,就有这份实力,北斗魔宫倒也不愧是魔道之首。   更不必说晏危楼只用神魂一扫,也能扫出十多种阵法,对一般人来说,这里恐怕与龙潭虎穴无疑了。   晏危楼神情却是一派自在。   前世他为收集光阴之力启动时之咎,曾血洗过神州百宗,可不分什么正道魔道。便是被世人视作仙神的天人圣者,都宰了不少。   眼下这些人,说不定当年都是时之晷的肥料。对晏危楼来说,不过是一群行走的光阴之力,数量再多也不足称奇。   他一边默默向深处走,路上还顺手又找了几个人好好交流。拐过几条廊道之后,晏危楼脚步一顿。   出现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栋被封闭起来的独立小楼,紧锁的门外散发着重重阵法笼罩的光晕。   由于刚才的一番友好交流,如今晏危楼对这处据点的大部分建筑都算是颇为熟悉了。与脑海中的地图路线一对比,他立刻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这处摇光殿据点的宝库所在。许多暂时用不到的天材地宝,功法灵药都被寄存在这里,偶尔作为奖赏下发。   想到这里,晏危楼忍不住摸了摸手上那枚黑漆漆的乾坤戒。   有逍遥楼在,钱财于他自是不缺,但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却是千金不易,再多世俗的钱财也无法换取。   更何况,就连一个区区一立方米的乾坤戒都无法填满,这么一穷二白的经历,他可是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为自己的贫穷深深叹了一口气,晏危楼歪头思考了一下,决定暂时客串一次正道豪侠,劫富济贫,扶危济困一把。   于是,他走上前去。   “噼!”   随着几声简单粗暴的清脆声响,笼罩在宝库外的阵法光晕一重一重熄灭,就像是一连串灯泡被人直接砸成粉碎。   破灭的阵法光晕中,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少年,恍如一道幽灵一样,转眼便飘进了宝库之中。   “元极丹,冰蚕虫草,化骨粉……”   宝库中各种药材、兵刃、法决、杂物林林总总。目光只是一扫,前世丰富的经验便帮助晏危楼第一时间识别出了其中最具价值的东西。   他毫不客气地将之收入乾坤戒中,正要离去之时,又瞥见门边兵器架上正斜插着一柄黑漆漆的弯刀。   刀身漆黑而冰冷,优美的线条犹如一弯弦月,正中央有一道狭长的红色血槽。   晏危楼眼前一亮,顺手将之拿起。   “下品灵器?”   刀身出鞘,雪亮的刀光映照着少年兴味盎然的眸子,一瞬间周围空气好似冻结,宝库里仿佛凝上了一层薄霜。   满意地将这柄名为寒月的刀收入囊中,晏危楼大摇大摆走出宝库,看阵法已破,为了保护摇光殿的财产不受损失,他还顺便用库存的材料在门外重新设置了几重阵法。至于之后摇光殿中人是否能够破解,那便与他无关了:)。   自觉仁至义尽的晏危楼重新拢好自己的袍子,刚刚走到长廊上,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同样穿着黑袍子的摇光殿弟子急匆匆小跑而过,突然看了他一眼:“殿主有命,即刻出发。你怎么还在这里拖延?”   “咦?你是哪位长老或护法麾下的弟子,怎么看着有些眼生?”   说着,他顿了一顿,还想问些什么。   晏危楼已经先一步惊讶开口:“什么,殿主有命?那怎么能让殿主久等?”   他立刻主动向前跑,顺便拉了对方一把,语气万分急切:“来不及多说了,快出发!”   “哦……哦!”被晏危楼这么一拉,这人也忘了之前的疑问,连忙跟了上去。   原先还显得一片安静的院子里,到处都有摇光殿弟子出现,这些人年纪最大不超过三十,有些人还稍带稚气。身上都有着一种特殊的气质,那是摇光殿的独门功法所带来的影响。   有人披黑袍,有人着红衣,还有青衣,紫衣等等,这都是北斗魔宫内部的派系与级别划分。   晏危楼混在其中,隐隐嗅到了一种搞事的气氛,他眸子微微亮起。   人群最前方,站着数道人影。最中间的是一个身披霞衣、身姿修长,容貌妩媚至极的女子。正是摇光殿殿主谢云渺。   她浅笑盈盈,霞衣下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仿佛泛着一层动人光晕,一颦一笑间都有种勾魂夺魄之美。丝毫看不出其真实年龄已然可以做许多人的祖辈。   只是眸光流转间不经意泄露的气息却显示着,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乃是一位入道境巅峰的大宗师。   身后二男二女分立两侧,分别是摇光殿中的四位副使。   名义上是副使,实际上这几人并非摇光殿所属,乃是北斗魔宫总殿派出,只听从渡九幽的命令。几人身上气息隐隐泄露,都是初入入道境的实力,是被渡九幽特意派来协助谢云渺的。   “今日之事乃我摇光殿头等要事,本座已筹谋十年之久。”谢云渺收起笑容,目光略过下方众人,“一旦功成,有新帝支持,我北斗魔宫便可以在大雍境内光明正大扩张,同那些名门正宗一般,立山门,收弟子,广传魔道……摇光殿也能在宫主面前拔得头筹。”   她的声音泠泠动听,却满含杀气。   “如今姬慕月已经暗中控制了皇宫部分阵法,天人闭关不出,盛京城大部分大宗师都被调走,内部空虚,还有早已归附的朝臣帮助……若是你们这帮蠢货贪生怕死、亦或是沉迷私人恩怨,不能尽到自己的价值,为我北斗魔宫牺牲,便不要怪本座辣手无情!”   她转过身去,目光冷冷盯了一眼四位副使,突然一挥手:“走!”   天上太阳已经落下,黄昏的余晖慢慢散去,众人穿过寂静偏僻的街道,很快,一片低矮的宫墙与朱漆的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皇宫的西侧门。   门口的守卫就像是两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么一群来历不明的人进入皇宫。   晏危楼在这群人中进了宫,感应到沉寂一片的皇宫阵法,他心头暗叹一声。   真不知是该说摇光殿眼光长远,连《姹女功》都舍了出去,居然培养出了一个偏向他们的姬慕月;还是感叹姬慕月手段不俗,连皇宫都已经被他渗透到如此地步。本该只有皇帝本人掌握的阵法,居然也落入他手中。   前世若非他运气不佳,正好撞上天人出关,想来也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今生经由晏危楼提醒,姬慕月逼宫的时间提前了,那位天人还在闭关中。等天人出关,一切也就结束了。   ——大雍皇室就是如此,供奉堂镇压在上,可以有争斗,有流血,胜者上,庸者下。只要最后新帝还是皇室血脉,没有沦为其他势力的傀儡。然而,只要皇帝还在宝座上一日,像姬慕月这样明晃晃弑君,其他人便要维护皇帝的法统。   晏危楼心中感叹之际,众人已经碰上了宫廷内的禁卫,短兵相接。   “是禁卫军!”   “啊!有弓驽!”   “不要纠缠,杀进去!”   四周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所有人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进入了战斗中,鲜血飞溅,断裂的兵刃在场中飞过。   魔门中人最不怕的就是厮杀,甚至个个杀性极重,此时遇到阻挠,都是奋力杀作一团。不多时,这条区区几百米的大道上,已经铺了一地的残尸。   晏危楼混在其中打酱油,偶尔会帮某些人补上几刀,也不拘是哪一边。若是有人找上他,自然也都是一刀了事。反正不管大雍皇室,还是北斗魔宫,和他之间都是有怨无恩。   他低调地隐藏在这片战场中,一连串走位堪称“片叶不沾衣”,唯有左瞳中那轮金灿灿的时之晷一直在缓缓地运转着,随着大量光阴之力的摄入而愈发耀眼,如同一轮小太阳嵌在少年瞳孔中。   一滴鲜血溅上他的侧脸,他微笑着。   ……   众人一路杀至后宫,半空中响起一声雷鸣般的剧烈轰响。   似乎有一股突然而起的狂风迎面席卷而来,不少人只是闷哼一声,便被狂风掀飞了出去。   一道尖锐的怒吼在夜色下响起。   “放肆!”   四周树影森森,飘飞落叶间,一道人影踏过远处的重重宫殿,踩着琉璃碧瓦,从天而降。   但见一位身着红色袍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飘然落在谢云渺身前,阴冷的目光扫视众人。   “一股子北斗摇光的狐骚味!”这位大太监双目开阖间犹如闪电霹雳,手中拂尘冷冷一挥,地面上霎时像是被一柄巨斧划开,劈开数十丈沟壑,“皇宫禁地,岂是尔等可以擅闯!”   “去,去,去!”   他连道三声,手中的拂尘轰然炸开,每一根细小的丝都在真气灌输之下坚硬无比。   霎时万千根钢针如狂风骤雨轰然落下,澎湃而出的劲力将四周的树木都推折成两段。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在四周散发,所有人眉心一阵刺痛,似乎被无形的利刃刺伤。   恰在此时,两声女子的低笑声响起,那股子阴森冰冷的意境顿时被打破。最前方的谢天渺毫不迟疑飞身迎上,袖中甩出一段匹练。   伴随着漫天霞光,她艳色无双的脸上有种魔魅之美,身形忽而飘飞,忽而轻转,姿态优美近乎舞蹈。竟是将对方的所有攻击全部拦截下来。   万般旖旎幻象在她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间显化,令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若非此次与之对敌者是宫中太监,只怕早就不知不觉被其魔功所克。   一连串对撞之后,两道人影分别落下,身上气势丝毫不乱,对视一眼,两人又毫不犹豫迎了上去。   这边两人胶着时,另外四位副使也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布衣老头拦了下来。   人群中的晏危楼边看边点评:“咦,这招用的恰到好处……这人功力好像缺了几分火候,似乎是丹药硬推上去的……厉害!道意圆融,运用近乎天然。难怪可以以一己之力牵制四名同阶……”   不知不觉间,向着这边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四周喊杀声连成一片。但顶尖战力上的对比终究是摇光殿更占优势。   不多时,随着一阵冰寒刺骨的煞气爆发,那名以一敌四的无名老头终究坚持不住,被一击击中了心口,全身血肉都在刹那被魔功融化,无比凄惨地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这时,远处宫殿中突然亮起一簇火光。   那是贵妃的寝殿所在的方向。   正在与谢云渺交手的大太监猛然一惊:“不好!中计了!”   虽然完全没想明白敌人是怎么悄无声息通过严密的防线进入了后宫,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短时间里反应过来,一时间心神大动。   趁着这绝佳时机,谢云渺猝然出手,一阵莹莹白光在她手腕上亮起,聚集全身真气的一掌轰然击出。   轰!   .   贵妃寝殿。   “父皇,你该退位了。”   在雍帝愤怒而扭曲的目光注视中,姬慕月施施然走上前,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你这逆子——”   雍帝已经被自己脑补的绿帽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哆哆嗦嗦指着姬慕月。   却见对方不耐烦地上前一步:“好了,不必拖延时间了。”   “拜这些年父皇你不吝放权所赐,这宫中阵法我也略知一二,心腹也收了那么几个。不必多,位置关键即可。朝臣中,也有不少人支持于我。”   “……还请父皇放心,这大雍在我手中只会越来越好。”   他身上依旧是一身华丽宫装,那张绝美的脸在殿内明珠映照下如珠玉生辉,长睫微翘,眸中紫意盎然。   即便是言行态度如此咄咄逼人,依旧有种令人心折的美丽。   雍帝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厌恶。   “要朕退位,将皇位传给谁?传给你这不男不女的怪物吗?”   殿内一阵沉默,半晌,姬慕月低低笑了起来:“呵……倘若这是你特意想要激怒我,那么恭喜你,你成功了。”   他退后一步,道:“杀了他。”   身后的侍卫猝然拔剑,带起一阵冰冷的剑风,那逼人的锋芒在雍帝瞳孔中放大。好在他还有一些武道修为在身,慌忙闪避的同时,他连忙喊了一声:   “等等,瀚海令!杀了我你就……”   一道华美的匹练自殿外席卷而来,将剑光打断:“你有瀚海令?”   身披霞衣的谢云渺纵身跃入殿中,一双妩媚多情的眸子死死盯在瘫软倒地的雍帝身上,脸色因激动而泛红。   瀚海令通往上古秘境,说不定许多如今已经绝迹的天材地宝都能在其中找到,甚至还可能有着上古大能的传承,即便这些都没有,那传说中大幽皇朝的宝库呢?   ……倘若真有人能进入其中,无论是白手起家建立一方势力,亦或是一心修行步上武道巅峰,都是绰绰有余。   ——他们北斗魔宫若是能够掌握瀚海秘境,又何必再同那些正道宗门在神州浩土争夺些许微不足道的资源?又何必辛辛苦苦谋划,参与大雍的皇位之争?   只凭着秘境中海量的资源,便足以迅速崛起,实现宫主长久以来盖压正魔两道的心愿了。   跟着进来的其他人也同样激动得不能自已,一双双火热的目光都投向了地面上形容狼狈的雍帝,就连今天夺位的主角姬慕月也是同样如此。   “谢、云、渺!”雍帝抬头死死盯着谢云渺,惨然一笑,“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们在幕后捣鬼!你们北斗魔宫果然从始至终就不安好心!”   “啧,陛下这么说就没趣儿了。”谢云渺撩起耳边的一缕发丝,低低笑道,“当年可是你自己主动答应合作的,甚至主动将自己刚出生的嫡子作为筹码……”   “而我北斗魔宫也实现承诺,帮助你得到了皇帝宝座。”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姬慕月,眸光一闪,“倒是陛下你,似乎不太守信用呢……”   谢云渺一言一行间都透出不经意的诱惑,哪怕心中怨恨她的雍帝也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她低低的声音像是小勾子挠在人心上。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谢云渺低下头去,一句一句道,“交出瀚海令!”   “嗬嗬……”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雍帝喉咙里溢出两声古怪的笑,“瀚海令,朕当然有。”   不知道是不是有恃无恐,这时的他反而镇定下来,慢条斯理说道:   “当年大幽覆灭,太祖第一个攻入京城,曾经抢下一枚瀚海令,只可惜钻研多年依旧不得其门而入,此后便世世代代流传下来,保存在每任帝王手中。”   随着雍帝的叙述,殿内越发寂静,只能听见不少人急促的呼吸声。   说着,他手掌一翻,一枚黑金为底的古朴令牌便出现在他手心中。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姬慕月好奇开口,算是最冷静的一个:“这就是瀚海令?”   雍帝点点头:“这就是瀚海令。”   他话音刚落,谢云渺已经迫不及待上前,袖中匹练一卷,便将那古朴的令牌向自己卷过去。   ——以她入道巅峰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令牌材质的确非同凡响,不似作假。   然而,就在下一刻,伴随着一声由远及近的长啸,一道影子猛然从窗外飞扑而下,一道无与伦比的掌力,以一种无与伦比的速度轰向了她。   一触即分。   之前便经历过一番大战的谢云渺,直接被轰飞了出去。半空中的瀚海令也被来人抓在了手中。这是一个一身劲装、相貌普通的中年人。   而就在两人交手前一刻,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瀚海令之上时,雍帝好似早有所料,不知触动了什么阵法机关,地面骤然一陷,他整个人便像是皮球一样滚落了下去。   “别想跑!”   一直盯着他的姬慕月几乎是下意识扑了进去,两人消失在黑漆漆的洞口中。   ——宫殿中的诸人却顾不得这些了,所有目光都汇聚在瀚海令之上。   拖着重伤之躯的那名大太监也很快赶到,随同那个不知名的中年人,很快与谢天渺等人缠斗在一起。   “……居然是翰海令?”   一直在暗中看戏的晏危楼也有些坐不住了,之前才听人提起过这东西,现在居然就见到实物了?   最重要的是,刚才那枚令牌在半空中移动时,他隐约见到上面的字迹——那是他熟悉的方块字。   “这可真是……”   唇角微微扬起,晏危楼双眸之中突然露出兴奋之色:“难得拼命一回啊……”   在他玄之又玄的心湖深处,一枚微弱的、残破的,蒙上了淡淡污秽的种子蓦然间绽放开来,散发出淡淡光晕。   ——那本是他前世的道种,尽管修为需要重新再来,他的心灵境界却不曾跌落。只要按部就班突破肉身修为,一旦达到洞见巅峰,便可直接入道,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千方百计寻求机缘入道,甚至只需不断洗炼这枚残破道种,便可一日千里,直达天人。 寶 書 網 W ω W . B ā ο s Η μ ⑦ . ℃ Ο m   轰!   无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心湖中炸响。无与伦比的道意光辉在他心湖中升起。   这一刻,晏危楼竟是毫不犹豫自爆了这枚堪称随身外挂的道种,将之当做一次性消耗品使用了。而他的实力也在这一刻几乎提升至巅峰。   “只能维持一刻钟么……足够了。”   一股仿佛冰雪凋零,万物冻结的意境倏然间降临。在众人惊骇莫名的目光注视中,一袭黑袍骤然自殿外飘飞进来。   与此同时,晏危楼左眼中的时之晷绽放出灿灿光辉,储存在其中的光阴之力十倍消耗,让晏危楼的速度又快了一倍。   他整个人都像是一抹月光之下的幻影,瞬息之间便从战场中穿插而过。并于这个过程中出了三招。   第一招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抓,就像是小孩子在半空中捞泡泡一样。   原本缠斗在一起的大太监和一名摇光殿副使几乎不受控制地被他抓去。   两人就要抵抗,晏危楼又随手向旁边一甩。本就身受重伤的他们,在一股难以想象的压力之下,像是两颗西红柿一样轰然爆开,彼此再难分辨。   而晏危楼的身形早已从他们身边掠过,并直接切入了谢云渺与那中年男子之间的战斗,并拢五指,以掌成刀,使出了第二招。   第二招是更加轻描淡写的一削。   这一削堪称妙到毫巅,正正切入了两人气机相连之处,让两人的身形都不由得一滞。   第三招,寒月无声无息出鞘。   弯刀如月,冰冷的刀光比月光还要寒凉。   中年人的一条手臂直接被刀光斩飞,手心中的令牌随之一起飞了出去,稳稳落在另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中。   快,实在是太快!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数息之间,直到那一袭黑袍倏然由极动转为极静,从半空中落到地面,周围那些傻呆呆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   那人转过身来,狂风掀起他宽大的衣袍,少年俊美的脸在月光之下显露出逼人的冷酷和锋芒。   他无视了在场其他人,只用一双幽潭似的眸子注视着手中的令牌,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两个方块字,下意识读了出来:   “瀚海……”   那古朴的令牌上骤然放出一阵强光,晏危楼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眨眼间眼前的天地便发生了变化,隐约只看见谢云渺等人向着自己飞扑过来的影子。   一阵失重感突然传来,晏危楼整个人像是从高空跌落。   等他终于站稳身体,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陌生的天地。   高远而无垠的晴明天穹取代了满天夜幕,茫茫旷野取代了原本的宫殿楼阁。之前的满殿尸体早已不见,但隐约间还是能嗅到一股血腥味……等等,血腥味?   晏危楼蓦然转身,视线所及之处,不远处山丘上,一场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他盯着场中那略显熟悉的白衣人影,目光中露出几许惊讶:“一线牵……”   那白衣人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名敌人杀死,随手擦掉手中血迹,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回身望过来,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他双眸中的雾气一下子散开,像是乌云笼罩的天空中突然晴光大作。   呆呆与晏危楼对视了几秒,宿星寒猛然反应过来,一脚将脚边的尸体踢到了身后的草丛中,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咳咳……”   他捂着嘴,急促地低咳两声,苍白而冷淡的脸上,浮起些微淡淡的红。 第31章 入瀚海(1)   旷野无边, 那起伏的小山丘也不过比平地稍高一些。白衣人神色平静站在小山丘上,乌发雪衣, 容色疏淡, 仿佛庙中神像。   晏危楼在下方抬头看他。   两人四目相对。那人分明是一派面无表情、冷冷俯视的姿态,晏危楼却偏偏看出了几分乖巧。   又听他低头一阵咳嗽, 似乎身体颇有些不虞,晏危楼目光闪了闪。   前世丰富的经验告诉他, 在这种境况不明的时候, 哪怕一个陌生人都是一份难得可以利用的资源。交流情报、并肩冒险,甚至必要时候用来作为诱饵和工具人……都是可行的。   念头转动间,他几步跃上小山丘,脸上露出一抹关切的微笑:“这位朋友, 你还好吗?可是受了伤?”   说着,晏危楼便伸出手去,作势要搀扶对方一把。   他本意只是客套一下, 没想到下一刻, 伴随着虚弱的低咳声, 一只略显冰凉的手掌攥住了他伸出去的手,一股力道顺势倾斜过来。   几缕发丝夹杂着一股极淡极淡的冷香,自晏危楼鼻尖飘过,一角雪白衣袖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晏危楼怔了怔。   这时,那只冰凉的手掌却是微微一用力, 在他手心中推了一把。   白衣人借助晏危楼的力道站稳身体, 随即便松开手, 几乎是避之不及一般向旁边退开一步,那雪白的衣袖也在晏危楼视线中远离。   他微微一颌首:“我还好,多谢。”   话虽如此说,他脸上神色却有些虚弱,身体忍不住晃了晃,又轻轻地咳了两声,那张毫无人气的脸苍白近乎透明。   他只是默默站在一边,唇线紧抿,仿佛十分抗拒被人接近,看上去倒有些不近人情。   晏危楼眉梢微挑,一脸了然。   在他印象中,这种从上白到下,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光看外表就逼格十足的高手,多半都是西门吹雪那样的究极洁癖症,而且自信过人,哪怕是重伤呕血,那必然是要靠自己硬撑的,只要腿还没断……就要自己走!   ——这又是何必呢?   好歹也是这个地方唯二的大活人,兴许还有用到对方的时候,晏危楼再次上前,伸手一揽:“别动。”   怀中人的身体果然直接僵住了。   见状,晏危楼自然而然将之搀起,笑得一脸灿烂:“好了,不必客气。行走江湖,谁都有不便之时。你既然重伤在身,就不要轻举妄动。”   宿星寒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遮掩住了眼中无法控制的狂热神光。   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心神控制住自己:“麻烦你了。”   “不必如此!”   晏危楼自动将之视作高手的自尊心在作祟,他理解地笑了笑,稳稳将人搀起。   “在下姓晏,名齐。”想了想,晏危楼截取了穿越前的本名中一个字,笑着介绍道,“此地诡异,不妨皆且同行?”   “我姓宿,你……叫我明光就好。”   两人从小山丘上离开,临走前,晏危楼眼角余光看似不经意地扫了草丛中的尸体一眼,容貌看不清楚,只看见对方身上形似戏服的衣袍。   四周零零散十多具尸体都是如此打扮。   宿星寒突然开口:“这些都是天宗的人。”   晏危楼一怔:“天宗?”   宿星寒道:“他们一路追杀我而来,后来我出手反击……于是他们都死了。”   “哦。”晏危楼恍然。   ……之前薛寒山去牢中探监,恍惚好像提过一嘴,大概就是这件事吧。   宿星寒又道:“……天宗之人丧心病狂,偷拿了我的东西,待我前去讨要,他们非但不归还,反而追杀于我。我这才不得不出手。”   “……”虽然不明白对方究竟想表达什么,但点头就对了。于是晏危楼附和道:“天宗之人行事一向猖狂,在北原附近一手遮天,明光所作所为,想来定然大快人心!”   宿星寒应了一声,语气轻快三分。   ……根据某人曾教过的江湖守则三十条,第一次见面,要表现出温柔善良的一面,方便让人放下戒心。   ——不能吓到他:)。   晏危楼听出这份语气变化,看见对方唇角那微微的弧度,心中失笑。   ……看来又是一个被人忽悠瘸了的江湖菜鸟,实力虽强,却多半只是初出茅庐的正道少侠,听了些不知所云的江湖守则,便兴致勃勃出外闯荡。说不定此前都没见过血呢。   没看他便是忍无可忍对天宗那些疯子痛下杀手,都还需要自己这个陌生人再三认可点头,才能心中释怀吗?   这可真是……有些天真得可爱啊。   晏危楼眼中的笑意稍稍真实了几分,甚至难得拿出了之前从摇光殿据点中洗劫的疗伤丹药,大方地递给对方一枚。   不知道是不是晏危楼的错觉,他感觉对方接过丹药时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   两人一路向前走,晏危楼突然问道:“对了,明光既然提到天宗,莫非是来自北原?那你又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因为这个。”   宿星寒伸出手去,一枚黑金为底的古朴令牌静静躺在他手心。   “果然是瀚海令。”   暂时顾不得深究对方是怎么开启了瀚海令,是否也认得那两个方块字,晏危楼叹了口气,同样掏出自己那一块。   “如此说来,这里多半便是那传说中的瀚海秘境了。”   尝试着再次读出令牌上的两个方块字,手中的瀚海令却丝毫没有反应,好像之前突然将晏危楼传送到这里的场景不过是一场梦。多次尝试仍无果后,晏危楼只好将之重新收起。   他目光向着四周望去。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了那片低矮的山丘,出现在眼前的是连绵无尽的森林。棵棵树木高大挺拔,看上去几乎直入云端。   仔细观察会发现,面前这些树木至少都有两人合抱粗,树木上还有一道道黑色的斑纹,冷硬的树皮看上去宛如铁石。与晏危楼印象中的任何一种植物都不相同;树梢上停栖着不少斑鸠大小,却顶着龟壳的怪鸟……   更不必说外界分明还是深夜,这天空上却挂着一颗明晃晃的太阳……这瀚海秘境与神州浩土几乎相当于两个世界。   在两人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找到人烟处,弄清楚这个地方的情况。   两人交流了几句,便选定一个方向,步入树林之中。刚走没多远,一只怪鸟突然从树上飞下,那长长的尖锐的喙狠狠朝着晏危楼身上啄下来。   咻!   晏危楼正要出手,一线寒光自他眼前划过,原来是宿星寒抢先一步,指尖一缕真气如刀如剑,眨眼间便将那袭击而来的怪鸟钉在了树干上。   动作之利落狠绝,令晏危楼侧目。   “咳咳咳咳……”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出了手,见晏危楼目光望来,宿星寒又是一阵低咳,他有些懊恼地解释道:   “……方才用了药,又恢复了小半个时辰,我好多了。”   说话时,他微微偏过头,脸色却还有些苍白,透出淡淡虚弱。   “是吗?那太好了。”   晏危楼粲然一笑,顺势松开了手,催促道:“那我们就快些走吧,早点弄清楚这瀚海秘境究竟是什么情况,也好早些找到离开此地的方法。”   宿星寒静静看了他一眼:“……哦。”   他突然抬步便走,动作比晏危楼还要快上几分,挥手间斩开面前的树丛荆棘,几步便走到了晏危楼前面。   哗!   两人刚刚走出一片灌木丛,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凛然风声,一线黑影从两人眼前疾驰而过。所过之处直接掀起一阵狂风,冰冷锋利的杀气将半空中的落叶尽数绞碎。   宿星寒抬手挥出一道真气屏障,将两人挡在后面。   尽管视线中不过一闪而过,但以晏危楼的眼力,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黑影的真面目。那是一柄寒光闪闪的漆黑箭矢,箭头上泛着一抹幽幽紫意,快得像是惊鸿闪电一般。   紧接着又是第二箭,第三箭。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赫然是一幕宛如上古传说中的原始部落搏杀妖兽的场景。   只见前方的空地上,一群神情精干、做猎户打扮的人,正在同一头妖兽博斗。   那妖兽形似野猪,全身布满红色鬃毛,根根尖如利刺,头颅却像是鸟类,有着一对赤红的眼珠和尖尖的长喙。   “吼!”   它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恍如龙卷风过境,四周树木震动,地面处处塌陷,仿佛一场小型地震爆发,一旦长喙一啄,便将人直接啄成两段。   “退开,退开!”   人群中有人不断指挥着周围的同伴,有秩序的将包围圈扩大,一支又一支利箭对准那妖兽赤红的眼珠子射去。   那妖兽或许是受到了刺激,怒吼一声,便像一枚炮弹一样冲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撞过去,直接撞破了那些人简陋的防线,它身体上一根根利刺般的鬃毛,顿时激射出去。   “快跑!”   “小心!”   妖兽张开长喙,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人群一阵慌乱,就在所有人惊慌失措之时,眼前的天地好似突然一黑。   无边刀气汇作长河,一线光辉恍如无垠月光升起于海面。   待他们反应过来,那妖兽小山般的尸体已经轰然倒下。   隔着一具庞大的尸体,众人看见对面的灌木丛中走出了两道人影。   身披黑袍的少年认真擦了擦刀身上不存在的血迹,随即将之收回鞘中,姿态优雅从容;旁边的白衣人周身气息冷淡疏离,只看了众人一眼,便收回目光,眸子里不含半点多余情绪。   一名中年男子立刻排众而出,来到两人面前,他神情激动地深深一礼:   “多谢二位阁下出手相助!要不然我们恐怕连命都没了!少了这么多青壮,我方氏或许便会因此覆灭在下一次妖潮中!”   其他人反应了过来,也连忙跟着向两人行礼,一时场面倒有些郑重。   “???”   对方话中信息量过大,晏危楼懵了一下,偏过头与宿星寒对视一眼。   “……妖潮?居然还有妖潮的存在,果然是上古秘境么……” 第32章 入瀚海(2)   既然在秘境中遇上了活人,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在那位明显是首领的中年男子极力邀请下,晏危楼两人半途加入了这支队伍,决定随同他们一同去往方氏做客。   一群人劫后余生, 再看着地上那具妖兽的巨大尸体,都忍不住喜气盈腮,征得晏危楼同意后,便一个个摩拳擦掌, 上前熟练地将那头形似野猪的妖兽拖起……   作为救命恩人兼贵客, 晏危楼二人有幸分得了队伍中唯二的一辆马车——说是马车, 其实也不完全对。没有什么车顶车厢, 只有一块巨木搭成的车身, 有些像晏危楼印象中的板车。   那拉车的也是一种晏危楼从未见过的异兽, 外形虽与马有些相似,但体型与力量无疑都增强了好几倍。即便载起那小山般的妖兽尸体,也并不费力。   两人并肩坐在车上。落座时, 宿星寒默默看了身边人一眼,不动声色地顺了顺身上雪白的袍角, 似乎每一粒灰尘, 每一丝褶皱, 都要将之清理得干干净净。   晏危楼就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往车上一靠, 眼角余光顺势扫了眼身后, 正好瞧见跟在身后的另一辆车。车身上还搭载着妖兽庞大的尸体。   两边的人簇拥着这两辆车, 人人神采飞扬, 就连受了伤的伤员也是眉飞色舞,还有不少人甚至摸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乐器,边走边吹了起来。   这股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让晏危楼有些困惑,坐在前面车辕上的中年男子回身解释道:“让两位见笑了,实在是难得猎到这么一头大妖兽。”   “无妨。”晏危楼表示理解。   刚才他也从不少人的对话中隐约听出,这大概是本地的一种传统。抓到强大的妖兽便要大张旗鼓宣扬一路,也好震慑住周边其余妖兽,让他们不敢轻易进犯。至于这究竟有没有效果?那却不得而知了。就好比他曾经的家乡,古时也有放爆竹吓走年兽这类说法。   方明山笑看着周围欢喜的族人,有些感叹:“我们方氏不过是一小族,实力低微,以往若是猎到这种猎物,多半都是用来祭祖,或是成亲的时候……”   “若是哪家的女儿能有这么一样聘礼,那可真是风光极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晏危楼脑海中就免不了冒出些联想。这么一支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的车队,若是有人远远观望,一不留神,说不定还真会将这当作是一支抬轿送亲的队伍呢。   想到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正襟危坐的白衣人。   对方就坐在距他不到一寸的地方,整个身体都紧绷着,薄唇更是抿成一线。他目光自始至终都直直凝视着前方,那张冷冷淡淡活似神像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似乎并不想与晏危楼太过靠近。   念及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的奇怪想法,将主角往这人身上一套,瞧这张极美又极冷淡的脸……唔,这怎么看都不是你情我愿嘛,是恶霸抢亲还差不多!   这个念头一起,晏危楼就忍不住笑了。   “怎么了?”宿星寒不知何时偏过头来,一双安静漆黑的眼睛静静望向他。   “不,没什么……”   心中想想也就罢了,彼此不过是初识,显然还没有达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程度。晏危楼摇摇头,本不想说。但看着这双安静的眼睛,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末了又道一声:“冒犯了!”   宿星寒呆了呆,陷入沉默。   车上一时安静下来。   晏危楼不在意地笑了笑,径自往身后一根横木上一靠,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四周。   他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大片的旷野,偶尔有一些起伏的山丘与连绵成海的森林,伴随着天上西坠的斜阳,予人一种粗犷而荒凉的感觉。   “咱们青阳府治下大半都是如此,荒地多,人烟少。”   方明山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充当起了导游解说的角色。   由于此前晏危楼二人谎称是四处游历的修行者,在这里暂时迷了路,因此他并未怀疑两人的来历。   “……像是晏公子你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不清楚路径,有时走上两三日,都不见得能碰到一处村寨呢。”   晏危楼也从旁敲侧击中大致了解到这处秘境的基本情况——照此地原住民的说法,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是一处秘境。   至少目前所遇到的这些底层的普通人,并不清楚天外有天的真相,对他们来说,眼前这片天地就是唯一的世界。   此界与上古的神州浩土相似,有人族,也有妖魔。只不过不同的是,这里人族占据上风,建立了自己的城池与制度。妖魔往往隐藏在荒郊野外,深山大泽中,时不时会袭击人族的村落和城池。   这里没有皇朝之分,反而按照古老的氏族聚居。人族疆域直接被划分为三块,由三大古老氏族所庇护,分别是伏风氏,原氏,追阳氏。   三大氏族的疆域里,又被划分出一座座府城,府城之下,则是零散分布在旷野中的小村寨。   方氏,或者说方家村,便是伏风氏所庇佑的领地中,青阳府外的一处小村寨。   “其实若是……”旁边沉默的宿星寒突然开口,他低低呢喃着,声音越来越轻,“……也不是不可以。”   晏危楼回过神来,没听清:“什么?”   “不。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还没说过你的来历?怎么会落到这里来?”   “我?”晏危楼一手支在下巴上,随口说道,“嗯,我只是一个无辜被牵连的围观群众而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大雍的事,盛京已经乱了。两伙人为了皇位和瀚海令杀得老惨老惨了……”他叹了口气,“我刚好路过,一不小心顺手捡到了飞出来的瀚海令,又一不小心启动了它。”   说到这里,少年脸上显出淡淡后怕之色:“差一点我就被那些人砍了呢,一国都城如此嚣张,真是丧心病狂啊!”   “是谁?”宿星寒突然冷声问道。   周围的温度似乎一瞬间下降了十度。   “你是想问都有哪些人?”晏危楼愣了一下,随即笑呵呵地摆摆手,一脸大度,“……总归不曾出什么事,我就不同他们计较啦。”   宿星寒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晏危楼颇感意外。想不到这人居然这么好骗,而且还这么有正义感?   “这个么,这件事情很复杂,除了大雍皇室,正魔两道好像都有参与。”想了想,他张口说瞎话,“北斗魔宫、太上道门、说不定还有悬天峰在幕后推动……”   宿星寒正色点头:“我记住了。”   “……”你认真的?   晏危楼便顺势问了些关于对方的事情,这人堪称有问必答,好似完全没有防备之心,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之前我住在山上,前不久才下山……”   听他这么说,晏危楼顿时恍然。   看他身上的衣着样式有些古老,用料却十分名贵,一身修为深厚,偏偏似乎不太通人情世故。晏危楼还以为是哪个世家里出来历练的贵公子。现在看来,这还是个隐世家族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个表面热情,一个表面冷淡,居然还聊得很是投机。   确切地说,是晏危楼单方面觉得投机。不论他怎么随口瞎扯,这位自称叫做“明光”的人居然都信以为真,还能一本正经接话,让晏危楼都有些不好意思继续欺骗人家了。   况且他本身知识面也很是广泛,虽然说起当今江湖之事几乎一问三不知,但谈及那些上古传说、宗门秘辛,他却信手拈来、无有不知,堪称博闻广识。许多观点还与晏危楼不谋而合。不愧是隐世家族传人!   两人正越聊越投机,前方行进的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道路尽头出现了一栋栋古朴的房屋,屋顶上有三两缕青烟慢吞吞升起。门前的石碑后面,还有一群小孩子正聚在一起玩耍。地方到了!   村寨门口爆发出一阵欢呼,两人刚刚下了马车,便连同那庞大的妖兽尸体一起,遭到了全村上下所有人的围观。   一群小孩子呼啦啦围上来,有些冲着那庞大的妖兽尸体流口水,更多的却是围在两人身边,好奇地问这问那。   “哥哥你们是从青阳府城来的吗?听说府城可大可热闹了,顿顿都能吃上妖兽肉……吸溜!”   一个小胖子羡慕得直流口水:“要是我也能去府城就好了。”   “不对,我听我娘说,路上有大妖魔占山堵路,不管是府城来的人,还是去府城的人,都被大妖魔吞进肚子里了!”   “才不对,我听说那个大妖魔只吃长得好看的,瘦瘦的,我这种就不吃!”   一群小孩七嘴八舌。   两人应付着他们各种古怪的问题,突然听见村里传来一声鼓响,紧接着一行人从旁边走了过去,领头的是须发皆白的老村长,后面一群青壮则抬着涮洗干净的妖兽尸体,向着村子里走去。   小孩们顿时欢呼起来:“拜神啦!”   “拜神?”晏危楼好奇地跟了过去,“难道是跟神州浩土上的祭元礼差不多?”   宿星寒脸上也难得露出几分好奇。   等两人随着人群一起走过去,就看见一间简单古朴的庙宇正伫立在祠堂边。老村长领着身后的人满脸恭敬地来到庙宇前。   透过敞开的庙宇大门,晏危楼看见一尊神像。   神像表面涂有金漆,披一身漆黑帝袍,眉目炯炯,英武逼人,俨然一位人间帝君。那庙宇上方还有三个大字。   ——白帝祠。 第33章 入瀚海(3)   神庙虽小, 却一应俱全。村民们依次摆上香案贡品, 跳起祭祀傩舞, 一群小孩子向着庙中探头探脑张望。   宿星寒默默盯着那神像看了一会儿, 突然问道:“为何要祭拜这人?”   他难得主动开口,却是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以两人当前的身份, 这本应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如此直截了当询问, 或许会引起怀疑。   晏危楼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好在两人身边都是小孩子, 也没有大人那么多心思,只是七嘴八舌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每次猎到大妖兽, 都要祭拜帝君,帝君觉得好吃, 就会庇佑大家下次抓到更多妖兽……吸溜!”   “不对!村长说过,帝君是拯救了人族的圣人, 我们要一直记得他的恩情。”   宿星寒本是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似乎再忍不住:“笑话!”   “哇!”几个小孩吓得一缩脖子。   难得村子里来了两个客人, 而且还都长得这般好看,这些小孩对两人很是新鲜, 都是争先恐后回答问题。   只是没想到他们话音落下, 那个穿着白衣服的好看大哥哥一下子冷了脸, 看上去有些凶,几个胆小的小孩突然被吓住, “哇”地一声哭起来。   宿星寒呆立原地, 有几分不知所措。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其他的村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看见是救了狩猎队的两位客人, 他们倒也不好责备,只好低声呵斥几个孩子:“哭什么哭!祭拜帝君的大好日子,全叫你们搅扰了。”   宿星寒拦下这些人:“何必同小孩子计较!是我的错……”   说着,他低头笨拙地安慰了几句。   脸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就算他姿态笨拙,语气僵硬,也很快便重新获得了小孩子们的友谊,一个个破涕为笑,又黏在了这个好看的大哥哥身边。   “方才怠慢二位了。”   另一边,方明山来到两人身边,低声道:“我已经同村长商量过了,村边东南角有一间空屋,以前也是一位路过的修行者清修之地,正好请两位暂住……”   他拱了拱手:“只是那地方不大,且空置了一年多,还需要清扫一番。”   “不打紧。”晏危楼并不在意这些,一般情况下他自认还是很随和的,“若是有事,只需指个路,我们自己去便是了。”   见方明山面色犹疑,他微笑道:“区区一桩小事而已,还是祭祀要紧。”   说话时,少年脸上的神色真挚动人至极。全然看不出,就在来到神庙前,他还从未听说过什么“白帝”之流。   方明山果然连连点头:“多谢晏公子体谅。祭祀乃是大事,帝君威严不可轻犯……”   他直接倒了一车轱辘的彩虹屁,将那位不知什么来历的帝君吹得天花乱坠。   晏危楼:“……”   在这种时候,只要保持微笑就好了:)。   神不知鬼不觉套出了不少情报,晏危楼回过身,笑道:“明光……”   刚刚开口唤了一声,看见眼前的场景,晏危楼不由一阵哑然。   只见一刻钟前还开开心心围在宿星寒身边的几个小孩子一个个都炸了毛,正在同他进行极为幼稚的争执。   “帝君是神人化身……”   “不,他不是。”   “……斩妖除魔,无所不能。”   “不,他才是妖魔。”   “我爹娘说,大家都要感激帝君的功德,要不是他拯救苍生……”   “不,他没有。”   “……帝君是好人!”   “奸诈小人,颠倒黑白。”   “哇!”   “……”   之前还说不同小孩子计较的某人,此时却是寸步不让。以至于说到最后,那些小孩一个个再次哭了起来。   这次宿星寒却冷着脸,背过身去。   被他气哭的小孩子见状也哼了一声,同样背过身,背对着他。   晏危楼:“……”   ……原先他怎么没发现,这位一路同行而来的同伴,竟是个如此较真、如此幼稚的家伙?   晏危楼走过去,听了一耳朵小孩子们的碎碎念,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因还是在于那白帝祠。   这方天地与神州浩土截然不同,自古以来便是人族高高在上,如今所谓的妖魔,放在上古,都不过是人族豢养的灵宠、坐骑,乃至家禽之流。   直至数千年前,人族发生一场大变,甚至有不少强者因此身殒。妖魔趁机作乱,不仅叛离人族,还掀动了好几场恐怖的妖潮,覆灭了人族不少疆域。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加上人族本身实力大损,以至于差一点改天换日。   最后关头,是白帝横空出世,斩妖除魔,拯救苍生。据说他本是上古神人,感应大劫而苏醒。   从此以后,这位帝君便成为了天下人供奉敬仰的对象,神话传说流传于后世。其重伤沉睡之处,被奉作圣城,享受天下人供奉。   ——天下人口口相传,只要人们虔心供奉白帝神像,终有一日,这位帝君将会苏醒过来,并扫除群妖,还天下太平。   以上这一番典故,还是刚才晏危楼从方明山口中套出的。   显然,宿星寒是半点不认同。   非但如此,他甚至还因此和一群小孩子争执起来……可真不知该让人怎么说。   晏危楼暗暗摇头,唤了一声:“明光。”   宿星寒回过身,眸子里还有些怏怏。   一只手掌轻轻拍在他肩头,便听走过来的少年笑吟吟说了一句:“好了,何必为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上古异闻计较!”   宿星寒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跟我来,咱们今晚的住处有着落了。”晏危楼拉起人就向外走。   见路上渐渐无人,他这才说道:“明光莫非忘了,这里并非神州地界,我们如今最首要的目标是找到离开此地的方法。”   “至于那什么黑帝白帝……”他唇角含笑,眸子漫不经心一转,“管他是真是假,是生是死,又与你我何干?”   “可是……”宿星寒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方道,“……可是他真的不是好人。”   晏危楼再次为他嫉恶如仇的正义感而哑然,心道:真要说不是好人,你身边就有一个,还是曾经江湖上最大的魔头呢。   他笑眯眯开口:“即便你说的是真又如何?”   晏危楼伸手指向远处的人群,手指画了个圈,“说与那些人听,可有人会相信?”   “既然我们意外落入此地,未免多事,捧他两句又何妨!倘若明光你真对那白帝厌恶至此,若有机会遇见他……”他收回手,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状似玩笑,“——我便替你宰了他。”   宿星寒看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一个微笑:“不必,到时让我来。”   晏危楼忍不住看呆了一秒,心道:这人长得也未免过分了些,若是个女孩子,在这世道上只怕会很危险……不对!他脑海中猛然闪过九公主府不可描述的画面。似乎男孩子也同样很危险?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便被晏危楼抛之脑后。他神色自若地接话:“也不知神人之血是什么颜色?”   两个连入道境都不曾有,还不算真正踏上了修行大道的人,却在这里有说有笑讨论着如何去杀一位超越天人的存在,若是让其他人听见,只怕会发笑。   晏危楼与宿星寒却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认真,那姿态犹如两位从未掌勺的美食家在一起讨论如何烹制一道美味,连步骤二三四都想出来了,只缺第一步——获得原料。   方明山为他们找的院子刚好有两间厢房,门一推开,就有一阵厚厚的灰尘扑面而来,宿星寒忍不住弯下腰连连咳嗽了好一阵。   晏危楼上前一步,衣袖轻挥,顿时一股真气鼓荡而出。   院中似凭空升起一股清风,卷动的浮尘伴随着清风一起飘了出去。   晏危楼抬眼扫了一眼这个小院子,只见东西两个房间房门敞开,一应物什虽陈旧却很是整齐:“还不错。”   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两人便暂且在这里住了下来。由于宿星寒是在被追杀时不小心误入启动了瀚海令,身上几乎什么也没有带,晏危楼便将自己乾坤戒中准备好的一套衣物暂且借给了他。   吃过晚饭,彻底安顿下来,晏危楼这才有心思思考之前忽略的种种问题。   譬如,“明光”是如何启动瀚海令的?难道他认识令牌上那两个字?   考虑到补天诀上的方块字曾经被人破译,至今北斗魔宫和长信侯手中都有译本残卷,这也并非不可能。   但晏危楼手中这块令牌只带了他一个人进来,为何“明光”却是同追杀他的天宗之人一同被卷入秘境呢?   除此之外,静下心来想想,“明光”身上还有不少古怪之处。   烛光在房间中微微摇曳,在晏危楼脸侧投射出淡淡阴影,他若有所思,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他相貌虽然出色,轮廓却过于锋利,只是平时含笑略显温和,此时神色沉静下来便有些冷酷。   “既然感受不到丝毫恶意,且随他去。”   这时,门外刮过一阵呜咽风声,晏危楼隐约听见村里响起一阵喧嚣。他并未理会,反倒拿出了一张从村长那里借来的地图,在桌面上铺开。   这并不是整个瀚海界的地图,区区一个小村落中也不可能有那样的东西,这只是青阳府的地图而已。   “青阳府或许会有线索……”   晏危楼摩挲着手中的瀚海令。   ——倘若瀚海界真的与神州浩土完全隔绝,那么这么多年发展下来,两地的语言必然不同。事实却并非如此。可见瀚海界与神州浩土之间必然有着长期的联系,说不定还有人稳定来往两界。   一共三块瀚海令,难道是剩下那一块?   “如果府城没有收获,就只能去三大氏族,或是圣城了。” 第34章 入瀚海(4)   晏危楼是在一阵喧嚣中醒来的。   身下是硬邦邦的床铺, 四周的空气之中飘荡着淡淡的草木香, 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发白的青色床帐。   一切简单,陈旧, 干净。   这里已经不再是曾经困住他十年的齐王府了。   “虽然早就计划好要离开盛京,但还真没想过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啊。”   不得不说,这有些打乱了他原先的安排。   “也不知如今大雍究竟如何了……”   最后一刻, 晏危楼可是毫不遮掩,直接以本来面目强行插入战场,非但将北斗魔宫和大雍双方势力都得罪了个遍, 更是抢走了天下无数人渴求的瀚海令。   而他这位齐王世子如今莫名失踪,恐怕不知有多少人将会盯上远在齐地的齐王夫妇, 想想便令人身心愉悦呢。   就连在盛京城中和他有过交情的人, 或许也会被人从里到外查一遍。   不过晏危楼并不担心。   且不说大雍皇室那位天人即将出关, 有天人坐镇盛京, 又有谁敢造次?   即便真有人不择手段, 不惜性命,那也无所谓。唯一在明面上和他有几分交情的便是逍遥楼主与薛寒山。后者身为权贵子弟,受大雍皇室保护。   至于逍遥楼,包括楼中人在内,终究不过是他手中一份工具而已,若是无事自然是好,覆灭也无所谓, 便换一个更合适的工具。阴魁门他就很是中意。   他推开房门, 迎着天光微微一笑。   天色尚早, 万事万物都好像处于将醒未醒的混沌状态。昏蒙的光线中,院子里空荡荡一片,只有一颗枯萎的老树默默站在围墙下,其中一只枝桠上,有一朵半开的,微微泛粉的白花,像是被霞光晕染的少女脸颊。   “真是个好天气啊。”   晏危楼抬步走到树下,伸手将那根树枝折断,随即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   他漆黑的衣袖如墨云般飘动,那根细细的树枝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云烟变幻般的痕迹,忽而如闪电,忽而如逝水。   随着这一道轨迹划过,晏危楼手中树枝寸寸粉碎,那朵将开未开的花被真气催动,从树梢末端飘起,在刹那间盛放。   落入了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掌中。   ——不过数个呼吸之间,另一间房门突然打开,宿星寒一步踏入院中,信手一探,便将那将坠未坠的花捞入了手心中。宛如水中捞月,浑然天成。   “天气确实不错。”   他低头凝视着掌心里那白中泛粉的花,脸上忽而露出一抹淡笑。   “这花也不错。”   “喜欢的话便送你了。”   晏危楼弹去指尖不存在的树枝尘末,回身笑道:“这古树已近乎枯死,此花恐怕是唯一一点生机所在之处,倒也不一般。”   宿星寒道:“的确不一般。”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轻轻点在花瓣上。一股冰寒属性的真气催吐而出,凝结的白气化作薄霜。   那朵鲜妍的花自上而下、一点一点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最终彻底被冻结。一眼望去仍是晶莹剔透,含羞怒放。   他小心翼翼地将之收了起来。   寒气飞快消失,他手心一片干燥,连宿星寒一抹衣角都没有被沾染。   “好精妙的手法……”晏危楼默默注视着这一幕,双眼一亮,心中暗道,“这人对真气的控制想来已是精细入微了。”   晏危楼早已贯通天地之桥,踏入洞见第一境「通幽」,宿星寒的修为境界虽不曾说,但看起来也不一般。   以两人的境界,都可以自由吐纳天地灵气来维持生存,不必再像普通人那样必须依靠食物来补充能量。因此两人看上去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互相交流了一下对于这个秘境的看法,晏危楼提议道:   “这里终究只是一个偏僻的村庄,实力最高明者也不曾破开第十重枷锁,许多东西知之甚少。待会儿若是再打听不到瀚海令的线索,便只能往府城去了。”   宿星寒自无不可,便点头应下来。   两人正说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那喧嚣声几乎连成了一片。   “怎么回事?”   对视一眼,两人飞快出了院门。   出了院门,两人才发现,此时村中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上了一盏白灯笼,一群村民聚集在一起,面色惶惶不安。   晏危楼刚刚走到人群中,便听见一个年轻而激愤的男声:“妖魔当真是该死,终有一日我要修成大道,将这群畜生灭杀干净!”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蓝色劲装,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五官英朗,锐气逼人,腰间悬挂一柄宝剑,与整个村子画风都格格不入。   “七郎你别说了,妖魔凶残,哪里是你能对付的?”   “是啊,能活着出来已是万幸。”   一众村民你一言我一语说道。   晏危楼随便找了个人,问道:“敢问发生了何事?”   那村民脸色惶惶:“出、出事了!青阳府城出事了!”   “一个月之前,府主突破失败,身死道消,青阳府阵法核心无人坐镇……这消息不知怎么被走漏了出去,前天晚上几头大妖魔突然发动妖潮,不光围住了青阳府城,很快就要派妖兵来扫荡附近村寨了!”   一众村民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可怎么是好?妖魔凶残,必定要屠村灭寨,不留活口!”   “府主这样的大好人怎么就去了呢!老天爷不开眼呐!”   这消息传开,顿时一片哗然。一些和晏危楼一样,刚刚听说这消息的村民,都是满脸不信。   “是真的。”那个被唤作七郎的年轻人一把跪倒在地,两只手痛苦地捂住了脸,“我是趁着妖潮还未完全包围府城,被师兄们护送着杀出来,给大家传递消息的。”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晏危楼才注意到这人背后的衣服已经被鲜血彻底浸成了红色。   晏危楼微不可察叹了口气:“这也未免太凑巧了。”   ……正想着去青阳府城查清楚翰海令的线索,府城就被妖潮包围了。   虽然事发突然,不过这方秘境中的人毕竟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应对妖潮也有了经验。当即村长等人便赶往祠堂,要启动防御妖潮的阵法。   晏危楼二人毕竟是外来者,涉及到这种机密要地,当然不会自讨没趣跟上去,他便上前将那年轻人扶起,温声道:“这位朋友且随我来,我看你伤势极重,急需治疗。”   因为对这个世界不了解,他也不好贸然拿出神州浩土的丹药,便只将人搀进院子里。听方七郎亲口承认身上的丹药已经耗尽,晏危楼这才装作从口袋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疗伤丹药。   疗伤在先,接下来打开话匣子就容易多了。这人显然比那些村民见识更广,身份似乎也不太一般。   果然,晏危楼只是一问,方七郎便坦诚道:“实不相瞒,在下虽然出生于方家村,却自幼便入了青阳府修行。”   见两人一脸好奇,他便主动将府城中诸多事情一一相告,虽不曾涉及机密,但只是一些基本情况也足够了。   末了,他遗憾地摇摇头:“可惜如今府城被妖潮包围,岌岌可危,若不然,在下倒是很愿意邀请二位去府城游玩一番。”   晏危楼突然问:“之前我隐约听说,从这里往府城的路上有一头大妖魔盘踞,似乎不能再通行了吧?”   方七郎愣了一下,道:“你们指的是玄洞山山主?听说她曾经混入人间,却被人类男子负了心,从此便专爱抢俊美的男子,拆散恩爱的情侣,爱好与一般妖魔并不相同……”   说着,他语气微一停顿,目光下意识从两人脸上扫过:“以两位的模样,恐怕是难得通过玄洞山。”   晏危楼点点头:“对了,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一下。”   方七郎很是彬彬有礼,微笑道:“请讲。”   不必晏危楼开口,宿星寒便已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掏出一枚令牌放在桌上,问道:“阁下可认得此物?”   那令牌不过巴掌大小,黑金为底,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古体大字,其上淡淡金芒在阳光下一闪。   方七郎几乎是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这、这是……”   “看来你认识它。”   晏危楼眼神里终于露出几分由衷的笑意,一柄弯刀无声无息从他袖中滑出,又无声无息架在了对方脖颈上。   他微微一笑:“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突如其来翻脸,别说是方七郎,就连宿星寒都怔了一下。   下一瞬,宿星寒毫不犹豫出手,一道幻境直接将整个院子笼罩,外面其他人看来,只会以为三人在正常交流,同时还具有困敌的作用。   他认真点点头:“如此便不必担心其他意外了。”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方七郎却是一脸惊愕,连忙说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妖魔潜进来的奸细?”   “有问题的是你才对吧。”晏危楼站起身来,微笑着俯视他,“破绽实在太明显了,也有可能是你的表演太不走心。”   他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宿星寒,带着一丝讶异与赞赏:“想来明光你也发现他的问题了吧?居然如此干脆利落布下幻境。我还以为凭你的性格恐怕不会察觉呢。”   “……?”宿星寒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可否告知妾身……究竟有哪些破绽呢?”方七郎突然开口,那声音却是柔媚的女声。   他双眼猛然瞪大,露出无法控制的惊恐之色,身体突然像蛇一样从刀锋上滑开,似乎体内有着另一个人在操控他的行动。   下一刻,这张英俊的皮囊突然被从头到脚剥开,一只素白的手像拔开门帘一样将之从中间分成两半。   一个浑身笼罩在红纱中的女人从中走了出来,红唇轻启,向两人的方向吐出一口烟雾。 第35章 入瀚海(5)   绯色雾气如云烟般飘散, 以至于天上地下,尽是茫茫一片。那飘渺的雾气将两人的身形彻底笼罩了进去。   晏危楼的意识一个恍惚, 便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低头便能看见自己面前那只赤红如火的丹炉。   一团五色斑斓的火焰在丹炉中跳跃,四周的空气因为剧烈的高温而扭曲。旁边还零零散堆积着一堆药材。   晏危楼感觉到这具身体不安地从地上站起, 来来回回焦躁地走动着, 视线中那双手一直在他眼前来回搓动。   男人近乎神经质地念着:   “这一次一定能成功, 没问题的,我已经推演了三百多次。我会向他们证明的,谁才是伏风氏最……”   “砰!”   他正好背离丹炉时,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那被火焰灼烧的愈发赤红的丹炉“砰”地一声炸开来,金属碎片四射,滚烫的火焰伴随着丹炉中的黑色残渣一股脑地喷溅出来。   晏危楼感觉自己就像是潜伏于这具身体中的幽灵,又或者是某个以npc第一视角观看着虚拟游戏CG的玩家, 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又不敢置信的惨叫, 看着他转过身去像疯了一样扑向丹炉, 在一声更加剧烈的爆炸中,整个房间彻底被燃烧的火焰点燃……然后, 房门被打开,有人冲进火海中,救下了他。   “夫君!”   晏危楼的意识被一声温柔的女声唤醒, 发现场景已经切换, 此时他所“附身”的这个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视线所及只有泛白的床幔。   一个布衣钗裙、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端着汤药走进了屋子里, 她相貌清丽秀美的脸上,有着一道被火焰燎烤的狰狞伤疤,像是虫子一样紧贴在左边脸颊上。   ——如果去掉那狰狞的伤疤,仔细去看,这女子的脸简直和之前那头藏在方七郎身体中的大妖魔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二者气质截然不同。一个温婉,一个妖娆。   “夫君,该喝药了。”   女子顾不得擦去额头汗珠,小心翼翼走进来,清亮的双眸如秋水般温柔。   她轻轻靠近过来,刚刚端起药碗,就被这具身体的主人毫不留情一掌推翻,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阴沉暴戾的声音:“滚!”   又是摔碗,又是怒骂,又是一阵摔打后,这具身体的主人嫌弃地看了一眼女子离去的背影,两只枯瘦的手掌撑着床就要坐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   被子因为他的动作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一双缠满绷带的腿,僵硬的,畸形的,没有了知觉的腿。   眼看这具身体的主人揪住身边的东西又是一阵乱摔乱打,此时此刻仿佛意识附身虚拟角色、却无法对其进行任何操控的晏危楼,只觉一阵无趣。   ……他大概知道眼前这些场景是怎么回事了,多半就是那只大妖魔根据回忆捏造出来的,而且还是那种只看了前三集就能直接猜出全部剧情的无聊剧本。现在的妖魔就不能有些新意吗?   正当晏危楼几乎想要打瞌睡时,画面果然又发生了变化,一幕幕场景像是快进的影片一样播放着。只不过晏危楼是直接带入了男主人公的视角。   ——出身低贱却资质奇高的庶子,靠丹术天赋崛起后,遭人嫉妒陷害,被查出炼出的丹药中有着巨大缺陷,一夕之间从众星捧月沦为人人喊打。只有妻子不离不弃陪着他。   被赶出家族流落到小村寨后,他还不忘日夜钻研,试图创造出抵御魔气的全新丹药,风光回归……却因为急功近利,导致难以熄灭的灵火焚烧了邻里十七户人家,本身也被落下的横梁砸断了腿,妻子为了救他烧伤了脸。   这一次,两人直接被赶出了村寨。   晏危楼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一样,视角一直在两人身上来回切换。   他看着女子一个人背着双腿残疾的男人离开村庄,进入山林。为了防备妖魔,他们藏身于山洞中,轻易不敢露面。女子学会了狩猎、捕鱼,帮助男人进山采药。男人每天的日常则是炼药,发脾气,炼药,再发脾气,如此而已。   画面切换越来越快,再一次切换过后。   “啊——”   晏危楼的意识“附身”在女子身上,首先听见的就是女子刺耳的尖叫。这具身体正在飞速下坠,两侧是扑面而来的狂风与陡峭高耸的山崖。   通过女子的双眼,晏危楼看见她手中还抓着一枚雪白剔透的灵果,这果子名为生元果,是之前的幻境中,男人心心念念可以助他双腿恢复的灵药。   随即,这具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血肉、筋骨、内脏,尽数软成了一滩烂泥,只有痛苦而艰难的喘息声一声又一声响起,像是溺水之人正在发出挣扎。   就在这具身体的生机即将彻底流逝之时,那原本已经不动的心脏突然又“砰砰砰”跳动起来,汩汩血液自心脏中流出。不多时,她又活了过来。   “我没死……”女子从地上爬起,惊喜又茫然呢喃一声,便匆匆握着手上的生元果,跌跌撞撞往山洞跑。   她回到山洞,献宝般将手中的生元果捧到男人面前:“夫君,你看这是什么?”   柔软兽皮铺成的床榻上,瘫坐的男人一下子直起了身体:“太好了!”   晏危楼通过女子的视角看见了他欣喜若狂的眼神,紧接着视线一黑,这具身体的主人便晕了过去。   画面再度转换的时候,晏危楼的意识又“附身”在了男人身上,这时他双脚稳稳站在地上,显然已经恢复健全。   面前是一方巨大的丹炉,面积比原先的还要大上好几倍,森森火焰在其中燃烧,山洞中因此变得燥热。   “夫君……”旁边传出女人痛苦的质问声,她双手双脚被绑,扬起脸来露出半边天仙半边修罗的面孔,“为何要如此待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天生一半妖魔血脉,又生的如此丑陋不堪,这就是你最大的错。”   男人冷冷地回应了一句,便毫不留情将女人抓起:“若不是为了生元果,我怎么可能忍你这么久?”   “认识之初我便知晓你血脉有异,前段时间才发现居然是妖魔之后……”他声音狂喜,专注狂热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我的抑魔丹始终不够完美,正是缺了最关键的一味药啊!”   “不,夫君,不要——”   在女人惊恐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中,他一把将其推入了熊熊燃烧的丹炉中。   轰!火光大盛。汹涌的火焰似乎吞噬了一切,充斥了整片空间。   四周景象大变。   原本黑漆漆的山洞变成了一间华丽的寝殿,幽香浮动间,晏危楼感觉这具身体重重摔在柔软的床榻上,一道柔软的身体同时贴了上来。   “夫君……”   伴随着一道如泣如诉的声音,女人柔软的上半身像蛇一样缠了上来。   她身躯曼妙,只裹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红纱,美丽的脸上毫无瑕疵,眼神温柔缠绵。一双光滑细腻的双臂自纱衣伸出,缠上了他的脖颈,红唇在他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   “……妾身念你甚久了呢。”   “咔嚓!”   下一刻,她伸出的双臂被人一把捏碎,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响起。   晏危楼不知何时站起,心念一动间便从那个男人的虚假身份中脱离,恢复了自己的本样貌,双手像是一对铁箍一样牢牢扣在女子手臂处。   女子美丽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愈发我见犹怜:“夫君当真是好狠的心肠啊!”   ……她实在有一张极美极娇弱的面孔,便是女子看了都会心软。配合那惹人心痛的凄惨往事,很少有人能够丝毫不动心,不起一丝怜惜之意。   而但凡稍有心软,便会被她捕捉到心灵漏洞,趁机摄取心神,为所欲为。   面前的少年却是无动于衷,只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居高临下漠然俯视着她,随即双手重重向前一推。   女子的身体被一股巨力直接掀飞出去。   嗡……   四周的幻象被晏危楼突然爆发的强大精神力生生扭曲,华丽的宫殿转眼变成灰扑扑的山洞,一只燃烧着火焰的巨大丹炉出现在女子飞过去的轨迹上。   她整个人重重落入了丹炉中。   晏危楼的身影如瞬移般出现,伸手将丹炉合上,也将女子凄厉的声音隔绝。   ·   小院中,铺天盖地的雾气突然散去。   女子从精神世界中退出,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她尖叫一声,警惕地向后退出一大截,不可思议地望着稳稳坐在石桌前的少年。   “你!你斩灭了我一道妖魂?!”   “无聊老套的三流剧本……”晏危楼抬眼看向她,语气有些失望,“精神意志如此弱小,还敢将我拉入你的精神世界中凭意志交锋……”   少年唇角蓦然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带着关怀智障的怜爱语气:“真不知是该说你自视甚高呢,还是自视甚高呢?”   精神世界中的交锋异常危险。   刚才发生的一切幻象都是在女子的精神世界中,也便是她的主场。因此她便可肆意在其中编织剧本,而晏危楼则亲自体验了一番。   一旦他在这过程中产生丝毫情绪,同情,怜惜,愤怒,憎恨,甚至是某些欲望……都会立刻被女子洞察到精神上的破绽和漏洞,从而予以进一步的针对,最终一步一步将他的精神意志降服。   反之,一旦晏危楼洞察到她精神世界的破绽,或者本身就有着极其强大的神魂,同样可以轻易给予她神魂上的重创。这可比身体上的伤势难治愈多了。   面对晏危楼的嘲讽,女子的脸色一阵扭曲,整个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要知道,以往那些落入她幻境中的人,但凡再怎么铁石心肠,总会有些许触动。而面前这个笑容温柔的少年,却从始至终就像一块真正的石头。   “都说妖魔无情无义。为何这世上却有人比妖魔还要无情?”   她突然开口,脸上露出一抹似讥似嘲的笑意:“可偏偏是你们这样的人,反而总会获得如此珍贵的情意……莫非无情之人,更懂得玩弄人心?”   说话时,她身体突然虚化,化作漫天点点火光,似乎转瞬便要消失,只幽幽一叹:   “从始至终,你可是一句也没有问起,你那位可爱又可怜的情人去了哪里呢……”   ……情、人?!   “???”晏危楼一脸莫名,“难道撕裂妖魂会导致智商下降?不过……”   ——即便是萍水相逢之人,是否舍弃对方,也轮不到无关者为他做主呢。更何况,还有瀚海令……   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他像是瞬移一样出现在女子身前,伸手探入那漫天火光之中,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   “——我准你走了吗?” 第36章 入瀚海(6)   青阳府外, 无边荒野中,通往大大小小村寨的一条必经之路上,一座黑漆漆的山峰横亘于此。   四周烟云缭绕,迷雾重重, 大群妖魔聚拢在一起形成的妖气宛如乌云高悬于山巅,一眼看去便阴森邪异非常。   这便是附近赫赫有名的玄洞山。   事实上, 若是揭去这层诡异迷雾笼罩的薄纱,这座山也并没有多么高大陡峭,看上去更是丝毫不奇险怪诞,就在一年前, 它甚至连名字也没有。   当时, 一位大妖魔突然降临,非但为这无名山头取了个名儿,且开辟洞府,广招附近荒野中的小妖小魔, 短短一年过去, 此地光景便大为不同。   ——这座原本并不起眼的山峰,如今已然变成了不少过路人的噩梦。   这位玄洞山主人自称霓裳夫人, 唯一的嗜好便是年轻俊美的男子,但凡有那相貌稍微出挑些的人路过此地, 便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恰逢青阳府主闭关突破更高境界,府城中剩下几名大宗师又要盯着其他行事作风更凶残的大妖魔, 以至于盘踞在玄洞山的霓裳夫人竟是一时无人能制。   清晨时分, 天幕尚未完全变得明亮, 玄洞山深处蓦然爆发出一股转瞬即逝的强大妖气。   哪怕这气息不过如昙花一现,却还是震得整座山峰都在颤动,一些实力过于弱小的妖魔更是直接被冲散了形体,惨叫一声过后,魂飞魄散。   “霓裳夫人发怒了!谁?是谁惹恼了霓裳夫人?!”   山中一众小妖魔在这股突然爆发的威压中瑟瑟发抖,一个个匍匐在地,惊恐万状:“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就在这些小妖魔扑通扑通跪地磕头时,一双深黑色的靴子突然出现在了他们视线里。随之响起的则是少年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问路声:   “打扰了,请问玄洞山主人的洞府在哪里?”   众多妖魔颤颤巍巍抬起头,几乎是齐刷刷向着山中某个方向看去。   于是,一路追着某只大妖魔跨越空间来到此地,却被山中莫名的阵法所分开的晏危楼,看见这么多热心妖魔热情指路,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人!是人!好浓的人味!”   看着站在面前的人类少年,众妖魔从恐惧中回过神,终于意识到刚才误会了什么,在这妖魔的老巢之中,居然有一个人类主动跑了进来,还不怕死地找他们搭话问路?!   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忍不住流下了口水,团团将少年包围在中间,就像是在看着一款美味又可口的小甜点。   天光已经大亮,玄洞山中却还是阴森幽暗一片。天上、地下、石壁中,山林里,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妖魔冒了出来,拖拽着漫天幽影向晏危楼扑去,一时好似天上地下一同陷入了昏暗。   包围圈中的少年停住脚步,突然叹了一声:“……可惜!”   他抬起眼来。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凝重而诡异的东西沉甸甸压下来,一众妖魔都不可避免地望进了那双深黑的眸子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锋锐的光。   蓦然一现的刀光!   晏危楼左眼之中划过一抹灿金的色泽,瞬间加速自身时间,顿时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一幅惊人的、不可思议的画卷,凝固定格在半空中。   在漫天妖气凝聚而成的团团乌云下,由无数死者的怨气汇聚而成的迷雾之中,面对那天上地下无处不有的漫天幽影,少年不紧不慢缓步而过,速度看似极慢,偏偏却闪过了所有的攻击。而他漆黑的衣袍与发丝却自始至终纤尘不染。   而少年手中那柄锋利的弯刀却像是一弯弦月,刀光荡漾间,仿佛一泓月光幽幽洒落。沿途所遇到的众多妖魔便像是主动往他刀口上撞一样,数之不尽的鲜血飞溅开来。   待晏危楼终于停下脚步,身后已经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从高空俯瞰会发现,这些断肢残骸直接铺成了一条笔直笔直的直线,鲜血淋漓,中间没有任何蜿蜒曲折之处,简单粗暴到了极点。   玄洞山深处,一间与幻象中别无二致的华丽宫殿出现在晏危楼脚下。他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此时这里已经被重重守卫了起来,一只只人形妖魔组成的队伍密不透风地来回巡逻着。   “霓裳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下了这种全面防御的命令?难道是其他大妖魔要入侵了?”   “如果我没感应错,刚才她通过阵法匆匆传送回来时,受伤极重。所以才来不及交代任何东西,反而要我们保护。”   “此事当真?不如我们……”   一群各有心思的妖魔互相交流着眼神,其中一只话还没说完,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而旁边的同伴们还一无所觉。   在他视线中,一抹黑影于瞬息间从天而降,裹挟着凛凛风声,犹如苍鹰扑兔一般,向着他们扑过来,动作快到只在他视线中留下一抹残影。他只看见一双漆黑漠然、毫无波动的眼睛。   ……   稍稍花费一些时间解决掉了守在宫外的卫士,等晏危楼踏入殿中,推开大门的下一刻——轰!   剧烈的火光充斥着眼前的一切空间,一片汹涌火海骤然从中涌出,犹如滚烫的岩浆。火焰中充斥着极端的毁灭之意,宛如无尽洪流倾泻而出。   犹如突然雪崩的雪山,这一下袭击实在是太急,太突然,且毫无征兆,一般人稍不留神,恐怕便会被火海所吞没。   晏危楼却是不慌不忙,还有时间伸出一根手指。“嗤”地一声,一缕白色火苗从他指尖冒起,森白色的火焰犹如黑暗中摇曳的烛光。   原本汹涌而来、似乎要将他淹没的火焰立刻如有灵智一般分成两半,一左一右,从晏危楼身边涌出,在他周围形成了一条真空地带。   “怎么可能!”隐藏在暗中的红衣女子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面前这一幕实在超出了她的常识范围,仿佛本身不具备任何灵智的火焰,在这少年面前突然间诞生了恐惧之心。   而晏危楼的身影也在这一刹那消失。   直到一袭阴影突然笼罩下来,冰冷的刀锋抵在她心口,红衣女子这才迟钝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这枚令牌你认识,对吗?”晏危楼掏出自己那枚瀚海令,在她面前晃了晃,“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红衣女子沉默片刻,突然勾了勾唇。   “如果我说了,你会放过我吗?”   “我会让你死的利索点。”   “那我又何必说!”她似乎是自嘲地发泄了一句,突然开口,“怎么?你那小情人的行踪,你不想知道了吗?”   “……他的性命可就在我一念之间。”   女子轻笑起来,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晏危楼:“……哦。”   他目光一瞬不瞬凝视着对方,再次点了点令牌,重复道:“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他突然又改了口,手中寒月冰冷的刀锋向前一送。   鲜血汩汩涌出的同时,晏危楼另一只手突然凭空一摄,将女子即将逃脱的妖魂摄入手中。   晏危楼突然闭上眼睛。   “想不到阴魁门那些人抽魂炼魄的手段,今日倒是用上了……”   良久过后,他睁开双眼,目光中已是一片了然:“找到了。”   利用阴魁门的法门,晏危楼从女子的妖魂中提取出了不少关键的信息,除了瀚海令相关,还有宿星寒的下落。   这只自号为霓裳夫人的大妖魔,若是将实力换算成人类的说法,大约相当于一位入道大宗师。只不过妖魔不需要像人类那样领悟道意,而是本身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天赋,譬如刚才的火焰。   晏危楼如今不过初入洞见,居然能够击杀媲美入道的霓裳夫人,这听上去委实不可思议,却也合情合理。   一者,是因为妖魔无法拥有道意,对他不存在入道大宗师的道意压制;二者,则是晏危楼刚好克制对方的缘故。   霓裳夫人本身战斗力并不出众,天赋基本都点在精神幻境方面,而这对晏危楼毫无影响。稍微有些攻击性的便是她觉醒的火焰,偏偏这更加被晏危楼克制。因此,她在面对晏危楼时或许只能发挥出三成战斗力,这才如此轻易被解决。   但若是换做其他人,却没有那么容易从她布置的幻境中挣脱了。   若是心中的执念与漏洞太大,还有可能陷入更深层次的幻境中,也被称作“蜃境”。那是一个虚实结合的地方,由每个人潜意识中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所组成,如若不能走出,将会一直困在其中,直至心神衰竭。   宿星寒便是如此。   他似乎已经意外陷入了“蜃境”中。   “麻烦了。希望他没有陷得太深……”   毕竟同行一场,也算相谈甚欢,晏危楼认真想了一想,没有转身就走,而是按照霓裳夫人妖魂中的记忆,从她的宝库中搜刮出了一支特殊的引魂香。   ——据说引魂香可以让人进入另一个人的蜃境之中,只要对方潜意识不排斥。   呼……   点燃引魂香,袅袅白烟荡漾开来,四周的画面似乎开始变得模糊。   晏危楼此时似乎再次变成一抹幽灵,附身在这个蜃境的主人身上,通过他的双眼,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以及在他视线中越来越远的一道背影。   “不,不要走……”   晏危楼听见一道稍显稚嫩的、说话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蜃境的主人嘴中吐出,但这具身体却只能一动不动立在原地,默默望着那道影子渐渐消失。   “……”晏危楼有些好奇,“难道他一直被困在这个蜃境中?”   想了一想通过引魂香唤醒人的步骤,他尝试着轻轻唤了一声:“醒醒,明光……”   正当晏危楼准备继续下一步的时候,眼前的画面突然间破碎,宫殿中弥漫的袅袅白烟轰然消散。   晏危楼:“???”   ……说好的想要将人从蜃境中唤醒相当困难呢?他还没真正开始呢。   烟雾眨眼间消散,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不觉出现,乌发雪衣,恍如冰雕玉砌。   晏危楼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伴随着极浅极浅的冷香,一具躯体突然靠入了他怀中。那人伸手紧紧抱住了他,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晏危楼微微一怔,没想到一向内敛冷淡的人也会突然情绪爆发,看来被困在蜃境中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啊。   于是他反手给了怀中人一个拥抱,安慰性地拍了拍他单薄的脊背。   怀中的人身体一僵,绷得更紧了。   良久,宿星寒恋恋不舍地松开手,退出对方的怀抱,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冷冷淡淡、恍如神像一般的存在。   他定定看了晏危楼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低低道:“麻烦你了。”   晏危楼自然是微笑着表示不介意。他一脸愉快地说道:“对了,我大概猜到该怎么离开这处秘境了,要去试试吗?”   宿星寒看着他点点头:“嗯。”   “那就好。”晏危楼双眸微亮,一副迫不及待想要搞事的样子,“首先,我们需要伪装一下身份,去接触大妖魔……”   微微沉吟了一下,他轻轻一击掌:“有了!”   “从现在起,我就是大妖魔新任玄洞山主。”晏危楼目光上上下下在宿星寒身上扫过,“至于明光你嘛……”   想了想对方基本为0的演技,他一锤定音:“你就本色出演,作为玄洞山主的男宠,只要容貌出色就够了。” 第37章 入瀚海(7)   ……男宠?   宿星寒双眸一下子瞪大, 呆呆看向他。   晏危楼忙解释道:“别误会, 只是霓裳夫人占据玄洞山不久, 外界那些大妖魔并没有见过她的真身,只知道她一向好色,最爱掳走人族的美男子。”   他目光从宿星寒身上扫过, 微笑道:“以明光你的容貌气质,出现在玄洞山主身边, 也只有这个身份最合理了。”   “甚至连做戏也不必,你只需像如今这般冷冷淡淡, 不情不愿便是了。”   晏危楼认真交待道。   “我并非不情愿。”听到晏危楼平日里对自己的看法,宿星寒一怔, 有些笨拙地辩解道,“只是……”   只是克制住自己, 已经尽了他的全力。   晏危楼却笑了笑:“我都明白的。”   试问这世上有几个大男人愿意被人平白无故当作男宠之流?更何况是宿星寒这等出身非凡, 看上去便高不可攀,几如神仙中人的人物?   他没有第一时间发怒,已经很是罕见了。   脑海里一瞬间转过这许多念头,晏危楼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见状,宿星寒情不自禁微微弯唇, 回以一个微笑。   两人分明是鸡同鸭讲,居然还互相达成了理解。   晏危楼的语气较之起初多了几分亲近:“不过, 方才我从霓裳夫人记忆中得知, 她曾在另一只大妖魔那里见过一块与瀚海令相似的令牌。”   “若想要尽快弄清楚其中真相, 离开此处秘境, 或许需要混入大妖魔之中,就只能暂时勉强你了。”   “这是应该的。”宿星寒突然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不勉强。”   说完这话,他神色如常立在原地,一身气息清冷透彻,如天上云,山巅雪。   有些别扭地补上一句:“……毕竟刚才你救了我。”   晏危楼立刻从善如流:“那么,从此刻起,明光你便是人族某位隐世高手的关门弟子,刚刚出山便被我这头大妖魔抓了来。”   他玩笑般说道,分分钟便编写好了一出强取豪夺的剧本:   “风流好色的大妖魔突然抓了位神仙般的小公子,从此驱散三千后宫,时时刻刻要将心上人带在身边,一刻也离不开,就连去其他大妖魔的地盘也同样如此。这岂非合情合理?”   宿星寒的眸子越睁越大,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闪烁起了点点光辉。   不知想到什么,他睫毛颤动了几下,在苍白的脸上投出两道阴影,耳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嗯。”   他轻轻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   那声音有些不像是他平时那般清冷,反而有些软软的,像是一只小动物被人rua了一把毛毛。   晏危楼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果然,神队友和猪队友就是不一样。尽管这位萍水相逢的同伴似乎过于天真单纯,嫉恶如仇了一些,但两人相处起来却十分轻松愉快,这已是难得。   他脸上的微笑不知不觉愈发惬意,难得耐心十足地又和对方详细交代了一番更加复杂的细节与应变。   一边交代剧本内容,晏危楼其他动作也没停下,将宫殿中全部探索过一遍后,便目标十足地直扑寝殿中隐藏的暗门。   秉持着绝不走空的风格,他就要将霓裳夫人藏起来的小金库搜刮一空。   下一秒,两只手碰到了一起。   晏危楼动作一顿。   宿星寒却是自然而然上前,先他一步将密室打开,随即默默退后在一边,目光静静落在某个专注于搜刮宝贝的人身上,什么也不必说。   似乎他只是做了件不足为奇的小事。   “嗯……找到了!”   将一堆各色秘宝收入囊中,晏危楼突然笑起来。   他举起什么东西转过身来,眉眼弯弯,那双漆黑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地下室中闪了闪,多了一份少年人的欢喜。   “瞧,这就是玄洞山主的令符。”   妖潮围困青阳城,没有那些大妖魔发布的令符充当通行证,想要过去简直千难万难,而一旦使用暴力手段,必然会暴露两人的真实身份。   晏危楼收起令符,徐徐说道:“这样看来,伪装潜入是当前最简单的方法。”   听他说完前因后果,宿星寒突然开口:“不用事先预演一遍吗?”   “……预演?”   晏危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只是抬眼看去,却见旁边的白衣人依旧是那样一副清冷淡然、如冰如雪的模样。   宿星寒在他注视之中慌慌张张垂下眸子:“……我怕我演不好。”   “哦。”晏危楼恍然,他起身离开暗室,一边宽慰道,“放心,如果有应变不来的地方,交给我就是了。”   说着,他轻轻眨了下眼睛:   “不要忘记你只是一个不情不愿被抢来的小公子,真有什么事情,当然是我这个为爱痴狂的山主来出面啦。”   宿星寒:“……哦。”   ……失望:(。   ·   若问如今去哪里才能找到大妖魔,自然是青阳府城之外最多。   青阳府主突破失败,生死道消之事刚刚传出,附近地界中,被他压制了二十年的诸多大妖魔简直要额手相庆。他们立刻联合起来,发动了妖潮。   如今百万妖兵已将青阳府城团团围住。青阳府的阵法缺少了府主坐镇,功效大减。那些个大妖魔此时便等在府城之外,一心等着大阵破碎,便攻入城中,为所欲为。   至于霓裳夫人手中的令符是怎么一回事?说来也巧,那是这一次联合其他妖魔一起对付青阳城、在妖魔联军中可称盟主的「灵王」发来的。   ——按照「灵王」的说法,听闻玄洞山主精通幻术,对于他们攻克青阳城有着很关键的作用,这才邀请这位刚刚来到青阳府不过一年的同类前去助阵,也好彼此亲近一番,今后互相照应。为免她不认识路,还准备派使者亲自来接。   这番说法可谓是有理有据,还十分客气。在动辄厮杀的妖魔之中相当罕见。   奈何霓裳夫人心中清楚自己的战斗力,和青阳府这一带的妖魔也不熟悉,生怕自己被骗过去做了炮灰,又不敢明面上拒绝,便悄悄下山,借着方七郎的壳子,直接跑了。   想来她本是准备出去躲一段日子,待青阳府城破了再回来。哪曾料到刚好撞入晏危楼手中,反而就此送了性命。   将玄洞山搜刮了一通之后,晏危楼便走出宫殿,径自上了山顶。   自山巅向下俯瞰,除了深居于幽谷迷雾中的宫殿之外,便是数不清的妖魔尸体堆叠着铺在山道上,大片大片的鲜血与碎末几乎将小半座山染红。   这场面,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画风,说是被人从里到外屠杀一空也不过分。   呼……   山巅之上突然而起的狂风掀动着他玄色的衣袍,披散于身后的发丝也随之飘动起来,他神情平静站在原地,嗅着风中传来的血腥味,露出一抹淡笑。   晏危楼轻轻拍了拍手。   哗啦啦……   一阵无形波动扫过,原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妖魔尸体如同一片被风吹起的麦浪,由近及远一排排站了起来。   好像被一根根无形的丝线所操控,他们先整整齐齐抬起左脚,又迈出右脚,那笨拙的姿态看上去仿佛是躺久了、脚麻了一样,先晕晕乎乎走了几步,之后动作就变得越来越流利自然。   短短半炷香不到,遍铺山道的妖魔尸体一个个都“活”了过来,在晏危楼的操控分成了不同的队伍,有看守宫殿的,在山林中来来回回闲逛的,还有守在山脚下进行巡式的……看上去似乎和生前别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便是,这些活尸的目光稍稍有些呆滞。   ——这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   “难怪阴魁门在神州之上几乎人人喊打,后来还引得太上道门亲自出手将之覆灭……”晏危楼不由摇摇头,“这一手实在是太拉仇恨了。”   他只是当初学了一点皮毛,所操控的这些活尸没有丝毫战斗力,也无法操控多久。但那些真正精通此道的阴魁门中人,若是遇到合适的环境,譬如战场之上,该会有多强?   某种意义上来说,阴魁门那些人只有在老巢中才能发挥出最强大的战斗力,毕竟阴魁门便是建立在一片乱葬岗深处。   太上道门宁愿在阴魁门的主场作战,付出惨重伤亡也要将之覆灭,当时整个江湖齐声叫好,连魔道中人都不愿出手相助,可见这些成日里玩弄尸体的家伙有多引人忌惮。   整座玄洞山表面看来恢复了正常,晏危楼转身看向宿星寒,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远处天边传来了一阵强烈的振翅声。   晏危楼瞬间将霓裳夫人被打散的妖魂装备到身上,那诡异的妖气与他本身的杀气混合在一起,只是远远观望,便能感应到一股属于绝世大妖的凶威。   天际风云卷动,一只庞大的怪鸟自青阳府城方向向着这边飞来,宛如钢铁打造的双翼将层云搅散。   它发出一声长唳,随即向着下方山巅探出头来,立刻对上了一双冰冷、戏谑,又凶残的眼睛。   “原来是一只金翅大鹏啊。”   伴随着一道轻轻的笑声,一股狰狞而凶恶的气息升腾而起,直冲云霄而来。其中蕴含的冰冷煞气,仿佛曾经屠戮过不知多少人。   金翅大鹏鸟的心脏不由得颤了颤,感觉对方的语气更像是在报一道菜名,似乎自己随时随地就会被对方吃来打牙祭。   它立刻收敛起了原本的轻视和敷衍,老老实实从天穹上落下,翅膀安安份份垂在两边,向着面前的人行了一个最恭敬的妖族礼节。   “见过这位妖王!灵王有请。” 第38章 入瀚海(8)   天穹澄碧如洗, 自无边荒野向着更远处延展, 无际无涯。   远处山巅, 一只巨大的怪鸟猝然起飞,通体金灿灿的身躯在天幕上飞过,两只宛如钢铁铸造的翅膀却轻柔地搅动着四周的云烟, 仿佛担心惊动了什么。   金翅大鹏鸟现在有点慌,也有点懵。   ——它分明是灵王派来宣召一只乡巴佬妖魔的尊贵使者, 怎么只是和对方打了个照面,就莫名其妙沦为了可悲的坐骑兼车夫?   最可怕的是, 这位摸不清楚喜怒的玄洞山主,目光时不时便在它身上打转, 总盯着它身上肉最多最肥美(不是)的地方,其想法不言而喻。   为了不被当做点心吃掉, 金翅大鹏果断抛弃了节操。它动作轻柔又缓慢地从天穹上飞过, 背上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片灿灿阳光,看上去有些晃眼。   那是一架华丽非常的撵车,足有半间房间大小,珠玉为帘,鲸油点灯, 最顶级的妖魔皮毛铺成床塌,旁边还摆放着精致的点心与灵果……处处精致妥帖, 宛如一座缩小的行宫。   行宫中传出少年懒洋洋的声音:“不错, 倒也勉强合我心意。”   金翅大鹏鸟:“……”   ……这能不合您心意吗?所有东西都是它掏出来的, 几乎掏空了它的全部小金库, 多年积累,一朝成空。   悠悠然躺在撵车中的两人并不能体会到这只金翅大鹏鸟的悲伤。   两人此时正肩并肩坐在一张软榻上,中间只隔着一方棋盘大小的矮桌,向着彼此倾斜的上半身挨得极近,以至于几缕发丝纠缠在了一起。   晏危楼膝上摆着一本摊开的话本,那是他从霓裳夫人私藏中搜刮出来的东西。离开前,晏危楼便将这话本也顺便带了出来。   这是他的秘密武器。   ——尽管之前在宿星寒面前一副信誓旦旦、自信满满的样子,甚至连剧本都写好了。但活了两辈子都是单身狗的晏危楼显然并不懂该怎么撒狗粮。   也就是说,他不清楚该怎么演绎出“喜欢”这样的感情。   倘若说穿越前他也曾对爱情抱有期待,那么如今的他,自认已然看透人世间的一切情感,本质都不过是利用。为爱痴狂这种人设,简直是在为难他自己。   因此,这话本对他而言就尤为重要了。   按照晏危楼的逻辑,霓裳夫人既然如此喜欢这话本,想来这故事必然是符合妖魔审美的。   不清楚该怎么表现出一副恋爱脑的样子?照着主角的行为去做便是了。   这么一想,思路真是清晰明了呢。   在心中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大大的赞,晏危楼抱着认真学习的态度翻阅着手中话本,时而皱眉,时而沉吟。   他认认真真看着两个主角在一起的片段,寻找着可供借鉴的地方:   “嗯……独处一室时,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喂点心……莫名其妙,这不是耽误时间吗?为什么要这么费劲?难道这点心很难吃,所以故意互相推脱,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啊……”   正喃喃念着,一枚剥好的灵果突然递到了他唇边,拈着灵果的两根手指苍白而修长,说不出的好看。   沉浸在话本中的晏危楼下意识一口咬住灵果,紧接着便是一愣。   他偏头看向宿星寒,唇角不经意从那截指尖擦过,脸色微窘。像是说好了轻轻松松考满分,却被人发现晚上熬夜偷偷补功课一般,有些小小的心虚。   少年眸光微闪,轻轻眨了下眼睛,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悄悄传音道:“哈,原来明光你也看了这话本啊,还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了……等等!”   ……这剧本不对啊!难道不应该是霸道山主强行喂灵果,被掳来的人族小公子不情不愿拼死拼活也要反抗吗?我这是被抢了戏份?   说好的为爱痴狂霸道山主与不假辞色冷淡小公子呢?你好像拿错人设了喂!   他脸上表情一时很是精彩。   宿星寒朝他看过来:“怎么了?”   “不,没什么。”晏危楼果断摇头。   两人此前的对话都是通过传音进行,因此明面上没有什么破绽。看了看外面卖力飞行的金翅大鹏鸟,晏危楼决定在抵达妖魔大本营之前,将差点脱轨的剧本赶紧拉回来。   他认真回忆了一下那话本中的情节,伸出一条手臂一把将宿星寒揽过来,另一只手则直接抄起桌上的一盘灵果,递到他面前,强硬又不容拒绝地说道:   “放开了吃,这都是你的。”   这语气,这姿态,一点也不像是把珍稀灵果献给心上人,更像是反派boss在威逼正派主角吞毒药。   “……”宿星寒微怔。   “你已经是本山主的人了,别不舍得。便是想吃妖王肉,本山主都能给你弄来。像是金翅大鹏这类等闲妖魔,更是想吃多少有多少!”   好端端飞着的金翅大鹏鸟打了个哆嗦,险些一头从天上栽下去。   对自己在感情戏方面的演技没有丝毫自觉的晏危楼,扮演霸道山主不亦乐乎,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凝视着怀中人。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似温柔的表面下,瞳孔深处泛着兽类般的冷酷凶残。   他抬起怀中之人的下巴,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嗯,记住了吗?”   宿星寒一下子撞入他专注的目光中,看着那双冰冷的瞳孔,唇角不由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乖乖点头:“嗯!”   晏危楼:“???”   看宿星寒真的开始乖乖吃灵果,晏危楼再次感觉剧本不对,他忍不住给宿星寒传音:“明光你怎么了?可是太紧张了?其实你只需按照自己平时的样子来就好。”   宿星寒刚刚伸出去的手指微微一僵,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表情无辜。   “……我忘了。”   他目光直直注视着晏危楼,语气和眼神都有种意外的坦然:“抱歉,对上你的眼神,我总忍不住忘记剧本……”   晏危楼心中骤然掠过一抹极其微妙的情绪,转瞬即逝。随即便是哭笑不得。   这是在变相夸他刚才演技太好,神情太温柔,以至于让他秒秒入戏,一不小心就答应了吗?   宿·滤镜一米厚·星寒,认真反驳道:“并不只有刚才。”   ——是从来都很温柔。   晏·毫无自知之明·危楼有些苦恼起来。   原来演技太好也会成为一种烦恼。分分钟让同伴沉溺其中,以至于居然崩了人设。唉,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演技!   天空中,金翅大鹏鸟发出一声长唳:“妖王大人,到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晏危楼才反应过来:“这么快?”   金翅大鹏鸟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小的全速飞行只需一个时辰,为了让妖王大人坐得舒适,这才放缓速度,多费了两个时辰。”   它心中腹诽不已:再慢下去,别说灵王大人会不会责怪,它自己也坚持不住了。这两人在上面卿卿我我,好不快活,而它却孤孤单单在寒风中飞过……单身妖就活该受此惨无妖道的虐待吗?   怀着满腹怨念,金翅大鹏自云间一路俯冲而下,翅膀扑扇起一阵狂风,最终落在一片荒野上——确切的说,是被茫茫无边的妖潮所占据的荒野中,唯一一片空地处。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自高空俯冲而下,两侧狂风掀动起车帘,晏危楼一眼便看见地面上黑色海洋般的妖潮,宛如被泼墨涂黑的画卷,以及中间留白地带,由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拼凑起来的妖魔联军总部。   即将落地之时,晏危楼突然掀帘而出,就着怀中揽着一个人的姿势,直接从半空中跳了下去,却又在落地的瞬间卸去了所有冲力,双脚轻轻踩在地面上。   半空中的金翅大鹏鸟也化作一个人身鸟头的形象,落在晏危楼旁边,指着其中一栋建筑的入口向晏危楼介绍道:   “灵王大人就在里面。”   “不急。”   晏危楼喉咙里溢出懒洋洋的两个字。一把将正要抬步向里走的金翅大鹏拉住,目光向着前面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望去。   “那是……”   只见十多头小妖魔正聚在一起,满脸艳羡地将另一只有着人身,脑袋却形似猎豹的妖魔围在中间。   此界妖魔中,只有真正的大妖魔才能完美化为人形,实力不够的小妖魔总有各种各样的瑕疵。因此看上去奇形怪状。   而即便是大妖魔,除了霓裳夫人这种情况特殊的,一般也不喜欢完全变成人。在他们的审美之中,还是自己的原型最为美丽。   真正吸引晏危楼注意的并非它们的奇形怪状,而是那妖魔手上拿着的“东西”——那是一截雪白细腻的人类大腿,看上去应该是来自一位婴儿。   人头豹身的妖魔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一口便将之吞了进去,连骨头都没吐出来一根,他得意洋洋地向周围其他妖魔炫耀:“这是我的战利品,你们若想——”   话还未说完,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骤然降临,这妖魔瞳孔瞬间缩成针尖状,身体一下子弯成弓形,下意识就要逃跑,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抹冰冷诡异的刀光夹杂着森森妖气横扫而来,将连同他在内的十多只小妖魔一口气斩成了两截。鲜血内脏与破碎的肢体落了满地。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周围所有的小妖魔都呆了一呆,便看见一名容貌俊美的玄衣少年走了过来,手边还紧紧牵着一名神情冷漠的人类。   逼人的戾气凶意与他身上散发的淡淡妖气混合在一起,在他瞳孔中形一层幽邃漩涡,竟是令每一只与他对视的妖魔都不敢再抬起头来。   “住手!”   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从不远处建筑中响起,震得大地隆隆震动。   “你是在挑衅本王吗?” 第39章 入瀚海(9)   瀚海秘境自成一界, 生活在其中的生灵无论人族或是妖魔, 许多甚至终其一生都没能走出过一座府城, 自然不知天地之外还有天地。   对他们而言,瀚海界就是整个天下。   人族与妖魔相争上千年,只为夺取此界一切疆域与资源, 更好地生存下去。站在双方各自立场上看,其实并无对错。   青阳府亦不例外, 两族在这片土地上争斗了如此之久。直到二十三年前,新任府主齐礼上任, 形势才发生变化。   此人论修为虽不算顶尖,却精通阵法之道, 刚刚上任,便将府城的阵法重新祭炼了一遍, 又将府城之外大大小小的村寨也纳入了大型阵法之中, 一环套一环。整个青阳府城都被他利用各种奇妙阵法连为一体,防御堪称固若金汤。   最狡猾的便是,这些事他都只是默默做了,从未对外宣扬过这些阵法的作用。于是,当那些大妖魔们像以往一样进攻青阳府时, 直接被他坑了一大批。   双方就此结下深仇大恨。   而今二十多年过去,齐礼突破失败而身死, 那阵法核心中再也无人主持。简直是让一众大妖魔惊喜万分。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 他们暂时压下了彼此之间的积怨, 联合在一起发动妖潮。其中, 血脉最高贵,实力最强大的灵王,便是最初的发起者。   不出所料,浩浩荡荡的妖潮大军顺利将青阳府城围困起来。   没有人主持的阵法应变相当死板,很快他们便凭借着无数小妖魔做炮灰,生生用堆积成山的血肉将外围的层层阵法攻破。直到最后一步,又遇到了阻隔。   “姓齐的老东西还真是豁得出去!”   府城外的旷野上,临时拼凑出来的一间大殿中,一道粗豪的声音骂道:   “人都已经死了,居然在死前还将自己的魂魄炼成阵灵,这是生怕自己不能魂飞魄散吗?”   一只长着狐狸脸的妖王装模作样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狭长的眼睛眯起来:   “人族总有一些愚蠢的坚持。若是换做我族,血脉低劣的贱民死便死了,怎可能让妖王为他们付出性命乃至妖魂?我等只要还活着,到哪里不能重新再起一族?岂不是比他们有价值得多!”   这话说得其他妖王纷纷点头。   这间大殿相当宽广,一共有七大妖王聚集在这里,灵王坐在最上首,下面左右两边各自坐着三名妖王。   他们学着人类那样坐在各自的席位上,手上的爪子却是不时抓向桌上灵果,向嘴中塞去。一身野蛮习性毫不遮掩。   这几名妖王都只幻化出了人身,包括头在内的部分部位依旧是原形。唯有灵王整个人都是人类外表,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相貌堂堂,身上还穿着一件蓝色长衫,颇有几分儒雅气息。   “好了。”他直接开口,制止了殿中的议论,“人可都到齐了?”   “还差一个。”   “玄洞山主好大的架子!”   坐在左边第一位的枭王不悦地开口,那张长满白色羽毛的鸟脸上露出人性化的嘲讽:“也不知是否从其他几府被赶出来的外来户,还敢如此怠慢?”   他话刚刚说出口,在场其他人的面色都变了,都下意识向着殿外的方向看去。以他们的妖魂强度,轻而易举便能感应到殿外发生的事。   “住手!你是在挑衅本王吗?”   一声怒吼传向殿外,虎王当即拍案而起,直接飞出。其他几位妖王也纷纷跟随在其身后,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大殿外的空地上,身形笼罩在黑袍中的少年闻声回过头来,一双幽深而冰冷的眸子向着他们投来冷冷一瞥。   这冰冷的目光像是一杯凉水浇下来,让原本怒意高炽的虎王稍稍冷静了些,心头升起几许疑惑。   实在是面前这人气质很是特别。   他黑袍披身,容貌青涩俊美,唇边还带着一抹淡淡微笑,一眼看去实在不像是凶威滔天的妖王,更像是一位温和无害的人族少年。但触及那双眸子,便能察觉到其中冰寒刺骨的凶戾之气。   这种极端的反差,让他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玄洞山主?”几位妖王有些惊疑不定。毕竟以往玄洞山主也很少出面,又有着穿人皮的习惯,让人难辨其真身。   晏危楼微笑道:“是我。”   虎王看了一眼地面上凌乱的尸块与尚未冷却的鲜血,脸色骤然沉下来。   立刻便有一股虎啸山林的凶威自他身上散发,周围那些小妖魔忍不住一个个跪了下去,身体发抖。   “我等好意邀你前来共襄盛举,你却过殿不入,在殿外公然斩杀本王麾下妖魔,好一个霸道的玄洞山主!”   “没办法。”晏危楼无奈地笑了笑,轻叹一声,“倒不是本王霸道……奈何它们自寻死路啊!”   他晃了晃牵着宿星寒的那只手,宠溺地看了这人一眼:“谁让本王放在心尖上的小美人最是心软,见不得同族被当面吞吃呢!见到了便要难过一回。”   宿星寒立刻配合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状极黯然。   晏危楼连忙一脸心疼地将人揽入怀中,挡住了宿星寒那张毫无演技、看不出半点悲伤的脸。他幽幽叹息一声:“小美人一难过,本王也跟着要心碎了。”   一众妖王连同其他小妖魔都看得目瞪口呆。却见那少年突然抬起头,刚才的忧愁怅惘一扫而空,表情变得平静、冷酷,而傲慢。   他微笑着,语气理所当然:“让本王这般伤心,它们岂不该死!非但该死,便是碎尸万段也是应当!”   在场众妖魔竟说不出话来。   妖魔等级森严,以强者为尊,妖王便是无缘无故杀几头小妖魔也不算什么。倘若那几只小妖魔并非虎王麾下,根本不会有任何人为他们出头。就连虎王也是为了自己的颜面。   晏危楼这一番话尽管有些扯淡,也勉强算合情合理,至少给了虎王一个台阶下。   “哼!”   安静了一会儿,虎王冷哼一声。一双金色的兽瞳冷冷盯了晏危楼一眼,似乎将他牢牢记住,这才大步转身入殿。   其余几位妖王自觉看了一出好戏,便也一个个笑着邀请晏危楼入殿去,嘴上说着“灵王已经久候多时了”云云。   晏危楼松开揽住宿星寒的手,怀中的人稍稍沉默了几秒,慢慢收回抱在他腰上的手,这才退出去。轮廓优美的侧脸看上去有些淡淡的失落。   晏危楼目光下意识从他脸上扫过,在他黯然失落的神情上微微停顿了一秒才移开。   ……唔?莫非明光这是演技大爆发了?   念头一闪而过,他不再多想,跟在几位妖王后面入了殿。   殿中一切一目了然,晏危楼也懒得出那个风头,便直接在末座坐了下来。   至于宿星寒这个不可信的人族?   看面前这位玄洞山主一副小美人是他心头肉、半刻钟都离不得对方的样子……几位大妖王也就直接无视了。只不过难免在心中骂上一句,果然是色令智昏!   他们并不担心宿星寒有什么危害。这附近只有一片茫茫无际的妖潮,便是宿星寒真的有问题,也绝对没有办法突破妖潮的封锁将他们的情报传出去。   “既然人已经到齐。”灵王是所有妖王之中看上去最像人的一位,他并没有直入话题,反而笑呵呵地拍了拍手,“反正青阳府城也走不脱,就先开宴吧。”   立刻有貌美狐女涌入殿中来,将一盘盘珍馐佳肴摆上案,不少都是难得的天地灵物、奇珍异果,许多小妖魔便是吃上一枚都能提升好一截实力,到了妖王的层次,也能对实力有微弱的帮助。   “灵王!”   气氛正好时,却见虎王大大咧咧开口,洪亮的嗓音在整个大殿中回荡。   “怎的尽是些素食,不见半点荤腥?”   “虎王看错了吧,这不都是上好的肉食吗?灵气充足,都是特意豢养的妖兽肉……”   灵王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语气却是温和。   “这算什么肉食?”   虎王不依不饶抱怨着,一双虎目扫过晏危楼,不怀好意地在宿星寒身上看了一眼。   “对咱们妖魔来说,只有人肉才是真正的肉食!”   他大手一拍桌子:“来人!听说人族小孩子皮肉最嫩,滋味最美,快快给我烤上一只来!”   殿中一片死寂,灵王沉默下来,不动声色。几名妖王则忍不住看向晏危楼,想要看看他准备怎么做。   之前晏危楼杀死那几头小妖魔的理由便是对方在宿星寒面前吃了人肉,那么如今虎王这位妖王也要吃呢?总不能也杀了他吧?要么眼睁睁看他吃,要么就只能服软了。   这样一来,晏危楼之前的说辞就成了一个笑话,连带他本人也颜面尽失。   “想不到虎王表面粗豪,心眼却是针尖一般小……”   正当这些妖王窃窃私语时,殿中突生变故。   “我说过了,这样会让小美人伤心的。那样我也会很伤心……”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末位上对宿星寒进行投喂的晏危楼蓦然站起身来,瞳孔在这一瞬间几乎变成了全黑。   虎王冷笑:“关我什么事?我不过就是想吃——”   “唉,苦恼啊。为什么总有些家伙喜欢提出让人为难的问题呢?”   少年慵懒的、散漫的声音缓缓响起。   与他那懒散的声音截然相反的是他飞扑出去的动作,像是一阵烟,一抹幽雾,一寸剑光。   “既然我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只好解决提出问题的家伙了。”   不过眨眼之间,他身形已然腾空而起,须臾间便飞扑至虎王身前。   “怕你不成!”   虎王却是冷笑一声,起身相迎。   他变回原形。兽吼声中,一只巨大的白虎宛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出,裹挟着熊熊而起的风雷之音,四周的地面都被震成粉碎。   轰!   交手几招后,大殿中突然响起一声强烈的轰鸣声,滚滚火浪与炽烈的光芒混杂在一起,一道无与伦比的恐怖气浪从两人交手的地方扩散出去,呈波纹状向着整间大殿蔓延。   片刻后,一道身影从气浪中飞出,一把将看似呆立原地的宿星寒揽入怀中,随即恍如幻影一般飞速向殿外飞去。   其他几名妖王反应过来,紧跟着跑出去。   就在他们离开大殿的下一刻,那间由顶级灵材所铸造的大殿在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中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   扩散开来的余波直接震塌了一地的小妖魔,不少倒霉蛋甚至被活生生震死在当场,直接变成了一滩碎末。   “咳咳咳!你疯了吗?!”   几名妖王再也不复镇定,连灵王看向晏危楼的眼神中都带上了些许忌惮。   “不过是区区一桩小事,你居然就自爆了一缕妖魂?!”   不怪这些人如此大惊小怪,妖魂对于妖魔来说实在太过重要,自爆时稍不留意很可能会导致自己身死。   对他们来说,晏危楼这种做法简直就像是邻居之间发生了口角,打起架来,结果他就直接在身上绑上炸药包要同归于尽。这行为简直和疯子没什么区别了!   一时间,众妖王都忍不住离晏危楼两人所在的方向远了些。   而虎王,或许他本意也只是想进行一场普通战斗,哪知道晏危楼不按常理出牌,上来就玩自爆。毫无防备的他自然是死的不能更死了,就连妖魂都被晏危楼趁机抓了来。   几名妖王警惕万分,晏危楼却直接无视了他们。   他无时无刻都在兢兢业业表现人设,紧张兮兮地上下左右打量着怀中的宿星寒,语气无比担忧:“小美人,你没事吧?可有哪里受了伤?”   说着,他手指轻轻从宿星寒脸上蹭过,蹭了蹭因为气浪而擦出的一道红痕,无比心疼地吹了吹。   宿星寒垂下眼睛,苍白的脸上染上淡淡绯红。他忍不住久违地低咳了几声。   “我没事。”   他低声说了一句,又是一连串低咳。   晏危楼在心中为他的演技赞叹了一下,一边赶紧为他顺气,一边继续无比浮夸地义愤填膺道:“虎王着实可气!若非他故意挑事,怎会让小美人你受这么重的伤?”   “——早知如此,之前在殿外就该把他打死!”   说到这里,少年眉心微皱,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寒慑人的光。   一众妖王俱是无言,心中也生出一股后怕。倒不是怕他的实力,主要是晏危楼表现出来的喜怒无常的性情,简直比他们这些所谓的妖王还要凶残。   ……就这才小指头长、连皮都没破的红痕也能叫重伤?那直接被你干掉的虎王该有多冤呐!果然是一言不合就自爆妖魂的疯子,惹不起,惹不起! 第40章 入瀚海(10)   依靠一言不合就自爆的精神震慑住在场众多妖魔后,晏危楼也没有再主动挑事。毕竟身上妖魂有限, 还要用来遮掩自身气息, 可经不起他几次挥霍。   他只一手将宿星寒拉住, 挡在身后, 目光笔直扫向面前几位妖王,似乎他们都是随时随地可能伤害到自己小美人的危险存在似的。   众妖王生生让他气笑了。   ……这里最危险的存在究竟是谁?某人也未免太缺乏对自身的正确认知了。   如今整间宫殿都被毁了,他们站在外面大眼瞪小眼着实尴尬。要说惩罚晏危楼吧?就担心这疯子再来一次自爆。若是不罚他, 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还是联军的发起者灵王主动站出来收拾场面,他外形是一个儒雅中年人,一举一动也带着十足的人性:“好了!诸位, 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   “大家聚在这里,不是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内斗, 是为了攻破青阳府城, 踏足人类疆域。有此目标在前,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虎王之事,暂且作罢。”他眼神一扫晏危楼,“但玄洞山主也该表现出一些自己的价值。否则,总不能让虎王白死吧?”   说着, 灵王看似和善地笑了笑。   几位妖王纷纷赞同点头。枭王更是直接冷声警告道:“灵王说的对。虎王一死, 我们这边损失一员大将。你若是不能发挥出比他更大的作用,就休怪我等无情了!”   “嗯?”   晏危楼倏然一笑,歪头朝他看去, 神情是那么天真灿烂。黑漆漆的眼睛里却似有浓墨就要溢出, 带着跃跃欲试的光。   袅王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重重哼了一声,却也不敢再激怒这个疯子了。   “够了!”   灵王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心,上前一步。一股厚重如山的威势顺着他下劈的手掌猛然压下来,仿佛将周围空间凝固。在场众妖王同时神情一凛,眼神多了几分凝重。   “此事就此打住,大家不必再提。至于玄洞山主……”   灵王语气还是那么平和,却予人一种深不可测之感:“还望你能以大局为重,诸如虎王之事,不可再有。”   几位妖王不再吭声。   晏危楼将工具人宿星寒拉到身边,脸上现出灿烂一笑:“只要不得罪小美人,我可是很好说话的。”   两边都敲打了一下,灵王的神情也愈发缓和:“那么,先说正事吧。”   在旁边重新找了一间面积小很多的普通宫殿,众人入座后,灵王这才开口:“玄洞山主可知本王邀你前来的目的?”   晏危楼:“不知。”   “听闻玄洞山主擅长编织精神幻境,诱导人心,本命天赋也与此有关,不知可是真的?”   听灵王这么一问,晏危楼隐约猜到了什么。不过,真正精通幻术和诱导人心的是霓裳夫人,至于他?不知道暴力说服,物理诱导能不能行?   ……当然,晏危楼前世曾经破入天人,因此神魂本质极高,想要感染其他人也并非难事,只是神魂气息一旦散发,他的真实身份就掩盖不住了。   灵王还在继续说道:“如此,便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拜托玄洞山主你来完成。”   心念急转,晏危楼表面却是毫无异状,笑吟吟地一口答应下来。   殿中气氛顿时一松,达成共识的一众妖王好像完全忘却了之前的不愉快,彼此之间和谐无比。   “玄洞山主果然深明大义!”灵王笑着赞了一句,目光向旁边看了一眼。   边上的狐王会意,端起桌上一杯酒对着晏危楼举了举,解释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需要你来帮忙破除青阳府城的最后一层阵法……”   青阳府府主齐礼修为虽不顶尖,但在阵法一道上却是宗师级人物。青阳府城的阵法有他坐镇,堪称固若金汤。   即便这人已经身死,青阳城的防御阵法无人操控显得死板,众妖王也是发动了大量的妖魔进行自杀式攻击,才将一层层阵法破开。   但没想到,这人居然在死前将自己的神魂炼成了阵灵,镇守在最后一层核心阵法中,一时之间,妖潮大军居然无法攻破,平白耗费了许多时间。   ——众所周知,入道境界的神魂还无法长存于天地,因此,那所谓的阵灵恐怕也存在不了多久便会自行消亡,最多不过是拖延妖潮大军一阵子而已。   偏偏他们却等不起。   说到这里,狐王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齐礼真是好算计!若是不能尽早攻破青阳城,让他再拖延下去,说不得来自伏风氏的援军就要到了,那我等如今做的一切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说到这里,他那张狐狸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眼珠子微微一转看向晏危楼:“好在还有玄洞山主你这等精通精神幻术的高手,实乃天从妖愿!”   “那姓齐的自以为算计高明,却忘了一件事。没有阵灵的阵法固然死板,想要将之攻破也没有捷径可走。他自作聪明将一缕神魂炼作阵灵,却方便了我们反过来引诱阵灵……”   狐王得意洋洋地将计划全盘托出。   “不过一缕残魂而已,神智与生前相比有着明显缺失,还能抵抗住精神幻术不成?自然是任我们拿捏。”   他一番话将前因后果交代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便闭口不言,目光看向上首的灵王,一副唯其马首是瞻的姿态。   灵王心中满意,便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原来如此。”   晏危楼懒洋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不曾从身边的白衣人身上移开,只漫不经心转了转眸子,问道:   “却不知要本王如何配合?”   灵王道:“很简单,本王手中有一枚灵丹,对神魂大有裨益,待决战之时,我们牵制住青阳府仅剩的三位大宗师,你便趁机服下灵丹,以幻术操控阵灵,一举夺取阵法控制权。”   “明白了——”   自进入殿中以来,晏危楼便只同宿星寒一起窝在角落里,慢条斯理享用着灵果与美酒,一副醉心美色的样子。此时他也不起身,只悠哉悠哉将酒杯举至唇边沾了一口,目光斜斜自殿中扫过。   “……既如此,决战之日再来找我。”   他神情微醺,目光里天然的傲慢却不加掩饰,拉起宿星寒便起身离席。   迟钝了半拍被拉起的宿星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乖乖起身。   下一秒,他那张仿佛冰雪雕琢的脸上突然被人“吧唧”了一口,伴随着少年嚣张又慵懒的声音:“好了!现在就不要打扰本王和小美人去花前月下啦~”   说到最后,晏危楼尾音拉长,轻轻调高了一个音调,配上他那亮闪闪迫不及待的眼神,竟有些天真无邪。   在众妖王无可救药的眼神中,两人晃晃悠悠出了殿门,沐浴在漫天星月光辉下。   自从被晏危楼一口“吧唧”在脸上,宿星寒整个人便僵住了。就像是牵线傀儡一样,全凭着晏危楼将他带了出来。   直到被那清凉如水的月光照在脸上,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轰!   晏危楼看着面前这张被绯色遍染的脸,在心中自行配了一个音。   他亲眼见着面前这人那张冷如霜寒如雪的脸上转眼间被红霞点燃,尽管只持续了短短两息便消散。   晏危楼忍不住轻笑起来,他神采飞扬,寒如冷剑的双眉下,一双眸子灿然若神,泻出发自内心的愉悦。   方才那一亲他也是临时起意,本质身为穿越者的他还曾见识过朋友之间玩笑时更亲密的举动,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没想到明光这个古人竟是如此害羞,这反应可真有趣:)。   若是一般人见此定然会免不了心虚,但晏危楼骨子里却比一般人恶劣百倍,见宿星寒如此情状,反倒是跃跃欲试更想戏弄他一番了。   他漆黑的双眸微微眯起,脸上的笑容不再是伪装出来的光明灿烂,反倒带着说不出的恶劣,比平日里更真实了三分。   宿星寒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只是静静望着他,眸光微温。   好在晏危楼还记得正事,笑了一阵后,便强行忍住了想要继续戏弄对方的心思,低低传音道:   “抱歉,明光,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宿星寒默默看他一眼,贴心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演的逼真些。”   说着,他微微垂眸,苍白的唇抿出了些血色:“而且,我不介意。”   天色已黑,四野一片寂静。白衣人安安静静站在月光下,衣如雪,色如霜。月光幽幽照耀在他脸上,他眸子低垂,长长的睫毛投落两片阴影。配合上他脱口而出的话,竟有些莫名的乖巧与委屈。   “……”原本理直气壮毫不心虚的晏危楼,突然没来由产生了一种恶霸当街欺负了乖孩子的即视感。   为了掩饰这份莫名其妙的情绪,他干脆拉着人转身便走,向附近黑漆漆的原野中而去。   宿星寒一怔,没有挣脱:“这是去哪里?”   晏危楼轻笑一声:“方才不是同那几个家伙说过了吗?本王要带着小美人去花前月下啊!现在当然要说话算话。”   宿星寒沉默下来。   “花前月下”自然是说笑的,晏危楼不过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方便两人商议接下来的事而已。   等找了个远离宫殿的小斜坡,两人并肩躺下来。一边望着天空之上幽幽的月光,晏危楼突然开口:“关于灵王所说之事,你怎么看?”   宿星寒:“……啊?” 第41章 入瀚海(11)   旷野无边, 一泓月光幽幽洒落下来。照亮了并肩躺在旷野上的两道身影,将两人的轮廓染上了淡淡光辉。   宿星寒呆呆在月光里怔了几秒, 这才回过神来, 就着晏危楼刚才提出的问题, 认认真真思考了一番。   以他的眼力看来,灵王所说的一番话,其中或许有部分隐瞒,但大体应当无差。   宿星寒的神情不由严肃下来,目露隐忧之色:“灵王所言恐怕不假。只是你却并不懂得幻术。”   灵王等妖王之所以对晏危楼如此热情, 连他当面杀死虎王的事情都能够暂时放下,本就是看中了他所扮演的玄洞山主那份出神入化的幻术造诣。但晏危楼本身并不具备这份能力。   若是不能趁着赶鸭子上架之前找到瀚海令相关的线索,尽早离开,等决战之时到来,众妖王发现真相,两人在这妖族大本营中孤立无援, 则必死无疑。   晏危楼不以为然地一笑:“我的确不会幻术, 但你会。”   “……我?”宿星寒微微睁大眸子。   “自然是你。”   晏危楼微微转头, 语调轻松写意。   当初在小院中拆穿披着人皮的霓裳夫人时,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人挥手间布下幻术, 将整间院子遮掩起来。   “若是明光你愿意配合, 打造出一个幻术造诣高深莫测的玄洞山主,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离得极近, 少年唇角含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漆黑的双眸被月光晕染, 显出几分神秘。宿星寒忍不住默默盯着少年好看的睫毛数了数。   晏危楼没有察觉他的出神,只好似不经意扫了一眼远处的宫殿,周身灵觉察觉不到任何窥探之意,这才又向着宿星寒靠近了一些。   他低低一笑:“非但如此,说不定咱们还能干一票大的呢!”   ……   远处宫殿中。   被晏危楼两人拋下的众妖王还在商议着进攻青阳府城的具体事宜。   高居上首的灵王远远感应到几乎头挨头贴在一起“花前月下”的两人,不动声色地悄悄收回自己外放的灵识。   他一边举起手中酒杯,随意应和了一下殿中的场面,目光微显沉思。   以灵王如今境界,只要愿意全力放开灵识,不计代价消耗魂力,方圆百里内的一草一木都逃不过他的感应。   只不过,刚才就在他想要不动声色窥探晏危楼二人时,外放的灵识还未靠近,却感应到了一股逼人的压迫力。他那缕灵识仿佛海水中的小鱼突然撞上巨鲨,随时随地都会被撕成粉碎。   “好恐怖的妖魂境界!这位玄洞山主看来也没有表面上那般简单啊。”   灵王心中暗暗纳罕,却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反倒心中暗喜。   “如此也好。他妖魂境界越强便越有把握控制住阵灵……至于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之后再探究不迟。”   正在此时,下首的几位妖王也提到了晏危楼。对于这个刚刚来到青阳府不过一年的外来者,他们心中满是警惕。   生性霸道的枭王更是直接说道:“这玄洞山主着实嚣张了些,直接在大伙儿面前击杀了虎王,半点面子也不给。咱们青阳府至今为止,可还没有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妖王!”   他冷笑道:“若是攻破府城后,真要按照灵王之前承诺的那样,分润他那么多好处。本王第一个不服!”   在座其他几位妖王的情绪也被他鼓动起来,他们也不傻,之前是被晏危楼吓住了,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晏危楼的意图:   “不错,一来就杀了虎王,他这是在杀鸡儆猴呢。是在警告我们别去招惹他,否则不介意再爆一次妖魂!”   “本王可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这般威胁。这小子,好生嚣张啊!”   话虽如此说,他们还真不敢直接同晏危楼对上,毕竟以他们的地位,就为了招惹试探一个疯子而拼掉性命,实在不值得。此时自然是赶紧抱团,和其他人达成共识,就算晏危楼敢于再次自爆妖魂,大家一起上前压制便是了。   灵王作为明面上将众妖王招过来的领头者,自然不好公然赞同这些妖王的话,因此只是笑呵呵不表态,甚至还说了几句让大家不要伤和气的场面话。   头号狗腿子狐王当即领会了他的意思,立马说道:“诸位,如今正需同心协力,玄洞山主脾气虽然不好了一些,但终究和大家是一伙的。人族那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出尔反尔,下次可还有人敢同大家合作?”   见场中实力最弱的两位妖王一脸安心之色,似乎认为自己的权益得到了保障。狐王暗自点头,这才继续说道:“不过,玄洞山主确实也有些不对。”   “我看他对自己带来的那个人族未免太过宠爱了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了意外,甚至遭了暗算——这一点,咱们作为老朋友,可要时时帮他注意啊。”   这话说的,在一向心思粗、不爱动头脑的妖族之中,算是很有水平了。   枭王等几位蠢蠢欲动的妖王对视一眼,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听懂了话中的另一重含义。   是啊,他们作为盟友在背后排挤对方终究不好。但甩锅到人族身上就再正常不过了——是那小子自己色令智昏,误信了卑鄙的人族,于是攻破府城后遭人暗算,死得连灰灰都不剩:)。到时候他们再出于盟友的立场替对方报仇,自然也就顺理成章接收了他的一切。   狐王果然睿(阴)智(险)啊。   几位妖王顿时都改了口风,就好像突然被大德高僧所点化,一个个变得慈眉善目:“狐王说的是。咱们妖魔最重要的就是团结,不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互相争斗。”   “对对对。之前听玄洞山主说,他身边那个人族小白脸好像是什么隐世修行者的传人,要不是被他拿住了师长亲友,哪会这么予取予求?这种人心气儿高着呢,指不定哪天忍不下屈辱,捅他一刀!”说到最后还是装不下去,这语气里难免带了点幸灾乐祸。   正当殿中人人开颜,谋划着怎么为自己获得最大好处之时,一直笑呵呵坐在首位的灵王骤然站起身,大喝一声:“谁?!”   这声音还未落下,他身上一股如有实质的威压已经猛然散发出去。一股肉眼可见的波纹在他身前爆发。   殿外传出一道轻轻的碰撞声。   殿中其他妖王都反应过来,盛怒之下一齐爆发。空气之中好像荡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四周的桌椅摆设、半空中每一粒尘埃,都因此发出微微的颤动。   而最先察觉的灵王早已经腾身而起,一个纵身消失在殿中。   殿外很快便响起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巨响,强大的能量光辉在半空中爆发,将附近一小片旷野照亮。   不多时,一脸阴沉的灵王重新回到殿中,脸上一片铁青:“让他跑了!”   他语气冰冷:“是个不认识的人族老头子,入道境,刚刚已经被我打成重伤,要不是溜得太快……”   不必他再多说什么,众妖王便立刻下令,将周围封锁,四处搜查。既然这人身受重伤,说不定还没有走脱。   ·   宫殿外,旷野中。   两人谈完正事,天南地北闲聊着,神情轻松愉悦。   “……不出意外,用不了几日就能得知翰海令的线索了。”   晏危楼目光熠熠,侃侃而谈。   “入此秘境太过突然,当时神州还是黑夜,这里却是白日。若我没猜错,两界日升月落的速度并不相同……还是尽早出去为好。”   “就是不知道,出去之后的落脚点,与进来之前是否一致?”倘若是这样,那就意味着他会再次从皇宫中出现,说不定会被阻截,恐怕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闻言,宿星寒瞳孔骤然一缩,轻松愉悦之色瞬间一扫而空。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三分。   异样的沉默中,晏危楼似乎察觉不对,突然想到什么,低声问道:“怎么?明光你是担心出去之后再度陷入天宗的包围圈吗?”   宿星寒沉默了一阵,这才低声道:“……算是吧。”   晏危楼一副迫不及待只想搞事的语气,怂恿道:“不必担心。我分你一道妖魂,这在神州浩土可是早已绝迹。天宗那些人再敢惹事,直接炸死他们!”   “……”宿星寒迟疑着开口,“你……”   晏危楼:“怎么?”   “等离开此处秘境回到神州,你准备去哪里?”在心中琢磨了好久,越琢磨越在意,宿星寒终究忍不住问出来。   ……按照晏危楼之前的说法,盛京城乱成一片,他也是被混乱波及的无辜人士。想来是不准备继续呆在盛京了吧?   听到宿星寒问出这个问题,晏危楼也是怔了一下,缓缓开口:“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呢。天下之大,无论哪里对我都是一样。”   他微微一笑:“原先听说沧海剑宗与北斗魔宫两派传人将于北原决战,我大概会去凑凑热闹吧。”   “……那就好。”   宿星寒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仰头向半空看去。   一股剧烈的战斗波动在远处的高空中激荡着,汹涌的狂风肆虐而过,风眼正中心,两道身影正彼此交缠在一起。   “一个是灵王,另外一个……”晏危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是略略感应就有了答案,“周身气息似乎并非妖魔?”   宿星寒同他对视一眼:“难道是人族?”   两人远远感应着那边的战斗波动,都没有出手干预的意图。   晏危楼心性凉薄,并不在乎那人的死活,更不可能因此便暴露自己。但看宿星寒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倒是微微愣了一下,感觉自己此前似乎对他有什么误解?   没空多想,晏危楼闭上眼睛,凭借感知捕捉着周围的波动,在心中模拟出战斗的过程。他心湖波澜不惊,宛如一面明镜,将二者一招一式尽皆映照出来。   从始至终灵王都没有露出真身,保持在人类形态,另外一个与他战斗的人更是以逃跑为主,且战且退。两者都没有用出自己的全部实力。   眼看那不知名的陌生人一溜烟跑得飞快,晏危楼二人也从角落中走了出来,只见旷野之上忽然亮起无数火光,以那座宫殿为中心向外蔓延。   原本安静无声的夜晚突然一片喧嚣,一只又一只小妖魔似乎组成了一张大网,向着四面八方扑去。   “这是在抓人?”晏危楼一怔,随即猜测道,“难道那人受伤不轻?”   能够在灵王手下逃生,哪怕两者都没有用出全部实力,那个人的修为至少也是入道。   人族洞见境便可短时间御空飞行,时间长短受体内真气限制。入道境更是丝毫不受限制,随时随地可以御空离开。就这些小妖魔大部分都不会飞行,又怎么可能在地面抓到人?   除非那人此时状态不对,根本无法继续长时间御空飞行。   在晏危楼猜测之时,四周喧哗声越来越大,一只又一只小妖魔被唤醒,在整片荒野上游来荡去。毕竟人族的味道对他们而言就像是摆在猎犬眼前的肥肉,只要稍一靠近便能察觉。   “嗷!找到了,在这里!”   周围丛林中响起一声兴奋的吼叫,一只小妖魔闻到宿星寒身上的人味,刚刚扑出来,就看见两道人影从旁边走出来。   白衣人如霜如雪,清寒一片,让人难以接近。而那熟悉的黑袍少年容貌俊美至极,唇角灿烂的微笑却冲淡了锋利的轮廓。看上去似乎很是平易近人。   “找到什么了?”平易近人的黑袍少年看着面前疑似已经吓呆了的小妖魔,露出一个更加平易近人的微笑。   但小妖魔看见他的笑容却像见鬼一般,差点吓瘫在原地,两只耳朵一下子耷拉了下去:“不,妖、妖、妖、妖王大人,没什么。是、是小的看错了。”   他哆哆嗦嗦向旁边退开,为两人让出一条路,牙齿还在发颤,显然是认得晏危楼的身份:“妖、妖、妖王大人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是还不清楚您的寝殿何在吗?小的知道在哪里。”   “前面带路。”   晏危楼点点头,顺势答应下来。   妖潮中央的那片宫殿群差不多由近十间宫殿组成,小妖魔将两人领到最北侧一间空旷的宫殿前。只见殿身漆黑,屋檐四角扭曲弯折,像是某种动物的犄角。   两人径直入了殿,一直走到最深处的寝殿之前,晏危楼刚要推门而入,脚步突然顿住,转过身来。   “本王突然想起还有事没同灵王商量……”他语气有些懊恼,颇为恋恋不舍地看了宿星寒一眼,调笑道,“小美人儿,你先去暖好被窝,乖乖等本王回来~”   说话时,少年轻轻摸了摸掌心中那只修长好看的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宿星寒静静垂眸立在原地,一身清寒胜雪,似乎是在平复着某些隐藏起来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推开门,缓步迈入殿中。   身后的大门突然一下子关上,一道身影随之出现在他面前。   “年轻人,你想离开这里吗?”   一个浑身裹在布袍中的老头靠在寝殿的墙壁上,身形佝偻,苍老的脸上有些惨白,此时正双眼放光地盯着宿星寒。   宿星寒扫了他一眼,完全没有身在敌人老窝里突然见到同族的兴奋感:   “……你是?”   “咳咳,老夫姓楚,名无。”   老头对他这冷淡的反应似乎也很是意外,尴尬地低咳了一声,继续问:“怎么样,年轻人,你就不想离开吗?”   “所以……外面在抓的人就是你吧。”   宿·冷场王·星寒再度展露出深厚无比、丝毫不曾退步的冷场功力,似乎他的全部技能点都点在了同晏危楼的相处上,从不曾想过照顾其他人的心情。   场面再度变得尴尬。   老头有些恼羞成怒,一脸唏嘘地上前一步:“年轻人,别装了。在老夫感知里,那妖王早就走远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刚才老夫已经听说了,你也是受到威胁,被妖王强行掳来的。老夫难得发一次善心,咳,只要你愿意配合帮一点小忙,老夫定然救你出去,直捣那妖王老巢,将你一干亲朋也救出来。”   宿星寒静静听完这一大段话,不疾不徐地应了一声:“……哦。”   “哦”又是个什么鬼?!   老头眉毛一抽:“……所以?”   “所以,我拒绝。”   老头被他这不温不火的反应气得跳脚:“不是,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这大好的逃出魔窟的机会都不愿意抓住?莫非你真就甘心留在这里,给那丧心病狂、好色成性的妖王暖床?!”   “他并不丧心病狂,也不好色成性。”   宿星寒下意识先反驳一句,接着就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差点忘了,暖床……”   “你还真打算去暖床不成!”看着宿星寒那一副期待的样子,老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人妖殊途,年轻人我可劝你醒醒吧!”   “也罢,你先跟我来。”看道理说不通,老头又担心妖王可能会回来,便直接出手,就要强行将人带走。   就在他刚刚伸出手的瞬间,整个人身体突然一软,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卸去。他连忙扶住旁边的墙壁,这才没有彻底倒在地上。   老头一脸懵逼:“这是怎么了?”   “不声不响就想要拐带走本王的小美人,你有问过本王的意见吗?”   少年清越的声音突然响起,老头晃了晃眩晕的身体,这才发现一道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影不知不觉出现在殿中,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俯视着他。   说着,他满意地表扬了宿星寒一句:“明光果然深知我心。若非你配合拖住他,我还不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放倒。”   宿星寒:“……”   已经习惯了总是被晏危楼脑补出来的种种配合表扬一通,宿星寒也不像刚开始那么心虚了,他一脸理所当然地接下表扬,唇边弯起一个小小弧度。   老头却是被两人的对话弄懵了,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晏危楼所谓的有事离开都是骗人的,多半是感应到了他的气息,故意设下的陷阱。   只是……   看着表面冷淡,眼睛里却像是有小星星在闪动一样的宿星寒,老头心中简直悲愤交加。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多一点信任了?说好的被妖王强取豪夺、不得不忍辱负重的人族英杰呢?面前这个和对方眉来眼去,被对方一夸就脸红的家伙究竟是谁啊!   似乎是猜到了老头此时愤怒的心情,少年向着宿星寒所在勾了勾手。宿星寒配合地走过去,立刻被少年一把勾住一只手,冲着老头晃了晃。   原先构想的强取豪夺剧本显然已经崩得不能再崩,谁让宿星寒连本色出演都做不到,平时多么孤高冷淡的一个人,却总是时不时被他高明的演技带得入戏,简直要抢走了他替自己定制的为爱痴狂的人设呢?   ……唉,今天也是在为自己无处安放的演技而苦恼的一天呢。   看着老头那不可置信的眼神,晏危楼一时起了趣味,干脆临时改了人设和剧本,变成《跨越种族的禁忌之恋|霸道妖王与人族小公子不得不说二三事》。   他一手揽着宿星寒,戏谑道:“本王与明光心意相通,你居然挑拨离间。你说你这老头,心眼是不是坏得很?”   老头看着这一幕,望向宿星寒的目光更是无言,似乎已经认定了他无可救药一般。他干脆放弃了宿星寒,转而看向晏危楼,刚准备说什么,表情就是一变。   “不对,你身上的气息有古怪。”   他双目瞪得滚圆,终于感应到了晏危楼故意泄露给他的气息,难以置信地惊呼一声。   “你根本不是妖魔,你是人!”   晏危楼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弹了弹手指,只见一缕劲气顿时激射而出,直冲老头面门而去。   “嗯,谈话之前,让我们先开诚布公吧。看着你这张脸,我实在很难提起精神来。”   ……   一刻钟后。   看着面前依旧是一身布衣,但看上去却只有二十七八、相貌堂堂的青年。两人颇有一种亲眼见证了大变活人的感觉。   “老夫……咳,我姓楚,名无双。”   青年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身上依旧是提不起一丝力气,只得苦笑一声。   “两位怎么称呼?”   晏危楼随口说道:“称呼不重要。如果你非要称呼的话,叫我晏黑,叫他宿白就行了。”   楚无双:“……”   这明明白白的假名简直让人无力吐槽。原来这就叫开诚布公?这是他自己单方面被开诚布公吧。   考虑到眼下处境不妙,他忍住一肚子腹诽,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成为了妖王?”   知道两人真实身份后,楚无双也就明白了,什么强取豪夺、人妖之恋都是假的,刚才晏危楼的种种行为,完全就是在戏弄他。   只不过,晏危楼这么一个大活人,身上如此浓郁的人味,又是怎么瞒过那些妖王的?总不成他们都是眼瞎了吧!   他刚问出口,便觉不对。   想来能够连妖王都瞒过去的伪装,对于对方来说必然也是极为重要的秘密,自己恐怕不该问。   还没来得及收回话,就见面前笑吟吟的少年神情微微一收,凶戾冷酷的光芒自双眸中闪过。顿时,一股冰冷狰狞满含杀意的妖气便自他身上升腾而起。   少年歪了歪头,灿烂的笑容中却透出一股凶性:“很简单,就是这样啊。”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   彼此各自试探了一番,眼看天色越来越黑,转眼半夜快要过去了。   心中还惦记着“暖床”的宿星寒越看楚无双越觉碍眼,总觉得这家伙此刻正散发着无比刺目的光辉。   偏偏这人还没有自觉,不赶紧挑明来意,还在拐弯抹角试探,浪费时间。   宿星寒只好端起茶盏,率先开口:“外面还在抓人,听说灵王很生气。”   他面无表情,用无辜的语气说出一句极凶残的话,成功让楚无双变色。   “如果现在把你扔出去,相信明天就能在餐桌上看见了吧?” 第42章 入瀚海(12)   宿星寒话刚出口, 一边的晏危楼已经忍不住发出一个惊讶的音节。   ……还有这种操作?   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扫了宿星寒一眼。   “别别别!千万别!”   看着晏危楼脸上好奇又蠢蠢欲动的神色,终于反应过来的楚无双立刻果断选择从心。   要不是全身无力,他几乎都要跳了起来, 飞快说道:“在下来此乃是肩负人族重大使命,青阳府城满城安危此时都系于在下一身啊!”   “……两位挥手间便将妖魔耍于鼓掌的人族英杰,想必定然不会忍心如此对我, 如此对待青阳府城满城百姓的!”   说这话时,他双目炯炯注视二人, 语气里带着一分惊诧,两分感叹, 三分悲天悯人,四分慷慨激昂, 真可谓感情充沛, 动人心弦。   晏危楼却敏锐地透过种种表层情绪,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怂”字。他失笑一声, 抬手在桌面上轻轻扣了一下。   声音很轻, 却让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什么重大使命?说来听听。”   少年随意向后仰靠在雕花木椅椅背上, 微笑着发问。   “这个……”在晏危楼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楚无双吞吞吐吐半天,这才说道 , “当然是探听清楚妖魔们的弱点和机密, 帮助青阳府城击退妖潮。”   按照楚无双的说法。青阳府城被妖潮大军包围, 防御阵法全面收缩。经过府城中所有大宗师商量过后, 这才趁夜悄悄开放阵法, 让他和另外一人出城,一个去其他府城求援,一个来此探听众妖王的计划,好加以针对。   说到这里,楚无双一脸郁闷之色,嘴里嘀嘀咕咕:“都怪那群老头子说什么我的逃跑保命功夫天下第一,这才把我骗了过来。真是信了他们的鬼话!”   ——显然,他不过是刚刚摸进来不久就被灵王发现,若非身法高超,又见机得快,差点被当场留在这里。   说到这里,楚无双好心提醒道:“灵王有些古怪,我同他交手时虽然没用出全力,但周围好像有一种古怪的吸力,只感觉一身真气源源不断流失,不过盏茶时间便连御空飞行都不能够了。”   “这样么……”晏危楼若有所思。   “今晚你先留在这里吧。”   见这人还算识趣,宿星寒率先发话,算是答应了暂时庇护于他。   对于妖魔来说,人类身上的人味就像是一块香喷喷的腊肉发出的香味一般,但当两块腊肉摆在一起时,他们也分辨不出纠缠在一起的香味分别来自哪一块。   因此,如今只有此地对楚无双来说最为安全。因为宿星寒在这里,可以完美遮掩住他的气息。便是外面那些小妖魔闻到人味,也只会以为是来自于宿星寒。   眼见楚无双一脸感激地去了偏殿,宿星寒还惦记着心事,晏危楼却拉着他再次坐下,在烛光中秉烛夜谈,一脸认真地商量起后续之事。   包括先实践一下之前所说的“两人彼此配合,打造出一个幻术精湛的玄洞山主不在话下”这件事。   宿星寒:“……”   “怎么?明光你还有什么心事?”见他心不在焉,晏危楼问道。   “不,没有。我很好。”   宿星寒应了一声,看着黑袍少年映照在烛光中的轮廓,眸底现出一丝无奈。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选择答应他。   就这样,两人交谈了大半宿,大都是晏危楼从宿星寒这里学了些基础的幻术法门,不要求实用,只要求对此并不精通的外人一眼看去显得高深莫测就行了。简而言之,看着能唬住人就够了。   “……明光,这样可对?”   烛光摇曳,晏危楼神情专注,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两点烛火,也将正坐在他对面的白衣人倒映其中。   宿星寒不知不觉走了神,盯着那双眸子里自己的身影。原先的郁闷失望渐渐消散一空,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也浮起一点微小的满足的弧度。   “对。正是如此。”   借着这点笑意,他轻轻点了点头。   当第一缕晨曦悄然从窗外照进来,两人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一夜已经过去。   晏危楼忽略了心中一点微妙的不舍,起身到偏殿中将楚无双唤醒。   看着这个呼呼大睡、全然没有半点警惕的家伙,晏危楼心中一阵无言。也不知是该感叹对方心大,还是该自得于自身的人格魅力之高,居然能让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如此信任。   然而,对楚无双而言,此刻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你让我穿这个?”看着被晏危楼扔到面前的衣服,他一脸拒绝,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我真的做不到!”   摆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身女子的衣裙,就连配套的鞋袜首饰都有。   不仅如此,这还是一身入了灵器品阶的法衣,外形设计极具摇光殿特色,“妖艳贱货”四个字便可概括。正是之前晏危楼搜刮瑶光殿宝库时,顺手装入乾坤戒中的。原本是想着或许有机会用到……现在果然用到了:)。   “你真的不穿?”   “打死都不穿。”楚无双用力摇头,坚决拒绝某人的恶趣味,“我楚无双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作女子打扮?”   “那就算了。”   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少年遗憾地叹了口气,语气惋惜:“我本想着这件特殊法衣可以隐藏你身上的气息……”   “什么?隐藏气息?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这件法衣我也是机缘巧合所得。只能遮掩你身上的人气,却不能凭空塑造妖气,或许可以装作是先天不足的小妖魔吧。”晏危楼微笑着解释了一句,就要收起那身衣裙朱钗,“不过你说的倒也在理,你堂堂男子……”   “咳,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楚无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东西抱到怀中,神情一派凛然,“不过是暂且扮作女装而已,为了青阳府城所有百姓,我可以!”   明明是自己从心,却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正气浩然,这也是一种天赋了。   看着楚无双抱着法衣离去的背影,宿星寒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目光一瞬不瞬:“总感觉你是故意的。”   晏危楼:“咳!”   ……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这的确是目前而言最好的方法。”他没有否认,“除非明光你能陪他一直藏在殿中不出去……但这是不可能的。”   宿星寒点了点头。   “只是……”他突然又有些疑惑,十分不解,“既有这法衣,为何原先你不曾让我一并假扮小妖魔混进来?”   倒不是宿星寒喜欢扮作女子,只是带着一个人族,与带着一只小妖魔一起来赴宴,相较之下,显然后者方便许多。   若是这群妖王之中,有极端仇视人族的妖王,宿星寒的存在就是一种挑衅,难免会导致双方之间爆发冲突,甚至因此露出破绽。   晏危楼被他问得一愣,摇了摇头,坦言道:“这我还真没想过。”   ……在昨夜之前,他从未想起乾坤戒中还有这件法衣存在。若非宿星寒主动提及,他甚至都没想过还可以让宿星寒以这种方式伪装进来。   倒不是晏危楼内心瞧不起女装大佬,前世迫于生死危机,他自己都扮过不止一回,但一旦将之与宿星寒联想起来……   晏危楼的目光认认真真从眼前的青年身上扫过,扫过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那张比雪还要苍白的脸,扫过他看似冰冷不近人情的双眸。   他实在很难将这个纯粹如山巅雪、天上云的人,与其他某些东西联系在一起。   “……你这样就很好。”   宿星寒呆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屏风后传出一道古怪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闷哼,像是什么人走路时绊倒在了地上。   两人同时转身望去,就见楚无双已然换上了那身蓝色的纱裙,正别别扭扭地扯着裙摆从屏风后走出。   他的五官经过一些修饰柔化了棱角,只显出淡淡英气,一头长发只是简单挽起,但发型意外的梳的还不错。两侧脸颊绘着几缕淡淡的兽纹,就像是变形不完全的小妖魔。英姿飒爽,别有风情。   “很不错。”晏危楼拍着手掌赞叹了一声,冲他眨了下眼睛,“想来你便是大摇大摆走出去,灵王也定然认不出来了。”   反正女装已经扮了,楚无双索性忽略心中那点古怪,直接抛弃了节操,在两人面前又走了一圈。得到一致好评之后,他走到殿门口探头探脑张望了一番,趁着这边无人注意,便一溜烟钻了出去。   只留下一句:“我先走一步。”   没过多久,等宿星寒二人来到议事的妖王殿前那片旷野上时,就见这家伙已经混进了一群小妖魔中打得火热。尽管他是个生面孔,但这里的小妖魔何止千万,谁又能每一个都认得?   不知道是不是女装大佬扮得太成功,旁边居然还有好几个小妖魔一脸爱慕地看着他,又是献灵果,又是夸耀武力,好不殷勤!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有些钦佩。   按照原先的计划,晏危楼先去妖王殿,同众妖王完善进攻青阳府城的细节。   而宿星寒则看似漫无目的在四周游荡,利用幻术不着痕迹地从其他小妖魔身上打探情报。尤其是灵王麾下,或许便有谁见过他身上那块与瀚海令相似的令牌,了解其中的内情。   就这样,两天时间很快过去了。   第三天的傍晚,两人被一声尖利的长啸惊醒。晏危楼披上外袍,整个人仿佛一阵狂风,转瞬间飞上高空。   只见旷野之上无数小妖魔向着远方奔涌如海,六位妖王的身影则高高悬浮在半空,神情振奋而激动。   “时机到了,青阳府城今夜必破!” 第43章 入瀚海(13)   浩渺无垠的天穹之下,两座相距不过五十里的城池正在互相对峙。   其中一座高耸挺拔, 古朴方正, 远远望去便有一股恢弘壮烈之气。正是青阳府城;   与之相比, 另一座城池的画风就要粗犷太多。看上去就只是几块巨大山石随意拼凑而成,有种原始的荒蛮之气,正是妖潮出动的关口。   倘若说前者是一代代府主费尽心血打造而成的雄城,那么后者便是几位妖王在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搬山劈石,随手塑造而成。宛如封建时代最巅峰的造物与远古时代的杰作相对比。   此时此刻,天幕之下,这两座或雄伟或粗犷的城池,以及城池之间的那段距离,都已经被茫茫的黑潮所淹没。   汹涌无尽的妖潮与人族大军碰撞纠缠在一起,几乎形成一轮巨大的血肉磨盘, 天地之间唯有无尽厮杀声。   自高处向下俯瞰, 好似一幅恍如动态的恢宏画卷。   下方军队厮杀的同时,天空之上已经有数道身影一掠而过,宛如长虹经天,自妖潮所在飞速向着青阳府城方向而去。在天空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几名妖王的动静实在太大,青阳府城立刻被惊动。   前任府主齐礼留下的最后一重大阵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而一直守在四方镇压大阵的大宗师们却是骤然睁开了眼睛。   “来者不善!前几日这几头大妖魔冲杀一阵后无功而返, 如今却这么快便重整旗鼓而来, 必定是有了对策。”   倘若他们继续坐镇在阵法中, 青阳府城的人族大军用不了半个时辰便会被几头大妖魔屠光, 但若是上去牵制住几头大妖魔, 缺少了他们的坐镇,则阵法威力必然下降,兴许用不了多久便会被攻破……   几人不由陷入两难。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被人以传音入密的手法压成一线,传至其中一位大宗师耳边。   「林老莫急,我带着援兵回来了……」   这位林姓大宗师面色一变,目光好似不经意向某处看去,果然便看见了混迹在密密麻麻的妖潮中,伪装成一头小妖魔的某位蓝衣“女子”。   耳边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继续耳语,再看他那辣眼睛的装扮,这位性情古板的大宗师神情古怪至极。   紧接着,又是第二位,第三位。   在场四位大宗师被传音入密通知过后,眼神都变了变,彼此近距离传音交流起来。   「楚无双那小鬼所言,是真是假?那个姓晏的年轻人……咱们就这么相信一个陌生人,将青阳府城的未来赌在他身上?」   「不必担心,必然是真。论趋吉避凶的功力,楚小子可比我们强多了,每逢危险,见势不妙第一个开溜的就是他。真要是有什么不对,他哪会甘冒奇险?」   「此话在理。能让一个最怕死的人都不惜冒着危险来参战,恰恰证明没有危险。」   也不知楚无双怕死的形象在几人心中有多么深入人心,一想到他居然没像以前一样察觉不妙提前逃跑,几名大宗师顿时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一切交流只发生在几个呼吸间。   六大妖王的身影从天幕上划过,恍如流星坠地一般向着青阳府城扑来。   在众妖王视线中,只见原本坐镇在府城各个方位的几名大宗师发现他们的踪迹后,彼此对视一眼,勃然色变,只犹豫片刻便飞出府城,向着他们杀来。   ……调虎离山,计划通!   见这几名大宗师这么好骗,连计划好的后招都暂时用不上就被引了出来。一众妖王心中大喜,除了灵王以外,全都化作原形迎了上去。   双方第一时间纠缠在一起。狰狞的妖气与各种道意相混杂,夹杂着双方之间不死不休的杀机,无形的气势将下方汹涌的黑潮都击穿了一个大洞。   来自大妖魔的嘶吼咆哮之声化作滚滚波浪自半空横扫而过。随着双方激烈战斗,天穹之上一时变幻出诸多奇景。时而狂风怒卷,数十丈的龙卷风横刮而过;时而云海翻涌,万钧雷霆暴射而出。还不时夹杂着妖魔庞大的利爪、冰寒刺骨的刀剑光辉,一晃而过。   方圆数百里内的天地灵气都被这一场战斗搅动,变得混乱不堪。   以七敌四,作为“空有一身精神幻术,实际战力相当一般”的玄洞山主,晏危楼混迹在其中划水,时不时还需要其他几名妖王支援一二,惊险万分。看上去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生生靠实力拉低了整支队伍的战斗力。   激斗正酣之时,众人的位置也不知不觉向着某个方向偏移,唯一维持着人形的灵王突然出手,爆发出一阵恐怖的吸摄之力,他低吼一声:“时机已至!”   突如其来的攻击下,几位大宗师只觉得体内真气飞速消耗,四周的灵气也一时得不到补充,身形不由一滞,原本严密的防御顿时露出破绽。几人立刻被趁势扑上来的众妖王轰飞开去。   “玄洞山主,快!”   这一刻,被众妖王有意无意护在后方划水的黑袍少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突然飞出,漆黑的衣袍恍如一袭幽影,周身卷动出道道风雷激荡之音。   他身形一瞬间飘摇而起,整个人恍如闪电一般,转眼冲入云海之中,紧接着又以更加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天而落,直向青阳府城核心阵法所在之处落去。   这一连串动作之快,竟是让那几位被轰飞的大宗师再也来不及回援,他们的表情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   待他们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悲愤咆哮,正要追上去的时候,却又被配合默契的几名妖王抢先一步拦住去路。   “哈哈哈哈!”眼看大计将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灵王忍不住发出一阵欢畅大笑,一座无形大山从天而降,“哪里走!都是老朋友了,还是留下来好好聊一聊吧。”   有着灵王等人事先制定周密的计划,再加上楚无双这个熟知青阳府城阵法的家伙早便透露了不少情报,晏危楼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青阳城阵法核心所在。   当然,这过程中也不可避免遇到种种杀阵,似乎每一次都是险之又险度过,让战斗中还不忘分出一丝注意力关注着这边的众妖王,心情也跟着忽高忽低起伏。直到如今终于落了地。   阵法中央,发现外人即将靠近的阵灵,就要操纵最恐怖的杀阵将之灭杀,却突然顿住。   呼……   不知何处飘来一缕细微的清风,少年的身形一瞬间忽隐忽现,一双漆黑的眸子好似化作深不可测的漩涡,他周围的空间也开始呈现出种种瑰丽朦胧的变幻,万千星河投下倒影,仿佛虚实不定。   阵灵:“???”   别看晏危楼这么一副高深莫测,好像放了个大招的样子。实际上这不过是他从宿星寒那里学的一些小法门,唯一的作用就是看起来逼格极高。与真正的幻术相比,就是魔术与魔法的区别。   此时的阵灵就像是一个兴致勃勃准备干架,结果敌人却在他面前光摆Poss不出手的熊孩子一样,他甚至从敌人身上察觉到了一丝善意……   一时间,本就不聪明的阵灵竟被晏危楼这一手弄得呆住了:“(゜-゜)?”   远远观望着这一切的众妖王不明白其中真相,还以为阵灵被迷惑住了,一个个心中大喜:“不愧是玄洞山主,果然幻术造诣出神入化!”   而那几名人族的大宗师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脸上都露出愤怒与焦急夹杂的神情,攻势越来越狂暴,简直有种想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的趋势。   换作是以往,这些妖王早就掉头就走,才不舍得将自己宝贵的性命与之对耗。   但如今看见胜利曙光,他们就像是被人在前面拴了根胡萝卜的驴子一样,也变得空前顽强起来,一个个死命拦截在大宗师们前方。   “撑住!等玄洞山主控制住阵灵……嗷!”   血洒长空。战斗极其惨烈。   如果只是单纯的战斗还好说,如今却是一方急于离开,一方死命将之拖住。有两位实力较弱的妖王更是活生生被打死当场。   哪怕是最勇猛的枭王都被揍得有些晕晕乎乎了。正当他头晕目眩之际,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清啸,那是之前约定好的信号!   他一下子精神百倍,身上根根翎毛尽皆竖起:“计划成功了!”   下方的阵法波动果然开始发生变化,一点一点消散开去,就好像一扇紧锁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丝缝隙。   众妖王再顾不得阻拦,都赶紧向着那扇被推开的门而去,就要一拥而入。   “哈哈哈!”冲在最前面的枭王双目中射出无穷凶光,“青阳府城终于破了,本王今日便要将齐老儿的宝库洗掠一空,敞开肚皮吞噬万千血食!”   天地之间好似刮过阵阵妖风,不仅是这几只大妖魔,就连那无穷妖潮也同时兴奋起来,不断冲击着人族大军军势,就要攻入府城。   再也无人去关注那几位落在后面的人族大宗师脸上该是怎样的表情,想来多半是心如死灰吧?   然而,就在众妖王争先恐后破入青阳府城不久,黑暗突然降临。天地间一片漆黑。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幕布遮蔽了天穹,将白日换作夜幕。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骤然响起,之后又是接二连三几声惨叫。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不断地挤压着、咀嚼着、碾磨着。单单只听这声音,便让人自灵魂深处升起无穷寒意。   还被阻拦在城外的无数小妖魔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目光中透出无比的恐惧。   不远处的那栋城池仿佛化作了妖兽张开的大嘴,密密麻麻的锯齿闪烁寒光;又像是一枚巨大无比的虚幻磨盘在城池上空亮起,缓缓压下去。将落入其中的猎物撕咬、咀嚼、碾磨成碎片。   青阳府城,阵法中。   看似已经被晏危楼破开的阵法此时俨然化作牢笼,将一众妖王困缚其中。   “玄洞山主,这究竟怎么回事?”   无动于衷地看着几名妖王被阵法的力量绞碎,唯一还能勉强保持住身形的灵王目光冰冷。   “本王需要一个解释。”   即便到如此地步,他仍不相信这是晏危楼与人族的合谋,只当作是这位玄洞山主掌控阵法后一时膨胀,于是翻脸不认人,想要除去其它妖王,独吞战果。   毕竟,此界人族与妖魔关系极差,最底层的普通人和小妖魔为了活命暂时投降还可以理解,但到了妖王这一级别,却投靠人族谋害同族,那也太过不可思议了?这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因此灵王不慌不忙,只沉声警告道:“本王劝你想清楚。如今城外还有四名人族大宗师虎视眈眈,你自以为阵灵在手,只顾眼前蝇头小利掀起内斗,可曾想过最终的后果?”   此时阵法内部的环境已经极为恶劣,空间颠倒错乱,风暴、雷霆、不断搅动的空间乱流,以及无处不在的恐怖压力,灵王宛如置身于滔滔洪水之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洪流绞杀。   晏危楼的声音徐徐响起:“本王想杀谁从来不考虑后果……”   不远处,少年虚实莫辨的身形隐隐浮现,他微笑着歪了歪头,笑容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双瞳深处却是一片冰冷凶残。   “至于原因么……这帮蠢货之前看我的眼神让我很不爽,还是死掉比较好!”直到现在,他还在维持人设,“而且,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早就计划好要除掉我,还要栽赃嫁祸给本王的小美人!”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冷酷,伸手遥遥一握,四周阵法的力量被他引动,立刻便有一只正在不断挣扎的妖王被直接捏爆,死无全尸。   灵王瞳孔骤然一缩,却并不慌张。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他心中默默一催动!   ……催、催不动?!   再催!还是催不动?!   灵王心中莫名一阵不安。下一秒,不远处的少年便笑眯眯摊开了手掌,露出一抹熟悉的丹丸:   “你是在催动这个吗?”   这正是由灵王提供,据说能够对神魂/妖魂大有裨益的丹药。   “我分明亲眼见你吃了下去……”   灵王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再也难以保持镇定。   “不可能!这不可能!若没有这丹丸帮助,以你的妖魂境界怎么可能控制住阵灵?”   “阵灵的确不受我控制。”少年微笑起来,“从头到尾,这都只是一场戏啊。” 第44章 入瀚海(14)   此时的场景很是诡异。   杀阵已起, 一众妖王几乎死得惨不可睹,唯一实力最强的灵王还在苦苦支撑, 顶着妖王身份的晏危楼却笑眯眯站在边上看戏。   说好了控制青阳府城阵法、一举踏破人族疆域的大妖魔玄洞山主, 却莫名其妙和阵灵联手演了一场戏,反倒把几位妖王尽数坑进了杀阵中。   灵王对抗阵法的同时, 想起前几日这位玄洞山主信誓旦旦一定能控制阵灵的保证, 只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好天真, 居然相信了他的鬼话!   早知这阵灵痴呆好骗,不必使用幻术,如此轻易便被哄了去,哪还用得着这家伙出手?他亲自出马就是了。   然而这家伙哄骗了阵灵,却是用来坑害同类, 最重要的是,他这么做的理由竟然是——   “我不是说过了吗?非要有什么原因,那就是本王看不惯这几个蠢货!”   阵法边上,黑袍少年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的语气无辜又无害,理直气壮得惊人。   “而且,我猜你们多半也要在事后谋害我, 本王先下手为强又有何不对?”   说话的同时,他还在不断借助阵法之力对灵王进行远程攻击。   灵王被气的几欲呕血。不对, 是真的喷了一口血出来!   本就在阵法中受了伤, 又被晏危楼这种完全不讲道理的话气了个够呛, 怎能不让他呕血?   “疯子!你这疯子!”一边苦苦支撑, 他还在试图和晏危楼讲道理, “你可知这么做对你没有半点好处,我等若是被坑杀在这里,等那些人族大宗师赶过来,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打紧,只要本王心里痛快就好。活着不就是求一个顺心愉快吗?”   灵王:“……噗!”   灵王感觉这就是个疯子,而他自己也快要被逼疯了。   他一向自诩为妖魔中的智者,做事情从来都是先动脑子,和那些只会横冲直撞的家伙不一样。   这次的计划原本妥妥的。正面强攻青阳府城损耗太大又耽误时间,容易引来援兵。得知阵灵的存在后,他才会另辟蹊径,准备直接控制阵灵。   为此,他特意将人选选为来到青阳府不足一年的外来者玄洞山主。正是看中此妖根底浅薄,又沉迷美色,胸无大志。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准备了后手。那就是那枚提升神魂境界的丹药。以玄洞山主如今境界,不嗑药万万无法控制阵灵,一旦磕了药便会受他所制。   如此一来,即便此妖打开阵法后野心膨胀,想要独吞战果,那也由不得他!最终反倒是给灵王做了嫁衣裳,说不定还能一举收服或铲除其他妖王。   然而,如今这一切筹谋都毁于一旦。起因就在于这个他从没放在眼中的玄洞山主,这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有谁见过这等一个看不顺眼便直接下黑手,只因一个莫须有的猜测,毫无证据便认定其他人要谋害自己,于是抢先出手谋害他人的疯子?   最最要紧的是,咱们是一伙的啊!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便利用阵灵坑害同族,完全不在乎他自己会不会转头被人族弄死……这简直是同归于尽的节奏啊!   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疯子,灵王便是有再多谋划也是无用。此刻只能在心中流下悔恨的泪水,简直想要回到数天之前给脑子进水的自己一记头槌!   阵法核心一处被隔离的安全区域,同时也是阵灵所在。   晏危楼通过混乱的阵法空间观察着被困在其中的灵王,姿态俨然一位经验丰富、手法老道的大厨,正在认真观察着铁锅中焖煮的菜品,时不时还要出手控制一下火候,避免将之熬得太烂。   眼看对方接连经历了杀阵的折磨,还有晏危楼反复的言语打击,已然从一开始从容不迫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心浮气躁,气急败坏……晏危楼却是神情平静,不慌不忙,显出十足的耐心。   突然,他勾唇一笑:“时机到了!”   随即身形一闪,借助阵法内部空间挪移之力,再度出现在灵王面前。   阵中变幻莫测,狂风骤雨雷霆冰雪组成重重杀阵,破开一重又一重。灵王的实力的确很强,其他妖王此时都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他却是硬生生在阵法中杀出一条路,一直撑到现在。   只不过,这毕竟是青阳府城最后的一道防线,又有晏危楼在旁边加以指点,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破开的。灵王这一路走来,堪称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为过。   正在滔滔烈焰之中挣扎的灵王,耳边突然响起了少年清越中带着戏谑的声音:   “啧啧!惨,真够惨的!”   灵王立刻勃然大怒,再也顾不得之前儒雅随和的形象:“艹!”   ……老子被你坑害到如此地步,现在是没时间跟你算账,否则非要给你剥皮抽筋连妖魂都吞了!你特么居然还敢出现,还敢在这里冷嘲热讽!   灵王越想越气,愤怒欲狂。   却听少年的声音还在慢悠悠地继续响起:“啧,越看越惨。反正这一口气出了,心里舒坦了。要不要干脆算了……”   咦?正想冲上去同归于尽的灵王顿住了。一秒改口:“算算算!算了好!”   灵王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勉强挤出笑脸:“玄洞山主,你可算想明白了。你我本是同族,也无深仇大恨,何必在此自相残杀,反让人族捡了便宜?”   见少年脸上表情略有松动,眼神也变得犹豫,灵王心中大喜,想着这疯子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沟通,只要能沟通就好啊!   此时的灵王就像是在水里扑腾良久,终于抓到救命稻草的人一样,连忙再接再励,开始滔滔不绝施展自己的口才。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良久,终于听到这么一句话的灵王险些喜极而泣。   要知道,他可不是好整以暇坐在谈判桌前发动嘴炮,而是每时每刻都在凶残的杀阵之中闪躲,还要分出心神来说服对方,早已是重伤在身,继续坚持下去恐怕不妙。   他连忙道:“那快放我出去,趁着人族还没到。本王发誓绝不会事后报复!”   “不行。我信不过你。”   少年却是突然一改口风。他俊美的脸上一派无辜,看上去真是天真又好骗。   “论年岁,论心眼,本王恐怕都不及灵王你的零头,又一向天真纯良,不谙世事。哪里比得过你老奸巨猾?”   灵王:“……”艹!   灵王强行忍住一肚子腹诽:“是是是,那要怎么你才放心放我出去?”   “嗯,你得先展露诚意才行,要么让本王捏个把柄在手。”少年一脸沉思,漆黑的眸底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算了,太麻烦了,不如还是杀了……”   “别别别,千万别!本王确实是满腔诚意啊!”灵王被晏危楼这么反复折腾来折腾去,心脏都在忽上忽下,“想想那阴险狡猾的人族大宗师,你我若是在此内斗,最终便宜了那些人族,便是你不怕死,你的小美人该怎么办?”   少年顿时沉默下来。   见状,灵王连忙继续,许诺了一大堆,少年这才犹犹豫豫道:“若要我考虑放你一命,还是有把柄在手才放心。我听说你知道一个事关妖魔的大秘密……”   他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自己一开始的目的,而灵王却毫无察觉,反而还自得于自己终于跟上了疯子的思维,将对方说动了。   灵王主动追问,苦苦沉思:“什么大秘密?本王该知道什么……”   “就是……”少年似乎也不知该如何作答,随即抬手在半空中一划,凭空画出了一个模糊虚幻的令牌图案,“好像是跟这么一块令牌有关。这可是你麾下心腹亲口说的。”   “令牌?”看着那虚幻模糊的图案,灵王只是愣了一秒,便脱口而出,“你指的是密钥?!”   “???”晏危楼同样一脸震惊。   他不过是信口胡诌一通,其实并不觉得瀚海令事关什么大秘密。只不过灵王既然想要买命,自然不会否认,只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但如今看灵王那不似作伪的震惊神色,莫非这令牌还真的非比寻常?   既然达成了协议,阵法中的攻击也就暂时停了下来。灵王松了一口气。   “关于「密钥」,我也只是觉醒了一些血脉传承记忆,并不完整。”   为了小命,灵王也算是豁出去了。   “传闻这片天地只是牢笼,而「密钥」就是可以打开这个牢笼的钥匙,一共有五枚。”   “……牢笼?”晏危楼喃喃重复一遍。   “就是牢笼!”灵王点点头,眼中也浮现莫名感慨,“只是「密钥」原本的主人——看守这里的狱卒去了哪里,以及这牢笼里本该关押的又是什么人,却不得而知了。”   “……或许是我们妖魔一族,也可能是……白帝。”   “你是说,这片天地可能是用来关押白帝的牢笼?这怎么可能?!”   晏危楼适时惊呼一声,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当然是他。”灵王在乡巴佬面前又找回了优越感,冷笑道,“人族什么也搞不清楚,还当他是救世主呢。但我们妖魔可是有血脉传承的,只要血脉蜕变,就能觉醒先祖的记忆碎片。”   “白帝究竟是否被关押在此,本王还不能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当年正是他悄悄给予先祖力量,让妖魔得以摆脱人族奴役,掀起动乱……然后他再冒出来充当救世主,这可真是好盘算!”   晏危楼听着灵王讲了一通密辛,倒是津津有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歪楼了,他的目的是离开瀚海境啊!   于是他一脸好奇地追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这片天地之外真的还有天地?找到「密钥」就能离开这里?那该怎么才能离开?没有门啊!”   一通问题砸到脑门上,若不是小命还被人家攥在手里,灵王险些就要让这家伙哪来滚哪去了。   他强行平心静气解释道:“的确如此。无人知晓「密钥」究竟是何人打造,但使用「密钥」的方法,本王却是知晓,需要口令与能量。”   “能量有三,任意一种都能驱动密钥。一是大量的妖魂;二是浓郁的灵气,最好直接找到一条灵石矿脉;最后一种是虚无缥缈的人道气运。在人族大势力,譬如城主府之类的地方,就能使用。”   见少年听得目露憧憬,已经完全沉迷进去。灵王这才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好了,还请打开阵法,放本王出去吧。本王可以立下誓言,绝不会暗中报复。”   “此外,本王手上有一枚来之不易的「密钥」珍藏在宝库中,连同那开启「密钥」的口令……只要出得大阵,立刻双手奉上。”   至于出去之后,究竟是献宝还是夺命,那就不是对方所能知晓的。   “原来如此……”沉思中的少年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双目中露出恍然之色。他微微一笑,“多谢灵王为我解惑!”   灵王神色愈发从容,正要摆手道一句不必,却听少年温和的声音继续响起:   “为表谢意,我这便送你上路,让你免受苦楚折磨。”   一直安静不动的阵法猛然间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强烈波动,宛如蛰伏于海底的巨兽突然间冲破水面,撞断天柱。   于是天幕下坠,汪洋倒卷,仿佛大劫降临。   “你!玄洞山主!!”   完全没想到晏危楼会作出如此选择的灵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就像是一块被绞进了绞肉机里的猪肉,在剧烈翻腾的大阵中发出一声惨叫。   “疯子!无耻!败类!妖魔之耻!你不想得到密钥不想知道口令吗?你分明答应了要放本王离开的!!!”   “我答应了吗?”   身形轻轻飘至上空,晏危楼神情无辜地低下头,目光清澈又纯粹。   “……我只说会考虑一下啊。”   他伸出手去,修长的五指舒展开,随即五指一握,下方的阵法随即爆发出最强的攻击性,原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阵灵在保全阵法和毁灭灵王之间选择了后者。   轰!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灵王只听见少年的声音悠悠传来:“更何况,我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妖魔了?”   我……艹!最后在心中口吐芬芳一串,灵王连躯壳带妖魂,彻底被大阵引爆。   晏危楼一脸遗憾地感叹一声:“可惜了,妖魂没了。”   不过计划也成功了。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暴露人族身份,而是以妖魔的伪装同灵王周旋,正是要让灵王始终抱有一线希望,这样才会愿意妥协,才会吐露秘密。   若是直接表露人族身份,以这个世界人族与妖魔的立场而言,灵王必然知晓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一定会拼死一搏,说不定还会自爆妖魂,又怎么会将瀚海令的秘密说出来?   甚至于迂回一番才提到瀚海令,也是不想让灵王得知他对此如此重视,从而反过来进行威胁,或是撒谎欺骗于他。   如此一番忽悠下来,果然成功了。   晏危楼神情轻松,整个人稳稳立在半空中,衣袂飘飞,乌发轻舞。   在他下方,剧烈的能量波动宛如沸腾的热水汹涌而起,若非阵灵消散之前特意约束,只怕整个青阳府城都会因此被震塌大半。   饶是如此,原地仍是升腾起极为恐怖的能量,宛如一枚冲霄而起的炮弹将重重云海洞穿。漫天云雾随着狂风肆虐。   晏危楼首当其冲,彻底被云雾所淹没。   他的目光穿透云雾,向远处看去。   只见地面上厮杀成一片,血海翻涌如潮,一袭白衣向他飞掠而来,宛如雁影横过长空,将天穹与血海尽数化作无关紧要的背景。   “咳咳咳咳……”   在距离晏危楼不过一尺之隔的地方,宿星寒的身影骤然间停下来,发出一串急切的低咳,他目光从上到下扫了晏危楼一遍,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势。   这才低声道:“得偿所愿,恭喜。”   晏危楼有些好奇,打趣一句:“明光真是料事如神。你怎知我定然功成?万一失败了呢?”   且不说灵王或许没有入套,便是他入了套,也很可能并不清楚瀚海令之事。   “我相信你。”   宿星寒自然而然渡过那一尺距离来到他身边,语气认真。   还未等晏危楼为这份理所当然的信任发表一二感言,四名人族大宗师也随之联袂而来,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来到晏危楼面前,他们齐齐行了个大礼:“多谢阁下解了青阳府城之困,大恩大德不敢或忘!”   趁着晏危楼将几名妖王骗入阵法中,他们再无桎梏,便齐齐在战场上大杀一通,短短时间内杀灭了近乎一半的小妖魔,如今人族军队大占优势,将城外的妖潮消灭不过是时间问题。因此几人一反之前的愁容满面,各个神采飞扬。   “等等,还有我!”   另一道人影不甘示弱地飞上来,依旧是一身蓝色纱裙,环佩叮当,粉面朱唇,妩媚中透出英气。   楚无双语气中透出强烈的不满:“上了年纪果然容易忘事,连我这个真正的大功臣都抛到了一边!”   “要不是我千辛万苦,为了青阳府满城百姓冒险潜伏进入妖魔大营,并慧眼识破妖魔的险恶用心,在背后呕心沥血出谋划策,并不惜舍弃男儿尊严也要为你们通风报信……”   他一开始声音还有些心虚,越说越是理直气壮,渐渐昂首挺胸,神态自若,颇为不可一世:   “不错。正是有我这位不计虚名的幕后英雄默默奉献,才有今日妖魔授首、青阳府城脱困的大好局面……唉哟!”   他话还未说完,脑袋上立刻挨了一记,捂着后脑勺委屈地抬起头,就看见那位须发皆白的林姓大宗师黑沉沉的脸。   这位生性古板的大宗师对着他吹胡子瞪眼:“小子,胡吹大气吹的没边了,先把你自己打理清楚再来说话!”   说着,这位大宗师犹嫌不解气,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直接给他踹飞了出去。   “嗷!你们这是要杀人灭口……嗷!”楚无双惨叫两声,便顺着这股力道直接飞了出去,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楚兄没事吧?”   晏危楼礼貌地关怀一句,几名大宗师都是连连摆手:“放心,死不了。”   无比敷衍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几人又立刻变脸,热情地围住晏危楼二人:“阁下于我青阳府城有大恩,满城百姓都记在心上。且随我们入城去,此等大恩大德,不可不报。”   晏危楼在万众瞩目中入了城,街头巷尾无数人围观,老老少少人人喜笑颜开,望向他的目光都满是崇敬。   人群之中,更是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直接跑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匣子,高高举到他面前,奶声奶气地说道:“谢谢大哥哥,这是我全部的宝贝,都送给你。”   晏危楼愣了一秒,伸手接过来,顺便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小啾啾:“不用谢。”   于是,四周那些人的欢呼声更热情了,那目光简直足以将人融化。若不是因为城外的战事还没有彻底结束,这些百姓不少还在心忧家人,恐怕都会一个个扑上来,直接把他团团包围。   这种过于热烈的气氛,让晏危楼有些不自在,不由眨了一下眼睛。   前世他可是祸乱江湖的大魔头,屠宗灭门不知凡几,虽然没有祸害过普通百姓,但那赫赫凶名传扬出去,也是引得人人变色,避之唯恐不及。何曾享受过今日这种正道大侠一般的待遇?   没想到离开神州浩土,进入了这秘境之中,反倒受到如此欢迎。这可真是一番堪称奇妙的境遇!   旁边的宿星寒眉头微不可查一蹙,感应到心灵中传来的种种复杂情绪,他立刻微微偏头看向身边少年,第一次主动握住了对方的手。   熟悉而眷恋的温度,有些干燥,柔软,指腹处附着薄薄的一层茧。   “嗯?”   掌心中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让晏危楼回过神,他瞳孔骤缩,一瞬间警惕万分。从何时起,他竟会如此无知无觉便让人近身了?   这一刻,他眸底隐隐生出杀机。   心中虽万分警惕,晏危楼脸上却是露出笑容:“怎么?明光可是有事?”   “我无事。”   宿星寒摇摇头,感受到那份杀意与警惕,他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个冰雪融化般的微笑,稍纵即逝。   “只是感觉你好似有些不愉。”   说着,宿星寒攥紧那只手,轻轻摇了摇,幅度很小很小。他目光直直看向晏危楼,有种一往无前的纯粹和坦荡。   ……这是,在安慰他吗?   晏危楼心中失笑,望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觉想起幼年时见过的无垠星空。像是嵌于夜幕之上的两点星辰。   他意外于这人敏锐的感觉,眼底的杀意不知不觉散了,只云淡风轻一笑:“没什么,不过是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事。”   “——都过去了。”   “那就好。”   宿星寒不再说什么,沉默着与之并肩向前,悄悄看了一眼晏危楼,见对方似乎没什么反应,便没有松开手,嘴角微微扬起。 第45章 入瀚海(15)   天空晴明。   青阳府城城主府, 花园小径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相携而来,悠然自青石小道上漫步而过,不时低声交谈两句。   自入城后, 被恭恭敬敬请入城主府,趁着其他人还要处理战事, 晏危楼二人便拒绝了诸多安排, 甩脱了城主府那些下人, 找了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妖魂、灵石、人道气运……”   从灵王口中得知了瀚海令的正确使用方法, 晏危楼倒也不藏私, 而是将之如实相告。至于白帝之事, 他却没有说。   听完晏危楼的转述, 宿星寒一阵沉默, 方道:“如此说来,我们随时随地便可离开此界?”   晏危楼点点头:“倘若灵王不曾撒谎的话。”   妖魂自不必说,如今青阳府城外妖潮遍地, 只要上去杀上一番,大量妖魂定然不愁;   灵石也不成问题, 尽管晏危楼二人身上积蓄不多,但青阳府府库中绝不缺灵石,救下整座府城的恩情, 想来要些灵石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人道气运更是简单, 按照灵王的说法, 只要在这城主府中便可调动无形的人道气运, 一声口令便可开启瀚海令。   晏危楼正是想通这一点,神情才变得一派从容,不见丝毫急切。   他转而看向宿星寒:“明光你这么问,可是急着要离开?”   “不,我不急。”   宿星寒第一时间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他又掩饰般辩解道:“你也知道,进入此界前,那天宗之人正倾巢而出,举宗追杀于我……”   说着,他有些心虚地微微低下头,睫毛飞快颤动着,看在晏危楼眼中就变成了担忧:“若是出去还在同一个地方,恐怕他们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晏危楼微微沉吟,却是联想到了自身的处境。   皇宫之中那一晚,他原本只打算在一边看戏,或是悄悄推波助澜一番,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却意外卷入瀚海令的争夺之中,还被传送到此地。   若是离开秘境后出现在防卫严密的皇帝寝宫,且不说是否能够闯出皇宫,即便闯了出去,如今盛京也多半有天人坐镇,那时他恐怕是插翅也难逃吧?   更何况,上次抢夺瀚海令之时,他可是大摇大摆的,从头到尾不曾遮掩相貌,如今通缉令说不定早就传遍了大雍上下。一旦暴露还真是寸步难行。   不过是一瞬间,诸多念头便在脑海中闪过,晏危楼不由喃喃一声:“看来该早做准备,以策万全。”   宿星寒神色稍霁。   他一脸正色,语气认真,看上去全无半点私心:“不错,外界福祸难测,多费些时间准备周全再离开,才是正理。”   “什么离不离的,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响起来,“两位难道这就要走了吗?”   换了一身衣服的楚无双远远走过来,听见只言片语,还以为两人这是想要离开青阳府城去往他地,便抬高声音问了一声。   此时他们脚下是一条横穿花园的小径,中间没有其他岔路,因此三人就这样迎面撞到了一起。   楚无双一脸热情地挽留道:“别急着走啊,咱们青阳府城热闹多着呢,二位还没好好看过,就这么离开多可惜。”   一边说着,他大大咧咧地伸出手,就要拍上晏危楼肩膀。   晏危楼下意识闪避开来,还顺口接了一句:“不走不行,我二人结伴离家远游,如今已是耽误了太久,再不回去,恐怕家人要担心了。”   宿星寒应了一声:“最多再停留一两日。”   见两人神色坚定,语气中再无转圜余地,显然去意已决,楚无双一脸无奈:   “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要走,那几个老头还在筹划着慢慢将战事收尾,过段时间论功行赏,一并感谢你们呢!”   “得知这个消息,恐怕给你们的谢礼也要提前准备了,想来够老头子们伤脑筋的!”   他嬉笑着挤眉弄眼,一脸贼兮兮地说道:   “不如我去建议他们直接把府库打开,你们想要些什么,尽管进去拿便是了。到时候咱们三七分,如何?”   两人听得一阵无语。   见他神情得意,一脸期盼之色,好像自己出了个好主意似的,更是明白了这家伙之所以那么不招人待见的缘故。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方才便听人说了这人的身份。别看楚无双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已经去世的府主齐礼的亲外甥。   因为幼年父母亡故,他早早被抱养到无儿无女的齐府主膝下,与之情同父子,更有师徒之实,身份相当于少府主。   结果这家伙此刻却想伙同两人一起搬空城主府的宝库,自己挖自家的墙角,这是在想什么呢?   两人自然不可能答应这种荒谬的提议,晏危楼更是连连摆手:“不用了。真要感谢的话,给些灵石就是了,正好手头有些紧。”   虽说在这城主府中便可直接启动瀚海令回归神州浩土,但考虑到以后或许还有可能进入此界,现在直接在城主府中玩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或许就会为未来平添不少麻烦。   两人还是决定谨慎一些,用灵石或妖魂来充当能量,到远离府城的荒野中再回归。   楚无双一脸失望:“那好吧。这两天我便带你们转一转这青阳府城。”   三人有说有笑地走了。确切地说,是楚无双一个人有说有笑,晏危楼为表示礼貌,营业性假笑,宿星寒则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极为冷淡,丝毫不给面子。   他看向楚无双的目光中都透出嫌弃,犹如在看一个1000瓦的大灯泡。   偏偏这人却没有丝毫自觉,目光扫过宿星寒冷淡的脸,还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啧,宿兄啊,战事顺遂,又有美景在前,知己好友在侧,这小日子如此愉快,你何必成日冷着脸呢!当懂得及时行乐,享受人生啊!”   他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原本只是调笑一句,活跃活跃气氛,根本不指望宿星寒会回答。   不料宿星寒居然在思考数息后认真点了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盯向他:   “你说的对。”   天朗气清,群芳竞放,身侧还有佳人作伴……的确是难得的好日子。除了某个碍眼的家伙着实讨嫌。   楚无双呆呆长大了嘴:“……啊?”   他还在为宿星寒这破天荒的好态度而吃惊,宿星寒已经径自拉着晏危楼走到一边去了。   至于理由,自然是回归神州浩土之前,再看一看此地风貌,顺便提前做好一些准备,以应对回归后的突发状况。而这就不方便带着楚无双了。   等楚无双从自己终于折服了宿星寒的幻想中清醒,那两人早就不在原地了。   他有点懵,看了看周围没人,正想溜出府去,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拉住。回过头来,看到的就是一张笑眯眯的慈祥的老人脸庞。   “呵呵,小子,你又想溜去哪?正事办了吗?”   “这个……”楚无双装傻地挠了挠头。   “还有,听说你想要搬空府库?”   “……嗷!大长老你听我解释啊——!!!”   ·   另一边,后花园外的侧门处,刚刚走出城主府的两人隐约听见了府中突然传出的一声惨叫,不由回过身去。   晏危楼一脸疑惑:“难道是楚无双?”   边上的一位老仆听了,只是习惯性地说了一句:“两位不用担心,这在府中也不是稀奇事了。”   他一脸感激地说道:“还要多亏两位贵客将这消息告诉大长老,就是要给少府主一个教训才好!免得他成日里不务正业在外游荡!”   这老仆也不是一般人,而是刚才大长老身边的心腹。   适才恰好与两人遇到,这位大长老寒暄之时提及楚无双,宿星寒便“无意”说了一句大实话。   于是脾气火爆的大长老直接扔下心腹气冲冲便离开了。至于去向么……   听着府中传出的一声又一声凄厉惨叫,宿星寒不由沉默了。   他相貌生得实在太好,身上又有种无端的高华气质,整个人如冰如雪。便是垂下眼帘静默之时,都有种让人凛然不敢犯的冰冷。   但看在晏危楼眼中,却更像是不小心说错话之后的内疚,怎么看怎么乖巧。   “放心。我看那几位大宗师将楚无双当作子侄一般,不会有什么大事。”   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一层滤镜的晏危楼忍不住开口安慰,他轻轻叹了一声。   “只是明光你这性子……”   从两人认识以来,这人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似一点防备心也没有。心软又单纯,着实不太适合混江湖。也不知是哪个隐士家族派出来的传人,都不好好调教一番,难道不担心他被人骗了去?   看在这些日子相处的情分上,晏危楼好心提醒道:“以后行走江湖,切记多加防备,话不可说尽。遇到方才这种事,也不必将愧疚显露在脸上,免得某些人得寸进尺……”   “别说你只是无心,便是有意又如何?表现得无辜一些。我看楚兄皮糙肉厚,挨一顿打不碍事!”   宿星寒抬起眼来,目光亮晶晶看向他,随即郑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晏危楼难得对这个认识不久的单纯好骗小公子上了心,更加觉得他好骗了。   两人这才相识了几日,他就如此信任自己,若是自己真的起了歹意,只怕能将他卖上三遍!真正行走江湖时又该怎么办?莫不是要好生背下三十条准则才能让人放心?   对此,某位连尸骨都坏了的拓跋公子,从棺材中伸出了森森白骨的手,表示有话要说。 第46章 入瀚海(16)   有意无意坑了楚无双一把,两人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反而趁着离开前最后一点时间, 兴致勃勃地在府城中闲游了几日。   这天,围堵在青阳府城之外的妖潮终于散了, 大半被当场击杀,外围剩下的那些也因为失去了大妖魔的指挥而各自为战, 眼见形势不利便远遁荒野之中。   城中气氛顿时轻松下来,不同于原先还有些紧张, 这一次是真的放松。   “此界与神州浩土真是大不相同。”被包裹在这股热烈而喜悦的气氛中,宿星寒的目光扫过街道上喜气洋洋的人群,淡淡说了一句,“虽有妖魔作乱,人族内部却是齐心协力。反观神州浩土, 妖魔踪迹不显,江湖上却是血雨腥风。”   “世事人心就是如此。”晏危楼不以为然, 脸上还挂着微笑,“可共患难, 却不可共富贵。世人莫不如是。”   宿星寒听得一愣:“不对, 并非人人都是如此……”   两人说话时, 正走到一间不大的面馆前,晏危楼喊了一声:“老板, 上两碗面。给我来碗……”说着, 他回过头来:“嗯, 你要什么面?”   “同你一样就好。”宿星寒被这一打岔, 立刻抛开了刚才的话头。   “好。”晏危楼应下来,吩咐完老板,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这才问道,“对了,方才明光你说了些什么?”   “不,没什么。”   宿星寒在旁边坐下,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只是在想楚无双之事……听说他不一定会接任府主之位?”   晏危楼还没说话,边上刚好路过的小二便插了一句:“客官说的是原先的少府主?那不行的。若是让这位楚大公子做了府主,咱们青阳府岂不是要完了!”   说着,他连连摇头。   这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一阵附和声。临近几桌的客人居然都跟着大摇其头。   “此言在理。真要是将府主之位交给了那位大公子,咱们青阳府迟早出事,倒不如等伏风氏派个靠谱些的人来。”   “没错。这位大公子的事迹一桩桩一件件,青阳府城哪个不知?听说他最是怕死,以往每一次遇上妖潮,都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次次都能‘料敌于先’,提前感应到危险逃跑……这等贪生怕死之徒,真是玷污了齐府主的名声!”   宿星寒望着一下子群情激奋的面馆,眸子微微瞪大。似乎没想到自己随口扯的一个话题居然引来如此反响。   但那些人已经自顾自打起了嘴上官司。   “你说的过了些。我听说这次少府主居功甚伟,竟然孤身深入敌营,探听妖魔隐秘……想来以前不过是年纪太小,心性未定。如今府主去了,也懂得担当了——”   “屁的担当!我有兄弟在城主府做活,这分明是楚无双缠了大长老三天只为占卜吉凶,得出个有惊无险的结论,这才一副大义凛然的去了!我可真是从没见过这么怕死的人!真要让他继承府主之位,保不准青阳府哪天就完蛋……”   妖潮刚刚过去,城中百姓正是最关心自身安危的时候。一群劫后余生的人立刻就着这个话题争论起来。   晏危楼二人所在的角落倒是不受打扰。   两人此时就像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好友,神情放松,天南海北闲聊着。   “这家店的手艺倒是不错。”低头吸溜了一大口热腾腾的面条,晏危楼赞了一声,“同我相比也只差一点点。”   “咳咳咳……”正在喝水的宿星寒险些呛住,却还不忘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他双眸一眨不眨,透出说不出的真挚。   晏危楼对他这种无条件相信的态度大感满意,立时神采飞扬,脸上现出难得的少年意气:   “还是明光你眼光独到!要知道,我的手艺那可真不是吹的,若是也开一家面馆,那绝对是座无虚席。”   忆起前世开面馆的那段经历,晏危楼的语气格外真诚。不吹不黑,他就是这么一个颜值与才华集于一身的存在。   宿星寒已经缓过气来,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抹笑:“嗯,我知道。阿y……晏什么都会。”   这话若是让旁人说来显得太过虚假,但经他口中说出,却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只因他的语气太温柔太笃定,似乎发自内心认可晏危楼所说的每一个字。   一时晏危楼有种错觉,仿佛眼前这人真的品尝过自己的手艺一般。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很快将这错觉挥散,但看向宿星寒时,眼睛里的笑意却真实了许多。甚至都忘记了去计较对方过于亲近的称呼。   ……他之前似乎想错了。对他所说的话未经验证便如此无条件信任,除了本性天真单纯,还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真爱粉:)。莫非他人格魅力如此之大,区区十余日,便斩获了一枚崇拜者?   宿星寒深知晏危楼戒心之重,见他似乎陷入沉思,不由为自己情不自禁过度外露的情绪而忐忑,又恢复了矜持冷淡的神情,端坐如神像。   他心中懊恼不已,睫毛微颤间,泄漏出几许恐慌,苍白修长的手指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竹筷。   “咔嚓!”   竹筷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直接被折成两段。惊醒了紧张慌乱的宿星寒,也同样让晏危楼回过神来。   “明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宿星寒只觉指尖一阵温热,紧接着自己的手便被一股力道轻轻握住。少年惊讶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讶然抬眸,撞进了少年带着淡淡关切的眸子里。这一刻,这份关切是真的。   虽不知晏危楼为何好似对他亲近了几分,但宿星寒喜欢这种变化,他语气认真:“方才走神了,不碍事。”   “下次可要小心些。”   晏危楼松开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感觉好似从那张冷冷淡淡的脸上窥见了难言的愉悦。   ???莫非这人真的是他的崇拜者?被他关心一下就这么开心?   于是,晏危楼的语气又温和了几分。   而他的态度也让宿星寒神情愈发放松。   脑回路完全岔道的两个人彼此之间气氛却越发融洽,吃过面之后,还相约一同逛了逛青阳府城的夜市,买了不少神州浩土没有的小玩意。   夜色不知不觉笼罩下来,两人踏着脉脉月光回到城主府,便发现府上灯火通明,热闹至极。   “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好奇地点了一名下人,那人便喜滋滋说道:“少府主就要继任府主了。”   这话说的有些绕口,好在那人又解释了几句,两人才总算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是伏风氏来了使者,经由青阳府城几位大宗师力荐,最终选择认命楚无双继任青阳府府主之位。   难怪城主府中热闹的像是过年一样。与其他利益无关者不同,对于这些城主府下人来说,楚无双上位总比一个陌生人上位要强。   这消息在城主府中早已传开,两人姗姗来迟,反倒是最后得知的。   瀚海界与神州浩土格局不同,各府各域都有自身的独立性,名义上虽受三大氏族管辖,但其实是本地势力自治为主,包括府主之位,半是靠本地举荐,半是氏族任命。   楚无双本就是少有的天才,三十不到便入道成为大宗师,又得到其他几位大宗师支持。即便城中许多人对他不放心,却也不影响他继任府主之位。   有趣的是,这家伙之前还说要大开府库任由晏危楼二人挑选宝贝,甚至连三七分的话都说出来了,但刚刚继任府主,便直接推翻了自己说过的话,想要假装无事发生过。   晏危楼原本对什么宝贝不感兴趣,但是见楚无双这副抠门姿态,他反倒起了心思,便趁着第二天继任仪式后,众人都在场时,直接问道:“楚兄,之前你答应的谢礼可以提前支取吗?”   楚无双还懵着,大长老已经皱起了眉,望向他的目光很是不善。似乎没想到楚无双还没有将这件事处理妥当。   “倒不是我贪图这一份谢礼。”   众目睽睽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张俊美的脸显出几分羞赧。   “只是之前楚兄盛情难却,若非是事务繁忙,甚至要大开府库以谢,这份心意实在厚重,在下不敢辜负。”   楚无双被噎了一下:“不是……”   “我二人今日便打算启程离开,若是就这般走了,想来楚兄定然心中不安。”   说到这里,少年脸上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语气温和有礼。   “因此,在下便厚颜讨要一二,让楚兄宽心。”   这话说得周到又妥帖,让众人好感大增:“晏公子说的什么话!您可是咱青阳府的贵客,再怎么酬谢也不为过。”   大长老更是直接越过楚无双,将还没有交接的府库钥匙掏了出来:“两位这边请,府库中若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尽管拿去!”   楚无双被敲了个闷棍,险些原地气炸。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气鼓鼓地看着两人打开他的小金库。   倒不是他真的忘恩负义,只是前日被大长老收拾过之后,他才知道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想着在妖魔大本营之中也被那两人吓唬了一通,一时心气不顺,这才想给他们添添堵。   谁知道最后被气炸的还是他自己。   青阳府城传承千年,中间也有过被妖魔攻破推倒重建的历史。府库中,代代府主积累下来的宝物数不胜数。一般人进来,只怕都会挑花了眼。   晏危楼神情倒是淡定,当年屠遍神州百宗,他所见识过的宝库不知凡几。只多拿了一些灵石,又挑了几样功能比较特殊的小东西。   突然间,他眼前一亮,将一枚形似鹅卵石的小东西握在了手中。   “这是……”   府库之中的每一样东西都附有说明。这枚“虚空石”自然也不例外。   “这虚空石是天然生成,极为稀有。”楚无双介绍道,“唯一的作用便是,捏碎后可以破开空间,将人随机传送至某地。用来逃跑极为方便。”   说到这里,他又幸灾乐祸补充一句:“不过这东西很不稳定,会把人传到哪里谁也不清楚。”   “就要它了。”晏危楼一脸愉悦。如此便不必担心回归之后无法脱身了。   只不过,他又看了看宿星寒……   “还有第二枚吗?”   楚无双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这真是河边的石头随便捡?”   宿星寒走到晏危楼身边,低声道:“不必了,我用不上。”   “你不是被天宗追杀……”   宿星寒心虚地眨了一下睫毛:“我有自己的手段。”   晏危楼笑了笑:“那就好。”   一边的楚无双:“……”   ……总感觉自己好多余的亚子。 第47章 归去来(1)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 深沉的夜幕上泛着淡淡明光,宛如被稀释开的浓墨, 笼罩着苍穹遍野。   这淡而薄的光洒落在青阳府城十多里外的荒野上,照亮了两道寒风中的人影, 以及他们脚下堆积成小山丘的灵石。   不过此时这些灵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耗, 大片大片化作飞灰。其中浓郁的灵气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摄取出来, 化作一片液态漩涡向上方汇聚而去。   最终被摄入晏危楼手心紧握的令牌中。   晏危楼手中这枚瀚海令在发光。   那强烈刺目的白光映照出少年俊美锋利的轮廓, 氤氲了他的五官,只显出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明光既主动相让, 我便先走一步。”   瀚海令大放光芒, 明亮的白光中, 他似乎歪头笑了笑。   “若是有缘, 神州浩土再会。”   寒风拂过他的衣摆,少年的身影在光芒中一点一点消失。   一步之遥的地方, 白衣人的身影同样被这股光芒所照耀。   他身后是浓墨翻涌的苍穹、昏暗而荒凉的大片荒原,衬得那一袭白衣像是黯淡天光下一抹苍白冰冷的剪影。   他沉默着, 没有回答。   只一动不动凝望着那抹光芒中消失的人影,那双眸子又恢复了起初的恹恹之色,脸色又冷又白, 恍如神像,似乎身上所有人气都随之一并抽离而去。   远处的天穹渐渐被渲染上一线白, 越来越明亮的曦光洒落下来, 早起狩猎的车队从荒原上经过, 远远看见这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吃了一惊。   简直不知这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车队自荒草上碾过的声音远远传来,静默良久的白衣人睫毛微微一颤,像是一尊雕像眨了眨眼睛。一滴露珠自睫毛滚落,在他苍白的脸侧留下一道痕迹。   “定然是……有缘的。”   宿星寒伸手摸进袖中,握住了那枚瀚海令。   光芒大作。在一群山民惊骇莫名的眼神之中,他的身影同样消失不见。反倒是为这片荒原留下了一个离奇的传说。   ·   神州浩土,中域,大雍皇朝。   自从不久前九公主姬慕月悍然逼宫,皇帝通过暗道出逃,两方人马在京中火拼,又有瀚海令出世的种种传闻。盛京城已是乱作一团。   幸得天人出关,以一己之力,镇压整座帝都,盛京城中这才重归往日平静。   皇宫深处,贵妃所居住的宫殿,当日晏危楼凭空消失的地方,一片寂静,连虫鸟之声也不闻。俨然已被彻底封锁。   此时日头正当中午,炽热光辉下,原地凭空现出一道人影,黑衣黑袍黑发,漆黑的眸子深如幽潭,衬得他脸色越发白。宛如一副黑白水墨画,在半空中徐徐勾勒出来。   甫一现身,少年的视线从那熟悉的宫殿前扫过,眸光便是一闪。   果然是大雍皇宫!   他二话不说,便伸手捏碎了手中倒扣的一枚虚空石。四周的空间泛起涟漪,一股无形的力量宛如水面波涛一样泛开。   “嗯?”   就在此时,皇宫深处传出一声轻轻的惊疑声,紧接着,一股无与伦比的恐怖压力倾压而下,好似要将整间皇宫都定格,连带将晏危楼也凝结在半空。   天空之上突然一片黑暗,原本清明的天幕上大片大片乌云堆积在一起。狂风骤雨席卷而来。有人一念之间改变了天象。   那泛开的虚空涟漪像是遭遇了强横力量的阻截,不断颤抖着,一根根线条显化出来,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崩解。   在那无形的恐怖压力下,晏危楼整个人都像是被捏扁了一样,七窍之中溢出血来,几乎变成一个血人。   他神色依旧,双目中放出冷光:“果不其然!”   “——天、人、阻、路!”   晏危楼毫不迟疑,左眼中金光灼灼绽开一片,虚幻无形的时之晷猛然转动起来,大量光阴之力宛如投入火炉中的柴薪,剧烈燃烧着。   四周无形的压力一下子缓解了许多,原本呼啸的狂风骤雨宛如一下子被放慢了数倍的录像带,缓缓而来。   那位天人存在直接被晏危楼干扰了一秒钟,他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秒里变得缓慢,被延长了三倍。   而晏危楼便抓住这个间隙,趁着虚空石的效果还未消逝,骤然消失在原地。   下一秒,一张虚幻的书页缓缓横扫而来,从空无一人的半空中扫过。恰好迟到了一步。   “嗯?”   又是同样一个音节,只是这一次的意味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一道人影犹如瞬移一般凭空出现在这里。望着晏危楼消失的地方,目露奇光。   在他身后,随着大片脚步声,被刚才一番动静惊动而赶来的禁军源源不断将此处包围。   半空中的人转过身来,手中还捧着一份书卷。他一头发丝近乎全白,容貌虽年轻,眼神却有种历尽红尘的沧桑。   虽只悬空数尺,却仿佛立身苍穹俯瞰大地。直面他的众人无不诚惶诚恐,仿佛凡人仰望上苍,从心灵深处生出无法抵御的敬畏之感。   这便是天人圣者的威严。   “无事发生,尔等退下吧。”   “是,国师大人!”   ……   不知多远之外的小道边,半空中涟漪一闪,一道人影猛然栽落下来,落入草丛之中,落地的瞬间,他就地一个翻滚,整个人便藏身在道边的一块巨石后。   静静靠坐在巨石后,少年满身鲜血,脸色惨白一片,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   他缓缓放轻呼吸,周身气息尽数收敛,只用神魂之力静静感应着周围的环境。   周围尚算安全,晏危楼取出一瓶丹药,雪白的瓷瓶轻轻一转,直接将十多枚药丸倒在手心,一颗又一颗吞进肚子里。他脸上始终漠然一片。   懒得过多耗费心神的他,收敛了平日里阳光灿烂的微笑,也没有多少愤怒可言,仅有的表情便是平静和冷酷。   像是一只收起了利爪的猛兽,静静蛰伏于丛林之间。   “大雍国师,天人榜第九,裴不名!”   “倒也不差……咳咳!”   如果说洞见境都还只能算是武者,入道才算踏上真正修行大道,那么天人对于普通人而言,更是如仙如神。   天人所在之地,往往充斥着他们的“道意”,宛如领域一般,会对其他人的道意自发排斥,其他人置身其中,便恍如叛贼逆党直面名正言顺的帝王,连本身的道意都很难展现。   当初夜袭皇宫,那几位大宗师表现出来的战斗力都与他们的境界不符,正是因为盛京城中有天人,他们的道意受到压制的原因。   以晏危楼此刻不过洞见的肉身修为,直面一位天人,还能生还离开,说出去简直足以让他一日之间誉满江湖。   前世他不曾与这位大雍国师交过手,没想到今生却是撞到了。而且一个照面间就让他身受重伤,五脏六腑遭到巨创。   将一瓶疗伤药宛如吃糖豆一样吞了下去,晏危楼体表的伤口已经愈合,五脏六腑却是恢复缓慢。   “咳!先弄清楚这是哪里,人生果然是处处意外……”   原本按照晏危楼的计划,会悄无声息离开盛京城,哪知道一时兴起去抢瀚海令,直接让他的所有计划都作废。   他丝毫不以为忤,反倒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双目中露出兴奋之色。这种意外和未知,有时也是一种趣味。   担心这张脸已经被通缉,晏危楼先弄了些小东西修饰一番,这才缓缓从藏身的巨石后站起。   他一身血衣,踏上那条山林小径。   在他视线尽头,涌起汹涌狂暴的火光,漆黑烟雾滚滚升起。   有大队人马自火光中奔行而来,似乎远远望见了他,最前方的骑士大喊一声:   “这里有人!”   一眼便认出了那群人的来历,晏危楼身体突然晃了晃,一秒钟瘫坐在地。   他体内劲力运转,刚刚结痂的伤口直接崩开了几道,鲜血将衣襟打湿,本就惨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少年睫毛无力颤动着,单薄的血衣紧贴身体,那张青涩的脸上写满“虚弱”两个大字。   可怜,弱小,又无助。   “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骑士在他身边停下,本要严厉质问,但看见这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又见到那张即便是血污也难以遮掩的好容貌,以及少年双眸中的惊恐与紧张,不由得放缓了声音。   晏危楼抬起头,就着脑海中跳出的假身份,一五一十回答着,神情中透出一分紧张,两分期待,三分忐忑,四分忧惧。表情丰富,刻画入微,简直足以在另一个世界拿到相关奖杯。   “我是……”   一边应付着对方的种种问题,晏危楼还有心思一心二用,清理着心中种种纷乱思绪。   “逍遥楼……有无恨在,暂时不必担心。”就算出事也无所谓。   “齐王……死期将至,不必在意。”   “瀚海秘境……”   考虑到进入瀚海界时自己使用的是真身,若是在神州相遇,必然无法隐瞒真实身份,因此回归之前,晏危楼已经主动和宿星寒交换了真实姓名。   思及这段时间瀚海境中的种种,晏危楼稍稍有些遗憾:“瀚海秘境中似乎还有许多隐秘,或许将来还要找机会再去一次……”   神州浩土没有妖魂,若想再次启动瀚海令,要么消耗大量灵石,要么便直接找一个大势力,占了他们的宗门,以汲取人道气运。   等等!   想到这里,一个疑问突然划过晏危楼的脑海。他是因为身处皇宫中,人道气运聚集,这才不小心引动了瀚海令,但宿星寒分明是被天宗之人追杀,又是怎么启动瀚海令的呢?   一个猜想隐隐在他心中浮现。   已经被人安置在了马车中的他,不由扣紧窗沿,唇角浮起一抹弧度。   “居然有人能骗过我……”   ·   同一时间,天宗总坛,一片狼藉。   宫殿楼阁尽数倒塌,仿佛发生过一场大战,四处都是天宗之人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淌了满地。   白衣人稳稳站在中间的空地处,伸指轻弹,无数的剑气宛如拨动的琴弦,又像是飘飞的落叶,向四面八方而去。   “住手!你真要与我天宗为敌吗?趁着几位长老不在突袭,算是什么名门正道!”   一群天宗之人向他围拢过来,分明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以众凌寡之下,说出口的语气却带着几分气弱。   宿星寒沉默不发一言,手中射出的剑气却愈发凌厉。   “你疯了吗?大长老倾刻便要归来,到时定要你有来无回!”   任凭他们是威胁还是利诱或是规劝,白衣人都是充耳不闻。在场的天宗之人看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几乎个个心态崩了,拿着武器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就在大半个月之前,听说这人偷偷杀了大长老的宝贝嫡孙,引得大长老下了追杀令。   哪知这个疯子却主动杀上天宗,振振有词地声称天宗窃取了他的宝贝,也就是圣火。这可真是太可笑了。   非但如此,他还将瀚海令的存在抖露出来,当场被几位长老围攻,若不是他莫名其妙消失,早就被生生围杀。   没想到消失了大半个月,这人又莫名其妙再次出现,偏偏几位长老都不在这里,整个总坛都快被这个疯子屠杀干净了!这可都是天宗未来的苗子啊!   源源不断的轰鸣声中,白衣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比剑光还要冷。   “你们可知总是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一次次目送他的离去,却永远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的感觉?”   “你们可知当我发现他留给我的路引,却被一群窃贼偷走玷污的感觉?”   “你们可知难得重逢却再度错失的感觉?”   语气越来越急,剑气一道比一道凌厉,飞溅的鲜血中,白衣人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燃烧着某种激烈的光,他出手的动作里有种疯狂的决然。   天宗众人欲哭无泪,在激烈的战斗中还忍不住心中腹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面前这家伙真的是个疯子!   “你们不必知道。”   四周火焰剧烈燃烧着,剑气穿透火光,他雪白的衣袍在火光中飞舞,像是燃烧的火海中唯一一抹冰雪。   “只需知晓,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便足矣。”   轰!   轰然爆发的剑气风暴中,最后一栋楼阁坍塌成废墟,白衣人的身影在半空中落下来,衣袍一尘不染。   他轻轻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发丝,整个人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姿态。   “……这样才好去见他。”   目光扫过四周或死或伤的天宗门人,宿星寒神情无波,目光恢复清冷。   嗯,不好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了。他还是晏危楼面前那个简单又纯粹的明光:)。   ……乖巧.jpg 第48章 归去来(2)   正当午时, 日光大盛。   山间小道本该荒无人烟,此时却是烟尘滚滚, 长长的车队奔涌而过,一面飘扬的大旗迎风飞舞着,其上几个火红的大字格外引人瞩目。   但凡稍稍有些见识的人都能认出, 这正是东黎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乘云镖局。   近百名镖师气势不凡,修为最低者也有枷锁第七重,那位领头而来, 主动“救下”晏危楼的何镖头, 更是有着洞见第一境「通幽」的修为。放在某些地方, 已然算是不折不扣的大高手了。   马车中,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的晏危楼脸色发白地靠坐在软榻上, 神态与之前相比, 已是镇定下来。   他的容貌经过一些修饰, 原本凌厉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配上身上的一袭青衣, 整个人如青竹翠柏, 气度斐然。   直起身体,少年神情真挚地冲着对面的人拱了拱手:“这一次多谢公子仗义出手,否则我只怕要曝尸荒野了。”   “哪里哪里!”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似乎被这郑重的架势弄得愣了愣,笑着连连摆手,“不过是小事一桩, 不值一提。”   这青年名叫谢渝, 是乘云镖局总镖头谢乘云的儿子, 排行行三。也是这趟走镖真正的负责人。   此次他们正是走镖归来,刚刚屠灭一伙山匪,恰好在路边捡到了晏危楼。   原先那位何镖头盘问晏危楼来历之时,这位谢三公子一直坐在马车中不曾露面,这时便好奇地问道:“冒昧一问。这位朋友是发生了什么事?遇上了什么麻烦不成?”   “这就说来话长了。”   晏危楼摇摇头,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他徐徐说道:“在下姓徐,名渊,本是家中独子。因着家中有些产业,平日里生活也算富足。原本只想着知足常乐,奈何天不从人愿……”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声。   “半月之前,家中突遭劫难,一家老小都……若非家父以命相救,让我得以遁逃山林,只怕、只怕……”   说到这里,少年垂下头去,声音变得颤抖,语气渐渐哽咽,似乎难以面对。许是情绪激动牵动了伤势,他突然重重咳嗽起来,半晌才平息下去。   “抱歉,方才失礼了!”半晌,气息平复后,晏危楼歉然一笑。   他容貌斯文俊秀,一张脸毫无血色,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黯淡之色,带着说不出的忧郁。看上去俨然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让人不忍心稍作为难。   见状,谢渝恍然之余,连忙劝慰了几句,又低声道: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徐兄你能逃出生天,当是万幸。许是苍天庇佑,叫你不要放弃。便是为了家人,也应当振作一些,将来替他们报仇!”   似乎被他说动,黯然垂首的少年立刻抬起头来,一副被点醒了的样子。他惨白的脸上逼出了一丝激动的潮红:   “谢兄说的是。我若不报此仇,不为人子!那北斗魔宫,还有其他魔道宵小,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见他振作起来,矢志复仇,谢渝心中顿时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成就感,他连连点头:“嗯,这便是——等等!你方才说的是北斗魔宫?”   说到最后,他声音都变了调。   “正是北斗魔宫。”   晏危楼认真应了一声,语带感激:“早就听闻谢总镖头为人仁义,三公子甘愿顶着北斗魔宫的威胁也要收留于我,果然是父子一脉相承!”   谢渝脸上鼓励的微笑立刻变了,原本稍显怜悯的神情化作郑重之色,他身体前倾,举手一礼:“原来是平阳徐氏!”   徐姓普普通通,放眼天下不知多少,原本谢渝只当这少年不过是个普通地主家的少爷,被凶匪灭了满门。哪知道仇家居然是北斗魔宫?   这立刻让他想起半个月前发生在大雍与东黎边境平阳郡的一桩大事。   ——号称“仁义无双”的义商徐氏,于家主寿宴当天,被人一锅端了。现场遗留的种种痕迹直指北斗魔宫。   “平阳徐氏广行善事,乃是天下闻名的义商。当年雍黎两军交战,豫水决堤,淹没东黎三城,险些闹出瘟疫。是平阳徐氏几乎舍尽家财,救下三城百姓,天下无不敬服。”   谢渝原本还有些怠慢的态度早已彻底消失,脸色大义凛然。   “那北斗魔宫动辄灭门,当有恶报。徐公子尽管在我乘云镖局住下,镖局上下,必护你周全。”   他这话倒也不是大话。   乘云镖局总镖头谢乘云出身微末,幸而拜得一位江湖散人为师,习得了那位大宗师平生最得意的独门功法《风雷斩》;加之他性情豪爽仗义,交友广阔,短短二十年时间,便从无到有开创出乘云镖局这份基业,本身修为也突飞猛进,只差一步便可入道。   有他坐镇的乘云镖局在整个东黎都算是一号势力,尽管与沧海剑宗这等圣地相差甚远,但放在大部分世俗势力中,也称得上黑白通吃。   当今天下道长魔消,有三大圣地镇压天下,沧海剑宗坐镇东黎,太上道门位处大雍南海之滨,悬天峰靠近三国交界北原之地。   北斗魔宫势力虽强,在三大圣地镇压下,又怎么可能将全部实力都暴露出来,就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徐氏余孽?   因此,谢渝断定,即便有人还想斩草除根,也顶多不过派出七殿之一的力量。   而乘云镖局扎根当地多年,与东黎十大一流宗门都有千丝万缕联系,一旦这股力量团结起来,即便是北斗魔宫七殿之一,暂时抵挡下来也绝无问题。更不必说,真要有事,沧海剑宗绝不会不管。   如此想来,救下这位徐氏后人,其实风险并没有那么大,收益却是极高。不说可能收获的正道名望,单是徐氏广施恩义留下的人脉,还有可能存在的家资……都是一笔笔无形有形的财富。   不过是转瞬间就理清了思路,谢渝的态度变得热情起来,不再是居高临下隐含施舍,而是恍如接待贵客。   面对谢渝释放的善意,晏危楼自然是一脸感激,顺带商业互吹,捧了乘云镖局一把。   至于“铭记在心”、“必有厚报”、“以徐氏在天之灵为誓”这样的话,他也是张口就来。   ——反正他又不是真正的徐渊,徐氏满门同他有什么关系?那位徐氏真正的少公子,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就连徐氏满门之所以被灭,也是晏危楼亲口下的命令。北斗魔宫恐怕都不知道这一口黑锅究竟是从何而来。尽管背锅这种事,他们应该早就熟能生巧了。   乘云镖局的人马来去如风,转眼自山道上飞驰而过,只留下大片扬尘与清晰的车辙印。   山林间再次恢复了平静。   那巨石边上的一棵大树上,一抹黑影自树梢一跃而下,无声落在地面上。   斜射的阳光与树梢的阴影交织而下,在那张阴柔俊美的脸孔上切割出了光暗分明的轨迹。   他一身气息冰冷森寒,飘飞的黑袍恍如幽雾,袍底似有森森鬼火燃烧;乌黑长发中夹杂几缕银白。那深邃而漆黑的瞳孔直直凝视着车队远去的方向。忽而唇角微勾,溢出一声轻笑。   “光阴之力不多了,这具化身最多维持三日。”   这还是他在瀚海秘境之中特意击杀了大量小妖魔的结果,只可惜前日为了对抗天人,近乎耗尽。   “……啧,麻烦。”到哪里再去杀几个人补充一下呢?   晏危楼微微歪头思索一番,自袖中掏出半枚晶莹剔透的玉珏。   这是此前从沈老的遗物中所缴获的“千里传音”,只能使用三次。另外一半被他交到了无恨手中。   将体内真气注入玉珏中,查看过其中无恨传来的讯息后,又留下一段讯息。晏危楼才将之重新收起。   “无恨?他最好人如其名……”   他黑袍倏忽一展,整个人腾空而起,向着与车队截然相反的方向飞掠而去。   三天后。   东黎边境,靠近大雍齐王封地的边陲小镇。黄沙漫天,大漠寒风片片如刀,冰冷刺骨。   路边的客栈里,升起了暖融融的炉火。跋涉半天的客人掀开帘子走进来,立时感觉全身寒意都被融化了,冰冷的手脚恢复了知觉。   胖乎乎的掌柜缩在柜台后,捧着一杯茶慢慢喝着,今日大堂很是冷清。   若是平日里,大堂之中早就热闹起来了,但今天这里却有些别样的安静。只因为大堂角落之中,正坐着一个怪人。   他披着一袭宽大黑袍,乌发染霜,眸凝冰雪。整个人懒洋洋趴在桌前,只是微微垂首把玩着手中一只酒杯。既不喝酒,也不点菜,半阖着眸子打瞌睡,宛如一只温顺无害的大猫。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   在大堂已经坐满的情况下,他独自一人占着一张桌子,这本就足够古怪。更古怪的是,周围那些人宁愿都挤在一起,也不敢靠近那张桌子分毫。   只因之前企图这样做的人,都已经变成了那人脚下的尸体,被埋在了外面的漫漫黄沙中。地面上的血腥气仍未消散。   大堂中所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默默喝酒,默默吃菜,连牙筷碰撞在一起的声音都没有。   “笃笃笃……”   那黑袍人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着,不疾不徐的节奏牵动着众人的心脏一起跳动。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将之打断。   门帘被掀开,一道人影随着寒风一并飘了进来。相比之下,这似乎才是一个更加古怪的人。   身形同样笼罩在黑袍中,左边袖口探出的却是一截寒光凛凛的铁钩,来人脸上罩着一张漆黑的铁面具,一双眼睛从大堂中扫过,透出冷森森的光。   “大人!”   他毫不犹豫走过去,单膝跪下,恭恭敬敬低下头。   “您交代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   “很好。”   懒洋洋假寐的人抬起头来,下颌微微一点,深黑的瞳仁里溢出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冰冷中透出邪异。   他勾了勾手,像是在召唤一条猎犬:“你过来。”   跪在地上的人连忙向前一步,几乎要贴近对方的膝盖。他的确乖得像是一条忠诚的猎犬。   嗤!   一根牙筷突然间毫无预兆射出,自半跪于地的人头顶天灵盖而入,直接贯穿了他的大脑。   没有人能看清那黑袍人出手的动作。就像是没有人知道,原本好生生安置在桌角的牙筷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手中,又是怎么突然被投掷出去的。   他们反应过来之时,一股血浆已然飙射而出。   大堂中的众人几乎都石化成雕像,从没有哪一刻感觉自己与死亡如此接近。   “嗬……你!”   跪在地上的人已经一头栽倒在地,眼睛还瞪得大大的,直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晏危楼,瞳孔中残留着不甘与疑惑。   “只能说你的演技太好了,也太恭顺了,居然连我都看不出破绽。”   晏危楼轻笑一声,好心为他解答。   “但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你以为他叫做无恨就是真的无恨吗?那家伙演技可没你好,装得再恭顺,若有杀我的机会,想必绝不会放过。”   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一点期待。似乎有一个随时随地想要杀掉自己的下属,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晏危楼慢条斯理从座位上起身,神情不耐:“只可惜,果然是高估他了……”   “这种连自己都需要我去搭救的废物,有什么能耐找我复仇!玩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戏码?殊为可笑。”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腰间寒月蓦然出鞘。   随着一声幽幽的长鸣,这一瞬,黑夜降临,一泓月光洒落人间,无尽的诗意中透出无边的杀意。   “好了,把那废物交出来吧。”   黑夜与月光交织,他的身影宛如踩踏于夜与月的交界线上,一半光明,一半阴暗。   “至少现在他还有用。”   黑暗里有谁无声无息动了。   风声乍起,晏危楼冰冷的刀尖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度,斜斜落下来,最终抵在一个人咽喉处。   是那个一直缩在柜台后面喝茶的胖乎乎的掌柜。   而拦在两人中间的这段路上,一切碍眼的东西都已经在刚才无声的交锋之中化作齑粉。   连带着还有四周倒在地上的七名酒客。   他们都是在刚才黑暗降临的一瞬,于七个不同的方位,以七种不同的姿势,用七柄不同的武器,同时围攻了过来。   又以七种不同的死法倒在了地上。   “客官……”脖颈一凉,胖乎乎的掌柜眯着眼睛笑起来。   “人在哪里?”晏危楼刀尖向前一递,划过一道血痕,“我的耐心不多。” 第49章 归去来(3)   不过是片刻交锋, 客栈大堂便像是被狂风扫过一遍,桌椅碗碟倒了一地。   地面上横陈的尸体鲜血犹温。   客人们早已趁机跑了个精光。被掀开的门帘处, 唯有呼呼的冷风刮进来,吹散了室内浓郁的血腥味。   唯二的两个大活人站在一地尸体中对峙。   刀锋临身,胖乎乎的掌柜仍是谄媚地笑着, 脸上的肥肉不断发出细微颤抖,不知是惧是怒。   他好声好气提醒道:“刀剑不长眼,客官可得当心一些啊!”   晏危楼没有理会这仿佛意味深长的话, 身体还是稳稳站在原地, 握着刀柄的手同样很稳。只轻描淡写开口:   “再说一遍, 我的耐心很不好。”   他突然抽刀后退一步,动作快的如同残影。随着寒光一闪, 寒月铿然归鞘, 顿时在对方脖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晏危楼随手将刀拍在旁边的桌子上。   “砰”的一声响, 神情惊愕的掌柜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摸上自己的脖子, 立刻摸到满手的鲜血。总算意识到眼前之人单论刀法已是出神入化, 世间少有。   他额头上沁出了一滴汗珠。   “唉, 误会,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二楼的楼梯口,一道人影袅袅走下来,“这位客官实在是误会了。”   “您那位下属可是好端端的,咱们不过是请他来做客而已, 可不敢有丝毫怠慢。”   轻柔的女声徐徐响起, 从二楼下来的女子莲步轻移, 款款来到晏危楼面前,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芙蓉面。   晏危楼漫不经心转动了一下桌案上的弯刀,随意旋转几圈后,被包裹起来的刀锋好似不经意般直指来人。   “这么说,你们这是要请我一起去做客?”   漫不经心把玩着弯刀的黑袍人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漆黑瞳仁里含着淡淡笑意,语态神情都很是轻松。偏偏却让人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危险。   女子微微弯下腰,曲线玲珑的身段极为动人:“客官您说笑了。不过是我家主人想同您做桩小买卖,苦于遍寻无门,不得不如此另辟蹊径罢了。”   “只不过还要先验验我的成色对吧?若是方才我中了招,想来在下的尸体多半就变成你口中又一桩小买卖了吧。”   “但如今却是皆大欢喜。”   年轻女子微笑着没有否认,只是向着二楼方向一伸手:“我家主人有请。”   “不急。”   晏危楼抬眼看了看二楼的方向,感知到其中一股隐秘而悠长的呼吸声,他把玩着弯刀的手停了下来。   “想请我去见,也该让我验一验他有没有这个资格!”   他手掌突然在桌面上轻轻一拍,漆黑的弯刀骤然从桌面上跳了起来,而那木质的桌椅却是纹丝不动,似乎没有感受到半分力道。   半空中,刀鞘两分。   一者下坠,一者骤然出鞘飞起,恰好被一只伸出的手握住。缠着布片的刀柄稳稳落在那修长苍白的手掌中。   随即刀锋自下往上一撩。   一道浩浩荡荡的刀气长河宛如江河倒卷一般自下而上滚滚而去,好似晴空中骤生雷电,又像是平地突然而起的龙卷风,却不曾带起大堂之中任何一点事物,似乎所有锋锐的刀芒尽数内敛,随即重重轰击在一个点上。   啪啦啦!   “放肆!”   正前方的天花板上顿时被刀锋砍开一个口子,有人低喝一声从天而降,冰冷的手掌宛如泰山压顶,泛着铁青色的光。   一记刚猛无比的掌风顺着那道破开的口子重重落下来,伴随着飞溅的木屑碎片,一掌拍散那去势未尽的刀气,直接罩向晏危楼的面门。掌风凌厉无匹。   这一记若是打实,只怕能将他小半个脑袋都拍碎。   看这人身上气息并未入道。但一身浑厚真气,却似乎比晏危楼高上一个台阶。   晏危楼不闪不避,左手捞住半空中下坠的刀柄向上一扫,正正与那掌风对上,另一只手中的寒月则是斜斩而出,于数息之间连出了上百刀。   半空中的人似乎没料到他动作如此之快,一掌拍开刀柄后,身形宛如陀螺一般急急变向,短时间里在一片狭小空间里腾挪转向数次。   还不忘拳脚齐出,掌风与腿风化作一片残影,接连向着晏危楼攻来。   他一招一式间都有种凶煞刚猛的气息,以拳脚为兵器,大开大合。   客栈大堂中一阵砰砰砰乱响,那胖掌柜和另一名女子都急急闪避开去,将中间的空间交给二人。   交手十余招过后,整个客栈都几乎被两人拆了大半,各种桌椅板凳乱飞。   另外两人狼狈地向外跑去,那掌柜似乎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顾不得淌血的伤口,将年轻女子护在身后,向着安全的地方躲闪。只不过,意外难防。   但听一声女子的娇呼声骤然响起,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到或是绊倒了。   这声音像是一个信号。还在交手的两人中,晏危楼没什么反应,另一个人却是主动放缓了动作。   “收手吧。”   这人大喝一声,同晏危楼对过一掌,便借力倒飞出去,稳稳落在客栈另一侧。他脚步蹬蹬蹬连退几步,脸上涌起一阵潮红,又很快被他驱散。   晏危楼同样倒飞出去,神态没多少变化,只是倒提长刀,哂然一笑。   “试探也够了吧,这演技看得我都尴尬。”   他随便扶起一个还算干净的凳子,抱着刀坐下来,身体向墙壁上一靠。目光直直看向一个方向。   “——你说是吗,此地真正的主人家?”   被晏危楼淡定的目光注视着,歪倒在地上的女子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也同样淡定地站了起来,好奇一笑:   “你怎么认出来的?”   