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合欢宗禁止内销   作者:观山眠   简介:   唐姣拜入合欢宗之后,勤奋刻苦,学了一堆理论知识,还没来得及实践。   终于等到成年,师姐带她去参加群门宴,指着乌泱泱一群男人让她挑。   座上有一位剑修,眉目疏朗,轻袍薄衣,清逸翛然,好似谪仙,唐姣春心萌动,假意跌进他怀里,眼疾手快把香囊挂在他剑柄上,眼含泪光地道了歉,耳根子发红,一步三回头走了。   剑修很上道,当夜就循着香囊上绣着的房间找了过来。   二人相谈甚欢,情意渐深,默契颇佳,唐姣刚伸手捉住他腰封,剑修的手臂就环过她腰际。   耳鬓厮磨间,唐姣腾出空隙,软着声音问了他一句姓名为何,又是何派的修士。   剑修吻她唇角,哑声道:“徐沉云,合欢宗。”   唐姣清醒了。   唐姣推开了他。   徐沉云:......?   唐姣飞快地穿上外衣,正襟危坐,仪态端庄。   然后她干笑两声,说道:“哈哈,好巧,原来是大师兄。”   她加入合欢宗不过三四年,还没见过这个闭关十年的大师兄。   众所周知,合欢宗禁止内销。   因为功法一致,所以没办法共同修炼。   虽然彼此都是对方的理想型,但是唐姣和徐沉云决定放过对方。   然而同在一门中,有时候不是不想见就能不见的。   比如——   唐姣刚搭讪了一个丹修,徐沉云就贴着她耳畔,殷殷劝导:“师妹,这个丹修瞧着傻傻的,修为也不甚高深,换一个吧?”   再比如——   徐沉云邀请了某剑派的女修同路,唐姣双手环胸,轻声笑他:“师兄,如果偏爱这种类型的,我不是更好吗?”   一段时间下来,两个人竟然都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无奈之下,唐姣和徐沉云经过了一番严肃的商讨,决定先在一起试试。   不过......谁能告诉她,合欢宗弟子和合欢宗弟子到底要怎么修炼?   ——————————   小师妹x大师兄   -女主看起来单纯可爱,男主看起来清雅高洁,所以双双被骗   -并非纯粹的爽文大女主,女主是白切黑甜妹   -左脚踩右脚上天式修炼,不要深究   -本文1v1   【三编完结排雷(2023-7-24)】:   1.本质双f,详细来说男女主见面的时候女c男f,在一起的时候双f;   2.感情戏不多,男女主都是事业型,主写女主升级流,群像;   3.男女主见面早,在一起晚(一百章之后),男二男三对女主单箭头;   4.女主和男二利益关系,此阶段并未和男主在一起;   5.男主前任没出场过,无任何恶毒女配雌竞剧情;   6.比起评论区0订阅贷款排雷,希望各位更相信100订阅读者以及作者;   7.欢迎对剧情的合理指正,但随意捏造剧情的排雷不再回复,请嘴下积德。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姣;徐沉云 ┃ 配角:合欢宗众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就要内销就要内销!   立意:凡事要勇于尝试。 第1章   ◎“好巧,原来是大师兄。”◎   天色近晚,云雾深处的昆仑山巅显出奇景,万道流虹划过天际,斩破霞光,将天流岛周遭映成白昼般的亮色,见到此景的人驻足观看,无不憧憬向往。   此间人人崇尚修真,故而修士为上,凡俗为下。   “......而维持这盛世的九州盟,为了巩固各大门派之间的关系,每年都会举行群门宴,邀请各门众前往昆仑山小住一夜。”师姐衣袂翩翩,眉眼明媚如火,似是看出师妹的疑惑,解释道,“为什么只是一夜?因为大家都忙着修炼,能腾出时间已是不易。”   她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得逞般的笑容,“不过,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   唐姣接下师姐的话:“因为我们合欢宗可是每年都盼着群门宴。”   师姐奇道:“你还挺会举一反三的嘛,说说看为什么群门宴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是,李师姐。”身为师妹的唐姣已将理论知识背得滚瓜烂熟,对答如流,“因为大部分修士,尤其是修为越高深的修士,就越喜欢闷在洞府里闭关,即使出关也是独来独往,平日里很难接触。而我们合欢宗的修炼方式独特,需要取对方的修为采补,这群门宴对我们来说就是大好的时机,正好有机会对那些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修士出手。”   李少音满意一笑,“对,就是要你这种决心!我们合欢宗可和其他门派不同,不讲求那些无谓的矜持,直白来说,群门宴就是合欢宗的狩猎场,师妹,你可要记住了。”   话是这么说。   李少音手持飞行符,看了一眼身侧同样也拿了张她的符箓的小师妹。   小师妹听了她的话后,眼睛亮晶晶的,正是踌躇满志的样子。   当年收唐姣进宗的时候,长老就是看中了她的相貌。   ——“虽然是合欢宗的弟子,但是长得非常清纯可人,这不是很妙的反差吗?”   就因这一念所想,将唐姣给拐进了宗门。   她的小师妹堪堪加入合欢宗不过三四年,如今刚成年,这还是第一次参加群门宴,说是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不过,李少音想,看她这副样子应该已经准备得很好了吧?   就在两人思绪万千之际,唐姣和李少音已经抵达了昆仑山下。   将请帖交给守门童子,确认了请帖无误后,结界开启,那层荡漾着霞光的法阵显露出背后的景象:昆仑群山热闹非凡,有御剑而行的剑修、持符而行的符修、踏风而行的气修,满天五彩斑斓让人闪瞎眼的法宝,浓重的真气弥漫,显然修为高深的不在少数。   唐姣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不由得心情激荡。   她喊道:“李......”   “师姐”二字尚未出口,唐姣忽然察觉李少音的神情严肃,俨然一副要上战场的阵仗,目光炯炯,谨慎挑剔地在男修中搜寻目标,她甚至能够想象她的心理活动,大概是“这个不行,下一个”,“那个还不错,先保留意见好了”。于是唐姣收拾好心情,也不说话了,将真气聚集在眼部,学着师姐的样子,开始对路过的每一个男修打量起来。   合欢宗的一袭红衣,即使在一堆门派中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这对师姐妹注视过的男修,都不由得感觉到背脊发寒,像是被什么捕猎的野兽窥视一般,下意识挺直了背脊,脸上的表情都端正了几分。可惜合欢宗弟子的眼光可是很挑剔的,匆匆一眼就扫过去了,如此一路走下来,唐姣居然连一个相中的修士也没有。   临至后山住所,周围没了人,李少音才对唐姣开了口:“师妹,有相中的吗?”   唐姣答:“没有。师姐有相中哪一位修士吗?”   “我也没有。”李少音安慰道,“不过,接下来的宴席才是重头戏,许多大能喜欢在最后一刻出面,这之前遇到的修士大约只是开胃菜罢了,师妹不必忧心相不中人。”   她打趣道:“我们从师不同,此前没能和你多加交流,这次有机会,我正想问问师妹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修士呢。”   唐姣绞尽脑汁想了想。   “嗯......我比较喜欢看起来清雅高洁的男修。”   她说:“最好是剑修吧?因为我感觉用剑的人很潇洒,师姐你呢?”   “啊——我懂我懂。”李少音说道,“身处合欢宗,妖艳的类型看多了,就喜欢调戏那种正经的修士,师妹,你还挺上道的啊,我就喜欢攻略那种看起来难攻略的修士。”   她说:“比如佛修。”   唐姣顿时肃然起敬。   一般来说,同门派的人会住在一起,不过,为了避免同时相中同一个修士,影响门派和气,合欢宗往往不在群门宴结伴同行,所以两人从千机壶中随便挑了两间房作罢。   夜色笼罩昆仑,唐姣如约与李少音在入口处相见。   各自已经换下了简洁的门派服,绫罗绸缎,流光溢彩,身上配饰叮当响。   李少音严肃道:“准备得如何了?”   唐姣亦是严肃道:“行李都收拾好了,香囊也绣上了房间的门牌号。”   李少音看着自己这位聪慧机敏的师妹,大感欣慰,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两人莲步轻移,端着收整好的一身装束,行至山巅大堂前,里面已是热闹非凡,欢笑交谈声不绝于耳。唐姣和李少音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少音是“师妹,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唐姣是“没问题,师姐,你去狩猎佛修吧”,达成一致后,她们遂决定分头行动。   离开了师姐,唐姣眼见着乌泱泱一群修士,手心不由得沁出薄汗。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在心中默念着从书中学到的内容:男修大都喜欢端着架子,所以,想要接近男修就必须拿捏好距离,不能太主动,但是也不能什么也不做,要注意平衡矜持和开放之间的度......如此默念几次后,唐姣终于平复下来,缓步从人群中走过,顺手取了一碗甘露当作掩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附近的男修。   这个太健硕,那个太瘦弱;这个太冷淡,那个太活泼;挑挑拣拣,终于看到个大致顺眼的修士,修为又太低了。唐姣暗想,想要找到符合心意的男修,真是不容易啊。   师姐说过,座位越靠近那两根盘龙柱的修士,修为就越高。   如果选择修为高的修士一起修炼,有利也有弊,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能不能入了对方的眼。唐姣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修为,三阶中期,并不高,合欢宗的功法能够提升双方的修为,但是像她这么一点修为,在对方眼里大概如同沧海一粟般渺小吧。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唐姣已经将在场的大部分修士都看了个遍了。