她这一笑与之前截然不同,倘若说原先还是大家闺秀,端庄中透出妩媚,如今却更像是江湖侠女,洒脱而飒爽。   “很简单啊。在场众人中,只有你的功夫最高。”晏危楼轻描淡写般说道。   “更何况,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暗阁十二位影使中,有哪一个使的是这种刚猛无匹的外家功夫。”   说话间,他指了指刚才同他交手的青衣人。   倘若说他的第一句话,还只是让女子微微变色,那么这句话出口,对方的神色已是彻底凝重起来。   一眼看破她隐匿起来的修为,固然很不简单,但修了某些特殊功法的人并非不能做到。然而,一口道出他们的来历,这就有些高深莫测了。   在女子忌惮的目光中,高深莫测的晏危楼更加高深莫测地笑了。   以上推断听起来都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但若要说实话,当然是因为这人前世他见过,也是他刀下亡魂之一。   只可惜前世的晏危楼秉持着“反派死于话多”的原则,除了几个特殊目标,杀人从来不多话。   不光自己不瞎BB,就连那些人瞎BB他也不允许。每当有人懊恼后悔,想要在死前交代一番遗言,结果刚刚吐出半个字,就被他给一刀解决了。   现在想想还真是遗憾。要是他前世耐心一点,下手别那么快,多听一些遗言,说不定现在,无论正道魔道,满江湖的黑材料,都会被他握在手中。有了这些黑料在手,简直无往不利。   ……可惜可叹啊!   如果是某些小说中的龙傲天主角,说不定就能凭借重活一世的信息差,一口点出对方多年心结,什么失踪的妹妹在何方、迫不得已被暗阁所驱使时刻想恢复自由……等种种少女心事,然后再帮助对方解决,从此喜提后宫一枚。   换作晏危楼,也能凭此威逼利诱一番,从此喜提一枚表面任劳任怨,时刻想要反水的手下:)。   然而晏危楼回想了半天,连这女子的名字都不记得,更别提这人身上有什么可以拿捏的弱点了。想来前世多半是连他一刀都不曾挡下的炮灰。   晏危楼表示,至少也要和他势均力敌对上几招,才配在他心中留下姓名。   苦思冥想对方黑材料以便加以利用的晏危楼,静静靠在墙壁边,一袭黑袍自然垂落,怀中抱着一柄漆黑长刀。   他苍白俊美的脸上一片深沉莫测,看上去充满了反派大boss的逼格。   他的沉默让客栈中的气氛愈发凝重。   尤其是在他轻描淡写直接点出自己背景与修为的前提下,身为杀手的警惕与小心让那女子开始自动脑补种种可能,每一种都让她脸色一变再变。   等晏危楼回过神,刚刚站起身,距离他十多步开外的女子却是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神色警惕。   旁边的胖掌柜和青衣人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老大都行动了,也跟着向旁边退开,三人隔着一段距离将晏危楼围在中间,一脸戒备。   “???”晏危楼怔了怔。   ……他自问并没有泄露出一丝杀意,难道这人已经看出他因为想不到威逼利诱的黑材料,于是决定直接动手?不愧是暗阁杀手中的王牌,感知如此敏锐。   “阁下且慢!我等并非没有磋商的余地。之前我已说过,有一桩买卖想要同阁下谈一谈。”   三人默契十足,几步便组成阵型,那女子自袖中抽出一枚小巧银扇,目光凝视着晏危楼,沉声开口。   “不用了,我认真想了想。谈买卖的话,先打服你们再谈更简单!”   这话音刚刚落下,晏危楼踏前一步,一手按上刀柄,作势就要拔刀,携带着一股扑面而去的凶气。竟要主动杀向修为都在洞见境的三人。   心中警惕的三人下意识提起了全部精气神,正准备出手,却突然全身麻痹,向下倒去,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有人下毒!”   三秒钟不到,几个人头晕眼花栽倒在地上,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便是费劲地向晏危楼所在方向看去,想知道他的情况如何,只可惜却看不到。   “究竟是谁在暗中下手?隐匿功夫和下毒手法都如此高明,居然连我们都瞒了过去!”   他们并没有怀疑晏危楼,毕竟这位从出场到现在都是一派高手气度,刚才更是直面三人结阵,也敢于主动拔刀,一身豪气与霸气,几可睥睨天下。如此高人,又怎会使出那种诡诈手段?   一阵脚步声响起,在几人努力瞪大的双眼中,一双黑色软靴靠近了他们。   视线上移,是熟悉的仿佛火焰燃烧的黑袍下摆,被包裹在刀鞘之中的漆黑长刀,最后,是一张血色全无、过于阴柔俊美的脸。   那双漆黑而妖异的眸子随意在他们身上打量着,透出一点诧异,似乎在说“堂堂暗阁杀手,怎么这么简单就被放倒了”。   “是你?!”几人悲愤又不敢置信,“你居然暗中下毒?”   “纠正一下,不是毒,是蛊。”   而且是阴魁门出品的好东西。前世就点亮了下毒/下蛊技能max的晏危楼,要不是这世上没有能对付天人的毒药或蛊虫,他连天人都能神不知鬼不觉下手。   一套复杂的手法将几人穴道锁死,晏危楼这才不慌不忙坐下:“若不是想下蛊,我何必陪你们聊这五毛钱的天?”   虽然没太听懂他的话,但几人心中却是止不住悲愤起来:“卑鄙无耻!”   ……说好的要打服我们呢?!   说实话,晏危楼对这几个杀手的反应很是不解。想来他们暗阁中人,平日里下毒下蛊不过家常便饭吧?何必一副正道名门对待歪门邪道的表现?   他疑惑地歪了歪头。对这几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为颇为鄙视。   “既然你们已经被打服,现在我们就来谈一谈那桩买卖吧。” 第50章 归去来(4)   在开始商量那一桩小买卖之前, 晏危楼先去了客栈后院,将某个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家伙放了出来。   甫一看到晏危楼这副熟悉的打扮, 认出这正是那个强行夺取了他身份的神秘人,刚刚被放出来的无恨几乎是一个滚地葫芦栽倒在他面前:“主上!”   “主上恕罪。”他深深俯首,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颤抖着, “属下听您号令侍奉逍遥楼主,奈何燕楼主已有大半月毫无音信。如今大雍风云汇聚,盛京城更是铁桶一般……”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 最终按耐不住催问道:“主上既然与燕楼主相交莫逆, 还望速速出手, 以防不测。”   晏危楼披着将玄的马甲,理直气壮站在正主面前, 非但丝毫尴尬也无, 反而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遍, 眸光闪了闪。   “有趣。你自己办事不力, 疏忽大意, 被暗阁的人抓来做饵, 诱我上钩。不在第一时间为此谢罪,反倒最先关心逍遥楼主安危?”   无恨脸色一僵,头颅垂得更深:“属下不敢……”   姬慕月逼宫前两天,晏危楼便以逍遥楼主的身份让无恨离开盛京,去往其他城池发展逍遥楼的产业, 顺便也吩咐他暗中除去一些人, 包括平阳徐氏满门。   原本晏危楼预计用不了几日自己便可离开盛京, 谁知道却意外陷入瀚海秘境,失联了大半个月。   而这位被他威逼利诱而来的便宜下属,居然没有趁机窃取逍遥楼产业,反而真心实意担心起逍遥楼主的安危来,甚至为此去找暗阁买情报……这究竟是什么操作?   当然,情报没有买来,他本人倒是被暗阁中人盯上了。无恨前身不过是阴魁门中不受重视的大弟子,修为平平,怎么躲得过暗阁的特意暗算?一下子被人抓住,还利用他在千里传音上发出的消息,对逍遥楼主守株待兔。   ——尽管他们等来的不是逍遥楼主,而是披着将玄马甲的晏危楼。   “好了。我大概明白其中原委了。”晏危楼挥手打断他的话,神情淡漠,“平阳徐氏之事,处理干净了吗?可有其他人知晓?”   “属下担保,此事只我一人知晓。”   重重应了一声,无恨神色犹疑不定:“莫非……真正想对徐氏下手的人……”   黑袍人摆了摆手,掀起衣摆随意坐在院中水井边上:“是我。”   无恨怔愣了下,眼神一动。   ……果然!灭徐氏满门这件事,虽是逍遥楼主亲口下令,但他绝不相信,自己心目中那位清风朗月般的逍遥楼主会做出动辄灭门这等凶残之事,心中恐怕亦是万分挣扎为难。现在看来,果然是这神秘人在背后指使!   ——由此可见逍遥楼主对此人情意之深,竟然情愿为他违背本心!   如此深情厚谊,如今楼主失踪,这人居然不管不问,凉薄至斯!   无恨心潮起伏,涌上许多复杂情绪。心中为逍遥楼主不平的同时,这神秘人在无恨心中的大魔头形象又凶恶了三分。   这人不知脑补了什么,眼神深处各种情绪变化,又是愤怒又是不平,又是怜惜又是憎恨,看的晏危楼心中一阵好笑。   他突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无恨连忙紧急改口,“属下只是有些疑惑,那平阳徐氏远在东黎,又怎么会恶了主上,以致招致灭门之灾?”   “你想知道原因?”   这么好说话?无恨瞪大了眼睛。虽然只是临时胡诌出来的,但他还真有些好奇了。   不等他回答,晏危楼便反问一句:“莫非你们魔道杀人还需要理由?可别说阴魁门中那些尸魁都是你们惩奸除恶得来的。”他轻笑了一声。   好有道理的样子。无恨顿时哑口无言。   小院中冷风拂过,黑袍人突然间大笑起身,他的神色冷淡下来,低头望着古井中自己的倒影:“问就是我乐意。”   “本尊嫌徐氏一门姓氏难听,活着又碍眼,出手帮他们纠正一二,有何不可?”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自然不会随意告知其他人。   晏危楼的脸色又转为和缓,唇边露出笑意。这诡异莫测的情绪变化让人心慌。   “主上英明,自无不可。”   无恨“啪”的一声跪下,牙关紧咬渗出了血,头颅深深垂下去。心中不知是惧是恨,是憎是怕。   ……看来他这段日子是在逍遥楼中呆久了,竟是忘记了这人的手段。之前这人不就是因为看上“将玄”这个身份,便二话不说要对他下杀手?若非他当机立断选择臣服,只怕如今早就是个死人了。   以对方如此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的性情,一时兴起灭人满门又算得了什么?自己可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还敢在对方面前问出这种问题。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见缝插针:“徐氏罪该万死。当初燕楼主正是交代完属下徐氏之事不久,便再无踪迹,彻底断了联系。或许,或许……”   说着,便眼巴巴看着晏危楼。似乎就等着他立刻下令去找人。   晏危楼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荒谬之感。随之而起的是深深的警惕。   虽说这人在阴魁门中过的也不如意,前世更是早早便死于荣凤阁中,算来今生反倒是晏危楼间接救了他一命。   但所谓前世之事,只有晏危楼一人知晓。晏危楼断其一臂,夺他姓名,种下蛊虫,令他从此只能以面具遮面、被强行易名改姓,屈膝臣服以活命……如此种种,无论怎么说都是深仇大恨。   然而这人记仇的同时,居然还对晏危楼的另一个小号如此死忠,这也是一桩诡异之事。令他怎么也想不通。   “你今日似乎话有些多。”   在无恨期盼的目光中,晏危楼突然似笑非笑说了一句。   “属下不敢——”说到一半,无恨下意识闭紧了嘴,垂首低眉。   晏危楼继续陷入沉吟。   ……“燕无伦”这个马甲与晏危楼曾经的本心最为契合,因此他使来也最是得心应手。将无恨收入逍遥楼后,便用“燕无伦”的身份同对方见过数次。   但这人好歹也是堂堂阴魁门首徒,见识过魔道中不知多少诡诈伎俩。总不至于只见了“燕无伦”几面就彻底被表象所迷惑,连本身办事不力的罪名都还没扯干净,就一心急着要将“燕无伦”找到了?这也未免过于殷勤了些。   他脸上神情微微变幻,院落中顿时安静一片。   垂头站在一边的无恨紧紧握住拳头,见识过这位神秘人喜怒无常性情的他,几乎大气也不敢喘。鼓起胆子试探一句,已经是他的极限。   是以,晏危楼闭口不谈逍遥楼主之事,哪怕无恨再急切也不敢继续开口。   晏危楼看了他一眼:“去把那几人‘请’来。”   “是。主上。”   待得那三名动弹不得的暗阁杀手都被挪到了后院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一口水井边上的晏危楼。   他一手抱刀,正好整以瑕地望着他们。   之前晏危楼说的不错,这几人的确来自暗阁,那名年轻女子更是十二位影使之一,据她自称名为齐悦。   “几位大费周章,想来要等的人本应是逍遥楼主吧?”   毕竟无恨早就是逍遥楼的人,一直以来那千里传音所联系的也是逍遥楼主。   尽管动弹不得,但暗阁中人心理素质着实过硬,为首的齐悦更是早已恢复了之前巧笑嫣然的神采。   “将玄公子能来也是一样的。”她笑着说道,“甚至可以说更好一些。”   “哦?”马甲身份被人一针见血点破,晏危楼不动声色,恍若未闻,“看来这桩买卖逍遥楼主不一定会同意了。”   齐悦轻叹一声:“只是若没有逍遥楼主这一环,成事的几率便大大降低了。”   她徐徐道来:“未知将玄公子可曾听闻过瀚海令?此事便与之有关。”   说着,齐悦便将姬慕月逼宫当日,一应发生之事都一一叙述了一遍,虽然有一些细节部分不甚清楚,但大体说来却是无有错漏。简直像是身处其中亲眼目睹了一切发生一般。   “……恐怕谁也没有想到,这大雍皇室手中居然有一枚传说中的瀚海令。更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令牌竟会被人虎口夺食,落入那一向不起眼的齐王世子手中。”说到最后,瘫坐在地上的齐悦也不禁睨了晏危楼一眼。   暗阁杀手反倒被人暗算倒地,实在丢脸。若是能凭借强大的情报能力让对方大吃一惊,也勉强算扳回一局。   只可惜,晏危楼的神情很是平淡。只是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问道:“这么说,你们想谋求瀚海令?”   他这语气说的像是买个包子一样简单。   齐悦笑了笑:“事关前朝秘宝与上古传说,谁不心动?”   “但我听说那齐王世子早就藏起来了。”   “这不是有逍遥楼主吗?”无恨是关心则乱,齐悦却是一口道破关键,“既然逍遥楼主的千里传音在将玄公子手中,他的下落您一定一清二楚。”   “听说齐王世子与逍遥楼主相交莫逆。想必逍遥楼主定然知晓该如何找到这位世子殿下……”   她容貌清丽,笑起来仿佛芙蓉花开,温柔婉转的语调里似乎全是善意。   “即便不知。若是听闻逍遥楼主遇难,想必那位极重情义的世子殿下也不会不管吧?”   最后,齐悦还信誓旦旦说道:“将玄公子放心,如若事成,瀚海秘境中的一切,你我双方均可对半分。但若是将玄公子想甩开我暗阁单干……恕我直言,天下盯着瀚海令的人太多了。”   话说到这里,晏危楼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这些人原本打算先将逍遥楼主弄到手,无论是劝其合作,还是作为人质,经过一番操作后,都很可能将齐王世子钓出来。   如今来到这里的是“将玄”,那也是一样的。无非中间多出了一个步骤,那便是让“将玄”找来逍遥楼主。   “唔……”听着这些人的计划,晏危楼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说来说去都是他的马甲。齐王世子→逍遥楼主→将玄……难道这就是我钓我自己,我坑我自己,我救我自己?   ……听起来好像有点小刺激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深深笑起来:“好,我答应了。具体计划是什么?”   齐悦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功告成的微笑,甚至顾不得如今全身发麻的窘境。   ……看来阴差阳错间,同这位阴魁门大弟子撞上,反倒比那个据说心地纯善的逍遥楼主方便得多。   不愧是心思深沉莫测又善于隐忍的魔道中人,能在阴魁门中蛰伏十多年,这种人只要有利可图,就没什么不能出卖的! 第51章 归去来(5)   同齐悦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后, 晏危楼满意地笑了:“关于齐王世子的生意谈完了,现在该谈谈另一桩交易了。”   “你们准备拿什么来交换自己的命?”   齐悦那志得意满的微笑瞬间僵硬在脸上, 她诧异道:“交、交换自己的命?”   “那是自然。”   ……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道理都不懂,暗阁杀手实在令人失望,这难道不是身为杀手的职业素养吗?   晏危楼表现得比她更诧异, 甚至心中质疑起这几人的专业水平。   他神色冷淡:“你们主动设伏于我,如今小命却落入我手,莫非以为不付出丝毫代价便可脱身?”   齐悦被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搞懵了:“将玄公子, 咱们不是已经谈好了要合作——”   “一码归一码。”晏危楼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轻轻笑了起来, “我只答应一同谋取瀚海令,这和我要杀你们有何冲突?暗阁少去三人也不影响合作, 呵, 指不定还有人因此感激于我, 私下付我报酬呢!”   说话间, 他直接从井边站起身, 大袖飘飘, 一步跨出便来到几人身前,目光只轻飘飘从几人身上一扫。   就像是荒原上的猛兽,漫不经心玩弄着爪下的猎物,戏谑又残忍。   直看得几人全身发寒,从头凉到脚。   “且慢!我们愿意交赎金。”在这冰冷锐利、几乎要将人刺个穿透的目光中, 齐悦秀眉微蹙, 硬生生挤出微笑, “还请将玄公子拿出个章程来。”   晏危楼微微点头,转头便毫不客气地吩咐唯一的狗腿子无恨去把几人都搜刮一遍。既然这些人小命都是他的了,那么他们身上的东西当然也是他的战利品。   最后,看着除了一身衣服以外连武器都被没收的几人,晏危楼这才满意,开始索要赎金:“看你们一穷二白,我便不过多为难了,就用一个简单的情报来交换小命吧。”   “可以。将玄公子请讲。”   已经被晏危楼这一系列操作弄得吐槽无能的几人连连点头,都没脾气了。想来只要不涉及暗阁机密,答应他也无妨。   “我想知道,祭元日当晚,收买暗阁刺杀齐王世子的人,究竟是谁?”晏危楼露出一个心平气和的微笑,“——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谁?”   ……倘若说前世的他一直傻傻不曾察觉,那么今生他已然发现了飞羽卫暗中的保护。若非如此,只怕他早就在千奇百怪的暗杀下丧命了。这样说来,他倒是应该感谢雍帝才对。   晏危楼半真半假开口:“倘若知道这个答案,说不定还能用来更进一步引那位齐王世子上钩呢。”   “……?”齐悦意外看了他一眼,不曾料到他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她一双秀眉蹙得更深,“……我不确定。”   “我只知道,那个来下单的人,很可能出自齐王府。”认真想了想,似乎觉得晏危楼的话有些道理,齐悦缓缓说道,“不是盛京齐王府,是齐王封地真正的齐王府。”   “这样么……我明白了。”   晏危楼遵守约定,收回种在几人体内的蛊虫,又解开穴道,还他们自由。   待几人走后,他才重新看向无恨,问了些这大半个月来的局势变化。   盛京城中逼宫当日,皇帝从暗道出逃,姬慕月一时冲动追了上去,之后两人就都失踪了。等两方人马将他们找到的时候,两人都受了伤,雍帝更是断了一条腿——于是情况变得很尴尬。   以雍帝姬范的身体状况,显然皇帝之位有些悬了,或许用不了几年便不得不退位。但姬慕月弑君上位的计划也没有成功。   毕竟他所行之事本就是出其不意,逼宫当晚未能大势底定,直接拿到登基诏书,便已经输了。   待其他人反应过来,盛京城中立刻乱作一团,其他皇子纷纷下场。还有心怀不轨的敌国势力搅风搅雨……若非关键时刻国师裴不名出关,镇压一切魑魅魍魉,只怕这大雍皇朝的帝都已经彻底生乱。   当晚贵妃消失无踪,三皇子虽然受到贵妃牵累,却又因长公主突然求情而平安无事度过,姬慕月则是被北斗魔宫之人救走。   “……听说裴不名本要留下北斗魔宫之人,只是那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突然现身于盛京城外十里之地,与裴不名隔空对峙。这才让部分人得以突围离开。”   说到这里,无恨补充了一句。   “属下看姬慕月父子之间仇怨甚深,往后多半不会善罢甘休。”   除此之外,大雍还有一团乱账要清理。突然起兵的齐王,与齐王勾结入境的东黎大军,以及在中间进行串联的北斗魔宫,还有虎视眈眈一直想搞小动作的北漠,某些作壁上观心思莫测的宗门或世家……全都在北斗魔宫特意引动的这场动乱中冒出了头。   如今大雍、东黎与齐地三者相交的地带,整个南云郡都笼罩在战火中。大量百姓举家外逃,其中便有不少穿过边境来到了东黎境内。   弄清楚了如今的天下大势,晏危楼心头了然一片。吩咐无恨继续执行逍遥楼主消失之前的命令,好好发展壮大逍遥楼,晏危楼便随手将之挥退。   “光阴之力还得省着点花……”   夜幕徐徐降临,黑袍人站起身来,整个人从衣摆下方开始,一点一点消散于无。院中再无一人。   ·   无独有偶,距离这小镇千里之外的北域雪原中,同样有人在打探盛京城的一切,只不过他所关注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齐王世子晏危楼。   ——由于瀚海令的存在,这个以往汲汲无名的名字,早已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传遍小半神州浩土。   普通百姓和底层武者或许不清楚,但那些真正的大势力、大宗门,早已将他的资料都摆在了案头上。不知多少人在打探他的行踪。   因此那贩卖情报的风媒丝毫不吃惊,更令他惊讶的反而是这个找他买消息的人——他敢发誓,自己生平从未见过相貌如此出色、气质如此特殊的人。几如绝世名画一般。   便是那几位圣地真传或是不少世家名门子弟,与之相比,都远远不及。   某间酒楼的雅间中,看着面前因惊艳而久久不语的风媒,神色冷淡的白衣人目光一沉,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难道那位齐王世子发生了什么事?”   似乎因为太过激动,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苍白的脸多了几分血色。   那兀自走神的风媒总算被唤醒,连忙道:“不不不,您误会了。那位齐王世子什么事也没有。”   “这位世子殿下隐匿功夫实在了得,至今为止咱们是半点踪迹也不曾发现……”   风媒一脸歉意地将晏危楼放在桌上的银子重新推回去,还念念不舍地瞄了一眼。   “如今整个江湖都搜不到他的行踪,阁下若想找人,小人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不必了。”   宿星寒脸上的神色舒缓了许多,没有收回银子,反而又加上了一锭:“近段时日我都住在这间酒楼,若有消息传来,只管先来告知于我。到时必有厚报。”   “记住,是第一个告诉我。倘若先让其他人知晓……”   他没再多说,目光里莫名带出一股肃杀之意,让人不敢轻犯。   那风媒整个人一凛,立刻战战兢兢地保证起来:“好的好的,您放心。小人明白。一有消息必定先来通知您。”   等那江湖风媒一脸忐忑地离去,宿星寒这才起身。他走到窗边,目光静静望向窗外漆黑无垠的天穹,素净无尘的白衣随着飘进来的冷风轻轻摆动。   那窗户被风吹得咯吱响了一声,晃动的影子投在白衣人无瑕无缺的脸上。   “说好了会来北原的……”   无月的天空中唯有几许星斗闪烁微光。雅间中烛火融融,一朵封冻于寒冰的桃花在他手心上徐徐绽放着,折射出梦幻迷离的光泽。   “这一次你不会食言吧……”   ·   “徐兄!徐兄!”   几乎就在陌生人气息靠近的瞬间,本就只是浅眠的晏危楼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借着马车里微弱的光线看向对面的人:“谢公子,这是……”   晏危楼本就被天人威压重伤,这几天还要分出部分心神去操控时间投影之身,精神上有三分不济。再加上他那能将三分虚弱演成十分的演技,看上去更是容色苍白,目光暗淡,配合那张斯文俊秀的脸,倒有几分病弱公子的气质。   “徐兄……”谢渝下意识伸手要搀他一把,却恰好被他起身的动作所避开。   摇了摇头,谢渝干脆起身下了马车,继续未说完的半截话:“赶了三天路,总算是遇上了驿站,今日先歇息一晚,咱们明早再上路吧。”   他的语气乍一听像是征询,实际上根本已经做好决定。   晏危楼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当然不会拒绝:“一切听凭谢兄安排就是了。”   说着,他虚弱地咳了两声,抬步走下马车。此时已是子夜,夜幕深沉如墨。唯有几点星子若隐若现。   低咳声中,晏危楼望了望那几颗零碎星子,不知怎的想起瀚海秘境中初见宿星寒那一幕,总觉得此时的自己好像下意识模仿了对方的状态……他摇头笑了笑。   车队缓缓停下,马匹被有序牵到一边,已经走远了好几步的谢渝见他还没跟上来,便回头喊了一声:“徐兄……”   晏危楼连忙跟上去。   夜色里,凌乱的脚步声中,隐隐响起两人的对话。少年低低的声音在风中飘远。   “没什么。只是方才突然想起了一位朋友……” 第52章 归去来(6)   “谁呀, 这么晚了还——”   进入西山郡不久,官道旁。深夜的驿站中,突然被拍门叫起的驿丞不耐烦地走出来,正要发火,却在看见乘云镖局的旗帜后立刻改变了态度。   “呃,这么晚了还在赶路, 真是辛苦了 !各位壮士赶紧进来歇一歇脚。”   一边说着, 这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驿丞还不忘转头对身后的下属吩咐道:“一个个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帮忙安置好车马!”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b a o s h u 2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b a o s h u 7 . c o m或x b a o s h u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车队众人似乎都见怪不怪, 好像习以为常一般。   “徐兄请。”谢渝冲晏危楼作了个手势, 便当先踏入驿站中, 只在经过的时候对那驿丞微微一颌首,“我们只叨扰一晚, 明早便离开。”   几乎就在几人踏入驿站大门后, 天上突然炸响一道惊雷。紧接着,连绵不断的雨点洒落下来。细密的雨帘将整个天地笼罩,众人赶忙躲进驿站大堂中。   “还好来得及时。再晚片刻, 衣裳都要打湿了!”这些人大多满脸庆幸。   轰隆隆!   天上雷霆一道接着一个道,风雨如晦,银色的闪电破空划过, 闪亮的电光将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众人一一照了出来。   驿丞之前听到谢渝的声音,现在又看清了他的脸, 脸上立时就堆起笑容, 嗓音都又提高了一个度, 连忙招呼着众人进来。   “原来是谢公子押镖回来了。谢公子若是不嫌弃, 小人这就去整治一桌好酒好菜来,勉强算是为您接风洗尘。”   车队跋涉三天,也没遇见过什么像样的客栈。这时听说有好酒好菜,众人都忍不住开始分泌口水。   谢渝矜持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了。”   “不敢当,不敢当。还请谢公子稍待片刻。”   驿丞乐滋滋地摆手,一溜烟便跑了出去,远远还能听见这人声色俱厉吩咐下人烧热水的声音。   不多时,几桌香喷喷的饭菜便摆了上来,那驿丞又上上下下指挥着小吏们升起炉火,原本简陋的驿站中一时温暖如春。   大堂中灯火通明,近百口人聚在一起,几乎将驿站坐满。寒冷的雨夜里难得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晏危楼也跟着好好享受了一顿西山郡特有的美食。   驿站中的众多小兵小吏忙前忙后,态度殷勤至极,谢家的众人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土皇帝般的待遇,对此视若不见。   “不了,谢兄。”挥手制止了谢渝为自己斟酒的动作,晏危楼轻咳了一声,“在下伤势未愈,暂时不宜饮酒。谢兄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谢渝尴尬了一瞬,又哈哈一笑。   他一脸懊恼地放下酒杯:“瞧我,只想着和徐兄好好亲近亲近,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真是不该!”   晏危楼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又举起茶杯敬了他一杯,转移话题:“早就听闻西山谢氏名动一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说话间,他的目光扫过那一脸谄笑的驿丞。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虽是赞美,却并没有一般人那种刻意吹捧谄媚的感觉,反倒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似的,甚至予人一种莫名的荣幸。   谢渝此时便是这种感觉。   “哪里,徐兄过誉了。”他嘴上谦虚,眼睛里却有些止不住的骄傲之色。   晏危楼顺势捧了他几句,这位谢三公子更是笑容满面,在酒精作用下,甚至同他推心置腹交谈起来,说了不少谢家以及西山郡之事。虽不是什么绝顶机密,但也不是一般的外地人能够知道的。   晏危楼不时应上两声,一边同他交谈,另一半心思却是飞远了。   在捏碎那颗虚空石之前,晏危楼也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会一日间跨越千里之遥,从大雍来到东黎——这个他前世混迹过数年之久的国度。   神州浩土三大国度中,大雍国力最强,皇权处于最顶端,凭借飞羽卫等三大执法机构监察天下,各州各府世家宗门俱受限制;   北漠乃是异族蛮夷之国,名义上有着部落共主,实际上还是各大氏族部落互相割据,又有天宗统一信仰,与皇权交锋,几乎是一盘散沙;   而东黎则是从立国之初便埋下了隐患,借助了不少世家宗门的帮助才打下江山,可谓帝王与世家宗门共天下,朝廷江湖互相牵制。一些江湖宗门的背后,或许就有着朝中势力的影子。   因此东黎的宗门世家发展最为蓬勃,话语权最大。有些地方官说话还不如当地的本土势力说话管用。   乘云镖局谢氏便是如此。   在西山郡,谢家的威势连郡守都不得不避让三分。驿站中这些小卒如此讨好谢渝,倒也合乎情理。   酒席吃了过半,外界的雨声越来越大,那声势浩荡如洪流奔涌的声音充斥在天地之间,也掩盖了某些异常的响动。   背对着大门坐在桌前的晏危楼动作突然滞了一瞬,神色没什么变化,目光却微微一动。   砰!   驿站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一股子冷风裹挟着雨点劈头盖脸砸进来。   正在吃酒的众人打了个激灵,抄起身边顺手的武器,戒备地看向大门方向。   “什么人?!”   驿丞愤怒又警惕的声音刚刚传出,一个披着斗笠的陌生人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过路人而已。”这人抖了抖一身雨水,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听上去很是年轻,“夜间雨大,道路难行,想要在此借宿一宿。”   那驿丞上上下下打量着对面的人。   一身乌漆抹黑的斗笠蓑衣,看材料也就是普通货色,周身气息普普通通,蓑衣上还湿漉漉滴着水,怎么看怎么狼狈。   他当即就是一声冷笑。   别看他讨好谢三公子那般殷勤,但对待这种一看就是最底层江湖游侠的货色,他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小子,咱们这里是官家开的驿站,只接待官家家眷,不是客栈酒楼。你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住进来的吗?”   驿丞不耐烦地挥挥手,甚至懒得和对方多说,以免掉了身价:“来人,把这家伙给我赶出去!”   让这种泥腿子混进来,弄脏了地方,惹恼了谢三公子怎么办?   几个小吏领命上前要赶人,那身披斗笠的怪人却是随手一扒便轻而易举将他们推到一边。   漫不经心坐在一边的晏危楼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一勾,暗道一声:“好高明的卸力手法!”   那几名小吏修为也不过是枷锁六七重的样子,这个不速之客便是随手将他们推开也没有太让人惊讶,顶多是知道这人武艺还行。   但晏危楼却察觉到了对方举重若轻的手法中蕴含的习惯性技巧。就像是看到一个大学生解初中题,破解的方法与思路习惯明显与初中生不同。   “照你这说法,这满满荡荡百来号人,就不是阿猫阿狗不成?”   披着斗笠的不速之客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一双不动声色的眼睛里,他笑了两声,伸手一指旁边挂着的镖局旗帜:“这也算官家家眷?”   “胡说八道!”见这人真的扯到了谢三公子头上,说话如此不客气,驿丞一个箭步上前,体内劲力运转,不管不顾就是一脚踹出去,下了死手。   哪知他一脚踹出,却像是踢上了铁板,全身上下都痉挛般颤抖起来。   “啊——!”   一声尖锐到几乎变形的声音从驿丞口中传出,他整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被蓑衣人一把抓在手中,左手小臂上传出一阵让人牙酸的骨裂声,随即软软垂了下去。   这来回几句话的功夫连半盏茶都不到,原本还在看好戏的众多镖师都脸色一变,还不等他们上前,那蓑衣人又探出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向着还在哀嚎颤抖的驿丞脖颈处削去。   “住手!”   “叮”的一声,一样东西突然射出,直接向着他手掌射来,蓑衣人下意识改变动作,屈指一弹。   那东西以更快的速度原路返回,被两根手指稳稳夹住。原来是一粒金灿灿的金珠子。   “不愧是西山谢氏,果然豪富。”蓑衣人看向夹着金珠子的谢渝,不知是赞是讽,“出手就是金子,大气!”   “这位朋友说笑了。”   谢渝手指还在不断颤抖,那细微的抖动沿着手指蔓延到手臂,让他心中一片惊骇。好重的力道!好高深的修为!   他不动声色将手收回身后,语气有礼:“刚才的事不过是个误会,希望朋友能给我乘云镖局一个面子,暂且揭过此事。”   斗篷中的人嘿然笑了一声,随即应道:“好啊。”   他答应得爽快,在场众人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谢氏在西山郡可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有谁敢不识抬举?   谢渝露出笑容,站起身来:“既如此,还请这位朋友入座——”   “咔嚓咔嚓!”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一脚踩在如死狗般瘫软在地的驿丞膝盖上,像是踩过一块石头一样,从他身上走了过去。   又是一阵连绵惨叫中,膝盖骨破碎的声音清晰传来,明摆着是废了。   谢渝的笑容露出一半,僵在了嘴边,眼中却喷涌出怒火,形成一个古怪的表情。他有些进退两难了。   刚才虽然只是短短交手一次,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但谢瑜凭经验也能判断出这人的境界应当在自己之上。真要就此翻脸,哪怕人多势众,也有些拿捏不稳。若是让人逃出去,反倒是结了仇。   但对方如此不给面子,若要他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硬生生吞下这口气,谢渝同样不愿意。   “咳咳!”气氛尴尬之时,一直病歪歪坐在一边的晏危楼突然轻咳了两声,微微偏转过身来,“咳咳咳咳……”   “谢兄,还有这位不知名的朋友,何必因为区区一桩小事争执不休。”   那斗篷人向他这边偏了偏头,似乎有些好奇。   原先这少年是侧对着他坐在一边,如今彻底转过身来,便露出了一张端秀清朗的脸,一双漆黑的眸子明澈如镜。脸色唇色皆是发白,像是气血不足,但他端坐在那里,却宛如雪中青竹一般。   见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看过来,少年从容一笑:“我观这位驿丞不过是折了一腿一臂,并无太多大碍。可见这位朋友确实手下留情了。”   其他人听到这里,神情有些怪异。这也叫并无太多大碍?这也叫手下留情?   他不慌不忙继续道:“毕竟是这位驿丞率先出手,且出手之时很是狠辣。倘若这位朋友修为稍低,只怕已是断了腿。如今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无不可。”   “至于那条小臂,便算作是利息吧。”   说到此处,在所有人目光炯炯的注视中,少年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伤的只是左臂,想来并无太大影响。”   “哈哈哈哈!”   其他人还没说什么,那身披蓑衣的人已是大步走了过来,他随手脱下身上的蓑衣斗笠,现出一张冷峻硬朗的脸。   “说得好!这次我可真是善心大发了!” 第53章 归去来(7)   这位深夜而来的不速之客去除身上的斗笠蓑衣之后, 看上去竟是异常的年轻。   一身式样普通的黑红色武士服,浓密的黑发被随意束在脑后,有几缕散乱的发丝从耳边挑下,平添三分落拓。   他看上去二十左右,额头宽阔,眉峰笔直,脸部棱角分明, 肤色略深,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江湖浪客的气息, 但眼神里却又比一般的江湖浪客多出了几分轻狂与凌厉。   “不错不错, 一眼便看出萧某宽和大度的本质, 你这人有眼光!”   这话一出口, 就有不少人暗中直翻白眼,宽和大度他们还看不出,脸皮够厚倒是看出来了。   那青年自然也不会在意众人的腹诽, 大笑两声,便直接向着晏危楼走过来。只是眼神一扫,挡在他前面的一位镖师就心头一凛, 有种被死神盯上的感觉, 忙不迭地站起身, 为他让出了一条道。   随即黑衣青年就毫不客气走上前, 在晏危楼身边的位子上坐了下去, 一只手就要拍上晏危楼的肩膀:“嘿, 你这人有点意——咦?”   他拍下去的手突然落了空, 语调也随之一变。   虽说这一掌他并没有用上多少力道,但以他的速度之快,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避开的。   然而,就在他手掌拍下去的瞬间,晏危楼却仿佛只是自然而然抬手拿起茶杯,肩膀便“恰好”与他的手掌相擦而过。   在场众人都没察觉到这须臾之间有着什么不对,但自称姓萧的青年却是惊疑不定地瞥了晏危楼一眼,目光若有所思。   仿佛是感应到他的目光,那一脸病弱之态的少年慢吞吞举起茶杯,无辜地看了他一眼,好似有些不解。   “免贵姓萧名正,敢问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啊?”丝毫不见外地拿起旁边一只干净酒杯斟满酒水,萧正一脸豪爽地冲晏危楼举了举,“看你还算顺眼,交个朋友如何?”   “萧兄有礼,在下徐渊。”   晏危楼笑了笑,报出了目前所使用的假名,目光盯着那双看似笑得张扬实则深藏冷漠的眼睛,有些不确定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由于晏危楼和谢渝单独坐在一桌,两人隔着四四方方的木桌相对而坐,此时萧正一坐下来,就正好坐在了两人中间。   偏偏他却是目光灼灼紧盯着晏危楼,一副很是欣赏的样子,反而将另一边的谢渝忽视得彻底。   这明显的待遇差别显然已经激怒了自诩不凡的谢三公子。要不是顾忌萧正的实力不一般,只怕早就对他出手了。   饶是如此,见谢渝表情不好,周围的镖师们揣摩到一点意思,也纷纷以手按刀,对萧正怒目而视。   萧正却是怡然不惧,反而冷笑了一声,昂起头来,一双目光宛如刀子一样直接从众人身上刮过,竟是以一己之力压下了所有人的气焰。   一时气氛渐渐凝重,伴随着外面的狂风骤雨,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咳。”一直没说话的谢渝突然干咳一声,刚才还手按刀剑目光凶神恶煞的一众镖师立刻重新弯下腰松开手,像没事人一样埋头吃起酒菜来。   “萧兄勿怪,大家刚刚走镖归来,一路上所灭山贼悍匪不知凡几,这才警惕了些。”谢渝和气地解释了几句,脸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微笑,“倒是萧兄只身一人紧随而来,着实是艺高人胆大。”   他这话说的倒是巧妙,也不知是在夸赞萧正武艺高明,还是暗讽他胆小如鼠,只能跟在乘云镖局身后,由乘云镖局率先开道平了一路匪徒,这才得以平平安安走过来。   这话一出口,萧正总算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他一眼。   而晏危楼适时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微笑着捧了一句:“谢兄也不必妄自菲薄,乘云镖局之名,东黎武林谁人不知?一路走来,所遇见的那些山匪恶贼,早就变成了刀下之鬼。”   “便是小弟这一身性命,也拜谢兄所救。换作其他人,岂敢轻易冒犯北斗魔宫?说不定便被惦记上了。”   说着,少年微微摇头,显出几分自嘲。   “北斗魔宫?”萧正眉头一拧,“这又与北斗魔宫有甚关系?区区乘云镖局,也值得被北斗魔宫惦记?”   似乎就是在等他问这句话,谢渝已是自动切换出一脸谦虚的笑容,哪怕萧正说话不好听,也被他自动忽略了。   谢渝解释道:“萧兄有所不知,徐渊徐公子正是平阳徐氏的嫡系血脉。”他露出一抹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微笑。   “那又如何?”萧正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我才从大雍而来,可不知平阳徐氏什么时候同北斗魔宫有了关系?”   谢渝无奈,看了边上的晏危楼一眼。   旁边的晏危楼再次拿出十二分的演技,黯然垂首,沉默不语。于是谢渝便低声将一切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既有徐氏一夜之间满门被灭,种种线索指向北斗魔宫这种众所皆知的消息;也有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徐渊徐公子如何如何跋山涉水、千里逃亡,最后被乘云镖局所救……这种在晏危楼编写的故事上又进行了二次脑补加工的事迹。   总而言之,要含蓄隐晦而不失委婉地点出乘云镖局是何等地正义凛然,他本人又是何等地义薄云天,为了不过一面之缘的徐渊,为了江湖正义,不惜与北斗魔宫为敌!还要假装不经意地点明乘云镖局的威风,加入其中又是何等荣幸。   这一次萧正算是听明白了。   “哦,谢三公子高义!”   他闷了一口酒,敷衍性质地说了一句,眼神却没什么变化。更没有谢渝想象中那种热情的夸赞与纳头就拜。   这让谢渝一阵失望。   乘云镖局在东黎武林中也算是一号不错的势力,与某些一流吊车尾的宗门相比也丝毫不差。像这些势力一般只要露出一个招揽人的意向,不知有多少江湖散修武者都会争先恐后而来。要不是看萧正年龄不大,似乎有些天赋,谢渝可不会主动伸出橄榄枝。   但如今他已经暗示得如此明白,这人却半点不上道,不会主动顺杆往上爬,莫非还要他亲自相请?   于是,谢渝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萧正好像完全没感觉出他的态度变化一样,只自顾自地喝酒吃菜,还有功夫瞎想。他语气中带着些疑虑地自语着:   “照理说,平阳徐氏与北斗魔宫八竿子打不着,此事当真是北斗魔宫所为?”   这话听着让谢渝不顺耳极了。   别说所有线索都指向北斗魔宫,即便真相并非如此,那也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乘云镖局已经被包装成了为维护江湖正义而不惜得罪北斗魔宫的亚子,倘若这时有人跳出来说当初灭了徐氏的不过是一窝小小匪徒,那么他这一番包装不是白瞎了吗?这姓萧的简直是恶意拆台啊!   “萧兄慎言!”谢渝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逝,“平阳徐氏乃是我东黎第一豪商,府中防卫森严,好手无数。除了暗子遍布天下的北斗魔宫,又有谁有能力在一夜之间将徐氏满门灭绝?”   他继续说道:“何况,经由几位经验丰富的神捕查验,此事经过早已是明明白白……”   当天晚上,先是有人不知不觉在厨房的水缸中投毒,以至于参加寿宴的人吃过饭菜后,全都中招昏迷了过去。   等那些客人醒过来,徐家人全都被一剑毙命,尸体到处都是,而整个徐府也已经被彻底点燃了。要不是他们跑得及时,多半就同徐氏满门一起陪葬了。   “……徐家所中的毒,恰恰就是北斗魔宫特有的软线香。”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谢渝反问道,“如此多的软线香又岂是外人所能获得?难道还有谁能潜入北斗魔宫,端了北斗魔宫的宝库?”   ——谢瑜并不知道他随口胡说的一句话已经触及到真相。尽管北斗魔宫的宝库目前还无人能潜入进去,但摇光殿在盛京的据点显然已经被某人不知不觉摸进去了,还搜刮了一把。那么,顺手摸走一些软线香,再顺手给北斗魔宫栽一口黑锅,也无伤大雅吧?   坐在旁边充当工具人的晏危楼悄悄眨了一下眼睛,丝毫没有幕后黑手的心虚,反而假装是一个悲伤过度莫得思考能力的点头机器,一边猛点头一边给谢渝点赞:   “谢兄说的是,我也是这般想的。”   谢渝这下舒服了,脸上微笑愈发智珠在握。心中暗道:果然还是徐渊上道!   至于那个不会说话的萧正,这种人多半是初出茅庐,还需要经历一番江湖的毒打。因此立刻被他抛之脑后。   两个彼此心怀鬼胎的家伙互相相视一笑,一个比一个谦虚温和,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坐在中间的萧正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感觉自己好像被无视了。   他原本就对谢渝这种虚头巴脑的作风不感兴趣,以往这种公子哥他见得多了。若非直觉晏危楼有些特别,他才没兴趣凑过来。晏危楼却为了这种江湖上一抓一大把的货色,放弃同他这个天下少有的英才结交的机会,简直瞎了眼了。   萧正大口喝了一杯酒,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重新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他有点不怀好意地问道:“这么说,乘云镖局是准备一力担起徐家同北斗魔宫之间的恩怨纠葛,无论如何也要护着这位徐公子了?”   谢渝又是一噎:“这……”   收留徐渊还好说,算是出于江湖道义。一力承担两边恩怨这种话他可说不出来。传出去之后,岂不是代表着将北斗魔宫对徐家的所有仇恨都接过来了?他区区谢家三公子,又怎么敢代表整个谢家应下这种承诺?   谢渝有点后悔,刚才没有趁着人多示众把这个只会给他难堪的家伙赶出去了。真是字字句句都踩在他的要害处啊。   好在晏危楼接口道:“这怎么能行!谢兄愿意及时援手,在下已经感激不尽。又怎能得寸进尺,陷整个乘云镖局于危难之中?”   谢渝立刻露出感动之色,正想说什么。   萧正撇了撇嘴。突然拿起一根筷子,在面前的酒杯上一敲。   清脆的声响一下子打破了气氛,让谢渝额头青筋都跳了几跳。   萧正却像是来了感觉,半眯起眼睛,又是叮叮叮几下敲下去。姿态节奏不疾不徐,和着天地间磅礴的雨声,竟然也组成了一首不错的雨中小调。   “我也来凑个热闹。”   晏危楼见状,也感兴趣地伸出手。   窗边好似起了一阵微风,古树哗啦啦摇晃。一片湿漉漉的叶片,像是受到不知名的力量吸引,顺着那阵风轻轻飘了进来,夹杂着一阵冰凉的水汽。   那叶片在晏危楼指间绕了半圈,轻轻地落在他手中。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叶面绿如翡翠。   少年闭上眼睛,将之凑到唇边。   呜——   幽幽的曲调声骤然响起,自然而然加入了那首小调之中,并直接将原本的小调升华到了崭新的意境。   像是有一副雾蒙蒙又湿漉漉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万里之外终年不化的雪山一夜融化,清澈的雪水化作无垠瀑布,淌过悬崖峭壁、高山峻岭,穿过莽莽森林、九曲河湾,汇入无垠汪洋。又在烈日之下蒸腾成水汽,从茫茫高天之上滚滚而落,洗刷过整个人间。   见此,晏危楼心念一转,用起了从宿星寒那边学来的幻术手法,与小调相结合。   一时间,少年唇边曲调声愈发浩荡,竟是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引导着萧正手中的节拍,让所有人都不知不觉沉浸其中,物我两忘。   那曲声愈发悠长,似乎勾动了每个人心中的回忆。渐渐的,在众人感知中,周围的天地好似也发生了变化,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异象,让他们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化,或悲或喜,或怒或恨。   晏危楼眼前也好似浮现出一片茫茫无垠的天地。   天空上聚气成水,凝水成冰,漫天冰雪飘摇,将天地涂得一片皓白。皑皑雪山之巅,一抹影子从无到有被勾勒出来,像是用毛笔勾勒出了一个淡淡的轮廓。   就在那轮廓即将被彻底画出来的时候,“啪”的一声清响,打断了晏危楼唇边的曲调,眼前的画面便像是摔碎的玻璃一样裂开,消失不见。   晏危楼睁开眼睛,脸上现出淡淡的怅然若失之色。   他目光一转,只见萧正面前的酒杯不知怎么摔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萧正一只手紧紧握着剩下的那根筷子,手掌青筋毕露。筷子露在外面的部分微微颤抖,不知不觉也被捏断,“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神色有些阴沉。   曲声消失,所有人都从缤纷的意境中苏醒,不少人面露遗憾:“怎么突然就没了?”   谢渝却是见过世面的。与那些镖师相比,他更能清楚地意识到,随意一曲便能将这么多人带入意境中,且其中还有洞见境的修行者……这种技艺放在天下乐师中,都可称宗师。   他惊叹一声:“徐兄好高明的音乐造诣!想来那“绕梁不散”、“三月不知肉味”等说辞也不过如此了。”   “是啊,真是好高明的造诣。”萧正难得没有挑刺,反而长叹一声附和下来,目光止不住在晏危楼身上打转。   ……好高明的神魂造诣,莫非这人是修炼神魂秘法的天才?   晏危楼一脸从容,对两人的夸奖坦然受之,也不在意萧正的打量。   即便对方真的因此发现了什么破绽,那也无关紧要。再换一个马甲就是了。   虽说他如今处于伪装状态,但这不代表他就要畏畏缩缩遮遮掩掩,什么事情都不敢放开了做。   如此便有违他的本意了。   ——他开马甲固然是为了做某些事情更方便,但更重要的是满足自己的趣味。   今生今世,晏危楼只想怎么高兴怎么来,包括一时兴起抢夺瀚海令也是如此,尽管破坏了自己的计划,他也并不后悔。若要他为了任何事物委屈压抑自己,那是万万不能的。   晏危楼松开手指,轻轻吹出一口气。   那枚翡翠般的叶片当即又顺着一阵突然而起的微风飘飘忽忽飘出了窗外,融入了淅淅沥沥的雨点中。   咚咚!   驿丞早就被人抬了下去。侧门处,隐隐传来陌生小吏同几名镖师交谈的声音:“……热水已经烧好,所有的房间都收拾整齐了。诸位随时可以安置。”   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了。   众人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又酒足饭饱,倦意便涌了上来。于是一个个跟在驿站中那些下人身后,去寻自己的房间。   谢渝已经放弃了招揽萧正这个江湖散修,对他的态度也就彻底冷淡下来,只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   毕竟名义上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他只和晏危楼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而去。将所有人都安排好,他才准备去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这驿站地方偏僻,条件一般般。驿丞为了让这位谢三公子住得舒心,直接将最好的房间腾了出来,唯一的问题就是远一些,要到后面的院子里。   谢渝出了大堂,看外界大雨未停,便顺着屋檐往里院走,恰好萧正也从里面出来,与他擦肩而过之时,突然说道:“平阳徐氏?惠及天下,仁义无双——好大的名头!”   他的声音与原先不同,似乎多了几分低沉和冷厉,谢渝脚步一停,只觉得这人全身上下都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义商之后唯一一条血脉,若是接到家中去,既能在正道之中助长声望,说不定还有徐家遗留的财宝,到时候随便嫁一个女儿过去,便人财两得。这笔买卖,想必是十分划算吧?”   果然,下一秒他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撕下了伪装,露出了赤裸裸的讽刺之意。   谢渝侧头看向他,目光不善:“萧兄,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   萧正却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继续说:“容我提醒一句,也不知你可还记得那北斗魔宫少宫主萧无义之事?”   轰!   暴雨未停,天际骤然响起一个惊雷,闪电将天幕一角撕开,那明亮的电光照在萧正脸上,让他唇角的笑容骤然间多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与森寒。   “「担日负月」萧一掷,力挽天倾定乾坤。同样是好大的名头!”   “——但他唯一的儿子不也是入了北斗魔宫,成了赫赫有名的魔头?”   谢渝心头突然重重一跳,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这人的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嘿嘿,没什么。只是希望你谢家不要步了安南赵氏的后尘。”   北斗魔宫少宫主萧无义之事,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这一切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人——「担日负月」萧一掷。   江湖中人给人起外号时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商业互吹。但萧一掷的名号却不是被吹出来的,而是真正受到所有人认可的。   这人并不是什么天资绝世之辈,年轻时修为突飞猛进,但后来却卡在半步入道数十年不得寸进,于是他便游历天下,想要寻求突破之机。   神州浩土广袤无垠,被无尽汪洋分割成数块,如今天下人所居的这块大陆不过是神州中域。   中域之中,有一处天中禁地,位于大雍最南端,齐王封地之西。据说天中禁地之中蕴藏大恐怖,一旦爆发,整个中域都将沦陷。   这种传言古来有之,虽然许多人并不相信,但也不得不防。当初大雍太祖分封诸侯除了酬功之外,便是为了镇压这处禁地。因此,诸侯们的领地连成一圈,再加上东黎的一部分边境,恰好将天中禁地圈在其中。   十六年前,天中禁地不知何故出现变故,地动山摇,封禁裂开一道缝隙。有莫名黑气从中冒出,污染东黎一郡,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武者,都被那诡异的黑气摄取了生机,转眼化作白骨,便是入道境大宗师也无法抵挡。那黑气蔓延速度极快,消息还没有传开,已经将数十座城池化作死地。   当时萧一掷恰好在附近游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尘埃落定之后,被其他赶到的天人所推演出来的——一直卡在半步入道不得寸进的萧一掷,在危机关头一刻入道,半日间道意圆满,直达天人。   随后,这位新晋天人以身相殉,重新补上了天中禁地的封印,消灭了那不知名的黑气。天人陨落后,还大范围改变了三郡之地的天象。萧一掷这个名字一日之间从默默无闻到名扬天下。   他也是神州浩土有史以来存在时间最短的天人,刚刚晋升天人不到半刻钟,便身陨道消。有人称之为“半刻天人”。   由于萧一掷无亲无故,他死去之后,因为感念这位大侠的功德,年仅六岁的幼子便被诸多正道名门争相收养。   最后,这位萧氏少主选择了同萧一掷私交最好的安南赵家家主「乾坤剑」赵乾一家。有关他的事情也渐渐随着时间推移被江湖人淡忘。   但就在四年前,安南郡突然发生一起血案,安南赵氏直接被灭门,杀人者在现场直接留下了萧无义的名号,并宣布从此进入北斗魔宫。   此事一度引得天下哗然。   轰隆隆!   天空上雷霆响彻不休,谢渝的脸色被照得阴晴不定。尽管萧正只说了这一句,但谢渝却被挑的心绪起伏不定。   “……不要步了安南赵氏的后尘?”   他喃喃念着,垂在身侧的手攥紧。   “你这是拿徐渊同萧无义相比,还是说我西山谢氏同那安南赵氏一般?”   直到谢渝的身影远去,不远处的另一边屋檐下,这才走出一道人影。一袭青衣仿佛被雨洗过,容貌俊秀文雅,又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萧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笑了一声,有些恶劣,像是个在背后说人坏话,被当面逮住还死不悔改的恶毒反派:   “看来你都听到了,感想如何?”   少年却微微一笑。隔着一院雨帘,他的声音清晰入耳:“感想么?萧兄真是个好人。”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而去。独留萧正一个人怔怔呆在原地。 第54章 归去来(8)   北漠南境,某座城池中。   半夜时分, 一群全身笼罩在戏服式样古老长袍中的人来到城门外, 出示身份后,守门的卫兵便恭恭敬敬打开城门, 将人请了进去。   “确定了吗?人就在这里?”   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 看似冷静, 却夹杂着难以压抑的怒意,像是雷霆将至前层层乌云堆叠的天空。   旁边的人群中,立刻有人被带了上来。这是一个一身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黝黑的脸上有些局促。   见到老者, 这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声音都激动得打颤:“禀、禀圣使,小、小人亲眼所见。此人与圣教中流传出来的那幅画像近乎一模一样啊。”   “这一定就是那个丧心病狂亵渎圣教的罪人!小人亲眼看着他进了城……只是, 只是后来又跟丢了。”   闻言, 裹着一件深紫色祭祀长袍的天宗大长老,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一枚蛇形扳指,侧头看向一直跟在身边的另一个人, 眼睛里射出蛇一样的冷光:   “这座城池你很熟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三天之内,必须把人找出来。”   “这……”这人迟疑了一瞬,目光触及老者冰冷的目光,立刻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 “是, 大长老。属下明白!”   这位天宗大长老一身气息圆融内敛, 放在入道境大宗师中,道意境界也可称一流。而周围还有十多名天宗门人跟随在他身边,每一个都有洞见境的修为,且所修习的功法同出一系,周身气息隐隐相连,极为默契。这样一支队伍,放在整个天宗,都称得上高配。   而差不多的队伍天宗派出了不止一支。在附近四面八方撒下了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   只是稍稍想一想,便让来人心惊肉跳,不敢多说半个“不”字。   若非宿星寒夺取瀚海令在先,又屠戮天宗总坛在后,本身好似还掌握着控制圣火和瀚海令的方法,有着这种种因素加成,天宗也不会对他如此紧追不放,出动了如此多的人手。   尤其是听到一个消息便匆匆赶来的天宗大长老,他与宿星寒之间可谓有着深仇大恨。   当初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瀚海令的消息,暗中费尽筹谋弄到手,又特意派嫡孙悄悄取来,令其混在天宗的队伍中一起前往总坛……   本想瞒着天宗其他人神不知鬼不觉将瀚海令拿到手,哪知阴差阳错间,那些人半路上撞到宿星寒手里,非但孙子没了,瀚海令也没了。   而大长老私下谋求瀚海令的事情也在天宗内部暴露,引得那位教主和其他实权派的长老极为不满。联合起来将之狠狠打压了一番。   这一切都被大长老记在宿星寒头上,同时也免不了对其他人怨恨几分。   跟随在他身边的都是大长老的嫡系,也有他的徒子徒孙,自然一个个都顺着他的心意说话。   当即便有人开口道:“说起来还是那些人太过废物,连这么一个山野小子都对付不了,却要我们来收拾残局。”   “是啊,上次咱们分明就已经查到了线索,要不是某些人太过小肚鸡肠,非要全盘接手过去,也不至于给了那人东躲西藏的时间。而今还趁着大家伙儿在外的时候杀到了总坛去!”   说到这个话题,除了顺着大长老心意外,这些人本身语气里也有些怨气。   当初宿星寒杀掉大长老嫡孙所在的那一支队伍,并夺走瀚海令后,大长老第一时间便赶到了雪原上进行追查。   而宿星寒本就是多年来第一次下山,又没想过特意遮掩行迹,因此很快就被大长老找到不少线索。   谁知这时天宗其他长老却在教主的默认之下联手打压大长老,追捕宿星寒和寻找瀚海令的事情自然也就一并接手了过去,最后却闹了个笑话——他们非但没抓到人,反而被宿星寒主动杀上门去。   当时总坛中高手尽出,眼看就要将那不识好歹的山野小子围杀。对方却突然间不知所终,还连带着旁边的几名弟子一起,似乎用了什么高明的空间挪移阵法或是灵器。   而大半个月之后,这人又在总坛高手齐出、内部空虚之时重新出现,将留守的弟子屠了个七七八八。简直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算计好了的。   回想起这些事情,虽然明知大长老算是因祸得福——若非其他长老的手下表现如此不堪,大长老也不会被轻轻放过——但这些人仍是对宿星寒生出了浓烈的杀意。   天宗自诩为圣教,门人中有许多都是狂信徒般的存在,被人两度杀上总坛,这不吝于在信徒面前冲击神庙。便是天宗内部派系之间有再多矛盾,在这种深仇大恨之下也不算什么了。   “那小子着实该死,抓到之后定要用我圣教最高的刑罚来伺候他!这一次有大长老亲自出马,看来马上就是他的死期了……”黑暗中,有人窃窃私语。   夜色深沉,仅有的几粒星子也已经消失,天空无星无月,庞大的阴影笼罩着街道上的这一行人。   长风穿过大街,掀起了每个人身上宛如古典戏剧般的长袍,他们脸上的表情在阴影笼罩之中有种莫名的怪诞和诡异。   被城主派出来,特意迎接他们的几人,止不住激灵灵打了几个冷颤。无怪乎这些家伙在北漠以外的地方被视作疯子了。   距离这里几条街外的酒楼上,最高的那一层楼。白衣人静静站在窗边,侧脸如雕如琢,被冰凉的晚风轻轻吻过。他手中那朵冰雕的花不知不觉化开又凝固,那粉白的花朵仍是保持在怒放的姿态。   突然间,宿星寒好看的眉毛微不可察蹙了蹙,原本因回忆而稍稍柔软了几分的黑瞳一瞬间变得锋利而清透。   像是感应到什么,他骤然偏过头,向某个方向看去。黑夜之中,宿星寒眸光微抬,空气中好似有一柄无形之剑出鞘。   “铮——!”   骤然出现的剑光将四周的黑暗撕裂成两半。   ·   “铮——!”   一声悠长的剑吟声仿佛来自梦中。   晏危楼醒了过来,脸上刚刚显出疑惑之色,鼻尖立刻嗅到一股极轻极淡的灰尘气息,这是长久不曾有人住过的屋子特有的味道。   他起身推开窗,立刻便有一捧阳光照进来,柔柔打在他脸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旷的宅院,若隐若现的打斗声从前面拐角后传来,其中还夹杂着隐约的交谈声。   晏危楼眼中的疑惑顿时散去。少年有些惊讶地抬了一下眉。   ……大清早便起来切磋,还真是意外的精力旺盛啊。   距离晏危楼房间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飞沙走石,道道风声呜咽,半空中两道人影正纠缠在一起,刀气与剑光飞溅之间,下方的青石板道被割出道道深达寸许的痕迹。   边上围了一圈镖师,都站在一边围观。一旦看到谢渝占上风,便忍不住高声叫好,为自家少主打call。而若是萧正占上风,这些人便齐齐沉默。将“双标”做得明明白白。   只不过才几招过后,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其中一人便一下子被踹飞出去,在半空中翻滚半圈,这才踉踉跄跄落在地面上。另一个人则是徐徐降落下来,显得从容不迫许多。   尽管并不是全力以赴的生死相搏,但两人之间的修为之差,在这一刻已是明明白白摆在众人面前。   谢瑜踉跄几步站稳后,这才抬眼看去,正撞进一双冷漠中隐含讥诮的眸子里,似乎是在嘲讽他不自量力,实力低下还主动提出要切磋。   他心中顿时一阵恼怒。   昨天夜里,萧正莫名其妙说的那番话害得他一夜心绪不宁,这人倒好,一身轻松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大清早两人撞上后,一个神采飞扬,另一个却是精神不济,谢渝难免冲动了一回,主动邀人切磋。本意是为了抒解郁气,如今却是愈发郁闷。   站在一边看完全程的晏危楼默默在心中对两人的战斗力进行了评估,这时便越众而出,轻轻赞道:   “两位好高明的武道造诣!在下自幼身患痼疾,久居家中修养,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精彩的比斗。”   “徐兄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不少。”   见晏危楼出现,谢渝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而昨日还洒脱自如的萧正,看到他之后,双瞳中亦是掠过一抹复杂之色,神色同样不太自然。   晏危楼好似完全没看懂两人的脸色变化,反而笑吟吟走上前,邀请两人一起去吃早饭。   还是在昨日那间大堂里,同样的位置上,但大堂中的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变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三人之间,似乎涌动着某种无声的暗流。   谢渝与萧正都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唯有晏危楼一人,一心一意享用着美食,似乎对一切全然无知。   倘若说对于萧正的脸色变化,晏危楼不明所以。那么谢渝会如此神思恍惚,原因他倒是一清二楚,无非便是与昨晚萧正的一番话有关。   安南赵氏灭门之事,当年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桩惊天动地的惨案。   江湖仇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灭门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如萧无义这样被收养后反而“恩将仇报”的先例,在此之前,这偌大江湖中,还从未发生过。   尤其是,做出这等举动的还是赫赫有名的义士之后。   神州浩土自古以来崇尚着一套独有的风气,江湖中人更是以义字为先。像是萧无义这种家中血脉断绝,于是由父辈的好友收养长大之人,多不胜数。   然而,安南赵氏被灭后,这些江湖中人似乎头一回发现,收养友人、恩人或义士之血脉遗孤,居然还是一件风险如此之高的事,稍有不慎便满门灭绝。萧无义就开了这个先例。   据晏危楼所知,此事发生之后,江湖众人心有余悸,一整年间愿意主动收养孤儿的人大幅度减少,直到时间过去,风波渐渐平息,许多人才将之遗忘。   由此可知,萧正昨晚那一句“不要步了安南赵氏的后尘”对于谢渝的威慑力有多大了!   这句话只看字面意思,似乎是在好心提醒谢渝,不要忘了安南赵氏的下场,要小心提防“徐渊”将来恩将仇报。   一直惦记着收留“徐渊”后将会获得多少好处的谢渝,似乎终于想到了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患。现今他们想要利用徐渊获得名声与财富,就要提防未来可能出现的恶果。   其内心的犹豫挣扎,只看他今日一路纠结过来的表情便知晓了。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萧正的做法是在谢渝面前说晏危楼坏话,诋毁他的人品。   但晏危楼的思路不同寻常。   照他看来,萧正的话与其说是善意的提醒,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告诫。   他看出谢渝目的并不纯粹,或许对晏危楼有着利用之意,干脆戳破对方美梦——当年安南赵氏不也是收养了赫赫有名的萧大侠独子,在江湖中留下了义气无双的名声,后来又如何呢?   谢家若是不想步其后尘,就不要只想着好处,最好考虑清楚后果在下决定,不要太肆无忌惮。   更何况,当年那桩事过后,江湖正道颜面大损。今日萧正点了出来,焉知是否还有其他人同样记得,在暗中默默关照着这位徐氏遗孤呢?   有了萧正这番告诫,谢家反而会心生顾忌,即便是利用晏危楼,也不敢过于压榨他,他在谢家的待遇也会好上许多——倘若他真的是那个满门被灭、又势单力孤的徐渊徐小公子的话。对方这一席话或许便能改善他的处境。   想到这里,晏危楼不由得再次发出一声感叹:“萧兄真是个好人。”   莫名其妙又收到一张好人卡的萧正,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就直直迎上了少年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   他能感应到,对方说这话谁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无与伦比的真挚。   与恶毒的诅咒唾骂和战战兢兢的讨好相比,这种过于真挚的赞美反而让他不适。萧正低下头,大口喝了一杯酒,嘴里含糊应了一声。   好像比之前还要不自然几分。   见状,晏危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微微露出恍然之色。   ……他大概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在驿站中用过早饭之后,谢渝的情绪已经迅速恢复正常。   好歹也是被乘云镖局总镖头手把手教导长大,又已经单独带队出过几趟镖,他的心境修为尚算过关,对晏危楼的态度又恢复了原先的亲近,只是如今这亲近中多出了一分真心。   倘若说原先的晏危楼在他眼中是一面旗帜、一个符号,一枚象征着“徐氏继承人”的标签,那么现在的晏危楼则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态度发生变化后,这人说话都显得中听多了,少了点套路,多了点真诚。   “从这里到乘云镖局不过一日路程,我们这就要继续赶路了。不知萧兄欲往何处去?若是能继续同行,那便再好不过。”   驿站外,重新装好车马,谢渝站在马车前,客气地问了一句。   萧正却一口答应下来:“正巧还有半日路程顺路,既然谢公子诚心相邀,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当先一步踏上了马车,动作十分利落,毫无半点犹豫,还啧啧赞了一声:“这马车不错,舒坦。谢公子果然是好享受!”   这架经由特别改造的马车,车内空间十分宽阔,拉车的马也并非凡种,据说有着稀薄的妖兽血脉。三人坐在车上亦是绰绰有余,毫不拥挤。   这一次重新上路,晏危楼感觉愉快多了。前几天只有他和谢渝两个人,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商业互吹,便是打发时间都嫌无聊。   萧正加入后就不一样了。   这人说话行事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有时简直像个行走的杠精,但不得不说他见识十分渊博,无论谈什么话题都能接上,尽管他的观点与江湖主流相比,有时过于偏激了些。   更何况,哪怕萧正是个句句怼人的杠精,杠的也不是晏危楼,而是谢渝。作为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即便是欣赏这一幕有声电影,晏危楼也不觉得这路程枯燥无聊了。   但谢渝显然并非如此想的,他忍无可忍,试探性问道:“之前听萧兄所言,前几日才从大雍而来,莫非萧兄是大雍人士?”   “不。在下出身东黎,只是这些年天南地北的跑,这次是为见一位老朋友而来。”   萧正笑着回答了一句,又忍不住去看晏危楼:“徐公子今后又有什么打算?”   晏危楼微微露出苦笑,表示自己也还没想好。   少年苍白的脸笼罩在车厢内的阴影中看不分明,低垂的眸底却露出深思之色。   他总觉得萧正对于自己,或者说对于“徐渊”这个人物,过于关注了些。仿佛将之当作了自己的某种责任,必须安置好“徐渊”才能放心。   若是有朝一日,这人知晓“徐渊”这一身份本就是虚构,也不知会做出何种反应: )? 第55章 归去来(9)   夕阳即将落山时,一支镖队沿着官道疾驰而来, 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象征乘云镖局的镖旗在夕阳映照下, 灼灼如烈焰。   “这就是西山郡的郡城。”听晏危楼说从未来过这里, 谢渝掀开马车车帘, 一脸自豪地指着窗外介绍道,“徐兄观之如何?”   随着马车行进,晏危楼的目光从街面上扫过,他微笑着赞了一句:“早就听闻西山郡虽处边境但贸易发达,如今一看,这郡城果然繁华, 比之上京也不差多少。”   上京是东黎帝都, 西山郡城自然不可能与之相比。他这句话一听便是礼貌性的吹捧, 当不得真。   谢渝满脸笑容, 心情大好。   自从萧正在半道上离开之后,他的心情便一直很好, 如今又听晏危楼夸赞自己家乡, 脸上的笑容更是不断。   “这一趟出去押镖, 是三个月前便出发了, 没想到我不过是一来一回, 这大雍和东黎之间就打起来了。”谢渝感叹了一声,“这城中着实冷清了许多。恐怕来年的生意也要受影响了。”   正如谢渝所言, 西山郡是东黎西南边郡之一, 与大雍齐王封地云州接壤。   由于靠近两国边境, 这里常有来自大雍的游侠与行商, 亦有不少来此历练的宗门弟子,除却商贸繁荣外,武风亦是极盛。   郡中除去唯一一家一流宗门归鹤宗,还有几家不入流的小门小派,此外便是各种武馆、镖局、酒楼、店铺。堪称汇聚三教九流,官道四通八达,热闹至极。   只不过现在局势特殊,东黎大军与齐军雍军胶着在一起,以至于这些靠近边境的郡城都变了气氛。   当年大雍分封诸侯可不是随便选择的封地,齐地看似占据云州半州十一城,但西侧须镇压天中禁地,东侧则面临来自东黎的威胁。而另外半州受大雍朝廷管辖。一者,用以钳制齐地,二者,一旦边疆起战事,也能及时应对东黎大军。   如今本为大雍屏障的齐王却与东黎联手,不过大半个月便将云州纳入囊中,只剩下易守难攻的南云郡还在苦苦支撑,在三方争夺之下,南云郡城头来回变幻着大王旗。   两国边境战事如此激烈,造成的影响是连绵不绝的。即便如今这场战争刚刚打响不久,大雍与东黎之间的商路便几乎断绝,沿途更是层层关卡严密。   说到这里,谢渝摇摇头:“若非东黎与大雍开战,中断了好几条商路,也影响了镖局的一些生意。今日徐兄所见的郡城,至少还要热闹好几番。”   说话间,镖队已经回到了乘云镖局。   谢府与镖局相邻,两边大门相距也不过数十步之远。   马车抵达时,一个着蓝衫、束玉带,腰悬美玉,手执银扇的男子正巧从谢府大门中走出来,容貌和谢渝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天差地别,眉眼间透着阴鸷。   “三弟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这趟去上京玩得乐不思蜀了呢。”   他随便打了声招呼,语调轻浮。   “对了,听说上京多美人,有没有带两个回来?让二哥我帮你掌掌眼……”   “二哥此言差矣。”   晏危楼敏锐地感应到谢渝周身气息冷了几分,语气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微笑道:“这一趟镖事关重大,大伙儿都是殚精竭虑,去的路上处处留心,也就难免慢了一些。”   “再者,这次押镖的叔伯们都是父亲一手带出来的,最是用心不过。”谢渝慢条斯理说道,“大家一心想着镖局生意,唯恐时间太紧,又哪里有心思寻欢作乐?想来是二哥你平日里如此悠闲惯了。”   “你!”谢二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谢渝这话的意思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放在对他充满敌意的谢二耳中,却似乎是在变向讽刺谢二整日寻欢作乐,不务正业,因此以己度人。   他狠狠盯了谢渝一眼,目光这才转向旁边的晏危楼,见这少年一身青衣简单朴素,斯文俊秀的脸毫无血色,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文弱书生。顿时冷笑了一声。   “三弟,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一个乡巴——”   “介绍一下,这位是徐渊徐公子。”   两道声音不分先后撞在一起,谢二公子率先开口,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指点道:“不是我说,二弟你也该成熟了。别总仗着老头子宠爱,隔三差五带些狐朋狗友回家来……”   “二哥言重了。徐公子来自安平徐氏,是小弟请来的贵客,将会在府中住上一段时日。”   “安平徐氏?”   不知名姓的谢二公子惊讶了一瞬。目光上上下下扫视了晏危楼一遍,很是嫌弃:“安平徐氏不是被灭了吗?就这么个小鬼跑出来又顶什么用?”   被称作小鬼的某人深深看了他一眼。   谢二却只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就又将目标对准谢渝,上上下下挑了一番刺,只是每一句都碰到谢渝的软钉子上。   “是啊,三弟你说的总有道理。”   斗了几句嘴,阴阳怪气地讽刺一句后,这位谢二公子神情更加阴鸷,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个圈,不知想些什么,只冷笑了一声,便越过两人身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谢渝似乎习惯了他这幅作态,丝毫不受影响,转头便领着晏危楼进了谢府,顺便还在路上解释了几句。   这谢府一共有三位公子。   长子生母是个不入流的歌姬。次子是原配所出。谢乘云当年白手起家创下乘云镖局这份基业前,曾经有过一位早逝的原配,对方出身不高,是一位屠户之女。后来死于一次江湖仇杀中。   与两位兄长相比,谢渝的外家便强多了。她的生母来自归鹤宗,是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本身更是有着洞见一重通幽境的修为。   正因如此,这位排行最末的三公子在府中的地位才是最高。   当然,按照谢渝委婉又谦虚的说法,经过晏危楼简单粗暴的翻译过后,大意是——这一切都是谢渝本人辛苦奋斗、努力进取换来的。至于排行第二的谢淇,只会在背后嫉妒,却从不肯认真做事,成日游手好闲,却还抱怨父亲偏心,实在是没有道理。   ·   谢府占地面积极广,从府外看去不显山不露水,但进入其中却能感觉到那种逼人的富贵气派,没有什么精妙的风水格局,唯一给人的感觉就是华丽。   这种暴发户般的做派,或许与谢乘云本身的经历有关,哪怕已经当上总镖头,甚至成为了大地主,也抹不去他骨子里的那份对富贵的痴迷。   两人穿过一处游廊,谢渝也断断续续说完了家中的大致情况,便歉意一拱手:“我二哥幼时是被外家养大,也学了些那边的做派。若是方才冒犯了徐兄,在下替他道歉。”   “不打紧。我看谢二公子相当活泼呢。”   晏危楼摇头表示不介意。   “活泼?”谢渝愣了愣,随即失笑,“确实,二哥实在是太过活泼了。之后我一定让父亲好好管教他。”   由于谢乘云出门访友已有数日未归,如今府中一应事务谢渝都能做主。他本意是想给晏危楼安排一间靠近自己院子的客房。不过却被晏危楼婉拒了。   在晏危楼的坚持下,他主动选择了一间最偏僻的院子,并主动奉上了一定数额的银票,算作这段时间的花销。   ——毕竟他的本意又不是为了寄人篱下,白吃白喝。只是想着先把身上的伤养好,让自己恢复全盛状态。   这一切从头说起,还要追溯到盛京。早在姬慕月逼宫之前,晏危楼就安排好了逍遥楼的去向。   考虑到齐王起兵,在他解决大雍皇室或是齐王之前,齐王世子这个身份走到哪里都是麻烦,更何况他还很可能要在姬慕月逼宫时搞一波大事。   前世的经历让晏危楼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因此他提前为自己选好了三个假身份,以便将来行走天下。   至于如何让假身份逼真到天衣无缝呢?凭空制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固然也行,但却经不起细查。毕竟每个人从小到大的经历,亲人,朋友,仇敌……这种种细节太多了。   因此,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顶替本就存在的人。就像是他当初直接夺走将玄这身份一样。   徐渊就是这三个假身份之一。   就连被晏危楼派去灭了徐氏满门的无恨都不清楚,晏危楼的目标只是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   若是让无恨知晓如今“徐渊”在谢家的消息,只怕他也会很意外,徐家居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当天晚上他好像没见过啊。   ——徐渊的情况很特殊。他十岁之后便不曾再出过门,一直被关在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起火后绝无生还可能。由于他的深居简出,恐怕就连徐家人都不了解这位小公子的情况。这也是晏危楼选择顶替徐渊的原因之一。   不过,瀚海秘境的存在是一个意外,当初准备这个身份只是有备无患,晏危楼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短时间里从盛京来到东黎,还这么快就用上了这个身份。   在内伤没有完全痊愈之前,晏危楼暂时不想用这具身体去搞事,只打算借着徐渊的名头在谢家低调休养一段时间。对于谢渝明里暗里拉近关系的举动,他选择了放任。   当然,这也就导致谢淇对他更是看不顺眼了。   晏危楼不断恢复内伤的同时,看着谢家的这一出宅斗大戏,感觉很是无趣。   就谢家这一亩三分地,何必斗来斗去?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去取,明面上兄友弟恭背地里互相捅刀不累吗?   像他这样多坦率,看上将玄的身份就直接动手抢过来。需要徐渊这个假身份,同样是消灭所有知情者之后抢过来。   尤其是那位谢二公子,身上的恶意越来越浓郁了,总是喜欢搞些小动作。晏危楼敢肯定,这人绝对已经盯上自己了,说不定就要搞事。   幸好他一向宽容大度,不像对方那么小心眼,最多不过是偶尔在对方身上下点药,让人腹泻到虚脱而已。   这一天,晏危楼暂时居住的清风苑中,一方小池塘前。晏危楼正坐在池边喂鱼,谢渝突然走了进来。   “徐兄,”他手上似乎拿着一封信,“灭徐家满门的元凶有线索了。”   “嗯?”晏危楼急切地站起身,露出欣喜之色,“什么线索?”   ……难道是无恨又掉链子了?倘若是这样,或许该考虑将之处理掉了。   谢渝并不知道晏危楼心中有着怎样凶残的想法,他看着面前因为激动而双眼放光的少年,不由安慰道:“徐兄且放宽心,此事其实有些诡异。”   他将手中的一封书信递给晏危楼:“这封信今日一早便出现在了书房里。落款是北斗魔宫。”   晏危楼接过信封,打开之后立刻出现了厚厚的一叠纸,基本都是画押口供。   有徐家寿宴当天的宾客,也有侥幸逃生的下人。甚至就连处理这件灭门大案的官府中人,都留下了口供记录。   看着这一页页纸张上的点点血迹,不难猜出这些口供是怎么得到的。   口供最下方是一张薄薄的白纸,被人写满了半页。大意是澄清此事与北斗魔宫毫无关系,不过目前的证据不足,只能推断出少量线索,但北斗魔宫将会继续调查下去,直到将真凶查出来。   “???”晏危楼这一回是真的惊讶了,一句话脱口而出,“渡九幽改性了吗?”   作为江湖上最大的魔道组织,北斗魔宫自诞生以来就是最好的背锅侠。不管有人做了什么坏事恶事,反正往北斗魔宫身上靠就是了。至于究竟是不是他们做的?反正北斗魔宫从来不反驳,反驳也是狡辩。这一次怎么突然就想要甩锅了呢?   谢渝同样不解:“我看这些口供和证据都是有理有据。照信上说的,犯案者必然是一个对徐家熟悉无比,就连每个人平日里的作息,以及哪里有暗道这些小事都一清二楚的人。”   “只不过,北斗魔宫何时如此好心了?”他神情有些凝重,来回踱步了半圈,“难道这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   晏危楼已经平复了震惊的情绪,恢复了淡定,他心中倒是隐隐有了猜测,目光微微一转:“阴谋?不见得吧……”   “说不定,就是北斗魔宫中,有人想要日行一善呢。”他这口吻着实天真。   “徐兄你就别开玩笑了。北斗魔宫日行一善?”谢渝顿时哭笑不得,“那怎么可能!”   “不行,这件事我得尽快让人告知父亲。”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谢渝又匆匆而去。   晏危楼看了眼他的背影,淡定地向池塘中投下最后一点饲料,幽深双瞳倒映入水,无波无澜。   他轻声自语一句,似乎是回答谢渝之前的疑问:“或许对有些人而言,渡人就是渡己吧。”   可惜,他不需要。 第56章 归去来(10)   西山郡境内, 与郡城几乎南辕北辙的另一个方向,存在着一片连绵山脉。   山脚下,则是一个不起眼的偏僻村庄, 名为万家村。这里偏僻荒凉,进出村子也只有一条小道, 依山傍水, 几乎与世隔绝。   清晨时分,一位身着黑红色武士服,长发半束,做江湖浪客打扮的青年匆匆而来,踏入了这个人烟稀少的村子里。   他脸色冰冷, 一身煞气,像是从血雨腥风中走出, 与这个安定平和的小村子格格不入,以至于沿途的村民见到他便一个个警惕地躲进了家中, 不敢冒头。   这青年也不以为意,像是早有目的一样,一直来到村尾的一户人家门前,他轻轻敲了敲门。   “来了!”   门内传来一声略显嘶哑的声音,紧接着院门被打开,一个身着粗布麻衣也难掩斯文气质的青年笑着探出头来。   “哪位邻……是你!”   看见站在门口的人, 这斯文如书生的青年当即色变, 笑容一点点淡去, 多了几分惊慌恐惧。   “是我。”远道而来、宛如江湖浪客的人平静地应了一声, 声音里却像是压抑着万般情绪,他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对方,“怎么,你很意外?”   “阿正……”   “我也很意外,当年安南赵氏的小少爷,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居然能安安心心藏在这种小地方当一个村夫,甚至四年来不踏出村子一步。”   不容拒绝地将门推开,青年大步踏入院中,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一股微妙而冰冷的气场已经以他为中心向外散发开来,将整间院子笼罩。   赵重之张了张嘴,只感觉周身上下都像是被笼罩在无形之网中,但凡自己稍有异动,便会被镇压当场。   他缓缓关上了门,又缓缓转身,斯文俊秀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如沐春风的微笑:“不,怎么会呢?老朋友远道而来,欢喜还来不及。”   说着,他便毫无防备般向屋中而去:“阿正来的正好,这是我今年摘的新茶,正可邀你一品。虽不名贵,胜在新奇。”   这是一间不大的农家小院,环境却十分干净清新。   院中两侧栽种着数棵不知名的高大树木,分明已经入冬,树梢间却垂着大蓬大蓬色彩斑斓的花朵,整间院子里都弥漫着淡淡花香。正对着院门的堂屋屋门大开,门上贴着门神,门边还高高堆着一堆柴薪与干草。   赵重之微微一笑,将人引至树下石桌前坐下,花瓣落了满桌。   在清晨淡薄的天光中,这间小院有种说不出的人间烟火气息。   远道而来,本是满身尘土与煞气的不速之客,也仿佛被这静谧的气氛所感染,目光怔了一怔。   炉子上的水汩汩沸腾着,一身粗布衣衫的青年执起茶壶,那清澈的水流便连成一线落入杯中,氤氲的水汽混合着茶香袅袅升起,让他整个人都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风度。   末了,他从容一伸手:“请。”   不速之客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将面前茶杯举起,及至唇边,鼻尖立刻嗅到一缕缕淡而悠远的茶香。   “的确是好茶!”   他赞了一声,却并没有喝,反而将之突然放下。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上,而杯中茶水却没有溅出一滴。   “只可惜……”他眼神里多出几分嘲讽,“你泡的东西,我不敢喝。”   在赵重之苦涩的目光中,他冷笑道:“我可不想再一次喝了不知来路的东西,毫无防备地晕过去,醒来又一次成为了阶下之囚。”   赵重之脸上苦涩之意更浓,他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当年之事我也不知情。抱歉,若是我早知道那件事,阿正……”   “别再叫这个称呼,你不配。”   眉心狠狠跳了一下,青年冰冷的脸色染上狂怒,像是有雷霆在眉宇间积聚。他猛然站起身,打断了对方的话。   “砰!”   那张与地面几乎连为一体的石桌被直接掀翻,茶壶茶杯哗啦啦碎了一地,滚烫的沸水溅上了赵重之的大腿。   赵重之顿时痛得连连吸气,俊秀的脸色因痛苦而发白,几乎说不出话来。   “现在的我,叫做萧无义。”   然而,分明毫发无损的萧无义看上去却更像是那个被沸水烫了一身的人。他牙关紧咬,以至于额角根根青筋暴起,俊美的面容因此变得狰狞,那双阴郁而暴躁的眸子里,似有火山即将喷发。   他居高临下伸手一抓,一只手便像拎小鸡一样将对面的青年提起,周身的痛苦与愤怒近乎扭曲成实质。   “这还要感谢你们,是你们教会我,这世上,正直善良之辈只会沦为被人利用嘲笑的蠢货,只有无情无义才能活下去。”   “咳咳咳咳咳!”赵重之被一把拎起,似乎喘不过气来了,不由得直翻白眼,他苦笑着,“阿正,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爹不对,我们赵家也已经遭到了惩罚。咳咳,但我没有、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啊!”   “你没有?”萧无义轻轻反问一句,垂眼看他,幽深如墨的眸子深邃难明。   “是啊是啊。”赵重之连忙说道,“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你没饭吃,没衣服穿,被关起来的时候,都是我偷偷给你带点心,偷偷带你出去玩……”   随着赵重之的叙述,萧无义看他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赵重之还在继续说,他的神色里充满了对幼年时代的回忆和怀念:“我爹要惩罚你的时候,是我特意为你求情。爹爹不允许你读书习武,是我学会之后偷偷教你……整个赵家,只有我对你最好啊。这些阿正你都不记得了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高了一度,眼圈微微红了。   他苦笑着呢喃一声,神色恍惚:“呵呵,不记得也好,谁让我爹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是我们赵家对不起你……”   萧无义默默注视着他。   这一刻,萧无义像是回到了当年,记起了往昔记忆中的一幕幕。   他目光柔和了些,哂笑一声:“我曾经,也想要拿你们当家人的……”   十六年前,那个一朝失去父亲沦为孤儿的小男孩,被天下人奉为义士之后、豪侠之子的他,在众多陌生人里选择了父亲的好朋友,他最熟悉的赵叔叔来抚养自己。他也如愿以偿在众多期盼的目光中入了赵家。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像是父亲起的名字那样,像是众多人期盼的那样,将来成为一代正直的大侠。也以为在赵家的日子会像是赵叔叔承诺的那样,和自己家里一样。   但不过是六岁小孩的他并不清楚大人的心思有多复杂。   他不知道的是,看着曾经比自己还要默默无闻的好友一夕之间名动天下。对于有些人来说,并不会为之欣喜若狂,与有荣焉,反而会被难以言喻的嫉妒与野心冲昏头脑,啃噬心灵。   ——明明练的都是同样普通的下乘武学,拥有的都是同样的资质,修为甚至还不如自己、平时需要自己接济的穷小子,为什么居然能在一日之间接连破境,直达天人?做到这一切的为什么不能是他?   难道是对方隐藏了什么特殊奇遇?还是说,萧家本身就有什么秘密?   赵乾迫切地想要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而萧家最后一条血脉,年仅六岁的萧正,或许是唯一能让他找到答案的工具。   于是,刚刚来到赵家的他被捧上了天,即便是赵家嫡子嫡孙都要避让一地。   但这样的温情攻势持续了两年,也始终没能从他身上套出任何秘密,赵乾终于撕开了温情的伪装,露出了冷酷的一面。什么也不知道的萧正又在转眼间从天上跌入地狱。   慈眉善目的叔叔婶婶翻脸不认人,之前捧着他的众多赵家子弟,谁都能踩他一脚。下人们也顺从主人家的意志转变了态度。除了始终留着一条命,即便是赵家大小姐养的猫,过得都比他好百倍。   过去的萧正不清楚原因,但现在的萧无义却是明明白白。明面上他被踩入泥里,暗地中却一直有人监视。赵乾以为在这样生不如死的环境中,但凡他想要好好活下去,必然会忍不住暴露秘密,譬如修炼某种神功秘法。   然而并没有。   是赵家最小的公子,萧正唯一的朋友赵重之,隔三差五来救济他,帮助他,鼓励他。   最后,也是这位好朋友在他好不容易有机会逃出去时,一杯茶水放倒了他。他本想在开启新生活前同朋友最后一次道别,醒来却被关在了黑压压的暗牢里。   同时响起的还有赵乾得偿所愿的大笑声——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够以一己之力逃出监视重重的赵家,倚仗又会是什么?当然就是那个让他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大秘密。   既然确定了这并非他的妄想,而是的确存在的事实。想要从一个孩子口中掏出这一切,实在有太多方法了。   忆起往事,萧无义原本柔和的眼神又恢复冷酷,他一只手紧紧掐住赵重之脖颈,神色有些失控。   “阿正!阿正……咳咳咳!”   萧无义被他唤醒,看着对方死灰般的脸色,下意识松开了手,连退两步,眼神略有些闪躲。   赵重之被他松开,一下子坐倒在地,抬头来认真解释道:“当年之事我全然不知。当时我也一样昏睡过去了,等我醒来,你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后来你劈开地牢,投靠北斗魔宫,我才知道你没有走,是被我爹……被我爹关了起来,连经脉都废了大半,从此只能修行魔功……”   赵重之扶着树站起来,颤声说道:“这一切都怨我。”   阳光不知不觉从天际洒落,院中芬芳四溢,这对曾经的好朋友对站在那不知名的大树下,神情复杂。   良久,萧无义深深呼出一口气:“不怨你。”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阿正你犹豫不决,手下留情放我逃了出来。”赵重之淡然一笑,“看来如今你是想通了,终究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是吗?”   萧无义沉默几息,咬牙吐出一个字:“是。”   赵重之缓缓摇了摇头:“并非我贪生怕死。我爹用心不良,整个赵家都遭了报应,我只是不想让赵家就此绝后。可惜,现在这个心愿无法实现了……”   “也罢,既然阿正你已经决定了,那便动手吧。我们两家的恩怨就此了结。”   他坦然直视萧无义,释然一笑,像是即将引颈就戮的并不是他。   萧无义将一柄弯刀举至眼前,伸手摸上刀柄,缓缓向外拔,只拔出一寸,又“锵”一声归鞘,那乍闪而过的雪亮刀光映照着他深沉复杂的眼。   “算了。这一次放过你,就当是报答幼年时的恩情。你好自为之。”冷着脸吐出一句话,他看了赵重之一眼。   “下次再遇,我必杀你。”   萧无义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砰!”   刚刚走出一步,他身体突然一软,就要倒地,下意识以刀拄地,萧无义整个人单膝跪在了地上。   “噗哧”一声!一柄锋利无比的飞刀从他背后射入,直接将他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抵消。   “你!赵重之……”   他眼前的一切在迅速发生变化,石桌附近的地面突然翻转,诡异的阵法波光与机关变动的声音在眼前耳边来回晃荡。萧无义鼻尖又闻到那淡淡的花香与茶香,紧接着,他便随着塌陷的地面一下子跌落了下去,落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在他落下去的瞬间,隐约看见小院四周围墙处冒出一个又一个人头。那些看似普通平凡的村民,早就换了一副样子,警惕万分地围在院外,似乎随时随地就会冲进来,一起对他出手。   “阿正,别怨我。”萧无义的身形飞速下坠,赵重之的声音从上方隐隐传来,“只怨你自己太天真了。”   ……   三天后。   表面上只是个普通村庄的万家村,卸去伪装之后,赫然是一处特殊的据点。赵重之那间小院下方,地底深处,赫然是一处隐秘的地宫。   地宫中,某间地牢里。双手双脚都被玄铁镣铐紧紧锁住的萧无义神情冷漠地靠在墙上,目光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直到听见脚步声,他才抬起头,声音沙哑:“……赵重之?”   “是我。”来人走到他面前,微笑道,“阿正过得可好?”   “我很好。”萧无义冷冰冰开口,“终于斩灭了某些不必要的妄想,我很好。”   “这几天我认真回忆过了,从我踏进院子开始,就落入了你的陷阱。”他说话的语气甚是心平气和,也不知是不是放弃了挣扎,“那些树木、柴垛、甚至屋门开的方向,每一件摆设,都是你精心设计的吧?他们本就是某个阵法的一部分。”   赵重之点头:“对。”   “还有花香、茶香,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总而言之,单独每一样都没有问题,组合起来就是一种混毒。你之所以同我说那么多,也不过是拖延时间以待毒发罢了。”   赵重之微笑:“没错。”   “还有那几个暗中跟着我的属下,也被那些‘村民’解决了吧?”   赵重之笑着点点头:“阿正说的是。”   萧无义也看着他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牵动锁链哗啦啦作响:   “哈哈哈,倒是我小瞧了你!明知道我不一定能够找到你,你居然也能守着一个陷阱守了四年,就等着我哪一天可能找上门来?我头一回知道你有这种毅力,看来你也是恨透了我!”   “不对哦。”这一回,赵重之摇了摇头,他笑眯眯说道,“阿正猜错了,我不恨你。”   “而且,这次也是我特意引你来的。你所发现的线索,都是我给的哦。” 第57章 归去来(11)   “……?”萧无义眼神动了动, 脸上的冷漠之色终于褪去,现出些许不解。   赵重之既然并不恨他,这般煞费苦心将他引过来又是为何?   如今的他也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江湖菜鸟了,只这几日的观察便知晓,赵重之手中握有一股不小的势力。潜伏之深, 连他也没有发觉。   虽说这还远远不能与北斗魔宫相提并论, 但若是一直蛰伏下去, 暗中扩张,将来说不定也会发展成庞然大物。又何必为了萧无义一人与北斗魔宫对上, 从而提前暴露?这可不像是智者所为。   除非,赵重之认定, 萧无义身上的价值值得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阿正啊,这么多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呢。”似乎是看出了萧无义的疑惑,赵重之轻轻叹了一声。   他的目光缓慢描摹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 微笑道:“一直以来, 你自以为很了解我,实则不然。你以为我不了解你, 同样不然。”   “我之所以费心设下陷阱引你过来, 原因当然是和我爹一样, 为了那个他追求毕生的突破天人的秘密——那可是天人!超凡入圣,寿八百载, 陆地神仙, 谁不想取而代之!”   得知真相时, 他便深深地理解了赵乾所想。对方所追求的一切,悠长的寿命、强大的实力、高高在上的地位……这一切不过是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的渴望。只不过那些庸碌之辈不曾遇到这样的机缘,只能一生平庸。而赵乾却遇上了,且不惜一切抓住了它!   “……只可惜,他的运气不够好,人也太蠢了些,最后放任机缘白白溜走——直到现在,又被我重新抓住!”   地牢中昏暗一片,混沌莫名的光线洒落在赵重之脸上,他那张原本显得温文尔雅的脸上,有种近乎扭曲的偏执。   萧无义望着眼前这张陌生无比的脸,突然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但赵重之却明白他的意思,是在问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算计他:“从你准备逃出赵家,与我道别那天起,我便意识到,你有秘密。”   “所以,在茶水里下药的人,本就是你?”   赵重之没有否认。   幼年时,他对萧正所有的好都是发自内心的。倘若没有意外,他也很愿意一直维持这份友情。   但萧正却从来没有信任过他,只是拿他当冤大头而已。   更何况,后来他又从赵乾口中得知萧正身上关系着天人之秘,与之相比,一份脆弱的友情又算得了什么?   尽管对赵重之只剩下发自内心的厌恶,但萧无义仍不希望自己曾经的心意被践踏,被误解。他皱眉道:“当年我是真心视你为友。”   “闭嘴!没有我,你在赵家根本生活不下去,所以你才牢牢抓住我这个赵家最受宠的幼子,一旦有了离开的机会,不也还是毫不犹豫?”赵重之温和的神色中显出几分狰狞,身侧的手重重一挥,“说什么唯一的朋友,如果你当真视我为友,为何却连区区一个秘密都从不曾与我分享!我可是从未隐瞒过你分毫。”   萧无义眉宇中现出几分讥诮,不愿意再说下去。   无论再如何冠冕堂皇地修饰,终究不过是贪利忘义,自己心思卑劣,便将其他人也往阴暗处揣测。赵家人果真都是同样的秉性!   当年萧一掷一日入天人,舍身取义。赵乾既无悲痛,也没有半分与有荣焉,反而认为两人朋友多年,许多险地与秘境都是一同经历,定然是萧一掷悄悄得到了奇遇却隐瞒下来。太过自私!而今看来,赵重之倒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萧无义不愿再多费唇舌,只冷冷道:“不论你想知道些什么,都不必白费心思了。从来没有什么盖世神功。”   “这我当然明白。我爹总以为那是什么远古传承或是绝世神功。然而我了解你,阿正。”   赵重之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目光在他线条流畅的身体上划过,露出深深痴迷。这一瞬间的萧无义有种被剥光了的错觉,不由厌恶地皱起眉。   “真正的秘密,从来不在于神功秘法,只在于这具身体中流淌的血脉啊。”   “——萧家祖上,出过天人。”   众所周知,修为越高的修行者,越难诞生后代,而一旦有后代,多半会遗传其不凡的血脉,资质非凡。天人血脉更是稀少无比。但这种血脉传递也会代代递减。   萧一掷孤儿出身,资质也不高。多半便是在危机关头血脉燃烧,激发了不知多少代以前的天人之血。这也是赵重之这些年来一路调查确认的真相。   在萧无义蓦然大变的脸色中,赵重之微笑着问道:“当年阿正你之所以能搭上渡九幽的势,成为北斗魔宫少主,借此顺利报仇,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你将自己血脉中的秘密告诉了他!”   他不容拒绝地抓住萧无义绵软无力的一只手,在对方挣扎中轻轻弯腰将头凑过去,随即一口咬在萧无义食指上。   赵重之神情沉醉地吮了吮。   “嗯……”   重新抬起头来,赵重之舔了舔唇角的鲜血,像是品尝了什么美味一般闭着眼睛回味了几息,这才睁开眼睛,盯着萧无义一字一句说道。   “天人血脉,果然不凡!”   萧无义顿时一身寒毛倒竖,像是皮肤上被蛇爬过。   饶是他身为北斗魔宫少主,这些年来做过不知多少穷凶极恶之事,也被赵重之吓得不轻。   这份恐惧并非源于胆怯,而是源于正常人对疯子思维的难以揣度,完全不知道对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   赵重之却是笑得愈发温柔了,他伸手在萧无义肩头拍了拍:“阿正放心,幼年时你我曾相约结为兄弟,亲如一家。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很快你我就血脉相融,不分彼此了。”   却在此时,地牢外突然传来通报声,似乎属下之人有什么要事禀告。   赵重之顿了顿:“阿正,我去去就来。”   像是和朋友打招呼一般说了一句,在萧无义无动于衷的注视中,他转身而去,很快消失在昏暗灯火笼罩的地道中。   望着空荡荡的地牢,萧无义不可查松了一口气。   赵重之猜的没错,他们萧家祖上的确出过天人,这个秘密还是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告诉他的。后来他也是凭借血脉爆发的力量从赵家地牢中逃出。   之所以被渡九幽看中,同样是因为对方对他的血脉感兴趣——只不过当年的渡九幽对自身突破天人极有自信,并没想过将萧无义当做大补药,只想研究他血脉中残存的天人之道,后来果然一举突破天人。并未伤及萧无义性命。   因血脉爆发而经脉半废的萧无义还因此获得了对方传授的魔道功法,得以拥有如今的修为。   但换作赵重之……   想到对方刚才的种种言行,萧无义心中便大感不妙。他暗自想道:“不行,必须尽快脱身。或者……在北斗之人到来前,先拖延一段时间。”   “哐当!”   玄铁浇铸的牢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赵重之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他斯文俊秀的脸上挂着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双眸紧紧盯在萧无义身上。全身上下都散发出异常危险而扭曲的气场。   “阿正……”赵重之微笑着抬起手来,露出手心中几乎皱成一团的信封,“这是什么?”   萧无义瞳孔骤然一缩。   来万家村的路上,他曾在路上与一位少年萍水相逢。得知对方身世后,竟难得起了同情心——有着同样遭遇的人虽不多见,也不少见,但只有“徐渊”,给了他一种遇见同类的感觉。他敏锐意识到一种与自己相似的黑暗气息。   莫名的,他不想让“徐渊”重蹈自己的覆辙。对这个世界付出善意,却被践踏成灰。   加入魔道多年来,萧无义头一回发了善心,利用自己麾下势力,让属下前往安平郡调查徐氏灭门真相,一旦稍有进度便通知他。而他再写信转告徐渊。   算算时间,这大概便是安平郡的下属所寄来的徐氏灭门案最新调查进度。然而却落入了赵重之手中。   萧无义心底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赵重之微笑着将那信念了一遍,又微笑着问道:“徐渊是谁?是阿正现在的朋友吗?”   萧无义寒声警告道:“这与你无关。”   赵重之脸上笑意更深,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点头,自顾自说道:   “既然如此,如今这样的大事,又怎能不请这位好朋友来一同见证呢?”   ·   西山郡郡城。谢府。   通过千里传音远程指挥了一番逍遥楼扩张之事,晏危楼收回心神,又检查了一番自己身上的伤势。   住在谢府半个月,谢乘云一直不在府中。作为谢渝的贵客,晏危楼享受的几乎是最高等级的待遇。除了二公子谢淇在与谢渝斗法之际,总是忍不住迁怒晏危楼,在他面前蹦来跳去,惹人厌烦。直到被他暗搓搓收拾了几次之后,对方才稍微安分了些。   晏危楼丝毫不吝惜钱财,通过乘云镖局的人脉购买了大量药材,时至今日,一身内伤已经差不多恢复,还顺便将修为又提升了一个小台阶,突破至洞见二重「凝真」境。   静下心内视之时,可见丹田气海之中,那原本虚无缥缈的真气漩涡,渐渐凝气化液,一小部分转为液态,成为了半气态半液态的状态。   当真气漩涡彻底转为液态时,便是他洞见二重圆满,破入三重的时候。   伤势恢复,修为也有了提升,晏危楼心情大畅,忍不住就有了蠢蠢欲动想要搞事的念头。   呆在谢家的这段时间,尽管他能够远程操控逍遥楼,也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念及此处,晏危楼突然想到了那位萍水相逢的“萧正”,对方的真实身份他大概猜了出来。   这段时间他还接连收到了两封信,都是徐氏灭门案的调查进度。   尽管在晏危楼看来,这都是白费功夫。   恐怕任谁也想不出,“徐渊”这个所谓的徐氏遗孤才是真正的凶手。而所有的线索都代表着,行凶者必然对徐氏内部十分熟悉。偏偏今生今世的晏危楼与徐氏毫无交集。这么一来,又有谁能查出真相?   “不过,北斗魔宫这个最大的魔道组织,继承人居然如此天真……”想着前世关于萧无义的某些消息,晏危楼不免失笑,“难怪他会栽在炼血宗赵重之手中,那可是当年他一时心软放走的赵氏余孽——嗯,不对!”   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晏危楼还在阴魁门做药人这三年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萧无义之死也是他后来道听途说,细节却不甚清楚。   若非北斗魔宫名声太响,萧无义的死法又太惨,他还真不见得会记得此事。   “——我没记错的话,这段时间就是他的死期吧?”   不确定地呢喃一句,晏危楼倒没什么救人的想法。虽说萧无义人还不错,但世上不错的人太多了。对方单方面对“徐渊”的帮助,晏危楼也并不领情。   更何况,晏危楼对细节一无所知。即便他想要救人,又该去何处呢?   “倒是那个赵重之,若不是后来被悬天峰干掉了,我还真想会他一会。”   在心中毫无诚意地为某个一面之缘的人默哀了一秒,晏危楼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他正要去联系暗阁中人,将上一次没放完的饵放完,院子里却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徐渊!”横冲直撞闯进院中的谢淇得意洋洋地喝了一声,“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我可总算发现了你的真面目!” 第58章 归去来(12)   被谢淇这么一嗓子吼下来,晏危楼倒有些好奇了:“哦?什么真面目?”   据他观察, 这位谢二公子的性格人品先不提, 能力确实十分平庸。难道还能发现他的马甲不成?   谢淇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简单——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晏危楼端起桌面上的茶盏,神情不悦:“谢二公子还请慎言, 在下不过暂居谢家,一应花用可不曾占过谢家一丝一毫便宜。你总不能因为嫉妒谢三公子,便迁怒于同他走得近一些的我,如此恶意辱骂吧?”   被谢淇这一番动静吸引过来的谢家下人们也在暗地里皱眉, 觉得自家二公子确实是过分了些。   徐渊徐公子身世凄惨, 本就沉浸在失去家人的痛苦中,但他却从不迁怒旁人, 平日温文尔雅, 平易近人。遇上下人家中出事, 甚至还会帮一把。这样好的一个人, 二公子怎么能张口就骂他是疯子呢?二公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谢淇自然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明里暗里不赞同的目光,又见晏危楼不卑不亢的姿态,差点郁闷得呕出一口血来。   “不是的,我调查过了。分明就是你神志有问题。”谢淇急得脸都红了一截,他几步冲到晏危楼面前,“徐家幼子徐渊,生来就有疯病, 十岁那年还杀了家中两个丫鬟, 徐家怕丢人, 就此把他关在院子里不让出去……这可都是徐家的下人亲口说的, 千真万确!”   “他们真是这样说的?”晏危楼叹了一口气,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忧郁怅惘之情,“想不到我在他们眼中,居然是如此模样。”   “你小子还装蒜?”谢淇不耐烦了,忍不住气极反笑。   他倒是不怀疑徐渊已经被人冒名顶替,毕竟,满门都被灭了,还有一个恐怖的仇敌隐藏在暗中,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这样一个身份谁愿意冒充?   他只以为这徐渊故意隐瞒自己有疯病的事实混入谢家,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谢家庇佑自己。而他若是揭穿真相,必定能给谢渝好大一个没脸!   “二公子多半是误会了,徐公子好生生的,哪里像是疯了的样子?哪个疯子会有徐公子这样的仪态气度……”   “我看徐公子分明是被伤透了心。唉,那徐家的下人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在背后这样编排主子。尤其是编排徐公子这么好的人。”   原本就站在晏危楼这边的下人们都窃窃私语起来,语气中带出了明确的偏向性。   “是啊,二公子说话未免太过分了些。难道真的是为了同三公子较劲,就连事实真相都不顾了?”   “我看多半是这样。二公子针对三公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或许是想着借此损一损三公子的颜面,识人不清将一个疯子捧为贵客……这种事情传出去,三公子被人丢尽了脸,还要被家长责骂一通。”   “嘶!我原以为二公子不是这么恶毒的人!徐公子已经够可怜了,分明再温和不过,还要被污蔑成疯子,名声尽毁,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谢淇:“……”气成河豚。   这群人莫非忘记了他也是个枷锁十重以上的修行者?别以为只是窃窃私语他就听不见了!   不过他还真没办法光明正大处置这些人。除非能抓住谁犯错的证据。   如今家中的管家权在谢渝的母亲手中,而他过去有过不少次劣迹斑斑的前科,早就被谢乘云警告过不得惹事,因此,哪怕谢淇已经被气成河豚,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堵住这些人的嘴。   只不过,听着这些人左一口徐公子又一口徐公子的吹彩虹屁,谢淇越听越是憋屈,憋屈中又带着万分不解。   哪怕家中大部分人都更看好谢渝,但也不至于爱屋及乌到如此程度吧。短短半个月时间,这些下人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头顶的主子是姓谢还是姓徐了,莫非是被徐渊下蛊了吗?   心中窝火的谢淇望着从始至终云淡风轻的晏危楼,忍不住开口:“别装疯卖傻!我可是有人证的,你敢去当面对质吗?”   “有何不敢?居然还真有人对在下如此了解?”晏危楼感兴趣地弯了弯唇,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什么,“在下自幼深居简出,相熟之人不超过双掌之数,看来这是一位老熟人啊!”   他在“老熟人”这三个字上重重咬了音,语气听上去更像是反讽。似乎将谢淇之前的说法统统贬为了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一个深居简出自幼养病的贵公子,却被人恶意污蔑为疯子,岂不是无稽之谈?   说着,晏危楼站起身来。   “我倒想去会一会这位老熟人了。”   脚步轻快走出院落,晏危楼还不忘回头叫了一声发呆的谢淇:“谢二公子,走吧。”   “哦,哦。”   谢淇回过神来,下意识应了两声,连忙跟上。   直到出了门上了马车谢淇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明明是自己拿到了徐渊的把柄。理应被毕恭毕敬当大爷一样供起来的不该是自己吗?怎么现在他反而像是变成了徐渊的跟班?   想到这里,谢淇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试图掌握主动权:“你可知本公子把人证安置在哪里?”   晏危楼配合地问:“哪里?”   “城外寒云寺。”谢淇得意洋洋,“寒云寺主持普信大师与本公子有旧交,谢渝的手也伸不进去。”   晏危楼:“所以呢?”   见他无动于衷,谢淇继续放狠话:“你等着,等我揭穿了你的真面目,非但谢渝要丢脸,你这家伙也得给我滚出谢家!”   晏危楼微笑道:“嗯,那我等着。”   谢淇彻底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生闷气,越看越觉得这姓徐的实在惹人厌。   他和谢渝相斗多年,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但除了谢渝之外,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外人身上吃亏。每次挑衅过徐渊之后,他就会倒霉一整天,而气急败坏的他再次去挑衅,再一次倒霉……别以为他不知道,背后一定是这个表面上纯良无辜的家伙在捣鬼!   为此,谢淇花了大代价拜托各路朋友去查这家伙的底细。就在今天,从寒云寺普信大师那边传来口信,某位香客帮忙找到了一个曾经在徐家多年的下人,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桩隐秘。   ——别看这徐渊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可是自小就有疯病,十岁以后就被单独锁了起来,除了每天送饭的下人,据说就连徐家人都没见过他几面。   徐家灭了,这人却是大难不死逃了出来,还装的人模狗样,被谢家奉为贵客。谢淇定要想个办法揭穿了他,让其灰溜溜滚出去!   当然,要是这小子及时回头,放弃谢渝,站到他这一边。他倒可以考虑考虑。   西山郡城中,恐怕没有谁不认得谢家的马车。因此,这一路上既没有小贼劫道,也没有碰瓷找茬的,更没有恶俗的英雄救美剧情,总而言之,两人顺利到达了寒云寺。   “普信大师!”   寒云寺香火一般,大殿中只有几名小和尚守着。谢淇熟门熟路地穿过大殿,直奔后堂而去,嘴上还叫着住持的名字。   “您说的那人呢?”   后堂的一间房门被打开,一个身披袈裟、胡须全白的老和尚晃晃悠悠走了出来:“小友这么快就到了。这么说,那位徐檀越也来了?”   “大师找我何事?”   谢淇身后,一位青衣如洗、乌发如带的少年,带着一脸和煦笑容走了进来,脸色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   他脚步不轻不重,看上去有几分修为在身,不过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老和尚目光立刻凝在他身上,双眼中大绽精光:“这位便是徐檀越?”   谢淇却是懒得多费唇舌,迫不及待地发问:“普信大师,何必同这厮废话。你在信中说的那人呢?”   “呵呵,小友莫急。跟我来。”   又看了一眼晏危楼,似乎是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那普信大师当即领着两人向后山方向而去。   谢淇暗暗向晏危楼做了个要他好看的手势,而边上的青衣少年却无动于衷,只默默跟着,整个人好似神游天外。   ……唔,有点古怪啊。   原本晏危楼还以为谢淇真的找到了曾经伺候过徐渊的下人——总共就那么几人,都是他前世的老熟人呢。   因此,他才答应前来。既然那些人侥幸苟活,没有死在无恨手中,就由自己这个老熟人来送他们上路吧。   但如今看来,这事情似乎不太对劲啊。   沉思之中,两人已经被领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外,那位普智大师当先一步打开院门。   “人就在里面。”   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的谢淇眼前一亮,立刻急匆匆冲了进去。   ……   一刻钟后。   谢淇:我是谁?我在哪?我来干什么的?   就在两人进入院中后,所谓的徐家下人半点影子都没有,反而是突然窜出来十多名好手,修为最低的也有枷锁第十重。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普信大师,更是突然展露出了洞见境的修为。   突然被这群人围起来,即便谢淇再傻也知道出了事,他当即要逃,却被一顿胖揍打了个鼻青脸肿,而那姓徐的小子更是窝囊,居然在这些人刚刚围上来便举手投降了。   院子里,被放倒在地的两人彼此对视。一个鼻青脸肿,满脸茫然;另一个则是毫发无伤,若有所思。   ……果然,他印象中这位谢二公子,也不像有那种本事,居然能发动人手,在茫茫人海中找出徐氏幸存的下人。   看来所谓的人证多半是假,不过是幕后之人得知谢淇打探徐氏的秘密,于是便用这个借口主动将他们引过来。   不过,这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59章 归去来(13)   随着“咔嚓”两声, 两人手腕都被玄铁锁链直接锁了起来, 彻底变成了俘虏。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最好是老老实实放了我。真当我谢家在这西山郡的声势都是吹出来的!”   小院之中, 响起谢淇愤怒的叫嚣声。   倒不是他没有头脑,只不过这普信大师他来往也不止一次了,对方若真要取他性命早就动手了,何必这么曲折迂回将他引过来?   再看这些人只是将两人围在这里,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谢淇便更加确定了, 对方多半是想要敲诈谢家一笔或是有其他目的。暂时应该不会伤及他性命。   因此, 谢淇有恃无恐。   只不过, 他显然放心得太早。   不多时, 院外一个做小和尚打扮的人跑了进来,眼光在晏危楼身上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 又同那普信大师窃窃私语着,似乎是通过什么渠道确定了晏危楼的身份无疑。   那慈眉善目的普信大师露出笑容来。   他之所以暂时留着谢淇一命,不过是担心引来的人并非“徐渊”,那就必须再出手一次, 或许还要用到谢淇这个工具人。不过, 既然鱼没有钓错, 这鱼饵就不必留着了!   普信向边上使了个眼色。   “你大爷的普信!老子信了你的邪!你等着,等我爹回来——”   一无所知的谢淇还在中气十足地大喊大叫,直到翻来覆去骂得都有些口干舌燥了, 心中却突生警兆。   他下意识抬起头去, 只见一直面无表情守在四周的人里, 有人闪电般上前一步,顺手带起了腰侧长刀。动作自然流畅得像是屠夫切猪肉一样简单。   锃!   长刀出鞘,谢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吓得失了声。   这一瞬间,他视线里只剩下这迎头而来的一刀。骤然袭来的恐惧像是一股来自极北的寒气,将他从头到脚冻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光临身。   “啊——”   刀光一闪,谢淇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反而是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声在谢淇耳边乍响。   他睁开眼睛时,就见刚才还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晏危楼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抬起一只手挡在他身前,姿态随意。   日光明媚,将少年半张侧脸打上薄光。他单薄的青衫随风摆动,一只手腕抬起时,另一只手自然垂落在身侧,腕间相连的漆黑锁链紧绷成一条线,与那刀锋正正碰撞在一起,迸溅出一缕火花。   从谢淇的角度去看,只能看见小半张侧脸,还有少年微微上扬的唇。   他居然在笑,非常平淡的笑,像是丝毫惧怕也无。   这一刻,气氛近乎凝固。   晏危楼的动作太快太突然,那出手的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便直直砍在了玄铁锁链上。   直到被刀锋与铁链撞击的脆响惊醒,这人连忙撤刀,“蹬蹬蹬”连退了好几步,又不住转头去看普信,嘴唇哆嗦着,尽是惶恐之意。   晏危楼看着这一幕,微微眯了眯眼睛。他插手救下谢淇一命,当然不是突然间大发善心,不过是为了验证心中某些猜测而已。   如今看来,刚才那一刀并不是为了装装样子吓唬谢淇,而是真的有去无回。这群人连乘云镖局总镖头的儿子都说杀就杀,却如此担心误伤他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其真正目标显而易见。   哗啦啦……   晏危楼重新垂下手,锁链轻轻晃动。   他抬眼看向普信,正色道:“此事同谢淇无关。你们真正要找的人应当是我吧?”   作为堂堂义商后人及正义小伙伴的“徐渊”,当然不能容忍因为自己的缘故牵连无辜之人。因此,他这话问的甚是正义凛然,简直可以打高光。   虽说是疑问,但晏危楼的语气里却透出一份笃定。   普信惊讶了一瞬,随即笑眯眯抚着自己雪白的胡须:“徐公子猜的没错。您可是我家宗主亲自开口想见的贵客。咱们这些人说什么也不能让宗主失望啊。”   这人不再端着那副慈眉善目的高僧模样,一身洞见境的气息毫不保留散发出来,甚至通过“徐渊”救下谢淇这一行为,洞察出了他身上正道人士标配的属性,熟练地威胁道:   “便是看在谢公子死里逃生的这条小命上,还望徐公子配合一二。”   晏危楼还能怎么办呢?   身为一个侥幸从灭门惨案中逃生、极度珍惜自己小命、同时一身气息不过枷锁七重,而且刚刚伤势愈合,看上去便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少年,面对这么多凶神恶煞又危险的敌人,还要保住无辜之人的性命……他当然只能选择答应啦。   很快,带着谢淇这个附赠品,晏危楼便坐进了一辆古怪的马车里。   之所以说它古怪,在于这车外表看上去像是普通马车,内里却四壁都是结实的铁板。除了几个通风透气的地方,简直与囚牢无异。那马似乎也并非凡种,速度极快。   很快,十多个人连同换了一身装扮、打扮得像是个富态商人的普信便从寒云寺后门离开,假借商队名义,迅速向某个方向而去。   黑漆漆的马车中,晏危楼凭借强大的神魂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凭空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勾勒出一副大概的路线,同时心中琢磨着幕后之人的意图。   “徐渊”这个身份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值得图谋的便是徐家可能隐藏的财富。此人是纯粹图财,还是与徐家有仇、要让其最后的血脉也断绝呢?   无论对方有什么图谋,他如此配合主动被抓、甚至还落得前世今生最厌恶的被人束缚的阶下囚姿态,牺牲如此之大,这场大戏可一定要足够精彩、足够有趣才行!不然……   马车中一片黑暗,少年弯起唇角,黑沉沉的瞳孔中掠过一线幽光。   “谢、谢谢。”黑暗中突然响起谢淇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晏危楼略感诧异:“什么?”   “那个,之前的事……多谢你了。”谢淇提高了音调,但语气里仍是说不出的尴尬,“要不是你出手,我这条小命就没了。”   他瞪大眼睛,在黑暗中看向晏危楼的方向,脸色还微微发白。   “谢二公子有自知之明便好。”   晏危楼随口回了一句,态度颇为漫不经心。在谢淇愤怒之前,他又补充道:“下次吸取教训,别再犯蠢了。当然,前提是你还有命回去。”   “你!”谢淇被气得够呛,刚刚生出的一点感激烟消云散,“你说谁蠢呢?”   “识人不清,随便一个消息就能被骗出城,这还不叫蠢?但凡你稍微谨慎一些,将人约到城内来,都不会被瓮中捉鳖。”晏危楼摇摇头,不紧不慢说道,“当然,我能理解你那想要迫切抓住我把柄的心情,以至于失了理智。”   谢淇不由低下了头,心里也难得生出了一点愧疚。   ……的确,要不是他急于揪住徐渊的小辫子,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踏入陷阱,如今害得两人都被抓住,也不知性命能否得保。   谢淇闷声闷气开口:“对、对不起啊。是我太冲动了。”   这话出口,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晏危楼大度地摆了摆手,语气又变为温和:“没关系。我知道谢二公子因为三公子的原因同我有一些小小的误会,不过如今这些都不要紧了。”   谢淇立刻抛开心头那点不对劲,重重点头:“说得对!现在咱们合该同舟共济才对!”   晏危楼:“……:)”   这种时候,只要微笑就好了。   他有些惊诧地望了谢淇一眼,难以想象这位谢二公子如此天真地活了这许多年。想来以往他和谢渝相斗的时候,必然是被故意让着的吧。   这桩事分明便是晏危楼惹来的麻烦,幕后之人也是为了算计他才设局。某种意义上来说,谢淇才是被牵连进来的无辜之人才对。   然而他傻fufu被晏危楼训了一顿,还傻fufu将责任揽上身,最后又傻fufu和晏危楼绑在一起……全然忘记了整件事情的起因本就是晏危楼一人。这么好骗,晏危楼都有些不忍心继续骗他了。   马车不知驶了多远,之前还斗志满满的谢淇整个人气息都低迷下来,又开始变得紧张不安,时不时来一段碎碎念:“你说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啊,居然敢在西山郡同我谢家对上……”   晏危楼不堪其扰,淡淡说了一句:“放心,我的运气一向很好。说不定这次非但无事,反而会因祸得福呢!”   他好像玩笑般说道:“嗯,说不定那幕后的主人早已看出了在下隐藏的才华,自惭形秽之下,想要退位让贤,给我个宗主之位玩玩呢!”   此时马车咕噜咕噜滚动,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似乎是在一条特殊的地道中滑动。   晏危楼的声音虽小,但修为高深之人即便相距数百米,也能清清楚楚听到。   “哈哈哈,徐兄真会说笑,果然是个妙人!”   隔着一层厚厚铁板,车外突然响起一道年轻而清朗的声音,声音中隐藏着难以察觉的压抑。   “——倒也难怪阿正如此看重于你!”   轰!   车身停下,四面密封的铁板在一股磅礴掌力之中轰然散开,而那劲力却不曾伤及车中二人一分一毫。   黑暗消散,刺目的火光中,一个打扮犹如书生的年轻人就站在距离马车几步开外,于数十人簇拥之中,收回了刚刚挥出那一记掌风的手。   四周俨然是一处黑暗地宫,只有墙壁上延绵着一簇簇火光。阴暗森冷的地牢之前,这陌生的年轻人冲着晏危楼露出一个微笑。   “还未介绍,在下姓赵名重之。” 第60章 归去来(14)   “……赵、重、之?”   居然是这个人?四分五裂的马车上,少年轻轻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 低垂的眸底闪过一抹惊讶之意, 随即他转过头去, 目光投向来人。   两人对视。他青衣纹丝不乱, 乌发自然垂肩, 俊秀出奇的侧脸映照在火光中,目光里只有纯粹的好奇打量之意,而无一丝一毫被劫持而来的惶恐惊惧。   像是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 晏危楼微微颌首:“见过赵兄。想来在下的身份就不必多言了, 赵兄该是再清楚不过。”   赵重之看向他的目光更亮了几分, 像是小孩子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徐公子说的是,我可是对徐公子神往已久了呢。”他嘴角逐渐咧起一抹弧度,随即越来越大, “这次冒昧请徐公子前来,也是为了一位老朋友。”   晏危楼心中隐约有了点猜测,面上却仍是一派好奇。配上那张俊秀的脸, 倒有几分天真纯挚。看上去实在像极了某些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少侠。   “哦?哪位老朋友值得赵兄这般兴师动众,我也认识吗?”   “当然,你们可是不久前才见过呢。这位老朋友命不久矣, 在下也是于心不忍,便请徐公子来同他作伴。”   赵重之朗笑一声, 彬彬有礼地一伸手:“徐公子, 请。”   他神态温文, 言语客气, 但动作却不容拒绝。话音刚刚落下,守在马车外的十多名下属便径自上前,显然晏危楼若是不愿意走,就要面临强制执行了。   晏危楼笑了笑,利落地跳下马车,还没等说什么,身后便传来“哎哟”一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跟在后面的谢淇狼狈跌下了马车,正疼得呲牙。   赵重之仿佛这才看见还有一个人,方才还带着微笑的脸上已然透出不悦:“这又是谁?”   几个属下连忙诚惶诚恐跪下:“宗主恕罪,这是那乘云镖局二公子……”   那位普信大师早没了原本慈眉善目的神态,也没有在两人面前趾高气扬的姿态,脸上只有全然的卑微谄媚之色,谄媚中又透着说不出的恐惧。   他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道来。   “这么说,原来是个添头!”   赵重之恍悟一般笑了笑。   普信脸上神色放松,连连称是:“宗主慧眼如炬……呃!”   一条由真气凝成的无形长鞭猛然抽在他脸上,直将他打翻在地:“自作主张的废物,别说区区一个添头,即便是多一袋米,但凡本座未允,都不得擅自带入宗内!”   那普信被抽翻在地,竟丝毫也不反抗,反倒是砰砰砰磕起头来,连连认错。就连身边其他人,也一个个发起抖来。   “老规矩,你自去领罚吧。”   就这么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是让普信面色大变:“宗主!”他还想说什么,周围的其他人却是立刻阻止了他,随即将之带了下去。   赵重之说变脸就变脸,也让谢淇吃了一惊。方才他本是不情愿走,被那些人一脚踢在小腿骨上,这才跌倒。   但如今赵重之这喜怒无常的作风却让他忍不住有些惧怕,连忙强忍疼痛站起来,紧紧跟在晏危楼身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点安全感。   赵重之本想让人处理了这个多出来的家伙,但看见他这动作,不知怎么又收回了即将出口的一句话。   谢淇还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上走过一圈,但他看着周围阴森黑暗的地宫,还有两排长长的火炬,又看看前方深不见底的通道,只觉得像是某种怪物张开了大口,要将两人吞下去。   但出于对赵重之的惧怕,与对晏危楼不知何来的信任,他强行克制住了腿软的冲动,跟在两人身后向前走。   赵重之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写在脸上的心思,饶有深意地冲着两人微笑,吓出谢淇一身白毛汗。   这处地宫修建的很深,地道四通八达,稍有不慎者都会迷路。加上周围那种阴森诡谲的气氛,偶尔弥漫的血腥味,还有沿途种种越来越恐怖而怪诞的壁画……一般人只要走上一遭,心理防线恐怕都会逐渐被击溃,真到要审讯之时,不必再说什么,便会将心中所知吐露得一干二净。   晏危楼却走得很慢,很从容。   他目光一寸一寸自沿途墙壁上扫过,脸上始终带着好奇又感兴趣的神色。像是欣赏名山名水,颇有种大开眼界的意思。简直比在自家还要悠闲。   赵重之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去了。   “徐公子,阿正可是急着要见你呢。”   “不急,不急。”晏危楼笑着摆摆手,“想来那位老朋友不至于一时半刻便死了,难得见识到这么不一般的风景,且容我先观赏一二吧。”   赵重之的表情显然很不愉快。   这徐渊怎么同他设想的不一样?不是说他乃徐氏遗孤,家门被灭却无力报仇,只得托庇于乘云谢家,便是萧无义出于同情替他调查灭门真相,这人也像缩头乌龟一般不敢出面吗?说好的又弱又废又温吞的天真小少爷呢!难道是抓错了人?   这种不靠谱的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赵重之并不怀疑这是抓错了。普信等人绝不敢抓一个假货回来。   只是,他预想中的害怕,惶恐,惊惧,不甘,怨恨,愤怒……统统都没有。被人强行绑到这么个黑漆漆的地宫来,这人居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架势?   赵重之心中莫名燃起一股怒火。他预感到,自己原本的计划恐怕都要白费了,他想看到的好戏多半是不成了。   ·   “哐当!”   地宫深处的地牢中,牢门突然一响。   紧接着,是少年熟悉的声音,透出淡淡惊讶与疑惑:“竟然是萧兄?”   头颅低垂,宛如死尸般被铐在墙壁上的萧无义猛然抬起头来,视线中立刻映照出几道人影。他凝神望着其中那个青衫少年:“徐渊!”   “赵重之!”萧无义转过头,冷漠而俊美的脸上透出几分厌烦与不解,“我早便说过,你我两家的恩怨,何必牵连无关之人?”   虽是阶下之囚,但他气势依旧极盛,仿佛还是不久前雨夜中晏危楼所见的那个豪迈无双的江湖浪客。   赵重之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有些诧异:“阿正你何时竟会在意无关之人的死活了?可见这位徐公子的确是个值得重视的朋友。”   他好脾气地一笑:“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朋友。阿正你就要去了,此前最关心的便是徐公子的将来,我怎能不满足你的遗愿呢?”   说着,他不管萧无义什么脸色,便转头对晏危楼说道:“徐公子且安心在此住下,在下必定好生招待。便当是全了阿正的一片心意吧。”   晏危楼目光从两人身上转过一圈,顺便也扫过这个黑漆漆阴森森的地牢,似乎还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重之见状,轻笑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地牢,大门又“哐当”一声关上。   地牢中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姓赵的为什么要抓我们?你又是谁?”   被当做透明人忽视掉的谢淇终于忍不住发声,打破了这沉静的气氛。   萧无义看着面前的两人,尤其是两人手腕间的玄铁锁链,神色阴沉至极。   好半晌,他方才正色道:“抱歉,徐兄,此事是我连累了你。”   至于素不相识却被牵连的谢淇?   抱歉,他们魔道中人没有良心。   “此前不曾说过,萧正是我曾经舍弃不用的名字。我现在行走江湖所用的姓名是——萧无义。”   “萧、萧无义!北斗魔宫少主萧无义?!”谢淇惊叫了一声。   萧无义没有否认:“是我。”   他的目光直直注视着晏危楼,显然并不是解释给谢淇听的。   “那、那赵重之……”   “他是安南赵氏最后的血脉。”   说着,萧无义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当然,他过往那些旧事略过不提,也没有提天人血脉,只道:   “……原本这是我与赵重之的私人恩怨,没想到被他发现了我与徐兄之间的往来,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说到此处,他冷笑一声。又想到自己多年来难得发一次善心,却反倒平白牵连了别人,神色便很是不好。   谢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脑袋瓜总算运转起来:“这么说,那姓赵的是因为你才想着抓他。”他指了指萧无义,又指了指晏危楼。   “……又因为抓你,把我也顺带抓了?”   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啊。   谢淇脸上的憋屈与委屈都要溢出来了。   萧无义却是懒得回应一字,毫无心虚愧疚之意,只是对晏危楼说道:“是我对不住徐兄。”   “我知道了,多谢萧兄解惑。”   弄明白自己纯属是受了萧无义的无妄之灾,晏危楼却只是一笑,看上去十分豁达。倒让萧无义有些惊诧。   晏危楼找了个地方铺好干草堆,又舒舒服服坐下来,这才漫不经心反问道:   “不然的话,莫非要我因此而怨恨萧兄,因此生出种种不甘、愤怒、仇恨、怨念,上演一出当场黑化的戏码,叫赵重之称心如意看一场好戏?”   虽不懂他说的黑化是什么意思,但大概也能猜出其意,萧无义当即一怔,随即恍然:“是了,他的目的多半便是如此。想不到徐兄短短时间就摸清了赵重之的禀性。”   “不是吧?”频繁被忽视的谢淇不甘心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就为了挑拨离间,让你们不爽,这家伙就费尽周折把咱们绑过来?他有病啊!”   “这世上,总有些人以别人的痛苦为乐趣。让美梦破碎、期待落空,将希望转为绝望,令善者黑化堕落……本就是这类人最喜欢干的事。”   说着,晏危楼随意抽出几根干草,灵活地编了一只草蚱蜢,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或许在他看来,‘徐渊’这种丧家之犬,便不该过得如此风光吧?”   手指劲力微吐,将那活灵活现的草蚱碾蜢成粉碎,少年低垂的眸底深如幽潭。 第61章 归去来(15)   事实正如晏危楼所言。   赵重之本就野心勃勃, 暗中发展炼血宗, 蛰伏数年也未让人察觉, 如今废掉了原本埋在西山郡的一枚棋子,大费周折将晏危楼“请”过来,自然不是为了真的和他交朋友。   赵重之只想看他的痛苦。   ——满门灭绝, 寄人篱下, 难得遇见一丝善意、有一个愿意为徐家奔走的人, 没想到却是北斗魔宫少主;从灭门危机中逃出生天,难得有一线生机与希望,转眼却沦为阶下之囚,性命难保。而这一切,都是萧无义带来的。   这样大起大落的遭遇又岂是一个从未受过磨砺的富贵公子所能忍受的?一旦生死危机不断逼近, 他迟早会心态崩溃。   没办法对付灭门的仇人,也不能拿赵重之如何,唯一能够做的便是迁怒于萧无义, 将所有的愤怒、怨恨、恐惧、不甘都倾泻在对方身上!   而这就是赵重之想要看到的。   他要让这位即便遭遇了灭门惨祸也不改微笑的天真小少爷放弃心中坚持,彻底堕落;让哪怕身处魔道却还抱有某些不切实际妄想的萧无义认清现实,受到来自本身一时心软的反噬;让好心不得好报, 坚持难得正果。   而欣赏这种幻想破灭、坚持粉碎、信念扭曲乃至道心蒙尘的戏码, 正是赵重之最大的乐趣所在。   前不久萧无义的表现就让他很满意。   然而晏危楼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意料。   被突然抓到某个魔道宗门来, 他不紧张不害怕, 从容得像是回了自家;几天时间里被明示暗示即将同萧无义陪葬, 他不怨不恨不愤不恼, 还有心情用干草编了一堆小玩意。似乎即便刀斧加身, 也难以破坏他身上那份自在从容。   心如顽石,从不动摇。   这正是赵重之最厌恶的一类人。   地宫深处,距离关押几人的那间地牢不远的另一处暗室中,远远透过墙壁上的一扇小门能够清晰看见地牢中的一切。   一身青衣的俊秀少年高高坐在干草堆上,姿态悠闲,饶有兴致地编着一只草兔子,不时说些什么;   原本急切惶恐在一旁走来走去的谢淇不知不觉被感染,渐渐也淡定地坐了下去,神态专注地看着他编兔子,偶尔还会出声问上几句;   而此前一直冷着脸、垂着头的萧无义也不知何时露出了淡淡笑容,注视着这一幕,似乎心中的愤怒都化解了不少。   眼看着晏危楼如此佛系,还将另外两人也都带成了佛系咸鱼,坐在暗室中的赵重之目光死死钉在晏危楼身上,眉头越皱越深,表情近乎扭曲。   “不该是这样的……”   他呢喃着,心头没来由涌起一股怒气,猛然一拳砸在身边的墙壁上。   “砰!”   没有动用真气,这一拳实打实砸在墙壁上,顿时鲜血迸溅,染红了他的五指,一股剧痛从指节处传来。   “宗主你这又是何必!”   暗室的另一边,一个人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外貌还年轻,但头发却半数灰白,相貌也算清秀,却偏偏透出一股子阴沉诡异。一件灰扑扑的长袍上混杂着种种药香,闻着就透出苦味。   这人名为瞿方,是炼血宗唯一一个敢用这种语气和赵重之说话,而对方还不会发火的人。因为他是炼血宗唯一的炼药师,关系到赵重之的大计。   一走进来,看见地牢中那副堪称和谐美好的画面,瞿方便明白赵重之突然发火的原因所在了。他“啧啧”两声,又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赵重之那变态又无聊的爱好有何乐趣所在。   不过瞿方也并非好管闲事的人,他突然到来是有正事的:“宗主,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炼血池随时可以启动。现在只差最后一份大药。”   说到这里,他伸手便指向了不远处的萧无义,两眼放光,那张死人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笑容:“以活人入药,炼就血丹……嘿嘿,这个想法我已经完善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真正尝试!”   赵重之惊喜道:“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瞿方笑眯眯回答:“大部分药材宗内早就收集到了。只有少许不易久存的新鲜药材是这几日弄到手的。”至于是偷是抢是买是骗,这就不必在意了。   表现得活像是一个蛊惑君王炼制长生不老药的奸佞之臣,瞿方兴奋地搓着手掌,甚至舔了舔嘴唇:“还要多谢宗主给我这个机会!宗主放心,定然不会让宗主失望的!”   ……这可是难得的天人血脉啊!或许世上仅此一人。当世活着的天人,别说并无继承血脉的后裔,便是有,又有谁敢去招惹?萧无义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而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天人血脉,对瞿方这种人而言,更甚于绝世美人,倒也难怪他如此兴奋。   他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反而因激动有些飙高了音调。以萧无义几人的修为,隔着一段距离仍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放宽了心蹲在地上看晏危楼编东西的谢淇顿时一惊,一个屁股蹲儿坐了下去,骨头撞在地上,摔得他倒吸凉气。   只不过,见萧无义本人只是惊了一瞬,便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而晏危楼更是淡定至极,连手指头都不曾停顿一下,谢淇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他太过大惊小怪了?   秉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他也硬生生挤出一个笑,云淡风轻般起身。   这时,那边又传来声音,略带几分沉吟。   “……另外两个也不能随便浪费了。好歹也是两个修行者,若是能利用起来,血液里蕴含的灵气比普通人可强多了。”   谢淇:“!!!”   刚刚小心翼翼从地上抬起屁股的谢淇一下子又坐倒在地上,某处骨头直接遭受了二度创伤。   他闷哼一声,眼中满是惊恐。   ……这就是魔道中人吗?张口便是用人炼药,真的太凶残,太凶残了!   且不提谢淇在心中如何腹诽,已经决定好了的赵重之也暂时忘记了被晏危楼激起的愤怒。他命令一出,地宫中随时待命的人手便都行动了起来。   这巨大的地宫宛如机器运转起来,一条条地道中有人穿梭来去,平日里关闭的几处宫室尽数打开。   瞿方也领着一些打下手的家伙走近地牢,目光像是挑拣药材一样在三人身上扫过。   突然间,他眼神一凝,上下扫视着晏危楼:“不对劲,这小子好像有些古怪。”   赵重之在旁边问:“哪里不对?”   犹豫了一会儿,瞿方才答道:“禀宗主,凭我的经验判断,他的体质应该有点特别……倒是一味上好的辅药。”   闻言,晏危楼冲他笑了笑,那张俊秀出奇的脸上丝毫没有即将被“下锅”的焦躁感,看向瞿方的眼光反倒有些奇异。   ……他的体质的确有点特殊,否则前世也不会被阴魁门看重。这人“经验”的确不俗,至少一眼就能发现不对,这得是挑过多少次“药材”才能培养出来的?   “至于那边那个……就算了。”   挑挑拣拣的瞿方并没有注意晏危楼的眼神,只是目光移到谢淇身上时,嫌弃地撇了撇嘴。   “刚才没细看,现在一看,这不过是块废料。修为恐怕都是丹药堆起来的,血液里尽是丹药。真要一起炼了,说不得便会影响血丹质量。”   他这么一说,那些执行命令的人便也直接绕过了谢淇,分成两批去提晏危楼与萧无义。   被直接无视的谢淇一下子瘫软在地,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反应过来,简直不知该愤怒还是该庆幸。   ……这么说,暂时保住一条小命,不用担心被炼成丹药,还要感谢他太废喽?!   这可真是太真实了:)。   这处地宫修建在地底深处,面积极大,宫室众多。而防守最森严的便是最核心的炼血池。   随着炼血池所在的宫室被打开,上下左右的宫室也尽数有人进入。   布置阵法进行加热的,对药材进行过滤筛选的,萃取药液精华并转化的……就像是准备一道宴席一样,从洗菜切菜到烹饪,不同的人有着不同分工。   作为辅药,或者说前菜,晏危楼很快就被七八个人押进了其中一间宫室。甫一踏入其中,空气中立刻有无形的热浪层层叠叠而来,仿佛位于火山口之上,那熏人的热气近乎凝结成雾,扑面而来时几乎将人烘化。   咕噜咕噜……   出现在晏危楼眼前的是一方不断沸腾冒着滚滚热浪的岩浆池,偌大宫室空空荡荡,唯有中间这一方池子尤为显眼。   池中翻涌着赤红如火的“岩浆”,具体材料不知,但滚滚热浪之中喷涌着奇异而浓烈的药香,又有着某些类似硫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极其刺激。   晏危楼眸中闪过一道亮光。   他强大的神魂察觉到一道灵性气息潜伏于池底。看来这池里似乎暗藏玄机。   几人押着晏危楼一起来到“熔浆池”边,注视着下方喷涌的赤红色熔浆,个个面色发白。   这可是瞿方特意设置的药材熔炼池,专门用来炼制辅药,与旁边宫室的炼血池通过阵法连接。   据说池底布有着特殊阵法,因此真实环境与火山熔浆几乎无差,是用来熔炼各种辅药,萃取其中精华的。别说是人,哪怕是一块玄铁扔下去,也用不了多久便会融化。   而通过阵法转化得到的药液精华,则会源源不断转移到隔壁的炼血池中,与炼血池中那些宝贵的天材地宝一起,配合主药,经由瞿方亲自炼制成丹。   “咕咚!”   望着下方滚滚沸腾、好似深不见底的熔浆,有人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快点把这小子扔下去,就算完成任务了。这地方呆久了可不好。”   尽管这还是第一次拿人炼药,但以前这里也是扔下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的,包括一些罕见的毒物。想到瞿方那张死人脸,几人就头皮发麻。   “哗啦啦……”   玄铁锁链的声音轻轻响了一声,几人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等等,人呢?”   “刚才还在的……”   “居然被人从眼皮子底下跑了,要是让宗主知道了……”   这些人完全没搞明白,怎么一晃眼间刚才还好端端押着的人就不见了。直到有人颤颤巍巍指向那熔浆池:“好像、好像在那里……”   赤红的熔浆中央翻起了几个泡泡,隐约似乎的确有一抹人影一闪即逝。   这些人面面相觑:“他自己跳下去了?”   ……居然还有这样主动找死的人?不过是一段时间没出地宫,难道江湖风向已经变了吗?   尽管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劲,但人已经进了池子,分分钟就要被融成血水,他们也算变相完成了任务,又不敢在这里继续停留,便互望一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走出了宫事。   咕噜咕噜……   赤红的熔浆池中,一缕又一缕翻涌的液体犹如火焰般炽热,一道少年的身影如游鱼般在其中划过,缓缓向着池底深处而去。   丝丝缕缕的白色火焰在他身周缭绕,仿佛织成了一件森白色的斗篷,他所过之处,四周炽热的熔浆几乎自动分成两半,如有意识一般将他簇拥。   “找到了。”   池底深处,蓦然荡漾起一片奇异波光,隐约间似有龙吟之声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   “遇难呈祥、绝处逢生,还有奇遇送上门……原本已经编好了合适的剧本,不过现在看来,这次的剧本道具不用我自己出了:)。” 第62章 归去来(16)   沸腾的熔浆深处, 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于赤色火焰中漂浮,它灰暗无光的外表丝毫也不起眼, 看上去比最粗制滥造的铁剑还要简陋。   但晏危楼知道它绝非一般。   ——能够在这玄铁都可融化的熔浆中保存下来不知多久, 作为这偌大熔炼池中唯一一件完整的物品, 本就已经彰显了它的特殊。更何况之前晏危楼还察觉到了其中似乎蕴含一缕灵性,说不定便是一柄诞生了器灵的神兵。   森白色火焰簇拥中, 少年伸出一只手,试探性握上了剑柄。掌心被轻轻刺了一下, 一滴鲜血迅速渗入剑身。   铮——   龙吟般的剑啸声幽幽响起,斑驳锈迹片片化作飞灰, 晏危楼眼前蓦然荡漾起一片明亮的白光, 明亮而锋锐的剑身在白光中浮现,崭新如初。   与此同时, 一段简短的讯息也涌入了他的脑海:〖神兵-千秋〗〖铸者-观澜剑阁大剑师淳于应〗〖于宣弘19年〗……零零散散几段散碎讯息迅速在晏危楼脑中淌过。   “观澜剑阁?没听说过。”晏危楼微微沉思, “倒是宣弘这个年号……这不是大幽皇朝最后一任皇帝所使用的年号吗?”   这种常识性的问题, 但凡稍微读过些书的人恐怕都知道。   如此说来,此剑至于铸于八百年前,这个观澜剑阁多半也是八百年前的宗门了。晏危楼不曾听闻倒也正常。   毕竟八百年前的乱世, 乃是朝廷江湖最混乱的时候。皇朝四分五裂,碧落天魔焰滔天,诸多势力彼此征伐不休,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小势力被攻打破灭。除了三大圣地屹立不倒, 其他的宗门及世家, 八百年来恐怕都换了一茬。而在这其中, 观澜剑阁又算什么?   晏危楼隐隐猜到,这处地宫多半便是当年的观澜剑阁留下来的,而后被赵重之无意中发现,并趁势在此发展。   毕竟安南赵氏被灭,赵重之一个人逃出来便已是万幸。又哪来的财力和势力在短短几年间建造出如此庞大的地宫?必然是早就存在了。   而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再结合刚才脑海中的某些讯息,所谓的熔炼池与炼血池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也可想而知——多半是当年观澜剑阁的铸剑池。   池内熔浆烈焰堪比火山,便是玄铁都可轻易融化,想必赵重之也不曾料到,其中竟然还有神兵。   也只有晏危楼这个曾经在天渊中呆过二十年,被劫火活活炼了二十年,还反过来收服了劫火的人才敢跳下来,这才发现了「千秋」的存在。   “这道具,比我原先准备的可要强多了……”伸手弹了弹剑锋,晏危楼眼中闪过满意之色,“这样一来,剧本就更天衣无缝了。”   他左眼瞳孔中金灿灿的日之晷缓缓旋转着,赤红的熔浆、森白的火焰,与那灼灼金光互相照耀在一起,交织出一片瑰丽迷离之景。   一道虚幻的人影在少年身前的迷离光芒中缓缓成型,露出与“徐渊”别无二致的相貌。少年睫毛轻颤,睁开了眼睛,与晏危楼的目光撞在一起。   新出现的时间投影之身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晏危楼本尊同样会意地微微弯唇,将刚刚到手的千秋之剑放到那只手掌中。   他本人则是迅速去除了脸上的特殊易容,恢复了本来样貌,身上的衣物也更换了一遍。   ——从此以后,这具时间投影之身便是“徐渊”,而晏危楼本人,就不必继续易容伪装了。   在森白火焰所包围的小空间中,本尊与化身相视一笑。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   ·   距离炼血池与熔炼池不远的另一处宫殿,整体风格明显与他处不同,宫殿摆设更加精致华丽。附近的通道中更是时时有人来回巡逻。门口处,两名修为在枷锁十重的护卫一左一右站在两边。   这是炼血宗宗主赵重之的宫殿。   之前晏危楼的猜测并没有错,这处地宫的确并非赵重之所建造,而是他机缘巧合所发掘出的一处地下遗迹。   四年前萧无义屠灭赵氏满门,不知是真的失察还是一时心软,让赵重之得以逃出生天。   从那之后,赵重之心中便只有满满的危机感——萧无义或许以为当年残忍折磨他的人只有赵乾,而赵重之不过是被父亲欺瞒的单纯少年,哪怕曾因与赵重之践别而落入陷阱,念在幼年时的情分上,仍不忍对他出手。   但赵重之心知肚明,萧无义对赵家仇恨已深,即便一时不忍,这不忍终将淡去,总有一日会斩草除根。更何况他并没有表面上那样无辜。一旦萧无义得知真相,必然不会放过他!   赵重之迫切渴望变强。   他天资平平,没有大派愿意接收。而小门小派又不可能在北斗魔宫的威势下庇佑于他。于是赵重之易容改名,伪装成家族落魄的名门子弟,混迹在一群同样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修中,不择手段想要找到变强的方法。   散修的天赋与资源都不如名门子弟,因此常常组团去各种遗迹中冒险,寻找机缘。赵重之毕竟自幼在赵家长大,功法一流,丹药不缺,修为远胜一般散修,加之他不错的演技和口才,在很短的时间里身边便聚拢了十多号人,一起闯荡江湖。   直到发现这处地宫。   其他人都死了,赵重之活了下来。   他独吞了所有机缘,并独自一人在地宫中潜修了一年之久——或许时间过去太久,这地宫中的兵器丹药都已腐朽,但赵重之却幸运地发现了不少功法。他自之本身天赋平平,即便绝世功法也无济于事,因此选择了提升修为最快的左道邪功《炼血诀》,在潜修一年后,突破至洞见二重。   随即,他成立炼血宗,开始在暗中搜刮人手,并意外与瞿方这个左道炼药师相识,两人一拍即合。   在瞿方的提点下,两年时间毫无寸进的赵重之这才意识到,入道本就是区分天才与庸才的分界线,或许洞见境还可以利用丹药与左道秘法强行提升修为,但他天资太差,若无逆天改命的机缘,将永远止步于入道。   他再次想到萧无义。那个天资惊人、身负大秘密的幼年玩伴。   “天人血脉……”空荡荡的宫殿中,独自坐在一张漆黑宝座上的赵重之幽然一叹,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起初发现这个秘密时他有多么妒忌不甘,如今他便有多么欣喜若狂。   “很快,它就是我的了。”   轰!   突然,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响起。紧接着,守在门口的护卫飞快小跑进来:“宗主,炼血池那边出了事……”   还没等他说完,沉浸于畅想中的赵重之猛然站起身来,神色一变:“血丹!”   那护卫正忐忑着,突然眼前一花,面前的宗主便不见了身影。   ·   半个时辰前。炼血池所在宫室。   或许铸剑与炼药在工序上有不少相似之处,都是要去除杂质,淬炼精华。这曾经的铸剑池被瞿方当作炼药炉来使用也毫无问题。   自从瞿方意外发现这两处池子内部似乎有阵法联通,熔炼池能将萃取的药材精华转移到炼血池中来,进行二重炼制,便将之视作最好的炼药之地。   此时,这间宫室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双手双脚绑着玄铁镣铐被扔在宫殿一角的萧无义,一个是在炼血池边上来回踱步,兴奋得不能自已的瞿方。   他不时向池中看一眼,又向着萧无义的方向再看一眼,神情狂热。似乎只等时机一到,便要将萧无义下锅(划掉)扔进池子里!   哗啦啦……   玄铁锁链不断碰撞发出声响,萧无义一声不吭,一直在费力挣扎着,似乎想要摆脱身上的镣铐。他手背青筋直冒,额头上滚落着大颗大颗汗珠,却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那玄铁锁链分毫。   瞿方向那边瞟了一眼,摇摇头:“死心吧,别费劲了!这即便不是千年玄铁,至少也有三百年了。压制住你体内九成的真气运转毫无问题。”   而只剩下一成的真气,若是还能挣脱玄铁锁链,他瞿方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难得起了些怜悯,像是屠夫杀猪宰羊之前最后一点同情:“与其在这里费劲挣扎,浪费最后一点时间。倒不如安静坐下来,死之前想想还有什么遗憾。”   萧无义像是被他的话说动,犹豫期后变得安静下来,真的一动不动坐在了角落里,头颅低垂着。   要是一开始他就这么一副放弃挣扎的作态,或许会引起瞿方的怀疑。但经过刚才一番周折,瞿方反倒没有多想,见萧无义似乎认命了,又重新转过头,将更多注意力集中在炼血池中。   靠坐在宫殿一角的萧无义默默攥紧拳,运转秘法,血管中的血液汩汩沸腾起来——天人血脉,就是他最大的倚仗。其中秘辛又岂是普通人所能知晓?即便赵重之自以为已经了解了他血脉爆发的秘密,却仍是远远低估了他!   青年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狠戾。   只可惜,这一次爆发过后,便不像当初还能修行魔功了。此次即便真的逃出去,他恐怕也是彻底废了,除非仙丹神药,否则绝无痊愈的希望。   然而,他本就不曾指望痊愈。   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距自己不远的瞿方,萧无义在心中默默规划着接下来的安排。实力爆发时间有限,在自己变成废人之前,要先杀瞿方,救徐渊,最后,再去找赵重之同归于尽!   在这最后时刻,他摒弃了曾经的心软与犹豫。与其下半生苟延残喘,倒不如趁着这最后的机会与敌皆亡!如此倒也不算白白浪费这条命。   心中做好打算,萧无义愈发沉默,但体内的真气却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运转起来,血液像是热油一样燃烧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   “哗!”   什么声音?心神微动,萧无义的身体已经下意识作出反应。他抬起了头,望向炼血池的方向。   随即,萧无义神情一震,不知不觉连秘法运转都停下来了。   就在炼血池边上不远的瞿方表现得比他更为夸张,直接被惊得僵在原地,骇然地望着前一秒还风平浪静的炼血池。   他险些运转不过来的大脑中,终于回放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幕。   ——就在前一刻,那一方深不见底、宛如火山熔岩般的赤红色岩浆中,无数熔岩翻滚着,宛如狂风怒啸时卷动的海浪。翻涌的赤色浪花里,突然走出一位少年。   他模样不过十六七岁,出奇的年轻,也出奇的俊美,看上去甚至有种咄咄逼人的攻击性。   少年周身上下缭绕着一缕缕森白色火焰,那火焰簇拥着他,拱卫着他,分明是火焰,却仿佛比冰雪还要寒冷。四周翻涌的赤红色岩浆如遇天敌一般向着两边分开,为那少年让出一条大道。   黑衣黑发黑眸,如同纯粹的夜色渲染而成的少年,披着森白火焰交织而成的斗篷,就这样一步一步踏过赤红如火的岩浆所裂开的大道,来到了宫殿之中。   似乎察觉到瞿方的注视,少年将淡淡的目光投向了他,眸光里无甚情绪。   这一瞬间,瞿方浑身僵冷。   饶是他自诩视人命如草芥,为了炼丹更是不知害过多少人,但在这少年平平淡淡的目光里,竟然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反而有种来自本能的颤栗。   像是被生命层级远高于人类、屠戮过无数生命的怪物盯上,本能开始惊惧。   “你是何人?怎么会从炼血池中出来?莫非不知这是我炼血宗的地盘?”瞿方强作镇定,开口问道。   话音落下,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且慢,据我所知,唯一通往炼血池的只有……熔炼池?”   “倒是不笨。”   少年丝毫不在意他的话,脚尖在赤红色熔浆上轻轻一点,漆黑的衣袍飞舞间,整个人便像是一缕骤然而起的墨色狂风,于几个呼吸间便来到瞿方面前。   而他身后的残影这才徐徐消散。   “……可惜了!”   瞿方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便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下一瞬,已然来到他面前的少年毫不犹豫自袖中探出一只手。一只修长、苍白、手指根根分明的手掌。   森白色火焰燃烧起来。虚幻无形的火焰向着瞿方身上落去,穿透他的身体,缠上他的灵魂。   天渊劫火,焚魂炼魄。世间一切酷刑,与之相比,都不过如此。   这种超越人类想象的极刑,晏危楼亲身体验过二十年。以他的经验判断,面前这个人坚持不过一刻钟。   ——然后,他就会答应晏危楼的任何要求。 第63章 归去来(17)   “啊——唔唔……”   “别、别过来。你、你究竟想做什么……啊!!!”   森白色火焰熊熊燃烧, 凄厉的惨叫声、咒骂声、求饶声与种种胡言乱语接连不断在宫室中响起,只可惜被良好隔音的厚重墙壁挡在了里面。   “我想做什么?”少年自言自语的声音随之传来,“嗯……我想要整个炼血宗。”   以晏危楼洞见二重凝真境的真实修为, 在寒云寺便可轻易脱身。   只不过当时他还不想舍弃“徐渊”这个身份, 顺便也有些好奇幕后之人的意图,这才如此配合, 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几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绑了来。   然而, 来到这里不久,晏危楼便改变了想法。   这地宫宽敞又阴凉, 环境优美, 壁画精致, 空气清新, 还自带一群任劳任怨的下属、一个现成的已经被搭建好了全部框架偏又隐于暗中无人知晓的组织。   ……这一切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原本只想看场戏便离开的晏危楼不想走了。他不光要看戏,还要将戏班子也抢过来。   ——换句话说,炼血宗,他要了!   那么, 首当其冲要处理的就是某个挂着炼血宗宗主头衔的家伙,对于已经将炼血宗视作囊中之物的晏危楼来说, 这个人未免太碍眼了。   尽管赵重之同样是通幽二重凝真境的修为, 但晏危楼并不在意,即便对方修为再高一个小境界, 他自认也能凭借远超对方的战斗经验与技巧将其击杀。   但晏危楼也不会盲目轻敌。   这里毕竟是炼血宗的主场, 在众目睽睽下直接对赵重之动手不吝于与整个宗门为敌, 谁也不知地宫中有多少机关陷阱, 说不定便会让他中招;还要考虑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赵重之会不会找到机会逃走;最重要的是,对于一宗之主出手,首先就要杀掉冲出来为对方战斗的下属,而这些人不久之后可都是晏危楼的苦力,多杀一个都是浪费资源!   经过思考,晏危楼决定将人单独引到他选定的地方,一个不易逃跑、又没有机关陷地,更不会受到其他人干扰的环境里。   炼血池就是晏危楼选定的目标。   空荡荡的宫室中,黑衣黑发黑眸、一身气息冰冷淡漠到极致的少年,低头看着如死狗般躺在自己脚边的瞿方,此时对方的身体还在像濒死的鱼一样抖动着。   少年神情无动于衷,轻轻甩了甩指尖上的一缕森白火焰。   “嗤!”   火焰擦着瞿方的手臂而过,直接焚烧掉他大片的血肉,将淌出的血液瞬间烧干,随即落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将那厚重的石板烧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瞿方瞪大眼睛,瘫软的身体没有丝毫动弹,似乎对自己身上的伤势毫无感觉,没有一丝一毫痛苦之色。   只因他早已经历过比这强烈千百倍的痛苦——就在一刻钟以前——以至于如今的这点小伤无法在他麻木的感官中多停顿一秒。   这突然出现的神秘少年所拥有的白色火焰似乎能够在虚实间转换,化作实体能够焚毁血肉,化作虚幻能够焚烧灵魂。   而就在方才,他已然经受了焚魂炼魄的一刻钟。瞿方相信,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比那更痛苦更绝望的事情了。   不愿再去回忆自己方才涕泗横流、一时咒骂、一时乞求的丑态,瞿方万分不解地抬起头,注视着少年冰冷俊美的面容,在记忆中搜寻了半晌也不曾发现丝毫两人可能相识的蛛丝马迹。   瞿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分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彼此之间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这人二话不说便对自己施加如此惨无人道的酷刑?   “嗤!”   又是一缕火焰在少年指尖燃起。   那飘摇的森白色火焰极其微小,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瞿方只看了一眼,便情不自禁瞳孔紧缩,身体微微颤抖着。   “大、大人,有话好说……”   “哦?”少年淡淡俯视着他,终于开口,“……你想死得痛快点吗?”   按照正常逻辑,要想让其他人屈服合作,总要先礼后兵,被拒绝后再用强,但总归要给人一点甜头。   晏危楼却反其道而行之,照面就是一顿酷刑,随后又是一顿冷酷无情的威胁,甚至连对方的性命都不能担保,只保证让人死个痛快。简单粗暴到了极点。   偏偏瞿方却屈服了。   若是没有体验过天渊劫火的威力,晏危楼这话问出口,瞿方定然嗤之以鼻。修行者的意志之坚定绝非普通人可比。反正都是死,他怎么可能就为了死得痛快点就屈服于敌人,让敌人得意?   但如今,经历了焚魂炼魄痛苦的瞿方几乎是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眼巴巴地望着晏危:“大、大人有何吩咐,小人必万死不辞!”   只要不再经受之前那种比死还要痛苦一万倍的滋味,他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那么,想办法把赵重之骗过来,越快越好。无论用什么办法。”   ……把赵重之骗过来?   瞿方呆了呆,随即便强忍住身体与灵魂中烧灼的痛苦,拼命压榨着自己的大脑思考起来。   “有、有了!大人,我有办法了!”   人在生死危机中总能百分之二百地压榨出自身的潜力,更何况是面对比死亡还要恐怖的惩罚。瞿方不过思考了十几个呼吸就有了主意。   “可以利用血丹。”   他讨好地看向晏危楼,信誓旦旦地说道:“赵重之天赋一般,能够在二十出头便突破到凝真境,其实是动用了魔道中揠苗助长的秘法,再想进阶千难万难。因此他格外看重血丹。”   “一旦发现血丹炼制出了问题,他一定会亲自来查看。”   而如何伪装炼药失败,对瞿方而言轻而易举。短短一刻钟不到,炼血池中突然传出一声像极了炼丹失败的轰响。   ……   事实证明,瞿方的确很了解赵重之。就在他制造出炼丹失败的假象后不久,赵重之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不对劲,随即迅速赶了过来。   血丹关系到赵重之将来的晋升希望,即便他平日里再谨慎,此时心情大起大落之下,也有些乱了方寸。   “瞿方!你这废物——”   第一时间赶到炼血池所在,刚刚推开宫室大门,赵重之刚要斥骂,神情便是一怔。   “……阿正?你还活着?”   出现在他眼前的,除了一脸麻木的瞿方,赫然还有一个被绑在墙角的萧无义,他双手双脚都绑着玄铁锁链,神色冷然,还在不断挣扎。   “怎么,看见我活着,你很失望?”   萧无义冷着脸讽刺了一句。   赵重义却半点不生气,反而欣喜若狂地看着他,那目光就像是望着一样失而复得的珍宝。   “太好了,还有救。”喃喃念了一声,赵重之露出一抹笑来。   别误会,他并不是突然良心发作,庆幸萧无义没死。赵重之所说的“有救”指的当然是他千盼万盼的血丹。   由于萧无义此时双手双脚被缚,赵重之也没怀疑什么,只以为时机未至,萧无义还没有被丢进炼血池。只要萧无义这个珍稀的唯一药材还没用掉,即便炼制失败一次也无妨,大不了再去收集其他已经消耗的药材。   之前心神一直系于血丹之上,入殿之后,他的注意力又彻底被萧无义吸引过去。直到此时,赵重之才算放松下来。   他长呼了一口气。   唰!   就在这一刹那,他瞳孔一缩,头皮发炸,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心脏中炸开,身体还不曾反应过来,一点流光已然从天而降。   无声无息,不含半分杀意与煞气。   电光火石间,赵重之只来得及抬起头,一点锋利的剑尖倒映在他瞳孔中。   没有辉煌灿烂的剑光,更没有呼啸如雷的剑吟,这一剑像是一缕自然而然飘来的微风,一抹随风而落的雪花,像是暗夜随风潜入的雨点,不曾惊动任何人,唯有凉意落在皮肤上的瞬间,才让你切实发现它的存在。   这是一记沉默的刺客之剑。   原本还在喜滋滋地等待血丹出炉,突然得知炼血池出事,憋着一口气赶过来,又发现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过短短一炷香功夫,赵重之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好几次。而就在这最松懈的时候,晏危楼出手了。   他本身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光明正大与人决斗的情结,也不在乎下毒、用蛊,还是背后偷袭,因此他选择了最简单最省事的方式。   结果也不出晏危楼的意料。   冰冷锋利的剑尖准确无误刺入心口,鲜血汩汩而出,赵重之身形一歪倒在地上,惊愕的双瞳中这才倒映出那暗中出手的刺客身影。   那是一个黑衣黑发、神色平静的少年。他一只手握在剑柄上,另一端的剑尖插在赵重之心口,直接将之钉在了地上。   一股极其锋锐的真气顺着剑尖在赵重之心脏中乱蹿,不断破坏着他的血管经脉,让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是谁?”他重重喘了一口气,“是谁派你来的?是为了阿正而来吗?”   晏危楼没有回答,猛然拔出长剑。   这就是一柄普通材质的铁剑,在乾坤戒中不知储备了多少柄,由于他刚才灌注真气过多,刚刚拔出来,撤去真气,剑身便片片碎裂,落了一地。   “不,我想要的只有炼血宗而已。”随手丢下剑柄,晏危楼平静地回答了一句。   赵重之黯淡的双眼中猛然爆出一阵强烈的光:“你要炼血宗!我可以给你,我可以把整个炼血宗都给你!”   “别杀我!我愿意主动臣服……我还可以帮你……帮你……”他艰难地喘着气,“对了,血丹!你知道血丹是什么吗?我愿意……”   “放弃挣扎吧,这些我都没兴趣。”   晏危楼摇了摇头,无动于衷。   心脏被真气破坏,赵重之目光开始涣散,嘴上更是开始胡言乱语:“不,你有兴趣的,我还知道很多秘辛,我很有用……别杀我,救救我!”   他在地上费力地挣扎着,像是被压在巨石下的虫子。语气也渐渐转为怨恨。   “为什么……我不甘心……”   他还要吞血丹,入天人,要率领炼血宗,蚕食东黎武林,将来与北斗争锋……他要纵横天下……   “……你是谁?你是谁?!”   “我好像没有为人答疑解惑,让人死而瞑目的义务。”晏危楼没有回答,反而皱了皱眉。   “——况且,这样的姿态,太难看了。”   他本以为这位前世隐忍多年,一朝席卷大半东黎武林,最终被悬天峰所杀的炼血宗主,好歹也算一位人物。便是死到临头,也该有尊严地坦然赴死。   只可惜,他似乎看错了。   “既入江湖,便该有被杀的觉悟。如此摇尾乞怜,不过徒增笑柄。”   手指轻弹,一缕火焰弹射而出。   宫室中顿时恢复寂静。   随即,晏危楼一掌轰出,将那石质的大门彻底轰开,顿时石块飞溅,响声不绝。   瑟瑟发抖缩在一边的瞿方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又在发什么疯,却也不敢多问。   倒是萧无义,或许在他看来,只要比赵重之死的晚,自己就已经赚了。因此他似乎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看着赵重之的尸体,他快意地笑了两声,又好奇地看向晏危楼,非常自来熟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晏危楼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般回答:“日行一善。”   制造机会帮助别人趁乱逃走,拯救弱小无辜的正道少侠。可不就是日行一善吗?嗯,没毛病。   尽管那位弱小又无辜的正道少侠就是他自己的化身。   ·   同一时间,地宫中。   轰!轰轰!!   随着炼血池所在的宫室中响起连绵不绝的响声,其他人也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多时,墙壁坍塌,瓦砾纷飞,一波又一波大动静惊动了所有人,四面八方都有人闻声而去。   “是敌袭!有人潜入进来了!”   “在那边!在炼血池!”   “宗主也在那里!”   一连串脚步声响起,不知多少人向着那个方向赶了过去,夹杂着一股肃杀无比的血腥气息。   地宫震动的同时,瘫坐在地牢里满脸担忧的谢淇同样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来,便看见地道中无数人匆忙而去的背影。   “搞什么名堂!这些家伙内讧了吗?”   他先是有些困惑,低骂了一声,紧接着便露出喜色:“不对,难道是我爹他们终于找过来了?我不用死了?!”   “并非如此。”地牢外,有人轻声答道,“不过你的确不用死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谢淇惊喜地抬起头,便看见一袭青衣的少年出现在几步开外,衣衫齐整,恍若无事,正微笑着看向他。   谢淇压低声音惊呼了一声:“徐渊你没死啊?咳,我还以为你已经被做成药丸子了呢。”   “侥幸而已。”   作为时间投影化身的晏危楼微笑着摇摇头,还不着痕迹吹捧了本尊一把。   “恰好有一位神秘人闯了进来,要寻赵重之麻烦。那人实力非同一般,牵制了大部分人手,我便趁机逃了出来。”   不等谢淇再说什么,他又道:“趁现在他们自顾不暇,我来救你出去。”   ……这可是见证他合情合理由弱变强的工具人,万万不可有失。编写好的剧本,没有谢淇这个重要人证亲自见证并替他宣扬,单凭他自己确实费时费力得多,还不容易让人相信。   如此想着,晏危楼的语气前所未有地真挚:“咱们一定能顺利离开这里。”   谢淇顿时感动得无以复加。   ——在这种时候,明明有机会早点跑,却不愿抛下他独自离开,可见“徐渊”是何等地正直善良!   而他,居然还曾经斤斤计较,只因与谢渝的一点矛盾,便迁怒于对方,几次三番针对。就在不久前,他还因为被“徐渊”连累而在心中埋怨……   与他相比,不计前嫌的“徐渊”真是一个宽容大度的好人啊!   这一刻的谢淇万分羞愧,忏悔道:“徐兄,之前是我对不住你。”   晏危楼:“???”   ……这人又脑补了什么?   没时间想太多,少年徐徐伸出手,谢淇这才注意到他手上多了一柄从未见过的长剑,苍凉古朴,锋锐无双。   剑光一闪,伴随着幽幽轻吟,由千锻钢铁打造的牢笼直接被整整齐齐斩成几段,切口平整光滑,如切豆腐一一般。   “好了,快走吧!”   不远处的地宫中央,爆发出更加剧烈的波动,似乎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大战。将更多的人吸引了过去。   趁着周围没人,两道人影迅速离开地牢,向着不远处的地道而去。   “对了,这柄剑……”   “哦,此事说来话长……” 第64章 归去来(18)   在“徐渊”与谢淇二人“幸运”地逃出地宫, 并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他身上所发生的“奇遇”之时, 被炼血池爆发的动静所吸引的众多炼血宗门人, 早已来到了宫殿之前,看到了令他们震惊的一幕。   原本应该是宫殿大门的地方, 只有一堆堆石块胡乱地堆积在地面上, 而透过那空荡荡的“大门”,众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站在宫殿中央的黑衣少年。   发色深黑,脸色苍白,脸部轮廓俊美而锋利, 让他的五官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最令人心悸的便是少年那双幽深而平静,却好似将眼前一切视作无物的漆黑双眸。   即便他看上去普普通通,不曾显露出丝毫凶恶可怖的气息,容貌在大众审美中也算是最能予人好感的那一拨,但这双眸子只是平静地望过来,便让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只觉自己似乎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 与尘土、沙砾、野草等一切死物并无差异。   少年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 以至于众人直接忽视了殿中的另外两个大活人, 足足被震得安静了好几息, 这才转移目光,注意到对方脚边早已冰冷的尸体。   下一刻, 便有人认出了这尸体的身份。   “是宗主?!”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这顿时提醒了其他人, 纷纷看过去。   “真的是宗主?”   “宗主居然死了?!”   或是惊讶, 或是震憾,或是难以置信,当然也有愤怒、窃喜、怨恨……众多蕴含着不同情绪的声音同时响起。   紧接着众人心中便生出一个疑问:是谁杀了他?   而这答案也不难明白。   一阵骚乱后,这些一直被赵重之强大实力与冷酷心性所统治的炼血宗门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统治着炼血宗这个暗中组织的掌舵者已经死了,就在炼血宗的老巢里,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人所杀,死在他们面前!   那么接下来,他们这些曾经的属下,要为已死的宗主报仇雪恨吗?   纷乱的人群中,许多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别开玩笑了!他们既不是奉行君臣之道的忠臣孝子,也不是那些讲究名分正统的名门正道,他们是魔道中人!   而魔道之中,以实力称尊,以利益为先。所谓的大义、名分、道德,都不足以作为约束他们行动的准则。   面对名义上领袖的死亡,除了少数几个赵重之的嫡系心怀怨恨悲伤,其他人反倒兴奋起来,尤其是两名最近才突破洞见二重凝真境的宗门长老,眼神里更是燃烧起熊熊野心。   两人突然意识到:宗主既然死了,作为炼血宗目前修为最高的存在,自己岂不是有机会上位了?   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在场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赵重之身上的伤并非来自正面搏斗,更像是出于暗中偷袭,一击必杀。因此他们断定,出手之人修为与之相当,甚至略低一筹,否则为何不敢与之正面交锋?   这逻辑合情合理。哪怕不久前才被晏危楼身上的气势震慑,但推断出他的真实实力后,这些人心头恐惧立刻散去,信心倍增:原来是个纸老虎、样子货!   弄明白晏危楼只是个纸老虎,质问声也随之而来:“就是你杀了我们宗主?”   “是我。”   众多杀气腾腾的目光投射过来,那黑衣少年神态自若,随意地翻转了一下手中剑柄,这是他才从乾坤戒中又拿出的一柄普通长剑。随即,他抖了个剑花。   “我看上了炼血宗,所以便杀了他。”   他的语气太平淡,太嚣张,太理所当然。以至于众人竟然险些没有反应过来。待得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一个个怒极反笑。   “好狂妄的小子!想要夺我炼血宗?真当咱们都是吃干饭的!”   愤怒之中,十余名洞见境的武者便不约而同做下决定。   ——先解决这个外来者,再凭实力争夺宗主之位。   于是,他们气势汹汹冲了上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尽管早已将这些人视作自己将来的苦力,本心并不想杀伤太多浪费资源,但他们既然不识趣,晏危楼也不会心软。前世今生,他最擅长的便是杀人的手法,出手从来不留情面。   在他们冲上去的那一刻,一直站在宫殿中央神情平静的少年终于动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   像是惊雷乍响于天,狂风劈开云雾,安静平和的宫殿中骤然生出无尽杀机——分明什么也没发生,但众人眼前却仿佛凭空生出幻象。这是因为双方太过强大的神魂差距所导致的。   晏危楼不再刻意隐藏神魂气息,立刻便将这些人的精神意志死死压住,导致幻象频生,实力弱小者甚至头晕目眩。   铮——   长剑出鞘。   倘若说前一刻的他像是波澜不惊的深海,将一切危险压抑于下,只显露出深沉的气息警告弱者不要挑衅。   那么当那些人不自量力冲上来时,下一刻的他便像是寂静无声的深海骤然间掀起了狂澜,将呼啸的狂风、咆哮的洋流,尽数化作无匹之力,摧枯拉朽般毁灭沿途的一切阻碍,转眼间破灭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少年的身影实在太快,以至于空间中都出现了重重残影,每一个残影都对上了一个人。他们自以为强势无比的围攻,在那不知名姓的黑衣少年真正出手的一刻都变成了笑话。   这少年看上去年龄不大,但战斗经验却是异常丰富,仿佛身经百战,手中兵刃虽然材质一般,但他却能源源不断从乾坤戒掏出各种兵器,且每一样都能灵活使用,似乎百般兵刃无所不通。   即便是后来兵刃消耗太多,他干脆空手对敌,也丝毫不落下风。少年那附上了一层真气的拳脚就是最锋利的兵器,永远都能精准地找对每个人的弱点。   众人越战越是心惊。   ……这对人体弱点部位娴熟无比的姿态,招招狠辣出手不留情的架势,实在很难想象会出自一位少年之手。说是暗阁顶尖杀手也不为过。   眼界不错的武者一眼就能看出,他所使用的并不是什么强大的功法武技,反而更接近沙场厮杀之法。没有特定招式,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是千锤百炼而来的杀人技,不追求华丽,好看,只追求最快最简洁地杀伤敌人。   一时众人都有些茫然。究竟他们是魔道中人,还是这位才是魔道中人?   短短一刻钟时间不到,一群冲上去的炼血宗武者,便以各种各样不同的姿势、向着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飞了出去。   暂时骨折、内脏破裂的,都还只是轻伤,断手断脚的也并非没有,少有的几个死忠于赵重之、怨恨之心一眼便被看出的人更是当场被打成了死狗一般。   这还是因为晏危楼中途弃了刀剑,改用拳脚的缘故。否则死伤更多。   简直是一场教科书级的吊打。   等到这群人躺了一地,在地上哼哼唧唧,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晏危楼这才不紧不慢地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外袍,目光环视一周。   作为胜利者,少年理所当然宣告的:“从现在起,连同尔等在内,炼血宗便归于本座了。”   而其他人自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反而有不少阿谀谄媚之徒,当即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强忍伤痛单膝下跪,口称主上,宣誓效忠。   “哈哈,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晏危楼双眉一挑,开怀大笑。   “魔道的规则,我喜欢!”   他也不在乎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只要自己一直比他们强,他们就不敢背叛。而若是自己偷懒懈怠实力被人超越,最后遭到反噬,那也是自寻死路,与人无尤。这简单粗暴的法则,反倒比他曾天真信奉的恩情与道义靠谱多了。   通过刚才一番交手,晏危楼也了解了这些人的实力,他伸出手指点向众人:“以前如何不论,你、还有你,从今以后,你二人就是宗门的左右护法,你、你……你等可为新任堂主……”   “是,宗主。”   “多谢宗主!”   随手提拔了两位护法、四位堂主,还有若干执事,又按照不同修为境界简单粗暴给这些人划了个从普通弟子到护法的等阶。   晏危楼正要打发他们走,突然又是一怔:“差点忘了,炼血宗这个名字我不喜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杀人炼血呢。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路数。要改!”   望着似乎在苦思冥想新名字的新任宗主,在场众人俱是无言。   ……咱们究竟是不是好路数,某人心里完全没有一点B数吗?难不成还想像天宗那样自欺欺人自称为圣教?   腹诽之际,就见少年一挥手。   “从今以后,炼血宗更名为黄泉宗,本座就是黄泉宗宗主。”   殿中突然一片寂静,无数双目光不可思议看向他。   黄泉宗这个名字并不特别,特别的是另一个名字——碧落天。   八百年前,破灭大幽皇朝,镇压正魔两道,魔焰席卷天下的碧落天!   这两个一听便有关联的名字,无论是谁听到,都会有所联想。在如今道长魔消之际,晏危楼居然还敢起这样一个名字,简直就是竖起的靶子。   如今还只是隐于暗中,将来一旦传出去,非但正道不能容忍,就连自诩碧落天正统传人的北斗魔宫也不能容忍。只怕他们走出去,就会引得江湖围攻。   想到这些,即便是一向胆大的魔道中人,都不由心脏乱颤,看向面前少年的目光中也多出许多复杂意味。一个名字便能得罪正魔两道,可谓胆大包天了。   有人还想垂死挣扎:“宗、宗主,这不妥吧?黄泉宗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怎么了?哪里不好?”晏危楼目光看向他,语气十分平和。   这人哆嗦了一下嘴唇,紧紧闭上了嘴。   ……拳头大就是真理,还是随他去吧。将来会死是将来的事,现在说错了话可是现在就死。   于是众人齐齐拜道:“宗主英明!”   晏危楼对这群会来事的下属表示很满意,当即便打发他们先下去。他还有正事要办。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趁机逃跑?   嗯,化身“徐渊”可就守在外面不远处,正等着刷几个魔道中人涨涨声望呢!   正想着,身后传来声音:“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不担心他们出去散布消息?或是引人来对付你?”   晏危楼转过身来,就见萧无义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丝毫没有作为俘虏的自觉。相比之下,瞿方就安分得多。   萧无义是真的好奇。   魔道可不比正道,不是随便说几句口号就能让弟子归心的。   一般魔道中人都会有控制重要门人的方法,或是从小洗脑,或是用药用蛊。相较之下,晏危楼刚才的做法也太儿戏了些。不过是让那些人发誓效忠而已,他们转头便能背叛。   却见那黑衣少年神情淡漠依旧,漆黑双眸不起波澜,只混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随他们去。”   这种自信与霸气,让萧无义眼中异彩连连,看向他的目光愈发郑重:“阁下好魄力!难怪会得圣火承认!不愧是当年天主传人!”   “???”晏危楼满头雾水,“圣火?天主传人?”这都什么跟什么?   萧无义却是一脸笃定:“阁下何必同我装傻?方才你使起圣火来可是如臂指使。更何况,在下反正是个死人了……”   在他想来,自己全程目睹了黄泉宗简单粗暴成立的过程,也看到了这个神秘人的真面目,又怎么可能还有生还的机会?倒不如死前满足一下好奇心。   萧无义说得明明白白,晏危楼总算恍然大悟。他伸出手,一缕森白火苗“哧”地一下在指尖燃起。   “你说的是这个?这是圣火?”   “正是。当年碧落天天主最负盛名的标志之一。我北斗魔宫自然不会认错。” 第65章 归来去(19)   碧落天的名声, 哪怕是不关心江湖事的普通老百姓都有所耳闻。   ——大幽皇朝末年,一个来历神秘的年轻人横空出世, 短短时间便凭借强横修为一统魔道, 建立碧落天, 以一己之力压下正魔两道无数高手, 偏偏又在最巅峰之际神秘归隐,消失于江湖之中。   如今已经过去八百年, 有关这位碧落天天主的传闻被正道三大圣地刻意压制, 没有大肆宣扬。   但仍有不少后世修行者心存幻想, 一心想要打探到他当年的行踪,找到他的隐居之地, 甚至获得他的传承, 复制他当年的传说。   当代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便是如此。   他早年获得《补天诀》残卷之一, 便以碧落天正统传人自诩, 一心率领北斗魔宫崛起,企图达到当年碧落天那般横扫两道、天下独尊的地位。   要说当今江湖上谁对碧落天之事最为了解, 则非渡九幽莫属。   因此,身为北斗魔宫少主的萧无义开口,晏危楼立刻便信了他的话。   见晏危楼感兴趣, 萧无义便细细说来:“碧落天的名声,想必阁下不会不知道。天主的传闻,咱们魔道中人更是耳熟能详。”   “天主神通广大。那《补天诀》就不必说了。”他席地而坐, 也不顾双手双脚上绑着的玄铁锁链, 姿态很是悠闲, “正道三大圣地、十大宗门,没有任何一派的镇派功法及得上它。”   晏危楼微微点头:“这一门碧落天天主的独门功法,可夺他人道基、逆转后天资质,称之为旷世奇功也不为过!”   “《补天诀》的来历,有人说是上古圣师“元”参考妖魔神通所创,碧落天天主不过是机缘巧合撞了大运获得传承,才仗之横行一时……呵,简直是笑话!”   说到这里,萧无义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不过是那些正道中人见不得有魔道中人踩在他们头顶,不相信世间真有这种人物,便要编些谣言污蔑天主名声,将其惊艳才情尽数归功于运气……这般自欺欺人,实在没意思得很!”   按照魔道的说法,自然是另一套说辞。   “那分明便是天主所独创!天主天资绝世,又攻破大小宗门无数,手中不知有多少种功法,自其中领悟出一门绝学,又有何难?”   晏危楼不置可否。   关于《补天诀》来历,这两种不同的说法在江湖中甚嚣尘上。   他手中便有一卷得自沈老的《补天诀》原本。其上书写的文字乃是他穿越之前再熟悉不过的方块字。   晏危楼虽然分不出哪种说法才是真相,但他却能肯定,这两人中定有一人与他同是穿越者,或者与穿越者有千丝万缕联系。否则不会用这种文字书写功法。   萧无义还在继续:“除却《补天诀》外,当年天主还有一样独一无二的标志,那便是圣火——说到圣火,我倒是想起一桩事来。”   他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当今天下三大圣地,沧海剑宗立足东海,太上道门隐世不出,悬天峰更是直接将整个宗门都搬到了天上……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多超然呢!其实就是被吓的!”   晏危楼隐隐猜出了什么:“被吓的……”   “是啊!”萧无义说的眉飞色舞,看来对那位碧落天天主很是敬佩,“其他人不清楚真相,真当他们超然于世,我北斗魔宫可是一清二楚……”   “当年悬天峰的山门本是在大地之上,独占秦川七百里山脉。后来不知何故得罪了天主,天主一怒之下孤身入秦川,火烧七百里。”   “……圣火十天十夜不灭,直到将七百里秦川烧成干灰。若不是悬天峰有一脉真传逃得及时,说不定就此断了传承,哪里还有现在耀武扬威的余地?”   晏危楼听得目瞪口呆。   前世他逃出阴魁门不久,便因某些原因被人带回悬天峰禁锢起来,也曾火烧悬天峰,趁机逃脱。   当时他用的只是普通凡火,轻易可灭,偏偏悬天峰却是乱成一团,后来更是对他发了通缉令,这应对未免太过奇怪。   当年他还有些疑惑,区区一场小火灾居然会让一个圣地方寸大乱,还如此小心眼通缉于他,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曾经被圣火烧过的后遗症。简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这么说,他岂不是间接被那位碧落天天主坑惨了?   晏危楼脑海中思绪乱飞着,萧无义还在幸灾乐祸地大笑:“据说圣火与天主心念相通,只要天主不愿,便始终不灭。悬天峰直接被烧成赤地八百里,可吓坏了不少人。”   “太上道门和沧海剑宗半月之内就搬了山门……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发现了风水宝地,呸!分明就是被吓的!”   听萧无义说了一通正魔两道的八卦,晏危楼听得津津有味,感觉知识储备都丰富了不少,只不过……   “你确定,这就是圣火?”   他轻轻晃了晃指间那一缕森白色火苗,炽热与冰寒两种极端的感觉像是融合在一起,森冷的气息让人灵魂发寒。缩在一边的瞿方更是忍不住抖了抖。   “虽不知阁下是怎么获得了圣火,但在下绝不会认错的。我萧无义虽然是魔道中人,但也不屑于虚言骗人。”   萧无义认真看了看,语气很肯定。   他又道:“若是阁下不相信,还可以去天宗求证。那群疯子手中似乎也有一缕圣火,或许知道的比我更多。”   “天宗?”晏危楼微微沉吟。   “不过天宗手中得到的应该只是当年天主不知遗留在何处、忘记熄灭的一缕残火,并不能操控。只有阁下手中的圣火,才真正具备灵性。”   见萧无义说得如此头头是道,晏危楼大概也确定了这话的真假。只不过,他手中这一抹火焰分明便是天渊劫火,不曾去过天渊的人却不知晓。   天渊位于神州北荒,据传乃是天之尽头,世界边缘。其下有罡风劫火,任何生灵一旦落入其中,必然无法生还。   前世晏危楼落下深渊,肉身第一时间便被罡风绞碎、劫火焚毁。但他的灵魂似乎有些特殊,虽然被劫火焚烧,却始终保有一丝神魂不曾消散,反倒像是精钢一样被越炼越凝实。   生生被烧了二十年后,晏危楼反过来控制了劫火,收服了那一缕灵性,这才得以爬出天渊。   那位碧落天天主居然也能操控劫火,莫非也曾去过天渊?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晏危楼眼神中大起好奇之意。看来以后若有机会,还要多多留意相关的情报。   “多谢解惑!”他认真看了萧无义一眼,道,“你有何要求?只要不过分,本座都能满足。”   萧无义想了想,问道:“阁下方才从熔炼池而来,可在那里见过一个名叫徐渊的小兄弟,也是十多岁年纪?他可还活着?”   晏危楼不动声色:“见过,还活着。”   萧无义脸色一喜:“还望阁下能放他出去,黄泉宗的秘密他并不知晓。”   “这就是你的要求?”晏危楼的语气有些古怪。   ……他自认同萧无义不过一面之缘,恐怕还没有如此大的魅力,让这人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一心在意他的安危吧?这可是和之前顺手帮他调查灭门惨案的情况完全不同。   晏危楼心中第一反应并非感动或感激,而是警惕。但他一向善于掩饰情绪,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只有一点好奇。   “你不为自己考虑一二?”   萧无义像是被晏危楼提醒了。他看了眼晏危楼的脸色,补充道:   “倘若阁下不嫌麻烦,便帮我换个好的牢房,每日里多整些酒菜,好歹让我舒舒服服地死。”   晏危楼:“……”   ……原来并非他真有那么大的魅力让人舍生忘死,只不过是萧无义断定自己死定了,便也懒得求情,干脆将那个要求用在被他连累的“徐渊”身上。   想明白之后,晏危楼松了一口气。   平白无故的善意对他而言是一种负担,让他时刻警惕是否有阴谋。倘若不是,更是要找机会还回去。实在太过麻烦。   见晏危楼脸色不对,萧无义还以为自己这点要求都不能被允许,他拖着玄铁锁链从地上站起,目光直视晏危楼:“也罢,若是阁下觉得为难,便算了吧。让我痛快些死就是了。”   “谁说我要杀你?”   “……?”萧无义张大了嘴,“不、不杀我……”   他可是知晓了黄泉宗的秘密,而且还是北斗魔宫少主,一旦出去,随时可以调遣人手来剿灭黄泉宗……   “放心,我相信你不会乱说话的。”少年平静的声音淡淡响起,“你既然认识这圣火,应该也知晓它的用法吧?”   说话间,晏危楼伸指一弹,一缕发丝细的火焰顿时从指间弹出,径直朝着萧无义飘去。   在触及到他额头的瞬间,火焰由实化虚,瞬间没入灵台,转瞬不见。   萧无义脸色一变,察觉到神魂中突然多出了什么东西,这一瞬间,他立刻回忆起典籍中记载的碧落天天主的某些手段:“这是……魂契?订立魂契者,一旦违背,神魂俱灭。”   晏危楼有些惊讶。   同一种力量在不同的人手中发挥的形式都不同,他不过随口试探,没想到那碧落天天主在开发天渊劫火上,居然还真有和自己相似的招数。   他摆摆手:“你知道就好,发誓吧。”   萧无义爽快地答应下来,脸上露出笑容:“能够活得一命已是万幸,说来阁下于我还有救命之恩。便是没有这魂契,我也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他抬起锁着镣铐的手,咬破手指,当即立下心魔誓言。   一般人立下这种誓,违背之后顶多心魔缠身,但由于他神魂中被晏危楼种下一丝劫火,违反誓言后引动的便不再是心魔而是劫火,立刻就会整个人由内到外烧成飞灰。   铮!   下一刻,晏危楼挥剑斩断玄铁锁链。   体内真气恢复运转,萧无义通身一片舒畅。他深深对晏危楼行了一礼。   若不是晏危楼突然出现,他要么已经被练成了赵重之的大药,要么便是燃烧血脉与赵重之同归于尽了,总而言之没有生还的机会。   看着兴奋地在原地活动手脚的萧无义,晏危楼又开口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的声音消失在传音入密中。   “等等,等等,大人,还有我!我也愿意种下魂契,发下心魔誓!”   旁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晏危楼侧过头去。这才看见之前被劫火折磨得瘫在地上的瞿方,已经吃力地爬坐起来,正眼巴巴急切地望着他。   刚才他大气都不敢出,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这个下手狠辣的神秘人一剑砍了。但是发现萧无义居然不用死后,瞿方也放松了很多。   他想明白了。反正这人是来抢炼血宗的,同自己又没有深仇大恨。而自己还精通炼丹术,主动投靠应当会被收下。   “种下魂契?”这可是一件非常损耗神魂,又浪费劫火的事。被种出去的劫火所蕴含的灵性也不可再生,次数有限。   ……浪费一丝劫火为瞿方种下魂契?   晏危楼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你配吗?”   这是一个纯粹的疑问句,不含丝毫其他意思,却比嘲讽还要让人难受。   瞿方顿时涨红了脸,感觉前所未有的羞辱:“就凭我是丹道宗师,自认丹道造诣在江湖之上定能名列前十,而且我还创造出提升资质的血丹丹方……”   说着说着,他一腔怒火渐渐散了,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他看见了少年那双平静又漆黑的眼睛。   空而冷、深而寒,如渊如海又如夜,寻不见一丝平常人会有的情感。更像是一块寒铁、一柄霜刀,一捧冰雪,蕴藏其中。这冷冷的眸子凝视着他。   淡淡的寒意笼罩了瞿方。   ……他要杀我!他一定是要杀了我!   瞿方瞳孔紧缩,在危机感放大到最巅峰的时候,他失声叫道,声音近乎破音:“不!别杀我!我可以炼血丹助大人提升资质,将来必然破入天人!”   他毫不犹豫将萧无义拉下了水,伸手指向对方:“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吧,赵重之所以抓他来,就是因为他身具天人血脉,正是血丹的最佳主药!”   被他用手指着的萧无义冷冷眯起了眼睛,杀意尽显。   但瞿方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又指向旁边赤红如血的炼血池,此时那熔浆般的池水正在汩汩沸腾,丝丝缕缕奇异的药香散发出来,充斥在整间宫室之中。   瞿方脸上尽是欣喜:“辅药恰好炼成,只需这一味药,便能炼成血丹了。一旦服用此丹,定可破入天人呐!那赵重之费尽心思也没能等到时机,大人一来时机便至,看来这正是大人您的福缘!”   他双眼发亮看向晏危楼,脸上欣喜与谄媚交织,带着十足讨好。   萧无义同样看向晏危楼,隐隐有些紧张。   天人几乎等同在世仙神,实在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他虽然被解除了枷锁,但状态不佳,若是晏危楼真想动手,他并无把握逃脱……   “不用了。”晏危楼一口回绝,嫌弃地看了萧无义一眼,更嫌弃地看了眼瞿方,“我嫌恶心。”   用人炼丹,他可吞不下去。更何况——   “区区天人境界,很难达到吗?”   “……”x2   虽然回绝了瞿方的建议,但晏危楼又认真想了想,在瞿方担惊受怕的眼神中,他突然问道:   “我看你的炼丹手法有几分眼熟,你同神仙谷是什么关系?”   晏危楼所说的神仙谷,是东黎境内一处隐世宗门。以种植灵药与炼制丹药闻名。   瞿方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一咬牙:“回禀大人,小人是神仙谷弃徒。”   “弃徒?”揉了揉眉心,晏危楼似乎从模糊的记忆里找出了什么,倏然一笑,“我看分明是叛徒吧?主动叛出神仙谷,弑师叛门的那种。” 第66章 归去来(20)   听到晏危楼一针见血点出他的身份, 尤其是那“弑师叛门”几个字, 瞿方神情一震,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显然内心情绪绝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   他心中激荡,面上却只讪讪一笑:“大人真是慧眼独具,一眼就看穿了小人的来历。”   “此事暂且不提。我想知道你擅长炼制哪些丹药,品阶最高者能达几品?”晏危楼直截了当问道,似乎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本座麾下不留无用之人。”   也就是说, 有价值的人便能留下来了?瞿方一下子明白了潜台词, 当即大喜,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连称呼都变了:   “多谢宗主,多谢宗主!属下最擅长炼制的便是毒丹,还自创了一套毒丹丹方,其中最厉害的一品毒丹,若是未能及时破解丹方,毒死入道大宗师都有九成把握!”   说到这里,他脸上尽是自得之色。   “此外, 除了一些特殊丹药,那些治疗伤势、提升境界修为的普通丹药, 属下都能炼得!”   炼丹炼器之道, 外人一般只知道灵器神兵或是各种不同丹药的大体差别与作用, 至于丹药或灵器的品质高低, 那是炼药师与炼器师的追求。   丹药品质以一品最高,九品最低。瞿方能将毒丹炼出一品品质,可见在这方面造诣实在不低,暗中下毒的话洞见境也未必是他对手。   若不是一照面就被晏危楼用劫火烧得险些神魂俱灭,见识到了厉害,恐怕他还不会这么老实。   问清楚之后,晏危楼便打发了他。   “这人如此能屈能伸,心思又隐忍,怕是暗中怀有怨恨,不得不防。”   边上又传来萧无义的声音。   晏危楼侧过身去:“你还没走?”   被下了逐客令,萧无义也不生气,他摇了摇头,提醒道:   “之前他有赵重之庇护,张口就要将你我炼成丹药的事,阁下忘了吗?何等嚣张猖狂!经受了圣火之刑后,他又毫不犹豫屈膝臣服,看着全无怨恨之色。这种人是养不熟的,留在身边,将来迟早会被反噬。”   “我知道。”晏危楼神色平静,眸中划过一缕淡淡的光,“若是他真有别的打算,会遇上惊喜的。”   见晏危楼似乎成竹在胸,萧无义也不再多说。本身二人并不熟悉,他如此提醒,也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   考虑到晏危楼刚刚接手了炼血宗——不,现在该叫黄泉宗了——必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萧无义便也不再多留。   临走之前,他突然停步:“若是阁下不介意,敢问尊姓大名?”   身后传来轻飘飘的三个字:“晏无生。”   ·   三天后。   原本赵重之所在的主殿,现已更名为「奈何殿」的地方。   漆黑穹顶之上,一颗又一颗灵石镶嵌在一起,组成的特殊阵型宛如一轮小月亮,绽放出清幽冰冷的光。   光辉朦胧如雨,将下方的少年笼罩其中。连同少年身上墨一般的黑衣,都被晕染上一层光华。   他盘坐于地,双目闭合。那张轮廓线条俊美而锋利的脸在光辉映照中显出异样的冷酷与神圣。   四面八方的灵气像是受到一股极为有力的吸力,源源不断向着光辉所在之处汇聚而来,被晏危楼吸纳入体,自全身经脉冲刷而过,一点一点转化成本身的真气,又汇入丹田气海之中……他气海中的真气团越来越浓,不断压缩成液态,宛如一片浓稠的纯白之海。   “即便过去了八百多年,大部分阵法和机关居然还能继续运行……这观澜剑阁倒也不凡!”   晏危楼神情放松,唇边露出一抹淡笑。   这个特殊的聚灵阵与他当初在齐王府闭关密室中随手布置的简化版相比,至少强了十倍。不过,或许因为采用的是古阵法,赵重之并没有认出来,一直放在这里不曾使用。   晏危楼则不同,进入殿中后,晏危楼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阵法的作用,当即修补了微小破损,又重新在各个方位嵌上灵石。   如此修炼短短数日,晏危楼丹田气海中便又有小半真气化液,修为更进一步,至少节省了数月苦工。   修炼之余,他也摸清楚了这处地宫的构造,将大部分能用的阵法都重新开启,又掌握了地宫核心阵法的控制权。   从此以后,其他人进出地宫,以及前往不同的宫室,都需要在他这里获得权限,否则便是寸步难行。   “宗主!”殿外响起一道声音,透过敞开的殿门远远传了进来,“左护法求见。”   “进来。”   殿内明光一点一点散去,最后一点光芒消失于少年轻颤的睫毛上。   随即他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双纯黑的眸子,注视着小心翼翼走进来的人。   “宗主,这是您交代下来要查的全部消息,都在这里了。”   左护法是一个看上去魁梧强壮的青年人,面相还有些凶,实际年龄早就超过了一甲子。不久前他亲自参与对晏危楼的围攻,差点被斩掉一条腿,从此对晏危楼恭恭敬敬,俯首帖耳。   他躬身行礼,双手高举过头顶,将数十枚玉简捧在手中,递到晏危楼面前。   晏危楼抬手一摄,顿时将这些玉简摄到自己身前,在真气控制下悬浮于半空中。   他随手将人挥退:“好了,你下去吧。”   左护法脸色一喜,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又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哗啦啦……   晏危楼真气鼓荡,十多枚玉简在半空中飞舞起来,一枚又一枚向他飞来,被他贴在额头,不断读取其中信息。看完一枚又一枚。最终玉简落了一地。   这炼血宗乃是赵重之煞费苦心所建立,虽说在江湖中名不经传,但也是他有意隐忍。只等着抓到萧无义,吞服血丹,将来一举入道之后,再转到明面上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前世他也的确是成功了一半。若无晏危楼插手,他将在两年后成就入道,又趁着东黎与大雍战事最焦灼的时机骤然发难,炼血宗迅速席卷东黎武林。   天下人这才发现,这个默默无闻的宗门居然在短短数年间,悄悄控制了东黎不少小家族和三流宗门,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若非悬天峰及时出手,灭掉炼血宗,东黎江湖或许还会因此多乱上一段时间。萧无义死亡的真相也不会被暴露。   两年后便能席卷东黎武林,自然是早早就开始谋划了。这几年时间,赵重之暗中发展炼血宗,早就在不少地方埋下眼线,至于如何保证手下的忠诚,当然是靠洗脑、利诱以及瞿方的毒药。   有这么多眼线,即便炼血宗一直不曾扩张,也在暗中收集了各方不少情报——与刚刚开始发展情报这一业务的逍遥楼相比,这里的情报可是全面多了。   如今赵重之的一切成果都被晏危楼接手,当然也包括收集来的情报。   晏危楼现在查看的便是近期江湖上比较重要的消息,尤其是事关各大宗门与皇朝世家的情报。   突然间,他眸光一动,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天宗?!”   这个宗派他前世似乎不曾打过交道,模糊的记忆中也没有天宗的姓名。毕竟神魂被劫火来回反复烧了二十年,能保持意识不散便已经不错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缺失或是模糊了都很正常。   但重生这一世,这个名字倒是几次在他耳边刷存在感。   在瀚海秘境中结识的宿星寒,似乎便是和这个宗门有仇,还有前不久萧无义也提到过天宗,他们手中有一缕劫火……   念头转动间,晏危楼起了些好奇之心,凝神查看起玉简中的消息来。   「半月前,一个自称叫做‘白念’的人趁内部空虚在天宗总坛大开杀戒……」   “白衣黑发,衣袍样式古老,擅长幻术,容貌超凡脱俗……”   这些特征,似乎很像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难道真的是宿星寒?   只不过,再往下看,晏危楼唇角笑容不觉消失:「据天宗所传消息:其人实力高强,下手狠辣,残暴无情,一日间屠尽三成天宗弟子,伤者无数。偏执疯狂,诬蔑天宗盗取宝物,早在一个多月前便曾杀入天宗一次,被长老们逼退,消失半个月又卷土重来,更加疯狂。」   “邪教的话果然一个字都不能信!”   意念从玉简中抽离一瞬,晏危楼淡淡作出评价。   他和宿星寒在瀚海秘境中朝夕相处十余日,自认对对方也算有些了解。   虽然话不多,但那分明便是个脾气很好、甚至还有些天真的人;   外表或许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然而晏危楼却感觉,他不过是由于刚刚出世,不怎么通人情世故罢了。本质却心软又好相处。   哪里有天宗形容的这么偏激!   转念间,晏危楼又有了另一种想法:“或许我猜错了,那个‘白念’另有其人?”   这样想着,他继续去看这件事的后续。   「天宗总坛被屠后,在外的教主及长老陆续返回,随即开始搜捕白念,三天后子时,天宗大长老率领麾下在北原荀城发现其行踪,并围捕白念。双方激战,一路向城外且战且走,最终消失于落剑岭……目前双方均行踪不明。」   「七成可能,白念已死或被捉回天宗;三成可能,围捕失败,仍在追杀中……按时间与方向推算,很可能已越过东黎与北漠边境。」   啪嗒!   取下额头玉简,与其他玉简归置到一起。晏危楼若有所思。   虽说那“白念”相貌描述与宿星寒相近,但行事作风却截然不同,晏危楼一时也无法确定其身份。更何况,如今他身处东黎西南边境,与北原一带相距大半个东黎,何止千里之遥!便是想做什么也迟了。   “无论是与否,祝他好运吧。”   收拾起玉简,晏危楼开始着手另一桩事。那是他之前就想好了的——找机会再次入瀚海,交换两界资源,借助瀚海秘境,在神州浩土扩张自身势力。   而今正是时机。   开启瀚海秘境的三点要求:妖魂、灵石、人道气运。前两者或许麻烦,人道气运却简单,皇朝皇宫或宗门驻地便拥有。   站起身来,晏危楼的目光在这空荡而森严的宫殿中环顾一圈,唇角露出一抹笑来:“这现成的黄泉宗,不正是最好的选择吗?”   他关闭主殿阵法,不允许一人入内,这才施施然掏出瀚海令,将之启动。   光芒大作,刺目的光辉转眼间将少年的身影淹没。四周天旋地转,他像是遥遥从高空中坠落,等到踩到实地上时,这才感受到四周情况有些不对。   “嗷!”   一声怒吼夹杂着浓重的腥气从脚下传来,“地面”好像也抖了几抖。   晏危楼低下头,正好与一双血红灯笼般的眼睛对上,而他正踩在眼睛的主人身上。   感觉脚下触感不错,晏危楼忍不住又踩了一脚。 第67章 叹平生(1)   “嗷——!”   天幕昏暗, 阴云密布。伴随着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厚重的阴云被宏大的声波击散,无数飞禽走兽奔出荒野, 飞离树梢,四散奔逃。   原本趴伏在荒野上的一头庞大无比的巨兽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山丘般的身躯晃了晃, 便是地动山摇。周身散发出一股凶悍之气。   它三个头颅齐齐转动半周,六只眼睛都向着背上看去。   一道突然出现的人影正稳稳站在它的背上,身姿笔挺,神态惬意,看着丝毫不受周围的变故影响。   少年同样低下头, 与这妖兽对视。   在那血红灯笼般的眼瞳中,清晰倒映出黑发少年平静又冰冷的脸。   他眼角余光中, 周围原本平坦的荒野中也在一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妖兽。   ——原本伏倒在地安静沉睡之时, 它们像是一块块分布荒野的岩石, 沉默而无害。而今尽数站起, 拱卫在巨兽身边, 立刻便凝聚成一股无与伦比的凶威, 让其他生灵不敢向着这块区域靠近一步。   而被这无数妖兽包围在中间的晏危楼俨然没有一丝危机感,反倒是目光四顾, 若有所思:“又是随机传送吗?不是上次离开的地方?”   “唔, 这就有些麻烦了。”   若是每次进入都随机出现在翰海秘境之中, 他原本的一些谋划很可能要因此推翻重来了。   不过, 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似乎并不是这些……   “嗷!”   又是一声兽吼,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巨兽最中间的一个脑袋冲着晏危楼张开了大嘴,森森白牙闪着寒光。   于是晏危楼也抬起了一只手,无形无色的真气外放出来,让那只看似柔弱的手掌泛上了一层危险莫测的气息。   上次不曾用尽的妖魂也被他释放出来,属于妖王的狰狞妖气在少年身上缓缓散发,让他漆黑的瞳孔多了一抹凶戾。   轰!   ……   “嗷~~~”   小半个时辰不到,兽吼声再次响彻这片荒原,悠长婉转,连绵不绝。   这声音起初充满了被人挑衅的愤怒、高高在上的威严,很快便急转直下,变得悲哀凄凉,满带臣服讨好之意。很难想象,不过是同样的兽吼声,怎么能让人听出那么多人性化的情感。   这前后变化简直像是巨龙突变哈士奇,便是途经这片荒原时隐约听到的路人,都能察觉到其中的天差地别。忍不住在心中揣测,那只素未蒙面的妖兽该是经历了何等丧心病狂、惨绝妖寰之事!   在这一声声兽吼中,荒野中游荡的无数小妖兽四散奔逃。那庞大如同山丘的巨兽要多乖顺有多乖顺地趴伏在地,三只脑袋齐齐朝着前方,六只血红的大眼睛都一瞬不瞬望着身前的少年。   “不错,现在倒是有几分乖巧……”   站在这头比自己体型不知道出多少倍的妖兽前,晏危楼伸出一只手,这妖兽立刻哆嗦一下,忍不住将头又低了几分,将地面都挤出了一个坑。   于是晏危楼的手顺利放到了其中一个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少年闭上眼睛,放出神识。   很快,这妖兽记忆中的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那些如何从幼崽开始长大,如何争夺地盘的经历,都被晏危楼直接跳过。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这数月间的事,首要是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在这头为名为“蚖”的妖兽记忆中,它是在半个月前迁徙过来的。途经这片荒原时,由于闻到浓郁的妖魔之血气味,还有不少小妖魔的尸体,本能受到吸引,便呆在这里不走了。   所谓妖兽,相比普通野兽,不过就是多出了一丝妖魔血脉与灵性,会一些特殊能力。它们与妖魔之间的差距,便像是人与猴子之间的差距一般。   妖魔的血肉对任何妖兽来说,都堪比人族的天材地宝。一旦浴血食肉,非但会增长其实力,还很有可能提升某些妖兽的智慧。因此,这片被妖魔之血染遍的荒原,对他们而言却是难得的宝地。   这片荒野上许许多多的小妖兽,都是被妖魔之血的气息吸引,自发而来。其中一部分最初只是未开化的野兽,正是这段时间受到妖魔之血影响,才诞生了一些特异之处,变成妖兽。   而在这些妖兽未曾到来之前,“蚖”记忆之中,半个月前那片空荡荡的荒原,此时却缓缓与晏危楼回忆中的一幕画面重合了。   “想不到,从始至终都是这里。”晏危楼睁开眼睛,终于恍然大悟,“根本没有随机传送,这里就是当初的青阳府城外。”   ——也是不久前他与宿星寒分别,离开瀚海秘境,返回神州浩土的地方。   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将这里与记忆中对比一下,晏危楼很快便辨清了方位,并发现似乎有一块地方不太一样。那里的妖兽似乎刻意向着旁边避开,以至于偌大荒原上空出了一个缺口。   他穿过四周慌乱逃蹿的兽群,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个空白地带。随即神色一怔,眼神中多了些愕然。   出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小块被冰封冻的土地,看上去约莫是一个直径三丈许的圆圈,圆圈之中的地面冻结了一层冰霜,一股极度冰冷的寒意从中散发出来,让四周的小妖兽避之唯恐不及。   ……没记错的话,根据方位判断,这里似乎正是他上次开启瀚海令,回归神州浩土的地方。   以晏危楼的修为和神魂强度,直接从记忆中调出当时的画面与之对比,也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冰霜半月不化,这是发生了什么?”   疑惑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又很快被晏危楼抛之脑后。现在不是他发挥好奇心的时候,还是正事要紧。   既然知道每次使用瀚海令并非随机传送,晏危楼心中有了数,也不再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他突然纵身而起,身形轻飘飘落在那名为“蚖”的妖兽背上,极其自然地命令道:   “走,带我去一个地方。”   身下的妖兽不甘地低吼了一声,却在感受到少年身上散发出的一丝杀机后,立刻乖顺地迈开了步子。   ·   离这片荒原不远处,一座高耸挺拔,古朴方正,望之便有一股威武壮烈之气的巍峨城池高高耸立着。   这正是青阳府首屈一指的府城。   府城中人声鼎沸,喧嚣至极,来往人流穿梭如织,个个神态轻松,有说有笑。城门处的官道上,来自数个方位的车队延绵不绝,不多时便又拉着满满的货物离城而去,端是一派繁荣气象。   “没想到,咱们青阳府城还有这么松快的时候。没有妖潮袭城,更没有妖王犯境。这日子,以前可真是想不到!”   趁着一支车队刚刚过去,几个守门的卫兵闲聊起来。   “是啊。老府主还在时,虽说咱们青阳府城的防御阵法也是出了名的强,但那些妖王可从来不安分,瞅准机会就要来袭扰,便是攻不破府主,也要破几个村寨……现在这日子可是安逸过头了,嘿,我倒有些不习惯!”   “我看还是上次晏公子杀的好!听说一口气杀了十来只妖王,便是还有一些隐藏山野不曾来犯的妖王,没有摸清楚咱们底细前,恐怕他们也不敢来了。没有妖王指使,哪头妖魔敢来犯禁?”   这几个守门的卫兵越聊越是激动,语气兴奋,神态昂扬,就连城边的一些百姓也忍不住开口附和,可见人心振奋。   突然间,正要入城的商队中,有人惊呼了一声:“快快快、快看那边!”   他哆哆嗦嗦伸手指向城外荒野:“那那那是不是妖潮来了?!”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便有不少人情不自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远处天边烟尘滚滚,似乎有千军万马奔涌而来,随着那烟尘靠近,大地隆隆震动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冲上云霄。   “是妖气,是妖气!”长期同妖魔打交道的这些百姓是何等敏感,当即有人嚷起来,“真的是妖潮来了!”   唰——   仿佛是经过无数次演练,眨眼之间,城门口的人群便迅速分成几队,没有任何人督促,他们便以最快的速度涌入了城池中,卫兵缓缓将城门关闭。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转瞬消失不见,徒留下一堆沉重的货物与车马被丢弃在了城外。   城墙上亮起了一层微弱的阵法灵光,穿戴着盔甲的众多士兵从城头上冒出脑袋,还有不少听说了妖潮传闻便上了城墙的百姓,都手握兵器,自发守城。   以妖兽为代步来到青阳府城外的晏危楼,看了看被抛弃在府城外的车队与货物,又看了看紧闭的城门与全力运转的防御法阵,最后看了看自己身下狰狞吼叫的妖兽,似乎明白了什么。   “烦请通禀府主,晏某来访。”   少年不疾不徐的声音骤然响起,却在一瞬间跨越数百米距离,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   “姓晏?是哪一个晏……”   城头上的众人立刻变了脸色,一边窃窃私语着,一边都忍不住探出了头去,向下张望。   蛇首、象身、牛尾,身躯庞大如小山,三只狰狞头颅各自看向三个方位,血红色的眼睛里凶光毕露。一眼看去便知晓,这是一头厉害的妖兽。   但妖兽背上还站着一个人,一个让众人熟悉无比的人,一个不久前还挽救过青阳府城一城百姓,以一己之力诛杀妖王、退却妖潮的人。   “恩公!”   “晏公子!”   “是晏少侠!”   一堆乱七八糟的称呼在城头响起,没过一会儿,那紧闭的城门便被人打开,立刻有人躬身迎了上来:“恭迎晏公子——”   话说到一半,他们便与面前这妖兽低垂下的三个头颅对上了眼,被那血红色的双目盯着,脸上笑容有点僵。   见状,晏危楼主动跳了下来,和几人说了一声,便回过头去。   “我知道你听得懂。”   他伸出手,在这妖兽中间一颗脑袋上拍了一下,语调冷酷。   “别想跑,乖乖在这里等着我。”   随即,在不少人尊敬的目光中,他头也不回地入了青阳府城的大门。   在城主府的正厅中再次见到楚无双时,晏危楼很难相信这居然会是他认识的那个人,更难相信瀚海秘境中只过去了半个月左右,这人便有如此转变。   晏危楼到来时,楚无双正正襟危坐在大堂上,身着一袭朱红色的府主外袍,脸色一丝不苟,正在和几个人商讨城中事务。   看他条理分明地一项项下达命令,姿态果决,从容不迫,倒让晏危楼生出几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感。   “晏兄你怎么又回来了?”   几人离开后,楚无双这才招呼起晏危楼来。   按照瀚海界时间计算,晏危楼不过离开半个月,即便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走出青阳府境域,那只可能是半路突然跑了回来,显然是出了事。   他严肃的神情散去,笑着凑到晏危楼身边:“莫不是半路上丢了盘缠,还是迷失了方向?难道是小情人移情别恋,半路上扔下你跑路了?”   说着,楚无双脸色一变再变,危言耸听一番,又拍着胸脯保证道:“不管是什么事,晏兄只管说。你可是青阳府城的大恩人,本府主绝不会不管不顾!”   嘴上大义凛然,晏危楼却看出了这厮背后的幸灾乐祸,自然不会被对方的假象所蒙骗。他只平静地盯了楚无双一眼。   楚无双立刻身上一凉。突然记起了在妖魔大营中被女装支配的恐惧,也想起了晏危楼曾经带给他的威慑。   他讪讪一笑。   见他安分下来了,晏危楼这才开门见山:“我来是有事想要找你合作。”   察觉到晏危楼的态度不同寻常,楚无双也恢复正色,不再开玩笑,而是伸手做了个愿闻其详的姿势。   “什么事还需要找我合作?晏兄不妨说来听听。”   “说正事前,我想先问几个问题。”晏危楼道,“你对青阳府的掌控有多强?可以达到令行禁止的程度吗?”   楚无双摸了摸下巴,幽幽道:“看起来还真是一桩大事啊。”   他轻松的神态似乎已经说明了答案。   于是晏危楼继续问道:“你这里有青阳府全境的地图吗?尤其是妖魔巢穴分布,特殊矿产资源之类。”   “有倒是有,不过并不全面。”   楚无双疑惑地看着他,直接将人领进了书房,拿出了一堆地图铺在桌案上:“你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们干票大的吧。”   在楚无双茫然的神色中,坐在他对面的少年伸手指在了地图上,随意画了一个圈:“我出人,你出力,肃清整个青阳府,将所有妖魔一锅端了,所得资源一并瓜分。”   “你不会是开玩笑吧?”楚无双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可没有这个实力。”   瀚海界的现状便是,除了少部分实力强的府城,大多数地方的人族都是以防守为主,不会主动出击。因为妖魔数量太多了,根本杀不完。   别看上次他们一口气杀了不少妖王,但那是因为青阳府城阵法强大,那些妖王主动来攻,算是自己送上了门,又被晏危楼欺骗,踩进了陷阱。   但若是让他们主动去杀妖魔,整个青阳府境域辽阔,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妖魔潜藏于荒野中。就他们这点人,完全不够看。一旦在外面耽误久了,被强大的妖王得知府城空虚,定然会前来偷袭,说不定再来一次妖潮攻城,那时可没有强大的阵法能够杀死妖王了。   “所以说,我出人,你出力。”晏危楼摇了摇头,“你只需要帮忙提供一些生活所需资源,还有丹药兵器之类,允许他们自由进出青阳府城与小城村寨……”   晏危楼解释了一通,楚无双算是明白了。晏危楼派来的人负责对付妖魔,而青阳府只需要负责后勤。   让那些人每到一处,都能获得资源补给,丹药武器不缺,危急关头获得帮助。而他们扫除妖魔后获得的战利品也会给青阳府相应的分成。   ——而晏危楼当然也不是平白做善事,妖魔的尸体本就是一种资源,更何况荒野中储存的各种灵石矿脉、天材地宝?最重要的是,他还能在瀚海秘境中开辟一块秘密基地,这可比神州浩土的地宫隐秘了不知多少倍。   楚无双越听眼睛越亮。   晏危楼的提议本就对他有好处,青阳府境内大片荒野被妖魔占据,若非兵力不足,他早就想要将那些妖魔清扫掉了。   现在晏危楼愿意帮忙,那简直再好不过。至于扫灭妖魔后空出来的地方,晏危楼想要占据一部分,也随他去。   他迫不及待答应下来,还顺手捧了晏危楼一把:“晏兄高义,扫除妖魔,还百姓平安。在下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楚无双简直恨不得晏危楼所说的人手立刻到位。   “不急。我只是先同你定下此事。”晏危楼轻轻咳了一声,“人手很快就会有的。”   说话时,他神色从容镇定,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看不出丝毫心虚。   楚无双便也放心下来,完全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某人空口画下的大饼。   ——别说目前晏危楼还没有完全掌控黄泉宗所有人,更没有筛选出足以带到瀚海秘境的手下。便是有了人,想要将人带过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上一次,同样是通过瀚海令来到这里,晏危楼是独自一人而来,宿星寒却连带着几个天宗之人一起过来,显然这其中有什么门道。   据晏危楼猜测,很可能与启动瀚海令所消耗的能量总量有关,也就是妖魂、灵石以及人道气运的多寡。   晏危楼身处大雍皇宫,一国都城有天人镇守,龙脉更是有阵法护持,如果有人想以邪法窃取大量国运,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只是无意中引动了一丝人道气运,也就只传送了他一个人。   而宿星寒却是身处天宗。   像这种藏头露尾的邪教宗派,对气运之说一知半解,更不会有什么手段镇压气运。于是宿星寒一口气消耗了不少属于天宗的人道气运,也就顺带着将那些天宗门人一起传送到了瀚海界。   这个猜测在晏危楼看来多半便是真相。   因此,下次他若是想要带着其他人一起进入瀚海界,要么便消耗海量的妖魂或灵石,要么便消耗大量人道气运,且每次都是一次性的。   “看来这次还得多杀些妖魔再离开……”念及此处,晏危楼心中暗道,“否则就亏了。”   没有找到如天宗这样的倒霉鬼来掠夺气运之前,以妖魂为能量是最好的方法。至于黄泉宗……   这可是晏危楼自己的地盘,他怎么可能自掘长城大量掠夺黄泉宗气运呢?   “要不然,下次混入正道山门,比如悬天峰,悄悄刮一波气运试试……”   咦?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啊。   他不是还有一个徐渊的马甲吗?堂堂义商后人,正道少侠,又有奇遇傍身,为人更是宽容大度、正直淳朴,还有对谢淇不计前嫌、化敌为友的佳话流传……怎么想这都是未来正道栋梁的好苗子啊。只要再炒作一番,多刷几波声望,被悬天峰这样的正道圣地看重,邀请而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晏危楼脸上不觉露出一个微笑。   坐在他对面的楚无双下意识身上一寒,似乎回到了被撺掇着穿女装的那天夜晚,他脱口而出:   “总感觉你又在算计谁……”   “哦?”晏危楼笑意收敛,抬眼向他看去,“那是你感觉错了。”   “好吧。”直觉让楚无双转移了话题,“对了,此次怎么不见那位宿公子?晏兄舍得把小情人一个人撇下,难道是闹了什么矛盾?”   他嘿嘿笑了两声,冲晏危楼挤眉弄眼。   “什么小情人?”晏危楼讶然挑眉,语气不解,“我与宿兄不过是朋友而已。当初在妖王面前扮作情人不过是事急从权。这你应当是知晓的吧。”   楚无双一脸不信:“晏兄你就别想骗我了。当初我也以为是演戏,但后来仔细想想我就明白了,你们这分明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晏危楼:“???”   “之前我还没明白宿公子怎么对我这么不待见,后来经人点拨我才知道,他分明是嫌我和你们俩在一起太碍眼!”楚无双一脸“别想骗我我超聪明”的样子,“你说,他要不是你的小情人,用的着这么排斥我吗?”   晏危楼:“……”   ……这家伙说的分明就是无稽之谈,为什么这推断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亚子?回想宿星寒的种种行为……   见状,楚无双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晏兄有所顾虑我能理解。毕竟你们这志趣异于常人,但咱们也算出生入死过来的,又何必在我面前如此隐瞒呢?”   晏危楼:“……”   咳!差点被洗脑了。   他赶紧晃了晃脑袋,把被楚无双带偏的思路正回来,心中一阵无语。自己分明是筷子一样笔直的男人,怎么能被这家伙几句话带歪?   两世为人,晏危楼唯一见过的断袖就是姬慕月,也只能以他为参考。想一想当初在九公主府中见到的场景,晏危楼至今仍觉不适,难以产生丝毫好感。   不过,若是代入宿星寒那张好看到几乎超越了性别的脸,他心中那种古怪的不适突然消失了。   尽管并非楚无双所揣测的那种感情,但作为正常人欣赏美的心情总是有的。   “嗯,果然还是看人。像明光这样好看又单纯的美人,很难让人产生恶感吧……”   无论男女,倘若说有人喜欢上宿星寒,晏危楼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他就是这么讨人喜欢的人。   这个念头冒出来,晏危楼突然有点怀疑人生:难道我是个颜控?   怀疑人生中的晏危楼顶着楚无双一脸“我说对了吧别想骗我”的表情,恍恍惚惚地离开了青阳府城。   府城大门口处,那头庞大的妖兽正乖乖蹲在官道一边。闻到晏危楼的气息,它三只脑袋齐齐扭转看向城门口方向,灯笼大的血红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居然还有点萌……”下意识吐槽一句,晏危楼轻轻一叹,“就这么一会功夫,我的审美又歪了吗?”   他笑了一笑,翻身跃上妖兽的脊背,自语道:“嗯,就这么歪下去也挺好。”   一人一妖兽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官道上,微微拂过的凉风卷动着漫天飘零落叶,缓缓送来少年的一声低叹。   “……否则就太危险了。” 第68章 叹平生(2)   天际淡薄的云烟与荒野远山融为一体。一道又一道狰狞的妖魔气息突然爆发, 眨眼间便将原本看着宁静悠远的荒山染上了一层魔气。   紧接着亮起的是凛冽而冰寒的剑光。   大半天时间过去, 浓郁的血气在漫山遍野间弥漫开来。山峰开裂,一头庞大的妖兽踏破山涧而出。   妖兽背上的少年神态平静, 周身没有一丝杀气, 唯有右手中所握的那柄剑,正滴答滴答不断向下淌着鲜血。   “这一趟总算没有亏……”   离开青阳府城后,凭借楚无双给的地图, 以及妖兽“蚖”对妖魔气息的敏感, 晏危楼很快便寻到了一处遍布妖魔的荒山——说来这些妖魔其实还与他有些关联, 都是不久前围攻青阳府城的妖潮中溃散的逃兵。   而那些在妖潮中被当场杀死的妖魔,尸体早就被青阳府城当做珍稀材料收走, 留下的妖魔之血染遍荒原, 吸引了“蚖”这许许多多妖兽循气息而来。   晏危楼没有多说废话,提剑而起,将这群侥幸从大战中苟活下来的妖魔杀了个七七八八, 收集到一股堪称庞大的妖魂数量,顺便收割了一波光阴之力, 足够支撑马甲使用许久。   基本攒够了再开启瀚海令两到三次的能量, 他才心满意足地骑着自己已经吓到发抖的“坐骑”原路返回。   还是在上次离开瀚海界的地方, 那个直径数丈的冰原里,晏危楼再次启动瀚海令, 又一次离开了秘境。   黄泉宗的主殿中, 当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现时,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晏危楼目光习惯性在四周扫了一圈, 便收起瀚海令,重新落座。   离开瀚海界以后,没有两界阻隔,这一天一夜间时间投影化身所经历的一切,才传递到他脑海中。晏危楼身形突然一顿,脸上飞快闪过一抹讶色。   少年转身向着某个方向看去,左眼瞳孔中骤然绽放出一片灼灼金光:“徐渊那边……好像出乎意料地顺利呢。”   ·   时间回到前一天夜晚,晏危楼本尊还在瀚海秘境中杀妖魔的时候。   距黄泉宗数百里开外的一条山道上,两匹快马飞驰而过,这马血脉特殊,飞驰如同飓风,载着“徐渊”与谢淇从山道上疾驰了近百里。   “好马!真是好马!”   衣袍发丝被狂风吹拂尽数向后飘动,谢淇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里的激动还未散去。   “不愧是这一带最大的匪帮,宰起来真够肥的!只可惜,居然不长眼敢来招惹咱们,倒是让咱们多发了一笔横财,也多了两匹好马代步。”   他咂咂嘴,意犹未尽:“要是再多来几个这么不长眼的家伙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再弄些好东西。”   晏危楼一阵无语。   这家伙现在这么嘚瑟,莫非是忘记了在炼血宗地牢里时刻担心被练成丹药的日子?还是选择性遗忘了不久前遇到劫匪时,被人家三招两式差点打成死狗,最后还是靠“徐渊”这个“天降奇遇修为大进”的幸运儿突然爆发,才救下他一条小命,并一波反杀的经历?   不知情的路人听见他这番豪言壮语,恐怕还以为谢淇本身战力超群,轻描淡写便收拾了那帮匪徒呢。   晏危楼同样骑马在他身边,青衫随风飘摇,那柄名为千秋的神剑被布条绑起背在他背上,衬着少年稚嫩清俊的眉眼,倒有几分浪迹天涯的江湖少侠味道。   他淡淡开口,声音随风清晰传入谢淇耳中:“谢二公子,你恐怕想多了。之前我们遇见的那伙人据说是这一带绿林中最大的匪帮,这才有不少家底,还有这两匹难得的异种马——而这还是他们多年积攒下来的。换做其他小帮派,那点家底,以你的身份只怕还看不上眼。”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谢淇立刻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激动的心情冷却下来。   他失望地嘟囔了一句:“真没用,当山匪都这么穷,这么没有前途的行当,还不如趁早下山种田呢。”   晏危楼微微摇头,解释道:“自然是因为下山种田更没前途。”   这年头,那些所谓的绿林好汉,除了少部分是生活实在过不下去被逼着当了匪徒,大部分还是野心使然:机缘巧合学会了几手武艺,便不甘心继续在地里刨食,也不愿受人管束,总想着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谢淇飘飘然的劲头过去了,脑袋总算清醒了些,便又说道:“这一次多亏了徐兄弟,要不是有你在,我这条小命可真是玩完了!没想到徐兄你还有这种机缘,非但得了神兵利器,修为还一日千里,转眼入了洞见境!”   说到这里,他不乏羡慕:“早知道当初那个疯子拿人炼药时,我就拼死拼活也要跟你一块儿去,咱们同生共死,说不定也能获得什么好东西呢。”   晏危楼唇角一弯,谦虚道:“不过是运气使然,不值一提。”   “不,这可不仅仅是运气。”谢淇大摇其头,振振有词,“话本里的主角都是这样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一一提炼出那些主角必备要素,吹了一波彩虹屁:“年轻、英俊、正直、天赋异禀、临危不惧……这不正是徐兄你吗?”   ……都怪他一时退缩,一听说自己不用被炼成丹药就庆幸不已,完全忽略了被抓去炼药的徐渊即将生死难测。以他这秉性,肯定不是话本主角的料,难怪没有奇遇呢。   这一刻,看过不少江湖话本的谢二公子,陷入了深深的脑补中不可自拔。   不过这也难怪,原本两人逃出地宫后,晏危楼向他描述的经历便像极了话本中那些主角的奇遇——家破人亡在前,身陷囚牢在后,被魔教魔头抓去还大难不死,非但如此,反而机缘巧合获得了古代宗门传承,得到神剑认主,又吞服天材地宝修为大进。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非晏危楼本人就站在他面前,两人还亲自在炼血宗走了一遭,只怕谢淇还不会相信。   而如今,看着晏危楼背后隐约露出的一截剑柄,谢淇简直羡慕得流口水。   若是之前,他定然毫不犹豫巧取豪夺也要把这神剑弄到手。但经过炼血宗这一遭,“徐渊”不计前嫌解救于他,谢淇为人再恶劣,也不可能再做出这种事了。因此他也只能空流口水。   被谢淇那闪闪发光、像是看着稀世珍宝的眼神盯着,晏危楼内心情绪毫无波动,脸上却露出些窘迫。   他转移话题:“谢二公子,咱们逃出那地宫也有七八天了,这里离西山郡还有多远?”   “呃——”谢淇被问得呆了一下,目光不确定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山丘与树木,“若无意外,大概还有三日?”   看着他尴尬又心虚的表情,晏危楼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不识路?”   “我必须认识路吗?”谢淇心中心虚,脸上却愈发理直气壮,他瞪大眼睛,“本公子一向前呼后拥,去哪里都有车马随行,忠仆护送,何须识路?”   晏危楼语气不解:“既然如此,出了地宫你便跑在前面做什么?不是带路?”   谢淇声音小了许多,眼神闪了闪:“咳,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想快点离开。慌了神,瞎跑的。”   当时谢淇一马当先跑得飞快,愣是用两条腿的速度跑出了马匹四条腿的速度,而且恰好与晏危楼一路前往炼血宗时神魂感应记下的路线方向无差,的确是向西山郡而去。   晏危楼还当他是知道正确路线呢。想不到不过是误打误撞。   深深看了他一眼,晏危楼收回目光。   ……原本他还打算用一些手段让谢淇模糊掉关于黄泉宗所在地点与路线的记忆,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这实在是过于高估了某人。   晏危楼轻声念了一句:“也好,算是省了些功夫。”   眼看天色黑了下来,两人穿入一片密林,准备歇息一晚,入目所见,却见林中有隐隐的火光。   “有人?”   互相对视后,两人小心靠近过去,便看见一行数十人正坐在一片林中空地上,空地中央是熊熊燃烧的篝火,隐隐有食物的浓香飘散开来。   这些人个个衣着打扮不凡,分成好几拨,其中的年轻人各自穿着不同的门派制服,而被他们恭恭敬敬避让一旁的有两男两女四个人,多半是宗门长辈。   以晏危楼的眼力一眼便可看出,这四人修为都在洞见巅峰,只差临门一脚便可入道。其中修为最强的中年人身上已经有了隐约的道意雏形,可称半步入道。   晏危楼气息内敛,但谢淇却做不到。以谢淇枷锁境的修为,刚刚靠近,外泄的气息便被那几人察觉。   “是谁?!”   那个半步入道的中年男子沉声喝了一声,猛然起身看向这边。   当他看到谢淇时,顿时愣住了:“淇、淇儿,你怎么在这里?”   谢淇也愣了愣,反应过来,当即快步奔上前,声音里满带控诉:“爹啊,儿子这回可差点见不着您了!”   这对父子好不容易叙完别情,谢淇才一拍脑门,指着一边的晏危楼说道:“对了,爹。我来向您介绍一位朋友。”   谢乘云敷衍地点了点头,目光随之移过去,想着随便说两句便是。这个儿子一向斗鸡走狗,能交到什么狐朋狗友?   谢淇没有察觉到他的态度,又勉勉强强补充一句:“也是三弟的朋友。”   谢乘云立刻变了态度,一脸意外地看向晏危楼,态度郑重许多:“能让我这两个水火不容的儿子都引以为友,小友定然是有过人之处。”   晏危楼八风不动地微笑:“您过誉了。”   谢淇却在一边猛点头:“是啊,这回老三还算有点眼光。徐渊徐公子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   他滔滔不绝科普起“徐渊”的身世来历,还有这段时间两人的经历。顿时将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来,一双双目光都投注在两人身上。   这都是与谢乘云交好的正道高手。   篝火熊熊燃烧,炽热的火光映照在青衫少年微笑从容的脸上,他神情自若,只在听到徐家之事时显出几分忧郁,颇有几分不随世移不随时变的处事不惊。   ……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遥远的黄泉宗。   默默望向某个方向的少年收回目光,垂下眼来,神情惬意。   在谢淇替“徐渊”鼓吹事迹,刷取声望,攻略各路正道高手的时候,晏危楼本尊也没闲着。   从瀚海界归来不久,他便以千里传音联系上无恨,关心了一下目前逍遥楼的发展。同时,他也终于有时间来处理上次暗阁提及的合作之事。   “想通过将玄钓出逍遥楼主,再通过逍遥楼主找到齐王世子,最终获得瀚海令?”轻笑了一声,晏危楼手指敲击在桌案上,“嗯,的确……”   “……是时侯让逍遥楼主现身了。” 第69章 叹平生(3)   大雍, 云州。   隆冬腊月, 寒风刺骨。绵延的战火还在这片土地上燃烧,数月不曾熄灭。   大雍皇朝一十三州, 云州属南面边陲, 其中半州十一城为齐王封地,又称齐国。另外半州与齐国和东黎边境两两相接,有大雍常驻军逾十万。   景泰七年十月初, 随着齐王起兵, 东黎大军压境, 又有北漠虎视眈眈,大雍这个中域神州最大的国家便被猝不及防拖入了战火。   而今两个多月过去, 这一年即将结束, 战火仍未熄灭,整个云州已彻底被齐国与东黎联军瓜分。   从突袭中反应过来的大雍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展开了疯狂的反击。三方甚至有数名大宗师陨落。   云州边陲, 寒石城。   这是一座不大的小城,据说百年前有一位天人境散修在此隐居, 尽管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但大雍朝廷为免误会, 对这里的管束力度大大降低。   加上此地身处雍黎两国边境,时常有游侠行商出没, 还有一些逃犯流窜。因此鱼龙混杂, 势力盘踞, 当街杀人之事屡有发生, 也有不少朝廷禁止的交易在私下进行,可谓不折不扣的混乱之地。   后来齐国起兵,顺便也将这里占据后,由于那位领军大将不清楚这里的底细,企图派人清查全城,以稳固后方。   当晚便有七名都统被刺杀身死,将军也横死床头。死法多种多样,险些导致齐军未战先败。   ——这是一个被笼罩于灰雾中的小城。许许多多见不得光的人,与见不得光的事,都被罩在这片灰雾里。   若是有人企图驱散这层灰雾,让那些习惯了隐藏于雾中的存在因此见光,这个人就必须死。   自然而然的,哪怕寒石城名义上的归属权落到了齐国,它仍然是曾经那个不受管束的混乱之地。   这一天,寒石城外。日头将落未落之时,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到这里。   他一袭白衣,从里到外都是一片雪白。带给人的却并非冰雪般的寒冷,反而让人想起春风里飘落的梨花。   这白衣人像是携春风而来,让天地间飘零的冰雪与刺骨的寒风都多了几分暖意。   只因他双瞳里的波光太过温柔醉人。   这是一个与寒石城格格不入的人,看在许多人眼中甚至过分刺眼,以至于一路行来,人人侧目。   街边摆摊的小贩,路上游荡的孩童,乃至于行人及乞丐,一道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   白衣人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脸上始终噙着一缕淡笑,像是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普通人一样,普普通通地入了城。   而那些抱着宰肥羊的想法,悄悄尾随在他身后的人,却在不知不觉间便一个个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见若非这人本身手段高超,便是暗中有高人相护。   城门处不远的地方,一间不大不小的茶馆,生意很是冷清。白衣人刚刚坐下,那闲得几乎打瞌睡的小二便连忙上前来,殷勤地为他倒茶。   “这位客官看着很是眼生,一定是初来乍到吧。那可要好好尝尝咱们寒石城特有的寒木茶。”   小二正套着近乎,一股冷风吹进来,又是一个客人走了进来。   一个很年轻,也很美丽的女子。   虽是寒冬腊月,她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淡青色长裙,裙摆袅袅如花瓣盛开,衬托得她愈发动人。   “马老三,管好你的手下,不要什么人都乱伸手!”容貌美得惹人怜惜,这女子说话却毫不客气,冲着茶馆内叫了一声,“这可是我们阁主的贵客。”   茶馆内隐隐传来一声冷哼。   小二一个激灵,手腕灵活地一翻转,茶壶一颠,正要倾倒而出的茶水便像是受到什么吸引,化作一条长长的白线,重新落入壶中。只看露出的这一手,便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迅速收回了手中这壶茶。   又跑到柜台后,不知从哪个暗格里摸出一个以寒玉铸就、看着便珍贵无比的小壶,小心翼翼给晏危楼倒了一杯新茶。   小二讨好地笑了笑:“贵客请用。方才是小的失礼了,这杯茶就算小的请了。”   晏危楼捧起茶杯,在小二期盼与肉疼交杂的眼神中,轻轻喝了一口,立时眼前一亮,赞了一声:“好茶!”   既然愿意喝茶,便代表接受了他的赔偿,不计较之前的事了。小二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小二离开后,身着淡青色罗裙的女子便来到晏危楼面前,直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什么也不说,只默默盯着他品茶。   晏危楼同样不说话,默默饮尽茶水。随着茶水入腹,他体内真气缓缓运转着,直至四肢百骸中都散发出一阵暖意。   喝完一盏茶,晏危楼搁下茶杯,站起身来,目光向外看去。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青衣女子同样起身,率先走到前面带路,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开了茶馆。   “失礼了,还未通名,小女子齐悦,现任暗阁十二位影使之一,忝居末位。”   两人走在街上,识相的人纷纷不着痕迹地避道,青衣女子率先开口。   晏危楼淡淡一笑:“在下燕无伦。倒是没有暗阁那么大的家业,不过是做点小本买卖聊以为生罢了。”   “……”   齐悦一阵哑然,半晌方道:“燕楼主过谦了,若是连逍遥楼也只算小本买卖,那这天下间可是很难找到大生意了。”   晏危楼商业互吹:“暗阁的实力也不简单,在下入城不过半炷香功夫,不就被你们知道了吗?”   齐悦自得一笑,美丽的脸愈发动人:“其他地方或许不敢说,但这寒石城中,当真没有暗阁不知道的事。”   互捧几句后,齐悦突然不知是夸是讽地说道:   “世人都道逍遥楼主平易近人、宽宏雅量。方才我可是见识到了。若是换作其他人,那小二敢在茶中下药,只怕早就性命不保,连同黑店都要给他拆了!楼主却是好脾气。”   晏危楼心中暗暗点头。   ……可不是吗!若是按他本心,何止是杀人拆店,还要连骨灰都给他扬喽~   不过现在的他可是逍遥楼主燕无伦,当然不能随便破坏人设。   因此他只是摇摇头,语气不以为然:“总归是我赚了。那小二赔了一杯千金难买的灵茶,想必也该受到教训了。”   说到这里,白衣人脸上的笑容里透出一丝淡淡的趣意,让他多出几分生动。   ……至于之后小二会不会被黑店的幕后老板惩诫,那就与他无关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互相试探,晏危楼看似毫无设防,坦率直言,只是每当涉及关键之处,便四两拨千斤地应对过去,却又给人相谈甚欢的错觉。   直到将人带到目的地,齐悦才反应过来,两人看似说了很多,实际上晏危楼半点重要的事情都不曾透露。反倒是齐悦自己被套了不少话。   偏偏这一路上她却丝毫没有察觉,还觉得与之交谈如沐春风,内心中不知不觉对这位逍遥楼主产生了不少好感——并非男女之情,只是纯然的欣赏。   “……”想明白后,齐悦一时心情复杂。   两人的脚步停在城中一间不起眼的宅子前,晏危楼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其中隐藏的数十道气息,一道比一道危险。   他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齐悦将人领到主院门口,这才转身看向晏危楼,微微一礼:“楼主请,我家阁主在里面等您。”   晏危楼礼貌地还了她一礼,这才整理衣冠,踏入院中。   齐悦看着他的背影,秀眉微皱。预感到事情恐怕不会按照阁主的设想发展。   无声的风拂过,另一个浑身包裹在袍子里的影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和她一左一右守住院门。又好奇地问道:“怎么,这位逍遥楼主很难打交道?”   “那倒没有。”齐悦顿了顿,摇头道,“这人性情极好,不难相处。不过若是换一种角度来想,倒也算是很难打交道了。真是滴水不漏!”   暗阁里都是一群杀手,最精通的便是杀人术。让他们去勾心斗角地套话,那可真是太为难他们了。齐悦已经算是矮个子里拔高个儿了。   齐悦重新展眉,越想越是叹服:“果然,能白手起家将生意做得那么大的人,无论心性如何,绝不可能是蠢货。这次倒是我大意了。”   这个宅子是暗阁的一处临时据点,刚刚被收拾出来不久,许多地方还有些空荡。所谓的主院,构造更是特别。   晏危楼走进去后,视线中立刻被一方冰湖所充斥,紧接着便看见了湖中央清雅至极的水榭,以及细密的珠帘后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晏危楼低头看了看面前的湖面。   时值深冬,湖面上覆着一层淡薄的寒冰,这冰层厚度半寸不到,只怕稍稍用力便会支离破碎。但光秃秃的湖面上却没有任何一座桥梁,让那方水榭看上去俨然是一座孤立的湖心岛。   “这算是试探吗……”   以晏危楼洞见境的修为,可以短时间御空飞行,自然不在乎有没有路。但如今的他可是修为低微的逍遥楼主。   没有重大变故的情况下,他并不想要贸然更改人设,破坏自己的乐趣。   呼……   肃杀的寒风刮过天地,不知名的树叶飘落下来,点缀在白衣人雪白的衣袍上、同色的发带边,以及乌墨般的发丝间。他突然向前一步,脚尖点上湖面。   咔嚓……   极轻微的声音响起,冰层即将裂开一道缝隙,白衣人已然再次踏出一步。   借助来自身后的狂风,他宽袖飘飞,身形轻盈得不可思议,脚尖从容点在冰面上,每一次借力,便向前“飘”出一截,片刻间便从容来到水榭之前,随即身形轻轻飘了进去。   对于水榭中的人而言,这又是另一番场景。只见白衣人不疾不徐踏湖而来,步伐似慢实快,几乎化作一道白影,身后的湖面上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掀帘而入,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迟来一步,让阁下久等了。”   水榭清幽,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人,他一身气息尽数收敛,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人,若是不仔细看,甚至还会将他的存在忽略。看上去有些沉默寡言。   但在晏危楼眼中,这人身上却隐藏着一股十分浓郁的杀气,像是匕首藏于鞘中,出鞘必见血。   中年人边上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侍童,年龄看上去在十岁左右,容貌生得俊秀可爱,灵动异常。   看见晏危楼到来,那小侍童一下子抬起头来,发亮的眼睛在他身上打转,随即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小手一伸:   “贵客这边请,我家阁主恭候多时了。”   晏危楼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落座,含笑的目光落在小侍童身上,有些好奇:   “主从易位,正主总是喜欢隐藏身份,反倒让下属出面,莫非这便是暗阁惯有的行事方式?”   “你说是吗?这位小阁主。”   上次他披着将玄马甲同暗阁中人会面时,真正做主的齐悦也是故意隐瞒身份,将手下推了出来。这可真是一脉相承的行为方式。   那小侍童呆呆瞪大了眼睛,小脸一片茫然,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小阁主?”   晏危楼却并没有因此怀疑自己的判断,反倒是更加确定了。   寒风刮过,拂起细密的珠帘,明珠生晕的辉光里,白衣人微微一笑,语气笃定:“来之前我可没想到,暗阁的幕后掌控者会是如此年幼。”   他一手拿起茶杯,另一只手轻轻在边上茶壶上一拍,立时一道水线飞出,滚烫的茶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瓷白的茶杯里,一滴也没有溅出。   随即晏危楼举杯轻嘬。   热腾腾的水雾升起,模糊了白衣人温柔含笑的眉眼,他的话语还在继续:“如此一来,一切倒是说得通了。难怪偌大暗阁,当初去见将玄的却只有齐悦这个排名最末的影使,也难怪你一开始便选择合作,而不是强行夺取瀚海令。”   “——因为你实力不足,地位不稳。”   轻轻饮下一口茶水,晏危楼将茶杯放在桌案上,目光再度看向那神态莫名的小侍童,像是洞察了一切。   “现在的暗阁,并不完全属于你。”   “唔……”说到这里,晏危楼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轻声道,“甚至于,与我们合作这件事,说不定暗阁中的部分人从始至终便不知情。在下真正的合作对象,是小阁主你,而非整个暗阁。”   水榭中一片寂静,唯有萧萧寒风穿帘而过。神态莫名的小侍童目光定定地看着晏危楼。半晌,他脸上露出一个笑来,两边脸颊上顿时现出两个酒窝。   “啪啪!”   他伸出小手拍了两下,声音清脆悦耳:“逍遥楼主燕无伦,不愧是你!”   随着小阁主小手一挥,那坐在主位上的中年人瞬间起身,恭敬地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身形于一霎那消失,转瞬便隐藏在无处不在的阴影中,踪迹难觅。   这赫然是一位隐藏能力极强的顶尖杀手。   而年方十岁的暗阁阁主则是一撩衣摆,坐在了主位上,小脸一本正经。   “事实上,我也没想到居然会是燕楼主你亲自过来。更没想到你居然会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应当是由将玄从逍遥楼主口中骗出齐王世子下落,随即赶来赴会,然后他们再一起想办法从齐王世子手中夺走瀚海令。   他盯着晏危楼一脸好奇:“不是说你和那位齐王世子相交莫逆,他更是对你有救命之恩吗?怎么,难道传闻不实?抑或是你要出卖他?”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起,他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尽管不过第一次见面,他却有些难以接受,这位看上去光风霁月的逍遥楼主,会选择出卖友人。   “当然不是。”晏危楼微不可察摇头,“关于合作探索瀚海秘境之事,将玄已如实告知于我。而我,也并没有隐瞒地将之尽数告知世子殿下。”   “什么!你们都告诉他了?”   不知名的暗阁阁主满脸错愕。   他想不明白,一个可能拥有天材地宝无数的秘境,一个或许连天人圣者都会动心的奇遇,这几人为何能如此坦诚相告,彼此之间这般信任?   就连他本人,若不是现在麾下势力不够,又急需在短时间里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也不会选择与将玄合作,而是会想尽办法强取豪夺,一个人独吞这份奇遇。   在小阁主怀疑人生的表情中,晏危楼淡淡一笑:“不错,我已经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告诉了殿下——我信任他们,正如他们信任我一般。”   “而世子殿下也同意了合作,于是我便来了。”   “他答应了?!”   极度的惊喜立刻在心中炸开,小阁主也懒得去思考什么“你信任他他信任我”的原因了。他脑海中已彻底被狂喜充满。   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名字的小阁主似乎也应当拥有他的姓名了。   他有一个罕见的姓氏——百里,单名为晖。   正如晏危楼猜测的那般,上代阁主是百里晖的父亲。然而,就在不久前,执行一单极为重要的刺杀任务时,上代阁主亲自出手,却不幸重伤,回到暗阁不久便去世了。   暗阁随之大乱。   年方十岁的百里晖在父亲的余荫与少数忠心于他的暗阁影使支持下,成功继任阁主。但他年龄尚幼,实力尚低,威望亦不足,始终难以服众。暗阁内部也因此开始分裂。   如今暗阁十二位影使中,有五人支持于他。三人碍于他的实力和年龄,暂时保持观望态度。   另外四位影使由于本身实力强大,麾下亦有不少下属,渐渐各成派系,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有了自立的迹象。   百里晖知道,目前不过是时间尚短,这些人暂时没有下定决心。   随着时间推移,看见他依旧如此年幼力弱,伴随实力而滋生出的野心定然会让那几人下定决心自立,很可能导致暗阁彻底分裂。   就连现在忠于他的人将来也不见得依旧可靠。而他的生命安危也将毫无保障。   他必须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或威望。   恰逢齐王世子得到瀚海令的消息在天下流传,他便打起了瀚海秘境的主意。   ——一旦瀚海秘境入手,无论是百里晖本人在秘境中获得天材地宝,从而实力大进,直接镇压不轨之人;还是从中获得大量资源,帮助麾下之人迅速提升实力,从而凝聚人心……这都是对他而言,最快最简单的方法。   原本以为还要好好谋划一番才能将瀚海令弄到手,想不到那位齐王世子居然直接答应了。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百里晖也知道,这样一个宝地,对方却愿意与自己分享,必然是有着苛刻条件的。   他脸色有些凝重:“不知那位世子殿下有什么条件?”   “放心。对阁主来说,倒也不算强人所难。”晏危楼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平静开口,“首先,第一条。”   “阁主想必也知道,这些年来一直有人用种种方式收买刺客,试图暗杀世子殿下,暗阁也曾经是那人的生意对象。”   听到这里,百里晖连忙表示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人的身份。”   晏危楼倒也不意外。上次将玄询问齐悦,齐悦只知道那人与齐王府有关。百里晖身为阁主,权限高于齐悦,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也不出奇。   ……只不过,说好的暗阁杀手信誉第一,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卖顾客的真实身份呢?果然还是利益不够大吧,只要利益足够,背叛不过是理所当然。   脑海中思绪一闪而过,晏危楼摆摆手:“不,那人是谁,世子殿下不在乎。殿下的要求是,当年那人在暗阁下单多少次,要如何暗杀殿下,如今暗阁便原模原样奉还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这只是第一个要求。先达成这个要求,才有合作的可能。”   百里晖想也没想便开口:“我答应。”   他认真看着晏危楼,小脸一片郑重,双瞳中却是杀意深深:“燕楼主放心,最多三天,你便能看到结果。” 第70章 叹平生(4)   和百里晖暂时达成合作后,晏危楼便在寒石城中住了下来。   他婉拒了百里晖安排的宅子, 而是选择住进了城中唯一一间客栈, 按他的说法——   “此处人烟盛,在下独爱此闹景。”   客栈二楼最好的天字号房中, 倚门而立的白衣人笑着如是说道。   他目光掠过下方喧嚣的大堂, 如画分明的眉目间透出几分悠然惬意。   亲自将他送过来的齐悦微怔片刻, 心中自然不信他这番话。   在她看来,这不过只是个借口而已。多半是这位逍遥楼主仍信不过他们, 且客栈中南来北往、消息灵通,一旦有事也方便离开,确实对他更为有利。只不过是吃穿用度上略差一些而已。   她也没点破,反而恭敬离开:“那便委屈楼主了。楼主放心,用不了几日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齐悦口中所说的好消息指的便是百里晖所应下的刺杀之事。虽说晏危楼不曾主动开口问那个长年累月指使杀手刺杀他的人是谁,但百里晖仍是告诉了他。   “齐王妃么……”   看了一眼那一袭远去如烟的青色罗裳,倚在门边的白衣人神色不变,只是一点一点合上了门, 他双眸里的笑意也一点一点变淡。   直至房门合上的最后, 随着他倏然转身, 那双黑而沉、清而冷的乌黑双瞳最后自合拢的门缝中消失。令那上楼而来的小二抬眼的瞬间下意识顿住了脚, 脸上闪过不自知的恐惧与茫然。   “居然是齐王妃。”   关上房门, 又重复着念了一遍, 晏危楼神情平静至极, 不含丝毫多余情绪。   当年在这个世界苏醒过来, 第一眼见到的三个人, 沈老与他相伴十载,齐王夫妇则只和他相处短短半个月。   而这其中,齐王威严冷漠,不苟言笑。倒是那位齐王妃温柔慈爱,对他嘘寒问暖得紧——正因此,晏危楼并未怀疑自己的身份,还真以为自己是魂穿到了失忆的齐王世子身上。   及至后来,身在盛京多年,几乎每月都有刺客前去暗杀于他,若不是飞羽卫暗中相护,晏危楼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而前世的他修为低微,竟丝毫不曾察觉。若非此世重生,神魂强度大大提升,只怕他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至于幕后行凶之人,晏危楼曾猜测过,可能是齐王,也可能是那位真正的齐王世子。唯独不曾想过会是齐王妃。   齐王世子恨他鸠占鹊巢;齐王能以他这位“世子”一条命为借口名正言顺反出大雍……但齐王妃,又有什么理由杀他不可?若非晏危楼这个挡箭牌,她的亲生儿子便要步上同他一样的后尘,或许在齐王起兵之时便被大雍杀来祭旗了。   这实在不合乎逻辑。   心中思索着,晏危楼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桌上一只白瓷茶杯。   “……这世上,弱便是罪。所以被欺骗,被愚弄,被残杀的,总是弱者。”杯中倒映出一双极温柔极动人的眸子,像是二月春风拂过湖水,荡漾着醺人的涟漪,“若要恨,便该恨自己不够强。”   他低低一笑,凝望着杯中倒影。   “这世间的残酷法则,我不是早便明白了吗?又何必探究什么缘故……”   既然有人率先对他出手,杀了便是!难道还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惦记着单方面的旧情,指望对方心有苦衷?   萧无义殷鉴不远,晏危楼自认还是比他要清醒一些的。   晏危楼这条命,可是在天渊里苦苦忍耐二十年,又用神州百宗无数条命换来的,珍贵得很。谁若是想要,便要先奉上自己的命。   于是他平静地坐在这里,等待那位曾经名义上的母妃,齐王妃的死讯。   房间里寂静一片,窗外刮过阵阵冷风,一点冰凉的寒意落在晏危楼脸侧,随即化开,留下一点水渍。   他回过神来,抬眼一看。   天地茫茫一片,远山近树皆白。   “……下雪了?”   ·   “下雪了!下雪了!”   云州郡城,泊阳城。齐王府。   大战当前,齐王领军在外,除却消失在外的世子外,剩下的嫡次子也被一同带到军中锻炼。整个王府由齐王妃掌管。   “好大的雪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花园中响起,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穿过长廊,指着院中越飞越厚的鹅毛大雪,惊呼起来。   一个冷着脸的大丫鬟过来,训斥道:“一个个都在这里躲懒,王府的规矩都不记得了?王妃那里正缺人伺候着,还不快去!”   她语重心长地教诲道:“若是伺候好了王妃,自有你们的好处。”   被训得蔫头耷脑的丫鬟们个个老实下来,乖乖往齐王妃的院子去。只有两个小丫鬟落在后面,犹在不甘心地小声嘀咕着:   “王妃的院子有什么好?那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子!世子那事传来后,更是愈发爱折腾人了,两月间便有三个小丫鬟被拖了出去。”   “是啊。”另一个小丫鬟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又贼头贼脑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你说,那瀚海令真的被咱们世子夺去了?听说那好像是个什么宝库的钥匙,有着数不清的前朝宝藏呢。”   “我怎么听说不是前朝宝藏,是上古宗门遗迹,有绝世神功传承呢!”   突然间,两人同时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选择噤声。抬脚小心翼翼跨过一处门槛,便走进了齐王妃的院子。   随即,她们一眼便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直挺挺跪在院子里,头上,身上,都已经被白雪覆盖一层,看不清原本的衣物,双膝更是深深陷在雪花中。   似乎是听到这些人进来的动静,那人僵硬地微微转过头,立时便露出一张几乎被冻僵的苍白小脸。   这是个尚在稚龄的女孩,身形瘦小如十岁孩童,神色却显出些成熟坚毅,让人辨不出她的年龄。她全身上下被雪覆盖,直直跪在雪地中,脸色白得发青,衬得那双瞳乌黑如琉璃一般。   “大小姐又犯错了?”   “大小姐今日不懂事,上茶时烫伤了王妃的手,自请罚跪半日。”   “都这么大了,再过两年便可出嫁了,大小姐怎么总还学不好规矩,庶出之女,果然是……”   冷嘲热讽低低传开,众人都视若无睹地绕开了她,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毕竟这种事情看多了便没什么好稀奇的,久而久之就连八卦之心都淡了。而那些曾抱有同情心企图帮她一把的人,也都一一付出了代价。   跪在地上的少女从始至终一声不吭,既不为自己求情,也不辩驳。   里屋中,齐王妃张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怔怔望着铜镜中那张鲜妍如少女的脸。   旁边是她最信任的心腹兼奶娘王婶,正在细心给她梳发。   “小姐。”王婶叫着齐王妃在闺阁中的称呼,“那丫头也在外面跪了半个多时辰了,眼看着雪越发大了,不如今日就算了。免得真冻死了她不好交代!”   “让她去!冻死了又如何?”齐王妃掀唇冷笑,有恃无恐,“难道王上还会因此休了我不成?”   “没有我张氏一门支持,他何来底气反出大雍,自立为君?若真如此,倒也正好合我心意!”   她的语调极为激愤:“总归这王位将来不是我儿的,我张氏一门又何苦出钱出力,浴血沙场,将来捧那贱婢之子坐上皇位!”   说到此处,齐王妃再也忍不住,伏案痛哭起来:“贱婢之子前呼后拥,出入高堂,便是那冒牌货也享尽锦衣玉食。可怜我儿小小年纪便流离在外,没有享过一日富贵,连亲生父母也不得相认……”   王婶顿时苦笑连连,无奈叹息。   她心知此事已然成为自家小姐多年来的心结,外人实在难以化解。   这事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齐王妃出生云州高门张氏,家资豪富,父兄更是手握军权,长成后又嫁予齐王为正妃,夫妻恩爱,成亲不久便诞下嫡子,人生之顺遂莫过于此。   但就在生下嫡子不久,她却得知了齐王的一桩谋划。   原来齐王早就有不轨之志,不愿臣服于大雍做个逍遥王侯,但时机未至之前,他只能假装恭顺。早就想好将来要将嫡子送入京城为质,以表忠心。   不过,见嫡子天资出众,乃先天道体,将来很有可能破入天人,齐王的想法发生了动摇——他放弃了牺牲天资出众的嫡子,决心以庶代嫡。   因而,齐王对外宣布嫡长子先天不足,移居别院静养,并在两年后侍妾有孕时让王妃假孕。就这样,王府又有了一个嫡次子。   待得几年过去,在病歪歪随时可能死去的嫡长子,与健康活泼的嫡次子之间,选择嫡次子入盛京为质,便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   在王妃的配合下,这一切都天衣无缝。   不过,恰在嫡长子六岁那年,齐王却在祭元日不久,从神庙回归的路上,遇见了从天而降、来历神秘的晏危楼。   他请来天下闻名的神算,也难以占卜出晏危楼的身份,只能得出天机混淆、因果混乱、命贵运贱的结论。   ——齐王立刻改变了主意。   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让“嫡次子”入京为质,依旧还有漏洞。因为雍帝若是突发奇想,派钦天监占卜其身份,很可能发现真相,且盛京城藏龙卧虎,说不定便会有高人一眼看出不对,那么他的不轨之心便昭然若揭了。   而晏危楼本身命格特殊,无法被占卜出来,也就不会露出破绽。   恰好齐王嫡长子从未在外露过面,晏危楼又“失忆”了,齐王以为这正是天赐机缘,便干脆让晏危楼顶替了嫡长子的身份,将之送入盛京城。   “……是他负我!王上负我!”   齐王妃面上泪水未干,伸手抹去眼泪,恨声道。   “当年他骗了我!原以为能与我儿享天伦之乐,哪知那冒牌货才一进京,他便迫不及待将我儿送进了道观里。要我儿这金尊玉贵的世子,同那些吃不上饭的破落户一样,在道观里寄食。”   “而那个贱婢之子,却顶着嫡子的名头留在府里,前呼后拥,同世子无异!”   “小姐,王上也有他的考量……”   “什么考量!”   齐王妃猛地起身,挥袖掀翻了梳妆台上的一堆胭脂水粉、琉璃宝镜,地面传来“啪啦啦”一串声响。   “分明就是他存心偏心那贱婢!如今咱们已经与大雍撕破了脸,那冒牌货也跑了,为何还不将我儿找回,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以为我不知,他要让那贱婢之子承爵继位!呵,一旦齐国自立,要我眼睁睁看着这庶子抢了我儿的位置,将来继位为君,除非我死!!”   她神态癫狂至极,有几分歇斯底里。与亲生儿子长达十年之久的分别,一直以来害怕真相暴露的战战兢兢,以及齐王的种种作为让她产生的猜忌,早已让这个女人内心深处近乎疯狂。   “为何那个冒牌货如此命大?!当年我就不该答应让他入京,反而便宜那庶子!为何他不早点去死?他若是死了,就能把那庶子送去了!”   她絮絮叨叨着,甚至将当年如何利用私房钱,偷偷摸摸买凶杀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齐王妃情绪爆发,如癫似狂之时,院子里的其他丫鬟侍女都不敢靠近这间屋子,唯一留在里屋的王婶更是骇得面色发白,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良久过后,屋内终于恢复安静。衣衫发丝重新整理好的齐王妃又恢复了原先高门贵妇的形象。   她隔着窗冷冷看了眼屋外,只见窗外的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了。那道瘦弱的人影依旧跪在院中,一身冰雪未化,几乎变作一个雪人。   齐王妃深深呼出一口气,脸色恢复平静。   吩咐一个丫鬟将人赶走后,她轻轻涂着蔻丹,温声道:“王妈妈,你以后不必再替这丫头求情。要怪只怪她命不好,托生在那贱婢肚子里。”   “那贱婢为了她的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自己躲在偏院不出门,那庶子平日里恭恭顺顺,让我也挑不出错处。这丫头就是他们母子推出来让我出气的。连王上都不在乎她的死活,王妈妈你又何必理会!莫非也是嫌我太过狠辣?”   王婶诚惶诚恐,连忙跪下来:“小姐你误会了,老奴只是担心你的名声……”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乎什么名声?便是名声再好,便能把我儿接回来吗?”齐王妃没好气的说道。   一提到儿子,她的心情便显而易见败坏下来。自从六岁起亲生儿子被送走,齐王妃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如今分明不用再掩盖真相,齐王却拒绝将儿子接回来。反倒一直推诿,称儿子身上有一桩大事要谋划,为此舍弃齐王府的继承权也无所谓。反正他百年之后会将继承权交给那位身份被改为嫡次子的庶子。   这听在齐王妃耳中分明便是借口。齐王就是宠妾灭妻,想要将庶子扶上位。   只可惜她吵过闹过都是无用,不能让齐王改变主意。那庶子身边也被保护得紧,只能将心中淤积的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与之一母同胞的庶女身上。   齐王府中,一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待到夜幕降临,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再次穿过长廊,踏入了这间院子里。   少女已经重新收拾整齐,身上衣裙颜色鲜艳,用料不凡,外人一眼看不出丝毫受到慢待的痕迹。但她瘦弱的身形、苍白的脸色,以及摇摇晃晃的双腿,却又隐隐显示了什么。   按照王妃的要求,她每日早中晚都要来殷勤伺候,比婢女的生活还要忙碌。   “请王妃安。”   刚走进院中,还未进屋,晏清婉便在屋外的地上一跪,头颅低垂,神态恭敬。这是她多年来总结的经验,礼数越周到越卑微越好。   四周一片安静,整个院子黑漆漆一片,房间中更是只有一豆微微烛光摇曳,不闻半点人声。   晏清婉丝毫不觉得惊讶。   大概是王妃不想理会她,故意惩罚她吧。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   突然,头颅低垂的少女身体一颤。双眼慢慢睁大,紧紧盯着前方的地方。   只见那紧闭的房门之下,漆黑的门缝中,隐隐渗出了水一样的液体,借着淡淡的月色,那液体微微反光,泛出淡淡的猩红。   与此同时,一股血腥味慢慢飘过来。   ——是血!!!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抬头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迅速掠过一个念头。难道王妃她……   庭院中寂静无声,安静得可怕,像是一座冰冷伫立的坟墓。   晏清婉的心怦怦直跳起来,牢牢注视着那透出隐约烛光的窗棂,似乎有一道微不可察的影子,一掠而过。   她赶紧伸手捂住了嘴,放轻呼吸。   然而,下一刻房门突然被打开,像是有一道微风突然拂过。   晏清婉眼前一晕,视线恢复正常时,她整个人已经被人抓进了房间里。目光所及是满地鲜血,以及一个躺在地上的熟悉的女人——正是齐王妃。   不过此时的她已然没有了白日里的光鲜亮丽,而是披头散发躺在地上,满身鲜血,喉管处似乎被匕首划伤,在地上发出“呵哧呵哧”的气音。   晏清婉没有理会用眼神向她求救的齐王妃,而是怔怔抬起头,看向旁边墙角的阴影。   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隐藏在阴影中,正冷冷注视着这边。   “居然还有一个小丫头,也好,正好做个见证吧。”那人嗓音低哑,说话凉气森森,“免得齐王妃到死都不知道他犯了什么忌讳。也免得齐王重蹈覆辙。”   齐王妃在地上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气音,眼神里露出哀求惊慌之色。   那人视若不见,手中旋转了一下匕首,顿时寒光在黑暗中一闪:“原本咱们暗阁做事不会这么磨叽的,不过谁让这次是大主顾呢。阁主说了,一定要让大主顾满意。”   听到“暗阁”两个字,齐王妃眼中露出惊讶不解之色。下一刻便听那人说道:   “阁主让我代那位大主顾问一问您,看自己儿子的位置被冒牌货占了,而且还要占一辈子,是不是很气?花光了嫁妆钱去刺杀对方,结果人家毫发无损,是不是更气?自己造的孽,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来还会牵连到自己儿子,是不是气得要死?”   这人的声音很特别,说话的语气更是格外嘲讽,哪怕是心平气和的人,听到他的话,都会忍不住想要跳脚。   晏清婉眼睁睁看着王妃眼睛越瞪越大,从惊恐愤怒渐渐到乞求,最后彻底头一歪,失去了气息。也不知是重伤不治死了,还是真的被气死了。   阴影中的寒光一闪,那人似乎就要离去,晏清婉下意识开口:“等、等等!”   见那人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突然喊道:“你是不是大哥派来的?”   “嗯?”那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有意思,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见大哥。”晏清婉抬起了头,神情坚定,“我知道齐王府的秘密,我可以帮助大哥对付齐王府。”   ……   “晏清婉?”客栈雅间中,晏危楼得知暗阁传来的消息,微微一怔,心中暗道,“她想见我?”   他脑海中隐约冒出一个极单薄的影子。当年在齐王府那半个月,他的确见过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由于本身有着穿越前的记忆,他对小孩子极为包容,也曾陪这个名义上的妹妹玩过几日。   只是晏清婉又为什么找上他?   心中有些好奇,晏危楼还记得自己目前的身份是逍遥楼主燕无伦,他回应道:“此事待我问过世子殿下再说。”   “那么,燕楼主,麻烦转告世子殿下,他的要求暗阁已经完成。不知可还满意吗?”对面的百里晖说道。   晏危楼只要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掉当初想要对付他的人。但百里晖考虑的更多。   从“燕无伦”口中“无意中”套出那位世子殿下的身世后,他便站在对方的角度认真想了想,被人如此耍弄,想必那位世子殿下对齐王夫妇该是恨之入骨。更何况齐王妃还买凶刺杀于他。   若想让那位世子殿下更加解气,显然杀人仅仅只是达到了对方心中的合格线,他要将这个任务完成的更好,让那位世子殿下越满意越好。   如此双方合作才会更加十拿九稳。   披着“燕无伦”马甲的晏危楼微笑着点点头,给百里晖吃了一颗定心丸:“阁主放心,我会告知殿下的。想必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他叮嘱道:“平日里我一般在对面的酒楼雅间中用餐,若是阁主下次来寻不到我,可以去那里找我。”   站在窗前,目送着百里晖远去的背影,晏危楼正准备看一看本尊那边准备好了没有,突然间唇角一扬,那双温柔清透的眼睛里闪过一线幽幽的光。   他转过身来。   房间外传来一阵奇异的阵法波动,将他所在的房间封锁了起来,隐约可见窗外出现了一层无形的墙壁。   紧接着,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踱步而入。   晏危楼丝毫没有被人困住的恐慌,只看了一眼来人,便微笑起来:“看来百里晖倒是该感谢我,或许帮他揪出了内鬼。”   “燕楼主好眼力。”   来人一身气息浑厚无匹,嗓音也极为粗豪,不太像是一个暗中出手的刺客。   “我的确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然还不知道他居然请来了您这样的贵客,在暗地里谋划这样一桩大事。”   这人赫然正是暗阁中与百里晖不对付的另外一派,企图自立的影使之首王度。此时赫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一来就开门见山威胁道:   “既然燕楼主有如此眼力,想必也知道该怎么选择才是最正确的——把瀚海令交出来吧!” 第71章 叹平生(5)   无形的阵法波动封锁着四周的空间, 将这个房间困束得如同牢笼。   面对暗阁影使王度咄咄逼人的威胁, 晏危楼不慌不忙站起身。   “瀚海令?”   一枚黑底金字的令牌突然自他袖中翻出,静静躺在他手心上。   “王影使想要的是这个吗?”   他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动作让王度愣了一下, 目光下意识随之看过去,便紧紧黏在了令牌上,双目中骤然放出贪婪之光,伸手就要将之夺过来。   但手刚伸出去, 王度便骤然清醒。   ——这逍遥楼主好歹也是一个人物,自己连原先所预想的种种威逼利诱都还没用上呢,便如此主动将瀚海令奉上来,但凡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不对劲。就好比两军交战时,还未杀一人, 敌军就集体投降了。这其中必然有诈!   念头急转,王度刚刚下意识伸出的手, 又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迅速缩了回去。   他轻咳一声, 正色看向晏危楼:“大家都是明白人,燕楼主又何必耍这种小把戏来糊弄我!我要的是如假包换的瀚海令。”   晏危楼瞥了他一眼,神情不变。   王度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 就连对方的想法他也能猜出一二。只可惜,真的令牌摆在眼前, 偏偏却被人当作是假货。莫非当真是抢来的更香吗?   王度却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缓和语气说道:“我也知道燕楼主你修为低微, 不可能将瀚海令这般重要的宝物随身携带。你只需说出瀚海令在何处, 一旦我得到瀚海令, 立刻放你离开,绝不食言。”   他指天发誓,信誓旦旦:“想必燕楼主还不知道,百里晖那小鬼名义上是暗阁之主,实际上根本指挥不动暗阁,他所承诺的合作之事,我也可以做到。”   ……只不过,到那时主动权究竟在谁手中,可就由他说了算。   晏危楼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轻叹一声:“王影使索要瀚海令,在下也拿了出来。奈何王影使不愿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他眉目如画,宛若写意山水,怅然叹息之余,便像是山蒙云雾,水泛清波,山水之间蒙上一层惆怅。令人赏心悦目之余,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   王度也跟着惆怅了一下,很快便醒过神。他的脸色骤然变为阴沉,豁然看向晏危楼,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中闪过寒芒:“燕楼主当真不愿配合?”   “在下很愿意配合,可惜王影使不愿配合。”   晏危楼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怅然:“入世以来,燕某自问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从不违背本心。待人待事惟诚而已。奈何总有人以己心度我心……”   王度阴沉的脸色渐渐发青,又由青转黑。这逍遥楼主话说的好听,意思不就是在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明明该是他威逼利诱让对方交出宝贝,对方再三不从,他再三胁迫……怎么这人三言两语间就带歪了气氛,究竟还有没有一点阶下之囚的自觉了?   晏危楼显然毫无自觉,他神情冷淡地开口:“燕某虽不过一介商贾,倒还不至于因王影使一人而坏了信誉。我说这瀚海令是真,他就是真的无疑。”   话音还未落,他已然伸手握住了令牌。   王度心中骤然生出不详的预感,也来不及为对方话语中隐含的轻视而生气。   他连忙就要阻止,磅礴的真气在双掌间汇聚,随即上前一把抓向晏危楼:   “燕楼主且慢!”   ……   与此同时,房间外阵法的波纹在动荡。像是有一层又一层无形的水波在接连不断的力道震荡下飞快扩散着。   “燕楼主!”   伴随着一声焦急呼喊,那紧锁的房门在一股庞然力道的作用下猛然被掀开,像是一片木板一样,直直飞进房间里,迎面朝着正背对大门的一人撞去。   “砰!”   那人并未回身,双袖骤然向后一推。   宛如瀑布冲流而下,浑厚无匹的真气激荡间,直直撞向他后背的大门顿时四分五裂,碎片向四面八方散落开去。   “是你!”一行几人冲进房间里,被护在中间的百里晖怒目圆睁,一张稚嫩的脸上满是肃穆之色,“王影使,你怎么会在这里?外面的阵法是你搞的鬼?”   未等对方回答,他小脸左右张望一圈,又问:“逍遥楼主人呢?”   跟在这一行人身后闯进来的另外两男一女三位影使也坐不住了,听到百里晖的话,他们也急忙看向王度:   “王影使,逍遥楼主人呢?”   此时房间中空空荡荡,桌椅摆设因为刚才的真气碰撞东倒西歪一地,而正中间的空地上,唯有王度一人而已。   王度却没有理会这些人,目光直愣愣望着前方,就连刚才差点被门砸到也懒得理会,只是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空气。   他脸上有茫然,有惊愕,有焦虑,也有难以掩饰的懊悔之情。只低声喃喃着:   “……是啊,人呢?”   ·   一刻钟后。   收拾整洁一新的房间中,三伙人各自坐在不同的方位。   除了王度之外,一边是百里晖为首的暗阁正统派系,包括好几位支持他的影使都跟在这里,一言不发。   另一边则是那后进来的二男一女三位影使——在暗阁中,这几人也是和王度一样,企图自立的野心家。   百里晖上位后,包括王度在内的这四人便开始心怀鬼胎,不过碍于种种原因,还未真的在明面上闹开来。   他们每个人单独的势力都比不过百里晖,但是私下里一直互相串联,合在一起便是一股足以影响整个暗阁的势力。即便百里晖是名正言顺的暗阁阁主,也很难对他们发难。   就在今天百里晖出门来见晏危楼不久,这四人便得知了百里晖的谋划。几人在暗中商量,该如何横插一手,夺走瀚海令,之后四人再共享机缘,推翻百里晖这个毛头小子。   但没想到他们刚刚开始暗中谋划,这王度已经偷偷摸摸先出手了,事先什么也没说。百里晖才一离开,他便迫不及待跑了过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隐蔽的阵法,一个人来见逍遥楼主。   ——这是要吃独食啊!   得知消息的几人怒不可遏,匆忙赶过来,正好与百里晖撞在一起,便干脆合力破开了这阵法。   此时此刻,无论这些人彼此间有多少矛盾,目光都聚焦在王度一人身上。   “你是说,就在我们进来前,逍遥楼主自己开启瀚海令,消失不见了?”   百里晖率先开口,语气中满是怀疑。簇拥在他身后的齐悦几人也都冷眼向王度看去,目光不善。   王度眉头微皱,但见一双双不善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还是强忍住心中的怒意,闷声点了点头:“是这样不错。”   百里晖冷笑着继续问:“你还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证明瀚海令是真的?”   王度再次点头:“事情就是这样。”   “你是不是还想说,这位逍遥楼主实在奇怪得很,简直莫名其妙?”   王度用力点头。这位小阁主实力虽差,想法倒是和他很合拍嘛。   然而,百里晖的回应是:“呵呵。”   他站起身来,毫不掩饰地讽笑一声,目光顺势在其他三位影使身上划过,最后落在王度身上,那张还带点婴儿肥的小脸上面无表情。   “王影使,你是把我们都当傻瓜,还是最近修为突飞猛进,有恃无恐,这才编出这种敷衍至极的谎言来?!”   “能够连通上古秘境,甚至说不定有前朝大幽宝藏在内,瀚海令是何等珍贵不必我说!连本阁主都是特意调动了隐藏在齐国的顶尖好手,以刺杀齐王妃为代价,才勉强打动对方,让那令牌主人考虑合作——”   他冷冷讽刺道。   “王影使又何德何能,让那位风姿非俗的逍遥楼主甫一见面便主动献令?莫非你以为自己是前朝太祖那等人,龙虎之姿,天日之表,异人一见之下惊异非常,当即主动相投!”   这几日间,亲自同逍遥楼主燕无伦交谈数次,每次都相谈甚欢的百里晖,一点也不相信王度的说辞。   在他看来,那位逍遥楼主一身修为虽低,但人品性情却无可挑剔,风姿特秀更是他前所未见。怎么可能在王度一句威胁之下便献出瀚海令?   更何况,正如此前王度所猜测的那样,他也并不认为瀚海令会被逍遥楼主随身携带,多半还在齐王世子身上。逍遥楼主不过是两人之间交流的使者而已。   反倒是另一个猜测更加靠谱——   “要我说,燕楼主多半是被你使什么手段藏起来了。这实在是不智之举!”   目光直视王度,百里晖意味深长地警告道:“王影使,悬崖勒马,为时未晚。本阁主劝你少动些小心思,将燕阁主毫发无伤的交出来。”   王度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一张黑脸都气得通红:“王某所说一字不假,我敢指天立誓,人的确不在我手中。”   但此时场中显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就连那三个已经隐隐与百里晖闹翻的影使,也和百里晖站到了同一条线,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王度。   ——这人已经有了吃独食的前科,实在不值得信任。对他们这些暗阁杀手来说,指天发誓又算什么?   这几人也纷纷说道:“阁主说的对。事实如何,清楚明白。王影使,你就别再狡辩了。”   王度被气的够呛。   ……怎么就清楚明白了?!这些人平日里看着还是挺聪明的啊,怎么今日一个比一个傻?自己难得说一回大实话,居然还没有人相信!   见他死鸭子嘴硬,那三人立刻变了口风:“咱们暗阁兄弟姐妹都是一体。瀚海令事关重大,王影使真以为自己一个人吃得下吗?”   这话中显然隐藏着威胁。   闻听此言,原本怒火中烧的王度整个人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立时一个激灵冷静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整个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其中透着冷冰冰的杀意。平日里因为暗阁内斗的原因,这些人互相戒备。但如今却都将矛头一致对准了他。   即便他有洞见巅峰的修为,但在场同样是洞见境的存在便还有六个,其中两人丝毫不弱于他。   一旦发生冲突,王度没有丝毫信心在这些人的围攻中幸存下来。   他立刻转变了口风:“好,我说。的确是我动用特殊挪移阵法将那位逍遥楼主藏到了别处。我这就带你们去。”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   房间里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顿时消失,其他人脸上也露出笑容,对他的识相表示满意。   但就在气氛放松的这一刻,王度身形却猛然向后一退,紧接着转身一个飞扑,高大雄壮的身躯像是一头巨熊直接撞破了窗户,一下子飞扑而出。   “不好!!!”   其他人反应过来,连忙立刻飞身追了出去。   客栈对面的一家酒楼中,正对着这个房间的一间雅间里。   透过一扇朦朦胧胧的山水屏风,一双眼睛默默望着这一幕,望着王度撞窗逃走,其他人接连追出去……直到看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他才默默将目光重新收回来,看向桌面上热腾腾的饭菜。并慢条斯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淡淡点评道:“甘香醇烈,回味绵长。此处的酒倒是不错。”   天清气朗,明亮的光线透过天窗照耀进来,照耀在他执着酒杯的手上,他的手指比白瓷杯还要细腻三分。   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是一截雪白的衣袖。雪白的衣衫上好似带有淡淡的梨花香。一根同色发带将乌黑如墨的长发松松束起,一半披散于身后。   这人清隽如画的脸映照在天窗中悠悠照下的日光里,宛如写意山水画。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温柔多情的眸子静静投向了雅间的那扇门,像是在等待什么,又或是评估什么。   ——正是“燕无伦”。   方才他看似是利用瀚海令离开了,其实并不是。别忘了,这具身体是时间投影化身,本就可以随意消失和凝聚。   因此,他原地消失之后,便又悄悄出现,来到了这里。   良久,直到喝过小半壶酒,雅间的门终于响了起来。   晏危楼开口道:“进来吧。”   房门被人推开又合拢,就在这短短几个呼吸间,一个小小的人影已经来到了雅间里。不是百里晖还能是谁?   晏危楼和他打了声招呼:“百里阁主。”   百里晖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丝毫不惊讶。”   晏危楼坦然道:“我设想过你可能会找来,也可能不会找来。这不过是其中一种实现了而已。”   百里晖顿时一噎,好半天才解释道:“是这样的。方才同燕楼主你分别不久,我突然接到消息。得知王度去找你,这才去而复返。没想到……”   他将客栈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晏危楼。   手下人去追赶王度后,百里晖突然想起,分别时这位逍遥楼主似乎暗示过,他有可能会出现在对面酒楼。便死马当活马医,过来瞧了瞧。没想到人真的就在这里。   “想不到燕楼主居然能从王度特意找来的古阵法中脱身。这可真是出人意料!恐怕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吧。”   百里晖感慨一声,神情有些急切:“只不过,现在咱们之间的交易,其他人也知道了。为免夜长梦多,是不是应该尽快……”   “不急,我想阁主现在首先要解决的应当是身边的内患吧。”   晏危楼此话一出,百里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若非身边无内鬼,他的消息又怎么可能这么快让王度等人知道?   百里晖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这次真是要多谢燕楼主。”   晏危楼含笑不语。   事实上,当王度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他心中便有了两个猜测。   要么是百里晖身边出了内鬼,以致消息暴露;要么便是百里晖故意将消息不经意泄露出去,让其他人知道——   阴谋论一些,百里晖对那几位影使性格心知肚明,绝不是能与人好好交谈合作的人。有此对比,正可借助陈度等人的压力,逼迫晏危楼彻底靠向他,尽快同意合作。兴许还想要拿晏危楼当枪使,对付陈度等人。   若是前者,说明百里晖无能;后者,则说明他无信。而无论是什么情况,陈度都是他惹出来的麻烦,晏危楼并没有义务帮他解决。   晏危楼只轻描淡写提醒了一句:“不过,今日之事闹得这么大,只怕是瞒不住了,说不定还会让其他人知道。”   百里晖悚然一惊。   ……他怎么忘记了,这寒石城中可不止暗阁一家势力,还有许多见不得光的存在。万一让他们知道了,定然会掺和进来。到时侯情况将变得更加复杂。   想到陈度还有刚才追出去的一串人,百里晖只能暗中祈祷他们嘴巴闭紧一些。   然而,事情还是向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没过两天,便有数人找上门来。   这几人都是寒石城中好几家大势力的执掌者,不少都是经营着朝廷明令禁止的非法产业,关系网深不可测,放在晏危楼前世所生活的和谐世界,一个个都是要被送去改造的黑恶势力。   他们联合在一起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即便是百里晖也不能强横地将这些人拒之门外。   直接包下整间酒楼后,这几人开门见山道明目的——他们也要参与进来。   酒楼中,望着一双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众所瞩目的白衣青年只淡淡笑了笑,他轻描淡写地答应下来:“好啊。”   众人立刻惊喜交加,好听的话不要钱地捧了上来:“燕楼主真是深明大义。”   晏危楼抬手打断他们的话,继续说道:“不过是有条件的。”   “这也是应有之义。燕楼主请讲。”   晏危楼笑了笑:“燕某是生意人出身,便将这事情当做生意来谈。如今咱们好比是合伙做生意,那么各自该占多少份子,自然要看出力多少。”   众人连连点头,深觉在理。   “还有,瀚海令原属于世子殿下,那这生意就应当是世子殿下独门的。诸位要参与进来,也应当拿出诚意来吧?”   他说的有理有据,众人自然不会反对。于是晏危楼便顺势继续说:“百里阁主已经满足了世子殿下一个要求,剩下的条件便由诸位来承担。”   按照他的说法,这原本是来之前齐王世子交代给暗阁的条件,如今便算是面向所有人了。   众人满口答应下来,甚至一个比一个迫不及待。与一整个资源丰富的秘境相比,其他所有的条件都不值得一提。   ——于是,晏危楼得以在最短时间内攫取到一笔庞大的财富,顺便通过这些人的情报网和人脉网,将逍遥楼与黄泉宗迅速发展了起来。   除了百里晖以外,所有人皆大欢喜。   ·   这段时间,随着数次出入瀚海秘境,晏危楼对瀚海令也愈发得心应手。   他已经发掘出了瀚海令的几个功能,首先,他可以定位去过的地方,成为下一次降临的坐标。其次,其中还有一方储物空间,只能储存妖魂与灵石,需要用到时便可消耗作为能量。   不久后,晏危楼所提出的条件都一一被满足。在寒石城众多势力的联手请求下,晏危楼终于答应开启瀚海令。   某一家势力总部中,亲眼见到晏危楼开启瀚海令后出现的一扇门扉,看着那朦胧的光晕,众人再无怀疑,对他彻底信服。   这是晏危楼第一次抽取如此多的气运之力,与以往不同,直接开启了一扇门户。   而旁边各大势力的大人物已经一个个心神迷醉,用贪婪的目光久久凝望着那扇闪烁着白光的虚幻之门,有人忍耐不住催促道:“现在还不进去吗?”   手持令牌的白衣人轻轻叹了一声,如画的侧脸在光芒笼罩下有些朦胧。   他双眸一一扫过众人,语气十分真诚:“提醒一下诸位。这瀚海秘境据说十分危险,有着神州浩土早已绝迹的妖魔存在,贸然入内,或许会有性命之忧。”   “燕楼主过虑了,咱们当然不会只身犯险,手下不是还有那么多好手吗?第一次自然要派他们进去探探路。”   “是啊,燕楼主真是宅心仁厚。不过富贵险中求,这一点我等还是知晓的。”   “妖魔?若真有妖魔存在那可真是太好了。神州妖魔绝迹,若是能弄到妖魔血肉,那恐怕是无价之宝啊!”   这些人笑得轻松愉快,混不在意。于是晏危楼也回以一笑。   ……唔,他可是说的清清楚楚。瀚海秘境危险莫测,或许有性命之忧。若是这些人真的出了事,那可不能怪他。   ——暗中早已特地将进入后落地的坐标设在了某个妖魔巢穴附近的某人,在心中暗自想道。   在众人狂热的眼神中,以及“宅心仁厚”的逍遥楼主担忧的注视下,陆续有人踏入那界门之中,带着满心的好奇,进入了神秘的瀚海秘境。   三天后,约定时间过去,当晏危楼再次打开界门,很快便有一群伤员涌了出来,但最吸引那些大人物目光的当然不是这些人身上的伤,而是他们带出来的各种珍惜灵药、甚至是妖魔尸体。   听其他人打听起里面的情况,这些人脸色变得很是奇怪:“瀚海秘境的确是天材地宝众多,荒山野岭间遍地妖魔,咱们刚一进去就直接撞到了妖魔窝里!”   由于他们没有遇见太厉害的大妖魔,因此折损了一些人手后,便闯了出来。顺便还得到了许多妖魔尸体和天材地宝。然而——   “等咱们回到当初开启界门的地方,却撞见了瀚海秘境的土著。他们自称是什么青阳府城派出来巡逻的人,居然还说那些妖魔都是青阳府城的私有财产,生生给咱们抢走了九成,还抓了好些人。若不是界门及时开启,咱们跑的够快,只怕剩下的人和东西都带不回来。真是卑鄙无耻!”   听了这些人的讲述,在场众人顿时群情激愤。他们预想过那秘境之中可能有着凶险的绝地、可怕的妖魔,但可从来没想过会被一帮土著欺负!   这丝毫没有引起众人的恐慌,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怒火。   有着带回来的天材地宝和妖魔血肉作证,所有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瀚海秘境是一方福地,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些土著的阻挠,就放弃这份大机缘呢。   因此,没过多久,这些人就迫不及待的催促晏危楼再次开启瀚海令。晏危楼故作犹豫:“这、每一次开启瀚海令都需要消耗不少灵石……”   哗啦啦!   小山般的灵石在他身边落下来。这些暗中经营各种非法组织的大人物,最不缺的就是灵石了。   晏危楼笑眯眯地将之收入了瀚海令中。至于他开启瀚海令所用的能量,当然不是灵石,而是这些势力本身的人道气运。至于这些灵石,先收起来,将来帮助本尊加快修炼速度:)。   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寒石城都陷入了在瀚海秘境中搜刮资源的美梦。   即便伤亡不在少数,葬身于妖魔之口者更是数不胜数;   即便十次有七次会落到妖魔巢穴附近——谁让那瀚海秘境中的妖魔实在太多呢,倒也怪不得逍遥楼主;   即便数次碰上那可恶的青阳府城单方面抢劫勒索——还有那位青阳府城城主,分明年纪轻轻便是入道大宗师,居然还亲自来打劫,简直丢尽了入道大宗师的脸!   如此种种,也丝毫不能浇灭众人的热情。   因为他们在瀚海秘境中的收获实在太大了,大到哪怕被青阳城单方面抢走五成,也依旧大有赚头。   这些人并不知道,随着他们出入瀚海秘境的次数越来越多,所在势力的人道气运也被抽取的越来越多。当气运降到谷底之时,或许便是寒石城这个混乱之地彻底被人收割的时候。   他们还反过来劝慰一脸愧疚的晏危楼:“燕楼主,这不怪你。虽有人手折损,还有青阳府城从中作梗,但咱们终究还是赚了。当初你也说过其中危险,但我辈江湖中人,正是要富贵险中求。生死有命,成事在天!”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哪怕是这些放在外界算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也忍不住对这位光风霁月的逍遥楼主产生了好感。   晏危楼轻轻叹了一口气,微笑道:“你们遂愿便好。”   ……啧,都有些不忍心继续坑他们了。   ·   时间回到数日之前,当这些人还未曾进入瀚海秘境之时,青阳府城中。两个同样心黑的家伙正凑在一起暗搓搓谋划。   听明白了晏危楼所说的计划,楚无双一阵无语:“原来这就叫‘你出人我出力’?那些算是你的人吗?”   不久前,晏危楼曾跑来和他商量合作之事,只不过两人当时只是初步定下了目标。没想到没隔多久晏危楼再次过来,非但如实坦白了自己外界之人的身份,还和他交代了详细的计划。   “合着你什么都没付出,就要坐享五成好处?”楚无双翻了个白眼。   晏危楼理直气壮:“要想把人骗进来也是很辛苦的。况且这对你的好处才是最大的。”   楚无双顿时无言以对。   青阳府境内妖魔横行,即便有上次诛杀数名大妖魔的震慑在,要不了多久,还是会有妖潮发生。   而若是让那些人进来,即便带走了一些天材地宝,但也顺便清除了荒野中的妖魔,的确对青阳府有好处。反正以往有妖魔盘踞荒野,这些天材地宝也不可能被人族收取。   ……更何况,他不是还可以打劫(划掉)收取正当过路费吗?   在城主府的书房中,两人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就这样达成了坑人的计划。 第72章 叹平生(6)   半个月时间缓缓流逝。   随着数次出入瀚海境, 对其中的情况越来越了解,寒石城各方人马所联合起来的杂牌队伍, 也渐渐发展了起来, 拥有了不俗的战力。   这时,变故骤生。   又一次传送进入瀚海界时,他们无意中落入了一只金翅大鹏的地盘,惊扰了对方,受到其麾下妖魔追杀。   而这只相当于人类入道境大宗师的妖王, 非但实力凶悍,生性暴戾, 又极为擅长飞行, 即便寒石城中大大小小数十名洞见境修行者联合起来, 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将之重伤击退。   偏偏这只金翅大鹏还极为记仇, 后来又屡次三番袭击众人, 导致伤亡惨重。   一时这些人都很是头疼。   哪怕他们都是恶棍中的恶棍, 为了权力富贵可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 还是让不少人产生了恐慌。一些胆小的人总算从贪婪中惊醒, 竟然隐隐有了赚一笔便退出的意思。   而晏危楼又怎么会让这些人如愿!   于是, 一直隐藏于暗中、通过逍遥楼主遥遥指挥众人的“齐王世子”终于现身了——   这一天。延绵无际的荒野, 与遍布火烧云的天空,在遥远之处相交。   天空中盘踞着一团庞大的影子。   它呼啸的翅膀卷起狂风, 时不时自高空俯冲而下, 利爪只是一抓, 人群中便倒下一片,漫天血肉飞溅。   这凶狠残暴的攻击配合血腥的画面,让人群四散逃开。   短暂飞行在半空中的洞见境武者也敌不过金翅大鹏的攻势,一个个被狂风扇出老远。无数支飞向它的利箭都被狂风掀飞,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伤痕。   在灼灼如赤焰的火烧云之下,这庞然大物兴奋地发出长唳,金灿灿的双翅被霞光晕染出一层金边,更加助长了它凶狞可怕的气焰。   “唳——”   金翅大鹏在天边发出得意嘶鸣,宛如猫戏老鼠一般玩弄着荒野上那些武者,很是愉悦。   想到这段时间的际遇,饶是它身为妖王,也大为感慨。   ……原本它不过是大妖魔灵王麾下一只小小妖魔,实力排不上前列,本身也不受重用,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替灵王送信。上次还被那个凶神恶煞的玄洞山主直接抓住当了一回坐骑。   但没想到时来运转,机缘天降!   几大妖王纷纷殒落后,青阳府城外一场屠杀将声势浩荡的妖潮大军生生杀散,它这只不起眼的小妖魔反倒是得了好运,趁机吞噬大量妖魔血肉,还意外获得了一滴难得的妖王精血。   逃离战场不久,它便血脉蜕变成为了大妖魔。更是偷偷回到老巢,将原本属于灵王的地盘据为己有。   这短短数月间的变化,至今想来仍让金翅大鹏胸中激荡,兴奋莫名。   但没想到刚刚晋升妖王不久,便有不知死活的人族闯入它的地盘,肆无忌惮地搜刮天材地宝、灵石矿脉。它当然要给这些胆大包天的人族一点教训。   想到第一次同这些人战斗时,大意之下被那些洞见境武者围攻,又被人族卑鄙暗算,不得不狼狈逃跑的经历。金翅大鹏胸中便憋着一口气,此时顺势都发泄了出来,一时杀得众人狼奔豕突,死伤惨重,景象十分惨烈。   就在它要趁胜追击,一口气将这些人族通通杀死,变成麾下妖魔口粮之际,原本呼啸卷起的狂风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停住,紧接着,冰冷锋锐的刀光宛如一道飞虹自下方横斩向天空,几片金灿灿的羽毛随之飘落下去。   金子大鹏遮天蔽日的身影突然在半空中一泄,随即心头大悸。   ——一股熟悉得让它全身发寒的气息突然出现,金翅大鹏正卖力扇动的翅膀一阵僵硬,整只鸟险些从天空摔落下去。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它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那黄澄澄的双瞳中立刻倒映出一道熟悉的人影。   黑衣黑袍,乌黑长发在狂风中飞舞,来人不知何时屹立于半空,微微仰起头,将一张年轻青涩却又俊美得咄咄逼人的脸显露出来。那漆黑淡漠的眸子一眨不眨凝视着盘踞天穹之上的大妖魔。其中像是凝聚着滔天的凶戾之气。   他手中漆黑的刀身冷如寒月。   “……玄玄玄玄洞山主!”   金翅大鹏发出一声恐惧的嘶鸣,看着眼前这位不知究竟是人是妖,却实实在在坑杀了几大妖王的罪魁祸首,它只感觉自己像是再一次回到了还是小妖魔的时候,生死都不由自主。   少年冷冷吐出两个字:“下来!”   像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律令在天地间回荡,金翅大鹏下意识收敛起了翅膀,低低降落下去。   原本四散奔逃的人群不知何时停止了乱蹿,无论是那些大势力的首领,还是下面的小人物,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上方,眼中流露出满满的惊愕之色。   他们呆呆看着那只原本凶威滔天的大妖魔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面前乖得像是一只家养的小鸡崽,让抬一下翅膀不敢多抬两下。   浓烈的火烧云连绵成片,绮丽的霞光披在少年身上,为他冷峻深沉的侧脸镀上了几分柔和。   他站在金翅大鹏背上,俯瞰着下方诸人。   ——而这就是齐王世子晏危楼甫一现身带给所有人的印象。直至许久之后,这幅画面仍印刻在他们脑海中久久不散。   倘若说以晏危楼如今洞见二重凝真境的修为,对上人族的入道大宗师还不见得稳胜,很可能需要动用时之晷这个底牌。但对上大妖魔,他却并不担心。   只因他神魂力量强大,可以借助妖魂之力战斗。甚至于还能对实力弱的妖魔形成特殊的威压。   金翅大鹏的臣服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但晏危楼这次本尊现身前来,本就不是为了特意救下这些人。而是要配合之前的计划继续布局,尽快将寒石城众多势力纳入掌控之中。   有楚无双这个地头蛇帮忙,青阳府城数位大宗师震慑;再加上这段时间寒石城众人已经彻底被瀚海秘境中的巨大利益吸引,贪心发作;各大势力的气运也被“燕无伦”不知不觉削减至最低谷;而晏危楼此时又一举展现出强大的实力——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在他手。   一通威逼利诱下来,晏危楼便顺顺当当将寒石城大大小小势力都收入麾下。   这世间之人无不逐利。晏危楼实力强大,又能带给所有人庞大的利益,只要对这些人持之以恒地进行调教,将一些不服管教的野心家消灭,想来用不了太久,他就能收获一个彻底忠于他的寒石城,成为此地的无冕之王。   趁着光阴之力足够多,晏危楼没有收回“燕无伦”的马甲,还另外分化出“将玄”的马甲。   前者联系无恨发展逍遥楼,后者代替本尊坐镇寒石城,慢慢将此处纳入掌控,同时也替他执掌黄泉宗。   倘若说寒石城、黄泉宗都是隐于暗中不能为人所知的谋划,那么逍遥楼则是光明正大的——有寒石城与黄泉宗暗中的关系网帮助,逍遥楼的势力飞速发展,在无恨的努力下已经扩张到了东黎。   至于被放养的“徐渊”,一路刷过数波绿林好汉、江洋大盗,又铲除了不少魔道贼子后,在谢乘云等数名正道宗师的赞赏中,他已然声名鹊起,成为东黎正道武林难得的后起之秀。   对此,晏危楼的反应是:“马甲都在卖力工作养家,我似乎可以摸鱼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事实上,所有化身与本尊之间共用同一个意识。所谓的摸鱼根本不存在!   真相是一心四用,他简直忙成狗!   普通人若是这么玩,简直是要精神分裂的节奏。若非晏危楼前世曾入天人,神魂极为强大,恐怕还无法将心神数分——而同时驱使三个马甲,也是目前的他神魂所能承受的极限。   ·   云州,泊阳城,齐王府。   一个月前,齐王妃在王府中被刺杀身死,远在前线的齐王听闻消息后,震怒之下,令人封锁泊阳城,大索凶手。至今仍无音讯。   即便已经过去一个月,城中气氛依旧十分紧张,尤其是齐王府所在的这一片街区,更是骤然冷清下来。等闲人都不愿从这里路过。   正对王府后门的一条长街上,某间不起眼的茶肆中。   一个身形瘦弱、穿着一身灰扑扑布衣的娇小人影坐在角落里,桌上的茶水一滴未动,她不时紧张地抬头,看向门外路过的零星几个行人。   自从那位曾经名义上的大哥通过暗阁杀手答应与她见面之后,晏清婉便一直处于这种紧张不安的状态中。   “我来了。”   这时,她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猛然抬起头时,对面已经无声无息坐下一个少年。而对方究竟是何时进来的,晏清婉没有丝毫察觉。   她怔怔看着对面这张脸,隐约只能从童年模糊的记忆中看出几分熟悉。   她眼眶微红:“……大哥!”   倘若说曾经晏危楼的身份还需要十分保密,那么齐王谋反之后,他的真实身份在齐王府几个主人眼中,便已经不再是秘密。晏清婉便从她那位被认作嫡次子的亲哥哥口中听闻了此事。   但忆起这些年在王府中的经历,她印象里最快乐的时光,居然还是这个与她没有半点血缘的大哥还在之时,那短短半个月的相处。   晏危楼也大概明白她的感受。对方空口白牙说有齐王府的秘密要告诉他,晏危楼不可能就凭她一面之词便相信。来之前他已经详细查过了晏清婉的经历。   亲爹一心只有大业,亲娘则一心只有宝贝儿子。嫡母不慈,唯一在府中有地位的亲哥哥眼中只有王府继承权,……晏清婉虽生在王府中,但还真没享过几日富贵。过得还没他这个假世子潇洒。   虽说这小姑娘的悲惨身世都足以作为某些小说女主角了,但晏危楼并不是那种同情心富余的人。   他很冷静,近乎冷酷。曾经因为心软犯过太多错,如今晏清婉的程度还不足以打动他。她必须拿出自己的价值来。   晏危楼只是静静看着神情狼狈的少女。   晏清婉不过是情绪控制不住,一时失态。很快她就恢复了平静,将偷偷溜出府约见晏危楼的最大目的娓娓道出。   她有一个事关齐王的大秘密要告诉晏危楼。她要以此换取晏危楼的帮助。   晏危楼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而反问道:“既然是齐王的大秘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以他的城府之深,恐怕不会将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这个女儿吧。”   在他目光逼视中,晏清婉咬了咬唇:“是、我是从我兄长那里知道的。”   她口中所说的兄长便是齐王府二公子晏维景,也是齐王府实际上的继承人。   “这件事情与他也有些关系,想来是父王叮嘱他不得外传的秘密。”晏清婉唇角浮现一丝冷笑,“不过,我那好兄长却是没有瞒过我,喝醉之后便什么都说了……”   她眼神幽幽,透出几分恨意:“或许在他看来,我将来一生富贵都要依托于他。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在没有出卖他的立场吧。”   晏危楼喝了一口茶,声音淡淡的:“依世俗常理推断,的确应该是这样。”   晏清婉也跟着喝了一口茶,苦笑道:“大哥说的是,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   从幼年时开始,她那位婢女出身的亲娘便时刻教导她,兄长是她将来的依靠。只要能稳住兄长的地位,让兄长在府中风风光光,便是她暂时受一些委屈也不要紧。只需谨记一个“忍”字,将来兄长执掌王府大权,必定不会亏待了她。   她相信了这番话,忍了十四年。但现在却不想忍了。   “不过现在我才知道,兄长的富贵,不是我的富贵。”兄长成为了王府继承人,她依旧是人人可踩的庶女。   “我不想再将一生富贵寄托于他人。我要自己强大起来,成为人上之人。”   少女抬起头来,目光第一次直直与晏危楼对视,不闪不躲。   ……能够指使杀手干掉齐王妃,这个名义上的大哥绝不简单,也是她唯一能找到的目标。   “好吧,你暂时说服了我。”晏危楼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感兴趣的笑,他身体前倾,微笑着问道,“你说的那个秘密……是什么?”   这话的意思便是答应了。   晏清婉神色一松,露出毫不掩饰的狂喜。   她半点不隐瞒地脱口而出:“有关真正的齐王世子究竟在哪里,父王为何不愿将之召回来,反而选择我兄长做继承人的秘密。”   “当年那位世子殿下被查出先天道体,父王就有了隐约的想法……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世子如今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父王用手段将他送到了太上道门,成为了那圣地中的一名弟子。”   晏危楼平静补充道:“先天道体,哪怕放在太上道门,都是绝顶资质。一旦入了哪位强者的法眼,将来成长起来,兴许便有继承太上道门的资格。”   晏清婉连连点头:“正是!我听兄长说,父王似乎请了高人用特殊手法屏蔽了那位世子殿下与他之间的血缘占卜,将他的真实身份彻底掩盖起来了。”   否则,一位诸侯之子,即便天资再怎么出众,也不会被太上道门当作是嫡系一般培养,更别说继承宗主之位了。   由此可见齐王野心之大,从十六年前起,便一直谋划着颠覆大雍,夺得世俗皇权,同时还想着控制太上道门这个正道圣地……   “若是让齐王谋划成功,将来一个儿子继承帝位,成为一国之君。一个儿子步入天人,坐拥一宗圣地。且彼此还能相互庇佑……”晏危楼神情漠然,毫不留情地嗤笑道,“他可真会做梦!”   他骤然想到前世发生的事情。   尽管齐王的第一个谋划失败了,起兵谋反不到两年,便失败身死;但另一个谋划却算是成功了一半。   他那个精心培养的好儿子的确是通过种种手段爬上了太上道门的核心,将来说不定还真有机会继承太上道门……奈何那人不自量力,非要挑衅晏危楼,只落得一个半道身殒的下场。   啧,现在想想,还真是不太聪明的亚子。白白浪费了齐王这许多谋划。   晏清婉看出他脸上的不以为然,忙说道:“太上道门虽隐世不出,但当代道子原道一却是名扬天下。有原道一在,那位世子没有半点机会。”   晏危楼点点头。这位太上道门道子他虽未曾谋面,但早有耳闻。   原道一同为先天道体,自幼长于道观,当年曾有“通读道经三百卷,一朝直破九重天”的传闻——所谓九重天乃是虚数,实指枷锁十二重。在其他人打熬筋骨,慢慢突破枷锁境时,他读遍道经,一日之间破尽十二重枷锁,直入洞见境。   入洞见境之后,他的修为进度丝毫没有减慢,如今年不过二十五,已成入道大宗师。就修为境界而言,无论是沧海剑宗真传陆一渔,还是北斗魔宫少主萧无义,都要弱他一筹。   “因此,为了万无一失……”晏清婉一字一句说道,“父王他早就计划要除去这位道子,为世子除去障碍。”   晏危楼微微一惊。   前世原道一的确是在一次意外中突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不知是谁认出了阴魁门中一位弟子炼制的尸傀,正是原道一的尸体。   这件事传到太上道门,立刻激起轩然大波。这个一向不过问江湖之事的宗门头一次在天下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力量,宗主率数千弟子亲赴阴魁门,将阴魁门所在的那片尸林彻底夷为平地!   而那位“齐王世子”也正是在剿灭阴魁门这一战中脱颖而出,凭借着与上任道子一样的体质,获得了原道一曾经的师长朋友爱屋及乌般的关照。   现在想来,那名阴魁门弟子恐怕不知道尸傀的身份,不过是随手捡了一具强大的武者尸体炼制成尸傀,却让整个阴魁门白白替人背了黑锅。   “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晏危楼忍不住喃喃着,“看来我倒是要横插一手了。”   不知若是原道一好生生活了下来,让某人多年的计划鸡飞蛋打,那个等着替身上位的家伙是不是会气吐血?   即便是为了见证这有趣的一幕,原道一也有拯救的价值。   听出他的意思,晏清婉低声道:“抱歉,大哥。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父王的具体谋划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不,这已经足够了。”晏危楼却笑了起来,“若是什么都提前知道了,那也未免太过无趣。”   他正色看向这个名义上的便宜妹妹,伸出了自己的橄榄枝:“告诉了我这样一个秘密,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晏清婉的回答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她想要获得即便失去齐王的庇佑也能活得很好的力量。   而晏危楼答应了。   他传给晏清婉一部功法,替她找了一个各方面都能教导她的老师,并将逍遥楼在大雍的部分势力交给了她。若是她足够聪明,也足够努力,将来自然能过上她想要的人上人的生活。   看着少女眼中毫不掩饰的欣喜,与眼眸深处深深隐藏的对于齐王府的怨恨,晏危楼知道,齐王府中恐怕将会有好戏要上演了。   ……如此也好!   虽说晏危楼自认已经大彻大悟,领悟了“弱肉强食,与其怨恨别人,不如怨恨自己的弱小”这一真理:),并奉行至今。但他终究是人不是神,偶尔难免还是会有一些怨气的。   若要他亲自出手对付注定会覆灭的齐王府,这难得重来的一生,他宝贵的时间可不值得用在那些人身上!   但自从得知当初被骗的真相后,这齐王府对他而言又实在碍眼。晏清婉愿意代劳,那便再好不过!   至于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晏危楼起身看向北方。   那片终年积雪的冰原之上,正有一场即将开幕的戏剧等着他去看。   ——晏危楼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牵挂他多日的人,也正等着他。 第73章 叹平生(7)   景泰七年已经过去, 新的一年到来, 大雍与齐国东黎联军的战争仍未结束。   出乎意料拿下云州之后, 联军胃口大开, 又将目光瞄向了云州北部的虞州。   但大雍不愧是三国之首, 国力终究不可小觑。之前云州失守是因为联军奇兵突袭, 如今大雍有了准备, 整个虞州立刻被百万大军入驻,拉起了一条不容逾越的防守线, 让联军不得寸进。   本质上并不属于这片神州浩土任何一个国家的晏危楼,对于几国之间的战争并不关心,安顿好麾下的势力之后,他便孤身一人,启程前往北原。   从大雍东南的云州前往北漠南境的北原, 中间恰好要穿过虞州。而这些消息都是他在沿途所经过的城池中听来的。   月升日落, 天色渐黑。   离开上一座城池后, 御空飞行了小半日,丹田气海中的真气消耗大半, 远处天幕更是一点点被墨色染黑,晏危楼在半空中观察了一下,便向着不远处地面上隐隐闪烁着火光的地方飞去。   是该找个地方休息一晚了。   这时, 一座隐藏于深山中的小村庄渐渐出现在他视线中, 随着距离的拉近变得愈发清晰——三面环山, 一面临水。唯一通往外界的便是山道之间一条湍急的河流。这是一个极为封闭的村庄。   村庄正中央, 敲锣打鼓, 鞭炮不断,宏大的火光照亮了黑夜,还有许多人不断向着那里聚集而去,很是热闹。   小叶村是虞州西北山区一个不起眼的孤村,由于附近山脉众多,道路难行,野兽盘踞,与外界往来很是不便。   好在有一条穿山而过的河流极为特殊,河中鱼虾甚多,水流甘冽,除了小叶村之外,顺着这条河流散布山中的七八个村庄,合并数千口人,都靠着河中捕之不尽的鱼货供养。   因此,众人将这条河流取名为源河,意为哺育众人之源头。并世世代代供奉源河河伯,感激河伯庇佑,将每年祭祀河伯视作全村头等大事。   这一天,正是小叶村祭祀之日。   没有人注意到,无星无月的天空,有一抹黑影掠过,他像是一片羽毛、一枚落叶,顺着冬日寒风,倏忽而至。   小叶村的祠堂前,篝火连成一片,隔绝出来的空地上,一个神婆打扮的老太太排众而出。她正要上前之时,眼前突然一晃,天上竟然凭空掉下一个人来,正好落在空地正中央。   ——有人从天而降。   正在敲锣打鼓,欢呼雀跃的村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着空地中央突然多出来的这个人。   这是个很年轻也很出众的少年。   他年龄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五官生的极为俊美,目光四顾之间更是有一种逼人的气度。尽管全身上下只着一袭漆黑衣袍,但身上的每一寸布料,即便这些村民少与外界往来,也能看出其不凡。   场中安静了片刻后,那名同样张大了嘴巴的神婆立刻反应过来,指着少年惊喜地喊道:“是神使!这一定是河伯派来的神使,嘉奖我们的用心侍奉!”   说着,她便高声呼喊着:“见过神使!”   于是村民们一个个都匍匐下来,大礼参拜,人人面现狂喜:   “神使!神使!见过神使!”   看着眼前这狂热近乎诡异的一幕,只不过是来借宿一晚的晏危楼,不由满头问号,心中腹诽不已。   ……怎么搞得和天宗那个邪教组织一样!难道他已经穿过虞州进入北原了?   当然晏危楼也知道,但凡他没有路痴,就一定还在虞州境内。只能说这个村子的人太过古怪了。   想到这里,他难得起了好奇,目光环顾一圈,摇头解释道:“诸位误会了,在下并非你们所说的神使,只是一个路过此地的修行者而已。”   这话众人都不信,还是高呼着“神使”之名,一个比一个恭敬。   小叶村地处偏僻,消息落后。许多人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出去过,即便偶尔有一些年轻人出过村子,去过附近的小村寨,见到的修为最高的武者,也不过都是些枷锁境。   像晏危楼这样能够御空飞行的洞见境武者,在这些人眼中,的确是与神仙无异了。   晏危楼又解释了小半天,这才总算让村民们相信他的话,把他当作是一个路过此地借宿的普通旅人。   晏危楼来的时机不凑巧,村子里正要祭祀河伯。那看上去颇有威望的神婆和村子里几个老人凑在一起低语了几句,便从村里叫来一个小女孩,让这小女孩领着晏危楼去借宿。   女孩年龄只有七八岁,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袄子,乌发盘成小髻,长得白净可爱,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血色,身形孱弱,似乎有些气血不足。   被叫过来之后,她半点不怕生,只冲着晏危楼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哥哥跟我来,阿婆已经安排好了!”大大方方招呼了晏危楼一声,她一路小跑,在前面为晏危楼引路,“有几个陌生的哥哥姐姐早就住进去了。”   听到这里,晏危楼有些惊讶:“还有其他人,也是外面来的吗?”   小姑娘腮帮子一鼓,点了点头:“对,他们说是什么剑宗弟子,为首的那个大哥哥会钓很多鱼……”   晏危楼:“???”   小姑娘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并不完全通顺。从她三言两语间,晏危楼听出,除了他之外,还有二男一女三个人早在数日之前便来到了这里。是村里的神婆,也就是小姑娘的外婆李阿婆,特意腾了一间空置的院子出来给他们住。至于这个小姑娘,名字叫做曼曼。   晏危楼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脚步声,刚刚来到那间院子前,里面的人就听到了动静,但见那小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便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曼曼当即叫了一声:“这就是那个很会钓鱼的大哥哥。”   “我不光是会钓鱼,还很会抓小孩。”来人听到她的童言童语,便笑着一把将这小姑娘抱了起来,逗弄了她几句。   这人一袭锦衣,容貌俊朗,腰间长剑在火光下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赫然是一个晏危楼早就认识的熟人。   两人打了个照面,那人还没什么反应,晏危楼已是眉梢一扬:“陆一渔?!”   陆一渔吃了一惊:“你认识我?”   说着,他好奇地看向面前的少年,目光认认真真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终纳闷地摇了摇头:“我敢肯定我们从未见过。若不然,以小兄弟你的相貌气度,我绝对不会忘记。”   晏危楼笑了笑。当初和陆一渔相识的是逍遥楼主燕无伦那个马甲,至于他本人,对方当然是不认识的。   他不慌不忙伸手一指对方腰间长剑,脸上笑意不减:“我们的确没见过。不过只要有这柄剑在,天下谁人不识君?”   陆一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不无得意,他自嘲道:“说的好!这么贵重的黄金,恐怕天底下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傻瓜舍得用来铸剑!的确很好认。”   晏危楼道:“但这么贵的剑,也只有陆兄敢佩戴在身上。”   黄金贵重,铸剑大师更是难求,天下间能够以贵重黄金做出如此一柄剑的人虽然不多,但绝不仅仅陆一渔一人。不过那些人没有一个敢像他这样,直接将这么多财富明晃晃带在身上。   只这一柄黄金剑,便是地位、实力,与财富的三重象征。   陆一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感觉这小兄弟说话真好听。他手一伸,连忙热情地邀请晏危楼进去。   曼曼也一溜烟蹿进了院子里,嘴上叫着“姐姐”,便打开其中一扇房门钻了进去,门缝中隐约现出一角床帘。   “小兄弟也是外面来的吧?还不知尊姓大名?准备去往哪里?”两人进了院子,陆一渔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晏危楼报出了在瀚海秘境中用过的假名,不急不缓叙述道:“在下晏齐,大雍人士。第一次出远门游历天下,只为增长见识。原本听说十二月初陆兄与那北斗魔宫萧无义将在北原有一场决斗,还准备去凑个热闹,没想到在路上耽搁了一下,便错过了时间。”   说着,他状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又有些好奇地看向陆一渔:“陆兄又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从北原来?不知是谁胜谁负?”   事实上,晏危楼很清楚,这场决斗前世便不曾实现——萧无义还未来得及去往北原,便已经死在了赵重之手中——今生萧无义虽然没有死,但也因为在炼狱宗一番折腾,早早错过了约定的时间。   不过,现在的晏危楼不过是个初入江湖的萌新菜鸟,对这些当然一无所知。因此,他满眼期待地看向陆一渔。   “咳!”陆一渔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其实,我也是要去北原。决斗大概是要推迟了。晏兄若是想凑热闹,也还是来得及的。”   听完陆一渔说的话,晏危楼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陆一渔是个路痴。   几个月前,为追捕天魁以及历练自身,陆一渔带着一众沧海剑宗弟子一路去往盛京城,恰好北斗魔宫也在盛京城中搞事,萧无义便向陆一渔递上挑战书,约定十二月初于北原决战。   心知自己一向不识得路,为免意外,陆一渔便让其他人继续历练,他自己早早出发,带着两名去过北原的师弟师妹,一路赶往北原。   路上顺便行侠仗义,除魔卫道,劫富济贫……等等,也都是应有之事。   没想到途中却出了意外,几人在一处小县城抓一个采花大盗时,意外撞上魔道大宗师,被那位魔道大宗师追出了近百里,虽然最后成功逃脱,但三人也都伤得不轻,而且还偏了路径。   后来被小叶村的村民救下,约定决战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陆一渔干脆便不急了,放缓行程,方便师弟师妹养伤。   晏危楼缓缓颔首:“原来是这样。”   看了看院中紧闭的两扇房门,隐约嗅到里面传来的汤药味,再看坐在院子里看似姿态随意,实则随时都能拔剑而起的陆一渔,他目光中露出一分了然。   “陆兄倒真是个称职的好师兄。”   当初在盛京城,晏危楼便摸清了陆一渔的性格,这是个好享受又爱凑热闹的人,并非那种苦修之士。   如今村子里明摆着有热闹可看,这人却安安分分守在院子里,哪里也不去,不是为了守护他那对伤势未愈的师弟师妹,还能是为了谁?   以陆一渔这幅看似散漫,实则严阵以待的姿态,就连晏危楼这个看似与他相谈甚欢的人,一旦有什么不轨,他也能随时随地拔剑出鞘,加以阻拦。   心知晏危楼看出了自己的戒备,陆一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本不是个多疑的人,若不是师弟师妹受伤,暂时失去了自保之力,他也不会这样无缘无故警惕一个陌生人。   晏危楼懒得揭穿他,便也坐在院子里,喝着陆一渔提供的好酒,同他有一搭没一搭交谈起来。   陆一渔天性散漫,还有几分侠气,一边喝着酒,一边将他这次下山以来记忆深刻的经历像是说书一样娓娓道来,眉飞色舞,很是生动。   说到盛京城,他便提及逍遥楼之行,神情遗憾:“逍遥楼名声在外,的确不凡。可惜我那天急着抓天魁,又记挂逍遥楼主的安危,后来还被萧无义约战,竟是没有多少时间逛一逛逍遥楼。”   “还有那位逍遥楼主也是个趣人,将来若有机会,我倒要给晏兄你引见一下……”   正说着,不远处突然间火光大盛,一阵阵海浪般的欢呼声自祠堂处传来。隐约能听见那些人在高声喊着:   “迎河伯!迎河伯!”   晏危楼只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便回过头。神州浩土广袤无垠,历史悠久。即便只是这中域三十三州,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州郡,都有着各自不同的习俗。   这小叶村里拜河伯的习俗虽说在他看来纯属封建迷信,但也算是村民们的一种精神寄托,自有其意义所在。   陆一渔却是神情兴奋:“还是出来游历长见识,以前成日里呆在山门中,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实在无趣!”   说着,他看了一眼祠堂所在的方向,有些异动。但想到师弟师妹,如今重伤在身,毫无自保之力,又按捺下来,只是目光中还有些可惜。   恰在此时,后院厨房里一个抱着药罐子的大娘走了出来,听见陆一渔嘴里念叨着什么可惜不能去看一看祭祀之类的话,便连忙热情回应道:“这位公子可是对咱们村里祭祀河伯的事情感兴趣?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可以说上一说。”   说着,她一双眼睛直放光,盯着陆一渔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堆金元宝。   这几天在这里帮忙熬药,她可是清楚的很,这几个外来人都是身份不一般的公子小姐,出手相当大方。只在这里住了几天,给那李阿婆的钱都足够再盖好几间房子了。也让她羡慕得紧。现在看到有机会凑上去,她自然不会放过。   陆一渔一听,也来了兴趣,随手掏出一锭银子:“大娘不妨说说看。”   那个帮工大娘顿时兴致高昂起来,手舞足蹈地说道:“两位公子不知道,这祭祀河伯可是咱们整个小叶村一直以来的风俗,非但是咱们,附近的其他几个村子都是一样的……”   原来,连同小叶村在内,附近七八个村子的村民,都是当年大幽皇朝末年,为了躲避战火而避入深山的大幽遗民。对他们而言,此处俨然一片桃花源。   数百年来,由于这片山脉环境特殊,这些村民几乎都是靠着那一条源河养活。   因此当地村民都相信河伯的存在,认为是这位神灵在背后保佑,才会让源河中永远有源源不断的鱼虾,让水流永远清澈甘甜,只有虔诚取悦这位神灵,才能让村子年年富足平安。   那帮工大娘还说了不少祭祀河伯的独特习俗,以及往年发生过的一些有趣的事,配合她手舞足蹈的动作,倒也让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只不过,看她话里话外对河伯推崇无比、简直是一副狂热信徒的样子,陆一渔忍不住摇摇头,总感觉这个村子继续发展下去恐怕不对。   他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捕鱼寄生,能有今日生活,本就是你们自食其力,又怎能全然将功劳推到虚无缥缈的神灵之说上呢。”   一听这话,那大娘顿时不乐意了,之前的银子也不香了,她一脸愤怒,抬手指着陆一渔,嗓门都提高了两度:“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能如此不敬河伯!那可是要遭天罚的!”   陆一渔一阵无语,没好气地调侃道:“什么河伯水伯的?本就当不得真。难不成你们还真的见过那河伯!”   “当然见过!”   一声更加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那大娘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句,又补充道:“我虽然没见过,但有人见过!”   她眼神一转,突然看见不远处屋檐下,一身红袄子的曼曼正怯生生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看着这边。   她立刻招了招手:“曼曼快过来,你说是不是见过河伯?快给他们说说!”   接着又得意地看向两人,主要是看着陆一渔:“咱们曼曼可是真正见过河伯,受到过河伯赐福的孩子。”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晏危楼这时慢慢抬起了头来,目光淡淡看向她:“……河伯赐福?能详细说说吗?”   他眼神平淡,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微笑,语气也甚是平和,却偏偏有一种让人不容拒绝的感觉。   原本得意洋洋的大娘在一种莫名的直觉下,下意识收敛了一些。她一把拉过跑过来的曼曼,笑着说道:“河伯赐福,那可是每年祭祀的头等大事……”   小叶村附近祭祀河伯的传统由来已久,与其他地方祭祀神灵的风俗不同。一般祭祀神灵的祭品都是牲畜,但小叶村的祭品却是七岁以下的男孩女孩。   据说村中祠堂有一面由河伯赐福的镜子,每年只要将符合年龄的小孩带进去照一照,哪个小孩身上的光最亮,就是河伯选定的祭品——河伯只喜欢天性单纯的小孩,也只有最受他喜欢的小孩能够将河伯迎来,庇佑村子来年兴旺。   事实上,村民们并不将这些孩子称作祭品,他们将之视为信使,带去村民们对河伯的虔诚信仰,又带回河伯的祝福。   等到祭祀当日,村民便将选定的孩子送上船,顺着河水送到河伯那里去。过上三五日,这些孩子又会被船只顺着河水送回来,也将河伯一路迎入各个村庄——只是凡人肉眼凡胎,看不见而已。   由于人神有别,接触过河伯的小孩,回来后会大病一场,但稍稍休养一段时间,少则半月,多则一年半载便好了。村民们认为,越是受河伯喜欢,在河伯身边呆的越久的孩子,回来后需要休养的时间便越长。   ——而这便是所谓的河伯赐福。   随着她的叙述,晏危楼的神情倒没什么变化,陆一渔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他隐隐察觉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在这种深山野岭中,将一船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送入河中,多半是被野兽吞吃或淹死河中的命。但他们却每年都能好端端地回来,这背后若是没有谁在搞鬼。陆一渔绝不相信。   见他脸色凝重,若有所思。那位大娘还以为这外乡人终于懂得了敬畏,知晓了河伯的厉害,脸上现出十足的光彩。   便推了怀中的小女孩一把,一副炫耀口吻:“曼曼,你来给这位公子说说。去年你不是去拜见过河伯吗?”   突然间被她推出来的小姑娘身体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张着嘴:“河、河伯……”   大娘不耐烦地又推了她一下:“你这小丫头还怕生不成。好生说说去年河伯赐福的事,河伯老爷最是慈悲不过……”   “我、我不清楚。”小姑娘不复原先的乖巧大方,怯怯地说道,“我们顺着河一直漂,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里,大家就一起昏睡过去了。等醒过来,船已经重新出现在河上,飘着飘着,我们又回到村子里了……”   “只有这些?还有呢?”   那大娘满脸期待地看着小姑娘。其实心里也好奇得跟猫爪挠一样。   村子里规定,女人不能进祠堂。所以每年那些孩子在祠堂中被选中的经过,上了船之后又是去了哪里,她都是不清楚的。以往老村长也不让人胡乱打听。今日趁着这外来的公子询问,正好也满足满足她的好奇心。   只可惜,小姑娘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任她怎么问,来回也就是几句不清楚,不知道,不记得了……可把她气的够呛!   ……真是个憨丫头!   自觉没劲的大娘气呼呼瞪了小姑娘一眼,便掂起手中那枚银子,又再次抱起药罐子,自顾自走了。   晏危楼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姑娘煞白的脸,突然开口问道:“你很怕河伯?”   小姑娘脸色更白了,她猛地后退一步,拼命摇头:“我、我不怕的,我阿婆说,河伯是善神,是他庇佑我们有鱼吃,有衣穿。”   晏危楼又问:“既然不怕,那你的腿为什么在发抖?”   小姑娘立刻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腿,却发现自己两条腿立在原地,半点也没抖动。反倒因恐惧而有些僵硬。   “……?”她脸上一懵。   这时耳边便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声音:“骗你的。”   小姑娘茫然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少年漆黑又平静的眼睛,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看在小姑娘眼中甚是可恶:“所以说,我猜的没错。你怕河伯。”   旁边的陆一渔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晏兄,你……”你这也太欺负小孩子了吧。   晏危楼抬手打断他,脸上笑意不减:“我只是有些好奇,所谓的河伯赐福,究竟是个什么勾当?”   说着,晏危楼突然搁下酒杯,目光扫过小姑娘雪白的脸,他唇角噙起了一抹奇异的笑意:“你一定知道什么吧。”   本就脸色雪白的曼曼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这个长得极为好看的大哥哥分明笑得温和,但眼神却好冷好吓人。   她眼眶一红,“哇”地哭了出来。 第74章 叹平生(8)   夜黑风高, 黑暗笼罩的小院中, 小姑娘的哭声在回荡。而她面前的两个人,一个神情茫然,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则平静自如, 视若未见。   ……看上去真是相当冷酷无情了。   “对、对不起……”小姑娘抽抽噎噎地道, “我刚才撒谎了。”   “我不是什么都不记得。进了山洞里,大家都昏睡过去后, 我醒过来一回……”   曼曼小心翼翼描述着当时看到的画面,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   ……当时她和同船的其他小孩子都一样昏过去了, 结果中途却醒了过来。紧接着, 她便看见同船的小伙伴们都被转移到一口口棺材一样的盒子里, 被几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带走了。不过, 她只是清醒了很短的时间,又昏过去了。   对于这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来说, 那天晚上在山洞中看见的诡异画面,足以让她恐惧至今, 难以忘记。但她却不敢和任何一个人说。   “呜呜……曼曼错了。阿婆说过, 河伯是庇佑大家的善神……曼曼不该在背后说坏话,我是坏孩子……”   她话还未说完,一道人影已然闪身来到她身前,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不许哭。”   小动物般的直觉让小姑娘立刻收了声,惊得打了一个嗝, 眼泪还挂在脸上。她眼泪汪汪地看向晏危楼, 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陆一渔有些不忍:“晏兄, 何必这样苛责一个小孩子!”   晏危楼却没有回答,只是用目光在小姑娘身上深深扫视一遍,又探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她经脉中输入了一丝真气。   随着真气游走一圈重新归入晏危楼体内,他的脸色也变得深沉。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他头也不抬突然问道。   陆一渔皱了皱眉,早在住进这里,他便看出了小姑娘的身体有问题:“先天不足,根基虚浮,非但没有半点修炼之资,便是寿数都比常人更短。”   “不,不是先天不足。”晏危楼一语否认,随即抬起头来,“是人为的。”   陆一渔脸色一变,神情蓦然转冷:“人为……你是说河伯真的存在?!”   晏危楼勾了勾唇:“或许存在,但是神是鬼还是人,可就不见得了!”   晏危楼低下头看向惊恐不安的小姑娘:“你现在的身体这么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小就是这样,还是去迎过河伯之后?”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怯生生回答:“是……迎过河伯之后。”   晏危楼伸出一只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正色道:“所以说,不许哭。”   “不管你听不听得懂,这些话给我记清楚。”夜色深沉,少年冰冷的脸隐藏在夜色里,语气温和中透着强硬,“你原本天资出众,却被人为坏了根基。别说修行,连正常人的寿数都达不到。”   小姑娘似乎意识到什么,慢慢睁大眼睛,看着那双深沉的、冰冷的,偏偏却让她再提不起一丝害怕的眸子。   “听着,哭是无用的。你的时间本就比普通人短,以后更不要浪费在这种无用的情绪上!想一想将来要做什么,让自己过得愉快些,现在开始!”   “晏兄,这样对一个小孩子不太好吧?把这么残忍的事情告诉她……”   看着小姑娘真的乖乖站在那里,似乎开始认真思考,陆一渔无奈一笑,看向晏危楼的目光满是思索,像是重新认识了他这个人。   “倘若她因此心生恨意,将来心有不甘,说不定还会生出祸事。何不让她什么也不知道,平平安安活一辈子呢?”   “将来该怎么走,她有知情权,也有选择权。”晏危楼淡淡道,“她可以选择不修行,做个普通人。但和被人逼着或是瞒着,只能选择做个普通人,却不一样。”   “至于因此生恨,心有不甘,那不是应该的吗?不甘心本就是最大的动力。”   他转头看向祠堂那个方向,火光与呼喊仍未停歇。   ……现在不急,按照曼曼的说法,大概要接近天明时分,那些人才会将新的祭品放到河中去。   陆一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变得一片冰冷。来到这里一段时间,他本以为所谓祭祀河神只是普通的习俗,但没想到其中别有洞天,明显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些村民却丝毫不知。   “愚昧无知!”   愤怒之下,陆一渔站起身来,就要出去找那些村民理论,旁边却凭空伸来一柄未出鞘的弯刀将他拦住。   他不解地侧过头去,出现在视线中的是少年略带好奇的面孔。   晏危楼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和他们说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神,让他们将孩子放了。”   “……那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陆一渔有些疑惑地看向晏危楼。   “现在去也没用。”晏危楼解释道,“北漠天宗你想必听说过吧?如果你同天宗那些疯子打过交道,就该知道有些人是无法用语言说服的。”   陆一渔冷哼一声,眼睛里闪过一丝锋锐的剑芒:“无法用语言,那就用拳头。”   “即便这一次你仗着修为压服了他们,下一次呢?我们离开后,明年,后年,往后许多年,他们还是会这样做。”   陆一渔没好气道:“那该怎么做?孩子们终究没死,这些村民也只是受人蒙蔽,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吧?”   “很简单,将始作俑者——那个被他们当做神一样敬畏的家伙拖出来,在这些人眼前像死狗一样杀掉……”晏危楼摩挲了一下刀柄,语气平淡,“让他们知道,所谓的神灵也是人,也会死。”   他神情轻描淡写,语气并不比任何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更严肃,三言两语间便定下了一个人甚至很多人的生死。   陆一渔突然感觉喉咙有些紧,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哈?”   “总之,你只须守好这里,保护好你的师弟师妹,也护好祭品。”   晏危楼回身看了他一眼,下一秒身形已经骤然消散。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留在陆一渔眼中的只剩一抹残影。   “……我去去就回。”   “……晏兄!”   黑暗中,望着那抹骤然消失的残影,终于反应过来的陆一渔,在惊愕过后,竟罕见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本要起身追上去,但回头看了看师弟师妹住的房间,又看了看边上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姑娘,终究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没有行动。   没过多久祠堂所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陆一渔听见一阵阵凌乱又喧嚣的脚步声。   紧接着,院外骤然有什么东西被抛了进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便稳稳向他飞来。   陆一渔下意识伸出双臂稳稳接住,立刻将人抱了个满怀。   ——这赫然是一个被打扮得如同年画娃娃一般的小男孩。   这孩子被人以绝强的力道抛进来,落下来的瞬间那一股操控他的真气却又骤然消失,因此没有受到一丝伤害。陆一渔自认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好精妙的真气控制!”   他下意识赞了一声,反应过来后,突然看向院外,脸色便是一变。   只见那无数火光都向着这处小院围了过来,伴随着激烈的喧哗声,显然是突然被抢走了祭品的那些村民都赶了过来。   院门很快被人撞的哐当哐当响。   陆一渔哭笑不得:“抢祭品的又不是我,结果却要我背黑锅了。”   ……以他的高深修为,当然不会惧怕一些普通人。但这些村民又杀不得打不得,着实麻烦!   苦笑一声,陆一渔起身走上前,一只手已经握上了黄金剑的剑柄,嘴上喃喃着:“晏兄这莫不是故意的……”   ·   祠堂附近不远处,一条河流横穿而过,将小叶村分成两半。   河岸两畔,漆黑一片。   村民们为尽快夺回祭品,都被吸引到陆一渔那边后,零星几簇火把东倒西歪插在岸边,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平静的河面中倒映出少年模糊而单薄的倒影。他漆黑瞳孔中同样倒映着火光。   哗啦啦……   深夜里河水涌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晏危楼微微侧头看向西侧,顺着河水奔涌而来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河流中迅速疾驰而来,激起水浪无数。   以晏危楼的目力,哪怕是在这无星无月的黑暗里,他依旧一眼便看出了那东西的具体形貌——那是一艘巨大的乌篷船,船上坐着十余个小孩,此时个个缩成一团,恐惧地望着无边夜色。   这个人是祭祀河伯的船。而那些小孩则是来自前面其他村子的孩子。若非晏危楼从中作梗,当这艘船到达小叶村时,小叶村也同样要将选中的孩子放上去。   就在乌篷船行将驶至时,原本神情惊恐的孩子们突然都瞪大了眼睛。   在他们的视线中,原本黑漆漆的天空中骤然拂过一道模糊的影子,像是一抹看不见的无形之风倏忽而来,转瞬间便翻进了乌篷船里。   孩子们顿时个个都吓得尖叫起来,险些以为要撞鬼了。   下一刻,那风骤停。   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在船舱的小灯照耀下出现在他们眼中,于是尖叫声立刻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稀奇古怪的童言稚语。   “大哥哥,你是谁?”   “大哥哥,你是怎么飞上来的?难道你也是神仙?比河伯更厉害吗?可不可以带我们回家?”   “那我们是不是以后就拜大哥哥,不用拜河伯了?”   至于他们的态度为什么转变这么快?   ——长得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当然不可能是鬼,只可能是神仙啊!小(看)孩(脸)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晏危楼伸出一根手指凑到唇边,冲着孩子们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这才轻笑道:“别急,大哥哥还要先把几只藏在这里的鬼抓出来哦。”   一边说着,他身形一折,像是一缕烟雾突然中断。视线追过去时,少年已然轻飘飘立到船顶,抬手抽出腰间弯刀,向着下方黑暗冰冷的河面轻轻一挥。   哗!!!   平静的河面骤然间掀起数丈狂澜,锋锐无比的刀光将河水劈开。   几道人影像是被火药炸中上翻的水鱼,骤然从水底冒了出来,身体晃动间,狼狈地躲过刀光后,几人便运起轻功,向着四面八方飞散逃开去。   但还未逃出几步,另一道身影便后发先至,在半空中连踏数步,便转瞬间便来到一人身后,一掌将之拍飞,直直抛向岸边,鲜血飞溅。   晏危楼毫不停留,随即追向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短短数个呼吸间,一共四人被他尽数拿下,通通打成重伤,简单粗暴地抛到了河岸边。   四个人躺成一排,动弹不得。   以他如今洞见二重凝真境的修为,对付这几个天地之桥都尚未开辟,修为最高不过枷锁十重的家伙,自然是手到擒来,无一幸免。   将乌篷船靠岸,晏危楼将船上的小孩子都放了下去:“你们暂时先在小叶村呆着,等我回来再送你们回家。”   留下一句话,他又将那四个人绑成一串粽子,随即拎起绳头,手腕一扯,这一串“粽子”立刻在半空中飞过一道弧线,惨叫着落入了乌篷船中。   晏危楼足尖轻点,身形凌空而起,随之落在船头上。他袍袖一顿,真气迸发,四周立刻涌起狂风。   岸边的孩子们呆呆望着那个神仙一样的大哥哥驾着乌篷船缓缓隐没于黑暗中。   河水汹涌,乌篷船顺着河水不断东去。   乌篷船中,晏危楼挨个审问那四人:“姓名……算了,姓名就不必了。告诉我你们的身份,来历,目的……同‘河伯’有什么关系?”   之前他便发现了,就是这几人潜在水中,一路默默驱动乌篷船行驶,以保证让那些孩子到达目的地。而看在无知的村民眼中,多半便是河伯在发力了。   面对晏危楼的询问,几人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船舱中响起一声轻笑,锃亮的刀光突然一闪,冷芒照亮了少年冰冷不含丝毫感情的双眸。   鲜血飞溅而出。   最左边的一个人眨眼间便尸首分离,重重倒地。鲜血溅在了几个同伴的脸上,他们却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这种毫不犹豫便下手杀人的狠劲,吓得剩下三个人身体一阵哆嗦,毫不犹豫地纷纷服软。   “少侠饶命,我说,我都说!”   他们争先恐后,唯恐自己慢人一步,步上了同伴的后尘。   “咱们是连山坞的人……”   “连山坞是什么地方?”   “就是一处山寨。在这大横山脉尽头,大雍和东黎边境,就是连山坞的地盘——在当地是大名鼎鼎的匪帮。”   晏危楼眉头一皱:“大横山脉尽头,离这里有些远吧?”   几人被他吓得又是一抖,生怕他再来一下,连忙解释道:“是,少侠说的是。不过这里是大当家闭关的地方……”   “每年这个时候大当家都会在山脉深处闭关,还会派几个兄弟来跑腿,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趁夜把一船孩子送过去,过几天再送回来……”他们事无巨细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咱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大当家闭关的地方。”   晏危楼目光扫过几人:“还有呢?你们大当家要这些孩子做什么?”   “没有了,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在他的目光中,这三个穷凶极恶的悍匪就像是小鸡崽一样缩成一团,拼命摇头,“除了知道大当家姓徐,其他的事情咱们真的不知道!”   晏危楼伸手摸上了刀柄:“真的只有这么多?”   三人又连忙拼命点头:“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因为这差事简单,还有亲自见到大当家的机会,兄弟们都把这当作肥差,每年都有人抢着来。少侠,咱们兄弟几个也是第一次来啊!”   看他们实在是掏不出什么东西了,晏危楼这才收刀归鞘,重新走到船头,船舱中的三人死里逃生,长长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一路上,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这三人个个踊跃表现。   在晏危楼全力催动下,乌篷船的行驶速度远远比平常高,又有三人争相指引,小半夜时间不到,船身便驶过一个隐秘峡谷,缓缓来到了一处幽邃的山洞前。   水雾缭绕,洞口幽深。两侧青石上隐隐有些字迹,只是夜晚看不清晰。   三名匪徒看起来比晏危楼还要兴奋,连忙惊喜地指着洞口:“就是这里!大当家就在这里闭关!”   晏危楼起身向那洞口看去,目光扫过两侧青石上的字迹时,突然微微一怔。   ·   与此同时,山腹深处的一处密室中,一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子正静静盘坐在此,四周磅礴的灵气汇成漩涡向着他汹涌而去。   他身材高大,相貌虽算不得十分英俊,却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绸衣着身,匪气中又透出一股贵气。身为连山坞大当家,他的卖相在一众匪徒中实属一流。   没过多久,男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回事?”徐徽眉头紧锁,脸色有几分纳闷,“今日修行总是静不下心来,总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修行之人与普通人不同,修为境界越高,所谓的心血来潮、预感、直觉之类,便越是灵验。据说上古之时,古之圣人甚至能够达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的境界。   因此,此时的徐徽不由一阵心烦意乱,脸色慎重起来。   他仔细想了想可能发生的问题。连山坞那边这段时间没有什么大事,那可能出现问题的便是这边了。   想到派出去接引船只的几个手下,徐徽难免猜疑起来:“难道是那几个蠢货半路出了问题?”   ……这可是事关他的修行大事。   想到这里,他便站起身,拨动墙壁上的一处机关。石室大门缓缓向一边移开。   但就在门开到一半的时候,徐徽整个人猛然一惊,紧接着身体迅速向着旁边一闪——“轰!”   就在他刚刚闪避过去后,一道恢宏浩大的刀气蓦然横斩而来,将那重逾百斤的石室大门,一刀斩成数不清的碎块。   恢弘刀气中骤然延伸出数百数细小刀芒,转眼向四周弥漫开去,宛如一场刀光组成的龙卷风席卷而过,整间石室都因此坍塌成了废墟。   徐徽从废墟中飞出,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个以手抚刀,唇畔含笑的黑衣少年。对方毫无温度的目光正正落在他身上。   这是一座被挖空的山峰,两人站在宽广的山腹空间中,相对而视。   “可是徐大当家当面?晏某冒昧前来,失礼了。”   晏危楼笑吟吟唤了一声,手腕漫不经心翻转了一下刀身,神态散漫。那温和礼貌的姿态仿佛刚才甫一照面便拔刀相向的人不是他一般。   徐徽深深皱起眉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目光扫过周围废墟,脸色微微现出怒意:“阁下是谁?真是给了徐某好大一份见面礼!既然知道是冒昧,便不该不请自来。”   “没办法。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太重了。”少年似乎有些苦恼,“一旦有了疑问,就要立马弄清楚——不知徐大当家可否为我解答呢?”   话还未说完,他身形已骤然而起,似乎未借分毫外力,便轻轻飞上了半空,不带丝毫烟火之气。   而一道磅礴浩大的掌风便以毫厘之差从晏危楼肩头擦过,被他轻描淡写闪避开来,落在身后的岩壁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大块大块山石砸落下来,山峰都在发出震颤,灰尘四起。   晏危楼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看来徐大当家更愿意听我‘以理服人’。”   他信手一挥,刀光倾刻如汪洋,肆意而出。又像是文人泼墨,倾洒而下。绵绵无尽,浩渺无穷。   徐徽丝毫不觑,抬掌迎上去。   些许淡淡青黑之色在他双掌间现出,如丝线一般将他双掌包裹。这赫然是一双罕见的灵器。   一时间,山腹里地动天摇一般。   若论修为境界,徐徽已至洞见巅峰,比晏危楼还稍稍高出一个小境界,不过晏危楼的战斗经验之丰富却远非对方可比,往往能够用最小的力量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两人你来我往交手数十招后,晏危楼凭借着强大的战斗经验渐渐占据上风。   而徐徽则是越战越心惊,感觉继续下去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反而还有败亡的可能,不免有了退却之意。   却在这时,晏危楼突然开口:“徐大当家——哦,不对,或许该叫你大幽皇子殿下才对。你真正的姓氏应该是许而不是徐。我应该没记错吧?”   “你怎么知——”   徐徽心神一震,惊诧不已,一句话便脱口而出,下一刻便意识到不好。但他的动作也在那一瞬间稍稍慢了一瞬。   咻!   一抹流星逐月般的刀光骤然而至,趁他心神失守之时,恰在这一瞬骤然绽放。像是有一轮虚幻的圆月升腾而起,迷蒙而美丽的光辉照耀在他心上。   ——这美丽中却蕴藏着致命的杀机。   刀光一闪,半空之中,两道原本激斗在一起的影子骤然分开,徐徽闷哼一声,身形急速向后飞去。   晏危楼的身影紧随其后,像是一抹追逐而去的幻影,倏忽之间来到徐徽面前。晏危楼自袖中伸出了另一只手。   数道残影闪过,两人再次以掌相拼数记。浑厚的掌风扫荡着山壁,漫天碎石在四周滚落。   砰!   两道人影重重从半空中坠落下来,身在下方的徐徽砰然坠地,晏危楼却紧随其后轻盈飘落,左手缚住对方双臂,右手顺势而下,那冰冷的刀锋便擦着徐辉的脖颈,直直插在了地上。   铮——   刀身不断弹动着,在徐徽脖颈处划出血线。   晏危楼垂头俯视着地上的人。   “——现在可以说了吗?” 第75章 叹平生(9)   时值深夜, 宽阔的山腹中, 散发着奇异灵光的山石镶嵌在各处山壁上,柔和朦胧的光辉将这广阔空间照亮。   彻底被晏危楼制服后,徐徽沉默了好一阵,这才哑声开口:“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是谁泄露了出去?”他眼角闪过一丝凶光。   按理来说,知道他真正来历的只有手下从小培养的几名心腹, 但那几人要么在连山坞坐镇, 要么便被他私下派出去了。面前这人应当没有机会知道他的身份才对。徐徽心头着实不解。   晏危楼笑了笑, 没有解释。   事实上这只是他的一种猜测, 没有十足把握。起因在于进入这处山洞前, 他不经意之间看到的那块青石壁。那石壁上书写着“眠龙涧”三个字。   那几个连山坞的土匪不识字, 但晏危楼却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分明是至少八百年前,大幽皇朝尚在时, 所流行的一种字体。如今已经少有人用。而且那字迹也让他分外熟悉。   刚才一路进来的过程中,晏危楼仔细调动记忆, 总算是想起这字迹熟悉在哪里——这分明便与他还在盛京念书时,曾经在书院藏书阁中看过的一本古籍孤本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若是晏危楼没记错, 藏书阁中许多古籍都是当年大雍攻破大幽皇宫后获得的战利品, 他所看过的那份古籍,作者是大幽最后一位入道大宗师薛一拙。   这位薛大宗师当年极有名气。据说他若是稳扎稳打一步步修行, 待得积累足够, 本有机会步入天人, 乃是八百年前天资最高的一批人之一。   只不过他却主动放弃了机会,在守护大幽皇朝的最后一战中强行破入半步天人,护送着末代太子破开百万大军封锁,不知所终。   这位薛大宗师生前并不喜欢舞文弄墨,唯一留下的那份古籍也不是什么神功秘法,就是一份年轻时游历天下的见闻日记而已。偏偏却恰好被晏危楼翻了出来,又恰好在这里看见了同样的字迹。   这不得不说实在是一种冥冥中的缘分。   认出薛一拙的字迹,再联想到小叶村村民所说,这里许多人都是大幽遗民,晏危楼心中便有些猜测。   有了猜测自然处处留心,待到见到徐徽,交手一番后,晏危楼果然又从徐徽的招式里认出了《镇龙诀》的痕迹。   别看这功法名字简单粗暴,但却是当年大幽皇室赫赫有名的绝学,一向只传嫡系,据说是开国太祖所创。   哪怕徐徽如今使用的并非完全版,而是经过诸多删减与改造,但那种相似的行功路线和武技套路,只要细心观察,以晏危楼的眼力还是能发现端倪。   这诸多证据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怀疑,这位连山坞大当家与大幽皇室有关。但是否嫡系却不一定。毕竟当年大幽末路,曾经只传嫡系的《镇龙诀》说不定早就散布开了。   晏危楼便随口诈了一诈。   哪知道徐徽居然真的是当年大幽皇室的嫡系后裔。事实上他的真名应该是许徽才对。   这些前因后果,晏危楼当然不会说出来告诉徐徽,因此他只是微笑不语。   晏危楼的沉默看在徐徽眼中,却显得如此高深莫测。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被人识破,看向晏危楼的目光愈发充满探究。   铮——   晏危楼突然轻轻弹了一下锃亮的刀身,凛凛寒光在徐徽视线中闪动,也在他脖颈处再次擦出一道血痕。   少年唇边的笑容尤为深邃:“好了,徐大当家,你没有同我讨价还价的资格。现在,将一切都告诉我吧。”   徐徽默了默,心中无奈。他自认一向行事低调,直到此时仍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招惹到这样一个神秘又可怕的仇家!   以至于刚刚从修炼室出来,就被这人二话不说当头劈来一刀,之后两人又是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   白白打了一场冤枉架,哪怕现在他已经变成了对方的俘虏,却连对方的目的都不甚清楚。   徐徽开口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河伯赐福。”   晏危楼只说了四个字,但徐徽立刻明白了他话中所指,心中竟觉得有些滑稽——居然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仅仅只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   他诧异地抬头看向晏危楼,试探道:“你应当不是本地人吧?莫非是我那几个蠢货手下冒犯了你?还是说,今年选中的祭品与你有什么关系?”   晏危楼摇摇头:“都不是。”   “那你就是为那些贱民而来的了。”   说着,徐徽语气一变,失声笑道:“原来不过是个多管闲事的小孩子。”   “为了区区一些不起眼的贱民,两位洞见高手反倒在此生死相杀,何其可笑!”他脸上表情有些唏嘘,像是亲身经历了一场荒唐闹剧,“更何况,我从未伤他们性命,反倒庇护他们多年,不过收取一些报酬而已。”   说这话时,徐徽看向晏危楼的眼神极其无奈,似乎将他当做了刚刚开始行走江湖,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的楞头青。   晏危楼再次摇头:“不,我不是为他们出头,我只是看不得你这种装神弄鬼的家伙而已。”   这种只会在背后玩弄鬼蜮伎俩的家伙,想要什么却不敢光明正大去抢夺,反而偷偷摸摸算计人心……在晏危楼看来,着实登不得大雅之堂!   “曾经也有一个家伙装神弄鬼为我批命,凭他一句话便陷我于险地,几乎走投无路……”镶嵌于石壁上的各色异石折射出柔和光晕,尽数被少年漆黑的瞳孔所吸收,他似乎回忆着什么。   徐徽有些好奇:“后来呢?”   “后来,他被我砍死了。”   “……”   少年骤然拔出插在地面的弯刀,血迹未干的刀锋猛然洞穿了徐徽的肩胛骨,将他钉在地上,目光直直注视着他。   “所以,别再浪费时间,说吧!”   锋利的刀锋刺入身体的瞬间,一股强大的真气便顺着刀锋而入,在徐徽体内四处乱蹿,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好,我告诉你……”徐徽一字一句道,“河伯赐福的确是假的,是我在利用这些祭品修炼——但这可不是我在幕后谋划,早在三百年前就有了!”   在晏危楼惊讶的眼神中,他嗤笑着说道:“三百年前,先辈中便有人想到这个点子。开始利用河伯的名义搜刮祭品,以助修行!我不过是继承了这一风俗而已。”   晏危楼神色微怔,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问道:“山脉中那些大幽遗民的先辈是什么来历?”   徐徽似乎已经全无顾忌了:“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没错,他们的先辈便是护送先祖遁入深山的薛大宗师及其他将士。”   山洞中一时有些安静。   半晌,晏危楼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奇异:“……我全明白了。”   当年大幽皇朝覆灭,为了躲避新朝追杀,薛一拙以及少数大幽的忠心将士护送幼主离开,深入大横山脉。从此便在这里安居下来。   或许薛一拙还利用自己强行提升到半步天人的修为,刻意改变了大横山脉的环境,使这里变得易守难攻,易进难出。   徐徽的话佐证了他的猜测:“你以为源河为何能有如此神异?那是当年薛大宗师化道之地。临死前,他散去一身修为改变了附近地脉,从此灵气汇聚源河,便是普通人长年饮用此水,也能强身健体,百病不生。”   晏危楼接道:“只可惜,他为大幽付出一生。死去后,后代却遭大幽皇室算计,世世代代被视作鼎炉,任人夺走道基。”   他的语气倒是挺平静,像是平铺直叙,看不出什么义愤填膺或是唏嘘感叹。   徐徽被说得脸上一热,又强自辩道:“薛大宗师对我大幽忠心耿耿。若是他活着,知道对大幽复辟有所帮助,也会同意这样做。”   越说他的神情越自然,渐渐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直接完成了自我说服:“当年先祖遁入深山,身边只剩一帮残兵败将,就连薛大宗师也重伤垂死……”   为了隐瞒身份,这些人装作不堪战乱逃入山中的普通平民,与山民通婚定居。   由于身受重伤,寿命不长,薛一拙还在山民们眼前特意炮制了一出神子的戏码,将年龄尚幼的大幽太子捧上了神子的宝座——半步天人本就可称半神,他亲自出手,装神弄鬼,那些眼界浅薄的山民自然看不出端倪,从此对“神子”奉若神明。   即便老一辈人去世后,他们的后代还是对神子的血脉毕恭毕敬。   随着时间流逝,许多人遗忘了过往,大幽皇室一脉便作为沟通神明的祭司之流流传下来,在所有山民中地位独特。   但这些皇室后裔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他们无时无刻不想要走出深山,复辟大幽——只可惜,神州浩土之上,无论是三大圣地还是三大皇朝,都有天人圣者坐镇。若是没有抗衡天人的实力,所谓复辟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   而天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成就的?数百年下来,大幽皇室一脉中最厉害的人物,也不过是堪堪入道。直到三百年前,徐徽的一位先祖“徐易之”突发奇想,另辟蹊径。   听到这里,晏危楼眸中光芒一闪,他突然吐出三个字:“《补天诀》?”   徐徽瞳孔骤然一缩。   突然被晏危楼直接点破,他原本还想编些谎话,用半真半假的方式骗过晏危楼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你猜的不错,正是《补天诀》。”   “八百年前,薛大宗师与诸多将士曾与我大幽皇室立下誓约,世代侍奉。偏偏其后人饮源河之水长大,灵气充沛,百病不生。偶尔还有天赋异禀之人出世……这不正是上天所赐予的最佳炉顶吗?”   话说到如此地步,已是明明白白。   晏危楼曾从沈老遗物中获得过一卷《补天诀》原本,自问对这部名声赫赫的绝世神功也算了解。   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补天诀》可以直接掠夺道基,让普通人也能变成天才。如此逆天的功效,自然也有着非常严苛的限制。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夺人道基,首先必须与对方产生因果联系,因果越深,成功概率越大。   当年长信侯之所以非要让女儿和晏危楼定下婚约,不正是因为将他误认作拥有先天道体的真·齐王世子,企图缔结因果,夺其道基?   同样是修行《补天诀》,徐徽这一脉却有着长信侯所不具备的优势。   他们与大幽遗民之间本就有先祖缔结的誓约,世世代代因果相连,根本无需再多费心思——所有的大幽遗民都是他们最容易夺取道基的对象。   领悟到这一点后,三百年前的徐易之便利用当时祭司的身份,向其他村民宣布了河伯的神谕——从那时起,此地祭祀神明的风俗便彻底改变。不再是祭祀牲畜,而是以孩童为信使,求河伯赐福。   晏危楼有些好奇:“如此简单那些村民便相信了?”   “当然不是。”   徐徽说到这里,对那位突发奇想、胆大妄为的先祖也很有些佩服。   “这处山洞是祖辈世世代代秘密开辟的,当年先祖便悄然利用此地机关,暗中操控源河河道……”   他目光缓缓环顾四周,有些感怀。   “一旦村民不信,便截断下游,使水位涨高洪水覆村,称触怒河伯,必有天罚;一旦村民信从,便恢复如初……如此反复几次,终于人人信服。”   晏危楼不禁感叹道:“好手段啊!想来随后他便以河伯名义赐下宝物,从此便可每年甄别出几名天赋高的孩子,暗中以祈求河伯赐福的名义送来这里,再悄然夺取其道基。”   最巧妙的地方在于,除了夺走他们的天赋,他并未伤到这些孩子丝毫。表面上看,这些孩子毫发无损,回去后休息几天便无大碍,村民们也就不会多想,更不会怀疑什么。   随着“河伯赐福”这一风俗流传下来,祭司一脉渐渐消失,化身为隐藏于暗中的河伯,如今已经少有村民知道,数百年前村中还有祭司的存在。   听到这里,晏危楼突然问道:“对了,你这一脉可还有同样继承了《补天诀》的人?”   他有此疑问并非空想,只是突然想起出身平民,却凭借《补天诀》飞速崛起,宛如小说主角的长信侯方天询。现在想来,对方似乎有些可疑。   ——如今看来,散落的《补天诀》,一卷在北斗魔宫,一卷在大幽皇室,都不是一般势力……方天洵当年一介平民,何德何能得此神功?难道真是小说主角,气运加身?   “其他传承者?”徐徽一怔,似乎隐隐想到什么,随即不确定地摇摇头,“我不清楚。”   徐徽就是这一代大幽皇室的传人。不甘心终身藏于深山的他,年纪轻轻便出了山,后来又收服一帮手下建立了连山坞。   只有每年需要“河伯赐福”的时候,他才会回到山中来,通过夺取他人道基,弥补自身天赋。   在他看来,那些孩子即便长大也都是些捕鱼捉虾的普通人,空有那份天资只不过是浪费,倒不如给了他。反正他也不曾伤他们性命,断他们前途。   ——而小女孩曼曼之所以身体亏空至此,寿数有缺。可能是因为她天赋过于惊人,徐徽掠夺之时出了偏差,简而言之,过度了。   “啪啪!”   听完徐徽一席话,随手将一身真气都被封住的徐徽扔在地上,晏危楼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掌:   “真是惊人的谋划——不需要多么高明的计策,过人的智慧,只需要足够冷酷的心性便可做到。”   三百年光阴,普通人都能传十余代了。将十余代人玩弄于股掌,在幕后操控他们的命运——且每一个都是当年的忠臣后裔——以之作为个人晋升的资粮,这果然是无情帝王之家才能干出来的事。   即便晏危楼自诩冷血,也做不到如此忘恩负义。   “再惊人的谋划,如今不也被你识破了吗?”徐徽靠坐在岩壁上,面色灰败,神情坦然,“成王败寇。既然我已经落入你手中,便随你处置。”   话虽然说得硬气,但求生的本能却促使他看向晏危楼,语气十分诚恳:“不过若是你饶我一命,将会收获更多。”   “……大幽皇室隐藏的密宝、许多不为人知的江湖秘辛、数百上千甚至是万年之前的传说,还有连山坞多年劫掠的财富,甚至是绝世神功《补天诀》——这些都将是你的。”   他话语中充斥着十足的诱惑,令人不知不觉联想着他所描绘出的画面:“有了这些东西,随便跑到哪个偏僻之地,海外群岛,便是建一个小国,从此称孤道寡,享尽欢愉,都绰绰有余!”   随着徐徽一句一句叙述,少年的目光也渐渐开始发亮。他俊美的脸孔在四下柔和的光晕照耀中,露出一个发光般的微笑,随即陷入沉吟。   “嗯……财富、神功、惊世秘辛……听起来真是极好,我都动心了。”   徐徽心中大喜,脸上现出笑来。   下一瞬,少年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惜,没有必要——我若是想要这些,还需要同你交易?”   他嗤笑一声,干脆利落伸出一只手,毫不犹豫按在徐徽头顶,漆黑双瞳中闪过一抹幽深至极的墨色。   “我想要什么,自当自己去取。”   这一刻,徐徽身心俱震,惊怖非常:“上古魔宗禁术,摄魂……”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眼陷入一片迷茫。眼前闪过一双晕染着墨色的眸子。   ……   轰!   半个时辰后,随着一声山崩般的巨响,巨大的山峰宛如匍匐的巨人缓缓挪动着他的躯体,于是原本空旷的山腹内部,一簇簇岩石突兀而起。   就像是孩童扭动魔方,亦或是堆叠积木,整个山腹内部都在发生剧烈变化。   不多时,便大变模样。   看着脚下凭空现出的山道,晏危楼用真气操控着陷入昏迷的徐徽,手上似有一根无形之线,像是牵气球一样将对方牵在身后。随即脚步轻快步下山道,缓缓向着地底深处而去。   据徐徽所说,这个地方最初是薛一拙所建,整座山峰都是他以一己之力挖空。   “不愧是半步天人,这种手段简直堪称鬼斧神工……”   赞叹一声,晏危楼顺着那深深的山道不断向前。而一间间原本隐藏于地底的暗室便出现在他眼前。   晏危楼随意打开最近的一间。   当石门缓缓驶开,一大片金灿灿的色泽几乎晃花他的眼,满屋子的黄金堆叠在一起,实在是一副相当震撼的画面。   饶是晏危楼自诩不受钱财所动,心脏都不由惊得快了一拍。   他走过这间密室,打开下一间。   这一次是一片扑面而来的明亮光辉。堆积成山的灵石在暗室中放出亮闪闪的光,浓郁的灵气即便只是轻吸一口,都让人通体舒泰。   晏危楼惊讶地挑了一下眉。   开启第三间密室,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数十件品阶有高有低的灵器。还有一些带有大幽皇室标志的特殊器皿。   这一次,晏危楼非常淡定。   ……毕竟已经习惯了。   第四间,第五间……一路看下去,晏危楼表情渐渐麻木。   按照徐徽的说法,这些都不过是当年临走之前薛一拙在大幽秘库中匆匆捞的一部分,与整个秘库的宝物相比不到百分之一,而剩余的那些宝物由于实在带不走,都被薛一拙毁掉了。   想到这里,晏危楼竟有些痛心。   在这种微妙的情绪支配下,晏危楼一路来到走道尽头,最后一间密室前。   按照徐徽交代的方法,他打开机关,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还没来得及去看密室中究竟有些什么,晏危楼的目光首先就被正对着石门的那面墙壁吸引了。   墙壁上挂着几幅画,画中都是不同的人物。   前两幅画晏危楼并不认识。   据画中题字,似乎分别是当年的大幽帝后。画师对其极尽笔墨描绘,色调看上去很是温暖舒适。   而后面一幅色调却恰恰相反,一眼看上去便有种冷酷、阴森,而诡异的气氛。仿佛描绘地狱之景。   烈火熊熊,宫殿只剩焦瓦,有人于火焰中走出,白衣墨发,足不蹈尘。他一手拿着一张晏危楼熟悉至极的半神半鬼的面具,似乎正要扣到脸上。   而尚未完全被面具遮住的大半张脸便显露出来,如神明造化,不似人间所有。   那人微微抬眸,一双空明无一物的眸子恰好向晏危楼的方向看来,目光中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寂寥。   ……仿佛了无生趣。   晏危楼彻底惊在原地:“……明光?!” 第76章 叹平生(10)   大幽秘藏中发现的三幅画彻底打破了晏危楼的某些认知。   倘若说前两幅色调明快的大幽帝后画像, 一看便是出于纪念;那么最后一副色调冰冷、单独放置在一边的画像,就明显不一样。   晏危楼在画轴上发现了某种上古魔道秘纹,没记错的话, 应该与一些封印尸傀的禁制秘纹同出一个派系;画卷所用的纸张也是炼尸一派用来处理尸魁的符纸原料;就连画卷上的颜料气息也十分特殊……   这一切组合让晏危楼联想到某个民间传说:据说以某些特殊材料画下某个人的画像, 便可招来鬼神, 将仇人的灵魂封印在画像之中,日夜不得安宁。   ——要问晏危楼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那就是阴魁门的锅了。这帮成日里和尸体打交道的家伙,掌握着许多与江湖主流不同的邪功秘法。   还没从突然在大幽皇朝所遗留画卷中看到熟人的惊讶里回过神来,晏危楼便发现了这幅画所象征的诅咒之意,不由摇摇头,陷入一阵思索。   他嘴角带起一点轻嘲:“啧, 该怎么说呢?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无能狂怒?”   这个世界又不是什么仙侠神话世界,神神鬼鬼之类是不存在的。   那些所谓的民间传说不过是无知的百姓遇到无法反抗的悲剧,又没有足够的力量, 出于自我安慰或是发泄怨恨的目的, 而编造出来的虚假故事。   按理来说,这位为大幽帝后绘制画像的画师多半是出身良好、见识不俗的人, 甚至很可能就是皇室中人。不应该像无知百姓一样相信这种诅咒传说才对。   偏偏他却信了。   并且还真的付诸行动,将仇人画了出来。指望依靠“诅咒”来对付对方,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种病急乱投医的行为,足以说明当时的大幽已经衰弱无力到何种地步, 以至于对方只能将报仇之事寄托于鬼神!而对方心中的仇恨又是何等之深!   “这上面的人……是明光吗?”   晏危楼细细打量着被他揭下来的画卷, 目光一寸一寸扫过画中人的眉眼。   依他判断, 这幅画卷至少也有数百年的年头了,那么其中之人至少也是数百年前存在的人。说不定那只是一个与宿星寒相貌相似的人。   半晌过后,晏危楼终于确定:“是他。”   晏危楼双目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困惑,又夹杂着些许好奇探究之意。   他没想到,不久前在瀚海界中遇到的宿星寒,居然这般不简单。绝不是他原以为的隐世家族传人。甚至于,对方很有可能是八百年前大幽皇室覆灭的幕后推手,这才招致如此怨恨!   八百年啊,这实在是一个微妙至极的数字。传说天人圣者寿数也不过八百。   倘若宿星寒真是从大幽存活至今,其寿限岂非已远胜天人!难道说,从古至今无数天人所渴望突破的更高一层境界,竟然已经有人达到了?   短短片刻,诸多思绪在晏危楼脑海中划过,但随即都被他暂时搁置。这些疑惑将来自然有机会验证,而今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他伸手向后一招,一直被真气遥遥控制着的徐徽便飞了进来,晏危楼一指点在对方眉心,昏迷状态的徐徽眉心一阵刺痛,便猛然睁开了眼睛。   “你——”   一眼看见晏危楼,他瞳孔便剧烈收缩,露出显而易见的恐惧,但下一瞬,他好不容易清醒的神色又变得茫然起来。   晏危楼低着头,双目直直注视着神情茫然的徐徽,一缕幽深的墨色在少年瞳孔中渲染,让他俊美的脸孔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森然气质。   一只手将画卷展开,递到徐徽面前,他淡淡开口:“关于这幅画,还有画上的人,你知道多少?”   神情茫然的徐徽呆呆盯着画像好一会儿,宛如呓语般说着:“神、鬼……不——”   他的情绪剧烈波动着,似乎很不稳定:“不是人,是怪物,毫无人性的怪物……叛徒……”   晏危楼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再次将人敲晕,微微有些苦恼。   “难道是短时间里连续被摄魂两次,因此有些影响灵智了?看来不能再对他继续摄魂了……”   简单粗暴地将人丢在一边,少年重新将画卷收回,在自己面前展开。   “看来暂时没办法得到答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画卷上的白衣人,目光与他冰冷寂寥的眸子相对视,随即唇角微弯,指尖弹出一缕火焰。   呼……   少年松开手。画卷缓缓从半空坠落,伴随着燃烧的森白色火焰,犹如画中的火焰活了过来,转瞬便将整张画卷吞噬,化作一片虚无。   ——无论宿星寒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只要对方一日还是他的友人,这种蕴含诅咒之意的不祥之物,既然被他遇上,即便并无任何作用,也不该存在于世。   森白色火焰在半空中燃烧,转瞬即逝。   晏危楼定了定心神,开始将目光看向这间密室中的其他东西。   这一看,让晏危楼大开眼界。   与前面几个密室相比,这里的东西不多,且林林总总什么都有,看上去简直像是杂物间。但用处之丰富,也着实令他开怀。   像是什么点燃后可令入道大宗师都陷入梦境的失魂香,被上古妖魔之血浸染、用来铸造或许能够铸造神兵的断龙石,上古宗门传承、无需灵气催动的特殊暗器……这些都不过等闲。   将足足六间密室都看过一遍后,晏危楼神色大为惋惜。   只因宝物虽多,他却带不走多少。   他手中的乾坤戒空间不大,能装走的东西有限。尽管从徐徽这里又缴获了一枚空间更大的乾坤戒,但仍旧不足以将这里的东西都带走。   经过一番挑选,晏危楼只装走了少量的黄金与极品灵石,一刀一剑两件上品灵器,以及失魂香这类左道旁门的东西。剩下的大部分宝物,在他得到更大的空间灵器之前,就只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为了消除隐患,晏危楼利用前世学过的魔道秘术,在徐徽神魂中设下了禁制。   从此,关于大幽宝库的秘密,对方不得再向任何一个人泄露。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补天诀》,也落入了晏危楼手中。   做完这些,他重新启动机关,关闭通道,将这座内有乾坤的巨大山峰重新恢复了原状。   轰!   山脉间再次传来轰然震动,整座山峰内部如同一个个齿轮开始合拢。   那唯一通向外界的洞口处,少年的身影倏忽飘出,在半空中轻踏几步,随即缓缓落在停靠在一边的乌篷船上。   此时天际早已大放光明,万千缕灿烂金辉渗过如雪的云雾,缓缓淌下人间。照耀着连绵山脉,浩荡长河,洒落在漆黑的乌篷船,与船头的少年身上。   船舱里,三个被捆成粽子的匪徒睁着眼睛熬了一夜。昨天夜里,他们引着那无名少年来到这里后,对方就独自一人进了大当家闭关的山洞。   大当家可是早已达到洞见境巅峰的高手,那人竟然敢孤身一人闯入大当家的老巢,简直是不知死活!   在心中已经认定了大当家的胜利,这几人一晚上都在互相对口供、想借口,就等着大当家出来之后大表忠心,免得被大当家怒而灭口。   此时总算是听到动静,三人都惊喜地向外望来。一边在心中酝酿着台词,三人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满是期盼。   只可惜他们失望了。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是同样被绑成了粽子的大当家,还有那个神色风轻云淡、笑得很是恶劣的少年。   ·   小叶村。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总算是将晏危楼留下的烂摊子摆平了,陆一渔神色疲惫,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他站在临时住的那间院子里,看着围拢在身边的十多个孩子,不由露出苦笑:“晏兄还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昨天夜里,晏危楼完成了抢走祭品、又开走乌篷船的壮举,而被留在村里的陆一渔却遭到了那群村民的疯狂围堵。   好不容易将这些人一个个(物理)说服,又有十多个小萝卜头等着他安置,尤其是其中还有闹腾不休、哭着要回家找父母的孩子……足足折腾了一夜,陆一渔才算是暂歇一口气。   这时候他才有空重新安坐下来,还悠闲地为自己打了一壶酒,嗅着淡淡酒香,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他刚刚斟了一杯酒,还未入口。   院外突然传出一阵喧哗,且越闹越大。隐隐似乎有人在喊:   “快!他回来了!快来人啊!大家抄家伙上!”   陆一渔将酒杯一搁,一个激灵站起来,身形一闪便飞上半空。   气势汹汹的人群正向着某个方向汇聚而去,陆一渔也随之看去。   在他目力所及范围内,一条浩荡长河穿村而过,一艘漆黑的乌篷船便顺着河水静静飘荡而来。   有人立在船头,神情淡淡看向岸边。   “不好!”看着岸边几乎黑压压的人群,陆一渔神情微变,“那些人恐怕要去找晏兄的麻烦……”   昨天晚上他几乎是强行将暴走的村民们弹压了下来。但这些对河伯深信不疑的村民可比一般的普通人狂热多了,可还牢牢记着晏危楼破坏祭祀的事呢。   陆一渔当然不担心晏危楼出事,他只是觉得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年看似笑容灿烂好相处,实则凶性十足,万一被那些村民激怒,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陆一渔连忙向河边赶去。   嗡!   不过行至半路,一道锋锐无比的刀气骤然升腾而起,半空中都好似形成了刀芒虚影,气势汹汹的人群被这无形的刀气震慑,像是被深海的海水挤压,动作一个个变得迟钝下来。   紧接着,这人群便被人轻描淡写分开。   少年对四周怒目而视的目光视若未睹,不紧不慢地向着陆一渔这边走过来,一连串“粽子”也被他甩在了陆一渔面前。   两人擦身而过。   “后面的事情就拜托陆兄了。”少年冲他微微笑了一笑,颌首而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几人一清二楚。”   陆一渔还没反应过来:“晏兄,你……”   少年的身影骤然化作一道影子在他眼前消失,那刀气也随之散去,气势汹汹的人群又重新合拢过来。将陆一渔以及那一连串“粽子”围在了中间。   陆一渔:“……”   ……从什么时候起,他堂堂沧海剑宗真传弟子,赫赫有名的黄金剑,居然沦落到次次替人背锅收拾手尾的地步了?   陆一渔有点怀疑人生。   而在他怀疑人生的时候,晏危楼已经来到了院子里,慢悠悠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上,并端起桌上那一杯酒,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少年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愉悦而满足的微笑。 第77章 叹平生(11)   事实证明, 甩锅实在是咸鱼制胜的不二法门。晏危楼优哉游哉睡了一场好觉,而陆一渔则为了安抚一群村民,先熬夜至天明,又连续奋斗了一整个白天。   这事说开后倒也简单。   有了徐徽这个“河伯”亲自出面,将如何装神弄鬼的事情一一道来,就像是骗子亲口将自己骗人的诀窍公示于人前, 除了真的走火入魔的人,其他被骗的人也总该清醒了。   于是村民们对晏危楼破坏祭祀的仇恨直接转移到了徐徽几人身上。   而除了戳破河伯赐福的秘密, 安抚众村民之外,还有那一帮被主角截下来的小孩子, 也需要尽快安置好。   由于这些小孩都是来自小叶村上游的几个村庄,小叶村的村民与那些村庄的人较为熟悉。陆一渔便说服小叶村村长,派出村民前往那些庄子,将其他几个村子的村长或是神婆都请过来。   “陆师兄, 为何不直接让他们将那些孩子送回去?又何必再把其他村子的村长找来?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   房间中,陆一渔的师弟师妹也听说了这一日一夜间发生的事, 此时两人都好奇地望着自家师兄。   “事情不是这样想的。”   面对两个师弟师妹,陆一渔很有耐心,他仔仔细细解释着自己的意图。   “只看小叶村这些人便知道,这大横山脉中的山民恐怕都对河伯深信不疑。不让他们来见识见识河伯的真面目,恐怕他们还不相信咱们的空口白话。”   “我明白陆师兄的意思了!”   小师妹眼睛一亮,率先开口。   “若是他们还相信河伯, 就算这些孩子这回被送回去了, 以后还是会有祭祀。到时没有‘河伯’派人在暗中保护船只, 只怕那些孩子都要丧命河中。”   旁边的师弟也跟着恍然大悟:“在这些山民眼中,村长和神婆就是威望最高的人,只要把他们说服,到时回去一散播消息,所有人便都信服了。”   陆一渔欣慰一笑,对师弟师妹各来了一记摸头杀:“你们说的很对。”   被师兄夸赞,两个伤号互相对视一眼,也都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下山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虽然也经历了不少事,有过几次除魔卫道的经历,但这一次在小叶村发生的事情却格外不同,哪怕两人全程没有参与,也是兴致勃勃,兴奋地讨论起来。   说了一会儿,小师妹突然问道:“对了,师兄,听你说这些都是从那装神弄鬼之徒口中听来的,怎么真正做下这好大一桩事的那位晏公子却不见踪影?”   听他提及晏危楼,陆一渔顿时无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晏兄他啊,他说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抓到的几人也任由村民们处置。他自己睡觉去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气更是无奈了。   以往在沧海剑宗内,他陆一渔可是出了名的惫懒,除了修行之外,成日里不务正业,宗门里的正事别想找到他,倒是偷酒喝这种事情一找一个准。说到陆一渔这个名字,那些师兄师姐个个头疼。   没想到下山之后,他反倒是活成了师兄师姐们的样子,成日里替人背锅。还不如在山门里悠闲。这可真是岂有此理!   听陆一渔愤愤不平抱怨了一通,两个师弟师妹非但不同情,反倒都忍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居然能治住陆师兄,看来那位素未谋面的晏公子也是个有趣的人啊。   ·   几日后,清晨。   前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气有些寒凉。晏危楼推门而出,便看见陆一渔正在院中练剑。   剑法刀法等诸般武艺,一般的初学者或是天资愚笨之人,往往只能死搬硬套功法上的一招一式;但稍有天资或是本身剑法已经登堂入室的修行者,却能融会贯通,不再拘泥于固定的招式。   陆一渔能在江湖上有着黄金剑的名头流传,更是凭着天资名列乾坤道图,其剑道造诣自然不浅。   即便他并未用出沧海剑宗的高明剑招,只是随心所欲施展剑法,一招一式之间却挥洒自如,似行云流水一般。   譬如流水东去、草木苏生,有种天道恒常、自然而然的意蕴。   晏危楼暗暗点头:“不差。”   他兴致一来,便忽一挥袖,地面上蓬松的积雪骤然漂浮而起,宛如漫天飘絮,在他真气牵引下浮空而舞。   “去!”   片片飞雪呼啸而去。   正在练剑的陆一渔心中警觉骤升,下一瞬便见漫天飞雪迎面而来。每一片雪花在他眼中似乎都变作了呼啸而来的虚幻之剑,锋锐的剑气切割空气,将陆一渔全身上下尽皆笼罩。   他目光一凝,神情却是镇定,不慌不忙顺势挥剑,那黄澄澄的黄金剑在阳光下闪过一道金灿灿的光。   剑光在漫天飞雪中穿梭,短短数个呼吸间便分化出了数十上百道,以至于看上去便仿佛群星骤现,诸多光芒在半空中一一闪现,将漫天飞雪尽归于无。   陆一渔收剑回鞘,洒然转身,看向晏危楼的方向,目光发亮地赞叹道:   “原以为晏兄你是个纯粹的刀客,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高明的剑道造诣。方才这一百二十片雪花中便蕴含一百二十式剑招……”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就在刚刚那几个呼吸间,这一百二十式剑招,他已尽数破解。   “是吗?”   晏危楼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只摇头笑了笑,便大步走到院门前,推开了院门,神情悠然望向院外。   “……嗯?”   身后的陆一渔看着少年惬意的背影,却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就在这时,他额头突地一凉,伸出手指摸了一摸,便看见手指上微微潮湿的水迹,隐隐还有未完全融化的残雪。   陆一渔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喃喃道:“厉害!”   他也不是蠢人,这会儿已经彻底反应过来,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方才晏危楼所射出的雪花根本不是一百二十片,而是一百二十一片。最后一片不知何时早已无声无息点在他眉心。而这还不是最高明的。   最高明之处在于,雪花冰凉,照理来说他应该在接触的瞬间就反应过来。但他却没有丝毫察觉,直到包裹着雪花的真气散去,才察觉其存在——若是晏危楼真有杀心,只怕方才他已经死了。   想清楚这些,陆一渔看向晏危楼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年,绝非简单人物。   当然,陆一渔也并不妄自菲薄。事实上方才两人都没有认真,更别说用出全部实力了。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他不会因此就认定自己一定不如对方。   这时,站在院子门口的晏危楼突然开口唤了一声:“陆兄,有人来寻你。”   陆一渔好奇地走过去:“什么人?”   然而一到门口,他就后悔了。   ……自己不该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也不该被某人一唤就走过来的!   出现在门口的赫然是连同小叶村在内各个村子的村长与神婆,那小女孩曼曼的外婆李阿婆更是站在最前面,脸上神色憔悴——看来得知真相的她明白是自己亲手害了孙女,也是十分懊悔。   陆一渔看见这些人就觉得头疼,顿时想起累成狗的那几日,生怕又有麻烦找上门来!这一回他学聪明了,坚决不接!   他正想溜走,村民们却齐齐弯下腰,以大礼拜道:“多谢二位公子大恩!”   陆一渔险些惊得原地跳起来,连忙摆手:“不不不,此事与我无关,我可没出什么力。大家要谢也应该感谢晏兄,是他单枪匹马,亲赴……”   “不必谢我。”晏危楼倒是很平静,只是微笑道,“我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救人,只是为了让自己痛快而已。”   他对这些村民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去找徐徽不过是顺自己心意。若非如此,之后他也不会将其他事情都推给陆一渔去做,自己却不出面。   这些人的感激,他并不需要。   村民们都被他说的不知如何是好。李阿婆却是上前一步:“无论公子是为泄愤也好,还是痛快也罢,终究是为咱们村子除去了大害,让我这老太婆终于不再眼瞎,公子就是咱们的大恩人!”   村民们都反应了过来:“李阿婆说的对,公子就是咱们的大恩人!”   对着两人千恩万谢了一通,这些人才小心翼翼道出目的——原来,他们是想知道,那些往年作为祭品的孩子是否留下什么后遗症。像是曼曼那样的话,还有没有方法弥补。   这一点晏危楼也无可奈何,他伸手一指边上的陆一渔,果断甩锅:“陆兄来自神州圣地,或许会有办法。”   “……”被村民们眼巴巴围起来的陆一渔望着某个再次甩锅消失的背影,只能默默接下了这口锅。   “晏公子!”   院落深处,一对少男少女看见晏危楼回来,都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这几天两人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也和晏危楼熟悉起来。以他们敏锐的五感,早已经听见了院门外发生的事情。   两人忍不住笑道,完全不顾及他们师兄的感受:“还是晏公子你有办法对付陆师兄,要是能把这个办法传回师门,以后师兄师姐们就能有样学样了。”   晏危楼却道:“与其说是我擅长对付陆兄,倒不如说是他愿意。”   以陆一渔的身份地位和实力,其实这几次被晏危楼甩锅,都可以选择置之不理。毕竟那些村民和他非亲非故,他又何必劳心劳力?只是陆一渔心中的正义感不允许他这样做而已。   晏危楼也正是看出了对方的性格特点,才会这么痛快地甩锅走人。   如此说来,两人之间倒是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第78章 叹平生(12)   北漠终年飘雪, 冰霜千载难化。   鉴于北漠严寒的环境与自古以来流传的习俗, 北漠异族以王庭所在的王城为核心, 七十二氏族所在的都城为拱卫, 再加上附属七十二氏族的其他小城, 一座座城池如蛛网一般向外蔓延,如棋子散布于棋盘, 分散在茫茫雪原之上。   尤其是靠近东黎、大雍的北原一带,几乎每一座城池都有实力强大的氏族坐镇。必要之时可以随时出数十万大军。   北漠最南端, 偌大雪原之上,冰雪飘飞, 狂风席地, 一座仿佛通体由冰雪浇铸的城池拔地而起,伫立于风雪之中。   每一寸墙体都晶莹剔透至极。   仔细看去会发现, 那隐藏在厚厚冰雪之下漆黑而古旧的墙身。   这里是凤还城,此地统治者乃是北漠大姓,崇山氏。   时至二月, 凤还城还是一片冰天雪地, 却久违地迎来了难得的热闹。   沧海剑宗真传陆一渔与北斗魔宫少主萧无义,早便相约去年十二月初在此地决战,后来两人又不约而同推迟了时间, 将日子选在三月初三。   为了凑热闹,执掌凤还城的崇山氏突然宣布将会召开一场比试, 年龄在三十岁以下的洞见境均可参加。最终的胜者将会获得一枚蕴道石作为奖励。   崇山氏宣称, 这场比试只为甄选北漠境内的天才, 将来大力培养。但若是有来自其他国度的天才来参加比试,并走到最后,同样能拿走奖励。   此话一出,迅速传遍中域三十三州,三大国度的年轻一代英才都被吸引过去。   这天下之人,除了极少数无欲无求,大部分人所追求的无非是名、利、权、色。哪怕修行者也不例外。   祟山氏这一手光明正大,无论是为了获得那罕见无比的蕴道石;还是为了争强好胜,在天下人面前扬名;抑或本身就是为了见识这诸多天才人物而去,凤还城都在短时间里变成了众人的焦点。   去年十二月便有不少人为了观看那场决斗而来,由于决斗推迟,这些人至今还在凤还城逗留。“试武大会”的消息传开后,又有更多人源源不断赶到。   凤还城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整座城池都被冰雪覆盖,唯有最东边是一片方圆数百里的湖泊,清澈冰寒的雪水荡漾着粼粼波光,湖水中央,矗立着一间高达百尺的楼阁。   分明是冰天雪地,此处却温暖如春。湖面上莲花朵朵,尽皆盛放。那亭台楼阁间,更是点缀着葱绿桃红,千姿百艳。   这是崇山氏以一条灵石矿脉支脉为能量,所布下的改天换地阵法。   于是,冰封之湖顷刻融化,干枯草木转眼萌发,亭台楼阁一日间筑起……以这片湖岸为界限,整个凤还城似乎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湖水中央的精致楼阁前,突有一道人影从那大门中倒飞而出,他像是被一股巨力击中,全身浴血,“扑通”一声便栽入了冰湖之中。   这时那楼阁中才有声音响起,透着十足的轻蔑:“就凭你这样的货色,也有资格与我等同列?简直笑话!”   楼中当即响起一阵哄笑声。   “王公子说的对!这望月楼可是崇山氏特意修建,用来接待各方天才人物的。区区一个才破了几重枷锁的货色,哪来的胆量与我们同住?真是不知死活!”   “依我看,多半又是些想混进来摸情报的风媒……”   望月楼共有十层,说话的这些人就在第二层。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湖中那人的惨状,他们便懒得继续关注,继续喝酒吃菜,享受起来。   从这望月楼建成起,几乎每天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企图入住,若是不能通过楼下两名洞见境守卫的考验,多半是被揍一顿扔出去的结果。有时运气不好,遇上住在这里的某些心狠手辣的修行者,还有直接丧命的危险。   这是崇山氏用来挑选试武大会参与者的第一道门槛。换句话说,能够住进来的人,即便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但也胜过了九成的同龄人。   得以登上此楼,已然是另类的扬名。这些人又怎能不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呢?   一群人说说笑笑,短短时间里就互通姓名打成了一片。   “听说试武大会的日子选在三月初三,陆一渔与萧无义决战的日子便是三月初三,特意选在这一天,也不知崇山氏究竟是什么打算?”   “不管他们什么打算,这回本公子对蕴道石势在必得……那可是很可能助人领悟道意、对于入道大有帮助的绝世珍宝!绝对不可错过!”   提及蕴道石,在场不少人目光中都透露出深深的渴望。   入道是修行一道上最大的门槛。不能入道,终究只是世俗武者,即便是凡人大军,也能将之围攻困死;只有成为入道大宗师,领悟道意,才算是真正踏上修行大道,百万军中也可来去自如。   而这一道坎却难住了无数人。   蕴道石乃是上古遗迹中产出的宝物。据说上古之时,天人境界并非极限,而这蕴道石便是那时的强者人为制造出来的,其中蕴含道意气息,可以帮助后辈更容易领悟道意。其珍贵可想而知。   或许像是陆一渔这种圣地真传弟子不在乎,但其他人可做不到如此淡定。   “崇山氏真的存在蕴道石?只要他们一日不曾拿出来,在下便不敢相信。即便此事不假,他们又为何将如此珍贵的宝物献出来?这其中或许有些古怪啊……”   有人刚刚提出疑惑,另一人当即反驳:   “能有什么古怪!堂堂北漠大族,还敢在天下人面前撒谎不成?真要是他们敢对咱们有何图谋……嘿嘿,我只是个小人物,但这里可还有不少人,背后的来头就能压倒崇山氏……”   说着,这人便悄悄扯了扯同桌几人,用眼神示意看向楼下:“看那边,西面靠窗户那个……”   一楼西面的窗户敞开着,一个年轻人独自坐在一桌,神情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一身北漠大族子弟特有的猎服装扮,手边放着一柄骨白色狼牙弯刀,发丝微卷编成小辫,冷峻的脸略显黝黑,锐利双眸呈现出淡淡幽绿。   “——那绝对就是个大人物。”   角落里的人解释道。   “昨天我意外发现,这人根本没经过门口守卫的考核,就被崇山氏的七公子亲自请了进来。那时刚好是傍晚用饭的时候,没几个人看到他是怎么进来的。”   这人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却早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那些修为比他更深厚的人更是个个将目光投了过来。   有人直接开口道:“不用猜了。那是拓跋氏的人。”   ……奉圣城拓跋氏?   不少人吃了一惊。   拓跋氏的势力虽然不如崇山氏,但地位却很特殊。只因拓跋氏是奉圣城三大氏族之一。   众所周知,天宗被北漠奉为国教。北原雪山被天宗视作圣地、神人安憩之处,那么山脚下的奉圣城在天宗看来自然便是朝圣之处、侍奉神明之所。   不了解北漠的外地人听了一些人解释后,恍然明悟——能够在奉圣城中具有一定地位的拓跋氏,即便实力不强,地位也定然十分特殊,说不定便和天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的猜测并没有错。   拓跋氏的背后靠山正是天宗。确切地说,是天宗大长老。   当初便是拓跋氏的人意外获得翰海令,只是这些人不识货,便想着当宝贝供奉给大长老。大长老一听描述便知道那是瀚海令,便暗中派嫡孙前去将之带回。   没想到宿星寒恰好与拓跋氏发生矛盾,被通缉之下离开奉圣城,又恰好撞上了天宗那支队伍,抢走了翰海令。从此和天宗结下一连串仇怨。   当然,外人并不清楚这其中内情,只知道这段时间有个姓白名念的散修,先是招惹了拓跋氏,惹得拓跋氏通缉追杀,后来又惹上了天宗,被天宗门人四处搜寻,最终在荀城被天宗大长老围杀……   ——此时说起拓跋氏,便有人提到了前不久发生的这桩事。   那些从东黎大雍而来的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便有人好奇问道:“这白念是什么人,居然如此大胆?也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还是被天宗捉去了?”   这个问题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那个一直坐在一楼窗户边,专注望向窗外的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冷峻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极度的恭敬之色。   微凉的风从窗外吹过,冰凉的雪花随着风飘舞进来,楼外骤然响起了一阵幽幽的呜咽风声。不少人闻声向外看去。   只见那满湖花朵之中,一艘精致的楼船破水而来,船头船尾各站两人,俱是面具遮面、戏服披身,却并没有滑稽之感,反而透出莫名的诡异。   “……天宗之人?四位大宗师?!”   楼船倏忽而至,有人从船中走出,涉水而来,踏着盈盈碧波,一步一步走入了望月楼中。   四位入道大宗师垂首敛目,紧随其后。   所有人怔怔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他一身白衣,其上隐隐的绣纹,宛如上古祭服。脸色也是白的,比雪还要白上三分,看上去有几分病态,也衬得乌发如墨一般黑。   他容貌生得极好,只身站在这里,便可让天下九成的美人黯然失色。   但所有人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他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极空又极冷的眼睛,始终笼罩着一层恹恹的薄雾,像是没有什么东西能被纳入其中。   “咳、咳、咳……”   白衣人一步一步向楼上走,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咳嗽,脸色冷淡,始终不曾向周围之人看上一眼。   众人心中却奇异地提不起一丝一毫愤怒,反而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他们怔怔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尊神像从祭坛上走下,步入了人间。 第79章 会相逢(1)   在小叶村停留了几日后, 晏危楼便继续上路。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是和陆一渔三人一起。   沧海剑宗不愧是天下三大正道圣地之一,壕气十足。陆一渔这个真传弟子居然有一艘小型飞舟, 尽管最多只能承载五人, 这身家恐怕比不少散修出身的入道大宗师都阔多了!   要不是之前他的两个师弟师妹受伤太重急需休养,只怕他早就赶到凤还城了。   众所皆知, 神州浩土上不少神器与特殊灵器——主要是空间储物与飞行相关的灵器, 其实大都来自于上古遗迹,现在的炼器师很难炼制出来。   倒不是因为他们水平太低,而是因为许多必需的材料如今已经渐渐缺失了。   上古时代的很多原材料, 大都来自妖魔身上。   这也不难理解,寒石城那些人在瀚海秘境中的表现,为何如此贪婪而疯狂——或许妖魔的存在对于瀚海界而言是一种灾祸, 但对神州浩土来说却是重要资源。   晏危楼前世今生也是第一回 搭上飞行灵器。   前世实力不足时,他心中只有如何摆脱追杀,如何反杀, 又哪来时间考虑飞行灵器?等到境界提升至入道后,体内灵气生生不息循环, 本就可以长时间御空飞行, 就更没必要特意去寻了。   这次难得的新奇体验之下,他倒也不觉得一路枯燥乏味。   越是向北, 天气就越冷。   数日之后, 茫茫无垠的北原便出现在几人脚下。一座表面被冰雪浇筑的城池也渐渐浮现在他们视线之中。   “凤还城终于到了!”   两个最耐不住无聊的师弟师妹率先欢呼一声, 陆一渔便操控飞舟降落。为了不惹眼, 以免招人惦记,就落在距城门数里外的雪原上。   他抬手输入真气,飞舟上的一道道符文亮起。阵法灵光闪动间,那飞舟迅速变小,很快便被陆一渔收入了乾坤戒中。   一行四人站在茫茫雪原上,目光望向远处高耸的城池。   ……   甫一入城,晏危楼便与陆一渔分道扬镳。这也是两人在路上便说好了的事。   明面上的说法是,陆一渔算是这次决斗的主角,又带着他那柄明晃晃的黄金剑,恐怕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晏危楼可不想受到那么多关注。   晏危楼暗中的想法则不然。以沧海剑宗在神州浩土的超然地位,他相信陆一渔在凤还城中必然会有超规格待遇,说不定就会直接住进崇山氏。若是他也跟着去了,自由必然会大为受限。   而这是晏危楼所不能接受的。   陆一渔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在离开前笑呵呵叮嘱了一句:“晏兄,三月初三那天,你可别忘了来看我决战。”   晏危楼也笑着应了一声:“放心,不会忘的。”   随即他便将目光放在周围的街道上。   虽是冰天雪地,但北漠人早已习惯了这种天气。尤其是那些修行过武道功法,破开了几重枷锁的人,体质更是比普通人强得多。因此这大街之上极为热闹。   晏危楼随意走了几圈,便遇见了不少修行者。枷锁九重以上遍地都是,洞见境的修行者也并不少见,他甚至还撞见了一名入道大宗师。不少人看相貌明显来自中原。   ……看来这场试武大会还真是吸引了不少人。   在人群中探听了一阵,晏危楼立刻掌握了关键词:“……望月楼么?”   ……   “公子这是要去望月楼?我看公子是中原人士,看来也是来参加比武?”   某处湖岸边,一艘小船慢慢悠悠驶离了湖岸,向着湖中心而去。撑船的艄公笑呵呵地接过碎银,同船上的客人搭话。   这位客人很年轻,一身贵气,出手大方,看着也很好说话。艄公也就放松了心情,和对方聊起来。   船上的少年好脾气地笑了笑。   他生的实在极好,只是轮廓冷硬锋利了些,此时一笑倒是柔和了许多。   “老大爷,您这可就猜错了,我实力平平,不过就是个凑热闹的而已,可没想着和谁打生打死!”   艄公连连点头,很是赞同。   “公子说的对。这从古至今,比武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像我家那小子,一听说比试就急吼吼要去,光想着拿好处,却忘了还有生死不论……”   晏危楼有些好奇了:“那令郎……”   “嘿!那小子啊!前两天被我打断了腿,没两个月是下不了床了。”   “……”晏危楼怔愣一瞬,随即冲艄公比了个手势,嘴上表示佩服。   艄公被夸得很是开心,老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哪里哪里,还是公子你有见识!哪像我家那小子……成日里傻乎乎不干正事。”   他又热情地向晏危楼介绍起来:“公子恐怕是第一次来凤还城吧,我来和你说说,这凤还城里可有不少好地方……”   凉风拂过水面,水波悠悠荡开,清甜的花香随着凉风弥漫而来,满湖花朵簇拥中,小船悠然而去。   一座精致楼阁出现在眼前。   “望月楼……”   目光扫了一眼牌匾,晏危楼抬步来到楼阁前,当即被两名守卫拦住。   守卫神情严肃:“这位公子,望月楼有规矩——”   话还未说完,楼外刮来一阵冷风。   片片飞雪自少年身后随之飘了进来,狂风裹挟着雪花朝两人迎面而去,就要糊他们满脸。   两人眉头微皱,下意识偏头躲开。   就在此时,面前的黑袍少年上前一步,一只手伸出,似乎在身前划过一个半圆。一股玄之又玄的力道下,两名守卫的身体情不自禁向两边退开去。   而看在其他人眼中,倒像是少年随手一拂便将两人拂开,动作恍如穿花拂柳,更像是扫掉两粒尘埃那般漫不经心。   少年施施然走进了楼中。   被推到一边的两人反应了过来,连忙转身就要将人追回来:“公子,未通过考验,你不能……”   “嘶啦!”   刚刚踏出一步,两人身上突然传出整齐的裂帛声响,冰冷的气息一闪而逝。   他们下意识低下头,就看见胸口处的外袍突然裂开,直接撕扯成了两半,裂口之处锋锐至极的刀气缓缓消散,而里面的里衣却没有一丝一毫破损,唯有一道清晰无比的刀痕印在上面。   若是这痕迹再深一些,出手的人再用力一些,或许便会将两人斩成两半。   这一刻,非但是这二人,就连楼中那些被动静吸引、向这边投来目光的人,都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快的刀,好精准的力道控制!   虽说两名守卫实力不高,不过洞见一重通幽境而已,在场这些凭本事进入望月楼的人,都有信心迅速将两人击败。   但要想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短短瞬息出刀,且力道控制得仅仅只刺破其一层外袍……这种不可思议之事,恐怕只有领悟了道意,武道境界已然入微的入道大宗师才能办到!   最重要的是……   那少年究竟是何时出的刀?若是这一刀斩向的是他们,他们可能挡住?   这个问题从脑海中甫一蹿出,众人便毛骨悚然,纷纷向少年方向看去时,这才愕然发现——人,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几个呼吸时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大家找遍上下九层楼,都不曾再见到那个不知名的黑衣少年。   有人惊讶地将目光投向上方,伸手指了指:“莫非他去了那里……”   “……十楼?!”   众人当即噤声,不约而同回忆起了七天前那个清晨,突然到来的白衣人。   “拓跋氏公子毕恭毕敬,天宗四位大宗师俯首相随……那绝对是天宗里的大人物,说不定便是天宗神使之一……”   正因如此,即便那人独自一人占据了整个十楼,其他人也不曾多说一个不字——敢于说不的人,已经被人从十楼扔了出去。今日到来的神秘少年若是当真去了十楼,或许就有好戏看了。   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期待之色。   可惜,这些人所期待的冲突与好戏,终究只是他们的幻想。此刻的望月楼顶楼,平静异常。   两道人影相对而立,看向彼此的目光似乎都有些意外。确切地说,晏危楼的眼神是十足的惊讶,宿星寒的神情却充斥着强自压抑的狂喜。   “……明光,果真是你?”   ·   一刻钟前。望月楼顶楼。   宿星寒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眺望窗外,白衣似雪,他苍白的脸色比冰雪还要冷上三分。   “阿晏还没有来……”他低声喃喃,“已有七日了。”   “——是不是你们不用心?”   远处天际皓白如霜,狂风自天际而来,卷着冰雪拂过他的发丝。白衣人骤然转过身,衣袍猎猎飞舞,他冷淡的目光投向房间中的另外四个人。   “我说过,要将我在这里的消息传遍全城。还有,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刻告诉我……你们可曾用心?”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房间中的空气都像是冻结,一股极深极重的寒意骤然席卷过每个人身上。   那四个天宗之人好歹也是入道大宗师,竟然都控制不住地身体打颤,深深垂下头去,嘴上连道:“属下不敢!”   宿星寒目光淡淡扫过他们,正想再说什么,身体却突然一僵。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外放的气势尽数收回,飞快整理好衣袍,有些不敢置信地将目光投向楼下的方向:“那是……”   房门很快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少年迈步走了进来。   他一袭黑袍,身姿修长,乌发肆意披散。眉峰冷锐,眼眸深黑。脸部轮廓俊美而锋利,容貌带着十足的攻击性。   看到房间中的景象,少年眸子微微睁大,露出几分惊讶。   “……明光,果真是你?”   宿星寒怔怔望着他。   许久才道:“阿晏,你来了。”   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他那双空无一物的眸子静静倒映着少年的身影,像是漆黑的夜空突然亮起第一颗星子,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漫天繁星都在顷刻间亮了起来。   眸子里恹恹的雾气仿佛被一阵温柔春风吹散,露出了明亮的星光与月光。   而这星月光辉便静静照在晏危楼身上。   只照耀着他一个人。   晏危楼忍不住怔了一瞬,像是被突然迷惑,陷入那星月光辉中。   直到宿星寒的声音将他唤醒:“阿晏!”   晏危楼这才回过神,目光从那双眸子里移开,笑着走上前去,语气惊讶。   “进城不久我就听说有人大张旗鼓进入望月楼的事,听他们描述的相貌隐约像是你……没想到居然猜对了。”   宿星寒努力压制唇角的弧度,只露出一抹淡笑,轻轻“嗯”了一声。   晏危楼笑容又深了几分,带着几分故友重逢的喜悦,轻轻一掌拍在白衣人肩头:“本以为偌大北原,没有那么容易遇上,想不到咱们这么有缘。”   “是啊,的确有缘。”   宿星寒定定看了他一眼,似乎也有些感慨,微笑着轻叹一声。   好似想到什么,他又侧头看向房间中的四个面具人,眼神一瞬间恢复漠然,似乎刚才的情绪都被抽离。   他冷冷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是,大祭司。”   一直沉默站在角落中的四人齐齐应了一声,隐藏在面具后的目光只不过从晏危楼身上扫了一眼,立刻便感觉到一股与方才如出一辙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四人不敢再多看,连忙走了出去。   “……大祭司?”   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晏危楼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宿星寒。   “什么大祭司?若是我没认错的话,这几人应当是天宗的人吧?”   说到这,他看向宿星寒的目光更加不解:“明光你不是……怎么会变成了天宗的大祭司?”   晏危楼是真的困惑。   黄泉宗的情报上只说了天宗大长老带人围杀宿星寒,随后两方一路厮杀,都不知去了哪里。   怎么短短两个月过去,宿星寒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宗大祭司,身份凌驾于那位大长老之上了?   这份化敌为友的手段也太厉害了吧!   “此事说来话长……”   宿星寒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他的手,将人带到旁边屏风后的桌子前坐下,“这边坐。”   晏危楼没有反抗,敏锐地感应到手中那只冰凉的手掌有些微微的颤抖,似兴奋,又似克制,像是在极力隐藏什么情绪。   他探究地向旁边看了一眼,只看到半张线条优美流畅,如神像般冷淡的脸。   看上去万般平静,近乎无情。   ……唔,似乎有点可爱啊。   他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   两人在屏风后落座,宿星寒听见这声笑,不由抬眼看去:“怎么?”   晏危楼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突然发现一个可爱的人。”   表面上冷淡无比,拒人千里,内心情绪却那么激烈活泼,可不就是很可爱吗?   这样想着,他不由笑着看向宿星寒,再次肯定地点点头:“嗯……相当可爱。”   宿星寒顿了顿:“……是吗?”   咔——   一道轻微的响动在房间中传开,晏危楼闻声看去,只见宿星寒有些窘迫地移开右手,露出下方桌面上一道细细的裂纹。那裂纹不断蔓延,很快在桌面上形成了一道半尺长的裂缝。   宿星行立刻垂下眼,颤动的睫毛掩盖住眸中心虚的神色:“看来是桌子有些旧了。”   晏危楼讶然:“不是说望月楼是不久前才建好的吗?而且崇山氏耗费巨大……”   “咳咳咳……”一阵急促的低咳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宿星寒捂着嘴,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咳咳……”   晏危楼连忙为他倒水,一边在乾坤界中搜寻丹药:“怎么明光你的伤还没有好?需要用什么灵药?”   上次在瀚海秘境中相遇时,这人便是如此一副病弱之态。今日再见,似乎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更严重了几分。   宿星寒微微摇头:“伤已经好了。我这是先天不足,没那么容易治的。”   怕晏危楼担心,他又轻声补充道:“其实并无大碍,这些年都是如此过来的。”   ……这些年……究竟是哪些年?   晏危楼的思绪不可避免地飘到了那幅画上,那副明显画于数百年前的画卷。   只不过此刻并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晏危楼很快强迫自己收回念头,又问:“差点忘了,你是怎么突然变成了天宗的大祭司?这可真是给我好大一个惊喜!”   原本听说黄泉宗的消息,他以为宿星寒很可能出事了呢。倒有些惋惜失去了这么一个不错的朋友。   宿星寒眸子微微闪了一下,低声说道:“是这样的。当日我从瀚海秘境归来,便落在了天宗总坛……”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明显有些小,脸上带着些谎言被戳穿的心虚。   毕竟在瀚海秘境中他可是将自己塑造得无辜又可怜,而天宗则是凶残又可恶,他是被追杀得无路可逃,才误入瀚海秘境。但如今两人已经知道,瀚海秘境的出入口都在一个地方。   那么事实真相便很明显了。并不是他被天宗追杀,反而是他杀入了天宗总坛。   晏危楼一笑而过,并没有揭破这件事,只是追问道:“之后呢?”   宿星寒的神情放松下来:“之后……”   之后发生的一切正如黄泉宗的情报所言,由于天宗的教主和长老都不在,宿星寒再次在天宗总部杀了一通,等那些人回到天宗,便派出人手四处追杀他。   被天宗大长老围堵到的那一晚,本该是凶险莫测,只不过……   “之后我随他们去了天宗,见到那位天宗的教主……”说到这里,宿星寒一脸认真,“或许是那位教主见我有天赋,居然能让圣火有反应,竟一眼就认定了我做大祭司……”   他目光清澈,冰雕雪砌般的脸上一派认真,那双纯粹漆黑的眸子如宝石一般。   ——事实当然没有他说的那般简单,即便他真有操控圣火的能力,那位天宗教主又怎么会不想办法夺取过来?最终会选择妥协,自然也有一番激烈交锋。   但这种事情就不必说出来,平白让阿晏忧心了。   何况,宿星寒可没有忘记行走江湖三十条守则。在彼此尚未彻底信任前,还是表现得温柔无害一些,更容易接近目标。   可惜,他并不知道晏危楼已经看过那幅画卷,此时心中早已对他有了另外一份印象。大概也猜到过程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晏危楼表面上当然是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想不到明光你竟有这番际遇,倒真是幸运啊。”   “阿晏你呢,这段日子可有遭遇什么危险?”宿星寒眸子眨了一眨,问道。   尽管这段时间并未感应到心口处传来什么激烈的情绪,但宿星寒仍不放心。   “我啊,我这段日子平平淡淡,无波无澜,可不像明光你这样跌宕起伏,惊险至此!”晏危楼弯起眼睛,一边回忆着什么,微笑道,“也就是手上的生意拓展了一些,又多收了一些属下……”   他微微沉吟,想到寒石城那些任劳任怨工作的下属:“哦,还有不少人见我做生意诚信大度,又手段高明,纷纷主动来投,还真有些让人为难。”   少年露出一个苦恼的微笑,眉眼温和又无害。似乎不明白怎么有这么多人非要主动投入他麾下。   宿星寒倒是丝毫不见怪,反倒与有荣焉一般,称赞了一声:   “这是应该的,他们倒有些眼光。”   ……阿晏这么好,那些人主动来投,不是应该的吗?   晏危楼愣了一下,认真看了看宿星寒那理所当然的脸色,总感觉自己在对方心中简直是个大好人似的。   ……真是天真过头了些!   萧无义的天真只让他感觉愚蠢。但面对宿星寒信赖的目光,他竟只觉可爱。   ……看来,即便宿星寒真是大幽时代的存在,恐怕真正的阅历也不深。   联想到萧无义,晏危楼大概猜到,或许宿星寒对待敌人冷酷至极,但在真正信任的人面前,却太缺乏防备了。   作为这个不受防备的人,晏危楼完全可以利用他的信任套出对方身上的秘密……只不过,看着那双眸子里明亮的光辉,他居然有些不忍。 第80章 会相逢(2)   望月楼顶楼, 一间房间里。   晏危楼盘膝而坐,身侧摆放着数枚自大幽宝库中获得的极品灵石,这几枚灵石组成简易的小聚灵阵, 纯粹至极的灵气形成浓浓白雾在房间中飘荡。   而晏危楼整个人被笼罩在灵气最浓郁的小聚灵阵正中央,全身毛孔舒张, 贪婪地鲸吞着身周的灵气。   源源不断的灵气顺着经脉汇入,被转化成受他掌控的真气,又在丹田气海中凝聚成浩瀚的真气漩涡。   洞见三重并无捷径,唯一要做的便是不断壮大真气, 提升修为。   第一境通幽, 在于通天地之桥, 凝聚气海, 形成真气漩涡;第二境凝真,则是将气态的真气漩涡不断压缩, 凝气化液;第三境元极,在于聚液凝元,将液态真气转为元丹。   此前, 晏危楼的修为是在凝真境, 丹田气海中的真气有一半已然转变成液态。   此时, 随着房间中浓郁的灵气尽数被他鲸吞入体, 他丹田气海中磅礴的真气漩涡汹涌起来, 原本半液态半气态的真气漩涡一点一点向液态转化……   不知过去多久,灵气浓雾渐渐消散,现出静坐于雾气中的少年身影。   少年睁开眼睛, 露出一双墨染般的漆黑双瞳,眸中似有冷电闪过,刹那间仿佛虚室生电,一瞬间摄人至极。   ——凝真圆满,真气化液,随时可凝聚元丹,破入元极。   晏危楼起身打开房门。恰逢宿星寒也推门而出,两人打了个照面。   晏危楼先是惊讶,随即了然。   宿星寒的房间就在他隔壁,整个十楼只有他们两人住着。晏危楼修炼之时并没有特意布置隔绝气息的阵法,想来以宿星寒的实力早就察觉到了动静,现在是趁他结束修炼才出来的。   这样想着,晏危楼便招呼宿星寒一起出去逛一逛凤还城。他笑意盈盈:“这里我还是第一回 来,不过前日有人向我推荐了不少凤还城中的好去处。左右这几日无事,不妨一起去看看。”   宿星寒当然不会拒绝,他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而行,宿星寒开口问道:“你修为突破了?”   “尚且还不算,还差少许便能突破。”晏危楼并未隐瞒,反正在瀚海界时宿星寒应当就知道了他的实力,他实话实说,“想来就在这一两天了。”   宿星寒应了一声,想到晏危楼的实力修为似乎符合望月楼筛选标准,便又道:“阿宴,你可是要参加崇山氏的试武大会?最好不要去。”   晏危楼立刻想起自己记忆之中即将发生的那桩事,难道宿星寒现在就已经知道了?他试探问道:“怎么?莫非这其中另有内情?还是明光你知道什么……”   “以我如今的修为实力,自认远胜那些毫不自知的庸手。一旦参选,蕴道石不过是囊中之物。又   何必将之拱手让人?”他语气不解。   说这话时,少年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骄傲自得之意,语气也是平平常常,仿佛不过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常识。   而这恰恰却是一种极致的傲慢。   此时两人已经下了楼,旁若无人地从不少人身边经过。   晏危楼没有刻意降低声音,于是这些放在整个江湖都称得上年轻俊杰的人,都被他一杆子打翻变成了“庸手”。   边上的人听到这里,再也忍无可忍,立刻便有一名青年拍桌而起,正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口出狂言的家伙,目光却与对方突然投来的眼神相对视。   青年的身形突然呆住。   在他视线中,天地间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一双漆黑幽深、涌动着魔异魅力的双眸,仿佛自高天投下目光,定定注视着他。   一息、两息、三息。   三息时间过去,原本满脸愤怒、拍桌而起的青年,似乎全然忘记了方才的愤怒与不快,反而晕晕乎乎重新坐回原位,神色恍惚中,露出思考人生的表情。   他只感觉头脑一片空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晏危楼浑若无事地收回目光,像是什么也没做过似的,从这人身边走了过去。   不少人远望这一幕,都是心中惊颤,原有的小心思都散得一干二净。   ……这、这定然是魔道的精神秘法!不过一个眼神就能将同为洞见境的青年生生摄住,神魂造诣之高深简直匪夷所思。便是北斗魔宫最擅长精神秘法的摇光殿主,施术之时也没有如此简单。   ……惹不起!惹不起!庸手便庸手吧。   直到出了望月楼,随手招了一艘船,晏危楼才注意到还有一道视线一瞬不瞬凝在自己身上,他侧过头,就对上了宿星寒专注的目光。   晏危楼笑了笑:“明光你还没说,为何不能去参加试武大会?”   两人步上乌篷船,这一次的艄公是个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看见晏危楼二人的衣着气度,他神色拘谨,小心避让在一头,开始撑船。   两人也没在意,宿星寒还在继续说着自己的发现:“此事我也不好说,总感觉这里头有古怪。我用天宗的势力打探过,虽说没查出什么,但崇山氏的确不安分,隐约有些小动作……”   种种线索都让他觉得不对劲,宿星寒隐隐猜到,崇山氏举办这试武大会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招揽和培养天才,说不定是想搞个大新闻。   他认认真真说道:“阿晏你最好别参加,以免被他们算计了。”   “若是你真想要蕴道石,我派天宗那些人去抢过来。崇山氏不敢不给。”   说到后来,他的语气明显变得漠然。   “……?”晏危楼眼中闪过一缕惊诧,蓦然转头看向他,却只看见了宿星寒脸上认真专注的神情。似乎只要他一句   话,对方立刻就能派人去抢。   “不,不必了。”   晏危楼忙拒绝。   “蕴道石虽好,对我其实可有可无。无需蕴道石我也能入道。”   “……更何况,凭你我二人的实力,便是崇山氏有什么谋划也不打紧。明光你该对我多些信心才对。”   宿星寒沉默着点点头,认真反省自己。   ……的确,晏危楼的实力他很清楚,不必过于担心。即便真的有意外,他也绝不会允许意外波及晏危楼身上。   这时,晏危楼又轻松地补充一句:“不过,既然明光你说了,我便不去凑那热闹,只做个看客便是了。”   ……尽管他原就没打算去参加那试武大会,同一群年轻人战斗厮杀,到最后只为了让别人高高在上地挑挑拣拣,争夺一个无聊的名次。   不过,看着宿星寒眉眼间雀跃的神采,即便神色冷淡也能看出的好心情,晏危楼明智地没有将之说出来。   就让宿星寒以为自己是被他说服的吧!   果然,宿星寒一身气息都愉悦许多。稍稍思索几息,他突然又问:“真的不需要我派人把蕴道石抢过来?”   在他看来,若是阿晏参与试武,这蕴道石定然是他的。本该属于阿晏的东西,却因为崇山氏可能在背后搞鬼而放弃……四舍五入想一想,不就是阿晏的东西被崇山氏昧下了?这岂有此理!   ……真是越想越觉得好亏哦。   “……果然还是抢过来吧!”   宿星寒的心思实在太好懂,晏危楼一眼便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想法,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好吧,咱们把蕴道石抢过来。”   沉吟几息,他答应下来。   “不过现在就不必了,免的试武大会无法召开,平白少了一场好戏可看……等到三月初三,再见机行事。”   宿星寒唇角扬起一抹淡淡弧度,立刻应道:“好,就三月初三。”   ……也罢,就让阿晏的东西在崇山氏手中再保管几天。迟早要抢回来。   两人交谈之余,身下的乌篷船已然排开重重花海,渐渐驶向那不远的湖岸边。   晏危楼目光眺望着远处霜白的天幕,又渐渐划过霜雪覆盖的高大城墙,最后落在眼前无垠的碧波中,心中悠然。   他神态轻松,带着一身自在闲适。   在这种无拘无束的心情下,他的思绪也慢无边际地飘飞着,回想刚才一番话,倒有几分像是在哄小孩子开心似的。   念头一起,他不由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心中失笑:   “哈……可不就是小朋友吗……”   这次重逢以来,晏危楼已经摸清楚了这位友人真实的性情。不再像瀚海秘境中那般盲目地以为对方天真善良,是个不谙世事的隐世宗门传人。   宿星寒的性格在他看来很好懂,其实就像小孩子一样,爱憎分明,行事全凭喜   恶。对待不感兴趣的事物不会分出半点多余眼神,甚至有些孩童般的天真残酷。但对于真正入眼的人,又会报以全然的信任,没有丝毫警惕和防备。   前世的经验告诉晏危楼,这种性情迟早会吃大亏,付出全然信任,便意味着随时会被人捅刀。   按理说,作为朋友,他应该提醒一下宿星寒。但他终是没有说。   没过多久,船尾传来艄公的声音:   “二位公子,靠岸了!”   这一处方圆数百里的落月湖,同望月楼一般,都是崇山氏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抽空一整条灵石支脉的能量,以改天换地的阵法生生造出来的。   就在一月之前,此处湖泊所在,还只是一片冰雪覆盖的平地。   出了落月湖,才是真正的凤还城。   而那位老艄公向晏危楼推荐的地方就在凤还城另一头的锦绣坊,也是城中最热闹的一块地,各种北漠特色小吃、酒楼、赌坊、秦楼楚馆,乃至北漠特有的角斗场……都汇聚在这里,应有尽有。   放在晏危楼穿越前的世界,大概可以算作是一处小型娱乐城了。   离三月初三还有近十天,两人也没什么事做,除了每天晚上修炼,白天便在凤还城各处闲逛。   尤其是这个锦绣坊。几天下来,晏危楼二人差不多将这里摸透了大半。   吃喝玩乐且不说,就连那家规模最大的赌坊,两人都一时兴起进去走了一遭。   尽管无论晏危楼还是宿星寒的模样气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进赌坊这种地方的人,进去后甚至还引起了不少人围观。周围不少赌徒也蠢蠢欲动,想要宰一宰难得的肥羊。   然而,半个时辰不到,这些赌徒就傻眼了。一个时辰之后,连赌坊都傻眼了。   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时辰,赌坊中本该是喧嚣一片,此时却呈现出一片难得的寂静,寂静中透出压抑。   无论是赌客还是陪客的少女,都一个个呆呆站着,将震惊的目光投向正中央那张赌桌——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堆积在那张赌桌上的厚厚的银票,足以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抛却良知,铤而走险。   赌桌前站着两个人。   左边的人着白衣,一身气息比冰雪还要冷上三分。他神情冷淡站在那里,轮廓完美的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是一尊神像,凛然难犯。   白衣人身体微微侧着,向着右边的人倾斜,下意识便透出一种警惕保护的姿态。   看守赌场的武者毫不怀疑,一旦有人企图对他的同伴不轨,第一时间便会遭他反击。   右侧则是一名着黑衣的少年。   与同伴凛然警惕的姿态相比,他的姿态便放松得多。   ——一手随意撑在赌桌前,一手漫不经心把玩着银票,那张过于俊美的脸上,噙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看上去倒像是   某个出身富贵、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   然而正是这位贵公子,在刚才短短一个多时辰里,以惊人的速度,攫取了更加惊人的赌资。   他也因此受到了惊人的关注,被无数双震惊又贪婪的目光注视着。   沐浴在众人视线中,少年毫不在意,只歪了歪头:“再来一把?”   没等对面的人回答,他便自顾自说道:“还是算了,不然我担心这家赌坊今日过后就没了。”   “……你说是吗,明光?”   他笑呵呵询问身边同行的宿星寒。   宿星寒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冷淡的目光当即从周围那些隐隐封锁在赌坊四周的武者身上扫过,如有实质一般,压得一众武者连忙低下头去。   他点头赞同:“的确该走了。”   两人在这里一唱一和,赌坊的管事却是气得青筋暴跳。那些没文化的赌徒听不出这小子话中含义,他好歹喝过些墨水,当然是立刻听懂了。   这小子的意思分明便是说,一旦他继续赢下去,赌坊定然不会让他走,而双方之间若是起了冲突,赌坊便会从此从世上消失——这实在是简单粗暴的威胁!   从前只见赌坊威胁赌客,这还是头一回有赌客威胁赌坊。好嚣张的小子!   管事眼神里闪过一抹凶狠狰狞之色。   他还算谨慎,叫来几个心腹,低声吩咐一通,令人调查一下两人的底细,一旦发现他们不过是纸老虎,如今怎么吞下去的东西,到时都要连本带利吐出来!   但就在这时,有人急冲冲奔出来:“赫管事!”   一个唇红齿白、虽做小厮打扮,但衣服用料却都是上好货色的少年急急来到他面前,一派颐指气使:“主上有令,好生请这两位公子离开。”   说到“请”字,他加重了音节。   嗡……   寂静的赌坊顿时像是凝固的水流恢复流动,原本守在四周随时有可能出手的那些武者,又重新垂下了头去。   在晏危楼的感应中,四周一道道将发未发的气息都在这一刻尽数收敛。   那原本脸色阴沉、目光几乎喷火的管事也硬生生向晏危楼挤出了一个笑脸,腰也弯了下来,几乎是赔笑的姿态:   “两位公子慢走,欢迎常来光顾。”   宿星寒一向懒于理会旁人。晏危楼也没有搭理他,只是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那小厮来的方向。那里有一扇隐隐的门,似乎通向后院。   他收回目光,在赌坊管事肉痛的眼神里,一把抄起桌上的银票,便同宿星寒一道,施施然走了出去。   “厉害!”站在赌坊大门口,晏危楼不由赞了一句,“看来这位赌坊的幕后东家深通御下之道啊!”   对于对方的命令,其下属几乎是毫不迟疑、不打折扣地完成。   又挥了挥手中那厚厚的钞票,晏危楼脸上露出了一抹少年气十   足的笑容:“想不到一时兴起倒还赚了不少,待会儿的晚饭我请了!明光你想去哪吃?”   在他说话时,宿星寒一直默默看着他,一向冷淡的脸上也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宿星寒正想说什么,却见身边少年神色有些变化,一脸惊讶地微微仰头。   宿星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赌坊屋檐后,一栋木质小楼刚刚冒出一截。   阁楼之上,一位红衣“女子”临窗而立,肌肤瓷白,眼尾晕红,只遥遥看着便有万般风情。   “她”只静静站在那里,便宛如画本中摄人心魂的狐妖,令人目眩神迷。   晏危楼目光微凝:“……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低语声中,两人四目相对。   那“女子”忽地勾唇一笑,一双泛着紫意的眸子朝晏危楼轻轻一眨,说不出的夺人心魄。   下一刻,“女子”整个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所包裹。   “她”下意识微微转过眸,正对上了一双漠然冰冷、好似要将他冻结的眸子。   见此,“女子”唇边的弧度更深了几分,同样朝着对方投去一个暧昧的眼神。   于是,那双眸子里的冰冷迅速化为凛然的杀意。   “阿晏,她是谁?”   晏危楼还在为异国他乡突逢旧人而惊讶时,身旁冷不丁传来宿星寒的声音。   晏危楼目光一转,只见宿星寒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直直望着那阁楼上的红衣“女子”,一如既往般冷淡的目光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变化。   他开口道:“这是大雍九公主姬慕月。”   宿星寒低低念了一声:“大雍九公主姬慕月……”   晏危楼知道他是个不爱理会外界诸事的人,只怕还不清楚姬慕月究竟是什么人,便低声解释起来。   “这位可不是真的公主,上次我之所以会抢到瀚海令进入瀚海秘境,其实也与他有关……”   说着,晏危楼便将自己知道的有关姬慕月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要知道姬慕月可是个女装大佬,当初刚发现时他都惊呆了,如今自然要提前说清楚,以免宿星寒也突然受到冲击。   看了一眼那明显与赌坊是一体的小阁楼,晏危楼推测道:“看来他就是这赌坊的幕后东家,要么便是与幕后东家有些关联。”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突然从阁楼方向遥遥飘了下来,慵懒,沙哑,像是挠在人心尖尖上。   “贵客远来,敢不恭迎?还请二位上楼一叙。”   随着这雌雄莫辨般的声音,一道飘飘乎乎的红色绸带骤然自那窗口处甩出,向着两人的方向飘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晏危楼被勾搭。   宿星寒[冰冷凝视]:居然有人想挖我墙角?!   第二次自己被勾搭。   宿星寒[死亡凝视]:勾搭阿晏还不够,还想勾搭我。如此轻易就变心的家伙,不配喜欢阿晏。我刀呢?!   今天真是心情超级烦躁。很喜欢的一本书,追着追着作者宣布要完结了。问题是剧情才进行了一半啊!这明显是要烂尾了。我真是在线暴躁,差点都没心情码字了。尤其是写甜甜甜的部分,让我怀着超不爽的心情写甜甜甜,这是在为难我胖虎! 第81章 会相逢(3)   赌坊后院, 阁楼中。   姬慕月站在窗边,看向下方二人的目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想不到在这异国他乡,居然还能重遇故人……”轻轻念了一声, 姬慕月眸光流转,荡漾出惑人心神的光华。   他突然开口相邀:“贵客远来, 敢不恭迎?还请二位上楼一叙。”   雌雄莫辨的声音自阁楼遥遥传下去,与此同时,一条赤红如火的绸电射而出,犹如匹练一般向两人而去。   下一刻, 空中爆出一阵极轻的风声。   下方两人互相对视一眼, 于倏忽间飞身而起, 足尖在半空中轻轻点过, 便顺着那条绸带迅速逼近过来,宛如一阵骤起的狂风, 眨眼间便自窗外飞了进来。   一瞬间,姬慕月身形暴退,几乎化作残影。   待他拉开一段安全距离后, 那两个人也落在了房间中, 黑袍白袖相擦而过。   看了姬慕月一眼, 两人在桌案前从容坐下, 各自把玩着桌上的一只白瓷茶杯, 动作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两双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姬慕月不慌不忙在两人对面落座,好奇而探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齐王世子,还有……一位疑似天宗大祭司的存在……没想到二位居然会走在一起, 且看起来早就相识啊……”   姬慕月唇角轻勾,眼神从两人身上擦过,最终落在晏危楼身上,瞳孔中荡漾着一抹摄人的紫意。   他唇角笑容更勾人了:“有意思……世子殿下,你可比本宫原以为的有意思得多。想不到本宫居然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经历过瀚海令被夺一事,这位世子殿下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可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原以为是个傻白甜,想不到却是扮猪吃老虎。   晏危楼微笑回应:“你看错人的时候还不多?分明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却让一场胜利尽在掌握的逼宫以失败而告终……”说到这,他摇了摇头。   晏危楼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明白无疑。若不是姬慕月错估雍帝的后手,又怎会让对方得以逃生,以致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真是平白浪费他的特意提醒。   闻言,姬慕月眼神一闪,眸底掠过一抹阴霾。   这位齐王世子无论性格如何变,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一开口就戳到了他的痛处。   这些年来,姬慕月伪装乖巧懂事,处处替雍帝考虑,暗中则一步一步侵蚀权柄。本以为对雍帝了如指掌,几乎已经将对方变成自己的傀儡,却没想到雍帝居然还留有后手,暗中有隐藏的大宗师守护,常去的地方也都有秘密逃生通道,一步之差,便让对方得以逃出生天,从而更改了两人的结局。   至今想起此事,姬慕月仍觉气闷。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掀起的波澜,   这才重新展颜一笑:“想不到世子殿下居然对本宫如此了解,看来是早就在暗中清楚本宫的全盘谋划了……”   说着,他目光似有若无向晏危楼投去一瞥,缠绵悱恻一般:“如此说来,本宫倒是该好好感谢世子殿下,不曾向我那位好父皇揭发本宫哩!”   他饮尽一杯水,舌尖舔过唇瓣。   姬慕月生得极美,脸色雪白,乌发浓黑,唇若涂朱,眼尾晕染着一抹淡淡的红,容貌近乎妖异,超出了男女之分。加上修炼《姹女功》所形成的特殊气质,即便不经意间的动作,都足以让许多心智不坚的修行者失魂落魄。   宿星寒的脸色又冷了几分,淡到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目光直直落在姬慕月脸上。   晏危楼倒是对此无动于衷,只摇摇头:“谢礼就不必了。”   面对姬慕月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晏危楼直得像是一根接收不到任何特殊信号的电线杆。只在心中失笑。   ……他非但知晓姬慕月的计划,还亲身参与其中成为了推动计划提前发动的一环呢。总不可能自己去揭发自己吧?对方真是想太多了!   这样想时,却听姬慕月突然低低惊呼了一声,嘴中轻“嘶”一声。   晏危楼看过去时,就见他很是无辜地看过来,殊丽至极的脸上带着足以令无数人大生怜惜的委屈与疑惑:“世子殿下,你这位朋友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与此同时,姬慕月不解的目光从宿星寒身上飘过,暗示得明明白白——那就是,宿星寒在暗中故意针对于他,偷偷对他做了什么小动作。   “???”晏危楼一脸迷惑。   倘若说自己不清楚这人的真实性别,那么他在自己面前表演一波楚楚可怜倒可以理解。但经过逼宫那一晚的事,这位九公主的真实性别早就暴露了。他还摆出这番作态又有何意义?   事实上这当然不是没意义的。这波光明正大的挑拨离间,或许对晏危楼来说无聊至极,但对宿星寒却很管用。   宿星寒周身的气息已经降低了一个度,凛然的杀意在他眼底弥漫。   「哎呀呀,生气了啊,果然……是我猜的那样么……」   见此,姬慕月笑得更欢了。宿星寒的反应无疑证实了他的某个猜测。   他内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趣味,暗暗向某人投去一个略带挑衅的眼神,嘴上还在继续无辜又委屈地问:   “……还是说我哪里做错了什么,让这位朋友看我不顺眼?”   宿星寒脸上已经凝了一层霜:“……”   好气哦!他既不想说谎表示没有看这人不顺眼,因为他现在确实很想把这家伙砍成两半。也不想直接承认,就这样暴露自己的某些小心思。   一时间,宿星寒居然不知如何是好。   丝毫没有半点应对这种妖艳贱货的经验,宿   星寒向来冷淡的脸都气得生动了些,眼中凶光凛然。   ……气成河豚.jpg   沉默几息,他最终选择简单粗暴的方式,一只手摸上了剑柄。   还没等宿星寒考虑好,是先忍一时之气,继续在阿晏面前保持他善良又无害的形象,还是直接干掉面前这个讨厌鬼,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那只手修长有力,指尖带着淡淡暖意,让宿星寒的怒火一下散了开去。   他偏过头,只见晏危楼抬起眼,目光直视着姬慕月,语气比姬慕月更加无辜。   晏危楼似乎思索一阵,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说的很对。”   没等姬慕月脸上笑容盛开,他接着说道:“你的确该好好反省反省,是不是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好,让明光看不顺眼。哦,还要感谢明光慧眼识人,及时发现了你身上的缺陷。”   ……明光性情一向很好,温柔贴心,只是有些不善表达。若是看谁不顺眼,要么便是那人自己眼瞎看错了,误会了明光的意思。要么便是对方真的太辣眼睛!发生了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吗?!   姬慕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下来,心中简直有一万句槽想要吐出来。   ……慧眼识人是这么用的吗?!分明是某人暗中针对自己,用杀气恐吓自己,自己还得感激他帮忙找不足?   根据姬慕月的经验和观察,这位齐王世子明显对另一个人没有那种意思,居然还能如此睁眼说瞎话?这人真的是他印象中那个在盛京城蛰伏十年,一朝一鸣惊人的齐王世子吗?   ——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瞎了呢?!   姬慕月心中憋气。看戏不成反被秀,突然感觉有点撑是怎么回事?   晏危楼没理会他什么反应,目光看了一眼身边的宿星寒,果然看见他眼神里又亮起了星光,一眨不眨看着自己。   ……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么容易便满足了。难道方才他真的担心自己会相信那种拙劣的谎言?   不管姬慕月是为什么突然针对宿星寒,在二者之间他当然无条件偏袒宿星寒。   晏危楼完全不理解姬慕月这一出戏码所为何来?总不可能把两人叫上来就是为了玩一出低劣的挑拨离间吧!   想到同明光说好的晚饭还没吃呢,他继续微笑着问道:“殿下请我们过来,便是为了让明光帮你找找缺陷吗?那恐怕还要耽误好久。”   “……”姬慕月又中了一刀。   他认真去看少年的脸色。居然只从他脸上看到一派淡定,语气也非常自然,听不出半点反讽意味。   让人实在难以判断,这位齐王世子究竟是不会说话,还是太会说话。   沉默过后,姬慕月开口道:“本宫只是有些好奇世子殿下这段时间的经历。听说不久前,殿下可是从国师裴不   名手下从容脱身……”   “我对公主殿下也有些好奇。究竟是如何追杀一个通过暗道逃生、实力远不如自己的皇帝,却让他活了下来?如何在优势大好的情况下拖到天人出关?又是如何在天人国师裴不名的镇压下逃出了盛京?现在又如何出现在了这里?难道是被北斗魔宫作为弃子抛弃了?”   姬慕月:“……”   实锤了。这个家伙哪里是不会说话?他简直太会说话了!这一连串问话简直是灵魂拷问,句句都朝姬慕月心口戳,每一句都戳到痛点。   而晏危楼丝毫没有不该戳人痛处的觉悟,还不紧不慢追问道:“哦,我还好奇一件事。你和雍帝之间有什么纠葛?当年真的是他将你送入北斗魔宫?”   ……逼宫那天晚上,晏危楼可是听到了不少前世都不知道的宫廷秘辛。此时难得遇到正主,正好都弄清楚。   至于这或许有可能关乎姬慕月的伤心事,算是揭人伤疤之举……晏危楼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姬慕月的玻璃心也用不着他来小心呵护。与之相比,当然还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重要。   阁楼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姬慕月保持着原先慵懒散漫的姿态,而两双目光却都凝在他身上。   一者灼灼似焰,充斥着满满的好奇与疑惑;一者森寒如冰,其中溢满毫不掩饰的威胁。似乎只要他不愿意开口,就会毫不犹豫对他出手。   “呵呵……”   安静的阁楼中,终于响起一声轻笑。   姬慕月低低地笑了起来,喉结上下滚动间,他的笑容飘渺惑人。   “这没什么不可说的,既然世子殿下如此想要深入了解本宫——”   他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在宿星寒冰冷如同看待死人的目光,与晏危楼从始至终无感的眼神里,徐徐说道:   “世子殿下猜的没错,本宫的确是被我那位好父皇亲自送进北斗魔宫的——作为交易,摇光殿殿主答应全力帮助他坐上皇位。”   姬慕月沉声说道:“上一代大雍皇位之争,想必天下之人没有谁不了解……”   那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当时的大雍远比现在还要兴盛。皇子们更是个个出类拔萃,才华绝伦。以至于这些皇子彼此之间谁都不服,夺嫡之争十分残酷。闹到后来,排在前面的几位皇子中,二死三伤,还有一个彻底残疾。   而如今的大雍皇帝姬范排行行七,性格温和,又能力平庸,一向是个老好人、小透明的角色。哪知道前面几个兄长斗的太过厉害,最终反倒是便宜他登上了皇位。   “呵!”姬慕月嗤笑一声,“有能力的皇子彼此内斗,反倒是让一个平庸之辈捡了便宜……这大概便是世人所知的真相。一群被骗了还不自知的蠢货!”   晏危楼道:“这世间之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   又有谁能道明呢?”   姬慕月点了点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讽刺:“是啊,所谓真假是非,只由胜利者说了算。愚民不配知晓真相。”   “没有人知道,那几个皇子打得那么凶,闹得那么狠,落得那么凄惨的下场,都是拜他们从未放在眼中的七弟所赐!他用自己的嫡亲儿子,换来了北斗魔宫的帮助,为他扫平了登基上位的全部障碍。”   北斗魔宫本就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组织,神州各处都有他们的暗子,最热衷的事便是掀起皇朝与江湖的动乱。挑拨离间这种事,他们简直是专业的。   于是,原本还算是克制的几个皇子,竞争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突破底线。直到最后,彻底失去了登上皇位的资格。   一直安安份份不作妖的七皇子,就顺利替补上位了。   “……可笑至今还有许多眼瞎的大臣真以为我那位好父皇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若论执政之能,他或许远逊于几位皇叔,但阴谋算计,心狠手辣,那几位皇叔可远远及不上他!”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似乎也有些起伏,再不复原先轻佻戏谑之态:“我那位好父皇能够借助北斗魔宫的外力,我又为什么不行?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听到这里,晏危楼不由问道:“我观你一身功法,似乎来源于摇光殿的《姹女功》。这本是只有女子才能修炼的功法,你却能修成。莫非这就是摇光殿将你交换过去的原因?”   这种直接问人功法秘密的事情,放在正道都有些交浅言深,不利于两人的交情。魔道中人更是忌讳非常,被人试探功法秘密,说不定便会和你拼命。   但晏危楼却直接问了出来,问得坦坦荡荡,毫不扭捏。   他既不像正道中人那样在意颜面与交情——反正和姬慕月之间没有交情,也不担心姬慕月恼怒之下能对他如何,可谓是相当淡定了。   姬慕月都愣了一下。   好半天,他才勾起了唇:“差不离吧。我的体质与摇光殿功法极为契合,自小便被带去,当作核心传人培养。”   不过,除却功法契合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特殊,是雍帝的嫡子。一旦从小洗脑,使之心向魔门。将来若能成功继承皇位,那么北斗魔宫也会彻底与大雍皇朝绑在一起,收获一个心向北斗魔宫的皇帝。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晏危楼立刻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博弈。   或许是北斗魔宫成功扶起一任皇帝后还不满足,企图将下一任皇帝也掌控在手中。也或许是雍帝登基之后反悔,没有履行与北斗魔宫之间的约定……总之,北斗魔宫将主意打在了姬慕月身上。   而雍帝当然也不傻,他直接对外更改了姬慕月的性别,并散播其天生经脉有异无法修行的消息,彻底断绝了姬慕月按照正常程 序继承皇位的可能。   ——当然,姬慕月修炼的《姹女功》实在太特殊,也的确不能对外展示,只能装作毫无修为。   “想不到那位皇伯父年轻之时倒也是个人物,如此心思狡诈又手段果决。”   晏危楼回忆了一下记忆之中的雍帝,不由摇了摇头。   该说岁月不饶人,还是权力腐蚀人心?现在的雍帝与姬慕月的描述相比可是差远了。非但被姬慕月表现出来的乖巧所迷惑,差点被儿子推翻。而且还被齐王所骗,至今大雍还深陷战火。   这么看来,倒是北斗魔宫技高一筹,一开始就在两方落子,都有他们的人手。摇光殿全力扶持姬慕月,姬慕月失败,魔宫中人还能暗中继续支持齐王。   不知是否心有所感,刚刚念及齐王,晏危楼便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突然站起身,眉头微蹙看向楼下某个方向。就在方才,有人刚刚拐过街角。   “齐鸿羽……原道一之后,太上道门未来的道子……”他心中默念着,“晏危楼这个名字原本的主人,真正的齐王世子……你也在这里啊,我早该想到的!”   宿星寒见晏危楼神色变化有些奇怪,周身气息都幽邃了三分,连忙也站起身向外看去,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阿晏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晏危楼收回目光,露出一抹淡淡微笑,仿佛怀念往事一般,“只是突然遇见一个非常特别的熟人。”   ……熟到曾经用过同一个名字。   只不过,晏危楼一向追求独一无二,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还被别人用过。还是要早些让制造出这个不愉快事实的人消失比较好:)。   宿星寒默默收回目光,没有再多问,心中却暗暗记下了那个人的容貌与打扮。   随着心口感应到的情绪一点一点消散,他也慢慢垂下了目光,眸子里蕴染开一抹又凶又冷的光。   让阿晏不开心的人么……   没有再去想齐鸿羽的事,晏危楼重新将目光投向姬慕月,好整以暇地开口:   “该说正事了,九公主殿下。逼宫失败,不能登上皇位,北斗魔宫培养你的目的便废了大半。”   少年歪了歪头,目光锐利冷彻:“唔,我猜,你若是继续让北斗魔宫失望,就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更遑论将来杀回大雍……这便是你找上我们的原因吧?因为北斗魔宫内部可供你利用的势力已经不多了,你需要外来助力。”   他一字一句道来,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从容微笑,手掌随意搭在桌上,灼灼目光直视姬慕月。姿态散漫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压迫力。   一边的宿星寒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手随意搭在剑柄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空明剔透的眸子牢牢锁在姬慕月身上,带给对方双重的压力。   空气似乎凝滞,连风   声都停止了。   这间小小的阁楼里,像是陷入绝对死寂。   呼……   “你说的对。”姬慕月长长吐出一口气,双眸中渐渐泛起浓郁的紫意,“我的确需要二位的帮助。”   “一场大戏就要拉开了。”   他笑得肆意张扬,手指依次在两人身上点过,最后画了一个圈回到自己身上。   “北斗魔宫七殿之一的继承人;曾经的齐王世子,手握瀚海令,能影响逍遥楼;还有,天宗的大祭司……凭我们三人的身份,身后的势力,所能调动的情报与资源,若是能联起手来,必然能在这场大戏中占下重要位置,乃至彻底主导整个格局也说不定。”   姬慕月还准备详细说一说自己所得知的消息,晏危楼已经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就这么办。”   宿星寒紧跟着点头:“我也答应。”   姬慕月诧异了:“你不问问是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如今整个凤还城最热闹的是什么?”晏危楼想也没想反问道。   宿星寒同样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试武大会?”   “和聪明人交流就是方便。”   姬慕月顿感一阵惊喜,他神秘一笑。   “既如此,我想请两位先见一见一个人。” 第82章 会相逢(4)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几名护卫毫不留情的将一个人驱赶了出去。   “让我进去!我要见芸儿!我要见芸儿!芸儿!”   那人拼命挣扎反抗,却还是被毫不留情丢到了门前的雪地里,灌了一嘴巴冰雪, 冻得哆嗦成一团。   “六公子,请回吧。我家小姐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以后也请你不要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满身酒气, 在雪地上醉醺醺瘫软成烂泥的人,几名护卫眼中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轻蔑。   周围经过的路人也都指指点点着:“这人是谁?怎么敢这么在薛府门前纠缠?薛家可是和崇山氏有关系的。”   有知道内情的人说道:“除了那个自甘堕落的崇山氏六公子,还能有谁?”   “嗬!崇山氏不是只有五位公子吗?我不过是离开凤还城半年,怎么崇山氏还多出一个六公子来了?”有人开起了玩笑, “即便是家主老当益壮, 也没办法在半年里生出这么大一个儿子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他是旁支子弟, 因为天赋太出众, 这才破例被收入嫡系,排行行六。”   “那他现在这模样……”   在那些路人议论的窃窃私语声中, 跌坐在雪地上的人慢慢站了起来。这才让不少人得以看清了他的相貌。   这是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蓝色锦衣,衣领袖口处都染着酒渍, 身上更是有着大片未落的冰雪。   他额头宽阔, 眼窝深邃, 一副北漠人特有的长相。只可惜头发散乱、脸色酡红, 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让原本算得上英俊的相貌变得萎靡不振。   四周一双双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惊讶,好奇, 鄙夷,同情,不一而足。   崇山岳没有在意旁观者的眼神,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目光痴痴看向那关闭的朱漆大门:“芸儿……”   突然间,他脸上肌肉一抽,整个身体都弓成了一只大虾,醉意朦胧的双眼中露出一股难以忍受的痛苦,看上去有些癫狂。   原本还在议论纷纷指点的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远了。   “嗬……嗬……”   崇山岳脸上肌肉更加狰狞扭曲,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酒壶,一把拔下木塞,便大口大口喝起酒来。   半壶酒下肚,崇山岳又重新挺直了身体,像是一个终于从死亡边缘被抢救回来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喘息着。   “呵呵,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似乎醉得更加神志不清了,身体大幅度抽搐着,发出一阵如癫似狂的笑声。很快便又拎着他的酒壶,东倒西歪,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里。   醉醺醺的崇山岳并没有发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正好整以遐地跟着三个人。   晏危楼目光一直跟随在这个   奇怪的人身上:“这就是你想让我们见的人?”   姬慕月点点头:“没错,就是他。”   “这个人……”宿星寒脸色和语气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陈述道,“一身根基早已尽毁,身无半点修为。”   说着,他淡淡瞥了姬慕月一眼。   意思就是,这样一个废人有什么用?   姬慕月却是略显神秘地摇了摇头:“两位可知道,就在半年前,这位崇山氏六公子还是凤还城公认的天才人物,乾坤道图排名六十九的存在,甚至因此以旁支身份入了嫡脉,风光无限?”   晏危楼目光中适时露出一丝惊讶:“乾坤道图六十九?倒是还行。”   乾坤道图在整个神州浩土都是赫赫有名,只因这是一件十分特殊的神器,只青睐每个时代天资异禀的人物。   据说此图乃是天地造化而成,有捕捉天机的特异之处,一旦有人出手之时显露出非同寻常的天资禀赋,其天机因果便会被乾坤道图所捕捉,这件神器也会从虚空中突然出现,显化于世。   