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她走向了上座。   没想到这一看,还真的让她相中了一位修士。   修士一袭轻袍薄衣,袖沾云纹,是十分清朗的颜色,与身侧修士交谈之际,眉目微动,如墨迹晕染开来淡淡的笑意,清逸翛然,顺着腰际往下看,能看到他身边放着乌金剑鞘,不必以真气去探,也能够感觉到鞘中封存的那股涌动锋意,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看起来清雅高洁,剑修。   当完全符合喜好的人出现在眼前时,其他人就好像陪衬一般黯淡。   是而,只这一眼过去,唐姣就挪不开视线,也挪不开步子了。   师姐,虽然你说过要谨慎挑选对象,但这个人完全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唐姣飞快地在心中说服了自己,而且,他还不是佛修,再怎么想也要比师姐的那边进展容易吧。   在唐姣自我纠结的时候,剑修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他抬眼轻轻掠过去,目光有片刻停留,随即与友人交谈两句,以酒意困顿,要去后院吹吹冷风清醒一下为理由,取剑起身离开了上座,沿着回字走廊朝后院的方向走去。   唐姣看到修士离开了座位,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她喝掉手中的甘露,挥手将真气凝就的碗拂去,绕了个路也走向了后院。   不知道是不是唐姣的错觉,她在修士身上只嗅到一股淡淡的梅子酒味道,远不及喝醉的程度,不过她没有在意这点细节。   她在心里为自己鼓了把劲,从袖中偷偷取出一枚香囊缠在指缝间。   与剑修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姑娘脚下一绊,惊呼一声,朝他怀里跌去。   要是李少音看到了这一摔,肯定是要鼓掌的。这一摔灵巧地避开了要害之处,并且足够逼真,即使剑修不去接唐姣,她也不至于摔得有多惨。但是,谁又能够拒绝这么一个看起来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如唐姣想象中最好的结果,剑修先是一愣,随即抬手接住了她,手在她肩膀处微微一停,稳住了她的身形后便松开了手,问道:“你没事吧?”   唐姣的脸微红,兔子一样无辜的杏眼泛着水光,很不好意思说:“没事......”   就在方才,她已经眼疾手快地将香囊挂在了他腰际的剑柄上。   为了防止修士当场发现这一点,唐姣涨红了脸,连连道谢,随即像是羞愧般的匆匆离开了。这么一路回到住所,关上房门后,她才如释重负般的叹出一口气,几步走到桌前坐下,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初次表现,确定没有太大的纰漏,便满心期盼地开始等待。   要是没来的话,唐姣倒也没有多大的损失。   毕竟,像那样绣着她房间号的香囊,还有九个。   只不过那位剑修实在是很合她的胃口,如果能够选择的话,她还是希望他会来。   这样胡思乱想了半盏茶时间后,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唐姣的思绪。   她赶紧将剩下九个香囊放入百纳袋里,整理了一下仪容,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打开了房门,看到眼前这个才道别不久的剑修,心里虽然觉得是意料之内的事,却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说:“咦,是方才那位出手相助的道友?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剑修将手中的小巧香囊递给她:“姑娘,你同我道别的时候遗落了这个。”   唐姣接过香囊,手指触到他指尖的温热,说道:“不好意思,我实在太粗心了。”   剑修浅笑道:“无妨。既然已经物归原主,我便离开了。”   “等等!”唐姣出声唤道,犹豫片刻,才小声说道,“我欠了道友两个人情,若是就这么让你离开,恐怕有些失礼了。道友......道友若是得空,进来坐一坐,可好?”   接下来的发展异常顺利。   剑修当真应下了唐姣的邀请,进屋后,唐姣贴心地从百纳袋中取出醒酒茶,你来我往的交谈之间,她对剑修越来越满意,愈发觉得他是个贴心且风趣的人,像这样既好相处、修为又高的人,在整个修真界恐怕都是难得一见的吧?剑修身上的梅子酒气息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唐姣衣物上的小香松味道,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悄无声息间拉近了。   唐姣能够感觉到,剑修似乎对她也抱有一定的好感。   二人相谈甚欢,默契颇佳,情到浓处,眼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不能再近,唐姣的心怦怦直跳,在剑修的目光中闭上了眼睛。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凝结了片刻。   紧接着,她感觉到温热的呼吸缓缓地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半是因为害羞紧张,半是想到了书中学到的方法,唐姣的手指动了动,顺着腰线捉住了他腰封上的细穗,剑修也不负众望地将手臂环过了她腰际,轻轻托住她背脊,让她不至于这个迎面直来的吻控制不住平衡摔下去。   大约两息后,唐姣尝到了剑修唇上的醒酒茶味道,有一点苦,然后是回甘。   那其实只是个浅尝辄止的吻。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浅尝辄止,唐姣心想,所以她才更想要下一个吻。额头相抵之际,她睁开眼睛,凝视着眼前那双幽深低垂的眸子,呼吸略有急促,软着声音,启唇说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姓名为何,是何派的修士呢。”   剑修的声音发哑,吻了吻她的唇角,说道:“徐沉云,合欢宗。”   徐沉云。和他很相称的名字。   唐姣迷迷糊糊地想。   嗯,他是合欢宗的剑修啊。   等等。   合欢宗......   合欢宗?!   一道惊雷落在唐姣天灵盖上,将她整个人劈得清醒过来。   怪不得,怪不得发展得如此顺利,原来都是从同一本秘籍中学来的招式吗?   那厢的徐沉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问:“你呢?你又是哪个门派的小姑娘?”   此话刚出,下一刻,唐姣欲拒还迎挂在他胸膛上的手就已经推开了他。   徐沉云明显因为唐姣的动作愣住了。   他一时还没弄明白原本水到渠成的剧情为何戛然而止。   就看见唐姣飞快整理好揉皱的外衣,正襟危坐,仪态端庄,一张因为害羞而发红的脸变得煞白,浓情蜜意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长辈抓住的坏小孩,有点不敢直视徐沉云的眼睛,经过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抬头看向他,很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   “哈哈,好巧,原来是大师兄。”   “......”   徐沉云看着唐姣。   唐姣看着徐沉云。   徐沉云迟疑着开了口:“你是?”   唐姣说:“我是......大约三四年前新加入合欢宗的弟子。”   所以还没有见过这个闭关十年,不久前才出关的大师兄。   别说徐沉云了,李少音恐怕也没有想过,居然会有人撬了自己门派的墙角。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预收《剑宗少主今天退婚了吗》求收藏!   文案:   陈锦念与爷爷相依为命,直到爷爷死前,才知道他原来是剑宗的掌门。   她伏在剑宗掌门的棺木前哭得稀里哗啦,直到剑宗将她寻回,给了她一本名册,说是爷爷留给她的遗物,这位剑客了无牵挂,唯独惦念她,于是将世上的珍宝都留给了她。   彼时的陈锦念没想到“世上的珍宝”是指的人。   -   她红着眼翻开名册,眼泪坠坠的要掉,望了一眼,又没掉出来。   满篇登记在册的名字,有魔教教主、武林盟主、世家少爷、药谷医师、绝代刺客,其中内容之详尽,什么肩宽,腰围,惯用左手剑还是右手剑,喜好,厌恶......写得明明白白。   陈锦念:?   她又确认了一下这本名册确实是她爷爷的字迹。   然后抬头望向面前的远房表妹,问道:“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第一的大美人轻轻垂眸,解释道:“前辈年轻时四处游历,帮了许多人的忙,可以说整个武林都欠他一份人情也不为过。弥留之际,前辈给每人都传了书,信中提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孙女,倘若这些人还记得那份恩情,就让自己的儿孙来向她提亲。”   -   陈锦念的手发抖,“意思是......”   大美人点点头,“名册上的人,都是少主你的未婚夫。”   -   整个江湖的枭雄俊杰都是陈锦念的未婚夫。   对此,严重恐男的陈锦念表示: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   陈锦念,二十三岁,身为剑宗掌门的孙女,常年闭门不出,恐男,尤其恐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别说成亲了,她就是跟陌生男性共处一室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头皮发麻。   