并根据此人所展露出来的天资进行排名,将名字刻印在乾坤道图上。   可以说,这是整个神州浩土最公平的排名。除非有谁特意藏着掖着从不展示自己的实力,那样这件神器也无法捕捉天机,进行判断。   名留乾坤道图者,几乎都是天资非俗之辈。尤其是头十名,一旦有人入选,声明几乎能一日间传扬天下。   这位崇山氏六公子竟然能排上六十九位,那便代表着,除了特意隐瞒不愿入选之人,此人的天赋放在神州浩土无数人之中,也算得上一流。   晏危楼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还行”,对许多人来说,那可是难以达到的目标。   姬慕月噎了噎,这才继续说道:“不过就在三个月前的某一天,这人却被家人抬着出了崇山氏,听说是彻底废了。”   姬慕月比两人先来凤还城,崇山岳的事迹,早已知晓得一清二楚。说起来倒也是一个一波三折的故事。   北漠血统至上。除却王庭之外,北漠以氏族为尊,而氏族之中又以嫡脉为尊。嫡系血脉以外的旁支,都要低人一等。   崇山岳能以偏远旁支的身份被嫡脉接纳,还入了祠堂,可见天赋的确不俗。   据说他原本家境潦倒,落魄非常,乃是从小地方来投奔崇山氏的穷亲戚。谁知天赋惊人,被收入嫡脉,一朝成为崇山氏六公子后,立刻享受到了相应的待遇。豪宅美婢、金银钱帛,乃至灵丹妙药,功法灵器,一样不少。出则前呼后拥,一时风光无两。   就连在整个凤还城都颇有美名的薛家大小姐也一改往日清高姿态,对这位新晋的天才人物青眼有加。   ——崇山岳这一番励志经历,当初不知鼓舞了多少平头百姓。   只可惜,这风光日子不过持续了   三个月,这人便突然修为尽失,根基尽毁,再也没有了习武的可能。   没过几天,那位倾心爱慕他的薛大小姐也与他断绝来往,另投他人怀抱。   如此打击之下,这人便自甘堕落,从此混迹于青楼赌坊,成日里酒不离身……短短三个月便落得如今这样的地步。   若不是崇山氏还愿意承认他嫡脉的身份,给予一定的资源供养,只怕他早就在凤还城混不下去了。   “这人的经历,倒真有些像我听说过的话本主角……”晏危楼随口说道,“但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无论姬慕月,宿星寒,还是他自己,貌似都不是那种乐于助人的好人吧?何况还是个自甘堕落之辈。   姬慕月卖了个关子:“当然有关系。”   “这人之所以修为尽废,据崇山氏放出来的风声,是因为他被吹捧过度,信心膨胀,居然当面挑衅崇山氏大公子,举止十分傲慢……”   那位大公子也是金尊玉贵长大,怎么可能容忍一个修为低微的贱种挑衅?当场便下了狠手。   一个天地之桥尚未打开的枷锁境,对上洞见境的高手,下场可想而知。   “这消息传出来后,不知多少人笑他不自量力、上不得台面。又夸崇山氏不愧是北漠大族,对这种人还能宽容大度地继续供养。”   晏危楼心中早有猜测:“听你的语气,看来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姬慕月薄唇微勾,露出一抹微带讥嘲的讽笑:“真相究竟是什么本宫亦是不知。不过有趣的是,本宫却是暗中听到了另一种不同的说法哩。”   “据说他刚刚被废的那段时间,一直在说自己是被崇山氏所害,是崇山氏故意害了他……不过这话没几个人相信便是了。无冤无仇,废掉一个本已收入族中的天才,又是所为何来?”   晏危楼笑了笑:“想知道原因还不简单,去问问他本人便是了。”   崇山岳身上发生的事,对几人来说不过是一桩小事。但联想到凤还城的暗流涌劲,崇山氏明显的不对劲,几人便隐隐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意味。   他们直觉认定,这件事情或许与崇山氏的谋划有关。   这时,一直沉默倾听的宿星寒突然开口:“他进去了。还跟上去吗?”   另外两人闻言一抬眼,只见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间青楼。原来三人跟在对方身后一路,已经不知不觉跟到了这里。   “当然要跟上去。”   晏危楼毫不犹豫开口,话音落下,他又看了看宿星寒,有些迟疑,“等等,明光你就不用去了,我去把人带出来。”   宿星寒的气质实在太特别,真恍如冰雕雪琢一般,有种不染人世烟火气息的仙气。真要是进了青楼这种地方,在晏危楼看来,简直格格不入,甚至还会让他莫名产生一种带坏了小孩子的心   虚感。   尽管以往在盛京城,为了自己的清白,那些纨绔子弟的邀约晏危楼从未答应,同样是一次也没来过这种地方。但他不放心宿星寒,却对自己迷之自信。   宿星寒连连摇头:“一起去吧。”   说这话时,他脸色紧绷,活像是要上战场慷慨就义一般。   姬慕月不知为何有些牙酸,连忙阻止二人:“别别别!不必二位做出如此牺牲了!”   “——本宫方才想起,这里似乎也是我摇光殿的产业哩。”   ……   片刻后,那间青楼一处不对外开放的房间中,三人已经整整齐齐坐在了这里。   随着敲门声响,那青楼老鸨一脸笑意进门来回报:“您说的那位客人已经找到了,随时能把人带过来。”   姬慕月微笑颔首:“去,把人——”   “先别急。”   晏危楼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脸上徐徐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笑。   “我突然有了个有趣的想法。”   他又看向宿星寒:“或许这一回还要明光你出手帮个小忙了。”   宿星寒一口答应:“需要我做什么?” 第83章 会相逢(5)   “六公子, 别不开心了,来,蝉儿陪你喝一杯……”   “六公子好几日没来看我们了, 今天一定要多陪陪我们姐妹……”   “六公子……”   丝弦声声,少女轻柔的声音更是千回百转, 勾人心魂。   深陷脂粉乡的崇山岳醉眼朦胧,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很快就被几个姑娘劝得灌了一肚子酒,神智都有些不清了。   听着耳边那一声又一声呼唤, 他整个人醉醺醺趴在桌前, 嘴里嘟囔着:   “嘿!六公子?我算什么六公子!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   几名少女互相对了个眼色, 都乖巧依偎上去, 嗓音柔媚:   “六公子可别这么说,谁不知道您可是被崇山氏开了祠堂记了名姓的人物!指缝里随便漏出一点, 都抵得上咱们姐妹一年的花用了……”   这几人说的也没错。虽说崇山岳修为废了,但还是享受着崇山氏嫡系的待遇,至少金银是不缺的, 否则他也不可能成日里在青楼赌坊厮混。   崇山岳却是越听越气, 不知是不是喝酒上了头, 当即自嘲一声。   “呵!人家崇山氏真正的贵公子, 可是从一开始就没瞧上我这旁系贱种……”他的脸色涨得通红, 声音渐渐提高,最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金银钱财?崇山氏最不缺的就是金银钱财, 以我的天资,将来也不会缺金银钱财!可我的天资呢?我的——”   “六公子,你失态了。”   一道声音在房间中幽幽响起,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这人貌不惊人,一袭灰衣,身上存在感极低,看上去像是大家族子弟常有的暗卫。   他只淡淡看了崇山岳一眼,崇山岳整个人便一激灵清醒过来,没说完的话也戛然而止。   看了灰衣人一眼,他脸色阴沉地说道:“是,是我失态了。”   说完,崇山岳便紧紧闭上了嘴,只是神色愈发难看,心中更是暗恨不已:   “不过是崇山氏养的一条狗,也敢威胁于我……”   那灰衣人也不在意他的脸色或想法,稍稍警告一句后,又无声无息再次消失。   崇山岳重重坐回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涨红,不知想着什么。   那几个姑娘也像是回过神来,个个惊魂未定,又腻腻歪歪靠到他怀里:“六公子,刚才那是谁呀,冷冰冰的,突然冒出来,可吓死咱们姐妹了!”   崇山岳没有回答,只是一手搂一个,左拥右抱起来:“不用管他!来!咱们接着喝酒……”   丝弦声再次悠悠响了起来,随着酒水入喉,崇山岳感觉自己的意识又渐渐模糊,被醉意所侵染。   不知不觉间,他的意识如同溺水之人,不断向着深海中沉去。   而一道声音却突然传入他耳中。   “嘿嘿,很憋屈吧?身   边随时随地跟着一条走狗,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说,是不是很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   倘若说他的意识仿佛沉浸在深海,那么这道声音便像是深海中忽然卷起的洋流从暗礁上冲刷而过,像是呼啸的风声与某个庞然大物摩擦牙齿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充满着说不出的怪异。   崇山岳骤然一惊:“你是谁?!”   他一身酒意瞬间散去,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却只见到同样醉倒的几个姑娘。   之前那个暗卫这一回也没有出现,不知道去了哪里。   “别找了,人已经被我解决了。”   那怪异的声音发出一声更加难以形容的冷笑,不耐烦地问道:“小子,我问你,想不想改变这一切?”   “什么改变?”崇山岳一脸警惕,用眼神搜索着不知哪里存在的神秘人,“我现在过得就很好。身为崇山氏嫡系,吃穿享用不尽,在整个凤还城都能作威作福……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好?”   “自欺欺人!你很明白的,这不过是在养猪——现在先养肥,待到哪一天需要时,就一刀宰了吃肉。”说着,那声音发出一阵阴沉可怖的低笑。   崇山岳神情一滞,却说不出话来,眼底闪过几许恐惧与怨愤。   神秘人的声音冷了几度:“小子,不必装了。本座可不是崇山氏派来试探你的,他们也没有资格指使本座!我问你……”   “——你,想不想改变这一切?”   房间中安静了好几息,崇山岳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许久,他才猛然抬起头,自嘲道:“我想又能如何?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啊!”   崇山岳双拳攥得死紧,眼中赤红,流露出极度的不甘与痛苦。   “那可不见得。”神秘人却是怪笑一声,“你可听说过《补天诀》?”   “补、补天诀?”崇山岳双目猛然瞪大,整个人似乎前所未有地清醒,“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所主修的《补天诀》?”   “前辈的意思是……”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起来,一想到某个猜测,便感到无与伦比的兴奋。   “就是你猜的那样。本座手中握有一卷《补天诀》。只要将心法传授于你,你就能重塑根基,甚至资质超越以往也说不定……”   崇山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但经过崇山氏的一些经历,如今的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傻了。他深信天上不可能有突然掉下的馅饼,这神秘人连《补天诀》这等绝世神功都愿意舍出来,必然需要他付出可怕的代价。   然而,他很快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被冷嘲热讽的遭遇,想到薛府紧锁的大门……   “我答应。”崇山岳猛然抬起头,正色道,“我需要《补天诀》!无论阁下的目的是什么,无论需要付出何种代价,我都答应!”   ……现   在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只要能让他重新恢复修为,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将来落得何种境地,还能有比现在更凄惨的下场吗?   他心中紧张不已,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神秘人的答复。   “我喜欢这份果断。”   神秘人低低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还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怪异,像是一阵阴森森的风在房间中打转。   “小子,你我能在这里相遇也是有缘。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等崇山岳回答,他便继续说道:“这里是北斗魔宫的一处据点。”   “什么?北斗魔宫?!”   崇山岳惊呼一声,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北斗魔宫的大名谁人不知?这段时间他可是经常到这青楼来,一想到这里不知隐藏多少魔门高手,随便一个人都有可能取他性命,崇山岳便忍不住后怕。   “嘿嘿,这下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了吧?本座也是一时不察栽了跟头,被一个老对手关在了地牢里,如今还有一群小魔崽子日夜看守……”神秘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难掩的怨恨之气,又带着几分不甘,“难得一丝神魂冲破了阵法封禁,就遇到了你这个小子。”   “——要不是看你这小子的遭遇和本座年轻时有些像,本座可不会这么费心!”   那声音含糊不清地说着,但崇山岳却已经脑补出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这神秘人恐怕是一个性情孤傲的魔道巨枭,大概与北斗魔宫有仇,后来被仇人抓住后,便暂时被关押在这处据点。   而他不甘心沦为阶下囚,每日都在想办法冲破阵法封禁,直到终于成功。   现在那个抓他的仇人暂时离开了,只有一些修为不高的魔宫弟子在此,这神秘人一丝神魂冲破封禁,大概在青楼中不知偷听了多久,知道了崇山岳的遭遇,便选择他作为目标,企图逃出生天。   一连串有头有尾、逻辑合理,又充满着话本小说中各种机缘巧合的故事,在短短片刻间便被崇山岳脑补了出来。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方有所求他才能放心。   这时,那神秘人突然问道:“对了,小子,你这一身根基被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到了好几种说法?”   崇山岳神色一僵,似乎又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前辈,并非我不愿说。只是……此事我的确无法告知于你。”他欲言又止,双目中充斥着满满的怨恨之意,“崇山氏对我种下神魂禁制,不能主动对任何人吐露这件事,否则必会神魂湮灭。”   说到这,他一阵紧张,担心因为这个原因让神秘人不愿相信自己,拒绝传授功法。   “嘿嘿,看来倒是一桩大秘密啊。”那神秘人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接着便道,“不过此事与本座无关。如今本座只想要从这该死   的地方出去,好好找北斗魔宫算账。”   崇山岳立刻指天发誓:“前辈放心,一旦晚辈恢复根基与修为,必定会尽全力将前辈救出去。”   ……先拿到《补天诀》再说,至于以后是否履行誓言,那可就不一定了。   也不知道那神秘人是被关得太久有些傻了,还是自信有什么后手,居然真的相信了他的誓言,通过神魂传音将一部分《补天诀》告诉了他。   崇山岳顿时兴奋得难以言表,默记功法的同时,嘴上感激不已,连连保证一定找机会将人救出去。   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个青楼是北斗魔宫的地方,但崇山岳当然不敢表露出来,表现得和往常一样,醉醺醺地离开。   自从被废后,崇山岳一家就搬了出来,住在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小巷中。反正有崇山氏发放的月钱。   推开院门后,立刻便有一个衣着朴素、容貌清丽的女孩迎了上来,这是崇山岳的青梅竹马兼童养媳苏清儿。   几年前家乡闹了饥荒,崇山岳父母双亡,身边只跟着这个童养媳。两人跋涉千里,吃尽苦头,终于找到了崇山氏本家。随后,崇山岳便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在崇山氏地位不断上升,也让苏清儿过上了好日子。   只不过苏清儿这个童养媳的身份终究太过低贱,崇山岳成为崇山氏嫡系子弟后,自觉身份大为不同,又得薛大小姐主动青睐,便改变了原本的想法。想着娶薛大小姐为正妻,纳苏清儿为妾。   这想法还未实现,他就变成了废物。薛大小姐当即甩了脸子,苏清儿倒是温柔贤惠,随他一起搬了出来,平日里打理家事,照顾颓废失意的崇山岳。   一见到崇山岳回家,苏清儿便秀气地皱了皱鼻子,用手扇了扇酒气,动作极其自然熟练。   “岳哥哥,你又去薛家了吗?”   她上前搀扶起崇山岳,安慰道:“别伤心。薛大小姐现在不明白你的好,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相信岳哥哥一定能重新站起来。”   说到这,少女还举了举拳头。   这动作看在崇山岳眼中分外可爱,他心情本就好,立刻笑了出来。   苏清儿似乎也发现了他的变化,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清儿你放心,我不会再去找那个女人了。她根本及不上你万分之一。”今天的遭遇似乎让崇山岳彻底清醒过来,当即拉着少女的手,一脸深情地说道,“这段时间是我不对,委屈你了。”   “我保证,我很快就会让你过上从前的好日子。”可能是因为心中怀揣着一个大秘密,即便再如何压抑也还是从眼神中露出了一些兴奋,崇山岳信誓旦旦,“不,是比那更好!”   少女立刻开心地应了下来:“嗯,我相信岳哥哥。”   从这天起,崇山岳便不再四处买醉,而是闭门不出,在暗中谋划   ,如何利用《补天诀》先掠夺一个人的根基,如此才能重新修炼。   由于如今凤还城鱼龙混杂,有不少来自天南海北的人物。崇山岳暗暗推敲了几天,便以重金收买了一位刺客,将一个不起眼的崇山氏子弟掳了来。   两人平日早有恩怨,崇山岳得势时曾打断过对方的腿,落魄后又被对方反过来针对欺凌许久,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即毫不犹豫掠夺了对方的根基,并杀人灭口。   此后他又如法炮制数次,很快便天资尽复,随后再度闭门不出,埋头苦修,其他一应事务都有苏清儿料理。   《补天诀》不愧是神州浩土最顶级的绝世神功,转修《补天诀》之后,崇山岳进步神速,直到三月初三试武大会到来,他终于破关而出。   站在院门口,崇山岳一脸意气风发,与青梅竹马依依惜别:“清儿,你等着!这一次我一定要一鸣惊人,让你过上比从前好百倍的日子!”   “任他崇山氏百般谋划,千般算计,终究要为我做了嫁衣!”   “不能主动将一切漏露出去?”他暗自冷笑,“我本就没打算泄露出去啊!”   ……有机会独自一人将崇山氏谋划那么久的成果彻底占据,为什么要泄露给其他人?!   崇山岳信心满满,前往试武大会。   “——乾坤道图,是我的了。”   嗡……   一阵漫长的嗡鸣声中,崇山岳的意识像是从深海中一点点浮起,直到彻底浮出海面。   他猛然睁开眼睛。   眩晕,头痛,眼前发黑……种种不舒服的症状让崇山岳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终于看清楚周围的环境,立刻一脸茫然。   ……等等,发生了什么?   我不该是在试武大会上大放异彩,顺着崇山氏谋划已久的计策,反过来算计了他们,最终获得了乾坤道图的青睐,让所有天骄都黯然失色吗?   我不该是意气风发回到崇山氏,将之前看不起自己的人,通通都踩在脚下,夺走了他们的武道根基吗?   我不该是邀请全城举办大婚,亲自迎娶清儿过门,而薛芸那个女人,只能只身来到婚礼,跪在地上求我纳她进门吗?   此时的崇山岳整个人都懵了。   像是一场漫长的美梦刚刚做到高潮,却突然被人一棍子打醒,简直要发出人生的终极哲学三问。   他勉力撑着头痛不已的脑袋坐起身,目光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头脑终于开始运转起来——   丝弦声声,酒气与脂粉气混杂在一起,明亮的灯火在眼前乱晃,这不就是那间让他彻底脱胎换骨的青楼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感受着混乱的丹田气海,崇山岳神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假的,居然是假的!我不信……”   他不愿意   相信自己居然还是原先那个半点修为也无的废物,更不愿相信之前经历的一切居然只是一场梦。   这样的打击比三个月前变成废物的那一刻还要来得剧烈。   崇山岳整个人都陷入了崩溃之中,而楼上的另一个房间里,却是另一番情景。   房间中央,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相对而坐,两只手掌紧紧贴在一起。难以察觉的神魂波动在两人周围散发,一股迷蒙的幻术力量便隐隐向下方渗透而去。   这就是晏危楼灵机一动的计划。   由姬慕月特意将几种特殊香料投入崇山岳所在房间中,会暂时让人精神放松。宿星寒则趁机编织幻境,利用高超的幻术将崇山岳的意识纳入其中。   至于幻境的剧本,晏危楼只是编织了一个得遇奇遇的开头。后续的一切其实都是根据崇山岳自身的记忆与深层次的幻想发展而来的。   也就是说,倘若这是一部小说,晏危楼充其量只是写了三章的开头,此后数百章都是由崇山岳本人的潜意识所书写。   ——从一开始遇上神秘人就是假的,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崇山岳从头到尾便是醉倒在桌上睡了一觉。   晏危楼于幻术一道并不精通,宿星寒的造诣比他高深许多。为确保无误,两人神识相通,神魂宛如一体,晏危楼编剧本,宿星寒则按剧本来释放幻术。   在此时神识相通的状态下,两人彼此之间不必用任何语言沟通,便可心有灵犀地将崇山岳安排得明明白白。   直到跟随崇山岳的视角摸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两人这才撤回幻术,心照不宣地睁开眼睛。   “阿晏,果然让你说中了。崇山氏竟对他下了神魂禁制。”宿星寒目光里露出淡淡愉悦,赞许道,“若非使用幻术,绝不可能从他口中得知任何消息。”   ——不愧是阿晏呢。   晏危楼微笑着摇摇头:“这也多亏了你。若不是明光你的幻术造诣高深,单凭我自己,绝不可能构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很可能会让他半途识破。”   两人相对一笑,颇为满足。   “……”一个人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喝着茶的姬慕月,望着这两人互相吹捧,竟有种被无视的错觉。   “所以,两位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强行忍下某些念头,露出一个微笑,肆意散发着自己的存在感,“……能与一无所知的本宫分享一二吗?”   之前,姬慕月原想直接将人弄过来。作为魔道中人,想要从对方口中套出话,实在再简单不过。却被晏危楼阻止。   当时晏危楼的原话便是:“倘若此人真的知晓崇山氏的谋划,必然不会那么容易说出来。换句话说,崇山氏必然不会如此放心他。定有后手。”   而一旦逼问他不成功,便很容易打草惊蛇。因此晏危楼提出用幻术的方法攻破对方   心防,让对方在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一切泄露出来。   如今看来,晏危楼的担心不无道理。   崇山岳身上居然有神魂禁制,别说是逼问,即便用摄魂的方法,只要崇山岳亲口说出一个字,都很有可能触动禁制。   而宿星寒所使用的幻术更像是编织剧本,让对方做一场梦。他们二人则悄无声息旁观了这个梦。   神魂禁制总不至于连崇山岳心中想什么,做了怎样一个梦都要管。   晏危楼大概将幻境中看到的一切描述了一番,姬慕月越听越是震惊:   “世子殿下的意思,崇山氏的目标是乾坤道图?”   晏危楼纠正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崇山岳在幻境中透出来的讯息。”   “那就是了。幻境由心而生,这种事情若是假的,崇山岳也不会产生如此幻境。”   说到这里,姬慕月又是一笑,一秒恢复不正经:“世子殿下果真是厉害呢。只是小小一招便收获了如此多真实情报,连崇山氏的具体谋划都知晓了。”   “可惜啊……倘若本宫早些与世子殿下深、入、了、解一些,或许现在……早就坐在大雍皇宫的宝座上哩。”   姬慕月喝了一口茶,舌尖轻擦过唇瓣,语带遗憾地幽幽一叹。   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带着几分暧昧,神情让人辨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阿晏。”宿星寒突然开口,“崇山岳幻境中的一切不见得都是真的。”   晏危楼立刻将目光投到他身上:“你是说……”   他稍稍一思考,便明白了宿星寒的意思。建立在潜意识之上的梦,有时是最可信的,有时又最不能当真。   幻境中的一切有真有假。   崇山岳在现实中早就知道的事情,譬如崇山氏谋划乾坤道图这件事,定然是真的,也因此映照在幻境中;   而一些他不清楚的事情,譬如还未到来的三月初三,试武大会上将会遇到哪些人,崇山岳不可能提前知晓,必然是他自我脑补的——   那么,关于崇山氏谋划的一切细节,身为一个外人的崇山岳绝不可能全部都知道。幻境中所展现出来的,究竟哪些是真,还有哪些是他不太清楚,潜意识自我脑补的呢?   晏危楼顿时陷入沉思。   这时,宿星寒又说道:“不如阿晏你亲自去看一看吧。”   他对晏危楼的实力很有信心。崇山岳在幻境中几乎已经将崇山氏的所有布局都曝光了,晏危楼完全可以在不惊动崇山氏的前提下,提前去查探。还能顺便排除一些崇山岳自我脑补的错误讯息。   “唔……有点道理。”   晏危楼以手托腮,思考几息后点点头。   而一直被几人通过神识观察着的崇山岳,此刻也陷入了崩溃边缘。   修为已经被废三个月,就这样下去他也渐渐接受事实了,然而这个   突如其来又真实无比的梦,就像是将他重新抬起来又摔下去,这样的大起大落着实让人难受。崇山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将那几个姑娘都吓得不轻。   若不是一直充作暗卫的灰衣人及时出现阻止了他,指不定他还会做出什么来。   崇山岳离开后,晏危楼也离开了这间青楼。他要去崇山氏探一探底。   宿星寒站在窗前,默默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   这样的场景在他记忆中出现过很多次,让他的心情不可避免压抑下来。   当视线中彻底失去了那人的踪迹,宿星寒骤然转过身来,冰冷的目光直直投向房间中的另一个人。   倘若说晏危楼还在时,宿星寒看上去只是略显沉默和冷淡,但整个人却是无害的。甚至让姬慕月错误地以为,他的沉默冷淡只是不善表达。即便是死亡凝视着姬慕月,也不过像是一只小猫咪在探爪子。   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宿星寒,就让姬慕月的印象发生了彻底的逆转。   远处天际茫茫,群山、城池、屋檐乃至湖泊,尽数被冰雪覆盖,还有漫天飘雪从窗外飘进来,让视野中的整片天地都是如此苍白、冰冷、孤寂。   窗边的白衣人看起来却比这整片天地,都还要苍白、冰冷、孤寂。他仿佛是冰雪雕成,冷得没有一点人气。   然而这样的他看上去又是如此自然,没有一丝违和感。   姬慕月在这样一双冰冷的眸子注视下,竟然罕见地升起了一丝不安,原本戏谑调侃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失。   因为他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杀意。   姬慕月惊讶地勾起了唇:“哎呀呀……我好像错将一只老虎当做小猫咪来戏弄了呢。有点怕哩。”   话音还未落,一缕冰冷的剑气迎面而来,他整个人便恍如一缕红雾一样从原地散开,由于身形太快,看上去便像是一瞬间移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姬慕月伸手在脸上一蹭,手指上染上了一抹红。宿星寒的动作实在太快,即便他身法再诡异,左边脸颊还是被剑气震伤,擦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他舔了舔手指,低低笑道:“还真是冷酷无情啊~”   这话出口,又是一道剑气临身。   姬慕月的身形再次不可思议的闪避开去,嘴上还没完没了。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的语气哀怨无比:“好歹我可是带你们找到了崇山岳这个关键人物,你这样翻脸不认人,等世子殿下回来真的好吗?”   “你的死活,阿晏不在乎。”   白衣人顿了一下,淡淡吐出一句话,紧接着又是一剑。   他的剑道造诣实在高深无比,一剑接着一剑有种挥毫泼墨般的美感。一时间,绵绵密密的剑光在整个房间中亮起,却又没有损坏四周的墙壁桌椅一分一毫。   姬慕月似乎也全然没有要逃   出去的意思,只是左躲右闪,好几次都差点被刺到要害,看上去惊险无比。   随着剑光越来越疯狂,姬慕月原本轻松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再也不敢口无遮拦地继续开玩笑,同时也开始还手。   “砰!”   交手不过几招,姬慕月便大感吃不消,他身形骤然一个急停,整个人撞破窗户飞了出去,而宿星寒紧随其后飞出,雪白衣袍擦着漫天风雪而过。   飞雪漫天,一红一白两道人影在半空中激烈战斗起来。片片雪花都被战斗的余波所消融,让两人所在之处出现了一个真空般的地带。   红衣“女子”容貌绝艳,周身都弥漫着一股魔异至极的光晕,身形灵活鬼魅,时而如绯红云烟般聚散。   “她”举手抬足间,都有种令人沉醉的美丽。每一招每一式都华丽而诡异。这就是修成《姹女功》后自带的魅惑之能。   白衣人与之俨然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倘若说红衣“女子”的容貌还只是人间之美,那么他的相貌已然超越人间之美的极致。   只不过他周身肃然的冷意与决然的杀意生生压下了那过盛的容貌,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如此不可逼视。   他的一招一式更是简洁明了至极,剑光之中唯有纯粹的杀意。   这也让他的气势越来越盛,很快便将红衣“女子”彻底压制,眼看着用不了几招便能将之斩于剑下。   “且慢!”再次中了一剑,姬慕月闷哼一声,连忙顺势向一边闪去,嘴上高呼着,“我的性命那位世子殿下不在乎,那么摇光殿呢?摇光殿的势力对他应是有不小的帮助吧?”   原先完全错估了宿星寒的实力,如今竟然有了性命之忧。姬慕月自然毫不顾忌,高声嚷嚷着。   “——就因为我和那位世子殿下稍稍亲密了些,你就要对我出手,那也未免心眼太小,太自私了些!”   呼啸的风声骤然一停,一柄明晃晃的剑架在了姬慕月的脖子上。持剑者神容冷淡,冷冷注视着他。   呼……   似乎是发现了姬慕月的处境,青楼中忽然飞出了数道人影,宛如一缕缕狂风,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但还没等这些人接近,宿星寒只是轻喝了一声,一股极寒的冷意便肆意扩散开去,冰冷的剑势威压将每一个企图靠近过来的人都推了出去。   “阿晏从没和你亲密过。”宿星寒头也没回,继续盯着姬慕月,先纠正了他污人清白的说法,这才说道,“是你一直企图勾引他。”   姬慕月:“……”   “……这有差别吗?总之,我可是帮了你们大忙。”姬慕月擦了擦额头冷汗,暂时安全下来后,又开始习惯性地嘴贱,“况且,我不过是想要帮你试探一下那位世子殿下而已。”   ……当然,也想看看好戏。让这只看上去内敛又害羞的 第84章 会相逢(6)   自从见过姬慕月后, 尽管回到望月楼,宿星寒也变得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时不时便神游天外,仿佛陷入某种迷惑之中, 思考着什么难以抉择的难题。   然而,每当晏危楼看过去时, 他又总会迅速察觉,飞快将目光投过来,神态疑惑,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却让晏危楼感觉更加不妙了。   宿星寒相貌生得实在太好, 只是平日里的气质太过拒人千里。此时睫毛微垂, 眸光不解地歪头看来时, 饶是晏危楼自诩筷子一样笔直, 都感觉有几分可爱。   放在饥不择食又恐怖如斯的姬慕月眼前,又岂是几分可爱了得?那简直是万分可爱!   ……明光心性单纯, 该不会是真的被姬慕月给骗了吧?   毕竟宿星寒成日里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像极了晏危楼在话本中看到的那些陷入情网的主角。   ——前后三辈子都没有过相关经验的某人,只能凭借曾经见过的一些情景与自身逻辑来推断。这实在很合情合理。   有了这种猜测, 晏危楼不由多分了一些心思在宿星寒身上。   难得有一个与自己还算投契的友人, 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坑了。   然而晏危楼又属实不知该如何做, 这已然涉及他的知识盲区。   ……总不能直接在宿星寒面前点破自己的猜测, 让他千万别被姬慕月所迷惑吧?这该多让人难为情!那还不如直接干掉姬慕月这个隐患呢。   “……不过, 现在姬慕月还有用,一切还是等三月初三之后吧。”   于是,接下来几天, 晏危楼面对宿星寒之时,总是欲言又止。   他的态度变化,宿星寒第一时间便察觉了,心中难免迷惑不解。   “阿晏最近有些奇怪……”   望月楼中,宿星寒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语带担忧地喃喃着。   “……发生了什么?”   一个又一个念头从脑海划过。突然间,宿星寒眸光一震:“难道他知道了……”   倘若说晏危楼突然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心思,因此态度才会变得如此微妙和小心翼翼,那倒是说得通了。   但宿星寒对晏危楼了解极深,很清楚以晏危楼的脑回路是想不到这些的,除非是突然被人点醒。   一个人名从宿星寒脑海中划过。   “姬慕月……”他本还有些担忧的目光渐渐变得凛然刺骨,“一定是他。”   自认想通了前因后果,宿星寒漆黑纯粹的眸子里划过一抹锋利冷芒。   ……果然自己还是太心软了!想不到姬慕月那个家伙还怀恨在心,想着伺机报复。之前说好的要教自己如何讨阿晏喜欢都是骗人的,不过是他拖延时间、苟活一命的借口罢了!   “嘶——”   另一边,姬慕月懒洋洋躺在软榻上,仍有几名美少年轻   手轻脚为他上药。   已经好几天过去,即便用了最顶级的伤药,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转。宿星寒留下的剑气实在是难缠,一直在疯狂破坏他的经脉。   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姬慕月倒抽凉气,再一想到身上伤势的来由,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狠了!真是太狠了!”   他心中暗自摇头,哀怨不已。   “想不到那个姓宿的装得那么乖,其实这么凶……这一次真是失策哩~”   想他姬慕月在风月场上向来无往不利,平生头一回栽了如此大一个跟头,偏偏还不能报复回去,反而要充当狗头军师在人家追求心上人的路上出谋划策。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念至此,他便再度回忆起前几天与宿星寒之间的交谈——   宿星寒来历神秘,实力更是深不可测。为了打消对方的杀意,他解释清楚自己从未心怀不轨后,又主动提出要帮对方出谋划策,获取晏危楼的好感。这才得以死里逃生,保住小命。   姬慕月一向自诩见多识广,当初晏危楼二人出现在他面前不久,他就一眼看出了宿星寒的心思。还因此起了看戏的念头,结果险些招来大祸。   如今为保小命充当狗头军师,他自是当仁不让,当即便抛出一串问题,以此来制定攻略计划。   诸如二人相识多久,至今一起经历过哪些事,以及……“你对世子殿下有哪些了解?他的性情、习惯、喜好……”   宿星寒几乎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这些都没有。不能让你知道。”   姬慕月当场懵了:“……?!”   宿星寒却是理所当然说道:“事关阿晏,一切重大。我不能随意泄露出去,让你以后有机会算计他。”   一些常人看来无关大雅的习惯或喜好,若是让有心人掌握,便很有可能抓住弱点,来布局对付某人。   宿星寒不得不防。   姬慕月原本就是在勾心斗角的宫廷与更加混乱的魔门中长大,自然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当即脸色就是一黑,若非忌惮对方的武力,定然要好生嘲讽一通。   不过明晃晃的剑还架在脖子上,他只能咽下冲到喉咙口的嘲讽,露出一个假笑:“……我懂。不过如此一来,本宫可就不清楚,该如何帮阁下获取这位世子的好感了哩。”   “你不是同阿晏相识多年……”宿星寒立刻投出一个质疑的眼神,怀疑姬慕月原先所说的经验丰富是在说谎,“怎会不知他是何等样的人?”   他语气自然而然,理直气壮得很。   ——简直就像是无良老板压榨游戏高手帮忙攻略boss,却连独家详细资料都不给,只让人家根据普罗大众都知道的情报来分析,还必须帮助他攻略成功。   姬慕月:“……”告辞!   他很想直接告辞,但明晃晃的剑锋表示不允许。   无可奈何,姬慕月只得绞尽脑汁,搜寻出了曾经拿下不知多少美少年的套路,“上贡”给宿星寒使用。   ……   回忆至此,姬慕月身上便是一寒,莫名诞生了某种不妙的预感。   修行者都是十分相信直觉的。以他如今修为,虽不至于像天人圣者那样事事洞察在先,但一般的预感十有七八能够应验。姬慕月顿时蹙起了眉。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挥手将几个男宠都打发出去,匆匆从床上起身,在房间中来回转悠了一圈。   “……总感觉有人要对我不利。”   ……莫非是宿星寒套路失败,非但没能博取好感,反而遭了厌恶,准备迁怒于他?这真是很有可能啊。   毕竟姬慕月所了解的那个晏危楼,是当年盛京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是那个贵而不骄、豁达大度、习惯扶危济困的齐王世子。而不是如今这个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难以捉摸的晏危楼。   ——这简直就像是游戏版本都更新了,却还用着旧版本的经验去攻略boss,显然是要凉凉的节奏。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姬慕月感觉心脏都开始了急促的跳动。莫非不止是宿星寒一个人,还有其他人也盯上他了?   被自己的脑补吓得不轻,姬慕月神色一变,心中立刻下了决心。今天就搬出这里,换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   姬慕月的预感的确很准。就在他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一道人影突然出现。   “……走了?”   看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还有明显收拾过行李的痕迹,宿星寒低语一声,又带着满身寒气离开了这里。   阴差阳错间,这三人都做出了看似逻辑合理,实则一窍不通的推断。   宿星寒彻底不再相信姬慕月的“实力”,担心晏危楼察觉出什么,反而主动疏远自己,他放弃了继续琢磨那些所谓的攻略套路,又恢复了以往的常态。   晏危楼见宿星寒不再日常神游天外,也放下心来。   ……想来宿星寒终究还是擦亮了眼睛,不曾被姬慕月所蒙骗。他倒是不必再继续纠结,是该提醒宿星寒多当心,还是简单粗暴地直接干掉姬慕月了:)。   两人之间的相处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闲暇之余,便在凤还城四处游玩。   三月初一,是北漠的一个特殊节日,也被称为冰灯节。   一大早,街道上便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冰灯,看着极为有趣。待得夜幕降临,满城灯火,映着无处不在的晶莹剔透的冰雪,更是如梦似幻一般。   北漠与中原风土人情终究不同,望月楼中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修行者也都上了街,体验了一番北漠特有的节日气氛。   晏危楼二人也不例外。   两人穿行过街道,目光好奇地欣赏着周围一切。   夜幕之下,一盏盏各式各样的冰灯折射出迷离   光芒,映照在来往行人的脸上。   宿星寒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眼神凝在其中一盏冰灯上,就像是一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一样,看着每一样东西的目光,都透着淡淡的好奇与愉悦。   晏危楼见此,悄然走到一边。   不多时,宿星寒眼前骤然一亮。   他回过神,一盏晶莹剔透的冰灯便出现在他面前,圆滚滚的冰灯像是一只小西瓜,目光顺势望过去,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少年微微含笑的脸。   宿星寒怔了怔:“阿晏……”   晏危楼见他发怔,又将冰灯往前递了递,一脸豪气:“喜欢就拿着。”   宿星寒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眸子里迸发出难掩的愉悦之色,像是黑沉沉的天幕上骤然亮起漫天星光。   “嗯:)。”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冰灯,注视着那摇曳的灯火,唇角向上弯起,那一抹弧度在灯火映照之下,纯粹至极。   晏危楼也不由笑起来。   一直以来,他执着于修行变强,沉迷于四处搞事。尤其是开着几个马甲的情况下,随时随地都在一心多用。反倒是和宿星寒在一起最为轻松,没有那么多防备警惕与算计。   这实在是一个很纯粹的人,让晏危楼也忍不住抛开杂念,暂时变得纯粹起来。   两人参观了独属于北漠的傩舞,还看了一场特殊的猴戏,吃了一条街的小吃,便慢悠悠混在人群里,继续向前走。   宿星寒提着那盏圆滚滚的小冰灯,一路上总是忍不住看了又看,甚至还上手摸了摸,喜爱之色不加掩饰。   却在这时,身侧拐角处骤然蹿出来一道人影,一头朝他撞过来。   宿星寒下意识将冰灯虚虚护在怀中,身形向着旁边一避,那人便暴露在晏危楼视线中。晏危楼毫不客气抬手一推,无形真气浩荡而出。   砰!   一道人影重重摔了出去,砸在覆满冰雪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待得那人灰头土脸抬起头,不是崇山岳还能是谁?   “你——”   他满是愤怒看过来,触及晏危楼二人的脸,剩下的半截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倒不是他认出了两人,毕竟此前崇山岳从未与两人打过照面。只是面前这两个人在他看来实在太过出众,那一身难掩气度,即便是崇山岳所见过的崇山氏大公子,与之相比也是云泥之别。   崇山岳也不是蠢人,当即便意识到两人的身份绝不普通。以他如今的地位,万万得罪不起。   他生生咽下一腔怒气,连连赔笑:“抱歉,抱歉,是我失礼了。”   晏危楼目光一动。   ……不过几天不见,这人似乎有了很大变化啊。   起初相见时,崇山岳虽自暴自弃,但身上还充斥着一股子不甘,有种自尊自傲的心气。而现在这股心气已然不见,似乎他已彻底认命,甘心做个废人   了。   这般大的变化倒让晏危楼有些好奇。   不过,还不等他探究,旁边那巷道里又追出来几人,看着十分眼熟,正是晏危楼去过的那间赌坊里的几个打手。那间赌坊的幕后主人便是姬慕月。   崇山岳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那几名武者却是冷笑着上前,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小子,还想跑?这回你倒是跑啊!弟兄们,先把他手脚折了!”   崇山岳费力挣扎:“你们敢!我是崇山氏的人……”   “崇山氏又怎么样?不把你欠下的那三万两银子还清,下次就不是折手折脚,而是直接给你砍断!”   几人摩拳擦掌,骨节捏得噼啪作响。   晏危楼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晏公子!宿公子!”几人一看见他,立刻变了脸色,这可是前几天东家特意交代过要好生接待的贵客,“想不到您二位也在这里。”   其中一名武者像是拎小鸡一样将崇山岳拎起来,笑着回答:   “是这样的。这小子欠了咱们赌坊三万两银子不还,还鬼鬼祟祟企图跑路。被我们抓住后,竟说要用童养媳抵债!嘿!这小子家里空空荡荡,哪来什么童养媳?即便是有,也不值三万两啊!”   “不是这样的。清儿……”   崇山岳被整个人拎起,四肢软软垂落,脸上肌肉痛得扭曲成一团,口中还在发出不甘心的低吼。   “清儿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骗我……”   他絮絮叨叨间,晏危楼大致弄明白了,这几日发生在崇山岳身上的事。   被晏危楼和宿星寒利用幻术耍弄了一通,崇山岳大起大落之下,整个人心态都崩了,愈发自甘堕落。   青楼他是不敢再去了,便又开始日日混迹赌坊。短短一日一夜,就连崇山氏发放的大笔月钱都花了个精光。   童养媳苏清儿非但不嫌弃他,反倒日日温柔安慰,还将自己的私房都拿出来交给他,声称相信他必有时来运转之日。   崇山岳大受鼓舞,又一头栽进赌坊,企图将钱赢回来,哪知却是栽进了无底洞里,越欠越多,最终倒欠三万两。   崇山岳靠着崇山氏的名头暂时拖延住时间,便连夜回家准备带苏清儿跑路。毕竟他心知肚明,崇山氏绝不会为他支付如此大一笔赌债。   这时又是苏清儿站出来,表示愿意以身抵债,相信崇山岳必有东山再起之日,两人再度重聚。   于是崇山岳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再企图逃跑,而是安安心心在家中睡了一夜。   等第二日他醒过来,苏清儿早已消失不见,家中亦是空空如也,连一个子儿都没剩下。在他预感不妙之时,赌坊的打手已经堵上门来。   “清儿你为何要骗我……”   耳边还回荡着崇山岳恍惚的呢喃声。晏危楼看了一眼一行人消失的背影,摇了   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他有些好笑地同宿星寒说道:“当初幻境里,他那童养媳还对他不离不弃、情比金坚呢。现实却是如此截然相反。可见此人真是毫无半点自知之明。”   宿星寒却道:“幻境依托于现实,想来此前那人的确对他百依百顺,让他忘乎所以,只是如今变了吧。”   晏危楼赞同地点点头。   想起这段时间的担忧,一直担心宿星寒涉世不深,被姬慕月所骗,虽说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但他还是趁机暗示道:   “所以说,情爱之事实不足道,一旦所托非人,悔之晚矣!”   他疯狂暗示:别看姬慕月皮相好,其实就和眼前这个崇山岳一样风流多情,万万不足信!明光你要当心!   宿星寒完全没听懂他的暗示,反倒辩驳道:“若是所遇得人,自是不同。”   他把玩着手中的冰灯,目光透过幽幽灯火与晏危楼对视,忽而一笑。   漫天飞雪,满城灯火,都在他这一抹微笑中淡化,成为微不足道的背景。   “他若欢喜,我亦欢喜。” 第85章 会相逢(7)   夜风微凉, 白衣人默立风中,满城灯火、漫天星光,似已尽数落入他眸中。   这让他唇角的弧度更多了一分不可言表的温柔。极淡, 极浅,也极醉人。   隔着一盏冰灯, 他看向晏危楼。   晏危楼下意识避开目光,内心深处恍惚明白了什么,但那个念头却又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白雾,始终看不真切。   未等他理清思绪, 三月初三已然到来。   这天清晨, 整座望月楼都被一阵锋锐至极的呼啸声唤醒。   只见一道刀光遥遥自天际而来, 斩破漫天风雪, 随即轰然落在明月湖上。   轰!   宛如一道惊雷炸响。   湖水被刀光斩开,数百里水波冲天而起, 几乎化作一道水帘。   而一道人影便随刀光而至,足尖轻踏在水帘之上,向众人宣告着他的存在。   这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   一身黑红色武士服, 衬托出他修长昂藏的身躯, 浓密的乌发被随意束起, 大半披散身后, 有几缕散在额边, 平添三分落拓之意。一柄弯刀隐约自他袖间露出,泛着淡淡血色。   他鼻梁高挺,眉峰笔直, 一张脸充满男子特有的英俊,目光开阖间又透出几许不羁,一身气息浩荡。与其说是魔道传人,倒更像是个江湖浪客。   “萧某已至,黄金剑何在?”   长啸声滚滚而去,荡开湖上水雾,笼罩在每个人周身,无所不至。   “我来了。”   一道更清越、也更灵动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徐徐响起,瞬间驱散了萧无义带来的压力。   随着这声音出现的还有一个容貌清新俊逸、衣着锦绣华服,看上去宛如一位富贵公子的年轻人。   他同样站在湖面上,姿态却很随意,脸上挂着一抹仿佛还未睡醒的慵懒微笑。   遥遥望了眼天色才明的天幕,陆一渔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时辰尚早,你也未免太急切了些。”   萧无义道:“三个月了,这一战已经迟了太久。”   他抬起手,露出袖中血红的刀锋,轻吐出三个字:“来战吧!”   陆一渔看了他一眼,双眼微微眯起,露出一抹灿烂微笑。   随即,他抽出腰间金灿灿的黄金剑。   “好啊,求之不得!”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纵横的剑气与刀气转眼便覆盖了方圆数百里的湖面。   冰雪飘零,水浪滔天。   萧无义之所以约战陆一渔,原因有二。   一者,是北斗魔官与沧海剑宗之间由来已久的宿怨。   当年碧落天声势正盛时,魔道气焰嚣张已极,就连三大正道圣地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即便后来碧落天这面大旗莫名消失,魔道势力仍是无比庞大。失去领头者之后,鱼龙混杂下,不时便有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投身魔道,横行天下。   这其中   以北斗魔宫为最。据说初代宫主与碧落天之主还有些关系。   若是照此发展下去,如今也该是道消魔涨的格局。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这一切正是因为一个人。   ——天剑萧白寂。   沧海剑宗千年以降天资最高的奇才,也是在陆一渔之前,唯一一个拒绝了神剑沧海,选择以凡剑为兵器的剑客。   他在三百年前横空出世,甫一现身便一剑斩杀北斗魔宫当代宫主,第二剑斩杀八位长老,第三剑斩碎北斗魔宫山门。   当时本已发展至巅峰的北斗魔宫就此衰落,几乎一蹶不振。门人弟子也在正道追杀之下渐渐隐于暗中。   在天剑萧白寂的威势下,三大正道势力高手齐出,拔除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魔道势力。江湖为之一清。   萧白寂那一剑可谓道涨魔消的起始,却让北斗魔宫与沧海剑宗从此结下宿怨。   几乎每一任北斗魔宫宫主还未继位时都必须通过某些考验,而这些考验中,与沧海剑宗相关的至少占五成。   譬如萧无义所面临的考验之一便是,战胜沧海剑宗当代最优秀的传人。这也是他约战陆一渔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是乾坤道图。   世人只知晓,神州浩土上天资禀赋出众者,会引得乾坤道图降临,并刻印其姓名。却不知道,除了扬名之外,名留乾坤道图还有另一桩好处。   那就是本源灌体。   第一次在乾坤道图上留名,会获得一种类似灵气,但本质却又高于灵气的特殊力量冲刷身体。能起到易筋伐髓、洗练杂质、提升资质的效果。   陆一渔如今是乾坤道图第十七名,而萧无义由于很少在外出手,也没有特意展露过天资潜力,暂时没有排名。若是他这一次战胜陆一渔,便会直接顶替陆一渔在乾坤道图上的排名。   作为正魔两道年轻一代的排面人物,两人都能在二十出头的年龄便臻至洞见三重,可见天资毅力缺一不可,实力更是不容小觑。   陆一渔修炼的是沧海剑宗绝顶神功《沧海剑歌》。这部功法在真气修炼上不算顶级,但其中剑法却堪称冠绝天下,据说一共有三百三十三式。这也让他的剑法变得精妙非常,极难预测。   萧天义却恰好相反。他只会一式刀法,名曰修罗斩。但这一招却被他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方,一旦刀锋出鞘,一些散修出身,又入道不久,道意尚且浅薄的入道大宗师,都很可能被他斩杀。   两人激烈战斗着。一个奇招百变,技近巅峰;一个大巧若拙,以势压人。   不知不觉间,观战者越来越多,渐渐围满湖岸,都看得如痴如醉。   却在此时,虚空中骤然泛起道道涟漪,涟漪中央,一样似金非金、又似非玉的东西被吐了出来。   看着像是一卷卷起来的竹简,表面却   散发着一抹至神至圣的淡淡金光。   “乾坤道图!”   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神色震动。   只见那卷起来的“竹卷”从左至右一点点展开,露出一根又一根“竹简”,每一根“竹简”最上方是序号,正中央则是一个自上而下书写的名字。   第100名、第99名……从左至右,一根又一根“竹简”不断被铺展开,而一个又一个名字也随之展露出来。   有的金光灿灿,有的灰暗异常。   围观的人群兴致勃勃地看着图卷上一个又一个展露而出的名字,不时有人念出声来,神色兴奋。   这可都是被乾坤道图这等造化神器所承认,整个神州浩土天资最高的一百人。   还有人在低声鼓励着年幼的儿女,并耐心为他们讲解:   “名字泛着金光的人,代表天机尚存,还存活于世。灰暗异常代表着乾坤道图捕捉不到他们的天机,无法确定其生死。一旦确定死亡,名字就会消失。”   乾坤道图不断向右铺展,直到终于停下,露出自右数第17根“竹简”,上面是金灿灿的三个字:陆一渔。右侧还有16根“竹简”仍然没有展开。   随着下方两人不断交手,那三个字也渐渐变得模糊一片,不时在“陆一渔”和“萧无义”这两个名字之间变幻。   ……   “好!乾坤道图果然出现了!”   望月楼中,一间隐秘至极的房间里,响起几道狂喜的笑声。   若是有凤还城的人在这里,想必一眼便能认出,这些都是崇山氏的人。其中最中间的赫然是崇山氏当代家主崇山信。   一群人遥遥盯着乾坤道图,目光火热。   这可是传说中由大道所造就的造化神器,非人力所成!   沧海剑宗镇派神兵,天下神兵攻伐第一的神剑沧海,也不过是由铸剑师后天打造而成的神器。   但当初雍黎两国开战之际,不过洞见境巅峰的秋月白却凭借沧海剑,一人一剑镇压大雍十二位入道大宗师。神器之威可见一斑!   乾坤道图的威能定然还在沧海剑之上。   以往并非无人打过乾坤道图的主意,最终却发现真正现世的只是乾坤道图的一道投影,乾坤道图的本体一直隐藏在不知何处的虚空中。   这倒也不难理解。   整片神州浩土如此广袤,只要有人展露出惊人天资,乾坤道图便会当场现世。倘若每次出现的都是乾坤道图本体,一旦好几个地方都有天才在同一时间获得乾坤道图感应呢?那乾坤道图岂不是忙不过来了?   既然明知道只是投影,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打乾坤道图的主意了。   这一次崇山氏之所以如此有信心,正是因为他们获得了通过投影将乾坤道图本体吸引而来的方法。   并且,他们已经利用崇山岳这个工具人唤出乾坤道图投影,进行了一次尝   试——而代价也是极为惨烈,崇山岳就此变成了废人。   “计划都准备好了?不会出什么纰漏吧?”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家主崇山信环顾一圈,沉声道,“此事事关我崇山氏百世根基,万万不可有失。”   下方诸人一个个都作出肯定回应。   其中一个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站出来说道:“家主,崇山岳那边好像有些问题。”   崇山岳虎目一瞪:“出了什么问题?莫非他不要命了,企图突破神魂禁制搞什么小动作?”   “不,这倒没有。”那人连忙摆手,解释道,“是这样的,两天前他因为赌债被鸿运赌坊抓去了,至今没传出消息来。我总感觉有些不安。”   “鸿运赌坊?这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幕后东家神秘非常,连我崇山氏的帐都不买。想来背后就是那几尊大势力。”   崇山信也有些疑虑,但思索片刻还是暂且放下:“不必管他。哪怕鸿运赌坊背后的人察觉了什么。别说有神魂禁制在,崇山岳吐露不出一丝一毫秘密,即便他说了什么,也只不过是皮毛而已。真正的全盘计划,他丝毫不知。”   他负手而立,吩咐道:“好了,去准备今日的试武大会吧。”   “——今日过后,我们崇山氏便要一鸣惊人,彻底崛起了。” 第86章 会相逢(8)   明月湖上, 风起云涌。   激烈的刀光与剑气纵横交错,但见一红一金两道光芒不断碰撞在一起,荡开的余波便将数百里湖泊掀起了一层又一层波涛, 满池莲花尽数粉碎,漫天花瓣被狂风卷起, 又随风雪一起飘落。   那些受试武大会相邀,冲着蕴道石而来的天才武者,平日里个个眼高于顶,此时也不由色变。   原本还有人仗着艺高人胆大坐在舟船上观望, 一边畅饮美酒, 一边点评一二, 而今却是飞快操舵后退。   天宗那艘楼船上, 此时只坐着晏危楼、宿星寒与不请自来的姬慕月。   三人神态轻松,都一脸淡定地欣赏着这场堪称棋逢对手的战斗。   “萧无义要输了。”晏危楼突然开口, “若无意外,最多二十招。”   姬慕月好奇地看向他:“萧无义作为北斗魔宫少主,又执掌七殿之一天权殿。虽然和摇光殿不算太对付, 但他的天赋与实力, 本宫可是很清楚。”   他认真分析:“两人修为境界相当。但萧无义的刀法最重气势, 修罗斩, 斩修罗。乃是魔道最凶煞的一门刀法。陆一渔虽说剑法精妙, 却失之繁琐,终究没有克敌制胜的绝招哩。”   晏危楼却道:“不然。千般武学,首重技、势、意。陆一渔技巧更胜一筹, 萧无义刀势凌驾其上……但若论意境,还是陆一渔更高明,不是他太强,而是萧无义太弱。”   姬慕月听得一脸怀疑。萧无义太弱?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陆一渔本性豁达潇洒,守心持正。与他逍遥自在的剑意完美契合,能够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   晏危楼目光遥遥扫过两人,语气笃定。   “……但萧无义的性格却与这门霸道决绝的刀法并非完全契合。他还不够凶,不够狠,不够绝。对付庸手并无影响,但面对实力相当甚至更高的人,必然会被抓住破绽。”   他话音刚刚落下,半空中一点金色剑芒急飞而出,宛如流星逐月一般恰好点在刀光之中某个命门所在。而剑光去势不停,直冲萧无义而去。   刹那间,刀光消散,漫天纵横的刀气宛如无根浮萍一样散去,萧无义更是倒飞而出,身形犹如炮弹一般向下坠去,最终堪堪止住动作,双足重重踩在湖面上,他的衣袍第一次被溅湿。   轰!   这时,才有姗姗来迟的轰响回荡开来。   半空中,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乾坤道图放出朦胧白光,最后一枚竹简上的名字缓缓消失,变成一片空白。   紧接着,从第20枚“竹简”开始,一直到第99枚“竹简”,上面那些名字都像是活了一样,一个个墨字飞了出来,随后整整齐齐向左边挪动一格,重新烙印在竹简上。   只剩下第20枚空白的“竹简”。   “萧无义”   三个字在其上缓缓成形。   ——看来,尽管萧无义输了一招,但这乾坤道图仍是认可了他的天资与潜力。   不要看两人排名似乎不高,都在十多名开外。要知道乾坤道图只以天资论高低,和他们竞争的并非同等实力的年轻人,还有老一辈的修行者,一切还活在当世之人。   天人也不例外。   譬如大雍国师裴不名,便排在第十。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则是第九。   由于乾坤道图是从左至右,从后往前展开,因此排在更前面的几人究竟是谁,至今无人知晓。世所周知的太上道门道子,原道一,论天资也不过是第四。   望着天空上的这一幕,姬慕月都惊呆了。居然真的是陆一渔胜了?   ……这说的也未免太准了吧?   他还未来得及思考这其中蕴含怎样高明的见识,一边的宿星寒冷不丁地问:“阿晏,你很熟悉他们?”   姬慕月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用一种看好戏般的目光看向晏危楼:“宿公子真是一语中的。”   “……”晏危楼愣了下,心中被姬慕月奇奇怪怪的目光看得多了几分古怪,他转而看向宿星寒,微笑道,“熟悉谈不上,不过恰好都还算认识。”   “依我看,萧无义恐怕不会罢休。说不定要搏命了……”说到这,他目光突然微微一凝,看向场中突然出现的一个人。   姬慕月也看过去,惊讶道:“太上道门的人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只见两人之间不知何时插入了另一道身影,那是一个身披道袍,容颜如玉,一身气质温文尔雅的少年。看上去与其说是道人一流,不如说是个王公子弟。   楼船上,宿星寒眼神瞬间变冷,目光一瞬不瞬凝视着这个人。   他脑海中飞快回忆起不久之前在赌坊阁楼上所看到的那一幕,那个让阿晏的情绪突然变糟糕的人。   “是他……”   ·   “不过是一场比斗而已,既已决出胜负,又何必再分生死?”   随着一声轻叹,突然出现的少年站在陆一渔二人中央,挥袖便甩出一卷虚幻的阴阳图。   庞大的阴阳图在半空中大放光芒,铺展在几人脚下。阴阳鱼旋转之间,将来自陆一渔与萧无义的攻势尽数消融。   待双方攻势尽数化去,在无数目光注视下,这少年脚踩虚幻阴阳图,轻轻打了个稽首,一派斯文:“二位有礼!在下太上道门真传,齐鸿羽。”   他一脸诚恳地微笑道:“试武大会将开,此地主人家想必已是久等了。还请两位给我一个面子,就此收手吧。”   事实上,这明月湖本是崇山氏用来进行试武大会的地方。两人在这里交手,已经算是鸠占鹊巢了。若是讲道理的人,有了一个台阶,就该知情识趣退去了。   但萧无义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给你一个面子?”   萧无义伤势不轻,刚才本要动用秘法,与陆一渔以命相搏,却被人阻挡下来,反而遭到了不小的反噬,本就怒火中烧,顿时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   “倘若是原道一在此,我还会看他几分颜面。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提面子!”   他厉喝一声,声浪滚滚,激起千重涛波,一股凶猛的煞气更是倾压而去。   “——滚!”   伴随着这扑面而至的煞气,还有一股更加恐怖的杀意骤然而至。   这一刻,齐鸿羽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心灵被那无比恐怖的杀意所压制,失去了往日的敏锐,一时心神竟有些失守。   只不过一个恍惚,那狰狞的煞气便冲刷而至,他脚下的虚幻阴阳图如水波一样散开,齐鸿羽在一连半空中倒退好几步,脸色变幻不定。   他眼底一片阴沉,又带着几分惊疑,目光茫然在四周扫过。以他的实力,本不该如此轻易被萧无义击退,然而……   ——就在刚才,除了萧无义,还有一个人对他动了杀念!那惊人至极的杀意骤然而出,像是一只巨鲸一跃而出海面,宛如一片庞大阴影横亘在他心头,让他至今仍觉发寒。是谁如此想要杀他?!   一只蚂蚁的恶意,对人类来说无关痛痒。但巨龙只是打一个喷嚏,对人类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这还只是意境层面交锋,就让他有种几乎窒息的感觉,可见此人修为之高!一旦对方真的对他出手,他绝无幸理!   一想到还有一个在暗处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大高手随时可能出手,齐鸿羽心头顿时一阵发慌,原本设想好的一系列计划都化作了泡影。   当务之急,是保全自身。   ·   “唉,就这么走了?”   望着没说几句话便突然选择退去的齐鸿羽,姬慕月失望地摇摇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   “好歹也是太上道门的真传,怕什么!不就是一个沧海剑宗真传、一个北斗魔宫少主吗?上去干架啊!一对二怕什么!……啧,真是令人失望哩。”   幸灾乐祸一阵,姬慕月眼角余光扫向一边,还想继续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一张轮廓极美、没有半分瑕疵的侧脸,每一根线条都像是上天修饰而成。   但姬慕月却没有因此产生丝毫心动。   只因此时对方的眼神太冷太凶,有种剑锋般的锋利,似有无穷冰雪在他眸中堆积,杀气宛如凝成实质。   他目光牢牢锁在某人身上,无比专注。那样的姿势像是锋刃即将出鞘。以至于没有分给姬慕月半点眼神。   姬慕月心中却微微松了一口气。   某些不好的回忆从脑海飘过,他在心中为齐鸿羽默哀一息,便又赶紧将目光重宿星寒身上移开,投向明月湖中央。   此时的   局势已然发生了转变。   齐鸿羽一席话下来,虽说萧无义丝毫不受触动,但陆一渔却不同。他终究是沧海剑宗这样的正道圣地出身,平日里性格再如何散漫,骨子里终究持身以正。   当初两人相约于凤还城决斗,但没有约定具体的地点。   陆一渔原本只打算在城外找个僻静的雪原决战,没想到萧无义却主动选择了这里,还引来这么大的动静。   虽说崇山氏的试武大会能够在短时间里广传天下,算是蹭了他们的热度,但无论是明月湖,还是望月楼,都是崇山氏特意修建,用来在今日举办试武大会的,两人不请自来,的确是给主人家添了不少的麻烦。   陆一渔思索过后,便决定离开。   萧无义自然不会就这样放他走。自己主动约战,却以落败告终。这样的结果是他所不能允许的。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耳边突然都传来统一道传音。   下一刻,两人的神色齐齐一变。   萧无义突然松口:“要走可以,只要你接下我最后一招,我绝不继续纠缠。” 第87章 会相逢(9)   一招!   刀光剑气虽已消散, 整个明月湖却几乎被从中劈成两半。   望月楼在汹涌的波涛中震荡不休,一道又一道阵法灵光在其表面浮现出来,又一道道破碎, 最终险之又险将攻击而来的余波化解,没有波及到望月楼。   “发生了什么事?阵法可有被破坏?”   望月楼中, 崇山信又惊又怒。   方才那一阵地动天摇般的震动,让他险些以为望月楼都要塌了。   在外面查看情况的人立刻进来禀报:“禀家主,并无大碍。是陆一渔与萧无义二人比拼最后一招,无意中偏了方向, 波及了望月楼。”   崇山信顿时舒了一口气。但眼神中仍是透露出几许不悦。   ……布局没有被破坏就好。那两人不请自来, 险些打乱他的计划, 如今临走前还搞这么一出, 真是该死!   这接二连三的,总让他心中有些不安, 当即大手一挥,下令道:“迟则生变,立刻准备召开试武大会。”   明月湖早已重新恢复风平浪静, 湖面上聚了近百名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   这些人大多天资不凡, 又年轻气盛, 意气风发, 来到这里不光是为了崇山氏许诺的好处, 更是想会一会天下豪杰。   方才陆一渔与萧无义之间的一战已经彻底挑起了这些人的战意,一个个更是兴奋莫名,跃跃欲试。只想要在这试武大会上一展身手, 从此扬名天下。   在这一双双期待激动的目光里,一道人影骤然从望月楼中飞了出来,衣袍上绣着奇异的兽纹,腰间还挂着数枚狼牙雕成的装饰,发髻盘成小辫。身形魁梧,气度威严。正是崇山氏家主崇山信。   他飞身一步一步踏上高空,周身散发出入道大宗师独有的道意气息,目光炯炯,俯视众人。   “诸位少年英杰愿意来此参加我崇山氏举办的试武大会,实乃我崇山氏的荣幸……”一番简洁的开场白后,崇山信面露笑容,信誓旦旦地许诺道,“凡我北漠儿郎,能入前十者,皆会得崇山氏举荐,前往王庭修行。能得头名者,不论国别,都将获得一枚蕴道石。”   下方诸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来参加这试武大会的人,除了极少数出身不错,资源不缺,只为扬名而来。大部分都是出身不高,背景不强,又急需修炼资源的人。崇山信的奖励算是说到了他们心坎上。   北漠以血统为尊,贵贱之差,天差地别。来这里的北漠武者,多半出身都不好,只为搏一个机缘。若能入得王庭,堪称一步登天;而蕴道石更是无价之宝,有很大可能助人入道。   一时间,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认真了许多,看向彼此的眼神满含敌意。   崇山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犹嫌不够,伸手一招。顿时一样东   西从望月楼中直射而出,被他招到半空中。   这就是蕴道石。   崇山信沉声一喝,隆隆声浪远远传扬开去,仿佛在四周不断回荡。   “蕴道石在此,谁可取之?”   半空之中,那枚鸽卵大小的蕴道石漆黑一片,表面却晕染出七色光华,似有无穷玄妙道蕴蕴藏其中。   丝丝缕缕水雾在四周缭绕,那若隐若现的道蕴便恍如水雾一般撩人心弦。   众人尽皆失神,痴痴望着这枚蕴道石,一时心中升起万丈豪情。   见所有人的战意都被挑了起来,崇山信这才继续宣布:“试武大会只选择最强的十人,若是两两比斗,未免有人提前遇上强手,自以为不公。因此这次试武大会不设擂台……”   随着他一句一句说下去,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变得有些惊讶,人群窃窃私语。   因为这一场试武大会的规则和他们原先所想的完全不一样,简而言之就是“大乱斗”。洞见境修行者都可以短暂御空飞行,这近百人在半空中大乱斗,一旦被人打下去,落入湖中,便算失败。最后剩余的十人,便是胜者。   说完后,崇山信便自半空飘然落下,落在一艘离湖中央较远的楼船上。   几乎就在他离开的下一刻,试武开始。近百道人影从四面八方的船只上骤然飞出,向湖面上空而去。   咻咻咻……   接连不断的破空声响成一片,一道道残影宛如连绵不绝的水墨在空中涂过,描绘出或优美或灵动或迅疾的轨迹。   轰轰轰!   汹涌的真气气劲四溅,接连不断的声音在湖面炸响,近百名洞见境的修行者战成一团,声势极为骇人。   即便只是在岸边远远观望,也让许多普通人震撼不已。   随着战斗进行,天空中又一次荡开淡淡涟漪。原本替萧无义排好名次后便消失不见的乾坤道图再次出现,缓缓摊开,那“竹简”上的姓名不断发生着变化。道图表面散发着一层蒙蒙白光。   在这些人真正分出胜负之前,亦或者乾坤道图捕捉到足够的天机之前,想必它都会一直保持如此姿态。   “这种大乱斗的形式倒是不错,比以往那些擂台比武强多了。可以选出真正值得培养的天才。”   下方的一艘楼船上,晏危楼淡淡点评了一句,又微微摇头。   ……只可惜,选拔天才从来不是崇山氏真正的目标。这些人注定是要被白白利用一场了。   姬慕月也若有所思:“先利用足够多的天才拖延时间,一直将乾坤道图的投影拖在这里,再趁机耍手段把真正的乾坤道图引过来……崇山氏这一手看着倒是简单,可惜我们却无法提前一步去做。”   早在数日前他们便从崇山岳那里知晓了崇山氏的打算,但如何利用投影引出乾坤道图的本体,这个方法崇山岳也不清楚,   是崇山氏的机密。姬慕月只能遗憾地选择放弃提前截胡的打算。   “不急。”晏危楼的语气不疾不徐,只是仰头看着半空中混乱的场景,眼眸微眯,“让他们去做好了,我们只需要掠夺最后的成果。”   姬慕月微笑颌首,一颦一笑间都带着万种风情:“世子殿下说的倒也是哩。”   像是两个暗中谋划着阴谋的大反派一样讨论了一会儿,晏危楼目光看向旁边空着的座位,有些好奇。   方才宿星寒突然说有事情要吩咐天宗之人,便进去了里面的船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许自己能帮上忙?   没等他多想,场中已渐渐生变。   混战之中,不断有人从半空中跌落,其中一人突然惊呼一声:“不对!我的修为!我的修为在下降!”   这一声大喊可谓是惊天动地,陆续又有其他意识到不对劲的人喊了起来。   “我的修为也没了!”   “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一片恐慌,这时终于有人发觉了问题所在:“一定是失传的上古禁阵!只有上古禁阵才会这么邪门!”   正在此时,乾坤道图上的白光亮到了极致,似乎终于捕捉到众人的天机,一个个黑色的名字在“竹简”上闪过。   崇山信轻喝一声:“动手,起阵!”   哗!   原本平静如镜的湖面,骤然间波涛汹涌。一道道奇异的阵法灵光自湖底渗透而出,瞬间映射出半空数十丈。以至于湖中所有人无不沐浴在这强烈的阵法光辉中,仿佛整个人都被照了个通透。   这些阵法灵光仿佛实质化的丝线,所过之处,原本还在混战中的众多年轻人彻底被缠住了手脚,再也动弹不得。   遥悬于空中的乾坤道图同样如此。在那一道又一道阵法灵光拉扯之下,这原本虚幻的乾坤道图投影仿佛被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道扯中,缓缓向下拉下来,显露出半空中一道淡淡的虚空缝隙。   透过缝隙,隐约可见一部不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图卷悬浮在一片茫茫混沌中。那才是真正的乾坤道图,也是崇山氏真正的目标。   崇山信不知何时早已上了岸,看着明月湖中冲天而起的阵法灵光,以及那一卷不断向着缝隙外靠拢过来的乾坤道图,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狂喜。   “原来是这样,掌握了特殊的上古禁阵么……”同样在岸边不远处的姬慕月则是一眨不眨盯着那阵法,一脸恍然,“那可太好了。”   他唇角不由勾起一抹笑容。   知道了崇山氏的底牌,不用担心乾坤道图弄丢,他就能顺利截胡了。   他满面笑容看向晏危楼:“世子殿下,按照我们原先的约定,合作只截止到一起对付崇山氏,至于谁能得到乾坤道图?那就各凭本事了!”   晏危楼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那是自然   。”   他早就猜到姬慕月必然另有手段。   不过彼此之间本就是相互利用。姬慕月最先提供消息,后来又提供了不少人手给他。他与宿星寒则是用幻术问出了关键情报。到最后谁能赢家通吃,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不过,看姬慕月如此自信,晏危楼倒是对他的手段有些好奇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明月湖的惊变早就引起了凤还城其他人的注意。不过崇山氏早有准备,第一时间便找借口将这边封锁了,不允许其他人过来。   以崇山氏在这座城中的威望,其他人当然不敢挑衅。   日头渐渐落山,昏暗的天幕中,明亮的阵法灵光极为耀眼。   那些被定格在阵法中动弹不得的年轻天才,一个个面色惊恐,眼睁睁看着自身修为不断下降的他们,心态几乎要崩溃。终于意识到了崇山氏不怀好意。   有人破口大骂,有人放狠话威胁,也有人低声哀求不止……崇山信却没有丝毫动容,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   他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悬浮于混沌中的乾坤道图上,心绪也随之起伏。   咻——   经过长时间不断的拉扯,在阵法的作用与乾坤道图的不断挣扎中,那一卷真正的乾坤道图终究还是飞出了虚空缝隙,降临于现世。   “成功了!”崇山信脸上现出狂喜之色,“不,还差最后一步,认主!”   现在的乾坤道图依旧是自由的,一旦阵法消失,随时便会跑回虚空缝隙,唯有强行将之绑定下来。   想到这里,他连忙转头去看自己的儿子崇山冀,他对这个唯一的独子一向很是溺爱,早就想好了要将神器留给儿子。   按照计划,现在该是崇山冀行动了。   这一看,崇山岳神色大变。   只见原本站在湖岸边上一个最关键节点控制阵法的崇山冀突然对他笑了笑,分明还是原来那张脸,却难以让他感到一丝一毫亲近,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这个人绝不是崇山冀!他唯一的儿子早在不知何时便被人替换掉了!   那么崇山冀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个事实让崇山信在毛骨悚然之余,又感到出离地愤怒!   就在这时,那个假的“崇山翼”身边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颜色殊丽、既妖且邪的红衣女子。   “她”冲着崇山信勾唇一笑,并启动了原先为崇山冀设好的阵法节点。   天空上的乾坤道图再也抵抗不住,宛如一颗星辰向“她”怀中坠去。   崇山信立刻意识到“她”的企图,顿时双目赤红,几欲充血:“不!!!”   ……谋划了这许多年,放弃了那么多,连独子现在都生死不知,最终的胜利果实却要被其他人所窃取?!他绝不允许!   他猛然扑过去。   “不愧是暗子遍布天下的北斗魔宫。”晏危   楼遥遥望着这一幕,思绪电转,“不过……真的这么容易吗?”   他神态悠闲,像是一个看戏的吃瓜群众。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乾坤道图将会被谁抢到手中。   “……嘛,反正最后总会落到我手里。”   此前他倒是向姬慕月透露了不少抢夺乾坤道图的计划,听起来真真假假,很难分辨——但其实都是假的。   晏危楼根本没打算在这时候做什么,无论是破坏崇山信的计划,还是阻止姬慕月。反正无论是这两人谁得到乾坤道图,他只要在最后杀人夺宝便是了。   ——简单,粗暴,高效。   姬慕月大概从来没想过晏危楼真正的想法居然是这样的,还以为两人将会进行一场明争暗斗。于是悄悄瞒着晏危楼,将暗子临时安插到了崇山氏,直接替换掉了崇山氏的大公子。   只可惜,晏危楼如今另有目标。   趁着那边崇尚信与姬慕月争夺乾坤道图,晏危楼身形轻轻在地面一点,整个人便倏然而起,直接闯入那阵法中。   他身形犹如一抹幻影,漆黑袍袖所过之处,一道道如丝线般的阵法灵光都向他纠缠而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拖入这沼泽般的禁阵中。   晏危楼左眼瞳孔中大放金光,金色的时之晷转动起来,那一道道靠过来的阵法灵光在他眼中看来顿时慢得不可思议,似乎处处都是破绽与空隙。   他身形不曾有丝毫停滞,右手五指随意在空中轻拢慢挑,便将那些靠过来的阵法灵光尽数拨开,随即整个人冲霄而上,直接来到了天空之中。   一枚漆黑深沉,表面不时浮动七色光华的蕴道石,正静静悬浮在这里。此时这枚奇物早已被众人所遗忘。   晏危楼伸手一抓,便将这枚蕴道石摄入手中。随即他身形不停,再次向着阵法外冲去。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岸边之人看来,就像是一道闪电骤然之间从东至西贯穿了整个阵法。   直到足尖落地,晏危楼才有心思低头看向自己的战利品,眸中闪过一缕异彩。   入道乃是修行之上第一道难关,关乎心境与悟性。不知多少洞见境巅峰的武者卡在此处,终身不得寸进。而这蕴道石居然能提升成功入道的概率,不得不说是一件难得的珍宝。   尽管在曾经登临过天人的晏危楼看来,没有蕴道石他也能再次入道,不过是稍稍慢一些而已。因此,这蕴道石于他而言,不过是鸡肋。   只是有一个效果让他颇为在意——一般人倘若只是利用蕴道石领悟道蕴,一枚蕴道石可以反复使用数次。但若是将之当做消耗品一次性使用,释放出全部道蕴,入道的几率将会大大提升。   只不过没有人会这么浪费罢了。毕竟一旦失败,很难再找到第二枚蕴道石。   而对晏危楼来说,直接消耗一枚蕴道石来入道,成功的概率几乎是十成。   这意味着,一旦遇到以目前的修为境界无法解决的危险,他随时可以强行消耗一枚蕴道石,提升修为至入道。   “嗯,希望不会有用到它的机会……”   晏危楼把玩着手中的蕴道石,七色光华氤氲,他轻声自语。   “看着倒是挺漂亮的,或许可以送给明光玩……”   轰!   晏危楼猛然抬起头,目光惊诧。   “那是……” 第88章 会相逢(10)   在晏危楼把玩着蕴道石之时, 崇山信与姬慕月之间的争夺也到了关键之处。   “不——”   眼看乾坤道图就要落入姬慕月手中,痛失爱子与大计落空的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让怒火中烧的崇山信做出了一个谁也不曾想到的冲动之举。   “是你逼我的!”   崇山信须发怒张, 突然间重重一震脚下地面, 神色决然至极。   “血祭!今日我便以这近百天骄之血, 请凤灵相助!”   他的声音如雷霆一般, 顷刻响彻全城。   崇山氏的府宅中,崇山氏上下数百口人整整齐齐聚集在一座祠堂里, 正对着一尊凤凰雕像,肃容而立。听到崇山信的声音, 所有人齐齐下拜。   “——请凤灵相助!!!”   ·   要说崇山信的经历也堪称传奇。若是让晏危楼知道,少不得要将之当作是穿越之前所见过的那些小说主角。   原本他所在的崇山氏虽然也是北漠大族,但在他出生前五十年, 崇山氏已开始走下坡路, 一代不如一代。   崇山信是家主之子, 本身天赋却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不过在他十岁那年无意中得到一枚巴掌大小的凤凰木雕后, 他的人生际遇便彻底不同了。   这枚木雕居然不是普通的木雕, 更加像是灵器,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早已生出了器灵, 其自称为“凤灵”。   据凤灵所言,它乃是数千年前一位天人亲手雕刻,并寄托了一丝属于天人的武道意志, 后来流落出去, 辗转数千年后, 这才终于诞生灵性。   而崇山信就是它诞生灵性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二人很有缘分。所以它会毫无保留地帮助崇山信变强。   从此,崇山信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天才”——凤灵不愧是寄托了天人意志的造物,眼界见识远远高于许多人,不仅能够指点崇山信功法修炼上的不足,还能一眼识别出许多宝物,让崇山信多次捡漏,获得不少机缘。   身为彼此最亲密的伙伴,崇山信当然也要投桃报李帮助凤灵。   不过,他对器灵如何提升并不了解,凤灵如何说便如何做,包括为其在祠堂中另塑一尊雕像,平日里让族人多多参拜——按照凤灵的说法,这样能帮助它更快增长灵性,兴许有一日能晋升神器。   在两人亲密无间的合作下,近四十年时间过去。崇山信的修为不断提升,成为了入道大宗师。崇山氏也由衰弱转为强盛,成为凤还城首屈一指的氏族,放在北漠,亦是声名赫赫。   不过,欲壑难填,人的野心是永无止境的。崇山氏重新兴盛后,崇山信仍不满足。直到崇山岳的出现,让他又有了新的目标。   起初,崇山岳这个身登乾坤道图的天才出现,让崇尚信很是兴奋。立刻将之收入嫡系,决定大力培养。   当时,凤灵也很为他高兴,激动地说道“没想到崇山氏居然有后辈登上了乾坤道图。那可是乾坤道图啊!传说中的造化神器!据说收服乾坤道图者,有可能窥视到天人之上的秘密……”   这位器灵头一次如此激动,显然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崇山信便摇摇头,出声纠正道“凤灵你想多了,乾坤道图怎么可能被人收服?”   “怎么没可能!当年我那位主人……”   凤灵说到这里,意识到说漏了嘴,当即闭口不言。   崇山信却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是数千年前那位天人?他知道如何收服乾坤道图?”   凤灵支吾了几声,最终在他几番追问之下说出了实情“……不,只能说是一个很可能实现的设想。只可惜当年那位主人还未来得及去做,就遇上生死仇敌,被暗中偷袭,结果重伤不治。”   它语气遗憾至极,又带着些说不出的骄傲“可惜啊,造化弄人!若是给那位主人多一些寿命,或许真的能够收服这件造化神器。要知道,那可是一位阵法造诣极为高明的大宗师,他创造的阵法一定能成功捕获乾坤道图!”   几十年来的相处,崇山信自认对凤灵十分了解,它说的话必然不会作假。   ……能够捕获乾坤道图的阵法?!   一时间,崇山信心中涌出了前所未有的野心——不够!仅仅是让崇山氏由衰转盛远远不够!他要获得乾坤道图这件传说中的造化神器,将来缔造出一个能够比肩三大圣地的家族!   既然如此,崇山岳这个原本准备好好培养的天才,就有了更适合发挥的价值。   有了这样的远大目标后,崇山信开始想方设法说服凤灵。一段时间之后,凤灵终于松口,愿意将当初那位天人所设计的“归星阵”传授给他。   不过,使用这个阵法需要聚拢一大批天才。就像是磁石吸引精铁一般,用来吸引乾坤道图。在此过程中,他们的修为可能会暂时被吸走。而那些天才背后难保不会有特殊的背景。   似乎是担心崇山信一旦失败,非但无法获得乾坤道图,反而会遭到极为恐怖的报复,凤灵又忧心忡忡地传给了他另一套血祭阵法,效果比归星阵的威力更强。只不过一旦用血祭,那些入阵的天才就死定了,崇山氏也算彻底得罪了他们背后的人,没有半点缓和余地。   而且关键时刻,凤灵还能给他帮助,因为凤灵对这两套阵法最熟悉。   这样一番安排下来,崇山信心中大定,感觉事情彻底稳妥了。   然而如今……   望着被姬慕月夺取了部分控制权的归星阵,以及在阵法灵光中仿佛乳燕投林般向着对方飞去的乾坤道图,崇山信目呲欲裂,毫不犹豫选择了血祭!   ·   “——请凤灵相助!!!”   漆黑的深夜里,明亮的阵法灵光尤为显眼。凤还城中,整齐的声音在回荡。   血祭阵法启动。   轰!   一声巨响。   霎时间,方圆数百里的明月湖像是一个盛满水的小碗被人倒扣过来。   湖水倒悬,阁楼下陷,精致的望月楼不断下沉,连同被控制在阵法中的近百位年轻天才,甚至来不及挣扎,便一起被滔滔湖水所淹没。   犹如一群被倒扣过来的一碗水淹死的蚂蚁,平淡渺小,不值一提。   鲜血渐渐将湖面染红。   半空中,本已划过一段长长弧度,即将落入姬慕月手中的乾坤道图,突然颤抖起来,表面散发出淡淡光晕。   紧接着,差不多近十个名字在“竹简”上骤然变灰,随即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他们死了。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根本没有资格登上乾坤道图,于是连死亡都无声无息,不被记录。   这对乾坤道图带来的影响似乎也很大。   倘若说乾坤道图有灵,那么原本的乾坤道图在阵法迷惑下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小孩子,迷迷糊糊往姬慕月怀中投去;这近十个名字的突然消失,就像是在这个小孩子脸上猛然打了一个巴掌,让他立刻被痛得清醒过来。   它当即在半空中僵持不动,不断挣扎着,抗拒来自阵法的吸引力道。   崇山信眼中露出喜色“有效果!”   湖面越染越红,泛出一片血色。   咔嚓咔嚓,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一阵古老而荒凉的气息自湖底散发出来,滔天的妖气映衬着血红的湖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那越来越亮的阵法灵光透水而出,将方圆数百里尽数笼罩在内,映得天幕一片明亮,黑夜恍如白昼。   在被光辉映照得近乎透明的水底,似乎骤然卷起汹涌漆黑的漩涡。漩涡之中有一道极为庞大的阴影游过,它像是从不知多远的深处一路上浮,随即破水而出,掀起万丈狂澜。   “哗!”   如瀑布般猛烈奔涌的水流声中,一声极尖锐的鸟鸣骤然响起,刺耳的音波穿透了整座凤还城。   “唳——”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在众人还目不暇接之时,一道庞大的赤红色身影早已在湖底冲出,周身火焰熊熊,如流星一般拖曳出一道燃烧着火焰的尾羽。   一刹那地动天摇。   这道身影冲出的同时,满湖湖水随之被掀上半空,几息时间便被蒸发干净。整个明月湖都被蒸干。   赤色火焰点燃了半边苍穹。   “终于!本王终于出来了!!”   凤鸣之声划破夜幕,数百里乌云尽速消散,燃烧着赤红色光辉的天宇翻滚着层层气浪,宛如沸腾不休的岩浆。   无数人仰头看去,只见一只全身燃烧着赤红色光焰的神鸟骤然间划破夜幕,炽热无比的火焰恍如漫天飞雪洒遍全城。   这一刻,所有人大脑一片空白,脸上也同样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什么……”   “难道是传说中的上古妖魔……”   火焰纷纷,恍如漫天烟花绽放。   街道、房屋、亭台楼阁,甚至是原本覆满冰霜的地面,都被这漫天火焰点燃,不知多少人发出凄厉的惨叫,生生被焚烤成焦炭。   整个凤还城仿佛置身地狱。   那只赤红色的神鸟尽情地在天幕上划过一道弧形轨迹,随后便俯冲而下,刮起无尽狂风与烈焰。   “八千年了!我天妖古凤终于逃出来了!!我自由了!!!”   它庞大的头颅在明月湖畔垂落,一双赤红的眼珠子盯住崇山信,发出怪笑“说起来还真是要多谢你了呀,阿信!不愧是我选中的目标!”   “……天妖古凤?!”   崇山信已经呆立在原地,他仰首望着天空,嘴唇不断抖动,不敢置信。   “你不是器灵吗?”   “嘿嘿,那当然是……骗你的啦!”天妖古凤扭动脖子怪笑几声,“本王可是尊贵无上的妖王!”   崇山信喃喃着“骗我的……”   “嘿……这就是你我的缘分啊!”   天妖古凤赤红色双瞳中露出戏谑之色。   “最初的相遇只是偶然,本王曾经无数次将妖魂分出一丝寄托到各种各样的器物上,这数千年来,唯有你的神魂与本王契和,能与本王交流。”   那么,之后的一切就简单了,伪装成一个诞生灵性不久的器灵,装的越单纯越好,一点一点让对方相信它,依赖它,最终再无怀疑。   “还有归星阵……”天妖古凤声音极为愉悦,“你该不会以为那也是你从本王口中套出来的吧?从一开始,就是本王在引导你啊!”   “我们相处的时间太久了。你的性格是本王塑造,你的野心是本王激发,归星阵是本王亲手交给你,连明月湖这个用来布阵的地方都是本王引导你选择——数十年布局只为今朝,只为破开这个困住了本王数千年的封印!”   “不!不!我不信……我不信……”   崇山信倒退一步,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双眸像是烛火被风吹灭,似乎就这样老了几十岁。   所有的幻想,所有的野心都是被别人浇灌而出,整个人的一生都不过是被人设计好的剧本,而他不过是负责主演的傀儡。这要他怎么相信?!   不过,他相信与否,显然天妖古凤并不在乎。   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了太久,终于重获自由的天妖古凤极度兴奋,在崇山信死灰般的脸色中,它再度发出一声得意又畅快的长鸣,漫天火焰燃烧。   “哈哈哈!元,你没想过本王还会活着出来吧!可惜你已经死了!——哪怕你死了,本王也要吃了你最在意的人族,还要夺走你心心念念的乾坤道图!”   唳——   天妖古凤张开大嘴,一口将失魂落魄的崇山信吞了下去,那燃烧着火焰的尾羽骤然一扫,便向着悬在半空中的乾坤道图扫去。顺带将姬慕月一并抽飞,如同扫去一粒尘埃。   “来!!!”   咻——   乾坤道图在这一刻出乎意料地敏捷,简直就像是一个怎么抓也抓不住的熊孩子一样,直接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半圈,生生从那庞大的尾羽扫射范围中跳了出去,随即倏然向某个方向飞去。   啪嗒!   一声轻响,一只修长的手将这主动投怀送抱的乾坤道图捏在了手中。   “嗯?”一道带着疑惑的鼻音。   夜幕被赤红色火光点燃,整座城池都在火焰中炙烤,宛如人间炼狱。   无数纷飞的火焰光点中,安安静静站在湖畔的少年抬手抓着那卷发光的图册,微微歪头,脸上露出淡淡思索的表情。   天妖古凤转头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场景,它赤红色双瞳一下子紧缩,愤怒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极难分辨。   察觉到对方身上弱小的气息,天妖古凤眸子里的恐惧淡去,只剩下愤怒的火焰灼灼燃烧。   下意识的,它喊出了自己最熟悉的妖族语,同时双翅一振,朝少年凶猛拍去。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卍(元)!”   “阿晏!!!” 第89章 会相逢(11)   夜色在火焰中燃烧, 盘旋在天空之上的赤红色神鸟骤然间掀起双翼。   狂风烈焰伴随它的双翼飞舞,向着地面上的少年刮过去。所过之处楼阁崩塌,灼热的气浪摧毁着沿途的一切, 眼前的天地都好似一齐倾覆下来。   在这摧城拔寨般的风暴下, 少年单薄削瘦的身影看上去格外渺小,宛如一根不起眼的枯枝漂浮在恣意的汪洋大海, 一旦怒涛卷来, 顷刻便要覆没。   “真够巧的。不久前才给崇山岳编过一个被封印的大魔头的故事,现实中这就遇到真人版了?”   千钧一发的一刻, 晏危楼心头第一时间升起的, 并非恐惧或是兴奋,而是这样一个无稽的念头,让他的表情看着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卍(元)!”   “阿晏!!!”   狂风席卷, 金灿灿的时之晷在晏危楼左眼中转动起来,光阴之力流沙一般消耗,周围的一切在晏危楼的感官里都好像被放慢了十倍。   无论是天妖古凤攻击的动作,还是身后宿星寒焦急的声音, 抑或是四周呼啸的风声, 漫天飘摇而落的火光……这一切都清晰而缓慢地呈现在他的感官里,像是一帧帧放慢的录像带。   少年缓缓抬起头,漆黑双眸与那双巨大的赤红色双瞳对视, 目光平静。   他听不懂天妖古凤在喊什么, 但能察觉到对方的愤怒与不死不休的杀意。   ……或许是因为被对方视作囊中之物的乾坤道图没能顺利得手, 反而主动选择了自己吧?   这样想着, 少年不慌不忙,抬手将手中那卷乾坤道图往身前一挡,向着那攻击袭来的方向一推,动作相当之利落。   既然是乾坤道图惹来的麻烦,当然是让乾坤道图来解决:。   好歹也是传说中的造化神器,是否具有攻击力暂且不说,这点攻势应当能抵挡下来吧!否则,这乾坤道图也就不过如此了,又凭什么值得这么多人念念不忘,汲汲以求?   刚做出这个动作,晏危楼便感觉到手心里的乾坤道图像是一尾小鱼一样弹动起来,试图从他手中脱离。他强大的神魂甚至能清晰感应到其上传来的一道愤怒惊讶的情绪,果然是神器有灵!   晏危楼不为所动,还是将之往身前一推。下一瞬,那裹挟着烈焰与狂风的猛烈一击直扑他身体而来。   “阿晏小心!!!”   被晏危楼丧心病狂当做盾牌挡在前方的乾坤道图似乎无奈地跳了一下,表面发出一抹莹莹微光。   但还没等晏危楼验证一下这造化神器的强大之处,身后一点白光早已闪电般从他脸侧疾驰而过,先一步迎向了天妖古凤巨大的双翼,冲入那狂风烈焰中。   ——早在晏危楼推出乾坤道图之前,远在数百米外的宿星寒就已然出手,先一步对上了天妖古凤!   叮!   一声清脆的奇异声响,仿佛两柄剑的剑尖骤然碰撞在一起。狂风烈焰大半消散,原本俯冲而下的天妖古凤被一股庞大的力道所阻碍,向后倒飞一段。   它喉咙里发出一道惊疑不定的声音,目光顺着那白光飞来的方向看去,立刻与一双漆黑冰冷、满是杀意的眸子对上了。   夜色宛如浓墨,纷飞火光如飘雪,熔化的城池、房屋、行人……像是大片大片扭曲的抽象画安插在背景里,哀嚎之声不断。让这幅画卷的上半部分绚烂似仙境,下半部分却又惨烈如地狱。   赤红色神鸟从半空中低下头颅,越过身前的玄衣少年,看见了少年身后那一抹正不断接近的,孤冷苍白的人影。   二者目光刚刚对上,天妖古凤赫然见那白衣人突地抬起手,双手如拨琴弦般在身前划过一道道玄奥莫测的轨迹,像是在解开某种封印自身的枷锁。   呼……   原地突然掀起狂风,一股强大到极点的气息从白衣人周身散发出来。青丝飞舞,白衣猎猎作响。   仿佛他的肉身不过是一具特殊的容器,一旦解开限制,便有奇异的力量源源不断自他体内涌出,以至于他原本苍白失血的脸色都染上了病态的红。   白衣人身形飘飞,衣袖轻挥。天地间转眼便飘起了茫茫白雪,仿佛漫天白雪都被他挥袖间甩出。   做完这一切,宿星寒的脸色又一下子惨白,似乎一身真气都被抽空,迅速向下落去。他目光却一瞬不瞬盯着上方。   哗!   天空似乎骤然变得寒冷,飘飞的鹅毛大雪在半空中迅速结冰,凝成了一柄柄冰刃,漫天冰刃向天妖古凤所在射去。从天空往下望,几乎化作冰刃龙卷。整个天地都像是对它极为排斥。   这一切过程看似漫长,实际上都发生在几个呼吸不到的功夫里。   天妖古凤顿时发出一声长鸣,燃烧着赤红色火焰的身体迅速飞起,大片火焰随之吐出,向着一边闪躲开去。   雪越飘越大,越飘越厚。密集的雪花宛如天空下起了刀子。一团赤红色光芒在这漫天飘雪中左冲右撞,所过之处迸射出团团火焰,将冰雪融化。   但这冰雪融化的速度却及不上雪花飘落的速度。远远看去,宛如笼中之困鸟,极为狼狈。   漫天鲜血四溅,那团赤红色光芒速度越来越慢,随即重重向着下方摔去,身体宛如被万千兵刃洞穿,炽热的妖血犹如岩浆一般将地面洞穿了数百道小洞。   还未落地之时,本已无力的天妖古凤骤然发出一声微弱的长鸣,妖躯被赤红色近乎金色的火焰包裹,剧烈燃烧起来。   这是它特有的天赋神通,凤凰涅磐——当然,以它的血脉等级,还不足以像那些上古妖皇一般依靠天赋神通直接复活,最多只能让重伤迅速痊愈,只不过每一次凤凰涅磐,都会燃烧大量精血。精血燃尽,就是死期。   宿星寒不知以什么手段直接调动了天地之力——这可是天人境才能掌握的力量——让天妖古凤重伤垂死。这反而激起了这头妖王骨子里的凶性。   一身伤势痊愈后,它下坠的速度不降反增,双瞳愈发赤红,长唳一声。在愤怒的支配下,天妖古凤拖着那赤红色的尾羽,向地面上的白衣人凶猛扑去,也顾不得之前要杀的晏危楼了。   “人族……你该死!”   剧烈的狂风迎面刮来,庞大的阴影自天空压下,仿佛满天群星都被撼动。   白衣人仰着头,冰冷的脸恍如神像一般,直直看着那扑来的神鸟,目光无动于衷。   他轻咳一声,抽出长剑。   下一秒,一只手按在他肩头。少年的声音总是那般平静而有力“让我来。”   “这么目中无人可不好。”   这一句话则是对着天妖古凤说的。   说话的同时,他身形已然拔地而起,一瞬间飞上半空,向天空上的神鸟撞去,宛如一颗流星撞向熊熊燃烧的赤日。   长刀出鞘,白虹经天!   刀光挥出的同时,晏危楼另一只手捏碎蕴道石。涌动的七色光华在半空中交织融汇,化作一团混沌莫名的光晕,笼罩在晏危楼周身上下。   时间在这一瞬变得极为漫长。   玄之又玄的道韵气息包裹着他,让他只觉得自身好似置身于一片虚无的宇宙虚空里,或模糊或清晰的法则丝线从四周游过,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地接近大道本源。   入道者,明道心,生道意,凝道种。   ……道心?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无边权势?无匹武力?无尽财富?无上尊贵……似乎都不是。   过往无数画面转瞬从眼前而过,逍遥楼,阴魁门,黄泉宗,寒石城,乃至瀚海秘境……他这一步一步走来,或有意或无意发展出了不少势力。但这些势力于他而言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把玩一阵后便将之放养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势力首脑,晏危楼并不算合格。那种生杀予夺、前呼后拥的快意,他并不热衷。   他也并非修行起来便沉醉入迷的武痴。   ……那么他修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此时此刻,晏危楼的意识置身于一片绝对的宁静中,在道蕴的包裹下,摒弃了诸多杂念,审视着自身的内心,终于惊讶地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是上一世他刚刚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地进入盛京城时,心底雀跃的声音——   “有幸再活一世,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我要自由自在,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   “活得自在?”在这片绝对的安静,晏危楼的意识无比清醒,“这真是一个最简单,又最复杂的目标。”   曾经他以为只要放宽心态,心胸豁达,随遇而安,就能活得自在。不过,后来事实证明,自由其实是强者的特权,弱者从来只有自欺欺人的自由。   晏危楼心中一片澄澈,恍如明镜拂去尘埃,唯有恍然一片。   ……我还是那个我啊,从来没有变。   不择手段地追求权势和实力,企图攀上最高峰,并不是为了俯瞰天下人,只是为了让其他人无法妨碍自己的脚步。   晏危楼的意志不知不觉变得极为纯粹,无形的法则丝线如琴弦一般,被他的意志拨动,淡淡道意弥漫而出——这也是一般人晋升入道时最难的步骤。明道心易,生道意难。   道意既生,道种将凝。   恍惚间,晏危楼眉心一震,灵台之中泛开淡淡涟漪,玄之又玄的心湖深处,一枚虚幻朦胧的种子缓缓诞生,在他心湖中激荡出淡淡波纹,让晏危楼灵台清明一片。   前世的他晋升入道之时,是在诸多势力追杀之中,满腔仇恨报复之念,与如今的心境却不同,道种亦不同。   意识被大道本源所接引时,看似漫长无比,没有时间概念,现实中却没有多耗费一息时间。   在其他人眼中,天妖古凤飞扑而下的同时,晏危楼便飞掠而出,恍如流星般撞去,刀光如白虹。   紧接着,蕴道石破碎,少年周身的混沌色光华剧烈燃烧,他一身气息也在顷刻间大变。   ——转瞬入道!   半空中,少年墨发飘飞,黑袍无风自动,漆黑瞳孔凝如浓墨,匹练般的刀光自下而上斩出,无形无质的道意便散发开来。   无始无终,无拘无束,带着一股子大无畏,大自在。   他将一身精气神都凝在这一刀中,竟有种神鬼辟易的味道。   刀光幽幽,似有一轮虚幻的明月自地面上升起,与天空之上那轮明月相映生辉。让天地间都多了一抹肃杀之气。   双月辉映,月光与刀光浑若一体,光芒照耀之下,那狂风烈焰便像是大日之下的冰雪,一触即化。   唳——   岩浆般的妖血在长空染过一道长长痕迹,天妖古凤的躯体几乎被这抹刀光斩成两半,隐约可见内脏。   不过几息后,赤金色火焰再次燃烧起来,天妖古凤几乎断裂成两半的躯体缓缓愈合。   晏危楼眉头微皱,这种自愈力强的对手最是难缠了。不过他倒也丝毫不惧。   少年锋利俊美的轮廓映照在月光中,一轮又一轮清幽的寒月在他身后升起。   漆黑天幕上顿时迸射出几色华光,一时赤红,一时惨白,一时赤金,光辉碰撞中,不时有岩浆般的鲜血飞溅。   下方,宿星寒急促呼吸着,脸色雪白,目光却甚是明亮。   他静静立在原地,只是微微仰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那双漆黑又纯粹的眸子一瞬不瞬凝望着上方的战斗。   ……   天空上响起一声凄哀长鸣,一团赤红色的火光流星一般下坠。下坠的过程中,那火焰一点一点熄灭,直至最后,一团彻底暗淡的黑影猛然落下来,直接栽入了干枯的明月湖中。   满城火焰也随之熄灭。   整座城池再度陷入黑暗,唯有淡淡月光如轻纱般飘落。   哒哒哒……   缓慢的脚步声从明月湖的方向传来。   少年一只手中真气流转,隔空抓着一团仿佛烤得焦黑的小鸡仔,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激烈战斗过的痕迹   “明光,还没谢过你方才及时出手。”   宿星寒闻声看去。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少年如今的样貌。   黑袍散乱,被飞溅的妖血烧掉了一角。乌发同样随意披散着,只是发梢边缘似乎被某种利器削去了一小截,整整齐齐,看上去锐利如刀锋。让少年凌厉的眉眼愈发多出了一种神秘幽邃的冷酷。   宿星寒微微摇头“不用谢我,这是应该的……”   较之往常,他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几分虚弱。   地面上四处散布着尸体,被火焰炙烤过的焦土散发出淡淡黑气,晏危楼环顾一周,开口道“我们先离开这里。估计很快就要有人来了。”   别看方才的战斗似乎很漫长,其实不过刚刚过去了一刻钟出头。那些离这里比较远的修行者或许远远感应到了动静,但还来不及赶过来。等他们到了这里,两人若是还没离开,又是一堆麻烦事。   “嗯!”宿星寒乖乖应了一声,身体纹丝不动,“你先走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晏危楼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宿星寒手腕,一阵冰雪般的寒意从两人接触的地方传来。   宿星寒没有闪躲,只是疑惑地微微歪头“阿晏?”   晏危楼只感觉自己仿佛抓在了一块冰玉上,触手生凉。   “明光,你……”   “我没事。”宿星寒终于意识到什么,连忙开口解释道,“只是方才用力过度,体内有些反噬。”   “……你的脉相可不像是普通反噬的样子。”晏危楼眉头微锁,露出淡淡怀疑。   说到底方才宿星寒也是为了救他才出手,他不由开口告诫道“以后这种事量力而行便是了,其实方才我自有应对的方法。”把乾坤道图甩出去就是了:。   似乎感应到晏危楼的想法,他袖中的乾坤道图不悦跳动了一下,一道稚嫩的童声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哼!』   晏危楼目光恍惚一瞬,暂时选择将之忽略,仍是严肃地注视着宿星寒。   在他目光注视下,宿星寒不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嗯”了一声“我只是一时情急,下意识便如此做了。”   “——以后……我尽量克制。”   他的语气真是万分艰难。说着,还微微抬头望着晏危楼,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无星无月的夜空,有种纯粹的美丽。看上去乖巧又无辜。   晏危楼一阵哑然。   不等晏危楼开口,那道稚嫩的童声再次响起『嘁!一时情急就用出自己根本无法掌控的天地之力,简直是自找死路嘛!笨!真是笨!人类都是这么笨的吗?连我们灵族变成人也会变笨?』   晏危楼目光中掠过一抹思索之色,再次选择将这声音的主人无视掉,而是深深看向宿星寒,问道“明光,你方才用的是天人才能掌控自如的天地之力?”   “我也是用了特殊的秘法。”   宿星寒眉梢舒展,唇角微微上扬,语气一反常态地轻松,甚至有些不像他了。   “……所以说有些反噬嘛。”   他又问“对了,天妖古凤解决了吗?”   晏危楼拎起左手那只仿佛被烤得光秃秃的小鸡仔晃了晃,笑得很是愉悦“喏,解决了!说不定今晚还能尝个野味,我还没吃过凤凰肉呢。”   “那就好,阿晏你先走。”宿星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微笑,身体站在原地绷得笔直,脸色郑重“之前我有事交代天宗那几人去办,还没等来回音。”   晏危楼答应下来“那好。我先行一步,待会儿鸿运赌坊见。”   他转身离开,毫不迟疑。迈出一步,两步,三步……随即倏然回头。   月光幽幽照耀,白衣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形挺拔如翠竹,但不知为何看上去却显得格外虚弱与寂寥。   以晏危楼入道大宗师的眼力,能清清楚楚看见他骤然间苍白了不少的脸。   宿星寒一动不动站着。渐渐地,他雪白衣领遮盖下的肌肤上蔓延出丝丝裂缝,那细密的裂缝从锁骨下开始不断蔓延,渐渐爬上他的脖颈。像是一尊无瑕的瓷器即将破碎,看上去美丽而诡异。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白气在这些裂缝上游走,又缓慢修复着他的身体。   宿星寒呆站在原地,感觉像是喝醉了酒一样,眼前一阵晕眩。不知不觉,他的身体向边上一歪,却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迟钝地抬起眼,思维缓慢运转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阿晏……是你啊。”   认出了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宿星寒目光一慌,下意识伸出手去,一下子遮住了对方的眼睛“丑,别看!”   “……”晏危楼沉默了几息,任由他将手盖在自己眼睛上,没有开口询问宿星寒的秘密,只说道,“我又认真想了想,以明光你如今的状态,一个人不太安全,还是一起走吧。”   他将人一把抱起,飞身消失在夜幕中。   ·   遍地横尸的湖边,有一只手颤颤巍巍从满地尸体中伸了出来,紧接着是整个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喂……好歹带带我啊……”   姬慕月咳出一口血,遥遥伸手相招,望着那道月光下远去的背影,语气无奈。   “我也受了重伤,一个人不太安全……” 第90章 会相逢(12)   夜风寒凉,偶有冰雪飘落。   但蒙在晏危楼脸上的那只手却比冰雪还要寒凉, 又比美玉细腻三分。   晏危楼还是第一次见到宿星寒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对方此时的状态与以往不同, 反应都慢一拍, 却还记着不许他偷看, 还真是稚气得可爱!   这一路, 晏危楼都没有试图拿开宿星寒的手,也没有特意用神识去扫描他的脸。将人安置在客房的床铺上后,宿星寒似乎终于清醒过来, “唰”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 脊背瞬间挺直。   想着刚才的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不让人看,他脸上便显出几分无措。   “阿晏, 我……”   他靠坐在床上, 鸦羽般的乌发从脸侧垂落, 映得脸色愈发苍白如瓷。半边脸美得心惊, 另外半边脸上则多了几道细密的裂纹, 让这份美丽添上了几分妖异。   然而, 任何人目光一旦触及青年那双纯粹中带着淡淡无措的眼睛, 这些感觉便都消失了,只会感觉万分心疼与担忧。   晏危楼虽然心肠比一般人硬了许多,没有那么容易被触动, 但终究还不至于铁石心肠, 绝情绝性。   看宿星寒似乎有些不自在, 他抬手阻止了宿星寒要开口说下去的话, 没有多问什么。每个人都有秘密,何必深究!   “明光,你先安心疗伤,若是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至于其他事,之后再说也不迟。”   叮嘱一番,又从乾坤戒中倒出一大堆不知道对对方有没有帮助的丹药,晏危楼便退出这间客房,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到了另一间为自己准备的房间里,房门一关,晏危楼的目光便倏然转为冷厉。   他抬手从两边衣袖里一左一右甩出两团影子,“啪叽”两声落在桌面上。   左边是一只黑漆漆、光秃秃的小鸡仔,看上去十分虚弱,有气无力地落在桌上后,费力地扇动了几下翅膀,飞出半尺高便掉了下去;右边是一卷卷成圆筒状的“竹简”,材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表面闪烁着一层奇异的白光。   “好了,你们两个,坦白交代吧!”   晏危楼的目光首先看向乾坤道图:“倘若我没记错,之前就是你在说话?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的目光又扫向那只不断在桌上蹦跶企图飞走的小鸡仔:“还有你,天妖古凤,你又是怎么被封印在凤还城的?况且,身为上古妖王,你定然知道不少对我有用的秘辛吧?”   房间中一片沉默。   乾坤道图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连原本神异的白光都收敛了,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竹简,毫无半分回应晏危楼的意思。   ……要知道之前这个人类可是差点拿它当盾牌去挡攻击。哼!真当它这个造化神器没有脾气的啊!   乾坤道图一动不动,那只小鸡仔更是抖了抖翅膀,“啪叽”一下重新摔倒在桌面上,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与乾坤道图器灵单纯的气恼相比,天妖古凤内心情绪复杂得多,怨恨、愤怒、恐惧……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之前它也是刚刚脱离封印太过大意,又突然看见晏危楼这个大仇人,一时被愤怒支配,才冲动地冲了上去。   现在彻底清醒之后,天妖古凤才发现,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并不认识它,更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深仇大恨——难道它是认错了人?不,不可能。这就是那个人!   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本身出了某些问题,居然连记忆都不全了,天妖古凤一面后悔自己不该那般冲动对其出手,以至于如今再度沦为俘虏,一面又暗自幸灾乐祸。   至于交代上古秘辛,给这位大仇人提供帮助?想都别想!   ——它天妖古凤就算是死,就算被烤成凤凰肉,也绝不会在仇人面前低头!当年它没有屈服,所以被封印了近万年,现在也绝不会屈服,给仇人当狗!   满腔的怒意和昂扬斗志激荡不休,天妖古凤内心莫名涌起一股热血,只感觉自己简直是反抗大魔头的孤胆英雄!   所以它也一动不动躺在桌上,两眼翻白,周身血气黯淡,一副就要不行了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它的演技所刺激,边上的乾坤道图又黯淡了不少,显得更加平平无奇。   “……”看着这两个家伙在自己面前比拼演技,连装死这一招都用出来了,晏危楼险些气笑了。   他不急不恼,只悠悠竖起一根食指,指尖“嗤”地一声冒出一缕森白色火焰。   这火焰一出,四周温度急速降低,偏偏周围的空气却又被炙烤得扭曲起来,极寒与极热矛盾地结合在一起。   “……可惜了。”   幽幽一叹,晏危楼慢慢将手指凑向并排躺在桌面上的那两样小东西。   “既然这乾坤道图如此没用,还是烧了吧。倒是天妖古凤这种上古妖王很是罕见,看来今日倒是可以尝一尝凤凰肉是什么滋味了……”   森白色火焰缓缓凑过去,一动不动躺在桌面上的小鸡仔身体突然直挺挺跳起来,仅剩的几根羽毛全都炸起,目光中露出惊恐之色。   ……好厉害的火焰,仿佛无物不焚一般!只是靠近过来,就让它的妖魂都感觉一阵刺痛!它有预感,只要沾上一点,必然会生不如死,乃至魂飞魄散——别说是变成烤凤凰肉了,只怕是连一点灰都不会剩下!   天妖古凤内心深处挣扎了一秒,便双翼一合,身体非常从心地趴在了桌面上,只有脑袋仰起,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可怜巴巴看向晏危楼:   “不!别别别!我愿意臣服!我什么都愿意说!”   “哦?”晏危楼收起劫火,道,“那就先说说你的来历吧。又为什么会被封在凤还城?我可是很好奇呢。”   “……我这只是战术,是假意投降。我要先让他放松警惕,再默默观察他的弱点,将来一击必杀。”   内心默默将这段话重复了三遍,在晏危楼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天妖古凤谄媚地飞上前,挥舞着双翼给少年扇了扇风,一圈淡淡的火焰一闪而逝。   暖暖的微风中,它的声音异常恭顺:“既然大人想知道,小妖定然知无不言。”   天妖古凤诞生于万年之前,人族与妖魔的最后一战之后。由于那时妖魔落败,它这颗刚刚诞生不久的凤凰蛋被父母紧急藏了起来,藏在一处妖魔的秘境中。   此后,神州浩土上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是妖魔主宰大地,人类艰难求生。天妖古凤诞生的时代,却是人族占据神州,妖魔或是被杀或是被擒,只有极少数妖魔躲在秘境中逃过一劫。两族地位彻底颠倒。   而不甘心沦落至此的妖魔开始疯狂袭扰人族疆域,时不时就有妖魔从秘境中出来,对人族城池进行自杀式袭击。   妖魔寿命漫长,实力增长也极慢,血脉越是尊贵越是如此。天妖古凤两千岁时终于进阶为妖王。上古时代的妖王放到现在,堪比入道巅峰乃至半步天人。   天妖古凤一时得意忘形,离开秘境入侵人族疆域,结果却迎面撞上一个人,被人一招擒获,就此悲剧。   当然,天妖古凤在叙述时自然不会这么说,只见它一边挥动双翼,给晏危楼扇着风,一边声情并茂地说道:   “那一战真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本王、我使尽浑身解数,与那人战斗了十日十夜,只可惜……敌人实在阴险狡诈,竟然暗算于我,一举功成!”   它赤红色眼睛瞥了身前的少年一眼,隐约露出几分得意。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你也不能反驳!   “那人一眼看出本、我血脉非凡,天资不俗,企图将我驯为坐骑……可笑!我乃是万中无一的王者血脉,又怎么可能看上这种手段卑鄙又天资粗笨的凡夫俗子?宁死也不屈服!”   说到这,它高高仰起了头,一副睥睨之色,神采飞扬,傲然不群。只可惜,那光秃秃又黑漆漆的身体,实在不具备半分说服力。   “……那人恼羞成怒,一怒之下便将我封印进地底,到如今有八千多年了。”   “哦。”晏危楼长长“哦”了一声,目光在它卖力扇风的双翼上划过,一语中的,“那你现在怎么又屈服了?”   “……”天妖古凤默默忍住同归于尽的冲动,恭声道,“那当然是因为大人您乃是万中无一的绝世奇才!只有大人您这样的人物才配让我臣服。”   说出这句话,天妖古凤只觉得身上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啪嗒”一下碎成了满地碎片,从此以后再也捡不起来了。   …… o(╥﹏╥)o 它不干净了。   晏危楼对它的识趣很是满意。   他当然也能看出这只妖王说的话不尽不实,内心深处也绝没有外表这般恭顺,但他不在乎。只要在短时间里榨干净对方身上的价值,迟早要将之了结!   吩咐天妖古凤先到一边好好想想记忆中还有哪些有价值的东西,晏危楼将目光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个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天渊劫火威力确实惊人,之前还一动不动瘫在桌面上装死的乾坤道图也很快服软了。   那稚嫩的童声再一次响起,传音在晏危楼耳畔。   晏危楼第一次知道了“灵族”这个概念。   人族与妖魔之外,但凡有原本无生命的存在诞生灵性,便可归入“灵族”。   上古之时,山有山灵,水有水灵,天地万物都可诞生灵性。灵族亦有万千,大概分为两类。   ——神器中诞生的是器灵,而一方天地山川中诞生的则是天地之灵。   不过如今这片天地已经不同于上古,天地法则不同。唯有神器可生灵,其余天地山川早已灵性断绝,天地之灵不存。   由于神器本就稀少,诞生灵性比天地山川诞生灵性更难,所以神器器灵很是罕见,如今世上恐怕都没有几个灵族了。   『那个小鬼的情况有些奇怪,身上既有器灵的杀伐之气,又带着天地之灵的天道自然之意……着实看不透啊。』   稚嫩的童声以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感叹着,听上去格外古怪。   『不过他是灵族没跑了。蠢!真是蠢!现在的他明显不能动用天地之力,这超出了那具躯壳的控制,居然还强行硬来。我可没见过这么蠢的灵族!太给我灵族丢脸了!』   这话音刚落,乾坤道图表面就被人用力弹了一下。   它顿时“哎呦”一声,仿佛突然被弹了个脑瓜崩儿的小孩,愤怒不已。   罪魁祸首却不搭理它,只是随手将之收入袖中,转身打开门。   “什么事?”晏危楼淡淡开口,“没事不要打扰我。”   门外,刚刚举起手正要敲门的姬慕月愣了愣,心中一阵无语。   ……话说这鸿运赌坊好像是他的地盘吧?这人住在他的地盘上,居然还对他这个主人一副不耐烦的口吻?究竟谁是主谁是客?   最令人郁闷的是,之前对方回来的时候,完完全全没想过还可以捎带他一程,简直是将他彻底无视。   自从再遇晏危楼以来,姬慕月便感觉自己似乎处处不顺,现在连地位都开始降低了,非但被人无视,时不时还要被这两人的某些行为搞得一阵心塞。   看了看隔壁紧闭的房门,姬慕月目光一转,便荡漾出一阵令人心醉神迷的秋波。   他斜斜靠在门框上,幽怨地抛出一个眼神:“没什么……咳咳……只不过是想请晏兄来为我疗伤时护法一二。”   擦了擦唇边的鲜血,化身酸菜鱼的姬慕月幽幽开口,似乎别有意味:   “毕竟,本宫受伤太重,一个人不太安全哩。” 第91章 会相逢(13)   ……一个人不太安全?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不久前他才同宿星寒说过的话, 被姬慕月换了一种语气说出来, 听在晏危楼耳中, 却硬生生多出了几许暧昧难明的意味, 仿佛在暗示什么一般。   分明是同样的句子, 这人就是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想歪的能力。   连带着不久前才说过这句话的晏危楼,莫名就心虚了几分, 仿佛当时的他也是怀着什么不轨的心思一般。   晏危楼抬起眼皮扫了姬慕月一眼,却很难看出对方眼中究竟是戏谑之色更浓, 还是暧昧之意更深。   在他目光扫视下, 姬慕月又是幽幽吐出一口气:“唉, 世子殿下不愿意吗?也难怪呢, 有了那样一个可人儿倾心以待, 便是我,也是舍不得离开半步的。这次倒是本宫强人所难了哩。”   ……可人儿?   这姿态与口吻未免有些轻佻,晏危楼目光一下凝在他身上, 唇边微笑消失,语气也多了几分不悦:   “九公主殿下究竟何意?还请直言。”   晏危楼本身神魂意志极为强大,兼之入道不久, 一身道意锋锐至极,还未能圆满收敛。此时他不过是神情稍冷,双瞳中便现出一抹摄人的神光。   犹如神剑斩破天边碎云, 金色晨曦一瞬间倾泻人间。   一般修为低的人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 都很难再保持镇定。姬慕月却不躲不闪, 那包裹在绯红色衣裙中的身体仍是柔弱无骨般斜斜靠在一边。   “何意?世子殿下真是误会我了……”   姬慕月秀美的眉毛微蹙, 为自己叫屈了一声。随即他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抹轻佻又勾魂夺魄的微笑。   “本宫可是十足的好意!”他撩起耳边一缕发丝,眼眸低垂,似念似叹,“不过是想……劝君怜取眼前人哩。”   ……怜取眼前人?   少年冰冷的瞳孔中缓缓浮现出一抹愕然,很快那愕然之色又转为恍然。   似有一道闪电划过晴空,劈开了晏危楼的脑海,一直缭绕在心头的迷雾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他恍惚明白了什么。   这一瞬间,过往许多次微妙的预感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连带着记忆中无数清晰的画面一并闪过。去除了曾经的那层迷雾,某些事实如此清晰。   ……早该想到的,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没有理会离去的姬慕月,晏危楼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间,又重新回屋关上门,唇间溢出一缕微不可察的叹息。   ……连姬慕月都看出来了,之前一次又一次的微妙之感,果然不是错觉吗?   “——明光……他喜欢我。”   身体轻轻靠在门上,少年双瞳开阖间神光锐利,每一个字都笃定无比。   重生以来所走的每一步,晏危楼自认都在自己的计划中,瀚海界虽是意外,之后也被他纳入了计划……只除了宿星寒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变数。   他是唯一一个超出自己掌控,让自己也难以预料的存在。非但前世从来不曾出现在自己的人生中,真实来历至今仍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   说实话,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对宿星寒便有一层浅浅的、天然的好感。随着相处日久,这份好感也愈发深厚。   晏危楼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两世以来与自己相处最投契的人,就这样多一个知交好友似乎也很不错。   因此,晏危楼忽略了心中不时浮现出的直觉,忽略了宿星寒对他几乎是不加掩饰的绝对信任。将宿星寒对自己的特殊态度,归结于宿星寒本身的纯真坦率与彼此倾盖如故的知交之情。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骤然间被姬慕月点破真相,晏危楼惊愕过后,竟是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厌恶,没有排斥,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恍然之感。   似乎在他潜意识中早就有所察觉,只不过被以往根深蒂固的认知所阻碍,而今不过终于验证了他的直觉罢了。   “笃笃。”   房门突然被敲了两下,晏危楼转身开门,只见一名小厮站在门口,手中还捧着一个黑色的药罐子。   “晏公子!”小厮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忙说道,“这是宿公子待会儿药浴用的药散,小的奉命前来送药,却被封禁拦在门外。因这药散特殊,再过半个时辰便药效大减,不得已劳烦晏公子……”   “给我吧。”   晏危楼接过那黑漆漆的药罐子,走到宿星寒那间客房前,果然察觉到房门处有一层无形的隔膜。   ……奇怪!宿星寒不赶紧疗伤,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如此重要?   双眉微蹙,晏危楼来到房门前,正要破开封禁,脚步突然顿住。他强大的神魂隐隐“听见”了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   “属下无能,没能将那人活捉。还请大祭司责罚!”   这声音明显是来自某一位天宗的入道大宗师,语气中充满了诚惶诚恐。   “那个齐鸿羽在《太上阴阳图》上的造诣极高,最擅长借力打力,身上还有一件极厉害的奇珍,拼着被属下打成重伤后,借之逃走了。”   紧接着响起的是宿星寒的声音,不过这声音与晏危楼平日所听不同,冰冷至极,漠然无比,没有半点感情。   “下去吧。连一名洞见境武者都解决不了,你的确是无能。该怎么领罚不用我提醒了吧?”   不多时,房门被打开,一名着天宗黑袍的老者恭恭敬敬退了出来。   晏危楼顺势拎着药罐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屏风边上的宿星寒。   他一袭白衣,苍白的脸上还有尚未消失的裂纹,神色冰雪一般寒冷。   “明光,我给你送药来了。”   听见晏危楼的声音,宿星寒抬起头,那一身寒气倾刻消散,他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弧度:“是你啊,阿晏。”   ……   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晏危楼关上房门,脸色一下子变得肃然。   “齐鸿羽……”   刚才听了只言片语,晏危楼就猜出了前因后果。   试武大会时,宿星寒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据说是有要事吩咐天宗之人。现在看来,多半便是让人去活捉齐鸿羽。   不过,齐鸿羽与宿星寒无冤无仇,他突然下此命令,究竟是为了谁可想而知。   晏危楼轻叹一口气,心绪复杂。   “明光……他真是很喜欢我。”   记忆中又清晰浮现出不少过往两人相处时遗漏的细节,晏危楼再度了重复一遍,语气更加笃定。   随即,深深苦恼之色浮上他的眉宇:“所以,该怎么打消他这个念头?”   尽管对宿星寒并不那么厌恶反感,但晏危楼自认为与姬慕月并没有相似喜好和取向,他可是筷子一样笔直的男人。   要知道,前世身上还有婚约时,晏危楼也不曾想过要悔婚,只一心想过随遇而安的生活,按照婚约迎娶方清薇过门,当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哪怕他对其并无爱意。   且不说,在他几世的择偶观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同性;如今的他,也不需要爱情这样多余的累赘品。   “……就这样保持在知交好友的距离上,既不太远,也不太近,不是很好吗?”   晏危楼在房间里转了一个圈,向来果断的他第一次如此纠结犹豫。思绪像是一大团毛线,在脑海里打成了结。   ……该怎么办?   直言拒绝?   不,明光会伤心。况且,他还不曾说出心意呢;   假装不知?   不,这样就太渣了。万一让明光越陷越深,将来会更伤心;   转移目标,不着痕迹为明光物色一个新目标?   不,知人知面不知心,姬慕月就是例子。明光太过单纯,万一被骗了……   念及此处,晏危楼突然不愿再想下去。   他思来想去,突然灵光一现,感觉自己想到了一个妙招。   ——不如,在明光挑明之前,自己先物色一个心上人?这位心上人要足够出色,让明光知难而退,又不伤及彼此知交之情。   这个念头诞生,晏危楼越想越觉得绝妙,便开始在脑海中构想该找一个怎样的人来当做心上人。   首先是性别。   男子万万不行!   晏危楼实在想不出,倘若自己真的心仪男子,这世间有哪个男子如此优秀,可以让自己弃明光而择他!这明显不可能嘛!实在不合乎逻辑。任何男子与明光站在一起,让其他人来选择,恐怕都会选择明光。否则岂不是眼瞎?   所以这位心上人应当是一名女子。   想了想前世今生接触过的屈指可数的女子,晏危楼摇了摇头。   ——与明光相比,一个都不能打!   “或许,找姬慕月借个人,是个不错的主意?”冥思苦想半天,晏危楼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办法。   摇光殿身为北斗魔宫七殿之一,一向盛产美人,且个个演技高超、精于伪装,随便找一个来扮演自己的心上人,想来应该不难吧?   “什么?你要一个美人?!”   被晏危楼主动找上,听到他的要求,姬慕月脸上露出极度的不可思议。   晏危楼反驳道:“不是要,是借。”   “哪怕是借,那也是件稀罕事啊。”   姬慕月啧啧称奇,目光在晏危楼身上绕了一圈,前脚他还良心发作劝人家怜取眼前人呢,结果后脚这位就上他这里借美人来了?渣!简直比他还要渣!   不过姬慕月当然不会劝阻什么,反倒是眼波一转,笑呵呵问道:“世子殿下想找什么样的美人?”   “唔……”晏危楼沉吟起来。   ……该找一个怎样的美人才能比明光更出色呢?   “美而不媚,艳而不俗,气质独一无二。最好还要看上去有一些特别的神韵,既有凌厉果决的一面,又不失赤子之心……”说着说着,这描述似乎开始歪楼了,不知不觉向某人靠拢。   “停!”姬慕月当机立断打断他的话,脸上露出一抹营业性假笑,“抱歉,这样的天仙,我们摇光殿没有。”   他觉得这位世子殿下简直是白日梦做多了,或者根本就是在故意耍弄他:“建议世子殿下您去梦里寻找,或许自己幻想出来的更合乎要求。”   晏危楼一怔,似乎整个人都被一语点醒:“对啊,幻想的可以。”   虽说他可以随便拉一个女子冒充自己心上人,但是有宿星寒“珠玉在前”,若是拉来的人方方面面直接被宿星寒秒杀,还要昧着良心表现得痴情于她,简直万分考验他的演技。   “既然现实中无法找到这样一个人……”   轻轻叹了口气,晏危楼语气沉重。   “看来我只能自己捏一个心上人了。” 第92章 会相逢(14)   经历过一场大乱, 整个凤还城都是一片混乱, 四处飘荡着刺鼻的黑烟。   被天妖古凤本源真火所波及的死伤者难以计数, 大部分建筑都被焚毁。再加上封印破开时恍若地震般的浩荡波动,摧毁了凤还城近乎九成的地脉……此时此刻,满城几乎都是哭嚎之声。   这一切的一切,让这座城池简直如同人间地狱。   夜晚很快过去, 新的一天到来了。纷飞的霜雪重新覆盖大地,将焚毁的废墟又覆上一层雪白,也将那许许多多焦黑的尸体掩埋在风雪里。   这一晚, 有人失去性命,有人失去半生积累的财富,有人一无所有浪荡街头, 还有一些人选择将自己的痛苦转移施加给更弱者,化身为他人的灾祸。   某处房屋废墟之前,三个身上包裹着绷带的大汉正联手将一对母子围在角落里,脸上都带着得意洋洋的笑。   “快点!识相点就把东西交出来,别让咱兄弟几个动手!”   “这次真tmd倒霉,天降灾祸啊!哥们几个损失大了,还好捡了一条命。你说说,这要是不弥补一点损失回来, 说的过去吗?!”   “以前就听说李家藏着好几样传家宝, 这东西反正你们也保不住, 还不如交出来给咱兄弟几个, 免得便宜了别人!”   被三人堵在废墟边上的女子荆钗布裙, 一身血迹,边上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她将怀里的包袱抱紧了一些,清秀的脸上满是悲愤之色,当即破口大骂。   “呸!想都别想!亏得夫君生前处处关照你们,想不到他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来欺凌孤儿寡母了!不要脸!”   她字字如刀,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一时悲从中来,不可自抑。   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她夫君有些武学天赋,学了几手本事,并在城中一处武管当教头。这几人武艺平平,夫君却看在自小的情分上,也将他们安排进武馆做事……往日里这几人嘴上都是大哥长大哥短的鞍前马后,不想一朝出事就变了脸!   昨天夜里事情发生太突然,夫君若不是为了救孩子,也不会……   若是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多半只能忍气吞声,不过她性情一向泼辣,也深知如今这世道,母子二人一旦没了家底多半活不了几天,只咬紧牙关,又将手中包袱抱紧了些。   三名大汉被一通怒骂指责,尴尬无比,之后便更加恼羞成怒:   “什么处处关照,不就是拿咱们当免费的苦力差使吗?咱们平日里可没少拿好东西孝敬他!现在也该还回来了!”   “就是!宝贝再好,也要有命才能拿!咱们兄弟也是为你好!既然你这么不识相,咱就不客气了!”   三名大汉即便是不通武艺,也比区区一名弱女子强得多。几人毫不客气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几下就把女子推到了地上,强行将那个包袱抢走了。   包袱到手,为首的大汉又冲着坐在地上的女子“啐”了一口:“不识抬举!”   几人转身就走。   那女子呆愣愣坐在地上,很快被儿子的哭声所惊醒。   看着三人的背影,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她脸上突然现出一股疯狂之色,一下子扑了上去。   “这是我们最后的家当了,你们要是抢走了,我们孤儿寡母也活不成了,我和你们拼了 !!!”   她近乎疯魔一般,张口就咬在其中一人的胳膊上,正好是这人前一天夜里受伤的地方。顿时鲜血如注。   “啊!你这臭娘们!”   猝不及防被袭击,那人发出凄厉惨叫,另外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扯住女子,又被女子不要命的打法攻击到,脸上留下了好几道指痕。不过双方差距终究太大,那女子很快被几人制服,被人按着脑袋一把撞在地上,满地淌血。   砰砰砰!   剧烈撞击声中,那大汉狞笑着:“臭娘们!叫你横!叫你疯!叫你咬人!”   “阿娘!阿娘!”   那小男孩哭叫着跑过来要打跑坏人,却被不耐烦的大汉直接一记窝心脚踢到了废墟上,下手极重。   不多时,女子的呼吸声渐渐断绝。   “没意思!”三名大汉把人随意往地上一抛,甩了甩手上的鲜血,又提起那个包袱,转头便走。   “对了,看看有哪些好东西!”边走他们边打开包狱,立刻就是眉开眼笑,“这一票不亏!果然是武馆教头,好东西不少。平日里那点小恩小惠就想拿咱们兄弟当狗了?我呸!”   几人笑容满面往前走,刚刚走出几步,眼前突然闪过一线金芒,比闪电还快。   ——那是一抹迅疾无比的剑芒。   几人的视线突然天旋地转,就好像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大地,建筑,天空……他们的视线高高飘起,随后又重重地跌落,最后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一具喷血的无头尸体。   “这个人,好熟悉……”这念头在脑海划过,随即恍然,“原来是我自己啊……”   砰!   三个脑袋高高飞起,重重跌落,在地上同时发出一道声响。   随即是三具无头尸身轰然倒地。   街道一边,一道身影迅速从半空飞至,金澄澄的黄金剑收剑入鞘。   陆一渔落在地上,两名师弟师妹跟随在他身后。三人目光略过倒地的三具尸体,看向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这一路行来,类似之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看见,更不是第一次出手了。   小师妹紧锁起两弯秀眉,一张俏脸气得通红:“这些人真是没救了!在这等灾难面前,不应该更加齐心协力吗?如此行径与禽兽何异?果然是蛮夷之国!”   陆一渔直奔废墟中的小男孩而去,伸手一探,他沉重地摇摇头:“没气了。”   挥剑在地上劈出两个坑,将这对母子放在一起,陆一渔这才回身对着师弟师妹说道:“这就是红尘乱心之故。”   “世间千人千面,实在不足为奇。”   他轻叹了一声,双眸之中的神采却是愈发锋芒毕霜,一股剑意随心而发。   “我们此番出山门,入人世,本就是为了体验世间诸事,以滚滚红尘磨练剑心。大家只需谨记本心不失,不要被红尘蒙蔽剑心就是了。”   两名师弟师妹都是一脸叹服,连忙躬身应道:“陆师兄教诲的是!”   陆一渔本身并不是爱说教的性格,提了一句便笑道:“好了,我们去看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哪里需要帮忙。”   三人迅速离开,向着其他地方飞去。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明月湖,这一切事情发生的初始之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人也在这里查看境况。   原本明月湖的所在只剩下一个大坑,四周的地面被烤的漆黑一片,像是烧黑的铁板,表面还有高温未散。以至于天空中飘荡的雪花还未落地便被融化。   陆一渔站在湖边,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大坑,不由一阵担忧:“昨天太乱了,也不知晏兄有没有出事?”   小师弟在一旁安慰道:“陆师兄别担心。既然这件事是晏公子提前示警,我想他定有全身而退的方法。”   陆一渔点点头:“也只能这么想了。”   当日他和萧无义比试即将结束时,晏危楼突然传音,称其发现崇山氏似乎在酝酿大阴谋,凤还城中或许十分危险。   尽管这个说法没头没尾,但与崇山氏相比,陆一渔自然更加信任晏危楼。   因此,在晏危楼的引导下,他与萧无义进行最后一击对战,有意将攻击偏向了望月楼,帮助晏危楼完成一次试探。   至于对方从中试探出了什么,陆一渔就不清楚了。因为那之后他便去与师弟师妹汇和,这两人伤势初愈不久,倘若有危险来临,还需要他的保护。   其实晏危楼只在重生前隐约听说凤还城发生过大事,但具体消息流传不多。在天妖古凤出现前,晏危楼一直以为,这所谓的大事就是崇山氏谋夺乾坤道图。他之所以夸大危险,不过是为了方便支开陆萧二人。   哪里想到居然一语成谶!   等到天妖古凤破封而出,陆一渔都险些惊呆了——没想到晏危楼居然说的这么准!   不过,他自知以自己的实力上去只是送死,便没有冲动,而是带着师弟师妹在城中四处灭火,顺便救人。   这师兄妹三人已经忙活了一夜,倒是错过了晏危楼与天妖古凤的战斗,更不知道那些幸存的百姓口口相传的“斩灭妖魔的神人”就是晏危楼。   三人四处查探了一阵,小师弟犹豫着说道:“陆师兄,这次凤还城出了大事,连早已绝迹的上古妖王都出现了。咱们是不是要尽早通知宗门?”   小师妹却白了他一眼,嗔道:“有什么好说的!那妖王都被灭了,半点影踪也无,难道来这里捡几根凤羽回去?真要是想查清楚前因后果,有陆师兄在这里,何必便宜了别人!”   那小师弟连忙缩了缩头,讪讪一笑:“是我考虑的不周到。”   小师妹口中所说的“别人”指的正是沧海剑宗首席真传秋月白。而此人与陆一渔一向不是同路之人。   沧海剑宗共有十名真传弟子,陆一渔排行第七。按理来说,以他的排名,理应威胁不到秋月白,不过这世上许多人本就不能以常理论之。   陆一渔就是这样的人。   他天资极高,曾经七日之间学会《沧海剑歌》第一式,甚至获得神剑沧海认可——沧海剑宗以神剑沧海为名,可想而知这柄剑有多重要。   且不说神剑沧海号称攻伐天下第一,本就是绝世神剑,它更是代表着一份独一无二的荣耀。   每一代最杰出的真传弟子出山行走天下,都会有沧海剑随身护持。但却不一定能得到沧海剑认可。   反过来说,一旦能获得其认可的年轻弟子,必然便是沧海剑宗当代首席真传,将来九成可能成为宗主。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份荣耀。   除了三百年前的天剑萧白寂。   令人意外的是,陆一渔却拒绝了,用的还是“沧海剑使起来不趁手”这样近乎敷衍的理由,他选择了另铸一柄黄金剑。   因为此事,宗内不少长辈对陆一渔不满,首席真传也落到了秋月白的头上——当然,按照实力来论,本就该是秋月白出任首席。毕竟陆一渔拒绝了沧海剑,不是沧海剑主。   看着两位师弟师妹的表情,陆一渔笑了笑:“上古妖王出世,实在事关重大。这一次已经解决了,那下一次呢?万一还有其他的妖王出世呢?我们必须通知宗门,调查清楚,早做打算。”   小师妹急急说道:“但如今秋师兄持沧海剑行走天下,若是宗门得知此事,必定会让他来调查。”   “那就让他来。”   陆一渔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   两个师弟师妹年纪还小,不清楚他与秋月白一向不甚亲近其实并非是沧海剑的缘故。而是源自于沧海剑宗一直以来的两派斗争。非要分的话,大概是出世派与入世派。   这两派之人在宗门发展路线上一直互相别苗头,各有各的想法,坚持认为剑宗应该按照他们的想法来。   出世派原本是沧海剑宗主流,一心追求剑道,不愿理会红尘俗事。   在他们看来,沧海剑宗作为修行圣地,只需一直保持高高在上的超然地位便是了,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像是陆一渔这些年轻弟子,每年派出来做些任务增长一下阅历就足矣。不必过多掺合江湖朝堂中的事情。   入世派则诞生于八百年前。   当时碧落天声势如日中天,压得正魔两道万马齐喑。不少沧海剑宗的老前辈深感耻辱,毫无安全感,他们一心要发展沧海剑宗势力,也是在那个时候与东黎国的皇室有了牵扯,甚至在东黎争夺天下时出了不少力,彼此结下不少因果。   这些入世派始终认为,单只是一个正道圣地的名声远远不够,还要更加深入俗世,在方方面面都有触角,如此才能保证沧海剑宗世世代代兴盛,即便陷入低谷,也能再次振兴。   他们的做法也的确让沧海剑宗愈发壮大,此后数代宗主都热衷入世,入世派的势力渐渐压过了原本的出世派。直到三百年前萧白寂横空出世,单凭一身实力横扫天下,出世派才又渐渐壮大起来,现任宗主便是出世派。   虽然意见不合,但这两派都是一心为沧海剑宗考虑,因此也没有闹出太过激烈的矛盾,传到外界去。沧海剑宗内部却一直在彼此竞争。   陆一渔与秋月白作为两大派系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人物,即便彼此之间并无仇怨,也不得不对立起来。   哪怕两人不合,但涉及上古妖王,绝不是小事。即便小师妹有些不忿,陆一渔仍是用最快的速度联系上了沧海剑宗的人,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传回了宗门。   不只是陆一渔,凤还城中还有不少外来者,都早在第一时间便将此事传给了背后的家族或是皇朝宗门势力。   姬慕月当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方才通过秘密渠道将这件事传回摇光殿,一回到鸿运赌坊,他就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晏危楼二人向他辞行了。   “你们要走?”   姬慕月一脸惊讶地看着晏危楼,目光扫过宿星寒那间客房所在的方向,宿星寒就在那里闭关养伤。   “本宫没记错的话,以宿公子如今的伤势,不宜长途跋涉吧?”   “也不算是离开凤还城。”晏危楼笑道:“九公主殿下应该知道,我一向同逍遥楼主交好,前几日曾收到书信,听他说逍遥楼将会开到凤还城来。”   他笑得极为灿烂,似乎真心实意为友人的事业发展而喜悦:“我已经同明光说好了,之后便暂时搬去逍遥楼,一直麻烦公主殿下也不好。”   “不麻烦,不麻烦。”姬慕月摆了摆手,笑得很是勾人,“我可是求之不得哩。”   他轻佻地冲晏危楼眨了一下眼睛,暧昧十足:“更何况,还有些事情,本宫也很想知道后续发展哩……嗯,不知道世子殿下对宿公子怎么看?”   晏危楼微不可查皱了皱眉。   ……这个家伙!该不会在明光面前也总是乱说话吧?会不会明光就是因为成日里被这家伙瞎撺掇瞎暗示,所以误会了对自己的感情?果然还是早点离开为妙,省得这家伙教坏明光!   “明光他很好。”   对姬慕月的节操实在不能放心,晏危楼面上神色一正,郑重说道:“还请公主殿下不要在他面前乱说。”   “……我乱说什么了?”姬慕月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晏危楼却不理他,继续说道:“更何况,我已经有了未婚妻。”   “未婚妻?你是说方清薇?”姬慕月抛开刚才的疑问,惊诧非常,脸色隐隐有些焦虑,“不是已经解除婚约了吗?”   晏危楼摇了摇头:“不是她……”   姬慕月连忙追问:“那是谁?”   一道声音骤然从门外飘了进来,随着声音一起飘进来的是一朵绯色烟云。   “——是我。” 第93章 会相逢(15)   赌坊正门大开, 一行十余人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为首的红衣少女早已当先一步掠入堂中, 身形站定之际,目光便自然而然投了过来。   她展颜一笑,美得令人心惊。   天光暗淡, 满天铺陈的乌云沉甸甸压在上空,徐徐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鸿运赌坊中布置的各种防御阵法早已被一夜的“流星火雨”耗去了灵光。墙壁上还有被火焰炙烤的痕迹……整个画面一派灰暗苍白又冷寂。   但这少女出现的一瞬间,却像是一团火焰将整副苍白暗淡的画面都点燃了。仿佛黑白画卷突然添加了色彩。   饶是姬慕月也不免怔了怔。   ……方才还在说未婚妻的话题呢, 这就变了个未婚妻出来,而且还是一个如此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这也未免太快了!   “公主殿下, 久仰了。我是燕清霜。”   少女优雅地行了一礼,唇角含着一抹淡淡微笑, 显出大家小姐的从容气度, 却又隐隐透着让人高不可攀的距离感。   姬慕月注意到她的说词并非“我叫燕清霜”, 而是“我是燕清霜”, 简简单单一字之差, 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且短短五个字没有加上丝毫身世背景。平淡的语气中,却好像有种天然的傲慢。   即便两人同样一袭红裙,容色姝丽,但彼此的气质对比却如此鲜明。姬慕月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斥着诱惑,而燕清霜即便是微笑灿烂,也仿佛拒人千里。   姬慕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将“艳若桃李, 冷若冰霜”这八个字完美而和谐地组合在一起的人。   晏危楼脸上适时表现出几分惊喜, 几步上前迎向突然出现的少女:“我只知道逍遥楼要开到凤还城来, 想不到会是你亲自前来坐镇。”   说着,晏危楼看向一边的姬慕月,介绍道:“这是逍遥楼大小姐燕清霜,也是我的未婚妻。”   “见过燕大小姐!”   姬慕月勾起一抹撩人的笑,以女子装扮极为自然地拱手一礼,妩媚中又透出一股利落的英气。   他笑容慵懒而勾人,又带着几分懊恼:“唉!不曾想逍遥楼中居然还藏着燕大小姐这样的美人儿哩,只后悔在下晚来一步,让世子殿下捷足先登了。”   他的眼神和语气都极为真挚,末了还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被人当面表白心意,“燕清霜”却没有一般女子的局促,反而落落大方一笑:“殿下说笑了。以殿下您的风姿,天下哪个女子堪与相提并论?”   她看了一眼晏危楼,微微一笑:“更何况,晏大哥在我心中是不可替代的。”   “燕清霜”开口就是一句极为大胆的表白,脸上神色却是无比自然,如同陈述事实。而被表白的对象似乎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反而微笑与燕清霜对望一眼,倒显示出奇妙的默契。   姬慕月内心终于有些捉摸不定了。   他原以为这个所谓的未婚妻只是晏危楼一时拿来充当挡箭牌的,只为了掐灭宿星寒的心思。但现在看来似乎不一定。   这两人的眼神、语气、动作、姿态……诸多小细节之中,虽然看不出彼此之间有多少爱意,但却有种惊人的默契。   ——仿佛两人早已认识了许久,彼此之间没有丝毫秘密遮掩,有着世间其他人都无法插入的亲密无间。   那他原本设想的计划……   “听说前夜城中大乱,还要多谢殿下收容晏大哥他们在此落脚。不过,我已经带了人来,将要在凤还城开一间逍遥楼。地址就在城西,到时还请公主殿下前来捧场!”   燕清霜突然开口,露出一抹优雅微笑。   “至于现在,逍遥楼开门在即,诸事繁多,就恕我失礼,先将人带走了!”   姬慕月语气担忧,似乎不经意向旁边走了两步,有意无意拦在了通往后院的侧门处:“宿公子伤势不轻,恐怕不宜贸然离开。何不再多等几天?”   燕清霜坚决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态度强硬:“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在这里耽误。我逍遥楼中奇珍无数,说不定便有尽快治好宿公子的法子。至于殿下的担心,更是大可不必。”   见姬慕月一副张口欲言的样子,“燕清霜”玩笑般说道:“难道是公主殿下舍不得刚结识的两位朋友,不愿意放人?”   她微笑的眼中多了几许锐利。   “这也好办。不如公主殿下也一同前往逍遥楼做客吧。”   “燕清霜”说话时,晏危楼便静静站在一边,这时也上前一步,露出一抹诚恳微笑:“清霜说的是,不如公主殿下随我们一同去逍遥楼小住几日吧?相信公主殿下定然会乐不思蜀的!”   少年笑容灿烂,语气轻松,俨然一位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但身上的气息却又明明白白显示出他入道大宗师的身份。   不知是不是因为初初入道,一身气息还不能收放自如,那似有若无的道意不时倾泻出一缕,便让姬慕月有种眼前天地倾塌下来的错觉,让他近乎窒息。   姬慕月连忙向边上错开一步,一脸遗憾:“实在可惜,这次凤还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本宫亦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哩。过些日子逍遥楼正式开放,本宫一定前去捧场!”   见他识相地让开了侧门,晏危楼“二人”便也不再多说废话,随意应付了几句,径自向后院而去。   宿星寒在房间中闭门疗伤已有一日一夜,一直没有出来过,也不知伤势好了几分,能否轻易行动。   晏危楼自然不可能故意来回折腾他,“燕清霜”在来之前便吩咐逍遥楼那些人准备了最舒服的马车,车身上附带减震、隔音等数个禁制,即便只是半城不到的距离,路上也不会有半点颠簸。   等见到宿星寒,晏危楼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庆幸。   房门打开后,那个静静躺在床上的身影立刻映入晏危楼眼中。此时的宿星寒甚至比之前看上去更虚弱了几分。苍白的脸近乎透明,让他左边脸上那几道细细的裂纹多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阿晏……”   宿星寒抬起头,目光一眼便看见了晏危楼,不过才刚刚唤了一声,他要说的话便顿住了,随即视线越过晏危楼,直直看向跟在他身后进来的红衣少女。   他那双纯粹的眼睛里闪过几许疑惑之色,连淡而优美的眉毛也不解地蹙了起来:“这是……”   他有些不明白,阿晏为什么要好端端地分出一个化身,而且还是女体?难道阿晏被姬慕月影响,有了某种特殊爱好?   这念头一诞生,宿星寒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不过是对姬慕月的。   晏危楼却误会了,还以为这是针对“燕清霜”的,当即沉吟起来。   原本看见宿星寒苍白的脸色,他还有些犹豫,是不是等对方身体痊愈后再说,但如今看宿星寒的样子,似乎已经情根深种,连自己身边突然出现的女孩子都好像不能接受了。   ——看来长痛不如短痛,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她啊?明光,我来介绍一下。”   晏危楼转过身,伸出手虚虚牵着“燕清霜”的衣袖,一脸欢喜地来到宿星寒面前,语气亲昵十足。   “——这是我的未婚妻燕清霜。逍遥楼的大小姐。”   “燕清霜”顺势上前来,微微一笑,红裙艳艳,美得不可方物:   “见过宿公子!晏大哥早就同我提起过宿公子了,听说宿公子是晏大哥最好的朋友。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   房间里突然陷入一片奇异的沉默。   宿星寒呆呆半靠在床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亲密无比的一双男女:“你……你们是未婚夫妻?”   见他一副不愿接受现实的模样,晏危楼又靠近了“燕清霜”几分,笑容十分纵容:“那是自然。我与清霜可是自幼相识,如今也有五六年了。”   “也怪我之前忘了和明光你说。本想着以后再介绍你们认识,没想到清霜会突然被派到凤还城来。”   他满脸欢喜,带着身边少女凑到宿星寒床边,一副要让最好的朋友与未婚妻好好认识一番的样子。   “清霜一向善解人意,今日她便是特意来接我们去逍遥楼的。”   “……”   又是一阵奇异的沉默。   宿星寒定定盯着眼前的一双璧人,默然半晌。晏危楼却还在一脸炫耀:“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很般配?”   “燕清霜”适时露出淡淡羞涩。   宿星寒又是一阵默然,陷入沉思。实在没弄明白晏危楼今日这一出所为何来?   但对上晏危楼那眼巴巴等回复的眼神,他又一阵释然。   ……也罢,无论阿晏如此突发奇想是为什么,若能让他开心,自己配合一二又有何妨?   自觉彻底想通,他唇角倏然弯起,那张冰雕雪琢的脸上露出一抹冰雪融化般的微笑:“嗯,的确很般配。”   这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释然。   看来明光终于放弃对自己的念头了!不等晏危楼大大松了一口气,宿星寒又继续说道:“燕小姐国色天香,温柔大方,如此佳人,堪配天下任何人。”   “……?”晏危楼怔了怔。   这剧本走向好像不太对劲啊!你不是应该生气吗?为什么会一个劲儿夸情敌?   他定了定神,仔细看去,发现宿星寒唇角的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放松,还带着难以察觉的纵容。   ……emmmm总感觉哪里不对的样子!   晏危楼还在恍恍惚惚思考哪里不对,宿星寒已经催促起两人来:“多谢燕大小姐安排,我们现在就去逍遥楼吧。” 第94章 会相逢(16)   晏危楼“二人”前脚才进了后院, 姬慕月脸上的微笑就淡了下来。   他长长睫毛垂落着,那张又美又妖的脸在墙壁投落的阴影中显出淡淡惆怅。   “唉!世子殿下真是好福气, 左拥右抱好不快哉!可怜我这孤家寡人还一身是伤, 如今连个闭关护法都找不到哩。”   随口叹了一声,他漫不经心转过身,绯红裙摆悠悠荡过一抹弧度。惹得门外一名路过的赌徒下意识吞了一口口水,又忍不住贪婪地看了他一眼。   吞咽口水的细微声音对于姬慕月这等修行者而言简直如同近在耳侧, 更别提这种大胆直视的目光了。   姬慕月笑吟吟看过去:“我好看吗?”   那赌徒呆了一呆。   换作平日里, 他便是再色胆包天也不敢在鸿运赌坊里惹是生非, 更别提遇上姬慕月这等一看就不简单的人, 他可是连一眼都不敢看的。   只不过,这人赌瘾甚大, 就连天妖古凤出世那晚都没离开赌坊, 不分白天黑夜地赌到现在,几乎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哪里还记得平时的谨小慎微。   又听着这大美人温柔的声音,立刻耳朵一酥,更是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抬头对上一双荡漾着幽幽紫意的眸子, 不知为何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便涎着脸答道:“好看!当然好看!爷还从未见过这般美人儿!见过了美人儿你,其他那些歪瓜劣枣可都不能入眼了!”   一边说着, 他一边搓着手的时候凑上前去:“对了, 美人儿你刚才可是要找什么护法?哥哥我就可以啊……”   那红衣美人似乎也不反感, 反倒轻轻笑了一声, 温温柔柔站在原地。见他靠近,又温温柔柔伸出了一只柔荑,向他脸上拂来,飘荡着一阵香风。   他顿时心都醉了,就要抓上美人的手。   “啊——!”   下一秒,院中响起一声凄厉惨嚎。   姬慕月漫不经心收回手,又慢条斯理弹了弹指间的血珠,冷眼看着那在地面上哀嚎打滚的人,尤其是对方眼眶处那两个空荡荡的血窟窿,笑得风情万种,好不旖旎。   “既然这对招子已经没用了,本宫就帮你收着罢。”他的语气仍是温温柔柔的,“见过本宫之后,若是再去看其他歪瓜劣枣,岂不是平白污了这双招子!如今这般便甚美。”   他毫无同情心地伸指一弹,一缕劲风正中那人心脉,随即幽幽一叹:   “这样想来,这双招子里最后留下的是本宫的模样,至死仍是美的,可真真是便宜了你哩~”   掏出手绢重新擦干净手指,姬慕月抬脚踢开边上尸体,正要离开,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笑。   “一条人命说杀就杀了,挖人眼珠还美其名曰留住美丽,不愧是摇光殿里出来的人!”   姬慕月脚步一顿,回转过身。   半空中一道人影掠过,在墙壁上轻轻一点,身体便如大鹏展翅般落入院中,出现在他面前。   一身黑红色武士服,腰间悬着姬慕月再熟悉不过的血红色的“了恨刀”,浓黑乌发高束,额头宽阔,鼻梁挺直,带着江湖浪客般的落拓气质。   姬慕月惊讶地眯了一下眼睛,脸上的笑意微微有些变化:“这不是少宫主吗?少宫主突然驾临,本宫可着实是蓬荜生辉哩。”   “另外,本宫倒是不知,少宫主何时竟是这般菩萨心肠的人物了?”   他一脸疑惑,笑得尤为动人,嘴上却是毫不留情,直戳人伤口。   “如此,本宫可真要为那安南赵氏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叫屈喊冤哩!”   萧无义脸色一沉,目光冷冷睨了他一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看来摇光殿主从未好好教过你。这倒也正常,毕竟摆光殿可从来没有培养男子的经验。”   姬慕月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少宫主说笑了……”   “哪里说笑了?我北斗魔宫七殿,唯有摇光殿不允许男弟子入内,连我这个少宫主也不例外。我倒是对摇光殿好奇已久了。”萧无义像是想起什么,好奇问道,“公主殿下作为摇光殿数百年来的第一则特例,自小被摇光殿主作女子养大,不知可否将摇光殿中见闻告知一二?”   姬慕月露出一抹假笑:“听说不久前少宫主一时心软,差点丢了命,那凶手好像便是安南赵氏余孽,与少宫主更有竹马之谊,也不知少宫主险死逃生,心内有何感想?”   “……”   两人互相伤害,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全然没有丝毫同出一门的自觉,反倒一刀比一刀捅的狠,堪称刀刀致命。   一番口舌官司后,姬慕月脸上的微笑都变形了,心中也有些厌烦,他直言问道:“少宫主究竟所为何来?莫非君上有何吩咐?”   渡九幽不喜手下称其为宫主,是以北斗魔宫中人都以“君上”称之。   这种曾经用于诸侯的称呼让不少正道中人暗自嘲讽与警惕,认为北斗魔宫野心膨胀,不自量力,企图将来开辟皇朝,建国称制。   江湖上则另有谣传,据说渡九幽来历不凡,乃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战乱时代,大幽皇朝还未一统时,某个诸侯国的后裔,非同一般。   萧无义摇摇头:“并无。是我自己要来的。”   姬慕月讶然一笑:“呵呵,无论是天权殿与摇光殿,还是少宫主与本宫,彼此之间,都并未熟悉到可以不请自来吧?”   “放心,很快就会熟悉了。”萧无义笑着答道,“何况九公主殿下不是身负重伤,正需要一个护法吗?我愿意毛遂自荐。”   姬慕月这回真的惊了。   ……萧无义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平日里两人来往极少,最多不过点头之交。但他深知萧无义的性格——固执,死板,认死理,还有一点时不时会心软犹豫的坏毛病,不过是仗着天赋出众才被君上收入门下而已。姬慕月一向看不惯他。   不过姬慕月深知对方亦看不惯自己许久了,以这人又臭又硬的脾气,没有意外的话,怕是到死都不会改观。今日怎么突然主动来示好?其中有什么阴谋?   他正惊疑不定之时,一位清秀可人、肤白貌美的小厮气喘吁吁从侧门跑了过来。   “主、主上,晏公子三人已经走了!是乘马车从西侧大门走的。因为这边不方便走马车。”一连串话他嘴中吐出来,又快又急,“临走前,晏公子托小的带话,邀请您十日后去逍遥楼做客。”   说完这话,那小厮便习惯性凑上来,撒娇般牵住了姬慕月的衣袖。他也终于注意到站在姬慕月对面,似乎正与之对峙的萧无义,好奇地瞟了一眼。   “……这就走了?”   姬慕月压低的语气里隐隐有几分不悦,那小厮敏锐地抖了抖身体。   见状,姬慕月低下头,温柔地在小厮脸上拍了拍,指尖抚过那白嫩肌肤,柔声道:“好啦,我没怪你。乖乖下去,晚上我去找你。”   他低哑的嗓音缠绵悱恻,立即让那小厮脸烧如火,低低应了一声,便乖乖捧着脸退了下去。   姬慕月这才抬起头,目光不经意扫过萧无义脸上放松的神色,一个莫名的念头顿时划过他脑海。   ……怎么感觉萧无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似乎放松不少?莫非这与他突然不请自来有关?总不可能是担心自己对那三个人做些什么吧?   不过这个念头实在太过无稽,毫无道理可言。   即便萧无义再心软,也不至于如此烂好人。否则的话,他又怎么可能在北斗魔宫少宫主的位置上一坐数年!   ——看来多半是错觉。   脑海中的念头一闪即逝,萧无义突然说道:“既然你有伤在身,凤还城之事就不要再插手了,更不要再打乾坤道图和齐王世子的主意。”   姬慕月猛然看向他。   萧无义却坦然自若:“从此以后,此事由我来接管,事后我自会上禀君上。”   “虽说少宫主身份尊贵,但只执掌天权殿,似乎无权干涉我摇光殿之事吧?”姬慕月掀起唇角,似笑非笑,“除非君上亲自下令。”   “那我这个少宫主的命令呢?”   萧无义一挥衣袖,一枚泛着淡淡金色的令牌顿时飞出,悬浮在姬慕月身前。   “——每一任少宫主都能凭借身份令牌,强行命令七殿各执行一个命令。若是我没记错,此前我还没有对摇光殿使用过吧?”   姬慕月一脸惊讶:“……少宫主确定要动用令牌?”这么珍贵的机会就这样用掉了?   萧无义肯定道:“确定。从此刻起,你已经做了的,正在做的,计划将要做的……一切都停下来,交给我。”   “无论是故意挑破宿星寒心思,撮合晏危楼二人,企图让晏危楼为情所绊,长久逗留凤还城,还是拖延时间,暗中去信召来瑶光殿主,筹谋夺取乾坤道图。甚至是暗中串联北漠王庭与天宗教主,设计牵扯天人入局……”   萧无义一条一条说下来,姬慕月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因为他说的太周到,太详尽,详尽到只有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才能知道那么多内幕。   “——总之,这一切就此作罢。今后凤还城之事、乾坤道图之事、齐王世子之事,都归我来管。你只需安心养伤便是。”   说完,萧无义摆出一副送客姿态,冷声道:“九公主殿下既然伤势严重,就尽快去闭关疗伤吧。”   姬慕月眯起眼睛,眼中闪过阴翳之色。他看了一眼那枚令牌,终究不敢违抗北斗魔宫的宫规,更不敢冒犯渡九幽的威严,只能挤出一抹笑来。   “少宫主费了这么大心思,不惜动用身份令牌,想来必然有着十足把握。本宫就先祝少宫主能心想事成了!”   在自己的地盘被人强行夺走大权,甚至还只能以疗伤的名义深居简出,被变相软禁。不得不说,这对一向好强的姬慕月而言是一种耻辱。   即便当初在宿星寒面前暂时低头,他也并没有如此耻辱之感。   只因他自认摸透了宿星寒的性格,看穿了对方的弱点,只要稍施计谋,便可将之玩弄于股掌之上。   后来他看似热心帮忙撮合二人,也不是因为害怕宿星寒,反而是为了更方便地对付晏危楼,夺取乾坤道图。   ——心思简单、有弱点、有破绽的宿星寒,在他看来并不可怕。反倒是那位深沉莫测、似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牵绊的世子殿下,更加难以对付。   一旦两人被他撮合在一起,那位看似完美的世子殿下也就有了破绽,他亦有无数种方法加似针对。   最简单的陷阱莫过于——如今宿星寒的伤势无法长途跋涉,若是二人只是普通朋友,晏危楼很可能一走了之。一旦关系改变,有了情感牵绊,那位世子殿下又怎么可能抛弃心上人独自离去?即便他意识到凤还城山雨欲来,危险重重。   想到自己原本已经在暗中布置得近乎完美的重重陷阱,成功指日可待,又想到萧无义强横地将一切接手过去的姿态,姬慕月脸上难得没了笑意。   ——吃到嘴边的鸭子就要飞了,他实在不甘心!   ……萧无义真以为吃定他了吗?明面上不能违抗命令,就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不过,那位燕大小姐的出现倒是出乎我预料,若是逍遥楼插手进来……”   独自一人坐在静室中,姬慕月托着下巴思考良久,突然一笑。   “倒是我杞人忧天了!以那姓宿的对晏危楼执念之深,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三人之间可还有的是好戏看呢。” 第95章 会相逢(17)   同为北斗魔宫中人, 尽管萧无义地位更高, 实力更强, 但姬慕月向来看不上他, 将之视作空有一身实力、心性却不堪一击的蠢货。   这一次却被萧无义摆了一道, 还被他直接点破了自己的谋划, 让姬慕月愤怒之余倒是多了几分忌惮, 有点怀疑萧无义这个家伙以往都是在扮猪吃老虎。   不过他显然是想多了。   萧无义之所以会对姬慕月的谋划那么清楚, 当然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   ——这个人就是晏危楼。   别看这段时间几人相处像是朋友一样,但晏危楼从未真正信任姬慕月。倘若他真的这么容易被骗,前世就彻底无法翻身了, 哪里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既然早有防备,姬慕月的小心思,晏危楼不说全部知道,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再结合逍遥楼的情报网调查,基本就知道姬慕月的大部分打算了。   他将这些事情告诉萧无义,也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尝试。   倘若萧无义能牵扯住姬慕月的注意力, 让那家伙别再搞小动作自然是好。不能的话也无所谓, 他自有方法应对。   不过,晏危楼可从未想过,萧无义居然会动用特权,直接将姬慕月强行架空, 将摇光殿在凤还城的势力夺取过来。   这简单粗暴的手法倒也符合萧无义一贯的行事风格。   至于姬慕月被夺权之后还想搞事, 甚至幸灾乐祸地以为晏危楼“三人”之间会上演什么好戏, 那就只能说是他想多了!   凤还城城西,天妖古凤祸乱一夜之后,大半个城池都变作废墟,需要重新修建,城西这一角却完好无损。   一片连绵的亭台楼阁拔地而起,静静伫立于晨光中,朱墙绿瓦,金碧辉煌,在冰雪映衬下,每一片砖瓦都闪耀着淡淡华辉,仿佛人间仙宫。   这便是新建不久的逍遥楼。   由于再过几日逍遥楼便要开放,此时楼中人来人往,秩序井然,都在兢兢业业准备着,以待不久后一鸣惊人。   一位身姿高挑、秀发如云的少女自楼中缓缓穿行而过,红衣灼灼似火焰,却偏偏被她穿出了一身高贵清冷的气质。   “她”所过之处,其他人都会暂时停下脚步,恭敬行礼,少女则是微微颔首以作回应。看上去如此傲慢,又理所当然。   其他人对此没有任何不满。   这些人本就是从原本的逍遥楼中挑出来的精英,特意派出来建设分楼,开辟北漠的市场,而凤还城不过是第一站。   原本凤还城的逍遥楼都建设的差不多了,就在数日前,这位陌生的燕大小姐却从天而降,手持逍遥楼主的亲笔令信,直接成为了此处分楼的楼主。每一处分楼的楼主,放在整个逍遥楼的体系,则被称为副楼主。   这种摘桃子的行为,起初他们心中当然是颇有怨言的。即便这位燕大小姐号称是楼主的亲妹妹,也不能直接空降,将他们忙碌这么久的心血据为己有。   但短短数日间,众人便改变了看法。   与逍遥楼主燕无伦淡泊无为的性情相比,这位燕大小姐显然要霸气得多。   刚刚到来第一天,便展露出非同寻常的实力,带着他们直接肃清了好几个经常在暗中使小动作找麻烦的地头蛇势力,又将楼中不服管教的刺头通通收拾了一遍,还疏通了北漠当地的氏族关系,动作堪称雷厉风行。   于是人人心服,不敢有犯。   在一众人恭敬的目光中,“燕清霜”穿行而过,一直来到逍遥楼最里间的一栋阁楼前,透过打开的窗户,“她”看见了安安静静坐在窗边的白衣人。   那人也似有所感低下头,与“她”对视一眼,唇角微弯,露出一抹笑来。   浅金色的阳光打在他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像是流动的金沙染过白衣人纤长的睫毛,让他剔透的眸子也染上了淡淡金色,仿佛画中之人。   “燕清霜”忍不住回以一笑。   “阿……燕大小姐!”   “燕清霜”很快就进了门,坐在窗边的宿星寒回过身来,向“她”打了个招呼。   “听说这些日子逍遥楼事务繁杂,燕大小姐自去忙吧,不用多为我费心。”   ……虽然不知道阿晏特意弄出一个女身来是为什么,但总不可能是为了好玩,必然有着大用处。   思来想去,或许这逍遥楼就是他的目标之一。莫非阿晏是为了通过冒牌的“燕清霜”,一步一步蚕食掌控逍遥楼?   这个猜测似乎有些道理。或许真正的燕大小姐早在不知何时便出了事,恰好这身份特殊,阿晏便以女身顶替冒充了?   尽管宿星寒听说过晏危楼与逍遥楼主燕无伦是好友,他这般捏造女身冒充逍遥楼主的妹妹,从而掌控逍遥楼,在世人眼中俨然是一件相当卑劣的事。   更何况不少人都说那逍遥楼主谦谦君子,宽和大度,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   但宿星寒却不然。   在他看来,阿晏简直再好不过,若他当真在背后暗算逍遥楼主,那必定是逍遥楼主的错!   既然如此,倘若因他之故,耽误了阿晏筹谋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他又说道:“还未当面向燕大小姐道谢,多谢燕大小姐送来不少天材地宝,我的伤势好多了。”   宿星寒苍白的脸上徐徐绽放出一抹淡笑,黑漆漆的眼睛里倒映着灿灿阳光,似乎是在显示“他好多了”这个事实。   “燕清霜”心中半个字都不信。   本尊可是问过乾坤道图,知晓宿星寒体内的伤势与普通人不同,涉及天地之力与灵族本身的秘密,那些天材地宝能有多大效果可不一定。   红衣少女徐徐坐了下来,微笑道:“宿公子客气了,区区一些天材地宝又算得了什么?哪里比得上宿公子与晏大哥之间的知交之情?”   听“她”一口一个“晏大哥”,神情自然,语气亲昵,宿星寒冷淡的脸上隐隐露出奇异的隐忍之色,微微别过头去,担心一不小心憋不住笑了。   这看在“燕清霜”眼中却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回避,似乎是他无法接受晏危楼居然已有未婚妻的事实。唉,这又是何必?   “燕清霜”就知道他还没有放下心中感情,当即继续说道:   “这一次宿公子受伤也是为了晏大哥,晏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这几日他忙着拷问天妖古凤,实在没有空闲,我自然要替他好好照顾燕公子。”   窗外的阳光淡淡洒进来,为少女绯红的裙摆镀上了一层金边,仿佛层层燃烧的金红色火焰,热烈地盛放着。   “她”清丽绝俗的脸愈发高贵温柔,嗓音也是温柔中透着疏离,不疾不徐。   一番话下来,不仅成功塑造了一个宁愿费时费力拷问天妖古凤,也不愿意花时间看望为自己受伤的朋友,显得如此冷酷无情的男人;还塑造了一个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处处替未婚夫考虑,甚至爱屋及乌照顾未婚夫朋友的未婚妻。   ——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还值得喜欢吗?这样高贵美丽又大方的情敌还能胜得过吗?嗯,还是趁早死心吧:)。   “燕清霜”心中对自己的表现甚为满意,还不忘嘘寒问暖,含着淡淡关怀的目光投向宿星寒。   “对了,宿公子在这里住可习惯吗?会不会有些闷?身体无事时可以下楼多找些消遣……”   宿星寒当然是拒绝了,称一切都好。   见“燕清霜”似乎确实不忙,还很有空闲地陪他聊天。宿星寒忍不住问道:“燕大小姐可否说一说你和阿晏之间的事?我有些好奇。”   说实话,一开始看阿晏精分成两个人,自己和自己扮演未婚夫妻,宿星寒感觉实在不可思议,还有些荒唐。   但这几日过去,不知不觉间,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奇异的趣味,感觉看阿晏如此认真演戏也很有趣的样子,似乎又发现了对方不曾现于人前的另一面呢。这就像是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可以吗?”   他目光清亮,灼灼凝视“燕清霜”。   像是一个即将拆礼物的小孩子,为自己能见到阿晏的崭新一面,而露出了满心的期待好奇,与淡淡欢喜。   “……”“燕清霜”果然怔了一下,那张美丽的脸上显出一抹飘渺神色。   ——宿星寒的提议正中“她”下怀。   “她”脸上难得现出些羞赧:“既然宿公子想知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恐怕要从六年前说起了。当时我们兄妹家中遭逢大变,兄长更是流落街头,一病不起,幸得晏大哥相救……”   “燕清霜”张口就来,嗓音温柔优雅,神情自然中透出怀念,演技浑然天成。   在“她”口中,#隐世家族贵公子遭逢大变险些身死,仗义世子出手相救,并帮助其一步步东山再起,成就逍遥楼主。待世子落魄,身陷囹圄,逍遥楼主又出手相救,并以嫡亲妹妹终身相托#这样一个曲折又完美的故事便娓娓道来。   ·   另一边,逍遥楼的地牢中。   天妖古凤经过几天时间恢复,不再是之前光秃秃小鸡仔的样子,已经变得有一人大小,像是一只变大的公鸡。   特殊材料制成的锁链将它两边翅膀牢牢拴住,锁链上密密麻麻的禁制锁住了它体内的妖力运转,让它无法用出任何神通,只能蔫哒哒被锁在墙壁上。   “可恶!卑鄙的人族,本王已经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了!哪怕你再使手段也没有用!”   天妖古凤虚弱地嚷嚷着,不断张牙舞爪,却发不出哪怕一道掌风。   就在他身前不远处,晏危楼放松身体躺在一张椅子里,手指漫不经心搭在膝前,俊美而锋利的眉目间,写满了漫不经心的慵懒,似乎有种强大的自信。   “没关系,我不在意。”晏危楼微笑着,开启墙壁上的阵法,继续施加酷刑,含笑的眼底始终平静一片,“我就喜欢看你这样无能为力挣扎的样子。”   天妖古风顿时用妖族语骂出一连串脏话,同时发出凄厉惨嚎。   这几天它可算是遭足了罪受。   起初晏危楼只是言语威胁,让它交代当初被封印的真相,顺便说出一些有用的秘辛。   天妖古凤装作服软,半真半假说了一通,而晏危楼一脸沉思的样子,似乎全然相信了它所说的一切。   没想到就在天妖古凤松了一口气不久,看上去似乎相信了它的晏危楼却又突然变脸,使用种种残酷手段进行拷问,从肉身到妖魂都折磨了一遍。   天妖古凤仍是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通,甚至还说出了不少曾经封印的遗迹。而它特意隐瞒的那些关键之处,却恰好会让人触动陷阱,很有可能丧命。   晏危楼没说相信还是不相信。   只是每次在它招供一遍后便继续施刑,嘴上还笑着说道:“你明白我想知道什么。记得好好想,用心想,多想几遍。”   天妖古凤被折腾得去了大半条命,连妖魂都被那恐怖的刑罚磨去了大半,只能翻来覆去破口大骂。   晏危楼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还漫不经心伸出一只胳膊,一只手支着下巴,目光游移不定,开始走神。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燕清霜”那个马甲身上。这已经是他分出的第四个马甲。   在入道之前,三个马甲就是他能做到的极致。而如今,他算是一心五用,除了睡觉之外,大脑一直不曾停止运转,抽时间偷点懒也不错。   就在这时,他神色突然一变。   ·   阁楼中,二人相谈甚欢。   “……因为我大哥的缘故,早在数年前我便与晏大哥相识。只不过当时晏大哥已有婚约,为了避嫌,我们不曾在明面上有所往来,关系也不算亲近。”   提及与晏危楼之间的故事,燕清霜编得有头有尾,头头是道,连早已知晓内情的宿星寒都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说到这里,她还嫣然一笑,美不胜收。   “还真要感谢那位长信侯府大小姐主动放弃婚约,我才有机会多多了解晏大哥,知道他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宿星寒认同地点头:“说得对。”   不知他是在赞同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话,“燕清霜”也不在意,只是笑容更温柔了三分,仿佛陷入某些甜蜜回忆中。   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让宿星寒趁早死心。   于是“燕清霜”更卖力了。她目光凝望半空,似乎陷入回忆,清丽绝伦的脸上凝着一抹动人微笑。   “晏大哥实在对我很好。”江湖女侠本就比闺阁千金更大方些,也不在意谈及这些私密之事,“无论我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他总会用一切手段让我开心。”   似乎是说到动情之处,“燕清霜”滔滔不绝,举出了一连串例子。   什么“半夜里为了她随口要吃的一碗宵夜跑遍大半座城”、“为了给她送一朵中看不中用的花一个人深入深山遗迹十日十夜深受重伤”、“为了保护她曾经直接和一个小宗门数百号人战斗”……诸如此类,在晏危楼本尊看来,简直是恋爱脑中毒的情节,“她”张口就来。全都是根据某些话本子里的故事改编的。   秀完一堆恩爱后,“燕清霜”又是垂眸一笑:“当年家中未出事时,我也是娇生惯养长大,连我大哥都嫌我太过骄纵了些。晏大哥却夸我率真可爱,他说他愿意一辈子呵护这份率真。”   说到这里,连“燕清霜”自己都觉得有点受不了了。隐藏在这具女体马甲下的钢铁直男本男简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这些都是“她”从目前最火的话本子里学来的,既然那么多小姐愿意买这话本子,想来这些话应当是很动人的。   演戏演到底,“她”怅然一叹:“这样下去,我有些担心,哪天若是晏大哥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可该怎么办?”   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同时,“燕清霜”在内心疯狂为自己点赞。   嗯,完美!一个温柔善良又有些小娇气,一心痴恋晏危楼不愿分离的未婚妻形象就塑造起来了!   明光一向单纯善良,一定不会忍心伤害这样一个女孩子吧!所以还是及时悬崖勒马,放弃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吧。   这时,宿星寒淡淡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来:“阿晏说的没错,像燕大小姐这样率真可爱的人,我还从未见过。”   他的声音好似一如既往冷淡得没有什么情绪,却又蕴含着一抹莫名的愉悦。   “燕清霜”惊愕地抬起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说这是反讽?   宿星寒却含笑注视着她,语气真诚,眼神真挚:“换作是我,也会喜欢。”   “——所以燕大小姐不用担心,我相信阿晏永远不会抛弃你的。”   他生得实在太美,仿佛钟天地之造化、凝日月之神秀。平日里疏离冷淡恍若神像,此时眸子里只是荡漾出些微笑意,便被阳光映照出淡金色的涟漪,让人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燕清霜”仿佛被蛊惑一般点了点头。   待得回过神来,“她”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那种“总感觉哪里不对”的情绪又浮上心头了。   ……分明明光已经亲口说出了祝福的话,明显是准备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了,这和本尊设计好的剧本一模一样。怎么“她”就是觉得不太对劲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燕清霜”不由向宿星寒看去,立刻触及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眸子,眸底还有一抹淡淡温柔未曾散去。   “燕清霜”心中巨震。   ——这分明与不久前宿星寒看向晏危楼本尊的眼神一模一样。   脑海中恍惚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她”终于知道心中那点不对的感觉是什么缘故了   ——明光这是放弃了对他本尊的念头,转而对“燕清霜”起了心思?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明光!   突然被“燕清霜”用一种震惊莫名的眼神盯着,宿星寒有些不明所以。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燕清霜”心情复杂地摇摇头。   因为突然发现宿星寒对本尊的好感,这段时间他日夜苦恼,一直想着,该如何在不伤害宿星寒的情况下劝他收回这份心思,甚至不惜捏造出了第一个女马甲,自己给自己加戏。   没想到,宿星寒居然这么容易就移情别恋了?!尽管他移情别恋的对象依然是自己的马甲。   “燕清霜”不知不觉蹙起眉,宿星寒已经担心地凑上前来,语气担忧:“怎么样?你没事吧?”   “没什么。”   “燕清霜”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坚定地摇摇头。   “我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   宿星寒直接倒出了一堆丹药瓶子,一边翻找一边追问道:“哪里不舒服?”   “胸闷、气短,还犯酸。”   另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接过了他的话。   一身玄衣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那张俊美得近乎咄咄逼人的脸上透出几分冷漠。他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投过来,硬邦邦甩下这样一句话。   宿星寒竟无端从中看出了几许不自知的愤怒与委屈,他心中不解,但看见晏危楼,仍是下意识露出一个笑:“阿晏!”   几分眷恋,几分温柔,几分欢喜。   晏危楼的脸色却更黑了。   ——看来不是移情别恋,而是想坐拥齐人之福。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明光! 第96章 会相逢(18)   面对宿星寒这种“见色起意”般的表现, 晏危楼心情有些复杂, 暂时未想好应该如何应对。对宿星寒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无论本尊还是马甲都有意无意避开了宿星寒。   后者忙着建设逍遥楼, 前者则是继续审问天妖古凤。   他似乎也不在意天妖古凤话语中是真是假,就是来来回回使用阵法对其进行刑罚, 每一次都要先拷问一遍他问的那些问题。看上去倒有些像是泄愤了。   直到天妖古凤奄奄一息, 妖魂近乎逸散,晏危楼这才慢条斯理起身, 来到其面前,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开口。   “这一回想清楚了吗?我想知道的一切。记得好好想。”   与以往不同的是, 这一回他的声音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冰冷漠然, 而是多出了某种特殊的节奏韵律。那双漆黑而深沉的眼眸里,也仿佛凝聚着深渊般的漩涡。   妖魂飞快逸散的天妖古凤意识都快要模糊了,但此前无数遍养成的习惯让他本能地开始回想晏危楼问过的问题。   上古时代的秘辛、当年被封印的真相、可能存在的其他封印遗迹……   ——这也正是晏危楼的目的所在。   他并不是施虐狂,反复折磨天妖古凤当然不是为了满足某些奇异癖好。而是因为他本就没打算从天妖古凤口中问出实话,准备简单粗暴摄取记忆。   只不过天妖古凤身为上古妖王,存活至今已有万年,其妖魂之强大远非常人可想。只有这样不断消磨其意志,将其妖魂近乎磨灭, 他才有机会摄取其记忆。   因为活得太久,天妖古凤的记忆同样十分庞大, 倘若晏危楼不加以选择, 意识在其记忆中彻底走过一遍, 说不定会被其同化。到那时的他, 就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还是天妖古凤了。   因此,晏危楼这样反复询问、反复刑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让天妖古凤加深记忆,不断回忆晏危楼所询问的那些问题答案。这样他就不必无头苍蝇一般在对方记忆中搜寻,以免迷失自我。   嗡……   晏危楼平静凝视着天妖古凤赤红色的双瞳,神魂之力铺天盖地扩散开来,一下子覆盖了对方即将涣散的妖魂,意识深入其中,立刻看到了对方死前最深刻的一幕又一幕记忆画面。   那是一片天昏地暗的战场,以天妖古凤的第一视角来看,它翱翔于天穹之上,俯瞰着下方连绵千里的废墟与焦土,数不清的尸体倒在废墟中,将焦土染成血红。这是天妖古凤离开妖族秘境,进入人族疆域后,所屠杀的一座大城。   下一刻,天妖古凤发出一声哀鸣,从天空坠落于地,千里废墟都被强劲的狂风刮平,一只仿佛遮天蔽日的虚幻手掌从天而落,它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这只手抓起。即便只是暂时进入这段记忆之中的晏危楼都能感觉到它无与伦比的恐惧。   下一秒,它被那只手掌毫不犹豫地撕成两半,鲜血与内脏洒落长空。   赤金色火焰在半空中燃烧,天妖古凤刚刚重新涅槃复活,就被那只手再次撕成两半。赤金色火焰再次燃烧。   之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而幕后之人一言未发,一面未露,宛如年幼无知的孩童撕裂蝴蝶翅膀一般,透出一种轻描淡写的残忍。   直到九次过后,平静的男声这才响起:“有意思。天妖古凤一族,通过燃烧血脉涅槃复活,真是神奇的血脉。不过九为极数,以你现在的血脉浓度,恐怕无法再涅槃复活了吧?”   “元!是你?!”   尽管是妖族语言,但或许是因为进入了天妖古凤记忆中,此时的晏危楼竟然听懂了它这一声愤恨而绝望的呐喊。   它瞪大的赤红色双瞳中,倒映出一道身影。起初只是半空中一团模糊的水墨,紧接着水墨散开,像是一支画笔徐徐在半空中勾勒,一道人影便由模糊到清晰,出现在天妖古凤视线中。   他一身上古时代的黑色长袍,其上绣着尊贵异常的纹路。乌发披散于肩,脸上罩着一张半神半鬼的面具,左手手腕上还悬着一枚血色妖核,晕开莹莹血光。   神秘人静静站在半空中,周身都散发着沧桑、古老,而荒凉的气息。   “唔?”   他正要对天妖古凤下手,将之彻底了结,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咦,低头与那赤红色双瞳相对视。   “我有预感,你还有用。”   说完这话,这神秘人随意伸出手,一横一竖,凌空向地面画了一个“十”字。   轰隆隆!地动山摇!   空气中的灵气剧烈波动起来,似有一阵飓风将大地切割,露出深渊般的漆黑裂缝。天妖古凤惨嚎一声,身体重重向着“十”字中心跌落进去。   无数诡异的阵法符文宛如漫天星光从那人周身弥漫开来,以他为中心凌空而起,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向着天妖古凤所在的裂缝扑过来。   大地缓缓合拢,深沉的黑暗顷刻降临。天妖古凤彻底被封印进地底深处。   晏危楼的意识随之陷入黑暗,最后一秒,他只感觉,静默立于半空中的“元”向他投来了淡淡一瞥。   面具之下,两轮时之晷缓缓转动,他看见了一双燃烧着灿金色光芒的双瞳。   大量的光阴之力向他汹涌而来,晏危楼的左眼突然一阵胀痛。   嗡……   逍遥楼的地下室中,一股庞大的妖魂波动飞快逸散着,天妖古凤周身的生气迅速淡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死寂。   ——妖魂彻底破灭,它死了!   晏危楼骤然睁开眼睛,左眼中不受控制地弥漫出一片灿金色光华,一轮时之晷如同小太阳一样旋转着,无形无质的光阴之力恍如流水在四周冲刷而过。   地下室的铁锁变得锈迹斑斑,墙壁暗淡一片,在晏危楼完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地下室周围的光阴之力紊乱起来。   在扭曲的时光中,周围的一切都混乱起来,有些东西短短数息间腐朽,还有些东西则是片刻间恢复崭新。   光阴之力作用下,天妖古凤的尸身上燃烧起一层赤金色火焰,从原本灰扑扑的状态重新变成一只华美异常的金红色凤鸟,每一片羽毛都精美异常。   在晏危楼混乱的时间感知中,足足过了十几息,不受控制的光阴之力这才收敛,他左眼瞳孔中的时之晷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像是一个长期挨饿的小孩,终于美美饱食了一顿。   瞳孔重新变为纯黑,晏危楼久久不语,脸上一片震惊。   “那是……”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方才那个天妖古凤记忆中的神秘人,便是人族传说之中的上古圣师“元”。   而对方居然能够隔着一段虚无缥缈的记忆,隔着近万年时光,将光阴之力传递给自己?   ……这究竟意味着怎样的力量?又意味着怎样的秘密?   晏危楼脑海中一片混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量讯息所充斥。   “元”双眼中各有一枚时之晷,早在八千多年前便预见到晏危楼的出现,甚至故意将天妖古凤封印在此。又以天妖古凤的记忆为媒介,将浩瀚到难以计数的光阴之力灌输给八千年后的晏危楼。两人之间必然有着极深的联系。   “……难道说,我左眼中这枚时之晷,本就继承自他?”   晏危楼不负责任地猜测着。   “或者说,时之晷不是物品,而是一种与妖魔的血脉神通类似的东西,只是「元」觉醒得更纯粹?而他早早预见到我这个后世的觉醒者,特意相帮?”   “抑或是……”   晏危楼想到刚刚重生时从沈老手中获得的那卷《补天诀》原本,想到上面那些熟悉的方块字。   “……穿越者不受此界时空约束,自带时之晷这一金手指,「元」就是更久之前的穿越者前辈?”   种种猜测,不一而足。晏危楼一时脑洞大开,险些忘记了原本的目的。   半晌,他才将这些杂念全都收束起来,开始思考自己刚才在天妖古凤记忆中找到的其他有用讯息。   按照天妖古凤的记忆,尽管神州浩土或许还有其他大妖封印之地,但那些妖王的寿命都比不上天妖古凤,绝不可能活到现在。因此倒是不必担心还会有下一起类似的事件发生。   同时,晏危楼还得知了一些没能流传下来的上古秘辛,其中就包括圣师“元”的种种传闻。   以前他只将“元”视作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对方那些事迹只有个大概的印象,但刚才发生的神奇一幕却彻底勾起了晏危楼的好奇心。   他从袖中抖出一卷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古卷,低声问道:“你可认识‘元’?”   稚嫩的童声轻哼了一声:“当然认识,还阴差阳错欠了恩情。要不是为了报恩,本君堂堂造化神器,才不会暂时向你这小鬼屈服。”   “据天妖古凤听到的传闻,‘元’来历神秘,很可能是天外之人,还得到天道气运所钟,才能以一己之力战胜妖魔,这是真的吗?”   “气运”这种说法,在如今的神州浩土是不流行的,但上古似乎很吃这一套。开启瀚海令的其中一个条件不就是人道气运吗?不过晏危楼对此抱有怀疑态度。   他不信所谓的命中注定,更不信气运之说,然而这个世界就是有着种种总是颠覆他常识的事物存在。   乾坤道图的器灵静默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天外之人应该是真的。是否天道气运所钟,多半也是吧。”   “……我曾经在‘元’身上,感应到极为浓郁的天地之灵气息,他一定很受某个天地之灵喜欢。”   见晏危楼好像没听懂,乾坤道图的器灵继续说道:“山川有灵,水脉有灵,一方天地亦有灵。每一个自然诞生的天地之灵,必然都是受天道气运眷顾。那么能获得天地之灵喜爱的‘元’,应当也是受天道气运所钟吧。”   “听起来灵族好像很不一般?”   “当然了!”稚嫩的童声满怀骄傲,“世间万物要想诞生灵性实在太难了。我们每一个灵族诞生都不容易,只要能诞生,必然都是上天的宠儿。”   晏危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口说道:“有道理。神剑沧海不过是后天铸造的神兵,但孕养出器灵后,便可称攻伐天下第一。乾坤道图身为自然诞生的造化神器,总不至于被比下去吧?”   他自然而然转换了话题,乾坤道图当即跳脚:“笑话!本君怎么可能比不上区区一后天神器!”   “是吗?那除了测算天机,给当事之人按照天资潜力排名,你还会什么?”晏危楼一脸好奇,又透出隐隐的怀疑,“要知道神剑沧海攻伐无双,入道大宗师持此剑甚至可以暂时抵抗天人。”   乾坤道图果然被他刺激到了,那稚嫩的童声冷哼道:“没见识!暂时抵抗天人又算得了什么?本君最巅峰时,打他十个八个天人都不成问题!”   晏危楼眉梢微扬,露出几分讶异:“这么厉害?!”   “咳!”乾坤道图干咳一声,又补充道,“不过那需要消耗海量的本源气。本源气乃是灵族的根本,本君可不会乱花。不然的话,像那个姓宿的小鬼一样,消耗了太多本源气,再想补回来可就难了!”   听它提到宿星寒,晏危楼怔了一下,眉心不知不觉拧起,心中情绪一时复杂。   他轻声问道:“本源气很重要吗?要怎么才能补充?消耗太多有什么隐患?”   还有,宿星寒不过是动用了一次天地之力,后果居然会如此严重吗?   乾坤道图理所当然说道:“那当然重要了!虽说灵族寿命近乎无穷,但本源气就像你们人族的精血,若是彻底消耗一空,就会性命不保。”   “至于要怎么补充,你们人族是怎么补充精血的?无非就是通过漫长时间和天材地宝进行调养。但对灵族有用的‘天材地宝’就实在是太稀少了。”   说到这里,它又忍不住恨铁不成钢:“那个小鬼以前就不知消耗了多少本源气,身体本来就虚,就是强撑着而已。这一次还敢继续消耗本源气强行掌控天地之力。再不回归本体,我看绝对是没救了!”   晏危楼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见状,乾坤道图又道:“我可说好了,只是为了报恩才暂时留在你身边。本君迟早还是要回到界外虚空,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趁早说吧。至于救那个小鬼就不用提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救自己。”   看来要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早些离开凤还城了。晏危楼笑了笑:“放心,不是这件事。我要你帮我做另一件事。”   “……是什么?”乾坤道图好奇道。   “没什么,就是帮忙打十个八个天人而已。”   “……” 第97章 会相逢(19)   晏危楼的话当然是说笑的。   不过, 如今凤还城中风雨飘摇, 暗潮涌动,的确远远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   不说别的,只说这短短数日间,试图以各种各样方式闯入逍遥楼的人,都被他以雷霆手段清理了一遍。就连厨房的厨娘都换了七个,差不多一天一个。   随后晏危楼更是率先出手,彻底搅乱了这表面上的平静。   “——宣告天下,不日逍遥楼将会在凤还城开设分楼。当日有一场特殊拍卖会, 天妖古凤的完整躯体将会作为压轴拍卖品。”   披着“燕清霜”马甲的少年随口下达了这个命令,露出一抹悠然微笑。鱼饵已经撒下去,就看有哪些鱼会上钩了。   果不其然,这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传播开去,当即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这可是一具上古妖王的躯体!   且不说妖王的每一分血肉都是何等珍贵的材料,或许世间仅此一份。   只说天妖古凤的特殊血脉,寿命悠长,又有凤凰涅槃这样的绝顶神通……   江湖上甚至流传着, 若能吃凤肉、饮凤血,寿命或可逾千载……这样毫无根据, 却又诱惑力满满的说法。   若真有人从天妖古凤的血脉中研究出什么,定然受益匪浅。   尤其是对那些寿限将至的修行者而言, 这无疑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无数修行者源源不断自四面八方涌入凤还城, 这一次的动静可比不久前崇山氏的试武大会大多了。   不少大人物的目光都被牵动, 不约而同投了过来。   北斗魔宫。   坐在首座上的渡九幽轻笑一声, 俯视着下方诸多下属:“萧无义就在那里,哪位殿主若是对天妖古凤感兴趣,自去便是。如今雍齐战事胶着,本君还要坐镇战场前线,防备裴不名那个家伙!”   他在防备大雍国师裴不名的同时,裴不名也同样在防备着这个大魔头。   更何况,对大雍皇朝而言,如今战场上正是关键之时,每一份战力都很重要。天妖古凤再如何稀罕,若是在这件事上投入过多,导致战争失败,那才是真的因小失大。   有鉴于此,雍帝连一位入道大宗师都舍不得派出去。只将三皇子这个亲生儿子打发到凤还城去看看。   如此一来,正与之开战的东黎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免得大雍有机可趁。   在两大世俗皇朝都无法分心他顾时,倒是那些江湖人士与世家宗门对天妖古凤尤为热衷。   东黎武林十大宗门特意派出了门中长老和年轻弟子一同前去,权当历练。与东黎关系匪浅的沧海剑宗无人出山,但首席真传秋月白却持神剑沧海而来。   三大圣地之首,也是世人眼中最神秘的悬天峰,消息很快传到这里。   遥悬于天际的险峻高峰之上,悬天峰当代圣主凭虚御风而上,周身气息浑厚无比,恍如浩瀚星河一般。一呼一吸,举手投足间,似乎都能牵动天上云雾流转。这俨然是天人圣者与天地大道合一自然而然引动的异象。   这位行止间便有异象伴身的悬天峰圣主,身为当今天下少有敌手的人物之一,此时却是神态谦恭地出现在悬天峰后山的一间小木屋里。   而木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身黑色文士服,相貌英俊逼人,只是右脸上一条如同漆黑锁链般的印记就盖在他眼睑下面,破坏了原本过于英武的容貌,倒是增添了些文人病弱之气。   这人坐在一架轮椅上,不知是否双腿有疾,两只手中托着一枚小巧罗盘,罗盘上似乎有星光荡漾。   “墨先生,这位齐王世子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   很难想象身为天人、又手掌圣地权柄的悬天峰圣主,居然也会放低姿态,以一副晚辈的口吻向人请教。   不过这位墨先生也的确是他的长辈,早在圣主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宗门里还住着这样一个神秘的墨先生。   那时还是数百年前,悬天峰还处于被碧落天打击过后的低谷中,尚未崛起。   圣主眼睁睁看着这位墨先生未出门便可算尽天下之事,一步一步帮助悬天峰不断壮大,重新成为三大正道圣地之首。   他对墨先生的钦佩是发自内心的。   知道墨先生从数百年前开始便在找一个人,悬天峰历代宗主都很乐意帮忙。   不过神州浩土何其之大,时间跨度又是如此漫长,连精通占卜的墨先生也算不出那个人将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面貌出现。所以数百年来一直徒劳无功。   而今,这个人似乎终于出现了。   听闻圣主之言,轮椅上的黑衣文士缓缓转动着指间罗盘,目光凝视着那罗盘上荡漾的星光,他眉宇间一片凝重。   许久,墨先生才缓缓开口,嘶哑的声音中有种让人信服的魅力:   “正是此人。”   悬天峰圣主有些不解:“据先生所言,此人乃是天外邪魔化身,有大威胁,大恐怖,将置神州浩土于水火之中。依我看,这人应该没有如此本事吧?”   虽说这位齐王世子伪装纨绔隐忍多年,才一举夺得瀚海令,逃出盛京城,在寻常人看来已是不可思议的壮举。但对悬天峰圣主而言,也不过如此。   更何况对方逃出盛京后便近乎销声匿迹,没有多少事迹流传,若不是突然出现擒获天妖古凤,只怕江湖中早就忘了这个人。但一只被封印了数千年的上古妖王,实力能剩下几分却有待考证。   墨先生却摇头不语,缓缓转动着罗盘,双瞳中闪烁着晦暗难明的星光。   “不,的确是他。”   他双瞳深处复杂一片,一瞬间闪过愤怒,恐惧,忌惮,与夙愿即将得偿的欣喜,又很快消失不见,只剩悲天悯人。   “天外邪魔最擅长伪装,弱小之时沉默隐忍,实力强大再亮出獠牙。万万不可轻忽!……更何况,或许连这位小友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如此危险的存在。”墨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悬天峰圣主恍然大悟,身上杀气一闪而逝:“既然此人如此危险,那……”   “万万不可!”墨先生再次开口制止,心情沉重,“这天外邪魔手段高深莫测,不知何时早已蒙蔽了天人两道。否则,以我的卜算之能又怎么可能完全测不出其天机?且此人身上还有天道气运相庇佑,必能绝处逢生,死中求活。”   他眼里深沉冷芒如渊如海。   ……以一己之力生生拯救了一个种族,这样的气运功德,究竟还要清算几次才能洗清?   “若要对付此人,当以禁锢为上。”   随后,再削其气,夺其运,让他遭天人背弃,罪孽缠身,永难翻身。   悬天峰圣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墨先生所言有理。既然此人还未犯下错事,就不该提前定罪。不如将之带上悬天峰,好生观察教化,或许还有弃恶从善的可能。”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半点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有什么毛病。   ——悬天峰乃是天下圣地之首,监察神州浩土,维护天下苍生,将可能存在的危险都扼杀于萌芽之时……这岂非天经地义?   闲谈一阵后,圣主离开小木屋,就好像离开了一个隐藏于空气中的独立结界,经过的人没有一个看到小木屋的存在。   离开后,圣主开始为出行凤还城做准备,像是天妖古凤这种可能打破江湖平衡的东西,悬天峰绝不允许流传在外。   他坐在宗门主殿,翻看着弟子们传递上来的或急或缓的消息。   「……最近东黎武林出了一个好苗子。据那些安插在东黎各宗门中进行监察的弟子汇报,此人身世清白,乃是义士之后,又天资聪颖,嫉恶如仇。短短三个月时间便肃清大半个东黎,绿林盗匪闻风而逃,魔道宗门销声匿迹……最难得的是,此人自学至今,并无师承。」   圣主翻阅着最上方一份卷宗,那是他的一位亲传弟子亲笔所写的推荐信。悬天峰看似超然,实则在江湖中有着不少“监察者”,若是遇上他们认为不错的好苗子,也会推荐到宗门来。   “很少看我这弟子如此推崇一个人了,看来这位少年英才的确不俗!”圣主笑着同旁边一位长老说道,“正好听说这位少年英才同样会去凤还城,倒可以趁机考察一二。”   旁边的长老也起了好奇心,笑着摸了摸雪白的胡须:“哈哈,不知道哪位少年英才竟然能引得圣主关注?可是江湖上名声正盛的那几位?”   “不。这少年姓徐名渊。如今还只在东黎境内颇有名气,天下间默默无闻。不过,倘若他真有那般出色,想来不久之后便是扬名之时了!”   ·   北漠,距离凤还城大约三百里开外的雪原上,一行人驰骋而过。   打头的几人是东黎武林赫赫有名的正道前辈,连同乘云镖局总镖头谢乘云在内,修为最低半步入道,最高者已是入道大宗师。身边还跟着十多个年轻人,个个根基浑厚、气宇不分,显然是他们特意带出来长见识的后辈。   这其中唯有一个少年例外。   这少年骑在一匹深红色的龙血马上,青衫如雨洗晴空,如瀑青丝以发带束起,显得干净利落。一柄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悬挂在他腰间。   他清雅俊逸的脸上带着一抹洒然微笑,目光明亮,鼻梁挺直,予人以聪慧正直、豁达开朗的印象。   周围那些年轻人一个个傲气十足,却有意无意将这少年拱卫在中间,不时便会看他一眼,每个人的神态和语气中都自然而然流露出毫不做作的钦佩之意。   就连那些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对待他的态度也不像是对待家中小辈,反倒和蔼可亲,宛如对待忘年之交。   “徐兄似乎心情很好?”   靠近他边上的一个青年随口问道。   “徐渊”笑着点头:“我对上古妖王有些好奇,很想见识一番。”   “而且,我有预感……”他清湛的目光里倒映着漫天冰雪,却给人晴明春光般的温暖之感,“此次或许还会另有收获。” 第98章 会相逢(20)   一场试武大会下来, 凤还城近乎变成废墟,城中百姓死伤惨重。   前来参加试武大会的年轻天才近乎团灭。原本称霸凤还城的北漠大氏族崇山氏更是土崩瓦解。   当初选择利用众多天才设下归星阵,本就是崇山信的一场豪赌。   胜了,可以得到造化神器乾坤道图, 从此将整个家族带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将来或许连北漠王庭都必须仰望;败了,就注定要承受那些天才背后势力的报复,还有以往的仇家落井下石的打压。   崇山信也不是完全孤注一掷, 原本还留有退路——   归星阵不伤人命,也不损根基,只是暂时损耗了那些天才的修为,只要有灵丹灵石, 总能补上去。哪怕谋划失败,只要他愿意将归星阵这样神奇的阵法交出去,想来那些人也不会对崇山氏赶尽杀绝。   只是没想到姬慕月横插一手后, 这一切都变了。崇山氏的下场比预先设想的还要惨。毕竟崇山信直接将近百位天才生生血祭坑杀了。这仇怨堪称不死不休。   尽管崇山信被天妖古凤所杀, 还有不少族人被当天夜里的流星火雨活活烧死, 但这还远远不足以让其他人放弃报复打压。   短短十天不到,曾经风光无限的崇山氏轰然倒塌, 幸存的寥寥数名旁支子弟趁乱离开了凤还城, 不知所终。   过往繁华, 烟消云散!   崇山氏倒下后,一干氏族一拥而上, 不过它们也只喝到了汤, 吃到了些碎骨头, 最大的好处早在不知不觉间就被逍遥楼和北斗魔宫联手瓜分了。   崇山氏的不少暗中势力,都落入了逍遥楼手中。这也使得凤还城新开辟的逍遥楼分楼,远比许多人以为的根基牢固。   三月下旬,在北漠几大氏族和逍遥楼等势力的全力帮助下,近乎沦为废墟的凤还城大致重现了旧有面貌。   随着逍遥楼开放,拍卖日临近,这座城池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热闹。   巍峨的城墙在冰雪包裹下熠熠生辉,一块块墙砖鳞次栉比,宛若琥珀中的化石,又像是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龙鳞。   蜿蜒的城墙在雪原上排开之时,仿佛一条冰晶之龙沉睡于冰雪之中。   当极北的狂风席卷而来,刮起无垠雪原上的冰雪,每一片龙鳞都仿佛在狂风中舒展,熠熠生辉。   ——重新修建的凤还城像是被一条冰龙首尾相衔圈在中间,城门处则是龙首张开的大口,显得瑰丽而壮美。   来自东黎的一行人顺着人流进入龙口,队伍中的年轻男女都好奇地左顾右盼,啧啧赞叹:“听说凤还城的城墙是逍遥楼重新修建的,还请了好几位入道大宗师亲自出手呢。真是大手笔啊!”   “以入道大宗师的实力,只要愿意大量消耗真元做苦力,这样大幅度改变地貌也算不得出奇。我倒是对传说中的上古妖王更感兴趣。”   一群年轻人还是头一次离开东黎,来到独具特色的北漠,一个个左顾右盼,目不暇接,不时低声议论一阵。   “……还有逍遥楼,这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势力,许是我孤陋寡闻,从前尽是没听到半点风声?”   “哈哈,薛师妹你一向在山门中闭关,鲜少涉足江湖,自然有所不知。这逍遥楼来历神秘,原本只是大雍境内崛起的商会组织,不过最近半年多以来飞速扩张,在东黎也已经小有名气了……”   “对了,我还听说那位逍遥楼主白手起家,却不通武道。不过其为人磊落,光风霁月,就连原本出自寒石城的不少恶徒都被他感化,成为了他的簇拥。如此人物,真想与之结识一番啊!”   那“薛师妹”似乎有些不信,当即怀疑地反驳道:“不过是感化一些恶徒,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那些人放下屠刀,便可既往不咎了吗?我以为如徐公子这般除恶务尽,才是天道正理。”   说到这里,她秀丽的脸蛋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边上不远处的青衫少年。这副隐约的倾慕姿态,让边上不少青年俊杰都不由暗暗泛酸。   被突然点名,“徐渊”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露出一抹谦和笑容:“薛小姐过奖了。若是大家也同我一般早早入了江湖,想必也同样不会眼睁睁见着那些恶事发生。”   “我不过是比大家先行一步而已。”   他容貌俊逸,目光坦诚正直,看不出丝毫虚假吹捧之意。即便是刚才还有些泛酸的人,脸上都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事实上,对于“徐渊”这个以往默默无闻,突然在东黎武林声名鹊起的同辈人,他们起初也是有些别苗头的心思,但随着相处日深,却渐渐改变了想法。   “徐渊”的名气放到整个神州浩土或许不值一提,但在东黎却称得上是年轻一代中最耀眼的人物了。他的一切经历,这些人都耳熟能详。   ——原本是安平徐氏的少公子,在富贵窝中长大,却偏偏自幼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稍稍长成,家族又为北斗魔宫所灭;侥幸逃出生天,被乘云镖局收留,却又同乘云镖局二公子一起被魔道炼血宗抓去。幸而大难不死,因祸得福,获得先人传承,神剑认主,以未及弱冠之龄便进入洞见境。   对方短短十多年的经历便已堪称离奇,但获得神剑认主后这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其事迹更是有如传奇一般!   ——逃出炼血宗后,此人一路西行,连续铲平三十二家山寨,无数所谓的“绿林好汉”望风而逃。   不久后,这位“徐渊”徐少侠主动前往东黎十大宗门,一一挑战十大宗门掌教高手,尽管战斗过程与结果十大宗门并未对外公布,但许多人都能猜出谁胜谁负。   且战后此人还与各宗掌教交流武道,相谈甚欢,甚至得到十大宗门之首玄元宗入道境的太上长老亲口称赞,将之誉为不世出的武道奇才。   在十大宗门交流一圈后,“徐渊”独自游历东黎,凡遇不平之事,大恶之徒,神剑必出鞘饮血。   上至雄踞一郡、手眼通天的魔道邪宗,下至盘根错节、扎根于流民乞丐之间,背后却拐卖幼童、为非作歹的正道帮会……几乎没有他不敢招惹的。   偏偏他又聪敏异常,每每都能查清是非黑白,一击即中。   这一桩桩放在话本中也能称得上传奇的事迹让“徐渊”的名声在短短数月间广为流传。哪怕是这些同辈中人在心中羡慕嫉妒的同时,也不得不深深敬佩。   更何况他为人没有半点骄矜之气,反而磊落坦荡、谦逊冲和,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这些人被他稍稍一夸,一个个都忍不住翘起了尾巴,笑容满面。   “徐兄过誉了!犹记得徐兄一日间奔袭千里,只人独剑杀入邪月宗,以一敌四灭掉四位凝真圆满的高手。那等风采,至今难忘啊!”   商业互吹中,一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逍遥楼附近,眼看着前方那一片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都不由泛出迷醉之色。   看着不远处路过的熟悉人影,几名见多识广的宗门长老都忍不住惊讶起来:“看来这一场拍卖会当真是吸引了不少人啊。”   他们低声同身边的后辈子弟介绍起来。   偌大神州浩土,几乎各方势力都有人前来凑热闹。正魔两道、中域三国,乃至江湖散修,以及不少成名多年的入道大宗师……都出现了,这个小小的凤还城,简直称得上卧虎藏龙。   “嘶——”   听长辈们一介绍,这些年轻人都不由倒抽凉气,随即悻悻道:“唉,原本还以为咱们有机会夺得天妖古凤的躯体,现在看来多半是没指望了。”   “这次咱们本就是为了出来长长世面,又何必计较太多得失?徐兄你说呢?——徐兄?”   说了两句没等到回答,这人不由向旁边看去,就见一身青衫磊落的少年目光正一瞬不瞬望向某个方向。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看上去略显枯瘦的老头正费力推着一辆盛满干柴的板车,车身的一个轮子深深陷在了雪地的一个大窟窿里。   还没等这人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花,“徐渊”已经出现在那个老头身边,一只手轻轻向上一托,就将板车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多谢少侠!多谢少侠!”   老头佝偻着腰,千恩万谢。“徐渊”只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不用多礼。”   他目光在老头身上转了一圈,突然问道:“老人家之前可是开过船?”   老头一愣,似乎有点没反应过来。随即他连连点头:“少侠好眼力。老朽前不久才在明月湖上掌过舵,还送过好几位厉害的少侠去望月楼呢。唉,可惜现在明月湖没了,船也没了。”   “徐渊”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这张熟悉的脸,分明便是晏危楼本尊到来那天,送他去明月湖的那位艄公。   他默默看着老头利落地重新翻身上车,慢慢从他边上经过,目光若有所思。   确实,就在前不久,他还以另外一种身份与那位艄公见过一面,还聊了一路。   当时他就察觉这人有武艺在身,只不过被对方以高明功法隐匿了起来。倘若不是晏危楼的神魂远比其他人强大,也发现不了这一点。后来晏危楼也注意到,这个人对试武大会好奇心很重,一直在默默关注。   当时晏危楼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无论是出于兴趣还是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对方隐藏修为,自己也不必揭露。   但今日这一遭却不同。   一个修为至少洞见境的高手,居然还能驾车驶到雪窟窿里,半天折腾不上来。恰好就在自己附近。   “……特意冲我来的吗?试探?还是考验?”脸上神色未变,“徐渊”心中好奇,似乎回忆起前世的某些人,“真是熟悉的行事风格……”   ……悬天峰……监察者?   “勿以善小而不为,徐兄真是高风亮节!不愧是我辈楷模。”   一声赞叹打断了他的念头,徐渊回过头,立刻对上了一双双敬佩的眸子。   “……”他露出一个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好在很快逍遥楼的人便出现,将他从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处境中拯救出来。   这一次为了招待来自神州各地的客人,新见不久的逍遥楼全部开放,他们这一行人也被安排进了其中一间院子里。   院中假山流水,清新自然。院外则是一片极美的枫林,在不计量的灵石消耗与阵法作用下,片片红枫如火焰一般燃烧着,点缀着苍青天空、霜白冰雪,显得极为绮丽。   不过最惹眼的还是站在枫树下的那个人。雪白的衣,苍白的脸,看上去比冰雪还要寒冷寂寥的人。   “徐渊”刚刚渡步出了院门,便望见这一幕。   他心里不知不觉升起一抹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蒙上了一片厚厚乌云。   “咳咳咳……”   低咳声顺着风雪传来。顿时,晏危楼心中还未理清的复杂情绪尽数化作恼怒。   ……这几日本尊与“燕清霜”不过是有意无意回避了对方几分,这家伙就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好自己了么?还有逍遥楼那些人,也如此疏忽大意不管不顾么?他可还不曾开口与之划清界限呢!   一日不曾断交,一日就还是他的友人,怎么能如此放任不管?   在心中找好理由,“徐渊”便走上前去,关切道:“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宿星寒倏然抬头,一双清湛湛的眸子看向了他。其中乌云尽散,星光漫天。   “徐渊”唇角的微笑渐渐凝固。   ……好熟悉的眼神,好熟悉的感觉:)。 第99章 惊四方(1)   短短几天时间, 宿星寒简直刷新了他原本留在晏危楼心中的印象。   晏危楼曾以为明光本性单纯, 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 喜怒哀乐都很简单。但现在才发现,就凭他居然企图做海王养鱼的心思,他就一点都不简单!   ——哪怕这片海洋里的每一条鱼, 不是晏危楼本人, 便是晏危楼的马甲化身。   晏危楼心情复杂极了。   换作是其他人,别说是企图把他养在海里,哪怕一心一意只觊觎他一个人的美色,如今坟头草恐怕都有三尺高了。   但宿星寒这明晃晃想要坐拥齐人之福的样子, 他却偏偏生不出多少厌恶之感。   ——像是“明明开了一个大大的水晶宫, 却还声称对每个人都是真爱”这类剧情,早在穿越前,晏危楼就在不少小说动漫中见过, 对这类自欺欺人的男主角,他是很不屑的。   偏偏轮到宿星寒, 他只感觉各种念头揪成了毛线团, 有郁闷、有不解、有烦躁、甚至还有不明所以的酸涩……就像是面对青春期叛逆走上岔路的少年,简直想要开诚布公好好将人掰正。   或许是因为他眸子里的星光太璀璨、也太纯粹,只有最简单的欢喜, 没有丝毫令人作呕的占有欲望?也或许他只是纯粹的颜控,而恰好看中的每一张脸都是晏危楼变作的样子?   这样想着, 晏危楼下意识露出一抹笑。没想到两人的审美如此一致, 不愧是重生以来与自己最投契的好友。   他心中那点不快, 竟不知不觉淡去了。   虽然完成了暂时的自我说服,但晏危楼还是希望能将这位好友导向正途,让对方变成两人在瀚海秘境中初识的样子。   而若要深究宿星寒走上岔路的原因,思来想去,前段时间两人接触最多的便是姬慕月,而且时不时就能看见对方身边更换了一个又一个男宠……   ——果然一切都是姬慕月的错!   刚刚走进逍遥楼大门的姬慕月突然无端打了个寒颤,他不由摸了摸下巴。   “……怎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手头的权力暂时被萧无义夺去,不过姬慕月并没有就此放弃的打算,听说拍卖会的消息后,他就混迹在人群中,一同来到了逍遥楼。   拍卖会如期而至。这也是逍遥楼首先开发出来的新事物,在逍遥楼之前,江湖上还从未有过这等拍卖会。   特意腾出来用作拍卖场所的其中一间楼阁中,处处华灯织景,瑰丽非常。   姬慕月拿着逍遥楼特意递出的邀请函,找到了二楼的一间包厢,沿途还看见不少曾经在情报中看到的重要人物。   正要推门而入时,他突然察觉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目光,不由侧过头。   就见隔壁包厢的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入,落后一步走在最后的少年正侧身看来,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这少年青衫磊落,带着几分豁然洒脱之气,目光清亮坦荡,让人生不出恶感,一看便是正道后起之秀。   姬慕月的视线从少年俊逸的脸上移开,一路向下来到对方腰间,看了一眼那柄看上去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长剑。   脑海中的诸多情报翻阅起来,他惊讶地勾起了唇角:“神剑千秋?这么说……”   他的视线又重新移回少年脸上,双瞳中泛起淡淡的紫意:“千秋剑主徐之白?”   徐渊,安平徐氏遗孤,字之白。得获奇遇,神剑千秋认主。这些情报虽然隐秘,北斗魔宫却知晓得一清二楚。若非神剑有灵,无法强求,只怕连天人圣者都会生出贪欲,强取豪夺。   似乎是听到他低低的自语,青衫少年唇角扬起一抹灿烂微笑,微微颔首。   姬慕月下意识眯起眼睛,同样回以一笑。正要推门进入自己那间包厢,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楼的楼梯口,三男一女四道人影相携走了上来。   并肩走在最前面的两人,一个锦衣华服,贵气天然,腰间一柄黄金剑散发着灿灿金辉;另一个只着一身灰白色长袍,看上去谦逊内敛,清隽温文,但双眸开阖间却显露出逼人的剑影。   一柄沧桑古朴的长剑正静静悬浮在这青年身侧,但剑身却时不时向着另一个人的方向歪去,在半空中划过歪歪斜斜的痕迹。就像是一个偷偷做鬼脸,企图引起对方关注的小孩。   “黄金剑陆一渔,沧海剑宗首席真传秋月白……以及,名震天下的沧海神剑……”   姬慕月惊讶非常,目光不由自主向着“徐渊”所在飘去,流露出浓浓的看好戏的意味。   “当世两柄神剑迎面相遇,有意思……”   嗡……   正如姬慕月所料,就在秋月白踏上楼梯最后一阶,与“徐渊”正面相对之时,那柄古朴的沧海神剑之上,突然传出阵阵剑鸣之声。   “徐渊”腰间安安静静的千秋剑骤然间自行飞出,悬浮于半空之中,周身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凛冽锋芒;而本就悬浮在一边的神剑沧海更是不遑多让,于同一时间迎了上去,似有滔天海浪拍岸而起,汹涌的剑势席卷四方。   四周墙壁上一道道隐晦的禁制符文亮了起来,朦胧的灵光形成一层柔柔的光罩,抵消了两剑交锋的汹涌余波,让这新建不久的楼阁不至于因此损毁。   两股毫不相让的剑势撞在一起。   楼梯口这片小小的空间像是被切割成了两半,无形无质的剑势各踞一边分庭抗礼,像是两股龙卷风轰然碰撞。激荡的剑风向着两边掀开,撞在禁制符文的灵光中,荡开阵阵涟漪。   隔着两柄神剑,秋月白的目光与“徐渊”相撞,目光里露出惊奇之色。   神剑沧海之傲慢他可是早已领教够了。当初对方选择的便是陆一渔,即便被陆一渔拒绝,也不愿意将就。因此下山以来,这柄神剑在他身边多半出工不出力,还真是鲜少有如此主动的时候。   而能让神剑沧海如此斗志昂然,另一柄剑必然也是与之相差无几的神剑无疑。   他忍不住去看面前的青衫少年,立刻感应到对方身上浑厚的洞见境气息,结合那张不过十七八岁的脸,不由赞叹道:   “好一位少年英杰,如此年轻就有这种实力,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一边的陆一渔却没有看他们,反而目光一瞬不瞬凝望着两柄神剑气势交锋的中心。望着那一道道纵横的剑气,他双眸中大放奇光,很是专注。   “久仰秋首座大名,在下徐渊。”   青衫少年笑容温和地回应了一句。   徐渊?这个名字并不出名。看来只是个刚出茅庐的无名小卒,大概只是运气好才获得神剑垂青。   秋月白唇角的微笑更加从容了几分。   “徐渊”已经移开目光,投向半空中互不相让的两柄神剑。   他轻声道:“千秋,回来!”   这声音称不上严厉,甚至有些过分温柔了。简直像是在诱哄孩子一般。秋月白不由失笑,看来这位徐少侠还没有弄明白神剑的脾气,那可是相当难……   咻——   一阵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模糊剑影从眼前飞过。   原本寸步不让的千秋剑,竟是蓦然散去一身剑势,如乳燕投林般朝着“徐渊”飞去,乖乖落在他手中。   秋月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再难保持原本温文尔雅的风度。难道经过一番比试,发现自身并非独一无二,连神剑都收敛了脾气?   他再看还在半空中“嗡嗡”震荡不停,似乎极为不甘心就此不战而胜的神剑沧海,忍不住唤道:“沧海,你也回来吧。”   一片寂静。   沧海剑甚至震荡得更欢了。   “咳!”秋月白尴尬地咳了一声。   ……果然,沧海小祖宗还是小祖宗。什么收敛脾气,不存在的!   倒是“徐渊”出声赞道:“原来这就是攻伐天下第一的沧海神剑!”   少年目光欣赏地滑过剑身,并没有过多赞誉之词,但话语听着却真诚自然,让剑如沐春风。   半空中愤怒的沧海神剑居然被他这一句话神奇地安抚住了,甚至朝他身边飞去,绕着少年身侧转了一个圈。   引得少年手中那柄「千秋」发出一声长吟,似乎顷刻就要爆发。   边上的陆一渔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看来徐兄剑道天赋远胜于我,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沧海剑这般殷勤呢。”   秋月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眼看着沧海剑宗的镇派之宝都快要被人拐跑了,他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好了,沧海,别忘了临行前掌门的交代。”   沧海剑这才恋恋不舍从少年身边离开,不情不愿落在秋月白身边,还有些嫌弃地向旁边退了一步远。   几人也算是机缘巧合认识了,互相说明身份来历后,陆一渔便笑着邀请“徐渊”同他们一道去另一间包厢,彼此还可交流剑道心得。   “徐渊”似乎有些意动,但目光轻轻从秋月白脸上飘过后,他又善解人意地摇摇头:“多谢陆兄好意,不过我也并非孤身一人而来,还有同伴在里面等着。”   他提起手中之剑,再次冲两人歉意一礼,便推开那扇檀木门,飘然而入。   陆一渔收回目光,手指漫不经心抚过黄金剑,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我能感觉到这人剑道造诣高深莫测,若能与之交流一番,必然获益匪浅。可惜!”   秋月白看了他一眼,笑道:“陆师弟谦虚了。你可是我沧海剑宗的天才人物,只可惜以往陆师弟你总是一个人闭门造车,其实若是你开口,宗内诸多前辈高人绝不吝于出面指点。”   陆一渔笑着应了一声:“哦?我有一段日子不曾回去了,大家可都还好?”   “我也许久不曾回宗,不过听闻宗主在剑道上又有所领悟,去后山闭关了……”   两人低声交谈着,进了另一间包厢。   而就在刚才耽误的这一阵功夫,拍卖会早已开始。几件灵器与天材地宝都被拍了出去,现在楼下正在拍卖的是神仙谷出品的极品破障丹。对于洞见境突破有很大帮助。   “……三千中品灵石!”   “……三千五百中品灵石!”   听着耳边传来的叫价声,感受着下方热闹的氛围,二楼包间中,如陆一渔等少数人却是不为所动,神色淡定。   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样。   直到一样样拍卖品如流水一般拍了出去,最后压轴的拍卖物被人抬上来,原本热闹喧嚣的场中骤然一静。   无数双目光投射过去。   一只华美非常的神鸟出现在所有人目光中,那金红色的尾羽几乎被这些人的目光点燃,如火焰一般燃烧着。   “上古妖王,天妖古凤!” 第100章 惊四方(2)   空旷的拍卖台上, 金红色的神鸟安静“沉眠”, 每一根翎羽都散发着煌煌之气, 像是一缕缕太阳之火在燃烧。   “最后一件拍卖品,上古妖王,天妖古凤, 完好无损的躯体!”   迎着一双双灼热的目光, 拍卖会的主持着语调激昂,饱含期待。   “众所周知,自万载以前人族割踞神州,妖魔之流早已绝迹。如今这一只上古妖王, 还是万载以来唯一现身世间的大妖魔, 其珍贵价值不言而喻。”   “凤羽可炼制神兵,身躯能炼制丹药,更有传说, 饮凤血者寿逾千载……”   寂静的拍卖场中,除了这道极具诱惑力的声音, 剩下的便是不少人隐隐急促的呼吸声。尤其是那些寿元将近的修行者, 望向天妖古凤躯体的目光简直好比采花大盗遇上了半遮半掩的绝世美人。   晏危楼站在并未对外开放的三楼,身体前倾靠在栏杆上,俯视着下方诸人。   一楼大多都是实力不强的江湖武者, 或是来自小势力的修行者。   二楼的十间包间,一间分给了东黎十大宗门的人, “徐渊”也在其中;一间分给了沧海剑宗四人;还有北斗魔宫、三国皇室分去四间;剩余四间, 其中三间分给了三位无门无派、但在神州浩土声名远扬的入道巅峰大宗师。最后一间, 则被一个拿着悬天峰信物的人要走了。   这些人要么背景不凡,要么本身实力惊人。尤其是那三位无门入派的入道巅峰大宗师,当年无一不是自江湖血雨腥风中走过,才有了如今的修为。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天妖古凤躯体的最后去向,多半还是这些人手中。   尽管如此,也不妨碍下方那些人一个个情绪昂扬,跃跃欲试。   高台上,拍卖会的主持者将天妖古凤的诸多好处都介绍了一遍,重点说到“凤凰涅槃”的神通,果然将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到了最高点。   他当即开始拍卖:“最低起拍价格,十万上品灵石,或一千极品灵石!”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   上品灵石还好,极品灵石堪称可遇不可求,十分稀有。一般的入道境大宗师,身上能有几枚就很不错了。   就在这喧哗声刚起之时,众人眼前一黑,四周盏盏明灯突然熄灭,一片黑暗毫无征兆笼罩下来,像是有谁剪下一片夜幕,披在了整个逍遥楼上空。   这夜幕非但蒙在众人眼前,更是罩在了每一个人心湖之上,修为稍低的武者还未反应过来,心灵之光已彻底熄灭,意识仿佛坠入了茫茫黑夜之中,隔断了与外界的一切感知。   即便是修为低微的武者,也立刻反应过来,心中大惊:“有大宗师出手了!这是入道大宗师的道意压制!”   之所以神州浩土公认,入道境界才是真正的修行者,根本原因便在于道意。   拥有道意的入道大宗师,彼此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武学技艺,而是心灵境界、武道意志的交锋。   这一点是其他修行者远远不及的。   他们可以直接在精神意志上碾压任何一名洞见巅峰武者,用自身道意蒙蔽对方心湖的一切感知,将对方心灵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让其不知不觉意识寂灭。   除了极少数天资异禀、意志超群的天才,大部分低阶修行者面对这种道意压制,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此时此刻,众人的心灵之光被一片黑暗所笼罩,意识也仿佛坠入了无边无尽的黑夜中,渐渐迷失。   倏忽间,茫茫无尽的黑夜中突然升起一轮明月,万里清辉照耀在每个人心中,明澈而清亮的光映照着心湖之水。   ——那是月光,更是刀光!   那清湛湛的光辉重新点亮了每一个人的心灵之光,也让他们的意识清醒过来。   下一瞬,整片黑暗天幕都被一道横贯而过的刀光撕裂,那一轮皎洁而清冷的明月骤然绽放出无限光芒,笼罩四周的黑暗如初雪般融化。   众人彻底恢复了感知。   只见逍遥楼中仍是明灯高悬,瑰丽异常。方才在心灵中升起的种种异象都已消失,现实中不过才过去了几息。   以至于众人视线中仍能看见一抹拖曳长空而过的刀光,以及一个随着刀光斩落,身形狼狈地从拍卖台上滚落下去的朱袍老者。   刀光如一挂银河,徐徐淌过半空,最终消失在一柄漆黑深沉的弯刀中。握着刀柄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那手腕漫不经心一转便收刀回鞘。   明灯灼目,逍遥楼三楼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散漫而慵懒的身影。   少年一袭漆黑长袍,斜斜坐在朱漆栏杆上,低头把玩着手中漆黑的弯刀。他轮廓锋利的脸映照在明灯光辉中,黑沉沉的眸底透着说不出的冷意。   “谁给你的胆量在逍遥楼犯事?看在今日心情好,饶你一命。”   说着,少年启唇吐出两个字。   “滚吧。”   这清越而散漫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轻慢与冷淡,偏又理所当然。   众人还来不及去细思少年的身份,已经有人望着那狼狈的朱袍老者,惊讶地叫出声来:“赤羽翁?!”   赤羽翁、烟霞客、清云剑,正是今日到来的三位入道巅峰大宗师。   尤其是赤羽翁,修得一身霸烈无比的浑厚真元,与一身刚猛的武功配合起来,据说每一拳每一掌都能直接焚烧敌人的血气与真元。当年此人纵横江湖时,也因此闯下了偌大声名。   只不过这人已有数年不曾在江湖上行走了,许多人甚至没有第一眼认出他来。想不到居然会在拍卖会上见到他,而且还是如此狼狈的模样。   只看一眼场中情形,众人就能猜出来,方才那位对他们出手的入道大宗师就是赤羽翁,而对方突袭的目的显然便是要强夺天妖古凤的躯体。   只不过却被眼前这个年纪轻轻便晋升入道的神秘少年所阻止,非但破了他的道意,还直接将人打成了重伤。   想明白后,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尤其是那些正道高手更是十分不满。   赤羽翁丝毫不在意这些人的脸色,只是冷哼一声,阴冷的目光遥遥对上晏危楼,没有半点善罢甘休的意思:“小子,刚才不过是老夫没有防备罢了,你真以为吃定了老夫!”   赤羽翁吞下一颗丹药,踉跄起身,目光紧紧粘在在天妖古凤身上,神态狂热近乎痴迷。   千载寿元啊,连天人都只能活八百载而已!这些年他沉疴在身,老病之躯,本以为最多只能再活十年,若能得之……   他丝毫不理会晏危楼的警告,近乎入魔般向台上再次扑去,一身入道境巅峰的气息毫不掩饰散发开来,让不少人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深海中,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嗡……   一声清亮的剑吟突然响起,在场不少人的配剑都不由轻轻震荡起来,紧接着,一道青色的人影从二楼一间房中飘出,身形在栏杆上轻轻一点,便犹如落叶一般飘飞下来,落在拍卖台上,正挡在赤羽翁与天妖古凤之间。   青衣如洗,乌发如墨,手中长剑锋芒毕露,散发出煌煌之威。少年明亮的目光中仿佛蕴藏着动人心神的力量,神情语气诚挚到极点。   “赤前辈,晚辈少时便听闻您在江湖上的赫赫大名。前辈虽不曾入正道宗门,却也从未有过大奸大恶之举,当年还曾一举铲除为祸大雍的江洋大盗。晚辈一向深感敬服!如今前辈却突然做出这等荒唐之举,这实在败尽您一世之名。还望前辈不要一错再错,悔之晚矣!”   分明是一番正道标准套路的话,但在这少年口中说出来,却显得无比诚恳,让人莫名信服。   赤羽翁神情动了动,漠然道:“人都要死了,一点身后之名何足道哉!”   他主要的心神都用在防备晏危楼上,只是分出一丝目光看向“徐渊”,摇头道:“小子,你不过初入洞见境的修为,也想要阻我吗?”   “徐渊”怅然一叹,劝道:“前辈若是真的看中了天妖古凤躯体,就该堂堂正正竞拍,何必行此鬼蜮之事?”   “那也要老夫买得起!”赤羽翁不知为何出离愤怒了,“像你这等天之骄子,或有宗门供养,或是身具大气运,奇遇连连。哪里知道散修的艰难之处!”   他手掌抬起,一掌挥出,顿时众人心头都像是燃烧起了一层熊熊火海,惊人的武道异象扭曲了众人的感官。   “现在,让开,老夫不杀你!”   “恐怕不行。”   “徐渊”伸手在剑身上轻轻一弹,顿时响起一声清越的剑鸣,无形的剑光如水中涟漪一样荡漾开去。   逍遥楼内数不清的禁制灵光运转起来,四周空间像是骤然被分成两半,一边是剑光化作的寒冰海洋,一边是熊熊燃烧的炽热火海。浪涛相撞,寂静无声中有种令人心悸的恐怖力量。   当初秋月白以洞见境巅峰的修为,手持沧海神剑,便镇压了十二位入道大宗师。千秋或许灵性孕养及不上沧海,但也相差不多。即便这具马甲只有初入洞见境的修为,有神剑千秋相助,也足够对付一位入道大宗师了。   噔噔噔!   赤羽翁连退十余步,骤然吐出一口血沫,仰头长喝一声:“烟霞客、清云剑,你们还在等什么!现在不出手,难道真以为就凭你们那点家业,还能和堂堂圣地大宗竞争?!”   “赤老鬼,你待如何?”   “不如何,咱们一起分了这天妖古凤,一起延年益寿!”   “好!”   话音落下,两道人影破窗而出,从二楼飞身下来,同赤羽翁一起,直扑天妖古凤的躯体而去。   唰唰唰!   人影还在半空,三道刀光已然如瀑布一般直垂而下。   “方才我说的话,可都是真的。”一直懒懒坐在三楼栏杆上的晏危楼突然开口,似乎只是随意挥了挥刀。   每一刀却都恰到好处卡在三人前路上,击中了他们身法中的破绽,硬生生让三人的脚步迟钝下来。   “徐渊”趁此机会身形一折,似飘渺青烟来到几人身前。他手中长剑连连点出,每一招每一式都精妙至极,如挥毫泼墨一般。那纵横的杀气却又远比挥毫泼墨还要危险无数倍。   只凭他一人,居然杀得三位大宗师连连后退,由攻转守,渐渐落了下风。   更何况,这里还有一柄更加可怕的刀。   坐在朱漆栏杆上的少年饶有兴趣地俯视着下方激烈的战斗,单从他的神情上丝毫看不出这人精分如此严重。一边披着马甲与人交手,另一边本体坐在上方看戏,还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唔……”晏危楼微微沉吟,自认马甲已经刷够了声望,达到应有目的。   更何况,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随着时间推移,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想要效仿这三人了。   “……还是早些结束这场闹剧吧。”   他伸手在刀柄上拂过,浩瀚而苍茫的刀意喷薄而出,心湖中的道种轻轻摇曳着,道意弥漫而出。   刹那间,所有人仿佛置身荒凉而冰冷的茫茫虚空中,上下四方一片虚无。他们的心灵陷入了极致的空虚寂寥中。   待他们清醒过来之时,一道恐怖的刀痕几乎将拍卖台斩成两截,三位入道境巅峰的大宗师本就被徐渊打得节节败退,此时更是直接飞了出去,悄无声息倒在一角,也不知是死是活。   鲜血染红了地面。   “呼……”   包间中,陆一渔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按在黄金剑上,双眸中剑意凛然。   “好恐怖的道意,想不到晏兄居然已经成为了入道大宗师。若非他及时收手,只差一点,我的心灵便彻底迷失了。”   秋月白比他晚了几息清醒,这时也是神情凝重,还在努力安抚跃跃欲试想要冲出去的沧海神剑。   他好奇问道:“陆师弟认识这个人?”   陆一渔点点头:“秋师兄应该听说过,他就是齐王世子晏危楼。”   此时此刻,感到忌惮的绝不仅仅只有他们,还有不少也想要干一票无本买卖的人,迅速收回了刚刚探出的半只爪子,一个个正襟危坐,安分极了。   完成了一波别出心裁的杀猴儆鸡,逍遥楼中安静到诡异,还是那主持拍卖的人重新上台,表示拍卖继续,才将气氛重新炒热起来。   “……十七万上品灵石。”   “……二十万上品灵石。”   一道道叫价声先后响起。   不得不说大宗门就是财大气粗,到最后其他人都渐渐退出了竞争,只剩下秋月白与姬慕月还在不停地竞价。价格已经抬到了五千极品灵石。   在拍卖会开始前持悬天峰信物而来的斗笠人却并没有参与其中,目光反倒是一直在场中四处打量,似乎另有目的。   最终还是秋月白出手更大方,用五千五百极品灵石将之拍了下来。   钱货两讫,晏危楼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其他人则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且慢!”   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在每个人耳边响起,又像是回荡在众人心湖之中。   天地突然静了下来,像是被人放慢了无数帧的录像,连浮动的尘埃也停在了半空中。   整座凤还城似乎被人为从天地间割离开来,又或是陷入了某个结界中,成为了一片独立的领域。   在场半步入道乃至入道的大宗师,都惊讶地发现,自身的道意被压制到了极致。似乎突然之间,他们就感应不到天地大道的存在了。一身实力被削弱,几乎与洞见境巅峰无异。   “天人领域?!”   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过熟悉,众人立刻反应过来。晏危楼更是扬起唇角,露出一抹不出所料的微笑。   倘若说天道是运行整个世界的系统,那么每一个修行者踏上修行之道的目的便是参破天道系统的运行程序,获得越来越高的权限。   入道境大宗师或许有了一些皮毛的系统权限,但面对天人,他们的权限就会被覆盖,彻底失去作用。   “有天人到来了!” 第101章 惊四方(3)   伴随着那道陌生的声音, 凤还城的空间仿佛被定格, 四周的一切变化在众人感知中变得极慢极慢,近乎凝固。   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天际尽头, 上一息仿佛还在千万里之外,下一瞬一步跨出,便穿过凝固的空间, 来到凤还城上空。那种视觉上的错乱感让不少普通人不由得头晕目眩。   随着这人的到来,灿灿光辉冲破层云, 苍茫的天空一片明朗。漫天飘零的冰雪悄无声息消退, 深埋于地的种子破土而出,当他终于来到凤还城上空, 连绵的苍翠绿色已经点染了整座凤还城。   片刻之间,冬日尽褪, 春光旖旎。   这片天地都好似欢欣雀跃, 迎接着某人的到来。所至之处,天象大变。行止之间, 清风相随,朗日照耀。   以一己之力影响一方天地之理,逆转四时之序。这等神通几乎与仙神无异。   此等天人异象一出,众人心中再无疑虑。果然是天人驾临!   以神州浩土之大, 天人圣者人世罕见,世人所知者绝不超过三十之数。   而这其中大多数, 还是数百年前诞生的老古董, 早已闭了死关, 一心一意追逐更高境界,至今是生是死也无人知。   除此之外,三大正道圣地、北斗魔宫,以及三大世俗皇朝,都有天人坐镇。少者一位,多者二三位,总数不到十人。   但这些天人存在早已被世人当作仙神一般供奉,世俗的名利权势予取予求,他们更渴望的还是攀升更高境界,突破八百载寿元的界限。除非是皇朝宗门倾覆的大事,否则不会轻易踏足人间。   而今众人居然有幸得见一位天人驾临,这怎能不让他们惊喜交加,诚惶诚恐?   不知名的天人低下头来,重重楼阁似乎化作虚物,逍遥楼中的众人清晰看到了一双浩瀚深邃、仿佛包容天地的眸子。   难以言喻的道蕴充斥其中,仿佛天地大道在眼前展开,不少人心神沉醉,竟然隐约间得见前路,多了不少大道感悟。   这位突然到来的天人看向秋月白,直截了当开口:“还请小友将天妖古凤之躯相让于本座。”   秋月白原本也沉浸在四周的道蕴中,闻言便是眉心一跳,他微微垂头,语气尽量委婉:“圣者在上,并非晚辈不识抬举,只不过此事乃是宗门长者亲口交待……”   将天妖古凤带回去乃是宗门要求,他若是办不到,虽说不会有什么惩罚,却实打实损失了威望人心,证明了能力不行。但面对一位天人,他也不敢明晃晃拒绝,丝毫不留情面。   天人地位崇高,但沧海剑宗也不是没有天人。面对这等交锋,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都是一群壁画。   “本座悬天峰当代圣主,有此冒昧之请,非为私利,乃为天下众生。”   清淡平和的声音徐徐响起,如同一阵清风在每个人耳边刮过。哪怕是原本焦虑不安、惊恐莫名的人,都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心中一片安然平和。   悬天峰圣主继续解释道:   “妖魔不存于世已有万载,当世之人对妖魔所知寥寥,谁也不知这上古妖王之躯拥有何种力量,流落在外又会否造成什么祸端。为神州浩土、天下苍生计,本座欲将之带回悬天峰,妥善处理,以免波及人世,将来酿成灾患。”   他的语气姿态看似平易近人,实则不容置疑,似乎所言所行皆是天经地义。   偏偏在场这些人,哪怕是姬慕月这样的魔道中人,也没有一个露出厌恶反感之情,甚至一个个像是聆听师长训诫的小辈,情不自禁现出思索赞同之色。   淡淡的亲切感与好感下意识从他们心中生出,自然而然一般。   这并非悬天峰圣主特意使用了什么神魂秘法控制了众人,而是来自天人近乎本能的影响。   修行者自入道以来,便是上体天道,下修己道。修为境界越高者,越是靠近天道,也就越发“非人”。   而天人俨然是当下世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最接近天道之存在。非但一举一动能引起天地异象,如悬天峰圣主这般,一念之间,冰雪消退,万物逢春;且周身道蕴还近乎形成领域。   如今的凤还城,就在悬天峰圣主的天人领域中,他整个人近似这方领域的天道,一喜一怒、一言一行,都会对众人造成影响。   普通人倒是还好,那些踏上修行境界,本身开始上体天道,偏偏又没有开始修行己道的修行者,最是容易受天人领域影响。心思意念、喜怒哀乐,都会轻易受到对方感染。   ——虽然不至于像是被摄魂那样沦为傀儡,但潜意识却会不知不觉偏向对方,不知不觉认同对方。在短时间里与之同喜同怒,同悲同愤。   唯有已经种下道种、明悟己道的入道境大宗师,在天人面前,实力或许会受压制,但意志却不会被影响,甚至思维愈发清醒理智。   但这寥寥数人,在这等可敬可畏的天人之威下,且不说天妖古凤何去何从与他们无关,即便与他们有关,他们又岂敢开口,说出半个“不”字?   寥寥数语间,就连此时已经拍卖得到天妖古凤之躯,算是其真正所有者的秋月白都情不自禁开口:“前辈高瞻远瞩,远见卓识。这天妖古凤之躯,或许只有交给悬天峰来处置才最为妥当。”   悬天峰圣主顿时哈哈一笑,大为满意:“善!小友果然深明大义,通晓是非。不愧是沧海剑宗首席真传!多谢小友厚赠。”   他袍袖一挥,不见如何动作,天妖古凤的躯体便消失不见。   嗡……   沧海神剑在半空中震颤起来,似愤怒又似郁闷,那古朴的剑柄“咚”一声敲在秋月白额头上,直接敲出了一个大包。   秋月白额头一痛,连忙伸手捂住。不过整个人似乎也被沧海神剑敲得清醒过来,双目中闪过一丝恍然。   ……刚才他都干了什么?居然将自己花了五千五百极品灵石拍卖得到的东西拱手相让了出去?!   秋月白温文尔雅、谦逊斯文的神情再也维持不住了,他很想收回之前说的那句话,将天妖古凤之躯要回来。但望了望悬天峰圣主含笑赞许的神情,还是默默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无论这位看上去多么好说话,终究是天人圣者,岂是他这小辈可以随意冒犯?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尔反尔,难道以为天人就不会动怒杀人?   虽则如此,念及刚刚出手的五千五百灵石,秋月白还是有种心痛到近乎窒息的感觉。整个人都陷入了自闭。   他这个正主都乖乖将到手的东西交了出去,没有二话,身为旁观者的晏危楼自然也不会跳出来说什么。   左右方才已经在逍遥楼后台完成了交割,那五千五百极品灵石已经进入了“燕清霜”的口袋里,天妖古凤之躯最终落入谁手中,又与他何干?   事实上,真要是落入悬天峰,说不定将来哪天他摸上悬天峰,还有机会将之弄到手,干一票无本买卖呢。反之,若是沧海剑宗买去了,他倒不好意思事后毁约,收了钱还抢货。   晏危楼神色不变,静静站在一众已经被天人领域影响、心神不受控制的人之中,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位尚且年轻而意气风发的悬天峰圣主。   这张脸他是很熟悉的,不过比记忆中更年轻、也更有神采。   燃烧着火焰的悬天峰、火焰中衰老腐朽、焚尽残躯的悬天峰圣主,以及那张充斥着后悔不甘的苍老面庞,都在晏危楼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察觉到晏危楼的注视,对方的目光也向他投了过来。浩瀚深邃、似乎永远充斥着悲天悯人的宽容。   晏危楼一眼就猜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小友可是晏危楼?”   晏危楼抱刀而立:“是我。”   晏危楼的语气堪称冷淡,没有半点对天人的敬意,倒像是站在平等乃至更高一层的角度在说话。   悬天峰圣主神色未变:“既如此,还请晏小友随本座走一趟吧。”   他说话的口吻依旧像个温和宽容的长辈,一只手却已经毫不犹豫地向晏危楼抓来。下方大片楼阁化作齑粉。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随手一抓,却让人无从躲避,似乎整片天地都在这只手掌笼罩之下,无论向何处躲闪,都逃不开去。   当实力相差太大的时候,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多余的。   别说是主要目标晏危楼,哪怕是同处逍遥楼内的其他人,此时都有种天倾地覆的惊悚之感。   电光火石间,晏危楼的直觉疯狂预警,身体紧绷到极点。   “我拒绝。”   他手腕一抖,清幽冷寒的刀光挥袖而出,似乎有一轮虚幻的明月自地面上升起,轰然撞向那只倾压而下的大手。   下一瞬,大手被撞得微微一滞,倾泻满地的月光中,少年的身影似乎无处不在,化作镜花水月般的幻影。月光所及之处,他都可瞬息抵达。   ——曾经进入过天人境界的晏危楼,并不像其他入道大宗师一般,那么容易受到天人领域压制。   那只手掌顿时抓了个空。   “……嗯?”收回手来,高高在上站在天幕中的悬天峰圣主低头沉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疑惑的音节。   ……哪怕他只是随手一抓,没有用出多少修为,但也不是一个刚刚入道的小辈可以轻易闪避的。这少年不简单!   隐约间,他愈发相信墨先生的话了。   “阁下贵为正道圣地之主,这样强人所难,恐怕不太好吧。”   虚幻的明月在半空中融化,如水银泻地般的月光里,少年的身影飞速由虚转实。他在月光中抬起头来,唇角露出一抹微笑,竟有种莫名的危险。   “不知道在下犯了什么大错,竟被一位天人亲自找上门来?真是荣幸。”   分明是自下而上仰望的姿态,在他做来却没有丝毫低人一等的感觉。   某种不妙的预感隐约在心中浮现,让悬天峰圣主眉心越陷越深,生生挤出了几条竖纹,他淡淡开口:   “执天阁阁主亲自批命,小友命犯凶煞,运极不祥,将会危及苍生,是神州大劫之源头。本座身为悬天峰圣主,为天下苍生计,不得不请小友上悬天峰做客,稍加观测。”   执天阁阁主?!   闻听此言,众人哗然。   这可是一位极为神秘的人物,身份,来历,性别,众人一概不知。此人精通天机卜算之道,只在世间出现过寥寥数次,但每一次“预言”都极为准确。   第一次是三百年前。   这位执天阁阁主算出了从中域三十三州,将会短暂出现通往早已隔绝的其他几域的道路。那时,整个中域神州最令人瞩目的天才,天剑萧白寂,为追寻更高境界,就此离开了中域。   第二次是一百三十年前。   悬天峰一位天人寿尽而亡,只剩下唯一一位天人存在。沧海剑宗与太上道门也同样处于新旧交替之际。   而北斗魔宫蛰伏多年,暗中谋划重振魔道。一面在江湖上掀起动乱,吸引三大正道圣地讨伐,一面声东击西,派出一共三位天人奇袭三大正道圣地的山门。   原本在他们计划中,只要行动速度够快,以闪电般的速度接连袭击三宗,天人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他们,必然能在三宗来不及反应之际,大大削弱三宗力量。尤其是第一个目标悬天峰,一旦失去最后一位天人,就离覆灭不远了。   没想到北斗魔宫的计划早被执天阁阁主料中,并暗中指点悬天峰设下陷阱,反倒一举将北斗魔宫三位天人击退,一人死亡,一人重伤。   之后这位执天阁阁主又出现过几次,每一次所测算的天机无一不准。只不过此人行踪难觅,又极少现身,渐渐的,不少人差点忘记了他的存在。   悬天峰圣主手中居然握有执天阁阁主的批命,且对方这一次测算的天机居然关乎到“神州大劫”,还直接点明了晏危楼乃大劫源头……   说实话,众人对此半信半疑。   哪怕执天阁阁主有着成功先例在前,但这一次事关神州浩土,他们实在很难相信,有谁能以一己之利影响整个天下?即便是天人也办不到吧!   对于悬天峰圣主口中的“批命”,众人更加倾向于阴谋论……   “空口白牙就想让我束手就擒……”   晏危楼看上去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少年眉眼轻抬,线条锋锐的脸上现出一抹冷色,似笑非笑开口。   “莫非堂堂悬天峰圣主,也和市井小人一般,看中了在下身上的瀚海令,只是抹不开脸面强抢,便构陷污蔑于我?”   一时间,不少人看向悬天峰圣主的目光都不对了。但下一刻,这些人心头豁然一凉,神情中显出几分惊骇。   悬天峰圣主脸色只是微微一沉。   原本晴明的天空骤然间阴云滚滚,整片天地刹那昏暗下来。寒风呼啸而至,连绵青草刹那枯黄。   天人与天地大道相合,一怒之间,天地变色。   所有人心头无端生出一股压抑,心情低沉下来。   “小友说笑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但每一个字在舌尖吐出都像是雷音乍绽,伴随着天上的滚滚阴云,有种莫大的威严。   “悬天峰屹立神州数千年,上体天道,下振乾坤。从未以私利而害人……”   天空之中的风雷之声越来越响,这声音伴随滚滚风雷而落。   “请小友放心,只要小友并无恶行,本座绝不会因命格之说而伤害小友。”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银色闪电划破长空,黑沉天幕似乎由白昼转为深夜。   而天幕上的人终于认真起来。   晏危楼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感觉四周的空气像是倏忽间由气化液,又由液凝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凝固的天地像是一枚琥珀,将他定格在其中,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向着自己抓过来。   天空中乌云翻滚,雷海汹涌。明亮的电光照耀在少年锋利冷峻如雕刻的眉眼上,他黑沉沉的瞳孔中不见半点惧色,倒是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   “道灵,该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哗啦啦……   少年漆黑宽大的袍袖中,忽然有一样东西飞出,那是一卷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古卷。   古卷悬浮在他头顶,泛出淡淡白光。   悬天峰圣主惊愕的声音这才响起:“乾坤道图居然在你身上?!”   ——他是真不知道这个消息。   那一晚发生的事,虽然凤还城中有不少人都看到了,但他们也只是远远看到晏危楼与天妖古凤战斗,更加具体的细节却不知晓。   而明月湖周围的人,在天妖古凤一身凤凰真火无差别攻击,以及二者战斗的余波下,差不多都死光了。   唯一生还的姬慕月是北斗魔宫中人,自己谋取乾坤道图还差不多,又怎么可能将消息泄露出去,让其他人知晓?   是以悬天峰圣主至今才知道,乾坤道图这件造化神器,居然落入了晏危楼手中,而且还自愿受其驱使。这可是以往不知多少天骄豪杰都不曾办到的事情。   他原本浩瀚包容的眼神冷了下来。   “墨先生所言不差,看来你的确是神州浩土的祸乱之源。”   天幕好像彻底倾塌下来。   哗啦啦……   长长的古卷由左至右展开,现出一枚枚写着不同名字的“竹简”,这都是当今世上天资潜力最高的一百人。第一百枚、第九十九枚……转眼间古卷展开到第四枚“竹简”,其上写着“原道一”三个字。   而最右侧的三枚“竹简”上,乾坤道图排名前三者究竟是谁,此前一直无人知晓。此刻,这答案却轻易被揭晓了。   首先显露出来的是“萧白寂”三个字。   随即,这三个字化作一抹流光,流光中飘出一道虚影,倏忽间在半空中形成一道虚幻的人影。   雪白麻衣,漆黑长发,脸色冷白,瞳孔深黑,一柄漆黑长剑悬于腰侧,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   正是三百年前,一剑横压天下,重振沧海剑宗的“天剑”萧白寂。   “萧白寂”出现后,冷冷看了眼天空,伸手自剑柄上拂过。   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下一瞬,阴沉的天幕就被分成了两半,一道漆黑狭长的裂缝横亘于苍穹之上,四周凝固如琥珀的空间破碎开来。   天人领域都被他一剑斩破。   这是乾坤道图的独有能力,它可以消耗本源气模拟出上榜者巅峰时期最强的一招——也仅仅只有一招。至于威力大小,与消耗的本源气多少有关。   从“萧白寂”虚影出现,到他出手,都实在太快太快。哪怕是悬天峰圣主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仓猝间发出一声闷哼。   而“萧白寂”的虚影则缓缓消散。   悬天峰圣主怒极之下,天空中的滚滚雷海骤然沸腾起来,千万缕闪电如狂风暴雨般浇下,凤还城在雷海中渺小如沧海一粟。   城中所有人战战兢兢,仿佛操舟驶于汪洋,在翻涌的狂浪中,有种舟毁人亡、天翻地覆般的感觉。   而一抹黑点骤然飞出,越变越大,化作无边无垠的神山大陆,迎头撞上了无边雷海。   ——就在“萧白寂”的虚影刚刚消散之际,第二枚“竹简”便已翻开。   “竹简”上「白帝」两个字骤然大亮。   第二道虚影悄然出现。   这人身材高大,身披一袭漆黑帝袍,眉宇间正气十足,英武逼人。手中捧着一枚漆黑的印玺。   相较于萧白寂,此人之名无疑让人十分陌生,江湖上没有半点流传。但晏危楼却一眼认出,这正是瀚海秘境中那尊白帝神像的模样。   乾坤道图只记载当世之人,看来无论是萧白寂还是白帝本人,都还活着。   漫天雷海中,“白帝”掷出了手中印玺。   原本袖珍的印玺飞上天空,转瞬便化作一座巍峨高耸的神山。   那庞大到不知其高的山峰,承载着无边无尽的雷霆轰炸,穿过风暴中心,稳稳向着圣主砸过去,简直像是天上的星辰坠落下来。   两者交手间,地动山摇,星辰摇坠。   轰!   恐怖的爆炸声和碰撞声响彻整片天地,爆发而出的白光刺目至极。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听觉和视觉上的感知。   而最后一枚竹简已经展开。   “元”这一个大字散发出灿金色光芒。   一道不久前才见过的熟悉人影出现在晏危楼视线中。   一身上古时代的黑色长袍,其上绣着尊贵异常的纹路,象征着神明般的身份。   乌发披散于肩,一张半神半鬼的面具遮住了脸,只露出面具之下漆黑深邃的双瞳。周身气息沧桑、古老,而荒凉。   “元”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淡淡抬眼看去,火焰般的灿金色在他双瞳中燃烧着,扭曲而怪诞的光阴之力随之蔓延。   “这是什么——”力量?   悬天峰圣主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惊慌,像是一条被人按在砧板上摸索着从哪里下刀的活鱼。   所有人的面色都是同样的慌乱。   在他们惊恐的视线注视下,圣主周身浮现出一道虚幻的时间之河分流,那无形的河水从他身上冲刷而过。让他的外貌不断发生变化。   起初是三十出头的模样,随即变成二十岁大小的青年,之后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七八岁大小的孩童……圣主的眼神越来越慌乱,想尽了种种办法,使尽一身神通来反抗,也没有办法消灭作用在他身上的那种古怪力量。   “哇……”   随着一道婴儿哭声响起,半空中“元”的身影缓缓消散,而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又恢复了一望无际的苍茫。   淡淡的阳光下,一行人站在楼阁废墟中,个个脸色煞白,怔怔捂着心脏,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那就是……上古圣师‘元’的力量?好诡异,也好可怕!”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乾坤道图只记载当世之人。这意味着——”   这群人互相对视,都看出了彼此眼底的惊疑,与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意味着……‘元’还活着!” 第102章 惊四方(4)   不知道是被“元”的虚影所展现出来的那种逆转光阴的力量所震慑, 还是为对方居然至今仍存活于世这件事而震惊,众人仰着脖子, 望着那虚影消散的天空, 足足呆怔了十几个呼吸, 突然间额头一凉, 这才回过神来。   ——下雪了。   天空恢复了灰白苍茫, 飘摇无尽的大雪从遥远高天而降,北风卷地,百草枯折,飘零的大雪纷纷扬扬间,便重新覆盖了整座凤还城。   整片天地一片缟素。   一切好似回到了天人到来之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但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拍卖会开始之前, 谁也不曾料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天妖古凤的去向已经不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了,最令人关注的是突然爆发的这一场天人争战,以及这其中透露出来的许许多多讯息。   悬天峰圣主的突然到来;所谓执天阁阁主的批命;造化神器乾坤道图居然被晏危楼收服,且还能召唤出天人虚影战斗;甚至于突然揭晓的乾坤道图前三名, 其中包括至少万年前的上古圣师“元”, 竟然还存活于世……   这桩桩件件, 任何一件事传出去都足以引爆整个江湖,更遑论居然一股脑塞进了他们脑袋里, 怎能不让人深思?   不过这些都可以之后再考虑, 如今最要紧的是天人馈赠。   ——天人者, 上体天道、下修己道, 道蕴圆满,乃成天人。   一旦天人寿终,一身力量全部溃散。修持一生的道蕴也会在短短时间归于天地。一花一木、一草一石,乃至那些暴露在天地间的灵器……都会因此受到冲刷洗礼,变成天材地宝、神兵之胚,连蕴道石也是在这种机缘巧合下诞生的。   最重要的是,那些逸散在天地间的道蕴,若是有人在此时趁机感悟捕捉,或许能修行境界大进,提升修行潜质,将来有机会进窥天人之境。   因此,天人殒落、灵返天地的过程中,所诞生的诸多好处,都被称之为天人馈赠,是天人馈赠于这方世界的遗物。   这便是阴阳轮转、生死交替的规则。   那一声婴儿啼哭过后,众人视线中便再不见悬天峰圣主的影子,本就对其生死半信半疑。   这时天象重新恢复,那漫天飘零的雪花中,分明蕴含着飘渺无形的道蕴,似乎每一片雪花都是大道法则幻化而成。   与那传闻中“天人殒落,灵返天地”的事迹何其相似!   ——这似乎证实了悬天峰圣主的死讯。   但此时没人会关心这一点了,在这样一场旷世奇遇之前,哪怕是陆一渔、秋月白、姬慕月……这些个本就出身顶尖宗派的天之骄子,都难掩心中激动。   以往若有天人殒落,往往会坐化在各自的宗门密地,好处大多贡献给宗门了,便是他们也是头一回有此经历。   刹那间,但凡明白这意象含义的人,纷纷行动起来。   有那直接将自己暴露在风雪之中、就地参悟道韵的武痴;也有人趁机开始蕴养灵器,企图培养出一柄神兵之胚;还有一些人开始满城搜寻可能诞生的天材地宝,甚至为此爆发了激烈冲突。让整座凤还城一片混乱。   众生百态,莫不如是。   当然,还有极少数贪欲与野心作祟的人,就连天人馈赠这样的旷世奇遇都不满足,已经盯上了手持乾坤道图的晏危楼——就凭乾坤道图居然能正面干掉一位天人圣者的恐怖神通,已足够让无数人眼红了!   但神器终究只是外力,晏危楼本身终究不曾达到天人。对于神器有些了解的人大概能猜到,乾坤道图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使用的。   ……刚刚才利用乾坤道图对付过悬天峰圣主,或许现在就是晏危楼最低谷、最弱小之时,也是他们趁危而入、趁火打劫的最佳时机!   不过,让这些人失望的是,尽管他们反应极快,他们的动作还是迟了。   晏危楼,连同那卷让他们心心念念的乾坤道图,早就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或许就在战斗结束,这些人被“元”震慑得尽皆失声的那个当口,那位一手缔造出这等局面的少年,却不声不响退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如古之刺客,出手时辉煌灿烂,众所瞩目,隐遁时又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这些人找遍凤还城,也只能失望而归。   等他们想去争夺那些新诞生的天材地宝,同样没他们的份了。   逍遥楼与北斗魔宫的人,在“燕清霜”与萧无义的带领下,早已先一步行动起来,连同陆一渔等实力出众的天骄,彼此形成默契,各自占据了一定区域搜刮宝物。这些人互不干扰,亦不允许其他人随意干扰。   凤还城外,雪原中。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静静伫立于风雪中,白衣人神色惨白,不时发出阵阵低咳。旁边的黑衣少年连忙扶住他,一边为他披上一件雪白的大氅,一边伸手向其体内输入真气,护住对方心脉。   早在之前,晏危楼便在逍遥楼中设下了出城的一次性传送法阵,准备在拍卖会结束后便悄悄跑路。   毕竟,这一路行来,掠夺瀚海令、诛杀上古妖王……他整个人暴露在了太多人的目光中,太过耀眼夺目了!即便没有拍卖会,也会有人主动找上他来。   晏危楼本人虽丝毫不惧,但考虑到身边还有宿星寒这个病患,他还是决定主动出击,杀猴儆鸡,一次解决后患。因此早在拍卖会之前,就安排好了退路。   虽说最后被他“宰杀的猴子”似乎太厉害,居然是悬天峰圣主!   如今凤还城中一切事务交由“燕清霜”处理,该是他获得的一样也跑不了。马甲们辛辛苦苦工作,他这个本尊就暂时跑路,安安分分做一段时间的咸鱼吧。   只不过……   晏危楼低下头,看了一眼脸色雪白到几乎透明,身体更是轻飘飘的,就连手腕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见的宿星寒,眉梢不禁微微一皱。   哪怕因为这家伙企图做海王的心思而微有不快,但看到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晏危楼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   “明光,我看你好像越养越虚弱了……”晏危楼的语气中带着些淡淡的疑惑,“是不是你这段时日没有听话好好休养?”   “……啊?”宿星寒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划过一道优美轨迹。他连忙摇头,“过段时间我就恢复了。”   他微微仰着脸,纯粹的漆黑瞳孔中倒映出晏危楼的面容,看上去乖巧、无辜、又专注。很能欺骗人。   晏危楼眼神闪了闪,心头划过几个马甲和对方相处时的画面,顿时心情复杂,神态又不由冷淡下来。   他偏过脸,语气有些僵硬:“总之,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想太多不相干之事,免得徒耗心神。”   ……比如说,企图养鱼之类的。   宿星寒再次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虽不明就里,却认真点头:“……哦。我听阿晏的。”   这时,一卷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图卷,突然自晏危楼袖中飞出,悬浮在两人面前,散发出朦胧柔和的白光。   晏危楼并不惊讶,只是挑了挑眉:“道灵,你这是要走了?”   他本就没想过这件造化神器会甘心认主,失去自由。乾坤道图也亲口说过,是为了报答“元”的恩情,才暂时留在与之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晏危楼身边。   如今对方按照约定为晏危楼解决了后顾之忧,自然是重新返回虚空的时候了。   乾坤道图在半空中晃了晃,那稚嫩的童声悠悠响起,语气却十分老成:“没错,本君这就要走了。只不过走之前还有话想说。”   它面向宿星寒,语气恨铁不成钢:“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蛋!本源气是我们灵族最重要的东西,你倒是大把大把挥洒,蕴养自身都嫌不够,居然还往外送!”   不待宿星寒回应,晏危楼眼神微微一沉,心中恍惚有了几分猜测:“你是说,明光之所以如此虚弱,是因为又消耗了本源气?”   他目光突然锁定在乾坤道图上,直觉无比敏锐:“——是给你了?”   天地间风雪飘荡,染白了他漆黑的发梢,少年的神情没有多少变化,语气听着也很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偏偏让道灵摇晃的动作一僵,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   它下意识压低了声调:“……是给本君了。不过这可是他主动给的。”   宿星寒也在一边道:“确实是我主动给的。听阿晏你说可能会有天人来找麻烦,我想着,多一些本源气,乾坤道图能发挥出的实力也更强……”   他认认真真解释道:“倘若本源气不足,没能解决天人,反倒害了阿晏……”   晏危楼突然打断他的话:“你想多了。”   少年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下来,他一只手抓住乾坤道图,冷冷开口:“从上古便传世至今的造化神器,你以为它只有那么点本源气?不过是舍不得用而已。”   乾坤道图忍不住抖了抖。   晏危楼说的一点没错。事实上,以它的本源气储备,之前那样的天人投影再来几回也没问题。按理来说,有这等神通,连天人都能消灭,它丝毫不用惧怕才只是入道境的晏危楼。   但它偏偏不敢放肆,只能委委屈屈地辩解道:“本君可没有骗人,也没有主动索取本源气。”   宿星寒继续帮腔:“没错,是我太过小心谨慎、杞人忧天了。”   他还想继续说,却突然消声,双眸蓦然瞪大,对上了一双漆黑深沉、却燃烧着怒焰的眸子。   “阿晏……”   那是相遇以来,他第一次在这双眼睛里看见如此真实而激烈的情绪。   不再是浮于表面的笑意,而是真真正正的愤怒,尽管这怒意尚浅。   宿星寒心头莫名有些欢喜。   他慢慢垂下头,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许是失而复得,涉及到阿晏的安危,他总是会不受控制地反应过度。下次他一定会努力克制自己。   那双眸子里的情绪又迅速消散了,重新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深邃平静。   少年的声音淡淡传来:“下一次,你可以选择更加相信我。”   就像上次面对天妖古凤时一样,即便本源气不足,没能重创天人,难道他就只能坐弊待死吗?那就未免低估了他。   宿星寒微怔,单薄的身体靠在少年身上,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来。   他用力点头:“嗯: )。”   晏危楼的神色这才放缓。   不过,看了一眼宿星寒苍白的脸色,再想到这家伙傻乎乎消耗的本源气,晏危楼心中更不舒服了。   一时间,他直接忽略了这位似乎想做海王的倾向,心中再次被“明光天真单纯又好骗”的印象刷爆。   ……难得交到一个朋友,明光便如此全心全意付出。倘若换作是其他人,他岂不是要被骗得小命都不保?看来还是需要自己好好看顾啊。   至于乾坤道图,晏危楼面对它时可就没有那么好脾气了。   之前既然约定好了,乾坤道图要帮助他解决凤还城可能出现的天人,结果对方却偷偷用了宿星寒的本源气……   说到这里,晏危楼露出一抹微笑:“道灵,你觉得这合适吗?”   “……的确不太合适。”在这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死亡凝视中,道灵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无数年前那个男人的影子,它连忙说道,“就当本君只是报了一半的恩情,下次若是有事,你还可召唤本君一次。”   别别扭扭说完这句话,它骤然划出一道空间裂缝,整卷古卷向虚空中投去,仿佛落荒而逃一般。   最后一点飘渺的声音在晏危楼耳边响起,声音越来越低。   “对了,小心白帝,他还没死……” 第103章 入局中(1)   乾坤道图离开了, 只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提醒,晏危楼暂且将“白帝”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以他现在不过入道境的实力,想要深究也没有意义。   现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宿星寒消耗本源气过多,明显已经支撑不住了。   晏危楼还记得道灵早在之前便说过的话,宿星寒若是继续消耗本源气,再不回归本体, 就没救了!   他的神色变得严肃下来。   “……我的……本体?”   突然被晏危楼问及, 宿星寒明显呆了一下,他喃喃着,又摇摇头。   晏危楼追问:“是不是不方便相告?”   “事关明光你自身之秘,我不强求。”没等宿星寒回答, 他便说道, “但以你现在的状况, 不能再耽搁了。”   他并不想借此窥探宿星寒的秘密,宿星寒若不愿说也无妨,大可一个人自行离去, 回归本体。反正晏危楼的目的只是希望宿星寒赶快好起来。   听了晏危楼的想法,宿星寒薄唇抿成一线, 微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采。他线条优美流畅的侧脸比四周飘零的冰雪还要苍白冰凉,恍如神像。   他一声不吭, 以沉默表示回绝。倒显出出奇的倔强与任性。   晏危楼当然不会就此放任。说到底, 宿星寒几次损耗本源气, 也是为了帮他。他可不能任由对方继续死撑。   “……好, 我走。”两人对峙一阵,终于,宿星寒微不可察点了点头,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晏危楼松了一口气。   却见宿星寒突然又抬头看向他:“那等我恢复好了,回来后该去哪里找阿晏?”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晏危楼目光恍惚,似乎神飞天外。   “……阿晏?”宿星寒突然有些心慌,试探性唤了一声。   晏危楼回过神来,低头看向他。   飘零的冰雪中,脸色比雪还要苍白的白衣人正微微仰着脸,眸子一瞬不瞬凝视着他,目光专注、纯粹、满怀期待。   晏危楼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心绪有些复杂。   “特意找我就不必了。”他听见自己平静而从容的声音,还带着自然而轻松的笑意,“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我各有各自的道,不必刻意强求一道。若有缘分,自会再遇。”   宿星寒神色一变:“阿晏!”   晏危楼打断他的话,目光淡淡凝视着天地间苍茫的大雪,神态近乎飘渺:   “我辈修行者,上探天道,下求己道,踽踽独行,本是常态。能得一二好友,不时相聚,便足矣。何必像凡俗普通人那样,恋眷不舍?”   “——我不在意什么天地大道!”   宿星寒突然开口。   “我只在意你……这个唯一的朋友。”   他说话的语调又急又快,喉间溢出一连串咳嗽,脸色也愈发惨白,连忙以手捂唇,艰难喘息,一双眸子却不忘紧紧凝视着晏危楼,那双剔透而纯粹的眸子里骤然间蒙上了一层黑沉沉的雾气。   像是幼崽牢牢守着他的宝贝,一眼也不敢错开,生怕稍有不慎,就被人夺走。   晏危楼的视线与之相撞。   那双曾经恹恹的、冷冷的、暗淡的眸子,不再像初遇之时,充斥着不尽的空虚寂寥,而是多出了一团炽烈不息的热焰,在黑沉沉的雾气中静静燃烧着。   有种破釜沉舟、不死不休的固执。   宿星寒伸手扯住了晏危楼的衣袖,目光希冀:“阿晏,我带你一起回去吧。我的一切,没有什么秘密需要瞒着你。”   “……”   晏危楼被这一记直球砸在脑门上,足足沉默了十息,仍未摆脱那微微的晕眩。   他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只是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心中顿生警兆!   仿佛踩在悬崖边缘,只要答应下来,就会一脚踏空,坠入深渊。   难以名状的危险向他袭来。   晏危楼很清楚这是什么缘故。   这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对于宿星寒投入了太多感情,两人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交几个朋友可以,但彼此联系紧密、生死与共的莫逆之交,大可不必。   这会让他变得弱小。   前世他之所以能从天渊中活下来,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归根究底在于他摒弃了那些软弱而无用的情感。   强者,不需要羁绊,也不需要破绽。   但重生以来,随着这具年轻而鲜活的身体散发出的勃勃生机,晏危楼感觉曾经丢失的情感也在一点一点重回。   换作曾经的他,捕获天妖古凤之后,就会直接离开凤还城,避免接下来可能的危险。怎么会因为宿星寒重伤在身不易跋涉,就选择暂且留下?   前世的教训还不够惨烈吗?   他也曾有过一位好友。   那人出身天下称颂的义商之家,自小到大都是人人称赞的谦谦君子,不曾做过一件恶事。   当时本就被江湖追杀的晏危楼,为了养伤,以教书先生的名义隐藏在对方家中。又在其家族遭人打压,即将破灭之际,心中一口侠气未散,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出手相救。   即便有如此大恩,到最后,这位好友却选择成为执天阁阁主棋盘上的棋子,成为引诱晏危楼现身的诱饵,让他一脚踩入陷阱,从此经脉俱废,道种蒙秽,不得不被迫坠入天渊,几经生死。   可见人世间的情感是如此脆弱且善变。非但无法给人带来丝毫好处,反倒会被敌人视作他本身的弱点与破绽,并加以针对利用!   更何况,宿星寒也不过是一时沉迷美色,看上他的脸罢了。而且还同时看中了好几张脸呢 :( !   一念及此,晏危楼稍稍有些软化的心,再次变得冷硬下来。迎着那双满是期待的眸子,他摇了摇头:“不必了。”   “阿晏……”   宿星寒攥紧了手中那截衣袖,指骨紧到发白。他有预感,就这样放任对方离开,两人很有可能再难相见。   ——他绝不允许!   他神色恢复平淡,认真点了点头:“那好吧,我先回去修养……咳咳咳咳!”   冷风簌簌,白衣人话未说完,骤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淡淡鲜血染湿了他雪白的衣襟。   他整个人苍白到透明,看上去摇摇欲坠,彻底朝着晏危楼怀中倒过去。   “明光!”   晏危楼赶忙将之接住。   “咳咳……我没事……”   宿星寒有气无力地说着,企图重新站稳身体,却摇摇晃晃再度向一边歪倒。这下彻底被晏危楼一把抱住。   晏危楼沉声道:“算了,你别再乱动。”   他从乾坤戒中掏出几枚玉瓶,一股脑将其中丹药喂入宿星寒口中,双眉微蹙:“是我考虑不周,以你现在的状况,一个人离开太危险了。”   怀中的白衣人微微垂下眸子,苍白的脸上泛上了淡淡的红,似乎很是惭愧:“抱歉,阿晏,是我拖累你了……”   晏危楼微微一笑:“哪里,你想多了。”   “我从北漠神山来,距此不过三百里。”宿星寒仍是垂着眸子,声音低低的,透着平时没有的脆弱,“只要阿晏你将我送回去便好。”   晏危楼微微沉吟,点头应道:“也好。”   他最初本就打算送宿星寒回归本体,但考虑到不想窥探对方的秘密,这才让他独自离去。不过现在宿星寒的情况显然不能让人放心,还是一起走一趟吧。   不知是否为了坚定信念,晏危楼又补充道:“送你上山后,我便离开。”   宿星寒轻声应道:“好。”   他声音又轻又软,长长睫毛垂在苍白的脸上,盖住了那双漆黑的瞳孔。唇边还勾起一抹笑弧,看上去又乖又软。   让晏危楼心中难得涌现出淡淡的温情。   然而,在他低垂的眸子深处,那炽烈不息的烈焰却仍在固执地燃烧着,仿佛永不熄灭,至死不休。   晏危楼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入了套。一旦上了山,就没那么轻易离开了。   他调动周身真气,将所有风雪隔绝在宿星寒身体之外,随即一把抱起宿星寒,身形骤然升空,向北漠神山而去。   考虑到宿星寒的身体,晏危楼的速度并不快,动作也很平缓。一路上,他甚至还有闲暇调动意识,去关注分出的那几个马甲化身所经历的事。   而就在两人离开不久,凤还城中,“燕清霜”居中调和,成功说服萧无义、姬慕月、陆一渔等正魔两道的年轻武者,一同联合起来,抢夺天人馈赠。   此时凤还城中尚有数位外来的入道大宗师,那些年轻武者虽天资绝世,是江湖人人皆知的天之骄子,但终究只有洞见境的修为。神剑沧海又不听使唤。   之前只是抢夺一些普通的宝物,倒是简单。然而,遇上连入道大宗师都要动心的珍宝,凭他们这点实力就不够看了。   若是单打独斗,对上入道大宗师,必然落入下风;一旦联起手来,却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甚至不惧入道大宗师。   为了尽可能掠夺天人馈赠,在“燕清霜”主动牵头下,这些人暂时摒弃了正魔之别,联合在一起对抗入道大宗师,倒是抢到了不少好东西!   各自瓜分收获,心满意足之际,一位来自东黎的年轻人突然问道:“咦,徐兄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他人?”   回应他的是其他人茫然的眼神。   “燕清霜”开口道:“方才他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大概是找地方疗伤去了。”   那人顿时恍然,笑道:“希望徐兄不要有什么大碍。”   众人说笑间,越过这一条街,另一间民居的地下室中。他们口中议论的主角“徐渊”就在这里。   不过他神采奕奕、目光明亮,一副神完气足的样子,显然并未受伤。倒是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呼吸微弱、气息混乱,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期。   “徐渊”目光静静凝视着暗室的角落,在那里,混乱的光阴之力像是一团揪在一起的毛线,渐渐被大道法则梳理开来。   而纠缠在光阴之力的漩涡中,一道人影不时变化着,时而是婴孩,时而是老人,时而变成青年,时而化作少年人……   这人的面容在衰老与稚嫩间切换,随着那纠缠的光阴之力气息消失,他整个人也终于固化下来,变作一个看上去七八岁大小的男童。   “圣者,你还好吗?”   “徐渊”这才开口,语气略显担忧。   男童长长呼出一口气,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轻叹道:“我没事。这一式神通在原主人手里或许相当恐怖,但乾坤道图大概只能模仿出部分威能,这才让我侥幸逃得一劫。”   他相貌稚嫩,说话的语气却很老成,一双眸子沧桑而深邃。   原来,这男童正是圣主。   之前他被“元”以时间长河冲刷,直接沦落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甚至差点被冲回诞生之前的混沌状态,彻底死亡。   好在乾坤道图所施展的威能不足,他本人又及时断尾求生,主动散去一身道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才悄悄使用隐匿法门,隐藏了起来。   ——若是那些人都知道他还活着,想来即便是正道中人,也绝不会放过一尊战力全无的天人。试图得到他记忆中所储备的神通秘法,以及突破天人的秘密。   不过仓促之间他也没有选好隐藏地点,只是随机落在某处街道角落,等待束缚在身上的光阴之力气息散去,才能恢复行动能力。   而正在四处搜寻天人馈赠的“徐渊”,竟然“巧之又巧”发现了他。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徐渊”非但不曾伤他,还特意将之带到了更隐蔽的地下室,默默助其恢复。   想到今日的一连串变故,暂时恢复到男童模样的悬天峰圣主心情复杂难言。   他向“徐渊”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深深一揖到底:“多谢小友为我护法!早就听闻小友重情重义,侠肝义胆,是东黎武林最杰出的正道天才。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假!”   “徐渊”谦虚地摆摆手,没有半点骄傲得意之色。   “圣者身为我正道顶尖存在,一旦有失,于整个正道都是莫大损失。甚至可能会引得正魔两道力量失衡,让魔道愈发猖獗,导致江湖动乱。”他一脸正色,“因此,救下圣者不过是我辈分内之事,当不得圣者大礼!”   他的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圣主看向他的目光却是愈发激赏。   ……这样施恩不望报、又淡泊名利,以正道大义为先的少年,与他的理念最是契合,正是悬天峰最需要的人才啊!   考虑到如今身无半点修为,需要有人一路护持,再加上来之前就对“徐渊”这个人有所了解,如今一番考察更是满意,圣主当即开口相邀。   “不知小友可愿加入我悬天峰,为神州浩土、天下苍生,贡献绵薄之力?” 第104章 入局中(2)   据说上古之时, 神州浩土广袤无垠, 幅员以亿万里计, 共分为五大域。只是在覆灭妖魔的那一战中, 两族激烈大战,打得天昏地暗。   圣师“元”一剑诛妖灭魔, 碎裂神州浩土。从此其他四域不知所终。   方今人们口中所说的“神州浩土”, 放在上古之时,其实只不过是中域三十三州。   而被所有人视作天之尽头的神州北荒,那道阻隔了一切空间阵法波动的无尽天渊,据说正是那一战中圣师“元”所留下的剑痕。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场大战影响了天地灵气, 还是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中域以北十一州,即北漠境内,终年以来,冰雪覆盖,不见青黛。   北漠最南端, 与大雍东黎接壤的那一条连绵雪山, 更是终日不化, 冰封千里。   在那茫茫雪山环抱之中,有一座山峰尤为不凡, 奇峰突起,直插云霄, 犹如尊贵君主被群臣拱绕, 又像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 冲霄而出。   此山高耸入云,峰顶之上云雾缭绕,一缕缕气流如垂瀑,折射着天穹日光,那七彩般的光晕交织成璀璨华盖。仿佛传说中的仙家福地,垂落下道道氤氲仙光,极为神秘。   这便是北漠之人口口相传的神山。   曾有天人圣者欲登山顶一窥究竟,却一入山中,便恍惚迷失其中,不得不怅然而返。   于是,关于神山的传说便更多了。   据说,上古之时,此地曾有神人隐居。身世神秘莫测的圣师“元”便是来自这座神山,荡平神州后,又归隐于此;   亦有一种说法是,八百年前,那位碧落天之主曾孤身上北漠,一剑荡乾坤,那凛冽的剑风将北域千万里疆域冻作冰原。这片连绵雪山同样来自于此。   天宗那群疯子便是第一种说法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们非但说服了自己,甚至忽悠了大半个北漠,以神之代行者自居,并在神山之下建立了供奉神明的奉圣镇。   这一日,朔风依旧冷冽,放眼望去一片灰白色的天幕间,忽有一道光辉自天际划过,如同流星坠落而来。   待那光辉落地,却现出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一个白衣乌发,恍若神仙公子,只脸上略有病色;另一个一身玄衣,发如鸦羽,瞳似墨染,脸部轮廓有种近乎锋利的凌厉俊美,令人心生凛然。   两人落在神山脚下,奉圣镇口,一路相携而去,每一幅画面放在旁观者眼中都十分养眼。更别提甫一进入奉圣镇中,踏进第一间酒楼的大门,那掌柜便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黏在两人身上,一动不动了。   “客、两位客官……需要些什么?”   一边殷勤开口,这掌柜的视线从晏危楼脸上划过,又看向宿星寒,胖胖的脸堆出一个笑容。   “数月前,客官还在小的这里打探过消息用来找人。如今倒要恭喜客官如愿以偿了。恭喜恭喜!”   他嘴角咧开,拱着拳头连晃了几下,嘴上恭喜的同时,心中忍不住有些遗憾。   ……毕竟像宿星寒这样的容貌,当初还拿出了一枚极品灵石就为了找人,留给他的印象可实在是太深了!直到现在,掌柜仍时不时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放弃赚取那枚极品灵石。不就是客人的条件难伺候些吗?   “咳咳……”   面对掌柜的恭喜,宿星寒没有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靠在晏危楼身上,纤长的睫毛不断颤动着,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一样。   于是晏危楼接过话题,从袖中甩出几碇银子:“先开两间房,再整一桌子好菜,送上雅间去。”   “咳咳咳……”   听到耳畔的低咳声,他稳稳搀着宿星寒,一只手拍在对方背上顺了几口气,这才仿佛不经意看了掌柜一眼,带着人一起上了二楼,没有多问什么。   晏危楼心头隐隐有些猜测。   他并非那般容易被人糊弄的人,只不过宿星寒既然不希望他多做探究,他便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便是了。晏危楼不是那种好奇心强烈的人。   两人在这间酒楼中暂且住下来。   夜色一点一点染黑天幕,一轮滚圆的月亮倏忽跃出,明亮的月光如银沙一般簌簌洒落,染遍了茫茫雪山。   这一天正是三月十五。   直到月上中天,当月光直直照耀到神山峰顶,与氤氲的仙光云雾相溶,让整座神山都沐浴在月色笼罩之下时,两道人影出了奉圣镇,直奔神山而去。   “神山之中布有神阵,是按照天地灵脉与山川走向所布,我虽有钥匙,但唯有每月十五,才可出入神阵。”   宿星寒轻声解释时,两人已进入神山之中。   与其他人一入山中必然迷失方向、稀里糊涂又被送出去不同,两人不过刚刚走进去,四周的天地便骤然发生变化。   一阵空间巅倒的错乱感过后,两人便来到山巅之上,置身于一片茫茫冰雪中。   月光幽幽,寒风凛凛。   放眼望去,茫茫冰雪白得耀眼,宿星寒的身影在这片冰天雪地中,显得愈发苍白而单薄。   “阿晏……”   他回身对着晏危楼轻声开口,语气欢喜,眸子亮闪闪的,像是藏着两颗星辰,说不出的生动美丽。   “……这便是我诞生之处。”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晏危楼微笑着点头:“嗯,很美。”   宿星寒唇角弯起一抹小小的弧度,他上前一步拉住晏危楼:“随我来。”   没有见过的人很难想象,在这片寒冷的冰天雪地中,居然还会有一片灼灼燃烧着的桃花林。   满目雪白里,这唯一一片绯色的花海灼灼夺目,披着氤氲的月光,肆意燃烧着,真恍如人间仙境一般。   晏危楼微微仰着头,望着视线里这片燃烧的绯色花海,仿佛在看一个不可思议的虚幻梦境。   “这是……”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是桃花源。是我种的十里桃源。”   宿星寒踏入林海,伸手接过那飘落的绯色花瓣,双眸一瞬不瞬凝视着他。   “阿晏,你以为如何?你……喜欢吗?”   桃花源?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呢。   晏危楼目光恍惚一瞬,再度点头,微笑道:“……很美。”   “那就好。”   宿星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欢喜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困倦地垂落,声音越来越低。   “我有些困了,要先睡一觉,很快就醒过来……你别走……”   话音还未落,他的身形已然越来越透明,最后整个人仿佛溶化在月光中,伴随着漫天风雪一同消散。   “明光!”晏危楼瞳孔骤缩,下意识向前伸出手,却捞了一个空。指尖只触及到一抹消散的残影。   他收回手,露出掌心中一枚桃花花瓣。   周围不知何时起了雾,一股极为亲切又柔和的力量淌过茫茫雪山,在天地灵脉中回荡,晏危楼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他的心神不知不觉沉浸在那股力量中,随之深入这天地灵脉,看见了过往光阴铭刻在这片天地中的记忆。   ·   天地苍茫,万里冰封。   这是一座杳无人烟的雪山,不存在任何生机,甚至没有一只飞鸟从此越过,从这片神州浩土诞生以来便孤零零坐落于大地上,终年经受着寒风洗礼,唯有穿山而过的流泉瀑布不时发出泠泠清音。   冰冷,荒凉,而寂寥。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在漫长的孤寂中,一道稚嫩的意识突然诞生了。   这道新生的天地之灵没有实体,对世间一切懵懂无知,唯一的本能便是追逐着那寒风、那流瀑,在这雪山之间倘佯,像每一个新诞生的生命体一般,对这世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好奇。   直到祂累了,倦了,对这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色终于失去了兴趣,也如同这终年不化的雪山一般安静了下来。   祂陷入了漫长的空虚寂寥之中。   某一日,这亘古如一的雪山之巅上,突然间电闪雷鸣,虚空仿佛被劈出道道裂缝,一道人影从中落了下来。   他身上裹着几件布料,有一头漆黑的碎发,皮肤很白,直接落在雪地中,呼吸出的热气融化了冰雪。   这是天地之灵诞生以来,发现的第一个可交流的存在。   祂顺着寒风来到对方身边,无形无质的风调皮地抚摸过对方的脸,带着满满的好奇与探究欲望。   躺在地上的人被冷风一吹,哆嗦着睁开了眼睛,两轮金灿灿的“小太阳”在这人眼中燃烧着,下一瞬便隐去。他用那双漆黑的瞳孔惊讶而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我没死?这是……”这个让天地之灵无比好奇的少年狠狠打了个哆嗦,嘴中说着奇怪的话语,“难道是穿越了?”   天地之灵像是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孩子,好奇的观察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祂看到这人企图下山离开,立刻招来山间的云雾,让他迷失方向,不许他离开;没过多久,对方饿得奄奄一息,身上的生机越来越弱,祂吃惊之下,又连忙凝聚天地灵气,化作灵露滋润他的身体;见这人被冻得身体发僵,祂就吹出一口气,让暖暖的风将他包裹。   这样不加掩饰的举动,很快就让少年发现了玄机。   他沉默着接受了这份好意,直到三个月后,终于忍不住站在雪山峰顶,大声呼唤:“你是谁?我能见你一面吗?”   尽管这是从未听闻的语言,但身为天地之灵,自然而然便能明白其意思。   在少年惊奇的注视中,长风从雪山之间拂过,片片雪花飘飞起来,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捧起,按照少年的模样捏出了一道人形。   那是一个看上去五六岁大小,生得玉雪可爱,冰雕雪砌般的小男孩。   他漆黑的眼睛懵懂地看向少年,长长的睫毛轻眨,学着少年的样子奶声奶气地开口:“你……是……谁?”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少年立刻笑了。   “小家伙,原来是你在帮我呀。”   他的笑容灿烂而明媚,仿佛一道暖暖的阳光映照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只同样温暖的手,柔柔地摸在男孩头顶。   天地之灵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活着”这个概念。   过往祂那般懵懂无知、迷茫寂寥、浑浑噩噩地活着,实则与雪山、流瀑、寒风……这一切无生命的死物一般,没有半分意义。   祂有点想要变成“人”。   祂喜欢眼前这个人。   ——哦,对了,“人”这个字,还有“喜欢”这个词,都是少年之后教会祂的。   少年说,他也很喜欢祂。   过往漫长的光阴都被天地之灵所遗忘,祂喜欢上了同少年待在一起的日子。   少年教会了祂身为“人”的一切常识,讲了不知多少个有趣的故事,还抱着他一起入睡——在此之前,天地之灵从不知道,人类的怀抱如此温暖——少年还告诉祂,这世间并非只有永恒的冰天雪地,还有四季轮转,春暖花开。   直到有一日,这片山脚之下逃来一群人,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惊恐万状。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只追击而来的庞大怪鸟。   眼看着所有人都要被怪鸟吞吃入腹,少年再也忍不住,在愤怒的支配下,他瞳孔之中的两轮灿金色火焰灼灼燃烧起来,那遮天蔽日的庞大怪鸟竟然哀叫一声,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地不断变小,最终化归于虚无。   天地之灵突然一阵惶恐不安。   祂看见了少年看向那群人的目光。那是终于发现同类的欣喜,还有发自天性中的悲悯……   祂似乎要失去他了。   果然,随着少年对这片神州浩土的了解,得知了妖魔的存在,又发现自己身上似乎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他终于决心下山,去做应该做的事。   明知道外面是一片黑暗乱世,与自己相同的人族如同猪狗一样被妖魔宰杀,偏偏自己有着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却龟缩在这里。他怎么忍心?   这并不是什么慈悲善良、大义凛然,不过是出于每个人都有的同理之心。   天地之灵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眷恋地看着少年。   哪怕山脚下已经多出了一群受祂庇护的人族,祂有了许许多多可以交流的人,但只有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从他落入山巅起,就是自己的了。   “不可以,我不许你走。”   “乖。我很快就会回来。”   少年蹲下身摸了摸祂的头,唇角的笑容一如初见时那般温暖灿烂。   他低声诱哄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这里就是我的桃花源啊。我怎么舍得一去不回?”   飘雪落下之时,少年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漫天风雪里,祂很想随着少年一同离开,却被这方天地所限制,只能望着那道背影一点一点消失。   但他终究没有回来。   等祂种满十里桃源,凝练出行走人间的化身,寻遍天下,却只来得及听说少年的种种事迹,再也不见那人。   祂重新回到雪山之上,陷入沉眠。   ——人世于我本是亘古如一的茫茫冰雪,我自诞生起便是如此。你到来之后,我才知世间还有春夏,亦有桃花。   ·   白雾越飘越大,晏危楼的意识一梦千万年,恍惚不知日月,无数年前若隐若现的对话声在他耳边响起。   “对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望着男孩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还有周遭散不去的寒气,少年这般说着。   “就叫做宿星寒。星辰宿于人间。”   晏危楼猛然睁开眼睛。   夜色不知何时散去,晴光洒遍人间。远处冰雪茫茫,眼前是十里桃林灼灼如火,沁人的芬芳飘入他鼻尖。   他拈起掌心中那枚花瓣,恍然一笑。 第105章 入局中(3)   神山一梦, 让晏危楼恍然明白了什么。   盛京城时, 沈老所言犹在耳畔——   “十年前,王上前往神庙祭元, 返家途中, 曾遇天狗食日。”   “那时天地俱黑,不见日月。”   “足足持续半刻钟后, 天光终亮。地面上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那就是世子殿下你。”   晏危楼本以为这应该便是自己莫名穿越而来的真相。   但梦中所见,却让他恍然, 或许自己早就不是第一次来到这片神州浩土了。   此时的他, 也想起了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那些细节。   当初在齐王府中醒来, 他之所以会误以为自己是魂穿到了一个与自己容貌一模一样的小孩身体中, 而没有怀疑是真身穿越。一方面是因为缩小的年龄与他本身对不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己这具身体留着一头古人的长发,且对古人的衣衫服饰都有种本能的熟练。   现在想来,若是他早在无数年前便来到这方世界,在这里生活,习惯了留长发、着长袍……之后又不知因何缘故跨越时间来到十年之前,便合情合理了。   「以一己之力荡平妖魔, 振兴人族,乃至于光耀千古, 名传千秋……」   晏危楼把玩着手中那枚花瓣, 站在绯红的桃花林中, 轻轻笑了笑。   「人族‘圣师’?这样的名头也未免太响亮了……」   即便骤然得知如此惊人的真相, 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那样一番辉煌过往, 晏危楼的神色也没有太多变化:   “终究, 昨日之我已非我……”   与其惦记着早已逝去的过往,倒不如思索当下之事。既然已经明白了宿星寒与自己之间的渊源,晏危楼内心中高高竖起的防备倒是不知不觉淡了。   只他看到的那些记忆而言,当年的天地之灵对“元”的感情或许很不一般,但只是一种雏鸟情节般的眷恋,无关情爱。   但经历如此漫长时间的等待,或许当初那份眷恋已经化作执念,让他对如今的晏危楼诞生了非同寻常的情感。   ——或许对宿星寒来说,无论过去多少年,晏危楼始终都是当年那个笑起来阳光灿烂,一片赤子之心的少年吧?   但晏危楼心知肚明,他不是的。   如今的他,冷酷、自私、睚眦必报,还霸道自我,与曾经那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相似。除了容貌未变,时光早已将他塑造成另外一番模样。   原先对于宿星寒的感情,晏危楼潜意识中总抱着几分警惕怀疑。弄明白宿星寒对自己这份没来由的亲近信赖究竟来自哪里后,晏危楼放松警惕的同时,心中却骤然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憋闷感。   不知不觉间,晏危楼手指收紧,那片娇嫩的桃花花瓣顿时被挤出淡淡花汁,微微的凉意在他掌中蔓延开,倒是让晏危楼回过神来。   但他心头那种微微发闷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越来越不舒服。   “我不是他……”   雪山之巅冰冷刺骨,连四周环绕的云雾都像堆雪一般冰冷。寒风刮过云海,拂开那层层乱雪,吹起片片桃花花瓣,与那漫天风雪一同飞舞,极是美丽。   晏危楼找了一棵桃花树,靠着树坐下来,极目远眺间,只能望见茫茫雪山云海,有种说不出的孤寒之意。   漫长时间以来,宿星寒就是独自守在此处,与寒风暴雪、云海桃花相伴么?   念及当初在大幽宝库中看到的那幅画像,晏危楼又猜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但不管他心中有多少想法,至少也要先等宿星寒醒过来。   由于晏危楼本尊与几个化身之间意识相连,哪怕他如今身处如此偏僻之地,却丝毫不妨碍他接收外界的消息。   凤还城中那一场大战作罢,晏危楼算是彻底出尽了风头,天下瞩目。   即便是太上道门和沧海剑宗这等高高在上的正道圣地,都开始对他这个原本的小人物加以关注。更别提其他人了。   实在是因为天人地位太过尊贵,如今得知一尊天人居然被一位少年大宗师所斩落,即便借助的是外力,也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故事。这可比当初晏危楼夺取瀚海令之后引发的轰动要大得多。   毕竟瀚海令终究只是传说,还有许多人根本不认为这是什么秘境钥匙。但一尊天人被人斩落却是实打实发生在众人眼前之事,怎能不让天下震怖?   心知如今的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搜寻他的下落,晏危楼顿时决定,倒不如暂时在神山中呆一段时间,等风声冷却再说。   既然有了打算,他便也不着急了,就在桃林中结庐而居,每日安心修炼,偶尔研究一下神山中的天地神阵,同时也能静下心来重新整理一身所学,感悟天地大道。   山巅之上,风雪终日弥漫,寒雾袅袅,虽孤寒清幽,却也是个一心修行的好地方。晏危楼修炼之余,时不时放出神识,去观察那座隐蔽的天地神阵,倒也渐渐看出了不少名堂来。   这阵法依山脉走势而布,与天地灵脉相契合,最高效率地利用了神山的天地灵脉,将阵法发挥出了两倍以上的功效,又没有对周围的环境破坏分毫,倒是颇有几分道门无为、一任自然之意。   平日里这神阵锁住了满山的灵机,也将整座神山困住。唯有满月之际,天地灵脉会发生一种微妙变化,原本没有丝毫破绽的神阵便会显露出一二生门,但也需要特定的破阵之法,才能出得阵去。   将这其中的隐秘摸了个七七八八,晏危楼突然明白过来。   且不说他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破阵而出的法门,即便真有这个办法,至少也得等到下个满月才能离开。莫非这是宿星寒事先就预料好的?   这样的小心机倒是让晏危楼哭笑不得。   不知为何,他心中原本隐隐的郁闷倒是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淡淡无奈。   心念一片通达之下,晏危楼只觉得灵台一阵清明,他那玄之又玄的心湖之中荡漾出一圈圈涟漪,竟是又清澈了三分。   心湖中央,那抹虚幻朦胧的道种散发出淡淡道意,看上去清晰凝实了许多。   四周风雪越发大了,白雪与绯色的桃花花瓣一同簌簌而落,将树下少年的衣衫尽数点染。   少年漆黑的发丝与同色的外袍都被霜雪染白,那张俊美到近乎咄咄逼人的脸侧划过几片绯色花瓣。   虚幻朦胧的道蕴在他周身隐隐漫开,让四周浮动的花瓣与飞雪都定格在了半空中,他漆黑的发丝无风自动。   下一刻,少年睁开眼睛,漆黑双瞳中如有冷电。他信手一挥,一片片雪花在半空中凝形,化作一柄晶莹剔透的冰剑。   少年抬手握住冰剑,身形随之跃至半空,骤然一挥。   漫天飞雪与桃花俱被他的剑风所引动,长剑化去的同时,厚厚的云海骤然被剑光劈作两半,点点冰雨自天而降。   雨水洒落十里桃源,那绯红的桃花似乎又娇艳三分,隐隐有淡淡的新绿从枝头冒出,整座神山的天地灵脉都被他引动,浓郁的灵气喷薄而出。   晏危楼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倘若说入道境大宗师是不断感悟天地大道,乃至利用大道规则。那么能够引动天地异象的天人圣者则是已经有了暂时逆转天地大道,修改大道规则的能力。   晏危楼借着刚才修行之时心头的一点灵光,身与意合,竟然暂时修改了神山之巅的大道规则,汇天地灵气成雨,让这十里桃源突然焕发生机。   若是让当今世上那些天人圣者看到,必然会骇然变色。因为这已不是入道境所能办到之事,几乎已经触及天人领域。   便是晏危楼本人,让他再来一次,缺少方才那点冥冥中的顿悟、那玄之又玄的时机,也无法再办到。   除非他能尽快突破到天人。   有鉴于此,晏危楼对宿星寒便更加佩服。要知道天人也只能短暂性地引发天地异象,像是宿星寒这般,在分明是冰雪绝域的神山之巅,居然能开辟出十里桃源,且长长久久存在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如同冰雪居然被点燃,火焰居然化作雨水,水中游鱼居然长出翅膀飞上了天……这是完全违反自然之理与天地之道的。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   但这样的疑问在宿星寒苏醒过来之前,恐怕都是无法得知答案的了。   晏危楼修为精进,心态也愈发淡定,对此并不着急,反而分心关注外界之事。   时间已经一晃过去大半个月。   “徐渊”早已告别东黎的一众好友,悄悄护着幼童版的悬天峰圣主上路,一路来到了大雍之北,七百里秦川之中。   而天下三大正道圣地之一悬天峰的山门,就坐落于秦川之上,高悬于天幕之中。   下方,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同时抬头仰望那深入云海的山门。   少年唇边挂着灿若朝阳的微笑,漆黑的眸底却只有一片深沉如海的平静。   这一次,他又以不同的面貌、不同的身份,来到了曾经悲剧的初始之处,也不知曾经的生死仇敌是否依旧等在那里? 第106章 入局中(4)   晏危楼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他的意识在梦境中清醒地游荡, 却又不受控制地附着在其中一人身上。   那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宫室, 殿中只有两个人。这两人的模样晏危楼都很熟悉。   一者着黑袍、嵌金丝, 脸上罩着那副神鬼面具, 此时心口处被一柄极为邪异的匕首贯穿,源源不断的黑烟从其中冒出,即便委顿在地, 周身仍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质。   他只是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站在面前的人,双瞳中充满不解、悲哀, 与痛苦。   “阿白, 你……为什么?”   妖魔都已荡平,人族迎来大治, 本该是所有人共同分享胜利喜悦之时, 为什么一直以来视同手足、与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好友,却会选择背叛, 在他最不设防之际,反戈一击?   “为什么?呵,元,我最恨的便是你这副故作无辜的嘴脸!”   站在他面前的人同样是一身黑袍, 但周身气质却阴鸷冷酷,那张英俊的脸上此时阴沉一片, 眼底压抑着熊熊妒火与滔天快意。他冷笑着低下头。   “这一切本该都是我的!救世的荣光、天下景仰的神位、流芳万古的不朽之名, 乃至拯救苍生的功德气运——都该是我的!是你这卑劣的天外之魔, 夺走了命中注定属于我的一切!”   “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若不是侥幸获得天书, 恐怕我还蒙在鼓里,还一直对你千恩万谢,将你视作大恩人、大圣人呢!”   看他这副如痴如狂般的疯魔状态,“元”一脸莫名,心中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但那真相就像是被蒙在窗纱中的贴花、云雾中折射出的海市蜃楼,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面前的人对他而言变得如此陌生。   他还记得两人第一次相见时,是在自己扫平一处妖魔老巢,从黑暗幽深的灵脉矿底救出了数以万计的矿奴。而这个孩子,是唯一一个主动找上“元”,请求他教其修行的人。   哪怕对方拥有一半妖魔之血,人族与妖魔两族都视之为异类。但“元”不能够忽略这孩子那么赤忱坚定的眼神。   后来,这孩子屡获奇遇,迅速成长起来,也成为了他最坚定的追随者。   他将之视作最重要的战友、兄弟、同伴,甚至曾经以兄弟相称。到头来也是这位兄弟在胜利落幕之时偷袭了他。   但无论如何回想,以往对方对自己的情谊都是真的,他也曾舍命救过自己!   “元”皱紧眉,低头看向心口滴落的血液:“我不明白……”   “哈!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青年唇边溢出一丝自嘲般的讥笑。   “我曾以为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为此我愿意以命相报。到头来却发现,没有你,我本该过得更好!这个世界都是我的!!!”他大笑着张开了双臂。   “——所以,请你去死吧,阿兄。”   说着,青年俯身一把按住那匕首,简直深深按进“元”的心口。他温柔呢喃,双瞳中现出深深的希冀之色。   “……把我的一切还给我。”   无数缕漆黑的烟气从“元”身上散开,他的神魂像是被千万缕丝线切割,心神在剧痛中近乎恍惚。   他再也顾不得在人前掩饰,双瞳中两轮金灿灿的时之晷旋转起来,大量光阴之力燃烧中,只觉周身的一切都在倒流,就连破碎的神魂都开始愈合。   呼……   天地间像是飘荡起一层大雾,原本清晰的梦境被这雾气吹得朦胧而模糊,化作纷飞的碎片。   等到一切重新恢复时,殿中的场景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重伤濒死的“元”似乎又恢复了元气,他顾不得擦拭唇角溢出的鲜血,正一脚将那个被他称作“阿白”的青年踩在脚底。   这一脚力道极重,青年咬牙闷哼一声,口鼻溢血,数不清的裂纹以他为中心,从他身下向着大殿四周蔓延,一片片大理石地板碎裂开来。   “你曾救我一命……”“元”的声音中没有一丝一毫反败为胜的喜悦,反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这次我不杀你。”   一股极为恐怖的气势自他身上升起,整间宫殿都在震动,一道又一道锁链般的金光向四周缠绕出去。   “但你永远别想再离开,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吧……”   漫天刺目的金色光华淹没了周遭的一切,隐约能看见震颤的虚空裂缝,荡漾的空间涟漪,还有不断下沉的宫殿,都随着他渐渐消失的话语一同远去。   晏危楼像是突然从海中浮起,胸腔中呼吸进咸湿的空气,他骤然醒过来。   寒风萧萧,十里桃源长盛不败,少年施施然躺在树下,却有一片桃花花瓣被风吹起,悄然落在他眼皮上。   少年睫毛轻轻颤动,睁开眼睛。   他漆黑的瞳仁由茫然逐渐转为清醒,倒映出一片颤动的绯色花瓣,在长睫上划过,从侧脸滚落在地。   “又是一个梦……”   不知是否来到了当年故地的缘故,亦或是宿星寒沉睡给这片天地灵脉带来的影响,这段时间,晏危楼常常在桃源中入梦。   尽管这梦境是破碎的,不连贯的,如同一段又一段电影CG,但晏危楼还是渐渐想起了不少事。   他仿佛正在被那些往昔记忆所侵蚀。   这让他罕见地有些不悦,何况今日还做了这样一个令人不快的梦。   “白帝么……”   晏危楼不知不觉忆起初入瀚海秘境时,在某个小村落中见到的白帝神像,还有从那些村民口中得知的白帝之事……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晏危楼目光中露出淡淡疑惑,隐约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又盘旋在脑海中,看不分明。   “还有,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倘若晏危楼是个土生土长的土著,或许完全不明白对方那一番话是在说什么,甚至会直接将之当做疯言疯语。   但是,反复回想着梦中那些片段,他又隐约冒出一个奇异的猜想。   “难不成,这世上当真存在注定不可修改的命运?或者说,倘若这个世界只是一部小说,那人才是小说的原主角,我只是一个误入其中的穿书者……”   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打转,晏危楼隐隐有种世界观都要崩塌的感觉。他赶紧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看来,还得去一趟瀚海秘境。或许能发现什么……”   ·   瀚海界,青阳府府城,繁华更胜往昔。   自从府主楚无双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批武道强者,周边荒野间的小妖魔几乎被屠戮一空,大妖魔也不敢作乱,整个青阳府为之一清。   今日城主府中多了一位客人。   楚无双看着面前这位不请自来的白衣青年,目光顿时一亮:“燕公子!”   这位燕无伦燕公子是他通过晏危楼结识的,后来便一直充当他与寒石城众人之间的纽带。   这段时日以来,楚无双与之相交,只觉如沐春风,恨不得早些与之相识。   “府主!”   “燕无伦”抬手一礼,温声说道:“今日在下来见府主,乃是有事相询。”   楚无双连忙带人来书房坐下,一边好奇地问道:“什么事居然还会难倒燕公子?我倒真有些兴趣了。”   “燕无伦”唇边荡出一抹淡淡弧度,徐徐道:“无他,正是此界盛名在外的白帝,近来我对这位的来历与去向有些好奇,隐约得知或许不在此界中。”   他容貌清俊雅致,说话的语调亦是温柔动听,平日里更是低调随和、仗义疏财,可谓是知交遍地。   即便是楚无双这个认识不久的人,也早已被这位逍遥楼主的魅力所折服,当即认真思考起来。   “嗯,要说白帝么,他流传在外的事迹自然是很多的。”   楚无双终究是大族出身,倒不像那些乡野村民一般,对白帝推崇备至。   “众所皆知的便是——数千年前,早已被人族收服的灵宠坐骑之流突然暴动,挣脱了原本束缚的妖魔们祸乱天下时,是白帝横空出世,斩灭妖魔,拯救苍生。此后白帝便陷入沉眠,沉眠之地也被奉作圣城。”   楚无双反复背诵史书一般,用淡而无味的口吻一一说来。接着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当然了,其实还有一种说法在暗中小范围流传。”   “那就是——当初的事情都是白帝自导自演,是他在暗中放出一众妖魔,之后又神兵天降,拯救苍生,被世人奉作救世主,借此攫取巨大名望。”   说到这里,楚无双的语气中明显透出淡淡讥讽:“这种说法最初是来自于大妖魔,那些血脉高贵的妖王能够传承先祖记忆,或许知道当初的真相。不过大家当然是不信的,谁会相信妖魔的挑拨离间与恶意抹黑呢?”   他平日一向放荡不羁,洒脱不群,便是勾起嘴角似讥似讽时,也很难看出究竟讽刺的是谁。   “燕无伦”若有所思,随即点点头:“晏公子上回帮助青阳府守城时,也听灵王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灵王还说——这片天地不过是个巨大无比的牢笼,只有拥有五枚令牌之一的狱卒才能自由进出。而这牢笼关押的对象……或许是妖魔,或许是白帝。   楚无双了然点头,又忙不迭提醒道:“对了,这些话你我私下说也就罢了,在外面最好别乱说。白帝的狂信徒可不少,尤其是圣城,但凡有人在那里说白帝一句不好,绝无机会再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燕无伦”道:“多谢提醒。在下对白帝很感兴趣,正想去圣城走一遭,沿途正好欣赏一番此方天地的风光。”   楚无双的声音都提高了一个度:“你要去圣城?!”   “是。还要请府主帮忙,为在下开具一份身份文书,以便行走。”   瀚海秘境的身份审核制度可比神州浩土严多了,由于这方天地有妖魔作乱,每一座人族大城都有人把守,外乡人出入必须出示身份文书。“燕无伦”作为黑户,首先想到的便是找楚无双帮忙。   事实证明他这个想法对了。楚无双毕竟是一府之主,开具一张身份文书还是很简单的。拿到身份文书后,“燕无伦”没有再多耽搁,很快便上路了。   瀚海界中本就不太平,尤其是城池之外的荒野中,更是妖魔盘踞。   “燕无伦”出发不过十日,就被抓去十次。平均每天都要被妖魔抓走一回。   但每一次,他上午才被抓去,日头还未落山就安然无恙被放了出来。反倒是那些原本杀人吃人的妖魔,似乎个个被这位逍遥楼主所“感化”,甘愿受其差遣,让人着实难以理解。   这自然不是因为“燕无伦”突然开了什么光环,而是因为一部特殊秘法《度魔经》。度化妖魔,顾名思义,这是一部通过神魂作用,精神暗示,心灵控制,来对妖魔施加影响的秘法。   这部秘法来自于晏危楼的梦中,是“元”当年所创,不过还来不及施展,神州浩土上的妖魔就已经被他荡平了。   《度魔经》本就是闲暇之作,当年又只是草创,还有不少缺陷。尽管威力十分可怕,但要想入门,难度也是很高。   除了要求本身拥有极具亲和力的特殊气质,让人防不胜防,还必须具备极高的神魂境界。而这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之人,就只有天人才能达标。   ——若是真有天人境界,完全可以物理说服妖魔了,又何必再修《度魔经》?   如今看来,或许曾经的“元”的确已然抵达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境界,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他已然看穿未来。这部功法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却恰到好处。   “燕无伦”一路走,一路在各路大小妖魔身上将《度魔经》进一步完善。不知不觉间,随着被他“度化”的妖魔越来越多,他身上渐渐有了几许传奇色彩。   瀚海界中不存在皇朝宗门,而是按氏族划分疆域。   整个人族疆域都由伏风氏、原氏,以及追阳氏这三大古老氏族所瓜分。   青阳府便是伏风氏治下的府城之一。   “燕无伦”离开青阳府后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已然走出了伏风氏的疆域,来到与原氏接壤的两族边境。   而原本孤身一人上路的他,身边也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了十多名追随者。   这其中有独自游历天下的苦修士,亦有出门行走的大族子弟,都是“燕无伦”从妖魔老巢救下来的人——也就是说,他非但自己平安无事被妖魔放离,每次居然还救出了不少人。   这些人也不离开,反而口口声声被“燕无伦”一身气度所折服,要偿还救命之恩,于是都跟随在他身后。   这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感激,有多少人是为了探究他度化妖魔的秘密,“燕无伦”一清二楚。但他来者不拒。   反正无论起初目的是什么,只要时间久了,到最后都会变成他的人:)。   一行人刚刚进入原氏疆域不久,远方荒野上突有烟尘滚滚,地面隆隆作响。远远望去,大片白色洪流汹涌而至,仿佛千军万马疾驰而来,震天动地。   “不好!”队伍中,一名出自原氏一族的少女娇喝一声,连忙喊道,“来不及多说了。燕公子,还有诸位,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   众人都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了,听她如此说,也不多问,目光向四周一扫,立刻便往西面一处山脉中退去。   但每个人几乎都是下意识将看上去孱弱不堪的“燕无伦”护在了中间。   众人隐藏在山脉中,收敛气息,只感觉一股极为庞大的恐怖威压从不远处经过。山中鸟兽俱寂,空气近乎凝滞。仿佛有一只碾压天地的巨轮自身侧驶过,稍有不测,自己也会被碾死。   “那是……”   一行人遥遥望着那席卷而去的苍白洪流,见识不错的人已经叫出了声。   “圣城银甲军!”   “燕无伦”目露疑惑,而边上的人已经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   “就是专属于圣城,用以对付投靠妖魔、亵渎白帝的叛逆,权力凌驾于三大氏族之上的那支军队?!”   “嘘,小心些!听说这就是一群疯子,抓捕叛逆时从来不担心伤及无辜。刚才我们若是不避开,他们眼都不眨就会撞上来,绝不会特意绕路!”   “真的是银甲军?我以前只是听家中长辈说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绝对没认错,的确是圣城银甲军!”那位名叫原惜缘的少女神情凝重地开口,“银甲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抓捕叛逆,还是……原氏出了什么事?!”   “燕无伦”微微抬手向下一压,只一个动作就让所有人自发安静下来。他温声道:“好了,大家在这里胡思乱想是没用的,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先找到最近的城池吧。”   原惜缘连连点头:“燕公子说的对。我来带路,我知道最安全的路径。”   众人加快了速度,跟着原惜缘指引的捷径,绕开了大部分大妖魔的巢穴,一路向着原氏境内最近的御山城而去。   刚来到城门口,就发现了不对。   本该严密巡查的城门口此时一个守卫也没有,大门洞开,隐约可见城内街道上一片狼藉,像是被暴风席卷而过。   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原惜缘当先而入,快步冲入城中。   她一把抓住一个路过的人,一身真气骤然爆发:“这里发生了什么?”   “城、城主大人被抓走了!”被她抓住的路人哆哆嗦嗦开口,似乎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吓中,“城主一家三十六口人,都被抓走了!”   原惜缘惊怒不已,嘴唇微微颤抖:“什么?!是谁干的?”   那人恍恍惚惚回答道:“是一群披着银甲的将军,个个都提着大刀呢。听说是因为城主私下捣毁白帝神庙,勾连妖魔,犯了逆族之罪……”   原惜缘猛然松开双手,神色复杂。   身后一行人也围拢上来:“难道说这御山城就是银甲军的目标?没记错的话,这里的城主应该是原氏旁支吧。”   “唉,好歹也是原氏子弟,居然想不开去勾连妖魔?真是枉吃了这么多年的人族米粮!”   几人自以为发现了原惜缘面色如此之差的原因,纷纷安慰道:“哪一族中没有不肖子弟?原姑娘且放宽心,不必为这种人挂怀。”   “燕无伦”目光默默从原惜缘脸上划过,似乎发现了什么,唇角牵起一抹温和微笑,传音道:   “原姑娘别太担心,既然银甲军没有就地处置那位城主,想来暂时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或许还有机会营救……”   原惜缘神色突然一震,淡淡的目光又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是啊,还有机会。”   她呢喃了一句众人听不懂的话,看向燕无伦,同样传音相问:“燕公子不知可有空,我有一件大事欲与你相商。”   “燕无伦”不由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总是朗月风清般醉人。   “……当然有,在下洗耳恭听。”   他有预感,自己或许会发现一桩有意思的秘密了,说不定还与他有些关联。   当晚,众人在城中安顿下来后,“燕无伦”按照约定,来到城主府后山。一道绰约的少女身影已然等在这里。   “燕公子,你果然来了,我不曾看错你。”原惜缘语气有些激动,“想必你应当猜出些什么了吧?”   “燕无伦”微怔:“那倒没有。只是在下直觉原姑娘与那位御山城城主大概关系较深。而事无绝对,即便有千万之一的可能,这位城主是被冤枉的,若是原姑娘需要我帮忙,在下当仁不让。”   这言外之意即是,他纯粹是出于助人为乐的目的而来。原惜缘大受感动,对这位燕公子的人品愈发钦佩。   她轻声说道:“燕公子以诚待我,我自也不能欺骗燕公子。你猜的没错,御山城城主是我的嫡亲兄长。他也从不曾勾连妖魔……这定然是那帮走狗栽赃的!”   原惜缘恨恨骂了一句,继续道:“要说他私下捣毁白帝神庙,我倒是信的——神庙祭祀,配享香火。白帝他也配!”   “燕无伦”惊讶地看着她,对白帝表现出如此赤裸裸不屑厌恶的人,他在此界中还是首次遇到。   原惜缘开口解释起来,一开口就直接放了个大招:“我原氏本就不姓原,而是姓「元」……”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绕口,少女抬起手指在半空中一笔一画写了出来。一个散发着淡淡微光的字悄然浮现在夜色中。   “燕无伦”唇角的微笑不知不觉凝滞,险些要崩了人设:“……姓元?!”   ……不会吧,难道当年他还留下了后代?这也未免太坑自己了吧! 第107章 入局中(5)   见“燕无伦”神情莫名, 原惜缘只当他不清楚内情。毕竟上古真相本就是秘辛, 再加上有人刻意歪曲隐瞒, 误导世人, 除了原氏族人, 其他人恐怕都不明白“元”这个姓氏究竟代表着什么。   “燕公子或许不知道,咱们家族的姓氏才是来自一个真正了不得的人物呢。与之相比,所谓白帝不过欺名盗世之徒,不值一哂!”   原惜缘口吻中带出莫名的骄傲。   “燕无伦”也不像其他人那样, 听到这种话便勃然大怒, 反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原惜缘的神情不由轻松了几分:“这其中涉及整个瀚海界的隐秘真相,燕公子一看便知。”   说着,她伸手从腰间一抹, 手上顿时多出了一枚形似钥匙的金属链坠。   原惜缘在链坠上戳了几下,一阵阵法灵光闪过。原本袖珍小巧的链坠顿时消失不见, 出现在她手掌上的是一册玉书。   随即,她认认真真将之递到了“燕无伦”手中, 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玉书并不像普通书籍那样需要翻页,而是将一切讯息都存在其中,通过神魂意念读取即可。   “燕无伦”意念一探,脑海中顿时有一道道文字刷屏而过, 竟然都是瀚海界从不曾流传在外的正史及野史, 或者说, 其中内容与主流所知的内容完全不同。   「遂古之初, 妖魔横行, 人族势弱。“元”始降世,诛妖灭魔……」   起初的记载与神州浩土上的传闻别无二致,之后这些史书中便出现了神州浩土上不曾出现过的人物——“白帝”。   正如梦中的那些记忆一样,史书记载,“白”是被“元”一手救出的半妖,但他天资聪颖、资质非凡,又有气运傍身,奇遇不断,很快便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了那个时代人族最顶尖的“十圣”之一,地位仅在“元”之下。   再之后,人族崛起,与妖魔地位颠倒。由于妖魔数量太多,繁衍太快,即便人族势力更强,也难以将妖魔彻底屠尽。   于是,“元”切割神州之土,画地为牢,驱赶诸多妖魔关押其中,“十圣”家族每一代选出一人,看守牢笼,镇压妖魔。这些人也就被称为守门人。   “所以,原氏家族是「元」的后人?”   “燕无伦”突然问。   原惜缘愣了一下,连忙否认:“当然不是。我们岂敢有这种妄想!”   “当年的十圣并非都留下了血脉后人,也有圣人弟子,被圣人赐其姓氏。”   “燕无伦”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继续看下去。   为了保证两界畅通,也为防止妖魔进入神州。一共有五枚钥匙,也就是五枚瀚海令,在十位守门人手中轮流保管。每两人一起才能启用。   ——这便是瀚海界的由来。   瀚海界中的人族都是当年“十圣”的门人及后代,他们在瀚海界中扎根生存,将妖魔圈养为灵兽坐骑,世世代代传承下来。   「瀚海狱既成,人族大安。“白”突施诡计,欲加害圣师,自封帝号,夺人族权柄。未果,被押入瀚海狱,永不得出。」   后面这一段则与之前的梦中场景对应,“白”被连人带宫殿直接打入瀚海界,并被“元”以神阵封印在殿中。若无意外,永生永世将不得脱困。他的圣位,也被另外一位人族强者取代。   “什么白帝尊号!分明就是个叛徒白眼狼,也有脸这样打扮自己!”   提及当年那段历史,原惜缘愤愤不平地开口。   “大概是三千年前,那时瀚海界中不是三大氏族,而是十圣家族。突然有一天,原本安安份份的灵兽坐骑都莫名发了狂,开始攻击人族……那时先祖们还以为只是意外。”   谁知后面事情愈演愈烈,整个瀚海界的灵兽都发了疯,不断返古向妖魔退化,开始食生肉、狂化,对人族怀有极强敌意,甚至有不少觉醒了上古妖魔的血脉记忆。人族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   这就是如今世人所知的“妖魔觉醒”。   雪上加霜的是,五枚瀚海令莫名丢失,所有人都被困在了瀚海界中,无法与神州浩土联系,只能孤军奋战。   十圣家族在那场妖魔觉醒的战役中,大半覆灭,损失惨重,人族节节败退。   众所皆知,白帝便是在这时出现的,且一出现便力挽狂澜,将入侵人族疆域的大部分妖魔击退,被众人捧上神坛。   原惜缘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也不知他是怎么逃出了圣师的封印,说不准早就在背后捣鬼。后来先祖们私下调查,那些灵兽坐骑突然血脉返古,并非意外或巧合,分明是有人在暗中设计——一定是他!”   只可惜,此时形势已经逆转。   白帝是世人称颂的大英雄,而知道他真实来历的“十圣”家族大部分都已覆灭,少部分被白帝的爪牙暗中追杀迫害,不敢在人前露面——势单力孤,哪怕出面说出他们调查到的真相,也没人相信。反倒被污蔑成勾结妖魔的人奸。   “为保全性命,我族先祖不得已,易名改姓,蛰伏下来。”原惜缘缓缓将当年之事说出,“蛰伏两千多年,我原氏一族终于从底层爬起,成为三大氏族之一。但祖训代代流传,将来迟早有一天要揭穿真相,报仇雪恨!”   不过,如今大仇尚未得报,嫡亲大哥就被圣城那些疯子抓走了,由不得原惜缘不急。她可是知道那些白帝的狂信徒是何等疯狂与凶残!只怕再耽误下去,看到的就只有大哥的骨灰了!   从始至终,“燕无伦”一直沉默聆听,这时见原惜缘一脸急切惶恐,便温声问道:“那不知在下可能帮上什么忙?”   原惜缘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忙不迭点头:“能的,能的!燕公子之能力,再适合不过!”   毫无预兆的,她突然“砰”一声跪了下去,冲“燕无伦”行了个大礼。   “小妹本就是燕公子所救,公子若有难,舍去这一条命也无妨!本不应该再劳烦公子,但事关嫡亲大哥性命,却不得不厚颜请公子出手。”   “燕无伦”没有特意闪开,只是目光温和注视着她,平静开口:“你说。”   他温柔多情的双眸中泛着淡淡涟漪,目光里仿佛蕴含着某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原惜缘的心情不知不觉平静下来。她仰头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公子对驯服妖魔有一套独门心得。还请公子出手,驱使妖魔,制造一场妖潮,拦住银甲军去路……我原氏上下都将对公子感激不尽!”   以“燕无伦”的能力,随便度化一只大妖魔,便可通过大妖魔间接指挥妖潮。   “好,我答应你。”   ……   七日后,圣城震动。   一队银甲军受到妖潮袭击,尽管最后安然脱身,但队伍中抓获的十余名“亵渎白帝,勾连妖魔”的叛逆,却都被趁乱救走,不知所踪。   这无疑是对圣城权威的挑衅。   毕竟,再过一月便是圣城祭典,用以纪念当年白帝出世的日子。圣城祭司特意派出数支银甲军,到各处抓捕叛逆,就为了在那一日明正典刑,宣告天下。   而如今祭品没有了。   此事一出,前往其余各地的银甲军愈发谨慎起来,总算没有再出差错。一个又一个即将受刑的叛逆被运入了圣城中。侥幸逃脱的那几人圣城也不会就此放过,反而开始大肆搜捕。   某处山野荒原,原本是一位妖魔的老巢,现在却被“燕无伦”几人鸠占鹊巢。   “接下来该怎么办?”原惜缘虽救回了兄长,却也不敢再轻易露面,“要不要暂时在荒野中躲避一段时日?”   “燕无伦”却在思考着刚才从几人口中得知的祭典之事,这时便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不,去圣城。”   ·   “燕无伦”低调前往圣城之时,其他几个马甲也在各司其职。   “徐渊”已经凭借对圣主的救命之恩成功混入悬天峰。加上他天资出众,人品正直,又有着前世记忆,对悬天峰门人早有了解,很快就与不少人意气相投,成为众人交口称赞的“徐师弟”。   “燕清霜”将逍遥楼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后,便将大权下放到无恨手中,整个人彻底在众人眼中消失。   至于“将玄”……   当初捏出这个马甲本是晏危楼一时兴趣,但如今“燕无伦”远赴圣城,寒石城与黄泉宗便都要他来管。   由于马甲的修为最高不能超过本尊。本尊提升至入道后, “将玄”便也假装突破了入道。   而以入道境大宗师的修为,镇压那一群魑魅魍魉绰绰有余。   在他恩威并施的手段之下,黄泉宗面貌焕然一新,寒石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连同他们的人脉关系网,也都被纳入黄泉宗,成为了布置在暗处的后手。   正在此时,阴魁门传来消息,之前被渡九幽重伤,不得不闭关疗伤的阴魁门门主阴长生,终于出关了!   要说阴长生或许是一切事情的起始点。   当初阴长生侥幸突破半步天人,本是一桩天大喜事,却不知死活当众挑衅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结果当场被打成重伤,甚至境界重新跌到入道境。门人弟子四处为他搜寻神药。天魁老头也是因此前往盛京,后来撞上晏危楼。   目光恍惚回忆了一瞬曾经的旧事,晏危楼继续查看后续情报——   阴长生出关后,当即宣布召集所有门人弟子回归阴魁门总坛「尸骨林」,他要举办继任大典,将门主之位传给自己的独子兼关门弟子阴无病。   黄泉宗麾下的某间客栈中。   原本是在此遥控指挥黄泉宗的“将玄”,同样通过特殊渠道接到了召集令。   他一脸意外,随即勾起唇角。   “差点忘了,‘我’可是阴魁门的大弟子,这种盛事,怎能不参与一二呢?”   他站起身来,周身阴森迫人的气息一闪而逝,袍角上的鬼火都仿佛燃烧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强烈威压震荡着空气。   “将玄”徐徐收敛身上气息,堪堪维持在初入洞见境的程度,这才满意一笑,出门牵出一匹快马,飞驰而去。 第108章 入局中(6)   大雍西南边境, 与土人部落接壤。   这些土人不习文字, 不通礼仪,甚至生食人肉, 性情凶残。但偏偏他们体内蕴含着上古特殊血脉, 一般土人只要成年就能拥有媲美洞见境的实力。   土人中的王者成年后甚至力拔山河、挥刃断流, 实力足可与入道境大宗师媲美,一旦燃尽全身血脉战斗, 实力还能在短时间内提升数倍。   当初大雍立国之初,一群南征北战的骄兵悍将并未将小小土人部落放在眼中,企图将其一举铲平,纳入大雍境内, 没想到最后却吃了大亏。   因为西南边陲那片地带十分特殊, 疑似曾经的上古战场,天地间非但有凶煞之气冲撞,而且其中蕴含的上古道痕也对如今的天地大道十分排斥。   哪怕是天人圣者也不愿前往。   ——天人者, 天人合一。与天地大道相合的他们,进入西南地界就像是强行让大人套上小孩衣服, 备受压制。   天人不出手, 只凭入道境大宗师领军, 却又无法对土人进行有效压制。   因为土人人数虽少, 但个个实力强悍, 且战斗起来都是同归于尽的凶残打法, 还在战场上生食人肉填饱肚子, 让大雍军队士气大降, 将之视作恶鬼。   更何况,天地间充斥着凶煞之气。除了皮糙肉厚的土人能在那里活蹦乱跳,其他人只要在当地多呆一段时间,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就会煞气入体,甚至影响正常修炼,损伤身体根基。   ——当年战争不过持续了三个月,非但土人部落损失惨重,大雍更是足足丢下了三十万尸首。以至于直接在西南多出了一片绵延如山的尸骨林。   这里也成了附近无数百姓谈之色变的禁地。据说夜夜有鬼哭狼嚎、阴风弥漫。   直到四百多年前,一位魔道散修大宗师被仇家追杀,误入尸骨林深处。   由于一身修为尽毁,为报深仇大恨,他别出机杼,利用尸骨林中数不胜数的尸骸,创出了炼尸、御尸的法门。   不过他年纪大了,又曾经被毁去修为,哪怕再次重修,终究提升有限,而当年的仇家却混得风生水起,成为了德高望重的江湖宿老。   眼看亲自报仇无望,他干脆开宗立派,暗中收罗弟子,就此传下了阴魁门一脉。他也被称为阴魁老人。   阴魁老人去世后,他的三名弟子学成出师,暗中御使数百尸魁,在阴魁老人的仇家大寿当日,出其不意攻上门,血洗了对方满门及在座宾客,让一桩喜事当场变成白事。   从此,声名不显的阴魁门扬名江湖。   对他们这种御使尸魁的做法,无论正道魔道,都深感忌讳,当即将之打入邪魔之流,直接搞臭了阴魁门的名声。   然而,尸骨林深处迷障重重,阴魁门总部又隐藏极深。一旦深入其中,稍有不慎,迷失到土人部落的地界,轻则吸入凶煞之气,重则变成盘中之餐……若非如此,阴魁门早就被正魔两道所剿灭,又岂会流传至今几百年之久?   因此,阴魁门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左道旁门,尽管宗门势力在一众隐秘的魔道邪宗里顶多排到第五,但名声传播之广却丝毫不逊色于北斗魔宫。   哪怕是不涉足江湖的普通人也知道,当今江湖魔道,若论最凶恶最庞大的势力,当属北斗魔宫;若论最阴毒最不讲究的,却是阴魁门。   四月初四,尸骨林深处的阴魁门总门,迎来了一场特殊的门主交接仪式。   现任门主阴长生决心退位,从此一心闭关苦修,直到再次踏破天人界限。门主之位则传给他的独子兼关门弟子阴无病。仪式前几天,在外的门人弟子都被召集了回来。   “大师兄,你回来了!”   “将玄,你从哪里回来的?”   阴魁门总门潜藏于一处暗无天日的密林中,只有极其微弱的阳光透过重重树荫淡淡投射下来。   套着“将玄”马甲的晏危楼,入得那扇由白骨铸就的阴森大门,一路向里而去。沿途便有认识的人同他打招呼。冷淡客套者有之,明嘲暗讽者更多,也有极少数语气中带着亲近。   而这一切晏危楼都熟视无睹。   曾经在这个地方呆过三年,之后又趁着太上道门攻破尸骨林之前先一步在这里霍霍了一遍,他对阴魁门内部的每一条路径都一清二楚。   再加上有着这个身份的原主人亲自提供的情报,他对这些门人各自的性情可谓再清楚不过了。   原来的将玄天资愚钝,哪怕占着门主阴长生大弟子的位置,也不能服众。反倒是经常被师弟师妹明里暗里排挤。   要不是他经营手段高明,时不时便能通过外面的产业给阴长生捞钱,这大弟子的位置早就坐不稳了。   也难怪阴魁门中人对他的普遍态度都是冷淡中透着轻慢与讥讽。   晏危楼不在意地笑了笑。   ……只不过,使用这个马甲半年多来,他可不是什么都没干。若是这些人还准备拿原来的招数对付他,可就有趣了。   正慢条斯理往“将玄”的住处而去,一边斜地里却突然冲出来一个人。   这是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阴森的血红色袍子,脸色苍白泛青,在他身边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身体僵硬、瞳孔青白的尸魁。   正是阴长生的二弟子,一直对大师兄将玄身怀嫉恨与不服,用尽各种手段企图取而代之的司徒远。   司徒远脸色极为难看,似乎极力压抑着怒火,一边行色匆匆走出来,差点和晏危楼撞到一起。   他抬眼一看,看见面前这张消失了许久的讨厌的脸,顿时皱起眉头:“将玄,是你?!你消息断绝这么久,居然还没死在外面?还真是命大!”   他讽刺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眼睛一转,突然“嘿”笑一声。   “对了,你也接到消息了吧?师父要传位于小师弟了。等新门主上位了,你那门主大弟子的名头可就作废了!仅有的一点好处都没了。真是可怜啊!”   司徒远幸灾乐祸地笑道。   “咱们师兄弟几人好歹还能弄个护法长老当当。你嘛……小师弟不找你清算就是好的了。我要是你,哪里还敢回来?!”   他的话并非信口胡诌。   当初将玄凭着年龄大、入门早,占据了大师兄之位,就引得许多人不满,但司徒远他们也只敢自己不满,身为阴长生独子的阴无病却敢公然不买账。   而将玄也只能一直受着——   阴魁门上至三大圣典,下至普通功法,修炼到入门之后,都要去尸骨林深处寻找一具本命尸魁。   将玄虽资质一般,运气却很好,居然找到了一具上上等的尸魁。但他只炼化到一半,就被阴无病发现了,还直接打断炼化进程,将之夺了过去。   将玄反倒因为反噬,修为长时间不得寸进。也成为了阴魁门中唯一不曾炼化尸魁的真传弟子。   这件事情晏危楼很清楚。   不过让他弄不明白的是,分明是阴无病仗势欺人占尽便宜,事后对方非但没有半点愧疚补偿,反倒看将玄愈发不顺眼,恨不得下手将人弄死。莫非这就是做贼心虚、人死债空?   淡淡抬眼瞥了幸灾乐祸的司徒远一眼,晏危楼摇摇头:“我相信小师弟的为人。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他淡定地张口说瞎话,偏偏看不出半点虚假之色,弄得司徒远都一脸莫名,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家伙究竟是在故意装傻,还是以为……现在事到临头拍拍马屁,就能逃过一劫?   不管心中对这场继任大典有多少看法,只有阴长生一日未死,司徒远都不会表露出来,反而要笑着讨好新任门主。   因此他当即拦住晏危楼,抬高了声音,一脸戏谑的笑容:“大师兄别急着走啊!难得有暇,咱们师兄弟几个正要去好好聚一聚,小师弟也正等着呢。大师兄不如一起去吧。”   以往他用这种略带威胁的口吻一开口,将玄立马就怂了。   但今天这招似乎不好使了,对方只伸手一拨,动作轻描淡写,便将司徒远整个人拨到了一边。   晏危楼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微笑道:“这样的日子的确是难得,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几位师弟记得珍惜今日,我就不去打扰了。”   不知为何,他脸上明明带着淡笑,黑沉的眸子里也是一派温柔纵容,司徒远却陡然一身寒毛直竖,像是被什么大型的凶兽盯上了,全身发寒。   这也让他的回应慢了几拍。等司徒远反应过来,就见“将玄”已经扬长而去。   他下意识吐出一口气,接着脸色就是一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将玄”吓到了,一阵恼怒,连忙“呸”了一口:   “我怕他做什么!这家伙刚才对我动了什么手脚?呵,实力不行,装腔作势倒是在行!”   晏危楼径自向着将玄的住处而去,刚刚进入院子不到一刻钟,外面的院门就被敲响。   他应声之后,那院门当即被推开,一个中年人闪身进来,第一时间叩首在地。   “属下万裘,见过堂主!”   “起来吧,我已经不再是堂主了。”   两人口中所说的是阴魁门暗中安插在盛京城的一处堂口,名为七星堂。   万裘原本才是七星堂的堂主。当初将玄前往盛京城后,借着门主大大弟子的身份,暂时统管七星堂。   结果没过多久,晏危楼将“将玄”这个身份抢到手,也顺便将七星堂扒拉到了自己碗里,并雷厉风行地血洗了三分之一的不安定分子。   这半年来,他也并没有放弃对七星堂的掌控,如今整个七星堂上下惟晏危楼马首是瞻。哪怕是万裘这个曾经的堂主,看向晏危楼的眼神中也难以自抑的流露出敬仰钦佩之色。   ——毕竟,一个与逍遥楼搭上了关系,自己吃肉的同时还不忘让整个七星堂的兄弟都跟着喝上汤,同时手段又不乏严酷铁血的主上;一个既能让手下过上好日子,同时又对叛徒凶残冷酷不留情面的上位者,怎能不让人敬仰钦佩,难以生出丝毫背叛之心?   万裘更深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说道:“您交待的一切,属下都已办妥。”   晏危楼手指漫不经心在漆木椅上敲了敲:“那就好,且静待明日吧。”   第二天,正是阴魁门的门主交接仪式,也是继任大典。   大殿之上,披着深青色袍子、身材干瘦宛如骷髅的阴魁门门主阴长生站在一边,将正中间的位置让给了自己心爱的独子阴无病。   这是一个正值弱冠的年轻人。看上去苍白瘦弱,双唇殷红如血,仿佛身患疾病,身上却穿着一身威严的赤红长袍,额顶高冠。像是偷穿了王公贵胄礼服的病痨鬼,看着很是滑稽古怪。   站在下面的诸多门派长老,乃至执事、弟子,却都个个肃容以待,没有一人在脸上露出不合适的表情。   阴长生咳了一声,开口说道:   “从今日起,本座将退位为本门太上长老,阴魁门门主之位由真传弟子阴无病担任。诸位可有异议?”   这只是门主继任之前象征性的问话,走个程序而已。别说是魔道,哪怕是正道,也不会当真民主到让众人共同选举掌门人选。若是当真有人傻乎乎在此提出异议,那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因此,阴长生说完这话,就要将手中属于门主的信物交到阴无病手中。   这时,下方却突然传出一声大喝:“且慢,我有异议!”   大殿中顿时一静。   阴长生顿住动作,阴无病攥紧拳头,父子二人的脸色不约而同地阴沉下来。   两人闻声缓缓看过去,就见人群中,一个中年人突然蹿了出来。   “七星堂堂主万裘?你有何异议?”   阴长生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这人的名字,脸上挤出一抹和善微笑,眼神中却尽是杀气。   万裘恍若未觉,深深一拜,大声道:“属下的确有异议,阴无病实力低微,绝非门主之选。”   他这话倒也不假,阴无病不过初初迈入洞见境的修为,而且还是被无数天材地宝堆起来的,将来还能不能提升都不清楚。但众人还是佩服他的胆大。   毕竟,阴无病实力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后有着一位曾经的半步天人、如今的入道巅峰大宗师支持。敢当场质疑他的资格,这可真是不要命了!   而能够在魔道摸爬滚打混到现在,众人也不认为万裘就是个傻瓜,想来这背后还另有他人指使!   阴无病苍白的脸被气得更白,他愤怒地一挥袖:“不知所谓!似你这等认不清自己身份的东西,也敢踩到我头上来耍威风?爹,你就看着这种蝼蚁跳来跳去吗?!”   他侧头看向阴长生,嘴上轻轻唤了一声,意思就是让阴长生出手。   见儿子被气得不轻,阴长生此时也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原本顺顺利利的继任大典就被人这么搅和了,哪怕之后一切顺利,以后有不少人在暗中嘲笑,背后之人真是其心可诛!   ——他也猜出背后另有阴谋,但以他的实力,还真不带怕的!顿时眯起了眼睛,看向万裘的目光中射出杀意。   但就在这时,万裘却突然转身看向众人:“阴无病非但修为低微,且无能浅薄,只会在门中欺世横行,若让他继任门主,恐怕整个阴魁门都将衰落,大家以为如何?”   “嘶”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响起,许多人还以为这家伙真的疯了,人群中却突然又齐刷刷站出来将近四分之一的人。这其中还有两名德高望重的入道境长老。   “万堂主所言甚有道理,阴无病的确不适合继任门主之位。”   众人齐声一致,声势浩大,阴无病气得脸上都泛出了红晕,眼中溢出凶恶的光,就要发作,却被阴长生一把扯住。   阴长生制住儿子,冷冷望着这一幕近乎逼宫的戏码,周身咆哮起浩荡的阴风,他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冷冷在那两位入道境的长老身上扫过。   “好!好的很!看来某些人是以为本座跌破了境界,成了没牙的老虎,就想要当面挑衅了!!!”   他冰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打转,活像是一条毒蛇在吐信:“既然你们觉得阴无病没有资格继任门主,那你们觉得谁更有资格?”   “……是三长老、四长老?还是你们的儿子,孙子,门人弟子?!”   他的语气越来越低沉,一身气势却越来越压抑,周身浩荡的阴风咆哮着,似有无数恶鬼在哭嚎冷笑。   “说啊!老夫这就送他上路!”   整间大殿都被这股气势所笼罩,许多人不由自主,被压得弯下了腰,脸上溢出一滴滴冷汗,神情惊骇。   哪怕是司徒远等几个阴长生的弟子,也都在这个恐怖的威压中弯下了腰,一个个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此时的司徒远脸色惨白,哪还有原先趾高气扬的得意样子。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我。”   说这声音熟悉,是因为昨天他才听过。陌生,则是因为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中,似乎蕴含着他从未见过的傲慢。   阴长生的十大弟子原本是按照排序一一站着,此时司徒远的眼角余光便看见自己身前那一袭黑袍的人影慢慢走了出去,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彻殿中。   晏危楼来到大殿中央,抬起头来,在阴长生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再次重复了一遍:“——是我!”   大殿阴森而昏暗,四周燃烧的灯火也像是坟头上点燃的鬼火。在幽幽的火光映照中,青年苍白冰冷、阴柔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无数双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他。   青年身披一袭黑底外袍,袍底似有森森鬼火燃烧;凌乱长发散落于肩,乌黑中夹杂几缕银白。   一层极轻又极淡的漆黑雾气在他周身缭绕,像是为他整个人披上一层淡而薄的黑纱。黑雾中似有万千残魂哀嚎,他周身隐有万鬼号哭之音。   这似乎是阴魁门三大圣典之一《玄煞诀》修炼至极致的异象。   “你?!”   阴无病已经尖叫起来,声音尖锐而刺耳,还伸出手指指向晏危楼。   “你说,你要继任门主?!”   本就一副滑稽打扮的他笑得前仰后合,看上去更滑稽了。   但阴长生却没有笑,反倒若有所思地看着晏危楼,露出几分警惕。   他比儿子更加老辣,知道对方敢站出来,必然有不小的倚仗。   阴无病没有发现,只是兀自笑了一通,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大言不惭,你这废物还想当门主,真是笑话!”   “你都能当得,我为何不可?”晏危楼神情平静,目光上下扫过阴无病,语气比神情更平静,“长的丑,想的倒美。”   他这种平静反倒是最大的嘲讽,尤其是刺中了阴无病最在意的外表,立刻将阴无病气得不轻。简直想要冲上去将对方那张阴柔又俊美的脸划上十刀八刀。   阴长生将儿子护到身后,上下打量晏危楼:“好!好!小小年纪已经入道,倒是本座看走眼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惊住了。晏危楼没有刻意外放气息,他们这些修为低下的人还真没看出来。   “你是本座弟子,与你师弟同出一脉。你我才是最亲近的。可不要一时冲动,被其他人利用了!”他目光从两位长老身上扫过,又落在晏危楼身上,“若是你现在退下,之后本座自会封你长老之位,门中藏宝任你挑选一件。”   “不好。”晏危楼摇了摇头,看了眼阴无病,“我一见门主冠冕穿在这种丑八怪身上,就感觉双眼不适,心情败坏。还是扒下来更好!”   一边说着,他已经上前一步,周身黑气似乎化作实质,宛如一条黑色匹练般被他抽出来,猛然向前抽去。   “啪!”   半空中发出一声爆响。   一具通体灿金、宛如铜浇铁铸的尸魁猛然从脚下钻出,挡在了阴长生面前,与那黑色的匹练碰撞在一起。   这是阴长生的本命尸魁。   方才他与晏危楼说话之际,已经埋伏好尸魁,准备暗中偷袭,哪知道还没有选好时机,晏危楼已经抢先出手了!   这一声爆响仿佛一个信号,整个大殿中顿时变得混乱起来,两边的人混战在一起。阴长生周身浩浩荡荡的阴气已然化作一股恐怖的龙卷风,在大殿中席卷而起,无数灯盏同时熄灭。   仿佛黑夜骤然降临。 第109章 入局中(7)   在这浓郁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阴长生这老魔携带着滔天凶威, 向晏危楼扑去。阴风化作怒啸长龙。   作为入道大宗师,两人的武道技艺早已脱离了凡俗的水平, 进入了常人难以理解的领域。彼此互相碰撞间, 惊人的武道意象随之显化。   铮!铮!铮!   但听三道飒然风声, 又像是霹雳乍响,晏危楼一身道意升腾, 身形不知何时凌跃于空,转瞬间弹出三道凌厉指风。   第一指,恢宏浩大,如日之初升。   灿灿金辉所过之处, 万鬼悲嚎, 那浩荡阴风如冰雪一样融化。   阴长生噔噔噔倒退数步,冷哼一声,枯瘦的爪子从袍袖中伸出, 与那具本命尸魁一起,一左一右向晏危楼攻来。   一道虚幻狰狞的鬼影隐约从他身上升起, 随着掌风咆哮而至。一股阴森、邪异、充斥着极度血腥味的道意四下弥漫, 心志稍有不坚者, 只觉眼前幻象重重, 如坠无间地狱。   晏危楼目光清明, 弹出第二指。   这一指, 冰冷死寂, 如月之陨坠。   灿灿金光转眼间化作成一片惨白月色, 带着前所未有的空寂冰冷之意,与阴长生周身的阴冷气息碰撞在一起。   像是冰雪骤临大地,那狰狞咆哮的鬼影只坚持了不过三息,便仿佛被霜雪冻结,寸寸凝固,紧接着在下一次碰撞中化作飞灰。   晏危楼一旦占领上风,便毫不客气追击而上,姿态极其霸道。顿时漫天惨白月光充斥在殿中每一个角落。   咔嚓——   通体灿金、仿佛铜浇铁铸的本命尸魁,表面不知不觉裂开了道道缝隙,被其护在身后及时退走的阴长生只是受了轻伤,但脸色却阴沉至极。   作为曾经的半步天人,哪怕境界跌落,他也并未将这个多半是走了大运才得以入道的大弟子放在心上。他更多的心思一直在警惕不知为何不曾出手的两位入道境长老,就担心那两人趁着他们缠斗之际突然偷袭,让他猝不及防。   但现在事实是,两位入道境长老一动不动,单单只是“将玄”一人就占尽上风,短短时间便让他节节败退。   这让阴长生实在不能接受。   他突然催动起全身真元,用出了宗门圣典中损伤根基的最强禁术,顿时,阴长生枯瘦干瘪的身躯上,一条条青筋如蚯蚓般鼓起,炽热的血液在其中沸腾。   唰——   下一瞬,他周身爆出一蓬血雾,整个人的速度又提升了一大截,边上的本命尸魁沐浴在鲜血中,身上的裂缝转眼便恢复完好,金灿灿的光晕在身躯表面流淌,似乎变得更加坚硬了三分。   黑雾升腾,将一人一尸魁笼罩在其中,只听见黑雾中的阴长生发出一道痛苦嘶吼,随后,一到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便成黑雾中扑出,向晏危楼冲去。   此时的阴长生已经大变模样。   他枯瘦干瘪的身躯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壮,一块块肌肉鼓起,像是寺庙中浇铸的佛像。而原本的双臂双手之外,又多出了炼尸般的双臂双手。他竟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尸魁的身躯暂时缝合到了自己身上。   这也让他身上的气息变得极其诡异阴冷,一双瞳孔变成了青白色。   “《天尸魔解之术》!”   有人发出了惊呼。   这是阴魁门三大圣典《天阴大法》中记载的一门秘术,据说只能施展一次,使用过后,非但修行者本人的根基会受到损伤,本命尸魁也多半要报废。   无论是“阴魁门”还是“尸魁”,本应取“傀儡”之“傀”,当年的玄阴老人却以“魁首”之“魁”来命名,正是突出了他的傲慢。只因他以为自己所创造出的炼尸、御尸之法,早已脱离了一般的傀儡之术,晋升为大道之技。   譬如《天尸魔解之术》这等居然可以直接让修行者与尸魁之间血肉互补的邪法,显然已不能用傀儡术来解释。   不人不鬼的怪物自半空中扑去,腿风如鞭,呼啸的阴风聚拢在他身周,天地间似乎多出了一团虚幻的修罗鬼影。   鬼影发出一声尖啸,顿时,周围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无差别的神魂攻击。除了两位初入入道境的长老能勉力支撑,其他人都不由捂住耳朵,身体无力歪倒在地,自七窍中流出血来。   此时的阴长生周身有种强绝的气势,像是一头暴怒的凶兽,双爪毫不客气地撕开了拦在路上的一名弟子,携带着令人心悸的魔威,向晏危楼而去。   晏危楼却已点出了第三指。   这一指点出,平平无奇,无声无息。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但就在下一瞬,仿佛极致的寂静中骤然升起无边的狂澜,伴随一声轰鸣,似有两轮虚幻日月自他指尖生出,随即轰然碰撞在一起。前一瞬还寂静无声的黑暗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与热。   这一刻,众人耳边失去了声音,眼前也失去了光亮,像是被放逐于一片虚无之中,连对时间的流逝都缺乏感知了。   等他们流血的双眼中终于感觉到光亮,剧痛的耳膜中再次察觉到声音,就见原本恢弘的大殿早已不复存在,隐约的阳光透过尸骨林厚重的林荫洒落下来,照在周围那些断裂的残垣废墟上。   “咳咳咳咳!”   边上响起一阵轻轻的咳嗽声,紧接着,他们便看见一道人影从废墟中慢慢站起身,露出一张往日在他们看来很是熟悉、如今看来却太过陌生的俊美面孔。   青年漆黑的外袍上留下了不少战斗过的痕迹,阴柔苍白的脸冷得像冰,满头乌发彻底披散开来,其中夹杂几许银白。   他看上去一身凌乱,但只是静静站在这里,却让不少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晏危楼也没理会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只是慢条斯理掸去了衣衫上的灰尘,又一脚将边上那浑身焦黑、半死不活的怪物踢远了一些。   他目光在周围扫了一眼,却发现阴无病已经穿着那身门主冕袍倒在了废墟里。也不知道是被哪个仇家趁乱出手,还是被刚才的战斗余波波及到了。   “诸位同门、长老!”   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大喝,直到现在还头昏脑胀不清醒的众人一下子就被喝醒了,都下意识朝那人看去。   “大家也看到了,我们魔道中人以实力为尊。大师兄实力绝顶,气度斐然,又一向温柔随和,与人为善。实在是新任门主的不二人选。”   一身红袍的司徒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晏危楼深深一拜,声音听上去真挚到了极点。   “我司徒远愿意以性命相荐!”   众人简直要被他这不要脸的一番话折服了。什么温柔随和、与人为善,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嘛!不过,看着这家伙直到现在还在流血的眼睛,似乎真要瞎了?   腹诽归腹诽,但这些人也不会傻到当众唱反调。尤其是万裘,他刚才正要站出去,只不过受伤太重慢了半拍,哪里知道居然就被司徒远这个家伙抢了先,直接分薄了他原本定下的功劳!   他再也不敢迟疑,连忙紧跟着开始恭维,现在只恨自己读书少,肚子里拽不出多少墨水,只希望门主能从他热切的眼神中看出他满腔的赤胆忠心:   “门主天授之才,定能带领我阴魁门纵横江湖!”   司徒远还只是称呼大师兄,到他这里就直接变成门主了?!   其他人在心中默默鄙视了一通这两个马屁精,然后……就暗恨自己反应不够快,嘴巴不够甜。他们也顾不得嗡嗡作响的脑袋,连忙一同恭维起来,顺便还将阴长生父子踩了一万脚。   “阴长生这老贼自私迂腐,一心想将我阴魁门变做他家私人之物,还不自量力去挑衅北斗魔宫宫主,险些连累满门,本门上下早就怨气深重,幸而门主英明神武,拨乱反正!”   “阴无病那小贼也是,一向仗势欺人,在门中横行无度,于我阴魁门没有半点贡献,反而惹得门人怨声载道,实在是阴魁门之耻!今日门主上位,真是大快人心,顺天应人!”   这些人的话倒也不是污蔑,但这些罪名放在正道或许足以被逐出宗门一万遍,对魔道中人而言却不值一提。   此时这群魔道中人却一个个义正词严,仿佛那两人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简直像是突然拿了正道名门的剧本,一个个都变成了清清白白、品性高洁的好人!仿佛以往的他们都是备受魔头欺压的老实人,是晏危楼将他们拯救于水火之中。   这幅场面怎么看怎么奇怪。   但在场众人的神情却都很认真,说起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半点不心虚。   晏危楼微微抬起双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四周迅速变得鸦雀无声。   他目光慢悠悠在众人身上打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最前面的司徒远身上,对方立刻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姿态无比乖顺。   晏危楼自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也不想说什么名门正道那般心照不宣的谦辞。他只是轻描淡写般说道: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从今以后,阴魁门便归属于本座。”   阴魁门悄无声息易主,没能在江湖中掀起丝毫波澜。   原本晏危楼就已经渗透收服了不少阴魁门中人,包括那两名进入入道境的长老,都是因为他提供了资源和指点。   但他提前收服这些人,并不是为了让这些人帮助他上位——区区一个阴长生,并不需要他这般费尽周折,耍尽心机。像如今这样,直接在继任仪式上,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击败,杀人夺位,阴魁门自然便是他的了。   晏危楼之所以提前收服亲信,正是考虑到上位之后,需要重新整顿阴魁门时,手中或许会缺乏可信的人手。此时便正好将这些人一个个安插下去,听从他的命令行事,清洗整个阴魁门。   司徒远作为首先投诚之人,之后姿态一直摆得极低。   他本性就是欺软怕硬的真小人,过去“将玄”实力弱,而阴无病势力强,他就对“将玄”大加欺凌嘲讽;如今晏危楼突然爆发,一举夺位,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跪舔,并不以之为耻。   尽管当天“将玄”似乎被舔舒服了,不曾处置他,但之后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担心这位大师兄还在记仇,什么时候让人把他一刀砍了,每天连觉都睡不好。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晏危楼又不是被欺凌过的将玄本人,当然不在意这些。他也并不认为司徒远这样反复无常,必须尽早除去。想当初在炼血宗,就连原本想拿他炼药的瞿方,晏危楼都留了一条小命。   ——这种欺软怕硬的小人,在晏危楼看来,倒是比某些看似情深意重、义薄云天的君子可靠多了。毕竟,只要他一直保持强大,能带给对方利益,就不担心小人背叛。对方甚至还会成为他最忠实的鹰犬爪牙,毫不留情地咬向任何一个敌人。而虚无缥缈的情义,却说变就变,没有丝毫信任可言。   阴魁门中也有不少人知道司徒远和“将玄”的过往恩怨,见司徒远服软后便没有被清算。顿时就有许多人大松一口气,放下了心头的小算盘,彻底低头。   虽然这位新任门主好似十分宽容大度,连曾经有恩怨的人都不计较,但随后的大清洗,却又显出他冷酷无情的一面。   除了不少蛀虫败类被直接干掉,晏危楼还莫名其妙杀了不少人,这些人身份各异,有些人与“将玄”甚至从来没有往来,却都被他直接杀掉了。   这也让刚刚放松下来的众人战战兢兢,对新任门主的喜怒无常深感敬畏,不敢有一丝轻慢。   众人所不理解的这份清洗名单,事实上都是晏危楼前世的仇敌。早在前世单人匹马闯入阴魁门时,他就杀过一遍了,如今不过是熟能生巧,再杀一遍而已。   “这可不是我睚眦必报……”   晏危楼自认自己还是挺心胸宽广的。   只不过……   “将曾经的仇人收拢到手下,将来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想想就不畅快!”   当然,他其实可以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人先收拢到手下,将来派出去做些危险的任务,充当炮灰消耗掉,也不会被察觉。这似乎才是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但思来想去……   “嗯,果然还是再杀一遍更愉快!”   ·   阴魁门这个曾经的悲剧初始之地,就这样变成了晏危楼的地盘。   就在他大刀阔斧整顿之际,遥隔几乎一整个大雍的地盘,七百里秦川之上的悬天峰,有人脸色骤然惊变。   在那间被结界隔绝的小木屋中,枯坐在轮椅上的墨先生猛然看向手中突然浮现的罗盘,失声惊呼:   “不对,天机有变!”   惊骇之中,他长长的袖摆一下子拂过面前的棋盘,坐在对面的悬天峰圣主顿时一声长叹:   “这局棋,乱了……” 第110章 入局中(8)   “天外邪魔又有异动了……”   虚幻的罗盘在墨先生手中沉浮, 一道道玄奥莫测的星光轨迹交织流淌, 墨先生沉沉叹了一口气。   闻言,悬天峰圣主再顾不得去收拾散乱的棋子,连忙抬起头:“是他?!”   此时的悬天峰圣主才刚刚恢复到十多岁的样子, 一身修为也只恢复了三成, 但他往日里在悬天峰说一不二,高高在上,又怎么愿意顶着这样的相貌和修为出现在众人眼中?   因此, 这段时间他一直深居简出, 除了偶尔会见一见“徐渊”这个救命恩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同墨先生在一起。除了本就对墨先生十分敬仰, 也是为了第一时间得知晏危楼的消息。   ——自那日凤还城一战后,晏危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以悬天峰的势力去查探,也只知道他是消失在了北漠境内, 具体的行踪却难以查明。   如今唯有指望晏危楼主动现身,或是让墨先生动用天机卜算之术。   瞥了难掩激动的悬天峰圣主一眼,墨先生摇摇头, 语气沉重:“我早已说过,此人乃天外邪魔,命理不在天道之内。即便我用禁术测算天机, 也是混沌一片。能得天机示警, 已是万幸。”   他一副悲天悯人、替人分忧的口吻:“唉, 只可惜上次没能留下他。我实在担心此人成长起来, 将会酿成大祸。或许悬天峰就是首当其冲。”   悬天峰圣主的眼神也凝重了起来。   他本就对墨先生深信不疑, 更何况,亲眼看见晏危楼居然能操控乾坤道图,他更是深觉此人诡异。凤还城那一战过后,彼此已然结下仇怨。这天外邪魔又如此难对付,连墨先生这等神人都卜测不出一鳞半爪的消息,若是继续放任下去,将来必有倾覆之祸!   “不行,必须尽早除去此魔!”   他霍然起身,语气坚定,目光里带着毫不动摇的杀意。这副态度与前往凤还城之前相比,俨然天翻地覆。   墨先生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眼,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把玩着手中罗盘。   对于悬天峰这些人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没有涉及自身安危时,可以正义凛然,可以悲天悯人,可以宽容大度地表示不能冤枉任何一个无辜者。但一旦事涉自身、危及悬天峰,立刻就抛去了那一层犹豫不决的顾虑,变得无比果决。   正是因为把握住了悬天峰上下的行事风格,他才能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影响他们这么久,为自己达成目标添砖加瓦。   因而,他只是提醒了一句:“记住了。那天外邪魔身上诡异颇多,要想直接将之诛杀,多半会出变故。最好事先设下陷阱将之捉拿。我自有办法。”   悬天峰圣主认真点点头,只是临走之时,眉宇间还露出几许疑惑与不悦:“一介天外邪魔,还有这么多手段,连乾坤道图都被他骗了去,简直如同天命眷顾,莫非他竟有手段欺天而行?”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墨先生神色一冷,有一缕极为复杂的情绪从目光里一闪而过,却绝非善意。   不过悬天峰圣主这时正背对他离开,又因为修为未恢复没有外放神识,没有看到这一幕。因此也没有发现这位一向显得逍遥世外、又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神秘高人,竟然崩了人设。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墨先生的神色这才一点一点沉下来。   虚幻的罗盘在他手中变幻,渐渐化作一卷神秘天书,墨先生缓缓将之翻开。   空白的书页上顿时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时刻都在变幻的文字,属于世间众生的一生命运,在其中随时演绎。   这无疑是一件泄露出去将会引得神州动荡的重宝。也难怪执掌此物者,已然将自己视作主宰众生的神明。   只可惜,这位“神明”实力不济,偶尔能够从天书上窥得关于其他人命运的二三十个字,就已是全部。   除此之外,关于他本人的一生命运,天书之上倒是记载得十分详细。   “……简直如同天命眷顾?”想着方才悬天峰圣主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墨先生喉间逸出一声冷笑,“明明是夺走了本属于我的天命。”   他垂下头去,将天书翻到某一页,与其他页面上不断变幻、仿佛昭示着命运无常的文字不同,这一页的文字像是一篇写完了结局的故事,安静而沉寂。   墨先生手指抚摸过这一页上的每个字,看着其中描绘的那些灿烂光景、本该属于他的无上光辉,目光中不由露出恍惚沉迷之色,仿佛沉醉其中。   但清醒过来后,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双腿,那份痴迷沉醉又很快散去,化作不折不扣的痛恨与不甘。   仗着天书在手,只要花费代价就可测算出那人身上的天机。他曾经肆无忌惮为那人布下重重罗网,不惜将自己变成半废之身,也要一次又一次将之坑入陷阱。但每一次他以为终于杀死了对方,再次苏醒之时,时间线却重新倒退回到原点……这天道何其不公!   不过,每一次洗牌重来,眷顾在那人身上的天命气运就会散去一分,即便曾经拯救了一个族群,气运眷顾也终究有限。“墨先生”能够清楚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但那人身上天命散去的同时,命运也渐渐脱离此界天道,恢复了天外之人的特征,一身天机归于混沌。天书对那人的测算变得越来越难——直到如今,那人的命运已不在他掌控之中!   虽然没有了堪称作弊外挂的天书帮助,但“墨先生”并不担心。   因天书的缘故,“墨先生”隐约清楚自己已经被刷新了数次时间线,数次从头来过。只是具体的记忆一片模糊而已。   但与整个人一片空白、失去了过往记忆的晏危楼不同,“墨先生”只能算是不知晓“尚未发生的未来”,但过往万年之事,他可从不曾忘记。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一次又一次抢占先机,解决了仇敌。只要继续下去,迟早会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所以每一次重新回到这个时间点,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始布局,找出对方的存在,不择手段地将之打入深渊。   而看着毫无过往记忆的对方一步步迈入陷阱,实在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即便如今的他不知道,在上一条时间线中自己是如何算计对方的,但只是想一想,就心情愉悦。   这一次,“墨先生”失去了测算天机之能,无法一步十算,但那人也同样失去了无数次绝处逢生的天命眷顾。   而早已提前数百年开始利用悬天峰布局的“墨先生”,绝不认为自己会输。   “……第九世了……我不信——这份抢来的天命还能一直庇佑你!这一回,赢的依旧会是我!”   手中的虚幻天书一阵变幻,再次化作精致的罗盘,罗盘上星光荡漾间,忽地“嗡嗡”震颤起来。   紧接着,“墨先生”眉心一跳,隐隐感应到了什么:“瀚海秘境出事了?!”   这一世测不出晏危楼身上的天机,直到不久前“墨先生”才找到对方。   他当然也知道晏危楼得到瀚海令的消息,或许会进入瀚海秘境,发现瀚海秘境中的秘密,因此已经在第一时间有了应对。   但现在看来,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第111章 入局中(9)   瀚海秘境。   “将玄”收到阴魁门召集令, 回归尸骨林的同时,“燕无伦”也同原氏兄妹一起, 踏上了前往圣城的路。   之前和他一起的一行人, 都来自三大氏族不同的疆域, 出身也有高有低, 原本“燕无伦”是打算同他们一起走,正好顺便对他们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扩大自己在瀚海秘境的人脉网。   但御山城中的突发事故, 原惜缘和盘托出的上古秘辛, 终究还是让“燕无伦”改变主意,决定暂时与其他人分道扬镳,答应原惜缘去暗中偷袭银甲军, 救出了她的兄长原惜时。   “燕无伦”从始至终不曾露面, 只是在暗中“度化”了一只大妖魔,以之间接操控了一场小型妖潮, 将银甲军堵在荒原之上。而原氏之人则趁机劫囚,将十余名“亵渎白帝、勾连妖魔”的犯人尽数放了,当时整个场面都是一团乱。   这样的做法无疑很聪明, 让银甲军也难以作出判断,劫囚者究竟是哪方的人马,真正目标又是谁。而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作为三大氏族之一的原氏, 谁又敢轻举妄动?   劫到人之后, 他们也没有往人族聚居地的城池或村寨而去, 反倒是随着妖巢深入荒野,暂时寄身于“燕无伦”所控制的那头大妖魔老巢中。   原惜时有一个风雅秀致、仿佛翩翩贵公子的名字,但本人却生得英挺峻拔,刚毅非常,兼之长期担任一城之主,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豪迈之气。   甫一脱离危险,听妹妹说了来龙去脉,他便对“燕无伦”深深一礼,郑重道谢。   之后几人交谈间,原惜时也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如实相告,并说道:   “这次多谢小妹和燕兄弟来得早。一个月后圣城就会举办一年一度的祭典,祭祀白帝。路上我便听那些银甲军说起,要用我们这一批人去做祭品。”   虽然如此说,但他脸上并没有太多死里逃生的庆幸,仍是一派坦然无惧,大大咧咧道:   “……要不是你们及时出现,我这大好头颅就要去祭那狗屁白帝了!呸,也不看他配不配!要我说,真要献祭难道不该献祭圣城那些疯子吗?反正他们早就想见神想疯了!”   原惜缘笑着拍了拍兄长的手,安抚道:“兄长放心,一切总有大白之日。且看吧,那神庙越是高大华丽,将来倒塌之时就越是凌乱不堪。”   几人刚刚在妖巢中落脚,那只被燕无伦控制的大妖魔便也放弃了继续与银甲军对峙,带着浩浩荡荡的妖潮一同回归,连同被妖潮所裹挟的十多名囚犯。   “燕无伦”让那些小妖魔将这十多个囚犯都带到了自己面前来,亲自见过一面。   虽说银甲军给他们定下的罪名是“亵渎白帝、勾连妖魔”,但终究是一面之词。其中或许有同原惜时一样被污蔑陷害的人,也或许有证据确凿的罪人。不查清楚,当然不能将他们直接放走。   说不定,还能有些废物利用的惊喜呢。   于是,被一群妖魔裹挟着拖进妖魔老巢后,又被串饺子一样仍在某个黑漆漆的山洞里,众人等待半日后,终于看见山洞口出现了淡淡的光亮。   踏着遍地碎银般的光辉,一位乌发白衣、广袖如云的年轻公子悠然走了进来。像是仙人踏入云霄之上,这个黑暗又逼仄的山洞都仿佛因此变得明亮堂皇,宛如仙宫云阙。   他如画般的脸在淡淡的微光中有种虚幻朦胧之美,一双幽邃如墨的眸子自左向右,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   之前还充斥着不安、焦躁、愤怒、恐惧等种种情绪的众人,心灵不知不觉宁静下来,在这目光中心神放松。   谁也没能想到,在这样一个恐怖又阴森的大妖魔老巢里,居然会出现这等神仙般的人物!简直让人怀疑他也同样是被妖魔抓来,心中下意识为之担忧愤怒。   不过这情绪刚刚一生出,理智便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看人家这悠闲自然的姿态,说是在自家地盘也不为过。   难道说,这位看上去风光霁月的年轻公子,竟也是投靠了妖魔的叛逆之流?或者说,这本就是个化形的大妖魔?   不知为何,众人心中一阵惋惜。   “燕无伦”视线来回在几人身上转过一圈,语气悠悠:“听说诸位都是犯了「亵渎白帝、勾连妖魔」之重罪的罪徒,我偶然经过,顺手救之,不知这所谓罪名可曾属实?”   他生就一副画般的容貌,一双眸子温柔多情,不疾不徐的语调也像是蕴含着优美的旋律,让人目光不由恍惚起来。   众人沉默一阵,心头惊疑。   这位不知是投靠了妖魔的人族叛逆,还是化形的大妖魔?突然问出这话,究竟是何意?难道是兴之所至,想要收几个听话的下属?若是他们否定背叛人族、勾连妖魔的罪名,发现救错了人,他可会撕开温柔面孔,当场大开杀戒?   罪名属实,早就一心向着妖魔的几人已经忙不迭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连连表忠心:“大王明鉴,小人对贵族向往已久,正是因为暗中帮助妖魔,这才被人锁拿,就要去那祭台上走一遭。今日得遇大王,真是三生有幸啊!”   看这像是见到了靠山的架势,若非现在还被绑着,行动不便,只怕都要扑过来抱住“燕无伦”的大腿了。   “尔等心意,我知晓了。”那年轻公子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只是唇边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又将目光投向另外几人,“你们呢?莫非是被冤枉的?”   他语调轻柔随和,但听在几人耳中却像是蕴含着深深的杀机。他们自发脑补,这位疑似妖王的存在此时和气说话,是为了收几个手下来解闷,一旦发现“被骗”,指不定就要原形毕露!   沉甸甸的压力无声无息压在他们心头。   噗通!   很快就有人坚持不住,跪了下去。学着那几个人的样子,开始大表忠心,似乎身上那“勾连妖魔”的罪名,也成了他们毕生最大的光荣似的。   望着这一幕,剩下几人一愣。一个年轻气盛的楞头青当即脖子一梗,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架势,嚷嚷道:   “不必多说,小爷身上的罪名都是被人栽赃的!不就是在白帝庙里偷吃了几口妖兽肉吗?要说我亵渎白帝那是认的,勾连妖魔绝不可能!”   在他边上,似乎与他认识的一位美貌少年却突然开口:“好了,罗九,别犯傻了。这位公子是在同我们顽笑呢。”   这少年生得雌雄莫辨,美得胜过女子,声音也犹如珠落玉盘,极为好听。   见同伴“罗九”还是摸不清头脑的状态,他笑意盈盈看向“燕无伦”:“您说呢,燕公子?您的目的也该达到了吧?”   “燕无伦”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是?”   “云七见过燕公子。”少年似乎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微笑一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之前高声嚷嚷着不怕死的罗九表情有点懵了。这两人是在唱什么双簧?   没等他想明白,“燕无伦”已偏过头去,轻声开口:“既有人愿意与妖魔朝夕相伴,便送他们去吧。”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至,阴森怪异的影子在洞穴中游荡而过,紧接着,第一批跪地投靠的六个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被无形的影子一口吞噬,一路被拖向了洞穴深处。   “咔嚓咔嚓——”   不多时,几声惨叫,伴随着牙齿咀嚼的声音,一同在洞穴深处响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着寒风飘荡出来。   “燕无伦”仿佛极为惋惜地轻叹了一声,重新回过头来,那张仙人般的面孔上还带着几许怅惘轻叹:“可惜不是一路人,平白丢了大好性命……”   他眼神和语气中的怅惘遗憾不掺杂任何虚情假意,似乎真的为这几人走错路、白白丢了性命而惋惜。但这样的真情实感却让其他人牙齿轻颤,一阵发冷。   尤其是后来迫于形势,同样跪地臣服的剩余几人,几乎要缩成一团了,当即反口,一个个大呼冤枉。   “燕无伦”也不关心他们之前的举动是真的屈膝臣服,还是忍辱负重——真要有忍辱负重的深沉心思,又哪里会因为一时冲动犯下大罪?   他只是对着云七几人轻轻一点头,姿态温文:“失礼了,几位请随我来。”   他指尖微动,山洞中有细微的风声响过,几人身上的枷锁顿时脱落,重新恢复了自由之身。   “燕无伦”转身向外走,踏过满地细碎的月光,消失在洞口,云七连忙扯着还迷迷糊糊的罗九跟上。听罗九问起,他低声在朋友耳边,将心中所想一一剖明。   “好了,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听说过的那位燕公子的事迹吗?”他一把按住焦躁不安的朋友,“这位可不是什么大妖魔,而是可令妖魔俯首的奇人呐。”   “方才这一出简单的问话,燕公子显然另有考量呢。那些投靠妖魔,根底上就坏了的人,当然不能留;而只知道暂时屈膝,却不知……忍辱者不见得可以负重;似你这般完全不知变通,又生性愚钝,刚直到底的……”说到这里,他面上不由露出一个极动人的笑,“唉,多亏了还有我这样的聪明人带你一程啊,不然你可不就悬了。”   罗九原本听得很是认真,还有些佩服。听他说到这里,顿时翻了个白眼。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低,但又不是传音入密,以“燕无伦”的修为,自然听得很是清楚。云七也未必没有存着正想让他听到的心思。   不过,“燕无伦”的名声在此界流传还不久,这人能够在短短时间猜出他的身份,足以见得平日里耳聪目明,消息来源颇广,危急时刻还不失镇定,善于观察,颇有些急智。倒是可以一用。   毕竟,既然犯下了“亵渎白帝”这种罪,那就是圣城不死不休的敌人,也是“燕无伦”天然可以合作或利用的对象。 第112章 入局中(10)   事实证明“燕无伦”的眼光不错, 云七的身份的确不一般。据他说,他们家族就是专门经营情报生意的。   瀚海界与神州浩土不同,妖魔占据了大片荒野, 人族境内的城池村寨,都被荒原隔断。这个世界的生产力又不高, 交通往来不发达,因此消息十分滞后。   有不少势力或明或暗在这方面发展, 也免得哪天哪座城池被妖潮覆灭,其他地方的人还安枕高坐, 毫不知情。   云七背后的家族就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不过据他所说, 云氏奉行低调, 不爱在明面上出风头, 只在暗中经营。云七因为是嫡脉出身,又有些天分,手中也掌握着家族一部分力量。   但这样的他,却在银甲军上门前不曾收到一丝一毫消息, 最后又被扣了个大逆不赦的罪名, 直接被人从家族中抓走。这就有些说不通了。   交代到这里,一旁的罗九愤愤不平地插口道:“要我说,云家那些人,也忒不是东西了!老爷子才去呢, 一群叔伯就迫不及待陷害侄儿, 把人赶出家门了!我要是你, 就算被抓, 也得拖他们一起下水!”   云七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和小孩一样贪嘴,结果先我一步,灰溜溜地就被银甲军抓走了。”   他那张比女子还要美丽三分的脸上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罗九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便干咳一声,强行挽尊。   “嗬,说实话,我也就是在白帝庙里偷吃了一点供品,不知道被哪个龟孙告发,给人抓去了……当时还想着没来得及同云七你告别,年纪轻轻命就没了。”他嘴上嘟囔道,“谁知道第二日你就来了。亏你平日自负聪明,到头来还不是和小爷我做了难兄难弟!”   云七好笑:“你……”   两人看似在互相调侃,但该透露的一切却都透露出来了,倒也无须“燕无伦”再问什么。   之后,云七更是私下里主动找到“燕无伦”,表示愿意将自己手上的情报网交出去,替“燕无伦”办事。理所当然的,以后“燕无伦”也会庇护二人。   这就是聪明人之间不必开口的默契。   不过,尽管能看出云七不俗,但真正拿到对方交托的势力情报网,“燕无伦”还是吃惊不小。   ——在三大氏族境域中各有少许探子就不说了,这人居然连圣城都插了一脚,将一小部分触手探了进去?!   “燕无伦”也没有追问,既然云七手上还有这样一股势力,又怎么会落入银甲军手中。   ……说不定当初这人被银甲军抓走就是将计就计自愿的呢?反正以他在圣城的情报网,即便被抓,找准时机,带着罗九一起脱逃也不是没可能。   依“燕无伦”看,这多半就是事实。   他前脚得了云七在圣城的情报网,后脚便找原氏兄妹商议去了。   自从听说了一个月后的圣城祭典,“燕无伦”就不由蠢蠢欲动,直觉告诉他应该去看一看。   对此,原惜缘有些担心,反倒是已经成为了圣城通缉犯的原惜时拍掌叫好:“好!燕公子的想法甚好,咱们就去圣城!分明是圣城颠倒黑白,凭什么反倒是咱们一直躲躲藏藏?!”   这一次他被抓,也是因为御山城中有人告密。想到这些人原本世代受先祖恩德,结果现在却被仇人洗脑,还恩将仇报。隐忍多时的原惜时也有脾气了。   不把这所谓的祭典搅黄了,他就不痛快!   原惜缘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家大哥,虽然有点不放心他的安危,但还是勉强点头答应下来:“好吧,我们去圣城。”   “不,你们误会了。”   “燕无伦”微微一笑,解释道:“不是我们,只有我一个人。”   “……你们只需提供一些帮助而已。”   见原惜时正要开口争辩,似乎不情愿,“燕无伦”又是一笑:“两位放心,在下的身份从始至终都不曾在银甲军面前泄露。但原大公子呢?”   “别说你可以伪装——你对圣城了解几分,怎知其中有没有厉害手段?恕在下直言,若是被识破,以原大公子的修为,恐怕就回不来了。”   白衣公子唇角微翘,一双温柔多情的眸子被长长的睫毛所掩盖,语气亦是温温柔柔的,话中内容对原惜时却并不友好,让他只觉膝头中了一箭。   原惜缘却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一口答应下来。   “燕公子于我们本就有大恩,但有所需,我们绝不推辞!”   三人细细商议过一番,“燕无伦”便出发了。   原氏兄妹没有去,云七二人却主动要求去圣城——或许没有“燕无伦”横插一手,云七本就在圣城另有安排。   原氏传承至今,历史几乎与瀚海界一般漫长,尽管中途几经变故,但其深厚底蕴亦不是其他家族所能相比。   哪怕原氏兄妹并非嫡系,但能得知原氏真正秘密,就代表着他们在家族中的地位不一般。再加上如今身处原氏的地盘,拿着原氏签发的文书,一路上“燕无伦”堪称畅通无阻。   即便是出了原氏疆域,有原氏暗中积累的资源调动,加上云七的情报网,一切也安排得妥妥当当。   经过一番伪装,“燕无伦”带着一行人,装成一支前往圣城朝圣的队伍,穿过一座座城池,渐渐来到了圣城外。   祭典将至,混迹在那一支支来自四面八方的朝圣队伍中,他们并不起眼,很快就一个个分散,融入了这片海洋中。   入城的人潮里,“燕无伦”微微仰起头,望着眼前这座之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圣城,整个瀚海秘境的中心。   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金碧辉煌、庄严神圣,反倒是散发着一股历经漫长岁月的沧桑之意。城墙上甚至还有着不知多少年前战斗留下的痕迹,让人第一眼想到的便是战场上的血与火。   而这似乎与晏危楼断断续续的梦境中,那些隐约的记忆重合了。   ——这是“元”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或许城墙上的某一道划痕就是他当年生死搏杀留下的剑痕。直到后来他切割神州浩土,自成瀚海一界,这座充斥着过往记忆的城池也随之落入了瀚海秘境。   “燕无伦”目光不由放空,眸底带出极淡极淡的怅惘之色。   “原来如此……此城用来供奉白帝……”   他垂下眸子,暗道一声。   “可惜了……”   能不惧一路艰险赶来朝圣的,无疑都是白帝的狂信徒。在四周欢乐而狂热的人群中,脸上神情淡淡的“燕无伦”无疑是一个异类。若是换作其他人如此作态,多半要被以不敬之罪抓出去。   但他容姿如画,一袭广袖长袍飘然欲举,清淡的神色中又透着几许怀念怅惘,竟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画卷中博济世人、心念苍生的神子,在那些本就神神叨叨的狂信徒衬托中,愈发有种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亵渎的神性。   “……这是谁?难道是新上任的祭司?”   不少人下意识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但圣城等级森严的层层洗脑让他们不敢开口,反倒是恭恭敬敬让开了一条道。就连门口守城的卫兵都不敢过多盘查,毕恭毕敬地将这位大人请了进去。   “燕无伦”从始至终神情坦然,既不因众人的顶礼膜拜而惶恐,也没有因卫兵的毕恭毕敬而自傲,甚至就连走路的步伐都没有乱上一丝。   他只是不疾不徐从众人让出的那条道上走过,微笑着向每一个人颔首道谢,带着一身远道而来、风尘扑扑的气息,像是披着清晨的霜露、初春的早风。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入了城。   “这、这燕公子也太……”混在队伍中苦逼地排队入城的罗九,一脸茫然加敬佩地望着这一幕,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也太大胆了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也太会演,太能装了。要不是他们清楚对方底细,还真以为这是哪位圣城的大人物回归呢!简直让人情不自禁便生出顶礼膜拜之感。   云七脸色也有些变化。   城门口人流实在太多,时间漫长,等他们用事前安排好的身份入了城,却是怎么也找不着“燕无伦”的影踪了。   茫然四顾片刻,一行人还是先找了一间客栈安置下来。等到半夜,“燕无伦”终于出现,开口便道:“云公子,假使我没有中途救下你们,按你原先的打算,可是准备在祭典前夕脱身?”   云七惊讶一瞬,反问道:“燕公子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之前的安排出了纰漏?”   正如“燕无伦”猜测的那样,家族中有人要陷害自己,云七也并非一无所知。   但那时他正听闻好友罗九被银甲军带走,便将计就计入了圈套,引出暗中敌人的同时,也顺便跟在罗九身边,摸清楚情况之后就能与手下里应外合,带着罗九一同脱身。   若不然,任凭罗九一个人被带走,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他也很难从容布置,将人救出来。   被银甲军抓走之前,云七就安排下属提前到圣城这边,安排好了救人的步骤。难道是那些人出了意外,提前暴露了?   云七心中顿时一阵后怕。   “不,暂时还没有。”“燕无伦”垂着眸子笑了笑,“这一切只是我推测出来的。”   “今日入城后,我便详细探清了银甲军抓捕祭品、献祭白帝的事。”   “银甲军实力高超,纪律严明,以你的实力,直到被带到圣城的一路上,都不会有机会脱逃;而被带入圣城后,所有囚徒都会立刻下狱,被关入防御森严的圣殿地牢。据说圣殿里有上百祭司,附近还有三队银甲军巡逻,修为最低者也有洞见三重,地牢中更有禁制重重,想要逃出去比登天还难……”   “燕无伦”不疾不徐,有条有理。   “直到祭典前三日,地牢中的祭品才会被放出来,统一清洗。所有祭司也会在这几日间焚香沐浴,静心祈祷……”   “这时便是圣殿防御最松懈的时候。只要提前买通清洗和看押祭品的下人,在关键时刻布置好自己的人手,或许便会有逃脱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已经查明白了。就在十一天前,驻守圣殿的几名银甲军曾经遭到不明势力的侵袭,身受暗伤,至今未愈。还有一位在圣殿服侍祭司的使女,不久前家人在外遇到妖魔,尸骨无存。另外,还有……”   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不对劲的事都点了出来,“燕无伦”幽幽开口:   “若是祭典前夕,趁祭师们焚香祈祷之际,下人失察,让祭品跑了出来,逃跑的方向又‘恰好’是几名暗伤在身的银甲军巡逻——据我推算,这几人身上的伤势若是以巧妙方式突然引发,正好会让银甲军的巡逻圈空白半刻钟,在那半刻钟里,圣殿西北那一角是安全的,足够让两个人逃出去。”   云七那张比女子还要美丽的脸上渐渐露出震惊之色,不由瞪圆了眼睛,第一次如此失态。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够在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里收集到这么多讯息,还能抽丝拨茧,将他的所有布置一一戳破。   当初的计划本就是罗九被抓后匆匆制定,云七从不认为这天衣无缝,他只不过是抓着“以往从未有人在圣城祭典前越狱,想必圣殿也从未有过防备”这一盲点,针对性安排好了一切。   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布局多么高明。   但被人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就看穿,哪怕“燕无伦”相当于拿着答案找线索,还是让云七深受打击。   他苦笑一声,对“燕无伦”的态度又恭敬了三分:“看来是我想的太天真了。若不是燕公子中途搭救,说不定,我们兄弟二人都要变成祭坛上的亡魂了。”   燕无伦摇摇头:“我是因为早便知道你的打算,这才留心去查。差点忘了问,你坚持要来圣城是为什么?”   云七犹豫片刻,目光静静注视着青年那双温柔澄澈如秋水的眸子,突然释然一笑,美不胜收。   “此事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是为了一桩不知真假的秘闻而已。”   “众所周知,大道无涯,而修行有尽。纵使贵为天人,也不过寿八百载。”   “当年白帝出世,诛灭妖魔后,统御翰海数百载,便消失无踪。尽管圣城宣称帝君陷入沉睡,世人却大多认为,他是寿尽而终了。”   黑夜里,少年的表情被朦胧夜色所模糊,声音中透出莫名的蛊惑。   “不过,还有一种说法隐隐流传,白帝并未死去,已经得享千载万载寿元……而他长生的秘密,就在圣殿之中。”   “燕无伦”的神情同样被渐渐浓稠的夜色所模糊,只一双眸子澄澈如昔,似乎不为所动:“这么说,你是为了长生?”   云七连忙摇头:“那倒不是。我云氏一族,以探听隐秘起家。骤然得知这样的大秘密,我又哪里能按捺住好奇心,不来探究一二呢?”   “说的是,我也有些好奇了。”   “燕无伦”的声音在夜色中近乎飘渺。   只不过,他好奇的不是长生的秘密……   “倘若白帝未死,会是去了哪里呢?”   他兴致一来,也懒得去管那许多后果了,反倒突发奇想,露出一抹感兴趣的微笑:“我有个主意,正好试探一二。”   三天后,深夜。   伴随着一声震动全城的轰响,绚烂离奇的火光映红了圣城半边天,祭坛在漫天火光中被炸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   ——没有人敢相信,那个设立于圣殿之前,用来祭祀帝君,常人不敢靠近分毫的祭坛,居然直接被人给炸了?!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危险气息突然在整座圣城中升起,还没开始行动的云七遥望漫天火光,欲哭无泪:“……这就是他所说的试探?!”   ……真是,好简单粗暴的试探:)。 第113章 入局中(11)   祭坛炸裂,火光照耀半边天。如此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整座圣城。   “放肆!!!”   圣殿深处传出一声怒喝, 天穹上风云汇聚, 席卷而起的杀气化作一柄虚幻天刀,笼罩在整座圣城上空,生生搅碎了漫天云层, 似乎下一刻就会横斩而下, 将整座圣城劈作两半。   一道极为强横的神念转瞬之间扫过全程, 每个人只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剥光了衣服, 里外都被人探查得一清二楚。   角落里居然还有几只潜入进来的妖魔,被发现后便直接掀翻藏身之地, 仓皇逃蹿,最终只留下几声凄厉的惨号。   哪怕这道神念如此强横霸道, 但猜出对方身份的人却都恭恭敬敬垂下了头, 不敢在脸上表现出丝毫不满,反倒任由对方来回扫荡了数遍。   似乎是始终没有发现始作俑者, 这人怒意更盛, 天穹之上的虚幻天刀也不由自主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生生将不远处的一座山峰削掉了一截。   此时, 祭坛被破坏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今年的祭典显然要推迟了。一个个前来朝圣的信徒都忍不住跪在了地上, 又是惶恐,又是惊怒, 虔诚者甚至连连请求帝君恕罪。   银甲军已经全部行动起来, 整齐的马蹄声在长街上驶过, 随着一名又一名银甲军汇到一起,汹涌如银色汪洋的军队四处席卷而过,最后直奔城门而去。   “圣殿有令,封锁全城!”   为首的将领一身银光闪闪的铠甲,遮掩在银色盔甲下的脸看不分明,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晴,幽邃而锋利。   他一边打马冲过城门,一边高声下令。   “遍搜城外百里之地,这么短的时间,贼人若是逃了出去,也逃不远!”   守城的军士凛然应命,恭敬目送着这支银甲军远去,便赶紧关上城门,脸上都带着凝重之色。   “没想到连大祭司都被惊动了,今日真是出了天大的事!”   刚刚感慨完,这几名军士便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呆呆望向城中圣殿的方向。   “那、那是……”   嗡!   一道明亮而赤目的雪白光柱骤然间冲天而起,从圣殿中穿出,直向云霄而去。   漆黑的夜幕被这光柱照得一片明亮,就连原本笼罩在整座圣城上方的虚幻天刀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股极难形容、极其玄妙的无形道蕴在天地间蔓延,似乎有某个特殊的存在突然降临了,四周的风都被静止。   圣殿深处,供奉于神台之上的白帝神像沐浴在刺目的白光中。   神像下方,被圣城中无数人尊称为大祭司的老者正恭恭敬敬匍匐在地,双目中露出微微的茫然,神情恍惚,似乎在聆听着什么人说话。   许久过后,他恭敬地应了一声:“谨遵帝君之命。”   这间大殿之外,恭敬侍立着不少祭司,都满含着期待地望着大门紧闭的大殿,眼神中闪烁着羡慕之色。   直到那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披着一袭神圣长袍的大祭司缓缓走了出来。   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   环视一圈,大祭司突然开口问道:“银甲军军主何在?”   作为直属于圣殿管辖的军队,银甲军地位超然。一军之主往往都是自幼被圣殿培养长大,至少也是大宗师中少有的高手。在整个圣殿中,也惟有大祭司能如此随意传唤于他。   不过,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到人。反倒是派出去的人急匆匆跑来回复,就在祭坛被毁的第一时间,银甲军就全面出动,在圣城中大肆搜查,之后还封闭城门,主动出城抓人。   “……这不是圣殿的命令吗?”那守门的军士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回禀之人也转述得明明白白,“搜遍全城后,银甲军已经出城去了。”   而且还是那位银甲军军主亲自带着一批人马出了城,似乎是担心贼人提前跑了,现在正在方圆百里内撒网式搜寻。   “什么?出城了?!”   听到这里,大祭司双目圆瞪,立刻有了不妙的猜想:“荒谬至极!本座怎么不知道,圣殿何时有此命令?”   其他人顿时惊了:“圣殿未开口,银甲军竟敢擅作主张?!”   ……虽说银甲军是圣城中一股不小的武装力量,但终究是直属于圣殿的。哪怕这次是出于公心,但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便代表着将来不受控制的苗头,这是圣殿中这些人绝对无法容忍的。   危机感顿生,众人纷纷开口,要派人去尽快催促银甲军回城。口令刚刚传达出去,城外搜寻的银甲军很快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而这其中已经没有了银甲军军主的影子。   这个人仿佛彻底消失了。   大祭司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圣殿召而不回,这是想叛出圣殿不成?”圣殿中人难以置信,又联想到祭坛被毁之事,有人不免嘀咕起来,向大祭司告状,“难道今日这件事就是他做的?他居然敢背叛圣殿!此事绝不可轻纵……”   “够了。”   抬手阻止了某些议论,大祭司目光微冷,又有些无奈。   这些蠢货从小在圣殿中长大,与外界隔绝,个个都被刻意养成了心思简单、信仰虔诚的模样,且修为高深,原本都是大祭司的得力助手。   但也正因为不怎么接触外界,如今看来实在愚蠢了些。居然以为堂堂银甲军军主会背叛圣殿?试问离开圣殿他能得到更多好处吗?   “不是他。有人杀人灭口,冒名顶替。”   大祭司断然反驳,接着开始下令。原本他找银甲军军主就是为了这件事——   “帝君有命。近日有天外邪魔降临我界,将来必定涂炭苍生。此邪魔阴险,极善伪装,从此刻开始,排查界内所有近期降临的外来者,不惜一切代价找出此魔,将之铲除。”   原本心思杂乱的一众祭司们听到帝君谕令,都收敛了心神,一个个露出郑重之色。一字一句听完后,便都恭敬地垂下头,齐声应是。   隔着紧闭的大门,大祭司身后那间黑暗的大殿深处,通天彻地的炽白光柱还未彻底散去,一尊白玉雕铸的神像后方,不知何时转出了一个人。   轮椅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咯吱作响,宽大的黑色文世服罩在他身上,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他英俊逼人的相貌,看上去与那尊神像一模一样。只是右脸上有一条如同漆黑锁链般的印记,盖在他眼睑下面,相较于神像的英武,这人看着增添了不少病弱阴郁之气。   他手掌一翻,一枚令牌便隐入袖中,那分明是又一枚瀚海令。   就在不久前,他突然察觉不妙,通过瀚海里降临后,当即知道了圣城中发生的事,一只手不由攥紧了令牌。   外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天机有变,果然是瀚海界出了事……”   “只不过,没想到出事的居然会是不起眼的祭坛……是他?”轻声呢喃着,这人的目光越来越清明,“一定是他。只有他才能在短时间里看穿祭坛上的阵法。只有那个人才有这样的眼力和魄力。”   ……一出手就击中了他最关键的要害,还真是敏锐的直觉啊!或者说,这依旧是天道眷顾的原因?这就是天命啊……   脑中念头转动着,一面分出心神听大祭司有条不紊地下令,这人脸上的神情沉淀下来。一瞬间的失态消失无踪,难以抑制的不甘被沉积到心底,他的脸上再次恢复了智珠在握的冷静。   “……这份天命很快就是我的了。”   虽然已经知晓晏危楼手中有瀚海令,很有可能会进入瀚海秘境,但祭坛突然被破坏,这件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这可是瀚海界最神圣的圣城,即便真有潜入进来搞破坏的妖魔,也许会将目标对准圣殿、祭司与平民。谁会无缘无故跑去攻击除了在祭典上用以祭祀帝君之外,没有半点价值的祭坛?   更别说这圣殿的祭坛很是特殊,从材料到阵法都不是短时间便能解决的。时间拖久了,别说祭坛没被破坏,说不定整个人都要折在这里!   晏危楼这一手实在是猝不及防。   祭坛被破坏,原定的祭典就只能取消推迟了。白帝愤怒之余,心中又充斥着淡淡的喜悦。   这一世天书对那个人失灵,他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占卜对方的行踪,偏偏那人又阴险得很,在凤还城出了一场风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不冒头,找不到目标,任他谋划再多也无用。   但这一次,他可以确定。必然是那个人出现了!只要能抓住对方留下的痕迹,他迟早会找到那个人!   对于瀚海界,尤其是圣城中人来说,白帝无疑就是神明般的存在。既然他降下谕旨,大祭司当然要严格执行,圣城顿时风声鹤唳。一道道紧急军令以圣城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除开偏僻荒野,瀚海界的所有人即将迎来史上最严格的一次身份搜查与登记。   而此时的圣城外,一片密林中。   之前打马出城的一众银甲军早已在军主命令下分散开去,四处搜寻某个贼人的下落。那位银甲军军主也同样找了一个方向,独自策马而去。   直到脱离众人视线后,他突然翻身下马,脱去一身银甲,摘下头上的银盔。   那一双清泠冷仿佛宝剑寒光的眸子,也在顷刻间收敛了冰冷寒芒,露出一片澄澈碧波般的温柔平静。   如墨的长发顺着脱落的银盔肆意飘飞,与雪白的衣袖相映衬,“燕无伦”回首望了望圣城方向。   看着那冲天而起、将深沉夜幕染成白昼的无垠白光,他目光微微变幻,露出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只是随便试一试,看起来好像捞到了大鱼啊……”   他语带讶异,唇角勾起一抹动人的微笑。   “原以为一年一度的祭典只是个走过场、歌功颂德的仪式,现在看来,似乎另有乾坤?” 第114章 入局中(12)   晏危楼炸毁祭坛, 本意只是试探一下圣殿。当日入圣城后, 他四下游走了一遍,来到城中心的圣殿之前, 一眼就认出了那座圣殿。   这与他梦境中的片段何其相似。   正是在这座宫殿中,白帝设下上古禁阵,又亲自出手, 以涂有无解之毒、附有灭魂之咒的魔刃出手偷袭,置“元”于垂死之地。   局势逆转后,这座宫殿也成为了封印白帝的所在。   隐约记得在那梦境的最后, 这座封印白帝的宫殿与四周的大片空间一起破碎,坠入了某个特殊空间中。难道那个特殊空间就是瀚海界?   当初灵王曾说,瀚海界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不知是用来关押妖魔还是白帝。现在想来, 这位大妖魔居然误打误撞发现了真相, 真是出乎意料地敏锐啊!   白帝的来历以及神话传说,在瀚海界中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灵兽坐骑返祖, 妖魔血脉暴动, 人族疆域沦陷, 直到妖魔大军攻至某地, 电闪雷鸣, 圣殿破土而出, 白帝出世, 横扫妖魔, 夺回沦陷的大半疆域, 拯救一界。从此圣殿所在之处,建立起圣城,永远供奉白帝神像。」   但原氏兄妹自然又是另一番说法。   据他们所说,当初妖魔突然失控,十圣家族损失惨重,都死战不退。直至家族防线彻底被踏破,一直被十圣家族牢牢守在中间的封印禁地也就暴露了出来。   ——白帝正是趁机脱困而出。   偏偏对方却趁势席卷一界,欺骗了所有人。还在史书上颠倒黑白,抹去了十圣家族的一切光辉,反倒污蔑其暗中勾连妖魔,导致人族大祸。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再结合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故事,晏危楼恍然明白了什么。   当初“元”斩碎神州浩土,以之为瀚海秘境,尽迁妖魔于其中。这片瀚海秘境既是关押妖魔的囚笼,也是封印白帝的地方。按他的本意,本是希望通过漫长时间驯化妖魔,并惩罚白帝。   但或许早在数千年前,白帝就找到了封印的破绽,不知通过什么方法与外界的妖魔勾搭上,帮助他们重新复苏血脉、发动战争。那些妖魔也投桃报李破坏了十圣家族的封印,一路闯至禁地,为白帝破封而出提供了帮助。   等到白帝地位稳固,成为无数人心中的救世主后,他又开始着手清洗妖魔。   不知是他实力不济,还是故意为之,此时的妖魔已经成了气候,再也无法清洗干净,反倒难对付得很。加上白帝似乎受了重伤,没过多久陷入沉睡,于是妖魔渐渐与人族不死不休地纠缠下来。   在这样外有强敌时刻觊觎、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的恶劣环境中,许多普通人对白帝的信仰不知不觉变得愈发虔诚了。他们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位曾经的救世主,可以再度苏醒,拯救苍生。   不过,晏危楼阴谋论一把。或许这也正是白帝想要形成的局面。   正是因为敏锐地直觉圣城特殊,晏危楼才披着“燕无伦”的马甲来了一趟,没想到只是祭坛被毁,就引得整座圣城大乱,圣殿的反应比“燕无伦”预料的还要激烈数倍,这让他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将要发现某个秘密。   然而,还没等“燕无伦”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走,他就已经成为了瀚海秘境最大的通缉犯,只为了关于他的一点点线索,圣城所发下的赏格,恐怕就连妖魔都要心动!连“燕无伦”自己都忍不住想,要不要干脆把这个马甲卖了,领个悬赏。   不过,他终究还是有一点节操,只是心中转了个念头,没有真的付诸行动。   但短时间里,他也不方便继续在瀚海秘境中露面了,只能悄然利用记忆中独属于“元”的某些隐秘,以传承者的名义,渐渐收服了原氏的少数核心人物,不断在暗中扩大影响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瀚海秘境中,“燕无伦”被全境搜捕,暂时退出瀚海秘境。神州浩土上,晏危楼本尊也被悬天峰下了追杀令,神秘莫测的执天阁阁主更是亲口发话,称他命属大凶,将为祸神州。   作为隐隐约约的正道圣地之首,神州浩土的无冕之王,悬天峰的影响力堪称恐怖,以往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与悬天峰搭上线,此刻便将晏危楼视作敲门砖。   何况还有号称算尽苍生的执天阁阁主发话,哪怕是魔道都要考虑一二。   晏危楼曾经的仇敌、朋友,哪怕只是多说过几句话的小摊贩,都被人查了个底朝天。更何况是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逍遥楼和齐王府?   不过,当初在凤还城中,众人亲眼看到他独自离去,将燕清霜等逍遥楼中人抛之身后。这未免让人怀疑他和逍遥楼之间是否真有那么紧密的关系。   当初晏危楼还是傻白甜纨绔世子时,所有人都相信他与逍遥楼主相交莫逆;但如今众人自以为发现了他“隐忍多年,假装纨绔,实则心机深沉”的真面目,便也忍不住对这段友谊质疑重重。   哪怕“燕无伦”公开露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示:“大家误会了,在下与世子殿下相交多年,深知他并非这样的人。还有执天阁阁主的测算,我也不相信。”   说到这里,他眉宇间一派朗月风清。   “天机测算之道,在下也略知一二。本就没有十成准确的把握。或许是阁主测算出错也说不定。”   说这话时,白衣人脸上带着淡淡的苍白虚弱——前段时间刚从圣殿数位大宗师的追捕中逃出——一双眸子却依旧是那般温柔多情,如静夜幽谧的月光。   哪怕是当众质疑天下闻名的执天阁阁主,也让人生不出丝毫被冒犯之意,反倒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诚恳。   他越是这样不避讳和晏危楼之间的关系,越是表示对晏危楼的信任,其他人对这位逍遥楼主的好感便越深。   当即就有人开口赞道:“燕楼主光风霁月,真君子也!”   “只可惜,燕楼主这样相信齐王世子,那位齐王世子却半点不顾念与楼主之间的交情,自己藏了起来,倒是让天下人都来找燕楼主的麻烦。”   “不,诸位误会了……”   “燕无伦”当然要继续为自己的莫逆之交、唯一挚友好好辩解。   但不知不觉间,来找他麻烦、企图从他这里找出晏危楼行踪的人却越来越少,甚至于,这些人一个一个都莫名其妙被发展成了燕无伦的“好友”。   经过一段时间的往来,他们已经完全认可了逍遥楼主的人品,还发现对方尽管修为低微,却才华横溢,同时为人又坦率纯粹,与之交谈如沐春风。   还有不识相的人为了晏危楼的线索来找逍遥楼主麻烦,甚至不用“燕无伦”说什么,他们就主动撸起了袖子,将之解决,还纷纷为他打抱不平。   在众人看来,逍遥楼主简直是小天使一般的存在。非但生就一副赤子之心,又温和善良,体弱多病,怎么可能玩得过心思深沉、自小开始伪装的晏危楼?多半是被晏危楼所欺骗的又一个受害者!   这些新朋友个个摩拳擦掌,都开始在心中盘算着,迟早有一日要揭开晏危楼这位“契友”的真面目,让逍遥楼主不再受其所骗。   ……然后,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上位,成为逍遥楼主推心置腹的契友啦:)。   逍遥楼中。   坐在主位上慢吞吞喝着茶的“燕无伦”,望着前来禀报逍遥楼事务的无恨,就听对方时不时在话语中提及“齐王世子”,话里话外内涵晏危楼故意躲起来,拿“燕无伦”做挡箭牌……而旁边几位最近才结交的好友也纷纷附和。   活脱脱像是一群联合起来给皇帝上眼药的妃子,要搞死皇帝的白月光贵妃似的。   ——噗!   这个突如其来的奇妙比喻让“燕无伦”在心中喷笑出声。他连忙喝了一口茶作为掩饰,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眼底抑制不住的笑意。   ……是自己今天走错了片场,还是这些人突然拿错了什么宫斗宅斗剧本?总感觉他们画风不对啊Orz。   因为逍遥楼主奇异的人格魅力,越来越多的亲友团为其疯狂鼓吹,没过多久,因为晏危楼引起的这场风波就从他身上转移,最终聚焦到了齐王府。   大雍与齐国、东黎联军之间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大半年,大雍本就实力雄厚,只是起初猝不及防吃了亏,之后的反击却一次比一次凶。   恰逢东黎皇帝驾崩,国内爆发了夺储之战,对外战争就不上心了。以至于如今齐军独扛压力,节节败退。   这次晏危楼又突然给齐王府拉住了仇恨,齐王承受着来自朝廷与江湖的双重压力,不得不公开了晏危楼并非齐王世子的真相,以免受到牵连。   齐王想得简单,可惜却没人相信。   “骗谁呢?!倘若晏危楼只是个假世子,是齐王府安排的傀儡,他怎么可能这么厉害,一个人从盛京城那一滩浑水中脱身?还不早就被齐王安排去死,到时候借机为子复仇,举起反旗,这样不是名正言顺得多?”   “我看呐,多半是齐王舍不得儿子送死,一面在外造反,一面偷偷帮他逃出了盛京!好歹也是亲儿子嘛!”   “没错。当初晏危楼夺走瀚海令的消息传得天下都沸沸扬扬时,也有人找齐王府麻烦,怎么不见齐王公开‘真相’?那时齐军已反,晏危楼也出了盛京,按理说,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假世子来继续迷惑大雍朝廷了。”   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早就在私下里分析得头头是道,听着很有道理。   “齐王简直是拿天下人当傻瓜!危急关头,居然就出卖亲生儿子,还企图把他污蔑成假货。那可是为了他的大业,从小吃尽苦头,在盛京城忍气吞声做了十年质子的儿子!真是太狠了!”   “既然说晏危楼是假世子,那真世子在哪里?总不能空口白牙瞎扯吧?”   流言纷纷,许多人非但不相信齐王说的话,反倒为他的狠心绝情而侧目。   齐王前段时间亲上战场,误中流矢。本就受了伤,暂时退居府中养伤,现在听到这些传闻,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偏偏他还证明不了自己的话。   神州浩土神秘颇多,自然也有验证血脉的法子,但无论是哪种法子,首先要找到人才能验证。   如今晏危楼不露面,无法验证他的血脉与齐王府不符;除非能找到那位隐藏的“真世子”,证明其血脉。   但齐王还真不能这么做。   当初他费尽心思,甚至抹去了齐鸿羽与齐王府之间的因果牵连,将之送入太上道门,不就是为了谋取太上道门掌教之位吗?若是此时突然爆出,真正的齐王世子居然是太上道门真传弟子,太上道门的高手哪怕再傻也能识破他的谋划。   如此一来,就连原本不相干的太上道门都要被齐王府得罪了。   先得罪悬天峰,再得罪太上道门,别说是区区一个齐王,哪怕是大雍皇帝,也不见得能扛住吧?   齐王心里憋屈。   为何那逍遥楼主公开承认与晏危楼相交莫逆,反倒被无数人同情仰慕?而他与晏危楼撇开关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这简直没处说理。   神山之巅,十里桃源。   晏危楼独自靠坐在一棵桃树下,手中拈着一枚叶片,翠绿的叶片凑至唇边,清幽的乐声悠悠然响了起来。   像是山间雪水融化,顺着山涧悠然落下,穿林过溪,融江入海。   良久,晏危楼睁开眼睛,轻轻吹出一口气,唇边的叶片顺势飘走。   与马甲共享意识,江湖上的形势变化,晏危楼自是一清二楚,更何况他在齐王府中还有一手闲棋呢。   就在刚才,传来了一个消息。那位齐王府的庶女,晏危楼曾经的便宜妹妹晏清婉,这次真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惊喜——   为寻齐王世子,三日前,有神秘高手夜闯齐王府,逼问齐王。郡主晏清婉恰好经过,察觉书房有异,不动声色找来救兵,尽管及时救下了齐王一命,但由于凶徒手段残忍,齐王已经彻底废了,此后一生恐怕都只能躺在床上。   齐王一倒,王府大乱,消息没有封锁,迅速传了开去,至于其中真假,背后是否有谁穿针引线、推波助澜,恐怕就要去问晏清婉了。   晏危楼对此漠不关心,他只是漫不经心拨开一片飘零至脸侧的雪花,神情慵懒而散漫。   “看来我这条小命不是一般的重要,竟然有人愿意为此对付一方诸侯……”   晏危楼唇角微弯,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新奇。对齐王之事既无悲痛,亦无畅快,仿佛陌生人,似乎这一切不是受他牵连所致。   ……过去齐王骗他挡灾,如今也该轮到对方偿还了。晏危楼心中臆测,若不是保下齐王一命对晏清婉更有利,恐怕他那条命已经没了。   一切正如他所料。从昏迷中苏醒后,齐王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呆坐在床上,目光发直。   不多时,几个人走了进来,都是齐王以往最信任的心腹幕僚。走在这些人前面的是晏清婉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庶子出身却被记在王妃名下的嫡次子晏维景。   当年将嫡长子舍出去送入太上道门,齐王便一心培养剩下的这位嫡次子作为他的继承人。   到了如今这等境地,齐王差不多成为了废人,前线军队还在与大雍作战,要想维持军心稳定,为今之计,唯有让位于晏维景这个年轻的继承人了。   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在满室人悲痛沉郁的神态中,齐王露出慈父般的笑容,颤抖着手将印玺盖在了传位的那一张圣旨上。   “父王!”   晏维景接过圣旨,原本沉痛的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惊喜,刚刚哭嚎过后红肿的眼睛里,泛出踌躇满志的喜悦。   这副又哭又笑的样子,很是滑稽。   “父王放心!”刚刚长成的少年还没有那么深沉的城府,多年来的夙愿得偿让他眉宇间染上意气风发,“儿臣定会秉承你一直以来的意志,壮大齐国,将来君临神州!还有,那害了父王的贼人,儿臣绝不会放过,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齐王眼中闪过一抹深沉的怨毒之色,这怨恨不甘一闪即逝,他颤抖的双手死死攥住儿子的手,将对方的手掐的通红,目光中的执念几乎化作实质。   “好!好!你答应的事,绝不能忘!”   晏维景看着这样的父王,与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别无一致,只觉以往心中那个高大伟岸的父王形象恍如一尊神像尽数坍塌,化作尘土。   他悲伤不忍之余,不知为何,还有一种隐秘的愉悦。   像是挣脱了某种看不见的枷锁,推翻了曾经挡在眼前的大山,笼中之鸟终于摆脱了束缚,可以展翅高飞。   带着这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和畅快,他再次冲着父亲深深一礼,便领着属于自己的幕僚手下,离开了这间卧室。   现在的齐王府,乃至于整个齐国,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这个新主人去安排。   这群人来的匆匆,去也匆匆,事急从权之下,暂时也没有时间办什么盛大的登基或禅让典礼。卧室重新恢复寂静。   齐王挥退了仅有的几个下人。   “阿婉……”   他苍老的声音轻唤了一声,一边用手摸索在床沿上,似乎按下了某个机关。   旁边的一扇墙壁徐徐转动,少女窈窕娉婷的身姿倒映在墙壁上,她身姿轻盈地迈步走出,一双眸子担忧地落在齐王身上,沉默而乖巧。   “父王……”她秀眉微蹙,眸中隐有泪光,话刚出口已带哽咽。   齐王望着这个过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女儿,再次开口唤道:“阿婉……”   她从小到大的遭遇,齐王一清二楚。   王妃多年来被迫与独子分离,还要看着庶子接手继承权,心中憋着的一腔怒火都尽数发泄在这个庶女身上,对她极尽折磨之能事。   她的亲生父母和兄长却不以为然,漠不关心,反而将之视作抚慰王妃的工具。   齐王过去从未在意过这个女儿。但这一次死亡即将来临时,却是这个不受宠的女儿救了他。且这段时日,人心浮动,其他人要么想着逃离,要么想着讨好新任齐王时,也只有这个女儿日日前来侍奉,一腔孺慕不加掩饰。   自私自利如齐王,也难得有了一点慈父之情,他温和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阿婉都长这么大啦,父王本想着将来替阿婉挑一门好亲事,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他絮絮叨叨,如平常人家的父亲一般对女儿温柔关怀,果然惹得晏清婉落下泪来,好一番依恋不舍。   “你兄长自幼是被宠大的,也不知能否造拂于你,能否撑起整个齐国,会不会受奸人蒙蔽,将来可否做你依靠……”   “父王!”晏清婉反手抓住男人的大手,声音激动,“您别说了!还有希望的!只要找到珍贵的天材地宝,一定能将您治好!现在兄长执掌齐国,一定能派人找到天材地宝……”   她说到这里,齐王的眼神却更加暗沉。   ……他那个好儿子,即便真的找到天材地宝,还会愿意敬献上来,眼睁睁看着他恢复健康,将来与之争夺权柄吗?这个儿子已经不可靠了!   “刚才你也看到了,你王兄哪里还关心本王?本王现在只有你这个女儿了。”   某些隐秘的心思转动着,齐王望向女儿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慈爱。   晏清婉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更加依恋地靠在父王榻边。   ……   这对过往十多年恐怕都不曾说过这么多话的父女俩,在屋子里敞开心扉,都拿出了各自最巅峰的演技,一时间温情脉脉,过往心结尽数被打开。   到最后,当晏清婉红肿着双眼从屋子里依依不舍走出来时,周围的下人也只感叹一句父女情深,全然不知,这少女已经悄无声息从齐王手中获得了一部分暗处的权柄,成为了齐王暂时的耳目,和用来平衡儿子手中力量的工具。   但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尚未可知。   通过逍遥楼的传信渠道,原原本本得知了晏清婉的一切谋划,晏危楼并未插手,只传了四个字:“放手施为。”   无论晏清婉想做什么,过不了多久,都不会有人关注齐王府了。   因为晏危楼爆了一个大料,就当做是对悬天峰的小小回敬罢。   ——天下三大圣地之一的悬天峰,表面上超然物外,实则在江湖中遍布耳目。就连不少正道宗门,都有悬天峰派出的“监察者”。   一旦出现某些不符合悬天峰想法的事物,被他们认定将来会祸乱江湖,就会毫不留情扼杀,而若是出现潜力十足的人物,也会被悬天峰暗中监察,确认其天资与秉性。   非但江湖宗门,还有皇朝世家,都有悬天峰的监察者,组合起来就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消息突然传开,起初众人还不信。但随之曝光的还有近十名监察者,有三大皇朝的人,也有安插在正魔两道的人。经过核实后,天下哗然!   随后便是一片恐慌。只在明面上揭晓的便有这些,那隐藏在暗中的监察者呢?   悬天峰这样的行径,又与邪魔何异?! 第115章 入局中(13)   监察者之事传开后, 造成的影响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哪怕悬天峰义正词严地解释, 他们并没有窃取其他势力的机密。暗中监察神州浩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有隐藏在暗中的祸患,就能在其成长起来之前提前扑灭,发现天赋实力不错的天才,也会将之引入正道。   事实上,过去历史上也的确发生过某些魔道势力刚刚起步不久, 就被悬天峰提早发现, 尚未成长起来的魔道天才, 还来不及成为魔道巨枭,就被直接斩杀。   而在众人不知道的前一世, 赵重之的炼血宗就是如此,多年谋划毁于一旦。   ——在悬天峰看来,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神州浩土,说是这方天地隐藏的守护者也不为过。   而如今,整个天下却用种种眼光臆测他们, 拿他们与北斗魔宫这等不怀好意的邪魔外道相提并论,悬天峰从上到下,也是很委屈了!   但无论悬天峰如何辩解声明, 也无法打消各大势力的警惕防备。   就好像一个人得到了独步天下的绝世神兵, 只要他愿意就能轻易杀死任何人。那么即便此人再如何善良, 再如何保证只斩邪魔, 世人也不会放心, 将一切希望寄托在这个人的品性之上。   悬天峰在天下各处遍布监察者,这已经是一张让人难以忽视的巨网。即便他们只对付邪魔外道,其他人也无法产生丝毫放松之感,反倒愈发警惕。   这神州浩土终究不是黑白分明,而是实力至上,正义与邪恶也能被强大的力量所篡改。真要哪天被悬天峰盯上,反手被盖了一个邪魔外道的帽子灭掉,他们又上哪里说理去?   一时间,天下沸然,正魔两道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团结,坚持要求悬天峰交出所有的监察者名单,并发下大道誓言。   悬天峰山门所在的七百里秦川,也成为了天下人瞩目的焦点。就连很少在人间现世的沧海剑宗与太上道门,都派出了天人圣者前往悬天峰讨说法。   堂堂正道圣地,居然被人伸手插进了山门,此事已然触犯到他们的底线。   有这两大宗门打头阵,大雍、东黎、北漠三大皇朝紧随其后,还有其余那些次一等的宗门势力也跟着摇旗呐喊。   这些人来势汹汹,一时间,即便悬天峰地位超然,有着两名天人坐镇山门,也颇有些进退失措。   亲口将监察者消息放出去的晏危楼,本尊留在神山上,“徐渊”这个马甲混在悬天峰山门中,默默看戏,就很愉悦了。   前一世悬天峰、执天阁对付他时,不就是差不多的套路?   很久不曾回忆过的旧事突然间在晏危楼心头回荡起来……   前世他被阴魁门抓去,隐忍了三年,好不容易趁着阴魁门中出了意外,前脚才窃取阴魁门至宝逃出生天,后脚就被悬天峰隐藏在江湖中的一位监察者发现。   那位监察者一脸和善,夸赞他天资出众,正如悬天峰圣主忽悠“徐渊”一样的套路,将他忽悠上了悬天峰。   但等晏危楼上了悬天峰,却发现自己的待遇与其他弟子并不一样。   ——住在圣主亲自安排的独门小院,与其他弟子隔绝开来,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上好的,堪称极致享受,却没有一个人教他如何修行,哪怕是入门功法也没有。想要离开那间小院,外面却布有迷阵,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离开的路。   他就像是被人软禁了起来,与世隔绝。   直到后来晏危楼想方设法从送食物的弟子口中套话,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悬天峰圣主的安排。   身为堂堂正道圣地之主,世人敬仰的天人存在,却对他一个小人物耍弄手段,连哄带骗把人骗来软禁……晏危楼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绝不愿意就这样当一个米虫,被人活活在这里关上几十年,直到老死。   于是,趁着悬天峰上下又一次招收弟子,大部分高手都聚集在收徒典礼上时,借助时之晷与阴魁门至宝的力量,晏危楼破坏了阵法,以阵法爆炸产生的灵火一把烧了悬天峰,趁乱离开。   但逃出悬天峰不久,他就被悬天峰颁下了追杀令,也是和如今差不多的说辞。什么凶煞命格、神州祸患之类……与这一世的众人半信半疑相比,当时他火烧悬天峰的行径无疑证实了这一流言。   按照悬天峰流传出去的说法,晏危楼流落江湖,几经坎坷,无上圣地悬天峰看重他的天赋,主动将其收入山门,本是大恩。   只不过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性,暂时没有教他修行,这人就一气之下火烧悬天峰,叛宗而出,心性可想而知。执天阁的批命必然不假,放任下去,将来说不定真会祸乱天下!   当时的晏危楼无依无靠,还有大雍朝廷明面上追杀、阴魁门暗地里搜寻,更有齐鸿羽这个早就记恨他的太上道门真传推波助澜……经历可想而知!   在一次又一次追杀与反追杀中,晏危楼迅速成长起来。   好不容易暂时隐居,开了一间小小面馆,刚开始过上逍遥日子,却又莫名其妙被北斗魔宫摇光殿殿主之女看中,对他施展精神魅惑之术。一不留神,晏危楼就用擀面杖将之捅了个对穿。   于是他又暴露了。   同摇光殿干过一场后,晏危楼重伤远遁,恰好来到东黎安平郡,此时安平徐氏正在为嫡幼公子徐渊招教书先生。晏危楼便伪装一番,混进了安平徐氏,一边教书,一边养伤。   徐渊自幼与常人不同,天生性情暴戾,控制不住害死过不少丫鬟下人,安平徐氏对外宣称他天生体弱,将之单独养了起来,但无论如何,他总要识文断字。   身为穿越者的晏危楼一眼就看出对方似乎患有某种精神疾病,但他不在意,地方偏僻正好方便养伤。   徐渊所在的院子相当于徐家的禁地,平日里只有徐大公子愿意来看这个弟弟,也会顺带与晏危楼交谈。这位徐大公子仗义豪爽、正直坦荡,又博学多识,两人渐渐成为了交情不错的朋友。   正因如此,当安平徐氏不知为何得罪了北斗魔宫,被找上门去,欲灭绝其满门时,晏危楼心中那点傻乎乎的侠气和朋友义气还未散去,居然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站出来,救下了安平徐氏。   当时徐氏满门都对他感激不已,那位徐大公子更是从此将他引为生死至交,徐氏珍宝任由他挑选,还发誓一旦晏危楼将来有所求,徐氏必有厚报。   这“厚报”也的确来的很快。   等晏危楼被人发现行踪,面临全江湖追杀堵截时,这位“生死至交”的确还了他一个厚报,利用晏危楼的信任将之引入了执天阁阁主设好的陷阱。   对方还义正词严地宣称正邪不两立,当初是误信了晏危楼的鬼话,没有看穿他的真面目。   即便以晏危楼如今辨识人心的经验,再去回想当年的记忆,也能看出那位徐大公子当真没有说假话。   ——他是真心实意认为自己在除魔卫道。这世上真的有人交朋友只看正邪之分,一旦发现并非同道,就能毫不留情痛下杀手。   如今回想起那个蠢货,晏危楼毫无触动,反倒为自己曾经的愚蠢深感不解,总感觉上一世的记忆简直都是黑历史,幸好如今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   不过,能看到悬天峰被同样的套路坑的不轻,哪怕前世已经报过仇,晏危楼还是深感愉悦。   趁着这时候正道内部自己生乱,晏危楼的主要意识集中到马甲“将玄”身上,开始暗搓搓在魔道搞事。   如今他已经暗中掌控了包括阴魁门、黄泉宗在内,还有其他大大小小近十个魔道宗门,尽管其中有不少宗门看着都不起眼,但若是合并在一起,也是一股相当不凡的势力。   晏危楼自是不会将这些势力统一起来惹人注意,反而任其各自分散,命各宗不断出击,吞并周遭其他小势力,无论是正道、魔道,还是一些小世家。   在其他人看来,这就是魔道势力不甘心,趁着如今悬天峰生乱,一个个原本沉寂的魔道宗门,宛如蝗虫一般在江湖上疯狂扩张起来。但因为目标太多,分布太散,反倒难以被迅速消灭。   七月初,也不知是不是这些魔道宗门的扩张刺激到了北斗魔宫,那位神秘的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突然出现在大雍大横山脉,毫无缘由地大开杀戒,屠尽三山九寨近万人。   整个江湖为之一静。 第116章 入局中(14)   “大横山脉?三山九寨?”   ……听着似乎有些熟悉啊。   听到这个消息, 晏危楼不由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总算是想起之前那一桩已经被忽略的事。   几个月前, 前往北漠的路上,晏危楼曾在一处山村中过夜, 还救下了被无知村民们送出去祭祀河伯的小孩。后来又顺势查出所谓的河伯其实是有人故意假扮, 忽悠愚夫愚妇, 实则在暗中利用补天诀掠夺天资出众的孩童的道基。   没记错的话, 那里便属于大横山脉。   而幕后的主使者,曾经的大幽皇朝后裔徐徽, 还有一个明面上的身份,那就是大横山脉尽头, 赫赫有名的绿林匪帮连山坞的大当家。   想到这件事,晏危楼倒提起了几分兴趣。当时他并没有处置徐徽,而是将之交给了那些愤怒的村民, 也不知此人如今是死是活, 是否重回连山坞?   不过, 这一次渡九幽突然发疯,血洗大横山脉,屠尽三山九寨,也不知这其中是否包含连山坞,以及当初晏危楼帮过的那几个村子?   这些疑惑只在心中一闪而过, 只能等属下打探到更详细的情报再说。   只是, 晏危楼微微有些遗憾。   这一次本是对付悬天峰的绝佳时机。即便悬天峰底蕴深厚, 不会伤筋动骨。至少也能将那些所谓的监察者拔除干净, 相当于挖去了悬天峰灵敏的耳目。同时还能暂时牵制住各方大势力,方便晏危楼在其中浑水摸鱼,壮大自身。   只可惜,本该是“悬天峰失却人心,天下共讨伐之”的剧本,却被渡九幽这突如其来的一手给破坏了。   哪怕悬天峰做得再过分,终究是正道圣地。面对北斗魔宫这样的魔道中人,武林正道自是一致对外。更何况渡九幽一口气屠杀了近万人,这样的行径简直堪丧心病狂!绝不能轻易放过!   就这样,悬天峰在神州浩土各处安插监察者之事,原本像是一颗炸弹引爆了整个江湖,引得众人气势汹汹讨伐,接着却又在众多势力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虎头蛇尾般结束。   最终,悬天峰圣主发下大道誓言,将会撤回安插在各大势力中的监察者。   至于那些同样被暗中监察的江湖散修、邪魔外道,以及小家族小势力,如果他们有本事走到悬天峰,直面两大天人,令其发下大道誓言,当然也可以享受同样的待遇。   除此之外,或许还经过了一番并未对天下公开的利益交换和妥协,悬天峰被众人联合起来宰了一刀,整件事就这样波澜不惊落下了帷幕。   渡九幽成为了新的目标。   这天下从来不缺野心家,原本因着悬天峰之事,想要趁着混乱搞些小动作的人,一下子把刚刚探出的头缩了回去。   明摆着因为渡九幽瞎搞事,前不久还在发生内乱的正道势力,都压下了内部矛盾,齐心协力要对付北斗魔宫,谁敢在此时去触霉头?   魔道中人可没有什么团结理念,他们现在简直恨不得让正道都去集火渡九幽,千万别在意他们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八百年前碧落天最鼎盛时,魔道简直煊赫到了极致。或许正因如此,后来正道重新崛起,便对魔道极力打压,绝不允许又一个碧落天出现。   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还能好端端生存至今的魔道中人只有两类。   一类是如渡九幽那般天资绝世、惊才绝艳之人,无论人品如何,至少心性和能力十分出众,这才能在正道的打压中一次又一次变强;   另一类却恰好相反,都是一些恶棍、人渣,犯过十恶不赦之罪的囚徒。他们之所以投身魔道,不过是因为本身劣迹斑斑,本就不为正道所容。这些人平日里就像阴沟中的老鼠,习惯了躲躲藏藏,从不敢现身于阳光下,这才苟活至今。   前段时间由晏危楼一手主导的江湖混乱中,眼看着黄泉宗等十余个不起眼的魔道势力浑水摸鱼,疯狂扩张,那些原本暗搓搓藏起来的魔道中人也都动了心思,有样学样跳了出来。   毕竟躲在阴沟里苟且偷生,哪里比得过大摇大摆横行于世?   一时间,偌大神州浩土,竟不知跳出了多少魔道妖人,四处兴风作浪。有些的确是魔道弟子,还有些就是披了一层皮的恶棍人渣,仗着几手三脚猫功夫,就想占山为王,圈地为寨了!   这些人本以为能潇洒快活好一阵子,没想到一切结束得太快,还没等他们捞一波就走,渡九幽就搞出了大事,反倒变相帮助悬天峰解决了一身麻烦,一个人拉足了天下人的仇恨。   同为魔道中人,他们慌得不轻。本就只想趁乱捞些好处,捞一波就走,结果现在这是要被殃及池鱼的节奏啊!   不由暗中对渡九幽破口大骂:“这个疯子!什么时候发疯不好偏要挑这时候!自己死了不要紧,可不要连累我等!”   在一众魔道中人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样时,他们突然接到了阴魁门的邀请。   阴魁门在江湖上的名声虽不好听,实力也远不如北斗魔宫,但相较于其他魔道势力,也算是一尊庞然大物了。   这下子,众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无论心中对阴魁门有什么想法,都选择了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邀请。   此次阴魁门暗中邀请的众多魔道势力中,有突然崛起的黄泉宗等新晋魔道宗门,也有老牌的一流魔宗,如幻月宫、影流门、修罗宗,还有不少魔道散修,以及这段时间冒出来的高手。   若非如今天下人的目光都被渡九幽吸引过去,这些光从卖相上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哪怕是一路隐匿身形,暗中聚集到一起,总会有蛛丝马迹引人注意。   至于相约地点,鉴于魔道中人多疑谨慎的性格,晏危楼选择了寒石城。这里四通八达,明面上不归任何势力管辖,若有意外发生,是最方便的脱身地点。   正在此时,关于渡九幽的消息又接连不断传来,继屠灭大横山脉三山九寨之后,此人又一路北上,连接灭掉了拦在路上的三座城池。   直到来到北漠雪原,他终于停下脚步。   ——大雍国师裴不名,恢复修为的悬天峰圣主,以及北漠王庭的供奉,三位天人终于到来,拦在了他面前。   这就是天人圣者的可怕。由入道大宗师到天人,堪称人神之差。屠城灭寨,对他们来说也不过等闲。能够制约天人的,唯有同等境界的天人。   也正因天人的强大,神州浩土早已形成了默契的潜规则——如非必要,各大势力的天人不会肆意屠戮凡人,对弱小的修行者下手。否则,双方你来我往,道统传承便无法延续下去了。   对天人而言,世间一切唾手可得,除非是大道之争,否则实在不必在意。   渡九幽却是其中异类。   北斗魔宫之所以被视作魔道,渡九幽在其中可是出了大力。   以前北斗魔宫只是在暗中搞事,处处挑起动乱。自渡九幽上位成为北斗魔宫宫主以来,北斗魔宫一部分由暗转明,动辄灭人满门,手段凶残狠辣至极。   这也是为何安平徐氏满门被灭后,江湖中人第一时间怀疑北斗魔宫的原因。   以往那些灭门之灾,渡九幽也曾亲自动手。但渡九幽这一次做的已经出格了。这不再是一个家族顶多几百条人命,而是数以万计的人命,如屠鸡宰羊一般。   渡九幽的行为显然打破了天人恪守的潜规则,让人难以理解。   晏危楼倒是略微知道一些。   前世渡九幽也曾突然发疯,但那并非是这个时间点,而是在将近四年之后。   那时,渡九幽一夜之间屠灭东黎一郡之地,激怒了东黎皇室,不惜耗费曾经的人情请来沧海剑宗宗主,与东黎皇室本身供奉的天人一起夹攻渡九幽,事后三败俱伤,渡九幽更是肉身尽毁,一缕神魂远遁,千里消失无踪。   两世经历相佐证,这一世的一切变化都是由晏危楼这只蝴蝶振翅掀起,但无论如何想,晏危楼的所作所为也不至于让渡九幽提前四年发疯吧?   重生至今,他还未同对方打过照面呢。   ……这其中定然隐藏着某些晏危楼还未想明白的事情。   萧无义的来信稍稍为晏危楼解除了一些疑惑。   据他所说,渡九幽身世特殊,这些年好像一直在寻找某个人,再加上魔道中人大多都心性偏激,一旦受到刺激,走火入魔的概率比正道中人大多了。   按萧无义的说法,渡九幽一身魔功不时失控,反正这些年来都没出事,至于走火入魔,走着走着就习惯了嘛。 第117章 入局中(15)   北漠千里冰封, 漫天冰雪飞如鹅毛。距神山不过百里之遥的一片茫茫雪原上空,悬浮着四道人影。   兑位、坎位、震位,各站着一位天人。   一位容貌年轻, 发丝却近乎全白, 眼眸沧桑浩瀚, 手持书卷的布衣人;一位气度威严中又带着淡淡悲天悯人之感的锦衣人;以及一位身着北漠异族服饰, 长发结成小辫,肤色偏黑, 目光里透出几丝凶气的冷峻青年人。   而被这三人包围在中间的人,一袭黑衣,身形伟岸, 乌发随意扎成一束。他生就一张俊美而邪异的脸庞, 额头宽阔,双眉浓黑, 一双幽邃的眸子里带着几许癫狂邪异之态。   一股极为骇人的魔威在他身上升腾而起, 伴随着滔天的血腥凶煞之气。   这四道人影凭虚御空,身形飘渺, 身周仿佛存在着一道无形的真空屏障, 将漫天风雪阻隔于外, 自成天地。   无形的意志交锋间,天穹之上的天象瞬息万变,似有万千缕霞光辉映。   四人看似不曾交手, 但强横的武道意志已然于瞬息之间碰撞了千万次。气息冲霄而起, 宛如四轮虚幻的大日横亘于天空, 转瞬间融化了千里积雪,让天地间现出四日同辉的奇景。   以一敌三,被三人围攻的黑衣人终于在半空中倒退一步,周身喷溅出一股血雾。他那双邪异而疯狂的眸子狠狠震动了一下,恢复些许清明。   当然,其他三人也绝不好过。终究都是天人境界的存在,除非以命搏命,不在意生死,否则,若要伤到对方,自己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够了!渡九幽,你也该疯够了吧!”   一袭青衣的悬天峰圣主冷冷喝了一声。   “一路从大雍杀到北漠,你可知你手上已经染了多少鲜血?”   渡九幽缓缓抬起了头来,也不去擦拭唇边的血迹,只淡淡冷笑道:“不够!远远不够!”   他抬手一招,仿佛抓来万里冰雪,面对同等境界的三位天人,竟是毫不犹豫地主动抢攻,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天人者,超凡入圣。以普通人的肉眼甚至根本无法观看这场战斗。   只见天穹上一轮庞大的黑色烈日骤然绽放出刺目的光辉,与另外三轮大日撞击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碰撞中,无穷无尽的光辉充斥了每个人的视线。   极致的光明带来极致的黑暗,此时似乎天地俱黑,眼前的一切都已不存。   海啸般连绵不绝的碰撞声中,只有几位天人的声音不时响起。   “嘶——这等禁法你也敢用?渡九幽,你是真不想要命了?!要发疯也先滚出我北漠的地盘!老子不奉陪!”   “那就试试!”   ……轰!   浩荡洪流卷过天幕,激烈的余波将附近数座山峰震成粉碎,直接引发了大范围的雪崩,茫茫冰雪淹没了雪原上的数座村庄与城池,宛如天灾降临。   “七日之内灭掉三山四寨三座城池,屠杀我大雍子民近十万人……你既然不想活,今日本座便斩了你!两位,不要再藏拙了,拿出些真手段吧。”   大雍国师裴不名的声音清淡平和,却又蕴含无边杀意。   虚幻的书页随着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展开,一枚灿灿生辉的文字化作锁链在风雪中穿梭而过,封锁了周围的空间。   炽热的辉光、雷鸣般的轰响,绵延近千里的滚滚雪崩,一切的能量波动以四人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大半片北域雪原都在颤抖。   天人之威实在可怖!   正北方向,据此百里开外,一座巍峨高耸的神山默然伫立,氤氲的仙光云气在峰顶交织成华盖。   晏危楼默然站在山顶,目光所及唯有茫茫风雪,像是一片雪白的汪洋被奔涌的浪潮推动着,浩浩荡荡席卷而来,夹杂着恐怖能量光辉,沿途所遇的一切都被淹没,像是烈日下蒸发的水雾。   与这苍茫天地间骤然爆发的浩瀚天灾相比,即便是巍峨神山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似乎下一瞬就要将晏危楼连人带山一起吞没。   晏危楼耳边隐约听见一声熟悉的轻哼。   潜藏于神山灵脉中的阵法突然绽放出淡淡光芒,周围的天地灵气被调动起来。像是有谁在神山峰顶吹出了一口气,无形的微风顺势向着四面八方拂动出去,与那恐怖的风雪洪流撞在一起。   轰!   神山震了一震,风雪倒卷而回。   百里距离在普通人看来依然很远,但对于晏危楼这等修行者却不过如此。   他极目远眺,只见那漫天倒卷而回的风雪浩荡而回,却几乎不曾引起任何动静,只触及那片天人交战的领域,便被战斗余波所湮灭。   风中隐约飘来几人的声音。   “渡九幽,我知道你心结所在……”   晏危楼最熟悉的是悬天峰圣主的声音,始终带着一种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意味,仿佛将自己视作命中注定救众生脱离苦海的神明。   “这身修为来之不易,大道在前,你难道要学市井泼皮动辄搏命?天人一心唯大道,不可轻易犯人间!你若还想得偿所愿,就收敛些自己的疯病!”   “……你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他在哪?告诉我!!”   这声音中透出的极端偏执与强烈恨意,哪怕隔着百里风雪,也让人眉心直跳,逼人的凉意直袭面门。   晏危楼收回目光,心头恍然:“原来是这几个家伙搞出来的动静。”   才收到三大天人前往围堵渡九幽的消息,没想到他就隔着百里距离目睹了战斗现场。   据晏危楼推测,他们再这样打下去,只怕北域雪原都要被风雪淹没大半。也难怪神州浩土上的天人一向不轻易出手。   一方面,天人已经近乎人间极致,人世间的一切富贵他们都享受腻了,唯一的追求就是修为突破,抵达更高的境界,成为传说中的仙神,得享长生;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天人的实力已经超格了,四个天人碰撞在一起,这战斗余波就造成了一场天灾。   神山脚下的奉圣镇早就被这场人为制造的天灾所覆没,四周的雪原也都是光秃秃一片,唯有这座神山算是唯一幸存下来的独苗,默默立在这里。   孤峰独秀,超拔入云。   “这似乎有点过分显眼啊,简直是雪山里最靓的崽!”   晏危楼目光俯视一圈,哭笑不得。   “……完全失去了隐藏的效果。”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神阵散发出淡淡波动,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涟漪在空中荡漾开来,将整座神山所包裹。   倘若有人站在雪原上看,就会发现整座神山都突兀消失了,其实是被阵法隐匿了起来。   “放心,这样他们就发现不了了。”   清冷的声音在晏危楼耳畔响起,似乎有一阵淡淡的微风从他脸侧擦过,空气中飘来甜甜的桃花香,以及另一种晏危楼熟悉无比的幽幽冷香。   微风拂起片片雪花,漫天风雪在晏危楼眼前汇聚,一道雪白的人影一点点出现在他面前,那张冰雕雪砌,宛如自然造化而成的脸上,徐徐露出一抹微笑。   白衣人漆黑纯粹的眸子一瞬不瞬凝在晏危楼身上,像是静谧的深海下压抑着即将涌动的滔天海潮。   “……阿晏,我回来了。”   晏危楼心中一喜,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诚实地一步上前将人抓住,问道:“怎么样?你恢复得如何?”   宿星寒似乎被他的举动惊得呆了一下,下一秒,那双眸子里即将翻涌的海潮恢复平静,唇角的笑容却更深了。   “嗯!我已经重新补足了本源气……”他没有挣脱晏危楼的手,噙着笑容乖乖点头,又问,“你在这里等多久了?就这样呆在这里很无趣吧?”   他睫毛颤了颤,看起来有些歉疚。   晏危楼道:“没有多久,不到四个月。况且,这十里桃源很美,我很喜欢。”   果不其然,下一刻,宿星寒脸上的冰雪全部消融,眸底也亮起了星光。   晏危楼不禁随之露出一抹笑。   “……真傻。”   或许是之前断断续续做过的那些梦的影响,尽管晏危楼心中并不承认自己和“元”算是同一个人,但不可否认,他已渐渐对宿星寒失去了戒心。   孤独存在了不知多久的天地之灵,就因为一个突然到来的外来者教会了他一些语言,多给他讲了几个故事,还留下了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就念念不忘,将这个人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哪怕经历了时间和记忆的洗礼,也要找到对方……被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情便收买的天地之灵,真是天真愚蠢得可爱啊。倘若遇上心怀叵测的坏人,只怕早就被人连皮带骨利用干净了。   一股莫名的复杂情绪在心中酝酿,晏危楼来不及分辨,就听宿星寒开口:“既然阿晏你喜欢,这里就是你的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晏危楼好奇地抬起眼:“什么条件?”   “带我一起离开神山。”宿星寒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知道阿晏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希望你能带我一起,我可以帮你。”   他目光紧紧盯着晏危楼,双唇微抿,泛出血色。现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   晏危楼看了他一眼:“好,我答应你。”   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宿星寒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调整,看着难得有些傻乎乎的。   晏危楼心中瞬间完成自我说服。   ……嗯,这么傻的明光。果然还是要他亲自看着才放心!他可不是动了心,只是因着当初的羁绊,如今宿星寒也被他划入了自己的地盘。若是他拒绝,宿星寒一个人傻乎乎地跑下山,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越想越有理,晏危楼重复一遍强调道:“那就说定了。十里桃源归我,下山时我带你一起。”   晏危楼自己并没有察觉,自从宿星寒重新出现,他对待宿星寒的态度明显比从前温柔了三分,语气中总有几分纵容。   宿星寒却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   宿星寒的眸子因惊讶而微微瞪大了些,带着几分惊喜,他试探道:“阿晏,你……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对上他那双闪烁着惊喜的眸子,晏危楼心中没来由的有点发堵,他的语气突然淡下来:   “没有。我该想起什么吗?”   ……真是傻乎乎的。当初和“元”相处也不久,却念念不忘到现在。就不担心人心易变?或者说,“元”就那么可靠吗?   因为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晏危楼在心中对“元”大肆腹诽一通。   宿星寒有点没搞懂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只是感应到晏危楼似乎突然不开心了,便也闷闷地摇头:   “不,没什么。”   晏危楼心头那股突如其来的感觉却并没有淡去,反而更加郁闷了几分。   他不解地蹙起眉,陷入沉思。   ……哪里不对的亚子? 第118章 入局中(16)   虽说答应了会带着宿星寒一同下山,但晏危楼心中还有一层隐忧。   这隐忧来自于不久前宿星寒的身份。   神山所在的这片山脉终究是宿星寒诞生灵性之处, 恰如鱼活于水、鸟飞于天, 只有待在这里, 他才是最适应的。   而离开神山的后果,已经很清楚了。   一旦在外消耗过多本源气,却无法及时补充,就会有性命之危……当然,照乾坤道图的说法, 不过是再等千万年,这神山地脉中迟早会再度孕育出天地之灵。但没有那份记忆的天地之灵, 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这一次宿星寒还算幸运, 凤还城距离神山不过三百里而已。倘若下次出事的地方是在大雍以西, 距此千万里之遥的边荒之地呢?事实上,不必那么远, 只要远离北漠境内, 就很难及时赶回来了。   ……还是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自晏危楼一口答应宿星寒所谓的条件,宿星寒便很是开怀。   这次苏醒后, 他也察觉到了晏危楼对他的态度变化,似乎以往阻隔在两人之间的一层无形之物被驱散了许多。   即便宿星寒生性清冷自持,眼睛里也时不时露出细微的笑意。   尽管他努力想要将那些沸腾的情绪克制下去, 表现得平淡一些, 但演技终究不过关。看着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无价之宝, 却偷偷藏匿起来, 只在无人时独自一个人美滋滋地偷乐。   这份心情还未持续几日, 宿星寒就发现晏危楼似乎有了难以解决的烦恼。   心有不解,宿星寒就直接开口:“阿晏,你这几日可是在担心什么?和我有关吗?”   他的直觉简直敏锐得惊人。晏危楼也不隐瞒,笑答:“我担心你若就此离开神山,将来或许会有后患。”   宿星寒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语调舒缓:“阿晏多虑了,此事我早有打算。”   “其实我不只是纯粹的天地之灵……”   晏危楼顿时露出几分惊奇。   宿星寒微微仰头,专注地注视着他:“除了这片天地山川,还有一物可蕴养我的灵性……这次下山去将之找到,从此携带身边,就不必担忧了。”   他的神情、语气乃至目光中,都透露着淡淡的期待与欢喜。倒像是突然将偷偷藏起来的宝贝扒拉了出来,眼巴巴献到晏危楼面前博他一乐似的。   晏危楼如他所愿笑起来,之前的几许烦恼消失无踪:“那就太好了。明光你所需何物,该去何处找?”   “是前朝大幽的镇国神兵,神剑朝暮。”   神山高耸入云,抬眼望去四周唯有飘渺的云山雾海,天穹仿佛近在咫尺。云雾与风雪一同拂过山巅,冷白的雾气缭绕间,宿星寒的眉宇似乎也清冷了三分。   “当初大幽国祚崩,国运溃散,神剑朝暮也碎成几段,不知所终。”   大名鼎鼎的神剑朝暮晏危楼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据说那是当初的大幽先祖以天外奇石为材料,用无数珍宝炼制而成的不世神兵,特意用来镇压大幽龙脉国运。神兵一日尚在,国运一日不绝。   没想到,这柄神剑居然与宿星寒有关系?!晏危楼不自觉想到了当初在大幽宝库中看到的那幅画,心中升起不少疑惑。又迅速收敛心神,不去想那么多。   他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朝暮」已经破碎,连碎片都不知所终,明光你又要去哪里找?”   宿星寒微微垂下睫毛,明亮的光辉洒在他冷白的脸上,显出淡淡的神秘。   他看向晏危楼:“放心,我有感应。”   那些太过细微的碎片或许察觉不到,但曾经神剑最核心的那一片,可是时时刻刻都在吸引着他。   雪山云海中,白衣人微微侧身,自袖中探出一只手,玉雕般的手指穿过幽幽云雾,遥遥指向神山之南。   “……应是就在那个方向。”   晏危楼目光一凝:“那个方向……大横山脉?难道当初是被大幽后裔带走了……”   两人有了打算,又在神山上呆了一日。   眼看激烈的战斗终于结束,百里开外的那片雪原已被夷为平地。   天空中四道流光极速划过,一者远遁在前,三者紧随在后,所过之处,宛如滔滔洪流冲刷而过,有着惊人的破坏力。   几人追击的方向也是向着南方大雍境内而去,不过天人速度何其之快,转眼间就消失在了晏危楼二人的视线里。   “……看来,是渡九幽败了啊……”   一对三,这个结果半点都不出乎意料。剩下的疑问是,在三位天人追击下,渡九幽能否逃出生天,而那三人又会不会被他拼死带走几个?   结合渡九幽过往的事迹,以及他偏激疯狂的性格,哪怕做出同归于尽的事情来,也不意外。   不过,这四位天人的离开,对北漠却是一件好事。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境界,若是放开手脚战斗,简直是移动天灾,再在北漠呆下去,只怕整片雪原连同建立在雪原上的诸多城池都要不见了。   宿星寒没有运转阵法将神山重新显露出来,而是将之继续隐匿在雪原上。   神山风光独秀,两人也不着急,在山中遍游数日,甚至还有闲心一起酿了一壶桃花酿,将之埋在桃源中。一直等到六月十五,月上中天之际,银月光辉遍洒神山,这才相携下山而去。   山脚下的奉圣镇早已覆没,神山也在阵法中缓缓隐匿,两人回首四望,只见一片茫茫无际的冰雪荒原,天空与大地仿佛连成一片,视野之中只有无边无际的雪白,苍茫如画。   此时这茫茫天地间,似乎唯有二人。   “差点忘了……这张脸可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暴露出去。”   悬天峰发布的通缉令,可比上次瀚海令带来的风波大多了。晏危楼在乾坤戒中翻了翻,本是想找点易容的道具,不经意间翻出一张面具。   漆黑的面具、暗金色的纹路,半边神圣庄严,半边狰狞鬼魅。   这是……他刚刚重生的那一天,祭元日上使用过的那张神鬼面具!   回想到那一次祭元日,又看了眼身边的宿星寒,某些记忆便不可避免从脑海中淌过,晏危楼迟疑着开口:   “对了,明光,上次祭元日,你可曾去过什么特殊之地?”   “一线牵”上那惊鸿一瞥,晏危楼并不以为是幻觉。那时他所遇见的白衣人,定然就是宿星寒。   他总感觉那件事不一般。   “……特殊之地?”宿星寒目光中露出些迷茫,“阿晏你指的是……?”   晏危楼心头莫名升起几分心虚,他轻轻干咳一声,将这古怪的情绪压下去,含糊一声:“譬如说……一线牵?”   宿星寒歪头:“一线牵?那是什么?”   “咳,盛京又谓之‘姻缘桥’。”   在宿星寒好奇的目光中,晏危楼解释了一番姻缘桥的由来。   “其实那本是一座普通的石桥,不过后来被人发现,每逢特殊时日,桥上便会升起一层淡淡薄雾。一旦有人踏入雾中,就会陷入一片迷茫的空间里,仿佛身陷迷阵,找不到出路……”   “不过这只对武道修为还未挣脱肉身十二重枷锁的人起作用。一旦身陷其中,就有重重幻象诞生,彻底迷惑五感,让人分不清虚实真假……”   “在这样的迷阵中还能遇到一起的男女,便是上天注定的有情人,彼此之间缠绕着姻缘线,受苍天眷顾与祝福。”   宿星寒听得入神,眸中露出几许憧憬。   但下一刻,他这憧憬就被无情打碎。   晏危楼丝毫不解风情地说道:“不过这都是民间传说,纯属无稽之谈。”   “据我推测,一线牵灵机汇聚,有上古阵法痕迹,很可能是一个上古早已失传的宗门灵秀宗用来筛选弟子的阵法……”   妖魔覆灭,人族兴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神州浩土都是处于混乱状态。天下无皇朝、无世家,却有三千宗门遍布神州浩土,各立道统,互有竞争。   而这些宗门选择弟子的条件千奇百怪。有的是在山门处统一考核,有的是每代弟子出师后游历天下时随手收几个好苗子,还有的宗门会选择设置某些苛刻条件,将触发装置遍布天下,如同广传机缘,有缘者得之。   灵秀宗便是如此。   灵秀宗的功法比较特殊,所修行的乃是阴阳大道,功法以双剑合璧为主。需求两名弟子心意相通,默契无间。   这种默契甚至不是后天所能培养的,更像是一种先天注定的互补。   因此灵秀宗在神州浩土四处布下阵法,也就是一个又一个入口。无论从哪一个入口误入阵中,最后都通向山门。   若是有天南海北的两人,在同一时间误入阵中,又能在颠倒错乱的空间中相遇,那就代表着两人身上有着极深的因缘,这样天生羁绊深厚的弟子,正适合修炼灵秀宗的功法。若是同修阴阳大道,定能一日千里。   既然这阵法本就与两人之间的默契和羁绊有关,那些早已心意相通、真心相恋的情侣踏入其中,自然会在短时间里遇上彼此。这不过是阵法的附带作用。   久而久之,却成就了民间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的美名,也算是测试一对情侣之间缘分与真心的试金石。   说到这里,他还总结了一下:“所以说,世人往往只看表面之事就妄下论断,事实真相或许差了十万八千里。”   宿星寒:“……”   沉默好一阵,看着少年脸上永远淡然自信的神采,还有他说着那些推断时旁征博引的意气风发,宿星寒终于还是无奈一笑,点头附和道:   “阿晏说的是。”   晏危楼后知后觉感觉不对。   莫名的,他竟从宿星寒略显无奈的语气与笑容中,听出了淡淡的温柔与纵容。仿佛自家孩子再熊再傻再不会说话,也要宠着。   晏危楼:“???”   这奇怪的比喻刚刚从心中诞生,就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晏危楼迅速结束话题,正色看向宿星寒:“上次祭元日,我仿佛在一线牵见过你,明光你确定不曾无意陷入某处阵法中?”   宿星寒恍惚一瞬,瞳孔骤缩,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不记得时间了,我在山中沉睡太久。只记得数月之前做过一个梦,梦中曾见过阿晏一面……”   这个梦对他来说仿佛一种预兆,预示着他将会与这个人重逢。那之后不久,他便苏醒过来,下山入世。   晏危楼若有所思:“梦?天地之灵聚散无常,或许你以为是做梦,其实是自身的部分灵性误入了灵秀宗隐藏的阵法,这才遥跨数千里,来到一线牵。”   这么说来,神山附近还隐藏着一处灵秀宗阵法,这样的情报……将来哪天或许有用。   诸多念头在心头浮现,晏危楼低头琢磨着各种阴谋诡计时,并未发现宿星寒眼眸里突然亮起的明晃晃的光,比最璀璨的星河还要绚烂三分。   一线牵……嗯,他喜欢这个名字:)。 第119章 入局中(17)   两人既下了山,其他事情都可以稍稍延后, 首当其要的是找到神剑朝暮的碎片, 让宿星寒得以拥有灵性寄托之所, 以后就不必继续受神山限制。   按照宿星寒所感应的方向一路南下,行过数百里荒凉雪原,便出了北漠疆域,进入大雍境内,人烟渐趋繁华。   由于两人行走的路线与几位天人一路追逃的方向有部分重合, 因此,在沿途中也看到了不少战斗留下的痕迹。   有仿佛被直接铲去一大块的平原, 有像是龙卷风过境的村寨废墟, 亦有改道的河流, 坍塌的高山……直到一路进入大雍虞州,来到一座名为济北城的小城。   大横山脉就在虞州西北边陲, 济北城百里之外, 延绵近千里。   两人没有直奔大横山脉,而是先入城吃饭, 休息一二,顺便探听一下消息。   大雍国师、北漠供奉,以及悬天峰圣主三人, 亲自前往拦截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的消息, 在这段时间, 早就随着南来北往的人传遍天下。   济北城中更是有不少人亲眼目睹了那几道人影从城池上空飞掠而过, 仿佛浩荡长风刮过天穹, 气势惊人。   从那天起,关于这场战斗的话题便取代了原本的种种江湖八卦,成为了济北城最新最热的话题。谁让天人不常现世,而这一回居然一次出现了四个呢?   一间酒楼里,临窗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少年一袭黑袍,容貌俊美得咄咄逼人,唇边的微笑却中和了这份凌厉。外表年龄看上去不大,周身气质却幽遂神秘,有一股超乎年龄的气度;   右边的白衣人就外表上看来似乎大上两三岁,神情亦是冷冷淡淡,高不可攀一般,偏偏一双眸子清而纯粹,坐在少年身边有些莫名的安静乖巧,似乎一身冰雪般的气息都软化了。   这两人坐在一起,仿佛天生自带气场,让其他人都不敢轻易靠近打扰,角落中一片安静。   而来自酒楼中其他人的声音,却一字不漏,源源不断传入两人耳中。   “好消息!最新的消息!渡九幽那个大魔头三日前终于伏诛了!国师大人出手就是不凡呐!”   “什么?真的假的?”   “你从哪听来的假消息?天人哪有这么容易死?不都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吗?魔道功法诡异霸道,指不定渡九幽现在不知道藏在哪里疗伤呢!”   “渡九幽死没死我不知道,不过三位天人圣者伤得不轻是事实,国师大人不久前刚刚出关,又要闭关疗伤了……他们都这样伤重,那渡九幽就算没死,恐怕也离死不远了吧?”   “我听说好像是身死魂飞,神魂遁逃……”   酒楼里的窃窃私语自然逃不过真正高手的耳目,不多时,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欢呼,许多人呼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这些人对魔道本就没有好感,但以往都是听正道中门宣传洗脑,本身并没有真正受到魔道迫害。毕竟魔道式微,躲着正道追杀都来不及,哪里有闲工夫如正道宣扬的那般去“荼毒江湖”?   而这一次渡九幽的行为就太过恶劣了。数日之间屠戮近十万人,或许三山九寨大多都是盗匪,但那几座大雍城池又有多少是无辜百姓?这些人感同身受,自然惊恐万分。渡九幽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能安心,担心哪天也步上后尘。   晏危楼听了一耳朵,使人招来其中一个最活跃、消息也最灵通的江湖风媒。   风媒这一行,最紧要的就是消息灵通。而如何消息灵通?自然要耳聪目明,不放过任何小细节,还要时常同各色人物打交道。因此,这位江湖风媒一眼就看出了两位大主顾的不凡。   他立刻提起精神来。   晏危楼也没让他失望,出手豪爽,直接将对方手上大部分情报都买了去,基本都是关于这段时间江湖上的大大小小动向,最后还要了一份大横山脉的地图。   等人一走,宿星寒才疑惑开口:“阿晏,之前你不是说过,现在逍遥楼发展卓有成效,同样也在暗中经营情报网吗?为何不去找隐藏的逍遥楼分楼?”   听宿星寒主动提起逍遥楼,晏危楼才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   从两人离开凤还城起,宿星寒从未主动问过“燕清霜”的情况。就连当初两人抛下“燕清霜”一走了之,宿星寒也不曾有半点犹豫,更不曾开口干涉。这冷漠绝情的表现,仿佛当初对“燕清霜”惊为天人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但晏危楼心知他并非这样的人。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心中浮起。   莫非……宿星寒从头到尾就知晓真相?身为最特殊的天地之灵,又曾经与“元”有所交集,他会不会早就清楚时之晷的用法,还能准确认出马甲?   这念头一生出就不可遏制,看了一眼宿星寒纯粹疑惑的神色,晏危楼试探道:“嗯,逍遥楼的情报我一直了如指掌,此次不过是想要对比看看情报网发展到什么地步,与真正经营情报的江湖风媒相比又如何?”   宿星寒丝毫没有质疑他一个外人为何还时时刻刻对逍遥楼之事如此清楚,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那结果如何?”   “不出所料,发展很不错。”   单单只靠逍遥楼明面上扩张的生意当然是做不到这么快的,这不是还有当初安平徐氏行商天下遍布的秘密网络吗?   宿星寒果然没有多问:“那就好。”   真不知他是无条件相信晏危楼说的每一句话,还是真的如晏危楼猜测那般……   出人意料的猜测在心中打转,晏危楼立刻回想起当初自己的种种戏精表现,久违的羞耻心涌了出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不再一个人瞎想,便问:“明光,你是否早就知道我和燕清霜、徐渊之间的关系?”   宿星寒无辜回望他,微微歪头:“对啊,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阿晏,我配合的还不错吧?”   他这天经地义到仿佛在阐述某个毋庸置疑的绝对真理的语气,还有那仿佛邀功讨赏般带着期待的无辜眼神,不知为何,让晏危楼心中那种尴尬羞耻的情绪一下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愉悦。   “这么说,你第一眼就看穿了一切,所以才会对他们那么亲近?”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变化,只从喉间溢出一声不自觉的轻笑。   宿星寒“唰”地低下头,耳间像是被小刷子刷过,倏然染上淡淡的红。他低垂的眸子里同样染着笑意。   但下一刻,这笑意就化作无奈。   因为晏危楼已经开始郑重其事地追问,这种特殊的识别能力是宿星寒所独有的天赋,还是某些特殊秘法所导致的——倘若有秘法可以识别他的真身与马甲,以后晏危楼就要更加小心了。   “……”   宿星寒重新抬起头,静谧如水的目光注视在晏危楼身上:“阿晏放心,这世上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能看出来。”   临窗的阳光淡淡投射在他身上,划过那雪白的衣襟,那双漆黑纯粹的瞳孔中清晰倒映着晏危楼的影子。   晏危楼怔了一瞬。   不知为何,他感觉投射在对方眼中的自己,也被笼罩在这明亮的阳光中,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灿烂温柔。   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轻声开口,含着笑意的声音有些低哑。   “那好呀。如此这就是我和明光两个人的秘密了。” 第120章 入局中(18)   大横山脉晏危楼也不是第一回 来了, 三个多月前他前往凤还城, 就曾在山中过夜, 还顺便解决了装神弄鬼的“河伯”。   不过那时晏危楼只是半夜经过山脉上空时, 随意选了个地方落脚。   而这一回有了清晰的地图,他也不用撞运气了,很快就在地图上找到了一条横贯山脉的河流,也是当初那条被山民们奉作生命来源的源河。   不同于上次到来时处于深夜, 这时正是白日,山林间幽凉一片,浩荡长河奔涌而过, 氤氲的白色水雾弥漫开来, 与满山青黛相映,如同人间仙境。   袅袅水雾中, 两道人影相携自河面上踏过, 衣带当风,如履平地。阳光穿过树影照耀下来,穿过朦胧的水汽, 洒落在两人身上,温暖灿烂。   山林间的飞禽走兽都悄悄探出了头来, 看着那两道气质脱俗、不似凡人的身影相携远去,唯有风中隐约传来好听的声音。   “阿晏你之前来过这里?”这个声音语调清淡,带着淡淡的好奇, 声线清清冷冷, 煞是动听, “我能感应到朝暮碎片就在附近不远处。”   另一道声音回应道:“没错。上次来的匆忙,又是在夜里,后来走的也匆忙,都没有认真欣赏过这山中风光。”   两人悠然前行,沿途不时停下来,欣赏着山中之景,脚下是浩浩荡荡的长河,山中清新的空气混合着不知名的花香在鼻间悠悠飘荡,令人心旷神怡。   不多时,隐约的房屋村寨显露在两人面前。   两人刚踏上岸,就听见一群小孩子的欢笑声,紧接着岸边的草丛被人拨开,十多个孩子从村子里的方向冲了出来,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冲出草丛,他们立刻看到了河中之人。   只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踏水而来,身周缭绕着淡淡水雾,容颜如画一般。   领头的几个小孩立刻叫了一声:“看啊!有神仙!”   “别乱说!