她回到剑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爷爷给她找的这群未婚夫全部退婚,一个不留!   几番相处下来,和这堆未婚夫没有培养出任何感情,倒是同表妹十分亲近。   表妹撞见烂桃花就挺身而出棒打鸳鸯,表妹受伤了就为她细心疗伤,表妹的喜好全部记在心里......而表妹温柔又体贴,春天带她出去放风筝;夏天让她枕着膝盖,给她扇风;秋天为她置办新衣;冬天为她准备好热腾腾的暖炉,陈锦念感激涕零,决定帮她暖被窝——   等等,表妹,你的胸怎么掉了?   ——————————   江照扇(19)x陈锦念(22)   -男主是表妹,男扮女装 第2章   ◎“你的鼎不会要炸了吧?”◎   群门宴过后,许多弟子的气色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油光水滑的,面色红润,像是提前过了年。整个合欢宗都是一幅喜气洋洋的场景,随处可见低声交谈心得的弟子们,这个说“我找的那个新道侣是哪门哪阶的”,那个说“恭喜你的修为更进一步”......   唐姣萎靡不振,混在这群饱满的果实中间,像是没长成就夭折的禾苗一样可怜。   随着大流走了一阵后,临至分岔路,传送阵,其他人纷纷朝着各自的传送阵走去,剑修结伴同行,符修欢声笑语,气修相携入阵,瞬间只剩下唐姣一个人。她默默地走向了那因为几乎没人使用而变得黯淡的阵法,真气催动,柔和的光芒瞬息间吞噬了身形。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身处修习山殿前。   殿中一片清冷,满眼都是阴森森的灰色,显然许久未能得到修缮。   顶上的牌匾有些歪斜,其上镌刻的字略显磨损,写着“丹修殿”三个大字。   没错,唐姣是丹修。   并且是几代合欢宗弟子中唯一的丹修。   这丹修殿惨淡得就像唐姣的神色,她跨过门槛,守门的童子甚至不需要唐姣出示木牌,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就继续翻阅手中已经翻皱翻烂了的话本去了。这偌大一个丹修殿,加上唐姣,也就只有堪堪三个修士罢了,早就混得脸熟,自不必他细细来查验。   实际上,丹修在修真界的地位并不低,修为越是高深的丹修,就越是受尊敬,尤其是淬炼而成的丹药,只是一颗上品丹药就能引得无数人抢夺,丹修更是被奉为座上宾。   至于为什么合欢宗的丹修这么少,当然是有理由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修丹了!放我出去!谁来让我逃离这里吧!”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寂静,唐姣和童子习以为常地用真气护住耳朵。   “哈哈哈哈哈哈!我又炸鼎了!我又炸鼎了!我现在就要把这破鼎给它扔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后,另一个堪称癫狂的男声也跟着响起。   一时间惨叫声、大笑声不绝于耳,整个阴森的大殿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这就是理由。   加入合欢宗的弟子,十个有十个都是为了保持容颜美丽而来的。   修剑潇洒,修符灵动,修气轻盈,故而选择这三门的弟子是最多的。   修丹?每天对着一口鼎,随时要注意火候是否得当,材料放入的顺序是否正确,数量是否精确,稍有差池就会炸鼎,能溅得一身的灰,难以洗净,而且那火焰也烤得皮肤干燥,眼睛疼痛难忍......对于珍惜容貌的合欢宗弟子来说,简直是史诗级别的灾难。   唐姣之所以选择丹修这一门,实则是落入了丹修长老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   当时——   长老说:“这是春山白鹤鼎,天品法宝,只要你开口答应,我就将它送给你。”   没有初出茅庐的修真者能够拒绝“天品法宝”这四个字,唐姣也不例外。   唐姣又惊又喜,确认道:“真的吗?”   长老手一挥,春山白鹤鼎的缩影浮现在唐姣眼前,“对,此言不虚。”   法宝按照等级依次分为天品、玉品、金品、银品、铜品、瓦品,尽管唐姣不明白为什么长老要将这世间最顶尖的法宝送给自己,但是她望着眼前泛着薄薄光芒的炉鼎,内心的挣扎连一息也不到,就在长老深邃的目光下答应了下来,并亲手签下了拜师的契约。   确定契约结成,长老满意地感叹道:“苦合欢宗无人修丹久矣!”   于是唐姣就抱着这春山白鹤鼎,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中走入了丹修殿。   真正踏入了丹修的门槛,唐姣才从师兄师姐那里得知,原来她不是第一个被法宝骗进来的弟子,但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因为在她之前,已经有五代弟子无人修丹了,丹修长老内心焦急,越是没人加入,他许诺的法宝等级也越来越高,这才让唐姣被这天品法宝蒙蔽了双眼——整个合欢宗也就只有这一个天品炉鼎,长老可谓是耗尽了血本。   在心中为炸鼎的师姐师兄默哀了片刻后,唐姣走向了西南角的偏殿。   去年师父为了研究出九转回魂丹,决定闭关,说要一门心思扑在炼丹上,排除所有可能影响到他的因素,说实话,唐姣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一个爱炼丹的人不选择加入药王谷,而是选择加入合欢宗。不过,听师姐说,师父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性格,自从几十年前师娘去世,他就性情大变,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想过要找其他人一起修炼。   偏殿三面墙壁做成了抽屉,唐姣熟练地取出了秤,踩上悬空楼梯默念着药材的名字一个个取过去:天秋木10钧、水蛇鳞5片、白玉粉2匙、无根水8杯......取完所有药材后,她召出法宝,春山白鹤鼎稳稳地卡入殿中的凹槽,随着火焰的点燃,鼎身的花纹徐徐绕鼎展开,如同一幅首尾相连的画卷,春山翻腾,白鹤踏云,春雨般微寒的气息弥漫,拂过唐姣因火焰灼烧而感到干裂疼痛的脸颊,让那种不适的感觉得到了缓解。   春山白鹤鼎作为天品法宝,当然不止这点作用。   不过,受到法宝主人的修为限制,这鼎如今还没办法发挥出全部效用。   唐姣张开手,一片鹤羽落入掌中,化作羽扇。   她一边用羽扇调整着火候,一边找好时机抛出药材,当药材触碰到鼎身的花纹,便被春山簇拥着放入高大的炉鼎中,因为是比较简单的丹药,所以她还算是得心应手。   中途童子来报,说有人来找唐姣。   唐姣一时没想出是谁,直到来者踏入门槛,她才微讶喊道:“李师姐?”   这惊讶不是因为来的人是李少音,是因为李少音的神色,比起她来说好不到哪去。   两个眼下青黑的人望着对方,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   还是李少音先开了口:“小师妹,你怎么这么早就来炼丹?昨夜不顺利吗?”   合欢宗以双修为上,能从别人那里薅修为就绝不自立更生,唐姣倒是勤奋修丹得有些奇怪了,所以李少音一眼就看出来,恐怕自己这个小师妹昨晚上也进展得不太顺利。   李少音是符修,本来应该去符修殿,只是听说唐姣不在寝居才过来找她的。   唐姣觉得有点儿难以启齿,她实在没办法把自己打主意打到大师兄身上的事情告诉李师姐,只能含糊说道:“嗯,虽然我们对彼此都有好感,但因为身份这一层......”   闻言,李少音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吗?那也没有办法了,不过,师妹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找人修炼这回事又不止群门宴能做。我昨晚上也过得糟糕透了,一开始倒是挺顺利的,结果就在我即将得手的时候,我那本来应该死绝了的前道侣忽然冒出来了。”   唐姣感同身受,边摇着羽扇,边说道:“师姐,下一个会更好。”   李少音表示赞同,随即说道:“不说那些晦气的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刚来不久,是不是从来没见过大师兄?我左思右想,你昨天跟我说你喜欢的类型,似乎和大师兄有些相似,正好他前几天出关了,你要不要去凑凑热闹,顺便也能转换一下心情。”   唐姣听到“大师兄”三个字,登时面如死灰,心神震颤。   幸好她本来就因为彻夜未眠而神色萎靡,李少音倒也没有察觉到端倪,只是炉鼎下腾生而起的熊熊烈火让李少音吓了一跳,赶紧提醒她注意控制火候,在唐姣落扇压火的同时,热心肠地向她介绍起这位合欢宗的传奇人物来:“大师兄本名徐沉云,是剑修。他闭关前是八阶后期,如今已是九阶前期,可以说比许多长老还要高深了,修到他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再刻意去找谁同修,毕竟,比他修为要高的人少之又少,可能双修下来他能得到的修为比对方从他身上取走的修为还要少许多呢。”她最后开了个荤笑话。   但是唐姣没有笑。   非但没有笑,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边咳嗽,一边想,九阶前期,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一个三阶中期的视线。   所以,那位大师兄其实早就感觉到了她的有意接近,却选择了顺势而为吗?   她自认为高明的那些技俩在对方眼中恐怕就像小孩子的戏耍般幼稚吧?天哪!   唐姣露出了痛苦的神情,李少音还以为她是被呛得厉害了,于是伸手放在她后背上给她顺了顺气,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好不容易缓和了情绪,唐姣轻轻握住师姐的手,迎着李少音疑惑的目光,问道,“师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合欢宗是不是禁止弟子和弟子一起双修?”   尽管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李少音还是回答了。   “对,因为功法一致,都要拿对方的修为采补,所以没办法共同修炼。”   李少音的回答和徐沉云昨天晚上说的一样,也和唐姣记忆中师父的教诲一样。   所以,昨天晚上的决定是正确的吧,他们就是应该在意识到身份的那一刻结束。唐姣想,虽然很可惜,她真的对徐沉云很有好感,不过她的道侣终究不会是合欢宗弟子。   自己的第一份感情就这么葬送了。   唐姣还是挺难过的,终于收拾好心情后,就听到李少音开口道。   “小师妹,你不会是在想能不能和大师兄在一起吧?”她揶揄道,捏了捏师妹柔软的脸颊,不出所料地获得了一个惊恐的眼神,“我开玩笑的,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你记不记得我方才说过的,大师兄他出关了的事情?其实你腾不出时间也没关系的,因为宗门如今正打算提携大师兄登临长老之位,今天带着他在各殿熟悉新入门的弟子呢。”   今天带着他在各殿熟悉新入门的弟子呢。   带着他在各殿熟悉新入门的弟子呢。   各殿熟悉新入门的弟子呢。   李少音的话在唐姣的脑海中回荡。   她哆哆嗦嗦地问道:“师姐,大师兄也要来丹修殿吗?”   “嗯。”李少音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算着时间,应该也快轮到丹修殿了。丹修只有你一个新弟子,我觉得应该会说上两句话吧?你不用紧张。”她说到这里,神色忽然一变,“师妹!你的鼎好像不太对劲的样子,不会快要炸了吧?它已经在冒烟了——”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好似平地惊雷,响彻整个丹修殿。   徐沉云跟着掌事步入偏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味,黑烟呛得殿中的人连连咳嗽,合欢宗鲜红的衣服被蒙上了一层灰,两个人灰头土脸地站在残骸间,而其中那个年轻些的小姑娘,似乎有些眼熟。 第3章   ◎“请师兄不吝赐教。”◎   满堂俱静。   片刻后,从对角处的东北偏殿幽幽地传来一个男性声音:   “我就说......炼丹没有出路......”   徐沉云的手搭在腰间乌金剑上,指节抵住剑格,轻轻将剑推出两寸。   只听得一声剑鸣,浓郁锋利的真气乍现,势如破浪,将殿中的黑烟一荡而空,再去瞧他的剑时,剑身却已经随着他撤手的动作重新纳入了鞘中,掩去瞬息间展露的锋芒。   李少音这才反应过来,伸出食指在空中画出道道符光,真气凝结成柔和的雨雾,飞快地将身上的灰尘清理干净。然后,她转过身,正准备帮师妹也清除掉身上的灰尘时,师妹却拼命摇头拒绝,眼神躲躲闪闪,甚至还往她身后躲了躲,像是不愿意直面现实。   咦?   李少音茫然。   她疑惑道:“师妹?”   伸手去碰碰小姑娘,她就兔子似的躲得更厉害,小小一团。   “李师姐,这样就可以了,我等会儿会自己收拾残局。”   小兔子弱弱地说道,极力憋着声音,硬生生把清脆的声音压得又哑又低。   李少音更不解。明明掌事和大师兄就在面前,她却宁愿这样灰头土脸的,也不愿意将面庞露出来,难道说,自己之前的猜想是错误的,其实小师妹意外的不待见大师兄?   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掌事尴尬地咳嗽一声,向徐沉云介绍道:“这个小姑娘便是方明舟长老的小弟子,名为唐姣,是五代弟子中唯一的丹修,大约四年前拜入我宗。”   站在李少音身后的唐姣听到徐沉云应了一声。   他的舌尖在上颚轻轻一触,将“唐姣”两个字在唇齿间念了念。   唐姣不由得想起他昨夜眉眼低垂,问她,你又是哪个门派的小姑娘?只是这么一回想,她就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滚烫起来——她是想过,毕竟是同一门派的弟子,自己和徐沉云总会有相见的时候,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还这么狼狈。   掌事又介绍道:“唐姣,这是本宗排名第一的剑修,你的大师兄,徐沉云。”   毕竟自己现在灰头土脸的,徐沉云认不出她,也是有可能的吧?   她这么想着,硬着头皮,从李少音身后走出来,低头喊道:“掌事,大师兄。”   唐姣感觉到徐沉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过两息,随即颔首道:“唐师妹,此前听你的师姐师兄提及过,说你的天赋了得,既勤奋刻苦又细心,不过入门短短四年已是三阶中期,方前辈青睐有加......今日的场面,大约只是碰巧被我与掌事遇上了吧。”   语气很客气,巧妙地替她打了个圆场。   看来大师兄并没有认出自己。   唐姣松了口气之余,心里竟然隐约觉得有些失望。   她将莫名的情绪抛掷脑后,抿唇笑道:“大师兄谬赞了,我的修炼还远远不到家呢。 ”   掌事在旁边听了半晌,忽然问道:“说到这个,唐姣,昨天我不是特地吩咐你的李师姐带你去群门宴了吗?你不会还没有找到双修的对象吧?我们合欢宗还是要以双修为先,你也不要被方明舟影响了,一味扑在炼丹这件事上可不符合我们合欢宗的风格。”   唐姣嘴唇抖了抖,还没来得及发话,李少音就已经熟练地反省起来。   “姐姐,对不起!”她立刻双手合十,说道,“我昨天中途离场了......”   “不是李师姐的错。”唐姣眼见着掌事的脸色愈发铁青,赶紧解释道,“是我以为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只是没想到,嗯,没想到中途出了一些岔子,所以没能找到双修的对象。掌事,我接下来一定会好好努力,找到合适的人选的,请您不要责怪李师姐。”   徐沉云也打圆场道:“此后也会有许多机会的。”   闻言,掌事李裳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家妹妹一眼,也知道她是什么脾性,大约就是中途抛下师妹往佛修堆里混了,可这二人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她也只好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要是有什么疑问,也可以找你的大师兄请教一二。”   唐姣目光扫过去,正巧与那双眼睛对上。   她从喉咙间慢慢地挤出一句话:“请师兄不吝赐教。”   徐沉云应道:“当然。若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来紫照洞府询问。”   临走前,李裳眉望着眼前灰扑扑的小姑娘,嘱咐她要收拾好自己,即使是丹修也要时刻保证自己的容貌完美云云,顺便把精神同样萎靡的李少音也说了一顿,这才离开。   与徐沉云离开丹修殿后,李裳眉心觉方才有些失态,正欲开口替二人开脱几句。   却望见身侧的剑修将手指抵在唇下,似是忍俊不禁地展眉笑了起来。   李裳眉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是看见徐沉云笑成这样子,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似的,于是扶额说道:“这个小师妹和你当年一样,都是因为相貌与合欢宗差异很大才被掌门收入门中,你笑成这副模样,不会是想起了当年的那一连串风波吧?”   “倒不是因为这个。”徐沉云含笑说道,“你不觉得她很像兔子吗?”   李裳眉回想了一下,觉得确实像。   而且是那种在地上打了个滚之后灰扑扑的小兔子。   她早知这个和自己同届拜入合欢宗的师兄看起来清清白白,实际上馅儿里又是什么恶劣的性子,大概是对什么感兴趣就会出手的类型,便出言警告道:“别欺负她。”   徐沉云只是微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直到送走这两尊大佛后,偏殿内的唐姣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她神色比方才要冷静许多,竖起两指,召来清雨洗净身上污垢,露出一张红扑扑的稚嫩脸颊。李少音是越看自己这位小师妹越顺眼,尤其是她方才还替自己辩解,更觉内心负罪感愈发强烈,便在心里暗暗地定下了一个目标:一定要帮小师妹找到双修对象!   唐姣可不知道李少音心里在想什么。   她开始收拾残局,从春山白鹤鼎中取出那颗半成品的丹药,用真气凝结成极细极薄的一缕,熟练且精确地将烧焦的外壳缓慢剥离。李少音起先还在想些有的没的,后来就完全沉浸在了唐姣的动作中,甚至有些惊讶,如果一定要形容这副奇妙的场景,就得把唐姣比作穿针引线的绣娘,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动,真气凝成的针线便轻盈地上下翻飞。   李少音迟疑道:“炸鼎之后的丹药还能继续使用的吗?”   唐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能的,师姐。只要剥离掉外面这一层......”   她又说了些身为符修的李少音听不懂的词汇。   李少音虽然不懂,但还是凭借经验察觉到了一点:“可是我听说炸鼎之后的丹药是无法使用的,整个过程必须重新来过,材料也浪费了,所以炼丹这件事才如此艰辛。”   唐姣拿着已经剥离过的丹药,手微微一顿。   她睁大了眼睛,问:“不能吗?”   李少音说:“不能的。等等,难道你已经这么做了许多次了吗?”   唐姣腼腆地点点头,说:“而且我也给师父看过了,他说药效是一样的。”   李少音汗颜,想,自己这个小师妹,难不成是个丹修天才?   她赶紧问:“师妹,你拜入师门之前是做什么的?”   “绣娘,替人裁剪缝补衣服的。”唐姣说,“从我记事起就已经开始用针线了,大家都说我做出的衣服又精细又漂亮呢。”她停顿了片刻,又说,“第一次炸鼎的时候,我有些可惜丹药,就试着像处理缝错的针脚一样抽走多余的部分,没想到成功了。”   原来徐沉云刚才说的“天赋了得,既勤奋刻苦又细心”并不是恭维吗?!   李少音顿时觉得头昏脑胀,甚至开始担心起药王谷会不会来他们合欢宗抢人。   