村长爷爷说过了,从来没有神,都是坏人在捣鬼!”   草丛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女声,语气却有着超出年龄的冷静。   随后,草丛被人拨开,一个穿着红裙子、打扮的像是小仙童一样的女孩子走了出来。   她正想继续说什么,却突然看见了晏危楼,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嘴里顿时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不带半点犹豫地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话。   “呀!是上次的神仙哥哥!”   她边说还边冲着身边小伙伴们安利:“大家快来呀,这就是揭发了河伯,救下大家的神仙哥哥!”   晏危楼迅速反应过来:“你是……曼曼?”那个被徐徽夺取道基的小女孩?   “嗯嗯,大哥哥,是我呀!”   曼曼用力点头,顺便招呼着小伙伴们一起过来。两人迅速被一群欢呼雀跃的小孩子围拢在中间。他们注视着晏危楼,脸上都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好奇与崇敬。   宿星寒眼中也不由泛起由衷的笑意,又骄傲,又得意,仿佛被人如此追捧夸奖的是他自己一般。   但很快,他那与有荣焉般的笑意中,便掺杂了淡淡的郁闷。   随着一路往村中走,十多个小孩问东问西,像是一群小蜜蜂叽叽喳喳挤在晏危楼身边,对这个长得好看,性格又和气,对小孩子很有耐心,笑起来更好看的大哥哥充满了好感。   晏危楼忙于应付小孩子们层出不穷的问话,而宿星寒这个看上去有些难接近的陌生人,简直要被他们挤到一边去了。   宿星寒有些闷闷地抿紧了唇。   “大哥哥,大哥哥,你是怎么对付河伯的?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喝呀!飞剑一出,妖魔授首!”   几个调皮的小男孩拿树枝比划着招式。   还没等晏危楼开口,旁边突然响起几声闷闷的低咳声。   晏危楼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却见宿星寒长身直立,正放下捂嘴的手,苍白的面孔在阳光照射中略显透明,睫毛垂落,在眼睑下方投射出淡淡阴影。看着有些无端的落寞寂寥。   “明光……”晏危楼走到他身边,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样一直消耗本源气,只入不出。看来还是要尽快找到朝暮碎片啊。   “我没事。”   宿星寒摇摇头,明亮的目光投向他,抿成一线的唇也弯起来。   “……揭发河伯?听起来很有趣。阿晏,可以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有点好奇。”   晏危楼顿了顿。想到冒充河伯的大幽皇室后裔徐徽,也不知宿星寒对其是什么态度……   他正要开口,边上的小孩子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很是踊跃:“我知道,我知道,我来说!”   上次发生的事情早就在村中引起了轰动,村民们几乎日日都要提起,这群孩子鹦鹉学舌,重复一遍,也并不困难。在孩子们的童言稚语中,宿星寒大致听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关于晏危楼如何突然到来,如何只身前往河伯老巢,如何带着孩子们归来,揭穿河伯的骗局……可能这其中唯一缺少的就是,河伯老巢中所发生的故事。   这是只有晏危楼本人才清楚的。   小孩们你一言我一语讲故事的时候,晏危楼也理清了思绪。   无论如何,还是要将徐徽之事先告诉宿星寒,让他有一定心理准备。更何况,说不定朝暮碎片的下落,就要落在徐徽头上。   这样想着,他偏头看向宿星寒:“明光,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河伯……”   “你!是你!你还活着!!”   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晏危楼的话,这声音中蕴含着难言的怨恨与愤怒。像是被人打碎了骨头、绞碎了神魂,和着怨毒的粉末,从喉咙里喷吐出来,每一个字都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怪物竟然还没死!”   孩子们被这声音一惊,都吓得浑身一抖,直愣愣瞪大了眼睛。   一身布衣草鞋,打扮与每一个村民无异的徐徽,出现在村口处,僵硬的脸孔上,双眸死死凝视着宿星寒。   一行人停住了脚步,宿星寒更是迷惑不解,冷冷看向来人。   他的目光直接撞进了一双蕴含着深深怨恨的眸子里,那浓烈的情绪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寒毛倒竖。   宿星寒却神色不变。   他的脸是冷的,眸中的光亦是冷的。那样的姿态,像是庙中神像,平静而漠然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丝毫不为之所动。   但下一刻,他眼神微变。像是一滩平静而冰冷的湖水,被微醺的春风拂过,突然掀起了温柔醉人的涟漪。   这温柔醉人的涟漪荡漾开来,如月光般柔柔洒落在前方的少年身上。那张如冰雕雪砌般漠然不近人情的脸,也被春风尽数化开,染上了淡淡暖意。   ——就在前一刻,晏危楼已上前两步,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宿星寒面前,隔断了徐徽投来的怨毒的目光。   漆黑长袖在风中划过一道破空之声,晏危楼毫不留情地一掌挥出,澎湃汹涌的真气化作海潮,将来不及躲闪的徐徽整个人掀飞出去。   少年冰冷的语调这才响起:“几个月不见,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当初晏危楼将徐徽留下,交由村民们处置,可不是没有丝毫后手的。他在对方神魂中种下了禁制,并且将之与曼曼进行了单方面绑定。也就是说,小女孩曼曼一念之间,就可决定徐徽的生死。   现在看来,村民们并没有选择杀掉他。或许是看在他强大的实力上,选择将之留了下来,为村子出力。   “咳咳咳……”   徐徽捂着胸口从地上站起来,脸色煞白一片。不过也终于不再一直盯着宿星寒,而是将目光看向了晏危楼。   他瞳孔紧缩,愤怒、惊恐、怨怼的情绪在心中交替变换。   方才他只注意到宿星寒,完全没发现对方身边居然还跟了这样一位煞星!   只要想起晏危楼的种种手段,徐徽就不寒而栗。一时间,都顾不得针对宿星寒了。   徐徽生生在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低下头去,又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是我失态了。”   身为堂堂大幽皇室后裔,非但被强行和一个小丫头片子绑定,成日里被一群贱民使唤,现在还要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苟且活命,他嘴唇都咬出了血,心中大感屈辱。   晏危楼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旁边的小女孩曼曼。既然当初将徐徽的处置权交了出去,那他就暂时不插手了。   曼曼年幼聪慧,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大哥哥的意思,便板着一张小脸走到徐徽面前,叉腰喝道:“大壮,你怎么又不乖?居然敢欺负神仙哥哥,现在罚你去拾牛粪!还不快去!”   “对!还不快去拾牛粪!”   一群小孩子附和着起哄。   徐徽额头青筋暴跳,身侧的手几乎控制不住,只想把这群熊孩子一一拍死。但神魂中的禁制却牢牢压制着他的动作。   呼……呼……   他强行压抑住心头愤怒,喘着粗气转过身,在晏危楼二人淡淡的目光注视中,有种前所未有的屈辱,但终究还是一点一点移开了步伐。   晏危楼收回了目光,神情冷漠。   ……这真是他见过最能忍的人,为了活命,连这种屈辱都能忍受。但这人绝不是甘心就此认命了,只不过是将所有的怨恨和愤怒都藏在了心里,只等着将来有机会便要爆发,让晏危楼遭到反噬!   不过,晏危楼不会给他机会。   他转身看向宿星寒,冷漠的神情散去,唇角露出一抹灿烂微笑。   “明光,之前忘记告诉你了。刚才那个人就是河伯,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前朝大幽的皇室后裔。”   “——这一次,我们要找的神剑朝暮碎片,或许他知道在哪里。” 第121章 入局中(19)   关于大幽皇室世世代代装神弄鬼, 通过夺取孩童道基增强资质的事, 还有徐徽本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刚才一路上, 宿星寒已经从孩子们口中得知。   此时, 晏危楼又将他通过源河找到徐徽闭关的密室, 随后发现大幽宝库的过程, 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宿星寒。   他唯一隐瞒了在密室尽头发现的那幅画, 那副有着宿星寒画像的画卷。   只看那每一笔每一画中表现出的意境与情感便知道,画师定然对宿星寒深恨不已,这样带着恶意的东西,别说已经被他销毁,连提都不必再提。   “……大幽皇室后裔竟然藏在这里?”   得知徐徽的身份, 宿星寒惊讶过后,露出几分了然之色。   他心头迷雾散去, 不再不解于徐徽所表露出来的怨恨之意, 反正一片清明。   二人的到来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欢迎,家家户户都迎出了门,杀猪宰羊, 将家中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一群小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听多了晏危楼斗倒河伯解救他们的事情,都对这个大哥哥很是喜欢,像一群动物幼崽似的, 一有机会就黏到晏危楼身边。   对天性纯粹的小孩, 晏危楼稍稍比旁人多出一些耐心, 也不厌烦他们的纠缠。他还兴致所至, 随手削出一柄木剑,在小孩们面前舞了一套简单的剑法。   日光明丽,树影纷纷,少年收剑而立,那过于锋利冷硬的脸部线条被一抹微笑柔化:“怎么样?学会了吗?”   虽然他所使的只是一套入门级别的剑法,但在这个武道兴盛的世界里,武学功法甚至比诗书还要珍贵,一般人从不外传。哪怕只是最简单最基础的功法,也不是一般平民人家所能拥有的。   像这些没有任何出身的普通百姓,想要学几手功夫,至少都得从小将孩子送到武馆做学徒,出钱出力,任劳任怨好几年,才会被教授武功,最后学到的也多半只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功夫。   即便真有天资出众者,有机会拜入江湖宗门,也不可能光享好处,还得承担宗门中的种种义务。   况且,在武馆或宗门中学到的功法,未经允许,也是不得传出去的,哪怕是传给自己的孩子。   像晏危楼这样,毫不藏私地拿出一套至少入了流的剑法教给孩子们,甚至没有限制他们以后继续往下传承,放在偌大神州浩土,已算是难以想象的慷慨了!   这些孩子还意识不到他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但村民们却很是清楚,这简简单单的一套剑法,或许就改变了许多孩子乃至其子子孙孙的一生命运。   这下子,村民们的热情高涨了十倍。拎着鸡鸭鱼肉,捧着瓜果蔬菜的村民,几乎要将晏危楼临时居住的小院围满了。还有人直接从围墙外扔东西进来。这就是他们表达谢意最淳朴最直接的方式。   晏危楼应付这些人之余,宿星寒似是不习惯这般热闹,同他说了一声,便悄无声息从侧门走了出去。   晏危楼也没放在心上,只笑着提醒道:“不是说朝暮碎片就在附近吗?明光你别忘了仔细感应一番,弄明白具体地点,咱们早些去找。”   宿星寒答应下来:“阿晏尽管安心,我已知道碎片在哪里,这就去取。”   ·   与晏危楼那边的热闹相比,另一处却很是冷清,那就是村西头的一片牛棚。   徐徽好不容易清理完牛棚,忍受着满身臭烘烘的气息快步走出去,轻功心法使出了平生最快的水准,一路飞跃至河边,将自己全身清洗了三遍,总算感觉身上那股怪异的味道散去不少。   但心理作用下,他还是觉得浑身都不舒坦,不由紧锁住双眉,脸色黑沉。   此时此刻,他心中对晏危楼的怨恨,几乎与宿星寒并驾齐驱了。   这两人,一个是当年害得他大幽国破的罪魁祸首,从根子上断了他的尊贵地位,也让他这堂堂皇室后裔自小担惊受怕,隐姓埋名,过的还不如普通小民;   另一个更是奸诈狡猾、又凶残冷酷,非但如强盗般夺走他祖祖辈辈以为倚仗的大幽宝库,断绝了十余代人复国的希望,还将他视作奴仆一般,交给一个小丫头片子如此折辱!   徐徽用力咬紧牙齿,脸部肌肉抽动,只感觉口腔中都出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低头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咬牙切齿地发誓:“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要报今日之仇!”   “那一日,你恐怕等不到了。”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无波无澜的平静语气,就像是在阐述某个必然正确的绝对真理,理所当然的笃定。   徐徽警惕地回过身,看到来人,他下意识连退三步:“……你?你想做什么?”   一袭白衣的宿星寒悄无声息出现在河岸边,氤氲蒸腾的水雾在他周身弥漫,衬得他仿佛神仙中人。   只不过,在此时的徐徽眼中,这人却比地狱的修罗恶鬼还要可怕三分。   宿星寒没有说话,只拿一双清而冷的眸子沉默凝视着徐徽。一股冰冷的杀意随着水雾弥漫,充斥在徐徽身周每一寸空间,宿星寒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你认识我,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他淡淡开口,语调里带着纯然的好奇,“你从哪里知道的?”   不等徐徽回答,宿星寒便自顾自说道:“看来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他们如此记仇,是还想报复吗?”   徐徽被四周沉重的气势压得身体发颤,几乎弯成一只虾米。尽管强撑着没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但身上还是渗出了大颗汗珠,十分狼狈。   之前在村口突然看见宿星寒,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预料,这也让他来不及做足心理准备,一不小心将心中的怨恨倾泻了出来,此时自然要赶紧补救。   “……您说笑了,祭司大人。”   徐徽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先祖将您的画像代代传承,不过是为教后辈牢记,不可轻易冒犯。哪里敢存有丝毫报复之念?”   “……画像?”   宿星寒睫毛便是一颤。   ……阿晏得了大幽宝库的事情他已知晓,那画像会不会也在其中?这些大幽遗民描绘他时,绝不会有丝毫美化,不知在阿晏面前如何败坏他形象!   空气中的杀意骤然凝重起来,像是浓重而粘稠的墨汁缠绕在徐徽身上,让他呼吸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艰难挣扎着,他不甘心地仰着头看向宿星寒,露出一抹惨笑:   “先祖已经为他们的过错付出了代价,如今我这一脉只余我一人,祭司大人还要追到此地,是要斩草除根吗?”   他显然误会了晏危楼二人来此的缘故。   宿星寒并未解释,只说道:“我要朝暮剑的核心碎片,你知道它在哪里。”   “……哈?”徐徽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笑,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之事,连尊称都忘记了,“你要它?你还想重新铸成朝暮剑?”   四周的温度急剧下降,氤氲的水气在极寒的温度中化气成水,又凝水成冰,而这柄冰冷刺骨的冰霜之剑被白衣人握在手中,锋利的剑锋直抵徐辉眉心。   “——告诉我它在哪里。”   一滴血珠从眉心滚落下来,徐徽笑得几乎不可自抑,声音中却满含悲凉。   “当年你为碎灭朝暮,不惜自损灵性,灭我大幽一朝。如今却又想从我这大幽后人手中夺回神剑碎片,重铸朝暮……这让人情何以堪!因一剑而亡天下,天下已亡,却又重铸神剑……”   “哈哈哈,曾经不惜灭一国也要斩断枷锁的囚徒,如今却欲重新戴上枷锁镣铐,自囚己身,真是可笑啊!”   “既然这枷锁你不欲摘去,我大幽之灭何其无辜……”   半空中剑锋一闪,一线冰冷寒光划过徐辉的喉咙,并未伤其性命,却让他再也不敢继续说下去。   “同为枷锁,钥匙在谁手中大不相同。……欲以朝暮挟制于我?”   倘若是其他人,难免会对徐徽这一番癫狂作态心生同情,宿星寒却无动于衷,甚至颇有些不解,他认真开口。   “大幽不行,其他人也不行。”   ——但阿晏可以。   那剑锋还横亘在徐徽脖子上,宿星寒继续问道:   “你之性命,与神剑碎片,孰轻孰重?”   他的语气里都听不出太多威胁之意,好像就只是个简单的选择题,一双漆黑而纯粹的眸子里冷冷淡淡,似乎只要徐徽作出选择,他就会立刻执行。   徐徽可不是那种为了骨气不要命的人。刚才他本就以为性命难保,又情绪激动、大起大落之下,才放肆了一些。现在知道还有保住小命的希望,当然是立刻认怂,选择告知朝暮碎片所在。   “我说,祭司大人,我这就全都告诉你。”他忙不迭说道,生怕说晚了一些小命不保,“神剑碎片就在连山坞,大横山脉尽头的连山坞。”   嗤——   下一瞬,徐徽眉心一痛。   一道霸道至极的冷芒冲入他的灵台,瞬间将其大半神魂连同肉身一并诛灭,只余一缕残魂轮回转世而去。   他愕然瞪大眼睛,不甘倒地,眸子里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神采。   宿星寒没有丝毫说话不算话的愧疚心虚之意,散去手中冰剑,转身就要离开。   ——方才这人念叨着来日要找阿晏报仇时,他就说过了,没有来日!   他刚刚转过身,一道人影已然飞掠而来,出现在他面前。   宿星寒下意识将刚才握剑的右手收回袖中,睫毛颤动了两下,像是个刚做完坏事心虚无措的孩子。   “明光,你这是……”晏危楼目光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转移到宿星寒身上。   他眉心一拧,唇边溢出一声冷笑:“这家伙又发疯了?是不是他想对你不利?简直不知死活!”   宿·被欺负的小可怜·星寒:“……”   晏危楼关切问道:“明光,你没受伤吧?”   宿星寒心虚地咳了一声:“没有。是我杀了他。”   晏危楼毫不在意:“杀的好!留他一命,本是无关紧要。但如今他似乎对你我深怀怨恨,还是早除后患为妙。”   徐徽之死的确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村民们不过惋惜少了一个苦力,但他们可不会因此怪罪到对村子有大恩的晏公子及其同伴身上,最多只怪那人福薄罢了。   晏危楼更是不会在意了。   与之相比,他更在意宿星寒带回来的消息:“连山坞?那好像是徐徽作为大当家时建立的匪帮,应属三山九寨之一。前段时间应当被渡九幽屠灭了吧?” 第122章 入局中(20)   江湖上, 除了明面上镇压天下正道宗门,以及暗中蛰伏发展的魔门外, 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的绿林匪帮。   这些绿林匪帮既不受正道待见, 也不被魔道接纳, 甚至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被江湖上初出茅庐的正道少侠拿来试刀, 作为他们在江湖崛起的踏脚石, 简直是无情的刷声望机器。偏偏却如烧不尽的野草,灭了一茬又一茬。   在诸多绿林匪帮中, 大横山脉中的三山九寨算是出了名的难对付。   因为大横山脉幅员极广,林中又密布瘴气, 山路难行。即便有急公好义的正道少侠打上门去,那些匪徒往深山中一躲, 单凭大横山脉的复杂地势, 就能与之周旋几个月, 耗光对方的耐心。   时间久了, 他们倒像是和正道宗门形成了默契似的。每次有正道少侠下山行走江湖, 便来这里杀上一通刷些声望值,最终还是无奈离开;而三山九寨也只是丢出去一些无关紧要的炮灰,真正的核心势力半点不损。   连山坞就是三山九寨之一。   大幽皇室一脉虽躲入深山,隐姓埋名, 但却一直存有复国之念。否则, 他们也不会设下多年骗局, 将当初的忠臣之后视作提升道基资质的工具。   徐徽自小受此教育长大, 自也不甘心碌碌一生, 因此十多岁就出了深山,带着一帮兄弟闯荡江湖,一手打造了连山坞,在绿林中有着响当当的名声。   不过,经过渡九幽这个天人圣者一通发疯,如今的三山九寨已经沦为历史。   若非上一次栽在晏危楼手里,被强行留在村中,恐怕徐徽早就与连山坞一同陪葬了。如此说来,他倒是应该感谢晏危楼让他多活了一段时间。   之前宿星寒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感应,现在从徐徽口中知道了朝暮碎片的准确下落,两人便不打算继续耽搁,同村中人道别后,就要启程。   “等、等一等!”   两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却是气喘吁吁的老村长追了上来。   “两位公子,且等一等!”   “嗯?”晏危楼看向他,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老丈还有什么事么?”   老村长连连摆手:“晏公子多虑了。鄙乡承晏公子恩惠良多,已是感激不尽,岂敢以区区小事来劳烦晏公子?”   “那……”   在晏危楼不解的目光中,老村长咬了咬牙,有些不舍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匣,双手托起,径自捧到晏危楼面前。   “老朽只想请晏公子收下此物。”   他高高举起木匣,托过头顶,解释道:“这是我家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连老朽也从未见过匣中之物……据传先祖曾是大幽末代太子的近身侍卫,此物为太子所托。另有一句嘱托,大幽已灭,待时而动。将来若是天下有变,王业可兴,便物归原主。”   说到这里,老村长苦笑一声。   恐怕当年的先祖都不会想到,他们誓死效忠的君主后代却从未相信过这些忠臣,反而将他们的后代子孙圈养起来,用一个虚假的河伯故事来洗脑,以童男童女为夺取天资道基的工具。   他毕恭毕敬地高举着手中的木匣:“……现在这已是无主之物。晏公子于本乡有大恩,还望晏公子收下此物。”   晏危楼深深看了一眼发须花白、毕恭毕敬的老村长一眼,暗赞一声聪明。   这老村长将此物交给晏危楼,若说全然是为了报恩,他是不信的。   恐怕还是看到了徐徽这位皇室后裔的下场之后,才想明白,在这世上一切都是虚的,唯有实力不虚。   无论匣中是什么东西,都不是他们区区一个小村子所能承担的。除非永远将之束之高阁,否则,一旦有丝毫风声泄露,大幽一脉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倒不如献给晏危楼这个看上去颇有背景的年轻人,或许能换来对方的庇护,如此才是长远之计。   转念间就明白了老村长的意思,晏危楼也不推迟,伸手接过匣子,仍是笑得灿烂:“那就多谢老丈了。”   这就代表着他答应了老村长的潜台词,愿意将小叶村纳入自己的庇护中。   老村长连道不用谢,颤颤巍巍,笑得露出了一口稀疏昏黄的牙。   “大幽末代太子交托的宝贝?一旦天下有变就要物归原主?”   重新上路,晏危楼好奇地看向手中的木匣,以玩笑的口吻说道。   “……难不成这还是一件可以帮助大幽复国的重宝?”   宿星寒在一旁揣测道:   “那可不见得。据我所知,大幽皇室素来喜欢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曾特意开设左物司,招揽全天下的炼药师、铸剑师、阵师……等一众旁门左道之徒,制出了不少江湖上见所未见之物。或许这就是其中之一?”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   “本来可有可无,明光你这么一说,倒是勾得我心痒痒的。”   晏危楼笑了一声,伸手按在木匣一侧,精纯无比的真气沿着复杂的阵法线路输入其中,木匣表面亮起一片阵法灵光。   他似乎天生就对各类阵法如何破解有着极强的天赋,许多见所未见的阵法一眼就能看穿其破绽——或许这也是“元”所以留下来的经验吧——不过区区三十息不到,只听一声轻响,木匣应声而开。   一枚鹅卵大小,漆黑如墨,却又晶莹剔透,仿佛一汪纯黑琥珀的石头,静静躺在木匣中,下方垫着一方雪白细腻的丝帛,表面似有光晕流转。   丝丝缕缕煞气隐约从其上飘出,有种令人惊悚的寒意。但这煞气也不过是一闪而逝,之后无论如何看,这都像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普通“墨碇”。   晏危楼怔住了。   以他自诩丰富的阅历,居然认不出这东西的来历,有什么用处就更不清楚了。   “断龙石!”   宿星寒脱口而出。   晏危楼立刻看向他,好奇道:“明光识得此物?”   宿星寒点点头:“这是龙脉深处天然形成的一种奇石。国灭之时,龙脉中会有煞气诞生。唯有经历至少十朝国灭,染数十位帝王之血,在机缘巧合下,才可能形成断龙石。”   这等前所未闻的秘辛,晏危楼听得津津有味,以眼神催促宿星寒继续说下去。   “据说以断龙石铸造神兵,可斩一国气运,断一国地脉,削帝王气数,破邪神鬼魅,很有些鬼神莫测之能。”说到这,宿星寒又补充一句,“不过,这都是当年左物司那些喜欢研究天机术算的神棍说的,做不做数还未可知。”   终究,神州浩土上以武道修行为正统,哪怕有一些祭祖拜神的习俗,也不过是为求心安而已。修行者可不相信什么神仙的存在,修行到极致的修行者,对普通凡人而言,岂不就相当于是神?   连神都不信,那些气运之说、鬼魅之流,当然也被视作无稽之谈。   包括测天机之道,在世人看来,也不是神棍所谓的看面相、测命理这样虚无缥缈,而是根据周天星辰易数来推算,本就是另一种修行之法。   简而言之,大家都讲逻辑。   “嗯,听起来还挺有用。”尽管晏危楼并没有兴趣利用这东西去覆灭哪个皇朝,出于猎奇心理,还是将之收了起来,“……哪天用出去试一试?”   从小叶村到连山坞约有两百多里,两人御空而行,不过一日便来到连山坞上空,自上而下俯瞰,只见一小片封顶黑红一片,放眼望去遍地浮尸,被鲜血渗透的土地发黑发红,仿佛人间地狱。   距离渡九幽屠尽三山九寨才过去十天,换做普通人,恐怕尸体都发臭了。不过连山坞的匪徒最低都是贯通了八道枷锁的武者,肉身较之凡人更为强大,此时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看上去栩栩如生,就连死前惊恐的表情都还凝固在脸上。   “……我感应到了!”   刚刚走进连山坞的大门,宿星寒便忽然开口,眼中现出淡淡喜意。   他脚下步伐一变,径自向着某个方向走去,晏危楼连忙跟在他身后。   来到连山坞后山,宿星寒挥袖拂开一面厚重的山壁,在轰隆隆的巨响声中,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出现在两人眼前。   宿星寒探出一缕气息。 寶 書 網 W wW.Ь ǎ o S ん μ 7 。coM   紧接着,山洞中寒光一闪,一样东西以破空而出,如有感应一般,迅速向着宿星寒飞来。   他伸出手去,将之握于掌中。   一股极为冰冷的剑意弥漫开来,以宿星寒为中心,方圆数丈之内,地面上的野草仿佛被什么东西割过,齐刷刷少了一截,还有四周的山壁与岩石,也都在转瞬间化作齑粉,宛如一片真空地带。   可能唯一没有被去除掉的“阻碍”就是晏危楼,那寒风过境般的冰冷剑意,却在他周身化作一片春风,轻拂而过,连他的一片衣角都不曾触碰到。   晏危楼赞了一声:“只是一枚碎片残骸,还有这般锋锐的剑意……神剑朝暮果真不凡!”   剑意突然爆发之时,晏危楼便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曾有丝毫反应,仿佛迎面而来的只是徐徐清风。此时剑意已收,他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反应了。唯有脸上带着一抹赞叹的微笑。   他还有点好奇:“也不知与沧海剑宗的沧海神剑相比,孰强孰弱?”   他话音刚落,宿星寒几乎是脱口而出:“沧海哪里比得上朝暮?”   他对晏危楼认真保证道:   “阿晏若是好奇,待我重铸朝暮,阿晏大可持此神剑上剑宗,一试斩沧海!”   晏危楼一愣:“你要将朝暮送我?”   “我早说过,我已经不是纯粹的天地之灵,朝暮神剑也可以寄宿我的灵性……”宿星寒的语气理所当然,“神剑为壳,剑灵为魂。若不是给阿晏你用,莫非让我以魂在外,驭使躯壳?”   “……”好有道理的样子。换位思考,自己若是灵魂出窍,远程操控自己的肉身来战斗,也实在是奇奇怪怪:)。   宿星寒的声音还在继续:“既然阿晏你答应带我一起,我也绝不会拖你后腿,我能帮你的!有我的灵性加持,朝暮之威定能胜过天下神兵!”   “……不用了。我从未想过要以朝暮为剑。只要带在身边充当装饰,让你得以蕴养本源气就行了。”见宿星寒一副急于证明自己的样子,晏危楼还是拒绝,他的语气很温和,“何况我也不缺神剑,‘徐渊’已得千秋!”   宿星寒摩挲了一下掌中那枚碎片,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你更喜欢千秋?”   晏危楼:“……?”   潜意识里,他并不希望宿星寒卷入这些危险的战斗中,谁知道若是朝暮神剑有损会不会对宿星寒有影响?   不过是一柄神兵而已,晏危楼还不至于为此搭上一名友人。   他的态度很坚决。   待晏危楼从思考中回过神,却见宿星寒沉默站在原地,垂着头若有所思,看上去好像和平常一般无二。   他雪白的脸在阳光照耀下愈发无瑕,轻颤的睫毛盖住眼睑,唇线绷得死紧。   看似与以往差别不大,但身上散发出的每一缕气息都鲜活无比,在晏危楼眼中自动翻译成“好气哦好委屈但我憋着不说”。   晏危楼竟莫名生出一种自己欺负了他的错觉,这错觉一闪而逝,被他抹去。   他轻咳一声,笑着岔开话题:“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重铸朝暮都还是没影的事呢。”   宿星寒仿佛也意识到自己生闷气不太好,偷眼瞥了晏危楼一眼,发现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便轻吐一口气,乖乖点头应道:“嗯,听阿晏你的。”   “对了,拿到了朝暮碎片,现在我们就应该去寒石城,参加阿晏你说的魔道会盟了吧?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两人并肩走出山寨大门,正要离开,晏危楼目光突然一凝,看向不远处遍地横陈的尸体,微露吃惊之色。   “那边……有一缕活人的气息……有人还活着?”   晏危楼之所以如此吃惊,只因为来时他丝毫不曾察觉到这道气息,直到如今要离开才略有感应。似乎之前对方的气息是完全隐匿起来的,现在因为某些原因泄露了一丝。   难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厉害的龟息之术,能够让他都察觉不出来?   在两人好奇的注视下,几具堆叠的尸体下方,一只小手费力地伸了出来,好半天才将那尸体拨开。   随后,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上套着一身被血染红的宽大袍子,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俨然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狼狈而滑稽。   他目光警惕地看向两人。   “……这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第123章 入局中(21)   死人堆里突然爬出来一个孩子, 这件事显然不同寻常。   毕竟这里可是连山坞, 是早已被渡九幽发疯之下屠得干干净净的连山坞。   晏危楼与萧无义之间并未断绝往来, 必要之时还会通过逍遥楼传递书信。譬如, 这一回渡九幽违背天人的潜规则对普通人出手,因此引得天人围攻,就是“必要之时”。   而萧无义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丝毫替渡九幽遮掩的意思,在信中道明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据说是渡九幽修炼不当,再加上魔门功法极端偏激, 因此他极其容易受到刺激,隔一段时间就会因此走火入魔, 大开杀戒。北斗魔宫人人惊惧。   以往这些年,便有不少小家族和小宗门无缘无故就被北斗魔宫满门灭绝, 简直冤枉至极。天下人也因此对北斗魔宫这个魔道宗门深恶痛绝。   但事实却是, 整个北斗魔宫都在为渡九幽背锅。   那些无缘无故被屠杀的家族、宗门,全都是渡九幽疯病发作时创下的杰作。而在渡九幽上位前,北斗魔宫一直是一个在暗中低调活动的组织, 名声远远没有如今这样四海皆知。   渡九幽将北斗魔宫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却也让整个宗门成为了众矢之的。这其中是非福祸, 实在很难说清。   “以渡九幽的实力, 以及疯病发作时非要屠灭满门的强迫症, 会在屠掉整个连山坞后, 偏偏漏下一个小孩?”   晏危楼静静注视着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 眸中闪过思索之色。   “而且, 一个身无半点修为的孩子,又能在这里不吃不喝假死十天吗?”   真相已经显而易见了。   宿星寒仿佛与他心有默契,一口将之道破:“这孩子……应该就在我们上山前不久来的?”   若说普通人能逃过渡九幽的屠杀,还能不吃不喝隐藏十天,晏危楼是不信的。最大的可能便是,就在两人来到连山坞前不久,这孩子才来到这里。   尽管这其中还有许多疑问,譬如他一个人如何上山,又为什么把自己藏在尸堆里,又是用什么方法隐藏气息连晏危楼都没有察觉……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孩子奇怪的口音和话语中的内容——   见晏危楼二人沉默,本就警惕的男孩更加向后退了一步,摆出防御之态:“你们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又是那恶贼派来斩草除根的吗?”   他容貌极为俊美,是那种富有男子气概的硬朗,只是年纪尚小,还无法发挥出容貌上的优势。看在两人眼中,就像是一只老虎幼崽一边嗷嗷叫,一边冲着两人挥爪子,没有半点威慑力。   晏危楼轻笑一声:“问别人之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吗?我们是谁你不用知道,你是谁我倒是很好奇。”   他笑容灿烂,语气平平,但在直觉敏锐的男孩看来,却有一股扑面而来危险又深沉的气势。在这随意轻松的话语中,似乎隐藏着不易察觉的霸道。   但男孩也因此捕捉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两人并不认识自己。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叫莫与方,现今十岁。前段时间家中遭遇变故,只剩我一个了。”   说到这,莫与方脸上黯然:“那仇家还不罢休,甚至花钱请了飞鸢阁的杀手来暗杀我,想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我本在逃亡,谁知一觉醒来,就出现在这里了。”   莫与方年纪虽小,却很是聪明。   既然晏危楼二人与他的仇家没有关系,看上去又如此危险神秘而强大,他自然不会冒着风险撒谎,除了稍有些隐瞒,便将自身情况大致都说了出来。   “……飞鸢阁?你确定是飞鸢阁?”晏危楼目光中闪过一缕诧异。   莫与方笃定道:“自然是飞鸢阁。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难道还有人不知道?还是说,你们怕了飞鸢阁,想要将我交出去?”   他藏在宽大衣袍中的手握成了拳头,嘴上却是一副不服输的口吻激将了一句。   ……面前这两人绝不简单,看来似乎对飞鸢阁也无甚敬畏,他只能赌一把了。   宿星寒见此,侧头看了眼晏危楼,传音道:“阿晏,怎么了?莫非那飞鸢阁有什么问题?还是说……他在撒谎?”   长年累月呆在神山之中,久不履人间,宿星寒对神州浩土的一切都不甚了解,只能凭晏危楼的不对劲自行猜测。   尤其是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语调明显冷了下去,露出淡淡杀意。   ——若要说晏危楼和宿星寒相比,谁的心肠更硬,绝不是晏危楼。   身为曾经的天地之灵,这世间万物对宿星寒而言都无甚区别。人与草木又有何异?无法让他心中生出半丝涟漪。唯有晏危楼是唯一一则例外。   因此,对这样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稚龄的男孩,他心中亦是没有丝毫同情怜惜之意。若对阿晏无害,便可留之。否则,就可杀之。   晏危楼立刻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冷意,暗中传音道:“想来也不会有人撒这样错漏百出的谎——那飞鸢阁,是一百多年前纵横江湖的杀手组织,早在七十年前就被北斗魔宫所覆灭。”   宿星寒顿时恍然,眼神重新恢复平淡:“如此说来,此子确有奇异之处。”   两人传音交流也不过短短几息时间,莫与方却在这极短的沉默中心生忐忑,袖中之手紧攥着。一旦事有不妙,他就要动用最后的底牌逃生。   ——好在他赌赢了。   “呼……呼……”   下山的山路上,三道人影缓步而行。重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莫与方吃力地跟在两人身边,重重喘着粗气。   晏危楼好似不经意瞥了他一眼。   ……看起来,还真是没有半点修为在身的样子。之前能藏匿气息,是因为什么特殊灵器吗?   ——不对,他身上有《补天决》留下的痕迹!既是补天者,也是被补者。   晏危楼突然开口:“有人对你施展过《补天诀》,你又对其他人施展过?”   莫与方脚下一顿,捏着拳头抬起头,与晏危楼的目光对视,眼瞳中充斥着浓浓的惊骇与怀疑: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宿星寒微微上前一步,完美隔在两人中间,挡住了莫与方看向晏危楼的目光。那双冰冷如霜雪的眼睛不带感情地扫了他一眼:“是阿晏先问你。”   莫与方被这目光一扫,宛如一捧冰水泼下来,刹那间恢复清醒,便仰着脖子,一脸无畏与倔强:“没错,我用过!那是因为有人施此术在前,献祭我满门上下,提升天资……我已失去根基沦为废人,唯有如此才有报仇的机会!”   小少年双目赤红,眼中燃烧着仇恨之火,一副绝不服输的架势。   “啪啪——”   清脆的声响扰乱了他的节奏,莫与方一愣。一袭黑衣的少年已经微笑着放下了手掌,嘴上赞道:   “精彩!小小年纪便能审时度势,引导人心,真是难得。若是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放到那些正道面前,必然能收获不少赏识,将你收作弟子也不为过。可惜你运气不太好,居然遇到了我。”   说到这,晏危楼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一脸沉重遗憾之色。   莫与方被戳穿之后,也不再一副慷慨激昂之色,只是冷静地说道:“阁下说笑了。幸好是遇上了二位,若是遇上那些正道大侠,发现我修炼了《补天诀》,说不定就会直接将我打杀了。”   宿星寒在一旁微微蹙眉,突然冷声开口:“《补天诀》乃上古圣师‘元’所创,是人族再正统不过的修炼之法。这些正道宗门何德何能,将之打入邪功之流?他们也配?”   这话立刻成功歪楼。   晏危楼对他的关注重点哭笑不得,心头却又有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弥漫。   他语带调侃地反驳道:“明光此言差矣。‘元’所创之法就一定光明正大吗?修炼功法,只要能助人变强便是最好,有什么正邪之分?何况,‘元’也是人,并非神,未见得有你以为的那么好。”   宿星寒默默摇了摇头,目光淡淡落在晏危楼身上,像是融化的初雪。   他轻声道:“不,比我以为的更好。”   “……”晏危楼顿时语塞,像是被一阵柔柔的气流从心口处吹过,不由微怔。   莫与方微仰着头,漆黑的眼珠子转动一圈,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划过,突然有一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   宿星寒也有些嫌他碍事,到了山脚下,便趁机建议道:“我看他虽身无修为,为人却很是机敏。只要找一处客栈安置,之后的事,应当都能自己应对。”   晏危楼露出一副意动之色。   ……虽说这来历不明的莫与方估计身份很不一般,但晏危楼对他并不存有利用之心,也不在乎他背后的风险或利益。   原本晏危楼还有些好奇,想探究一下莫与方的真实来历,但现在却突然觉得他有些碍眼了。麻烦还是早些甩开的好!   见此,莫与方立刻扯住晏危楼衣袍一角:“只要二位愿意多庇佑我几天,我愿意将一卷《补天诀》双手奉上。”   他仰着脸,没有耍什么小心机,目光分外真诚:“实不相瞒,那个灭了我家满门的恶贼,正是我嫡亲兄长莫与白。我和他之间有着血脉感应,即便暂时逃过一劫,他迟早会找过来!只要二位庇佑我一段时间,让我手中灵器得以再次启用,我一定立刻离开,绝不纠缠,也绝不会拖累二位!” 第124章 入局中(22)   莫与方来历不同寻常, 一路上与两人交流时, 哪怕尽量掩饰, 但偶尔冒出的一些话语, 诸如飞鸢阁,总会给人以强烈的违和感。就仿佛是古人穿越来到未来,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晏危楼不动声色,与之一路交流下来,发现对方的认知大概停留在百年前。   而莫与方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这也算是种种巧合造就的运气吧。   尽管莫与方看上去年龄还小,但表现出来的智慧和缜密心思却不可小看。倘若他并非出现在连山坞这等荒郊野岭, 只遇到晏危楼与宿星寒两个大活人,也不会这么快暴露自己的异常。   若是他遇到的是其他人, 或者说出现在人多的闹市,凭他的聪慧, 只要稍一套话就会发现, 这个江湖与他认知中的一切完全不同,他就不会暴露异常,而是多问少说, 选择融入其中。   只可惜, 他却偏偏不巧撞到了晏危楼手中, 还引起了晏危楼的好奇心。而他浑然不知, 反向两人寻求庇佑。   “好, 我答应你。”   既有机会满足好奇心, 又能得到一卷《补天诀》, 晏危楼同宿星寒对视一眼, 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   多了一个人,三个人的路途并无多少改变。白日行走于荒郊野岭,夜间便宿在城中客栈,每日天不亮就出城继续赶路。过程中几乎与其他人毫无接触。   莫与方也无从得知现今江湖上的情况。   倒是晏危楼,还能通过几个马甲,从情报网中收到源源不断的消息。   如今,「几大天人围攻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渡九幽疑似身殒」的消息早已在江湖上传开,连北斗魔宫的几大殿主都不曾出面反驳,江湖正道欢欣鼓舞,魔道中人则是如丧考妣。   倒不是魔道中人多么团结,或者多么崇拜这位北斗魔宫宫主。恰恰相反,以魔道弱肉强食、自私自利的风格,以往的渡九幽一直是许多人眼前的拦路虎,不知多少魔道中人幻想着将来取而代之。   但偏偏不是现在。   渡九幽陨落得太早了!江湖正魔力量本就失衡,他们还指望渡九幽这面大旗一直竖在前面,为他们抵挡来自正道方面的压力,好让他们可以在暗中默默积蓄力量、发展壮大呢。待到有朝一日,他们足够强大,便可将渡九幽取而代之!   但如今,一切算计都已成空。什么取代渡九幽,吞并北斗魔宫,乃至于将来威临正魔两道……通通都成了梦幻泡影!   没有了渡九幽的魔道就是一盘散沙,与其想什么宏图大志,还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保命才好。   寒石城中,气氛一片凝重。   原本悬天峰被揭发了在天下各处设立监察者之事,面临千夫所指。正道内部一片混乱,以往隐藏在暗中的魔道势力便趁机冒出头来,趁机飞速壮大。   他们原以为这样的混乱还能持续好一段时间,足够让他们浑水摸鱼,捞够一瓶再重新隐匿起来,哪知道渡九幽突然发疯,在江湖中大肆屠杀,让本该内乱的正道又将矛头一致对外。   这些魔道中人顿时像是刚刚从田里冒出头来撒欢的鼹鼠,立刻迎头撞上了从天而降的罗网。要想在罗网彻底落下之前逃脱,就必须奋力自救。   因此,数日前,阴魁门新任门主将玄向各方魔道势力发出邀请,立刻便有许多魔道中人应约而来,想看看这位阴魁门新任门主是否有什么好办法,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吧。   没想到,所有人刚刚齐聚,就又听到了这个噩耗。顿时,哪怕是平日里最阴险毒辣的魔道巨枭,也感觉眼前一黑。   “……完了!没有渡九幽的北斗魔宫也不过就比普通的一流魔宗强出一些,怎么可能是三大正道圣地的对手!”   哪怕平日里幻想过无数次要将渡九幽取而代之,此时的他们仍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一颗心直往下沉。   “除了渡九幽,我魔道中哪里还有第二位天人圣者?没有天人的威慑,任意一座正道圣地出手,都能犁庭扫穴,将整个魔道一网打尽……老夫苦心修行数百载,半生躲躲藏藏,终究还是要被正道那帮伪君子如扫蝼蚁一般灭去吗?”   大殿中,众多魔道中人交头接耳,有人惶惶不安,几乎立刻就要飞身逃遁,有人蹙眉沉思,面色阴沉冷凝,也有不少魔道势力的宗主正在私下里彼此串联。   “将玄”坐在代表阴魁门的那一席上,神情未变,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诸人。   所谓疾风知劲草,越是在这种危难时刻,越是能够看出一个人真正的品性与能力。之前这些人良莠不齐,难以分辨,此时倒是一个认真观察的好时机。   那些嚷嚷着要跑路的家伙,且不说性情实力如何,只看智商便是当炮灰的料;还有在这种关头还想着勾心斗角,趁机解决私人恩怨、对付仇家的货色,更要将之剔除甄别出来。   “将门主气定神闲,可是有了应对之法?”边上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幽幽的女声清冷中带着媚意,极为动人。   将玄定睛看去,发现说话的正是魔道一流势力幻月宫的宫主,一个身着月白色宫装,看上去如幽芷汀兰般的女子。   在场众多势力中,幻月宫、影流门、修罗宗,加上阴魁门,算是位居北斗魔宫之下,最强的一批魔道势力。还有两个稍稍强出一线的魔道宗门,分别是七虫宗和血雨堂,这一次并没有来。   “将玄”抱臂在前,目光冷然扫过殿中诸人,寒声道:“应对谈不上,但总不至于如某些人一般惶惶不可终日,只想着苟且偷生,敌人到来时抱头鼠窜。”   他这番话不轻不重,讥讽意味却是十足。殿中诸人哪一个不是修行者,哪怕实力最弱的都有洞见二重凝真境,自然将之一字不漏收入耳中,便都纷纷停了动作,凝目朝他看来。   殿中一片寂静。   这些魔道中人别看平日里总是东躲西藏,但身上的煞气可做不得假。此时一双双目光都落在“将玄”身上,似有一股沉重而危险的气息在酝酿。原本亮堂堂的大厅中好像骤然暗沉下来。   “小子,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老夫没有听清。”   修罗宗太上长老缓缓站起身,身为老牌入道大宗师的气势毫不掩饰释放出来。浓郁的血云自他袖间飘荡而出,化作一片虚幻血海,所经之处,令人心神迷乱,如坠无边地狱之中。   “没有听清?年纪大了就该服老,何必再同我们年轻人掺和,强行出风头?”   “将玄”也徐徐站起身,唇边含着一抹笑,语气仍是不咸不淡。   他黑袍猎猎,阴柔俊美的面容略显苍白,脸侧垂落的乌发中夹杂几缕银白,非但无损气质,反倒平添了几份邪异。   随着他徐徐站起,一股深沉莫测的气息渐渐在殿中升腾而起,骤然间席卷四方。如同天色已暮,漆黑的暗夜无声降临,接掌了天穹。   他毫无征兆地出了手。   无边血海中猛然掀起狂澜。   无形的武道异象交锋中,越来越多的黑雾弥漫开来,如同浓郁的墨汁源源不断涌出,又像是深沉腐朽的黑泥从天穹倾倒而下,要将整个人间填满。   哔——   一道决堤般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道人影飞也似的倒退出去,像是被一记重锤迎面一撞,重重撞在不远处的墙壁上,若非殿中设有防御阵法,这整间大殿都会因此直接垮塌。   下一刻,这人吐出一大口血来,撑着身子靠在墙壁上,气息萎靡。正是修罗宗太上长老。   “咳咳……我输了。”   不像正道那样好面子,魔道中人一向是要命不要脸。他很干脆地低头认输,冲“将玄”的方向拱了拱手,表示服软。   “果然是后浪推前浪,方才是老夫过于莽撞了。”   在场其他人一直静静看着两人交锋,没有说话。   他们很清楚这其中的内情。   要说“将玄”刚才那一番讥讽之言的确惹人生气,但终究魔道中人不像正道那样好脸面,他们更讲究实际利益。“将玄”毕竟是入道大宗师,因为一时气愤就与之冲突甚至拼命,根本不值得。   他们要真是这么冲动的人,这些年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哪里还能在名门正道的打压中存活至今?   这位修罗宗太上长老之所以怒而出手,其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将玄”那番话,而是为了抢占主动权。   ——魔道中人只认实力,连同阴魁门在内,这里有四大魔宗实力相当,即便是“将玄”首先发出的邀约,若“将玄”实力不济,他们也未必不能反客为主!   因此,哪怕“将玄”没有说这番话,其他人也会找机会出手的。   现在,修罗宗按捺不住,抢先出了手,其他有想法的人便暂时作壁上观,正好趁机看一看“将玄”这位新任阴魁门门主的实力,再做打算。   ——结果果然试探出来了,惹不起,惹不起!   “将玄”对这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因此他只是笑了笑,目光冷冷环视一周,随即开口:“不知在座各位道友还有何异议,可还有人想莽撞一回?”   四周鸦雀无声。   “既然如此,那就代表大家都愿意坐下来好好听我说了。”于是他便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下,“我的想法很简单——”   “魔道势力太过分散,各家自扫门前雪。正所谓散成沙,聚成石,是该凝聚成一片的时候了。”   哪怕暂时碍于他的实力选择退让的众人都不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他这话的意思……是想统一整个魔道?   问题是,连天人境界的渡九幽都不曾做到,他一个区区入道大宗师……也配吗?   这简直太过荒谬!众人立时就要翻脸。却听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整间大殿都被包围了——确切地说,整座寒石城都被封锁了。   哪怕刚才还巧笑倩兮的幻月宫宫主也不由变了脸色:“将门主,你这是要做什么?莫非还想将我们扣下来不成?”   据他们所知,阴魁门的大本营尸骨林堪称神州浩土上最凶险的几处绝地之一,倘若这一次“将玄”邀请他们去往尸骨林,他们是绝对不敢去的。   但寒石城可是一向处于三不管的状态,各方势力都不曾插手,谁能料到这里已经悄无声息成为了“将玄”的地盘,对方还能直接在这里调动一支军队?   “不,大家误会了。我只是想给大家多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自由生活在天穹下,不必再躲躲藏藏的机会。” 第125章 入局中(23)   “呵,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吗?我等看上去就这般好骗?”   殿中当即有人反唇相讥。   他们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相信这种假话?以渡九幽的实力, 尚且无法与整个江湖正道杠正面,何况他们?   只不过, 这人话音才落, 便见“将玄”淡淡扫他一眼,毫无征兆地出了手。   其他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那人便仿佛被一股大力正面击中,一口血喷出, 胸膛都瘪了进去,整个人“砰”的一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如同一幅壁画。   “我不喜欢有人打断我说话。”   神情平淡地吐出一句话,在各异的目光注视中,“将玄”阴柔惨白的脸上现出一抹很是无害的微笑。   他的语气温柔友好, 一双黑眸却闪着摄人心神的寒光:“诸位信不信不要紧,只要本座,还有寒石城中的三千军马,愿意相信就够了。”   三千军马?真的假的?!   众人神色巨变。   在这神州浩土上, 三大皇朝之所以可以屹立不倒, 甚至于几处正道圣地都不敢正面与之交锋, 就在于大军镇压。   武道境界越是向上,越是有着飞跃式的提升。境界之差天差地别。   洞见境或许还有“双拳难敌四脚”的情况, 一旦入道, 就截然不同。   哪怕再多低阶武者围攻, 入道大宗师都无所畏惧,甚至可以直接御空而去,一走了之。但这并不代表入道大宗师就可为所欲为——朝廷大军手中掌握着数种军阵,彼此配合默契,便可以煞气结阵,封禁天空,甚至隔绝灵气。   入道大宗师稍有不慎,亦会遭大军围困,最终自身真气耗尽,被活活拖死。   这在历史上并非不曾发生过。   当年曾有一位与东黎皇室有怨的入道大宗师,企图万军丛中刺王杀驾,最终下场却是万箭穿心,含恨而死。   在“将玄”好整以遐的目光中,在场的数名大宗师半信半疑地探出神识,以整间大殿为中心向外辐射。   这些魔道中人个个谨慎又狡猾,来时他们便事先探查过寒石城。   当时城中与往常一般,算上普通居民都不到千人,从气息上能威胁到他们的江湖武者更是寥寥无几。   没想到这才半天不到的功夫,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城中居然无声无息多出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   这数千人个个披坚执锐,沉默着围在大殿之外,漆黑的铠甲反射着寒光,面甲下露出的双目锋锐有神,周身煞气更是凝而不散,冲霄而起。他们彼此气息相连,仿佛一个整体。   ——这非但是一支军队,更是一支千锤百炼的百战之师啊!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军队?为何会听命于阴魁门?还是说阴魁门投靠了朝廷?   一连串疑问在众人心头升起。   但“将玄”显然没有向他们解释的意思,只将“温和”的目光投向他们:“好了,对于我的提议,诸位可有什么异议?在座都是魔道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必过于拘束,尽可道来。”   被他眼神注视,不少人都低下了头,只能干笑两声,不阴不阳说句怪话:“呵呵,将门主说笑了。你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全,我们哪里还敢有异议?”   “——不知将门主准备如何做?”   “将玄”也不在意他们阴阳怪气的语气。他很清楚这些人只是口服心不服,反正迟早有一日,他们会发自内心地臣服。   他只说了一句:“本座已获得齐王手令,此后齐国全境,将不再限制魔道宗门光明正大开宗立派。”   当然,只有愿意听从他命令的魔道宗门才有此资格,不愿意的……:)。   他转身走出大殿,殿外数千名玄甲骑士静静站立,犹如无声而肃穆的雕像。   数千人汇成漆黑的钢铁洪流,簇拥在黑袍人身后,虽未开口,但无声无息间,一股静谧而庞大的压力,便如高山突起一般,横亘在众人的心头。   被诸多玄甲军簇拥的黑袍人转过身来,看向殿内诸人。他漆黑的双眸幽邃平静,恍如深海。   众人不由垂下了头。   这是默认臣服的姿态。   ·   距离寒石城数百里外的云州边境,有一支不起眼的车队正在缓缓前行,通过了层层关卡,驶向云州。   最中间的马车里坐着三个人。   晏危楼一手握着一枚玉简,装模作样“读取”了一会儿,宿星寒便适时开口问他:“怎么样?传来了什么消息吗?”   坐在两人对面的小男孩莫与方也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晏危楼收起玉简,摇了摇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渡九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北斗魔宫群龙无首,七殿殿主对萧无义并不完全信服……悬天峰号召天下正道,趁此时机一齐讨伐魔道……”   两个人装得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晏危楼手中就是一枚普通玉简,他所有的消息都是通过意识相连的马甲化身那里得来——但这当然不会让莫与方知道,因此假装是通过手中的“千里传音”所知,而宿星寒都不用他多说,便无比默契地配合晏危楼演了这场戏。   随着他淡淡的叙述,宿星寒的脸色也凝重起来:“……那我们?”   晏危楼道:“计划不变。我们还是继续去寒石城,参与魔道会盟,尽量将其他魔道宗门的力量保留下来,避免遭受打击。至于北斗魔宫……那已经是整个正道的最大目标,除非渡九幽及时归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他们。”   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边上的莫与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脸好奇地开口问道:“两位对渡九幽这么有信心?要知道他终究只是一个人,现在多半重伤在身,难道还能敌得过三大正道圣地的高手,力挽狂澜?”   晏危楼看了他一眼,微笑:“不是我对他有信心,而是事实如此。有他在时,北斗魔宫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正道覆灭,反而愈发壮大。这已说明一切。”   宿星寒立刻配合地赞了声:“如此说来,这人真是个人物。那如今他不在,岂不是攻破北斗魔宫的最佳时机?”   晏危楼笑眯眯道:“明光说的正是。看来你对这江湖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分。”   他目光柔和地落在宿星寒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鼓励,仿佛对方说了什么非同一般的惊世之言。   听着这两人一言我一语,莫与方突然笑了。他的笑容不是那种孩子式天真稚气的笑,反而带着奇怪的洒脱从容。   “我明白了。”   他这样说了一句,对两人拱了拱手,动作利落潇洒,别有一股豪迈之气。   “多谢两位这几日以来的关照,是时候该分道扬镳了。”   晏危楼没有挽留,只摆了摆手:“去罢,或许不久后我们还会再见呢。”   莫与方掀开车帘,一下子跳下了马车。   宿星寒只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看向晏危楼,轻声问道:“……是他?”   晏危楼点点头:“八成是他没错了。”   他伸手摸了摸下巴,语气十分意外:“实话说,我可真没想到,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遇见这个人。”   宿星寒想了想:“倘若他没说谎,飞鸢阁早已于七十多年前覆灭,那么他记忆中‘被飞鸢阁追杀之事’,至少也是七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我听说有些人意外之下,会导致记忆紊乱,或是失去一部分记忆……或许此人正是这类情况,失去了至少七十多年的记忆,才误以为现今还是当年。”   顺着思路说到这里,宿星寒继续开口:“阿晏你也说了,那飞鸢阁是被北斗魔宫所灭,如此你才推测,此人真实来历或许与北斗魔宫有关?不过你怎么会联想到那个人身上?”   他微仰着脸,一双清澈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望着晏危楼,泛着几许求知之色。   晏危楼不觉笑了,低声道:“这还要说到他拿出的那卷《补天诀》。”   众所周知,《补天诀》数卷早已分散江湖,不知所终。但北斗魔宫渡九幽手中便有一卷。   虽说这世上还有其他人同样持有《补天诀》,譬如大雍长信侯、大幽后裔徐徽,甚至是名不见经传的沈老……说不定莫与方就是这样一个幸运儿。   然而,正值渡九幽失踪不见,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疑似与北斗魔宫有关系,手中又持有《补天诀》……这样一个人,究竟有几分可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幸运儿,又有几分可能,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魔宫之主?   说着,晏危楼补充道:“其实我只是对他的身份有些猜测,现在他自己都默认了,那就没错了。”   “……看来他是恢复记忆了?”   宿星寒并不怀疑之前对方是真的失忆。要不是失忆,那人也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不仅贸然透露了过往之事,还将《补天诀》相赠。   晏危楼也和他想到了一处,便微微一歪头,冲边上的人眨了下眼睛,笑意满满,带着几分少年般的意气风发:“这么说来,这次还真是走运呢。”   宿星寒不由弯了唇角,双眸中藏满小星星:“……嗯。”   “有我在,阿晏你还会一直走运下去。”   他脸色认真,一本正经地保证着。   宿星寒自以为很有气势,却不知道在面对晏危楼时,哪怕和在其他人面前一样冷着脸,他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都是柔和的,欢悦的。   让晏危楼想起穿越之前养过的小猫咪,在别人面前凶巴巴的,冷不丁给人一爪。面对他时却瘫软了身子,敞开了肚皮,没有半点威慑力。   他神色郑重,信誓旦旦。长而细密的睫毛下,一双漆黑明澈的双瞳认真又严肃,带着不自知的乖巧。   晏危楼心中失笑。   这是……随时随地不忘表示自己很有用,让他一定要随身携带吗?   见晏危楼久久不语,宿星寒睫毛上下颤了颤,继续认真脸:“我说的是真的。”   他斜斜靠在马车车厢内,白衣如云,漆黑的发丝自脸侧垂落,车窗斜照的阳光映着他半边脸,每一根睫毛都染上了淡金。   他目光专注,期待地看着晏危楼。   摊开肚皮的小猫咪高举着爪子:“选我选我,我皮毛柔顺,长得漂亮,会喵喵叫,还能暖床……记得把我揣兜里呀。”   ——莫名的,一幅画面撞入晏危楼脑海中,让他唇角的笑意下意识扩大。   很快,他回过神,连忙摇头散去了那不着边际的想象。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才没有那么不正经呢!   正经人晏危楼收摄心神,看向神色期待的宿星寒,轻轻咳了一声,语气中的笑意却难以压抑。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带着你,明光你可是我的幸运符啊。” 第126章 入局中(24)   当晏危楼二人不紧不慢来到寒石城时, 所有被他骗来参与会盟的魔道中人, 都已经被控制了起来。   哪怕是其中的几位入道大宗师,面对那煞气冲霄的三千铁骑虎视眈眈, 也不得不暂时选择了屈服。   这些狡猾的魔道中人百思不得其解, 分明来之前已经小心再小心,仔细探查过,寒石城根本没有什么陷阱或埋伏,更没有一丝一毫能够威胁到他们的气息。怎么突然就有神兵天降了?   这支突然降临在寒石城的军队,自然不是天降神兵, 而是来自于瀚海秘境。   他们是青阳府主楚无双麾下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每一名军士都有洞见一重的实力,三名千人长更是都在洞见三重「元极境」巅峰,丹田气海中的真气早就聚液凝元,差不多半步入道。只差悟出道意,就会晋升为入道大宗师。   不仅如此, 瀚海秘境环境特殊, 人族常年与妖魔战斗,这支军队也经历了无数次与妖潮的厮杀, 不但配合默契,武技娴熟,且煞气冲霄, 堪称百战之师。   在瀚海秘境中, 人族军队无法对付妖王, 只不过是因为瀚海秘境的传承不如神州浩土, 他们既没有禁空飞行的阵法,也不会什么高明的战阵之术。   而今有了晏危楼传授的各类战阵,这支三千人的玄甲军战斗力直线上升,哪怕是入道大宗师,也不敢直掠其撄。   再加上还有“将玄”这个大宗师里的顶尖高手在一旁掠阵,也难怪会将那群魔道高手通通镇住,让他们不敢妄动。   一群连北斗魔宫都不曾将之收服的魔道高手,就这样被实力差了北斗魔宫不少的阴魁门所控制,看上去好像太过简单,实则却是天时地利人和所造就。   其实以渡九幽天人之境的实力,想要收服这些零散的魔道宗门根本不是难事,真正的困难之处在于,要想收服他们,首先就要找到他们。   这些魔道中人正面实力比不上正道,但隐匿、逃生的功夫却是一流,真要死心想藏起来,想抓到他们绝非易事。   渡九幽的缺陷就在于他的实力太强,名声太大,正魔两道无不闻风丧胆。哪怕他只是无意间从某个隐藏的魔道宗门山门前路过,那些人就恨不得连带着整个宗门一起远遁八百里。如此警惕防备下,又怎么可能让渡九幽得手?   与之相比,“将玄”只有入道大宗师的实力,在同等境界的魔道高手眼中,就完全没有渡九幽那样强大的威胁感和压迫感,反而不会让他们升起警惕。   所以,“将玄”光明正大发出邀约,他们也就光明正大地来了,一点也不担心会被将玄“一网成擒”。   更何况,“将玄”选择的时机也很高明。正是满江湖传言渡九幽即将殒命,北斗魔宫很有可能不保的时候。   神州浩土道长魔消,这些魔道宗门之所以能悄然发展至今,除了够隐秘、会躲藏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一向自诩为魔道第一宗门的北斗魔宫高调在外,扛下了大部分压力。   正是因为有北斗魔宫挡在前面,其他的魔道宗门才有机会在暗中偷偷摸摸发展,而不是被正道一举铲除掉。   如今,这面最佳的盾牌即将消散,又怎能不让其他人兔死狐悲,唯恐失去庇护后的自家宗门彻底被正道所覆灭?   晏危楼正是把握准了他们的心理,趁着这些人心神大乱的时候,阴魁门适时站出来,隐约有着想要成为第二面旗帜,继续挡在前面庇护众人的意思,便轻而易举将他们一个个钓了出来。   最后,起到关键作用的则是这三千玄甲军。阴魁门的实力众所皆知,绝不足以留下众人,这也是他们敢放心前来的原因。而这三千玄甲军就是一招奇兵。   如此一环又一环扣下来,时机,运气,以及晏危楼本身的实力缺一不可,哪怕这些魔道高手平日里小心谨慎,终究还是一脚踩入了晏危楼设好的陷阱。   不过,晏危楼当然不相信这群人会就这样乖乖听话,要是他们真的这么简单就臣服,不早就投入北斗魔宫麾下了?   好歹渡九幽还是天人呢,若是他们愿意臣服渡九幽,兴许整个魔道也不会如此一盘散沙。由此可见,这些人个个都是不甘心屈居于人下的野心家。   晏危楼也懒得和他们耗时间,直接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用毒蛊控制。   他麾下的几大势力中,阴魁门以炼魂御尸为主,但也有不少人精通蛊术。曾经的炼狱宗,后来更名的黄泉宗,更是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神仙谷叛徒,一个医术不精、毒术超群的偏门人物。   当初,也正是这位神仙谷叛徒瞿方,差点把身具天人血脉的萧无义整个人都练成了一颗丹药,连无辜受牵连的“徐渊”也不放过,开口就要拿他当辅药。   易容伪装成徐渊的晏危楼本尊接收黄泉宗后,也没有杀掉这个企图拿自己炼药的家伙,反而将之暂时收容下来。   现在,就是瞿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阴魁门的蛊物,瞿方独门炼制的植魂丹,双管齐下,立刻就叫众位魔门高手服服帖帖,不敢有半句二话。   除了简单粗暴的威胁,“将玄”也不忘给他们一些甜头,在话语中暗示自己身后绝不仅仅只是一个阴魁门,还有真正的大人物,大势力,足以做他们的倚仗。黄泉宗等几个小宗门也同样出来作证。   不管众多魔道高手内心深处信或不信,至少表面上他们都信了,而且一副欣喜若狂、大喜过望的样子。   见此,“将玄”面上便露出满意的笑容,挥手将这些人都放了。   这一次被“将玄”骗过来的大多只是各宗各派的高层,有宗主,长老,宗主之子……若是将这些人一起软禁,时间久了,消息传开,难保他们不会被自家宗门放弃,由其他人顶替。   只抓到这数十位高手有什么用?晏危楼想要的是他们背后的宗门势力。   因此,给他们上了双重保险后,他就将这些人都放了回去,仿佛真的只是进行了一番友好交流——不想死的话,回去之后,这些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如此,等晏危楼本尊和宿星寒二人的马车慢悠悠进入云州境内,已经有数个魔道小宗举宗迁徙,来到云州。其他宗门也都在搬迁的路上。   至于这些宗门集体迁往云州,自然是那批前来和阴魁门交流后的高层回宗之后对整个宗门宣布的决定。至于他们的决定,是宗门一致通过,还是经过一番内斗取得胜利后强制通过,其中过程晏危楼并不在意。   他只在意结果——   在晏危楼二人抵达云州首府泊阳时,大大小小二十七个魔道宗门,以及为数不少的散修高手,也都在蛊毒发作的最后日期前,抵达了泊阳城。   在这里,这些人终于见到了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让阴魁门、黄泉宗等数个魔道势力早早暗中投靠的尊上。   泊阳城外,齐王府别业。   这是一处占地颇广的园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流水分布井然,不少外界难得一见的奇花在此争相盛放,草木芬芳怡人,放眼望去,山水意境极佳。   只不过,此时这座园林中却聚集着一群从卖相上看便穷凶极恶的魔道之徒,生生破坏了原本如诗如画的风景。   “将门主,你之前不是在诓我们吧?阴魁门真的找到了大靠山?”   一群魔道中人聚在一起,画面自然不那么和谐,其中一些人甚至还曾结有仇怨。有人稍稍多等一会儿,就不耐烦了,便大着嗓门问道。   “说实话,反正我们现在都中了蛊毒,生死也不过就是你一念之间。你实在没必要故意诓我们,我们也不敢反悔。”   之前“将玄”说背后还有别人,他们其实是半信半疑的。总觉得这个只是把他们骗来,让他们心甘情愿出力的借口。   毕竟,三大皇朝都排斥魔道,偏向正道。在场众人实在想不出,还有哪方势力敢冒着得罪三大正道圣地的风险,接收一群魔道之徒。   ——其实这也是碧落天的锅。千年前,人间皇朝对正魔两道并无偏向,甚至有意在江湖中寻找制衡。但碧落天却一手引导大幽分裂,生生葬送了一个皇朝。作为后来者的大雍、东黎、北漠三国,又怎么敢放任魔道壮大,难道不担心他们成为下一个大幽?   哪怕正道势力再嚣张,他们追求的也只是超然人间的地位,可比魔道一动手就让人间皇朝改天换地要好多了。   对于这些历史遗留问题,在座之人心知肚明,哪怕他们依约来到云州,还听“将玄”说,齐王愿意接纳众多魔道宗门,他们也不敢相信。   强如三大国都如此忌惮魔道,小小齐国难道还有比三大国更强的胆量?   坐在左侧第一位的“将玄”只轻轻笑了笑,侧头看向某个方向:   “放心,我可没有虚言诓骗你们。看,人这不就来了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一者神清目朗,恣意潇洒;一者容色如霜,不染凡尘。两人相携而来,看着便赏心悦目。   一袭黑衣,容貌冷峻的少年抬步走到主位上坐下,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度。   “诸位,我来迟了。”   他微笑环顾一周,在场众多魔道高手的气势,竟被他一人压下。   好歹也是曾经屠戮神州百宗,杀的正魔两道血流成河的人物,这样的场面对晏危楼来说只是小意思。   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外放的杀气,看上去如此平易随和又无害。他唇角甚至含着一抹笑,眸光湛若清池。   但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就像是一群鬣狗中突然来了一只狮王,哪怕这狮王只是安静假寐,优雅踱步,没有半点攻击意图,但那来自掠食者天生的压制也足以让原本吠吠不已的鬣狗陷入安静的缄默,将身子缩进草丛里。   这些在无数次危险边缘翻滚过来的魔道中人,往往比那些被师门呵护长大的正道少侠敏锐无数倍。   这一刻,哪怕是成名已久的入道大宗师,在这少年一眼之下,竟也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仿佛回到了还是普通凡人时期,面对高高在上的修行者的时候。   气氛无与伦比的寂静。   晏危楼笑着伸手一引身边的宿星寒:“先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是自北漠而来的天宗大祭司。”   “而我的名字,在座各位或许都听说过——”   “我名晏危楼。” 第127章 入局中(25)   选择以天宗大祭司的身份出场, 是宿星寒提出来的。   这样一来, 在不明真相的魔宗众人看来,意味着天宗也投靠到了晏危楼麾下。宿星寒所代表的便是天宗的立场。   魔宗众人彼此眼神对视, 短短瞬间就有了计较。连天宗那群出了名的疯子都选择加入, 看来己方或许还真有他们不知道的潜力呢?   只不过, 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琢磨这个问题, 他们就被晏危楼的下一句自我介绍惊到了。   ……晏危楼?   在几个月前,这个名字只能说是默默无闻。但就是这短短大半年时间里, 对方却声名鹊起, 很快传遍大陆。   一个当了多年纨绔的诸侯世子,先是在大雍皇朝的内乱中横插一脚, 从双方手中虎口夺食,抢走了瀚海令,大摇大摆消失无踪。之后更是在国师裴不名眼皮子底下, 轻而易举逃走;没过几个月, 又完成了诛杀上古妖王的壮举。这一次,更是差点直接杀掉悬天峰圣主, 哪怕其借助了乾坤道图这一外物的力量。   纵观对方这大半年来的经历,简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达不成的成就。非但将大雍与悬天峰这两大势力得罪到死,还先后在两位天人手下脱身, 甚至差点反杀其中一位……最重要的是,做了这么多大事, 他还活的好好的。   大雍与悬天峰的通缉仿佛一纸公文, 没有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   在座诸人的神色不由愈发肃然了。哪怕晏危楼的年龄看上去过于年轻, 在这些人面前只能算是小辈,他们也不敢生出半分轻慢懈怠之意。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一想到晏危楼身上代表的麻烦,众人就有些心生退缩。   “世子殿下,本宫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幻月宫宫主率先开口。   她一袭月白色宫装,容貌保持在二十出头的模样,气质清冷中透出妩媚,冒充正道圣女都绰绰有余,看上去与在座这些凶神恶煞的魔道凶徒格格不入。   此时,这位美人微垂眉眼,盈盈秋水般的双瞳中荡漾着几许忧色,带着一种天然不做作的美丽,让对面几个意志不坚定的家伙都看呆了神。   这其实不是她刻意施展了什么精神秘术,而是幻月宫的修炼功法大成后自带的气质加成,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不知不觉间便对她产生信任。与北斗魔宫摇光殿的功法相比,更具隐蔽性。   晏危楼微笑着看向她,也不知是否受到了影响,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宫主请说。”   见此,幻月宫宫主脸上的笑容愈发动人三分:“殿下,我以……”   这令人惊艳的笑意才刚刚展开,下一秒,幻月宫宫主瞳孔骤缩,头脑好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嗡嗡地撞击一声,她清丽绝伦的脸瞬间惨白了三分。   她迅速回过神,目光隐蔽地在四周扫过,神情惊疑不定。哪个家伙在暗中下黑手,居然对她进行神魂压迫?   但在座每个人的表情都很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幻月宫宫主的目光凭着直觉一路扫到一个人身上。   那是这里唯一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人。   对方端坐于上首最靠近晏危楼的地方,一袭雪白衣衫在红木椅上铺散如云,自袖中探出的手松松搭在扶手上。   他微微低垂着头,乌发与白衣相映,一张脸仿佛冰雪雕琢而成,气质却比冰雪更加寒凉,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难以想象,这样一位气质如此纯粹的人物,居然会和天宗那群疯子有关系。   目光只在对方身上停留了一秒,幻月宫宫主便迅速移开视线。   这位大祭司的实力看上去高深莫测,她招惹不起。而且,无论如何看,对方也不像是这种会在暗中对别人出手的人。   在她收回视线的下一瞬,看似安静端坐的宿星寒慢慢掀动睫毛,看了她一眼。   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有一层冻结的冰霜融化成黑雾,缓缓沉淀了进去。像是海平面的冰全都融化,重新坠入深海。   他的双眸重新变得清澈而纯粹。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幻月宫宫主再次投来疑惑的一瞥。宿星寒毫无反应,冷淡地侧过头,十分不近人情。   他那搭在红木椅扶手的手一动未动,指尖落下些许细微的木屑粉末。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数息之间。   奇怪的感觉在心中一闪即逝,幻月宫宫主定了定神,继续自己刚才的话题:“殿下也该知道,如今你身上的麻烦可不小。我们若是贸然选择殿下,只怕还不等得到齐王的庇护,就先要面对来自大雍和悬天峰的双重压力。”   说着,她下意识就要露出一抹笑,联想到刚才的警告,又反应极快地收敛。   ……刚才出手的那个人实力胜过她许多,对方若真要对她不利,不必如此麻烦。只是用神魂气息稍稍压迫,这就意味着只是一个警告。   思绪电转间,幻月宫宫主意识到或许是有人不喜欢受她的功法影响。于是,她郑重了神色,看向晏危楼:   “更何况,天下人都知道,殿下你可是执天阁阁主亲手所批出的不详之命。”   她这话已经有些冒犯和无礼了。   晏危楼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执天阁批命?真也好,假也罢。诸位难道还相信那种东西?若真讲究顺天应人,此刻你们最该做的就是顺应道长魔消的大势,为正道宗门让道,乖乖去死。”   在座诸人尽皆失笑。   “殿下说笑了。”幻月宫宫主也是摇头,“我们信不信不重要,但正道那些人相信,悬天峰相信,天下百姓也相信。如今殿下可谓‘恶名’远扬矣。”   “已经到了这等地步,本宫便也坦白说了。选择来到这里,毒蛊的压制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我们若不能团结一致,面对正道的清洗绝无幸理。但若是选择与殿下站在一起,似乎死得更快。……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试问我们又为何要屈从于殿下呢?”   晏危楼抬眸看向众人,目光淡到看不出情绪:“……所以?”   “我,不,是我们,我们大家都需要一个保障。没有人愿意白白去死。”   随着她的话语,其他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了晏危楼,似乎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晏危楼用手敲了一下扶手,缓缓露出一抹笑:“诸位的顾虑,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语气平静而坚定。   “如有必要,天宗可以直接影响北漠国策,调动北漠境内五成的军队。”   众人心中一震,下意识看向宿星寒。却又在他清冷的目光下收回了视线。   晏危楼的声音继续:“之前那支玄甲军只是先锋,我还能调动百倍的兵力。神州浩土上,他们只听从于我一人。”   三十万大军,已经足以左右一场战役的胜负。更何况还有齐国的军队。   “最后,就凭我是晏危楼。”   这句话语气平淡,不傲慢也不霸道。却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仿佛在阐述不容置疑的真理。   在少年带着淡淡笑意的注视里,之前还满腹疑虑与不甘的众人忍不住收回了直视他的目光,心中诸多杂念不知不觉淡去许多,反而升起了些许钦佩。   就凭这少年敢在如此多的魔道高手眼前掷地有声投下这样一句话,对方的气魄与器量就足以让他们钦佩。   更何况,他还不是在胡吹大气。   就凭晏危楼成功从裴不名的天人领域中脱身,又差点斩杀悬天峰圣主的战绩,以及年纪轻轻就已然入道,且在入道大宗师中都份属顶尖的实力,他的确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神州浩土本就是弱肉强食,相较于正道中还要披上一层秩序的外衣,魔道只不过是将这一规则表现得更加直白。   对强者屈膝,并不丢脸。   晏危楼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他知道,这些人已经暂时选择了相信他,臣服于他。至少,在他失败之前。   魔道中人的忠诚并不可靠,他们只对强者忠诚。若是晏危楼不能为这些人带来胜利,他们也会轻而易举选择背叛。   不过,晏危楼不在意。有条件的忠诚反而更让他放心。纯粹凭借情感来维系的关系,反而更加脆弱善变,会让他时刻猜疑这份关系何时发生改变。   目光不经意投向宿星寒,晏危楼立刻捕捉到一双闪烁着纯粹光芒的眸子。   他顿了顿,移开视线,看向众人。   “我已开诚布公,静待诸位抉择。”   说着,他微微一笑,干净利落地转身向外走去,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哦,差点忘了。”   少年突然停下脚步,一脸恍然。   “之前我让阴魁门发出邀约,众多魔宗,唯有七虫宗和血雨堂没有来。没记错的话,这两家的山门分别是在离云山与天水郡吧……”   听他如此简单便准确地说出了两家魔宗隐藏多年的山门所在,其他人都不由心中一寒,升起了一种极端不妙的预感。   在一种隐隐微妙的气氛中,少年遗憾地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七虫宗和血雨堂的诸多同道,不知何故暴露了山门所在,已然被正道铲除干净了。”   晏危楼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惋惜与怅然。说完这番话,他不再多言,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而留下来的众人却面面相觑,在一片漫长的沉默中,密密麻麻的凉意顺着脊骨爬上了他们的身体。   ……那两家宗门没有来参加聚会,就意味着已经被正道剿灭,所以来不了了?   这当然不是晏危楼所表达的意思。   他的真正意思是——接到了他的邀约,却选择拒绝,在他心中就已经是死人了。即便那两家魔宗还好端端的,晏危楼说他们已经覆灭,他们就必须覆灭。   这是晏危楼要他们交的投名状,也是对他们的警告。连正道都不清楚的魔宗山门,晏危楼却一清二楚,他知道的仅仅只有这两家吗?   想明白这一点,很难不让人心惊。   这位齐王世子,方才一直人畜无害,一派温柔从容。此时也终于显露出其狠辣、霸道,与冷酷的一面。且一出手就是杀招。   但这样的他,让众人在惊悸之余,反倒是放心了许多。   魔道中,多余的善良只会被当做心慈手软,哪怕实力强大,也无法让人信服。萧无义就是一个典型。作为堂堂北斗魔宫少主,整个北斗魔宫七殿,却只有两殿愿意听从他的命令。一旦渡九幽不在,整个北斗魔宫都要分崩离析。   因此,晏危楼的选择,在座众人心中都十分认同。既然那两家宗门不愿意加入他们,就只能选择将之铲除了。   之前曾被“将玄”揍服的修罗宗太上长老率先开口。暂时臣服晏危楼后,他们改口也非常快:“尊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大家怎么说?”   幻月宫宫主当即接口:“尊上既如此说,七虫宗和血雨堂的同道自然是不该继续活着了。不然,岂不是尊上弄错了?这样多不好。”   她缓缓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仍是清冷中透着妩媚,带着闺秀般的优雅,话语中的意思却很残酷。   “可惜,若是这些同道及时前来投靠尊上,定然不会被正道中人堵在老巢里,一举覆灭。”   又有一位魔道高手呵呵笑起来。   “看在同为魔道中人的份上,我们这就出发,为诸位同道送上最后一程,也算尽这一份同道之谊吧。”   “甚好甚好!这提议正中老夫心意。好歹不能让诸多道友曝尸荒野,总该让他们入土为安啊。”   一群魔道中人露出悲天悯人的微笑,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善良,仿佛个个都是救死扶伤的高僧大德。 第128章 入局中(26)   天空晴明, 丝絮般的云雾飘荡在穹顶,灿灿金辉穿透云雾洒落下来。   泊阳城沐浴在这一片晴明天光中,城中心的齐王府肃穆而立, 门口的石狮子上都好像镀着一层金辉。   但这座齐王府现在看着却很有些冷清, 一阵凉风刮过, 满地落叶飞旋。   最近这段时间,齐王府几经变故。   为寻得晏危楼下落,齐王被神秘高手暗中拷问折磨,早已沦为废人, 只能卧于床榻之上, 苟延残喘。   二公子晏维景顺理成章地执掌了齐王府的大权, 被视作齐王府的新主人。   在曾经满意的继承人以这样的方式接过他手中的权柄, 目光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野心和渴望时,齐王后悔了。   已经彻底沦为废人的他, 倘若再失去齐王所拥有的权力, 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或许儿子哪天突然嫌弃他碍事,他就会在睡梦之中悄无声息死去。   权柄旁落的不甘与对自身安危的忧虑, 让齐王警惕起来。他终于看到自己还有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庶女出身,与母族兄长皆不亲近,府内府外根基全无, 多年来受尽忽视, 却对他这位父王怀有天生的憧憬与孺慕之情。   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 岂不正是一枚最适合不过的棋子?   于是, 齐王选择一手扶持晏清婉作为自己的代言人, 将暗中部分势力交到晏清婉手中,而他本人则在幕后操控大局。   之后的一切发展正如齐王所料。晏维景虽然得到了齐王府的大部分权柄,但终究年轻,势力根基浅薄,又没有出众的实力和威望,无法让所有人信服;晏清婉更加势单力孤,却有齐王在背后撑腰。双方一时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而这正是齐王想要的。   没有他的存在,晏清婉就没有与晏维景抗衡的资本;有了晏清婉作为明面上的代言人,掌控一部分暗中权柄,晏维景就无法独掌齐王府全部大权。更不可能有机会威胁到齐王的安危。   齐王以这样的方式暂时保证了自己的安全,又因为晏清婉的存在间接发号施令,让这个大半生坐在权力宝座上的男人不至于彻底失去自己的全部权柄。   正当他为自己所做的一系列决策而自得之时,某些变化早就在暗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等到齐王终于反应过来,一切已经急转直下,局势天翻地覆。   在齐王都不知道的时候,原本只是被他暂时交到晏清婉手中的势力,早已背弃了真正的主人;晏维景更是猝不及防受到针对,迅速在权力争斗中便落入下风,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晏清婉剥夺。一切就这样失控了。   晏清婉成为了齐王府真正的掌控者。   齐王怎么也没想到,他亲手推出去的一枚棋子,居然反过来直接打翻了棋盘,还反噬了他这位棋手。   这样的打击对他不可谓不大。   齐王府正院,齐王寝殿所在,宫室的门被缓缓推开,淡淡的阳光随之照进去,映照在来人的衣袍之上,投出跳跃的光斑,也将昏暗的寝殿渐渐照亮。   “咳咳咳……”   躺在床榻上的齐王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声,一股深深的腐朽气息自他身上传开,飘荡在整间寝殿中,就像是一节渐渐腐朽老化的枯木即将化归尘土。   自从沦为废人,又渐渐失去了权柄后,齐王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原本正值壮年的他,此时看上去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但他浑浊的目光却在聚焦到来人身上时渐渐变得清明。   “你,是你,咳咳咳……原来是你!”   他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恢复了所有的神采。   “……我早该想到的!”   当初他会选中晏清婉这个女儿,就是看中晏清婉无依无靠,在齐王府中甚至没有一个亲信,除了背靠齐王这个父亲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他也清楚晏清婉有一些小聪明,私底下有自己的小算盘。但这都不要紧,他可以容忍这些私心,只要她听话——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方便在幕后操控、让他能够一直握有权柄的傀儡而已。   自诩早已看透了晏清婉的齐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翻车?!   现在,齐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明明毫无根基与实力的晏清婉,居然能在短短时间里收服原本忠心于他的亲信,夺走晏维景手中的一切权柄?   因为对方背后有人。   谁又能想到,本该对整个齐王府心怀仇恨的晏危楼,居然会选择帮助晏清婉?   见到晏危楼的第一眼,所有的线索都在齐王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他想明白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不由得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呛出了眼泪。   “没想到,居然是你……咳咳咳咳……这算是本王自己种下的因果吗?”   如果当初他没有一念之差将晏危楼送入盛京冒充世子,而是安安分分做他的齐王,或许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来人缓步踏入寝殿中,站在距离齐王十多米开外的地方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未因齐王如今的狼狈之态而变色。   既无动容,也无欢喜,平静如初。   身后淡金色的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光晕,背着光的少年只是平静回应了一句:“是我。”   “不过,我只是给晏清婉提供了人手上的帮助。她的一切行为都是自由的。倒是给了我一份惊喜呢。”   说到这里,少年眉梢微扬,坦坦荡荡地露出一个微笑:“阔别十年,未曾料到还有光明正大踏入这齐王府之时。”   床榻上的齐王与十年前相比实在是苍老脆弱了太多,怒气让他的身体猛然缩成一团,随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好半天,他顺足了气,一下抬起头来,眼神凌厉:“那个逆女呢?本王以前真是小看了她!做出这等事来,是想要拿着自己亲生父亲与兄长的头颅,在你这个主人面前摇着尾巴邀功讨赏吗?”   “咳咳咳咳……她不敢来见我,却故意让本王如今这副丑态暴露在你面前,是为了讨主人欢心吗?还真是一条好狗!”   哪怕到了这等地步,齐王还是高昂着头,想要竭力保持自己的尊严不失。   晏危楼却是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你想多了,我并无兴趣看你的丑态。这并非什么让人身心愉悦的美景。”   ……他有这闲工夫在这里看一个又丑又废的老头子,还不如去欣赏明光那张美颜盛世的脸呢。哪一种更能让人赏心悦目,心情愉悦,不是明摆着的吗?   见过那群魔道中人后,晏危楼刚刚来到齐王府,晏清婉就一路将他请到了这里,大概的确是与齐王一个思路,怀着邀功的心思。以为晏危楼会有那种“看着曾经的大仇人生不如死便心情愉悦”的想法。   这也是许多正常人的想法。   不过晏危楼不在此列。   前世的经历让他对一切都看淡了。所谓的仇恨,其实就是在心头划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从此永远将之铭刻在心上。而今的晏危楼不认为有什么人值得让他刻在心上一直惦记。至少齐王还不配。   正因如此,重生以来,他从未刻意去报复过前世的仇人,只有遇上了就顺手对付一下,可谓是相当佛系了。   尽管他对齐王不在意,但晏清婉既然都安排好了,抱着“来都来了就看一眼”的态度,晏危楼走进来看了一眼。   嗯,唯一的感觉就是,有点辣眼睛。   而晏危楼这种近乎漠视的态度却反倒刺激了齐王,心绪激荡之中,他的身体又开始剧烈抽搐起来,脸色忽青忽白。   眼看着齐王像是要喘不过气来不行了,晏危楼指尖立刻弹出一缕真气,安抚道:“别急着死,你还有用呢。”   不过他这句话似乎并未起到安抚的效果,反而有反向作用。齐王缓过气来,直接背过身去,陷入了自闭。   晏危楼摇了摇头。这堂堂齐王,心理素质也太脆弱了点。   他转身走出这间昏暗的寝殿,将最后一缕光线合拢在门缝中。   站在门口,晏危楼仰头望了望那仿佛酝酿着金色雾气的天空。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天气真不错啊。”   殿外的庭院中,晏清婉早已等候许久。她款款走上前来,露出一个笑容,附和道:“最近都是大晴天,或许这就是诸事顺遂,连老天爷都赏面子吧。”   晏危楼看她一眼,问道:“你已经收服了所有齐国势力?”   “不,大哥说错了。”晏清婉摇摇头,反手就是一记彩虹屁,“他们臣服的从来不是我,是站在我背后,让他们又敬又畏的神秘势力。没有大哥的支持,那些人又怎么会臣服我这样一个修为不高根基全无的王府庶女?”   “所以说,一切都是大哥你的功劳。”   说着,她带着几分亲昵地眨了下眼睛,语气又亲近又活泼,仿佛真的是一个在兄长面前讨好卖乖的少女:“何况,大哥你本就是齐国名正言顺的继承者,齐国上下臣服本就天经地义嘛。”   分明晏危楼的身份二人早已心知肚明,但晏清婉却从来不提,似乎一直当他是真正的齐王世子,以面对嫡亲兄长的态度面对他。自然而然拿他当靠山。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   晏清婉都这么识趣了,晏危楼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只不过,晏清婉猜错了他的心思,他并无当上齐王的想法——即便有,也不会是以齐王世子这个身份,从齐王那里继承,而是光明正大地夺取。   他的真正想法是,扶持晏清婉上位。   “……我、我来做齐王?”听了晏危楼的想法,晏清婉反手指着自己,眼睛都因为惊讶而瞪大了。   晏危楼反问道:“有何不可?”   被他这理直气壮的反问弄得一怔,晏清婉心中的忐忑紧张淡去,心中渐渐被一股豪情壮志所充盈。   “是啊,有何不可?”   她喃喃着反问自己。   ……我难道不够优秀吗?我比不过晏维景吗?同样是齐王的血脉,为什么我就不能登上王位?   兴奋感渐渐盖过了心中的紧张,晏清婉扬起脸来,语气坚定:“我可以。”   看着她斗志昂扬的眼神,晏危楼满意地笑了笑:“别让我失望。”   这样的安排,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晏危楼本人对齐王之位不感兴趣,光是整合那些魔道宗门就足够他耗费精力了。更何况,他没忘记,还有一个执天阁阁主,一直在暗戳戳射他冷箭呢。   对他来说,提升修为才是第一位的。   但既然决心占据齐国,在此发展,齐王之位就很重要,要有一个靠谱的自己人互相配合,而不是勾心斗角扯后腿。   晏清婉修为虽然不高,但能够斗倒齐王与晏维景,足以说明她的能力。她身上有着齐王血脉,不会引来太多非议。   至于她是女子?那不重要。   本身有些争议,不能完全服众,需要晏危楼帮忙震慑住来自四方的不服……这样一位齐王,恰恰才是最好的。   如此,晏危楼完全不用担心她上位之后过河拆桥,反手对付自己。   正如晏清婉所言,她本身根基全无,手下大部分人手最初都来自逍遥楼等份属于晏危楼的势力,只要晏危楼愿意,随时能将之架空。   最重要的是,在这神州浩土上,实力才是第一位的。晏危楼与晏清婉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实力差距,即便晏清婉真的过河拆桥,晏危楼也不惧。   但这样终究是麻烦。因此,晏清婉若主动认清楚一切,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那才是最好的。   晏清婉当然也明白这些道理,起初的兴奋过后,她渐渐冷静下来,脸上便露出郑重之色:“大哥的意思,我都明白。今后无论大哥想做什么,齐国上下,定会全力支持。”   晏危楼点点头:“去吧,该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   打发了晏清婉,他走出齐王府,一道白影自半空飞掠而至,轻轻落到他面前。   晏危楼笑着迎上去:“怎么样?我走之后,那些人作出选择了吗?”   宿星寒疑惑地看向他:“你不是也在场吗?我是说另一个你。”   他话中之意指的便是“将玄”马甲。   在此之前,宿星寒只见过“徐渊”与“燕清霜”,“将玄”这个马甲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也同样一眼认了出来。   晏危楼一噎。   他认认真真看了看宿星寒的表情,只见那双漆黑的眸子清澈见底,眼中只有纯然的迷惑与不解。似乎真的不明白晏危楼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对上他的眼睛,晏危楼心头那股被拆穿马甲的尴尬与羞恼之意淡去了许多,脸上便露出坦然的笑意:   “原来明光你又认出来了啊。”   宿星寒轻声道:“阿晏你不是说过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啊。”   “……”顿了顿,晏危楼便也笑开,“是啊,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两人并肩向前走,晏危楼脸上的神色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仿佛有一种始终萦绕在他周身的无形之气淡去了,让他眉眼间的笑意都变得轻松而自然。   走了片刻,晏危楼听见身侧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其实阿晏你不必试探,我说的都是真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第一眼认出来。”   晏危楼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宿星寒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清清冷冷的,像是一层温柔淡薄的月光,如沙一般细细铺洒在他心上。   “我知道阿晏你还有疑虑,我的来历的确太不寻常。没关系,只要每一次怀疑都以信任告终,迟早你会打消所有顾虑,你会选择相信我。”   晏危楼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侧过身,认真看向宿星寒:“不用等日后了,我相信你。”   “——还记得桃花源的约定吗?” 第129章 入局中(27)   晏危楼话音落下, 宿星寒骤然睁大了双眸,像是两枚嵌于夜空的宝石,这双总是缭绕着淡淡寒雾的眸子此刻有种前所未有的明亮与纯粹。   所有的雾气都消散了,露出明朗星光的夜空只照耀着一个人。   被照在这片星空下的晏危楼不由舒缓了眉眼,目光直直迎上宿星寒惊喜中带着忐忑的眼神:“是真的。”   他眉目间的柔和转瞬即逝,便淡淡垂下眼,恢复了平静与从容,淡声道:   “不过, ‘元’曾经是我, 我却不再是‘元’了。倘若你想见到记忆中所期待的那个人, 或许会失望了。”   说到最后, 晏危楼一向习惯性上扬的唇角恢复了平直的弧度, 目光静如深水。当他不笑时, 这张线条过于凌厉的脸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冷酷深沉。   这是在曾经的“元”脸上从来不会出现的神态。像是一瞬间与整片人世都拉开了无法逾越的距离。   宿星寒疑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会失望?无论阿晏变成什么样子, 我都能一眼认出你——无论怎样的你, 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   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 虚虚点在晏危楼心口处:“我听见的是这里的声音。”   说话间, 宿星寒收回手按在自己心口:“比如现在,它就跳的很欢喜。”   长街寂寥,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淡金色阳光镀在白衣人微微仰起的脸上,让那苍白近乎透明的肌肤有种不真实的梦幻的。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凝视着晏危楼,唇边掀起一抹弧度。   “所以, 阿晏你也是欢喜的吧。”   ·   面对宿星寒的一记直球, 一向自认无所畏惧的晏危楼居然罕见地有些无措。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中起伏过后, 等晏危楼回过神来,他已经重新回到了齐王府的别院里。   “……方才,发生了什么?”   感觉大脑运转得还有些不灵光的晏危楼恍惚片刻,不由摇摇头。   “真是……我这算是落荒而逃吧?简直太狼狈了。”   晏危楼不是那种喜欢逃避的人,刚才一时进退失据,手足无措,只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宿星寒。现在有了独处的机会,他总算冷静下来,开始整理自己的心神。   因为早就猜到过宿星寒可能是喜欢自己,晏危楼倒是没有突然受到“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睡我”的惊吓。但他一直以为宿星寒不会这么快表达出来,今天这一记直球着实打得他有点懵。   尽管这听着好像不算是明目张胆的表白,但放在神州浩土,以这个世界含蓄内敛的画风,宿星寒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了,晏危楼总不能继续像个渣男一样故意装不懂。   “……明光他是很好很好,但我喜欢的不是女子吗……”   尽管此前从未喜欢过哪个人,但穿越之前的晏危楼就是一条随遇而安,懒散度日的咸鱼。那时的他对未来的期望正如大多数普通青年一般,按部就班地工作,将来娶一个漂亮小姐姐回家,平凡又幸福地度过一生。   来到这个世界后,什么都没做就有了一个天仙未婚妻,实现了穿越前的心愿。本应该开心的晏危楼却并无感觉。但晏危楼并未因此觉得自己的取向有什么问题,或许,未婚妻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毕竟,他从未对哪个同性产生过遐想。   当初为晏危楼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姬慕月,穿上女装比这世上大多数女子都好看,但晏危楼完全欣赏不了他的颜值。只觉得这家伙坏的很,在一起呆久了一定会带坏宿星寒。   一套思路整理下来,晏危楼点了点头。   “没错,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宿星寒的身影恍惚在脑海中飘过,晏危楼心中竟诡异地生出几许遗憾:“……要是明光是个女孩子就好了——等等,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晃了晃脑袋,晏危楼甩走那个可怕的想法,连带着甩走一连串画面:“……明光是很好看,但是不可以。”   两人知己相交,他怎么能幻想把明光变成女孩子?这样的心思太过分了!   抬头望了望天空上愈发夺目的赤红色骄阳,晏危楼忽略了自己寒暑不侵的大宗师体质,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定是因为今天的太阳太大了,天气太燥热,难免上火,胡思乱想。”   合情合理地说服自己后,站在别院的庭院中,心思纷乱的晏危楼随手折下一截翠竹,演练起剑法来。   剑风呼啸,一抹翠影在庭院中纵横无忌,漫天落叶花瓣随之一起狂舞,一股浩浩荡荡的狂风伴随着晏危楼的身形平地而起,惊人的气势散发出去。   转瞬间草木摧折,百花凋零。   狂风停歇,少年收剑而立,只觉一切烦闷情绪尽数被发泄了出去,一身衣袍恢复如故,点尘不染。   他随手收起那截竹剑,挥袖之间,神清气爽的脸上露出一抹洒然至极的笑容。   一朵不知名的花朵伴随着最后一缕散去的微风从枝头颤颤巍巍跌落,飘飘忽忽落在晏危楼伸出的掌心中。   这是一朵开得正盛的花,粉色接近绯色的花瓣尽数舒展开来,极盛极艳。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晏危楼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在何处见过。   瀚海秘境中,两人初遇的第一个清晨,山村小院中的对话不经意浮现。   “真是个好天气啊。”   “天气确实不错。”   “这花也不错。”   “喜欢的话便送你了。”   很平常的清晨,很平常的对话,很平常的一件事,并无多少值得铭记的特殊之处,但晏危楼此时想起竟格外清晰,连当时宿星寒接过花的动作,脸上细微的表情,居然都一清二楚。   晏危楼收起手中这朵不知名的花,食指下意识摩挲过花瓣。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境界已经达到了入道大宗师,记性才这么好吧?   ·   神州浩土中域三十三州中,大雍皇朝独占十三州,齐国所在为云州。   在齐王举起反旗之前,齐国封地大约有半个云州,另外半州归属大雍皇朝。齐王猝不及防独立建邦称王后,便在东黎大军的帮助下攻占了云州全境。   战争如火如荼之际,东黎国君却突然去世,国内爆发了夺嫡之战,再也无心继续攻打大雍,只能匆匆退场。   而这就坑惨了齐王!   即便齐国占据云州一地,与整个大雍皇朝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就算加上东黎大军,联军与大雍对战期间,也经常落在下风。东黎大军撤走后,齐军就更加独木难支了,屡战屡败,眼看就要被腾出手来的大雍彻底收拾了。   就在此时,晏清婉成功上位,接管了齐国的一切,包括前线的败局和烂摊子。   ——任谁都能看出,大雍对齐国这个跳反的诸侯国是何等厌恶,必然要趁着大好战机将之赶尽杀绝!一旦真到如此地步,晏清婉之前的筹谋都白费了。   但双方实力差距之大,却又绝不是区区计谋所能弥补的。   正当齐国上下一片绝望之时,一支横空出世的军队突然离奇出现在齐国境内,一夜间奔袭前线,守住了即将崩溃的边境,并重新稳固了战局。   这突然出现的三十万大军个个装备精良,配合默契,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血战,有种百战之师的味道。就战斗经验上来看,居然比大雍的几大精锐军团还要更胜一筹。   于是云州前线又进入了对峙之中。   这突然出现的军队自然是来自瀚海秘境,楚无双所统治的青阳府境内。   不久前“燕无伦”在瀚海秘境的圣城内搞了一波大事,如今整个瀚海秘境都在搜捕外来者。   圣城在瀚海界的地位堪称至高无上,说一不二。远远胜过悬天峰在神州浩土上的影响力。几乎是圣城一震,整个瀚海界都要震动。   如此大力度的追查之下,据晏危楼推测,用不了多久青阳府城中曾出现过大批外来者的痕迹就会被发现。若是细心一点追查,可能连楚无双与外来者合作的事情都要暴露。   因此,晏危楼向楚无双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能力,并邀请对方一起离开瀚海秘境,前往神州浩土。   一边是囚禁妖魔的囚笼。每一名人族或许从出生起就要做好随时与妖魔战斗的准备;另一边却是人道盛世。或许有势力与势力之间的倾轧,但斗争残酷程度却远远不及瀚海秘境中的种族之争。   该如何选择,已是很明了了。   楚无双不但自己想要离开瀚海秘境,还想带着麾下的子民一同离开,告别那方连法则都不完善的囚笼,来到神州浩土所在的这片真正的天地。   云州,或者说齐国,就是他们即将拥有的新家园。   作为诚意,楚无双也会为了捍卫齐国领土出一分力。   青阳府城的军队可是常年与妖潮战斗,失败的结果就是被妖魔吞吃。以他们的战斗力,应对神州浩土上烈度不高的人族内战,简直是轻而易举。   齐国暂时安定下来。   晏危楼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众多魔道宗门上——   自从别院一谈后,不出十天,七虫宗和血雨堂这两家一流魔宗的山门就被人发现,宗门上下尽数被人屠灭——据说是有突然路过的正道高手意外发现这两家山门所在,便怀着满腔正气将之铲除。   突然被扣了两口锅的正道:……?   诸多正道宗门表面接受着江湖武林的赞美,内心深处却是一脸懵圈。也不知是哪位做好事不留名的道友做下了这桩壮举,倒是让他们也平白沾了光:)。   做好事不留名的众多魔道中人此时早就齐聚云州,短短一个月时间,他们已经将自家山门都陆续搬到了云州,用这种方式向晏危楼表示臣服。企图在即将到来的江湖风暴中抱团生存下来。   很快,众人要等的消息到了,这场风暴首先从北斗魔宫刮起。   渡九幽消失不见后,借助悬天峰曾经的监察者网络,三大正道圣地找到了北斗魔宫总部所在,并攻入北斗魔宫。   经历十数日的苦战后,北斗魔宫的上古防御阵法被打破,七殿高手或死或逃。   以三宗为首的诸多正道宗门一鼓作气进行追击,却意外之下闯入陷阱——原来,一直生死不知的渡九幽,居然早就回归了北斗魔宫。   渡九幽身负重伤,无法硬拼,便顺势设下陷阱,将所有人引入了一处极为凶险的上古秘境碎片中。   趁着那些正道宗门被秘境困住,暂时脱不开身,北斗魔宫剩余的幸存者在渡九幽的带领下进行反击,攻破了除三大圣地外,大大小小数十家敢于对北斗魔宫出手的正道宗门的山门。   随后,这些北斗魔宫中人便原地解散,化整为零,分散于江湖之中,如同鱼入大海,再难寻觅其踪影。   待到时机一至,北斗魔宫又可重组。   要说这其中过程晏危楼怎么这么清楚,如同亲历一般。那是因为这都是当事人之一亲口告诉他的。   ——九月初,北斗魔宫少主萧无义亲自来到云州,带来了渡九幽的秘信。   “……没想到北斗魔宫深陷危机之中,居然还如此关注本座这边的发展?”   晏危楼以黄泉宗宗主的身份与萧无义见面,语气有些意外和玩味。   渡九幽信中的内容很简单,他想同晏危楼合作,后续详情双方可以商谈。   “合作?没问题,我答应了。”   晏危楼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我也有条件……十日之内,我要得到长信侯手中那一卷《补天诀》。”   “——就当是见识一下北斗魔宫的诚意与实力吧。” 第130章 入局中(28)   对长信侯方天洵手中那卷《补天诀》, 晏危楼可谓觊觎已久。   早在盛京之时,他便有心一观。   只可惜,后来瀚海秘境的出现, 一连串事件的爆发, 都太过仓促。由于国师裴不名及时出关, 在对方的天人领域内, 晏危楼自是来不及再做其他小动作, 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盛京城。   如今, 渡九幽既然主动想与晏危楼合作, 他便趁势提出这个要求, 正好看一看如今落魄的北斗魔宫还有多少能量, 称一称渡九幽这位盟友的轻重。   七天后,盛京城中传来消息,长信侯府出了内贼, 竟然盗走了长信侯府的传家之宝。最重要的是,大小姐方清薇居然主动帮助窃贼逃跑。   身在前线战场与齐国交战的长信侯勃然大怒, 未得皇帝诏令, 便擅自返回盛京。据说府中下人都被他仗毙了数十名,方清薇更是险些被盛怒的长信侯亲手所杀,好在长公主及时出手阻拦, 又开口求情, 最终只将之关了起来。   雍帝不知怎么想的, 没有下旨申斥长信侯, 反倒派出飞羽卫协助对方, 封闭盛京城,四处大索贼人。   这场闹剧足足持续了好几天,最终才以一无所获而告终。   与盛京城的消息一并交到晏危楼手中的,还有长信侯手中那一卷《补天诀》。   “都说北斗魔宫耳目遍布天下,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齐王府别院中,一手接过萧无义递来的功法,晏危楼啧啧赞叹了两声,笑道:   “天人坐镇的一国都城都能来去自如,侯府机密重地也视若等闲,谋取功法如探囊取物,连侯府大小姐都能为诸位所用,这等手段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萧无义闻言,微微打量了两眼晏危楼的脸色。从前他并不关心朝堂之事,但此次事关重大,他却早已调查清楚了关于长信侯府的一切。自然也知晓了晏危楼和长信侯府曾经有过的瓜葛。   见晏危楼神情始终言笑晏晏,并无丝毫特殊反应,他便摇摇头,坦然回答道:“这次的事说来也有些巧合,北斗魔宫亦不敢居全功。”   “阁下只给出了长信侯这一目标,《补天诀》具体放在何处,我们北斗魔宫也无法在短时间里查明白,便启动了一枚埋在长信侯府的暗子,暗中调查详情……哪里知道,《补天诀》还未找到,却发现了意外的惊喜。”   萧无义口中所指的正是长信侯府大小姐方清薇。当初方清薇宁愿背弃婚约也要与三皇子在一起,事发之后,自是遭到了长信侯的阻拦。   长信侯之所以让女儿与齐王世子定下婚约,就是为了与齐王世子建立深厚的因果,方便将来夺取齐王世子的先天道体,尽管他还不知自己找错了人。但婚约对象一旦换作三皇子,他多年来的谋划岂不是白白付诸流水?   见这位长信侯对女儿如此无情,只将之视作棋子,三皇子也有了退缩之意,欲另择对他夺位有帮助的高门贵女。   事已至此,本该作罢。偏偏方清薇不管不顾,执意要嫁三皇子。   长公主为了亲生女儿,终于破例入宫请求皇帝赐婚。皇帝还未下旨,内乱骤然发生,姬慕月逼宫造反,险些杀了皇帝,贵妃也是其帮凶。   事后,姬慕月与贵妃不知所终,三皇子虽然不知情,但也受到皇帝迁怒,是方清薇苦苦哀求长公主,才保其一命。   然而,三皇子沦落至此,就连长公主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了。反正赐婚圣旨未出,就当事情没发生过吧。   长信侯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晏危楼人设崩塌,已经逃出盛京,长信侯也不愿意选择对他无益的三皇子,只想再寻一位天赋出众的少年天才为婿,将女儿的婚事最大化利用。   在这种情况下,不知怎的,方清薇还是和三皇子搅到了一起,甚至生米煮成了熟饭。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其他人不得不妥协。就在三个月前,两人低调成婚,有情人终成眷属。   随后的事情很狗血。娶了方清薇,三皇子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岳父的帮助,反而遭到了来自长信侯的无情打压,非但没能翻身,反倒被踩到了坑底。   他对方清薇的态度大变。   总而言之,之后又陆续历经了流产、冷暴力,回娘家求助反被羞辱等种种足以写成一部虐恋情深小说的复杂经历后,方清薇已经彻底黑化了。   而魔道中人要论什么最厉害?当然是蛊惑人心的手段最厉害。贪嗔痴、爱憎恨,一切情绪波动都能为魔道所利用。北斗魔宫更是其中之最。一旦心志稍有不坚,以魔门的精神秘法,分分钟便能将心魔引出来,诱人堕魔。   发现方清薇似乎可以作为突破口后,北斗魔宫当即改变了方向,选择攻克这位长信侯府大小姐。   事实证明,方清薇对长信侯的憎恨一点也不轻。有了她这位长信侯府大小姐的帮助,北斗魔宫的暗子很快便找到了长信侯隐藏重要宝物的暗室所在,并顺利盗出《补天诀》一卷。   当着萧无义的面,晏危楼将《补天诀》展开,手指轻抚过其上的文字,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随即笑道:   “倒是劳烦少宫主为我跑腿了。无论内情如何,北斗魔宫既已履约,本座自然说话算话,从此便与诸位一同进退。”   萧无义大喜。   “如此再好不过!阁下果然是爽快人!”   他站起身来,双手抱拳行了个江湖人的礼节,很快便告辞离去,姿态颇为潇洒。   晏危楼微笑着,手掌一翻将《补天诀》收起。   事实上,晏危楼一身修为臻至入道境,早已走出了自己的大道,根本不必再修炼《补天诀》。   他之所以试图集齐《补天诀》,其实是受到了梦中的记忆碎片影响。   按照他梦中所见,这功法隐约是他自己所创,似乎并不只是一门掠夺妖魔神通的功法,其中还有更深的隐秘。   晏危楼直觉认为这隐秘很重要。   前世虽听说过《补天诀》的赫赫大名,但晏危楼并未试图去寻找。   他本性骄傲,从不厚古薄今,自以为凭自己的武道走上巅峰,也未见得就比不上《补天诀》的创造者,又何必盲目追寻《补天诀》这一神功?   哪怕重生后他也曾有心一观长信侯手中那卷《补天诀》,亦不过是出于好奇而已。否则后来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   直到现在,由于“元”的记忆碎片复苏,意识到《补天诀》或许是自己亲手所创,出于对自己的信任与本心中的骄傲,晏危楼以为这部功法绝不简单,便又动了收集《补天诀》的心思。   ——说来说去,他就是自负而已。   不过,《补天诀》到手后,晏危楼突然发现,这一次的行动似乎还起到了一石二鸟的效果。   《补天诀》名扬江湖无数年,除了北斗魔宫,从未听说过其他人手中还持有《补天诀》残卷。关于手中这卷《补天诀》的存在,长信侯一直藏的很隐秘,非但大雍皇室不知,北斗魔宫在此前亦不知晓。也不知当初的飞鱼卫统领谢玄是如何查出这个秘密的?   心中虽疑惑,晏危楼的算计却未停。   ——《补天诀》是长信侯从一介平民快速成长至今的最大倚仗,就连他的枕边人,对其爱慕得如痴如狂的长公主都不知晓这个秘密。如今却突然莫名丢失,说不定长信侯已经开始疑神疑鬼了。   他会怀疑,究竟是谁发现了这个秘密;又是谁将棋子安插到长兴侯府,就这样不声不响偷走了《补天诀》;会不会这件事就是雍帝在背后指使;是否大雍皇室已经开始不信任他了?   而这便是挑拨大雍皇室与军方之间的信任,改变云州前线战况的好机会。   晏危楼立刻派人将这个消息传给了晏清婉。以她的聪慧,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随后,晏危楼将迄今为止收集到的《补天诀》都摆了出来,最早的一份来自沈老的遗物,随后是大幽皇室末裔徐徽手中那一份,之后是渡九幽在记忆未恢复前所赠送,最后就是这一卷,一共四卷《补天诀》就这样放在晏危楼面前。   除了刚刚到手的这一卷是晏危楼主动谋求,其他几卷晏危楼从未刻意收集过,却都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来到了他手中。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是所谓缘分之说真的存在,《补天诀》的残卷宛如宿命一般回到了它的原主人手中。   晏危楼将之拼凑起来。   “……好像还差了点什么?”望着拼凑起来后内容接近完整的全卷《补天诀》,晏危楼目光中泛出几许困惑,“似乎是……功法总纲?”   许多武道功法都有总纲所在,看似没有总纲也能修炼功法内容,但其实却是丢失了最精华的部分。因为功法总纲正如文章精要,乃是整部功法的核心要义所在。尤其是那些神功秘诀,其总纲更是重中之重,直指大道。   若是没有总纲,只一味照着功法内容修炼,固然可以提升实力,却不明大道,不通要义。生生将一门可以直达天人的绝世神功变成了普通的二流功法。   打个简单的比方,这就好比学习数学不记公式定理,却背下三千例题。或许能靠题海战术通过考试,但想在学问上更进一步,却是痴心妄想。   认认真真看过整部功法后,晏危楼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的确是缺少了最重要的总纲。该去何处寻呢?”   “我知道在哪里。”   这时,宿星寒的声音传了进来,他一袭白衣挟霜带雪,如同冰雪飘零而至,唇角却含着淡淡的笑意。   在这抹淡淡的笑意间,山巅堆积的寒雪突然变成了棉花糖般的云朵。他淡而薄的唇看起来也仿佛云朵一般柔软。   晏危楼下意识捏了一下手指。   回过神来,宿星寒已落下尾音:   “……阿晏,我带你去。” 第131章 天中行(1)   “明光?你知道补天诀在哪里?”   宿星寒的到来让晏危楼略感吃惊。   这段时间, 两人心照不宣地忽略了不久前发生的事,似乎又回到了以往自然而默契的相处方式。   但每次看到宿星寒,晏危楼心底深处就不可避免地生起各种念头, 有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情绪一点一点漫了上来。并非他的理智所能完全控制。   晏危楼不太习惯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   他是那种计划性和掌控欲都很强的人,就连重生都是自己一手安排, 重生后的这一世该如何过也早有打算。而宿星寒却不在他原先的预想之内。   宿星寒似乎完全没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身形飘忽一瞬便靠近了晏危楼,目光看向桌案上的四卷《补天诀》。   他眉如轻烟淡墨,肤如凝霜雕雪,高鼻薄唇, 色泽苍白冷淡。一双墨染般的瞳清澈透亮。目光淡淡垂落时, 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浅的阴影。   绸缎般的乌发从他肩头垂落,映着苍白的脸, 让他柔软的唇瓣看着更暗淡了三分。靠近过来时,晏危楼似乎闻到了极淡极淡的冷香, 夹杂料峭冰雪的寒意,让人联想到风雪中盛开的桃花。   入道者,可洞察天地大道,神魂强大, 过目不忘,瞬息间天地万物尽入心中。   晏危楼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一瞬间发现这么多小细节。仿佛以前的他只是个假的入道大宗师,而现在,以往从不曾在意过的细微之处,终于被他敏锐的五感所捕捉, 在第一时间形成了连贯的信息蹿入他脑海中。   宿星寒没有注意到身边人微微错愕的表情,却感应到心口涌动的情绪,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在他眼中转瞬即逝。   他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补天诀》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嗯,我知道补天诀的总纲在哪里——”   说着,宿星寒抬起手来。随着他的动作,来自四面八方的天地灵气欢呼雀跃而来,在他修长莹白的指尖萦绕。   他凭空勾勒,点点微光在半空凝聚,迅速绘出了一副虚幻的地图,山川河流尽映其上。他轻轻一指点在某处。   “……就在这里。”   晏危楼凝神看去,很快就认出了地图上的方位:“这是……天中禁地?”   说到天中禁地,神州浩土之上没有一个人会对这个名字陌生,许多人甚至都是听说着天中禁地的种种传闻长大的,但也绝不会有一个人对此熟悉——因为还从未有人进入过其中。   那是一处不知存在了多久的秘境,外部有着古人留下来的封印结界,即便是天人也难以打破。   天中禁地距离云州不远,就在大雍最南部,与齐国及东黎边境都有接壤。   自古以来,世间便流传着一个说法,据说天中禁地之中蕴藏着大恐怖,有朝一日一旦爆发,整片神州中域都将沦陷。   这传闻早已在世间流传不知多久,虽不知真假,但也不得不防。   于是,当初大雍建国后,在分封诸侯时,便刻意将诸侯领地大部分都安置在南境。诸多诸侯国连成一圈,恰好成为了大雍本土与天中禁地之间的屏障,再加上东黎以西的一部分边境,合起来便将天中禁地圈在其中。   事实证明,这提防的确是有必要的。   就在差不多十七年前,天中禁地的封印曾经出现过一丝松动,有恐怖的黑气从中弥漫而出,很快便迅速污染东黎一郡之地,所过之处生灵死绝,活人不存。   恰逢萧无义之父「乾坤一掷」萧一掷游历至此,原本一直卡在半步入道的他,在危机中激活了体内的天人血脉,一刻入道,半日入天人。   随后,这位新晋天人为救天下百姓,不惜牺牲性命,以己身补封印,平定了天中禁地的动荡,也成为了神州有载以来存在时间最短的天人。   ——尽管天中禁地只爆发了这么一次,却足以让天下人瞠目结舌,算是见识到其可怕之处了。   而今,按宿星寒的说法,《补天诀》的总纲居然在天中禁地,若要去寻回总纲,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危险不可不察。   况且,晏危楼前脚才与渡九幽达成共同进退的约定,眼看整个魔道即将面临来自正道的打压,北斗魔宫甚至都因此由明转暗,他若是在这个关头离开,单独一个北斗魔宫未见得能够顶住如此庞大的压力。那些已经被他镇住的魔道宗门也未见得不会在暗地里做小动作。   这种种顾虑很快在晏危楼脑海中一条一条列了出来,他陷入了沉吟。   想了一想,他当先问道:“明光,你是怎么知道补天诀总纲在天中禁地的?确定这个消息的来源可靠吗?”   宿星寒看了他一眼:“……是故人相告。不用怀疑,这个消息绝对是真的。”   ……故人?   晏危楼眉头一跳,唇角微敛。   怎么还突然冒出一个故人来了?除了他,宿星寒居然还认识其他人?而且仿佛还有着为之打掩护的意思?   他第一反应是“元”,但很快意识到不对。两人已经坦白,倘若真是“元”,宿星寒没必要含糊其辞,可以直言相告。   疑惑的念头刚刚在脑海中转过一圈,晏危楼又强行将之摁灭。   ……罢了,他是闲的吗?追究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以天地之灵存在的时间,在漫长光阴里偶然碰见过几个人类,萍水相逢,说过几句话,也不足为奇罢。   “那……你那位故人有没有说过,该如何进入天中禁地?”晏危楼迅速舍去心中杂念,正色道,“据我所知,天中禁地的封印结界连天人也无法破开,唯一的办法便是等待其自然失效。”   所谓的阵法与结界都是要消耗能量的,没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就迟早有消耗过度,彻底报废的一天。但天中禁地的封印结界之牢固,除了十六年前那场意外,恐怕再维持三百年不成问题。   宿星寒沉默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我也不知,他没有来得及说。”   “不过……”   白衣人线条流畅的脸像是一幅虚幻不真实的画卷,那深黑的双瞳静静注视着晏危楼,纤长的睫毛卷起优美的弧度。   下巴微微一点,他认真强调道:   “我只知道这个消息很重要很重要,而且的确是真的。”   晏危楼的目光不由投向面前的四卷《补天诀》——应该去试试吗?   ·   三日后,一艘不起眼的飞行灵舟自泊阳城上空驶过,向着云州南部而去。   考虑过后,晏危楼还是决定往天中禁地一行。他从来不是那种瞻前顾后,心有迟疑便踌躇不前的人。既已决心集齐补天诀,便不会因为一些小小的顾虑就放弃。只是先花费了三天时间将一切安排好,免得前脚才走后脚齐国就生乱。   数百米高空之上,云雾裹挟着寒风,不起眼的飞舟穿云而过,将层层云雾撞开激荡的涟漪。   飞舟上的二人遥遥望了一眼地面,便将目光投向浩渺无垠的苍穹,此时两人的视线无限开阔,再无丝毫阻拦。放眼望去,唯有海洋般静谧深邃的天空,与飘荡如洋流浪花的层层云雾。   “没想到齐王府还有点家底……”   晏危楼喝着从飞舟中摸出的一壶美酒,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早知道就早点来打劫齐王府。”   这艘飞舟就是从齐王的私库中找出来的,是古代炼器师的杰作,只需要定期投入灵石,就可将之驱动。   因为材料的缺失与技术的失传,过去流行的飞行灵器放在现在已经是稀罕物了。之前陆一渔手上也有一艘,晏危楼还顺路搭过一程。   重生至今,这还是晏危楼拥有的第一件飞行灵器,终于不用总是靠两条腿赶路了。尽管入道大宗师可御空而行,但也总是有想要偷懒的时候嘛。   ——说来也是心酸,晏危楼收服了那么多魔道宗门,在他们的宝库中都逛过一遍,都没见过一件飞行灵器。毕竟就按之前道消魔涨的局面,又有哪一个魔宗弟子敢驾着飞舟在天上大摇大摆飞行?他们自然不会收集飞行灵器。   宿星寒却突发奇想:“瀚海秘境中有那么多妖魔,不缺炼器材料,却没有炼器传承。或许可以一试?”   这倒是提醒了晏危楼。   ……是啊,许多炼器技术失传,根本原因就在于原材料灭绝了。妖魔身上的材料是制作不少灵器的必要核心,自从神州浩土妖魔绝迹后,那些灵器就再没有了原材料,而上古炼器师们也只会一味因循守旧,不懂得探究新材料、新秘方,从而导致这一脉传承越来越衰微。   可如今,瀚海秘境中有着几乎源源不断的妖魔,以古法炼器之事大有可为。   或许,还能借此彻底收服麾下所有势力,让众人归心。   “还是明光想得周到,我倒是忽略了这一点。”晏危楼笑着赞了一句,又道,“……看来之后还要想办法找几位炼器师了。现今的炼器师可不多。”   宿星寒却道:“不用了,我就可以。”   晏危楼惊讶地看向他:“……你?”   “嗯。我可以。”   似乎是终于想到了可以帮上晏危楼的办法,他一向较为平淡的语调都上扬了几分,眸子里染着淡淡雀跃的光。   “我连神兵都可以铸造出来呢。”   这样的他,没有半点在其他人眼中的疏离冷淡、高不可攀,反倒像是一个迫不及待献宝的孩子,眼巴巴等待着收到礼物的人露出笑脸。让人不由自主放软心肠,被这份纯粹的心意所感染。   晏危楼不由微笑,似模似样地冲他行了一个郑重的剑礼:“那好,之后就要拜托你了,我的首席铸剑师。” 第132章 天中行(2)   高渺无垠的天空上, 一点光影飞速掠过,排开层层云气,上负浩渺青天, 宛如鱼跃于海,目之所及唯有天地。   不知何时, 天空中的云气渐渐变得稀薄, 像是蒙着一层水雾的镜面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擦拭干净,直到最后,露出了干净到极点的天幕。   向前几十里后,在两人视线尽头, 原本干净至极的天幕中, 却又聚拢起了层层叠叠的厚重云气,那不是普通的云, 而是浓郁到极点的灵气。   狂风在天地间呼号,浓郁到凝成雾状的灵气聚拢在一起, 形成了虚幻的漏斗式漩涡,又像是风暴中的海眼。   在那“海眼”中央,不时有雷霆闪电划过,明亮的电光如利剑劈开灵雾, 隐隐约约照耀着一方虚幻而朦胧的世界。其内似有阴风咆哮,幽魂游曳,无穷无尽的煞气被束缚在其中,不断冲击着那层朦胧边界,仿佛随时都会挣脱而出。   那就是天中禁地。   它位于海拔三千米的高空之上, 仿佛投射在天空上的海市蜃楼,但附近数十里内都受其影响,天地灵机一片混乱。   入道之下的武者甚至不敢随意靠近,以免被混乱的灵机扰动,致使体内失衡,真气错乱,轻则重伤,重则功废。   三千米之上的高空存在一种无形罡风,不是脚下这艘飞行灵舟所能抗拒的,况且,这艘飞舟也飞不到那么高的高度。   两人便收起舟,直接向上空飞去。   罡风扑面而来,越是向上,越是有凉飕飕的寒意扑面而来,不只是纯粹的冰冷,其中还夹杂着一股阴森死寂的气息。这股子凉意无孔不入,仿佛要渗入到四肢百骇之中。   晏危楼察觉到这股无形的力量似乎在针对他的魂魄,要一寸寸冻结他的神魂。   他目光微凝,伸手将宿星寒往身边一拉。晏危楼体内气血突然间滚滚沸腾,像是燃烧的柴薪,无形的“火光”骤然间散发出去,两人周围仿佛刹那间燃起了熊熊火炬,炙烤着四周的阴邪之气。   对付这种至阴之气,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以人体气血之力冲击。这也是身体虚弱的人容易邪气入体,气血强大的武者却不惧魑魅魍魉的原因之一。   此时的晏危楼体内像是有一座燃烧的小火炉,温暖的热意源源不断从两人相握的掌心传递到宿星寒身上。让他常年低于常人的体温都升了起来。   隐约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惨叫,一道道黑气从两人身上被弹开,化作一缕又一缕烟气在半空中消散。   就这样,两人一路向天空中的海市蜃楼疾飞而去,不断有层层黑雾被晏危楼以气血之力弹开。随着不断升高,周围越来越阴寒刺骨,当两人穿透那层灵气汇聚的云雾,来到天中禁地虚幻的结界之前,几乎被怨气与煞气包围。   天空中激荡的灵气像是一个倒卷的漩涡,浓郁成雾的灵潮被一层虚幻朦胧的界限排斥在外,宛如一个罩子将天中禁地罩在其中。   两人此时就站在这层灵气罩与天中禁地的结界之间,四周是从结界中不断渗出来的阴冷黑气。   到了这里,这些煞气、怨气、死气之类的阴性能量终于不再无孔不入地向两人身体中渗透,而是散乱地在四周飘荡。   “终于到了,百闻不如一见呐。”   晏危楼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这就是天中禁地?”   手掌被松开,那股暖意也随之消失,宿星寒摩挲了一下指尖,薄唇微抿。   晏危楼伸手捉了一缕无形之气,细细感知半晌,思索着:“阴气、邪气、怨气、鬼气……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是绝灵之地,我在古籍中见过。”   “绝灵之地断绝灵气,这里恐怕不太好进啊……”一边说着,他一边侧头去看宿星寒,目光突然一怔。   白衣人优美流畅的线条沿着鼻骨往下,勾勒出如画的侧脸。浓密的睫毛微垂,清透的眼瞳因出神而透着淡淡茫然,他抿成一线的唇瓣多了几分红润,苍白的脸微微鼓起,像是在生闷气……   晏危楼鬼使神差地伸手戳了一下。   “咳!”   回过神来,他下意识收回了那只作乱的手,又下意识藏到了身后。   仿佛这样就能当做一切没发生过,刚才那幼稚的举动也不是他干的。   宿星寒不可思议地侧过头,浓密的睫毛下,那清亮的双瞳像是受惊的猫咪一样睁大瞪圆,讶异地望着他。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阿晏。   晏危楼似乎从这双眼睛里读出了这样一句话,也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鬼使神差感到了一丝丝的难为情。   三秒过后,宿星寒终于反应过来,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完全没想到晏危楼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以至于方才心头升起的些许情绪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团在心头到处乱跳的柔软情绪。   像是一群活泼的小人在心头载歌载舞,胡蹦乱跳。让人看着又好笑,又无奈,又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露出隐隐的温柔与纵容。   不过,还没等反应过来的宿星寒张口说什么,晏危楼已经轻咳一声,倒打一耙:“明光你方才走神了,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他问得光明正大,义正辞严,仿佛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唤醒神游天外的宿星寒,不掺杂任何个人趣味。   “……?”宿星寒目光茫然地与之对视,心虚地垂下了眼睛。   晏危楼摇了摇头,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重新说道:“……这里阴气、煞气、怨气及死气太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绝灵之地。”   “古籍有载,所谓绝灵之地,往往诞生在战场、墓地,或是其他阴气死气重的地方,天地间的阴属性气体,会本能地排斥生机勃勃的灵气。在绝灵之地,非但吸收不到灵气,还很有可能受到阴气和怨气的干扰,时时刻刻都要谨守心神,否则,意志稍有松懈就会被外魔入侵,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走火入魔了。”   宿星寒这一回端正了态度,视线专注,认真聆听,还不忘说出自己的发现,作为补充:“还有,这附近的天地规则有些紊乱,不太适合修行者参悟。阿晏你要小心,这里对入道大宗师很危险。”   天人者,已经有了初步解析少量大量规则,形成天人领域的能力,短时间里不那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   但入道大宗师还处于“上探天道,下求己道”的境界,随时随地都在感悟天道法则,圆满己身道意。要是一不小心被此处紊乱的天地规则影响,真好比在心湖中泼上了一瓶墨水,整颗道种都要被污染,那就很难办了。   听宿星寒这一提醒,晏危楼挑起眉:“是吗?我试试。”   他放松心神,与天地交感,只是转瞬间,心湖中便荡起一圈圈涟漪。   在晏危楼的感应中,天地间的大道法则像是不断翻涌的混浊海水,正在无休无止地激荡着,奇异的法则纹路便以杂乱无章的波动向四面八方散发。   如此混乱的环境中,若是有修行者试图在此静心感悟道意,心灵便会犹如置身荒郊野外、狂风骤雨中,找不到丝毫遮风避雨之处,更是难以安定下来。   时间久了,说不定非但不能定心凝神,还会心绪紊乱,躁动不安,从而导致道心中乱象迭起,久而久之带来祸端。   晏危楼尝试着放缓心神,意识彻底沉浸于心湖最深处,坐忘一切。   顿时,心灵意象中汹涌的狂风好似被分解成了一缕又一缕微风,倾盆交覆的暴雨在他的感知中,也变成了一滴又一滴带有特殊韵律节奏的雨点。   周围原本混乱无序的大道法则仿佛被人一笔一笔勾勒了下来,让人看清了每一笔下笔的轻重缓急、粗细浓淡。于是原本在狂风暴雨中狼狈逃窜的人渐渐放慢了脚步,开始欣赏周遭的一切。   “呼……”   晏危楼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确实。在这里修行的难度至少是外界的好几倍,的确要留心些。”   少年眸光剔透分明,周身却蕴染着淡淡的道意,让那原本就如墨般漆黑的眸子看上去更深邃了三分。   身为天地之灵,宿星寒对他身上的变化最为敏感,双眼微亮:“阿晏,你修行又有长进了?”   晏危楼点点头:“这里的环境虽然恶劣,但也可以当作是磨练道意的好地方,若是能挺过考验,在此修行一日,恐怕抵得上外界半月之功了。”   宿星寒也为他开心,唇角便勾起一抹小小的笑弧,化掉了眉宇间的冷淡:“这倒是因祸得福了。等离开那天,或许阿晏你便可道意圆满,直抵天人了。”   晏危楼摇了摇头,哭笑不得:“你还真把这里当作是修炼圣地了啊!这对于其他人来说可是十死无生的绝地。”   说归说,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他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修炼,而是要进入天中禁地,取回那份《补天诀》总纲。   因此,弄清楚了这里的情况后,两人的目光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天中禁地外的那层封印结界。   那是一层虚幻朦胧,看着极为不真实的结界,像是阻挡在两人身前的一面水幕,奇异的阵法灵光化作涟漪在其上荡漾。上方的天空中还有滚滚雷霆,银色闪电不时当空劈落,似乎就连天地也无法容忍此地的存在。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收敛起周身的灵气波动,身形仿佛化作了清风,轻柔而飘渺地从一道又一道劈落的闪电中穿过,缓缓靠近了结界。   “铮——”   一声仿佛金铁交击的清脆声音骤然间响起,晏危楼的手指刚刚试探性触碰上去,阵法灵光闪动,便有一道锋锐剑风从结界上飞出,像是一朵飞溅的火花。   这剑风出现得实在是太快,快到超出了普通人的视觉感应,化作一道黑影,携带着一往无前的锋锐之气,眼看着就要直接斩掉晏危楼的手指。   好在他的反应更快。在感应到不对的瞬间,晏危楼便突然收回了手指,动作极为自然,却又恰好避开了剑风。   只有一缕淡淡的血痕沿着指尖擦过,留下蜿蜒的鲜血印迹。   晏危楼舔了舔指尖的血痕,看向这结界的目光微微发亮:“有点意思,这结界很特别,和一般的封印阵法不同,居然是以生死之气激发。”   ——对死气尽数接纳,摆出一副宾至如归、热情好客的架势;遇生气则毫不留情,立刻变成了杀人越货的黑店。   换言之,只要是活着的生物靠近这结界,都会引动其上的阵法,将之毫不留情地诛杀。而死气浓郁的存在则是能进不能出。   因此,晏危楼只是指尖刚刚触碰到结界,体内的生气立刻便被其感知到,随即激发了整个封印结界的反击。而这还只是一根手指带来的最低级别的攻击。   一旦真的有人试图闯入其中,想必会迎来疾风骤雨般的迎头痛击。   至于宿星寒……   同样的结界,宿星寒伸手探过去的时候,就像是探手入水中,没有遇到半点阻碍,似乎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穿过结界,进入天中禁地。   “……”晏危楼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这差别待遇,未免也太大了叭。   哪怕明知道这是因为宿星寒的身份不同,本身超越了生死二气,而是由更高级别的天地之灵觉醒灵性,这明晃晃的天地之差还是不免让人无语。   宿星寒很快也意识到了这结界的特殊。他思索着看向晏危楼:“阿晏,这里好像不排斥我,不如我一个人去吧?” 第133章 天中行(3)   宿星寒的建议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晏危楼思索过后,还是否决了。   他之所以如此热衷于寻找《补天诀》,并不是像其他人那样企图得到一门绝世神功, 而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   他相信,这一门由他自己亲手所创的神功中, 必然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秘密, 或许就与那些过往的真相有关。   倘若《补天诀》真的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不简单,这份总纲就是最重要的部分,他不愿假于人手,更想自己亲手取回。   更何况, 天中禁地的传闻如此可怖,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谁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凶险, 晏危楼再如何铁石心肠,也不会让宿星寒代替他去涉险。   倘若可以, 他其实更想自己一个人去。   而宿星寒也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最后,经过一番商量,完全无法互相说服,两人决定一起进去看看。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罩在天中禁地外面的这个以生死二气为核心的封印结界。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设下的这个封印, 只甄别生死二气,生机越强大的人越是受到针对。如果晏危楼不管不顾强闯进去,且不说能否成功,即便成功突破这层结界,也要被吞噬掉至少九成的生命力, 瞬间重伤垂死。   而结界内部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等着他,重伤虚弱状态的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进入其中,将毫无反抗之力。   这分明就是活人禁止入内。   不过,好在宿星寒这个特例给了晏危楼新的灵感。只要处于非生非死、似虚似实的状态下,自然便可顺利突破封印结界,进入天中禁地。   ——他的马甲不就是这种存在吗?一方面栩栩如生与真人一般无二,另一方面,一旦光阴之力不足,或是他本人心念一动,便会由实化虚,消失成空。   这样纯粹由光阴之力变幻而出的马甲,自然是非生非死。周身上下既不存在死气,也不存在生机。因为其生死皆在晏危楼本人的一念之间。   以晏危楼的神魂强度,一心多用,支撑本尊和四个马甲,就已经是极限了。好在“燕清霜”这个马甲不久前已经暂时回收,让他不至于捉襟见肘。   当着宿星寒的面,晏危楼漆黑的左眼中忽然燃烧起了一团灿金色的火焰。那灼灼焰光组成了一轮形似日晷的图案,灿金色的火焰中央,一枚虚幻指针随着火焰轻轻跳动了一下,似有一抹金色光焰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游走了一圈。   在宿星寒好奇的目光注视中,淡金色光焰照耀之处,一抹虚幻的影子在晏危楼身前缓缓浮现,起先像是飘渺不定的云雾,随着大量光阴之力的消耗,这道身影越来越凝实,到最后已经变得和晏危楼本人一模一样。   一袭黑衣,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线条凌厉锋锐的脸,幽深黑沉的双瞳,看上去神采飞扬,自信骄傲,慵懒的眉宇间有种不可逼视的耀目光彩。   这一次只是为了探索天中禁地,晏危楼也懒得创造新马甲了,暂时编织一个临时用的化身,用完便就地回收。   但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化身,他心头还是生出了一抹奇异而微妙的感觉。   宿星寒更是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双目间闪烁着好奇、期待,又带着几分惊喜的笑意,尽显海王本色。   他眼眸微弯:“两个阿晏……”   晏危楼:“???”   ……好奇也就罢了,你还期待、惊喜个什么鬼?总感觉你这是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幻想啊Orz。   在宿星寒满含笑意的眼神中,晏危楼有种前所未有的窘迫。他本人迅速退向一边,直接进入了外面那层汹涌如漩涡的灵气潮中,随后盘坐下来,就在这三千米的高空之上开始修炼。   临时化身则看向宿星寒,当先一步向封印结界而去:“好了,我们走吧。”   晏危楼的猜想没有错。这一回,他果真没有再受到任何阻拦,就像是穿透了一层真真正正的水幕,整个人轻而易举便进入了结界之中。   宿星寒看了一眼已经开始修炼的晏危楼本尊,随即强行压下弯起的唇角,轻轻“嗯”了一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他缓步上前,身形一点一点没入水幕之中,最后一角雪白的衣袂彻底消失。   ·   晏危楼原以为天中禁地和瀚海秘境差不多,进入之后会是一个全新的小世界。   但事实却是,刚刚踏入那结界之中,他的意识便是一沉,似乎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彻底昏睡了过去,待到晏危楼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茅草席上。   周围是一间极为简陋的屋子,头顶上是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透过那个大洞,还能看见蒙着一层黑雾的天空。   而宿星寒更是不知去向。   脑袋上蹦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晏危楼缓缓站起身,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又在茅草屋里环顾了一圈,同样什么都没有发现。简直是一穷二白,一干二净,一清二楚。   于是他便推门而出。   出现在晏危楼眼前的是一个破败的小山村,几乎家家户户看起来都是一样穷,连劫匪都不会愿意光顾的那种。   每一间屋子看上去都是空荡荡一片,周围亦是一个人都没有,死寂毫无人烟。   还没等他摸清楚情况,突然就听村口处传来一阵慌张的大喊:“是贼兵!有贼兵来了!快躲起来!!”   几个村民慌慌张张从村口的方向往里跑,刚才还空荡荡的那些屋舍中立马涌出了几十上百号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慌慌张张往外跑。还有一位老汉路过晏危楼身边,吆喝了一声:   “狗蛋,你咋还傻在这里?贼兵来了,还不快跑!!!”   晏·狗蛋·危楼:“??????”   村口处扬起阵阵尘烟,一支红盔红甲的骑兵猛然冲了进来,高扬的马蹄直接冲进人群中,毫不留情地挥刀斩下。   村子里顿时血流成河。   这时,晏危楼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受到了某种无形规则的压制,变得和普通人一样弱小,甚至在他自己没有作出决定之前就转身跑了起来,像是一具完全无法由他操控的NPC身体,混在了一群NPC之中,夺命狂奔。   两条腿的普通人当然跑不过四条腿的马。这下场已是显而易见。   果然,半分钟后,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溅落的鲜血中,晏危楼的意识再次一黑,彻底沉了下去。   当他再次苏醒时,又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出现在那间茅草屋中。   这一次,晏危楼没有贸然出去,而是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分析起来。   “按照之前发生的“剧情”来看,大约五分钟后,这座村庄就会被血洗。而我这具身体虽然还是自己的,但是在其他人看来外貌肯定变了。估计是代入了一个普通村民的身份,狗蛋……”想到这个接地气的名字,晏危楼一阵沉默。   他再次检查这间茅草屋,这一次不只是用手摸,还要用神魂感应。   “果然,和外面的结界一样,似虚似实,不是完全真实的存在,更像是类似于幻境的地方,但是又比幻境多一份真实——这是天中禁地的特殊规则吗?”   晏危楼走出茅草屋,认真在附近几间屋子里看了一遍,甚至亲自走了进去,确定其中空无一人。   然而,几分钟后,熟悉的事情发生了,随着骑兵的到来,之前空荡荡跟鬼屋一样的房子里又凭空出现了村民,一个个狼狈奔逃,哭天喊地。   还是之前那个老汉从晏危楼身边路过,张口就要喊:“狗——”   “我这就来!”晏危楼赶紧打断他的话,生怕又听到某个可怕的名字。他的身体再次像被控制一样跑了起来,随后被追上来的骑兵直接杀死。   晏危楼又一次从茅草屋中醒过来。   “弄清楚了,那些村民都不是活人,这个地方也不完全真实,看来这的确是一个类似幻境的地方。”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才能破除幻境?”   “是要在接下来的大屠杀中存活下来?”   于是,这一次晏危楼做出了改变。他充分发挥了自己曾经被满江湖追杀还成功逃脱的经验,寻了一处隐蔽地点躲藏起来。果然没有被那些骑士发现。   然而,当整座村庄被血洗之后,晏危楼的意识再次一黑。像是游戏重新读档一样,他再次从茅草屋中醒过来。   “……?”晏危楼心中疑惑,“关键不是保全自身,难道是要救人?”   但那些村民都只有在骑兵到来之后才会从屋子里出现,想提前救人都不行。   几次试验过后,他发现自己目前就像是游戏中的NPC,如果他自己不作出选择,这具身体就会自动跟着村民们一起跑路,就像游戏中的自动寻路。而如果他拒绝自动寻路,也可以自行操控身体,做出各种反应。   “绝灵之地,禁绝灵气。更何况我受到幻境中的规则压制,能使用的身体力量和普通人差不多,好在那些骑兵也是普通人。要想救人,就只能试试剑术了。”   ……   一声尖叫划破村庄死一般的寂静,一群村民又无中生有地冒了出来。随后是奔涌如雷的马蹄声,马上的骑士兜鍪染血,露出来的眼睛里一片嗜杀之意。   熟悉的场景重现,数百骑兵连人带马从人群中践踏而过。不过,这一次晏危楼没有任凭身体被幻境的设定操控自动跑路,而是抢过了身体的控制权,藏到了一棵大树树梢上。   骑兵们风一样驶过,进入村子后,因为阻碍物的存在,战马的速度略有减慢,但相较普通人仍是很快。其中一名骑士从道旁经过时,树上的少年倏然间横剑出鞘,一抹难以想象的冰冷剑光挥洒而出,宛如浩瀚江河倾泻而下。   本就是自上而下,出其不意,加上晏危楼曾锤炼过成千上万次近乎化作本能的战斗经验,结果并不难预料。   血光溅起,致命一击,少年身随剑至,直接将那骑士斩落马下,自己则轻盈地落在了马背上,顺带抢走了对方用于马战的长兵器。   有了马和长兵器,剩下的敌人就好解决多了。不过是群战而已,前世被人围攻的次数多了,晏危楼经验丰富。   当最后一个敌人被干掉,鲜血铺遍了村中大小的角落。晏危楼预想中通关的场景没有出现,而是跟以往每一次一样,整个人再一次在茅草屋中“刷新”。   经过好几轮刷新重来,结合晏危楼敏锐至极的神魂感知,以及天中禁地周围飘荡的阴气,他已经大概猜出了这背后的前因后果。   倘若他所料不差,如今这个幻境应该是由于已死之人的怨念与执念生成的。幻境的主人就是他现在所取代的身份,那个“狗蛋”。而一直发生的场景,就是对方死亡之前的真实经历。   按理来说,若要让这幻境自行消散,应当是找到对方的执念所在,将之化解。相当于晏危楼穿越前看过的灵异故事中,超度亡魂的手法。   但晏危楼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化解这执念,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保命也不行,救人也不行,总不能让我顺带把敌国也扫灭吧,这个幻境有没有那么大都不知道……”   他倏然站起身来,轻叹了一声:“既然你这执念不愿意按程序来,自己乖乖消散,就别怪我物理超度了。”   说着,晏危楼伸出手,一缕森白色火焰从他指尖冒了出来,刺骨的寒气在周围飘荡。正是许久不曾用过的天渊劫火。   绝灵之地禁绝灵气,幻境之中也限制了晏危楼的实力,但这与灵魂相绑定的火焰却丝毫不受限制。   天渊劫火无物不焚,对付区区一点残存的执念,简直是轻而易举。   晏危楼屈指弹出。   嗤!   森白色火焰转瞬间点燃了茅草屋,向着其它的屋舍蔓延而去,沿途的房屋、树木、小道,乃至突然冒出的惊慌失措的村民,全都被这火焰焚烧一空。   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突然化作大片大片灰烬飘散,露出后面空荡荡的空气,这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幅画卷被点燃。   整个幻境世界都在崩塌,一缕漆黑的黑雾突然从幻境的中央冒了出来,其上散发着浓重的怨气与阴气,正是那一点不灭的执念。而下一瞬,这黑雾也在森白火焰中被焚烧成空。   晏危楼脱困而出。   但这一次睁开眼睛时,他又出现在了一间酒楼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边上的人刚刚为他斟了一杯酒,将酒杯递了过来,还未开口说话,晏危楼已经丢出了一缕森白色的天渊劫火。   动作简单粗暴,干脆利落。   又一个幻境,破灭!   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幻境被晏危楼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过去,耳边还能听见一道道残魂执念发出的惨叫。   晏危楼充耳不闻,双眸始终清明如初,不曾因此产生丝毫动容之色。   而这无数次的场景变化对他的心神不曾造成丝毫影响,即便见到了再多悲惨幻境,他心中依旧是点波不兴。   他周围的环境飞速变化着。直到又一次场景转换,晏危楼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欢欣鼓舞的唢呐声,这是成亲的喜乐!   晏危楼环顾四周,只见这一次他所在的赫然是一片夕阳西下的漠漠荒野,他站在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径中央,两侧是郁郁葱葱的密林,隐约还有浩渺群山。   在他眼前,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那精致的花轿极为醒目。   此时的晏危楼就站在大道中央,身后还跟着十多个腰挎长刀,盗匪打扮的小弟,一群人虎视眈眈地将这支队伍堵在了路上。   “……我这是要恶霸抢亲的节奏啊?”   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后,晏危楼颇为哭笑不得,随即便伸出手指,习惯性地点燃一缕森白火焰。   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花轿中飘了出来,成功让晏危楼的动作彻底僵住。   “……阿晏?”   花轿的轿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夕阳余晖脉脉洒落,映照在一张如仙如幻、美得不真实的脸上。   无论幻境中如何变化,他们顶替了什么角色,两人在彼此的眼中仍是原本的模样和打扮。   但一向只着白衣的人在四周的绯红帘幕映衬下,竟有种出尘绝艳的美丽。   两人四目相望。   晏危楼收起劫火,突然一笑:“……看来还真要做一回抢亲的恶霸了。”   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晏危楼之前的急切与不耐都烟消云散了,也不再那么急于要突破幻境了,反倒有了心思欣赏这幻境的剧情。   他绷紧的心弦放松下来,唇角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随即,便冲着周围那些小弟一挥手,活像个真正的土匪头子似的:   “弟兄们,上!”   荒野之中,众多土匪蜂拥而上,一袭黑衣的少年足尖轻点,当先一掠而起,宛如潜龙出渊。风中传来他清朗疏阔的笑声。   “抢亲了!留下新郎!”   伴随着笑声,腾跃而起的黑影宛如黑龙出岫,袖风扫开一众拦截的护卫,如狂风一般直向那花轿而去。   轿门大开,碎帛纷飞如花雨,晏危楼与轿中人对视一眼,在那清澈而柔软的眸光里,看见了笑容愉悦、意气风发的自己。宿星寒朝他伸出手。   他信手一捞,将丝毫未作反抗的人拦腰抱起。   绯红的轿帘如花瓣般四散开来,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倏然从中飞出。   终于和宿星寒成功会师,某位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抢亲之举的土匪头子,愉悦地露出一抹朗笑:   “……不管这幻境原本的剧情是什么,现在我宣布,恶霸和新郎he了。” 第134章 天中行(4)   晏危楼一时兴起的胡来, 显然不是幻境剧情的正确走向。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揽着宿星寒落地的瞬间, 整个幻境就像是即将刷新重来的游戏,缓缓黑了下来。   眼看又要再来二周目, 晏危楼眸色转寒, 指尖微动,“嗤”地冒出了一缕森白色的火焰来。   这灼灼燃烧的烈焰无法带给人丝毫温暖之意,反倒有种令人震怖的寒意散发开来,似乎能冻结灵魂。   仿佛感知到了威胁, 即将黑掉的幻境像是卡顿的游戏画面突然终止, 昏黄的夕阳余晖早已被晕染到一半的黑暗所取代,此时此刻, 整片天地都呈淡出暗淡灰白的色彩。   喜乐声早已停止,送葬的队伍和土匪们也不知不觉消失, 只剩下中间那一只孤零零空荡荡的花轿,绯红的帷幔在狂风中飘摇,已然成为这灰白世界中唯一一抹色彩。   这一幕,看着竟有些别样的诡艳凄婉。   “这个幻境不太一般。”宿星寒一直静静注视着那风中飘摇的绯红帷幔, 突然开口道,“和我之前遇到的都不一样。”   他说话时,鼻息间淡淡的气息碰到了晏危楼颈侧,带来一股湿润的暖意。   这是从未有人靠近过的距离。   晏危楼皮肤上如同过电一般,这才发现, 方才两人距离居然如此之近,他的左手还放在宿星寒腰侧。   他几乎是下意识收回手退开一步,深深吐出一口气,这才平复了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绪起伏。   他尽量自然地看向宿星寒,好奇道:“哪里不一样?你发现什么了?”   宿星寒悄然弯起唇笑了一下,眼睛里也闪过淡淡的笑意。随即他的神色便恢复淡然,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仿佛没有发现晏危楼方才的失态似的。   “之前我已经破解了十几个幻境,一般都是死亡一次后才会重来的,只有其中一个环境比较特殊……”   宿星寒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好笑:“那个幻境的主人是个富商……”   当时他一开局就出现在大街上,不清楚情况时,自然就放任身体继续往前走,没想到才走了几步路,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眼前一黑,重新来过了。   “……后来我才知道,一开始富商脚边的地上就有一碇银子,因为我每次都没有捡,所以幻境就从头开始了……”   而那个幻境的真正执念,其实是想要赶在竞争对手害得他家破人亡之前,成功救下家里的人。至于脚边掉的那一枚银子,就相当于游戏主线剧情中可有可无的小支线,根本就不重要。   偏偏这人死后执念哪怕是救人,都还不忘之前漏掉的一枚银子,非要把它捡起来,才能继续主线剧情。可见这吝啬已是深刻入骨,死后也念念不忘了。   晏危楼听他说起那个执念之魂,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意,却也从中听明白了宿星寒想表达的意思。   之前晏危楼经历的山村血案幻境,虽然不清楚其执念是什么,但显然是可以允许进行各种尝试的,每一次都是晏危楼死亡,才会刷新新的周目。   但像是那个“必须捡起地上的银子”才能继续进行的幻境,显然不一样。这执念之魂死了也念念不忘当初紧急回家救人时漏掉的一枚银子,可见有多执着了。   他若有所思:“明光你的意思是,这个幻境也是一样的,必须保证送亲队伍的顺利,才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嗯,确实和其他幻境有点不一样啊……”一共就只在一个幻境里认真尝试过几次,完全是一路物理度化、暴力破解过来的某人露出沉思,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照你说的,只要这条命还在,幻境不会那么轻易重启的。”   “毕竟,哪怕土匪成功抢亲,说不定又会有行侠仗义的大侠出现,成功反杀,重新将人抢回来呢!就算这幻境里没有什么高手,指不定我这个土匪其实心地善良,只是想要欣赏一下新郎的颜值,又将你安然无恙放回花轿了呢?”   他调侃了一句,对宿星寒轻眨了一下眼睛,神态极为轻松。   “还有,新郎如此倾国倾城色,说不定来一个色诱,还能反过来招降土匪,鬼迷心窍当了送亲队伍的护卫呢。”   宿星寒脸色微微发烫,难得露出淡淡的羞窘之色:“……不会的。”   他轻声呢喃的声音极低,晏危楼并没有听清,还在天马行空地编写剧本。   随口说了好几种走向后,晏危楼大摇其头:“这执念之魂也太没有想象力了嘛,只看新郎被抢了,就要从头来过。殊不知还有很多可能呢。”   晏危楼只是将人从花轿中抢了出来,这幻境就直接重启了,完全不给他发挥各种精彩剧本的余地。这倒是让晏危楼有点小失望呢。   显然,他的行为已经触及了执念之魂所不能接受的方向。或许,这场被中断的婚礼,就是其执念所在?   就是不知执念之魂的主体是谁?是怨恨被人抢亲从此毁掉终生,于是终日默默流泪,至死念念不忘的新郎;还是现在抢亲抢的欢,后来却后悔不该抢亲,哭着喊着只想将人送走的土匪呢?   这样一想,简直连画面都有了。   宿星寒没想到晏危楼这么皮,现在还在脑海中开各种小剧场,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怀疑,这类幻境背后的执念之魂,更强大,也更特殊。说不定还保留了生前的某些意识。”   其他的幻境都是死亡重启,就像是死板的系统机制。这种没有满足中途条件就会让你重新来过的幻境,反倒给人一种非常灵活,似乎有谁幕后操控的感觉。   四周色彩一片黯淡,宿星寒伸手指向那顶色泽绯红,灼灼夺目的花轿:“或许这顶花轿就是突破口。”   “有道理。”   晏危楼也点了点头,便弹了弹指间的火焰,目光看向花轿,又环顾四周。   “再不出来,我就要放火了哦。”   他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森白色火焰却在五指间腾挪跳跃,身后是灰白一片几近崩溃的幻境世界,哪怕语气再温和,看起来也仿佛是即将灭世的魔头,散发出一股极为凶残的气息。   “呼……”   一股狂风骤然从天地间拂过,穿过停在原地的花轿,轿帘被风掀开,露出了一道穿着绯红嫁衣的身影。   ——之前还空荡荡的花轿中,不知何时多出了这样一道虚幻的人影。   凤冠霞帔加身,这人缓缓抬头看过来,露出一张艳色逼人的脸,只是肤色过于惨白,瞳孔深黑一片,几乎不见眼白。她绯色的唇仿佛由鲜血染就,唇角淌出了汩汩的鲜血,一身嫁衣都被染红。   显然,她宁死不从,死在了出嫁的路上,至死也没有迎来一场婚礼。   本就昏暗一片的天空像是风雨欲来,四周灰白色的背景大片大片淡化,极度压抑而冰冷的气氛中,唯有那绯红的轿帘,绯红的帷幔,绯红的嫁衣,还有少女绯红的鲜血,一齐在燃烧。   就这一幕画面,其阴森诡异之感几乎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只有真正直面的人才能感受到。放到晏危楼穿越前,完全足以竞选最经典的恐怖片镜头了。   “原来不是新郎,是新娘啊……”   晏危楼好奇的一句话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气氛,将恐怖片变成了喜剧片。话音还未散开,他整个人已在原地缓缓消散——原来这只是一抹残影。   就在这瞬息之间,真正的晏危楼早已来到了花轿之前,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按在了新娘的肩头,另一只手指尖的火焰几乎怼到了对方的脸上。   天渊劫火有着焚魂炼魄之效,对于这类怨念执念简直是天敌。哪怕并未接触,只是近距离被气息冲击,这新娘黝黑一片的瞳孔中都不由露出了难掩的恐惧之色。原本已经丧失了大半神智的执念之魂,生生被吓得恢复了神智。   “别、别……”她声音僵硬,断断续续。   “别怕。”晏危楼打断她的话,露出一个自以为十分友好的微笑,“只要你愿意配合,就不会有事的。”   他的友好交涉在对方眼中显然是一种恫吓,尤其是这类执念之魂,它们眼中看到的根本就不是肉身,而是一个人的魂魄,精神意念等无形之物。   而此时的晏危楼在对方眼中,身上充斥着难以想象的煞气,简直比鬼还凶。他这一笑,在新娘看来,俨然是一只大凶的鬼王冲着自己露出了狰狞的大口。   她瑟瑟发抖,本来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现在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好在宿星寒及时上前,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瞥过晏危楼按在新娘肩头的手,便拉开晏危楼:“让我来试试。”   “别怕,我们只需你配合一二。能恢复生前神智不易,你莫要自误。”   他神情冷淡,面无表情,语气也是平铺直叙,只是目光居高临下直直盯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态度,与晏危楼的温和语气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偏偏刚才还瑟瑟发抖的新娘却小心翼翼抬起了头:“好、好、我答应……”   “……?”晏危楼表示不服,一头问号地看向宿星寒,“你这分明就是重复了我的话,而且还多加了一句冷酷无情的警告,哪里有我半分温柔可亲?怎么她反倒不怕你?”   他觉得自己可温柔可亲切了。   他也就是随口吐槽一句,倒也不指望宿星寒会回答。没想到宿星寒居然认真思索了一秒:“或许是因为她眼瞎?” 第135章 天中行(5)   执念之魂只能算是人死去之前留下的残魂怨念, 并不是真正完整的魂魄。   因此,哪怕这新娘稍稍有些神智,也无法与两人完全自如地交流。   晏危楼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温柔可亲的微笑换来的是畏缩恐惧,而宿星寒冷面严肃的警告却得到了对方的亲近。毕竟执念之魂脑子不好使嘛!   他对此表示谅解,笑容更灿烂了。   于是, 生生被吓得越来越神智灵动的新娘执念, 在晏危楼温柔含笑的目光中, 一个字一个字将所知的一切都吐露了出来。尽管并不多。   首先,此地正如晏危楼二人先前推测, 有着诸多执念之魂盘踞,这些执念之魂都是死前怨念缠身, 至死也无法开解, 心中记挂的那些事便反复循环, 组成了无穷无尽的幻境。   一旦有活人进入天中禁地,首先就会接触到天地间飘荡的无穷执念,直接被拖入循环往复的幻境中。哪怕能开解一部分执念之魂,时日长久下去,也迟早要被源源不断的幻境击垮, 最终彻底深陷其中, 再也不得出去。   而这还不是他们故意的。   只是天中禁地环境特殊,在外界便会直接消散的残魂怨念在这里几乎凝成了实质。毫无防备进来的人立刻就会中招。   其次,这位新娘真正的死因是大婚当日被土匪劫道,惨遭横死。因为土匪背后有人指使, 包括新娘在内,送亲队伍的人一个也没有被放过。   “……不是恶霸抢亲?”得知真相,晏危楼小小惊愕了一下,“现在的土匪这么没有职业道德的吗?既不劫财,也不劫色,居然客串起杀手的行当了?”   ……话说,为什么他一出现在这个幻境剧本中,看见花轿时第一反应就是恶霸抢亲,并且还付诸了行动呢?   晏危楼下意识看了宿星寒一眼。   ……嗯,蓝颜祸水啊。推断错误不能怪他,就怪明光长得太过分了,如此国色在前,土匪居然不劫色只杀人的话,那还是个正常人吗?怕不是眼瞎。   要是一开始出场的就是这位新娘本人,就不会这样严重地误导他了。   宿星寒可不知道,某人居然将自己的失误责任推卸到了他身上,让他暗中背了一口蓝颜祸水的锅。   不过,看着晏危楼错愕的表情,又想着他之前信誓旦旦的一连串推测,大概猜出他此时郁闷尴尬的心情,宿星寒双眸中不由泄出了一丝笑意。   他贴心地转移话题,问出了一个刚才就记挂在心的困惑:“之前的幻境都是一个人,这一次怎么会将我们两个人一并挪进来?若是离开这幻境,被其他执念之魂找上,我们会不会又分散了?”   晏危楼也略微提起了心。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若是两人再度被分开,恐怕还得花费许多时间在找人的路上,又不知天中禁地中还有哪些未知的风险,还是一起面对更简单些。   他将目光看向坐在花轿中的“新娘”。   被晏危楼淡淡的目光注视着,就像是被一柄饮血的刀顶到了脖子上,刀锋上森然的寒气便足以让人亡魂大冒。   “不、不,是……是我……”   这一个字又一个字艰难地吐出来,实在让人听不懂她的意思。宿星寒却能瞬间理解并翻译:“没有别的原因,因为她本就是特殊的,是她自己将我们一并拉入了同一幻境中。”   至于原因?自然是羡慕嫉妒恨了。   原来这执念之魂之所以如此顽固不散,并非只是单单在成亲途中被杀这么简单,真正让其怨念深重的原因在于,背后请山匪出手的人就是她即将成亲的夫君——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女方家中还对其有大恩,但这世上最不缺一朝得势便忘恩负义的人,只是这新郎比其他人更狠毒也更聪明一些。   他不但要毁掉这桩对自己无益的婚事,还不想主动退婚给自己的名声抹上任何污点,便暗中收买山匪出手,事后他还能以为亡妻守孝的名义暂时不婚,塑造深情人设,等待一桩更有利可图的婚事出现前,做到名声完美无缺。   而新娘在临死之前得知了真相,自然怨恨难平,怨气久久不散。   她执念所在根本不是顺利成亲,而是已经偏激到见不得任何有情之人。只要看见,就一心想要将之拆散。   若是两人没将这执念之魂揪出来,估计在幻境中尝试多少次都无法将之开解。毕竟,宿星寒与晏危楼之间最普通的互动,对其而言,都是一次次暴击伤害,只会刺激这幻境不断往复循环。   “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人还没死幻境就要重来了……”晏危楼无奈地摇摇头。   ……敢情方才是他抢亲的举动刺激到了这个神志不清的执念之魂?   他避过了“为什么这执念之魂一眼认定两人有猫腻”之类的危险话题,宿星寒也好似心有默契似的冲他淡淡一笑。   就在此时,两人面前的绯红花轿骤然间熊熊燃烧起来,方才还安安静静缩在其中的新娘一下子抬起头,漆黑不见眼白的双眸中流露出了无穷的恶意。   她绯红嫁衣上的金丝凤凰在火焰中飞舞,漆黑染血的长发无风自动,身形漂浮而起,体内无穷的怨念爆发开来。   漫天黑雾化作大网向两人笼罩而来。   昏暗的天幕低低垂下,这片灰白的幻境世界好似被人引动,整片天地猛然坍塌收缩,向着中间的两人压迫而来。   执念之魂本就不是残魂怨念所化,哪怕被晏危楼吓得清醒了一些,此时经二人反复刺激,那一腔怨念又再次被引发,一下子进入了失控状态,失去了清醒的理智,只知道不顾一切消灭眼前之人。   晏危楼神情平淡,森白色的天渊劫火倏然飞出,熊熊火焰点燃了周遭的一切。   宿星寒更是第一时间出手,清冷如霜的眸子里现出一缕幽寒冷光。   下一瞬,他身姿飘渺一现,宛如天际的云烟一瞥,整个人便已靠近了熊熊燃烧的花轿,修长而苍白的手穿透了新娘的心口,显出前所未有的利落与冷酷。   整片幻境都在森白色火焰的灼烧中破灭,灰白色的天地如同被火焰点燃的纸片,一点一点化作飞灰。   执念之魂的身形渐渐变得虚幻而透明。   宿星寒收回手,掌心中浮现出一团虚幻朦胧的光芒。色泽辉映,光芒交织,看上去极为不真实。   “这就是幻境的钥匙。”   他将手中这团光芒捧至晏危楼面前,唇角微弯,一双明眸漆黑纯澈,看上去又无辜又乖巧。仿佛刚才那凶残又冷酷的一面,只是晏危楼的幻觉。   “……”   晏危楼沉默一瞬。倒没有为宿星寒方才表现出来的冷酷利落而震惊,只是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这暴起出手,直冲心口,夺得幻境钥匙的一套操作,真是流畅而自然。之前究竟是做过多少遍啊?   就连晏危楼都不知道,幻境还有这样的破解方法。   他本以为只有自己是靠莽过来的,宿星寒一向温柔可爱、善解人意,应当不至于像他那样粗暴,该是一个个耐心开解了那些执念之魂,这才通过幻境。   要不然,之前宿星寒举例的那个吝啬鬼的幻境,若不是一次次试探,他又是怎么知道关键在于脚边的一锭银子呢?   听他深入浅出分析时,晏危楼还觉得很有道理呢。与之相比,自己简单粗暴物理度化的做法就显得莫得头脑,也莫得文化,实在应该自惭形秽。   现在看来,事实似乎与晏危楼的想象有很大差距啊。   破开幻境,还有另一种操作——直接将背后的执念之魂揪了出来,威胁恐吓,自然而然就洞悉了整个幻境的秘密。   宿星寒被他的眼神看得微窘,像是被发现了小秘密一样,眼神躲闪了一下,有点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其实我也不擅长开解执念,不过我对幻术有些造诣……”   被关在小黑屋里不会开锁不要紧,只要砸开门锁就好了。而执念之魂身上的某些东西,就是砸开门锁的关键。   只要将执念之魂先引出来,就能解决整个幻境。宿星寒就是这么一路砸锁撬门走过来的。   晏危楼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给他喊666:“明光真是观察细致入微,这样的破局方法都能找出来。”   被他一夸,宿星寒躲闪的眸子又恢复了淡然,溢出了淡淡欢喜的笑意。   他将手心中那团流光溢彩的光芒往晏危楼眼前又送了送:“我们一起同时破境,或许之后就不会分散了。”   “好。”   晏危楼应了一声,一只手探入他柔软而微凉的掌心。虚幻朦胧的光辉在两人手掌间荡漾,映照在两双对视的眸子中。   光辉从两人掌心中开始向四周弥漫,渐渐吞没了整片天地,天地翻覆,周围陷入了混沌与黑暗。   ……   这一次,当晏危楼再次苏醒时,出现在一间漆黑潮湿又逼仄的牢房中。昏暗的长廊上有点点火光从外面照进来,鼻息间还能闻见枯木腐朽的气息。   “明光?”他左右环顾一圈,没有发现宿星寒的存在,暗自揣测,“是在其他牢房,还是根本没有进入同一个幻境里……不对,这不太像是幻境。”   晏危楼凝视着牢房的墙壁,每一块青砖上的纹路都真实而细腻,就连上面那些带着血迹的留字都半天不假。与之前的那些幻境相比,这个牢房给他的感觉像是两款不同的游戏。在画质、清晰度、真实感上面,都压爆了前者。   就在此时,紧邻隔壁的墙面传来了“笃笃笃”几道敲击声,晏危楼立刻将方才的疑惑抛之脑后,略带惊喜地靠近过去:“明光,是你吗?”   “不,道友误会了。”   一道陌生而年轻的男声低低传了过来,因为隔着一堵墙壁,显得不是太清晰。   “在下并非道友要找的人。”   晏危楼拂去心头瞬间掠起的淡淡失望,立刻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在幻境中遇到神智清醒可交流的人,当即抓住机会:“你是?”   那边沉默片刻后,传来年轻人虚弱却礼貌的声音:“在下原道一,景泰八年六月误入此方地界,不知如今外界过去了多久?是何年何月?”   “太上道门道子原道一?”晏危楼立刻来了兴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中禁地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外面那层封印结界就足够让生人止步,单单只是一句“误入”恐怕说不通吧。   结合对方前世的遭遇,晏危楼轻易便猜出了真相,毫不客气地揭穿:“误入?是被人逼入此地才对吧?”   前世这位道子不就是被齐鸿羽暗算,只不过不是死在天中禁地,而是在尸骨林附近,之后尸体还被不清楚内情的阴魁门弟子炼作尸魁,直接引发了太上道门与阴魁门的大战。   晏危楼与其素未逢面,但见到这个曾经比自己还惨的人物,难得并不反感。   被晏危楼直言揭穿,原道一养气功夫很足,平静的语调没有多少变化:“师门丑事,让道友见笑了。不过道友又是如何知晓的?莫非那人已经暴露了?”   “恐怕没有,兴许将来还有机会继承你的道子之位呢。”晏危楼淡淡道,“现在是九月,距离你失踪不过三个月,消息在江湖上还没有传开,除了太上道门,其他人还什么都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语调一转:“哦,对了,前些天太上道门一反往常低调作态,与另外两大圣地合作一同对付北斗魔宫,也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晏危楼的语气之中透出种种暗示,让原道一不觉攥紧了手指,心中暗忖:“宗门师长一向不理俗事,一心上探天道,怎会突然热衷于除魔卫道?莫非真是被人误导,以为北斗魔宫暗中害我……”   晏危楼可不是随口乱说。   想一想渡九幽突然到处发疯的那段时间,的确原道一的失踪吻合。若是齐鸿羽聪明的话,正好将之栽到渡九幽的头上,而处于发疯状态的渡九幽也无法辩解——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发疯的时候干了些什么,又杀了哪些人。   一墙之隔,原道一轻轻叹了一口气,空明的目光宛如明镜:“齐师弟,没想到你心思藏得这般深……”   他转而望向面前的墙壁,轻轻敲了一下:“若是在下没有料错,道友应当是魔道中人吧?”   晏危楼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敏锐。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连这都知道了。   转念又想起原道一的事迹——先天道体,在晏危楼横空出世前最年轻的入道大宗师,感悟天道法则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想来这样的人总该有些非凡之处。   晏危楼直接承认了,好奇道:“……既知我是魔道中人,你还以道友相称?”   原道一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语气却平和而淡泊:“正道魔道由人定义,天道何来正邪?同为求道之人,同道为友,为何不可称道友?”   晏危楼轻笑一声,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   这位太上道门的道子倒是没有传言中那样无趣。只不过,他这话若是传出去,那无数将他视为年轻一代偶像崇拜的正道少侠,只怕都要幻灭了。   两人交流一番,晏危楼放下了几分戒心,与之互道了姓名,这才问原道一:“既然你早几个月就进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发现?该如何破解这无穷尽的幻境?”   虽是这样问,但晏危楼并不对他抱有多大指望。单看原道一之前张口就问何年何月,明显都快被这幻境弄懵了,连在里面耗费了多长时间都不清楚了。   出乎他意料,原道一还真提供了一个晏危楼不知道的情报:“不知道友是否发现,此地比原先那些幻境更真实,身处其间久了,还会有饥饿感……因为这里是虚实界限之处,突破这一层,就能抵达真正的天中禁地。”   说着,他将自己的发现一一到来。   “……据在下猜测,这些执念之魂的幻境幕后,应当还有一道意识在操控,发现太多执念之魂被永久消灭,幻境也被永久毁灭,为避免损失扩大,就会将外来者直接转移到这里关押起来。”   听他这么说,晏危楼立刻想起被自己用劫火毁灭的那些幻境,还有宿星寒直接击杀执念之魂的举动,大感有理。   如果所有的幻境幕后真的有一个管理者,看到他们这么大肆破坏,也肯定不会放任他们继续,而是要将之隔绝起来,保护剩下的执念之魂。   ——显然,这位看起来宁静淡泊脾气好的道子,并不是真的那么无害。他也同样不走寻常路,采用了暴力破解幻境的方法,以至于早早被关到了这里。   幻境中不会有饥饿感,但此地非真非幻,天地间又没有灵气补充,哪怕入道大宗师体内真元充沛,灵气自足,这样只出不进地消耗下来,也难怪原道一的声音听上去如此虚弱。   嗯,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晏危楼不怀疑原道一故意坑他。   毕竟原道一被逼陷入天中禁地是事实,仅凭他自己一个人无法出去,需要帮助也是事实。即便对方表里不一,心有谋算,至少,现阶段需要晏危楼帮助的他,必然会拿出最大的诚意。   果然,下一刻原道一便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知道该从哪里离开,但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还远远不够,需要道友一同出手。”   晏危楼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没问题,但我要先去找一个人。”   听了原道一的分析,晏危楼更加肯定这里的确不是之前的幻境,宿星寒定然也被关在此地,只是不知在哪间牢房中。   隔壁牢房传出一阵响动,不一会儿,晏危楼这间牢房的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着一身白色道袍,外罩黑色外袍,漆黑长发束起,只插了一根木簪,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虽然有些虚弱,但周身气质淡泊超然,让人一眼就忽略了他的容貌,只注意到那黑白分明、淡然如水的双眸。   原道一顶着一副仙风道骨的姿势,随手几下就撬开了牢门的门锁,这利落娴熟的开锁动作,让晏危楼都惊了一下。   这里的牢房看起来普通,其实不然。   尤其是门锁,晏危楼只扫一眼,就能看出其上有三重阵法禁制。   他若是花费一些时间研究,应当也能破解。但像是原道一这样只看一眼就将之打开,晏危楼自认还办不到。   晏危楼也不多说,走出牢房与之会合。   昏暗的灯火照耀在他身上,原道一终于看清了少年的模样。   同样一袭简单黑袍,在这少年身上却显出黑夜般的深沉莫测,他有一张过于俊美夺目的脸,尽管微微扬起的唇角淡化了五官的凌厉,显得灿烂而随和,但原道一还是感到莫名的危险。   身为先天道体,无时无刻都无比贴近天地法则的原道一甚至能感应到,这少年身上矛盾异常的气息。   ——既像是与周围天地格格不入,独立于大道之外,又仿佛被这片天地所包容,大道法则任其取用。   这奇怪的一幕让原道一一眸光微亮,淡然如水的眸子里起了几分好奇。   两人站在牢房门口,看着前方黑漆漆的长廊,晏危楼毫不迟疑地向前迈步。   原道一提醒道:“道友小心。须知此地非真非幻,每一层的牢房都被不同的幻境分割,处于不同的空间中。一旦踏错,很有可能再找不到出路。”   晏危楼点头表示明白。   如果能在这一层找到宿星寒就再好不过,若是去其他几层,就要警惕些了。   只可惜幸运似乎不曾眷顾晏危楼,顺着长廊将这一层走到尽头,两人只看见了一间间空旷死寂的牢房,有些牢房中还有着腐朽的尸骨。   昏暗的火光闪烁着,四周死寂一片,淡淡的压抑气息不知不觉弥漫开来。   晏危楼不由得有些心烦气躁。   他心头突生警兆:“有些不对。”   咻——   一道劲风自晏危楼指间弹出,破空而去,墙壁上的一簇火光剧烈闪烁了一下,随即“扑哧”一声熄灭。   周围这一段长廊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不必晏危楼解释,原道一也反应了过来,身形向后飘出数步,望着火光熄灭之处:“这灯火有问题。”   随着在灯火照耀的长廊中行走,周围的环境给人心理上的压迫感便越重,之前晏危楼还没留意,但当他心中情绪也开始发生变化的那一瞬,他就预感不对。   前世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他都不知经历过多少回,还曾经长期处于被人追杀每天都要换地方躲藏的状态,自认为心志早就锻炼出来了,怎么可能因为多耽误了一点时间就影响情绪?   这锅他绝对不背,肯定是哪里不对。   对自身的绝对自信让晏危楼从来不知道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只会从其他人和环境上找问题。事实也证明果然如此。   原道一建议道:“这里有多重幻境交叠,时间耽误的越久越容易引发变故。不如我们一个往下,一个往上,分头寻人。然后到最顶层汇合。”   “……道友放心,若是寻到你那位同伴,我定然代为转达你的消息,与之一并去往最顶层。”   源道一之前所说的离开这里的出口,就在最顶层。   “好,就这么办。”   晏危楼一口应下,便不再耽误时间,迅速向下一层而去。终究要找人的是他,总不可能将危险的路径让给原道一。   他很快来到第三层,刚刚踏入长廊,周围的空间便恍惚了一瞬,一切分割开来。像是穿透了一层薄薄的帘幕,进入另一方天地。   回头去看时,通往四层的那条通道居然在缓缓变得扭曲模糊。一旦彻底消失,就无法再原路返回了。   心中急迫,晏危楼足尖一点地面,整个人宛如一只大鹏,骤然飞掠而起,转眼便从长廊上一掠而过,挥袖间带起狂风,将一路灯火尽数熄灭。   他的目光也掠过沿途一间间牢房,眼神专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空的,空的,还是空的……”   一个个黑漆漆的牢房中空空如也,只有淡淡腐朽的气息飘散出来。   此处是绝灵之地,天地间没有灵气补充,晏危楼自身的真元用一些就少一些,本是不该这么浪费的。但既然要节约时间,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几个呼吸的时间,晏危楼就从长廊的一头掠到了另一头,扫荡完一整层。   “咦,这是……”   忽然,晏危楼眼角余光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闪。那本是极微弱的光,理应不会被察觉,但现在周围一片黑暗,这一点微小的闪光立刻就被晏危楼注意到了。   他身形未停,只是抬手虚虚一摄。   不远处一间敞开的牢房中,一样东西迅速从地上飞起,径直朝着晏危楼手中飞来,最后被他轻而易举地捏在手心。   这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珏,透明的王珏中还流转着一团淡紫色的光辉,看上去极为神秘美丽。   晏危楼第一眼没认出来,现在也没有过多时间去琢磨这究竟是什么,就先收了起来,继续赶往下一层监狱。   呼……   如同一道狂风自上方通道急卷而下,晏危楼迅速穿过空间夹层,只在身后留下一道闪电般的黑色残影。   原道一的提醒非常正确。现在周围的空间越来越扭曲虚幻,隐约有黑雾不断蔓延出来,若是晏危楼一不留神撞上去,多半又要被扯入各种幻境中不得解脱。   “……阿晏!”   这一回他似乎运气不错,刚刚落到监狱第二层的地面上,身形站定,就遥遥听见了宿星寒的声音。   漆黑的长廊中点缀着昏暗灯火,一道雪白的身影从黑暗的长廊尽头而来,身形飘若鸿羽,又像是一片飘雪轻盈坠落。   数息之间便来到晏危楼面前,宿星寒说出了下半句话:“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晏危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松了口气:“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你也是一出现就被关在牢里了吗?”他好奇地问,“就在这一层?”   宿星寒愣了一下,忙回答:“嗯,是啊。我一醒来就在牢房里,刚刚逃出来要去找你,你就来了。”   “哦,那我们走吧,时间等不及了。”晏危楼笑眯眯地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宿星寒跟在身后,目光中露出微微错愕,试图叫住他:“等等,什么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晏危楼脚步微顿,回头看向他:“你有点奇怪,怎么突然这么多疑问?以前不都是二话不说跟着我走就完事了吗?”   宿星寒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摇头道:“此地太过诡异了,可能我的心态也有些受影响。我们走吧。”   晏危楼似乎相信了他的解释,重新转过头,刚刚抬脚走出一步,放在袖中的手突然一动,指尖拂过剑柄。   瞬息之间,一道匹练般的剑光照亮了整条长廊,犹如青龙探水而出,垂瀑一泻千里,辉煌迅疾的剑光瞬间刺破黑暗,而晏危楼的身形就在长剑出鞘的瞬间轻轻一转,袖摆在空中拂过一道优美弧度,正面对向身前的白衣人。   那锋利的长剑顺着他身形的转动脱手而出,从白衣人心口处穿透而过,只在视线中留下一抹白虹贯日般的锋锐冷芒。   诡异的是,穿透心口而过的剑锋上,没有一丝鲜血溅出,白衣人依旧好生生站在原地,只是不解地低下了头,看了看插在心口上的长剑。   晏危楼冷静地看着他,逼问道:“果然是假的。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白衣人抬头看向晏危楼,语气不解:“为什么?你和这个人不是同伴吗?难道你丝毫不担心自己怀疑错了?为什么可以这么果断地对同伴下手?”   他说话的语气是纯然的疑问,不含有丝毫其他意思,神情极度迷惑:“难道你没有想过可能会误杀同伴?还是说这个人其实并不重要,是我选择错了?”   “怎么会!”   晏危楼嗤笑了一声。   单从字面上而言,也不知是在说他不可能弄错,还是说误杀也不要紧。   他只是握紧剑柄,冷冷注视着眼前这个怪物,目光中寒意大盛:“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幅相貌真正的主人去了哪里?另外,不要顶着他的样子用他的语气同我说话。”   “阿晏说的是。”   两人对峙时,头顶上方的空间一阵波动,似乎有一扇无形的门扉被人打开。无声无息间,一道身影突然落在了怪物的后方,一只苍白修长、看似纤弱的手掌按在了对方肩头。   “居然……顶着我的模样与阿晏拔剑相向,你……过分了。”   随着这句轻飘飘的话音落下的,还有宿星寒看似轻飘飘的掌风,周围的空气都在急剧的震荡着,墙壁在冲击波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而直接承受这一掌的白衣人肩膀猛然一沉,脚下的地面如蛛网般支离破碎,他整个人足足往地下陷了一尺之深。   宿星寒出手的同时,晏危楼趁机抽回长剑,手腕轻翻,剑光如流星在半空中划过,依次划过白衣人的双眼、咽喉、四肢、特殊关节等要害。剑光迅疾到不可思议,优雅流畅得宛如挥毫泼墨,倘若是一个正常的人,当场就被他废掉了。   不过面前这个明显不是人的怪物,要害显然也与人类不同,尽管在一瞬间被两人前后包抄,招招致命,身体晃悠着轰然倒地,但全身上下没有流出一丝血液,看起来也不像是重伤垂死的样子。反倒有些像是失灵的木偶人,只是呆呆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宿星寒。   他看到的是一双漆黑冰冷,仿佛飘荡着无尽冰雪的眼睛。除了愤怒的杀意,就只剩下毫无温度的漠然。   顶着宿星寒那张脸,白衣人再度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疑惑道:“为什么?我只是借用一下你的样子,你的同伴一点都不在意可能会误杀你。为什么你不生他的气,反而想杀我?”   这话说的,也是很委屈了。   晏危楼眼神一凝,下意识向宿星寒看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居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第136章 天中行(6)   周围有着一瞬间的寂静。   这片刻的沉默却显得漫长无比。   昏黄的灯火微微闪烁, 不远处的牢房中隐约露出凌乱的白骨,四周一丝微风也无,只有荒凉死寂的气息弥漫开来……在这一瞬间,一切的一切都被晏危楼纳入心中,逃不出他敏锐的感知。   但他却偏偏难以辨认宿星寒此时的表情。是委屈、愤怒,还是冷淡?   下一刻, 宿星寒歪了歪头:“假的就是假的。没有误杀, 我为什么要生气?”   晏危楼怔了一下, 无声地勾起唇。柔和的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宿星寒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突然抬头看向晏危楼, 虽然不明所以,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却下意识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宿星寒并未说假话, 是真的不曾为这种假想而生气——阿晏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倒是面前这个奇奇怪怪的家伙……   只要一回想起方才看见这个家伙顶着自己的模样跟在阿晏身后的场景, 宿星寒就难以控制自己心中飙升的杀意。   ——他很少动怒, 也很少有这么想要杀掉某个人的时候了。   一念既生,宿星寒再度抬起手,正要将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解决,晏危楼却突然阻止了他:“先别动手!”   “嗯?”宿星寒不解地看向他,睫毛颤了颤。难道阿晏也舍不得这个假货?   过多的愤怒让宿星寒的理智有所下降, 居然冒出了如此不靠谱的想法。   他都不知道自己看向晏危楼的目光透着怎样的迷惑和委屈, 让晏危楼都不由放软了声音:“我有点好奇这究竟是什么,说不定后面还会对我们有帮助。”   他难得声音放软,本就动人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凭空透露出一股子温柔来。   宿星寒耳朵一麻, 不由垂下眸子,轻轻应了一声:“嗯。”   然后乖乖向一边退开几步。   只不过,当他再度看向倒在地上的白衣人,目光就重新变得又凶又冷,一副莫得感情的表情:   “你先变回原本的样子。”   一直顶着宿星寒的模样,在他看来实在是很不顺眼。   白衣人没有做无谓的反抗。在晏危楼好奇的目光与宿星寒又凶又冷的眼神注视中,白衣人的外表缓缓发生了变化。   连同那一身衣袍在内,他整个人都好像是遇上了水的干泥,直接软化了。而且身形还在不断压缩。   直到最后,变成了一团似虚似实、聚散如常,散开如烟如雾,聚拢来如絮如团的“黑色棉花糖”,飘在半空中。   晏危楼也终于知道了这东西的来历。   这是一种名唤“魇兽”的物种,只存在于上古时代,在神州浩土之上早已绝迹。   这只魇兽也是天中禁地中唯一的一只魇兽了,它的种族已经灭绝。   魇兽本身实力不高,但精通虚实变幻,能够潜入幻境梦境,而且模仿和学习的能力都是一绝,短时间内就能轻易模仿他人,学会人类的语言。除非有天人境界,不然也看不穿它的伪装。   它之所以将宿星寒模仿得惟妙惟肖,正是因为之前早就潜入幻境中观察过宿星寒的一举一动。   至于它为什么要假装成宿星寒来骗人?原因有些出乎意料——它本身并无恶意,只是想要离开天中禁地,却无能为力。因此才选中晏危楼这个外来者,便借用宿星寒的身份,想跟在晏危楼身后一同出去。至于真正的宿星寒会如何,作为一只魇兽,它考虑不了那么多。   “我只想离开这里,我想要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你们……可以带我一起离开吗?我很有用的。”   虽然身份已经暴露了,但它还是不死心,想要尝试一下。   “可以,但你欠我一件事,将来必须还。”晏危楼一口答应。   魇兽这种奇特的存在,说不定哪天就能利用上,别说它主动想跟自己走,就算它不想,晏危楼也要把它绑走。   半空中的“黑色棉花糖”开心地应了一声,轻轻落在晏危楼肩上。   与晏危楼相反,得知这只魇兽的目的,宿星寒的目光又凶了几分。   ……还好阿晏机智,识破了这个家伙的伪装。否则,万一让这个家伙得逞,冒充他跟着阿晏离开,而他本人却只能被困在这里……这样的假设,宿星寒竟然有些不敢想象。   他闷闷地垂下睫毛,双唇抿成一线,死死盯着晏危楼肩头那一坨黑色,让这只本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魇兽都下意识缩了一下身体。   宿星寒默默盯了几秒,突然伸手一捞,将之抓到了自己手中。   对上晏危楼看过来的疑惑眼神,他淡定开口:“这样看着有点丑,还是让我拿着吧。既然它喜欢变成我的样子,应该是更喜欢亲近我吧。”   晏危楼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那就你拿着吧。明光,我们要快些去顶层,趁着监牢断层,幻境改变之前。”   收拾魇兽也浪费了不少时间,既然一切圆满解决,晏危楼就要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了。   正如他之前所言,宿星寒很少问他为什么,只会问该怎么做。   他对晏危楼似乎有着绝对的信任,晏危楼说去顶层就去顶层,绝不迟疑半分。   宿星寒不问,晏危楼也要说。一路上,他简单解释了一下之前和原道一的约定,免得宿星寒一头雾水。   宿星寒听明白了,露出轻松笑意:“这么说,出口就在监狱顶层?”   通往上层的通道口虚幻而扭曲,越来越模糊,两人几乎将身法发挥到了最大的极限,在通道彻底消失之前,一路来到了第五层。   此时,通往第六层的通道已经彻底化为虚幻,在两人面前缓缓消失,整个监狱下五层与上面的楼层断绝开来。   晏危楼皱眉:“糟糕,来迟了一步。”   “应该还有其他方法上去。”宿星寒目光四顾,“我们……”   “噗!”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吐口水的声音就突然响起,一直安安分分宿在宿星寒手中的“漆黑棉花糖”突然奋力向那虚幻的通道处吐出了一口黑雾。   黑雾弥漫,原本已经开始消散的通道不知不觉又变得凝实起来,虚幻而朦胧的光泽在其上闪烁。   晏危楼一阵惊喜。   ……差点忘了,魇兽擅长编织幻境,严格来说,整片监狱都是非真非幻,补一个通道绝对没有问题!   连宿星寒都遗忘了方才的不快,又开开心心地将魇兽捧回了手中。   趁着通道出现,两人一兽毫不犹豫,纵身向上飞去,漆黑的雾气在周身环绕,一层又一层幻境如气泡般破灭开来。   突破了虚幻的薄雾,他们来到第六层。   原本此时的监狱已经开始变得混乱,一层又一层幻境泡泡叠加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被拉入循环往复的幻境之中,再也找不到出路。   但有魇兽在,对人类而言捉摸不透的幻境,在它眼中都是轻易便可走出的迷宫。两人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一大片迷乱颠倒的虚幻领域中走了出来,很快就来到了监狱的最顶层。   突破一层虚幻的涟漪,两人一兽宛如跳出水面的青蛙,身体轻盈地落在了一片无垠的大地上。   一身道袍的原道一已经等在了这里。   “两位道友总算来了。”他没有多问宿星寒的身份,略显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个恬淡微笑,“这里就是幻境的出口。”   “这是……”   目光所及,一片茫茫。   天空与大地颠倒,苍茫无垠的天穹在下方铺展,仿佛深不见底的无垠深渊,显得空落落的,而厚重宽阔的大地悬于上方,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   他们站在地面上俯瞰天空,脚朝上,头朝下,却奇异地没有掉下去。整片大地仿佛一块巨大的磁石,而他们就像是被吸引的磁铁,稳稳地站在地面上。   这样的姿态看起来就像是被倒吊在天花板上低头俯视,诡异而古怪。以至于晏危楼眼中的世界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看起来很古怪吧?”原道一在一边开口,“这里是与现实最接近的地方,我将这一层唤作镜像世界。”   “假设现实的天中禁地放置着一面镜子,所有的幻境都在镜中,之前我们所经历的那些都是深层次的幻境,而现在已经来到了最外层,触碰到了镜面。”   说着,他伸手指向脚下的天空,一直平静淡泊仿佛天塌之下也不会变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隐隐的渴盼之色。   “打破这层镜面,我们就能从镜中脱身,进入现实的天中禁地。” 第137章 天中行(7)   原道一天资堪称绝世, 道子之名可不是被人强行吹捧出来的, 而是真的对大道法则极为敏感。哪怕身陷此地几个月, 他也并非完全无所作为, 至少已经找到了如何离开这镜像世界的方法。   在那片恍如深渊般深不见底的倒垂天幕中, 闯入深邃而隐秘的云海之后,原道一抬手往前一指:“就是这里。”   这地方藏在云海极深处,若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走, 只怕再找几个月也不会找到, 只不过原道一天赋异禀, 对于整片天地的感知强到可怕,之前只是顺着心中的一点违和感就摸到了这里。   他手指所指的方向,那层层叠叠的雪白云雾中,赫然有一道漆黑狭长的口子,宛如晶莹无瑕的白壁上裂开的缝隙。   锋锐至极的剑气在缝隙中四散, 激荡着周围的云雾,哪怕只是溢出一丝, 都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惊悚之感。   这是一道不知多久以前留下的剑痕,森寒至极的剑意还未褪去,哪怕隔着一段距离都让众人不由得心生警兆, 有种但凡靠近就会被其抹杀的错觉。   危险!极度危险!   看到这道漆黑剑痕的第一眼, 大脑就在疯狂示警, 警告他们不要随意靠近。   这是晏危楼平生所见过的最可怕的剑意,高远淡漠,俯瞰众生, 宛如亘古无情的天道,超脱了生死轮回。   “留下这道剑痕的人,必定是个十分可怕,也十分骄傲的高手。”   原道一语气凝重,连道了两个“十分”,又带着几分敬服地感叹道:   “哪怕是沧海剑宗当代天人,其剑道造诣也及不上此人三分。”   晏危楼也不由认同地点点头。   仅只一剑便斩开此界,甚至尚有余力控制力道,恰到好处地划开一道缝隙,而不对整片天幕造成丝毫破坏,这该是何等惊人的剑道造诣与控制力!   在场的几人都是道意高深、眼力高绝之辈,只是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代表的意义。若是换作境界不足的其他修行者,多半只会以为那人实力不足,拼尽全力也只能劈开一条缝隙。但尽全力斩出的一剑,与游刃有余斩出的一剑,在真正的高手眼中,却有着极大的区别。   只看这些不知过了多少年还散而不乱、让人毛骨悚然的剑意,便可知当年那位剑客修为境界该是高到没边了。   好在这剑意只是当年破开缝隙时的一道残留,虽然危险却不具有主动攻击性。只是充塞在缝隙中,他们若想通过这道缝隙,就必然要想办法将之解决。   原道一将他们带到这里来,晏危楼自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已有前人开路,这里就是此界最大的突破口,我来试试!”   天中禁地乃是绝灵之地,没有外界的灵气补充,只能消耗本身的真元,或者靠磕丹药来回复真元,本是不应该用出太过耗费真元的“大招”的。   不过,看原道一这副真元耗空、虚弱无力的样子,宿星寒又不精于剑法,还是只有晏危楼亲自出手试试了。   他心神渐渐放空,平静的心湖中点滴涟漪也无,湖面上摇曳的道种弥漫开空明朦胧的倒影,修长的手指压在剑柄处,心思沉入了无念无觉无想之境。   这一刻,在原道一与宿星寒的眼中,面前的少年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总有些漫不经心的眸子此时冰冷而锐利,周身上下都散发出锋锐逼人的剑意,他仿佛与手中那柄长剑融为一体,整个人都变成了一瓶举世无双的宝剑。   凭晏危楼现在的实力,自觉是无法与这位剑意的主人相抗衡的。但只是应对一道没有自我意识的残留剑意,还不成问题。正面交锋是下下之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化敌为友,将之变为助力。   锵——   清脆的剑吟声悠悠响起,一抹明丽至极的剑光划过天宇,看似绚烂夺目,实则有千万缕剑气在剑光中迸发,携带着无与伦比的锋芒之意。   剑光向着剑痕上斩去。那千万缕剑气在一瞬间散开,像是无数条灵活的鱼,游走于漆黑的剑痕缝隙之中,从其中残留的每一缕剑气中穿插而过。   如天之高远,如天之淡漠,如天之无情。这一道剑光中所蕴含的剑意,竟然与那道剑痕分毫不差。   以至于没有受到丝毫的反击,反倒被那残留的剑气视作“自己人”一般,很快就被游鱼般的千万缕剑气穿插其中。   在晏危楼的剑意引导下,那漆黑缝隙中肆虐的剑气就像是收到了元帅指令的士兵,一个个变得顺从起来,在他的指挥之下一同出击。   两道剑意仿佛融合在了一起,让晏危楼这一剑的攻击变得无比恐怖。   轰!   天幕之上骤然炸响了一个惊雷,原本狭长的漆黑缝隙直接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漆黑的漩涡在云海中激荡,惊人的剑气四下飞溅,层云四散。   “……趁现在!”   这漆黑的漩涡刚刚一出现,晏危楼立刻收剑,看向原道一。   原道一当即会意。   这是对方还不完全相信他,怕他故意撒谎坑人啊!当然,也有可能是虽然相信他,但不确定原道一的猜测是不是真的,自然也要他先去尝试。   此前毕竟是陌生人,而且还是相互对立的正魔两道,这般警惕也是应有之意。   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怀疑防备、质疑人品的原道一,虽然有些无奈,但也并未多做辩解,他只微微笑了笑,直接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向其中跳去。   晏危楼与宿星寒二人则紧随其后。   天中禁地的某个角落,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片漆黑的漩涡,像是虚空裂开口子,三道人影接连从中掉了下来。   原道一甫一落地,两道人影便极为默契地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了中间。晏危楼与宿星寒甚至没有任何传音交流,就完成了这一心照不宣的举动。   “两位道友不用如此防备在下吧?”原道一这下是真的哭笑不得了。   别看两人好像什么也没做,但以他们此时的站位,只要他敢有丝毫不轨之处,这两人就能瞬间出手将他制住。   尤其是晏危楼的手还若有若无地放在腰侧的剑柄处。原道一敢肯定,一旦他有丝毫引人误会的举动,晏危楼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拔剑杀了他!   就在几个呼吸之前还是一起并肩作战的小伙伴,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这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晏危楼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反驳道:“道子说的是哪里话?我们何时防备于你了?只不过这天中禁地诡异莫测,而你一身真元已经消耗大半,恐怕应付不来。好歹也是患难之交,我们总要照顾你一二。唉,想不到你竟以如此险恶之心揣测我二人!”   他轻叹一声,一脸失望地摇了摇头。仿佛原道一所作所为多么令人齿冷似的。   宿星寒没办法像他这样张口就编瞎话,便只是认真地点点头,更加认真地对原道一放出一身杀气。威胁意味甚浓。   原道一:“……”   真正以险恶之心揣测于他的人分明就是面前这个张嘴就倒打一耙的家伙。哪怕以他生性恬然淡泊、豁达大度的性格,也难得生出了一些气闷。   “那么,是我误会二位了。”不过这气闷也是很快散去,他好脾气地笑了笑,“不知二位是这就离开,还是打算继续深入天中禁地?”   他是一时遭齐鸿羽暗算,误入此间。但这两位似乎并非如此,更像是另有目的主动来到天中禁地的,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离开。就在此地分道扬镳也好。   然而,晏危楼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终究是患难之交,尽管道子刚才以险恶之心揣测于我,但在下又怎么好眼睁睁看着道子在这等险境中独自一人离开?放心,我们会先送你找到天中禁地的出口,再回来办自己的事。”   他笑眯眯地开口,语气十足地豁达和善,宽容大度。却再次让原道一一噎。   “……”少年笑眯眯的脸此时看来甚为可恶,原道一只觉得再继续下去,自己多年的养气功夫都很有可能被破。   他深知自己此时的处境,本就真元耗尽,还要面对两个丝毫不弱于他的存在,若是这两人真的想杀他,他绝无丝毫胜算,但他们终究没有动手。   何况,方才晏危楼也算是变相救了他。   于是,他便识趣地不去做口舌之争,默认了晏危楼的安排。   晏危楼为何要这么做,原道一自以为揣测得一清二楚。   无非是这两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事关重大或是极为隐秘,又对他心存警惕与防备,不愿意让他这个变数继续留在天中禁地之中,免得破坏了他们的大事或是将来泄露了他们的隐秘。   原道一理解这份防备,也愿意顺从两人的意思,先一步离开天中禁地。这正合他心意,他急于早些回到太上道门,揭穿齐鸿羽的真面目。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就在天中禁地之外,还有一个晏危楼本楼蹲守在外面。出去之后,他能否回到太上道门不清楚,自投罗网是一定的。   离开天中禁地很简单,只要找到封印结界就行了。只要稍稍往天空上一望,结界的光辉如此显眼。   不多时,几人便来到结界旁,原道一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愉悦起来。   “多谢二位道友相救之恩,在下必有所报。”他回身冲二人拱了拱手,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以后有缘再遇。”   望着原道一步履轻快离去的背影,晏危楼同样露出愉悦的微笑:“放心,缘分很快就到。”   他看向宿星寒,语气轻快:“……太上道门的道子,这该是一份多重的筹码呢?”   宿星寒与他对视一眼:“越重越好,用在关键之时,或许会有雷霆一击之效。” 第138章 天中行(8)   早在出发前往天中禁地之前, 晏危楼就已经与渡九幽建立了联系。随后, 相关的消息便源源不断向晏危楼这边传来。   这段时间,本已分散到天下各地的北斗魔宫中人,被三大正道圣地联手阻击, 损失惨重。渡九幽终于看不下去了,主动出手, 企图将三大圣地分化瓦解。   先是沧海剑宗,入世派和出世派之间的矛盾突然迅速激化,开始了激烈的内斗, 以至于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关注外界, 或是找北斗魔宫的麻烦了。   之后就是太上道门。   在渡九幽出手之前, 太上道门道子原道一就率先撞到了晏危楼手里。   毕竟已经答应了与北斗魔宫共同进退, 为了表示自己对盟友并未完全置之不理, 留在云州主持大局的“将玄”主动派人同渡九幽传消息,太上道门交由他来解决。   渡九幽欣然同意。   ——盟友合作也是双向的。正好借此检验一下晏危楼这边的实力,看一看他们的能耐。   而没过几天, 他就发现太上道门对整个北斗魔宫的追击力度大大减轻,反倒开始满江湖捉拿一名弃徒。   没有了沧海剑宗及太上道门这两大圣地的压力, 单凭一个悬天峰,还不足以让渡九幽心生忌惮。   他这人最是睚眦必报, 悬天峰圣主带头追杀他的仇,渡九幽可没忘记。趁着现在其他两大圣地自顾不暇,本该落于下风的魔道一方,化被动为主动, 开始偷袭正道山门,掀起了新一轮的战争。   约好了与之共同进退的晏危楼,自也是开始趁机发展势力。   随着楚无双和麾下铁骑的到来,云州已经被他经营成了固若金汤的大本营。短短时间里,数百魔道宗门光明正大在云州开山立宗,收纳弟子,传播绝学。   以往江湖上只有正道宗门才敢光明正大开山立派,他们招收的弟子要么出身非富即贵,要么天资非同一般。像那种天资平平又无甚家资的普通小子,根本入不得宗门的门槛。即便想要修行武道,也只能找个武馆学上三两招功夫。   而魔道功法与正道不同,大都剑走偏锋,对修行资质的要求不高。再加上有晏危楼在暗中授意,这些魔宗招收弟子的门槛极低,甚至特意对家境贫苦之人大开方便之门——这些在最底层长大却不甘心一辈子平庸的弟子,才是最具韧性,最具野心,也最适合魔门的人。   如此一来,“有教无类”的魔宗在云州境内的名声居然胜过了原本的正道宗门。   尝到了甜头的众人更加抑制不住心头熊熊燃烧的野望了。欲壑难填,过去他们终日隐匿痕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光明正大在江湖上行走。如今光明正大在云州开山立派,受到无数人追捧后,他们又想要更进一步,获得更强的权势,更尊崇的地位,更高的待遇了。   有了野心,曾经还对正道宗门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按捺不住了。   恰好晏危楼与渡九幽结盟,渡九幽欲对悬天峰复仇,不用晏危楼下令,控制不住扩张欲望的众多魔宗之人便摩拳擦掌,主动请求加入其中。   一夜之间,三国境内数百正道宗门同时遇袭,轻者破财,重者灭门。   有心人一调查就会发现,这都是与正道圣地悬天峰走的比较近的宗门,有些甚至就是曾经的悬天峰弟子所建,是悬天峰放在江湖中的耳目。   以往各自分散、如同乌合之众的魔道中人,在获得晏危楼的统一调度之后,竟然能造成如此恐怖的威慑!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沧海剑宗和太上道门的地盘,没有将那两方的势力牵扯进来,也没有牵连三大皇朝。于是三国皇室也乐得坐观这场江湖争斗。除了仍对云州不死心的大雍皇朝。   悬天峰根底深厚,一向自诩为天下宗门执牛耳者,怎么可能容忍魔道如此挑衅?很快便调度各方,一一反击。数日间血雨腥风不断,江湖风雨俱来,正魔两道交锋到了最激烈的关头。   战争财是最好发的。隐忍憋屈了这么多年的魔道宗门难得抖起来了,数场大战下来,以云州为大本营的魔道宗门都占得了不少便宜。原本属于各大正道宗门的修行资源都被一一掠夺瓜分。   其中虽有死伤,但魔道功法偏向速成,正道功法却需要天资、毅力缺一不可。也就是说,魔道培养顶尖传人或许费心,但普通的门人弟子乃至炮灰,培养起来却快得很。   相比之下,正道弟子从入门到能独当一面,消耗的资源、时间,与心血,就多得多。   魔道经得起大量死伤,反正炮灰一茬又一茬。且师徒之间以利益关系居多,个个冷酷薄凉,徒弟死了也不心疼;   正道却经不起。一个弟子培养不易,许多师徒之间感情深厚,还胜过父子,哪里舍得拿徒弟当炮灰消耗?   久战之下,哪一方更吃亏可想而知。   ·   晏危楼本尊带着自投罗网的原道一离开后,天中禁地内部,只剩下他与宿星寒二人——就连那只魇兽,也被晏危楼趁机送出去,让本尊一并带走了。   “补天诀总纲……会在哪里呢?”   琢磨了一下此行的目标,晏危楼暂时没有什么头绪。   因为眼前的天中禁地实在是太大、也太复杂了。他完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此时天中禁地内部呈现出一种昏暗的色调,像是黄昏时分,又蒙着淡淡乌云的阴天。在两人脚下,有一望无际的灰白色砂粒铺展开去,看不到边界。   晏危楼征询式地看向宿星寒。   指出补天诀总纲就在天中禁地的是他,那么他应该还知道一些详细的内情吧?   宿星寒却似乎也只是第一次来,目光新奇地转了一圈。他微一晃神,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喃喃念道:“天中禁地,地下百丈。劫火余生,方度天渊。”   “补天诀总纲应是放在那里……”   晏危楼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便放出一缕森白色劫火。冰冷的烈焰在他指尖灼灼燃烧,遥远之处仿佛有什么同类之物感应到了,发出细微而隐秘的波动。   这天渊劫火早已与晏危楼的神魂绑定,也是他平日里不愿意过多使用的底牌之一,此时那熟悉的波动就立刻被晏危楼的神魂所捕捉。   他抬手指向某个方向:“在那边。”说着,脚下已经迈动步伐。   宿星寒立刻跟上,没有半分迟疑。   此地空旷荒凉,没有不时出没的妖兽,也没有险恶的阵法机关,似乎半点也不符合禁地之名。但单单只是天地间煞气充盈,灵气断绝,就足够让人头疼了。   对修行者来说,灵气就如同每日必须补充的水分一般重要。普通人要进食五谷杂粮维持身体健康,洞见境以上的修行者就可辟谷。但这绝非是指什么都不做就能生存下去,而是修行者通过吸纳天地灵气,维持住了自身的生机。   这种绝灵之地,对修行者而言,无疑就是最恐怖的绝地。   简直就像是鱼儿落入了沙漠,身上没有储物装备带够足量的食物和饮水,本身又没有外界的天地灵气可供吸收,一旦体内真元耗尽,就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生生地饥渴而死。   要不是宿星寒身份特殊,晏危楼也有入道境界的修为,真元浑厚,还真不能这么轻松支应下来。   但晏危楼也要省着些消耗真元了。   茫茫灰白色的大地上,两道人影如清风一般掠过,晏危楼感觉体内的真元正在源源不断地消耗,周围环境带给他的压迫感也变得越来越重。   呼……呼……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   “阿晏……”激荡的风声中,宿星寒担忧的声音飘荡过来,显得有些模糊和失真,“你的真元还够用吗?”   “现下还无问题,明光不必担心。”   晏危楼微微侧过头,目光所及是一张轮廓优美细腻的侧脸,肤色冷白如瓷,浓密的睫毛轻颤着,掩盖了眼底的波光。有一缕乌发被冷风拂起,牢牢贴在他脸侧,宛如无暇白瓷上划过一抹漆黑的痕迹,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之拭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将那一缕发丝重新拂到了宿星寒耳后。   “阿晏,你……”   宿星寒怔住了,双眸大睁,微颤的睫毛一眨不眨,晏危楼指尖擦过他的耳根,隐约触碰到了滚烫的温度。   做出这个略显突兀的举动后,晏危楼自己也是一怔,连忙收回了手,强装无事。仿佛他的行为再正常不过。   “咳,风真大,难怪都差点吹起头发遮住眼睛了……”   状若无事地说了一句废话,晏危楼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动,拇指忍不住在食指上轻轻碾了一下,似乎还能感觉到刚才的热度。那并非他的幻觉。   宿星寒沉默一瞬,颔首应道:“是啊,风真大。”   他的声音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抹浅淡温柔的弧度。   晏危楼再度轻咳一声,在这了然的笑意中,他心中难得浮现出一种无从言说的困窘。   像是小时候恶作剧揪女孩子的发辫却被人发现,抑或是偷偷耍赖多吃了糖果一张口说话就立刻暴露,舌尖上还有甜意残留。仿佛私密的日记本被人发现,心中的某个秘密突然被悉数洞悉……   这种两世前所未有的感觉,让晏危楼心虚、困窘,又有些新奇。   他恍若无事地又看了宿星寒一眼,感觉自己在明光面前好像越来越放松警惕,也越来越放飞自我了。   不过,这感觉……似乎还不坏。 第139章 天中行(9)   随着两人前行, 晏危楼指尖那森白色的劫火跳跃得愈发激烈了。   一路上,四周的环境不断改变,从最初荒凉的灰白色沙漠, 到之后炎热高温的红色沙地,随后,两人下方便是郁郁葱葱的大片森林, 只是无论环境如何改变,都很少能看到活物的存在。   在劫火感应最强烈的方向,两人本想继续前进,却最终缓缓降落在地。此时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赫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 深灰色的雾气在天地间弥漫,笼罩着上下四方。   接近两人的那一面, 像是有一堵无形的空气墙将这茫茫的浓雾笔直切出了一个切面, 将之挡在两人前方,无法弥漫过来。看起来像是来到了天中禁地的尽头。被无穷灰雾笼罩的尽头。   注视着这被无形的空气墙所隔开的大片浓郁灰雾, 晏危楼与宿星寒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止住脚步,神情凝重起来。   面前这片茫茫雾海极为诡异,尽管被隔绝在前方, 没有大肆向这边扩散。但以晏危楼与宿星寒的实力,本该在黑夜之中都能清晰视物, 此时却被这灰雾蒙住了视线,目之所及, 上下四方,唯有灰蒙蒙的一片。   “小心,这里的迷雾或许有危险。”   宿星寒说着,脚步加快, 原本与晏危楼并肩的他很快走到了对方前面。   他正要进入林中,却被晏危楼一把拽住衣袖:“别急啊。”   摁住疑惑的宿星寒,晏危楼有些哭笑不得地补充道:“既然知道有危险,更应该让我在前面探路,难道你忘了,这只是个马甲化身,死则死矣?”   宿星寒愣了一下,随即平静无比地吐出几个字:“……我忘了。”   他一双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晏危楼,脸上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淡,看着有些意外的无辜与乖巧,还明显透着几分懊恼。   晏危楼摇摇头:“忘了也别这么冲动。明光你在山上呆久了,江湖经验哪里有我丰富?记得以后再有类似探索秘境的危险时,可不要再第一个冲上去,先让其他人上去做炮灰便是。”他话说得漫不经心,语气也是平静至极。   宿星寒安安静静听着,看起来对他这典型魔道的思维并无反感,只是一本正经地反驳道:“然而阿晏你不是其他人。”   “……”晏危楼一噎,沉默片刻,倏而眉眼舒展,轻笑一声,“也罢,之后有空我再教你更多江湖经验,现在还是先找到补天诀总纲再说吧。”   说着,他抬眼目视前方,看向那深灰色的迷雾:“嗯,先做几个小尝试看看。”   随后,晏危楼先后将普通的石头、身上的玉佩、杂草野花,还有费尽心思才在附近抓到的一条蛇等各种物件都尝试着送进迷雾之中。   还没真正被送入那片迷雾,只是表面刚刚接触到雾气,除了石头之外,其他的东西都在第一时间被灰蒙蒙的雾气所侵蚀。最多不过十息时间,原本晶莹剔透的玉佩、鲜嫩芬芳的杂花野草,乃至那条活生生吐着信子的蛇,就直接化作一堆黑灰,消散在空气中。   “嘶——好霸道的威力。”   晏危楼眼皮一跳,暗暗感慨。   突然,他似乎反应了过来,喃喃道:“……我好像猜出了一点东西。”   闻言,宿星寒好奇地看向他。   晏危楼知道他对这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便解释起来:“天中禁地盛名在外,从古时起便传闻其中封印有大恐怖,一旦封印解开,神州浩土将会面临浩劫。”   “而十六年前,天中禁地的封印就曾出现变故,有黑气从结界中飞出,弥漫到神州浩土。当时东黎便有一整郡被污染,据说黑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无论普通人还是入道大宗师,都在几息之内化作白骨,那情形很是骇人……要不是一位豪侠萧一掷恰巧游历经过,以近乎不可能的手段化解了那场灾难,真要是再多蔓延一段时日,恐怕现在的神州浩土,人口都要少去一半。”   宿星寒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不由目光微微一动:“阿晏你的意思是,眼前这种深灰色的雾气,或许和当年的黑气有些联系,传言天中禁地封印着大恐怖,很可能就与这片迷雾有关?”   晏危楼点点头。   “那……”听他这么描述,宿星寒更觉危险了,如果这灰雾也同样会将人直接侵蚀成白骨,他们就更不能轻易进去了。   哪怕晏危楼不在意马甲化身,但若是要让宿星寒眼睁睁看着他被灰雾侵蚀掉,即便只是个化身也不行。   该如何才能找到安全的方法进入其中呢?宿星寒眉关紧锁,陷入了沉思。   他模样生得极美,垂眸思索时,浓密的睫毛掩盖下,一双眸子剔透如琉璃玉珠一般,泛着引人迷醉的神采。   倏然间,这双剔透纯粹的眸子一瞬亮起,像星空中的星辰一闪:“天中禁地,地下百丈。劫火余生,方度天渊……劫火余生,劫火……”   呢喃之间,宿星寒骤然看向晏危楼:“或许,劫火就是我们的倚仗?”   听他这么说,晏危楼也是目光一动:“有点道理,我来试试。”   他伸指轻弹,一缕森白色火焰凭空从指间冒出,又以极快的速度向那灰雾中弹射而去,火焰剧烈燃烧起来。   嗤嗤!   原本浓郁到遮蔽了一切视野的灰色雾海,此时直接被森白色火焰洞穿,像是坚硬的石头上直接被射穿了一个小孔,那火焰直直穿过雾海,将接触到的灰色雾气直接烧穿,在半空拖拽出一道无形的空气轨道。   本该可以腐蚀一切事物的灰雾,反过来被天劫火所侵蚀,直接烧成了虚无。   “……当真有用!”两人都不由眼前一亮,晏危楼唇角露出一个笑容,“这就好办了,我知道咱们该怎么进去了。”   ……   浓郁的灰色雾海中,一团惨白色的光芒微微照耀着,被包裹在光芒中央的两个人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在雾海中前行,仿佛乘舟驶于深海。   在两人身周,有一缕又一缕森白色火焰上下飞舞,明亮的尾焰绚烂至极。   这星星点点的火焰如萤火虫一般将二人包围在中央,火焰所过之处,灰雾退避,明光照耀。在两人周身三尺焚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随着这个由火焰组成的结界向前移动,两人不断穿梭于雾海之中。   宿星寒有些惊奇地望着四周纷飞的火焰,许久才轻叹一声:“很美。”   他伸出手去,修长的手指从火焰缝隙中穿过,仿佛要捉住这漫天光焰,剔透如琉璃的双瞳中也倒映着那光点。   四周是茫茫无际的灰色浓雾,唯有这三尺之地被光焰点亮,明亮的光映照着他乌黑的发,雪白的衣,映照着他唇角轻而淡的弧度。在这一刻,他本身已成为别人眼中的美景。   晏危楼眸中闪过一瞬的惊艳,紧接着便皱起眉,一把抓住宿星寒那只不太听话的手,低斥了一声:“别大意!”   在宿星寒茫然看过来,还带着几分无措的神情中,晏危楼也没有半点放软声调,而是正色警告道:   “天渊劫火无物不焚,连我也无法改变其特性,千万不可大意。”   他头一次这么严肃,还带着几分厉色。   宿星寒应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任由晏危楼抓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却怔怔地摸了一下自己心口。   刚才有一瞬间,这里突然跳的很快、很激烈。那重重的声响至今还回荡在宿星寒耳边。   ——他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感觉。   他悄悄掀开睫毛,看了那脸上厉色未消的少年一眼,唇角弯起一个小小弧度。   与以往相比,这一抹弧度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狡黠与愉悦,像是一个偷吃到了糖果的小孩,连偷笑都带着几分甜。   晏危楼一番警告后,就见宿星寒神情怔然,似乎被他训得茫然不知所措,之后许久都没有反应,便下意识止了话,心中不由开始反思,是否自己刚才语气过于严厉了些。   也是,明光愿意为他甘冒奇险一同来到天中禁地,之前在幻境中都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又怎能对其如此苛责呢?   下意识忽略了不久前某人不知道崩碎了多少个幻境的壮举,晏危楼周身气息渐渐变得平和温柔下来。   他轻咳两声,这才看向宿星寒:“方才是我考虑不周,其实明光你不必那么小心,可以放心相信我的实力。只要我多分些心神,控制住每一缕火焰,绝不会伤到你分毫。”   宿星寒再次怔然看向他,唇角的弧度加深,连眼角也弯了起来。   “嗯。我信你。”   他低低应了一声,双瞳中有明晃晃的光芒在闪耀,那张仿佛冰雪雕琢的脸,此时彻底融化在春风般温柔的笑意中。   晏危楼也不由露出一抹笑,心中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莫名放松下来。   ……果然,这才是正确的应对方式。大不了,之后多分一丝心神去控制那些火焰,不让其伤到明光就是了。   他为自己狠狠点了一个赞,一身轻松地向前走,随时准备分心控制四周每一缕火焰。只不过,之后却一直没有出现这样的机会——后面的一路上,宿星寒都安分极了,半点没有要伸手去撩拨那些火焰的意思。   这倒也让晏危楼省心不少。   这片雾海中的可见度极低,除了被火光照亮的这一小块,其他的区域仍是茫茫不可见的浓雾,两人只能靠着周围的火光,在浓雾中摸索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突然“咔嚓”一响,晏危楼低头看去,只见他一只脚正赫然踩在几根白骨上。   他俯下身认真看了看,微微一惊:   “……骨质剔透如玉,骨髓晶莹如汞,隐隐有道痕留存……这是天人遗骸?!” 第140章 天中行(10)   再三辨认, 晏危楼确定,这的确是一具天人圣者留下的遗骸——   修为达到天人境界,就连身体内的骨骼都会蜕变到凡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外表看似剔透如玉, 实则内蕴道痕,坚如铁石。即便天人死去, 血肉随着时间腐朽, 体内玉骨仍可保持至少千年不朽。   “没想到连天人都曾陨落在这里……”   这具完整的尸骸分明就被掩埋在晏危楼脚下的泥土中,而且并不深。只有一只手骨隐隐露在外面。   晏危楼确定情况后,也没有做出掘尸之举,丧心病狂地破坏人家死后安宁, 只是摇头感叹了两声。   只不过, 难得他这一次这么给面子, 这篇雾海却好似不怎么给他面子。   正当他准备抬脚走人时,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地上弹起, 一下子拦住了他即将迈出去的一条腿。   ——正是那只晶莹如玉、雪白如瓷的手骨。   浓郁阴森的灰色雾气中, 这只原本躺在地上的骨手,在莫名力量的作用下突然直挺挺竖起,恰好便撞在晏危楼脚上, 看起来简直像是诈尸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仿佛某些灵异片的前奏, 而晏危楼只是愣了一秒, 连惊讶、错愕之类的情绪都还没来得及从脸上表露, 另一只脚就轻轻一踩。   “咔——”   天人遗骸虽然没那么容易被破坏,但这么一副单纯的骨头架子显然也无法带给晏危楼丝毫威胁, 直接就被他踩翻在地,向着一边滚去。   仿佛只是随手踏过了一枚横在路上的绊脚石,晏危楼神色淡定, 那不疾不徐向前的脚步,甚至都没有被打断一步。   “方才那是……煞气残念?”   走出一段后,从见到那天人遗骸就陷入思索的宿星寒突然开口,语带犹疑。   “神物有灵,秽物生念。古来便有此类说法。”见晏危楼不解,他认认真真解释道,“正如阿晏你所知的,天地山川,神兵奇物,都有可能生出灵性,灵性足够,机缘足够,灵族就会诞生。这就是神物有灵。至于晦物生念,则恰恰相反……”   秽物,指的则是死去多年的遗骸、尸骨,或者其长期使用的兵刃、随身物品……这类东西,在某种天时地利的条件下,长年累月受到怨气煞气的侵蚀,就会在其上形成残念,这残念可以短暂地操控那些秽物。   “……那这岂不就是另类的死而复生?”晏危楼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摇摇头,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说法,“也不对,按你的说法,是怨气形成的残念,哪怕尸体真的恢复了意识,也不再是生前那个人了。”   “不,阿晏你误会了。”   宿星寒否决了他的说法。   “神物之灵与秽物残念截然不同。前者有灵,而后者没有。又谈何死而复生,抑或诞生新意识?”   说起来也不是很复杂。神物之灵是可成长的,刚刚孕育出灵性时,虽然懵懵懂懂,或许只能表达一点简单的想法,但时日久了,灵性渐深,就如人类幼童成长起来,很快便是一名合格的灵族了。   譬如,沧海剑宗的沧海神剑,就可微弱表达意愿;乾坤道图更是能与人直接交流;及至宿星寒这唯一的天地之灵,他已然与一般人别无二致了。   也难怪会有灵族这一说法,这俨然是承认了神物之灵的作为生命种族的存在。   秽物中的残念却无法成长,也无法沟通,它们更像是只有本能、且无法驯服的野兽,或者说,比野兽还不如。   因为野兽尚有自我意识,而秽物残念只是一团由天地间的煞气怨气冲刷成型的混乱意念,连自我的概念都没有,也无法与之交流沟通。残念的级别顶多就和植物的意念——许多人甚至并不认为植物有什么意念可言——差不多。   显然,人类是不可能承认一棵“植物”有生命意识,有自我灵魂的。   听宿星寒解释了一通,晏危楼算是明白了。   “灵性”这个词,换一种说法其实就叫“意识”,像是灵族这样有了自我意识,才能算作生命。没有自我意识的残念,就好像一团聚合在一起的人形血肉,终究只是一团血肉,而不是人。   “这么说,刚才那具天人遗骸,就是诞生了残念?”晏危楼豁然开朗,随后便是一阵失笑。   难怪刚才那根手骨,莫名其妙弹起来挡在路上,又被他轻而易举踢开。就像是一个反应慢了十拍以上的老年人,迟钝地伸手想要打架,年轻人只是随手一推,就能让它散架。毫无威胁。   ……这莫非是来搞笑的吗?   似是看出了晏危楼的不在意,宿星寒忙补充道:“这应该是刚诞生不久的残念,操控秽物都不够灵活。若是换作年代久远的上古秽物,被煞气侵蚀产生残念,时间越久,残念对秽物的操控就越深。按理而言,甚至有极小的可能发挥出天人遗骸生前全部的实力。”   晏危楼立刻了然地默默点头。   宿星寒话中未尽之意,他已明白。   这片无边无际的神秘雾海究竟是什么来头,两人也不清楚。才走进来没多久就发现了天人遗骸,这其中显然不可能只有一具尸骨。后面或许会出现更多的遗骸,乃至于诞生的秽物残念,绝不可自视过高,毫无防备。   这番话刚刚说完不久,两人便隐约听见什么声音,忽然对视一眼,默契地停下脚步。   只见前方一片茫茫的雾海中突然荡漾开一阵阵涌动的涟漪,灰色的气浪层层叠叠翻涌过来。   就像是一群野兽在森林绿海中奔腾,两人脚下的大地都在发出轻微的震动。   伴随着“嘎吱嘎吱”般宛如木门摇摇晃晃的声音,雾海中的存在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完好的骨架、破碎的三两根白骨、锈迹斑斑的大剑,裂痕遍布的刀尖,甚至是破破烂烂的旗帜与某些完全看不出原样的金属碎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向着两人包围过来,其中部分从半空飞掠而至,还有一部分则在地上一蹦一跳前行,无论如何,这一大堆被残念操控的秽物,都在坚定不移的向两人所在而来。   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就像是被敌国入侵了领地,要保卫家园的宿卫军。   别看画面滑稽,但四面八方升腾而起的煞气几乎凝成了实质,半空中像是有黑压压的乌云向着两人所在压下来。恐怖的煞气直接冲击着二人的心神。   这里面有不少都是天人遗骸,还有上古顶级妖王的残骸,就连那些破碎的刀剑,也大多都是神兵碎片。经过这不知多少年的煞气蕴养,凶威可想而知。   单单只是这无数秽物凝聚在一起的“势”,就足以碾压一般修行者的心神,让其直接被煞气冲击至脑死亡。   神魂直接受到冲击,晏危楼眉心一痛,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这天中禁地似乎对他很不友好啊,先是断绝灵气,现在又是一波神魂攻击……   脑海里还有心思自我调侃,晏危楼喉间却溢出一声闷哼。   “阿晏!”   宿星寒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很快化作冷酷决然的杀意,这仿佛寒冰洞穴一般的目光迅速扫向四周围拢过来的秽物,他突然上前一步。   “你保留真元,这些东西我来应付。”   足尖轻点地面,白衣人倏然间纵跃至半空,他宽大雪白的袍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周身也仿佛随之生出了一道狂风,拂过他飞舞的发丝、飘飞的袖摆,最终化作森冷无比的寒气,向着下方那群魔乱舞的秽物浩浩荡荡而去。   这片灰色雾海会侵蚀人体,就在宿星寒凌空跃出的瞬间,原本只笼罩在两人周身三尺的一朵朵森白色火焰,在晏危楼的操控下也是灵活无比,迅速随着宿星寒一路向外扩散开去。   一缕缕森白色火焰如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始终萦绕在宿星寒周围,将他所过之处的灰色雾海尽数焚化成虚无。先一步为他清空了灰雾的阻碍。   这一刻,两人配合无比默契。   在明光照耀之中,宿星寒凌空踏虚,一袭白衣如流云垂瀑,浩浩荡荡的森寒气流如同汪洋肆意,将他面前的大片大片秽物冻上了一层寒霜。   虽不至于一击必杀,却让不少秽物的动作变得笨拙起来。   他顺势俯冲而下,手掌在半空中一抚,瞬间凝气成冰,漫天森寒冰冷的冰珠甩袖而出,宛如暴雨倾盆而至。   此时,晏危楼也趁机出手,没有动用过于耗费真元的大招,只是拎起一柄长剑,身形如幻影般几个闪烁便来到一具遗骸之前,锋利的剑尖倏然点出。   巧之又巧地刺穿了白骨上刚刚被冰珠洞穿的小洞,将那骨架分割开来。   叮叮叮叮——   密集不休的碰撞声中,他宛如一道捉摸不透的幻影,只能看见一闪即逝的无数缕剑光在“暴雨”中穿梭。而每当有一滴“雨珠”穿透某样秽物,那剑光必然紧随其后,恰好落在伤口处,将之二次洞穿,彻底拆解。   这无数次妙到毫巅的配合,让那闪烁的剑光也仿佛变成了一支优美自然的舞蹈,只留下一道浑若天成的轨迹。   随着时间推移,两人越来越默契。晏危楼甚至产生了一种彼此心意相通、一念之间便可互相配合的感觉。   由于每次都只是替宿星寒“补刀”,靠两个人的攻击力干掉敌人,晏危楼体内的真元消耗并不多,反倒是操控劫火更费心神一些。   他手中长剑舞动得越发随意,整个人的身子也愈发轻灵空幻,变幻莫测。   意识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正在无比清醒而理智地战斗,每一击都能正中破绽。另一半却似喝醉了酒一般,晕乎乎、醉醺醺,沉浸在那种心意相通的美妙之感中,不可自拔。   就在此时,灵魂相连的感觉唤醒了他陶陶然的意识,晏危楼停下动作,没有去管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也没有理会眼前仅剩的大猫小猫三两只晦物。   他微微偏头,随后看向某个方向。   “嗯,本尊那边,也打起来了?” 第141章 天中行(11)   此时, 云州边界的关卡外,已经被渲染成一片腥风血雨的战场。   原本,齐国被晏清婉接手后, 就没有再继续主动挑衅大庸皇朝, 而是收缩防线,固守云州。   而大雍皇朝似乎也很是配合。双方之间只是时不时发生一些小冲突,不再有动辄全军相杀的大战。   究其原因,这还是姬慕月的锅。   当初姬慕月逼宫造反并非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大雍上下都有一场震荡。直到如今,内部残留的余波仍未彻底平息。   是以, 在齐国与东黎联军的进攻下, 身为第一强国的大雍也没能讨得便宜。哪怕东黎撤军,齐国最不堪一击时,他们也不曾穷追猛打。   于是, 大雍数十万军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无双的铁骑到来, 看着齐国一举扭转颓势,固守防线。   这其中关系到大雍皇室的皇位之争。   晏危楼手下势力渐渐壮大,如今耳目也渐渐探入了宫城,对内中详情倒也清楚。无非就是齐王谋反, 姬慕月逼宫这两件事接连发生后, 当今大雍皇帝威望渐失, 皇室之中便有些人蠢蠢欲动了。   在云州战场与齐军交锋的这数十万军队,实则分为三股大军,军中大大小小十余位将领, 关系盘根错节。   一心忠于朝廷者,暗中与其他皇室成员往来者,出身小卒者, 亦或是世家高门之后……各色人等实在太多。   有人希望以雷霆之势剿灭齐军,扬大雍之威;有人恨不得多败上几场,让皇帝丧尽颜面;也有人只想维持不胜不败之局,免得多生事端。这些人心思各异,哪怕兵甲优良,动辄数十万大军,人心不齐,又怎么可能获得胜利?   如此一来,这三个月时间,双方之间都没有爆发出过于惨烈的大战。   直到半个月前,自盛京方向而来的一行使者入了大雍军营,当天晚上,雍军便出其不意地突袭了云州的关口。   原本立场不同,各持己见的将领们头一回如此齐心合力。按理来说,这场出人意料的突袭,应当能取得相当不错的成果。   只可惜,晏危楼早有准备。   论情报方面,他有北斗魔宫通过萧无义共享而来的一部分,还与姬慕月在暗中达成了交易,逍遥楼也已经被扩张成为了一个相当不凡的情报组织,这方方面面的耳目,让晏危楼哪怕只是枯坐府中,也可俯观天下。   不过,这一次大雍攻齐的消息,最初的来源却并非出于以上几条渠道,而是来自于悬天峰。   ——在那里,晏危楼还有一个最可靠的眼线,那就是他亲自打入悬天峰内部的马甲化身徐渊,徐渊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即为晏危楼的所见所闻。   而大雍攻齐这个消息,或许对大雍皇朝来说算是军事机密,准备出其不意偷袭。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消息在悬天峰根本没有多隐秘,稍微有些身份的悬天峰弟子都知晓。   只因这件事本就是悬天峰在背后推动的。似乎是悬天峰圣主书信一封,传给了大雍国师裴不名,随后国师一声令下,大雍内部各方人马纷纷应命。   悬天峰一向自诩超然天下、对三大皇朝都持以俯视的态度。在他们看来,哪怕大雍皇朝,也不过是受他们支使的手下,替他们出手收拾敢在背后支持魔道宗门的齐国而已。   对于这种打手般的角色,悬天峰弟子哪里有替他们保密军事秘密的意识?负责传信的弟子闲聊间就随口说了出去。   就这样,雍军自以为可以得手的偷袭计划,连徐渊这个上山不久的人都早早知晓了。   晏危楼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偷袭没能得手,反而被玄甲军趁机包抄后路,打一场不大不小的败仗后,雍军并未就此收手,开始猛攻云州防线。企图倚仗强盛的国力,挟大势压平齐国。   一连半月攻坚大战下来,整片战场都已经被鲜血所染红,漆黑的城墙砖瓦黑红到发亮,残缺不全的尸体几乎要铺平了壕沟。齐国因为早有准备,本身亦是防守的一方,损失轻一些。而雍军为了遵从国师的命令尽快攻克齐国,几乎是不计伤亡地狂攻猛打,损失惨重。   呼……   深秋寒凉,天穹被薄薄的灰色云朵覆盖,并不炽热的阳光透过云层折射而下,映照着满目血色。凉风卷过,浓郁的血腥味在战场上方飘荡。   鸣金之声响起,双方暂时休战,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搬运了下去。   距离这片战场不远处的高坡上,一行人遥遥观望。   站在最前方的少年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腰间弯刀透出淡淡危险的红芒。随意散开的乌发被寒风吹起,露出一张俊美锋利到近乎咄咄逼人的脸。他的神情平淡而漠然。   正是不久前带着原道一回返云州的晏危楼。   在他身后则是一票魔道高手。除了幻月宫的人看上去还算有些卖相,其他的人一个比一个阴森可怕,简直就差在脑门上刻上“邪魔歪道”四个大字了。   望着那遍布战场的尸体,其中一个枯瘦男子不由歪着脑袋舔了一下唇,发出一声怪异的笑:“这么多尸体,正适合我阴魁门起尸,只要给我们师兄弟几人三个时辰布置,保证给尊上一个惊喜!”   “雍军左军偏将已经上手了,今晚他就会帮忙盗取营防图……唉,小年轻就是把持不住~”一位身披绿衣,俏生生立在一头的年轻女子以扇遮脸,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可惜就这么半月时间,再多几天,还能找到地位更高的,说不定更够味儿呢。”   “尊上,我的小宠物探听到,雍军营中好像来了了不得的人物,听起来像是有悬天峰真传弟子啊。嘿,不知道玄天峰弟子的血是不是闻起来香一些……”   不说话时,这些人还只能说是在脑门上贴了“邪魔歪道”四个字,一开口说话,这四个字简直要从他们每一个奇怪的语气词中冒出。哪怕是外表看上去仙气飘飘的幻月宫门人,此时看来也是活脱脱的魔门妖女。   不过,哪怕这些人个个阴险凶残,但望向晏危楼的目光却都格外恭敬。   魔道中人向来翻脸无常。起初他们对晏危楼还只是嘴上臣服,待晏危楼让他们在云州开宗立派,遥控指挥他们闪电般奇袭各大正道宗门,掠夺了大量的好处,又在这半月时间里如幽灵般穿梭于战场之中,孤身一人杀掉了敌方十位大宗师……这桩桩件件下来,哪怕原本不服气的这些人,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如此便也不难看出,分明是齐国与大雍之间的战事,这些魔道高手却为何如此积极参与其中,献言献策了。   晏危楼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这些放在外界也算是赫赫宗师的魔道高手你一言我一语地邀功卖好,听他们差不多说完,便转过身来,抬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其他人顿时噤声,都认真看向他。   “入了大道之途的修行者,本就不该如凡人军队那样约束,这样反倒是限制。诸位只管各展所长,尽己所能罢,我等着看诸位的手段。”   少年眉宇舒展,语调不疾不徐,谈不上疾言厉色,甚至有些春风化雨般的温和。但任谁也不会忽略他那双幽深眸子里一闪而逝的凌厉锋芒。   众人齐齐一凛,应声而去。   至于他……   方才某个不清楚名姓的魔道高手不是探查出雍军中似乎有悬天峰真传到来吗?   晏危楼可以肯定,这个消息是真的。非但是悬天峰真传,其中有几位还是最受重视的核心弟子呢!   不管他们是悬天峰暂时交到大雍手中的“诚意”,还是趁着江湖上正魔大战下山来除魔卫道以作历练……   ——既然来了他的地盘,就别想走了。哪怕事后放他们一马,这过程中也要好好充当他刷功绩的工具人!   “……悬天峰真传的位置,我可是觊觎很久了,正好给徐渊安排上。”   如今江湖动荡,悬天峰的监察者又被废了大半,人手不足。那些正道宗门被魔道突袭,向悬天峰求救。一向自诩为正道魁首的悬天峰又不可能毫不理会,这才将弟子派下山,权当是历练。   而派往云州这个魔道大本营的这些弟子,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的任务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由于徐渊也在其中,他很清楚,大约有四支小队来到了云州,而暂时借宿于雍军军营的这支小队,包括徐渊在内,总计十二人,三名真传,九名内门弟子。放到江湖上,个个都是天赋异禀的天才人物。   不久后,这队刚出山门的天才人物,前脚才意气风发地下山,幻想着除魔卫道、扬名立万,后脚就被魔道中人好好教做人,短短时间便死掉了两名真传,五名内门弟子。伤亡过半,仅剩五人。   每一次战斗中,原本只是新晋内门弟子的徐渊,总能凭借高超的反应力和战斗力发挥亮眼,甚至在最后一次突袭中,所有人危在旦夕时,他突破入道,以一己之力救下了所有人的性命。   这短短时间里并肩战斗的友情,被救下性命的恩情交织在一起,让徐渊轻而易举获得了其余四人的好感,仅剩的那名真传弟子更是对他感激不已,事后当场写下荐举信,愿意回宗后荐他入真传。   无独有偶,其他几支队伍也是信心满满而来,被锤得满头包四处乱窜。相较于从小就在满满的危机感中成长,一旦冒头就会被正道狙击,经历过无数江湖锤炼的魔道弟子而言,这些新出茅庐的所谓正道天骄,实在是太好对付了。   原本一众真传弟子互相不服,自信满满地分成几队,现在又不得不重新合流,在战斗中一路锤炼,这才重新有了与魔道交手的底气。但这一次却不再是他们以牙还牙去攻打魔道宗门,而是他们成为了被抓捕的对象,被云州地界上的所有魔道中人联合起来大肆搜捕。   不知不觉,在一次又一次战斗交锋中,本只是内门弟子的徐渊,就潜移默化成了所有人认可的领袖。   对这位实力强大,人品正直,性情豁达大度,总能带他们从绝境中闯出生路的少年,哪怕是最骄傲的真传弟子,也依然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数日后,只剩下三名真传,十四名内门弟子的这支队伍,终于在徐渊临危不乱的指挥、运筹帷幄的计划中,非但悄无声息地突破了严密的云州防线,摆脱了众多魔道宗门的追杀,还利落地反杀了一位魔道大宗师。   在一众悬天峰弟子崇拜的目光中,深藏功与名的徐渊只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颇有几分不以物喜的淡泊之意。   ……嗯,他会说,那位被他杀掉的魔道大宗师早有异心,因惧怕正道圣地的威势,企图暗中联络太上道门求投靠,想当个二五仔吗?   为了这些年轻人的心灵考虑,这么残忍的秘密和真相,还是不要揭露出来罢。 第142章 天中行(12)   带着一众悬天峰弟子, “徐渊”利落地离开了云州,重返悬天峰而去。   不像来时赶路那么匆忙,什么都没有来得及看, 这一次回去,众人一路上跨越了大半个大雍皇朝的地界,历经数州上百城,一般从未下过山的楞头青着实体验了一把行走江湖的滋味。   一群正道天才个个都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 新奇不已。而“徐渊”的关注点显然与其他人不同:   这偌大江湖……真是愈发混乱了啊!   路上携刀带剑的武者数量明显增多,许多人来去匆匆,身上甚至还带着没消散的杀气和血腥味,显然不久前才火并一场。受此影响,某些小城的生意都变得萧条了许多。   不过,因为神州浩土上一直以来的规矩, 那些普通人只要乖乖闭门在家, 倒也不至于受到修行者之间的冲突牵连。   而造成这一系列变化的主要原因在于, 正魔两道修行者明争暗斗的程度愈发激烈,渐渐扩大到整片中域神州。   在这等一言不合就要爆发流血冲突的环境中, 江湖气氛也日渐诡谲。“徐渊”这一路走来, 只感觉短短数月, 这片江湖与过去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没想到江湖局面已混乱至斯……”   将一路上的境况尽收眼底, “徐渊”摇头发出了一声轻叹。   说这话时, 他似乎完全没想过,他本身就是造成如今这混乱局面的人物之一。   而徐渊不过随口感叹了一句, 立刻引得其他悬天峰弟子疯狂点赞。   他青衫如洗,相貌俊逸,举手投足间温文潇洒,一身气度令人心折。跟随在他身边的一众师兄弟下意识便跟着点头, 随即他们纷纷对那残忍卑鄙的魔道之徒予以唾骂,表示这都是魔道的锅!   那群突然发了疯的魔道之徒,像以前一样乖乖躲藏起来,等待一批又一批正道少侠下山进行除魔卫道的江湖首秀,安安静静做一个莫得感情的刷声望工具……不好吗?结果他们非要跳出来和正道掰腕子,祸乱江湖秩序。   如今闹得神州浩土不得安宁,不怪那些上蹿下去的魔道中人,又该怪谁?!   “……尤其是那晏危楼最是该杀!听说北斗魔宫之下,其他魔道宗门大都已臣服于此人。这一回要是没有他出手,北斗魔宫早就独木难支了。此人如此年轻就做下这般大事,将来必定又是一个渡九幽,说不定还会超越渡九幽,这是未来魔道巨枭的苗子啊,一定不能放过!”   听着身边的师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将一路上淤积的所有怒火都毫不留情发泄了出来,“徐渊”恍然一瞬,只轻轻一笑,便自然而然加入了对魔道之徒的讨伐中,而且黑起“晏危楼”来不遗余力,比其他人还要卖力三分。   偏偏他还能拿捏住格调,口诛笔伐时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不像是有些人干不过对方就无能狂怒的样子。   ……看着也是十足的嫉恶如仇了Orz。   ·   遥远的天中禁地,晏危楼与宿星寒早已在那片深灰色雾海中穿行了数日。   这片雾海仿佛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笼罩,让人时间感混乱,难以分辨今夕何夕。外界的时间流速与此地相比,明显快上许多。若非晏危楼还能与本尊意识相连,只怕也会时间感错乱,造成“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后果。   深灰色的雾海中,森白色火焰飘摇如舞,刀光、剑光、浩荡的掌风,逼人的拳势,在汹涌的雾海中接连浮现,将浓稠的灰雾劈开一道浩荡空无的通道,无形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   再一次清空了一批包围上来的晦物,晏危楼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流连四顾,难得有了一些疲惫。   他收敛心神,内视己身,很快便看到丹田气海中那一枚晶莹浑圆的真元。   它悬浮在空荡荡的气海漩涡上,原本厚重凝实的真元因为这段时间的消耗缩小了一大圈,还有着源源不断的真气从中逸散开去,涌向晏危楼的全身经脉。   晏危楼掏出身上携带的最后一枚灵石,将之握于掌心中,随即运转修为,疯狂吸纳其中灵气。不多时,那原本纯粹如玉石般的灵石就在他手掌中化成了一堆齑粉,随风而逝。   灵气入体,汇入气海,化作真气漩涡,在他体内原本微薄的真元外环绕一圈,总算让晏危楼的真元恢复了一些。   但他脸上的神情并未放松,而是凝眉望着面前无边无际的雾海。劫火所感应的地方分明就在前方,但究竟还有多远呢?再这样消耗下去,用不了多久,他的真元恐怕就耗不起了。   望着晏危楼因消耗过度略显苍白的脸,宿星寒轻轻唤了一声:“阿晏,你的真元还够吗?若是不够,不如让我试试……”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长睫微颤,那双漆黑美丽的眸子里翻涌着几许期待,几许忐忑。   晏危楼一下子捕捉到了他的情绪,顿时心生好奇:“让你来?你有什么办法?”   宿星寒眸子闪了闪,神秘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能事先说出来。”   他紧紧抿着唇,一副除非晏危楼答应否则绝对不能事先泄露秘密的样子。   这引得晏危楼更好奇了:“为什么不能说?难道很麻烦?”   宿星寒眼神一飘:“不,不麻烦。其实很简单……”   虽是如此说,但究竟是什么办法,除非晏危楼答应尝试,否则,无论晏危楼如何追问,他就是不肯说。   这幅神神秘秘的样子,让晏危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大概能猜到,宿星寒所说的那个能帮到他的办法,必然有着他无法接受之处——或是宿星寒也无法确定他能否接受——因此宿星寒才不愿提前说,只想着先做成,到时他不接受也无法再反悔。   既是如此,晏危楼自认自己也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何必答应一试?   因此,他只是淡淡一笑,安抚道:“明光不必担心,我体内真元尚算充足,再坚持一段绝无问题。”   “……哦。那就好。”   宿星寒飘忽不定的眼神又落定了下来,似乎从晏危楼脸上扫过一眼,这才呼出一口气,带着小小的失落和遗憾。   两人又在雾海中行过几日,前方的景象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在煌煌火光照耀中,原本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灰色雾气里隐隐现出了模糊的轮廓。   那像是一小段墙垣。   两人心头一喜,连忙靠近过去,四周飘荡的灰雾被火焰驱散,现出了一片灰白色的古旧建筑。灰白色的石墙、灰白色的房屋、灰白色的街道……这是一个隐藏在浓雾深处的石头小镇。   但还没等两人高兴三秒,随着一片杂乱不堪的声音,小镇外围的地面上突然冒出了无数散乱的白骨,还有断裂的刀剑枪戟、神兵利刃……各种奇奇怪怪的废物从小镇四方围了过来,浩浩荡荡地拦截在两人面前。   浓郁至极的血腥与腐朽气息从其上散发而出,刺激着晏危楼的嗅觉。   这一根根散乱的白骨都如玉如汞,散发着天人遗骸独有的气息,而那些看似断裂腐朽的刀枪剑戟,更是仿佛汇聚了无边的凶煞之气,如同曾经屠戮万万人众的绝世凶兵,冲霄而起的血煞之气搅动着上方的浓郁灰雾。   这浩浩荡荡的“军队”拦截在小镇外围,恐怖至极的威势便随之散发开去,如同深海奔涌的海潮轰然而下,予人以窒息般的威压。   晏危楼本就苍白的面色又淡了一分,脚步未停,身形却微微晃了一晃。   与眼前的大阵仗相比,之前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晦物残念觉醒,对两人来说,简直是小场面中的小场面,不值一提。   若是晏危楼修为全盛之时,倒也并不多么惧怕这副阵仗,但他现在真元不足平日十分之一,这片天地又是绝灵之地,空有入道大宗师的境界,却发挥不出十分之一入道大宗师的战力。   至于宿星寒,他的实力简直是薛定谔的实力,忽高忽低。这大概与他生来就是天地之灵,不像一般人那样从小修炼过各种武技,只是空有一身浑厚灵力而缺乏实战操练有关。虐菜时无比轻松,对上强敌就缺乏战斗经验。   此时此刻,只靠宿星寒一人显然不行。   “明光……”   望着眼前这缓缓逼近的“大军”,晏危楼沉默片刻,突然开口。   宿星寒立时将目光投向他:“……?”   “……我反悔了。”晏危楼眨了一下眼睛,缓缓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我好像,的确需要一点点帮助。”   宿星寒目光一亮。   晏危楼偏头看向他,正要继续开口,眼前忽然划过一道飘渺如云的白影,那一抹雪白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某种奇妙的预感让晏危楼的反应在这一刻慢了一拍,以至于本该可以轻易躲闪开去的他,怀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奇妙情绪定定地站在了原地。   下一瞬,一抹柔软的触感落在他唇上,微微的凉意带着熟悉的冷香。   这一瞬间,晏危楼的五感仿佛都被放大到了极致,一切的细节都在他的感官中无限放大,包括唇齿间那缕冷香。   呼——   微风乍起。   从双唇紧贴的地方,突然渡进来一缕醉人的风。这一缕无形的风,滑过唇齿,顺着咽喉,流入他体内,最终散入四肢百骸之中。   晏危楼的气海漩涡迅速旋转起来,充沛至极的力量又充斥在他全身,让他整个人都摆脱了虚弱无力的状态。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一息的时间里。   紧贴在他唇上的那点温度几乎是一触即离,就要飞快离去。晏危楼终于回过神的眸子里望见了一双滚烫发红的耳朵。   他几乎是下意识伸手一捞,一下子将飞快退开的人重新捞到了怀里,或许因为力道过大,两具身躯重重撞在一起,温热的热度从接触的地方弥漫开来。   此时的气氛异常安静。   怀中人本该如白玉般的耳朵看上去更烫了,晏危楼低下头默默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突然鬼使神差地轻咬了一口。   被他搂在怀中的那具躯体一下子僵硬了,晏危楼听见了一声仿佛从喉咙中溢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有别于以往的清冷淡漠,像是冰雪化作了春水,又温又软。微风轻拂而过,便会有涟漪泛起。   而晏危楼的震惊绝不比他少,难以辨认的复杂情绪在心中翻涌,直到宿星寒的声音将他惊醒。   “阿、阿晏,你!”   终于反应过来的宿星寒一下子抬起了头,一瞬不瞬看向晏危楼。他的目光比星辰还要明亮。   随着晏危楼沉默的注视,那明亮的目光中又多出了几分忐忑:“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啊……”   在这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目光里,晏危楼双眸中的一切情绪都在飞快散去,最终只剩下一抹轻淡而温柔的笑。   “——先盖个章。”   之前翻滚的一切情绪都沉淀了下去,晏危楼望着那双满满欢喜的眸子,心情突然无比平静。   他感觉自己心中前所未有的温柔安宁,但这种奇妙而陌生的情绪又让他暂时无法直面。   晏危楼轻咳了一声:“你渡我一口本源气,这就是我盖章的欠条了。此生此世,必定归还。” 第143章 天中行(13)   晏危楼掷地有声的话音在雾海中回荡, 目光却从宿星寒身上偏开,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不确定的回避。   以往的他一向潇洒肆意,仿佛没有弱点, 没有破绽, 也没有丝毫牵绊,可以随时孤身而来, 孤身而去,连生死都不在意, 也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他。   宿星寒头一回看见他这样生涩、笨拙, 接近普通人的一面。   像是神坛上的存在主动走下了凡尘,褪去了身上的那层光芒, 暴露出恋爱上的笨拙, 但这样的他,却似乎更加真实, 更加动人, 也更加触手可及了。   宿星寒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某些压抑已久的情绪在他那漆黑明澈的眸子里涌动。   当一直期待了太久的事情终于发生, 他竟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突然而起的狂喜与患得患失的不真实感同时爆发, 让宿星寒心绪动荡,一时忘了回答, 反而在拼尽全力将汹涌的情绪压制下去。   担心一旦克制不住,让晏危楼发现自己并非他所以为的那般光明璀璨,纯白无瑕。星光越是绚烂, 背后的漩涡与暗流便愈发晦涩。   一向善于察言观色,感知他人情绪的晏危楼这时却好像失去了以往的敏锐,在宿星寒无声的沉默中, 他的心弦牢牢绷成一线,目光淡了下来。   正想玩笑般说一声“算了只是说笑”,但触及宿星寒那双弥漫着寒雾与星辰光辉的眼睛,晏危楼却顿住了。   这双眼睛里翻涌着种种连他也看不出的情绪,却始终那样明亮,像是一只笨拙地伸出来爪子来讨要小鱼干的猫,眼巴巴地看着小鱼干落在了爪子里,还不敢相信,呆呆地瞪大了眼睛。   晏危楼心中那点奇异的忐忑都淡去了,变得柔软一片。   于是,他亲手将小鱼干递到了这只小猫的嘴边,轻声问道:“……你不愿意?”   “……怎么会!”宿星寒被这温柔的声音惊醒,睫毛缓缓眨了一下,飞快否认,“都盖了章,难道你想耍赖?”   “——那就说定了。”   他抬头看着晏危楼含笑温柔的眼睛,忍不住跟着露出了一抹笑容。   两人在瞬间完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但下一刻,宿星寒的额头就被某人一指头戳中,不含半点力道的轻轻一点,带着几分亲昵的责怪。   “下次不可以再这样做了,本源气怎么能随便传给别人?”   晏危楼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满与告诫。   他这上一秒还温柔么么哒,下一秒就严肃弹脑瓜的变脸,将原本温柔暧昧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这钢铁直男般的操作,真是让人窒息:)。   “……”宿星寒直接呆住了。好几息后,才抬起眼睫看向他,看着又无辜又乖巧,“……下次不会了。”   晏危楼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他现在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下次若是同样的情况,恐怕还会这么做。   通过梦中觉醒的记忆,晏危楼已完全能明白本源气的珍贵。这就相当于修行者的本源精血,消耗一滴,就需要至少半年重新蕴养。而多次消耗本源精血,还会损伤根基,影响身体。   天地之灵的一道本源气,从能量上来说,堪比一片灵气海洋压缩在一起。因此,宿星寒只渡了一缕本源气入体,晏危楼的四肢百骸中却都充满了力量,丹田气海中前所未有的充盈,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灵气在体内流淌。   感受着此时躯体中充沛的力量,晏危楼轻轻上前一步,看向眼前浩浩荡荡几乎汇成了大军的晦物残念。   他伸手将宿星寒向后一拦,一手按在剑柄上:“你先歇着,我来解决。”   长剑铿然出鞘的同时,晏危楼轻飘飘跃起,脚下似有一道无形空气组成的台阶,他闲庭信步般凭空走了几步,整个人如幻影一般向着那浩浩荡荡的晦物杀去,绚烂辉煌的剑光迸发而出。   灰茫茫的雾海之中,一层又一层透明的涟漪不断扩散,冷酷锋利的杀气越来越狂暴,无数缕剑光交织在一起,雾海之上仿佛突然升起了一轮虚幻朦胧的明月,白惨惨的月光便挥洒而出。   在这看似美丽实则残酷的武道意向之中,大片大片的晦物被惨白的月光穿透,崩碎成一地齑粉。   而晏危楼的人影也被无数白骨淹没。   滴答,滴答。   大大小小的伤口从晏危楼肩膀处蔓延到小腿,鲜血在半空中洒落。但这严重的伤势非但没能让他退却半步,反倒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性与杀意。   他手中的剑也变得越来越冰冷而凶厉,剑光如天河倒卷,每一招每一次都充斥着大道无情般的决意,如天之将倾,地之将崩,有种粉碎一切的大恐怖。这是他从之前那道剑痕中参悟到的剑意。   轰!   明月崩灭,化作无数缕光辉倾洒而下。不知是剑光还是月光。   当光辉散去,大片雾海被剑光劈散,眼前只有一地的尸骸与刀剑碎片。   越过这满地尸骸与刀剑的碎片,由灰白色岩石组成的小镇在两人视线中静静伫立着,散发出亘古不变的气息。   晏危楼收剑回鞘,刚刚落地就被宿星寒一把按住:“先疗伤。”   晏危楼无奈一笑,就地一坐,摆出修炼的姿势,体内真气运转,丹田气海中的真元便立刻旋转起来,源源不断的气流在经脉中淌过,不断治疗着体内的伤势,修复着破损的内脏。   至于体表那些刀伤剑伤,看上去虽然惨烈,实则算不上什么,以往比这更惨烈的战斗晏危楼都经历过无数次,随便撒点疗伤药就行了。   不过,还没等晏危楼自己动手,宿星寒已经凑上来,一把撕开了他伤口处的衣服,轻轻将伤药敷上去。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仿佛在对待一尊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安抚某种脆弱的小动物,细心温柔到了极点。   晏危楼微微侧过头,看着他专心敷药的侧脸,目光从他光滑的额头滑落,到那一眨不眨的长长睫毛上,随后是苍白细腻的脸,柔软红润的唇瓣。   方才品尝过的气息再次在晏危楼脑海中浮现,他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目光里有几分跃跃欲试。   ……之前那一触即分的吻,仿佛为晏危楼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他见识到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世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探索欲望。   “好啦,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眼看宿星寒大有要将所有小伤口都敷上一遍的意思,晏危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洒然一笑。   “非要疗伤的话,我觉得这样更好。”   他目光紧紧与宿星寒对视,直接倾身过去,胸前的一道伤口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而崩裂,再次溢出了鲜血。但他却仿佛全然感受不到伤痛似的,一点一点向着晏危楼靠近过去,动作缓慢而坚定。他漆黑的眸子里有种前所未有炽热的光。   以前他的目光总是平静的,深邃的,冷漠的,即使含着笑意也只是深海表面的微澜起伏。而现在,宿星寒第一次体会到仿佛要被一个眼神烫化的感觉。   仿佛深海中掀起了汹涌的风暴,深邃的漩涡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宿星寒没有动,凝望着那片深海。   紧接着,他整个人被人扑倒,炽热的感觉从他双唇上燃起,探入唇舌之中,简直要烧遍他的全身。   不同于之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这一次的接触更凶狠,也更直白,仿佛掠食者盯上了自己的猎物,又或是小孩子发现了新奇的玩具,不到餍足决不罢休。   好半天,晏危楼才抬起头来,餍足的舔了舔唇,湿润的痕迹在他唇角擦过,让他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诱惑力。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双眼睛懒洋洋地眯起,整个人懒洋洋往地上一躺,顺便将怀中的人也往自己胸膛上一按。仿佛一只吃饱喝足了的大猫。   宿星寒躺在他身上,微微抬头便能看见少年线条利落的下巴,还有其上淡淡湿润的痕迹。耳边还能听到少年轻轻的喘息声,带着撩人心弦的魅力,滚烫的温度从某个接触的地方传来。   宿星寒脑海里轰的一声。   他细腻如白瓷的脸上顿时烧起了一层淡淡的绯红,琉璃般清透的眸子里还染着几许水光,他自欺欺人般偏转视线,望向上方深灰色的天空,却露出了一双滚烫发红的耳朵。   “呵……”身下的胸膛突然轻轻地震动起来,少年喉间逸出一连串低笑。两根微凉的手指突然抚过宿星寒发烫的耳朵,还轻轻地捏了捏。   宿星寒几乎要跳了起来,却又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紧紧搂在了少年怀里。   晏危楼看着他飞速颤动的睫毛,心中蓦然生出了莫名的趣味,便恶作剧般地冲着他耳边轻轻呼了一口气。   宿星寒:“……”   他蓦然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晏危楼,立刻看到了他唇角还来不及收回的笑容,带着些恶作剧得逞的愉悦。   宿星寒终于被撩得不能淡定了,他沉默地望了晏危楼半晌:“……幼稚。”   晏危楼顿时怔住。   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似乎终于回想起自己刚才一连串动作有多么幼稚崩人设,实在太不像以往的他。简直就像是个只会揪女生辫子来表达喜爱的小男生。但不得不说,此时的他心中前所未有地轻松愉快。   沉重地反思了三秒,晏危楼再次笑眯眯地弯起了嘴角。他放飞自我地再次朝宿星寒吹出一口气。   轻柔而暧昧的气息擦过对方的嘴角。   “嗯,就是这么幼稚。” 第144章 天中行(14)   中域神州, 转眼又是数月过去,正魔两道之间的斗争仍未结束,江湖上掀起了一轮腥风血雨。随着十余位入道大宗师的陨落, 数座中小型门派相继破灭,彼此间的仇恨越结越深。   呼……   深沉的夜幕笼罩在无边旷野之上,方圆数百里一片死寂, 唯有冰冷的寒风呼啸而过,一丝虫鸟之声也不闻。   骤然间,漆黑的天幕上爆发出一团巨大的光焰, 远远看去, 似乎有两轮虚幻的日月撞击在一起。日月追逐之间, 自西向东而来, 那碰撞之间迸发的恐怖光焰便宛如天火流星一般,转眼便在天幕上驶过一道漫长的轨迹。   铮铮铮铮!   虚空中仿佛响起了无数声金铁交击的剑鸣。直到那日月光夜划过天幕, 直到这恐怖的剑鸣声从耳边消逝, 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中骤然现出了无数道斩痕。   密密麻麻交错的斩痕似乎将天空斩成了无数碎片, 破碎的空间缝隙中,有剧烈而动荡的虚空风暴刮了出来, 瞬间湮灭了风暴所触及的一切。   半空中不断碰撞的虚幻日月终于在最后一击后分开,碰撞声中, 两道人影向着相反方向飞了出去。   一者周身燃烧着烈日煌煌般的金色真气,这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跨入天人的北漠供奉;另一边的少年仿佛整个人笼罩在深沉莫测的黑暗中,周身荡漾着虚幻朦胧的月光,似乎与月光融为一体。   被撞飞的瞬间,晏危楼强行停滞身形,反身挥出最后一刀。   如天河垂落,星海沸腾, 浩浩荡荡的刀光宛如银河挂过天幕。   那密密麻麻分布在天空中的无数道斩痕同一时间被刀光所引动,化作了千万缕雪亮的刀芒,这无数刀芒又交织成一张巨网,骤然在天幕上铺展开来。恰好与倒飞而回的北漠供奉撞在一起。   轰!   下一刻,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无数缕刀光在一瞬间破碎,交织而成的大网仿佛将一块天幕扯了下来。天穹坍塌,宛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无穷无尽的虚空风暴倾泻而出,那位北漠供奉根本来不及逃跑,就被无形的虚空风暴直接吞噬,半点飞灰也不剩。   直到许久之后,风暴才缓缓散去。整片天空干净到可怕,像是一张被一键清空的画布,除了空白就是空白。   风暴爆发的瞬间,晏危楼运转全身真元,在一瞬间爆发出了极限的速度,一口气逃出了数百里,这才停了下来。   他降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岛上,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只感觉全身上下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几道恐怖的贯穿伤分布在他的肩膀与胸前,露出狰狞的血肉与断折的肋骨,看起来极为可怖。   “失策了……”   呢喃之间,晏危楼低头看了看褪去衣物的伤口,他抓住断折的两根骨头,用力一掰将之校正,免得长歪。接着直接吞下了一大瓶丹药,磕药跟吃糖一样。   “居然没有提前发现偷袭,看来是我这段时间太过安逸,放松警惕了……嗯?”晏危楼突然闷哼了一声。   一股剧烈的痛楚从他体内升腾而起,在晏危楼平静的注视中,他体内断折的骨头像是突然注入了一股生机,开始缓慢地生长,雪白的骨茬从断口处冒出,周围的血肉也在缓缓蠕动,渐渐覆盖在骨骼表面,他一身伤势正在渐渐愈合。   但这整个过程漫长无比,伴随着剧烈的痛苦,简直相当于将骨头和血肉直接打碎了一遍,又重新拼好。大滴大滴的汗珠从晏危楼头上冒了出来。   直到漆黑的夜幕渐渐开始泛起白光,晏危楼体内的伤势才好了大半,断开的骨头重新长在了一起。一层薄薄的血肉重新覆盖在原本的伤口上……他从乾坤戒中拿出一件崭新的外袍,披在身上,随后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尚未淡去的月光与若隐若现的日光同时洒落在他身上,少年鸦羽般的发丝随着漆黑的外婆一同肆意飘散,苍白的脸上还溅着几滴干涸的血痕。为他整个人平添了一股冰冷漠然的气质。   他伸手轻轻抚过刀锋。   “咳咳……”将胸口郁积的最后一口淤血吐出,晏危楼整个人松快了许多,“好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单单只凭一个半步天人的北漠供奉,当然不足以将晏危楼重伤到如此地步。昨天夜里,他是同时受到了四人的偷袭,两位入道巅峰的大宗师,还有两位半步跨出了天人界限的强大修行者。   换作其他人,面对这等阵势恐怕就只能等死了。晏危楼却反杀三人,突破重围,还生生将这位实力最强的北漠供奉遛狗一样遛了近千里,最终将之坑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有北漠的人掺和了进来……”心中暗暗琢磨着,晏危楼的意识不断沉淀,与放出去的几个马甲相连,企图寻找一个答案。   昨天偷袭他的四个人他都不认识,顶多有一些眼熟,说不定其中就有前世被他随手抹去的小人物,只有那位北漠供奉,由于打扮与中原人不同,晏危楼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突然,他神色一动,袖中出现了一枚千里传音,他神魂轻触,立刻接收到了渡九幽的神魂传讯。   “……驿馆被毁,北漠使团被灭?”   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收到的传讯,晏危楼目光微冷。   渡九幽将来龙去脉都查了出来——   就在昨天,大横山脉附近,一群魔道修行者攻击某个正道山门的同时,不知是否魔道功法所带来的副作用,其中部分意志力不够坚定的魔道中人直接杀红了眼,居然直接屠尽了方圆十里,包括其中一处官道上的驿馆。那里有从北漠而来的使团,其中还有一名北漠皇子。   好在上一回渡九幽发疯时在大横山脉大开杀戒,屠遍三山九寨,吓坏了不少人。如今,除了山脉深处的山民,山脚下早就荒无人烟,许多村民都搬走了。因此,这一次倒霉的除了那处驿馆,就只有十几个刚好路过的行人。   而那些疑似走火入魔突然发疯的魔道修行者,也被随后赶来的大雍军队剿灭。   但这一举动无疑是狠狠在北漠与大雍两大皇朝的脸上扇了一耳光,将原本置身事外看戏的两国都拉下了水。   “难怪……”晏危楼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人偷袭,本该看戏的北漠又为何会出手了,“……看来另外三人多半就是大雍的人了。”   接到了渡九幽的千里传音,晏危楼才知道,不只是自己,连渡九幽那边也遇到了袭击,而且还是裴不名这等天人亲自出手,局面更为凶险。   这次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而且最初爆发在大横山脉那等偏僻的地方。就连逍遥楼的情报都没能及时传回来,再加上袭击驿馆的魔道中人彻底团灭,无人传回消息,导致晏危楼没能第一时间得知情况,这才在被偷袭时措手不及。   北斗魔宫终究发展时间更长,就在几位天人突袭之前,渡九幽恰好收到了暗子传来的消息,这才匆匆离开暂居之地,身后还缀着好几个“小尾巴”。   晏危楼一边与“燕无伦”意识沟通,一边用千里传音回复渡九幽:“……走火入魔,偷袭驿馆?这种事有谁信吗?”   渡九幽自然也是不信。   “诚然魔道功法好剑走偏锋,情绪极端时容易走火入魔,但不过是屠灭区区一小宗,难道还会有好几位入道大宗师因此兴奋激动到走火入魔?”他轻轻嗤笑一声,“一回生,二回熟。又不是第一次屠宗灭门,也值得大惊小怪?”   在他口中,灭宗简直跟拍死一只苍蝇一样简单,因为拍死一只苍蝇就情绪起伏到走火入魔,直接杀红眼的人,简直没见过世面。而能修行到入道境界的魔道大宗师,会愚蠢没见识至此吗?   结合“燕无伦”那边传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晏危楼作出笃定的推测:“……那就是有人故意将北漠和大雍拉下水,当枪使了。”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阳谋。北漠和大雍那么多聪明人,哪怕有人意识到不对,为了两国的颜面,也必然要出手。   更何况,不说晏危楼自己,渡九幽的藏身之地也极为隐秘,就连晏危楼这个盟友都不知情,裴不名等人居然能如此准确突袭上门,若说幕后没有其他人提供情报,晏危楼绝不相信。   ——至于这也有可能是大雍皇朝自行查出来的?若他们真有这等手段,北斗魔宫早就覆灭了,哪里还能发展到今日?   这种无论如何隐藏都会被人算出踪迹的手段,让晏危楼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名号——执天阁阁主。前世他就见识过对方神乎其神的卜算能力,除了不知为何在晏危楼身上十算九不灵之外,对其他人简直是百分百的准确。   不过,测算天机,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因此对方也不会轻易施展手段,必然是做好了斩尽杀绝的准备。正如前世将晏危楼坑入天罗地网中一般,执天阁阁主若是出手,代表的就是必杀。   这个猜测虽有些危言耸听,但实在不得不防……晏危楼目光微凝,神情肃然。   他再次传音渡九幽,将心中猜测尽数告知。好歹也是一位天人圣者,魔道巨枭,以渡九幽的实力与心性,提早做好了准备,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而晏危楼这里,也不是势单力孤。   心中念头刚起,晏危楼突然抬头,目光望向远处泛白的天幕。   漆黑的烟气在天幕上卷过,一道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人影仿佛在虚幻的阴影中穿梭,身形经过几次怪异的闪动,转眼跨越数百里,从晏危楼身前一棵大树的影子里幽幽浮现出来。   “……终于来了。”晏危楼打量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帮手,脸上露出笑容。 第145章 天中行(15)   天中禁地。   晏危楼本尊被两名入道巅峰, 两名半步天人联手突袭,惨烈厮杀之际, 化身刚刚与宿星寒互通心意,并探究了一番之前从未涉足过的特殊领域。   等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正要拉着宿星寒去探索面前那灰白色的石头小镇时,本尊已经反杀掉最后一个敌人,带着一身堪称可怖的伤势坠落在某个不知名的湖心岛上,开始疗伤。   “嗯——”   满地白骨之间,刚刚踏入那石头小镇的晏危楼立刻接收到了那股顺着意识传来的剧痛,连绵不绝,销髓蚀骨。他唇间下意识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阿晏!”宿星寒第一个察觉到他的不对, 连忙担忧地看过来,“怎么了?这个地方有什么问题?难道还有邪念煞气作祟?”   一边说着, 他飞快放出神识, 一寸一寸像着附近扫荡开去,一双眸子也是警惕的观望四周,目光亮得惊人,似乎要将那隐藏在暗中的东西揪出来。   晏危楼连忙拉住他:“放心,我没事, 不是这里的问题。”   宿星寒将信将疑地收回视线,目光却细细落在少年的脸上, 不放过丝毫变化。   这一看,就让他发现了端倪。   尽管晏危楼的脸色与之前相比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但细细看去,却能发现他微微蹙起的双眉间,带着几许忍耐之色。方才还噙着几分温柔暧昧笑容的唇也淡去了颜色,嘴角的弧度变得平直。   少年漆黑的瞳仁始终平静而幽深, 没有多少情绪起伏,只是与宿星寒目光对撞时,露出微不可查的舒缓笑意。   他还回身催促了一下停在原地不动的宿星寒,笑容里透出几分无奈与纵容:“我真的没事,我们继续走吧,我已经能感应到要找的地方很近了。”   战斗已经结束,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危险——就算真的有危险,他们也无法立刻从天中禁地飞出去。那又何必特意告诉宿星寒,非但没有任何帮助,还平白影响他的心情呢?   宿星寒认真盯了他一眼,没有选择拆穿,只是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不着急,我对这座镇子很感兴趣,似乎是上古年代的遗迹。一路上可以顺便探索一下吗?”   “那当然可以。”晏危楼几乎要痛得意识分离,脑袋都要晕乎乎的了,也没多想就答应下来,笑容格外灿烂,“你喜欢的话。其实我也有些好奇呢。”   接下来,宿星寒果然开始认认真真观察周围的一切,从一片古旧的石板路,到石板路上生锈的刀剑残片,再到路边那刻有上古年代花纹的墙壁,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好一会儿才向前挪动几步。   晏危楼的脚步也配合地慢了下来,趁宿星寒专注打量着那些古代遗迹的时候,他就静静站在原地,默默忍耐着从意识中传来的那阵剧痛,甚至还有功夫分出心思来观察着自己本尊的痊愈情况。   “肋骨修复进度70%……小臂骨骼纠正,100%……胸前血肉衍生80%……”自动在脑海中为自己播报进度,仿佛是安装了一个人造系统一般,晏危楼自己玩的不亦乐乎,强行忽略了痛感,不知不觉间,他整个人又变得精神奕奕。   这时,宿星寒也仿佛突然对周围的古遗迹失去了兴趣,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晏危楼身上:“不耽误时间了,阿晏,我们还是先去找补天诀总纲吧。”   晏危楼疑惑地歪了下头:“你这么快就都弄明白了?”   “啊?”宿星寒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颇有几分迟钝呆懵的感觉。等听明白晏危楼话中的意思后,他眸子闪了闪,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平,“没什么意思,还是找补天诀总纲有意思。”   这话颇有些喜新厌旧的渣男味道呢。   晏危楼为自己脑洞大开的联想暗笑了一声。察觉到意识中传来的疼痛感已经越来越轻,他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   他看了宿星寒微微闪烁的眸子一眼,仿佛发现了什么,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晏危楼握住身侧的那只手,语调轻柔:“……那我们就去找补天诀总纲。”   这小镇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海中,整个都是灰白一片,偏偏却没有被雾气侵蚀。两人目光所及,只有眼前短短十米左右的灰白色石板路。   十米之后,一面灰白色的墙壁挡住了去路。两人拐过拐过一道弯,才算是真正进入了小镇之中。而入目所见的一切,立刻让他们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条笔直笔直的灰白色石板路铺展在两人眼前,向着灰色雾海延伸而去,道路尽头被雾海淹没。   此时的两人就像是游戏中没有开地图和导航的角色,四周都是浓浓迷雾,唯有一盏灯火能照亮方圆三丈,即森白色劫火所照亮的范围。   他们只能看见附近的三两栋建筑,以及石板路左右两边各自跪伏的一具白骨。   ——没错,这早已经失去了血肉的白骨,哪怕死去之后,仍然以下跪的姿势牢牢伏在石板路两侧。仿佛是臣民早早恭迎着即将到来的君王,抑或是罪人直到死去也不能摆脱罪孽的枷锁,只能永生永世在此忏悔、赎罪。   这古怪的一幕让此地的氛围变得格外诡异。两人足足安静了好几息,这才抬起脚步向前又走出几步。   周围漂浮的森白色劫火随着他们一同前进,再次照亮了一小截路径。灰雾散去,又是一左一右两句跪伏的白骨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一阵寒风幽幽从四周吹过,那森森白骨之上都仿佛泛着雪亮的光。   晏危楼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喃喃道:“这是……搞什么?莫非是上古时代的祭祀仪式?总感觉这里阴森森的,活像是一座墓地。”   “还真有可能。”宿星寒认真观察过后,沉吟着点了点头。   众所周知,上古之时远比现在要野蛮得多,血祭也是家常便饭。   “你看,这地上的花纹,还有墙壁上的阵法纹路,放在上古,往往是用来装饰祭坛与陵寝的……”   宿星寒伸手一一指过,翻出了记忆里不知多少年前曾见过的东西。   晏危楼道:“居然还真是墓地?”   “嗯,我没记错的话,一般人还用不起这种纹路,只有受无数人敬仰的大人物才能这样装饰陵寝。”   说到这里,宿星寒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猜想,不由惊诧地看向晏危楼。   晏危楼被他看得微微一怔,居然只凭一个眼神就看出了宿星寒想表达的意思。   他哭笑不得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明光,你不会以为……这是我的墓地吧?”   宿星寒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看着他:难道不是吗?   “我又没死,修什么墓地……”晏危楼哭笑不得地嘀咕了一句。   如果他是死亡之后灵魂转世也就罢了,但偏偏不是。他很肯定自己这具身体就是穿越之前的身体,或许是因为几度穿越时空的原因发生了缩水。既然如此,连尸体都没有,修什么墓地呢?   两人也只是就这个话题随意发散了一下思维,就继续向前走。   深白色的火焰将四周的灰色迷雾消融殆尽,这条笔直笔直的石板路一点一点呈现在两人面前。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跪在道路两边的皑皑白骨。   一路走下来,数一数,居然有上百具。   按理来说,这些存在了不知多久的白骨最容易产生晦物残念,若是真的“活”过来那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恐怖片。但它们却偏偏只是安静跪在道旁,死寂一片。   晏危楼饶有兴致地将神识探过去扫了扫,这才明白原因。   “魂飞魄散……”   “——这些人不是简单的死亡,而是魂飞魄散而死,因此才没有诞生残念。”   作出判断后,他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啧,真残忍呀。”   好在这条路并不是真的无穷无尽,两侧的白骨也不是源源不断,很快,两人就走到了道路尽头,出现在面前的是小镇中心的一片空地,类似于广场。   空白的灰白色石板铺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上面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等一下。”晏危楼正要走上前,突然被宿星寒拉住,“那里好像有字。”   他顺着宿星寒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广场前的石阶下,也就是这条道的尽头,果然刻着两行字体繁复的上古文字。就刻在一块凸起的地砖上。   「有罪者,不可玷污圣者光辉。」   「天命破碎,众生自由,杀,杀,杀!」   虽然是已经失传的上古文字,但在场的两人却都能认出来。尤其是最后的三个“杀”字,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鲜血书就,红得尤为刺目。   只是目光触及的瞬间,两人眼前就好像升起了无穷的幻象,似乎有千军万马跨越时空而至,那凶暴的杀气几乎扑面而来,刺得两人退后一步。   “古怪……”晏危楼皱起了眉,硬挡着那股凶暴的杀气上前几步,刚刚俯下去,立刻便发现,在那两行上古文字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不仔细看都容易忽略。   看清楚这行小字,晏危楼瞳孔骤然一缩。那是他熟悉的方块字,字迹也有几分眼熟,与当初获得的第一卷 补天诀上的字迹一模一样——直到在梦中梦见关于“元”的片段,晏危楼才知道,原来这是他本人曾经的字迹。   因为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字迹总有变化,要不是梦中见到,他还傻乎乎地以为这世上还存在一位穿越者前辈呢。   细细一看,这一行小小的方块字十分抢镜,简直像是一个提前知道了结局的熊孩子,直接在开局圈出了凶手的名字。与上面那两行高(中)大(二)上的文字相比,透出一股格格不入的沙雕画风:   「就是这里,你要找的就是这里,快戳~」   晏危楼:“……”   他强忍住难以描述的心情,正要上前,耳边却突然听见“扑哧”一声笑。   侧头看去,就见宿星寒掩饰般地抿紧了唇,一双眸子无辜地向他看过来,像是一只装乖扮巧的猫咪瞪圆了黑亮滚圆的眼睛,只是睫毛颤动的频率有些高,睫毛上还染着一点湿润水光。   一看就知道他也认得那些方块字。   晏危楼再次陷入沉默。   ……所以,当初的“元”为什么要教会宿星寒方块字啊?就是为了现在坑他吗?什么人族救世主,这就是个沙雕!   简直有种刚刚告白就在心上人面前自我披露了黑历史的羞耻感。晏危楼对于某个只管甩锅的家伙十分恼火。   尴尬过后,他的面色又恢复了镇定,眼神坦然地回视宿星寒:“嗯,大概这就是补天诀总纲的线索吧。设计这份路线的人真是奇奇怪怪。”   ……没错,某个奇奇怪怪的沙雕是“元”,但这关他晏危楼什么事?!   灵魂相连的劫火跳得愈发欢了,在心中那份奇怪的感应下,晏危楼施施然一挥手,悬浮在半空中的一缕白色火焰顿时仿佛乳燕投林一般,欢快地向着那行字所在的砖块上落去。   凸起的字体很快被火焰融化,那两行繁复的上古文字蓦然大放光明。   晏危楼眼前突然一片恍惚。   灰雾迅速笼罩了整座小镇,一种似虚似幻的感觉迅速弥漫开来,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重重幻象,像是海市蜃楼,却又真实得不可思议。这一刻,晏危楼只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像是突然跨越了时空,不断上浮到极为遥远的时间之河上游。   他脑海里某些朦胧的记忆,像是被擦干净水雾的玻璃,变得分外清晰。   那是无数年之前,他看见天道之上曾经还盘踞着一股模糊而庞大的意志,那是一团无形的阴影笼罩在整个世界。   祂编写众生之命运,掌控万界之兴灭。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行者,普通人还是妖魔,世间一切生灵的兴衰成败,生死幻灭,都在祂的掌控之中。许多人从生到死都不知一生受其安排。   直到某一日,那道难以抗拒的庞大意志似乎遇上了前所未见的强敌,控制此界众生的命运之弦开始崩裂,被蒙蔽的生灵终于看见了命运的真相,决心反抗。   ——玩偶想要反抗背后的操纵者,这本是不可能的。然而此时的操纵者也自顾不暇,操控玩偶的丝线出现了断裂。   这个原本被控制得密不透风的世界因为命运之弦的断裂出现了漏洞,恰在此时,一个来自其他世界的外来者机缘巧合之下降临于此。   他是命运之外最大的变数,是此界天道所选中斩断所有命运之弦的最佳人选。他仿佛是众生意志冥冥中选定的人。   不知道是误打误撞,还是冥冥中众生意志的选择,这个本不该属于此界的外来者,居然凭借一腔赤子之心的孤勇直接掀翻了命中注定处于食物链顶层的妖魔,改变了整个人族的命运。这巨大的反转让笼罩着整个世界的命运之弦彻底崩断,所有人的命运走向了未知。   众生重获自由的同时,天外那主宰众生命运的存在却被强敌斩碎,笼于整个世界的命运之弦化作虚无。   ——所有玩偶挣脱了丝线的束缚,操纵者被打下舞台,成为了看客。但祂最后的意志还在垂死挣扎,凭借着曾经的联系找到了本该出演这出玩偶剧的主角。   于是,被斩飞的无数碎片中,有一枚神异的碎片却悄无声息坠入了这个世界,落入了命运未曾改变之前,本该是天命所钟的“主角”手中。   当这位“主角”自以为获得奇遇,看到了命运之弦未断时,那本该属于他的光辉灿烂的未来,便将改变命运的外来者视作窃取他一切的大盗。   ……   晏危楼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之前那种恍惚中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奇妙感觉淡去,一切怪异的幻象都消失了,他捧着一卷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心中的古卷,唇边溢出一抹百无聊赖的笑意。   “原来是这样啊……”与同样从恍惚中清醒的宿星寒对视一眼,他歪了歪头,“老套的剧情,原来我拿的真的是救世主剧本?哪里不对的样子……”   ……总感觉大反派更符合他的人设啊。   下一瞬,强烈的震动感从地面上传来,细微的裂缝从脚下不断扩散,整个天中禁地都在发生剧烈的震荡。   无形的链漪不断向外扩散,此时的神州浩土上,无论分布在哪个角落,但凡进入天人的存在,都察觉到了这股震动。   “发生了什么?那是……天中禁地?” 第146章 补天意(1)   夜幕刚刚褪去, 天穹之上将将漫起一层浅白,混合着若隐若现的几许赤光。   穹天极高之处,一点光辉忽而绽放开来, 像是一枚星辰碎裂,化出无穷光雨, 将昏暗微白的天穹映照得雪亮。   剧烈的震动随之向四方蔓延。   天中禁地在剧烈的震动中激荡,封印在禁地之外的结界上弥漫出一道又一道裂缝。像是一枚即将破壳的卵,就要融入到这片天地之间。   就在那震动传出的瞬间,但凡处于天人交感状态的天人境强者都察觉到了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化。仿佛原本安然稳定的世界中, 突然被硬生生塞入了一个即将爆炸的碎片,天地大道都在动荡。   呼……   天穹上星宇闪烁的同时, 地面上亦有无数身影受此惊动,倏然飞出。   其中数十道气息只是稍微倾泻了一丝,便宛如长河倒卷,浩浩荡荡冲霄而上, 深邃到不可思议。   哪怕是修为低微的普通武者, 都能察觉到这些气息中蕴含的天人道意, 仿佛苍穹高悬,浩渺难测。   一下子出现数十位天人,这样的大场面,差不多惊动了整片神州浩土。   天上天下, 无数双目光汇聚到了一起。   数十道人影凭虚御风, 转瞬千里,携带着一股令人震怖的可怕威势,身形冲霄而上的同时,他们的神识也向着天穹之上突然爆发的天中禁地扫荡而去。   下一瞬,这些扫来的神识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火, 忙不迭地向四周避让开去,就连那些人凭空飞掠的身影都在半空中可疑地停滞了一瞬。   就在方才,浓郁的灰色雾海以极为霸道的姿态向外扩散,在接触的瞬间就侵蚀掉了扫荡而至的神识。   然而,他们的身形却更快了三分,没有一个人就此退走。   神州浩土广袤无垠,又经历过上古年代漫长的战争,许多上古年代的功法、宝物早已遗失在过往的历史中。   要想探寻那些埋藏在过往历史中的隐秘,或是如话本子里的主角那样获得奇遇,譬如上古功法传承、神兵宝物之流,除非去探寻上古秘境碎片。   许多宗门的开派祖师,都是年轻时在上古秘境中获得了奇遇的人。   但众所周知,神州浩土上仅有的几处秘境都已经被大势力所把持,至于崭新的秘境碎片,可能数百上千年都不见得会出现一处,一切全凭运气。   目前已经现世的秘境中,除了被皇朝宗门等势力把持,几乎经营成后花园的那些秘境碎片,就只剩下天中禁地最为神秘,也最引人瞩目了。   与其他象征着奇遇的秘境碎片相比,天中禁地却是凶名昭著。   自古以来,天下间就流传着“天中禁地中封印着不详,一旦封印破裂,将会有大恐怖现世,为整片神州浩土带来灾祸”这一说法。   哪怕有利欲熏心之辈惦记着这秘境中或许会有上古年代的宝贝,但前赴后继死过无数人之后,这里也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禁地。   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不少人都对这则传言深信不疑,不愿轻易涉险。   但今日天宗禁地的变故却惊动了无数人。   哪怕是早已闭死关近百年只为冲击更高境界的天人境老古董,都忍不住向着这边探出了神识来。   至于后果,自然是被那神秘莫测的雾海直接侵蚀,伤了神魂。   ……   天中禁地内部,灰白色的石头小镇在突如其来的震动中崩裂瓦解,四分五裂的石块滚滚落下。   晏危楼来不及多想,将凭空出现在手中的古卷——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补天诀》总纲——往袖子里一塞,拉起宿星寒就跑。   星星点点的森白色火焰环绕在两人四周,为他们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通道,身后是连续不断崩裂坍塌的石雨。短短不过几个呼吸,两人就飞掠出数百米。   四周的震动仍未停止,浓郁的雾海如同被暴风席卷,不断向外涌动着层层汹涌的浪涛。被森白色劫火牢牢包围在中间的二人倒像是深海风暴之中巍然不动的灯塔,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整个天中禁地都在剧烈的震荡着,上方的封印结界表面渐渐散开道道裂缝。   “看起来,这次的动静闹得有点大啊。”晏危楼心中一沉,目光望向封印结界表面荡漾的阵法灵光。   虽然身处秘境之中,不清楚天中禁地之外的神州浩土有没有受到影响,但晏危楼心中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宿星寒道:“所以,我们有麻烦了?”   “或许吧。”晏危楼也不确定。   晏危楼的马甲化身,并不像是某些里的分身那样,需要将灵魂分割成n份,他的灵魂还是完好的。   若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晏危楼的本尊才是主系统,马甲化身的身体都是他用时之晷捏出来的子系统。依靠强大的神魂,平时他可以分出几缕意识,一心多用操控好几个子系统。但子系统之间并没有互相连通的通道,所有的信息交流都要通过主系统达成。   也就是说,本尊意识清醒时,可以同时操控数个马甲化身,接收来自不同马甲化身的信息并反向传递。本尊意识沉眠时,马甲化身失去了互相沟通的渠道,就只能各行其是了。   此时,晏危楼的本尊正处于疗伤之后的休眠状态,导致如今身处天中禁地的他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   不过,他也并不担忧就是了:“倘若真有麻烦,那就解决了麻烦再走。”   宿星寒会意地微微点头,神情一肃,放在身侧的手指于半空中划过几许玄妙的轨迹,想来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   此时的两人并不知道,这一次他们究竟造成了何等惊人的动静。   哪怕是三大皇朝开战时,都不见得会有如此多天人现世,而今这些人却因为天中禁地的变故,齐齐出现在了世人眼前。   当那浩浩荡荡的天人道意冲霄而起之际,神州浩土之上万马齐喑。即便是正处于惨烈战斗中的军队,与江湖厮杀中的正魔两道修行者,都不约而同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凝望天空。   天人者,超凡脱俗,近乎仙神。   哪怕只是不经意间放出的道意,在普通人的感知中,都简直堪比一轮大日自黑暗中绽放,给人带来的精神压制不敢想象。   当那十余道浩浩荡荡、不加掩饰的天人道意掠空而过之时,于地面上的人而言,便宛如十几轮太阳横空升起。   普通人还好说,由于灵魂不曾发生蜕变,感知过于迟钝,顶多只会感觉到心灵世界中骤然掠过一片阴影,头脑一下子昏昏沉沉。   但对于踏上了真正修行大道的修行者而言,这威压堪称恐怖。道心稍有不坚的人,面对这等强横无比的精神压制,立刻便会在心中升起一股大恐怖的感觉,甚至留下永久的阴影,从此大道无望。   整片神州浩土,都足足寂静了一刻钟。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无数人长出一口气,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天外。   “那就是传说中的天人圣者吧?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天人……”   “一下子惊动了如此多的天人,该是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事?”   “那个方向……是天中禁地!!!天中禁地出事了?!”   “不一定是发生了坏事,也有可能是秘境现世,说不定有重宝出世呢。啧啧,能让天人都稀罕的重宝,该有多厉害啊。难道是又一件神器?”   此时此刻,别说是被惊动的天人,就连其他人也都被挑起了好奇心,无数道身影向着震动传来的方向而去。   当然,由于目的地其实是遥遥悬挂于天穹之上,其他人顶多也就凑个热闹,唯有入道境大宗师才算是有这个资格参与进去,御空直上云霄之上。   天中禁地位于大雍之南,本就地处偏僻,以神州浩土之广袤无垠,纵使天人圣者修为莫测,来到此地至少也要耗费数个时辰。   同样的,晏危楼二人此前深入天中禁地,在雾海中不知行了多远,此时若要离开,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办到的。   此时,一方正全速向着天中禁地包围而来,一方也要争分夺秒地离开这片绝灵之地。其目的地都是封印结界所在。最后谁先赶到,就要看天命更眷顾哪一方了——俗称,看脸。   显然,晏危楼的脸并不好。   ——经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数次“身死重来”之后,他一身气运早就被削去大半,赌运气这种事情几乎是必输。   虚幻朦胧的封印结界被剧烈的震动冲击出了一道道密密的缝隙,闪烁的阵法灵光又在转瞬间将之修复。   波动的灵光中,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倏然冲了出来,身形虚悬浮于半空之中。   恰在此时,天穹之上狂风浩荡,漫天堆雪般的云朵被恐怖的气势冲散,十余道身影自不同的方向飞掠而来,距离最近的三人脚下一动,转瞬间跨越数千米,来到了两人面前。其余数道身影,也在稍迟数息之后赶至。   难以形容的气势宛如天穹倾覆而下,四周的天地像是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当然,晏危楼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是对方过于强大的武道真意与天人领域叠加之下,给人带来的幻觉。   但以他的神魂之强大,都难免有一瞬间的错觉,可见这股压力有多恐怖!   “天人……”晏危楼静静站在半空,目光一扫而过,唇角便勾了起来,“十七位天人啊,也太看得起我们了……”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一个声音冷冷开口:“天中禁地结界被破,是你们两个小辈动的手脚?”   晏危楼笑了笑:“……你猜?”   他不合时宜地皮了一下,但对方显然没有这样的幽默感,一双双冰冷的目光顿时向他投过来,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   双方就这样迎头撞上,不必再多交流一句,只从眼神中就确定了是敌非友。   晏危楼二人在其他人眼中显然是造成变故的罪魁祸首,即便不杀,至少也要将之擒下,搜魂索魄一番。   而这十余位天人高高在上惯了,显然也不会将晏危楼这小小入道放在眼中,想要和平交流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晏危楼还在这里面看见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呢。   嗯,都是前世被他杀过一遍的人。   “真怀念呐……”   黑袍少年莫名感叹了一声,脚步在半空中轻轻一点,仿佛踩在无形的台阶之上,身形骤然凭空而起,宽大的黑色袍服被狂风拂动,裹挟着外界汹涌的灵气波涛,直向着众人冲去。   ——他竟是要以一己之力,独战十七位天人!   以区区入道大宗师的境界,面对十余位天人合围,没有被天人道意压垮,还敢主动出击,抢先一步出手,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疯狂!   哪怕是以天人境界的反应,面对这荒谬绝伦的一幕,这一刻都不由停滞了一瞬。但反应过来后,哪怕以他们如今的心灵境界,都不由怒火上涌。   晏危楼的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不可思议的疯狂与荒谬,但对他们而言,就是明晃晃的侮辱!   哪怕是最自矝名声的人,也不能忍受这种堪称当面挑衅的举动,更加顾不得讲究什么以大欺小了。当即就有人冷哼了一声,十余位天人齐齐出手。   当然,他们的本意并不是杀人,还是以抓人为上,方便搜魂。   这一刻,天地真的昏暗了下来。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枚小太阳轰然爆炸,无尽的光与热散发开来,但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直到数息之后,恐怖的爆炸声浪才随着能量波动一齐传开,哪怕遥隔数百里都能听见。   天地间重新恢复明亮。   但半空中却寻不见半点晏危楼的影子,就连稀薄的云层也被冲击的散开,爆炸的地方只剩一片空洞洞的“真空”地带。   “……居然自爆了?倒也果决。”   刚才怒极出手的天人们也反应了过来,原以为那少年是要出手攻击他们,谁知对方却在靠近过来的瞬间毫无犹豫地自爆了。正因如此,他们下意识先挡住自爆的冲击,没有来得及抓人。   这也和他们人数众多有关系。   若是只有一人在此,单凭天人领域,就可牢牢压制住领域之类的所有人,别说是自爆,只要他不愿意,对方连灵气都别想吸收;偏偏十余位天人齐至,天人领域若是开启,反倒彼此冲突。   既然人已灰飞烟灭,他们心中那股怒火自然也就散了:“算了,还有一人……”   意识到这个问题,众人神色微微一变。突然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似乎自方才开始,他们的注意力就都被拉仇恨的晏危楼吸引了过去,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放在普通人身上,这种事并不奇怪。但以他们的境界,也会犯这种错误,那就太不寻常了。   下一瞬,一道道无形的波动在天穹上扩散开来,密密麻麻的阵法灵光在云层高天中闪耀,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无数缕光辉交织游走,仿佛在四周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众人兜在中间。   天地大道发出微微的震动。   众人目光一凛,以他们老辣的经验当即判断出了眼下是何等境地。   “这是……天地神阵?!我们上当了!”   虚幻的阵法光辉在天穹上闪耀,朦胧的光辉映照中,一道雪白的身影在不远处浮现出来。   他身形悬浮于半空,如雪般的白衣轻轻飘荡着,乌发同白衣一同飘舞。美丽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脸上凝着冰雪般的寒意,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漆黑的双瞳定定注视着笼罩在天地神阵中的众人。   此时此刻,若是晏危楼在此,恐怕都会大吃一惊。   他从未在宿星寒这双比星辰还要美丽的眸子里,看到过如此汹涌的恶意,与令人惊悚的杀机。   “明明清楚这只是一个马甲化身,明明知道这是两个人商量好的计划……”   “但只要看到刚才那一幕……”   宿星寒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从很久之前就压制在心底的某些极端情绪,在这时几乎不受控制地突然爆发了。   他听见自己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就只想杀了你们呢。”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一动,萦绕的阵法灵光在指尖飞舞,似乎下一刻就要出手。   以他所布置的天地神阵,若是不惜耗费本源气化作杀局,虽然不能留下所有人,至少杀掉三个绝无问题。   “不行……”   突然,白衣人周身浓郁的寒意渐渐散去,眸子里激荡的杀气也归于平静。   他低喃一声,唇角的弧度也变得柔和。   “……不能破坏阿晏的计划。”   宿星寒轻轻向后退了一步,深深看了这些人一眼,转身离去。 第147章 补天意(2)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已经重写了一遍,建议小可爱们先看完上一章,再来看这一章,以免不连贯。重写的原因在上章作者有话说里鸭。   马甲化身破灭的一瞬, 神州浩土的某个角落,正以龟息之法闭目调息的少年倏然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如有电闪。   随着那一缕意识的回归, 之前的所见所闻也尽数被晏危楼吸纳, 他缓缓从地上站起, 望了一眼天穹之上仍未散去的绚丽光雨,长长吐出一口气。   “只差一点……”   若不是他当机立断, 用马甲化身做诱饵吸引仇恨, 让宿星寒以幻术结合天地之灵的天赋降低自身存在感, 趁机在暗中布阵, 只怕现在就不是那十余位天人被困天地神阵, 而是两人被一网成擒了。   晏危楼自己倒无所谓, 别说一个马甲死则死矣,便是他自己当真面临身死绝境, 他也不会有半点畏惧。   但宿星寒也被牵扯其中却不可以。   念及方才那一番惊险遭遇, 晏危楼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激烈的情绪起伏。直到现在, 他还能回忆起那份没来由的忧惧。   好像他的心一瞬间变得软弱了。   这样的情绪让晏危楼皱了皱眉,几乎下意识便想要将之剔除出去。   但沉默数息后,他只是一笑。   ……也罢,担心受到情绪影响变得软弱, 这不正是最大的软弱吗?真正的强大应当是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 有敢于做出一切选择的底气。   ·   “小友方才还愁眉不展,而今却展颜开笑, 莫非是有所得?”   “……道长猜的不差, 确有所得。”   雪白天幕倒映着青山绿水,一方清泉之侧,一老一少正并肩垂钓。   老者须发皆白, 却面色红润,一双眸子温润通透,透出沧桑智慧的光芒。他只着一袭灰色道袍,周身却散发出一股自然而然、上善若水般的道蕴。   正是当今太上道门的掌教青玄真人。也是当今天下有数的天人圣者之一。   在这位天人身侧,却有一位年轻人与他并肩坐在地上,姿态悠闲近乎散漫。   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生就一副翩翩佳公子般的清隽容颜,流云般的雪白衣摆随意散在地上,满头乌发以玉冠束起,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清澈纯粹,如湖水般温柔多情的眸子。   他看上去像是个舞文弄墨的高门公子,偏偏随意坐在泉水边垂钓时,又有种任性天然的散漫与洒脱。   慢悠悠地收起钓钩,“燕无伦”将钩中的鱼重新弹回水里,一圈又一圈涟漪在水中蔓延开来,交织而起的奇异波纹向着一边扩散,撞向青玄真人渔线所在。   青玄真人手掌不动,没入水中的渔线处轻轻晃了晃,便有同样虚幻的涟漪向外扩散,恍惚间似有一轮虚幻的阴阳图在水面上铺展开来,这一潭清泉突然恢复宁静。   “燕无伦”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笑,并未将方才这小小切磋放在心上,只说道:   “……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道理。”   青玄真人也不多问,笑呵呵地点点头:“想通就好啊。求天道之人,先修己道。本心顺遂,方可得道。”   “本心顺遂,方可得道……”   “燕无伦”朗笑数声,突然将手中钓竿一丢,站起身来,转身就要离开:   “是啊,顺我心意者,方为大道。”   青玄真人还在慢悠悠地扯动渔线,闻言头也没抬:“不钓了?”   “不钩了。”   白衣人身形一个倏忽便如清风流云般飘出了上百米,如一抹惊鸿掠空而过。清朗优雅的声音随着清风徐徐而至。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望着那一抹白影转瞬消失于天际,原道一目光中露出一抹怅惘,他几步来到清玄真人身边:   “师祖,燕兄这是走了?”   尽管对晏危楼说话不算话,还在天中禁地外直接堵人的行径颇有微词,但对这位接受了晏危楼“委托”,将他送回太上道门的逍遥楼主,原道一却深有好感。   这还是他在太上道门之外头一回相交的知己好友。   尽管原道一也很清楚,“燕无伦”一路送他来到太上道门,无非是要用晏危楼对他的“救命之恩”从太上道门中换取好处,但他仍是对这位光风霁月的逍遥楼主生不出恶感。唔,要怪就怪那晏危楼太过阴险,一切都是他的错。   ——而在此与青玄真人交流武道真意,便是对方索取的报酬之一。没想到这才短短几日就要离去了。   见“燕无伦”匆匆离去,原道一颇有些不解:“燕兄怎么就这般走了?”   青玄真人却笑吟吟地说:“他已得道,自是该离去了。”   “……他已得道?”原道一一怔。这么说,对方就要破入天人了?   天人境界,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有时或许只差那一线心境,一丝领悟。   正所谓“道意圆满,天人自成”。   只要武道真意圆融无缺,道心通透再无破绽,便可自然而然晋入天人。   ·   呼……   荒凉的湖心岛上,垂眸凝思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一股深邃浩瀚的气息自他周身突然迸发,苍茫如天。   原地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四周飘飞的花瓣、落叶,连同这整座湖心岛都被狂风刮起,哗啦啦的湖水涌动着漩涡,宛如瀑布倒卷而起,将整座湖心岛推到了天上,浓郁的水雾弥漫于天地之间。   这一刻,天地间似乎卷起了剧烈的风暴。而少年就踩在风眼的最中心,将这万丈风波踏于脚下。   他漆黑的长袍被狂风卷动,隐隐露出胸膛流畅的线条,满头乌发随之狂舞。   少年身上的气息还在不断暴涨。   飘散的水雾在半空中凝结成霜,怒卷的波涛宛如探水而出的冰晶之龙,将整座岛屿环绕其中,漫天冰霜飞舞,茫茫飞雪洒落下来,寒冰不断向外蔓延,让晏危楼目光所见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   天上地下,万物皆白。   ……   晏危楼收敛了周身气息,徐徐落地。   “天人……”感受着此刻充盈全身的力量,那仿佛无时无刻都能与天道相合的奇妙感觉,他微微一笑,“这么快就又一次推开了这扇门啊。”   此时的晏危楼,与之前相比,俨然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身高向上又拔高了一寸,有了成年男子宽阔的胸膛,因为身形的变化导致破裂的衣袍下露出了玉石般莹润的肌肤,却又透着一股冰冷坚硬的力量感。   他原本稍显稚嫩青涩的容貌同样变得成熟许多,看上去约有二十出头。那张俊美到咄咄逼人的脸褪去青涩后,像是一下子绽放出了全部的光采。双瞳幽深,眉峰冷硬,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神兵,带着足以灼伤人的锋利与危险。   以晏危楼如今这副大反派的气场,哪怕他再像从前那般露出无辜灿烂的微笑,也难以再掩饰这股从灵魂深处显露出来的危险气息,反倒凭空添了几分令人惊悚战栗的深沉莫测。   ——所谓天人,于凡人而言,就是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完美。   因此,无论此前身上有着怎样的伤势,留下了何等严重的残疾,都会在突破天人的这一刻获得天地大道的加持,蜕变成为最完美的状态。   何谓最完美的状态?那便是将修行者的一切,无论是外貌、身体力量,还是神魂之力,都稳固在最巅峰。   当然,也有许多天人突破之后,因为不习惯过于年轻的外表,选择恢复之前的样貌,这便随他们心意而决。   晏危楼在心中暗赞一声时机选得完美。   天中禁地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几乎完美地掩盖了他突破天人时的异象。   要知道,此时的天穹之上,非但有无穷星雨震动,还有天地神阵大放其光,更有十余位天人齐心合力破阵时轰出的动静,整片神州浩土都处于剧烈的动荡中,与之相比,他这点天人异象又算得上什么?即便有人看见,或许也只以为是又一位天人破关而出了。   ——以至于晏危楼的突破如此波澜不惊,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打扰。   不,确切的说,还有两个人感应到了。   数千里之外,正在半空中赶路的宿·迷失方向·星寒身形微顿。   感应到心口处那股激荡的情绪,他周身暴躁冰冷的气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由衷的喜悦。   他折身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找到了,阿晏在那里。”   ……   不知名的秘境空间中,手中虚幻的罗盘虚影疯狂旋转着指针,坐在轮椅上的“墨先生”骇然色变。   “不对、不对劲……天机有大变……”   虚握罗盘,他仿佛能感应到铭刻在这片天地中的一条条大道法则气息,一位又一位天人将自身大道铭刻于天地间。此时这其中却多出了一缕让他极为不舒服的气息,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墨先生”极为不适。偏偏“天书”已无法再推衍出那个人的丝毫信息。这让他心中毫无安全感。   “难道……他已入天人?怎么会这么快……这不对劲……”   念及此处,“墨先生”推门而出:“不能继续放任下去了。”   ·   后世之人提起这一次的神州大劫,第一印象就是天中禁地的失控,随后则是十七位天人被宿星寒以天地神阵困缚半月有余,再之后便是由执天阁发起的,对所有魔道势力的正式宣战。   之前还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执天阁阁主振臂一呼,立刻有无数正道宗门响应,就连三大皇朝也为之张目。除却一心隐修不问世事的太上道门,连沧海剑宗都有一半门人被牵扯了进来。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发现了执天阁在神州浩土上的影响力。似乎从不知多少年前开始,那位执天阁阁主就织成了这样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可以随时将任何人至于众矢之的。   而他剑锋所指,赫然便是晏危楼这“注定将会祸乱天下的天外邪魔”。 第148章 补天意(3)   执天阁暗中潜藏多年, 甫一出手便有如此煊赫威势,几乎影响了大半个天下。   转眼间就将晏危楼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天外邪魔、神州祸害,这抹黑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云州边界, 大军压境。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 而是大雍、东黎、北漠三国联军浩浩荡荡近百万,都被送上了战场。   城头下,只低头望了一眼下方黑压压看不到边际的军队, 楚无双便倒吸一口冷气:“除了妖潮, 我第一次面对数量如此多的军队。晏危楼也太会招惹敌人了吧。”他苦笑一声。   “其实这件事你不必参与进来。”   同样站在城楼上的“将玄”平静地望向下方,语气更加平静。他漆黑的袍角在寒风中飘舞, 如同燃烧着冷焰, 阴柔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变化。   “据我所知, 当初你们的约定里,并不包括这一条。”   晏危楼与楚无双之间的合作,不外乎楚无双要带着麾下部分军队加入齐国, 剩下的部分军队和其他几位大宗师还留在青阳府境内镇守。而晏危楼则保证将来会通过瀚海令开启通道,让青阳府城的所有子民都能离开瀚海秘境的禁锢, 来到广袤的神州浩土。   但约定归约定, 晏危楼并没有想过要楚无双为他效死命,像这样明显敌众我寡、留下来可能会有性命之危的情况下, 楚无双完全可以选择离开,而不是留下来拼命。   “呵。”楚无双收回了向下看的目光, 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打都没打, 凭什么说胜负已定?大丈夫一诺千金,我答应了加入齐国,就不会弃城而走。”   “那你麾下那些人的性命就不要了吗?他们愿意跟着为了一个陌生人赴死?”   “不是为了一个陌生人赴死。”   楚无双的声音斩钉截铁。他那张一向懒散的脸上显出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   “是为了我青阳府所有的子民。为了他们还深陷秘境, 饱受妖魔侵袭的亲人。为了他们将来的孩子可以出生在神州浩土上,再也不用担心被妖魔吞吃,不用终其一生都困守城池,成天担惊受怕,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荒野……可以尽情去丈量天下之大。”   在他说话时,城楼上所有的玄甲军都安静而沉默,只是用目光静静注视着他,似乎是沉默无声的支持。他们周身的杀气与煞气愈来愈盛,彼此之间仿佛连成了一个整体,气势冲霄。   “将玄”用一种略显惊诧的目光看向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了楚无双一般。   ……想不到这个家伙认真起来,倒还挺有一府之主的气魄啊。   只可惜帅不过三秒,下一刻楚无双就耷下了眉眼:“所以,晏危楼究竟有几分胜算?援军又何时能到?”   ——从执天阁发出追杀令起,三大皇朝便陆续响应,三天不到就陈兵云州边境,恐怖的军势直逼城下。   而晏危楼却不知身在何处,或许正在被一群天人追杀。只有“将玄”出面转达了一句“稍安勿躁,援军将至”,真是敷衍得可以!也难怪那些魔道中人见势不利企图逃命。   ——自然,这些人都被将玄亲手镇压了。如今被充作敢死营,俗称炮灰。   在他期盼的目光中,“将玄”微微犹豫了一瞬,开口道:“至少也要等我们坚持十日。”   楚无双只思索了几秒,便恍然点头:“哦,这我明白的。想要说服援军,也要先看看我们自己的实力。若是我们一触即溃,其他人又怎会合作?”   “我们青阳府军最擅长守城。不就是十天吗?”他咬紧牙关,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看起来仿佛浑然没把这放在心上,“以前妖潮攻城时,半年我都守过,那时候军队损伤大半,连老人小孩都要一起守城……”   轰!   他未完的话音淹没在第一声轰鸣中。   战争,开始了!   漫天飞舞的箭矢如同遮天蔽日的庞大乌云,在战场上飘落,有时点上了火焰,就变成了一片片从天而降的火烧云。   城墙上闪烁的阵法灵光在无数道攻击之中一点一点暗淡。从地面,到城头,再到半空,枷锁镜、洞见境,乃至入道境大宗师,都被卷入了这场战争中,从地面杀到天上。血肉纷飞,火雨四溅,场面极震撼,也极残酷。   半空中完全是大宗师的战场,唯有楚无双和“将玄”没有动静。   楚无双是齐国这边的统帅,要指挥军阵,利用强大的神识将所有士兵统合一致,如臂指使;“将玄”没有动的目的很简单,他要监督那些不安分的魔道大宗师,以免他们临阵脱逃或出工不出力。   “喂!”一边指挥军阵吞掉了敌方一支孤军深入的军队,楚无双的神识遍布在整座战场,他嘴上也没闲着,“之前我听晏危楼说过,开启瀚海令需要灵石,妖魂或人道气运。维持通道越久,所需就越多……”   要想将青阳府的所有子民都带出来,那需要耗费的资源简直难以想象,绝不是目前的齐国所能供应的起。说不定抽空齐国的人道气运才能办得到。   “你说,要是我们能击败三大皇朝的联军,从他们手上讨得一些便宜,或者将来直接吞并一国,是不是就足够开启通道,将整个青阳府都搬过来了?”   他这肆意畅想的语气,仿佛如今他们不是身处弱势、被人攻打的一方,而是正在攻城。简直有种莫名的自信。   偏偏“将玄”居然还煞有介事地点头,认真说道:“应该没问题,不需要攻下一国,差不多夺取大雍一州,或者东黎一郡,甚至搜刮北漠一个大氏族,就足够了。”   单看这两人气定神闲、谈笑自若的样子,恐怕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正大占上风,敌人已垂垂待死,“挥手间樯橹灰飞烟灭”呢。   然而,此时的局势恰恰相反。   以齐国一州之地,十万军马和三千玄甲,匹敌三大皇朝百万之师,简直是说笑。   能坚守下来,无非仰仗城池之力,还有军队悍不畏死而已。   血雨纷飞,漫天流火如雨,黑色海潮撞击在一起,哀嚎、惨叫、厮杀、咆哮,一切的声音都淹没在战场中。   “呼……”   随着时间流逝,楚无双脸上的神色也渐渐也渐渐变得凝重,长时间负荷全军,他的神识也十分疲惫。   从黑夜到白日,白日到黑夜,月色洒落在地,也变成了一地血色。   “晏危楼那边情况究竟怎么样?你能联系上他吗?”   楚无双死死注视着“将玄”,哑声开口。   “我不相信他会一直躲起来,或者这么简单就败亡身死……你们一定有什么谋划吧?”   “将玄”定定地注视着他,只吐出一个字:“有。”   楚无双皱眉:“怎么?你不信我?”   “将玄”用沉默回答了他。   楚无双先是生气,接着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言自语般分析道:“我来自瀚海秘境,与神州浩土上的其他势力没有关联,按理说来应该是最值得信任的,为何晏危楼却没有事先将计划告诉我……”   “因为白帝。”“将玄”突然开口,“执天阁阁主,就是白帝。”   ——从天中禁地看到的画面中,他已经猜出了很多东西。   “怎么会!白帝他居然还活着……”楚无双大吃一惊,差点被这个消息震懵了,“而且还一直在神州浩土?”   惊讶过后,他又注意到了“将玄”审视的神色,连忙摆手道:“放心吧,我不是白帝的狂信徒。至少,在我的子民与白帝之间选择,我绝不会选他。所以,不必担心我泄密。”   “你不会选他,那么三千玄甲呢?你不会故意泄密,但无意识的呢?”   ……白帝在瀚海秘境经营数千年,连立庙塑像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都干出来了,谁知道他们这些瀚海秘境原住民的身上与对方有没有什么神秘联系?   楚无双微微沉默,难以回答。   他总算明白“将玄”为什么神神秘秘,不愿意将计划告诉他了。   “行,我不问,你也不用说。到时候该怎么做,告诉我就是了。”   事实上,他心知肚明,执天阁那一纸追杀令究竟是冲谁去的。绞杀魔道势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除掉晏危楼这个人。   这片战场的胜负,如此多人的生死,在那些天人圣者眼中,或许根本就无足轻重,只要能牵扯到晏危楼一丝心神,给他多添一点麻烦,让他无法安安心心藏起来提升实力,就已经足够了。   ——决定最终走向的,应当是另一片战场的交锋。或者说,天人之战。 第149章 补天意(4)   云州边境陷入战火的同时, 遥隔不知多少里之外的另一处战场上,正在进行着另一番战斗。   极高极远的穹天之上,有数道人影飞掠而过。他们脚踏狂风, 身沐星辉, 周身散发出的每一缕气息都极为惊人,只是随手发出的攻击便可足足将云层轰出上百米的通道,威势骇人。   短短片刻间,这数道人影就不知交手多少招,而天地异象也随之变化。时而晴光朗照,旭日千里;时而冰雪漫天,万里凝霜……这就是天人所掌控的力量。   天穹被一片赤色染红, 酷烈的狂风呼啸而过, 将沿途碰到的数百里山峰几乎削成平地,虚幻的海潮在天穹上翻涌,仿佛海面倒翻了过来,万顷波涛倒卷而下, 又与那大片大片的赤色光辉碰撞在一起……数种武道意象在天穹上交织,潋滟的刀光将漫天云朵劈散。   到最后,冰冷的刀光如月光一般洒落下来, 皎皎光辉交织成一轮虚幻的明月,天穹好像黑了下来,明月从天幕上升起, 一袭玄衣的青年踏着脚下无边的月光,静静悬浮在天幕之中。   他手腕翻转,手中漆黑的弯刀随之划过一道弧线,漫天流泻的月光顺着刀身一涌而回,最终沉淀在他雪亮的刀锋上, 泛着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光。   另外几道人影也同时停了下来,齐齐注视着他。这赫然正是五位天人。   若是有其他人在此,认出他们的来历,定然会惊讶不已。只因这五个人非但修为登峰造极,来历也非同一般。   一袭青色文士服,手持书卷,带着几分文雅气质的大雍国师裴不名;   一身北漠特有打扮、发丝结成小髻的北漠王庭供奉;锦衣玉冠,风度翩翩,着男装打扮的东黎大长公主;   麻布长袍、身无坠饰,容貌平平却精神矍铄,唯有一柄古朴长剑悬于身前的沧海剑宗大长老;   以及最后一位晏危楼的熟人悬天峰圣主。   这五位天人圣者只静静站在天上,周身散发的气息便足以搅动风云,惊动天下。   一重重的天人领域交叠在一起,此时这片天地就像是无数重海潮翻涌的深海,在数万里深的海底之下,唯有令人几乎窒息的压力。   “够了,天人之境,血肉重生,神魂不灭……你们想杀我,是很难的。”   手指轻轻抚过刀锋,晏危楼淡淡看向面前的五人,平淡的语调里听不出丝毫恐惧,反倒带着异样的平静与从容。   仿佛从始至终他都是那个站在上风的人。   “是很难,但并不是办不到。”   悬天峰圣主冷眼注视着他,双手负于身后,口吻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就不要再垂死挣扎了。这一回有裴兄他们四人帮忙,莫非你以为还能逃脱出去?”   “我能否逃脱不知道,至少杀你很简单。”   伴随着这道飘渺轻柔的声音,晏危楼漆黑的衣袍如同夜色般融化,整个人仿佛在刹那间化作一抹浅淡的月光,须臾从众人视线中淌过。   当他的身形再次凝实,他们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收鞘而归的刀光,还有半空中飞溅的鲜血。   ——那一瞬间,他快得如同瞬移。   悬天峰圣主几乎是在意识到的瞬间便飞快闪避开去,却还是没能避过这一击。   他整个人一下子倒飞而出,大半胸襟都被染红,脖颈处被切开了一半,只能伸手捂住喉管,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流下。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双眼瞪大,像见鬼一样瞪着晏危楼。   一股寒气从几人脊背上冒出。   方才五个人一同围攻晏危楼时,他们还算大占上风。   但此时晏危楼突然的出手却让他们意识到,尽管这年轻人才将将晋入天人,实力却已然远远胜过了他们。   若是单打独斗,这里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都没有半分胜算。   晏危楼身形重新凝实,唇角溢出一丝讥笑,不再理会一边的悬天峰圣主,只是看向其他几人,笑容灿烂。   “到了我们这样的境界,就该好好修炼,以求突破更高境界。彼此之间生死搏杀又有何益处?倘若你们真要与我拼命,最好先做好以命换命的准备!”   他那双带着冰冷笑意的眼睛从五人身上一一扫过,神态间有种说不出的狂气,手指也随之一一点过几人,目光漫不经心:   “——是你,还是你,抑或是你们其他人,愿意同我一起陪葬?!”   晏危楼毫不掩饰的笑声在天穹上回荡,他整个人被狂风托起,漆黑的衣袍与发丝在寒风中猎猎飞舞,飞扬的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傲慢与洒脱。   几人不由陷入了沉默。   正如晏危楼所说,合他们五人之力,对付他一人绝无问题。   但天人境界已然超凡脱俗,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本身拥有血肉重生,神魂不灭的力量,只要还有一丝血肉存活,一点神魂不灭,就有机会重新复苏。   除非以绝对的力量在一瞬间将其神魂彻底湮灭,抹去血肉中的全部生机,否则,即便他们占据上风,也很难将之彻死杀死。若是晏危楼一心要逃,那就更麻烦了。   真要将对方逼到绝境,以他的实力发起疯来,来一个以命换命还真有可能。诚然牺牲其中一人或许可以杀死对方,但试问这里有谁愿意做出如此牺牲?   裴不名轻轻叹了一口气,收起手中的书卷,开口问道:“那你想要如何?”   晏危楼收回了手,笑盈盈地开口:   “不是我想要如何,是你们想要如何?你们难不成还真的相信那狗屁的天机预言?以神州浩土之广袤,该是何等力量才可倾覆?倘若我真有祸害整个天下的实力,你们哪里还有命站在这里?”   他脸上狂放的笑容几乎是转瞬间收敛,变作一抹温柔亲和的弧度,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真挚:   “归根究底,我与诸位并无深仇大恨。如今在这里拼死拼活,也不过是那执天阁主一语所致,诸位为了他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打生打死,他倒是置身事外,什么事也没有……”   “嗬嗬……”   眼看晏危楼三言两语似乎有说动众人的迹象,悬天峰圣主以秘术强行再生血肉,堪堪修复了脖颈处的伤口,发出嘶哑的声音:   “不可!”   他急切开口:“诸位忘了来之前是如何同墨先生保证的吗?你们可是答应了要除去这天外邪魔的!”   这句话就未免有些要挟的意味了。   其他几人神色变得有些不快,却也没有反驳。因为他们的确在事先就答应了执天阁阁主的要求。   要问执天阁为何如此一呼百应,居然能驱使如此多的势力为其所用,连天人圣者都愿意受其差遣,这就要从头说起。   执天阁一向低调,不像是三大正道圣地那样彰显于世人面前,但数百年来,它却一直于暗中影响着神州浩土的局势。   执天阁山门在何地,阁中有多少弟子,整体实力如何……这一切的一切都隐藏于迷雾之中,无人知晓,也引人忌惮。   唯一暴露在人前的就只有执天阁阁主本人。偏偏他又来历神秘,行踪成谜,有时上百年才出现一次。   第一次是三百年前,他出现在沧海剑宗,测算出从中域三十三州将会短暂出现通往早已隔绝的其他几域的道路。   于是,当时中域神州最受瞩目的天剑萧白寂,为追寻更高境界离开了中域。   第二次是一百三十年前,他又出现在悬天峰,一口道破北斗魔宫谋划多年、暗中奇袭三大正道圣地的阴谋,导致北斗魔宫在第一站悬天峰就折戟沉沙,反而踏入了悬天峰设好的陷阱。   那一次,北斗魔宫三位天人一死一重伤,不久后伤重者去世,就只剩渡九幽一人支撑北斗魔宫,间接导致了如今北斗魔宫的弱势。   除了明面上众所周知的这两次,他还在其它地方现身过几次,但每一次出现无一不是一口道破天机,助人趋福避祸,随后便飘然而去,功成身退,颇有几分隐士高人的超然做派。   这位执天阁阁主行事高深莫测,又广结善缘,通过数次占补天机对诸多势力施以恩惠,让他们都欠下了他的人情。   这许多年来的事迹,已经成功为他塑造了一副淡泊名利、无事从不出山,出手只为大义、救济苍生的超然形象。   如今,他多年的积累果然发挥了作用,没有一个人怀疑他是出于私仇故意污蔑晏危楼,即便是有人不相信他的预言,也抵不过人情债难还。   当年他施加给诸多势力的恩惠,现在就到了获得回报的时候——   他很懂得把握时机,以前从不轻易动用人情,如今第一次开口,果然起到了非同一般的效果。连这些不受世俗拘束的天人圣者,也在他一句话之下任由差遣。   到了天人这等境界,世俗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唯一的追求就是踏上更高的修为境界而已,自然很是惜命。虽是为了人情而勉强出手,却不代表这几人愿意和一个同等境界的对手拼命。   悬天峰圣主的话,让几人心里那点不快又浮了上来。   一身男装打扮,宛如翩翩佳公子的东黎大长公主上前一步:“不错,当年墨先生于我东黎皇室有恩,本宫也答应了定会回报……然而天机测算从来不是必然应验,既然关乎神州大劫,自是不能轻易下定论,以免误伤无辜——不知墨先生身在何处?可否现身为我们解惑?”   其余几个人也不由点头:“这话在理。不知墨先生可否亲自出面一见?”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悬天峰圣主身上。   众所周知,自从当年帮助悬天峰解决了北斗魔宫的偷袭之后,执天阁就与悬天峰之间有了某种特殊的关系。   普通人不知道,但他们这些人却很清楚,这些年来,执天阁阁主一直受悬天峰供奉。彼此之间必然有着联系方式。   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逼宫”,悬天峰圣主却不再像是之前那样气急败坏。   他眼中闪过一缕难以形容的古怪之色,似乎只是思索了几息,就同意了。   “好,墨先生早就说过,要亲眼看着天外邪魔被解决,还神州一片净土。”   淡淡的空间涟漪在他周身散发开来,众人能认出这是一种独特的空间传送秘法。   一般只要两个人之间缔结了特殊的契约,或者拥有一对特殊的灵器,还要有足够强大承受长距离传送的实力,就能跨越空间的阻隔降临。   轮椅转动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一道坐在轮椅上的人影渐渐从空间涟漪中现出,他的目光紧紧落在了晏危楼身上。   晏危楼也静静地与他对视,那张俊美锋利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人甫一出现,裴不名蓦然抛出手中书卷,那普普通通的书卷在众人视线中越来越大,渐渐好像遮蔽了整片天穹。   无数瑰丽的文字从书卷上飞出,首尾相连化作一条无穷长的锁链,在四周一圈又一圈缠绕起来。   周围的空间彻底被封锁。   难以形容的天地之威降临,天穹之上似有日月同现,所有人都好似被拖入了一个有别于现实的异空间,四周飘荡着如梦似幻般的虚幻星光。   与此同时,东霓长公主双手一抹,一片灿灿光辉自她手中漫出,挥袖间似有星河坠落;   北漠皇室供奉周身雷鸣炸响,十二枚佛珠般的珠子连串飞出,飞出的瞬间由小变大,像是十二座山峰从天而降;   沧海剑宗大长老则踏前一步,一剑劈出,宛如滔滔沧海倾覆而下。   这数重攻击都在同一时间爆发,将晏危楼和那道坐在轮椅上的人影同时笼罩在内。疾如雷霆闪电,烈如暴雨狂风,几乎要将两个人一起吞没。   悬天峰圣主又惊又怒的声音这才迟来一步,在这片异空间中响起:   “你们要做什么?!” 第150章 变故生   数重攻击轰击在一起, 仿佛暴风与雷霆齐至,整片异空间都在毁灭的气息中动荡。   这样的恐怖攻势下,哪怕是天人圣者, 若是毫无防备,至少都要重伤。   出手的这一瞬间。   几个人脑海中几乎是不约而同飘过一道白衣如云、清风朗月般的身影。   ——离开太上道门后,“燕无伦”一路行来, 跨越数千里之遥, 先是无声无息拜访东黎大长公主,随后又通过几个人的引见悄然见到了另外几位天人。   姬慕月推开国师府的大门、陆一渔主动找上大长老的清修之地, 天宗教主一纸书信传入北漠王庭……随之一同而至的还有一道乘风踏云而来的身影。   此时此刻, 不久前的画面再度浮现于心头,这几位天人出手的同时,脑海中仿佛又回响起那道温柔舒缓、有若天籁的清雅男声,带着莫名的蛊惑力量。   “……阁下以为执天阁阁主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大义凛然吗?”   “真正企图动荡整个天下的人是他啊……”   “天人之寿八百载。恐怕阁下还不知道吧, 执天阁阁主早就活过了不知多少个八百载……”   “他身上可是有着天人之上的秘密啊……”   “……不需要化敌为友, 阁下尽可以继续诛杀天外邪魔, 履行承诺的同时, 稍稍试探一下那位执天阁阁主也不为过吧?”   “不如来打个赌罢,我赌……哪怕你们所有人一齐出手,也奈何不了他。”   ……不得不承认, 他们的确被那个年轻人说动了。   当然,这也与对方给出的证据有关。尽管目前还不能完全证实,但执天阁阁主身上的确是存在一些疑点……   ——作为重生者的晏危楼, 尽管前世的记忆并非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某些至关重要的部分,比如执天阁阁主的某些黑料,还是能够拿出来的。   晏危楼记忆中最清晰的一件事就是, 当年北斗魔宫偷袭三大正道圣地,其背后似乎隐隐存在着执天阁阁主的影子。只可惜,清楚此事的两位天人都已死去,而当年尚且年轻的渡九幽未曾见过执天阁阁主,也不清楚其中详情。   哪怕利用逍遥楼去收集情报,“燕无伦”也只能给出一点似是而非的含糊证据。   不过这点含糊证据就够了,那几位天人本就已经内心动摇,只是缺乏一个借口而已。“燕无伦”给了他们借口。   尽管如此,他们也不会彻底被“燕无伦”牵着鼻子走。   因此,表面上答应了“燕无伦”联手针对执天阁阁主的计划,但他们出手的同时,几人早就达成默契,要趁其不备,一并解决晏危楼这个人。   轰!   像是满天星河一齐摇落,天幕也随之塌陷下来。群峰陨坠,星河如瀑,吟啸的剑气化作无垠沧海,无与伦比的恐怖攻击将两人一同包裹其中。   「……既然墨先生你在乎的是天下苍生,我们也履行了答应你的承诺。那么,为了天下苍生,与天外邪魔一并同归于尽,这样的结果,对你而言应当也并无遗憾了吧?」   「像你这样的存在,出现在这世上,终究是过于碍眼了……」   无数枚文字在半空中飞舞,封锁的异空间中,几人不约而同出手。   将晏危楼与刚刚到来的身影一并淹没。   晏危楼瞳孔之中,只剩下一片铺天盖地的光辉,像是头顶的天穹突然塌陷,数不尽的星辰一并砸落了下来。   他挑了挑眉。   “啧,说好的先一起对付执天阁阁主,你们却还想一石二鸟……”微不可察的呢喃声透着淡淡戏谑,他幽深的瞳底深邃一片,“不过,不出意料。”   脸上神色丝毫未变,晏危楼冷静地拔刀出鞘,漆黑刀刃在他手中舞出了残影。他身形飘然而起,主动迎了上去。   下一瞬,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被一道锋利绝伦的刀光劈开一道缝隙,随后漫天刀光如水银泻地般喷涌出来。   剑气与星光如初雪般融化,一袭玄衣的青年身随刀光而出,深沉恐怖的气息在他身周涌动,仿佛在他身后凝成了无边无际的庞大阴影。挥袖之间,那漆黑的刀刃于一瞬间斩出了成百上千道斩痕。   当头落下的虚幻山峰被斩成碎片,四溢的刀光犹如月光一般漫天飘舞,无数缕银色的“丝线”相映交辉。   虽然同时被四位天人突然围攻确实是一件危险的事,但要是心有预料,早有准备,就不是那么麻烦了。   如庖丁解牛般将袭来的一切攻势一一化解,晏危楼突出重围,身形飞掠过长空,尚未消散的刀光残影在身后一并掠过,漆黑长袍上仿佛弥散着月光。   就在晏危楼突围的瞬间,同样被四个人的攻势所淹没的“墨先生”不闪不避,只是微微抬头,淡然地望着这一幕仿佛天翻地覆的景象。   他一袭黑袍,身上裹着一件漆黑文士服,原本英气勃勃的脸上透着淡淡虚弱之色,眼睑处有一道漆黑锁链般的印记,周身上下充斥着神秘莫测的气息。   在那山呼海啸般的重重压力下,他身下的轮椅发出“咔吱”声响,率先承受不住,一下子碎裂开来。   但他只是一动不动,任由那足以撕裂数座山峰的力量轰在了身上。   晏危楼恰好回身,目光与之撞到一起。   那人冲他露出一个微笑,带着几分怀念,如同老友重逢一般平和。   ……但他瞳孔中的情绪却并非如此,像是满载着无穷恶意,又掺杂着某种微妙难言的情绪,怀念与憎恨交织在一起,激荡的杀意让他的瞳孔都在发亮。   紧接着,他整个人如星点般崩散开来。   几位出手的天人都怔了一怔,随即脸色大变,殊无半分喜意:“不对,这不是他的真身!”   几人的脸色极为难看。   ……这一次的行动无疑是失败了。没有除去晏危楼,还暴露了他们对执天阁阁主的忌惮,引起了对方的警惕。万般算计都是一场空!   原本惊怒交加,就要出手的悬天峰圣主也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   “我就说,墨先生一向算无遗策,怎么可能轻易被你们算计了!原来他早有准备,难怪来之前他特意给了我传送灵器。”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他,脸色更难看了:“你说什么?他早有准备?”   悬天峰圣主冷哼了一声,刚才这几个人的偷袭他可都看在眼中,自是不会给他们好脸色。因此,他只淡淡道:   “那是自然。早在我来之前,墨先生就交代过,若是中途你们想要见他,我尽可答应,用传送灵器让你们见上一面就是了……”   当时他还以为墨先生只是随口一说,然后,看方才发生的这一幕,显然对方早就算到了将会发生的事。   “可笑你们暗中算计,自以为得计,但一切却早在墨先生意料之中。”   名存实亡的合作关系已经破裂,悬天峰圣主目光冰冷,肆无忌惮地嘲讽几人,以发泄心中未熄的怒火。   他又不是傻子,从几人默契无比的出手中就看出来他们早就有了主意,说不定还和晏危楼达成了默契,所以之前才一唱一和地要见执天阁阁主。   倘若说,之前那一瞬间他是愤怒于几人的出尔反尔,突然偷袭。那么,现在想清楚了这一切,他就更加愤怒于自己被蒙在鼓里,居然从头到尾被这几个人当傻子一样耍弄!这简直是莫大的屈辱!   但他终究不是什么楞头青,很快就强压下怒火,将目光投向在一边看戏的晏危楼,沉声道:   “几位好歹也是天人圣者,之前无缘无故对墨先生出手也就罢了,该不会还真想背信弃义,放过这个天外邪魔吧?这可是唯一将功补过的机会。”   站在一边看戏的晏危楼,见他将话题扯向自己,却是不慌不忙,微微一笑。   ……倘若是之前,这些人或许还会履行与执天阁的约定,但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他这有恃无恐的微笑看在悬天峰圣主眼中分外碍眼。   两人本就有旧恨在前。   ——上次在北漠,晏危楼借助乾坤道图之力,差点以入道大宗师之身完成弑杀天人之举。   这也让悬天峰圣主在好一段时间里沦为天人中的笑柄,彻底颜面无存。   而今,晏危楼又露出如此明晃晃的嘲讽,这让悬天峰圣主看向他的目光愈发冰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虽然这几人无缘无故对墨先生出手,但悬天峰圣主可不相信他们会突然背弃正道,与魔道为伍。否则他们也不会连同晏危楼一起攻击了。多半只是受晏危楼挑拨离间而已。   现在既然偷袭无果,但凡他们还不想与执天阁和悬天峰结下死仇,就该知道要怎么办。这也是正道之间的潜规则。   之前还喊打喊杀,之后又为了共同立场亲如兄弟,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这江湖上,所谓正邪之分,无非就是看谁更豁得出脸皮,更会做好表面功夫罢了。   但其余几人却迟迟不动。   周围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你、你们……”他忍不住皱起眉,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打量。   晏危楼慢慢笑起来:“你说的很对,反正执天阁阁主没有事。只要杀了我,明面上他们也算有了交代,执天阁亦不会将几位天人圣者出手试探的事情传出去……”   “大不了之后就说,事先与执天阁阁主早有默契,只是假意答应同我合作,骗我失去防备,趁机封锁空间对我出手,大家都还是诛邪灭魔的正义小伙伴……   “再比如,之前都是被我这个魔头所误导,对执天阁阁主出手也只是误会……   “嗯,只要愿意找,合适的理由不要太多。相信执天阁阁主也乐意圆谎。”   他漫不经心地摊了摊手,一番话说的十分直白。那张俊美锋利的脸上挂着某种懒洋洋的、惹人生厌的笑,直让人恨不得冲他的脸狠狠来上一拳。   悬天峰圣主眉心越皱越紧。   晏危楼准确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但他不明白,为何其余几人此时的神色如此奇怪,似乎并不打算按照剧本来?   一种不妙的预感渐渐在他心中蔓延。   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晏危楼好心为他解惑:“当然是因为……执天阁阁主的表现太过完美了啊。”   ……以往对方的确有过数次测算天机之举,但针对的都是他们的敌人,且给出的结果最多不过是“今日不宜出行”这样大而化之的含糊之辞。   对方每次出现,泄露天机,看上去似乎都是在救人,从未利用这份能力算计过任何人。   对他们来说,这位执天阁阁主毫无疑问是无害的。尤其是对方时不时就会消失许多年,就更加没人将之放在心上了。   但当彼此暂时站到对立面,他们还是第一次发现,对方测算天机的能力远比过去表现出来的还要恐怖,居然连他们的一切谋划都一清二楚。   事先给出传送灵器,安排假身出现……这简简单单,却针对性极强的应对,太过周详,也太过完美了。   简单的一句“今日不宜出行”还只是让人钦佩,但若是周详到“某时某地将会遇上某人某事……”一整天发生的事都能被算出来,那就只会令人惊恐了。   倘若说,之前这几人还只是被晏危楼挑拨,激起了心中那点属于人类的劣根性。那么现在,他们就是真的对执天阁阁主充满了戒备。   哪怕身为天人,一举一动居然也逃不出对方的测算。似乎所有人在他面前不存在任何的秘密。这样的人,又怎能不让人忌惮,恐惧,企图除之后快?   哪怕他过往表现得淡泊名利,毫无野心,也无法让人放心。   几人神色凝重,悬天峰圣主也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提起了心,看向其他人的目光中露出警惕。   唯有晏危楼一个人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们该不会以为,我是真打算和你们一起埋伏执天阁阁主吧?”   所以,偷袭失败后,悬天峰圣主才会以看待死人一样的目光看待他。   “——我可没想过如此简单就能杀了他。”   青年玄衣如墨,飞扬的眉宇间凝着一抹轻快的笑意:   “成也好,败也好。从始至终,我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从幕后暴露到台前,让诸位意识到这个人有多可怕而已。”   悬天峰圣主的脸色渐渐变了,他突然意识到了晏危楼的话中之意。   有时,超出常理、让人难以理解的强大,就是一种罪过。执天阁阁主表现出来的修为实力或许还不足以让人戒备,但那份算无遗策就已经足够让人忌惮。   事实上,想明白晏危楼话中之意,就连一向崇敬着墨先生的悬天峰圣主,都情不自禁地往深了想。倘若哪天这个一切行为都被料中的人是他……   他无奈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居然也下意识对墨先生有了几分警惕。   一时间,他看向晏危楼的目光都染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果然是魔道,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动摇了他的心境……这个人,太过可怕了!   而那道含着笑意的清朗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响起,听在众人耳中,却充满了无法抵抗的蛊惑之意。   “……现在,究竟是我这个所谓的天外邪魔威胁更大,还是执天阁阁主更值得警惕呢?”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天人者,本就已超凡脱俗,苍生倾覆,又与他们何干?反倒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明”,对他们来说更为碍眼。   既然对执天阁阁主起了警惕,那么让对方如此急切,欲杀之而后快的晏危楼,自然也就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了。   ……至少目前不是。   但正道终究是要脸皮的。要他们就这样倒戈向晏危楼,放过这个“将会祸乱神州的天外邪魔”,也有些为难人。   看着众人的神色,晏危楼笑了起来:“看来,之前逍遥楼主转达的提议,诸位是同意的了?”   “……我与诸位之间并无仇怨,这次起因也不过是执天阁阁主一句话而已。谁知道他算得准不准呢?我还说,他就是在挟私报复呢。”   对这些所谓正道中人的心理把握极准,晏危楼张口就给了他们一个罢手的借口,让他们的神色明显放松下来。   “至于我和执天阁阁主之间的私人恩怨,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晏危楼的目的从来就不是让这些人倒戈成为自己的盟友,单只是正魔两道之间的壁垒就不可越过。   他所希望达成的目标,不过就是让其他人退出这场由执天阁阁主所导演的大戏,达成两不相帮的局面就足够了。   眼看之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缓和,悬天峰圣主也顾不得自己心里那点纠结了,他急声道:“不可!”   “魔门外道阴险狡诈,绝不可轻信!神州大劫在前,诸位身为天人,要为一己私欲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他神色严肃,用的是一贯以来大义凛然的口吻。   悬天峰自建立伊始,就以守护整个天下而自居,而且不是假模假样的装腔作势。他们每一个弟子从小就被洗脑,发自内心地将自己视作天下之主,有裁定正邪、堪平天下的责任。   由于悬天峰的实力摆在那里,只要没有太过分,其他人倒也乐意去捧他们。但这次却没有人附和。   悬天峰圣主:“……”   发表了一番近乎中二的宣言,却没有一个捧哏,气氛变得莫名尴尬。   一股愈发不妙的预感让他心神一凛,不动声色地望向四周。   这时他才意识到,连同晏危楼在内,其余几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极为意味深长。   ……不好!   他突然意识到了危险。   若是这些人下定了决心要站到执天阁的对立面,那么他这个形同执天阁阁主代言人的存在,就极为碍眼了。   果然,就听裴不名突然轻轻叹了一声:“严兄,得罪了。”   终于有了姓氏的悬天峰圣主还来不及说什么,裴不名便踏出一步,他一袭青色文士服飘然若仙,手上的动作也极为优雅,但优雅之中却又蕴含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虚幻的书卷在半空中飞舞,一个小小的“山”字从书卷中迸出,从起初小如蚊蝇,到最后仿佛大如山岳,当头向他砸下来,四周的空气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破空之声。随后又蹦出一个小小“火”,牵动着漫天天火流星一同坠落,赤红色的光焰照亮了整片异空间。   他的出手像是一个信号。   其余几人也紧跟着出手,无穷的武道意象化作无穷幻影,几乎要将悬天峰圣主整个人吞噬。   晏危楼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他轻笑一声,漫不经心抽出长刀。   长而窄的刀锋铿然出鞘,像是一泓清幽月光从少年眼底淌过,倒映出一双幽邃漠然的眸子,和眸子里清淡的笑意。   一瞬间敌我互换。   众人的举动已然说明了他们的决心。悬天峰圣主也不再废话,同样拔出了长剑,周身气息沸腾,如有一轮虚幻曜日冉冉升起。他迎了上去。   身为天人圣者,他有自己的骄傲,既然这些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自是不会继续浪费唇舌。再加上周围空间已经被封锁,他便是想逃也不可能。   那就唯有一战!   这个江湖终究是以实力为尊。   异空间再次剧烈动荡,各色光辉碰撞在一起,发生了惊人的爆炸。   同样是一对五,之前晏危楼甚至还有余力反杀,而悬天峰圣主的实力却连勉强支撑都困难。   刚刚过了百招,他周身气息就明显变得紊乱,脸色也因失血过多而渐渐苍白。   “咳咳咳!墨先生神机妙算,你们的一切阴谋早在他预料之中……”   闷吭一声,不知道中了谁的攻击,他猛然倒飞出去。   好不容易在半空中踉跄停步,他阴沉着脸抬起头。   “……不要逼我。”   之前他还不知道墨先生为何突然以报酬的名义送他一件宝物,还特意交代只有生死危机关头方可动用,因为一旦动用就要耗去半身精血。   但现在……他已然全都明白了。定然是对方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想到耗去半身精血的代价,悬天峰圣主还是希望能说服这些人收手,免得到最后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到好。   只可惜,回应他的是又一记刀光。   滴答滴答。   鲜血从刀锋上连串滴落,晏危楼漫不经心地轻轻一甩。突然神色微变,紧接着身形骤然向后疾退。   他整个人便如一只黑色的大鸟,一瞬间倒飞出去数百米,一双漆子的眸子紧紧盯在悬天峰圣主身上,瞳孔倏然紧缩。   一样东西被对方抛了出来,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铜牌。   这东西被抛出的瞬间,悬天峰圣主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他身体内部的精血一瞬间沸腾起来,整个人全身通红像是一只煮熟的大虾,滚烫的白气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   “啊——!”   短短三秒不到,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大活人直接被抽空了全部的精血,变成了一副干瘪的皮包骨头。紧接着,他体表那一层皮肉开始燃烧。身体在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力量之下扭曲起来。   嘭!   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捏紧爆碎的番茄,他整个人爆了开来,化作无数飞灰。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一道透明的神魂在肉身崩溃的瞬间从他体内飞去,立刻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笼罩,随着身体一齐湮灭。   “……你、骗我——!”   极度的怨愤,不甘,绝望,憎恨……这声音里过于激烈的情绪,几乎要深深印刻在众人灵魂之中。   以天人强大的意识,立刻明白过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多半是被执天阁阁主蒙骗,成为了对方手中的棋子。   晏危楼倒是不意外。他很清楚,只要有杀死他的机会,那个人干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情都不为过!   其余几人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般的恐惧,但很快他们就来不及多想了。   以一位天人的全部神魂血肉为献祭,那枚飞至半空的铜牌表面涌出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深沉黑暗,无形的力量随之涌动而出。周围的空间在一刹那被定格,没有光,也没有声响。   所有人都被定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惊骇的表情。他们双眸之中,倒映着无尽弥漫的幽光。   轰!   无声无息间,像是宇宙间突然有一颗星辰爆炸,无尽的光与热湮没了所有人。   剧烈的爆炸让整片异空间彻底扭曲,结界寸寸崩碎,原地出现了一个黑洞般深邃的漩涡,所有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漩涡卷入,就要将他们彻底吞噬。   “阿晏——!”   宿星寒的声音隐约传来,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飘渺到远隔一个世界。   晏危楼最后的视线里,只见一抹白影毫不迟疑地冲入四周崩碎的空间碎片中,向他扑来。   仿佛被无数柄风刃同时从周身切割而过,他雪白的衣衫瞬间被染红。   周围的天地不断扭曲、崩碎,这一刻,晏危楼忽略了周遭的一切,目光里只有那双清澄澄的、蕴着担忧的眸子。   比冰雪还要纯粹,比月光还要柔和。   似乎因为动作过于激烈,宿星寒飞掠而来的同时,一卷石质的古卷突然从他袖中飞出,直冲晏危楼而来。这卷神秘的补天诀总纲率先一步落入爆炸中心。   似乎是吸收了周围逸散的无穷能量,之前一直无法打开的古卷突然自行摊开。   晏危楼眼前弥漫起一片金光,随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51章 时之环(1)   大幽王都, 满城灯火。   又是一年祭元日。   华丽的车驾驶过大街,端坐于车架上的少年一袭白衣如霜如雪。   他神情冷淡,几无表情, 一双眸子也染着霜色,冰雪般的容颜显露在星月光辉之下,如同一尊供奉于神坛之上的神像。冰冷、淡漠,高不可攀。   有种令人不敢冒犯的气场。   喧嚣的人群一瞬间变得安静。   四周明亮的灯火在他的映衬之下黯淡下来, 喧嚣的鼓乐声显得如此嘈杂,就连街道两侧欢呼的人群都下意识后退一步,为他让开一条通道。   突然间, 深沉的夜幕上划过一道极为炫目的白光,似乎两枚星辰互相碰撞, 赤红色火焰倾刻间燃遍天幕。   紧接着,漫天流星火雨洒落下来。   原本热闹的大街上顿时响起一片恐慌的惊呼,看热闹的人群四散奔逃。之前还一片欢乐繁华的大幽王都陷入了无可避免的慌乱嘈杂之中。   慌乱的人群中,始终神色平静的白衣人双眸睁大,漆黑的眸子怔怔然望着车架上突然出现的小少年。   对方看上去十岁左右, 一身玄衣, 发丝散乱, 仔细看去,周身上下都弥漫着浓郁的血气,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在灯火映照下如此熟悉, 尽管青涩、稚嫩,却依稀能看出日后锋利俊美的轮廓。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 他凭空出现,以重伤昏迷的姿态落在了白衣人面前。   宿星寒彻底呆住了。   他原本冷淡漠然如神像的脸上头一次露出如此鲜活的神情,仿佛突然坠入梦中, 分不清此时究竟是真是幻。   懵了好几息,他终于忍不住内心深处那股期待与渴盼,向着那昏迷沉睡的小少年伸出了一根手指。   戳→!   指尖真实而温热的温度让宿星寒一瞬间清醒过来,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眸子里薄薄的霜色一瞬褪去,露出了其中灿烂无边的星光。   “不是梦……”   轻轻呢喃了一声,他几乎是立刻挥袖将人揽入怀中,宿星寒一瞬不瞬凝视着对方,似乎所有星辰同时落入了他眸中。   人刚一入怀,对方身上的鲜血立刻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袍,宿星寒这才从那种梦幻般的状态中惊醒,意识到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面上露出一丝惊慌。   他想都没想,便低下头去,双唇印在少年唇边,将一缕珍贵的本源气轻轻渡了过去。眼看少年的神色恢复红润,这才放下心来,唇边弯起一抹弧度。   此时,慌乱的人群还在四散奔逃,而宿星寒却恍若未觉,只将昏睡的少年无比轻柔地抱在怀中,低头看了又看,神情雀跃,露出纯粹的欢喜与满足。   直到王城上空亮起的阵法灵光化作一面无形墙壁,将一切危险阻拦于外,终于反应过来的人们这才恢复了平静。   但当四散奔逃的人群安静下来,他们才终于注意到,那华丽的车架还停在街道中间,轻纱在风中飘舞,车上的白衣人却不知何时失去了影踪。   ……   漆黑的天幕上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的所有异象都不曾发生,观星台上的老道发出一声轻叹:   “妖星现于东方,灭国之兆啊。”   ·   王都之北,祭元神殿。   “祭司大人。”   白衣人自宫殿间穿行而过,沿途遇到的侍女、仆从,纷纷冲他行礼。   所有人井然有序,行走间步伐可用尺量,低眉颔首,神态恭敬。不曾对他怀中抱着的陌生少年投去多余的一瞥。   而宿星寒对此习以为常。   他一如往常般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地从众人视线中穿过,看起来与过去一般无二。唯有此时怀中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昭示着方才的一切经历绝非虚假。   这样想着,宿星寒脚下的步伐都欢快了三分,他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唇角。   进入自己的寝殿之后,他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放了下来,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   随后,这位在外人眼中一向高冷不近人情的祭司大人就眼巴巴守在床前,一双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床上的人。   像是守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神情中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与固执。   “唔……”   喉间逸出一声低吟,床上的小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带着淡淡的迷茫。   他的目光与一双极美丽、也极纯粹的眸子撞在一起,一眼便看出了其中不容错辨的惊喜。   让人有种想要发自内心微笑的错觉。   「……他认识我。」   尽管脑海中还只是迷茫一片,空空如也,但晏危楼心中却下意识想到。他能感觉到心口处柔软而放松的情绪。   「不对,是认识曾经的我。」   「……久别重逢?」   他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哪怕此刻脑袋空空没有半分记忆,却也丝毫不惊慌,在思维开始运转的第一时间,就凭借这种天赋观察并分析出了对方的神态与动作间表达出来的信息。   不过几个呼吸过后,晏危楼就在心中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紧绷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这个人是无害的。」   随后,他捂住额头,冲对方露出一个迷茫又无辜的笑容,声音虚弱:“……我是谁?你又是什么人?我们认识吗?”   “——不知为何,我感觉你好熟悉。”   宿星寒脸上惊喜的笑容顿住,神情空白了一瞬。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目光微凝:“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晏危楼继续无辜茫然地点头。   莫名的,他居然从面前这白衣人如霜似雪的冷淡容颜上看出了隐隐的委屈,而晏危楼居然下意识就想要安慰他。   但晏危楼隐隐记得,自己似乎从来不是什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好人啊。   这反常的感觉让晏危楼略微迷茫。   ……见鬼了。   ·   祭元神殿,顾名思义,正是祭祀和供奉圣师“元”的神殿。   晏危楼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外袍,静静地站在神殿中央,抬头望着那尊容貌模糊的神像,微微出神。   “圣师元……只存在于神话中的人物……”   他目光中带着几许不可思议。   “——我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他说的是认真的吗?”   心中的疑惑无人能够解答,晏危楼干脆靠着神像下方的祭台坐了下来,姿态漫不经心,还顺手摸了一枚上供的灵果,用袖子擦了擦,“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嗯,还挺甜。”   刚好从神殿门口经过的一位侍女看见这一幕,顿时目瞪口呆。   要知道,被他们奉若神明的祭司大人一向不允许旁人随意靠近这间神殿的,更别说是在里面如此放肆了!   别看祭司大人平日里冷冷淡淡,好像对什么都无甚情绪,但一旦涉及到神殿的事情,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有着超乎想象的认真。对这一点很清楚的神殿中人,从来不敢触他逆鳞。   要是换作其他人,此去她早就去通报祭司大人了。但这个被祭司大人亲手带进神殿的少年却不一样。   最近这半个月来,这少年已经让祭司大人数次破例,似乎所有的神殿规矩在他面前都不算数。尝几颗贡品又算什么?   晏危楼几口吃完一个灵果,漫不经心转过头,似乎这才注意到殿外的人,便又拿起一个灵果扬了扬:“要吃吗?”   他笑得很是灿烂。   但那侍女却像见了鬼一样僵在了原地。沉默片刻,她飞快转身,匆匆离去,决定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过,也就不用纠结于要不要通报了。   晏危楼对她的反应半点也不意外,他像是做了个无聊的恶作剧,笑眯眯地收回手,又啃了一口灵果,姿态很是惬意。   ……倘若宿星寒说的都是真的,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给他的嘛,那么他吃几个灵果也不为过吧?   苏醒已有半个月,从起初的头脑空空,记忆全无,到如今已经记下了大部分常识,也对自己所处的地方有了大概的了解。晏危楼凭借强大的神识,将宿星寒告知他的一切都记在了脑海中。   他也总算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这片被称作中域神州的大陆上,如今由皇朝与宗门并存,除却修行者之外,世俗界的所有百姓都在大幽皇朝的统治之下,已经持续近千年之久。   如今晏危楼所在就是大幽皇朝的王都,宿星寒作为祭元神殿中唯一的祭司,在大幽皇朝具有特殊的地位。因此,哪怕他将晏危楼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直接带入祭元神殿,也没有遭到阻拦。   不过,尽管宿星寒没有说什么,但晏危楼知道,这背后定然没有那么简单。他能在祭元神殿安安稳稳待到现在,定然有着宿星寒的功劳。   想到这里,晏危楼三两口吃掉灵果,脸上的微笑也淡了下去。   他实在迫不及待想要恢复缺失的记忆,更想要尽快恢复身上的伤势。   ——也不知道此前他是经历过怎样激烈的战斗,以至于吃了宿星寒那么多天材地宝,身上的伤都还只恢复了一小半,神魂更是受创严重。   事实上,要是晏危楼知道他不止是吃了一堆天材地宝,还被宿星寒渡了一口珍贵的本源气,恐怕就更加难以淡定了。   更何况,除了他本人之外,这里还有四条同样被洗白的神魂呢——   晏危楼一挥袖,四道神魂瞬间从他身周飘出,悬浮在半空中。隐约可见虚幻模糊的面貌,但那飘渺近乎透明的魂体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这是他醒来不久后发现的。   据晏危楼猜测,这几人应当是和自己同时受到重伤,随后神魂被他裹胁着,一同来到了这里。   幸运的是,晏危楼还保有自己好端端的身体,哪怕按照宿星寒的说法是比从前缩水了很多。而这四条神魂,非但肉身不存,就连神魂都受创严重,几乎都快变成傻子了。   依晏危楼看来,之前定然是发生了一场极为激烈的大战。而这四人可能是他的敌人,也可能是他的同伴,最大的可能则是关系一般的路人。   因为,对这几人,他心中既无敌意,也没有任何亲近的想法。   看在好歹也和失忆前的自己有几分关系,晏危楼还是捡了些自己吃剩下的天材地宝边角料,将这几条神魂温养了一番。   半个月下来,他们总算凝实了不少,恢复了正常人的神智,至少可以交流了。   “你们对过去的记忆还有什么印象吗?”   晏危楼毫不客气地使唤起他们来。   四条神魂当然是齐刷刷摇头。   ……别说是过去的事情,他们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晏危楼:“……”   想到自己此时随身携带四条神魂的状态,他脑袋里居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句话:“莫非我就是自带四个金手指老爷爷的主角?”   这句话刚刚闪过,晏危楼就是一怔,对自己过去的记忆十分迷惑:“……所以,金手指老爷爷又是什么意思?”   他总觉得过去的自己似乎知道许多奇奇怪怪的知识啊。   懒得深究下去,晏危楼给四条神魂取了个简单好记的称号:“一、二、三、四,刚好是四条神魂,以后干脆就叫你们魑、魅、魍、魉好了……”   他不接受反驳地定下称号,目光在四条神魂身上打转,开始思考可以利用他们做些什么。   哪怕现在没有记忆,但这段时间以来宿星寒的常识灌输也不是没有用的。至少晏危楼对于神州浩土上的修炼等级一清二楚,也早就发现了自身的天人修为。   而这四条神魂,赫然也是四位天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晏危楼救下他们,将他们一起裹挟到了这里,他本身与这四条神魂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联系。晏危楼能感应到,若是自己愿意,一念之间便可轻易对他们造成重创。   天人圣者,血肉重生,神魂不灭。哪怕他们现在再虚弱,将来迟早能够恢复。到那时,可就是四位天人打手!   ……这豪华的阵容,怎么想他都赚大了!   挥手将几条神魂收回,重新进入蕴养状态,晏危楼陷入沉吟,已然开始思考起“工具人的一百种使用方式”。   被他预定的四位工具人:“……”   ·   一时兴起参观过“自己”的神殿后,晏危楼就找到了宿星寒:“方便带我出去转一转吗?我想看看能不能记起什么。”   ……按照宿星寒的说法,自己是在祭元日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而在此之前,两人的最近一次见面,那也是无数年之前,传说中的上古年代了。   相隔了这么久,晏危楼自己也不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突然就重新出现在宿星寒面前,还是以缩水了的相貌……这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晏危楼其实也不指望上街逛两圈就能恢复什么记忆,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而已。很显然,若是过去的他生活在幽都,也不至于等到如今才与宿星寒相见。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在祭元神殿里头呆腻了。那种一直头脑空空的感觉也不好受,他迫切想要往里面填充些什么。   听他主动开口,宿星寒却是眼前一亮,立刻点头答应:“好啊。”   两人随便收拾了一番,就出了门。   大幽立国已有近千年,许许多多的小问题积累至今,已经成为了解决不掉的痼疾,三十年前就有几方小诸侯国企图脱离大幽,独自建邦称制,地方上也有不少传承数百载的大世家一家独大,对朝廷的命令阳奉阴违……明显有几分由盛转衰的迹象。   但大幽皇朝的高端战力却非同一般,甚至胜过三大圣地,非但有三位天人坐镇,还有号称镇压一国龙脉、非剑断无以国灭的朝暮剑镇守王都,因此,大幽天下明面上看来还是稳如泰山。   不夸张的说,大幽王都大概是当今天下最太平的几处城池之一,能与之相比的大概就只有三大正道圣地山门附近的城池,但后者却远远及不上前者繁华。   两人从人流中穿过,周身气息低调内敛,没有引起其他人的丝毫关注。   街道两侧建筑鳞次栉比、各种热闹的店铺前,还摆放着因祭元节尚未过去多久而未曾撤去的各式彩灯、祭祀用品,乃至傩舞面具。   因为临近傍晚,此时满街灯火,还有扑面而来的市井气息。   晏危楼的目光默默从四周扫过,恍惚之间竟有种陌生却又熟悉的错觉。仿佛他真的在这里生活过许久,但周围的建筑布局看在他眼中却又那么陌生。   “星星,我要这个!”   “……还有这个也不错。”   “嗯,还要这个。”   身体变成了小孩子,晏危楼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看起来反倒连心性都幼稚了许多。他扯着宿星寒的袖子一路边走边玩,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灿烂微笑。   在暗中观察的人看来,简直过分无害。   一边扯着宿星寒的袖子,晏危楼微微抬头看向他,一双眸子亮闪闪的。看在外人眼中倒像是弟弟在同兄长撒娇似的。   宿星寒哪里抵挡得住这样的攻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晏危楼如此新奇的一面,简直如同被妖妃迷惑的昏君,一路疯狂买买买,晏危楼看中什么买什么。   “嗯,够了够了。”   随手接过来从旁边摊位上买的面具,晏危楼将之扣在自己脸上。左半边如妖似魔,右半边似仙似神。黑金交织的面具罩在他脸上,遮住了他唇角过于灿烂的微笑,反倒显出说不出的神秘。   他轻轻笑了一声。   “再这样下去,就怕把你家底花光了。”   宿星寒摇了摇头:“不怕,再花一百年都够用,不够我就去找皇室要。”   他说得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连晏危楼都沉默了一瞬。   两人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聊,事实上都是一些平日里觉得浪费时间的废话,但此时的他们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更不觉得这些废话无聊,反倒兴致勃勃,聊得很是投机,语调中充满了欢快。   等到一起步入酒楼的雅间,确定隔音阵法开启之后,晏危楼才漫不经心向身后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前跟了我们一路的是什么人?”   他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唇角挂着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大幽皇室的人吗?”   宿星寒点点头,眸中划过一抹不快。   “我早就说过不允许他们窥探行踪。”他语气里透出淡淡的寒意,“看来应该是某些人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尤其是这次还涉及到晏危楼,就更让宿星寒恼火。要不是方才不想影响两人的心情,他早就和对方算账了。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尽管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宿星寒的记忆,但晏危楼对这个人却莫名生不出丝毫防备来,在他身边竟出乎意料的放松。   他慢吞吞尝了一块糕点,眼睛顿时眯起。见宿星寒还在气恼,便伸手又拈起一块,身体前倾,迅速将那雪白的糕点往宿星寒嘴里一塞。   口气像哄小孩似的:   “好了,不气。你尝尝,味道很好哦。”   宿星寒微张着口,嘴里猝不及防被塞进一块软绵绵的糕点。   他呆了一秒,下意识伸出舌头一卷,糕点的甜香从舌尖蔓开的同时,他似乎还舔到了什么东西……   他的耳根一下通红。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宿星寒的表情更懵了,他下意识歪头看向晏危楼,含着糕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目光还有点发怔,再看不出一丝一毫平日的冷淡。   晏危楼看着他的模样,下意识伸出那根湿润的手指,在他鼓鼓的脸颊上戳了一下,立刻笑弯了眉眼。   ……   回去的路上,宿星寒生起了小小的闷气。   他以为如今晏危楼的外表看上去要比他小得多,合该是对方让他“欺负”才对,没想到惨遭“捉弄”的却是他。这让宿星寒有些小小的不平和郁闷。   诚然,在许多年之前,某个天地之灵诞生不初,的确是被少年当做孩子一样养大,手把手教会了他人类的一切常识……但不知为何,再次重逢以来,宿星寒却不希望自己在对方心目中还是过去那个天真懵懂又幼小的天地之灵。   他对此有着没来由的排斥。   这样想着,宿星寒柔软的双唇紧抿成一线,一张脸努力绷起,唇边的弧度也尽量压平。看起来就是一副“我超生气”的样子。但他眼角余光却总不由悄悄瞄向身边的晏危楼。   凭晏危楼强大的神识,自是将他的一切小动作都收入了眼底。   晏危楼:“……”   ……过分了啊,可爱多含量超标了。   一句话突然从空荡荡的脑海里跳了出来,晏危楼隐约记得那应该是某种甜甜的饮品,以至于如今他心中也不由泛出了一丝甜意。   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显然,这是被时空漩涡卷到了800年前。   ……与补天诀总纲有关系。 第152章 时之环(2)   关于有人跟踪的事, 晏危楼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演了一波。   反正除了宿星寒之外,在其他人眼中, 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岁小孩, 只是不知道哪里投了宿星寒的眼缘而已。   不过, 宿星寒明显没有这么简单将这件事轻轻放过, 回到祭元神殿不久, 他就亲自去了一趟大幽皇宫。   此时夜已深, 中宫月明洒落台阶。   大幽皇帝正站在观星台上,负手仰望着天上如许星光,一位青衣老道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神色木然。   “灭国之兆?荒唐。”   皇帝负手而立, 哪怕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话,脸上神色也不曾有半点变化,只轻轻嗤笑一声,如同听了个笑话。   “天机术算之道, 本就错漏颇多,不可尽信。我大幽立国九百载, 所经风雨诸多, 有三位天人庇佑, 还有神剑即将出世,锋芒正盛,何人敢试?”   ……哪怕是所谓的三大正道圣地、六大魔道宗门,也没有这份实力。   青衣老道轻轻叹息一声。   正在这时, 两人同时神色一动,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他们回过身去,就见那浸满月色的台阶下, 一道白衣身影正拾阶而上,踏着满地清光,携着两袖凉风,迎面而来。   白衣人抬起头向这边看来,一双浸着月色的眸子冰雪一般寒凉。   皇帝笑了笑:“夜色已深,祭司怎么有闲暇来此,莫非也是为天象而来?”   宿星寒看了他一眼,径自甩出一物,那是一枚漆黑的令牌,其上深刻的纹路被鲜血浸满,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这个……陛下应当认得吧?”   这是他才从那个跟踪者身上得到的,至于其中的过程,只看那令牌仿佛被鲜血浸泡过一般,就知道不太友好。   皇帝抬手接过空中飞来的令牌,只看了一眼,就恍然低语:“皇城司……这大概是老三那孩子的手笔。”   只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宿星寒为什么趁夜而来,身带杀气。   他冲宿星寒歉然一笑,云淡风轻:“是朕管教不力,让他在背后做出这种蠢事。祭司放心,朕必定给你一个交代,这种事情不会再有第二回 。”   “不必了。”宿星寒一口回绝了他,“我已经替陛下教训过了,他不会再有第二次再犯的机会。”   听出他话中之意,皇帝眉头一皱。   原本看上去平平淡淡宛如普通人的他,此时稍稍露出些许不快,便有一种浩瀚而深邃的威严扑面而来。   对暗中跟踪的人动私刑就不说了,居然还一言不合率先对皇子出手,完了才跑到皇宫来大放厥词。   他这明显不是受到委屈要皇帝给自己交代的意思,因为该出的气他都已经自己出完了。那么现在还特地来这一趟,分明就是给皇帝的震慑。   ——你做的让我很不满,所以我要来警告一番,以后你千万不要再犯。   先解决暗卫,再对付皇子,最后警告皇帝。这也未免过于目中无人了些。   皇帝自行解读出这一番意思,脸色自然变得不怎么好看了。   “祭司……”   他沉下脸,一字一句:“卿逾距了。”   宿星寒目光湛湛:“我与陛下非君臣,不过是因一时之约暂留此地而已。”   此时,他已经来到观星台上,目光平静地俯瞰全城,落到祭元神殿所在时,连眸子里清幽幽的月色也好像融化了些,多出了一抹说不出的柔和之色。   “况且,当年大幽先帝答应我的事情未曾兑现……现在,我亦不愿履约了。”   皇帝心中“咯噔”一声,脸色头一次失去了从容。他豁然转头向宿星寒看去,沉声质问道:“你要离开?”   “你可知为这个计划我们大幽皇室筹谋了多久?投入了多少——”   “我不在意。”   月光洒落在白衣人的脸上、身上,他目光清淡,仿佛空无一物,整个人看上去都有几分虚幻飘渺不真实的感觉。   “当年我初至人世,对这天下一无所知……”   当时,是那位落魄的大幽皇子一言识鉴出他的不凡,以招揽客卿大贤的姿态鞍前马后,让他这个“来自深山的无知修行者”得以在王都安稳生活下来,融入了这片天下。   但宿星寒也于关键时刻出手相救,还了人情。让对方得以平安登上皇位。   对方登上皇位之后,得知他要找人,还信誓旦旦地承诺帮忙,甚至应宿星寒要求起了一座祭元神殿,而宿星寒也应约留下,帮助大幽皇室。   “……大幽皇室的承诺并未实现,而我已助你们良多,陛下该心知肚明才对——我不亏欠你们什么。”   说到这里,宿星寒摇了摇头。   作为诞生意识以来认识的第一个人,就连宿星寒的名字都是对方所取,所有对人世的认知也来源于对方,“元”在他心目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   哪怕后来“元”下山之后一去不回,宿星寒心中仍是念念不忘。   但身为诞生不久的天地之灵,他更多的时间还是在沉睡中成长。   直到后来,他强行挣脱神山束缚,下山入世,才得知“元”在人间的一切经历。那时,肆虐人间的妖魔早已退场,人世繁荣,但创造出这片锦绣人间的那个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是死是活。   但宿星寒并未死心。他总觉得,那个人不该就这么轻易死去的。身为天地之灵的直觉告诉他,两人定有再见之时。   不过那一次强行挣脱束缚提前出世对宿星寒影响极大,待他回到神山,不得不陷入更深层次的沉眠,以弥补本源气的缺失。待再次醒来,就是百年之前了。   人间早已换了数十代王朝,懵懂无知的宿星寒依旧执着于找人,结果一眼就被人看透他的天真本性,三言两语将他绑在了大幽这艘船上。   现在的宿星寒成长了许多,早已识破了当年大幽皇帝利用他的心机。   不过,于如今的他而言,与晏危楼的重逢便是最值得欢喜的事,之前大幽皇室的忽悠和利用,他也懒得再去追究了。   他现在只想和晏危楼一起离开,正如当年“元”话语中所憧憬的那般,两人一起走遍天下,看尽山水。   就此与大幽皇室好聚好散,最好不过。   然而,大幽皇帝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的神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祭司真的打算离开,不愿再考虑一二?若是有什么要求,朕……”定会竭力满足。   “不用了。”宿星寒一副“阿晏在手万事不愁”的表情,唇角还挂着一抹笑意,“我意已决,陛下不必多言。”   皇帝:“……”   皇帝险些生生气笑了。   不过宿星寒显然不在乎。   他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想着要给对方一些时间消化和接受这个消息,便不再多言,从容退出观星台。   他转过身,又踏上来时的台阶,踩着满地清凌凌的月光,飘然而去,只留给皇帝一个淡漠的背影。   “……所以,你直接和皇帝摊开说了?”   祭元神殿,当宿星寒踏着夜色归来,听闻他重复了一遍不久前的对话,晏危楼立刻诧异地开口问道。   宿星寒点点头。   晏危楼静默一瞬,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怪异之色。哪怕他记忆全无,再缺乏常识,也能意识到这种做法有欠妥当。   ……哪有这样光明正大将离开的想法和盘托出的,万一对方不愿意放人呢?这种事情就应该低调一点,最好暂时迷惑住对方,哪天趁其不备脚底抹油,之后可不就是天高任鸟飞?   宿星寒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不由疑惑地看向他:“这样不可以吗?”   晏危楼深呼吸一口气,本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宿星寒那副求教的表情,还有眸底隐约担心自己做错事、让晏危楼因此被麻烦波及的神态,他突然吞下了涌到口中的话,微笑着摇摇头。   “不,当然可以。”晏危楼声音柔和,语气认真,“只不过,我担心那大幽皇帝心胸狭隘,或许会横生波折。”   ……没错,倘若真有意外,错的当然不是过于天真、心怀坦荡的宿星寒;而是连这样一个小可爱都忍心欺骗利用、如此心胸狭隘的大幽皇帝!   一瞬间在心中选定了甩锅对象,晏危楼脸上的笑容真切自然,灿烂至极。   宿星寒却没有被他的笑容蒙蔽而忘记思考,他歉然道:   “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这些年帮助大幽良多,并无半分亏欠,离开也是理所当然……我没想过皇帝或许会强行阻拦,可能要连累你了。”   “对了,这些年大幽都要你帮忙做了什么?”晏危楼突然问。   宿星寒想了想:“除了偶尔出手解决一些宵小之徒,大概就是帮忙铸成朝暮神剑吧……”   “大幽以龙脉蕴养神剑,朝暮神剑祭炼的难度远远超过其他的神兵,而我身份特殊,对天地灵脉的感知远胜于旁人,疏理龙脉走向轻而易举,可以让铸剑师轻松许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不过,就在三年前,神剑便大略祭炼成功,已经不需要我出手了……”   晏危楼眸子闪了闪,若有所思。   最终,他吐出一口气,笑着说道:“好了,别想那么多。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或许是我想多了呢?”   说着,他上前拉住宿星寒,向寝殿方向走,催促着对方赶紧去休息。   “……倘若真如我所想,就算我们现在连夜出城,估计外面都要封锁了。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第153章 时之环(3)   或许是晏危楼想多了, 之后的几天一切如常。大幽皇帝也并未再宣召宿星寒入宫,更没有任何要对两人出手的意思。   见此,宿星寒神色放松了许多, 眉目间又萦满了柔和的笑意, 一连几天他都在认真收拾东西, 还拿出了一幅不知准备了多久的地图给晏危楼看, 上面还有他自己规划的游历路线。   有几处标注的地名还是百年前的古称。   ——似乎早在许久之前, 他就期待着这一天, 并为此准备了许久许久。   这份用心让晏危楼不由莞尔,也认认真真和宿星寒一起讨论起来。   但或许是骨子里天性的多疑作祟,他始终不相信一切会如此风平浪静地过去,便暗中将“魑、魅、魍、魉”四枚“工具人”放出, 暂时充当自己的耳目。   同时,晏危楼也有些懊恼于自己的伤势不能尽快恢复,否则,如今的一切烦恼都不过是袖上尘埃, 挥手便可拂去。   潜意识中的骄傲与自信告诉他,若是他一身实力全盛之时, 别说是以自身神识监视全城, 便是与大幽皇室正面放对, 面对天人围攻,他也丝毫不惧。   而就在四枚工具人被放出的第二天,晏危楼就收到了神魂传音。   当时,正懒洋洋躺在神殿屋顶上闭目小憩的少年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眸子里清明一片,透出冷静而幽邃的神采。   据工具人查探,大幽王都表面上正常, 但种种细节上却透着一股不对劲,尤其是大幽皇帝,已经有几日不曾上朝,也不曾露面。   但因为皇宫所在有天人坐镇,四枚工具人终究是丢了肉身,损了神魂,为免被发现,不敢轻易靠近。   听他们这样说,晏危楼不顾神魂伤势未愈,当即放开神识,意识仿佛不断向着高空飘去,与天地大道合为一体。这一刻,整片天地都向他敞开,仿佛一切大道奥秘在他眼前浮现。   但晏危楼却来不及理会这些了。   在他感知中,整座大幽王都都仿佛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中,某种让他极为不舒服的气息在地底深处酝酿,在王城四周飘荡,仿佛有一座活火山顷刻就要爆发。   危险至极的预感刺激着晏危楼的神经,他眉心越皱越紧,神色冷凝。   “有古怪……”   某种潜意识中的感觉在向晏危楼作出示警,他毫不迟疑,身形灵活地一翻,从屋顶轻飘飘落在地上,在一众侍女惊讶的目光中向中央神殿跑去。   一把抓住正在神殿中的宿星寒,晏危楼稚嫩的声音里充满急切:   “快走!这里很快就要发生变故,我的预感很不妙。”   宿星寒怔了一下,没有浪费时间追问,只应了一声好,便毫不迟疑地跟着晏危楼迅速冲出了神殿。   两人刚出了神殿大门,目光就是一变。   从城东到城西,城北到城南,整座王都倾刻亮起,星星点点的阵法灵光从地上飘了出来,像是漫天群星于地面升起。整座大幽王都都被一道封锁天地的阵法结界笼罩在其中。   这是王都特有的阵法,与龙脉相连,即可用作防御,也可用来围困敌人。   作为防御结界时,甚至可以挡住天人一击,祭元日那天的漫天流星火雨就是被这道阵法结界阻隔在外。而作为封天锁地大阵时,一旦被围困在城中,不到天人境界同样难以脱身。   “果然还是出了变故……”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瞬间达成了默契。   沉默之中,晏危楼与宿星寒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同时飞掠而起,直向城门方向飞去,毫不犹豫。   身在半空之中,宿星寒身周突然掀起了一阵狂风,汹涌的天地灵气在他身周环绕,整座王城的天地灵气都被他调动了起来,形成几乎凝成实质的漩涡。   随着他袍袖鼓动,一道道无形的波动立刻汹涌而出。仿佛被风暴卷起的海潮,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又像是洪水冲破了堤坝,连绵无尽的无形浪涛就要将拦在眼前的一切阻隔冲成粉碎。   天穹之上明亮的结界表面像水波一样涌动起来,光芒被冲击得暗淡。   晏危楼的攻击随之而至。   一道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刀光紧随在那汹涌的灵气波涛后斩出,立刻就将本已暗淡的结界斩出了一道缝隙。   蛛网般的裂纹随之向着四周蔓延。   数息时间不到,整座阵法结界如同破碎的玻璃一般在两人眼前崩碎开来,化为飞溅的漫天星光点点。   但下一刻,四周却蓦地一静。   街面上行走的人群、半空中飘荡的树叶与灰尘,乃至于原本掠过长街的狂风,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定格。   原本就要飞出王都的二人,立刻就像是落入了深海中的鱼,被四周无处不在的压力所包裹,空气也变得粘稠起来。   宿星寒瞬间便认出了这力量的来源:“这是……天人领域?”   一道人影出现在皇城上空,灰袍白发,神态冷然。庞大的阴影从他脚底不断蔓延,整座大幽王都被笼罩在他强烈的气势之下,遮蔽了天穹与皓日。   天穹之上的老者俯瞰下方,苍老的声音悠悠回荡:“还请小友暂留王都,直到一月之后神剑出世。否则,就莫怪老夫出手不留情面了。”   宿星寒抬头看去,立刻认出这是大幽皇室的三位天人之一,一个已经活了近六百岁的老古董。   “你们这是要强行留人?”他目光变得冰寒,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冰冷。   老者的语气斩钉截铁:“是。”   宿星寒目光一凛。   他心头渐渐凝重。当一尊天人圣者都抛开了脸皮,就是要不惜一切达成目的时,言语上的争辩已经无用,便是说再多也不会让对方改变决心。   顶着十岁小孩模样的晏危楼半点也没有假扮小孩子的羞耻,仰着脑袋一脸天真地问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星星留下来?”   只可惜,在今天之前,或许其他人还会误以为身上没有半点修为气息的他就是个普通小孩子,但方才他的出手显然已经暴露了不俗的修为。   哪怕现在重新装小孩子也不顶用了。   老头看了他一眼。大概还是想要用言语说服二人,而不是走到最后一步,直接付诸武力,因此他缓和了神色,道:   “祭司多年来帮助祭炼朝暮神剑,神剑已经熟悉了你的气息,此时正值神剑即将出世的最后关头,还望你暂时不要离开,以免功亏一篑。”   晏危楼歪了歪头,好似相信了:“是这样吗?”   实际上,他心中半个字也不信。   宿星寒都说了,大概三年前朝暮神剑便大略祭炼成功,只是或许还差最后一些收尾步骤,因此大幽皇室还在继续蕴养。这三年时间,宿星寒都不曾再去过龙脉处,神剑不也好生生的吗?怎么如今却又离不开宿星寒了?   他们想要留下宿星寒为真,一看就知道必然有着紧要的事,但背后的真相却绝不像这老头所讲的那般简单。   这样想着,晏危楼扭头对宿星寒灿烂一笑:“既然这样,不如星星你先留下来,帮他们一把吧。”   宿星寒配合地点头:“那好——”   哪怕明知晏危楼的话不见得是真,但听他口风松动,老头的心神还是下意识放松一瞬,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喜悦。   就在这一瞬间,一抹刀光迎面而来。   方才还笑得天真灿烂的小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身体仿佛在一瞬间瞬移了一大截,锋利而狭长的刀刃也随之在半空中破空而出。   刀光当头劈落,恍惚间仿佛九天银河直坠而下。浩荡的气势中有种斩破一切、粉碎万物的武道意志。   一时间,老者的心灵世界之中都仿佛升起了一枚煌煌大日,于天穹上大放光明。晏危楼那炽盛至极的武道意志几乎将他一颗道心映照得如同微尘。   于对方出神的一刹那,晏危楼果断把握住了转瞬即逝的机会,挥出了这几乎点燃一身精气神的一刀。   仿佛长河倒挂天空而过,观战的所有人都呆呆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只有那散发着无边辉煌与无边杀意的刀光。   灰袍老者只来得及堪堪出手抵挡,就被一刀直接劈飞出去,从肩头到后腰险些被这锋利的刀光直接斩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痕,鲜血与内脏碎片在半空中飞溅,若非他身为天人,自愈速度极快,只怕已经身死当场。   晏危楼身随刀光而出,借着这一刀开道,头也没回地飞掠出去:“走!”   宿星寒跟在他身后,身周汹涌的灵气漩涡化作一道狂风,向着那灰袍老者扑去,完成了一记默契的补刀。   以晏危楼将将恢复一半的伤势,现在强行将实力临时提升至全盛状态,与同境界的天人发生战斗,必然会导致伤势恢复的速度拖慢。但只要两人速战速决,尽快离开,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不过,大幽皇室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又是两道人影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三位天人居然都被请了出来,这也未免太夸张了……哪怕是以前对付七狱魔宗宗主时也没有过吧?”   王城之中,有修行者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发出惊叹。   “魑、魅、魍、魉,该是你们发挥贡献的时候了。”晏危楼倒是不慌,身形都不带停顿,径自甩出四个工具人。   尽管这几个家伙都失去了肉身,神魂也没有完全恢复,都是半残状态。   但是四个半残的天人,凑在一起应该也顶得上两个完整的天人吧。4x0.5=2嘛。从逻辑上来说,这没毛病。   毫无人性压榨工具人的晏危楼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全盛的天人与半残的天人相比,战斗力岂止是两倍的差距?   不过,由于这四人目前是失忆状态,本身还受到晏危楼控制,因此心思一片纯净,倒也没有什么阳奉阴违的想法。晏危楼让他们上,他们也就上了。   战斗力上虽有差距,但他们的目的也不是战胜对方,只是缠住两位天人,让他们无法脱身去对付晏危楼二人而已。   至少拖延一段时间绝无问题。   四道虚幻模糊的神魂甫一出现,那两位天人就是一惊。   ……这世上什么时候多出了四位陌生的天人?怎么他们从未见过?能让四位天人重伤到这种程度的存在,又是何等恐怖?   更重要的是,都已经伤成了这样。他们居然还毫不迟疑地冲上来,一副不怕死的样子,这也未免太拼了吧?!   然而,都修炼到了天人境界,寿数八百载,除了这四个全无记忆的铁憨憨,谁愿意动不动就拼命?   一迟疑,两人就被缠住了,再顾不得阻拦宿星寒。   眼看两人就要顺利离开,下方皇城中突然响起一声虚幻的龙吟,一直没有现身的大幽皇帝站在了内城的城头上。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   “……看来,只能让神剑提前出世了。”   龙脉之气升腾而起,恍惚间似有一条虚幻的黑龙在他头顶上方的天空盘旋,地面发出隆隆的震动,城墙坍塌,房屋在地震中摇晃,深达十丈的泥土倒卷翻了起来,满城尽是哀嚎之声。   地底深处的大幽龙脉像是一条活生生的真龙在不断抖动。地面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缝隙。整座大幽皇城几乎坍塌一半。   铮——   一道清亮的剑吟声悠然响起。   龙脉深处,伴随着喷涌而出的灿灿金光,一柄神剑霍然飞出。   万千寒芒扫向四面八方。   天穹之上,宿星寒突觉心口一阵刺痛,脸色在一瞬间褪去了血色。   “唔……”   闷哼一声,他身形一个摇晃,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方坠去。 第154章 时之环(4)   地龙翻身, 咆哮的龙脉虚影张牙舞爪,灿灿金光之中,神剑横空, 剑芒吞吐, 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凛然之威。   宿星寒的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着神剑所在之处倒飞回去。   他隐约感觉到,刺痛的心口处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贯穿,丝线的另一头,正与那柄大放光辉的神剑连在一起。   宿星寒的心神与之无限靠拢,甚至能感应到神剑刚刚出世,那份跃跃欲试、企图大展神威的兴奋。仿佛那柄神剑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或者确切地说,是他成为了神剑的一部分。   “我这是……怎么了?”宿星寒心中不解,面上痛苦与茫然交织。   大幽皇帝兴奋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以人祭剑, 为其塑灵……果真是可行的!祭司,这一切还要多谢你了!”   众所周知,神器与灵器的最大不同之处便在于,神器有灵。但神物之灵却并非人类所能凭空创造,需要大机缘, 大气运,很多神器的诞生往往都是机缘巧合,铸造成功的瞬间灵性自生。   要么便是承载了主人意志的兵器在长久的时间里渐渐诞生灵性。而这个时间有时或许需要千年万年来计算。   所以, 一直被大幽皇室称作“神剑”的朝暮,本质上其实还只是“伪神剑”,因为它本身并未诞生灵性。   只是大幽皇室投机取巧, 铸造过程中用龙脉蕴养,让其与龙脉扯上了一丝关系,借助龙脉之力, 赋予了它类似于灵性的力量,若想真正蜕变为神剑,还需要诞生真正的灵性,也就是剑灵。   宿星寒隐约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但他却来不及做出什么应对了。   锵!   神剑发出清亮的剑吟。   千万缕无形剑气在他心脏中猝然爆发,仿佛要将他的心脏切割成千万片。剧烈的疼痛中,他如雪的衣袍被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猩红,宛如绽放的血梅。   天穹之上,白衣人的身形飞快下坠,而无数缕剑芒从他周身迸发而出,伴随着喷涌的鲜血,切割着四周的空气。   仿佛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柄人形的神兵。   这样的变故不过发生在三五息之内。   晏危楼亲眼目睹这一惊变,心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窒息,体内鲜血宛如倒流,难以形容的情绪在这一刻主宰了他的整个大脑,将所有的理智冲散成空。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直接吞了一整瓶生生造化丹,身体内部的伤势在一股恐怖无比的生机之力冲刷下飞快愈合,还有更多无法消化的药力在体内横冲直撞,让他身上爆出一篷又一篷血雾。   他幼小的身躯也随之节节拔高,恢复了成年人的体型。   灵器级别的黑色长袍随着他的身形一同变化,贴合在他修长健壮的身躯上,深沉如墨的色调宛如披上了一整片夜空。   不顾后患地强行恢复了实力,看着那道飞速坠落的身影,晏危楼想都没想,足尖在半空中连续重踏,整个人便犹如一柄离弦之箭猝然射出。   剧烈的破空之声响起,一袭黑影从天而降,后发先至地追上了半空中坠落的白衣人。   团团血雾在晏危楼身上爆开,于半空中一路洒过。   他眉目冰冷,神情漠然,对此没有丝毫反应,只双目紧紧盯着那雪白的身影,纵身一捞。   从白衣人身上迸发而出的千万缕剑芒瞬间割伤了他的身体,宛如将一柄开刃的神剑抱在怀中,必然要被神剑锋芒所伤。一瞬间他身上添加了无数道伤口。   晏危楼却更轻柔地抱紧了他。   原本沉浸在剧痛中的宿星寒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连痛楚都不那么强烈了。他唇间情不自禁溢出一声放松又满足的喟叹。   一时间,晏危楼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清楚宿星寒与那柄神剑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关联,自己若是贸然出手,又会不会牵连到宿星寒,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究竟该如何做才最是妥帖?   ……他头一回如此手足无措。   心中一团乱麻,晏危楼转过身,冷冷看向悬于半空中的神剑,转而又看向站在城头上的大幽皇帝。   他幽邃深沉的瞳孔中,泛着凛冽的杀机。刹那间,一股仿佛曾屠杀过千万人的恐怖气息从青年身上一闪即逝。   所有人眼前竟出现了一瞬间的幻觉。   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黑暗猝然降临,吞噬了大日,笼罩了整片天地。他们的心灵仿佛也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所吞噬,眼前失去了一切光亮,耳边听不见丝毫声响,只剩下空洞,死寂,深沉的恐怖。   王城之中,大片大片的普通人昏倒在地,哪怕是有所成就的修行者也承受不住这恐怖的精神压迫,短短一瞬间他们的心灵就彻底被黑暗吞噬,仿佛陷入了永无休止的噩梦之中。   哪怕下一瞬这幻觉便消散,但之前那真实到极点的感觉却还让他们难以摆脱,双目无神,脸上残留着梦游般的表情。   或许今日过后,不少人将会在心中留在永久的阴影,从此道心蒙尘,大道断绝,再也难有寸进。   但若是能有人克服恐惧,坚定自身意志,或许还能借此洗涤一番道心,明确己身大道,将来不说能否成就天人,突破入道大宗师却绝无问题。   这便是强大到极点,几可影响天地四时变化的武道意志,对弱者带来的影响。   而且,这还不是晏危楼故意作出的主动攻击,只是他杀意外泄之下,无意间造成的大范围影响。   天人之威,何其恐怖!   皇城之上,承受了大部分杀意的大幽皇帝身形猛然一晃,像是被一记重锤砸在神魂上,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惨白。若非青衣老道及时出现在他身边,支撑住他的身体,只怕他就要出丑了。   受此压迫,他却强行挺直了脊背,抬起头来,与半空中晏危楼的目光撞到一起,当即被其目光中传递而出的武道意志所慑,脑袋又是一嗡。   仿佛看出了青年凛然杀意之下深藏的担忧与焦虑,他喷出一口血沫,却自顾自地畅快大笑起来。   “没用的!种下的剑种已经爆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哪怕你身为天人,想要强行斩断他和神剑之间的联系,也是不可能的!”   晏危楼冷冷看着他。   之前的失控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越是愤怒,他的头脑就越是冷静,连同心灵也仿佛沉入了深海之底。   冰冷,澄澈,平静,却又随时酝酿着足以掀翻整片深海的狂澜。   这时,之前一直乖乖巧巧躺在他怀中,哪怕忍受着剧痛也不曾吭声的宿星寒,却突然伸手扯了扯他胸前的衣襟。   晏危楼当即低头向他看去。   宿星寒强忍痛楚动了动身体,一直埋在晏危楼怀中的头转了转,脸朝向大幽皇帝的方向,问道:“你们骗了我?”   他的声音因痛楚而微微发颤,但目光和语气却是异常认真,带着近乎天真的执拗,一定要弄清楚心中的疑惑。   大幽皇帝愣了一下。   接着,他坦然承认道:“是,我们骗了你。从一开始先祖就骗了你。”   似乎每一个阴谋家在谋划成功之际都会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的心情,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祭司啊祭司,你终究不懂人心,还是太过天真了些!”   龙脉虚影在他头顶处咆哮,大幽皇帝抬手一招,神剑径自飞来,悬浮在他身前。有神剑相护,他似乎突然就生出了莫大的安全感,对于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晏危楼也不再那么警惕了。   “……尽管当初你极力隐瞒,还编出了隐修者的谎话,但我大幽先祖一早就发现了你身上异于常人之处。”   “——你绝不是什么普通人,你有着远比天人还要高贵的血脉,你甚至可与龙脉共鸣……你就是我大幽皇室一直以来苦苦寻求的祭剑之人!”   “一旦你成为神剑之灵,定然能让朝暮神剑与大幽龙脉关系更为紧密。哈哈哈,这是天要兴我大幽!”   他痴迷的目光落在剑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狂热:“几代先祖的梦想即将完成,朕果然是大幽注定的中兴之主!”   以人祭兵,炼魂为灵。这等成就神兵的邪法上古之时便有流传,但成功的几率简直是亿万分之一,简直比正常情况下诞生神兵的概率还要低。   这样的邪法不但对祭剑者的灵魂要求极高,必须与神兵百分百契合、共鸣,还对神兵的材质也有特殊的要求。   原本大幽皇室只想着借助龙脉炼出一柄“伪神剑”,但宿星寒的出现,却让他们生出了更大的妄想。   “原来是这样……”   宿星寒的声音模糊如呓语。   不得不说,这些人算是误打误撞猜中了部分真相。   虽然他们不清楚宿星寒“天地之灵”的身份,但本身作为灵族,宿星寒与朝暮剑之间,确实有着普通人类所难以企及的契合与共鸣,有时他甚至能从朝暮剑的剑吟声中听出本能的模糊意念。   ——在宿星寒眼中,这意味着这柄剑的确有着彻底诞生灵性成为神兵的可能。这也是他愿意答应大幽皇室,帮忙理顺龙脉之力,助朝暮炼成的最大原因。   正如人类会本能地对新生儿产生柔软情绪,哪怕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在面对本族的幼崽时,也会有那么一丝的心软。   意识到朝暮神剑很有可能诞生灵性,宿星寒自然而然对其态度不同。就连“朝暮”这个名字都是他起的。   这也导致他没有识破大幽皇室的谋算,还真的傻乎乎帮忙祭炼了朝暮近百年。   哪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培养正统神兵,而是在暗中打他的主意,甚至不知何时就在宿星寒身上种下了邪法,直到如今一朝引动开来!   宿星寒的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中颤抖,来自于朝暮神剑的那一丝莫名联系仿佛在不断抽空他身体中的力量,直到将他的一身血肉全部献祭。   “抱歉。”宿星寒轻轻呢喃了一声,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晏危楼心口处,他的声音闷闷的,“……是我太笨,连累了你。”   心口处温热的吐息让晏危楼心间一暖,他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了一篷温水里。   ……直到此时,这人的第一反应居然只是担心连累了他?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可爱?   虽然对过往的记忆一片空白,但晏危楼并不觉得自己是宿星寒口中那个“温柔善良,慷慨正义”的“元”,至少,他能感觉到自己本性里的冰冷薄凉,他的心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硬。   哪怕对过去一无所知,或许还有危险的仇家正在找他,他也从未产生过丝毫恐惧担忧的情绪,仿佛有一种在任何处境之下都能泰然自若生存下来的冷静,也总是对任何人都抱有警惕防备之心。   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因为一个才认识没有几天的少年变得如此心软。   “不,该道歉的不是你。”   晏危楼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温柔。   “虽然……你的确是很笨。”   说着,他低头亲了一口白衣人飞快颤动的睫毛,这动作几乎是自然而然的。   宿星寒呆住了。   ……明明被人说笨,他居然还很欢喜?   心头刚刚生出的那点郁闷委屈,都在这一点温热的触感之下化作飞灰。他剧烈疼痛的心脏之中像是突然生出了一朵小小的花,颤巍巍的花瓣照耀在灿烂明媚的春光下,滚动着露珠。   欢喜比疼痛更快在他心尖上蔓延开来。   而晏危楼已然重新抬起头,望向皇城的目光冰冷、凛然,浮着一层碎冰般的杀意。   他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放心,虽然有点笨,但你还连累不到我。我先带你杀个人。” 第155章 时之环(5)   话音待落, 他身形已然飞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瞬间跨越了数百米,如同瞬移一般出现在幽都皇城城头。   白衣黑袍交叠在一起, 晏危楼左手揽着怀中之人, 右手并指成刀,凌空劈落。   他五指莹润如玉石,也仿佛带上了玉石般的冷硬,手刀斩落的瞬间,空气像是一张薄纸被刀光劈开。   看似朴实无华的一招,却快到让人目不暇接, 带着无比果断的决意与杀伐之气。而被作为目标的大幽皇帝犹如一只受惊的豹子,只觉全身毛发都在一瞬间乍起,被覆顶的危机感淹没。   他的视线之中只剩下这一抹虚幻的刀光, 仿佛天地混元都要被斩作两半。其中蕴含的武道意志简直高到没边了。   难以形容那一瞬间寒毛乍起的惊悚感。   死亡的预感让他的瞳孔几乎要缩成针尖大小。好在危机关头,旁边的青衣老道低吼一声,奋不顾身地扑了上来,将动弹不得的大幽皇帝生生撞开了。   血肉横飞,一条左臂连同小半边身体一起被斩飞了出去, 露出其内森森白骨与破碎的内脏。青衣老道扑倒在地,身体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最终头颅一歪,失去了气息。   浓烈的血腥味在城头上蔓延开来。   “国师——!”   被他先一步扑到地上的大幽皇帝这才从方才那无限接近死亡的窒息中惊醒,发出一声悲怆至极的呼喊。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 扶着溅满鲜血的城墙站了起来,看向晏危楼。   “……你、该、死——”   他猛然跃上半空,向晏危楼扑来。   吼!   皇城之下再度响起惊天动地的震动, 无数琉璃砖瓦摔成粉碎,那张牙舞爪的虚幻龙影摇头摆尾,身形灵活地转了半圈,骤然冲入大幽皇帝身上,化作一道漆黑玄光将身在半空中的他包裹起来。   一面玄色烫金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漆黑龙影从背后盘绕至胸前,一双金灿灿的龙瞳于皇帝肩头睁开,凛然不可逼视的威压一并压向晏危楼。   大幽皇帝周身气息一瞬间暴涨,几乎跨入了天人领域,左手自袖中探出,五指箕张,恍惚间似有一只金灿灿的巨大龙爪从天而降,带着撕山碎岳的气势,狠狠向着晏危楼抓来。   而他右手则是向着旁边一招,还未完全祭炼成功的朝暮神剑轻吟一声,徐徐落在他手中,顺着他扑出去的冲势,一抹锋利剑芒自上而下斜斩而出。   锵!   晏危楼虽然抱着一个人,身形却没有丝毫滞涩。   他脚步一错,袍角在半空中旋过一抹优美弧度,便带着晏危楼向一边闪开来。随即肩膀微微一低,与那袭来的巨大龙爪险之又险擦过。   趁着龙爪从肩头掠过之时,他手腕翻转,掌心在刀鞘上一拍。   悬于腰间的漆黑刀鞘顿时一震,一柄狭长锋利的长刀脱鞘飞出,在半空中被晏危楼握住,顺着右臂后折,那锋利绝伦的刀刃便紧贴他的脊背突然刺出,自下而上一撩,斩在龙爪之上。   刀芒如闪电,只能看见一道白线。   嗤!一道血线从龙爪上浮出,准确无比地将四个爪子齐齐剁了下来。   但朝暮剑的剑锋已经迎面而来,冰冷的剑芒几乎触及晏危楼的面门,他瞳孔中也倒映着那一抹耀目的剑光!   还未等他出手,一直安静待在他怀中的宿星寒突然微微侧过脸,那双冰雪般剔透的眸子看向迎面而来的剑光。   随即,他伸出了手。   锵!   那锋锐至极的剑锋居然被他徒手挡住,似乎朝暮神剑本就对他身上的气息有着天然的好感。   宿星寒喉间溢出一声克制不住的痛吟,随后吐出一口血来,鲜血落到剑锋之上,同时,一道流转着本源气的无形气息顺着他指尖迸射而出。   无形的本源气牵动着鲜血,如藤蔓般在剑身上疯狂蔓延,交织出一连串错落复杂的神秘纹路。   剑身突然在半空中开始剧烈地摇晃,剑气四处飞溅,无形的风暴在四周蔓延,似乎整柄神剑都陷入了某种疯狂暴走的状态,哪怕是本该拥有着控制权的大幽皇帝,也无法再继续操控它了,反倒是因为想要用手段强行控制,导致神剑反击,被一道锋锐的剑气所斩伤!   两边几乎同时飞退出去。伴随着震耳轰鸣,就见那座本已半毁的宫城,彻底被突然暴走的剑气风暴搅成了一片废墟。   幽帝又惊又怒:“你做了什么?”   “咳咳,是你提醒我的……”   宿星寒声音有些虚弱,目光却异常明亮,清湛湛如天山之水。   “——既然朝暮剑可以影响我,我也能反过来影响它。”   尽管因为时间尚短,他琢磨不出什么精妙的法子,但破坏总比控制容易。无法像幽帝这样操控朝暮神剑,那就直接搞破坏,让幽帝也没办法操控它。   说着,宿星寒抬起头来,冲晏危楼一笑:“我已经弄清楚了,只要朝暮神剑没有事,我也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   ……所以,不必顾忌我。去做你想做的吧。   他的双眸太过澄净,似乎所有想表达的意思都写在了这双眸子里。   晏危楼回以一笑:“那就太好了。”   他蓦然看向幽帝,唇角的笑弧还未消失,但其中蕴含的温暖柔和之意却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凛冽冰寒。   “魑、魅、魍、魉。”   晏危楼轻唤了一声。   四道虚影顿时放弃了与两位天人纠缠,从天上降落而至。   以他们的实力,本就已经岌岌可危,再撑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要死上一两个了。晏危楼的这一声呼唤可谓是恰如其时。   晏危楼放开手,将宿星寒往四道虚影的方向轻轻一推:   “你们先走,保护好他。”   宿星寒没有多说废话,顺着他一推的力道向外飞去,借助四位天人的领域为自己续航。他相信晏危楼的实力。   “至于其他人……”   晏危楼转过身,将追过来的两位天人连同幽帝一并拦在身前,手中的长刀泛起了一抹幽幽的冷光。   “——我来解决。”   方才吞下一整瓶生生造化丹,将自己强行恢复到了全盛时期,并非是没有丝毫后患的。据晏危楼估计,自己最多只能再维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后,将会反噬重伤,最多保留一成实力。   因此,他要速战速决。   不过,哪怕面对的是两位天人,还有一个强行提升实力的“伪天人”,晏危楼也丝毫不惧,之前他束手束脚,完全是担心宿星寒身上可能发作的后手。   既然只要不斩断朝暮剑,就不会对他产生影响,那晏危楼自是无所顾忌了。   虚幻的龙影在四周咆哮,两位联袂而至的天人抬手一摄,半空中蓦然生出一个漩涡,带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吸力,就要凭空将宿星寒重新摄回来。   但一道辉煌迅疼的刀光却从天而降,宛如庖丁解牛般顺应着漩涡周围的灵气切割而下,轻而易举便将之劈作两半。   青年的身影随着刀光从漩涡中穿过,纵横的刀气几乎擦到了他们的面门,带着某种极为惊悚的气息。   条件反射下,几人下意识出手!   虚幻的龙影横空扫过,大片废墟被扫成粉末,天穹上变幻的意象笼罩着整座王城,几道攻击同一时间向晏危楼袭来。   但晏危楼却并未反击,硬生生承受了几人的攻势,周身喷溅出大片血花。他的身形也借助几人的攻击一下子加快了速度,瞬间飞掠出去。   几人惊诧之下,就要乘胜追击。   但下一瞬,他的身影已经化作一抹虚幻月光,融入了天地之间,只留下一道残影,被撕成粉碎。   而晏危楼本人已经来到了暴走的朝暮神剑之前——   这赫然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硬生生承受了几人的一轮攻势,就是为了加快速度,节省那么不到十息的时间。而正是这挤出来的时间,让他在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冲入剑气风暴之中,强行将朝暮神剑握在了手中。   “安分点!”   面对在掌心中左挣右脱的朝暮神剑,晏危楼低呵一声,瞳孔中绽放出一缕杀意。那仿佛在尸山血海中沐浴过的煞气从他身上迸发出来,恍惚之间,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再次笼罩了这方天地。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吓住了,那熊孩子一般的朝暮神剑竟然真的安分了不少。   身后传来一阵凛然的风声,伴随着江河倒涌般的恐怖冲击!天象大变,斗转星移,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星光冲刷下来。   在这天地之威下,晏危楼如同宇宙星海中的一粒沙砾一般微不足道。   ——赫然是那几人终于反应过来,再次出手了!   晏危楼一手持剑,一手持刀,回转过身来。目光望向这天翻地覆般的景象。   生生造化丹果然不凡!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力量,晏危楼淡淡一笑。   ……虽然不清楚失忆之前自己真实实力如何,但此时的晏危楼心中却充斥着一股无匹的自信。仿佛他曾经经历过比这还要凶险十倍百倍的绝境。   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区区这点威胁,不值一提!   晏危楼握住手中刀剑。   天地在他眼前倾倒。   ·   在四位天人残魂的帮助下,身体愈发虚弱的宿星寒刚刚离开王城外城,便听见了身后天翻地覆般的声响。   他情不自禁回身望了一眼。   只见天穹漆黑如墨,似有日月星辰齐坠而下,漫天星光宛如垂瀑。   而下一瞬,刀光与剑光同时升起。   两道交错的斩痕在天幕上划过,无数颗虚幻的星辰像烟火一样炸开,就连整片天幕都仿佛被切成了碎片。   辉映天幕的刀剑光辉之下,一道熟悉的人影屹立于天穹之上。   辉煌了近千年的大幽王城在他脚下土崩瓦解,化作漫天细碎的沙砾。   那人似有所感,侧头向这边看来。 第156章 时之环(6)   黑云散去, 风暴消弭。大日重新出现在穹苍之上,灿灿金辉遍洒人间。   王都废墟之上,一道人影凭空而立。周身深沉幽暗的气息被朗朗晴光冲散, 连同过于冷峻的脸部轮廓都柔和下来。   杀气消散,他看向宿星寒的眸子里只剩云朵般柔软的笑意。   宿星寒就那样睁大眼睛, 看着那人一步一步, 如同踩着无形的阶梯, 从天穹之上向着自己走来。   直到来到他面前——   最后,身体晃了晃,一把扑倒了他。   宿星寒:“……???”   晏危楼:“咳咳……咳……”   帅不过三秒的某人方才一番战斗下来,自然不是毫发无伤的, 再加上生生造化丹的药效褪去, 强行恢复实力造成的反噬爆发, 现在根本就连站都站不稳了。   而宿星寒同样受创严重,身娇体软。   好在四周还有四个尽职尽责的工具人, 一直维持着他们的天人领域,使得他们都处于一种反重力般的浮空状态。   于是,两个重伤号抱成一团, 齐齐倒在了云层中,胸口处骤然的憋闷让他们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体内气息平复后,晏危楼看了看身下那双闪烁着担忧的眸子, 原本的尴尬居然神奇般地消弭一空。   他翻了个身, 并肩躺在宿星寒身边, 眸子里便倒映出上方晴朗灿烂的天光。突然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放松。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青年清朗的笑声传入耳中, 宿星寒歪了歪头,立刻将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尽收眼底。让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受他感染,连身体上的疼痛都一并忘却了。   于是, 宿星寒唇角的弧度也不由弯起。   ·   “……听说了吗?就在十天前,王都被人毁了,据说连皇帝都死了呢!”   官道上人来人往,路边的一间茶棚里,一群南来北往的江湖人正说得唾沫横飞,向其他人彰显自己广博的见识。   神州浩土广袤无边,交通极为不便。实力高深的修行者还能高来高去,普通人就只能靠两条腿或者四条腿赶路了。   因此,除了千里传音这样极少数的特殊灵器,大部分消息在神州浩土上传递的效率是极低的。   “啊,这是真的?!”   果然,就有毫不知情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不知道是该顺势先感叹王都被毁的讶异,还是皇帝身死的唏嘘。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切入点。   “那守护王都的三位天人呢?难道他们恰好不在?那这贼人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些……”   “什么运气好啊,那是人家实力高明!”当先那人反驳道,“当时三位天人可都在王都坐镇,据说连护城大阵都开启了呢。结果呢,最后还不是让人杀了皇帝,抢了神兵,扬长而去!”   说到此处,他摇摇头,语气极为不屑。   这几人说话时,靠近茶棚门口的一间桌子前,一位玄衣青年静静端坐。   他一身黑袍,用料看似不起眼,实则极为讲究,俊美的脸因虚弱失血而苍白一片,衣袖中探出的手腕表面也露出了一根根青色的经络血管。   这让他原本过于咄咄逼人的气质都柔和了许多,看起来倒像是个先天不足、舞文弄墨的文弱公子。   小二正在殷勤地擦桌子,嘴上顺便同这位看起来就颇为阔绰的公子套近乎。   这青年也极好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是,正是要去江南。”   “……哪里有什么大生意?只是内子生了重病,不得不南下求医……”   “路途遥远,风餐露宿也是难免……”   小二本是习惯性的套近乎,没想到这位客人态度平易近人,说话又好听,半点没有贵公子的架势,而且还如此痴情一片,千里迢迢带着重病的夫人去求医。   他不知不觉就说的多了起来。   是以,也不知道就在这看似不经意的对话之间,对方就已然从他这里摸清楚了诸多风土人情、人物常识。   就连通往最近州郡的大道小道、附近盘踞的绿林盗匪,乃至于大幽王朝的军队驻地,都被他一一顺带套了出来,补足了自身常识的不足。   而小二还无知无觉。   这边角落里的对话,并没有影响到那一头热火朝天的话题。   毕竟,王都中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劲爆,足以作为谈资,估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再有盖过这个话题的事件。   “……这里面怎么还有神兵的事情?”   “嘘,小声点,这我也是听人说的。据说那是大幽皇室数代皇帝以龙脉蕴近百年,用于镇压国运的神剑。持此剑者,非但能壮大实力,还可镇压气运啊。那可是相当了不得!”   “镇压国运?真有这样的神物吗?听着怎么有点假啊……”   “呸,你个土包子好没见识!这等镇压气运的神物诸如几大圣地宗门必然也是有的。若得此剑镇压气运,建邦称制,开创一个小国绝无问题。不想当皇帝的话,也可以用来镇压宗门。要是开宗立派也嫌麻烦,自己用也可以啊。气运加身,修行顺利,天下哪里去不得?”   “嘶!这要是能将神剑夺到手,那岂不是一飞冲天了?!”   “说的好听,你也就只能做梦想想了。那可是连皇帝都敢杀,三位天人联手也无可奈何的狠人,你还想夺他神剑,当心一个照面就被人家碾成了灰!”   “嘿!我想想都不行吗?你这人……”   茶棚里,起初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越来越大的吵嚷声,有几个江湖人还一言不合就掀了桌子,动起手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呼啸,尘土四处飞扬,坐在附近的几个行商都大呼倒霉躲到了一边,茶棚里顿时人仰马翻。   正所谓“心怀利器,杀心自起”,又有“侠以武犯禁”的说法,这几个江湖人显然也不是那种愿意遵守秩序,在乎其他人观感的人。   见那些普通人识趣地躲到一边,一个大汉哈哈一笑,当即抄起那几个行商离开后空出的桌子,像是挥舞一扇门板似的,毫不留情地追着另外几人就是一顿穷追猛打。   那笨重的桌子在他手中仿佛轻如纸片,被舞得虎虎生风。   茶棚里很快就变得一片狼藉,还有不少被误伤的人狼奔豕突般逃窜。   被追赶的几人明显不是大汉的对手,很快就往茶棚外逃去,那大汉却不愿善罢甘休,甚至还气血沸腾上了头。   他扔掉桌子,也不顾门边还有一桌客人,一把拔出了一柄血色大刀。   “……滚开!”   气沉丹田,冲着门边仿佛吓得呆住不动的那一桌客人大喝一声,他挥刀直劈!   霎时,一道长达数米的血色刀光如弯月般闪过,将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都囊括在内,刀光横扫而出。   嗡……   天地骤然一片寂静。   纵横的刀光,奔逃的人群,乃至于半空中的飞虫……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陷入了沼泽之中,动作被放慢了千万倍,亦或是这一秒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了,在众人的感官中变得极为漫长。   靠近门口处的那张桌子前,一直背对着几人的玄衣青年头也没回,只是漫不经心伸手弹出了一缕劲风。   嗤——   凝固的空间如琥珀般破碎,这一缕劲风于刹那间化作了十多缕剑芒。   四散的剑芒如有眼睛一般,精准地落在搞破坏的这几人身上,正中其穴道。   鲜血飞溅而出,无论是那持刀追杀的大汉,还是仓皇逃跑的几人,都当即软倒在了地上,愣愣地看向那道身影。   ……显然,这是遇上高人了!   当下,这些人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骨气,更顾不得身上严重的伤势,“噗通”一声便跪地求饶起来。   这也是许多人欺软怕硬的天性。   那玄衣青年不曾理会他们,轻轻咳嗽了一阵,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脸色看上去病恹恹的,苍白一片。单从外表上,真是看不出任何高手的气场。   他喊了小二一声,从桌上站起身:“我要的点心好了没有?”   这种开设在路边的茶棚,大多数都是为了供路过的行商和江湖人歇脚的,除了卖茶水之外,还有一些简单的吃食。   之前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的小二又冒了出来,语调比一开始热情了八度,连连喊道:“好勒,客官。这就来,这就来。”   玄衣青年又咳了一阵,接过小二特意用最上等的精致食盒装好的点心,仍是看不出半点高手气派地温声一笑:   “多谢了,内子就好这口吃食。”   说着,他在小二的连连推拒之中,甩下一锭银子,缓步走了出去。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就停留在茶棚外的官道旁,车帘被微风拂动,露出一抹朦胧白影。   那玄衣青年很快上了车,众人只能听见车内隐约传来的温柔低语声。   一看就是对那位未曾露面的夫人很是体贴。唉,也不知那该是何等佳人!   两个披着斗篷、看上去手脚有些笨拙的仆从坐在车辕上,始终沉默不发一言。随后一扬马鞭,马车顿时扬长而去。   直到马车离去,茶棚里死寂的氛围才终于消散。许多人几乎是齐齐呼出一口气,一时呼气的声音格外明显。   空气也仿佛重新流动起来。   一双双目光顿时落在了那几名捣乱的江湖人身上,之前他们还威风赫赫,嚣张不已,如今却是个个瘫软在地,连站都站不起来,真可谓风水轮流转。   有人不怀好意地开口:“这几个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们自己踢上铁板,惹到了高人,还险些连累我们,简直该死!”直到现在,他们还后怕不已。   要知道,习武之人,大多都不是什么好脾气,有时越是修为高绝,越是不能容忍蝼蚁冒犯。万一遇上某些性情残忍的魔道高手,说不定连带他们一起灭了!   “是啊,那位高人可不在乎他们死活,说不定就是懒得脏手,故意留给我们处理的。咱们可要让高人满意。”   几人顿时被吓得不轻,就连之前还威风八面的大汉也低下了头,连声说道:“等等,我们愿意交出所有财物,赔偿大家的损失。那位高人都没有杀掉我们,可见也是个心性仁慈的。”   这小小茶棚中发生的一幕,不过是神州浩土上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事。而晏危楼的出手,顶多不过是为这些人又增加了一份新的谈资。   他们并不知道,之前这些江湖人议论之中的主角,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喝了一盏茶,这才施施然离开。   ·   三天之后,一支骑兵顺着官道来到了这里,开口询问起来。   “……以前从未见过,但气质格外突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两名男子?”   面对问询,小二摇了摇头。   他思索着回忆道:“……不过,倒是不久前才有一位生得极好、一看就气质不凡的公子曾经来过,但他是带着重病的夫人去求医的。”   那公子留给他的印象极深,以至于现在小二一下子就脱口而出。   “……带着夫人求医?”   为首的骑士警觉起来。   虽然这与目标不完全相符,但他还是本着谨慎的心思道:“具体说说他的样貌。还有,他们有说过要去哪里吗?”   ——当初王都一战,晏危楼固然是当场杀掉了大幽皇帝,还将整座都城斩成废墟,导致大幽一片混乱。但他自身的伤势也绝对不轻。   这一点,几位天人都很清楚。   只不过他们比晏危楼伤得更重,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很不错了,便是想要追杀也有心无力,只能将命令层层发布下去,动员整个大幽皇朝的力量,让晏危楼二人在他们眼中无处遁形。   只要随时掌握住两人行踪,一旦他们恢复伤势,做好充足的准备,借助一国的力量,定然不会再让两人走脱!   这一支追查的骑兵只是大幽皇朝所派出的力量中微不足道的一份,但不知是幸运或是不幸,他们所追踪的这一路,恰好撞上了晏危楼留下的痕迹。   等小二描述出晏危楼的容貌,骑士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这似乎、大概、好像,真的就是朝廷要找的其中一个人?!   等他将消息传回幽都,其他人立刻分析起来。两人身上都有重伤,想要去求医也是合情合理的。至于南方……不少人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神仙谷!   位于大幽王都东南方向,恰好与晏危楼二人离去的方向不差。又是天下闻名的医家圣地,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美誉。两人身上那样严重的伤,似乎也只有神仙谷能够在最短时间里不留后患地治好。   这一番分析下来,条件全都对上了。   晏危楼二人的行踪也就被锁定了。   很快,一道令旨便从重建中的幽都王城传递下去,大部分力量都被着重调往东南方向,顺着前往神仙谷的一路上重重布设——不是为了阻拦二人,只是为了随时随地将两人的行踪掌握在手中。   这样,大幽皇朝就占据了随时出击,随时设伏,随时对两人动手的主动权。   而那一支发现了二人行踪的骑兵正是第一支派出去的队伍。   然而,不知算是不幸还是幸运,这点痕迹又恰恰只是晏危楼放出的烟雾弹。   倘若他们追查到的都是真相,那么,身为头一个被派出追踪的先锋,他们很有可能被警觉的晏危楼干掉。   幸运的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被误导了——   王都东南方七百里开外,山脉延绵,群峰高耸,有虎踞龙盘之象。   一条偏僻的山道上,马车疾驰而过。   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看上去略显僵滞呆板的两名赶车人沉默无言,但挥动的马鞭却在半空中划过道道玄妙轨迹,与天地大道相合。   仿佛他们不是在驭使马匹,而是在不断调用这片天地的大道规则。   马车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以数倍于正常马车的状态向前行去。   这片山脉正是之前晏危楼从小二口中打听情况时,所知道的一处绿林盗匪啸聚之地。据说附近最大的山贼势力「九行寨」便盘踞在此。寨主更是一位修为近乎半步天人的强者。   至于一位半步天人为何还愿意当土匪头子?或许这就是人家的个人爱好。   依靠着这里特殊的地势,和九行寨众多盗匪的强大实力,哪怕是大幽皇朝都不愿意派官军与他们死磕,多半在暗中与之达成了某些互相制约的潜规则。官府不会主动去进攻九行寨,九行寨也不能太过肆无忌惮,挑战官府的底线。   而像这种啸聚一州之地、令官府都无可奈何的盗匪势力,正是晏危楼的目标。   马车车厢里,两个重伤号并肩半躺在车厢上,一边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   “……九行寨这种地头蛇,连大幽朝廷都不愿意与他们死磕,估计与官府、当地大户,还有一些商会都有往来,串联起来的关系网必然十分强大。”   晏危楼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而且这种土匪肯定不可能完全相信官府的口头保证,说不定早就在暗中备了十条八条让官府查不出来的后路,我们不过是借用一条而已。”   他说得轻松,好像自己开口要借,九行寨就一定会同意似的。   但宿星寒却没有半点质疑,同样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好办法!这样就能避开大幽朝廷大部分耳目了。”   “只不过,我们真的不去神仙谷吗?”   他有些担忧地望向晏危楼,语气里充斥着满满的遗憾。   “如果是神仙谷,一定能很快治好你的伤。或许还能帮你治好失魂症。”   晏危楼摆了摆手:“不,还是先解决你身上的问题要紧。你这种情况涉及到朝暮神剑,就算神仙谷也不见得清楚该如何治,最好是去找专业的人。”   宿星寒试图反驳:“万一神仙谷可以呢?就算不行,先治好你身上的伤也不亏。我觉得我还能坚持……”   “我觉得不行。”   晏危楼的语气不容置疑。   见宿星寒还在试图劝他改变主意,他得意地微抬下巴,一副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样子,直接说道:“死心吧,去神仙谷是不可能的了。之前我在半道上就已经把这条线索当作幌子放出去了。现在去那里的路上估计全都是大幽朝廷的人,就等着我们往陷阱里钻。”   这话说的,可谓是十分冷酷无情了。   但宿星寒看着这样的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万般冰雪一瞬融化。   他很清楚晏危楼的选择是为了什么。   尽管还有四个天人残魂工具人做保镖,但他们毕竟都只是残魂状态,在之前一战中更是残上加残。   若是正面对上天人圣者,一个还能勉强自保,两个绝对没有胜算。晏危楼早日恢复实力,也能让他自己更安全。   否则,若是在这段时间遭遇危机,实力严重下降的晏危楼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但晏危楼却选择冒着风险,先一步带宿星寒去解决他身上的后患。   因为晏危楼的伤势可以拖,甚至于,以他天人圣者的境界,只要肯花时间耗,哪怕不服用任何丹药和天材地宝,总有一天都能自愈。但宿星寒身却不一定。   尽管不知道宿星寒为什么笑了起来,但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妥协了,于是晏危楼便也看着他露出微笑。   一时,车厢里涌动着莫名的气氛。   突然间,外面的山道上传来几声闷响,几块庞大的滚石从山道两侧咕噜噜滚落下来,直接拦在了马车前面。   山林之中传出浩大的喊杀之声,一众匪盗从山道两侧冲了出来。还有六七名入道大宗师直接踏空而立,站在群盗之先,傲然俯视着这辆小小的马车。   要说他们为何会因为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调动这么多人手,那自然是因为车厢顶上一枚看似不起眼的灰色石头。   一般江湖人或许认不出,但放在这些经手过无数宝贝的盗匪眼中,那简直比黑暗中的萤火虫还要醒目。   这可是晏危楼从大幽皇城顺出来的。   而能用这种宝贝镶嵌在马车上的人,要么真的是有眼不识珠的蠢货,要么就是身份背景或是实力都不简单的大人物。   他们自然不敢轻视。   山道受阻,马车自然停了下来。   喊杀声在山林中响起,车厢里涌动的气氛立刻被打破。   晏危楼皱起眉头,神情不快:“果然是绿林匪盗,半点眼色也没有!”   宿星寒也在一边跟着点头。   这两人似乎完全忘记了,如今这一出本就是他们自己故意设计的Orz。   ……这就跟撒下鱼饵钓鱼,却又怪鱼咬钩的时机不对,有什么区别? 第157章 时之环(7)   事实证明, 两个重伤号加四条残魂还是挺能打的,至少对付一个最高战力只有半步天人的九行寨毫无问题。   九行寨的匪徒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横行无忌的他们, 也会有被人故意钓鱼,摸上老巢的一天。   尽管他们已经尽量高估了马车中的人,但事实却是,马车的主人还未出手,只是那两个看上去憨头憨脑的车夫, 其中之一从车辕上站起, 他们就眼前一黑, 毫无反抗之力地倒下,被一网成擒了。   非但如此,晏危楼还撬开了他们的嘴, 顺势摸到了九行寨的老窝。   ……   九行寨共有十名匪盗头子, 此时,那间有匪盗头子们经常用来议事的大厅中央, 平日里老大专属的宝座,已然被一位陌生的玄衣青年所占领。   这人看上去二十上下,相貌倒是生得极好,英朗逼人,如日正中天。只是脸上满是病容, 看上去仿佛中气不足, 先天有缺一般, 就是个病恹恹的病秧子。   他漫不经心地靠坐在那张垫着虎皮的鎏金大椅以上, 很是不相称。   这人不但自己坐在上面,还在旁边搬了一把椅子并排放着,另一个看起来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加病恹恹的白衣人就坐在他旁边。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但大厅中的匪盗头子, 包括被人占去了座位的那位半步天人,都不敢因此露出任何异样之色。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瞟向站在两人旁边,宛如两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的两名车夫,脑袋里转动着各种小心思。   “……越大当家考虑的怎么样?”晏危楼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动了两下,目光轻飘飘地投向那位半步天人,“我的要求你大概多长时间能办到?”   他甚至没有问对方答不答应自己的要求,一开口就直接问时间。   而那个越大当家当然也不敢像个铁憨憨一样杠上一句“你怎么肯定我会答应你的要求”……这和作死也没什么两样。毕竟,就算没了他这个大当家,其余九个人同样能调动九行寨的人脉。   他反而担心这人看他实力太强、不好控制,直接先解决了他呢。   因此,他一秒钟都不敢迟疑,连忙应道:“公子放心,今日傍晚之前就能将一切都准备好。我九行寨暗中控制了三家商会,其中一家刚好与观澜剑阁有往来,每年贩卖剑器都有近百万两的收益,只要找个借口提前去那边收货,保证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   他语气急切,一大段话脱口而出,似乎生怕晏危楼误会他怠慢似的,这份毫无骨气的姿态实在不太像是一位能修到半步天人的强者。   一般而言,只要是已经明悟己身大道,凝聚了道种的入道大宗师,心中都会有一份宁折不弯的骄傲,暂时性的退让妥协或许可以,但如此殷勤讨好的作态却只会折损他们的道心。   晏危楼却满意地点点头。   这正是他选择九行寨作为下手目标的原因之一。   一方面,这样一个肆虐一州还没被官府剿灭的绿林势力,暗中必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关系网,足以让他们避过大幽皇朝的耳目。另一方面,强盗都是欺软怕硬的,选择去当盗匪头子的半步天人,与其他同境界的强者相比,也必然是最能看清楚形势、最能屈能伸的。   晏危楼可不想碰上那种无论怎样都不肯服软的硬骨头,那非但浪费他的时间,还有可能增加暴露的风险。   因此,他心情极好地一挥手:“去吧,尽早将一切安排好。”   至于对方会不会趁机跑路?好歹还有两位工具人残魂盯着呢,想来这位盗匪头子不会如此不智。   至于那两个面目僵硬的车夫,则是另外两位工具人残魂所控制的。从大幽皇城跑路时,晏危楼顺手捡了两具咽气的尸体,就给他们安排上了。   果然,不但省了雇车夫的钱(?),还体验了一把扮猪吃老虎的刺激感。看似平平无奇的车夫居然是绝世高手什么的……满满的傲天流套路。咦?有什么奇怪的记忆从他脑袋里冒出来了?   没能捕捉到突然闪过的记忆碎片,晏危楼略微遗憾地摇了摇头。   不过,丢失了记忆不要紧,他可以自己创造新的回忆,现在更重要的是——尽快前往观澜剑阁!   ·   波涛悠悠,一江碧水东流而去,两岸繁花飞速倒退。狂风乍起,湍急的江水如同飞龙怒啸,瞬间激荡着无数的浪花。   江水中央,一行气派非凡的船队顺江而下,即便是在狂风怒浪之中,依旧如履平地。被簇拥着中间的那一艘大船宛如一只海中的巨鲨,携带磅礴气势,将无数浪花碾碎,从风暴中穿过。   船上,一位身着玄衣、脚蹬云履,发如鸦羽、眸似墨染的贵公子负手站在甲板上,望着那滔滔江水。   当整艘船从那激荡的风暴中穿过,四周氤氲的水雾便染上了他的发丝和眉眼。   十多号人恭恭敬敬侍立在他身侧,一位管事打扮的富态男子正在细声细语、绘声绘色地为他介绍各地风土人情,此时便指着江面说道:   “……此江名为玉横江。因江水澄澈,汪碧如翠,似玉带横空,故而得名。”   “公子有所不知,关于这玉横江,当地还有一个流传许久的故事。据说那时这里还没有玉横江,而是一片旱地。曾有一对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两家家境富足,又定下了娃娃亲,长大知事后更是情深意笃,相约白首,本是天造地设般的一对。哪想到有一年起旱灾,满城人死了大半,这对青梅竹马侥幸活下来,却沦为流民,又半途失散……”   “那少年根骨不凡,被一位路过的高人看中,收去做了个关门弟子。唉,要说这人生际遇啊,就是离奇。譬如小的我,此前哪里想得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遇上公子这样的大人物!”   晏危楼:“……”   这人似乎很有几分讲故事的天赋,虽然听着好像不是个多新奇的故事,但他却眉飞色舞,语调抑扬顿挫,光凭调动情绪的能力,就能让人不知不觉听下去。   而且他还见缝插针就是一句彩虹屁,猝不及防来了个神转折,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倒让晏危楼佩服。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这公子究竟是什么人,但能让他顶头上司的上司都那么恭敬对待,来头肯定是超乎他想象,别管那么多,彩虹屁吹起就是了!   见晏危楼没有多大反应,既不像是被吹得开心,也没有什么动怒的迹象,他便嘿然一笑,继续道:   “……那位高人倒也没有看走眼,这少年天赋出奇的高,不过百余年功夫便成就半步天人,只差半步就能踏入天人,成为世人眼中仙神般的人物。但他的修为却止住了,此后三百多年都无寸进。任他想尽千般办法,也是无用。”   “待得这位半步天人为求大道几乎如癫似狂之际,终于有一位擅长测算天机的高人一语点破,他道心有缺,难能圆满,尚有因果未还……”   “原来,那让高人惊叹的一身根骨天赋并非天生,而是当年逃荒路上,那小青梅意外拾得一枚奇果,却忍饥挨饿让给了他。他的天赋、修为,原是被人舍来的。若是当年没有这奇果相让,或许今日两人境遇早已翻转。”   “这人入门修行后,也曾翻阅诸多典籍,在其中一份典籍上看到过类似奇果的介绍,他对自己身上的奇异之处早有猜测,却刻意选择了回避,也不曾去寻找当年的青梅。被一语道破后,他这才明白,因果欠下终须还。”   而后面,就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了。身为半步天人,无数人甘愿受其驱策,想要找人实在容易。   已经几百年过去,少女自是已经化作了白骨。但对方的后人却还活着——她等了十年,终是无果,只得嫁与他人为妻。当年两人定亲时赠予少女的玉带,却被她传了下来。哪怕是她最困难时也藏得好好的,不曾被卖出去。   他找到这位后人。   不知是否巧合,容貌依稀似故人。   为了化解心中那点亏欠,这人倒是慷慨,世俗难以想象的财富和权势都任其予取予求。但对方却提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愿望——他只想化解一方困厄,让这祖祖辈辈生存的千里旱地化作沃土。使得以往的悲剧不再重演。   “……‘此事简单。’那人便是一笑,拾起玉带,随手一挥。但见玉带迎风便涨,倏忽化作千里长河,碧波蜿蜒直下,不到十年,此地就成了一方沃土。”   “他立时便有所感,当即破入天人。”   说到这里,富态男子脸上的肥肉都随之抖动了起来,目光中满是憧憬,露出普通人对于那移天换地般的力量的向往。   “假的。”晏危楼简单粗暴地打断了这份向往,不留一丝幻想余地,“半步天人哪有这份实力?移山填海倒是简单,化玉为江,这已涉及天人之上的造化之道。便是天人都办不到。”   ……移山填海倒是简单?这是在胡吹大气,还是真能办到?   那中年男子心中惊疑,不由讪讪一笑:“这个、民间传说,多有虚构,或许就是当地人为玉横江增添身价的手段。那些愚夫愚民以此为饵,哄骗外地人上钩,殊不知公子识见高明,一眼便识破了他们的诡计!”说到这,他又习惯性吹了起来。   晏危楼:“……”   这都能见缝插针吹彩虹屁,也是绝了。   他轻咳了一声,干脆问道:“这里离观澜剑阁还有多远?”   “回公子,还有七十余里。”   观澜剑阁,便位于玉横江下游,一处支流开辟的湖泊之中。第一任阁主以天人境界的力量聚沙成土,以土成丘,生生在湖中造出了一座岛屿。   随后便在岛屿上成立了观澜剑阁。   虽以剑阁为名,但这里并非是沧海剑宗那般以修行剑法为主的宗门,而是一个以铸剑师为核心的势力。   只不过,为了观澜剑阁的安全,这么多年下来,观澜剑阁也培养了一批极为厉害的剑客,也就是所谓的“三千剑徒”。其中每个人都有洞见修为。   一旦组成剑阵,配合湖心岛本身的阵法,即便是半步天人也不敢硬闯。   因此,观澜剑阁在江湖各大势力之中有着超然的地位。   而这也就是晏危楼口中或许能帮到宿星寒的“专业”的地方。   本就是因为朝暮神剑出的问题,与其找神医,当然更应该去找铸剑师了!   听说了观澜剑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之后,晏危楼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里。所谓“神仙谷”之说,不过是他用来迷惑大幽皇朝的。尽管不可能一直骗下去,但能拖延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是在这段时间里就把宿星寒身上的隐患解除。   而观澜剑阁就是最佳选择。   作为一方铸剑师组成的势力,观澜剑阁除了严格控制数量,定期铸造灵器、神兵之外,还有不少外围产业,生产的百锻青钢剑就足以供应小半个江湖。大大小小不少商会都从他们这里进货。   晏危楼所搭乘的这支船队是九行寨暗中扶持的一家商会,名为通元。在观澜剑阁有不小的进货份额。这一次正是打着购买一批百段青钢剑的名义去的。   而站在晏危楼身侧的富态中年人正是商会中的管事。晏危楼顶替了商会会长的宝贝儿子,随之一同前来,名义上当然是让大少爷在接掌家业之前见见世面。   ……   浪涛滚滚,舟船顺流而下,晏危楼在船头站了一会儿,反身进了船舱。   房间里,宿星寒正躺在床上,全身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他整个人被包在里面,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还在不断颤抖着。   一股寒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床上的被子、床幔、附近的桌椅柜台,乃自地上和墙上,都被这弥漫的寒雾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自从朝暮剑异变,差点将他整个人祭炼,又被晏危楼镇压打断后,宿星寒身上的情况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   现在这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变化。   晏危楼推门而入,先是冻得打了个激灵——原本这点程度的低温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谁让他现在也是个重伤号呢——接着几步来到床边。   他熟练地抬手握住宿星寒手腕,将真气源源不断向其体内传输过去。   一股暖流顺着宿星寒的经脉流向四肢百骇,最终涌入心脏处,让他那几乎要被冻结的心脏终于恢复了一点暖意。   他睫毛颤动了一下,睁开眼睛。   “我没事……别担心……”   看到眼前的场景,宿星寒目光微变,一下子抽回手腕,用责备的目光看向晏危楼。他绷紧的唇线中都透着愤怒。   一个重伤号,哪里来的勇气这样浪费真气?而且,看他身上还湿漉漉的水汽,多半又是进行了一些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极其没有自知之明的活动。   ……好气哦!   他的心思实在是太简单好懂,只从那双气呼呼的眼睛里就能读出来。   晏危楼心虚地沉默了一瞬,随即无辜地开口:“嗯,抵不过管事热情相邀,我去外面观赏了一番玉横江的美景。”   他随口把锅栽在了管事头上,但宿星寒显然没有那么傻,仍是气呼呼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屡教不改的熊孩子。   连晏危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但他却下意识开始搜肠刮肚,想要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让那双气呼呼的眼睛里重新露出欢喜愉悦的笑意。   突然,晏危楼灵光一闪:“对了,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经过的这条江叫做玉横江。关于这玉横江,当地还有一个流传许久的故事……”   凭借天人圣者超强的记忆力,晏危楼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将之前那个管事所讲的故事复述了出来。   如果管事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估计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MMP!说的口干舌燥拍你半天马屁没有用。不仅让我背锅,还照搬我辛辛苦苦准备的旅游攻略。求做个人吧!   可惜的是,管事并不知道,这个被他疯狂拍彩虹屁的大人物,背后居然这么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或许不知情才是他的幸运?   一个漫长的故事讲下来,宿星寒不知不觉忘记了生气,沉浸在其中。   但听到最后,他却觉得自己之前的郁闷非但没有好转,反倒上升了一个台阶:   “所以,这就是一桩青梅竹马走向末路,痴情终被负的悲剧?”他用自己的理解总结,“还是说,追求大道才是正途,情爱之事终究抵不过时间?”   “呃……大概是这样?”晏危楼迟疑道,“人各有道,沧海桑田……”   说到这,他自动消音。   ……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的亚子?或许……是不该给病中的人讲这种悲剧?这样不是影响心情吗?   果然……还是他考虑欠妥当了啊。   就像生病之中的人总会变得比平时脆弱娇气,宿星寒总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无理取闹。然而,看着晏危楼脸上微微茫然无辜的表情,他还是莫名委屈起来。   ……哼!超气!   气闷中的宿星寒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的状况影响了他的思维,导致他整个人都比平时幼稚了许多,此时居然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晏危楼:“……”   此时宿星寒整个人都像蚕宝宝一样被裹在被子里,气鼓鼓地扭过脸去时,忽闪的睫毛又长又密,看着真是让人莫名心软,心中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感情。   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幼稚生动的一面,晏危楼有点控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手指。   但为了避免真的把人气炸了,晏危楼还是利用自己强大的控制力,强行控制住了就要伸出去的手指头。   ……不过,内心深处这股蠢蠢欲动几欲冲出的感觉又是什么?   晏危楼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个坐不住的熊孩子,体内总有一股冲动想要发泄出来。难道失忆前的他是个好战分子,这段时间安分太久手痒了?   想了想,晏危楼起身走到一边,拿起一枚被重重阵法封禁的剑匣。   ……既然总是蠢蠢欲动想动手,憋着也不好,万一哪天伤到宿星寒了呢?还是及时将这股冲动发泄出来,用于收拾朝暮神剑吧。谁让它欠收拾!   朝暮:“……”   朝暮无法为自己申辩,只能任由某人将之从剑匣中取出,随后拿在手上。   一股仿佛屠尽千万人、沐浴过尸山血海的恐怖煞气在晏危楼身上一闪而逝,范围只局限在周身三米之内。唯一针对的对象就是朝暮神剑。   倘若这就是一柄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灵性的剑,反倒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偏偏在大幽皇朝一番骚操作下,这柄剑已经有了小动物般的本能。   此时,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本能意识便犹如一只被狮子盯上的小兔子一样,弱小、可怜,又无助Orz。   这段时间,它经常被晏危楼有意无意针对一番。这也是宿星寒能拖延到现在,一身血肉没有被吞噬成空的重要原因。   晏危楼还顺便借此磨练了一番如何对气势收放自如,甚至学会了调整气势针对的范围大小和对象。   ……再对比一下镇压沧海剑宗,威风凛凛的沧海神剑,作为一个出世不久的宝宝,朝暮也是很可怜了。   只可惜,冷酷无情的晏危楼连宝宝都不放过,又是一番恐吓之后,才将变得无比安静的朝暮神剑重新封回剑匣。   果然,恐吓过分,宿星寒身上的寒气都冒得没那么快了。想来这也是朝暮神剑在拼命压制自身对宿星寒近乎本能的吞噬。而这就是它的极限了。   真正要化解,还得靠观澜剑阁。   船行飞快,七十余里一日便至。   在升腾的朝阳之下,氤氲迷蒙的水雾之中,一方澄澈湖泊近在眼前,遥远处的湖心岛上,依稀可见亭台楼阁。   看在晏危楼眼中,犹如一方仙境。   “……观澜剑阁到了。” 第158章 时之环(8)   湖水悠悠, 天光云影共映其中,观澜剑阁伫立于幽幽碧水中央,被天光云影簇拥, 看不出丝毫烟火气息。   直到一支船队的到来将这平静打破。   最外围, 是一片特意用来接待客人的院落。此时, 其中一间院子前, 一道嚣张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响起:   “本公子可是带着大生意来的!你这区区一个执事哪里配与本公子谈!滚远一点,至少给我找个铸剑大师来!”   竹海摇曳, 竹影之下, 一位身着玄衣、气势惊人的贵公子高抬下巴,冷冷睥睨着眼前的执事, 又抬手一指面前的院子:“还有,这等地方岂配让本公子住, 至少也该是天心阁!”   这人无论是神态、语气, 还是动作, 都透露出十足十的纨绔作派, 还是那种最没眼色,最不讲道理的纨绔!   那出面招待他的执事只是笑了一笑, 连愤怒生气的情绪都没有,无声的态度中却透出自然而然的蔑视。   但同样住在附近院落中, 出来看热闹的客人,却没有一个觉得他的态度过于傲慢。观澜剑阁有这个底气。   倘若将观澜剑阁所有的生意划分一下级别, 上百年都未见得能铸造成功一回的“神兵”自是最高级别, 数目稀少的伪神兵是其次, 灵器才是观澜剑阁最主要的生意和收入来源。至于区区百段青钢剑,不过是观澜剑阁中那些学徒弟子就能铸出来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相对应的, 到观澜剑阁来找大师铸伪神兵的,那便是最重要的贵客,不是天人圣者,就是一方大势力之主。自是要好好招待,天心阁入住是妥妥的!另外还有陪吃陪喝陪玩陪聊天,定然要让贵客在此过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   而那些与观澜剑阁达成交易,每个大势力派遣出来采购灵器的负责人,也是不能随便怠慢的VIP客户,虽然天心阁入住的待遇是没有,但也会安排一处灵气浓郁的院落,随时能享受到VIP体验。   至于只是购买百段青钢剑的穷鬼?想要与观澜剑阁做生意的商会不知凡几,还有许多商会排在后面等着呢。不想做生意就滚蛋,反正还有下一个。   ……emmmm就很真实。   有鉴于此,此时听这纨绔子弟张口就要去见连某些宗门掌教的面子都不给的铸剑大师,还想入住用来接待最高的贵客的天心阁……这执事不觉得生气,只感到好笑,心中颇有几分荒谬之感。   这纨绔公子莫非是在商会的一亩三分地里称王称霸久了,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简直是乡巴佬般的做派啊。   正要让他们离开,那纨绔子弟却突然说出一句话,让执事当场呆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本公子可是带来了一块玄晶奇玉,你们观澜剑阁就是这么招待贵客的?”   “什么?!玄、玄晶奇玉?”执事的语气错愕不已,看向对方的目光透出深深的怀疑,“公子莫不是在说笑吧?你确定那是玄晶奇玉,而不是认错了……”   那玄衣青年当即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又用不屑的目光扫了他一圈:   “你当本公子跟你一样眼瞎,识不出尊卑贵贱吗?本公子不去跟娇滴滴的美人儿说笑,倒跑来同你个糟老头子说笑,莫非还想哄你开心不成!”   他这话说的十足不客气,又辛辣又毒舌,仿佛是在为对方方才的态度出气。不过却让执事眼中的怀疑减了三分。   这人一看就是被宠坏了的纨绔公子,最看重的就是颜面,的确不太可能干出这种故意弄虚作假的事情来。一旦被拆穿,岂不是脸面都丢光?   只不过,对方有这样的眼力吗?会不会是误把其他的东西当作了玄晶奇玉?   但下一刻,那纨绔公子便突然抬起手来,五指张开,在他眼前挥了一挥。   那一瞬间,一道极为耀目的赤色光辉在对方五指间一闪即逝。执事隐隐看见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观澜剑阁的执事可不是普通人,他们都是在这里学习过铸剑术最终却未能出师的弟子,哪怕铸剑术不精通,但相应的知识却不会不懂。   而且,他们经常与各色人物打交道,有时也不免从其他人手中购买铸剑的原料矿石,眼力是一等一的。   因此,哪怕只是一闪即逝,这执事也隐隐认出了什么,他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带着极度的不可置信。   “这、这是……”   “别这是那是的了。”那养尊处优的纨绔公子却显然不耐烦了,手一挥再次打断他,“你就说你们观澜剑阁还要不要做生意吧?不要本公子就走人了。这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你们观澜剑阁会铸剑。”   说着他就作势转身。   那执事立时拉住了他的袖子,赔笑道:“公子等等,要的,要的,这生意自然要做的。我们观澜剑阁的铸剑术可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公子去找其他人,就不怕生生白费了材料?只有我们观澜剑阁,才能让公子得偿所愿啊。”   他这态度与起初可谓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向这纨绔公子的眼神别提多亲切了,简直像是商人看着移动的金元宝。   这纨绔公子果然没什么心机,喜怒都在脸上摆着。见他服软,下巴立时抬得更高,脸上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不过,你这区区一介执事,可不配同本公子谈大生意。本公子要见铸剑大师!”   还是同最开始一模一样的要求,但执事的态度却是全然不同了。他连连点头,表示马上去通知铸剑大师,就怕稍微迟一会儿人就跑了。   就在等待铸剑大师的这会儿工夫,两人也换了地方,不再是在那片竹海面前吹凉风了。而是被恭恭敬敬请进了一间宽敞暖和的大厅里,还有上等茗茶奉上,灵果任其自取,招待得无微不至。   ……果然是人间真实:)。   没过多久,一道身影就匆匆步入了大厅,人还未至,迫不及待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玄晶奇玉呢?玄晶奇玉在哪里?”   这人一身看似普通的灰色布衣,但衣襟、袖口、衣摆上,却都纹有不起眼的禁制符文,若是有阵法大师在此,定然能认出这些禁制符文的功效。至少防火、防水、防止高温灼烧……等等效果,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旁边的执事眼前一亮:“淳于大师,我来给你介绍……”   不等他说完,这一身灰色布袍的老头一眼就看到了大厅中的陌生人——那个正优哉游哉坐在厅中,漫不经心吃着果子,喝着茶的年轻人——他一下子蹿到对方面前,迫不及待地开口:   “年轻人,就是你带来了玄晶奇玉?”   “不是本公子还能是谁?”   玄衣公子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客气。   他还故伎重施,摊开掌心,在对方面前晃了一眼,那指甲盖大小的细碎晶体虽只是一一晃即逝,其中透露出的色泽、气息,却与玄晶奇玉分毫不差。   淳于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半点不在意他的无礼,反倒乐得手舞足蹈:“哈哈,好啊,真的是玄晶奇玉!年轻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哪怕是要炼制神兵,老夫都能答应下来!”只是最后能不能成功就不保证了。   不能怪他如此失态,只能说玄晶奇玉实在太过珍贵,本就是炼制神兵最不可缺少的主材料之一。   这倒也罢了,与其他材料相比,玄晶奇玉最珍贵之处在于,它还能提升炼制的成功率,哪怕只是一点点。对于铸剑师来说,这无异于无上珍宝。   似乎是被他这豪气的许诺打动了,之前还一脸散漫坐在椅子上的玄衣青年立时笑盈盈地站了起来,一口答应下来:“你这老头倒是爽快!跟我来!”   他转身就朝外走,淳于应一边跟在身后,一边疑惑地追问道:“这是要去哪里?铸剑池不在这个方向。”   “当然是回船上啊。”那青年头也不回,理所当然地说道,“东西可都在那上面呢!包括你要的玄晶奇玉。”   “刚才那一片不是吗?”   “就这么一点边角料?本公子哪里拿得出手!真正的玄晶奇玉在船上呢。”一边说着他还伸手比划了一下。   浮于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要知道,就那指甲片大小的玄晶奇玉,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了。按对方比划出来的大小,似乎还有葡萄大小的一块。这巨大的惊喜都要将他砸蒙了。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对方话中透出的信息,顿时大惊:“玄晶奇玉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都不随身带着,反而就扔在船上,不怕出现意外吗?”   玄衣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怕,怎么不怕?没办法,船上还藏着一个‘宝贝’,实在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带进来啊。”   淳于应觉得这短短片刻工夫受到的刺激比以往几十年都要多:“还有更重要的宝贝?比玄晶奇玉更珍贵?”   “自然比玄晶奇玉还要珍贵百倍千倍的宝贝。若是不慎走漏了风声,我只怕天下人都要觊觎……”青年的语气里含着点点笑意,露出几分罕见的温柔。   那份真实不虚的温柔珍视之色立刻让原本怀疑的淳于应深信不疑。   “你怎么不早说?”   他简直比正主还要急,当即对后面的执事吩咐道:   “快!赶紧派人去将那艘船迎进来,别惊动太多人,悄悄护送到内岛去。” 第159章 时之环(9)   到了船上, 见到昏迷不醒躺在床上的宿星寒,以及放在对方身边不远处的朝暮神剑,淳于应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前段时间大幽王都发生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天下。或许普通人不清楚其中内情, 只知道祭司背叛, 一位狂徒在大幽王都弑杀国君, 还摧毁了王城。但他们这些大势力的高层人物却对事情的真相一清二楚。