唐姣倒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她将丹药收好,见李少音愣愣地出神,犹豫了又犹豫,思索了再思索,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师姐,我想问问关于大师兄的事情。”   李少音回过神来,说道:“你想问什么?”   “比方说,”唐姣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说道,“为什么像大师兄这样的人会拜入合欢宗呢?我的意思是,他的气质看起来不太像合欢宗弟子,更像是那种剑派的弟子。”   这好像还是师妹第一次主动询问关于徐沉云的事情。   难道方才的见面让师妹对大师兄产生了兴趣吗?她果然是喜欢这种类型的。   这么想着,李少音向唐姣解释道:“我们宗门素来随性惯了,你当初就是被这样招入宗门的,应该能体会到。宗门就喜欢搜罗各种长得好看的男弟子女弟子进门。你想,整个宗门的男弟子都是那种浓妆艳抹矫揉造作的类型,看多了总会觉得疲劳吧?所以掌门才想着要招点风格不一样的弟子进来,不过像大师兄这种看起来高雅的类型基本上都对合欢宗敬谢不敏,几百年以来也就仅有大师兄这么一个而已。加上你算是两个了。”   唐姣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李少音继续说:“有好长一段时间,天地剑宗都想把大师兄挖走呢,说我们合欢宗暴殄天物了,为此合欢宗和剑宗闹得很不愉快。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两宗关系还不错,大师兄还会受邀前往剑宗当裁判。”当然,合欢宗不可能一点好处都没有,每次大师兄都会带很多合欢宗弟子过去,久而久之,剑宗都有些害怕这群莺莺燕燕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抬手按住唐姣的肩膀,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小师妹,听师姐一声劝。”   唐姣误以为事情败露,有些紧张:“怎么了,师姐?”   “有时间的话,就去找大师兄聊一聊他当年是怎么平衡合欢宗和剑宗之间的关系吧。”李少音说道,“我觉得你以后应该也免不了遇到这些事,记得躲着点药王谷。”   唐姣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是看着李少音的神情,还是答应了下来。   然后她举起手,小声地说道:“不过,师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下个月好像我们合欢宗和药王谷约定好了要一起前往微尘地域探索,名单里有我和两位师兄师姐。”   李少音:“......”   李少音转身就走:“我这就让姐姐去请大师兄领队。”   剩下唐姣在炉鼎前呆呆地站了一阵,忽然面红耳赤地反应了过来。   这么一来,她不是又要和徐沉云见面了吗?   “等等,李师姐——”   唐姣赶紧追了出去,可是哪里还见得到李少音的踪影。   这位列符修第七的李师姐,乘着飞行符,早就已经走得没了影子。 第4章   ◎比她还大了两百多岁有余。◎   唐姣惴惴不安地等了几天时间。   她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于徐沉云领队的事情,像是石沉大海了一般。   又过了几天,唐姣猜测李少音恐怕是被回绝了,于是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总而言之,她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群门宴之前的那样,没什么波澜,基本上都在住所和丹修殿之间奔波,偶尔会去藏书阁翻阅古籍,虽然枯燥了些,但是好歹一帆风顺。   一日,潜心炼丹的唐姣像往常一样架鼎,挑选好药材,准备生火的时候,从百纳袋里摸了摸,袋中灵石碰撞,叮当作响,她大致数了一下,发现只剩下了零零散散几个。   自己这段时间太过投入炼丹的事业,导致灵石的消耗急剧增加啊。   唐姣苦恼地想着。   对修士来说,灵石的存在就相当于万金油。   灵石可以拿来锻剑、制符、快速恢复丹田中的真气,还能拿来炼丹。   燃烧灵石所造成的火焰与普通的火焰不同,是蕴含了灵气的火焰,不仅能够提升丹药的纯度,使用起来还十分便捷,因此,也常年位于“丹修必备物品”排行榜的榜首。   门派每月会为每一个弟子发放二十枚灵石,如果需要更多的灵石,就得自己花钱购买了——唐姣掂量了一下钱袋的重量,决定先去卖点丹药,再用卖丹药的钱换取灵石。   离开丹修殿之前,她先去问了师姐师兄有没有需要灵石的。   师兄口吐芬芳:“一个月才炼了一枚六阶上品丹药,要个屁的灵石。”   他见扒着门框的唐姣露出尴尬的神色,挠了挠一头蓬松杂乱的头发,耳坠上的翡翠也跟着晃荡,藏在碎发间的深绿眸子闪烁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就换上了好一点的语气,又说:“如果你缺灵石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些,反正我上上个月的都还没用完。”   “谢谢风师兄。”唐姣婉拒了,“我此次去主峰,也是为了卖掉多余的丹药。”   风薄引闻言,挥了挥手,似是不欲与她多言,继续研究手中的丹方了。   丹修长老方明舟一共有三位弟子,大弟子风薄引,二弟子庄轻,三弟子唐姣。   风师兄的脾气一直不太好,庄师姐的话,嗯,不发疯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   唐姣找到庄轻的时候,她正是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与唐姣在殿门处打了个照面。   庄师姐眉眼噙水,仪态娴娴,身上羽织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縠,宛如霞光。   她笑着扶了扶唐姣,问道:“小师妹找我有事吗?”   离得近,能够嗅到她身上没有丹药的味道,有的只是一股清丽的熏香。   于是唐姣说道:“庄师姐,我的灵石快用完了,正准备去主峰换点,想问问师姐需不需要灵石,我好一并带回来......不过,看来我来得不太巧,师姐是要出门了吗?”   听到“灵石”两个字,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庄轻温柔的脸庞有一瞬间的扭曲,她强撑着嘴角的笑意,说道:“谢谢小师妹,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去主峰领过灵石了,今日正准备离开宗门去见我的道侣呢,恐怕这几年也不会碰和炼丹有关的事了。”   唐姣记起,方明舟在自己面前谈起过庄轻的事情。   他说,他的这个二弟子,精神状态持续呈波浪式浮动。大约是这样的:   炼丹——崩溃——找道侣双修——恢复正常——炼丹——崩溃——找道侣双修   再看庄轻的时候,唐姣的心里涌起一种类似于疼惜的感情。   她从百纳袋中取出东西递给庄轻:“师姐,这是我前段时间下山买的口脂,听说是最近修真界女修之间最流行的一款,我如今没有道侣,也用不上,师姐拿去用好了。”   庄轻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然后她直接把自己的木牌放进了小师妹的掌心中。   “我在主峰应该还暂存着几千枚灵石,你去取来用吧,接下来这几年份的灵石如果发下来,你也一并拿去好了。”庄轻说,“我的百纳袋里还有很多灵石,用不完的。”   像是不想在丹修殿多呆一刻似的,庄轻向唐姣道了别,就立刻离开了。   剩下突然变成灵石大户的唐姣独自前往主峰,虽然有了庄师姐的木牌,能够取她暂存的那几千灵石,但是唐姣还是决定按照计划,先去卖掉多余的丹药,再去换购灵石。   桃花堂的掌柜熟练地拿过丹药瓶子,拧开塞子,用真气仔细探测了一阵。   “没错,确实是三阶上品回元丹。”她说着,重新封好瓶口,将丹药收起来,摇晃手边悬挂的铃铛,报了个数字,很快,一袋银两就从顶上的方孔中掉了出来,她将袋子递给唐姣,托着脸颊看她清点数目,忽然说道,“唐师妹,你既然已经能炼成三阶上品回元丹了,怎么还是三阶中期呢?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已经在突破三阶的瓶颈了。”   唐姣清点好数目,确认无误后,将钱袋系上收进百纳袋。   她没说出自己其实已经炼成了一些四阶下品丹药的事情,只是笑了笑,说道:“可能机缘未到?师父总是这样说的,我最近也在研究三阶突破丹呢,争取突破三阶。”   出了桃花堂,紧接着又拐进了烟柳殿。   每个月门派都会分发物资,而这领取物资的地方就在烟柳殿,同时,宗门弟子外出探索地域后,也会将带回来的物资按照一定比例在烟柳殿上缴一部分。可以说,整个主峰除了议事堂以外,最重要的地方就是烟柳殿了,它起着连结各峰各门的枢纽作用。   唐姣将木牌递给管事童子,童子接过木牌一看,登时横眉竖眼。   “庄轻?她终于也知道让人帮忙领灵石了啊。”童子一边抱怨着,手指在木牌上扫过,真气催动木牌朝后室飞去,童子也啪嗒啪嗒跟了过去,远远的,唐姣还听到他骂骂咧咧地说道,“二十多年没来领过一次,我都怀疑她是不是闭关去了——”过了一阵,他回到前台,将百纳袋和木牌递过来,说道,“喏,一共是四千八百四十枚灵石。”   唐姣还没来得及震惊,童子又扔了个百纳袋过来。   “这是五阶修士的奖励,一年一百枚灵石,一共是两千枚。”   在合欢宗,只要是四阶以上的修士,都能获得额外的物资奖励,四阶每年五十枚,五阶每年一百枚,依次叠加。唐姣的思绪飘忽,莫名其妙想到,如果是九阶的徐沉云,每年应该能领很多灵石吧?或许他自己身上就有很多灵石,用一百年也用不完的那种。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那么多灵石啊。   果然,还是要找一个双修对象,赶紧提升自己的修为才行吗?   唐姣取过那个更轻的百纳袋,说道:“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我觉得还是让庄师姐亲自来取更加妥当,我取走这两千枚灵石就够了,剩下的四千八百四十枚劳烦放回去。”   童子虽然一副不满的样子,但是听了唐姣的话,还是皱着眉头收起了另一袋。   从烟柳殿出来,再次回到丹修殿,唐姣原本干瘪瘪的百纳袋已经变得鼓鼓的了。   她取出三枚灵石,以真气引得灵石内的灵气紊乱,感觉到手心中原本温润的灵石温度逐渐升高,便将灵石扔进春山白鹤鼎下的凹槽内,剧烈的碰撞下,极净极纯的火焰腾地燃起,唐姣低声念着丹方,依次将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药材在合适的时机放入炉鼎中。   这是四阶烈火丹的丹方。   唐姣一开始接触四阶丹方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炼丹的过程中出了问题。   后来,她发现四阶丹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炼成,至少对于她来说,和炼制三阶丹药没有太大差别,为数不多的差别大概就在于材料更加精贵——但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即使中途不慎出了岔子,唐姣也能剔除杂质,只要将出现问题那一环节的药材重新取新的来做就行,之前的药材就省了下来——积少成多,她就这么省了好大一笔药材费。   大约两个时辰后,鼎盖应声而开。   唐姣将悬浮在空中的四阶中品烈火丹牵引到眼前,仔细分辨了一阵。   无论是其上的四条火焰状暗纹,还是大小、色泽、形状,都和丹方所言一致。   桃花堂的掌柜问唐姣,为什么还是三阶中期?   其实唐姣是真的不知道原因,明明她已经能炼成四阶中品丹药了,可偏偏丹田没有半点要突破的前兆,其中蕴藏的真气还是和三阶中期一般,与四阶相比显得枯竭许多。   唐姣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名堂来,只好作罢。   她将烈火丹放入瓷瓶中,收入百纳袋,顺手催动春山白鹤鼎将殿内的气息驱散。   大门适时地叩响,春山白鹤鼎清理好一切后就回到了唐姣的丹田中,在识海之上悬浮,唐姣走到门前,打开门,意料之外地看见门外是不久前才见过面的师兄,风薄引。   唐姣问:“风师兄是来找我的吗?”   风薄引点点头,将垂到眼前的乱发随意往后拨了拨,问道:“庄轻走了?”   唐姣说:“是的。师姐说她一年半载恐怕是不会回来的。”   风薄引立刻露出了不耐的神色,烦躁地叹了口气,说:“都已经和药王谷约定好了下个月一起前往微尘地域,她可是在名单里的,这一走,名额不就多出来一个了吗?”   经风薄引一说,唐姣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怪不得她今天下午总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原来是这件事吗?   能够探索的地域都在九州盟管辖范围内,由九州盟构筑结界,安排守界人,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证修士的安全,当然,深层地域除外。无论哪个门派,想要进入地域探索,都需要经过九州盟的批准,名额这一块卡得很严格,说是多少个人就必须是多少个人。   庄轻大概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   风薄引见师妹脸上逐渐显出“我忘记提醒师姐了”之类的悔意,于是说道:“倒也无妨,此次是我领队,刚好掌事要传我过去谈话,应该就是交代地域探索的事情。”左右不过是谈返程缴纳的灵石和材料的数量,“我跟她解释一下,让她再找一个弟子。”   临近傍晚,唐姣看见风薄引面色古怪地回来了。   唐姣关切地上前询问:“师兄,掌事已经确认好人选了吗?”   “嗯。”风薄引说,“我没想到她居然很快就答应下来了,而且这人选......”   他顿了顿,神色更加诡异,说道:“居然是大师兄。”   唐姣正要接话,听到“大师兄”这三个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掌事说,大师兄看了一圈之后,发现合欢宗的各门发展不均衡,尤其是丹修,太过薄弱,所以他决定从这方面入手进行调整,参加此次地域探索也是为了近距离观察丹修的情况。”风薄引双手环胸,说道,“乍一听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总觉得如此大动干戈有些奇怪了,当我说要让大师兄领队的时候,掌事却说保持原来的安排就好。”   他说:“你怎么想的?”   唐姣揪紧了袖子,强作镇定,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风薄引只是随口一问,本来也没打算从师妹这里问出什么来,秉着自己到底是师兄要关切师妹的想法,生硬地宽慰道:“算了。你前些日子应该也见过大师兄了吧,既然他们说要我们保持原样,那就保持原样好了,你在大师兄面前也不必太过紧张忧虑。”   他想了想,又说:   “大师兄已经三百来岁了,应该也不会特意为难你这个小姑娘。”   徐沉云已经那么大年纪了吗?唐姣心情有些复杂。不过,也是,现在五阶以上的修士基本上年纪都是以百岁为单位,就像风薄引如今已经两百三十七岁,连他都喊徐沉云“大师兄”,可想而知,徐沉云的年纪肯定也不小了——比她还大了两百多岁有余呢。   日月可鉴,她在往徐沉云怀里跌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他们之间年龄差了这么多。   年龄差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   唐姣绝望地想,这次可没有什么东西让她遮掩面庞了啊!   作者有话说:   师姐be like:放弃考研并把复习资料全部留给师妹 第5章   ◎“风师兄待我十分细心温柔。”◎   在唐姣间歇性思考人生的时候,十天时间倏忽而过。   转眼,和药王谷约好的时间就已经到了。   此次前往微尘地域的名额一共十个,合欢宗与药王谷平分。   除了身为丹修的唐姣、风薄引,还有顶替庄师姐的徐沉云以外,还有一名符修、一名剑修,都是为了获取进阶材料向掌事申请名额的。   风薄引是领队,来得早,唐姣就在隔壁炼丹,于是被他一并喊上同路。   二人在传送阵法前等了一阵子,便见有两名修士一前一后地来了。   风薄引拿出名单看了一眼,“符修,婵香子。”   体态丰腴,面若桃杏的小姑娘笑盈盈地抬手示意了一下。   “剑修,柳海棠。”   昏昏欲睡的冷艳型大美人支起眼皮,含糊地应了一声:“在。”   风薄引抬手在两人的名字上划过,象征着缺席的红色字体逐渐变成了湛蓝色。   婵香子的眼睛转了转,直勾勾地盯着一旁的唐姣看,把唐姣看得紧张起来,柳海棠打了个呵欠,眼睫还垂着泪珠,也跟着婵香子的目光看过去,问:“你的脸受伤了?”   面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圆的杏眼的小姑娘闻言,眼神有些闪烁。   并没有受伤。   只是为了躲避徐沉云的视线罢了。   唐姣的手指绞了绞袖子,憋了个拙劣的理由出来:“我还没有找到双修的对象,听说药王谷的弟子比较喜欢有神秘感的类型,所以想要投其所好,借此机会找到道侣。”   此话一出,就连风薄引也惊讶地看了唐姣一眼。   婵香子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说道:“确实听过有这么一回事。”   柳海棠沉吟道:“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吗?”   就在几人交谈之际,真气溯流,随着风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极轻极低的收剑声。合欢宗大弟子振袖拂平狂风,他这次穿的是门派服饰,一身的大红色,红袍飞扬,飒沓流星,直至此时此刻,唐姣才恍然有了一种“原来他真的是合欢宗弟子啊”的真实感。   分明是如同仙人般不可攀附的高洁之人,如今却平添一种浓烈的颜色。   像是红绸裹着白玉一样。她想。   见徐沉云缓步走来,四人纷纷唤道:“大师兄。”   “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徐沉云颔首道,“我是不是来晚了?”   风薄引划过最后一个名字,收好名单,说道:“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子。”   传送阵法依凭灵石运作,像是合欢宗内部的传送阵法,因为传送的距离不远,所以只需要五枚灵石就足够运作一个时辰了,而他们面前这个传送阵法是远距离的,只是运转一次就需要耗费大量的灵石,所以开启时间都是定好了的,绝不可能提前或是延后。   不过以徐沉云的九阶实力,其实不走阵法也能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抵达微尘地域。   柳海棠与徐沉云同为剑修长老的弟子,又是一向的心直口快,见徐沉云来了,便问道:“我有些纳闷,为什么大师兄也在名单上?师兄不是向来最讨厌麻烦事了吗?”   这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于是风薄引等人的目光立刻放在了徐沉云身上。   “至少对我来说称不上麻烦事。”徐沉云看了角落里极力降低存在感的唐姣一眼,说道,“一是为了充人数,二是受人所托,三是因为我前往微尘地域还有要事在身。”   他这个“有要事在身”一说出口,其他人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毕竟,如今的徐沉云,一举一动都与合欢宗密切相关,无论是作为合欢宗大弟子,还是作为一名九阶剑修,他要做的事情都不是他们这种普通弟子应该追问的。   在风薄引“时间到了”的声音中,阵法开启,灵石荧蓝色的光芒燃烧宛若火光,五人步入阵法,阵法近乎强横地抹消了合欢宗与微尘地域之间的距离,这种扭曲空间的方式带来的是强烈的不适应感,唐姣顿时感觉胸口发闷,气息紊乱,太阳穴突突地直跳。   