其中包括朝暮神剑的事。   宿星寒与朝暮神剑之间那股若隐若现的奇怪联系, 一般人还看不出来,但接触过无数柄宝剑,对剑比对人还了解的淳于应几乎是一个照面就看得出来。   他立刻就猜到了两人的身份。   淳于应当即抬手指向躺在匣子里的朝暮神剑,目瞪口呆地看向晏危楼。   “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终究是一柄无限接近神剑的伪神兵,玄晶奇玉便是最珍贵也比不上。因此对方之前说的话倒也没毛病。但为什么他却有一种上当受骗了的感觉呢?   晏危楼笑了笑。他口中所指的宝贝,可不是这柄欺软怕硬的破剑:)。   不过, 淳于应愿意这样理解也可以, 没必要向他解释。   他这一笑, 身上那股浮于表面的傲慢自大倾刻消失,属于纨绔子弟的油滑浮夸也在瞬息间融化,反倒带着说不出的淡定从容。   一股更为深沉,也更为冷静的气息从青年身上浮现出来。他漆黑平静的双瞳中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却又令人悚然的危险感。   仿佛眨眼之间就换了一个人。   晏危楼微笑地看着他:“既然认出了这柄剑的来历,那么, 我的来意, 淳于大师你应该一清二楚了吧?”   淳于应点点头:“是为了救下你的同伴吧?他现在的状态确实很奇妙,哪怕是我, 也无法在第一时间作出判断来。”   这倒是不出晏危楼的意料。   ……哪怕是普通大夫都要讲究望闻问切呢, 倘若对方真是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当场拍着胸脯表示立刻就能将问题解决。那晏危楼反倒要怀疑他的企图了。   因此,他只是笑眯眯地说道:“没关系,或许多给一点时间就行了呢?”   一股隐而不发的危险气息在青年身上酝酿着, 仿佛暂时眯起眼睛休憩的猛兽,看上去无害,其实随时都有可能暴起。   他就这样静静注视着淳于应。   “……那么,大师你的选择呢?是答应,还是拒绝?”   淳于应沉默了片刻,突然笑起来:   “为什么要拒绝?难得有一柄神剑摆在眼前,任由我随意摸索,或许还能参悟出更多的铸剑秘法来。更何况,以人祭剑的邪法我也只在上古传闻中听说过,如今难得有机会深入探究,甚至尝试着将之破坏,老朽可是求之不得!”   他脸上那副期盼之色绝非作假,对铸剑术的痴迷狂热俨然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透出无比的虔诚与执着。   接着,他的目光又扫了四周一圈,落回晏危楼身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当然,最要紧的是,阁下一身杀气隐而不发,老夫便是想要拒绝也不敢啊。”   晏危楼似笑非笑的收敛起一身气息:“没错。若是大师你选择拒绝,我就会强行留人,开着船掉头就走。”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将会与观澜剑阁发生怎样的冲突,是否会两败俱伤,他就不在乎了。   反正把人带走之后,对方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要乖乖出力。什么时候把宿星寒身上的异状解除,晏危楼就什么时候把他放回来。   淳于应也笑着感叹了一声:“这么说来,老夫倒是没有选错啊。”   双方本质上并没有冲突,晏危楼手上还有着他汲汲渴求的玄晶奇玉,淳于应自是乐呵呵的,半点不生气。   两人达成共识,这艘大船也绕过一圈,悄然开入了观澜剑阁的内岛,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就算真有注意到了的人,也不以为意。   之前晏危楼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了玄晶奇玉,对铸剑材料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是何等珍贵,观澜剑阁亲自将人请进去那不是应该的吗?   哪怕玄晶奇玉再珍贵,终究也只是铸剑材料,没有铸剑师出手,放在一般人手中那就跟废品无异。因此,倒也没有人心生觊觎,企图在观澜剑阁出手夺宝。   但若是晏危楼他们的身份暴露,得知朝暮神剑的存在,这些人的反应必是截然不同。究其根本,铸剑材料哪里比得上一件已经出世的神兵?   即便知道天人圣者的实力,但这世上最不缺贪婪成性、愿意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人。说不定他们还会自己骗自己,以为晏危楼此时重伤,就是最容易趁人之危的时候呢?   而晏危楼之前一番唱做俱佳的表演,却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还以为这就是一个走了大运得到玄晶奇玉的纨绔公子,这才得以被观澜剑阁请进去。   而宿星寒这么一个大活人也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入了观澜剑阁。   身为铸剑大师,淳于应在观澜剑阁中本就有着很高的地位。   再加上他身份特殊,是上一任阁主的弟子,又隐隐比其他铸剑大师要高上半筹,地位只在观澜剑阁的阁主之下。   有他配合,晏危楼轻易便带着宿星寒来到了观澜剑阁深处,独属于淳于应那片地盘,也就是一片宫室之中。   这宫殿以某种不知名的矿石所打造,据说结构特殊,哪怕有铸剑大师在铸剑时发生意外,造成爆炸之类的,也不必担心气息外泄,对整座岛屿造成影响。   来到一处宫殿前,淳于应停了下来:“到了,铸剑池就在这里。”   原本这种地方是不会让外人轻易入内的,但看在晏危楼带来了玄晶奇玉和朝暮神剑的份上,且目的也不是铸剑而是救人,对方心有疑虑想要在一边看着完全合情合理……好吧,最重要的还是实力碾压。别说还有四条天人残魂,就算是现在实力十不存一的晏危楼,对他来说都是威胁——淳于应还是破例了。   虽说若是他起了别的心思,召集整个观澜剑阁的力量,说不定还真能强行从晏危楼手中留下东西来……但那时这玄晶奇玉和神剑还能任他一个人研究吗?   晏危楼正是在之前短短的接触中发觉了这人求道者的本质,认定在他心目中铸剑术的精进高于一切,这才放心跟对方进来,而不担心被设下陷阱包围。   他抱起昏迷中的宿星寒,跟在淳于应身后,踏入宫殿大门中。   走了一段路,随着淳于意推开宫殿深处的一扇大门,露出下方一道漆黑的台阶,晏危楼这才发现,这宫室之下,竟然还另有乾坤。   “这是……地宫?”   走在地宫入口的通道中,晏危楼目光有些恍惚。他空空如也的脑海中似乎有零星的记忆碎片不断挣扎,呼之欲出。   地宫修建得极深,地道四通八达,两侧明亮的铜灯幽幽照耀,现出了墙壁上恐怖而怪诞的壁画,那上面有妖魔遮天蔽日,有修士挥剑断海,也有无数人族,如猪狗一般被妖魔吞吃……看绘画技法和画中内容,明显是上古之时的故事,但晏危楼看着却莫名熟悉,仿佛他曾经在这地道之中走过一遭似的。   见晏危楼似乎对壁画感兴趣,淳于应介绍道:“这里原是一处发掘出的上古遗迹,后来先祖发现此地灵机暗藏,看似蕴于湖中,却有旺盛地火,是个十分适合铸剑的好地方,便在此立下山门。”   “如此说来,这地宫才是观澜剑阁的真正核心所在?你就这样告诉我这个外人真的好吗?”晏危楼疑惑道。   “不,当然不是。这地宫只有此处地下才有,其他人的宫殿底下都没有。而且唯有我一人才知道。这是当初家师将此处宫殿传给我时告诉我的秘密。”说到这里,淳于应语气中不免有些怀念,“既然并非门派所有,我当然可以选择告诉你这个外人。”   晏危楼立刻明白了。   淳于应的师尊是上代阁主,对方明面上将整个观澜剑阁传给了大弟子,但私下里又将这处地宫传给了小弟子。也不知这算是一视同仁,还是偏心呢?但无论如何,今日受益的却是晏危楼。   他懒得操心观澜剑阁的家务事,开口问道:“这么说,你也不知这地宫来历?”   走在这通道之中,那股曾经来过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隐隐有记忆碎片从脑海中一闪即逝,晏危楼看见那破碎的画面之中,他是在一个年轻男子的“邀请”之下进来的,而四周的环境比现在还要阴森恐怖了百倍,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那绝不是如今的观澜剑阁!   淳于应摇摇头:“不知。”   作为一个铸剑师,他对探寻上古历史不感兴趣,只要知道这地宫有助于他铸剑就行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通道深处的一间宫室前,一堵石门拦在面前。   淳于应迎上前启动机关,那厚重的石门便随之缓慢滑开。   “这就是铸剑池。”   甫一踏入宫室中,一股无形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层层叠叠,那炽热无比的气息让人仿佛来到了火山口之上,只感觉连皮带骨都要被烘化。   咕噜咕噜……   随着淳于应所指,晏危楼看了过去。   只见宫室中央有一方极为醒目的岩浆池,池中翻涌着赤红如火的“熔浆”,赤红色的熔浆滚滚沸腾,冒出一个又一个气泡,这滚滚热浪之中又喷涌着类似硫磺的气息,极为刺鼻。   “好熟悉……”   晏危楼甚至顾不得去看怀中之人的情况,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抚上额头。   ——他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一记重锤敲中,无数记忆碎片震荡起来。 第160章 时之环(10)   热浪滚滚, 血红色的铸剑池中,炽热的熔浆在怒焰中翻涌,宛如一条条赤红色的游龙, 在赤红色的海洋中掀起风浪。   炽热的白气在宫室中弥漫。   宛如一方喷发的火山口,充斥着赤红色熔浆的铸剑池中, 一柄长剑载沉载浮。   剑身明亮如秋水, 淡金色的纹路从剑柄上一路蔓延,直抵剑尖。如同细密的叶片脉络, 或是人类的经脉血管。   无形的“气”从剑柄处摄入, 沿着这淡金色纹路, 源源不断地传递向剑身每一处, 不断蕴养着神剑的剑锋。   而这股“气”就来自于宿星寒。   铸剑池上空, 白衣人静静沉睡。道道明亮的阵法光辉在他身周环绕, 于他身下铺成了无形的床榻。   普通人肉眼难见, 但大宗师的神魂却能捕捉到的无数缕气流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去,源源不断向着下方的朝暮神剑汇入,让他剑身愈发明亮摄人。   而宿星寒的神色却愈来愈苍白。   淳于应控制铸剑池,一缕缕熔浆顿时被分开,化作道道赤红色细线,在神剑周身游走而过, 无形的能量波动随之反馈过来。他不断操控铸剑池, 以池中熔浆洗炼神剑的过程中,也对朝暮神剑的构造愈发了解。   晏危楼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   淳于应全心投入, 也顾不得去看他。   这段时间,晏危楼的举动极为反常。自从那天来到铸剑池边,对方就时不时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神态恍惚的状态中,而且还经常到地宫各处游走, 那副姿态比淳于应这个主人还要自然。   现在,又不知道是从哪个宫室回来了。   晏危楼也乐得不受打扰,坐在一边。   他心神一分为二,一边关注着铸剑池上方宿星寒的情况,一边不断拼凑着脑海中的记忆碎片,企图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几乎连不成一条线,就好像是一本书被撕的只剩下了页码不连续的书页,以至于晏危楼回忆起来体验感极其糟糕。   这些天拼凑下来,他也只有了个模糊的印象——   他恐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应当是来自于久远的未来,至于是来自多少年后,因为什么原因来的……嗯,不记得了。   这片地宫他在未来必然光顾过,走过那些宫室时,有许多熟悉的画面一闪而逝。他隐约看到,画面的最后,自己成为了这里的主人,还有一群看上去就不像好人的下属服服帖帖叩拜于地。   ……难道未来的他是个大魔头?   再联想到宿星寒的描述中“温柔又善良,慷慨又正义”的“元”,晏危楼不由沉默了。莫非是宿星寒认错了人?   这样的可能在他心头一闪而逝,让他心中蓦然生出一股不悦。   ……管他是不是认错了,就算是假的他也要变成真的。趁着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给他灌输了身份,宿星寒当然要对他负责。那个“元”都不知道失踪了几万年,难道还能跳出来指控他吗?   脑内进行了一番小剧场,晏危楼轻哼一声,做出了一个霸道不讲理的决定。   尽管最后决定就是要抓住“元”这个马甲,但令他不解的是,那股郁气非但没有消散,却变得更深了。   ……想一想就好气哦。   晏危楼心中疑惑,脑门上也冒出几个问号:“难道真正的我是这么小气的人?”   正在此时,一声赞叹打断他的思路。   “好高明的手段。”   淳于应不知何时从铸剑池附近退了出来,目光扫过那光辉湛湛的神剑,又落到悬浮在上空的宿星寒身上。   见晏危楼投来疑惑的目光,淳于应顿了顿,尽量用外行人能够听明白的话语解释道:“你这位同伴似乎天生体质不凡,与天地灵脉相呼应,吸纳灵气入体毫无障碍,修炼起来只怕比那先天道体还要快上三分。”   “那幕后之人只怕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在他与朝暮神剑之间设了个特殊契约,能将他一身精气神都献祭于朝暮神剑,还可借助他的体质聚敛灵气。”   说白了,宿星寒此时充当的就是朝暮神剑与天地大道之间的一道桥梁。完全就是给朝暮充电的“充电器”。而且幕后之人还早就计划好了要过河拆桥——   “一旦时机成熟,神剑蕴养完满,他就连这一身血肉乃至神魂都要被祭献,让这神剑得以彻底蜕变,诞生灵性。”   “而这段时间,快则三月,慢则半年。”   晏危楼的神色随着他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冷,到最后,眸子里都聚敛起了风暴。丝丝缕缕杀意在他四周激荡。   原先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端的怒意,在他胸腔中激荡。   晏危楼闭了闭眼睛,数息之后才重新睁开,眸子里恢复了一片平静。   再次将目光投向淳于应,他轻声问道:“那你能解决吗?”   尽管此时青年眸中平静异常,但淳于应却直觉他变得更可怕了。   那双看似澄澈的眸子里并非真的恢复了风平浪静,只是所有的风暴都被强行压抑在海面之下,待到爆发之时,将会带给敌人前所未有的恐怖。   他有预感,若是给出否定的回答,那被约束于海面下的风暴顷刻就有可能爆发。而他若是给出肯定答复,无论他提出多难的要求,对方都会不惜代价去完成。淳于应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决意。   “想要完全解决……这很难,不过我有一个设想,或许能保住他的性命。只是还缺一些材料……”   果然,淳于应不过刚刚开口,晏危楼就一口答应下来:“你尽管说。”   淳于应也不客气,张口就报出了一堆东西,毕竟救人为上,要争分夺秒。   当然,他也掺杂了一点小小的私心,稍微多报了那么几样他自己想要的材料。   晏危楼未必不知道他这点小动作,只是看在他能救人的份上选择了忽略。大不了,这就算是给对方的报酬好了。   拿着材料清单,晏危楼出了铸剑池,当即召唤四个工具人:“魑、魅、魍、魉……”   呼……   一阵风飘过,四个工具人出现在眼前。   此时的他们已经不复刚刚到来时那副神魂模糊、魂体残破的样子,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他们的神魂已经大体恢复了完好,就是记忆还一片空白。   而晏危楼自己的伤也好了许多。   之前宿星寒几乎将祭元神殿的天材地宝搜刮一空,都交给了他,只是考虑到疗伤要循序渐进,没有一口气吃下而已。   更何况,前不久晏危楼还发现自己手上一直戴着的铁环居然是传说中的乾坤戒,尽管失去记忆,但开启乾坤戒只要他本人的神识就行。   开启乾坤戒之后,晏危楼才知道曾经的自己有多富有。包括那枚玄晶奇玉,便是从乾坤戒里找出来的。   ——这也是晏危楼认定曾经的自己是大魔头的重要线索之一。   记忆里他也不是什么出身显赫的皇朝太子、宗门嫡传,而乾坤戒中的许多修炼资源又是世俗中有钱也买不到的。如果不是至少抢掠了数个宗门的大魔头,哪里会有这么大一笔财富?   既然如此,作为大魔头的他重操旧业应当也不为过吧。   晏危楼理直气壮地想着,冲着四个工具人招了招手,将材料清单递过去。有些材料旁边标注了可能出现的地点或拥有它的门派,有些则没有标注。因为连淳于应都不知道在哪里。   “一个月之内,找齐这些东西。”   而除了让这四个工具人出去搜刮,晏危楼自己也想办法重新联系上了九行寨。   对方麾下有三个商会,暗中还有极为广大的人脉网,要想找到那些淳于应也不清楚来源的材料,最后说不定就要着落在九行寨头上。   至于对方会不会反手出卖他?   这帮匪盗以利益为先,同时十分惜命。   且不说身为与朝廷对立的匪盗头子,能否取得大幽的信任;就说将晏危楼的情报告诉大幽,大幽又能给他什么好处?   普通的东西他不稀罕,而能让一位半步天人都动心的宝物,大幽皇朝家大业大,自家人都嫌不够分,又怎么舍得给一个养不熟的匪盗头子!   更何况,晏危楼也不是一味威逼,还许给了对方不小的好处——反正他现在手头宝贝多,宿星寒手上也有不少祭元神殿收集的神功秘法,丢出去不心疼。随便从指缝中挤一点出来,就足够那位匪盗出身、靠着野路子和一些奇遇成长至今的半步天人欣喜若狂了。   而他若是敢耍小动作,不但没有好处,只要不能一次解决晏危楼等人,事后必然招致他们的报复。   一位半步天人当然不傻,因此他爽快地接过了晏危楼递过去的橄榄枝,答应了帮晏危楼的忙。   大半个月过去,有四个工具人和九行寨两边出击,淳于应所给出的材料清单已经收集满了九成,只差最后一样。   ——鱼鳞石。   顾名思义,这就是一种表面花纹极像鱼鳞的奇石,不过质地极软,从石头表面磨下的粉末是一种极稀有的铸剑材料。可以起到类似于中和剂的效果。   鱼鳞石虽然珍惜,但也还没有达到十分罕见的程度,难以找到的原因在于它不方便保存。   鱼鳞石作为铸剑材料,使用起来消耗极快,即便不使用,只要将之放在空气中,它也会自行磨损。一般巴掌大小的鱼鳞石,也只能保存半个月。   因此,九行寨发动所有力量搜寻大半个月,最终只在百里之外的一个小家族手中发现了鱼鳞石的存在,更远的其他州郡或许也能找到,但一来一回就不止半个月了。偏偏这唯一满足要求的小家族,在商会的人上门时,却死活不愿意将鱼鳞石出售。   最后,消息传到了晏危楼这里来。   “哦?一块根本无法保存的铸剑材料,除了铸剑师,对普通人而言根本无甚大用。他们却怎么都不愿意出售?”   听到九行寨派来的人转达的话,晏危楼不由有些疑惑。   “这倒是有点奇怪。你们问过原因吗?”   那人小心翼翼答道:“问过了,据说是他们最近也要请一位铸剑师出手,这块鱼鳞石就是必不可少的材料。”   说实话,这话他们都不信。   一般铸造普通灵器都用不上于鱼鳞石,只有极品灵器乃至半神兵才需要用到鱼鳞石。再加上这东西难以保存,因此就连观澜剑阁也没有储备。反正需要的时候提前一段时间去收集就可以。   这次淳于应要鱼鳞石也不是为了铸剑,主要是借助这材料的特性渗入朝暮神剑内部,对其施加影响,方便他切断朝暮神剑与宿星寒的联系。   ——区区一个小家族,哪里有资源铸造极品灵器乃至半神兵?便是真的铸造成功,又有实力保住吗?   ……怎么听都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   多半还是因为那家出面与他们接触的商会只是一家不出名的中小型商会,根本没有被人家放在眼里吧。   晏危楼对九行寨的磨磨唧唧很不满:“他们不愿意,那就出更多钱砸,十倍百倍地砸。”   他说话间都透出土豪的气场。   没过两天,九行寨那边又传来反馈。大概是看出了他们势在必得的心思,那小家族的人居然起了贪念,狮子大开口开出了一柄极品灵器的报价。   “……他们说,若是他们将鱼鳞石留在手中,本就能铸出极品灵器来。既然要拿走鱼鳞石,就要赔一柄极品灵器。”这一次,传话的人比上一次还要惴惴不安,生怕晏危楼因此发怒。   晏危楼沉默几息,笑了起来:“极品灵器,这对我来说倒不算什么。”   那人刚松了一口气,却听他接着又道:“但我不想给。”   “去转告你们寨主,九行寨究竟是做什么起家的?不过是要样东西都磨磨唧唧的,这似乎对不住我给出的好处吧。”   他温声低语,语调温柔,唇角还带着一抹微笑,真是十足的温文气度。偏偏话语中的内容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好?”传话的人当场呆住。   九行寨是做什么起家?当然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啊。   他们老大也不是没想过直接抢东西,但一来是为了低调,派商会交涉可以避免引起大幽皇朝注意;二来不就是因为面前这位吗?老大拿捏不准这位究竟是什么态度,生怕要是做得太过惹这位生气。现在看来,能让他们老大都服服帖帖的人,果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   这人飞快离开,将晏危楼的意思传达给了九寨的大当家章恒云。   当天晚上,那个小家族就起了一场火,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却有好几间屋子被烧塌,其中一间屋子里就装有鱼鳞石。   等东西全部被集齐,晏危楼当即将此转交给了淳于应。   等淳于应接过东西,晏危楼才开口道:“希望淳于大师不要让我失望。”   晏危楼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语气极为郑重,眸子里还蕴含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那个大幽皇朝的铸剑大师能做出以人祭剑的事情来,品性只是一方面,铸剑术必然也极为高超。   而淳于应是个除了铸剑术之外什么都不在乎的人,难保他不会在过程中起了歪心思,突然觉得,比起救人,做点别的什么,比如研究一下人家的铸剑术……之类的,更加有趣。那可就不妙了。   晏危楼要让他知道,是一时的兴趣重要,还是能好好活着,将来有一辈子的时间去长久地研究铸剑术更要紧。免得他待会儿突然脑袋犯浑。   果然,经过晏危楼“委婉”的提点,淳于应一个激灵,连脸上激动兴奋的神色都减轻了很多,变得无比正经和严肃。   “你放心,老夫知晓孰轻孰重。”   给了晏危楼一句保证,他拿着所有的材料走向铸剑池,四周阵法灵光闪烁,岩浆如赤色火龙般喷涌。   淳于应望着这一幕,摩拳擦掌,露出了学者挑战难题时的热切态度。   “时间太久,这一人一剑之间的牵绊已经难以彻底断绝。对方下的邪术是以人祭剑,将他的一生精气神都单向献祭给神剑……而我要做的就是逆转此术,将之逆转为以人御剑,哪怕从此与这柄剑牵绊不断,但却从以剑为主,变成了以人为主……一旦功成,此剑便犹如他的身外化身,可任由他摆布。”   他的声音又不知不觉兴奋起来。   铸剑池中的那柄朝暮神剑仿佛察觉到了危机,发出了嗡嗡的剑鸣。   整间地宫都被封闭了起来。   ……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转眼又是半个多月,宿星寒苍白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   哪怕晏危楼是个再纯粹不过的外行,也明白淳于映的方案应是有了效果。   他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   正在此时,地宫之外传出阵阵震动,大地都在隆隆作响。   一股极为强大的气势瞬间降临,笼罩了方圆数百里,分明是身处地宫之下,但两人只一抬头,却好像看见了天空之上的滚滚雷云。望见了哪怕是厚重穹顶也遮挡不住的天地异象。   轰!   风雷滚滚而落。有天人降临。   “多事之秋,恶客临门啊……”   原本全部注意力都沉浸于铸剑池中的淳于应也不免分神,抬头望了一眼,一双眉毛立刻紧紧皱成了一团。   此时,天地间的杀气是如此明显,那滚滚雷霆仿佛天神的震怒,在惩罚地上无知愚蠢的凡人——至于,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说,天人圣者已然与仙神无异。此时,在这片天人领域笼罩之下的数百里内,就有无数普通人吓得跪在了地上。   晏危楼站起身来。   ……大幽皇朝会查到这里来,他半点也不意外,终究对方才是这片大地的统治者。实际上,能拖延这么久的时间不受打扰,晏危楼已经很满意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用管……”   他冷冷望向地宫之外,眼前的一切障碍在他的神识之中都等同于无,那阴沉沉的天幕如同出现在他眼前。   “我可以保证,只要宿星寒平安无事,淳于大师你、还有观澜剑阁的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   说完这话,晏危楼直接走了出去。   地宫的大门再次关闭。   这处地宫是建立在淳于应的宫殿下面,当晏危楼走到宫殿大门口,正要推门而出时,突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一张面具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黑色为底,金色纹路与血色纹路在两边不断蔓延,左半边脸神圣庄严,右半边脸鬼魅邪异。非神非魔,非仙非妖。   晏危楼将面具扣在脸上,身形倏然腾飞而起。狂风大作,他一袭黑色外袍猎猎作响,整个人便恍如一条黑龙倏然飞出,来到天穹之上。   在那里,三道熟悉的人影静静伫立。   天地间狂风漫卷,闪电如蛇,雷霆如汪洋倒倾,漫天暴雨随之滚落。浓郁的杀气扑面而来,每一滴雨点在晏危楼眼中都化作了一道锋利绝伦的剑气。   此时,无穷无尽的剑气自天穹洒落。   方圆数百里尽数被笼罩。   雨点落下的瞬间,街道上被划出交错的痕迹,一些本就不结实的屋子更是直接被密急的雨点劈开开了屋檐。   武者尚可以撑开护体真气,飞奔着四处躲避,毫无修为在身的普通人在这突降的暴雨之中却只能哀号痛哭,四散逃窜。每一滴雨落在他们身上,就好像被一柄小刀擦过皮肤,划出一道道伤口。   尽管每一道伤口都微不足道,或许只是擦破一点皮,但太过密集的暴雨落在身上,数十上百道伤口同时划开,就足以让不少人鲜血淋漓。   这让晏危楼看向三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异样。   由于天人圣者的破坏力太大,神州浩土上的各大势力早有默契,除非是涉及到生死存亡,否则往往不会让天人出手。即便有天人交手,也会选择在荒郊野外,或是远离大地的数千米高空之上。   上次在大幽王都的战斗,就直接将王都毁于一旦。而这一次,这几人居然毫不顾惜治下城池与百姓的安危,突袭观澜剑阁,拼着再度毁掉一座城的代价,也不允许晏危楼二人有一丝机会逃走。   ——毕竟,若是提前约战,固然可以避开城池,去荒野或天穹上战斗。但也让晏危楼有了准备的时间,或许还会找机会将宿星寒转移到别处藏起来。   而现在,单凭宿星寒还在接受淳于应的救治,晏危楼就不可能离开此地。   转念之间,晏危楼就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唇边勾起一丝冷笑。   “想的很好。不过,谁说我要走了?” 第161章 时之环(11)   天穹之上, 四道人影隔空对峙。   确切地说,是三位天人堵住了晏危楼一人。   尽管此时晏危楼脸上戴着面具,但一点也不妨碍这几人认出他。天人圣者认人从来不是靠脸, 而是看神魂与道意。   这几人盯着晏危楼的同时,晏危楼也在打量着他们。   这三人周身气息极为奇特,似乎同出一门, 或者修行了同一门功法, 以至于彼此真气极为融洽,仿佛同出一源, 就连天人领域都完美叠加在了一起。   晏危楼目光里显出几分惊讶。   要知道,但凡能修行到天人境界, 必然都已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大道。   而天人各有各的骄傲,大道只可独行,不愿屈居人下。天人领域就是这极端的自我与骄傲的体现。   数位天人一齐出现时,要么都不放出天人领域,一旦放出,也只会互相排斥,根本不存在敌我之分。正如天人本身的大道, 不允许被其他人的大道污染,失去本身的纯粹性。天人领域就是以天人自己为中心的一方小天地。一旦出现其他领域, 相当于两方天地碰撞在一起。   但这三人却做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事。   他们的天人领域彼此融合了。三片不同的小天地完美合为一体。没有碰撞,没有排斥,没有摩擦,一切自然而然。   因此,方圆数百里之内都变成了他们的领域,如同万里深海,连每一缕空气都像是变成了海水, 携带着万钧压力,不断挤压着身处其中的晏危楼。   他倒也不慌。   这多半是某种使用出来要付出极大代价,或者不能持久的大招。否则的话,上回在大幽王都,差不多是这几人的主场,他们完全可以用出这一招。   晏危楼饶有兴致地细细观察着这一切,神识体悟着周遭天地间的每一缕大道法则变化,捕捉着那冥冥中的波动。   ……在这样的感悟中,自身境界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提升,哪怕只是微不足道。   见他这样旁若无人,那三人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是生怒,目光森然。   轰隆隆!   雷声在天地间响彻,电光划破天宇。   漫天暴雨随着雷霆一起冲刷而下,玉横江水位急速上升,汹涌的洪流挣脱堤岸,向着两岸冲刷而去。   此时此刻,人命宛若蝼蚁。   大地上洪浪滔滔,天穹之上暗沉一片,大片大片的雷海引动天幕一起坍塌了下来,像是无数颗行星齐齐坍塌收缩,原本清明的天空只剩一片无垠黑暗。   这份黑暗不单单只是视觉上的,还在不断向着晏危楼周身侵入,虚幻的夜幕仿佛投影在他心湖之上,那无处不在的黑暗似要将他的道心彻底包裹。   ……三倍的天人领域叠加,就连彼此道意都能互相包容吗?这样配合下来,其威势岂止是加强了三倍那么简单!   这一刻,晏危楼仿佛重新变成了凡人,孤身一人对抗着整片天地。   有种无法言说的大恐怖。   茫茫无尽的漆黑将他笼罩。   他的意识仿佛漂泊在一个无声无光漫无边际的空寂宇宙。   如此下去,最终的后果很可能是心灵在无休止的空寂与黑暗中沉沦。   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沦陷,一刹那的恍惚,对于天人境界而言,就意味着巨大的破绽,最终只有走向败亡一途。   不过,想依靠道意境界压他一头,让他道心出现破绽……只能说几人想多了。   前世曾真正体会过道种蒙尘、道心破碎,险些被劫火生生炼死,又从天渊爬出,再度磨砺出一颗道心的晏危楼,最不惧的就是这等心灵境界上的比拼。   哪怕此时失去记忆,但境界却不曾跌落,道心也未受磨损。连晏危楼都不知道自己全盛之时有多强。   他直接闭上眼睛。   意识不断下沉,晏危楼平静如深水的心湖倏然间激荡起来,涟漪泛开,一枚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道种破水而出。   其上骤然绽放出无量光。   这一瞬,他周遭宛如放出了无数缕如有实质的光辉。   像是炽热的大日之炎,又像是锋锐绝伦的万千刀光,亦或是幽幽澈澈的冷月清辉……这无数缕光辉似乎有千万种变化,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改变。   光辉之中,无数种异象同时诞生,化作草木生灵、飞禽走兽,万物生发,蓬勃的生命气息随着光辉所至出现在每一个角落,不断侵蚀着四周的黑暗。   以玉横江所贯穿的这方圆五百里为界,此时两方不同的天人领域碰撞在一起,两道全然不同的大道气息于瞬息之间碰撞交织了千万次。   原本阴沉沉的天空已经被分成两半。   一半雷海翻腾,电蛇狂舞,充斥着无尽的黑暗与毁灭;另一半阳光清明,光辉万里,炽热的光辉所过之处,有种万物初始、生机勃发的味道。   地面上也同样如此,肆虐的洪流之中,不时有新绿芽苗猝然生出,短短片刻便好似走过了数年时间,化作无数参天树木,破水而出。满城青黛之色。   还有不少机灵的人趁机抱在上面,随着树木枝桠一起升上半空。密密麻麻的人影挂在树枝上,颇有几分奇妙的和谐。   此时,这片天地俨然已经成为了几位天人互相交锋,大道法则碰撞的战场。   ……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战斗还在继续。   ——天人圣者,非但体内的真元源源不绝,自成循环,还可随时攫取天地灵气,再加上神魂不灭,血肉重生,只要受伤不重都能很快愈合,除非精神上产生疲劳,不然就能一直战斗下去。   因为几人的大战,这片天地俨然与外界分割,成为了另外一方世界。   春夏秋冬,四时之序颠倒混乱。   雷霆、暴雨、飞雪、烈日,种种天象随着他们的战斗在天地间演化。   晏危楼终究是一个人,且体内还有当初穿梭时空未痊愈的内伤,面对这三人联手爆发出来的威力,本该不敌。但不久前王都一战,这三人同样伤得不轻,如今趁着伤势未愈也要来拿下晏危楼,相当于四个“伤号”菜鸡互啄。   到最后,晏危楼只是稍稍落入下风。   这样的局面对晏危楼来说本就是优势。   因为他拖得起,另外几人拖不起。   果不其然,尽管三人稍占上风,但也始终没有绝对的优势能拿下晏危楼,眼看时间越拖越长,这几人也不复起初的淡定,变得愈发焦急起来。   这一点,从他们越来越频繁的攻势中便能看得出来。   同等境界的战斗,最重要的就是心境。这几人心境一乱,破绽也就变多了。   或许在入道大宗师看来,他们的攻势还是那么连绵不绝,水泼不进,但放在同为天人的晏危楼眼中,自然到处都是疏漏和破绽。他抓住机会,趁势反击。   漫天飞雪在天地间飘零,片片雪花如同刀刃,夹杂着无与伦比的锋利,切割空间,划分阴阳。所过之处,雷霆冻结,风暴止息,春秋逆乱,四时倒转。   三道人影顿时倒飞出去,吃了个闷亏。   尽管没有受到多重的伤,但心知这回是拿不下晏危楼了,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不由生出退意。   而晏危楼也好似看出了他们的想法,当即主动攻上去,缠住他们不让走,就是一通穷攻猛打。天幕像是被一柄重锤击中,发出连绵不绝的闷响。   听在其他人耳中,仿佛滚滚雷音。   整片天地都在震动。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连附近的百姓都开始习惯了前一刻还风和日丽,下一秒就雷电交加,前一天还是春暖花开,第二天就漫天飘雪的日子。   而且,适应能力超强的他们还学会了将那些在风和日丽,春暖花开之时长出来的植物收集起来,不能吃的树木枝干用来重新盖房子,至于植物果实之类的就储存下来做食物。   由于这些植物本身是被天人大道催化生长出来的,与普通植物相比几乎可以算作是灵物了,因此,树干更加结实,盖的房屋再也不担心随随便便就会被毁;灵果也极为充饥,能量丰富,至少那些农田被毁的百姓暂时不用担心被饿死。   这一天,天空之上突然传出又惊又怒的声音,苍老、厮哑,还有狂风伴随着这道吼声一起席卷而下。   “是你!那些叛军背后是不是你在捣鬼?!”   就在方才,来自大幽王都的紧急军情通过千里传音传到了他们这里。   原来,就在十天之前,大幽皇朝三十三州之地同一时间举起了反旗,这其中有山贼土匪、流寇恶霸,也有豪强地主、高门世家,各种或是有名或是寂寂无闻的家伙都在同一时间冒了出来,聚众起义,偷袭府城,割据州郡。   因为三十三州同一时间爆发混乱,大幽皇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其中,有些角色就是普通的流寇恶霸,随随便便拉了上百个农民就敢占山为王,反抗朝廷,自是被官府摧枯拉朽般剿灭。   但这种苍蝇多了,也让人头疼。   更何况,除了这些烦人的小角色之外,也有不少起义军真的颇具实力。   譬如本就家大势大、在当地颇有威望的地主豪强之家,或者某些早就积累了数百上千年的高门世家。不但有钱有粮,还有人有马有武器,稍加训练就能拉出一支军队。   这些人同一时间爆发,哪怕是大幽皇朝常设的军队也不够用,一时焦头烂额。虽然大部分混乱都被轻易扑灭,但也因为精力被分散,导致某些实力雄厚的叛军有了时间发展壮大,甚至糜烂数府。   原本这些世俗间的事情是不必告知天人的。天人这种级别的战斗力也不会插手王朝战争,除非不出手就会国破家亡。   但不久前,他们终于调查发现,这一起诡异的事件背后有着幕后黑手的影子,相关的一切线索都指向“隐藏在斗篷之中没有实体的天人神魂”,似乎那些反叛者举起反旗之前都见过天人神魂。   这让大幽皇室立刻联想到晏危楼的四个工具人。   事情涉及到天人,哪怕他们没有在明面上出现,只是藏身幕后,也让大幽皇室警惕起来,立刻以千里传音告知三人。   因此,三人才会表现得如此震怒。   ——就在他们自以为是在费尽心思与对方战斗的这段时间,没想到对方却是一心二用,故意拖住他们,好为外界爆发的混乱争取时间。   而今,晏危楼的目的显然成功了。   那些反叛军虽不至于让大幽皇朝江山倾覆,但糜烂一地却不成问题。以至于如今整个大幽上下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计较当初晏危楼的举动?   自认想明白了这些,三人看向晏危楼的眼神顿时透露出无比森寒的杀意:“你是故意的,故意拖住我们,就是为了暗中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是这么用的吗?”   晏危楼下意识吐槽一句,接着嗤笑一声。   “有意思,这场大战分明是你们主动挑起,也是你们先找上我的。如今却露出一副受骗上当的表情又是所为何来?”   三人被他一堵,脸色更黑,却又无话可说。这件事追根究底确实是他们不占道理,也不怪别人选择反击。   不过,再打下去显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还会让外界的局势愈发糜烂。因此,三人传音一番,当即决定离开。   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们明显开始留有余力,一边打,一边准备找机会离开。   晏危楼自是发现了这一点。   他却恍若不知,继续给几人陪练。   突然,随着晏危楼一记拳风,一颗虚幻星辰在剧烈燃烧中飞出,三人似乎一时疏忽瞬间被击中,一下子倒飞出去。   ……就是现在!   几人眼神交流,趁此时机,就要飞走。   “嘭!”   沉闷的撞击声中,三人直直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壁障,紧接着无数缕无形的链漪从他们撞到的地方向四周扩散,似乎那里有一堵墙壁突然升起,挡住了去路。   星星点点阵法光辉亮起。仿佛有无数萤火虫从地上飞出,直直飞向天空。   “你——!”三人瞪大眼睛。   “就是你们想的那样。趁着你们还在不断找机会离开,我就让人在方圆数百里布好了阵法。”   之后,战斗之时,晏危楼便悄然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通过攻击的方式传输到各个阵法节点上。   ……随后,将之激活。   他冷笑地看向惊怒交加的三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们问过我了吗?”   天空之上,玄衣猎猎飞扬,那张黑金色的面具之下,青年幽深的瞳孔流出冷意,他紧紧握住了漆黑的刀柄。   刀光如瀑布,倾泻而出。   战斗比原先还要激烈。为了尽快离开,这三人的攻势一次比一次威力强,而此时的晏危楼却开始反过来拖延,不求战胜三人,只需要配合阵法,把他们困在这里越久越好。   这可是大幽皇朝的最大底牌。   尽管平日里天人不出,各大势力以入道大宗师相争。但只要有天人坐镇,就是一份底气。试问以往入道大宗师敢潜入大幽王都肆意破坏吗?   ——那可是三位天人坐镇,一旦身陷天人领域,就跑不脱了。   而如今呢?没有天人,大幽王都对许多人而言如同大开方便之门,来去皆是随意。对皇室而言却是耻辱。   这让大幽的威慑力变相降低了许多。   也是那些反叛军敢在这段时间这么上蹿下跳的原因之一。   虽然已经明白了晏危楼的意图,但三人却无法轻易脱身。   若是没有晏危楼在这里牵制他们,单凭这个结界,他们用不了多久就能打破。但还有一个与他们同等级的晏危楼一直在旁边捣乱就不一样了。   同一境界的天人,想杀死对方或许很难,但缠住对方却很容易。任凭三人想尽千般办法,还是被晏危楼死死缠在了这里,脱不得身。   接下来的时间里,双方好像一下子掉了个位置。之前气势汹汹主动前来突袭的三位天人急着想要离开,反倒是晏危楼半点不着急。   如此又足足拖了一个月。   而大幽的形势似乎更恶劣了。   ——天人神魂远超其他人,因此,挑动那些本就深藏有不轨之心的人举起叛旗,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但晏危楼从始至终就没指望这些乌合之众能对大幽皇朝造成多大威胁。   他之所以让四个工具人去挑起混乱,就是为了给那些真正的有心人信号,让他们发现,此时的大幽正是最好对付的时候,他们正可趁此时机出手!   一切正如晏危楼所料。   数月前大幽王都那一场大战本就狠狠打了大幽皇室的脸。紧接着,各地爆发的混乱让大幽皇朝措手不及,在这过程中,官府行动迟缓、体系臃肿,乃至于某些地方军队早已失去战斗力……等种种问题都暴露了出来。   这个看似延绵了近千年的帝国其实早已如同被腐蚀的大树,只是此前茂盛的叶片掩盖住了其他地方的问题而已。   再加上三位天人被晏危楼所困……   对那些早就在暗中蠢蠢欲动的野心家而言,这岂非最好的时机?   因此,晏危楼只是点了一把火,其他人各自添上油和柴,这火焰就立刻熊熊燃烧,燃遍了大幽皇朝。   现在晏危楼要做的就是争取时间,让那些野心家趁机发展壮大。   一旦他们坐拥数城乃至一州之地,贪心彻底被激发,不必晏危楼在后面推动,他们就会自己往前走了。   这偌大天下,在晏危楼随手一指落下后,陷入了野心家的狂欢。   这背后也少不得唯恐天下不乱的魔道各宗门插手,一时真是群魔乱舞。   眼看情况愈演愈烈,渐渐有数十个小邦国开始建立起来,尽管某些“邦国”实际上可能只有一县之地,但这终究代表着大幽皇朝对地方失去了彻底的控制。   就在此时,悬天峰出手了。   他们选择的时机也很是微妙——   最开始他们一直冷眼旁观,坐观大幽皇朝被野心家们扑上去蚕食,但眼看着双方已经斗到白热化时,他们又作为中立一方从天而降,强行调停。   以“阻止战火绵延,庇佑天下苍生”的名义,让双方停止战争,选择和平。   然而,失去了小部分领土的大幽皇朝可能答应吗?已经激发出贪婪与野心,只想要得到更多的其他诸侯又愿意吗?   答案无疑是拒绝。   被两边毫不留情怼回去的悬天峰自是不愿罢休,既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反正如今大幽天人身陷结界,那些趁势崛起的诸侯,拳头也比不过悬天峰。   于是,悬天峰一记重拳下去,双方都安静了。强行物理说服没毛病。   事情似乎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只不过……   他们好像都忽视了一个人的意见。   得知消息的晏危楼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说不打就不打,有问过我吗?” 第162章 时之环(12)   “你们可以走了。”   当晏危楼说出这句话时, 三位天人犹自不敢相信。以为这小子又有什么诡计。   但晏危楼却主动停手,甚至拂袖间将周围阵法结界收去。   随着那星星点点光辉在天地间消散,三人终于相信了他说的话是真的。   虽然不愿相信晏危楼会如此好心,但有机会离开他们也不能放过, 最终还是揣着满腹狐疑, 向着大幽王城而去。   晏危楼目送他们的背影从天边消失, 笑了一笑,抬手在天穹上一拂。   顿时, 所有的天地异象都在转瞬间消失, 天幕像是一幅彩色油画突然被清空,随即, 日月星辰重新显现出来。   晏危楼身形一晃, 消失不见。   之前三位天人不在, 大幽皇室不得不委委屈屈应下了悬天峰的要求, 与一群叛军逆党罢战言和。但如今,三位天人回归,又岂会继续遵守之前的约定?   即便他们不愿再节外生枝, 选择默认, 身为天人圣者, 竟然对悬天峰服软,只怕天下人都不会再看得起他们!   这也是晏危楼爽快放人的原因。   有了三位天人的回归, 底气十足的大幽皇室可就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安分了!   哪怕那三人想明白这一点, 也同样只能按照晏危楼设想的那样做。因为大幽皇室与悬天峰同为顶级势力,作风都很霸道,除非出现无与伦比的强大外敌,否则,是不可能就这样握手言和的。   这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随着天空放晴, 四位天人一并在天穹上消失,天地间彻底恢复了平静。   原先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压抑气息终于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灿烂晴光。   晏危楼回到观澜剑阁。   阁主早就带着一票长老弟子,恭恭敬敬迎接着这位的到来。   这位观澜剑阁的阁主与一般人想象中不同,生得一副富态的模样,眼睛里带着几分精明圆滑。与其说是个铸剑师,不如说更像是一方豪商。或许这也是观澜剑阁能在诸多势力之间周旋下来,经营出如今这份家业的原因之一。   作为一个更像是商会而不是宗门的势力,他们更擅长于拉拢人脉。   晏危楼这样一位实打实的天人,观澜剑阁自然不会忽略掉。   如果说之前晏危楼的行踪还算隐秘,那么这数月的战斗之间,观澜剑阁上下都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更清楚了这场无妄之灾究竟是因何而来。   这位阁主还特意派人将淳于应铸剑的宫殿以阵法封锁,保护起来,免得受到外面的影响,导致淳于应功败垂成。   那时,阁中上下都要面对天人的怒火。   不得不说他是个聪明人,既然观澜剑阁已经和晏危楼扯上了关系,就干脆直接站在晏危楼这一边,力挺到底。或许还能收获一位天人的人情。   而现在,就是收获的时候了。   听这位观澜剑阁阁主讲了之前的安排,晏危楼果然很满意:   “阁主考虑周全,正该如此。”   正好他的乾坤戒中还有一大堆认得或不认得的铸剑材料,晏危楼干脆都作为谢礼送给了观澜剑阁。   顿时,胖乎乎的观澜剑阁阁主一下子眉开眼笑,两只眼睛都要眯得看不见了。看向晏危楼的目光比之前还要热切了一个度,宛如看向银山矿海。   晏危楼顺势问道:“阁主知道淳于大师那边的情况如何吗?”   观澜剑阁阁主摇摇头:“淳于师弟还没有主动出来,我们也不敢贸然打扰。”   铸剑之时,最忌讳被人意外打扰,可能原本一气呵成的步骤就这样断开,即便剑胚未曾被毁,但极品灵器乃至伪神兵的诞生本就需要契机,这一干扰,那份契机很有可能一闪即逝,再也寻不见。   如今不是铸剑而是救人,他们就更要谨慎小心一些了。   “不过,”观澜剑阁阁主又笑眯眯地补充道,“以我的经验判断,附近的地火气息平静舒缓,天地灵气也极为柔和有序,一切应是十分顺利。”   正如他所说,此时那片地宫上方,无形的天地灵气几乎汇成了漩涡,漏斗状的灵气漩涡笼罩在上空,源源不断向着下方而去,仿佛宫殿之中有什么存在正在鲸吞着海量的天地灵气。   但这片漩涡一点也不狂暴,反而平静至极,呈现出优雅而秩序的味道。不疾不徐地旋转之间,宛如长鲸吸水,海量的灵气被地宫中的存在吸纳而去。   这就代表着一切都是可控的。   之前为了保护这里不受战斗余波和天地异象影响,观澜剑阁特意启动了阁中最强的防御阵法,消耗的灵石都不是小数目。如今那三位天人仓皇离去,他们自是不会再利用阵法阻拦晏危楼。   晏危楼轻车熟路地入了地宫,顺着那条熟悉的地道一路深入,两侧的壁画上,狰狞嘶吼的妖魔虚影栩栩如生,此时却分不取他一分注意力。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见宿星寒。   直到来到铸剑池那间宫室门口,站在那堵石门之前,晏危楼急切的脚步才停了下来,心中突然多出了几分自己都说不清的迟疑与不安。   或许是受了那些记忆碎片的影响吧……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甚至还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袍,这才上前按动机关。   石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向着一边缓缓移开,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道剑吟声恰好响起。   铸剑池里熔浆翻滚,滔滔火浪舞动间,一道寒芒破浪而出,锋锐的剑光将火浪劈成两半,带着无比愤怒的呼啸之声,宛如一条被镇压于深海中的邪龙,挣脱了锁链束缚,就要破空而去。   剑光充斥了整间宫室,镶嵌于铸剑池四周的灵石同时破碎,闪烁的阵法灵光如同被覆灭的星河,瞬间黯淡下来。   淳于应的惊呼声被淹没在剑气中。   晏危楼神色一冷,手掌向前一按。   无形的天人领域绵延开来。   呼啸的剑气,充斥视野的剑光,炽热的火浪,四处飞溅的岩浆……都在一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定格。   整天宫室似乎骤然被拉入了一方独立的小天地,与外界切割开来。   而晏危楼就仿佛这方小天地中的神灵,言出法随,可号令四时变化,更改天地规则,逆转阴阳之理。   他一念之间,如同时光倒流一般,呼啸的剑气,雷霆般的剑光,乃至飞溅的熔浆与火焰,都立刻沿着相反的方向飞了回去,就连那挣扎着从铸剑池中飞出的朝暮神剑也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回。   “嗖”的一声重新没入铸剑池中。   无论这神剑如何反抗也无用。   整间宫室里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仿佛方才神剑暴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是那暗淡的阵法灵光,与空气中飘荡的灵石粉末,彰显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呼……   淳于应吐出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还好你及时赶到了。”   晏危楼眉头紧锁,快步来到铸剑池边,先查看了一番宿星寒的情况。   他还安安静静悬浮在上空,苍白的脸色早已变得红润,呼吸悠长平缓,长而密的睫毛也随之发出轻轻的颤动,看上去宛如沉浸在美梦之中,没有丝毫痛苦。   晏危楼也松了一口气,这才看向淳于应,语带不悦:“怎么回事?”   ……要不是他恰好出现,淳于应明显压制不住朝暮神剑暴走,那将会有怎样的后果,晏危楼简直不敢想象。   此时这老头再不复之前那副清高自傲的姿态,脸上有几分懊恼:“是我之前考虑不周,准备不足,完全没料到一柄伪神兵居然还有如此大的凶性!”   说到这,他又有些惊叹:“原以为这就是一件普通的伪神兵,但不知是不是那邪法的作用,同宿小友互相影响的这段日子,他隐约也诞生了一点残缺不全的灵性……”   按理来说,有了灵性就能蜕变为神兵,若能亲眼见证神兵诞生,他这位铸剑大师该是再高兴不过,然而……   淳于应紧紧皱着眉:“正如婴儿诞世,从母体中自然孕育的婴儿三魂七魄俱全,这才合乎阴阳大道。然而,像邪道修士那样,不知用什么秘法催生的婴儿,往往先天魂魄有缺,不过是违逆了天地大道和人伦之理的邪物而已。”   “——此剑亦是如此。”   这残缺不全的灵性刚刚诞生,大概便意识到了危险。正好淳于应也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只要将这灵性抹去,就大功告成了。   任何生灵都有求生避死的本能,在灵性驱动下,此剑默默隐忍数日,趁着淳于应心神放松之际,猝然出手!   想到方才那一刻发生的事情,淳于应还不免后怕,心中暗下决心。这一次算是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他定然要给这铸剑池的阵法再加固十倍。   “这么说,差不多就要结束了?”晏危楼盯着铸剑池中那柄神剑,开口问道。   浮于应自得地点点头,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剩下的只差水磨功夫,只要将那缕灵性磨灭,一切便大功告成。”   尽管宿星寒与朝暮神剑之间的联系不能切断,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已被彻底颠倒过来,宿星寒将会成为朝暮神剑中剑灵般的存在。   但与一般的剑灵不同的是,他对这柄剑有着完全的操控权。朝暮神剑只是一个外在的傀儡躯壳而已。   像是沧海神剑,只要有人拿到手,即便剑灵不愿意,也能强行凭实力操控,甚至直接将其中剑灵抹去,千年万年后,自然还会诞生新的剑灵;   而朝暮却不行,没有宿星寒的允许,即便此剑落入其他人手中,也不过是一片废铁。   听了淳于应的解释,晏危楼也不再多问,只静静等待大功告成。   不过,淳于应还为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面对晏危楼都颇为羞愧。   ——当初他答应得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出问题。人家找齐材料,将神兵送到他面前,连玄晶奇玉这样的珍宝都拿了出来,还以一己之力独斗三位天人,可谓是为他创造了最安全最好的环境。   而他这位自信满满的铸剑大师却因为疏忽大意,险些导致功亏一篑。   要不是晏危楼自己回来的及时,阻止了神剑暴走,他丢掉名声事小,害了宿星寒一条性命,那可就事大了。   心中羞愧,哪怕破开了以人祭剑的邪法,数月之间铸剑术又精进了一大截,也让淳于应开心不起来。   晏危楼看出了他的心思,见他这段时间总是欲言又止,一副想要补偿又无从下手的模样,在他又一次开口时,便随口说道:   “有惊无险,淳于大师不必愧疚,还要多谢你救下宿星寒一命。是淳于大师有恩于我才对。”   “不能这么说,我也收了玄晶奇玉,这算是一桩各取所需的交易。”   “也罢,大师若想求个心安,不知能否为我铸一柄神兵?”想到记忆碎片里的某些画面,晏危楼顺势开口。   淳于应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小友给出的玄晶奇玉,便是铸造十柄神兵都绰绰有余。恰好老夫也想检验一番自己的铸剑术精进如何!小友既是神兵之主,还请先起个名号。”   若是以前,他还不敢保证铸造神兵一定成功。但以他现在的铸剑术,加上足够多的玄晶奇玉可以浪费,淳于应自然不担心无法兑现承诺,口吻十分笃定。   “名号……”   晏危楼沉吟一瞬,目光掠过铸剑池中的神剑,渐渐落在上方那熟睡的白衣人身上。他唇角不觉露出一抹微笑。   “那……就叫千秋吧。”   “——朝暮之短,怎及千秋?” 第163章 时之环(13)   正如淳于应所言, 当朝暮神剑中那不自然的灵性彻底被磨灭后,此剑果然安分下来,不再从宿星寒那里吸纳精气神, 反而开始反哺于他。   然而, 宿星寒始终没有醒来。   他静静悬浮在虚幻的阵法灵光中, 白衣乌发, 曾经苍白缺乏血色的脸此时泛着一层莹润的光,睫毛又密又长,在瓷白的肌肤上投出淡淡阴影。像是陷入了安宁的梦境, 让人不忍打扰。   绚烂朦胧的阵法灵光之中, 他整个人都有种虚幻不真实的美感。   他迟迟没有醒来。   淳于应有些着急了, 还以为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仔细看过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前段时间他一身力量被消耗得太过, 我想大概是伤到了本源。恐怕需要经过很长时间慢慢温养恢复。当然, 要是能找到特殊天材地宝也可以。”   作为一名铸剑师的他, 当然不擅长替人看病,但宿星寒此时的状态, 他却可以通过朝暮神剑间接查探出来。   ……伤到了本源力量?   晏危楼微怔过后,立刻想了起来。   宿星寒告诉过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晏危楼很清楚,对于宿星寒而言,最重要的在于本源气。   而当初为了暂时摆脱朝暮神剑的控制, 他曾经直接动用过本源气,再加上这段时间一直被期暮吸血,也难怪他需要更长时间来恢复。   晏危楼不知道的是,当初他逆转时空降临此地时, 宿星寒为了救他,就已经动用过一缕本源气。   果然,当朝暮神剑上的契约逆转。宿星寒身上的力量不再流失,他潜意识中的本能便开始弥补自身缺乏的本源气。   随着宿星寒潜意识中的吞噬索取之念,朝暮神剑大放其光,露出几许兴奋。   晏危楼隐隐能感应到一股奇异的力量自遥远处而来,在朝暮神剑上源源不断冲刷而过,又被转向宿星寒。   隐约似有虚幻的小龙咬着自己的尾巴尖,不断在他周身环绕,逸散的气息温养着他的身体。   晏危楼还不确定那是什么,淳于应已经率先惊呼了一声:“人道龙气,怎么可能?!”接着他反应了过来,“难道和大幽龙脉有关?”   虽然听晏危楼说过,朝暮神剑与大幽龙脉关系极为特殊,但他可从没想过,此剑居然还能隔空吸纳大幽龙脉之气。   这是淳于应从未见过的奇事。   晏危楼的目光却微微亮了起来。   直觉告诉他,这大幽龙脉之气,比纯粹的天地灵气更好用,在本源气缺失之时,倒也不失为一种替代的能量。   那么,大幽皇朝的龙脉,岂不正是如今帮助宿星寒最快苏醒的补品?   有了这个念头,他便不打算继续在观澜剑阁呆下去。只是,该怎么带着宿星寒一起走呢?   抬手将朝暮神剑招出,望了一眼沉睡中的宿星寒,晏危楼有些苦恼。   或许宿星寒也并不是对外界全无感知,仿佛正好听到了晏危楼的苦恼,那沉睡中的白衣人身形就如水中倒影一般,突然微微一晃,整个人便由实化虚,化作了万千光点于半空中消散,无数光辉朝着朝暮剑上聚拢而来。   晏危楼微微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此剑捧在了手心中。   “你要用这样的方式同我一起走吗?”   他的语气有些不可思议。   朝暮神剑在他掌心里蹭了一蹭。   晏危楼笑了起来:“那好,我们走。”   ·   从晏危楼苏醒至今,也有了近半年。   在他派出四个工具人,遥控指挥,不遗余力地搞事下,原本虽已步入暮年但还勉强撑得起架子的大幽皇朝被众多野心家一拥而上,啃下了几块不小的肉来。   因为晏危楼开了个头,还有许多野心家和大幽皇朝的仇家,都在暗中煽风点火,上蹿下跳,导致如今整个大幽皇朝都陷入了焦头烂额的境地中。   悬天峰的介入非但没能让一切恢复如故,反而招致了两边的不满。   大幽皇朝自认为被占去疆域已经足够委屈,其他叛军势力却犹嫌不够,又怎么可能如同悬天峰所想那般坐下来好好说话?表面上敷衍了悬天峰,暗地里却是继续拼命,人脑子都要打出狗脑子来。   这也导致晏危楼一路走来并不太平。   从四个工具人那里了解了情况,晏危楼算是对当今天下格局有了认识。   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势力大约便是:大幽皇朝、三大正道圣地、七大魔宗。   只论单独实力,大幽皇朝隐隐位居其首,却抵不过正魔两道任何一道的实力。而七大魔宗中,任何一家宗门单独对抗正道圣地都稍弱一筹,联合起来却足可与三大正道圣地对抗。   只是魔道中人往往心思太多,自私自利,彼此联合都要互相算计,从来没有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的时候,因此,魔道总是被正道压上一头。   而晏危楼既然盯上了大幽皇朝,单靠他自己和四个工具人肯定力有未逮,还要从其他人那里借力,最好是直接聚拢起一股足以与大幽皇朝抗衡的力量。   三大正道圣地显然不可能,因为正道不仅看实力,还要看资历,看来历,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让他们听从的。不但要有顶尖的实力,还要有非同凡响的来历,或者让人心服口服的大功绩、大贡献,否则,就是“德不配位”。   于是,晏危楼将目光瞄向了魔道。   反正据他推测,失忆前的自己估计也是个大魔头,想要收服一些魔道中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   深夜,大火。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幕,阴森森的七狱魔宗在火光映照中,蓦然多出了一股深沉而威严的气势。   无形的气息以主殿为中心向外散发,将上百座宫殿楼阁都笼罩在其中。   主殿里,最上首的鎏金宝座上,一位身着黑袍的神秘人懒洋洋地靠坐在那里。他全身都裹在深黑如墨的衣袍中,脸上罩着一张半神半鬼的祭祀面具,只隐隐露出下方线条优美的下巴。   一柄漆黑的刀被他随手放在身侧,怀中还抱着一方长长的剑匣,他手掌搭在剑匣上,动作甚是爱惜。   此时,这张宝座原本的主人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下首,垂手恭立。   连带着整个七狱魔宗的长老及核心弟子数百人,都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上,没有一人出声。   神秘人物半靠宝座上,目光微微向上看去,兀自出神。   只见宫殿的穹顶上,正有一道贯穿了东西两侧的斩痕,恐怖至极的刀气从其上散发,几乎将四分之一的穹顶都削了出去,露出了上方明晃晃的天幕。   而残留的刀气还在上方不断逸散,切割着附近的空气,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可怖的刀道造诣,哪怕已经亲眼见证过一次,许多人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这就是这位神秘人留下的痕迹之一。   ——就在一个时辰前,七狱魔宗众人齐聚一堂,还在为他们不久前成功挑拨正道,令沧海剑宗吃了一个小亏而得意。这位神秘人便不请自来。   随后,他只出了三刀,就毫无悬念地击败了七狱魔宗的宗主,将这位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宗主赶下宝座,自己坐了上去。至于那些不愿意服从他的人,也都被他一刀之下送入黄泉。   于是,七狱魔宗就此易主。   强者决定一切,这就是魔道赤裸裸的规则。   只要不损害他们的利益,对于下面这些弟子长老而言,或许一个更加强大的宗主还能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好处。   而那位曾经的宗主,如今的副使,也不觉得丢人。因为魔道一贯如此。倘若他将来自觉实力突破,胜券在握,亦可重新将宗主之位夺回。   接掌了七狱魔宗,晏危楼便按照自己的设想开始重新整理整个宗门。他发现这一切自己做来都是熟极之流,似乎老早就习惯了这些事。   从直接抢夺宗门,到收服手下,接着是让手下的人各司其职,将命令一层一层下发下去……一套流程仿佛早已习惯,不需要任何熟悉的过程就能直接上手。   ……果然,以前的他就是个大魔头吗?   晏危楼坦然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决定将之贯彻到底。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可能还力有未逮。但他还有四个工具人。   在四位工具人的帮助下,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晏危楼将二十多家魔道宗门一网打尽,不管那些人是否心悦诚服,至少表面上都暂时选择了臣服于他。   这半年多的时间,那四名天人神魂已然彻底痊愈,又有了这么多家魔道宗门的天材地宝,足以让他们重铸肉身。   晏危楼本身战斗力就远高于寻常的天人,再加上这四位天人,组合在一起,差不多已是当世最顶尖的一股力量。任何一家魔道宗门,都不可能胜过他。   反正晏危楼既不在乎这些人是否诚心顺服,也不担心短时间里步子迈得太大会否留下隐患,他只是不断地扩张、扩张,再扩张,便如风卷残云一般,摧枯拉朽地摧毁了一切阻拦在他面前的力量。   他麾下的势力空前膨胀起来。   “魑、魅、魍、魉”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也隐约察觉到他们在这片天地间格格不入,如果不是晏危楼身上有某种力量护住了他们,或许他们早就被那冥冥中威胁着他们的力量所抹去了。   因此,他们对晏危楼的命令一向遵从。这也是晏危楼最大的优势之一。   即便其他势力同样坐拥好几位天人,但那些天人之间都是平起平坐,有商有量的。他们也会为了各自的私利考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这四人一样齐心协力,言听计从,以晏危楼的意愿为先。   只不过,四人也隐隐察觉到晏危楼这段时间似乎过于急切,很多明明可以按部就班去做的事情偏要急功近利地完成。这其中必然会留有不少隐患。   倘若他们选择放缓步调,在暗中不紧不慢地布局,一点一点蚕食魔道,将来再一朝发难,或许就能直接颠覆整个天下的格局。   而且还不会留下多少后患。   听了几人的疑惑,晏危楼不由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他伸手按住脸上那张面具。   ——自从觉醒了某些记忆碎片之后,得知自己来自于后世,他便再也没有以真面目示过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让任何人知晓。   毕竟,他是不应当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人。   “我也不想这么急,只可惜……”手指按在面具上,晏危楼低喃一声,“我能感觉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在离开之前,他要解决大幽皇朝在内的一切威胁,为宿星寒留下足以庇护他的力量,让宿星寒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那么,就先拿大幽皇朝开刀吧。   说不定吞噬了足够的龙脉力量,还能让宿星寒补足本源气,提前苏醒过来呢。 第164章 时之环(14)   江湖多风雨, 天下起风云。   半月之前,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诸多魔宗突然一个又一个销声匿迹。再听不见魔道中人今日与哪家正道宗门冲突,昨日抢了谁家珍藏的宝贝, 前日又霸占了哪处秘境, 杀了多少不知死活的散修武者……仿佛这些魔道中人一下子消停了下来,从风媒们的小道消息中消失了。   直到半个月后的这一日, 大幽皇朝三十三州,三十三座城池中, 同时传出震天动地的轰鸣。   起于大幽王都, 收于东海之滨。   若是有人自天空向下俯瞰, 将这三十三座城池连为一线,就会发现这像极了一条蜿蜒的黑龙, 而王都正是龙头所在。   当黑龙的三十三节身躯之上同时耀起直贯天穹的苍穹,地底深处响起雷霆般的轰鸣, 宛如星辰在其中爆炸开来,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修行者,无数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又惊天动地的变故所吸引。   嗷……   一声痛苦的龙吟在所有人耳边响起,恍惚之间, 他们好似看见一条翻滚的黑龙虚影从地底深处冲霄而起, 横贯了三十三座城池, 三十三处州郡。   它遮天蔽日,本该遨游九霄。   但此时它的三十三节身躯之上却满是淋漓的鲜血, 哀嚎狂怒之中,虚幻的黑龙在天穹云海中翻滚,大地也随着他的翻滚发生震动,整片神州浩土都好似要翻了过来,大好山河就要一朝倾覆。   那龙头所在的大幽王都之中, 此时更是传出数道凄厉的啸声,杀气席卷四野。   “……是谁?是谁!”   这声音中夹杂的悲愤狂怒,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狂风雷霆同时而起。   “——谁敢坏我大幽龙脉?!”   那些见多识广的天人圣者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大幽龙脉?上古之后,居然还有人能做到斩龙脉?”   所谓的龙脉,本就是介于虚实之间的存在,哪怕他们身为天人,一国龙脉若要隐藏起来,他们也难以发现。   如今居然有人不声不响完成了斩龙脉的壮举,这着实是令人惊叹!   以至于许多本在隐修闭关的天人圣者都被惊动,从闭关中苏醒过来。   他们的神识向着那三十三座城池,立刻就发现了城市上空中,大摇大摆破坏龙脉还嚣张跋扈地停留在原地的人。   “七狱魔宗、玄阴教、邪情宗、魔刀堂……”   事实上,此时这三十三座城池中的修行者都已经认出了这些人的来历。   每一个名字被吐出,都让众人一阵心惊胆战,直到足足十七个宗门的名字被念完——这其中每一个都是赫赫有名的魔道宗派,天空中那群人中,单凭认出来的少数便是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以往魔道虽势盛,却远远不如正道齐心,不少魔道宗门之间还有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即便偶尔有少数宗门因利而合,最终也往往因利而分。   是以三大正道圣地从未将这些魔道巨枭放在眼中,因为他们毫无威胁。   但今日,这些一向内斗凶残、彼此攻伐之时比对付正道还要凶狠的魔道宗门,居然联起手来,做下了这样一桩大事。   一时间,但凡有见识的人,都不由色变。   大幽皇朝龙脉被斩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魔道宗门有了统一联合的趋势,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倘若这只是他们为了对付大幽龙脉而暂时联合一次,那还无妨。但若是背后有人以绝强的实力和手腕将这么多魔道中人统一起来,那就是莫大的威胁!   不过,这些事不关己的人不在乎大幽龙脉被斩,其中某些人或许还喜闻乐见,但大幽皇室可不能不在乎!   王都上空,风雷交织,狂怒的雷霆如暴雨洗刷大地,充斥着无尽的毁灭气息。   天人之怒,声威若斯。   “是谁?是谁?!”   雷霆狂舞,漫天雷海像是被人一把捞起,凝聚成了一柄足以贯穿天穹的长枪,此时便蓦然横扫出去。   “给我……滚出来!!!”   雷龙咆哮,电光蔓延千万里之遥,漫天云海消散一空,天穹之上都蔓延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缝。以王都为中心的千里之内,都被这股恐怖的气息横扫。   某些靠得太近的吃瓜群众一下子被波及,甚至都还来不及挣扎,就被无数道暴躁的电光焚成了灰烬。   下一刻,蔓延出近千里的银色电光像是突然被某种力量撼动,一下子倒卷而回。如铺展而开的银色星河突然倒流,逸散的电光于半空中凝聚成了一轮银色的光球,轰然向着王都砸去。   似乎月亮坠入了人间。   天穹尽头,一道人影浮现出来。   他一袭玄衣,乌发未束,衣袍发丝随着漫天狂风一同飘舞,脸上罩着一张半神半鬼、似仙似魔的面具。   这人身后背着一方剑匣,腰间却悬着一柄漆黑长刀,藏在面具后面的眼睛向着王都所在淡淡扫视过来。   “月亮”甫一坠入王都,便有一只手出现在王都上空,五指箕张,一瞬间遮天蔽日,将那充斥着爆炸电光的“月亮”一把摄入掌中,悄然抹去。   一张苍老的面孔在王都上空显现出来。   他看向晏危楼,咬牙切齿。   “……果然是你!”   “咦?”晏危楼也吃惊一瞬,注视着这苍老面孔上的熟悉痕迹,“是你,不,应该说,是你们!”   这张奇怪的脸庞上,一边眉毛粗,一边眉毛细,一边眼睛大,一边眼睛小……处处都充斥着古怪的拼凑痕迹,像是一张拙劣至极的拼图。而那些让晏危楼熟悉的痕迹,分明是来自三个人。   他顿时恍然。   难怪此前那三位天人一身真气似乎同出一源,就连天人领域也可叠加融合,想不到他们还有比那更骚的操作。   “……这难道是合体?”   想到大幽皇室以人祭剑的邪法,这多半又是某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吧。   神州浩土上有不少隐藏的上古秘境碎片,莫非这大幽皇室就是发掘了某些诡异的邪道宗门遗迹,这才会有如此多连魔道都不曾出现过的邪门秘法?   在晏危楼讶异之际,那张遍铺苍穹的巨脸已经张开了大口,向他咬来。   天穹上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黑洞,恐怖的吸力将晏危楼不断向其中拉扯过去。   另一只手则突然出现,目标直指晏危楼背后的剑匣。   晏危楼反手抽刀,向后斩出。   天穹上顿时响起连绵不断的震颠。   显然,这短短片刻,大幽皇室已经明白了罪魁祸首何来——一国龙脉本是非虚非实的存在,连天人都很难感应到,晏危楼却准确地找出了所有龙脉节点,直接派人将之同时斩断,一举重创龙脉。   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若不是依靠朝暮神剑指引,绝对办不到。   当初他们铸造朝暮,本意是为了镇压龙脉,聚拢国运,立万世不灭之基业。   想不到如今却被晏危楼反过来利用,一举重创龙脉,几乎将大幽近千年基业倾覆于今朝。   又怎能不让大幽上下如癫似狂?   此时,才新建不久的王都再次开启了所有阵法,库存的全部灵石都毫不犹豫地丢了出来,还有无数修行者将己身全部修为力量都注入其中……又有三位天人不息以秘法合为一体。   天空上虚幻的黑龙虚影不顾重伤状态,强行放出一道幽光,大幽龙脉之力,被激发到了极致。   幽光所过之处,举国上下,无数人的力量都被国运龙脉调动起来,一并汇拢到王都,最终,所有的力量尽数汇入那铺遍天空的巨脸之中,足以令天人也为之屏息的能量光辉绽放开来。   比大日还要耀眼的光,将晏危楼笼罩。   晏危楼丝毫不惧,一抹幽幽刀光自手中绽放,慨然迎了上去。   直如萤火比之皓日,涓涓溪流面对汪洋大海。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其湮灭。   以晏危楼一个人的力量,要想与身后站着一整个大幽皇朝的巨脸相抗衡,那是不切实际的,但此时的他并非一个人。   这数月之间的奔走,威逼利诱,合纵连横,几乎将大部分魔道宗门都收拢到了自己羽翼之下,不正是为了此刻吗?   分别站在三十二处龙脉节点上空的一众魔道中人毫不犹豫出手,连绵不绝的攻击便落了下去,本就遍体鳞伤的黑龙虚影愈发伤痕累累,在天空之上发出悲愤又无奈的咆哮。虚影愈发黯淡。   尽管大幽朝廷已经反应过来,三十二座城池中的修行者纷纷开始反击,阻止他们继续破坏龙脉。   但被晏危楼挑选出来对付龙脉的人都是魔道之中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在这些魔道高手面前,这些人的反击实在无力。   而若是大幽皇朝要出动军队雷霆洗地,自然也有各地起义军将之拖住。   正可谓王对王,将对将,兵对兵。   王都上空,眼见两边相持不下,那巨脸眉毛一竖,沉声开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真打算同我大幽鱼死网破吗?”   说实话,他们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疯子。分明前几次都是晏危楼这边占了便宜,大幽压根没讨到好,甚至连好不容易铸成的神剑都丢了。   按理来说,便是为了避开大幽皇朝接下来的报复,这人也该暂时韬光养晦,见好就收了吧?   结果晏危楼却主动找上了门。   而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中要害,居然对大幽龙脉下手!   “没什么,借龙脉一用而已。”晏危楼语气轻快,微笑着开口,“我看这龙脉之气过于臃肿,正好帮你们减减压。”   说话时,他手中刀光突然出其不意地一闪,那虚幻的黑龙当即惨嚎一声,大片鲜血洒落下来。   ——当然,这不是真的鲜血。而是无形的龙脉之气在众人感官中产生的幻像。就连这虚幻的黑龙,也同样是一种幻像。真正的龙脉自然是无形无质的。   晏危楼背后的剑匣突然无风自鸣,那洒落的无数鲜血立刻被它吸引了过来,一缕缕龙脉之气向剑匣内渗透而去。   隐约间响起一声欢快的剑鸣。   晏危楼这当着人家的面直接斩龙脉,抽取龙脉之气的行为,明显激怒了对方。   天幕上的巨脸彻底阴沉下来。   ……既然道理说不通,那他们也只好拼命,今日就是付出再大代价,也要让此人有来无回!   整座王城都笼罩在天人领域之中,但见巨脸神色一沉,皇宫附近顿时有数十上百道人影从地上飞出。   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接拎住他们的脖子,将之抓了起来。   这都是大幽皇室的成员。虽然不是皇子公主,但也个个身具皇室血脉。   只不过,与其他皇室成员相比,这些人没有出色的武道天赋,亦没有其他才能,平日里个个都是只会吃喝玩乐、贪图享受的纨绔子弟。   大战爆发,这些人原本个个躲在府中,现在却突然被抓了出来,顿时惊慌失措,在半空中发出各种尖叫。   “老祖宗,救命啊!”   “不,你们抓错人了……”   嘭彭嘭……   一连串血雾爆炸开来。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那巨脸只叹息了一声:“皇室养你们这么久,现在也该是你们作出贡献的时候了。”   随着这些人的死去,那伤痕累累的黑龙虚影蓦然发出怒吼,一层淡淡的血光从其身上散发出来,本该神圣至极的黑龙身上多出了一层怨恨诅咒的邪意。受到血祭之后,龙脉之气彻底暴走了!   国运龙脉沸腾,加持在巨脸身上的力量自是又增长了许多,他再次将一切力量尽数向晏危楼轰击而去。   方圆数百里恍若白昼。 第165章 时之环(15)   “……大幽天人血祭龙脉, 一念之间方圆千里白日生光,仿佛焚天煮海……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刀光一现, 血海凭空分作两半,天穹宛如被切割而开, 那碧落天天主却是好端端从其中走出来, 大笑三声,携刀负剑而去。”   酒楼里, 一位说书先生敲着手中笏板,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不久前发生在大幽王都中的那件大事。   而不少人也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有些人甚至不知不觉伸长了脖子。   哪怕许多人早已不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也清楚这其中必然有说书先生故意夸大编造的细节, 战斗详情也绝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但他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几声感叹。   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闹得太大, 也太过骇人听闻。从来都是一盘散沙的魔道中人居然被一个神秘人收拢到了一起, 成为了一个整体。   什么七狱魔宗、玄阴宗、魔刀堂……都已不复存在,如今整个魔道只有「碧落天」这三个字煊赫万方, 不可一世。   而此人不声不响收拢了如此多的魔道中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破坏大幽皇朝龙脉节点,让整个大幽皇朝都因此陷入了癫狂与混乱。   「碧落天」这个横空出世的组织,就这样生生踩着大幽皇朝,出现在世人眼前。   那位神秘的碧落天天主, 更是截断一国龙脉, 在大幽王都两进两出,到最后硬生生突破数名天人的拦截,扬长而去。   他那猖狂的笑声, 直至今日还仿佛回荡在王都上空,让大幽上下丧尽颜面,皇帝都足足半月推病不朝。   而这件事情也以最快的速度传扬到了整个天下。有人担忧恐惧,有人事不关己,亦有人喜闻乐见,唯恐天下不乱。   无论是哪一种人,此时此刻都在关注着碧落天天主的行踪,以及整个「碧落天」的动向。   ——但这些人恐怕没有想到,此时他们所热议的焦点,晏危楼本人,其实就大摇大摆地藏身在距离大幽王都数百里外的一座城池。其名曰「寒石城」。   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放在地图上,差不多恰好位于整片中域神州的中央,距离那天中禁地也没有多远。   以往的魔道中人虽然是一盘散沙,但也有着隐藏在世俗间的势力,各大魔道宗派之间更不可能完全没有任何往来。不起眼的「寒石城」背后其实就有好几个顶尖魔道宗门的势力做支撑。   对他们而言,此地算是一方“净土”。   因为这是魔道所有天人圣者共同选择的后路,哪怕是彼此之间有仇隙的魔道宗门,都会不约而同地维护寒石城。   ——天人圣者,近乎仙神,看似风光,却也不可能长生不死。他们有寿终之时,也有受到重伤难以痊愈的可能,同样有从巅峰跌落至低谷的时侯。   若是正道中人,对这些倒是不必担心。   天人寿终,家族后裔或许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风光,但只要知情识趣,上交天人遗藏,在宗门看护下总能富足平安;   若是受到难以愈合的重创,再不复天人实力,只要以往没有与人结下深仇大恨,顶多是割让一部分利益出去,从此安分守己,还能在宗门平安养老。   但魔道却不一样。   魔道中人只论实力,一旦从巅峰跌落,只会被落井下石,不会有人雪中送炭。   天人寿终,其家族血裔一夜之间便被人屠戮殆尽,只为了传说中的天人传承;某位天人因意外受到难以恢复的重创,实力再也无法恢复,立刻就被曾经的仇家、宗门内部早有不合的死对头,甚至是以往恭恭敬敬的弟子门人,趁其不备,施以暗害……   ——这样的事情,在魔道中屡见不鲜。   后来,众多顶尖魔宗的天人圣者便于暗中达成了共识,选定了寒石城这个地方,作为他们的退路。   他们亲自安排了诸多在表面上与他们毫无关联的势力,作为寒石城的保护伞。任谁去查都会发现,这里与正魔两道毫无相干,就是数位散修中成长起来的入道大宗师共同经营的地盘。   ——据说他们半辈子在江湖上闯荡,走过诸多风风雨雨,当年也都闯下偌大名头,如今却厌倦了江湖纷争,这才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度过下半生。   天人不出,入道大宗师已是神州浩土上最巅峰的力量。不过就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小城池,无论是正魔两道,都不会没事找事,冒着触怒数位散修大宗师的风险,特意到这里来闹腾。   因此,这座小城看上去极为安定平和。   但在这安定平和的表象之下,可能路边随处路过的一位拄拐老人,就是某个曾掀起腥风血雨的魔道天人;大街小巷中随便跑过的几个小孩,或许就是被天人隐藏起来的家族后裔;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店小二,或许都有着洞见三重的实力,是天人最信任的心腹下属。   晏危楼收服了众多魔宗,当然也包括数位天人。   起初这些人还只是表面服从于他的实力,自不会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他。   但经过斩龙脉那一役,他们总算对晏危楼彻底心服口服,并且发自内心地认定,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必然会是一统整个魔道的魔道之主。   如此,晏危楼也就知晓了寒石城的存在。   已然到了天人之境,分明可以一心潜修、不问世事,这些魔道天人却宁愿冒着将来被人清算的风险,都要带着一众魔宗继续搞事。可见他们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主,相较于攀升更高境界,他们对鲸吞正道,瓜分大幽,更感兴趣。   如日中天的碧落天,晏危楼这个突然出现的碧落天天主,让他们看见了希望。   ……   寒石城一角。   某间看似平平常常的客栈中,晏危楼与“魑、魅、魍、魉”四个工具人占据最角落的一桌,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自从进入寒石城以来,晏危楼就不觉走神,四周的环境总给予他某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就像观澜剑阁的地宫一般。   这让晏危楼确信,曾经的他——在这个世界的未来时间点上,但对他本人而言却是在过去——必然来过这里。   只是他到来之时,应当是不知多么久远的以后了。许多如今还存在的事物,或许将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此这份熟悉感才远远及不上地宫那般强烈。但正如在地宫时,他隐约从记忆片段中看见自己接受一众属下叩拜的场景,来到这里之后,又有莫名的记忆碎片飞出,还是相似的场景。   这让晏危楼脑门上冒出了一串问号。   ……怎么我走到哪里都觉得那个地方像是我曾经(或者说未来)的地盘?   一回生,二回熟。晏危楼非常淡定地将新飞出的记忆碎片按在脑海中,接着看向坐在附近的四个人。   当初晏危楼楼刚刚苏醒之时,身边跟着的这四人可谓凄凄惨惨戚戚。一个个非但没有肉身,就连神魂都像是被人揉搓过十遍八遍,黯淡又虚幻,完全就是四团鬼影,连模样都看不清楚。   “魑魅魍魉”这个词,就是为他们专属打造的。   而现在,重新拥有了肉身的四个人,简直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一人容貌三十上下,生得清俊儒雅,周身罩着一袭青色文士服,手上还持有一份与神魂绑定的书卷,气质十分文雅;   另一人生得高鼻深目,发丝结成小髻,带着几分草原异族的特征,全身上下都透出中原人少有的粗犷与野性;   还有一位则是一个看似平平常常的老者,一身低调的麻布长袍,目光湛然有神,身形笔挺似剑,腰间悬挂的古朴长剑看似普通,却有种内蕴的锋芒。   剩下的最后一名女子却是穿着一袭锦衣玉冠,一副贵公子的打扮。她身形高挑,容貌英气,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的天然贵气彰显着她不寻常的来历。   晏危楼左看右看,都不觉得这四人像是和自己同路的人。尤其是对比一下不久前才见过的那些魔道天人,一个个要么邪气凛然,要么霸道狷狂,两边的画风实在相差极大。   ……莫非,失去记忆之前,这几个家伙其实是他的敌人,只是几人打着打着出了意外,这才一起被卷到了这里?   但晏危楼潜意识中对几人并无敌意,似乎从未将他们当作敌人来看待。看来就算是对手,也是毫无威胁的那种。   也罢,管他是人是鬼,反正这四个家伙目前都是他的工具人,而且非常好用。   因此,晏危楼也懒得计较那么多,便向几人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之前他们到处煽风点火,激起了无数潜藏于暗中的野心家,搞得如今天下叛军四起,大幽皇朝焦头烂额……这一步无疑是成功的,如今就要更进一步。   目前那些叛军的实力还不足以对大幽造成太大威胁,之所以大幽皇朝的应对如此无力,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三十三州面积太广,摊子铺得太大就难以收拾。   但这还远远不够。   只要大幽皇室下定决心,舍得付出代价快刀斩乱麻,总能将三十三州之地一一收拾过来。   而晏危楼就是要让他们无法如此顺利。   ——大幽龙脉,已被他视作囊中之物。   “……接下来你们要做的就是,在天下所有野心家中,各自挑出最有潜力的势力,将他们扶持起来,在最短的时间里发展壮大,彻底分裂大幽皇朝。”   听了晏危楼的指示,其中三人纷纷点头,随即便各自离开,分头行动。   而最后那位看似平平无奇的麻衣老者却被晏危楼留了下来。   那三人被派出去针对大幽皇朝搞事,剩下的这人就要留下来,帮助晏危楼肃清魔道内部,平息一切不服的声音。   而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离去的三人中,青衣文士径自向西而去。在西陲之地,他一眼便看中了一位姬姓少年,对方出身大族,家族势力雄厚,起兵之初便攻下三座城池,在当地极负人望。而身为家族继承人的姬姓少年更是果敢有为,军事能力出众,暗中观察一阵便让这青衣文士极为欣赏。   奈何晏危楼交代过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暴露真容,于是青衣文士便易容改扮,乔装成神秘人将之收为弟子。   家中继承人多出了一位天人做老师,这让本就蒸蒸日上的姬氏一族愈发声威赫赫,有青衣文士暗中帮助,他们很快迅速崛起,开始向外扩张。   那高鼻深目的异族天人想法更是简单,一路径自向北,在众多零散的小部落中,挑中了一位野心勃勃的部落之主。帮助对方扫荡草原,随后进逼大幽。   最后,这几人中唯一的一名女子一路东行而去,本是漫无目的,看遍了路上所遇的大大小小“诸侯”,直到有一天,在东南一带,她一眼就看中了一个人。   此人身后的家族出自某个上古大族,以古语“黎”为姓,如今起兵反抗大幽后,又以之作为王号。   不知为何,她与这些人甫一见面,便有种冥冥中的亲近感,于是她便遵从自己的直觉,以斗篷遮住容貌,在此地停留下来,帮助黎国壮大。   晏危楼身在寒石城,却依旧能源源不断接收到各方传来的消息。   在他的居中调控与指挥应对中,三股势力在大幽边陲崛起,不断向中央进逼而去,微小的浪花不断翻涌,最终形成了足以掀翻大势的汹涌浪潮。 第166章 时之环(16)   轰!   刀气横空, 漫天石块飞溅。   偌大山庄几乎被一刀夷为平地。   滚滚烟尘之中,身披一袭黑袍、面容隐藏在神鬼面具之下看不分明的青年微微侧身,将长刀入鞘。   身后的剑匣发出轻轻的震动, 欢悦的剑鸣声仿佛在欢呼庆祝着他的胜利。   晏危楼向着烟尘中伸出一只手掌:   “寒天刀谱,拿来。”   “咳、咳,咳咳……”一位老者缓缓从中走出, 神情萎靡,目光中却如有刀锋, “没有使用修为压制,单单凭借本身的刀法境界胜过了我……”   他手一挥, 手中立刻有一本册子飞出。   “——按照约定, 刀谱是阁下的了。”   晏危楼接过册子,转身离去。   这才是他愿意压制修为与一位入道大宗师比试刀法的根本原因。   至于对方对他究竟是赞美、敬仰, 还是怨恨、恐惧,他都不在意。   在他走后,远远避开的人群这才围拢了过来,看着那几乎坍塌成一片废墟的大片屋舍, 嘴中发出一阵惊叹。   “厉害,这是这个月第几家被碧落天之主找上门的势力了?”   “差不多每天都有一个吧?”   “也不知道是被天人修为直接碾压, 还是像这样被人家用同等修为, 靠实打实的招式击败,哪一种更加让人郁闷?”   “啧啧,这样算下来,无论是剑法, 刀法,枪法,掌法……就算是偏门的棍法, 这该是多少种了?居然都赢了下来。这碧落天天主,便是从娘胎里修炼,也不过如此了。果然,能修成天人,绝非凡夫俗子啊!”   “只不过,他收集这么多功法做什么?”   这段时日以来,这位声名大噪的碧落天天主差不多扫遍整个江湖,但凡是稍微有些名气的功法都被他搜罗到了手中。   低等级的功法自有那些属下代为收集,而若是神功秘籍,本身拥有者又有入道境大宗师的修为,为了防止这些人躲起来难觅踪迹或者提前销毁功法玉石俱焚,晏危楼并未使用暴力逼迫的手段,而是一个一个找上门去,与之定下赌约,以同等境界同样的武技将之击败。   这些人自是欣然应允。   毕竟,有机会与一位天人交手,对他们而言简直是莫大的机缘。但凡能因此窥测到一丝进入天人的机会,那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赚大了。   在晏危楼四处搜集功法时,碧落天仍在迅速扩张,大幽皇朝在各地叛军与碧落天的双重夹击中风雨飘摇。   以至于如今江湖之上都流传着一句话——   上穷碧落不见天,下抵黄泉接沧溟。   「碧落天」宛如一片飞速扩散的阴影,笼罩无数人头顶的苍穹之上,自诩替代了碧落沧溟,控制大日光辉。   分明是魔道,却取了个比正道还要大义凛然的名字,几乎有凌驾于正魔两道之上的意思。只一个名字,就如此猖狂!   以神州浩土之大,也从未见过哪一个势力崛起如此之速,行事如此疯狂,不过半年时间就席卷了大半个江湖。   但偏偏诸多正道势力却对此无能为力。   晏危楼本身就有以一敌三不落下风的战绩,再加上“魑、魅、魍、魉”四人以及另外三位魔道天人,如此多的天人圣者居然同时聚拢到了一个势力之中,这样一股庞大的实力,哪怕是三大正道圣地,都只能暂避一头。   悬天峰也不过是三位天人坐镇;   沧海剑宗唯有当代宗主晋入天人境界不久,还有一位太上长老虽是天人,却已闭死关近百年,只为探寻那更高一层的境界;且此时的沧海剑宗还是出世派的天下,尽管碧落天魔焰滔滔,但目标却直指大幽皇朝,剑宗之人并不热衷于掺和世俗皇朝的纠纷。   至于日常隐居不入世的太上道门,除非真到了神州动荡、天下危亡之际,否则,就不必指望这群道士出山门了。   ——他们连正道圣地的名头都不在乎,还是因为本身神秘莫测,道法高深,代代都有天人现世,这才被一群江湖人硬生生冠上的圣地之名。   如此惨烈的实力对比,哪怕是一向自诩正义,经常顶着“为天下苍生出手”的名头到处平息事端的悬天峰,也偃旗息鼓,没有了往日那般的高调。   只不过,悬天峰上下是罢休了,晏危楼可没有忘记他们。   他还记得半年前,在他难得困住大幽皇室三位天人,挑动三十三州叛军四起之时,正是悬天峰突然冒出来摘桃子。不但强行说服双方停战,还踩着晏危楼创造出的大好局面,狠狠扬了一波名声。   自己充当反派搞破坏,却让正义的主角跑出来收拾局面,最后赢得天下称颂……这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晏危楼可是做不到如此地宽宏大度。   若是让他们就这样跑出来收割了一波美名,又体体面面地退场,没有遭到任何报复,岂不是显得碧落天一点都不可怕?反向衬托这正道第一圣地的名声?   他魔道之主的面子不要的吗?   更何况,大幽皇朝已经与晏危楼结下死仇,悬天峰当时的举动,差点破坏了晏危楼的计划。   碧落天刚刚现世之时,大幽皇朝还主动找悬天峰求和,承诺一旦功成,神剑朝暮便属于悬天峰。   尽管等碧落天数位天人齐齐现身,悬天峰又怂了,无视盟约缩回了山门。   ——他们自以为隐秘,但碧落天之势遍布江湖,就连不少正道宗门都在暗地里与他们眉来眼去,有心人愿意向晏危楼卖好,反手就将这消息告诉了他。   晏危楼只露出一抹冷笑。   因此,哪怕悬天峰上下强行假装看不见如今天下魔道日盛、万马齐喑的场景,没有像以往那样跳出来拯救苍生,晏危楼也要强行扯开他们蒙住眼睛的手——   这么凶恶的碧落天,这么大一个魔道之主就站在这里,你们悬天峰怎么能不出来扶危济困、匡扶天下呢?   晏危楼就是要强行碰瓷。   七百里秦川之中,数座山峰耸然而立,簇拥着中间那一座巍峨险峰,直指云霄而上。这就是悬天峰的山门。   悬天峰山门之内,几名洒扫的杂役弟子刚刚起身不久,突然感觉四周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眼睁睁看着庞大的阴影投落在地面上,逐渐吞噬了整座山峰。   “今天不是大晴天吗?”这人嘀咕着抬起头,不由一点一点长大了嘴巴,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旁边的另一个杂役弟子看他半天没有动静,便推了他一把,漫不经心向天上看去:“发什么呆呢?今天的洒扫还……”   “那、那是什么?!”   此时,遮天蔽日的庞大黑云已然将七百里秦川尽数笼罩。   自地上向天际看去,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黑暗向极远处蔓延,煞气、血气、魔气……数种阴森邪移的力量自黑暗中弥漫而出,飘荡在天地之间。   原本平静的悬天峰一下子混乱起来。   而早就感应到了这一切发生的三位天人,更是在所有人发觉之前便离开了修炼的静室,出现在半空中。   三人如临大敌望着笼罩了七边里秦川的无边魔气,神色凝重至极。   在那团庞大的阴影中,早已有数道人影同时到来,周身散发的气息只是不经意释放,便使得七百里秦川鸟兽惊飞,一切草木生灵都失去了生机。   魔道!不折不扣的魔道手段!   看着这等手段,三人神情愈发沉凝:“碧落天……果然还是来了。”   天穹上方,在数道人影的簇拥中,晏危楼低头俯瞰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峰,突然缓缓伸出了手掌。   某些熟悉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混乱的杀戮,纷飞的森白色火焰,在火焰中崩塌成废墟的建筑物,遍地的尸骸鲜血,最后是熟悉的山门,断裂的石碑上“悬天峰”三个大字……   晏危楼双瞳中的颜色都好似幽深了几分:“难怪如此熟悉……”   ……熟悉到一看到那“悬天峰”三个字,他就忍不住想要出手。   唇角勾起一抹灿烂微笑,他抬起手来,一缕森白色火焰猝然从手心中升腾而起,四周的空气都因此急剧下降。   在身前身后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晏危楼缓缓将手掌下压:   “——杀!”   森白色火焰自他五指间流淌而出,身后的一群魔道之徒也随着他的命令冲了上去,头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进攻悬天峰这个正道第一圣地。   随同晏危楼一起来的那三位魔道天人更是尤为激动,无穷的魔焰与煞气在天地间飘舞,将七百里秦川化作炼狱。   悬天峰上下骤然遭遇如此攻击,被人直接打到了山门,自然也是震怒无比,上至天人,下至普通弟子,都使出了最强的手段,决定与敌人殊死一斗。   一时间,绵延的秦川山脉像是遭遇了一记又一记巨人的重锤,在剧烈的战斗之中发出了轰隆隆的震颤。山体崩塌,地脉震动,哪怕是百里开外的地方都能感应到不小的余波。   许多修为高深之辈更是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   这场战斗的结果不出乎其他人意料。   当那森白色的天渊劫火在七百里秦川之中熊熊燃烧起来,漫天魔气笼罩了这座昔日的正道圣地……万马齐喑,整片天下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被覆灭在火海中的悬天峰不单单只是一座山峰,更象征着许多正道人士心目中的信仰。   此刻,它轰然倒塌。   不久之后,原本处于中原腹地的沧海剑宗突然迁移了整个宗门,彻底搬到了东海群岛之上,远离中原一带。   而属于碧落天的时代,彻底升起。 第167章 时之环(17)   七百里秦川在火海中燃烧, 森白色火焰倒映在晏危楼眸底。   他一时胸怀大畅,如同拂去一身尘埃,心神刹那间进入了某种冥冥中的境地。   天穹之上,风起云涌。   晏危楼闭目而立, 无尽幽邃的气息便在他身上升腾而起, 搅动着四周灵气。   这些日子以来所掠夺的数百部功法在脑海中一一掠过, 以往尚有滞涩之处于此时此刻不可思议地融会贯通, 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部全新的功法。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   呢喃一声, 他倏然睁开了眼睛。   狂风起, 晏危楼倏然挥袖,以天幕为纸,灵气为墨,在天穹上洋洋洒洒书写起来。一个又一个方块字,从他指尖跃出, 宛如阵法符文一般,带着某种玄之又玄、深邃至极的味道。   漫天金色符文在半空中舞动。   “……就叫《真·补天诀》吧。”   半天, 晏·取名废·危楼默默憋出一句。   这功法的灵感本就来自于晏危楼随身的乾坤戒之中那几卷《补天诀》,晏危楼将之命名为《初版补天诀》。   经过他研究,发现那几卷《初版补天诀》的材质极为古老,用的也是他熟悉的方块字, 其中许多思路也颇合他心意,几乎与他本人心意相通……   只是此功法似乎更适合上古时代, 发明这功法之人的本意应该是想让孱弱的人族通过《初版补天诀》掠夺妖魔神通, 从而在短时间内强大起来。   ——若是宿星寒没有认错人,他就是“元”,那么晏危楼可以肯定, 这应当就是曾经的他所自创的功法。   尽管此法同样可以掠夺人族天骄的道基,但人族中真正天资绝世的天骄几乎是万中无一,不仅数量稀少,而且往往一发现天赋就会被大势力带走保护起来;而妖魔却是无论强弱,天生就拥有神通,只要抓到一只妖魔就能掠夺其神通,那么这《补天诀》究竟用来对付谁更方便就不言而喻了。   然而,如今这世上已不存在妖魔,晏危楼便吸纳百家功法精华,将那几卷对妖魔针对性更强的《初版补天诀》改进了一番,成就了如今的《真·补天诀》。   经过他完善之后的这部功法,不仅仅局限在夺取生灵之道基与天赋神通,就连天地间的异种能量,诸如灵气、龙脉之气、煞气,乃至魔气,都可掠夺。   创此《补天诀》,晏危楼正是要以七百里秦川之灵脉、近千年大幽之龙气,一举补全宿星寒所消耗的本源气!   呼……   天地间的狂风越来越暴躁,秦川震动,汹涌的灵气漩涡几乎汇聚成雨,肉眼看不见的无数光点从地脉中升起,尽数向着晏危楼背后的剑匣汇聚而去。   一整条灵脉都被抽空!   剑匣自动打开,一柄纤尘不染的长剑从此飞出,幽幽悬浮于半空之中。   浓郁的灵气漩涡将之包裹。   晏危楼静静落在悬天峰山头上,目光扫过四周未熄的火焰,将手一挥,无数缕森白色火焰便尽数向他汇聚过来。   四周的战斗已然接近尾声,喊杀声渐渐小了,一众魔道之徒将敌人赶尽杀绝,就开始四处搜刮战利品。   突然,晏危楼神色一动,神识探出。   穿透了重重山壁,他看见悬天峰一处隐秘的洞窟中,有阵法灵光亮起,几道浑身浴血跌跌撞撞的身影站在传送阵之中,身形恍惚就要消失。   “……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晏危楼知道,许多大势力似乎都有类似的习惯,会将一小部分隐脉弟子安排在宗门势力之外,一旦宗门势力遭遇不测,那些隐藏在外的隐脉还能传承下去。   这传送阵之所以开启,应当就是要去寻找隐脉弟子交托宗门传承的吧?难怪阵法波动如此隐蔽,甚至隔绝了几位魔道天人的感觉。   晏危楼笑了起来:“正好一网打尽。”   但就在他这个念头刚刚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警兆突兀浮现出来。   天空之上凭空炸响一个惊雷。   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   似乎天道无声无息在他面前划出了一条界限,若是跨过界限,将会引发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的后果。   “这些人……不能杀?!”   晏危楼心中顿时恍然。   ……难道说,这些悬天峰的漏网之鱼是这段过去时空中不可取代的存在?他们的所作所为所产生的影响,将会在数百年后与晏危楼本身发生交集?   晏危楼没有忘记,他并不属于这个时空。他的过去,是这个时空的未来。   一旦杀掉这些人,影响时空的未来走向,就意味着晏危楼本身的过去将会发生不可预测的改变,那么现在的他自是不复存在了——被改变了过去后,他很可能有千万种命运走向,但如今这一条时间线却绝对不会再存在。   警兆突生的同时,晏危楼身形微微一晃,整个人仿佛多了几分虚幻不真实的感觉——如果他真的执意要下手,只怕他本人就会首先消失在这里。   晏危楼迅速打消了方才的念头。   “尊上!”这时,几名属下来到他身前,语气兴奋,眼神中都闪烁着热切之色,“我们找到了悬天峰的宝库。”   哪怕是魔道中人,也是讲规矩的。没有晏危楼这个碧落天天主先一步进去,他们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晏危楼虽然对世俗财富没有多大需求,但悬天峰堂堂正道圣地,想必还是有许多珍惜修炼资源与天材地宝的。   看了一眼上空那灵气漩涡中纹丝不动的朝暮神剑,晏危楼微微颔首,让几人当先在前领路。   堂堂正道圣地,哪怕在悬天峰山门之外的隐脉中定然还存有不少底蕴,但只凭山门内部的满库珍宝,就让晏危楼生出了大开眼界之感。   在对待下属这方面,晏危楼算是极为大方了,只用乾坤戒收走了几样价值最高的东西,其余的都由碧落天众人瓜分。   而这几样东西之中,就有一枚漆黑的令牌让他极为眼熟。   晏危楼将这令牌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两个方块字:瀚海。   “这是……瀚海令?”   几乎是下意识的,晏危楼就明白了这令牌的用法,同时他也想起这段时间恶补各种常识,曾听闻过瀚海秘境的传说。   “独立于神州浩土之外的一方秘境么……”晏危楼恍然,喃喃道,“听起来倒是一条绝佳的退路。”   那些魔道天人自以为寒石城已经无比隐秘,但这终究还是在神州浩土之上,存在着泄露的风险。一旦被正道人士发现,寒石城那些天人后裔,绝对没有生活下去的希望。   而瀚海秘境就不同了。   尽管那其中或许比神州浩土上更危险,但隐秘性却极高,若是能说服那些人将瀚海秘境作为另一条退路,不只是天人后裔,还有其他有潜力的魔道天骄,都可以在危机时进入其中避难,那晏危楼自认也算是对得起这些人了。   毕竟,他终究不属于这片时空。一旦哪天他和魑魅魍魉一同离开,如今看起来如日中天的碧落天,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说不定又会变成一盘散沙。   况且,以往正魔两道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只是私下里争斗不断。   但碧落天的出现已然让正道意识到了一个统一的魔道有多么可怕,以后他们定然会对魔道进行持续性的打压,阻止下一个碧落天的诞生。   这就意味着将来正魔两道的斗争将会变得无比激烈。   就这点来说,尽管晏危楼带领这些魔道中人获得了无比巨大的好处,仅攻下悬天峰的收获就足够许多人获得以往半辈子都积累不到的资源,从而更进一步。   但晏危楼也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风险。   若是他们不能在短时间里尽快将收获转为切实的实力,而是一直原地踏步,那么,等晏危楼消失,这些如今还肆意横行的魔道中人,就会立刻被打回原形,甚至跌入谷底,成为过街老鼠。   脑海中一瞬间转过这许多念头,晏危楼又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想的实在太多。   如今悬天峰已被覆灭,三位天人一死二伤,且受伤的两人神魂残破到差点灰飞烟灭,想要重新恢复都要至少十年。   而没有悬天峰,太上道门又不问俗事,仅凭沧海剑宗以及其他正道势力,还无法对整个魔道造成太大威胁。   除非魔道中人又犯起了内斗的老毛病,彼此之间互相攻击,内部自行瓦解。   ——但这又与晏危楼何干?   他已经将自己对未来的推测告诉了三位魔道天人,若是这些人将来还要执意内斗,自己作死,晏危楼也管不着。   除了宿星寒,这个让他甫一苏醒就心生亲切的人,对于其他人,晏危楼一直是利用居多,他们的路由他们自己去走。   不过,尽管魔道中人以利相合,但这其中也不乏心思纯粹简单,一心追随于强者,对其付出全部信任的人——晏危楼就是那个让他们狂热追随的强者。   心思通达后,看在好歹追随自己一场,晏危楼自是为他们都安排好了退路。   原先他们自以为严密的寒石城,在晏危楼眼中还有不少破绽,他当即甩给了这些人一份计划,只要他们按照晏危楼说的去做,自然能将整个寒石城彻底经营成水泼不进的铁桶,稳固的大后方。   而还有一部分人对于瀚海秘境极为好奇,晏危楼也亲自带这些人进去。   他们降落之处恰好是一只大妖魔的老巢,解决掉大妖魔后,这里就成为了众人的地盘。   地盘安顿好后,照例要先打听打听瀚海秘境的情况,再做打算。   “白帝……三大氏族……好熟悉……” 第168章 时之环(18)   似乎终于有了一根线, 将一直以来凌乱的记忆碎片尽数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晏危楼闭目凝思片刻,倏然睁开眼睛,目光里多出了几分莫测的深沉。   其他人只觉得这位尊上一身气息似乎变得更加神秘了, 与原先相比,好像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愈发深沉、冰冷,令人不敢冒犯了。   此时众人正站在一处开阔的荒原上,四周茫茫一片, 唯有被清理出来的妖魔尸体。晏危楼望着熟悉的瀚海秘境, 稍微辨识了一下方向, 当先向前。   现在的时间点, 白帝已经从封印中脱身, 甚至将妖魔之祸散布到整个瀚海界。不过, 脱离封印的他定然也伤得不轻, 此时就不知去了哪里养伤。   而对方化身为执天阁阁主, 在神州浩土上第一次现身时, 已是五百年后, 天剑萧白寂横空出世的时代。   且甫一出手,便算出了通往神州浩土其他几域的通道,引得一心求道的天剑为突破自身离开了这片中域神州。   无论是白帝还是执天阁主,这两个身份, 晏危楼都打过不少交道,自问对其十分了解。对方从来不做无用功。   而帮助天剑算出异域通道这件事,思来想去, 对对方并无多大好处,可能唯一的好处就是支走了天剑萧白寂。   ——莫非白帝居然如此忌惮这个人?   某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掠而过,晏危楼重新看向茫茫荒原。   既然如今白帝不知所终,整片瀚海界对晏危楼而言, 自无不可去之处。   趁此时机,留下后手再好不过!   如此想着,晏危楼转身看向那些下属。   ·   悬天峰上,劫火虽已熄灭,但被那些魔道中人肆虐过后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   半空中忽然现出几许涟漪,一位身披黑袍、气息深沉莫测的神秘人自半空中一步踏出,身形微微晃了一晃。   有那么一瞬,他原本凝实的身体好像在刹那间化作了一片虚无的幻影,但在下一刻又重新恢复了凝实。   仿佛方才那一幕,不过是错觉。   “记忆恢复,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这片时空对我的排斥越来越剧烈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晏危楼抬手招过半空中近乎抽光了一整条灵脉的朝暮神剑,将之抱在怀中。随后,向着大幽王都所在的方向漫步而去。   他不疾不徐,脚步踩踏在半空,如同走在一条无形的道路上。缩地成寸,一步便是数十里,渐渐向着大幽王都逼进。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晏危楼想起过往江湖上关于碧落天的那些传说,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将之一一落实。以确保这条时间线不会发生改变。   ……   轰!   这一日,才修复没多久的大幽王都再一次传出了地动天摇般的震动,有森白色天火猝然降世,火焰生生不息,万法难灭,迅速点燃了王都每一个角落。   王都上空,天幕被数道横贯苍穹的刀气斩破,几位天人已然败下阵来,唯有那身披玄衣、发如鸦羽,脸罩神鬼面的「碧落天天主」负手立于天穹之上。   烈焰熊熊,狂风肆虐,他衣袍发丝随着狂风烈焰一起鼓荡,朗笑声传遍王都上下,透出说不尽的淋漓快意。   半空中的人影踱步而下,施施然站在城头之上,俯瞰着整座皇城。   晏危楼悠然一叹:“可惜……”   原本他虽挑动各地纷争,但还不准备在短时间里灭掉大幽,只想着借助诸多诸侯之手将之削弱。   这也方便他不断抽取大幽龙脉之气来蕴养朝暮神剑,以《补天决》之力,将之吞噬转化,弥补宿星寒损耗的本源气,奈何……   史书昭昭,大幽当灭!   那么他就要事先解决一切后患,让其绝无可能死中求生。   挥袖间剑吟声响,木匣大开,凛凛神剑便倏然飞出,锋芒毕露。   虚幻的龙脉虚影骤然发出痛吟。   于一国王都城头,如此肆意嚣张,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晏危楼注视着这虚幻的龙脉之影。   以朝暮神剑与大幽龙脉之间的联系,直接斩去龙脉必然会损伤神剑,不知会否对宿星寒造成影响。   倒要想个稳妥的法子慢慢来……   他的身形突然又晃了一晃,来自这片时空的排斥之力已然愈发明显。   身畔又是一声剑吟。   那朝暮神剑,或者说此刻操控神剑的宿星寒,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情况,突然加大了吞噬力道。源源不断的龙脉之气随着涌动的漩涡向着神剑冲去……   火焰在残垣中燃烧,炽烈的火光照亮了半空中突然出现的人影。   雪白的衣,漆黑的发,如冰雪雕刻的眉眼,还有那柔软的、透着点温柔弧度的双唇。他的身形一点一点由虚幻凝实,仿佛一个不可思议的梦突然成真。   晏危楼怔怔望着他。   下一瞬,晏危楼便感觉到袖口被人轻轻牵住了,淡淡的温度隔着衣袖传过来。   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呢喃声:“别走……”   那强烈的预感在提醒着宿星寒,曾经发生的事情很可能又要重演。   牵住晏危楼衣袖的力道极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担心稍稍用力几分,他整个人便会如泡影般消散一般。   “你怎么就这样提前出来了?”晏危楼沉默片刻,唇边扬起一抹灿烂笑容,“走,带你看场特别的烟火。”   他反手握住那只手轻轻一拉,另一只手则伸手一揽,对方丝毫没有反抗,就这样乖乖被他揽入怀中。   随即,晏危楼倏然踏空而上,转瞬便飞掠了半个皇城。四周纷飞的火焰光点如同萤火,寒风拂过怀中人绸缎般的发丝,有少许轻轻从晏危楼脸上刮过。   带着几分淡淡的痒。   两人落在皇都中最高的观星台上。   晏危楼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放在膝盖上。   下方火海熊熊,整座王都在火焰中燃烧,一条虚幻的黑龙之影宛如被条条火焰锁链所束缚,在火海中挣扎咆哮。漫天光焰四溅。   天幕也被染成一片绯红。   天地间的排斥之力越来越大,隐约有空间涟漪在四周荡起,晏危楼只感觉四肢百骸都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所挤压,像是这片天地就要将他挤出去。   他唇角的笑容却愈来愈灿烂,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神采飞扬,一边说,一边伸手将整座皇城画了个圈:   “怎么样,这烟火好看吗?上次离开时,我就想这么干了。”   宿星寒一瞬不瞬望着这一幕。   “……很美。”   火海燃烧,两人不知何时并肩坐在了观星台上,沉默的气氛透出几分安宁。   “原想着先夺取龙脉之气,再一点一点断去朝暮与大幽龙脉的联系,将反噬降到最低……”   晏危楼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我已在暗中扶持了数个诸侯国起兵,待他们攻破幽都之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他恐怕无法亲眼见到那一幕了。   “到那时,你便救出大幽皇室最后一条血脉,使之不致断绝,了断这因果。”   兴灭国,继绝世,上古之礼。   灭国之罪,归于他。而绝世得继之恩,归于宿星寒一人。   以此断因果,斩龙脉,从此摆脱束缚,得获自在,随其心意,百无禁忌。   宿星寒轻声问道:“那你呢?”   ……不和我一起吗?   晏危楼沉默片刻,目光从白衣人长长的睫毛上划过,突然轻笑了一声:“我已经都记起来了。”   “……我来自八百年后。”   “那又如何?”   宿星寒的睫毛突然颤了颤。   晏危楼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这些事,我大概没办法亲自去做了。”   他神态轻松,俊美的脸上挂着一抹尤为灿烂的笑意,口吻轻描淡写,如同在说一桩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宿星寒目光一瞬不瞬望着他。   这让晏危楼脸上的灿烂笑意微微有些撑不住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手一伸,手中突然多出了几份古卷。   “对了,”晏危楼微微歪头,轻眨了下眼睛,“还要拜托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之后……将这几卷《补天诀》功法不经意间散到江湖中去。”   宿星寒接过古卷,点了点头。   “哦,还有……”   晏危楼突然想起那个让他得以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间节点的“宝物”,正是宿星寒带他一起去取的补天诀总纲。   “千万不要忘记,总纲在天中禁地。”   宿星寒仍是点点头。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忘的。”   无数缕光焰在半空中飘荡,他那如墨般纯粹的眸子里倒映出晏危楼那张容光灼灼不可逼视,带着灿烂微笑的脸。   以及对方身侧蔓延开来的空间缝隙。   遍布的空间裂纹如同一张大网,将晏危楼整个人粘在中间。难以想象在他周身究竟承受着怎样可怕的力道。   晏危楼喉间溢出了一丝低低的喘息。这让他的声音变得尤其低沉缱绻。   “最后……”   他突然抬起手,就要触上眼前这张苍白的、美丽的,却又惊慌失措的脸。头一回在这双眸子里看见如此惊惶的情绪。   “……等着我。”   宿星寒还来不及答话,一道阴影朝他笼罩而来,他整个人都被晏危楼熟悉的温度所覆盖,唇上突然被人咬了一口。   轻吐在唇边的呼吸如此温柔,让人不由得自心尖处生出几分眷恋,即便渐渐离开,还让宿星寒微微出神。   天穹上密布的蛛网终于碎裂开来。   弥漫的空间裂缝将天穹撕开一道口子,宿星寒回过神,下意识伸出手去,那熟悉的人影已然消失在黑洞般的漩涡中。   在那一瞬间,白衣人几乎是立刻扑了上去,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他宛如一抹月光,就这样直直投入那不可测的漆黑之中,要将吞噬了那个人的这片黑暗,彻彻底底地驱散开来。   呼……   天地间似有一道冥冥中的规则化作牢笼,禁锢了他的脚步。近在咫尺的漩涡消散开来,天幕恢复了一片平静。   但那个人没有再回来。   风声划过,有什么东西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宿星寒下意识抬手去接。   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具。   左半边脸神圣庄严,右半边脸森寒诡异。一半是神,一半是魔。   ……正如那个人一般。   宿星寒伸手在面具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将之扣在了脸上。   炽热的火浪渐渐烧至观星台。   宿星寒突然想起,就在与晏危楼重逢的那天夜里,他也曾来过这观星台,还特意警告过大幽皇帝。   ……现在想来,若非他当时太过蠢笨,不够手狠,没有直接杀了皇帝出京城,也不会有这诸多事端,以至于这短短时间也不能与那个人安安静静相守。   火舌肆虐,啃噬着四周的梁柱。   宿星寒环顾一圈,突然站起身来,抬手披上一件黑色外袍,又提起朝暮神剑,身形纵跃而下。   他飞掠过火海,向着皇城中那些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碧落天中人而去。   那张被神鬼面具遮住的面容之下,只有一双如墨般纯粹的眸子,此时却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空虚与寂寥。   此前吸收了一整条秦川的灵脉之气在体内涌动,让他周身的气息无比浩瀚。   以绝世得继之恩化解因果,而灭国之罪尽归于一人?   ……那个人的安排或许很好很好,但他不愿意。   ·   宣弘十九年,诸侯兴兵,大幽国灭。   但江湖中却隐隐流传着一个消息,那是不曾记载在正史之上的野史传言。   碧落天天主火烧幽都,一剑斩绝龙脉。大幽国祚,至此而终。   不久后,碧落天天主亦不知去向。   曾经肆虐江湖、盖压正魔两道的碧落天,就此烟消云散,不复现于人间。   百年后,几乎被彻底覆灭的悬天峰,有隐脉传人重新出现,于秦川之上,苍穹之中,再立悬天峰道统。   这片江湖,又掀开了新的篇章。 第169章 平生愿(1)   夜幕深沉, 明月当空。   荒野之上,一场恐怖的大战造成的余波将周围的地面犁成了坑坑洼洼的一片, 天空中遍布着密密麻麻无数的裂纹。   悬天峰圣主临死之前不甘的惨叫似乎还在天地间回荡,崩裂的异空间碎片宛如无穷风刃席卷而出,将那向着晏危楼飞扑而来的白衣人一身上下染上血红。   神秘的补天诀总纲大放光辉,将四周暴烈的能量尽数吞噬,弥漫的金光荡起层层空间涟漪,将数道人影吞噬。   但不过几息后, 涟漪再度泛起。   晏危楼踏过金色光辉泛起的涟漪,重新出现在这片熟悉的时空。   他收起补天诀总纲,抬眼看去, 一眼就看见了正向他飞扑而至的白衣人,还有对方身上四溅的鲜血。   晏危楼想也没想,一把将人揽入了怀中,顾及到伤势,力道很轻。   “阿晏……”怀中的人发出一声喟叹,好似感受不到任何伤痛, 只是双臂紧紧缠在他身上。用力到几乎要将整个人挤进他怀里,仿佛下一瞬他便会消失掉。   “……你回来了。”   或许对于晏危楼而言, 他不过是上一刻才与宿星寒分别, 下一刻便重逢。   但宿星寒却知道并不是这样。   那片熟悉的空间涟漪出现时,看见被空间涟漪所吞噬的晏危楼,仿佛八百年前的场景重现,一瞬间的恐惧与窒息牢牢攥紧了他的心脏,险些让他忘却呼吸。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再一次失去这个人。   直到晏危楼再次出现,宿星寒的大脑才终于重新运转起来,并立刻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你去过八百年前了?”但他仍是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 只是将头埋在青年怀中,轻声道,“……你见过我了?”   “是啊。”晏危楼反手将人用力搂住,低头去看怀中的人,“……见到你了。”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当年的明光,又呆又笨,傻得可爱。”   随着那低低的笑声,晏危楼的胸膛也随之震动。宿星寒的脸就贴在他心口处。   听着晏危楼毫不掩饰的笑声,还有他那不知是夸是贬的话,宿星寒不知所措地睁大了眼睛,竟不知心中究竟是气愤更多一些,还是羞恼更甚。   晏危楼低头凝视着他。   看着他苍白如瓷的肌肤上烧起诱人的红晕,耳朵尖都在发红;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扑闪,就连眼睛里都是不知所措的羞怒;还有那微微张开,却踟蹰半响都吐不出一个字的柔软双唇;以及分明恼怒,却仍是牢牢搂在他腰间的双臂……   ……真的好乖啊。   一股莫名涌动的情潮在晏危楼心中泛滥,像是突然而至,又仿佛早已无声无息酝酿了许久,此刻终于爆发。   他的心一瞬间柔软到不可思议。   只是,与以往那些温柔柔软的情绪相比,这其中又仿佛掺杂了某种极为炽烈的、蠢蠢欲动的、熊熊燃烧的烈焰。   晏危楼的目光顺着那柔软的唇向下流连,形状优美的锁骨下方被白衣遮掩。他一直安安分分搭在宿星寒背后的手掌一点一点收紧,贴上了小小的腰窝。   啧,真想……   前所未有的情绪在心中燃烧着,晏危楼并未克制,突然低头凑到宿星寒耳边,呼出的热气便喷到了他脸上。   晏危楼低声说了一句话。   一句他从未想过,居然会从自己嘴中脱口而出的,粗俗下流至极的话。   宿星寒刚刚褪去残红的脸,突然“轰”的一下,彻底烧了起来。   他看了晏危楼一眼,轻轻点头。   “……好啊。”   听到怀中人那一声微不可察的声音,就像是在火焰之上又浇上了一瓢油,晏危楼的呼吸都微微急促了起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脑海里种种不可描述的画面几乎控制不住地翻涌起来。   但就在手指触碰上对方衣领的瞬间,看见那一袭白衣上的点点血红,他整个人终于强行冷静下来。   他突然换了个姿势将人一把抱起,向着远处的一片树林中掠去。   抬手一摄,狂风刮过整片树林,将数不清的树叶吹落而下,于半空中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组成了一张柔软的绿毯,又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晏危楼将人放在上面。   “别动,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抬手按住不安分的宿星寒,晏危楼一把扯开他的衣襟,同时从乾坤戒中倒出了一堆瓶瓶罐罐,这其中每一瓶丹药,放到江湖上都是罕见的珍品。   如今却都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柔软的绿叶在地面上铺展,宿星寒一头如云黑发四散开来,几缕发丝划过锁骨,漆黑如墨的发丝与那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相映衬,有种奇异的美感。   他脸色苍白,一张脸冰雕雪砌一般,双瞳清湛,容色如画,恍如高居殿宇的神像,有种凡间难描的神性。   一眼看去,几乎让人以为看见了话本中隐世的谪仙人。   然而,此时这位谪仙人却被推倒在地,衣衫半褪,露出细腻如瓷的肌肤,以及那密密麻麻尚在流血的伤口,伤口的形状像极了叶片,一道又一道交错的红痕遍布其上……   宿星寒微微仰着头,双唇微张,一双眸子无辜又无措地看向晏危楼。   清幽的月光洒落下来,他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之中,仿佛在发光一般。   “……操!”   控制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晏危楼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突然伸手将眼前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遮住。   “不许撩拨我。”   “???”宿星寒迷惑地眨了眨眼睛,那长长的睫毛轻轻划过他的手心。   晏危楼手指一颤,正经严肃地警告了一句:“……不要太过分哦。”   想了想,他解下一条腰带,干脆将那双总是勾得他心痒痒的眼睛蒙了起来。   排除了外界干扰,晏危楼总算静下心来,在一堆散乱的瓶瓶罐罐中找到了需要的那一瓶。   淡淡的药香在空气中散发出来。   宿星寒被他这样接连严肃警告,迷惑中有些小小的委屈,却乖乖地没有动弹,只是微微仰头“看”向他。   他整个人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身上衣衫被人一点一点解开的动作,紧接着,一根微凉的手指落在了他身上。   那淡淡的凉意向着全身蔓延。黑暗之中,感官变得愈发敏锐,很快,他周身那些伤口都一点一点泛起了密密的疼痛,疼痛中又透出淡淡的麻痒,最后化作一片清凉。   晏危楼上完药,从乾坤戒中取出一件自己的衣服,替他换上。   “接下来,明光不可以动哦。”   月色幽幽,玄衣青年微微低下头,几许发丝顺着他的脸侧擦落。   他的目光却始终注视在眼前这具美丽到不真实的肉体上,直看得那瓷白的肌肤之上都泛起了红晕,这才轻笑一声,一点一点将眼前的景色遮盖起来。   他的动作极为细致、认真,就像是拆开了一份包装好的礼物,又将之一丝不苟地重新包好,整个过程极为专注。   呼……   直到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抹掉了额头渗出的几许汗珠。   晏危楼第一次发现,上药也是这样一件折磨人的事情。以前他自己受了伤,都是随意包扎一下就了事的。   宿星寒眼前重现光明。   他微仰起头来,喃喃道:“这就好了?”   ……居然真的只有上药而已。   晏危楼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感觉他这语气似乎有些失望。   再看去时,宿星寒已然站起身来。   他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从上到下连一丝褶皱也无,丝绸般的黑发披散在身后,水墨般清淡的双眸清澈至极,依旧是那等不染凡尘般的神仙人物。   ……让人忍不住想要将这身白衣扒个精光,化身为将这神仙人物拉入红尘浊世中的流氓恶棍,看着他彻底沉沦。   下一刻,白衣人便弯起唇角,朝晏危楼笑了起来。一时冰雪尽皆融化,漫天星光都落入了那双清湛湛的瞳孔中。   晏危楼简直被这小美人笑得晕晕乎乎,如同喝了一杯假酒。   ……糟糕。怎么短短时间不见,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都有了溃散的趋势?   晏危楼赶紧开始思考其他的东西,企图以此转移注意力,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散,也让自己身上不听话的某个部位冷静下来。   而一发散思维,他总算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   等等,魑、魅、魍、魉呢?那么明显的四只天人,既然跟着他一起去了八百年前,如今也应当回来了才是。   想了一想,晏危楼放出那卷古怪的《补天诀总纲》——事实上,有了这一遭的穿越经历,他对于这东西究竟是不是补天诀总纲还深表怀疑。   毕竟之前也没能打开看过。   《补天诀总纲》倏然飞出,半空中金芒灿灿,一片朝霞般的曦光铺散开来。   泛开的涟漪之中,晏危楼终于看见了四道人影,确切的说,是每人一半。   此时的他们就像是刚刚从一扇门中走出,结果整片空间却突然定格,以至于一半卡在了门里,一半卡在了门外,场面分外滑稽古怪。   而晏危楼将这《补天诀总纲》展开后,那片被定格的空间才终于流通,在金色的涟漪之中,四道人影宛如逃命一般从中飞了出来,落在他身前。   方才晏危楼二人卿卿我我那段时间,他们却是被卡在时空通道之中,意识都好像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稍微多呆一段时间都能把人逼疯。   望着这四道逃命般飞出来的人影,晏危楼上前一步,微微一笑。   “诸位,别来无恙啊?” 第170章 平生愿(2)   云州边境, 鸣金声响!   大雍、东黎、北漠,三大皇朝的军队,在攻打齐国数日之后, 突然选择了收兵停战, 并挂出了彻底罢兵的旗号。   厮杀成一片的战场上,黑压压的人潮向着两边退去, 只留下遍地残骸。   浓郁的血腥味在四周飘荡。   楚无双呆呆站在城墙上, 有些意外地看向四周:“这就停战了?”   ……原先不是说至少坚守十天,才会有援军赶到吗?这才不到四天啊。   他诧异地看向一边的“将玄”。   “将玄”也是一副刚刚收到消息的样子, 讶然道:“出了些意料之外的变故。”   城头寒风肃肃, 拂过他漆黑的袍角, 几缕雪白发丝被风吹动,让那张阴柔苍白的脸愈发多出了一种神秘诡谲的色彩。   “其实所谓援军本就不存在。”迎着楚无双惊讶的目光,他解释道,“从一开始, 我们真正的后手就藏在北漠军中——天宗之主, 是我们的人。”   而天宗, 又是整个北漠最大的教派, 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北漠贵族,几乎都被天宗网罗了过去, 以天宗的影响力,或许无法对天人级别的北漠王庭供奉造成影响, 但北漠派出来的将领和士兵,却逃不出天宗的蛊惑。   也就是说,看似是三大皇朝一起围攻齐国,其实北漠大半都在划水。而一旦等到关键时刻, 北漠军队便会反戈一击,与云州这边的守军一起,直击要害,彻底将另外两大皇朝的大军击溃。   原本一切都计划好了,没想到三大皇朝的军队却齐齐选择了停战。这背后自然是有着那几位天人的授意。   哪怕是晏危楼,也不曾预料到如此变故。前一刻还打生打死了几个人,不过是一同被卷入了时空漩涡,下一刻归来之后,就都成为了他的打手。   无论这几人是自愿还是不愿意。   终究,当初晏危楼在时空漩涡中庇护了他们的残魂,与之形成了单向的契约关系,即便他们回来后还想继续与晏危楼敌对,也做不到了。   更何况,碧落天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过程中,这四人可都是全程参与,投入的心血比晏危楼这个挂名天主还要多得多,而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这几人彼此之间的交情,还是他们本身对晏危楼的钦佩与敬仰,都十分深厚。   如今要他们在晏危楼与神秘的执天阁阁主之间做选择,他们定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晏危楼。而这也是那段经历所培养起来的无条件的信任。   楚无双自是不知其中内情。听说三大皇朝撤销了对晏危楼的追杀令,又见军队一日后撤百里,便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摇摇头,笑着感叹道:“我还以为真要在这里坚守十天呢,咱们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做,这仗就结束了。看来是晏危楼那边有好消息啊。”   说到此,他目光中露出几许叹服!   晏危楼那边的情况他也是知晓的。   被三大皇朝两大圣地的天人追杀,换做其他任何人,哪怕是那位声名赫赫的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恐怕也早就凉了。而晏危楼居然以一己之力扛了下来,估计还是占据上风,否则也不会间接影响到云州这边的战局。   这又如何不叫楚无双钦佩呢?   不久后,更多的消息便传了过来。不止传到云州,更传遍了整片天下。   那一战,五位天人追杀晏危楼一人,结果最终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悬天峰圣主陨落当场,其余几人也被余波所波及,都受了不轻的伤。   到了天人这等境界,世俗的名利已无法再打动他们,大部分人追求的都是更高的修为境界,一般不会轻易与人动手,以免万一伤到根基,影响他们向着更高一层境界攀升。   因此,四人不愿再冒着重伤甚至陨落的风险,没有选择继续追杀晏危楼,而是带着一身伤势各自回转了去,这样的选择在许多人看来不难理解。   晏危楼则是不知所踪。   悬天峰圣主的死讯传遍江湖,也将大部分人的目光吸引到了悬天峰。   如今的悬天峰,数百年前被碧落天覆灭后又重建,数代弟子积累下来,也不过两位天人。除却悬天峰圣主之外,便是一位年纪已逾六百岁的太上长老,常年都在闭死关,不理外事。   悬天峰圣主身殒,让整个悬天峰都群龙无首,就更顾不上其它正道宗门了。以至于还在如火如荼蔓延的正魔大战中,拧成了一股绳的魔道宗门大占上风。   江湖愈发混乱,各种流言四起。   而以上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一般人或许辨不出虚实,“将玄”自是一清二楚。   譬如那四位天人,早就在八百年前重塑身躯,如今这具身体毫发无伤,所谓的受伤太重,没有追上晏危楼,自然都是假的;再譬如悬天峰,由于悬天峰圣主之死,整个悬天峰出现了空前的混乱。   悬天峰共有六脉,六位峰主都有入道大宗师的修为,最顶尖者已达半步天人。圣主突然陨落,此前不曾交代过半句后事,太上长老又常年闭死关,这六位峰主互不服气,竟是争夺起圣主之位来。   除此之外,几位长老也蠢蠢欲动。   最后,不知是谁提议:“魔道猖狂,以为我悬天峰群龙无首,竟敢在秦川之侧放肆,视悬天峰如无物。不如我等便立个君子之约,谁能在反攻魔道的大战中立功最大,无论此人身份如何,资历深浅,这圣主之位都归属于他?”   此话一出,不少人便点头赞同。当即立下誓言,将之公诸于众。   立下约定后,闹哄哄的悬天峰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有了悬天峰圣主这个诱人的目标吊在前面,这些人的行动力出乎预料的高,很快就开始组织反攻。   而此时的魔道,也并没有这些人想的那样好过。尤其是领头的北斗魔宫。   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已经失踪半个月了。哪怕是萧无义也不知他的行踪。   ——而这件事还要从半个月前那场突袭说起。当时晏危楼尚未晋升天人,马甲化身还在天中禁地之中寻找补天诀总纲,本尊却突然遭到了数位半步天人的追杀,虽然将之反杀,自己也受了重伤。甚至于天中禁地的化身都有感应。   当天晚上,同样遇袭的还有渡九幽。   只不过偷袭他的是以裴不名为首的天人圣者。情况亦是十分凶险。   晏危楼反杀掉偷袭者之后,还曾收到过渡九幽的千里传音,但此后,补天诀总纲的现世,天中禁地的惊变,数位天人的联手围攻……这一切的一切爆发太过突然,以至于晏危楼根本没有时间再去理会渡九幽究竟如何。   等他从时空漩涡中回归,听萧无义有些焦急地提起此事,才总算想起渡九幽这一号人物。   “……他没回来?”晏危楼有点诧异。   按理来说,以渡九幽的实力,若无意外,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想了想,他悄然联系上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幽国师裴不名,也就是当晚领头追杀渡九幽的人。   裴不名的答复出乎预料。   “不,他没死。最多只受了轻伤。”   “……那时天中禁地突然出了变故,我便放弃了继续追杀。但渡九幽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不甚清楚。”   晏危楼心中更是诧异。   但他同渡九幽只能算萍水相逢,倘若有闲暇,费心思打探一番对方的行踪倒无所谓。否则就懒得理会那么多了。   如今,他更感兴趣的是,八百年前那些被他亲自布置好的后手,在八百年后的现在,不知还有几分堪用? 第171章 平生愿(3)   寒石城冷清依旧, 古旧的青石板路上,偶有行人来去匆匆,路边的酒肆半掩着门, 却是一个客人也无。   即便江湖上已是一片混乱,这里却仿佛从未被外界的战火波及, 一如既往的安定, 如同置身于迷雾之中。   深秋, 簌簌寒风中,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携手走入了城中。   玄衣青年神采飞扬,俊美到逼人的五官尤为夺目,唇边挂着灿烂微笑, 却依旧难以压下他那一身深沉莫测的气息。似乎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魔道”二字。   一股一般人难以察觉的隐晦气息深深藏于他体内,让他周身都散发出浩瀚至极的力量,仿佛一枚被压缩到了极致的小太阳,随时可能爆发出惊人的光与热。   若是普通人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但只要修行入了门径的修行者,此时便像是突然来到了猛兽地盘的食草小动物,立刻便能察觉到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那股气息,压迫着他们的心神。   即便他什么也没做, 只静静站在那里, 就好像充斥了所有人的视野,占据了整片天地,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偏偏他身边的白衣人却是个例外。   倘若说玄衣青年宛如一轮时刻散发着无穷能量的大日,那白衣人便是静静照耀的孤月。虽然没有那般霸道、强势, 几乎让其他人生不起丝毫违抗之念的天人气场, 却另有一番令人心颤的冷意。   如同云巅之上的浮雪,凡间之人连远远看到都很难得,更别提靠近了。   哪怕站在玄衣青年身边, 他也不曾因此有半分失色。周身清冷的气息融化了许多,目光里多了一分极难察觉的温柔。   两人从街道上走过,宿星寒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轻声道:“终于有机会亲眼见一见这寒石城了。”   哪怕已经隔了八百年,一切不复旧貌。   当年他也随晏危楼来过这里,但却是被装在剑匣里一并带来的。尽管宿星寒一直拥有对外界的感知,但那种只能旁观却无法插手帮忙的无力感,至今还在他心中留下了淡淡的印记。   不过,如今他抬眼扫过四周,只能看见干干净净的街道,以及稀少的行人,整座小城都透出冷清偏僻的味道。   晏危楼在一边解释道:“当初你我从瀚海秘境分别后不久,我便来过此地。”   那时这还是在外界传闻中十分神秘的混乱之地,什么杀手组织、走私商人、江湖散修武者……都能在这里找到,城中不知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势力。   而后,他们都被晏危楼一网打尽,收入囊中,与黄泉宗合并到了一起。   这其中就包括当今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曾经在盛京城中数次暗杀过晏危楼的「暗阁」。此次两人要找的便是暗阁首领,百里晖。   原本晏危楼并未将寒石城乃至暗阁当做一回事,但经过这一趟时空穿梭之旅,他已然明白了寒石城的底细。   暗阁同样如此。   不需要其他证据,“百里”这个特别的姓氏对于晏危楼来说就是最明显不过的暗号,当年的七狱魔宗宗主,后来的碧落天副使之一,其姓氏便是百里。   更何况,晏危楼曾在百里晖那里亲眼见过暗阁阁主的信物,与八百年前七狱魔宗宗主的信物一模一样。   当初收服寒石城的诸多势力时,晏危楼还有些疑惑,过程为何会如此顺利。他原本还有着许多后手,但一个都没能用上,这些势力便一一臣服了。   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却是一目了然。   “这么说,那位暗阁阁主早就从传承中认出了阿晏你的身份?”宿星寒问。   晏危楼摇摇头:“不是他。他不可能在我面前演戏骗过我。而且,当初我也并未在碧落天中人面前露出真容。”   他只是留下了身上乾坤戒样式的图案,以此作为碧落天天主的信物。   一旦将来碧落天后人遇到了持有此戒的人,便要无条件服从对方一个要求。   至于为什么只有一个要求?   其一,人心善变,晏危楼并不敢担保八百年后这些人还能遵守先祖的誓言,哪怕当年那批人都是他精心挑选的,曾受他恩惠,亦对他最为忠心不二的下属。   其二,先辈之恩怨本就不应由后辈来承担。无论先辈如何忠心于碧落天之主,也不应该让后人世世代代都被捆绑。完成一个要求便足够偿还恩情了。   至于之后,晏危楼有这个自信,凭借他本身的能力将这些人折服。   想了想,晏危楼说道:“百里晖多半连那个约定都不清楚。前任暗阁阁主死的太过突然,不一定将一切告诉了他。这寒石城背后,应当还有一个人,他才是那个真正知晓一切的「守经人」。”   所谓的「守经人」,一般是大势力大宗门的必备,每个势力或许又有不同的叫法,但其身份都差不多。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大势力总是有着多重后手安排。为了以防某一日发生倾覆之祸,这些大势力每一代都会在暗中安置「守经人」,用来保密核心传承。   一旦势力覆灭,「守经人」便可站出来重开山门,让传承得以延续。   当年的悬天峰暗脉便是如此。   而碧落天的「守经人」,当初多半就留意到了晏危楼的到来,发现了他所携带的乾坤戒,因此晏危楼收复整个寒石城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让他暗中所准备的后手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听了晏危楼的推测,宿星寒不由点头:“这位「守经人」隐藏如此之深,想来不会轻易暴露。我们先找到百里晖,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线索。”   至于如何找到百里晖,这里是暗阁的主场,不必他费心去找,想来很快百里晖就会知道了他到来的消息了。   晏危楼左右看了看,找到一间街边的小茶馆,便带着宿星寒走了进去,笑着介绍道:“这间茶馆我上次来过,清茶真乃一绝,绝非凡品。”   他当先一步进了茶馆,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本来正趴在一边桌子上小憩的小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正要热情招呼,却在看见晏危楼的一瞬间变了脸色,显是认出了他的身份。   寒石城中鱼龙混杂,哪怕是茶馆里的店小二都不是简单角色。上一回这店小二便在晏危楼茶中加料,企图黑吃黑。   幸而那次晏危楼披的是逍遥楼主燕无伦的马甲,看在逍遥楼主温柔善良的人设上,此人侥幸留得一条小命,却赔了晏危楼一盏极品灵茶。   晏危楼看了小二一眼,毫不客气地招呼道:“将此地最好的灵茶奉上来。”   他又转头冲宿星寒微微一笑,随口问道:“明光,你身上的伤痊愈了吗?这灵茶于疗伤效果不错。”   晏危楼语气关切,唇角的笑容灿烂而温柔,但看在宿星寒眼中,却怎么都透出满满不怀好意的味道。   宿星寒耳根微微一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悄悄瞪了他一眼。   想起每天晚上这人都要例行检查一番伤势,为他上药的过程,还有对方那换作是其他人做出来非得被当做登徒子当场解决的轻薄之举……宿星寒不由端起桌上一杯清茶,猛灌了一口。   他面上那淡淡的热意这才压了下去。   晏危楼原本并没有别的意思,但见宿星寒的反应,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他唇边的笑容不由加深了几分。突然凑到白衣人耳边,低笑出声:   “差点忘了,晚上我可以亲自检查。” 第172章 平生愿(4)   在两人用再正经不过的语气与神态交流着某些不可描述之事时, 茶馆门口传来了几声铃铛清响。   随着一阵寒风,有人掀帘走了进来。   目标明显是晏危楼二人。   “看来我们要等的人已经知道了。”   晏危楼看了那人一眼,微笑起来。   “只不知先找来的是百里晖还是守经人……”   ……   只怕任谁也想不到, 在大名鼎鼎的暗阁的背面,居然还隐藏着一处不知存在多么久远、从未显于世间的地界。   当晏危楼被请到这里, 见到此地主人的第一面时,饶是以他的城府,脸上也不流露出了深深的意外之色。   ——因为这是一个“死人”。一个在天下人眼中都已死去多年的人。   一个曾经默默无闻,后来牺牲性命, 半日跨入天人,以一己之力封住天中禁地的缝隙,从而天下扬名的人。   当今江湖正道, 无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对这个人几乎都是一片颂扬之声;倘若他们知道对方, 不但从来不是正道中人, 反倒世世代代都流传着魔道天人血脉,不知该如何作想。   晏危楼认真打量着对方。   这是一个两鬓微霜、相貌俊伟的男子。一袭朴素的灰色布袍,但本身天人境界的实力却让他周身上下的气质都极为不凡, 浩然正大的正气与幽邃莫测的邪气完美结合在了一起。   “乾坤一掷……萧一掷!”   “天人血脉……”晏危楼恍然大悟, 想起曾经萧无义所遭受的无妄之灾, 正是源于血脉, “我早该想到的。”   倘若说萧氏便是曾经魔道天人的后裔,许多事情的真相便可看得明明白白了。   那么当年萧一掷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原因?晏危楼直接问了出来。   萧一掷给出的答案很简单:“天中禁地的确出了意外, 险些灭绝沿途生灵,我本一直隐藏实力做个普通武者,生死关头, 不得不被迫‘晋升’天人……”   当时他出于好奇,一路寻根纠底摸到了天中禁地,看到天中禁地的结界已经重新自我修补好,一时动念,便故意假死,还利用手下的势力放出了“萧大侠为补封印结界而身亡”的消息。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萧一掷”这个名字居然成为了正道之光。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萧无义。   当年萧一掷特意在假死前为自己留下偌大名声,便是为了方便萧无义在正道中受到更多的培养,或许将来会成长为正道中的一尊天人,彻底打入正道内部。   只是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意料。萧无义没能按照他的设想那般进入正道,反倒投入了北斗魔宫……   晏危楼听着一阵无言。   若是与萧无义的说法两相对照,这位养孩子也未免太随意了些。虽说为其留下了大侠后裔的名声,后面却是彻底放手不管不顾了,任由对方野蛮生长……这可真是相当有魔道风格!   恐怕这人当初假死根本原因不在于儿子,而是为了自己觅地潜修吧?   ——只看这处地界的种种痕迹,晏危楼就能看出,对方至少在此呆了十年。   “倒是让尊上见笑了。”   萧一掷神情坦然自若,将一枚玉简向晏危楼的方向推了过来。   “……这便是尊上需要的东西。”   当年化整为零分散的碧落天,从始至终对碧落天天主最为忠心耿耿的一批人,其后裔血脉如今都在哪里,以及这八百年来的变化……总而言之,晏危楼想要知道的一切都能在这其中找到答案。   碧落天每一个人的来历与去向,如同一串串密码,就是「守经人」需要代代传承的东西。在约定中的某个人到来,重新启动这些棋子之前,要确保他们都万无一失,不失去联系。   将这玉简送出去,萧一掷明显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桩积压许久的使命。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愈发流畅,一身气质好似又发生了些许淡淡的变化。   ……就好像脱得枷锁,即将归去。   晏危楼也无拦下他为自己效命的打算,只是好奇道:“萧无义那里,阁下准备如何说?”   本以为已经死了的老爹突然活过来,而且还彻底换了阵营这种事……   “他?随他去罢。”萧一掷不打算出现在儿子面前,不如就让对方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那个顶天立地的正道大侠好了,“如今这样便很好。”   “尊上或许不知,北斗魔宫渡九幽活不长了,说不定将来他还有机会早些捞个宫主之位来做。”他嘿然笑了两声,周身的邪气又占据了上风。   晏危楼好奇道:“怎么说?”   渡九幽的身世,当初对方因不明原因缩小时曾经提过一次,而萧一掷显然对此很清楚:“不知尊上有没有听说过江北莫氏?那是两百年前大雍的显族之一,势力最盛之时曾诞生过半步天人……”   直至一百多年前,据说莫家自一方秘境中获得了一本绝世神功,并非补天诀,而是另一种暴烈至极的主修功法。   从那时起,整个莫家便陷入了腥风血雨,族人接连死去,修行那本功法的人都在走火入魔中变成了疯子,莫家上下便是被当时的莫大公子亲手屠戮一空,唯有莫小公子,也就是如今的渡九幽,侥幸逃脱,留得一命。   ——不过他也修习了那部功法,是以才时常有失控之举,若是以当年莫家人的下场为先例,只怕渡九幽也离彻底疯癫不远了,那时自然就是其他天人一起将这疯子解决的时候了。   说到那部邪门的功法,饶是萧一致已是天人,亦感后怕:“那部功法的名字叫做《魂煞诀》,据说修炼至高深处,即便未至天人,亦可神魂不灭。然而修炼此功者,十个疯了九个半。”   ——剩下半个自然就是渡九幽。   “魂煞诀?”晏危楼暗暗记下这个名字。   八百年前他曾遍搜江湖功法,从未听说过此功法的存在,那么的确很有可能是后来从上古秘境中开出来的。但上古之时……晏危楼曾经在梦中走马观花般度过了“元”的一生,亦不曾有所耳闻。   从萧一掷手中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晏危楼也不再多留。在之前那间茶馆中又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一阵熟悉的冷香被寒风吹拂而至。   晏危楼抬起头,眸子里倒映出白衣人匆匆而至的身影:“都安排好了吗?”   宿星寒认真点了点头:“阿晏不用担心,一切顺利。”   方才两人分头行动,宿星寒主要是去安排天宗的人——因意外跨越时空之前,天宗教主早已秘密从北漠赶了过来,还与晏危楼见过一面。   因那时宿星寒正在天中禁地之中,晏危楼本打算借宿星寒的名义,亲自安排那些人,并约好了在寒石城再会。   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先是天中禁地大变,接着他又被数位天人追杀,一起被卷入了时空漩涡……此次既然来到寒石城,天宗之事最终还是交给宿星寒这个大祭司去亲自安排。   他没有询问晏危楼那边的进展,只从晏危楼的神态间便能看出来。   晏危楼见他这一本正经严肃着脸的样子,点头的动作都透着说不出的乖巧认真,那长长的睫毛更是勾得人心痒痒的……一时手痒就没忍住rua了上去。   宿星寒被这突然袭击整的懵了一下,脸上直接空白了一瞬,茫然又无措。   满满的疑惑都写在那双清澈的瞳眸中。   直到被rua,他都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晏危楼,仿佛从未想过他会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晏危楼狠狠过了一把手瘾,却是神清气爽,在宿星寒不可思议的目光,他还恶劣地挑了挑眉,哈哈大笑起来。   宿星寒:“……?”   望着这么神采飞扬的笑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被感染,也渐渐弯了起来。 第173章 平生愿(5)   来寒石城一趟的目的差不多圆满了,晏危楼继续完善自己的计划。   前世他自天渊中复生,血洗了整片江湖,本以为一切仇怨早已尽消,却唯独漏掉了最大的仇家。   ——执天阁阁主神出鬼没,久不现于世间,唯一一次光明正大现身,便是设下陷阱,指挥众人围攻晏危楼,而晏危楼坠落天渊之前,曾拼死将之搏杀。   因此,无论重生前还是重生后,晏危楼一直以为,他早已报仇了恨,重新来过的这一世,只要随自己逍遥就好。   但随着有关“元”的上古记忆不断复苏,执天阁阁主的真实身份被揭晓,晏危楼便开始怀疑起来……   或许前世的“白帝”根本没有死。数位天人合围,对方都早有准备。以他当时不过强弩之末的实力,真的能如此轻易地将之击杀吗?   若是杀死这个人如此简单,当初“元”又何必选择以瀚海秘境将之封印镇压?   晏危楼丝毫不怀疑对方的难缠程度。   单单对比时间便可知道。   晏危楼能够几次跨越时间之河,固然有着时之晷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每一段时空中停留的并不长,本身所消耗的寿命累计至今也不到百年。   时之晷只能带他跳转时间,不能让他本身长生不死,超脱寿命限制。   而白帝若是实打实从上古活到了现在——即便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处于封印之中——他所度过的漫长岁月将是一个何等恐怖的数字?   对凡人而言,几乎等同于长生不死了。   天人寿数不过八百,白帝的境界即便超乎其上,也最多只是高出半步。又何德何能长生久视,存活至今?   难道这都是那本天书的功劳?   无论如何,有这样一个不老不死的敌人一直潜藏在暗中窥视,却找不到其真身所在;敌人可以随时对他出手,他却找不准其七寸命脉,任谁也难以忍受。   这一回,晏危楼决定彻底解决他。   而这就要依靠那一卷“补天诀总纲”了。   从时空漩涡中回来之后,那卷一直打不开的“补天诀总纲”,终于被晏危楼翻开,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这是从上古时代便被“元”封印在天中禁地的东西,也是他最大的底牌。   看到这所谓的“总纲”究竟是什么,晏危楼着实吃惊不小。   石书打开的瞬间,他接收到了不少信息,都来自于至少数万年前的“元”。   ——似乎早在当年他就洞察到了无数年之后的未来,并提前布下了后手。   出于对自己本身的信任,晏危楼决定相信上面的消息。   毕竟,当年的“元”选择放弃一枚时之晷,失去曾经的通天修为,把自己整个人洗成白板,并穿越时间来到数万载之后重新开始,必然不是单纯做无用功。   当夜色渐渐淡去,朝阳至地平线喷薄而出之际,客栈顶层,晏危楼披衣下床,轻轻推开窗,目光向外望去。   通过共为一体的意识,他感应到“徐渊”执剑下悬天,诛魔卫道,试剑千秋;“将玄”率一众魔道之徒出云州、赴北地,与北斗魔宫会合,掀起腥风血雨;还有“燕无伦”白衣轻裘,独镇逍遥楼,上通朝廷,下连江湖,遍布于天下的情报网络在短时间里迅速运转起来,将他指定的一则消息遍传于天下。   ——碧落天余烬未熄,即将卷土重来!   不过此时,这消息不过刚刚掀起热度,尚且没有多少人相信。   “如此看来,我倒是最悠闲的。”   共享了其余几份意识的经历,晏危楼忍不住调侃了一下自己。   “什么都不必做,只是享受温香软玉,高床软枕……”   话未说完,他已感觉身后有一双目光盯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十足的恼羞成怒。   晏危楼慢慢回身看去。   淡金色的晨曦从他身后的窗口处照耀进来,给床上的人镀上了一抹金灿灿的光晕,那张本该白如瓷冷如冰的脸上,此时已被绯色遍染,像是晚霞一点一点漫上天穹。连耳朵都是红的。   仿佛高供于神庙中的神像,被凡人亵渎,堕入了九霄之下。   他长睫轻颤,双眸如墨玉般清透,再不见往日的空茫冷淡,只轻瞪晏危楼一眼,不知是羞意更多,还是恼怒更甚。   “明光……”晏危楼念了念这个名字,就这么看着他,不知不觉便笑了起来。   有别于以往成竹在胸的笑,自信从容的笑,抑或是轻蔑冷酷、居高临下的笑。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有点傻。   望着他这傻乎乎的笑容,宿星寒眼神中的羞怒渐渐消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却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他起身给晏危楼沏了一杯茶,问道:“如何?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之前晏危楼所说的话,他当然知道只是玩笑。事实上现在的晏危楼可一点都不闲,反而非同一般的忙碌。   晏危楼早就同他说过马甲化身的用处。这并非灵魂分裂,只是一心多用而已,所谓的马甲化身与本尊之间本就是同一个意识,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   因此,别看晏危楼现在这么闲,但他头脑之中,却随时共享着几个马甲化身所做的事,还要分出心神各自操控。   同时处理这么多事情,且丝毫不乱,可见他的神魂境界已超越了天下无数人。   晏危楼却没有接那杯茶水,反倒是拿过宿星寒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又慢条斯理的舔过唇瓣上的水珠。   这才说道:“一切都很顺利。只不过,瀚海秘境那边,就拜托你了。”   宿星寒轻轻应了一声:“阿晏放心。”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目光中已透出了决心,胜过千万句言语。   “我当然放心。”   晏危楼笑望着他,神色温柔。   现在,首要的是马甲化身那边。   据晏危楼梦中所见,当年“元”所在的上古时期,他双眼中的两枚时之晷应是有着更加厉害的能力。   而如今这种利用光阴之力开发马甲化身的做法,是他穿越数万载时光,失去一枚时之晷,以“晏危楼”这个名字重新开始后,自己鼓捣出来的新功能。   这其实是一种更为浅显的用法。简直就像是主动给自己的金手指降了级。   然而,他所使用的马甲化身却恰好能蒙蔽天机,避开“天书”的卜算。   前世的晏危楼,正是仗着“燕无伦”这唯一一个马甲化身不在天机之内的特性,多次逃出生天。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很显然,选择暂时放弃一枚时之晷时,“元”或许就预见了这一天。   如今这一枚时之晷的能力,与上古相比,看似下降了,但马甲化身蒙蔽天机的本事,对他的帮助更大。   ·   “首座,发生了何事?”   秦川之南,距悬天峰百里开外的城池上空,巨大的飞舟掠过天宇,排开层层云气,在天穹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飞舟之上,一共只有十人,但修为境界竟然都已入道,赫然是放到江湖上也能名震一方的大宗师,不过这些人明显都以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为主。   那青年一身青衫,泼墨般的黑发以玉冠束起,身形修长,容貌清隽,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那双湛然有神的眸子,目光明亮,清正,坦荡,从容。   他周身自然而然散发着浩然磅礴,却并不霸道,堂皇浩大恍如九天大日的气息,似乎一切阴暗诡谲的存在,在他面前都会犹如日光照雪一般融化。   迎着其他人疑惑的目光,“徐渊”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没有什么,不过是念及此次江湖浩劫,不知有多少同道卷入其中,白白葬送了一身修为,有感而发罢了。”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也不由发出叹息。悬天峰在这场与魔道的厮杀之中亦是损失不轻,他们都有后辈弟子或是知交好友重伤甚至陨落,纵使修为已至大宗师境界,亦不免有所伤怀。   “沧海剑宗内乱,太上道门不出,以至于魔道肆虐如斯,这偌大江湖,居然只有悬天峰站出来力挽狂澜……”有人忍不住忿忿言道,“如此又算是什么正道圣地?吾等真是耻与之为伍!”   “徐渊”脸上却不见半点愤怒,依旧微笑从容,反而安抚众人道:   “除魔卫道之事,本应出自本心,而非强求。各家终究有其难处与考量,倒也不必过多苛责。我知道诸位一腔义愤,只是此事不可勉强。无论他人如何,我辈只凭本心而为,自行己道便是了。”   说到此处,他的手指自然而然握在了腰间的千秋剑剑柄上,目光悠悠看向前方,湛湛双眸里现出坚定不移的神采。   闻听此言,原本还愤愤不平的众人,都不由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随后纷纷点头,反思起来:   “首座所言甚是,是我等乱了心境。”   自悬天峰圣主陨落,整个悬天峰上下便不复以往那般从容,气氛莫名多了许多焦虑。六脉峰主为了夺得圣主之位,更是早就定下约定,无论谁人何等身份,但凡在此次正魔大战之中立下首功,便是下一任悬天峰圣主。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徐渊”,神情难掩敬佩。   这位年轻首座虽然进入悬天峰的时间不长,却早就以出众的天赋和非同一般的胸襟气度征服了不少人。   这数位入道大宗师,便是为他折服,此次下山除魔,纷纷自愿追随而来。   “首座天资惊人,年纪轻轻已晋入半步天人,就算底蕴比不过六位峰主,似乎也相差不远,或许有机会……”   望着少年坦荡从容的目光,众人暗中对视一眼,目光中露出期待。 第174章 平生愿(6)   “啊!将玄,你该死——!”   “竖子不得好死!!!”   凄惨的叫声在天地间回荡,厮杀中的战场都因此沉寂了一瞬,无数双目光看向场中那道裹在黑袍中的人影。   “……蠢货!”无声嗤笑一声,他阴柔俊美的脸上一片漠然,双眸被夕阳血色晕染,眼神残酷而戏谑。鲜血将他的黑袍染成深沉的色泽,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滴落在身侧,浸入了身下的泥土中。   在他身前,阵法灵光冲天而起。将一道道挣扎怒吼的人影拉扯进去,将他们所有的怨恨、不甘与诅咒尽皆吞没。   漆黑的魔气将大地染成一片阴沉死寂的颜色,道道黑烟遮天蔽日,掩盖了四面八方,唯有浓郁的血腥味散发而出。   这是一处杀阵。   自正魔两道开战以来,这样惨烈的厮杀已经不知有多少回。黄泉宗将玄带领诸多魔道中人突袭正道山门,袭击年轻弟子,下毒,暗算,坑杀……无所不用其极,也对各大宗门造成了不小的创伤。   偏偏沧海剑宗自顾不暇,太上道门不理世事,只有悬天峰不得不挺身而出。   ——数百年来,悬天峰自诩正道第一圣地,享受天下正道宗门供养,此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不可如太上道门一般。   而一旦挺身而出,有所表示,自然便会有弟子门人因此死伤。弟子门人又有亲友,有知交,有师长,于是被拉下水的人越来越多……悬天峰再也难以维持以往超然物外的姿态,被卷入了魔道一手发起的战争之中,渐渐难以脱身。   战争愈久,死伤愈重。何况还有悬天峰前任圣主殒身之仇未报,这场战争的走向渐渐变得愈发惨烈。   悬天峰六脉峰主为了立下大功,争夺圣主之位,在此次正魔大战中不惜底牌,拼尽全力,制造了诸多杀伤,却也因此吸引了魔道中人最大的火力。   阴魁门门主“将玄”利用他们的贪功之心,不惜以数位魔道大宗师性命为诱饵,一举将悬天峰六脉峰主,以及各大正道宗门掌教,连同被他用来当诱饵后幸存的数位魔道大宗师,尽皆困入了这可怕的杀阵之中。   此阵法之所以称之为杀阵,正是因为勾连天地灵脉,杀机无处不在,每行一步都是天翻地覆,处处凶险。   即便身陷其中之人停在原地不做走动,但时间一长,也会被阵法中的煞气消磨,白白损耗掉一身真气,最多熬不过半月功夫,就会真气全无,任人宰割。   “将玄”坑了己方所有的魔道大宗师,毫无心理负担。毕竟这些人本就不是真心臣服,各有各的小算盘,甚至一直在暗中勾勾搭搭,盘算着自己的图谋。   于是“将玄”索性用这群二五仔设套,将敌方的大宗师全都坑了进去,如同棋局兑子,用本就不在意的棋子将敌方的重要棋子尽皆兑掉,当然是他赚了。   眼下正道群龙无首,方寸已失,正是一举结束这场战争的时机。   杀声四起!   黑雾升腾,魔气滚滚,看不清杀阵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其中惨烈的厮杀之声,愈发浓郁的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天地间一片惨然。   而杀阵之外,遍地尸体,厮杀还在继续。只不过由于悬天峰四脉峰主被困,入道大宗师不出,正道这边节节败退,魔道尚有“将玄”这位黄泉宗宗主在场,局面几乎陷入了一边倒的屠杀。   蓦然间,一声清脆的剑吟声响遍战场。   天幕之上似有一道闪电惊鸿般掠过,定睛看去,那是一道惊人的剑光!   辉煌绚烂的剑光如电般划过天幕,直直地向那杀阵所在劈下,裹挟着天倾地覆、江海倒转般的恐怖气势。   “将玄”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再去阻拦却来不及了。让这一剑占了先机,竟是将那杀阵劈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不过片刻,那道缝隙便重新合拢。   他神色阴沉,霍然抬头看去。   剑光倏忽而逝,一道人影紧随其后。   他的身形在半空中骤然急停,一袭青衫猎猎作响,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现出一张神清玉秀的脸庞。   紧随而来的数位大宗师齐齐站在他身后,仿佛无声的追随。   “徐渊”抬手一招,但见长剑破空,千秋剑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倏忽朝他奔回,乖巧地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中。   徐渊目光一凛,反手挥剑,剑尖斜下,正正指向最前方的将玄。   他清湛明亮的眼睛里一片肃杀之气。   “我来做你的对手。”   混乱喧嚣的战场突然寂静了一瞬。   青年清朗悦耳的声音随之传遍了整片战场:“不知阁下可敢应战?”   “将玄”反手将一位敌人斩飞,手中长刀回旋,刀尖上的血滴于半空中划过一道血线,他直直盯着突如其来的青年,默然片刻后,大笑出声。   “——有何不可?”   “若我胜了,希望阁下能主动解开杀阵,放出困于阵中的几位峰主,以及诸位正道宗门的大宗师。”   “将玄”眯起了眼睛,冰冷的刀锋缓缓举起,寒光映照在他眼底。   “废话休说。你既能胜我,便可杀我。杀了我,自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蓦然踏空,冲天而起。   战场不知何时归于寂静,正魔两道,无数的目光都投在了天穹之上碰撞在一起的两道人影身上。   剑光与刀光相碰撞,像是两团带着炽热光焰的星辰撞在一起。   云层滚滚震荡开去,强烈的光辉与剧烈的轰鸣声覆盖了整片天地。许多修为不济者甚至产生了一瞬间失明与失聪的感觉,头脑嗡嗡,昏沉一片。   “……果然,首座还是稍差一步。”   随同“徐渊”一同到来的几位大宗师哪怕在战斗中都忍不住分出了一丝心神,眼看着那道熟悉的青衣人影在对方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只能堪堪维持守势,都不由在心头恍然一叹。   “还是太年轻了啊……以首座天资,若能再给他一两年时间,这弑师上位的阴魁门门主绝不是他的对手!”   “似首座这等天骄,我悬天峰本该倾力栽培与保护,待他晋升天人,足可庇佑悬天峰数百年。可惜可惜!若非此次魔道来势汹汹,苍生涂炭,首座又岂会不及功成便出山,与人生死相杀!”   这般想着,几人彼此传音:“……无论如何,同为半步天人,首座即便不敌,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倘若当真事有不谐,你我当以保全首座性命为要!”   无论这些人是如何遗憾惋惜,天穹之上的战斗却是越来越激烈。   晏危楼一个人操控两个马甲,打的比真的还凶,看不出半分演戏的成分。   所有人只能看见那激烈碰撞的光辉,交织在一起的刀光剑影,以及受两人道意影响,隐隐虚浮的天地异象。   ——这种天人才会引起的异象,以两人半步天人的修为竟也引出了模糊的轮廓,足可见他们天资之高,实力之强,或许离天人境界也只差一层窗户纸。   刀光与天穹上横扫而过,肃杀到极点的森寒杀气笼罩之下,似有漫天飞霜飘零而舞,整片战场都弥漫着寒意;   突闻剑吟声响,那悠长的声音像是解冻的潺潺春溪淌过山间,渐渐的,溪流化作湖泊,湖泊汇成江海,天地间响起了滚滚浪涛,那无尽的生机将寒意驱散。   哪怕是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战场,所有人竟恍惚感觉嗅到了初春的桃花香气。   几位大宗师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首座开始占据上风了。”   两人的战斗在大宗师眼中看来清晰明了,起初“徐渊”一直处在下风,十招有九招都在防守,渐渐的,他的剑法从九守一攻,到七守三攻,再到攻守持平,差不多与将玄打的有来有往,直到现在,他开始占据上风了!   仿佛久藏于鞘中的剑在磨刀石的磨砺之下变得越来越锋利,这位被悬天峰上下认定为天资绝世的天才人物在战斗中飞速进步,渐渐显露出恐怖的锋芒。   这场战斗的胜负逐渐向他的方向倾斜。   蓦然间,天地间亮起一道剑光。   空间像是一张薄纸被自上而下地裁开,伴随着突然传出的清啸之声,所有人只感觉整片天地都定格了。   他们被凝固在这片定格的天地中,如同被凝固在琥珀中的虫子,动弹不得。即便是大宗师,也生出了茫然无力之感。   然后,天地破碎开来。   无数缕剑光如漫天星河席卷而下,化作绵绵春雨,温柔而缠绵地洒遍了天地。   春雨拂过荒原,拂过战场,拂过每一个人的伤口。被魔气污染的荒原上突然染出点点绿意,充斥在整片战场的血腥气息轰然消散,就连那些受伤严重的人都在渐渐恢复了几分生机。   众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嘴唇翕动。   不知是谁第一个喃喃出声:“天、天人……”   从天而降的剑光中,杀阵轰然瓦解,一袭青衫的青年徐步而下,沐浴在正魔两道无数人的目光中。   “……你不杀我?”   “将玄”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我只想终止这场无谓的正魔之战。”徐渊缓缓露出笑容,他的双眸清湛透亮,有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光彩,语气却很诚恳,“杀你一人,恐怕不能。”   “将玄”的声音愈发古怪,透着说不出的复杂:“那你就这么放了我?”   “若阁下愿立大道之誓,收束众多魔道中人,不再妄起纷争——”“徐渊”转身看向他,神态认真,“那又有何不可?” 第175章 平生愿(7)   大雍东部,大横山脉外围。   曾经横行一方的三山九寨早已成明日黄花,受此影响而人烟冷落的附近城镇渐渐恢复了往昔的繁华与喧嚣。   距那场正魔大战已过去十来天,种种消息遍传江湖,即便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都听到了不少传闻,尽管其中经过不少艺术加工,但大致走向无疑都是一致。   此时,某座小城的一间酒楼中,便有说书先生重重拍着惊堂木,糅合了江湖传闻与自己的脑补,将那场精彩非常、一波三折的正魔大战详情一一说来。   “……话说当日腥风血雨,杀得日月无光,悬天峰七脉峰主连同各大正道掌门中了阴魁门门主陷阱,齐齐被困,已是十死无生之局。眼看便要道消魔长,江湖动荡,却有一剑起自天外来……”   “……正值那魔威汹汹,正道将倾之际,千秋剑主挽狂澜于既倒,以一己之力独斗半步天人的阴魁门门主……”   他声情并茂,眉飞色舞,凭着自己的想象生生讲出了一场在普通人与后天修行者看来精彩万分、而先天以上的修行者眼中却错漏百出的战斗。   其过程之惊险,交手之刺激,尤其是千秋剑主“徐渊”的数度险中求生、绝境翻盘,只听得酒楼里的各位客人沉迷不已,时而倒吸凉气,时而拍掌叫好。   “……眼瞅这一着之下,稍有不慎便要败亡当场,那千秋剑主果真是悬天峰不世出的人物,非但不惧不慌,反借此磨砺自身,最终一举突破,竟于战斗之中道意圆满,自成天人!”   哪怕早就听说了这件事,但之前说书先生讲述时,众人仍是不自觉代入其中,为了战斗惊险之处而发寒,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拍掌叫好,气氛热烈。   那说书先生又是一拍惊堂木:“诸位可是以为此事这般便算了结?这后面发生的才是真正的奇事呢。”   “……千秋剑主既入天人,反掌间便破了杀阵,救出悬天峰七脉峰主及诸多正道掌教,要杀那阴魁门门主也不难,换作常人,正可借此獠人头成就偌大声名!偏偏千秋剑主却将名声荣辱置之度外,为平息战乱纷争,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主动与魔道罢战言和……”   “那位一手掀起偌大波涛的阴魁门门主,竟背弃魔君,当场称服。因敬慕千秋剑主磊落胸怀,自愿追随而去。”   ……至于是真心被“徐渊”的人格魅力感染,还是看到了他的天人实力选择从心,这一点其他人就各有看法了。   “好——!”   一个腰佩长剑、作江湖少侠打扮的青年约莫是喝多了酒,此时便拍桌而起,手舞足蹈,几乎涨红着脸高声道:“好!以一己之力逆转局势,得正魔两道服膺,千秋剑主果真不世出之英杰!这等人物,悬天峰圣主之位,舍他其谁!否则,我红枫山庄第一个不服!”   旁边顿时有人窃窃私语。   一直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斗笠人不动声色地喝了一杯酒,就听着隔壁桌有人在说:“红枫山庄?难道这就是红枫山庄的少庄主?”   “是他就不奇怪了。此次大战,千秋剑主不知救下多少人,整个正道都要承他恩情。那红枫山庄庄主便是当日参战的大宗师之一,若无千秋剑主相救,只怕已是困死杀阵之中。听闻红枫山庄最是讲究快意恩仇,此等大恩怎可不报?”   斜地里又有人插口言道,显然是冲着那红枫山庄少庄主的发言:   “那可不一定。”   “悬天峰传承多年,上有正在闭生死关的太上长老,下有威望甚重的七脉峰主,那千秋剑主虽说已成天人,终究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加入悬天峰的时日更是只有区区一年,并非自小在悬天峰长大,若选他继任圣主之位,悬天峰上下真能放下心来?”   红枫山庄少庄主当即冷冷朝这人看去,险些拔剑而起,嗤笑道:“悬天峰天下圣地,岂会似你这般容不下人!就凭千秋剑主力挽狂澜,救回七脉峰主,悬天峰上下凭什么不放心?若无他出手,现在的悬天峰不知已落到何种境地!”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言语交锋之间,也带动其他人参与了进去。这小小酒楼之中,竟有了几分大势力山门之感。似乎他们的争执,真的能影响那千里之外的正道圣地悬天峰似的。   斗笠人一杯接一杯里倒酒,将众人的议论声尽数纳入耳中,总算明白了这段时间以来江湖上发生的事情。   “千秋剑主?徐渊?江湖上何时又冒出了这么个人物?”暗暗念叨了一声,渡九幽摩挲酒杯,神情沉凝。   他对时间的概念有些恍惚,只记得不久前自己和那位黄泉宗宗主、曾经的齐王世子、如今齐地的无冕之王一同遭到了来自三大皇朝与悬天峰的联手追杀,继而分散逃离……   此后渡九幽的记忆便不甚清晰,待到再次苏醒时已然再次身处熟悉的大横山脉之中,等他走出山脉,来到了最近的城镇,便听说了正魔大战之势。   回忆起这段时间的模糊记忆,渡九幽的双眉越皱越紧,手掌下意识捏紧酒杯。   “……难道……我又发作了?”   他所修炼的《魂煞诀》,是当年家族所传,此功法霸道异常,又极为邪异,本是来自上古遗迹,起初被莫家人奉为至宝,谁能料到修行这门功法的人都在成就大宗师之后一个个疯了!   渡九幽幼年就打下基础,根基难以废弃,又逢家族大变,他孤身出逃,即便明知此功诡异,为了自保,还是不得不练下去,一练就练到了天人。   “发作越来越频繁了……”他抬手抵在眉心,对这种不受自身掌控的意外十分不满。以往至少隔五年十年,他才会“发疯”一回,现在,情况似乎不受控制了,“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正在他苦思之际,酒楼里的几拨人马不知怎么便动起手来。   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普通人之间起了纠纷,顶多言语两句,身怀武功的修行者却往往一言不合就动手。   当下便有剑气劈斩而开,无差别的刀光横扫过附近十多人,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渡九幽也扫了进去。   渡九幽放下酒杯,抬起一双幽邃漆黑、充满邪异魅力的眼睛。   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扫来的刀光便原封原样的反弹了回去。酒楼安静了一瞬。   一股无形的压迫力如有实质般降临,酒楼所在的整片空间都好像被封锁,被冻结,被凝固,所有人骇然失色。   渡九幽一言未发,起身向酒楼外走去。   在他踏出酒楼之后,冻结的空间似乎终于融化,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街上其他人循着血腥味赶来,一眼就看见了酒楼中破碎瓦解化作漫天碎屑的桌椅,以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体。侥幸未死的几人也是重伤垂危。   他们神情骇然,忍不住伸手指向唯一剩下的一张完好的桌子,只见一枚酒杯在桌面上轻轻旋转着,最终化作粉尘。   而制造出这起惨剧的渡九幽早已离开酒楼,进入了一间不起眼的铺子。   ——他在这间店铺的招牌上看到了独属于北斗魔宫的暗号。   借着北斗魔宫暗中布置的传信渠道,在外迷路失联了好几个月的渡九幽总算联系上了如今代掌北斗魔宫的萧无义。   萧无义又将这个消息传给了晏危楼。   ·   三日后,云州,齐王府。   天色有些寒凉,淡淡的飘絮笼罩着一方水榭。两位魔道中赫赫有名的天人,聚集到了一起。   渡九幽一向睚眦必报。   且不说悬天峰与北斗魔宫多年来的恩怨,只凭悬天峰圣主三番两次纠集一帮人追杀他,这仇就不可不报。然而,还没等他报仇,一回来就听说悬天峰圣主殒落的消息,且凶手似乎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这一下激起了他极大的好奇。   不过,想到之前听过的江湖传闻,见到晏危楼的第一眼,他便忍不住开口发出了嘲笑:   “听说前不久你纠集的那帮乌合之众,如今不是死便是散,还有不少人被阴魁门‘将玄’一并带走,都去追随那位悬天峰的千秋剑主了?”   这可真是典型的魔道中人打招呼的方式。   “倘若渡宫主一直是这么说话,我倒是明白你为何能有这般实力了。”晏危楼没有回答,反而说道。   渡九幽有些惊讶:“什么意思?”   晏危楼笑了笑,幽幽开口:“一直这么说话都没被人打死,反而成为了北斗魔宫之主,还不够证明阁下的实力吗?”   他这话褒贬难分,渡九幽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晏危楼占得便宜,身体斜斜向后一靠,又得事不饶人地继续问道:“倘若我没记错,原本你我相约一同对敌,却不知渡宫主何故来得这般晚?”   悬天峰圣主死了,正魔大战停了,就连四大天人都已被原不为收服,渡九幽这是打了个酱油?   晏危楼所言直击要害,渡九幽再度无言。   ……总不能说他跑出去迷路了吧?这多尴尬。堂堂北斗魔宫宫主,不要面子的吗?   “好在渡宫主回来及时,再迟几日归来,只怕北斗魔宫便不复存在了。”   见他哑口,晏危楼微微摇头,又补了一句。   渡九幽额角青筋直跳,看向晏危楼的眼神有些不善。   ……不要以为他不知道对面的这个家伙一直偷偷挖他墙角,险些就将他北斗魔宫的少宫主都忽悠住,带着偌大家业一并投奔这人了。   互相伤害——或者说,晏危楼单方面对渡九幽进行插刀——过后,两人便说起了正事。   就凭他们身上一个比一个深沉的气质,这幅场景怎么看怎么像小说中#两大邪恶的反派头子暗中密谋要对主角出手#。   “越是复杂的谋划越是经不起一点意外,我有更简单的办法。”晏危楼听了一阵,摆摆手,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渡九幽。   渡九幽顺手接过,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这是……来自悬天峰的请柬?”   看着上方“悬天峰徐渊”五个字的署名,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荒谬之感。   “悬天峰新任圣主“千秋剑主”徐渊的继任大典?居然邀请你我二人???”   若不是现在是大白天,渡九幽险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想到那徐渊可是敢于在战场上与魔道中人当场罢战言和的人,做出这种事情似乎也不奇怪。   他一下子明白了晏危楼的意思,顿感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就在大典上,就在悬天峰山门里,在正道大本营中,对悬天峰出手?”   晏危楼语气笃定:“正是如此。”   渡九幽沉默片刻:“……你疯了?”   哪怕渡九幽自诩是半个疯子,也不禁为晏危楼的大胆而惊诧万分。   他深深看了晏危楼一眼。只觉这看似无害的少年皮囊之下,藏着一条比他不知疯狂多少的灵魂。   晏危楼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从容一笑,笃定道:“放心,此事我早有准备。暗中将有天人,与你我配合。只要杀了徐渊,现在的悬天峰又算什么?你北斗魔宫旦夕便可重建。”   暗中亦有天人?渡九幽凝神,多了几分戒备,暗觉这位黄泉宗主果然不是简单人物,难怪能趁他不在之时几乎把持整个魔道。看来即便事成,两人还有一场争斗,说不得便要做过一场!   抱着本身乐于坑悬天峰一把,同时也想多摸清楚晏危楼底细的想法,渡九幽微微点头,站起身来。   他面上泛起一丝笑容,抚掌道:   “你这后辈都有胆色,本座纵横天下,又有何惧之?便同你走上这一遭又何妨!” 第176章 平生愿(8)   天幕之上,庞大的山峰宛如倒悬,从上到下都沐浴在一片璀璨仙光之中。峰顶处云霞蒸腾,雾影朦胧,似人间仙境。   这就是中域神州第一正道宗门,无数正道天才心中向往的圣地,悬天峰。   此时,天际晨曦初显,万丈金光破云而出,将悬天峰彻底照亮。   钟鸣声突然响起!   这是悬天峰新任圣主「千秋剑主」徐渊的继任大典开始了。   白玉石阶铺成的广场上,聚集了来自江湖大大小小近百宗门的观礼者。少则一人,多则六七人,最多的便是半步入道的修行者,都是小宗门的宗主或长老。   除此之外,最醒目的便是单独列作一席,明显有别于其他人的五位天人,分别来自三大皇朝与其余两位圣地。   这其中有众人最熟悉的国师裴不名,也有不熟悉的太上道门掌教青玄真人。数位天人身形半隐半现,好似隐于虚空,R好似独立于一界之外,飘渺莫测。   而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广场最中央,最高的白玉石阶上,一道青衣负剑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只静静站在这里,周身散发的道韵便自然而然感染了所有人,让人心中由衷生出愉悦之意。   以悬天峰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春风和煦,日光溶溶,一切的一切都散发着勃勃生机,像是清泉涤荡而过,即便是怀着小心思到来的人,也忍不住放下了杂念,露出由衷的笑容。   “为悬天峰贺!为千秋剑主贺!”   直到徐渊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象征圣主的令牌,不知是谁首先欢呼了一声,其他人便都在那情绪的感染与带动之下,高声祝贺起来,声音震荡层云。   突然间,远处天穹上云雾翻滚,灿烂晴明的天光一点一点变得暗淡,云层像是被无形的墨水缓缓浸染,大片的黑色从视线尽头的天穹蔓延了过来。   仿佛黑夜追逐着白日,将无穷的晴明天光化作昏暗混沌的色泽。   朗笑声中,一道人影从那浓郁的墨色中淌过,前一刻还在天穹尽头,下一瞬便凭空勾勒在众人眼前,仿佛瞬息横跨千百里,偏偏却宛如水滴溶于大海,他周遭气机自然而然与这天地混为一体,看上去没有半分突兀之感。   修为低微的弟子们甚至完全感觉不到突然多出一个人,仿佛他本来就在这里。   但悬天峰天下圣地,今日聚集在这里的都是高手,即便被迷惑一瞬,很快便纷纷反应过来,警惕地望向来人。   只见这人衣袍浓黑如墨,散乱的乌发在寒风中飞舞,双眸极黑、极沉、极冷,轮廓锋利,只是静静站在这里,那强烈到无法忽略的存在感肆意彰显,不少人甚至有种被锋芒擦伤的错觉。   仿佛直视太阳却被太阳灼伤双目,直视深渊却被深渊夺去灵魂。   他步伐平缓自虚空踱步而下,落到与徐渊齐平的高度,随手掷出手中的请柬。   咻——   破空声响,那张请柬好像在瞬间变作精铁浇铸一般,如急电般笔直飞射而出,直插在高台的一角,帖子上的两个大字随着请柬一起微微晃动,化作两道飞扬刀光,朝着台上的徐渊斩去。   如惊雷,似骤风,快的仿佛像幻影。   在场不少人都是一惊,却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见那刀光扑至徐渊面门。   叮——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响过后,刀光幻影消失,众人看去时,只见徐渊并指成剑,缓缓从面门前放下,指间有浅浅刀痕,却并未流出血迹。   而那位手段霸道的来客这才露出一抹略带戏谑的笑容,说出第一句话。   “受千秋剑主之邀,晏某特来赴约。”   徐渊没有丝毫遇袭的怒气,笑望向他。   “远来是客,请。”   虽则如此,晏危楼却纹丝未动,而做出邀请姿态的“徐渊”亦是没有动弹,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静静与之相对。   周围气氛一下子极为安静,落针可闻。   事实上,许多人都不知道“徐渊”居然给这位黄泉宗主也寄了邀请函,而少数知道的人,也从未想过这人居然真的敢来悬天峰赴约,且一来就是下马威。   此时他们惊讶地看着互相对峙,似乎在比较着冥冥中的精神意志,神与意对拼的二人,只感觉这两人魄力之盛,胆量之大,行事之离奇,令人叹服!   天空之上,汹涌的黑云化作漩涡,道道晴光挣脱云层,恐怖的声势远远传开。   半晌过后,“两人”几乎同时收回焦灼的视线,晏危楼旁若无人,也不去理会其他人戒备警惕的眼神,自顾自扬起下巴,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这一刻的他,仿佛又变回了昔日没心没肺的盛京纨绔少年,神态散漫,意兴盎然,唯有骄横之气不可一世。   “悬天峰前任圣主陨落,有我见证。这新任圣主接替,我又在场。这样看来,你们悬天峰倒是和本座颇有缘分!”   这话说完,不知多少人怒目而视。   现在所有传言中,都是当日悬天峰圣主与四位天人一并追杀晏危楼,却被他成功逃脱,还反杀了悬天峰圣主。此时他站在悬天峰山门大大咧咧说出此事,简直就像是重重一记耳光甩在众人脸上。   来观礼的其它势力还好,悬天峰那些弟子和长老的眼中已经带上了杀气。   而今日的主角“徐渊”却只是伸手轻轻一压,便将所有人的不满压了下去,那些几乎将手搁到了剑柄上就要动手的悬天峰弟子,感受到上方传来的气息,又纷纷收回手,恢复了淡定。   见识过“徐渊”的实力,他们对这位千秋剑主充满了信心。   “徐渊”平静地抬眼望来,双瞳明亮至极,他叹了一口气:“正魔争斗多年,死伤无数,本座就任悬天峰圣主,邀请阁下前来,是真心实意想要化解干戈。然而,客随主便,阁下今日若是诚心诚意来做客,我悬天峰自会以礼相待,倘若不是,说道一二又有何不可?”   这般说着,他身侧那柄名动天下的千秋剑已在剑匣中颤鸣起来,似乎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出鞘染血,征伐千秋。   这让青年温文的   面容多了一分凌厉。   两人平静对视,周围一时无声。   “化解干戈?说来容易!”晏危楼突然一笑,唇边弧度凛冽,“你若真心与我魔道化解干戈,那就先交出一个人。”   其他人神色微动,已经猜出几分。   果然,就见他目光徐徐扫过人群,准确锁定了某一处,轻而淡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恼怒,仿佛还带着几分笑意:“将玄!敢背叛本座,却不敢出来吗?这般藏头缩尾,投奔正道又如何!”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投向那处角落,看见了一道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显得异常低调的人影。   那人静默一瞬,走出人群,俨然是朝着晏危楼的方向而来,不知是要认罪还是当场对抗这位魔道之主。   却有另一道身影快他一步,如一片落叶飘忽而起,须臾间来到他前方,抬手便将他挡在了身后,徐渊抬起头来,目光坦坦荡荡对上晏危楼。   “既脱离魔道,受我托庇,他之因果自当由我一力担之。在下自问这点担当还是有的。且阴魁门本非黄泉宗下属,阁下若要问罪,不必问他,只需找我。”   晏危楼淡淡看他一眼。   “……很好。那这份因果就由你来担!”   黑袍飞舞,宛如漆黑夜幕遮蔽了无垠的天穹,晏危楼双瞳中一片霜雪。   冰冷的刀锋指向眼前的青年。   “神州浩土以实力为尊,你既想化解干戈,很简单,与我一战。”   “听说当日这叛徒就是与你一战被折服,很好!你若胜,不但这叛徒交给你,本座也随你处置,任凭你是想止戈也好,一统正魔也罢,都随你去。”说话间,他发丝乱舞,目如冷电,周身刀光浩荡,几乎要撬起一片天穹,显得狂放至极,“你若败了,那就是死。”   徐渊朗笑一声:“好!”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到最上首的半空中,那里正坐着裴不名等天人。   “——还请诸位前辈做个见证!”   这些人事不关己,还有热闹看,当然都是满口答应,没有一句推脱之词。   晏危楼已不耐烦地蹙眉:“那就来!”   下一瞬,天幕全然化作黑沉,群星隐去,只剩下一片无垠无边的黑。   黑暗中,刀光铿然出鞘,化作一道恢弘浩荡的九天瀑布,泛苍穹而下,仿佛以乾坤为刀鞘,斩出天地之刀。   下一瞬,于浩荡无垠的刀气中,有剑光破匣而出,划出千万缕美丽的弧度。美丽中透着致命的杀机。   两道人影在半空中交缠在一起,周身气机碰撞,让悬天山为之一震。一道道稳固山门的阵法同时亮起,又被两人交锋的气势冲击,转眼间连续破碎十八层。   虚空在震荡,天象随之变化。时而晴明,时而阴冷,时而暴雨,时而酷晒。   此番景象,于普通人而言,几乎等同于神仙斗法,天灾破灭。   即便是修为高深入道之辈,也大多看不清楚具体的战斗过程,只能凭借天象的变化和双方气机来判断谁占上风。   在场众人中,恐怕真正能对战斗详情看出一二的,都不过双指之数。   “……似乎势均力敌?不,千秋剑主要落入下风了!不,这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气机牵引,制造胜机……”   狂风暴雨在悬天峰上空倾洒,观战者的心情随着那两道气机的变化而起伏。   就在此时,一道阴风之下方而起,仿佛有无穷凄厉的鬼嚎声骤然降临,阴气怨鬼演化,将人间化作冥土。   不知多少人脑袋一震,七窍流出血来。   一个念头在他们心中狂闪。   ——阴魁门的邪法!千秋剑主危!   果然,随着将玄猝不及防的出手,选择时机恰到好处,且直接就是攻击神魂的邪法,正处于激斗中的徐渊亦是身体一震,尽管转瞬间他便恢复,但这被震住的一瞬已足以决定胜败生死。   晏危楼早已把握住时机,一道刀光挥洒而出,仿佛切割天地阴阳,逆乱生死。   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中,一道人影伴随着挥洒的鲜血自空中跌落,身后另一道人影追袭而下,俨然一副要将悬天峰新任圣主斩于悬天峰山门之上的架势!   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没等惊怒交加的悬天峰众人上去帮忙,四周天象变幻,坠入一片无声无光的幽暗,重重血海无声起伏,一道人影倏忽自血海中闪出,宽袖飘飞,一双如玉石般的肉掌轻飘飘拍出,恰好印向从天而落的徐渊背部。   看见这一幕,终于有人失声叫出:   “渡九幽——!”   从将玄暴起发难,到晏危楼趁机出刀,最后渡九幽暗下杀手,三人把握的时机恰到好处,节奏连绵不断。   于是乎,其他人骇然发现,之前看似胜券在握的徐渊,不过几息时间就形势逆转,在围攻之下,陷入了身死的边缘。   轰!   渡九幽从后方突袭的同时,追来的晏危楼再次从上方劈出了一刀!   如九天雷神击锤,刀光划破夜幕。   徐渊面上顿时露出惊容。   前后皆遭夹击,性命已是难保!   这一刻,众人变色,心头大惊。   ——果然,邪魔外道不讲信义!将玄投靠是假,暗杀为真。那魔道之主更是猖狂,假以单挑之名,却行围杀之事,从始至终,他的目的就是绝杀千秋剑主!   ——如今悬天峰损兵折将,太上长老闭死关十死无生,一旦千秋剑主这唯一的天人圣者在此陨落,失了天人庇护,这所谓正道第一圣地岂不是任人宰割?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消失于世间。   ——好毒辣的心思!一针见血!其他人将千秋剑主当作悬天峰最大的顶梁柱和靠山,这位魔主却将之视作突破之处。千秋剑主一死,悬天峰立废,以太上道门不理世事的作风,与沧海剑宗一心唯剑的做派,这天下岂非魔长道消?! 第177章 平生愿(9)   就在悬天峰上突生惊变,千秋剑主命在旦夕之时,另一边的五位天人反应了过来,太上道门掌教清玄真人首先出手,抬手一划,一道巨大无比的太极图须臾生出,就要将“徐渊”笼罩在内。   其上蕴含阴阳轮转、万物平衡之真意,一旦晏危楼几人的攻击落到太极图上,就能被太极图吸收转化,化作守势。   一旁的沧海剑宗大长老更是长剑出鞘,剑光如沧海横流,汹涌而来。   晏危楼不慌不忙,神情堪称平静。   “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话音刚落,裴不名等三人已各自出手,直接拦住了青玄真人与沧海剑宗大长老。这一动作,让其他人毛骨悚然。   “你、你们……”望着分别来自三大皇朝的三位天人圣者,被他们拦住的两位面露惊容,“三大皇朝也要插手江湖之争了吗?你们居然选择与魔道合作?”   “正道魔道,由谁定义?”那边,晏危楼忍不住哈哈大笑,俨然已是胜券在握,“与魔道合作又有何不可?至少魔道认得清身份,只在乎利益。不像悬天峰高高在上,自以为主宰苍生,凌驾于皇朝之上,还要执掌大义名分!”   “——你们真以为,皇朝容得下吗?”   听他如此说,众人不可思议看去。   大雍国师裴不名一袭布衣,发色全白,双眸中有种悲天悯人的色彩。他手持书卷,道道符文飞出化作阵法,将两人困在中间,周身气息强大至极。在他身侧的东黎长公主与北漠供奉堂修者都是专心阻敌的姿态,无一人出口反驳。   可见他们也默认了晏危楼的话。   这边三对二,局势还算平衡。那边三对一,徐渊已是摇摇欲坠,身披重创,滴滴晶莹如汞的血液于半空坠落,将他的衣衫尽数染红,他的面色惨白至极。   而晏危楼身为此战主导者,此时俨然一副大反派的姿态,一边不断出刀,一边言语挑拨:“青玄真人,岳长老,本座的目标只是覆灭悬天峰,你们又何必参与进来?太上道门逍遥世外,与本座井水不犯河水;至于岳长老,本座与贵宗陆少侠早有交情,知贵宗出世入世两派不合,将来两派若起纷争,本座愿出一臂之力,助尔等铲除叛逆之辈……”   他声音清朗,于天地间徐徐回荡,三言两语间几乎描绘出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悬天峰,魔道光明正大行走天下,建宗立派,同时也会对门人有所约束,立下规矩,一旦违反规矩,像是大量屠戮凡人这样的事,便要论罪。   说起来倒是好听,其他人一个字不信。他们只知道,真要是如此,所谓正魔之别倾刻颠倒。到了那时,这位魔主风风光光,手握大势,或许他们就变成了对方口中人人喊打的邪魔外道!   ——因此,作为正道标杆的悬天峰绝不可灭。千秋剑主更不能死!   以往不乏有正道门派厌烦悬天峰高高在上的作风,但直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悬天峰的重要性,意识到千秋剑主活着的重要性。偏偏却来不及了。   天空中云雾汹涌,整个战场好像被分割成了数块区域,这里暖风和煦,那里暴雨如瀑;西边夜色如幕,星月交辉,东边大日悬空,炽焰如火……数位天人圣者的气机交织,撼天动地。   其他人根本插不进手,甚至只要靠近过去,激荡的余波都会危及他们的生命。   悬天峰弟子,大大小小前来观礼的其他正道中人,其实这些人只能绝望而悲哀地眼睁睁看着徐渊浴血作战,剑光纵横天地,气息越来越弱……   鲜血遍洒长空,他气息奄奄,目光依旧明亮,却多了几分疲惫,千秋剑发出哀鸣,锋利的剑光扫荡天上地下。   终于,一道刀芒斩破剑网,冰冷的刀锋直劈向他的额头眉心,如开山断海。   而徐渊已是奄奄一息,再无抵抗之力。   “圣主——”   一众悬天峰弟子目光大恸。   就在这时,虚空一阵波动,一枚玉如意及时砸出,生生让刀锋偏移了一寸,一道人影倏忽出现在徐渊身旁,一下子便带着他从三人围杀中挪移了出去。   就落在青玄真人二人身侧。   这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容貌英俊,颇有几分英武,只是身上裹着一件漆黑文士服,本该英气勃勃的脸上透着淡淡虚弱之色,眼睑处印有一道漆黑锁链般的印记,显出淡淡的神秘。   如此特殊的容貌与出场方式让一些人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执天阁阁主!   “墨先生……”   徐渊惊讶地唤了一声,他看上去虚弱单薄,脸色近乎透明,勉强站在那里,正不断吞纳着天地间的灵气恢复自身。   对于他能喊出自己的名号,执天阁阁主并不意外,终究继承了悬天峰圣主之位,而且一些江湖秘这很正常。更何况他的名号本就有不少人知道。   他微微颔首,轻声道:“还请圣主开启禁神大阵,这几人由我来挡住。”   所谓禁神大阵,是悬天峰的一门神阵,也是根基所在,但需要至少八位大宗师,或是一位天人圣者才能开启。   一旦此阵启动,悬天峰范围内的灵气都会被抽取一空,天地之力更受禁锢。相当于所有人都会受到压制和削弱。   这样一来,悬天峰的大量弟子长老就可以凭人数堆积占据优势。至于天人层次受到的影响虽然小很多,但至少晏危楼等人想杀掉徐渊就没那么容易了。   事实上,之前出其不意围杀就是对付徐渊的最佳时机。现在徐渊被救出,即便战不过他们,逃跑还不简单吗?   徐渊应了一声,就开始默默沟通阵法。   而渡九幽、将玄,以及最后压阵的晏危楼已是杀了过来,被坐在轮椅上的执天阁阁主凭一己之力挡住。   就在这时,执天阁阁主面色一变。   在他身后,本该虚弱无力、仅有一点灵力催动阵法的徐渊不知何时已经出剑。   千秋剑杀气森森,直接刺向他的左肋。   而同一时间,原本缠斗在一起的两方天人,裴不名三人,   以及青玄真人二人,居然都在同时罢手,齐齐朝这边攻来。   一共九位天人,齐杀向执天阁阁主!   剑光、刀光、拳影、掌风,铺天盖地的书页,辉煌无边的玺印……汹涌的杀招将执天阁阁主所在之处直接轰没,天幕仿佛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散发的余波其势未消,将远处的山峰夷为平地。   轰轰轰轰轰!   面对九位天人的联手一击,即便执天阁阁主也没反应过来,直接被轰得血肉横飞,气息一下子低落下去,就要死去。   他身下的轮椅早已化作齑粉,身体残缺不全向下方坠去,血液泼洒而出。   这短短片刻间的惊变让其他人一脸发懵,包括同样参与了出手的渡九幽,他一直以为今日的目标就是徐渊,因此才会对救走徐渊,挡在前面的执天阁阁主出手,哪里想到之前还敌友分明的几伙人,居然会齐齐对同一个人出手?   他们同徐渊战斗可不是假的,都是真刀真枪。包括徐渊的伤势,渡九幽也能看出来,绝对不假,是彻彻底底的重伤。莫非这位悬天峰圣主就不担心晏危楼假戏真做,直接杀了他?   渡九幽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表的程度。   大概概括为:所有人都在演戏,只有我一个人是认真的???   看到这些人默契十足的样子,他暗暗看了晏危楼一眼,心知对方定然瞒了不少事情,连三大皇朝和三大正道圣地的人都被他串联了,此人无疑极为可怕!   不过,混迹魔道多年的他心有城府,可不想步上方才那轮椅人的后尘,便一个字也没有问,神色依旧是淡定从容,仿佛自己也是早就知道了消息。   那些悬天峰的弟子,长老,和宾客,比他更不堪。这短短片刻间反转再反转,弄得他们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这时,脸色苍白的徐渊已然与裴不名等人站到一起,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各位不必惊慌,此人乃执天阁阁主,也是一手导演正魔大战的幕后黑手。他多年来挑拨正魔两道及三大皇朝是非,又残忍戕害我悬天峰前任圣主,罪行累累,我等这才联手设下此局。”   一口黑锅“duang”地扣了上去!   而徐渊还在继续,不停疯狂扣黑锅。   倘若只有徐渊一个人这样说,或许还不够分量,可能还有人怀疑这位是否与魔道有什么暗中交易,可裴不名等人全都和他站在一起,这话就分外可信了。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   而晏危楼只是一直静静站在半空中,神识隐秘地扫荡四周,扫过每一个人。   突然,他目光一动。   “……果然有假,这不是他的真身!”   晏危楼抬手一摄,那具支离破碎的尸身上立时有一缕气息,然后迅速朝着某个方向飞去,晏危楼循着那气息抬眼一望,一眼就看向人群中的某处角落。   “——给我出来!”   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顺着那道气息延绵而出,向着人群中轰去,其他人四散逃跑之时,一道看似普通平常的身影顿时从人群中飞出,仿佛鱼跃于水,动作间有种顺应自然的味道。   他身形似虚似幻,就要离开悬天峰。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又怎会让他逃离?   速度最快的几人直接追上去拦住了去路,徐渊更是神情凛然,长剑突然直插于地,道道阵法灵光飞速交织,化作一道道水纹波浪向着四周扩散。   那人触及水纹,速度立刻慢了下来。   最终,被九人堵在了山门之前。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不再试图逃跑,而是转过身来。   “……看来这从始至终就是针对本座的陷阱罢?先是广邀正魔两道,吸引本座前来,又故意袭杀徐渊,让本座不得不出手相救……这本就是为我设的局。”   他黑袍裹身,之前普通寻常的面貌缓缓变化,变成了执天阁阁主的模样,一双幽深而阴冷的瞳孔向晏危楼看去,直接忽视了周遭的其他人。   或许在他看来,本就只有这个人值得放入眼中。其他人不配与自己相提并论。   晏危楼没有否认:“悬天峰这么好用的棋子,这具你特意磨砺出来对付我的刀,还没有发挥作用,你怎么舍得舍弃?更何况,看到我居然连三大皇朝都搭上了关系,想来你也慌了吧?要是连悬天峰这最大的敌人都灰飞烟灭,又有三大皇朝为盟友,你我之间,恐怕攻守易位。因此你定然要保下悬天峰。”   他目光平静地直视执天阁阁主,唇边露出一抹气定神闲的笑容。   “……执天阁的确很隐秘,但我不必去寻。哪怕此次你没入局,只要你还想杀我,只要你不愿坐视我势力做大,只要你还心有执念,你迟早会主动入局。”   “你说是吧,白帝?”   执天阁阁主,或者说白帝瞳孔骤缩,头一次现出几分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要后退一步,好在及时反应过来站稳身形,却仍是震惊地看着晏危楼:“你都想起来了?”   晏危楼微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白帝却好像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数万年前那道让他又是敬佩,又是怨恨,又是恐惧的身影,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心头有一团到现在也未散去的阴影。   “不,不对。你不是他,你没有恢复完全……”慌乱一瞬,白帝又恢复清明。   他再次恢复了那副万事不扰,神秘莫测的姿态,仿佛被一群天人围堵在这里,根本不算什么绝境。   不过也是,想当年「元」都无法彻底杀死他,只能将之封印于瀚海界,如今这些人又能拿他怎样?死而复生这种事,他已经玩过不止一回了。   因此,他半点不慌,只是微微抬手,虚幻的罗盘虚影便在掌心中浮现出来,其上星光荡漾,似有无穷变化。   他饶有兴味地问道:“这次的局,我没算出来。你是怎么瞒过我的?” 第178章 平生愿(10)   天穹漆黑如墨,战斗的余波将天幕撕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飓风从中狂倾而出,笼罩在整座悬天峰的上空。   或许是因为几大天人动手的动静太大,此地的天象在剧烈变化,时而晴时而阴,时而如昼,时而如夜,一片混乱。   大部分修为不济的人已经悄悄退走,毕竟此地局势太过危险。三大皇朝,三大正道圣地,黄泉宗,北斗魔宫,执天阁……这天下最顶尖的势力都聚集在了一起,一共九位天人于高天之上对峙,许多人穷尽一生也难以想象这幅画面。   天空之上,九位天人谁都没有理会下面那帮人,对他们来说,或许那些人就和路边随手可除的野花野草没有区别。   尤其是执天阁阁主,或者说白帝,他不仅没将下面的人放在眼里,就连周围这些天人他也没放在心上。他唯一的目标,似乎就是眼前的晏危楼。   早在当年得到能窥破众生命运的“天书”,他就自以为自己不再是一般人。   唯有“元”能被他高看一眼。或许是因为,天书能让他算尽众生,这世上却偏偏有气运浓厚到算计不死的人。   “元”就是天书的克星。   这九世以来,凭借天书之利,站在暗处的他总是能将“元”的转世身算计到死,偏偏每一次最终都是洗牌重来,他总会失去上一段记忆重新回到这个时间节点,进行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努力。   “倘若这是因为救世获得的庞大人道气运,以致天道都在偏帮他……那么八次也该够了吧,九为数之极,气运消耗八次,已经跌入谷底,这总该是最后一回了吧?”白帝心中总会这样不甘地想。   这一世,对方的确因为前八世人道气运耗尽,而不再受此界天道眷顾。但也同样的,他的命运逃出了天书的卜测。白帝再也无法通过天书来窥测他了。   这是一个令白帝也没想到的意外。   更意外的是,对方似乎早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现在更是特意为他设了一个如此粗糙简单的局,偏偏他居然就这样跳了进来???   在此之前,天书没有半分示警。   “这次的局,我没算出来。你是怎么瞒过我的?”他忍不住饶有兴趣地问。   “很简单,随机应变,临时起意。”   晏危楼也不介意说出答案。   他目光上下扫过白帝,发出了一声失望的长叹:“你太过依赖天书了!”   倘若不是依赖天书的卜算之能,倘若他能够动用自己的脑子稍微思考一下,或许都不会中招。但他太过信任天书,只相信通过天书预知的一切。因此完全没有想到,晏危楼居然会设局坑他。   通过上一世的经验,晏危楼很清楚,白帝能算到每个人的过去未来,唯独很难算到的就是他的马甲——而这一点,这一世的白帝还没有发现,因为这一世晏危楼的马甲不曾暴露——晏危楼正是依靠这个信息差,设下了此局。   倘若说燕无伦这个马甲是无根浮萍,稍一推算就会发现来历空白,让人心生疑窦,那么“徐渊”却不同。   这世上的的确确有“徐渊”那么一个人,原不为的马甲完全顶替了对方的存在,即便白帝特意去推算“徐渊”,算出来的也会是那位实打实存在的义商之后,与晏危楼本人没有任何关联。   再加上晏危楼本人投身魔道,又屠杀了徐氏一族,栽赃到北斗魔宫身上——其他人不清楚,可白帝定然是清楚的,或许他还想着在合适时机用这个真相去利用徐渊呢——试问他又岂会想到,身为徐氏遗孤的“徐渊”居然会和晏危楼有联系,甚至就是他的一个马甲呢?   天书的存在让晏危楼很难提前与其他人谋划对付白帝,因为其他人的命运都在天书掌握之中,或许只要有一点点不对,都会让白帝察觉出来,但在意识中和自己的马甲谋划却没有关系。   因此,从始至终,唯有“徐渊”提前知道晏危楼的全部计划。之后便是随机应变——   若是白帝不来,那就无事发生,正魔两道交手过后,握手言和。再对外将一切黑锅推到执天阁头上,共伐执天阁。让白帝尝一尝受天下人追杀的滋味。若是计划成功,一旦白帝被吸引出来,就聚集所有力量对付他一人!   为了不被天书提前洞察到,所有计划晏危楼都不曾提前告知其他人,而是在晏危楼抵达悬天峰的那一刻,才以传音相告。裴不名等早就被晏危楼收服的四位天人,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配合。   而唯一一个没有关系的青玄真人,早在裴不名几人与之对峙时,同样暗中传音给他,让他配合。   连不对付的三大皇朝天人及很少理会外事的沧海剑宗大长老都达成了共识,青玄真人当然知道应该选择哪一边。   ——在场唯一不清楚情况的恐怕就是渡九幽了。他是认认真真出手杀徐渊,也是认认真真对付挡在徐渊身前的白帝。   于是乎,就有了方才的那一幕。八位天人突然联手,齐齐攻向白帝!   白帝也非愚笨之人,听晏危楼说了一句,转念间就明白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原来如此!元,你还是这样天真狂妄……多谢你告知我答案,下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他身披重创,却笑得猖狂,似乎半点不担心自己会被永远留在这里。   “当年你就是这般,自以为封印了我就可永除后患,你太狂妄了!”   他浑身浴血,掌中光辉升腾,虚影变幻,隐约可见一方虚幻罗盘。   “是吗?”   晏危楼悠悠开口,漆黑的瞳底便有一股极度危险的气息弥漫了出来。   “只可惜,你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其余天人自觉退到一边,镇守四极八方,防止白帝不敌逃跑。   晏危楼注视着这个曾经的敌人。   一声轻吟,刀光出鞘。   下一刻,天地翻覆。   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洪浪淹没了天空,又从天空之上倾覆而下,涛涛黑色洪流覆盖整片天地,仿佛一切都要冲刷殆尽。   那是一缕又一缕漆黑的刀光。   无穷无尽的刀光组成了滔天洪流,锋锐的杀气贯穿天上地下,仿佛生灵尽灭。   虚空都在随之震荡,密密麻麻的裂纹遍布,大片大片空间破碎开来。一些心怀侥幸心理在远处观战的修行者一时闪躲不及,立刻被破碎的空间割裂成碎片。   四周天象变化,重重星辰之影倒映而下,漆黑洪流肆意奔流,一时间,百里身陷绝境,天上地下,无可躲避!   他本就重伤,此时更是不济,仓促间只得抬起手,那小小的罗盘虚影顿时在他掌心飞快旋转,天地间现出一张覆天盖地的虚幻书页,朝黑色洪流迎了上去。   虚空震荡,无数气流狂轰。   书页的虚影片片破碎,那黑色洪流也湮灭了大半,剩下的部分余势不减地朝着白帝所在轰来,浩浩荡荡!   天空之中,剧烈的战斗波动传遍四面八方,高悬于天上的悬天峰发出轰隆隆的震动,在一阵碰撞中四分五裂,大片大片碎石在阵法作用下悬浮在半空中。   连带着下方的七百里秦川,都被庞大的余波几乎轰成了废墟。   到处都是悬天峰弟子的惨呼声。   天穹好像裂开了道道血口,一道人影骤然从中飞出,重重砸落在地。   “咳!”白帝吐出一口血,艰难站起身,表情却无丝毫畏惧,“你杀不死我的!”   他仰头看向天空,声音宏大。   “——早在万年前你就该知道,灵魂与天书绑定的我是杀不死的!除非你能彻底摧毁天书,否则,千万载岁月之后,我将归来!我是不会死的!!!”   他一边咳血,一边疯狂大笑。   或许这漫长时间以来,一世又一世,让他百般算计,总是无法灭掉那个人,已在他心中积累成了厚厚的阴霾。   这个人,已经成为他的心魔。   这一刻的白帝看上去有些癫狂。   当初的“元”也只能将他封印在瀚海界,更何况实力还不如当年的晏危楼?这一次若不是他集结数位天人一起偷袭,白帝自认不会败得这样狼狈!   ——他不服!   所以,他笑得猖狂,笑得无所顾忌,极尽挑衅之能事,就要让晏危楼也不爽。   “天书?”晏危楼也笑了。   他笑得很淡,很轻,那张线条锋利的脸非但没有因此显得柔和半分,反而多出了一份说不出的冷酷与决绝。   “我早就想领教领教天书的全部威力了。”   他漆黑的双瞳中,淡淡的金色光晕渐渐漫出,似有两缕灿金色的火焰在其中燃烧,最终化作两轮虚幻的时之晷。   ——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补天诀总纲》,只有一枚自数万年前便被元亲手取出,一直封印到现在的时之晷。   当晏危楼将右眼的时之晷取回,这才意识到当年的自己已早早预见了一切。   而这就是他对付天书的最大底牌。 第179章 终与始(上)   “时之晷?”   望着晏危楼瞳孔中燃起的两轮虚影, 白帝缓缓挺直身体,伸手拂去唇边的污血,再不复方才的癫狂与狼狈。   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失望与好笑。   “……这就是你的底牌?”   作为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 生死相托的兄弟,对于「时之晷」这个“元”所拥有的“天赋神通”,白帝自然是很清楚的。   他曾亲眼见证无数大妖魔败亡于对方手中, 在那双燃烧着金色炽焰的瞳孔里化作飞灰, 焚去一切前世来生,再没有一丝一毫在这世间重活的希望。   当年世人皆知, 圣师“元”生就神瞳,有洞悉过去未来之能,无论是怎样的敌人, 与他交手都只有败亡一途。   那是无数妖魔的恐惧之源。   曾经的白帝也是如此认为, 但获得天书之后,他才发现,「时之晷」固然可以短暂看透未来, 然而能洞悉众生命运的天书偏偏就能克制「时之晷」。   有天书在手,他果然成功偷袭于“元”, 将之重伤, 却没料到「时之晷」还隐藏着更重要的能力,加上得到天书不久,掌握不深,本身实力亦不足,才会最终惨败, 被封印入瀚海界数万年之久。   ——但如今,这个人该不会以为,这么多年以来, 他就没有丝毫进步,对天书的运用还像是曾经那般浅薄吧?   白帝的目光中不免带上许多失望。   “方才还以为你给了我一个惊喜,本以为你还有更多出乎意料的手段,没想到不过如此……”   仿佛之前的癫狂与狼狈都只是众人的错觉,他垂眸望向晏危楼,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竟然有种诡异的怀念。   “也对,现在的你,终究不是他啊……”   感叹过后,白帝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在瞬间收敛,化作一片冰冷与漠然。   “倘若只有这些……”他平平向前伸出手,周身无数气流升腾,“那你今日注定重复过往八世的命运……”   “败亡吧。”   哗啦啦——   在他头顶上方,天书徐徐升起。   漆黑天幕被庞大的书页虚影所遮蔽,一个又一个名字在书页上飞速闪动而过。一切有灵众生,皆在其上。   随后,那一个又一个名字黯淡下去,天书虚影也豁然间崩出了一道裂痕。   一股无形的力量落在白帝身上。   作为编织了无数生灵命运的神物,哪怕这个世界的既定轨迹已然被晏危楼这个天外之人所打乱,但天书依旧能在冥冥之中窥探众生的命运演化,甚至于,强行从每个人身上借来一点运势。   ——有天书加持,短时间借来众生运势汇聚于一身,足以让白帝成为一刻钟的天地主角、天命之子!   此时的他,好似成为了天地之中心,即便浑身浴血,狼狈不堪,仍有一种大势加身、万物臣服的气势。   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在心中不由自主的升起一种难以匹敌的直觉。   这并非是错觉,此时此刻,极众生之运势于一身,聚天地之势的白帝,的确是不可战胜的,除非晏危楼能在短短时间里突破天人境界,拥有超出这个世界本身极限的力量——   这一刻,随着白帝一掌拍出,天与地好似倾覆,风雪,惊雷,狂风,怒陷,乃至日月星光,种种天人异象,无论是白帝自身,还是其他天人领域的异象,都被他引动,让置身这片天地的晏危楼仿佛遭到了整片天地的排斥与针对。   一切的一切,都要竭力将他消灭!   而白帝得势不饶人,趁此机会更加欺身而上,攻势如狂风暴雨一般急迫,每一掌每一式都携带着天地之威,宛如带动着整片天地一并碾压而下。   在这暴雨狂风般的攻势中,晏危楼仿佛以一己之力对抗整片天地,只能节节败退,其他人更是连上前参战都做不到。   细碎的骨裂声在他体内响起,他漆黑的袍角已经遍布血污,那俊美到近乎锋利的脸上却仍是一派漠然平静,只是不断的出刀,出刀,出刀。   刀光凄艳冷绝,杀气纵横天地。   遥悬天际不知多少年的悬天峰在这恐怖的战斗声势之下轰然崩碎,无数碎石从天而坠,惊呼声此起彼伏。   而晏危楼浑身浴血,无动于衷,一双眸子只紧紧盯着眼前的敌人,在对方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中不断出刀,即便明显被压制在下风,眼看就要重伤待死,也是如此。似乎除却杀掉眼前的敌人之外,再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放在心上。   即便是他自身的性命。   在晏危楼这等完全不要命的疯狂打法之下,即便白帝此时占据上风,居然也一时无法将人彻底压制,时不时还会被抓住机会一刀反杀过来!   他的脸色不禁有一瞬阴沉。   就在此时,晏危楼目光一动。   “……是时候了。”   在一旁观战划水的“徐渊”、“将玄”似有所感,突然齐齐抬头,朝着上方那一袭黑袍的少年望去。   而同一时间,遥远之地,正漫不经心坐在茶楼里饮茶的白衣青年轻轻饮完最后一盏茶,目光遥遥西望。   他唇边一抹笑意一闪而逝。   紧接着,整个人便如流光般消散。   晏危楼双瞳之中,日之晷徐徐转动。   之前徐渊、将玄两大□□早已进入天人,唯有燕无伦还差一点契机而已。   而今契机已至,天人自成。   分出去的三道化身在同一时间消失,让他双瞳中的神光骤然大亮。回归而来的神魂意识合而为一,他眉心鼓胀起来,整个人头一次生出如此圆满的感觉。   仿佛四位天人合而为一,四份天人神魂叠加在一起,他的神魂好似无声无息突破了某个瓶颈,完成了惊人的蜕变。   「这是……天人之上?」   「神意圆满,心念之间便可畅游千里……谓之神游。」   一道玄之又玄的气息从他身上升起。   “你……拿我磨砺……”白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隐隐有所明悟,惊怒之下,攻势更是恐怖,天地都在动摇。   巨大的书页遮蔽在天穹之上,隐隐隔断了晏危楼与这片天地的联系,暂时隐蔽了他身上的一切因果,让他仿佛置身于什么都没有的虚空之中,再也没有办法从天地之中借力,甚至吸纳灵气。   ——对这片天地而言,他是不存在的人。自然不可能引动天地的丝毫力量。   而白帝的攻势已然到来。   “千秋!”   晏危楼轻唤一声,千秋剑顿时嗡嗡震荡,如电光般朝他飞来。   他左手握住千秋剑,与右手刀光一并斩出,剑气与刀光交织成十字,双瞳中的时之晷也在同一时间燃烧起来。   这是他倾尽全力的一击!   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无穷的光辉充斥,以至于短暂地失去了光明,哪怕天人圣者亦是如此,耳边更是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好像置身于一片无光无声、黑暗虚无的世界里。   好似只过去一瞬,又仿佛过去了这一漫长的时间,当众人从那种无光无声的幻觉中退出,就见两道身影齐齐向下坠落,只不过一个是重重地摔落在地,另一个勉强稳住身形,半跪在那里。   上方的天书虚影化作漫天流光逸散。   天书虚影破碎的同时,一枚小小的,残缺的碎片缓缓从天上掉落下来,被晏危楼抢先一步捏入手中。   ——那看上去像是某个齿轮的碎片。   “你、我……天、天书……”   白帝重重砸在地上,身体几乎被劈作两半,隐隐露出了破碎的内脏,眼睁睁望着这一幕,他目眦欲裂。   “那是我的……”   尽管看上去很想从晏危楼手中抢回那枚碎片,但显然已经垂垂待死的他终究只是重重喘了几口气,连动都动不了。   晏危楼还低垂着头半跪在地,身形轻轻晃。他缓缓收回捏住碎片的手,唇边突然勾起一抹恍然的笑。   滴答,滴答。   鲜血隐隐从他低垂的脸上砸落在地,他的声音极轻极淡:   “原来……这就是天书的真相。”   接触到那枚碎片的同时,晏危楼已然知晓了一切。尽管当初在天中禁地取回另一只时之晷时,他曾隐隐记起身为“元”的记忆,大概知道了一些关于天书的事,但现在才算是一清二楚。   ——此界并非唯一,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而界外虚空之中,世界之数更是以亿万计。早在诸界诞生之前,虚空之中先诞生了一件神物,被称作命运齿轮。   命运齿轮作为天生神物,天生操控命运之道,其中的器灵拥有自身意识之后,便为自己起名为“天命”,又在诸多世界诞生时,便开始编织诸多世界的命运,将所有世界纳入自己掌控之中。   祂仿佛一团阴影笼罩在诸天之上,编写众生之命运,掌控万界之兴灭。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行者,普通人还是妖魔,世间一切生灵的兴衰成败,生死幻灭,都在祂的掌控之中。许多人从生到死都不知一生受其安排。所谓受到天命眷顾的天命之子,指的便是在祂编织的命运剧本中出演当前时代主角的人物。   在妖魔盛行的时代,半妖出身的白帝便是这样一位“天命之子”,剧本所选定的主角。他本该在天命推动之下走到巅峰,成为无数人所仰望的救世主。   没想到,剧本还没有开始,虚空之中首先掀起一场动乱,“天命”的一位大敌成长起来,借助众生之力,一举斩碎了遥悬于诸界之上的命运齿轮,于是“天命”操纵诸界的命运之弦也开始断裂。   趁此时机,被操控的诸多世界都开始反抗。机缘巧合来到这个世界的“元”本身就不在天命的剧本中,是此界最大的变数,因此受到天道青睐,被选中成为帮助此界摆脱天命操控的唯一人选。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命运齿轮破碎之后,居然有一枚残片意外落入此界,落到了原本的天命之子白帝手中。   得知真相的他在天命引诱之下,整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扭曲,将推翻妖魔统治,拯救了整个人族的“元”视作窃取了自己命运,夺走了自己荣光的大盗,不甘之下,背弃当年的救命之恩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想要将一切扭转回正轨。   ——这一切荣光,都是他该得的。   最终,他被封印入瀚海界,“元”也在安排一番后,失去了全部记忆,跨越数万年之久,以全新的身份苏醒过来。   “……为、为什么?”   白帝气若游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惊醒了陷入沉思的晏危楼。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能对付天书?对此界而言,它本该是破格的存在。”   白帝强撑着一口气,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够用力点头。他目光落在晏危楼身上,带着深深的不甘与难以置信。   滴答,滴答。   一滴一滴鲜血滚落在地,晏危楼徐徐抬起头,“望”向白帝的方向。   白帝倏然一惊,面色微变。   只见少年双目紧闭,两行鲜血顺着脸颊滑落。他漆黑浓密的睫毛被鲜血浸湿,紧紧贴在眼睑上,神情却平静至极,唇边甚至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   这让他苍白俊美的脸上多出了一份说不出的妖异与深沉。   “……可我偏偏不想说呢。”   被人连续搞死了八次,哪怕他只记得重生之前的那一次,哪怕这一切本身似乎有着他自己的安排与布局,但晏危楼还是很记仇,他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   在白帝惊诧睁大的双目中,晏危楼突然徐徐勾起唇角,带着几分戏谑。   “……带着这份疑问去死,你一定很不甘心罢?”   “……那我就高兴了。” 第180章 终与始(下)   其实事情很简单。   天书的确是超出这个世界之外的力量, 而晏危楼穿越携带的金手指「时之晷」同样是破格的存在。   只不过,时之晷的使用需要大量的光阴之力。储存的光阴之力越多,时之晷所能发挥出的力量便越强。   当年晏危楼穿越到这个世界都没有多久, 又能积攒多少光阴之力呢?敌不过天书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将白帝封印之后,意识到时之晷无法对付天书的“元”早就洞察到未来命运的一角,为对付天书早早做下了安排。   他将一只时之晷封印在天中禁地, 自身只剩下另一只足以保命, 随后便付出失意的代价,穿越了数万年的时光, 来到多年之后,成为了如今这个晏危楼。   而被封印的那只时之晷,却在此界真实度过数万年光阴, 储存了大量光阴之力, 只等着晏危楼去将之取回。   之前八世,晏危楼尚未取回时之晷,便被掌握先机的白帝暗算而死, 这也早在当年“元”的计划之中,他并不担心自己会真正死亡, 因为在他洞察中, “碧落天”是未来必然要出现的势力。   若是晏危楼不曾回到数百年前建立碧落天,那么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就会混乱,过去不存在,导致现在也不存在,整个世界都会洗牌重来。   ——也就是说, 他必须建立碧落天,保证过去的历史,才有现在的存在。在此之前, 晏危楼是不可能真正死亡的。   而以往的八世,晏危楼死去时,都还没来得及取回时之晷,回到过去建立碧落天,于是一切洗牌重来,便有了晏危楼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开始。   只有这一世,碧落天已经存在,过去是稳定不变的,若是现在他被杀,就不会有再一次重来的机会了。   取回时之晷,晏危楼便知晓了一切。   如今,他一举突破到神游境,将数万年光阴之力一次性燃烧,不惜冒着双目失明的风险拼命,可谓拼尽了一切的力量,终于成功解决天书,但这其中的内情,却不必同白帝细说了。   风声呜咽,大片大片废墟之中,白帝几乎被劈作两段的身躯倒在地上,双眸圆睁,气息赫然已经消散。   随后赶到的其他人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战斗场面实在是太大,这位执天阁阁主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此人若是不死,他们也会有危险。   目光打量过地上的尸体,大雍国师裴不名第一个开口:“他死了?”   “不,还没有。”晏危楼平静答道。   其他人猝然一惊,还来不及继续追问,就像双目紧闭的少年已然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你说是不是,渡宫主?”   众人不由猛然看去,突然意识到渡九幽这样一位天人圣者居然差点被他们忽略了,心中一时升起极其微妙的感觉。   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只见渡九幽正静静站立在一边,周身气息却安静到了极点。被晏危楼一言点醒,他才猛然抬头,露出一双漆黑幽邃仿佛深渊漩涡一般的瞳孔。   他双瞳之中带着剧烈的挣扎之色,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似乎有另一个人正在与之争夺这具躯壳的控制权。   这样的联想让其他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唯有晏危楼依旧平静。   他闭着眼睛,徐徐开口:“百多年前,江北莫氏自秘境中得到一门绝世功法,称之为《魂煞诀》,据说修炼至高深处,未至天人便可神魂不灭。”   “……然而,修炼此功者,最终却大多走火入魔,十个疯了九个,而那位莫氏的大公子莫与白,更是发疯之下屠尽满门,只剩下一个年幼的弟弟莫与方侥幸逃生,又落入魔道,更名为渡九幽。”   过去得到的许许多多线索串联起来,早就已经言明了那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晏危楼此时不过是将之整理出来而已。   “……《魂煞诀》就是你安排的吧?”他用陈述的口吻说道,“莫与白也并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被你炼成了化身。”   “——即便半妖之躯,也不可能存活数万年,除非神魂不灭,夺舍化身。莫家兄弟天资出众,就是你选中的目标。”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便都好解释了。   诸如渡九幽也总会时不时走火入魔,发疯发癫,疯过之后又不会记得之前做的事,那或许便是受到了白帝的操控。他早就在渡九幽身体内留下了种子,关键时刻便可操控对方。   譬如数月之前,晏危楼特意揭穿悬天峰在天下宗门安插监察者的举动,本已让天下人对悬天峰口诛笔伐,而他本人则趁机收拢整个魔道,本是对付悬天峰的大好时机,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却突然无缘无故发疯,屠遍大横山脉三山九寨近万人,原本还在疯狂声讨悬天峰的江湖中人一下子都被转移了目标,将讨伐对象对准了凶狠残酷的魔道中人。   这也包括当时已成黄泉宗主的晏危楼。   此时想来,多半便是白帝的手笔。   而这类事情还有许多,但凡做过便会留下痕迹。当逍遥楼将类似的情报一并收集起来,很轻易便能得出结论,每次渡九幽发疯,最大的获益者都是当时与悬天峰站在同一立场的执天阁。   一直静静站在原地,只是双目之中满是挣扎之色的渡九幽,在听到晏危楼笃定地说出“莫与白并非走火入魔,而是被白帝炼成化身,又屠尽莫氏一族”这话时,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其他人还被真相震惊得回不过神,就见身躯一直僵立不动的渡九幽突然一点一点抬起了手臂,动作十分僵硬迟滞,好像有另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一般。   他双瞳之中的挣扎之色正在快速褪去,一股幽邃至极的力量从中散发出来。   顿时,其他人尽皆被一股无形力量震慑住神魂,脸上纷纷露出了痛苦之色,重伤的晏危楼更是身体一震,面色又惨白了三分,他咳嗽着抬起手掌。   “渡九幽”身形一动,就要远遁而去。   微弱的森白色火焰从晏危楼指尖迸发。天渊劫火,虽无物不焚,本质燃烧的其实是生命力。这也是他修为提升之后,渐渐不再使用此招的原因。   但就在这一瞬,刚刚跃至半空的“渡九幽”突然身形一僵,整个人一个踉跄。   紧接着,漆黑森然的火焰突然由内至外,在他身体上熊熊燃烧起来。   “该死!你……”白帝气急败坏的声音刚刚传出,就转变了语调。   “本座……死也要死在自己手中!”   熊熊燃烧的漆黑魔火中,渡九幽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浓浓的痛恨与轻蔑。   “……似你这等人,也配?”   炽热的火焰焚烧着空气,一抹神魂终于从火焰中浮出,神情阴沉至极。   他含恨望了晏危楼一眼,没有再说什么,神魂一点一点徐徐淡去,却并非是消散,更像是水滴融入大海,要融入这片天地之间,而将来某一日还能苏醒。   “元,你等着我……”   怀着深深不甘,白帝心中暗念一声。   当年被封印在瀚海界,他都熬过来了,这次大不了再多沉睡一些年而已……   但就在这时,他脸上的表情一僵,突然现出深深的慌乱之色:“怎么会!”   他猛然低头看向晏危楼,再也不复原本的从容:“——是瀚海界!你做了什么?”   倘若说之前的懊恼,阴沉,气急败坏都只能算是九分假一分真,那么现在的他,就是真的慌了。   有退路的时候,即便失败一万次都不足以让他绝望,可一旦退路被切断……   晏危楼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轻轻摊开手掌:“没办法,你这个人太难打死,我当然要多做些准备。”   “……譬如,被你经营成大本营的瀚海界,我就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特意给自己封神建庙,又为什么对信徒的信仰那么看重……更好奇的是,失去了神庙与信徒,你又会如何?”   这样说着,晏危楼唇边的弧度有了些变化,温柔,飘渺,如清风朗月一般。这时的他,似乎更像是逍遥楼主燕无伦。   也更像是白帝记忆中的那个人。   ——这让他条件反射般的一惊,心头突然预警,生出了极其不妙的感觉。   下一刻,白帝脸色大变。   倘若有人精通望气之术,这时必然能够看出,原本他周身气运至盛,有数不清的信念力量源源不断传来,一道道无形的丝线汇入他的魂体之中,隐约能从中听出无数人在高呼着白帝之名。   哪怕如今已是气运衰败,却仍旧有无数丝线来自各方,维系着他的神魂。   ——天书是命运齿轮的碎片,曾经凌驾于诸界之上,白帝从中意外获得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塑身之法,将自身塑造为神明。只要还有人信仰这位神明,谨记他的名号,即便死去,他也能在信仰中再度苏醒,神魂永远不会泯灭。   借助那些人的信仰,他已苟活太多年。   而如今,这些丝线齐齐断裂,更有一股无比恐怖的反噬之力随之涌来。   半空之中,一道道裂痕在他神魂之上浮现,无形的丝线断裂,让他的神魂也开始碎开,大片大片的裂痕蔓延开来。   随之映入神魂的还有一幕又一幕画面。   那是遥远的瀚海界——   神庙崩塌,帝君神像被人推倒在地,无数人践踏而过,那些曾经狂热崇拜他的瀚海界居民此刻都在疯狂地怨恨和咒骂他——他曾故意解封妖魔,制造人族之劫,又以一己之力平息劫难,化身无数人心中的救世主。而当一切真相都被揭开,救世主变成灾劫的创造者,光辉无上的神明也成为了受尽唾弃的邪魔。   就在白帝周身信仰丝线断裂的同时,晏危楼也感应到了来自冥冥之中的力量,似乎有一幕画面映入脑海。   圣城之中,原本属于白帝的神庙已然被推倒,新的神庙之中,“圣师”元的神像静静伫立,有人亲手一寸寸将之雕琢而出,于空旷神庙中静静凝望着这尊神像,如狂热的信徒渴求着神明的垂顾,又像是凝望着痴恋已久的爱侣。   当他转过身,雪白衣衫划出一抹冰冷的弧度,眸中炽热的情绪已然冰封在冷如霜的表象下,他平静无波的目光投向神庙之外的人群,有种超然物外的冷漠。   ——这一刻的他,更像是高高在上,不与凡人投去丝毫一瞥的神明。   这位突然出现在瀚海界,带领一群曾经的天宗门人揭穿白帝的真面目,推翻白帝的信仰,又另立神庙,自封为“圣师”元的大祭司的神秘人物,毫无留恋地望了众人一眼,便飘然而去。   仿佛他只是从天上降临,为传播心中神明的信仰而来,此时实现宏愿,便轻飘飘放弃一切,要回到心中神明的身边。   半空之中,白帝的神魂如飞灰般片片碎裂开来,彻底烟消云散。   而晏危楼从那一幕画面中回过神,唇边露出一抹极真实的温柔。   “之前你问时之晷是否就是我的底牌,不,不是的。”   他微笑着回过身,“看”向眼前突然打开的虚幻门扉,以及门中出现的那一袭白衣,隐隐有熟悉的冷香飘来。   “这才是我的倚仗。”   “阿晏!”   一声担忧的惊呼在晏危楼耳边响起,熟悉的人影朝他扑了过来,颤抖的手指轻轻抚上他染血的眼睑。   “我没事。”   晏危楼唇角的微笑不觉又温柔了几分。   他展开双臂,将那具温热的躯体紧紧拥入怀中,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我等你好久了。”   宿星寒动作一顿,不由轻轻应了一声。   “嗯,我们回去吧。”   “……桃花源的花都已经开了。”   ·   风雪消散,只有两人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找到了回归故乡的方法,发现此界之外还有世界,你愿意同我一起去看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这本书咕咕咕了一段时间,今天彻底完结了。不清楚还有没有番外,可能有,可能没有,多半是没有。   (关于番外其实有一个脑洞,可以另外开一本快穿主攻,让两个主角穿越到各个小世界去度蜜月,一边谈恋爱一边打脸虐渣,欣赏不同世界的风光,感觉也不错。要是哪天有了想法我就开。)   这是作者菌第一本古耽,也是第一本主攻,中间因为各种原因有断更过,但终究还是将它写完了,七十多万字都坚持下来了,没有砍大纲完结,还是有一丢丢自豪的。   这其中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一直没有放弃我这只鸽子精,坚持看下来的小可爱们,爱你们~   熟悉作者菌的小可爱都知道,我主要是写无CP,这一本尝试写古耽,写剧情的时候还好,写感情部分一直是磕磕绊绊写下来,前期甚至非常的捉急,后面的话感觉是越来越好了吧?自我感觉良好(毕竟从-100到-10也算是进步鸭)。   有了这本书的经验,相信以后要是继续写主攻,应该会有进步(继续自我感觉良好)。如果小可爱们还没有放弃我这只鸽子精,可以继续收藏专栏的预收,下一本会开无CP《光辉神座》,主攻也有一本预收,只是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开。   嗯,差不多只写言情、无CP、耽美主攻三类,专注爽文一万年。如果三者都看,觉得作者菌的文还是不错的话,也求一个作者专栏收藏,以后为大家贡献更多的文文哦~   一切就到这里,小可爱们下本书见鸭~   ——2021.02.28   另,本章留言会有红包,过几天也会有全订抽奖,感谢一直以来追文,愿意包容我这只鸽子精的小可爱们,老是断更,大家都没有打过负分,真是对我太宽容了,非常感谢大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