她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身后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素来不耐的语气终于有了点波动。   “你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远距离的传送阵吗?”   唐姣头晕目眩,听到这话,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点点头。   然后她就感觉到有个散发着药香气息的东西抵在唇边,风薄引说:“张嘴。”   唐姣迷迷糊糊,张嘴将丹药吃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滑入喉咙,逐渐弥漫到四肢百骸,丹田内紊乱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眼前破碎的景象重新拼凑回完整——   原来他们已经抵达微尘地域了。   婵香子和柳海棠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唐姣听到徐沉云问了风薄引一句:“方才喂给她的是静心丹?”   风薄引颔首,徐沉云的手便伸了过来,指腹方触及手腕,唐姣感觉到他人的温度,几乎触电般的要收手——紧接着又被更加强硬地扣住手腕,一股暖流沿着手腕涌进经脉,像是喝下热粥,身体变得温暖起来。唐姣并不排斥这股气息,她沉默着望向面前的徐沉云,听到他解释道:“方才听到风师弟说你是第一次使用远距离的阵法,我听说有人会不适应这种远距离的传送,你以前没有用过这种阵法,恐怕不知道自己会不适应。”   原本在身体内残留的凉意被真气缓缓抚平,彻底融入了丹田之中。   这种感觉实在玄妙。   唐姣从来没想过静心丹居然也能被吸收,成为丹田中的一缕真气。   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静心丹只能平复情绪,抚平躁动的真气。事实上,丹方中就是这样写的,回春丹就是回春丹,静心丹就是静心丹,在所有丹药的种类里,只有回春丹能够填补真气,只有突破丹能凝结真气,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似乎就是不变的真理。   难道说,那些流传下来的古籍、恒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唐姣已经忘记了之前与徐沉云的尴尬事件了。   被她用那样充满期盼的眼神盯着,饶是徐沉云也一怔。   唐姣有些遗憾,她没办法在这里直接向徐沉云解释自己方才的发现,那种一瞬间的感觉转瞬即逝,她还没来得及仔细辨别,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徐沉云能够再来一次。   徐沉云松了手,听到唐姣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大师兄。”   他看了唐姣一阵,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并不真切的微笑,“不必言谢。”   “静心丹有个坏处,短时间内感官会对周遭的事物变得迟钝,这对于进入地域探索是十分致命的影响。”婵香子摸了摸唐姣的手,确认她的手已经重新有了温度,于是轻轻呼出一口气,又塞了几张符箓给她,“你第一次进入地域,先拿着这些符箓备用。”   紧接着,婵香子忍不住唇边的狡黠笑意,望向唐姣身后的风薄引,说道:“原本以为风师兄十分不近人情,没想到如此关心师妹,连我们这些更近一些的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小师妹的异常,风师兄却注意到了呢。风师兄真是个细心温柔的好师兄啊。”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自来熟的人,我才不想显得很好相处的样子啊!”   真气警告似的飞溅过去,婵香子过完了嘴瘾,赶紧笑着跑开了。   风薄引皱起眉头,咬紧后槽牙,心情变得非常不妙,正怒视着婵香子离去的背影,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拽了拽,低头一看,他的小师妹正仰着头瞧他,眉眼带笑,也不知道在凑什么热闹,居然也说了一句:“多谢师兄关心,师兄待我十分细心温柔。”   老远就听到婵香子更加猖狂的大笑。   柳海棠不明就里,但觉得婵香子笑得很好笑,于是跟着笑。   “......”风薄引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唐姣的额头,说道,“少学这种坏东西。”   唐姣吃痛,摸了摸额头,这才有心思去观察周围的事物。   空气中的灵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凝结成了斑斑蓝光,如同呼吸一般舒展着身躯,让唐姣想起鸟的尾羽,又或是海蜇一类的生物。不远处是微尘地域的关口,两尊石像分立左右,身形高大如小山,一人手持长矛,一人手持盾牌,瞳孔是浅金色的玛瑙。   传送阵法再次产生波动,紧接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药王谷一行人。   药王谷的衣服是青绿色的,像是薄荷叶子一样的颜色,很清新淡雅,不过,和合欢宗的大红色衣服相比较,好似红花配绿叶,花花绿绿的穿在人身上,其实并不好看。   合欢宗大部分女修完全不会考虑药王谷弟子也有这个原因。   ——“我穿红色,你穿绿色,太丑了吧。”   药王谷登时反唇相讥,说我们宗门的衣服好看,是你们宗门的衣服太艳了。   合欢宗哪会承认这一点,立刻想出一万句骂人的话回敬。   几乎都是男修的宗门,对上几乎都是女修的宗门,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药王谷没吵赢,灰溜溜走了,怎么看合欢宗怎么不顺眼,此事发生后不久,得知整个修真界没有哪个门派不被合欢宗言语攻击过的,心情大为舒畅,于是与合欢宗和解。   唐姣倒不介意这个,倒不如说,因为她是丹修,所以和药王谷的弟子更合得来。   她此前说过的“想要借此机会找到道侣”,并不是假话。   唐姣还记得自己身为一个合欢宗弟子的最终目标——找到合适的双修对象,然后就可以按照功法的内容循序渐进地进行双修了。首先是最基础的一点,和谁都能做的,双手相贴,通过真气大循环来增进修为,现在她还在初级阶段,就先定这一个小目标吧!   当然,现在她是不敢直接过去搭讪的。   在徐沉云和风薄引的目光中搭讪,让她有一种类似于面对长辈的羞愧感。   尤其是徐沉云,唐姣已经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再使出同样的技俩了。   等到进入地域之后再去搭讪好了。她暗暗做出了决定。   两边领队已经取来了玉牌,分发给众弟子,短暂的寒暄后,进入了地域结界。 第6章   ◎“对吗,小姑娘?”◎   九州有三大地域,分别是微尘地域、尺山地域、寒炽地域。   微尘地域是和平地域;尺山地域是中立地域;寒炽地域是敌对地域。   其中最危险的,却并不是寒炽地域,而是深层地域。   所谓深层地域并不在九州盟的管辖范围内,没有结界,也没有守界人,像是唐姣甚至是修真界绝大部分修士都不知道深层地域的位置,它如同一个游离在九州边缘的孤魂,尽管摸不着、看不到,但他们总是会在某一时刻猛然察觉到原来它仍然在九州徘徊着。   唐姣甫一踏入微尘地域,就感觉到了那股迎面而来的煦煦灵气,如同春风温和,调动四肢百骸的真气也跟着应和,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不愧是和平领域,她想着,环视一周,果然,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舒适平静,即使是风薄引那紧缩的眉头也渐渐松了。   和平地域的灵兽有个特性,如果不对它们进行攻击,它们也不会主动攻击修士。   正是因为这种崇尚和平的特性,即使是不具备战斗力的丹修也能独自进入微尘地域探索,如果是尺山地域或寒炽地域,就需要组队进入地域进行探索,队伍的条件限制更为苛刻,每个队伍至少要一名丹修、一名符修、一名剑修以及一名气修才能获得名额。   风薄引问:“各位都已经清楚了此次要上缴的物资吧?”   见唐姣等人点头,他召出一枚小小的沙漏,将真气注入其中,随着真气的充盈,沙漏的虚影逐渐投射在穹顶上。穹顶是繁杂的结界符文所构成的,黑色为底,金色为纹,沙漏的虚影是象征着合欢宗的红色,衬着黑金色,格外明显,无论地域何处都能看见。   风薄引将沙漏翻了个面,细小的沙子簌簌地开始下落。   “注意时间。”他提醒道,在场所有人都已经进出领域好多次了,只有唐姣一个人是第一次进入领域,这句话明显是说给她听的,“当沙漏全部掉落之际,就是该在结界入口汇合之际,倘若那时还有人没能归来,我就会向守界人申请依照玉牌进行寻人。”   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唐姣有点茫然。   什么叫“在结界入口汇合”?难道他们并不同路吗?   还没等她这话问出口,柳海棠的曲水剑已经出了鞘,那柄剑的剑鞘像是缠绕在剑身上的藤蔓,镂空处可见泉水般明澈的剑光,出鞘之声犹如瀑布飞溅、岩石迸裂,她足尖一点,跃上悬在半空中的曲水剑,潇洒地离开;而婵香子从怀里取出一枚飞行符,手腕微震,抖开符箓,符箓应势而燃,其中蕴含的真气将她身躯托起,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沙漏耗尽的时间是一个时辰。”见唐姣疑惑,徐沉云便解释道,“一个时辰的时间是无法踏遍整个地域的,像是柳师妹和婵师妹这样目的明确并且了解地域的人,就会选择独自行动,这样才能保证在规定时间内取得所有需要的资源。”   他说:“小师妹初入地域,最合适的方法就是和一个有经验的人结伴同行。”   唐姣听徐沉云这话,一开始以为他是要与自己同行。   她等了一阵子,发现徐沉云真的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真的就只是在向她提议而已,并不是想要借此铺垫引出下文。   眼前的大师兄,气定神闲,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唐姣看了风薄引一眼,见他正在与一旁的药王谷众人交涉,便向前踏了一步——   她与徐沉云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近得她能够嗅到他身上沾染的茶香。   徐沉云垂下眼睛的时候,正巧看到唐姣头顶的那个小小的发旋。   紧接着小姑娘就抬起了头,像是在和他交换一份只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大师兄,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是受了掌事所托才加入探索队伍的吧?”她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抿了抿嘴唇,才继续说了下去,“那......那是有我的一部分原因,对吗?”   徐沉云没想到她躲躲藏藏这么久,居然肯在这时候和他挑明。   他眼底闪过异色,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微笑着回答道:“确实如此。李师妹希望我从药王谷的手中保护好你,免得你遭遇我当年在剑宗与合欢宗之间的两难境遇。”   唐姣说:“可我根本就没有师姐说的那么厉害呀。”   徐沉云说:“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正是因为它与生俱来,才不容易被察觉。”   唐姣愣了愣,撞上徐沉云的视线,问道:“大师兄也认为那是我的天赋吗?”   “与其笼统的称之为‘天赋’,不如将它称之为‘天赋与努力的结合’。”徐沉云说道,“你生来便很有耐心,能够静下心来研究旁人觉得过于复杂的东西,也愿意去研究,而此后你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绣娘,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精妙的东西,你就越能得心应手,正是因为种种因素的结合,才让你在炼丹一事上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   唐姣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夸奖。   她按捺住飘飘然的心情,问:“大师兄,我可以跟你请教修道一事吗?”   “可以啊。”徐沉云友好地说道,“不过,等回到合欢宗之后再来找我吧。”   唐姣这下子是完全被绕晕了。她之所以要直接询问徐沉云是不是因为自己才加入的队伍,就是想要确定他们之后是否要同行,唐姣认为徐沉云的回答是肯定,就说明他们之后应该是要同行了,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结果徐沉云的话锋却忽然一转。   她问:“师兄不与我同行吗?”   听到唐姣忍不住问出这句话,徐沉云唇边的笑意才有了几分真切。   “在出发之前我便说过了,我前往微尘地域还有第三个原因。”他说道,“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所以没办法与你同行了,我只需要保证你之后会回到合欢宗。”   原来他是打的这样的心思吗?   唐姣隐约察觉到了面前这个看似清清白白的大师兄,好像很喜欢逗弄人。   她试探性地问:“倘若我回到了合欢宗,师兄就会告诉我更多关于修道的事吗?”   “当然。”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垂眼睫,唐姣盯着他眼下的那一片小小的扇形阴影,看见它倏忽化作碎片散去,然后,徐沉云下一句话落入了耳中,“况且,你不是想要借此机会找到药王谷弟子当道侣吗,应该不太希望在场有其他人在吧?我看你似乎有些腼腆,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搭讪。对吗,小姑娘?”   “......”   徐沉云说完,便施施然御剑离开了。   唐姣在原地愣了很久,久到风薄引过来敲她脑袋。   她才反应过来,徐沉云方才的话透露出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早在唐姣找借口解释自己戴着的面纱时徐沉云就已经到了,他恐怕是听到这话之后刻意慢了脚步;第二件,徐沉云发现自己就是那一夜跌进他怀里的人了。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难道更早吗?   这个人——也太恶劣了。   风薄引难得看到小师妹气得耳根子都滴血的样子,他还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了,又将拳头舒展开反过来摸摸她的脑袋,很不自然地解释道:“别发呆了,准备出发了。”   唐姣被风薄引摸着按了按脑袋,下巴一点一点的,像是兔子在吃草——然后兔子很凶狠地呲开牙齿,说道:“风师兄,九阶修士想通过气息辨别低阶修士,有可能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风薄引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像那种高阶修士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为了防止被迷惑,他们基本上都是通过真气的差异来进行辨认他人。”   他看到小师妹突然痛苦地抱住头蹲了下去,喉咙间发出一声悲鸣。   大约几息之后,唐姣就恢复了正常,飞快地站了起来,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风师兄,我们是要和药王谷的弟子同行吗?我想通过这次机会找到合适的双修对象。”   风薄引的喉结滚了滚,难得有些背脊发凉。   他这个小师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他想,她不会变得和庄轻一样吧?   药王谷众人皆是丹修,倒没有柳海棠、婵香子那样的能耐,遂决定结伴同行,领队的弟子与风薄引商量好之后,便抬手召出同样一枚沙漏,将青绿色虚影投射在结界上。   领队唤出灵兽,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巨大海兽即使在陆地上仍然能够来去自如,坚硬的土壤宛如供它驰行的海洋,七人立于海兽背脊之上,尘沙飞溅,却没有半点沾染在他们身上,被一层薄而清透的膜挡在了外面。两位领队站在最前,准备轮流注入真气,如此另一个人便有机会坐地恢复,不至于将真气耗至殆尽,而唐姣站在靠后一些的位置。   她可不是随便选了一个位置站的。   唐姣在登上海兽之前就已经观察好了,这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腰间没有香囊,这意味着其他四个人都是有道侣的。她对有道侣的修士不感兴趣,自然就留了个心,特地慢了一步,没有选择跟在风薄引身侧,而是站在了唯一没有道侣的这个丹修弟子旁边。   这个丹修弟子的外貌原不如徐沉云那般出众,不过也称得上是清秀。   至于修为的话,看他腰际那枚颜色略深的玉佩,能够推测出大概是四阶左右。   药王谷与其他门派不同,毕竟都是丹修,所以不会特地隐藏修为,倒不如说,为了图个方便,他们还会专门根据修为的深浅分发颜色不同的玉佩,这就让唐姣乘了便利。   她抬手,状似无意地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捋到耳后,引来丹修弟子的注意,眼睫顺势微微一抬,在目光相触后,唇边绽开腼腆的笑意,说:“这位师兄,我还是头一次探索地域,所以有些紧张,之后的路程,还望师兄多多担待。我叫唐姣,师兄怎么称呼?”   丹修弟子沉默了片刻,眼底滑过意味不明的光芒。   然后,他点点头,意思是答应了,说道:“晁枉景。” 第7章   ◎兔子尾巴有这——么长。◎   循着地图的路线,一行人抵达了灵脉边界。   越是接近灵脉,就越能感觉到浓郁的灵气,蓝色光芒组成的巨人静默地行走在大地上,鸟类的灵兽自胸膛的位置穿梭而过,成群结队的黑狼利箭一样越过脚掌,蓝色的巨人们如同上古时期的虚影,对来往的生物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自顾自地出生、行走、休憩、消亡,像山岳崩塌,碎成千万片的光粒,融入灵脉的蓝色河流中,等待新的轮回。   领队收起灵兽,嘱咐道:“这里就是微尘地域内资源最富足的地方了,除了生长条件尤为特别的药材以外,一般的药材基本上都能在这里找到。从这里开始大家就分头行动吧,免得因为资源起了争执,差不多快到时间了,就在灵脉边界的石碑这里碰面。”   众人就此分道扬镳。   唐姣当然是与晁枉景同路的。   晁枉景话倒是不多,一路上都靠唐姣缓和气氛,唐姣觉得药王谷的修士恐怕都是这种沉默寡言的性子,便没有过多在意,毕竟,她搭话的时候,晁枉景还不至于不回应。   此次探索地域需要缴纳的物资有:天秋木五十株、灵石两百枚、青玉六十枚。   分摊下来,每个人需要收集十株天秋木、四十枚灵石和十二枚青玉。   唐姣一路停停走走,很快就将自己要缴纳的那一份收集得差不多了,药王谷对药材的需求更大,所以每个弟子要缴纳的物资更为繁重,晁枉景大部分时间都在采集药材。   “晁师兄,那株藤下的应该就是你清单上需要的血石花。”   她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了那抹血似的红色,质地不像是花,更像是矿石。   两人走过去仔细观察,确实是血石花。   这株血石花依附着凤尾藤生长,两者颜色相近,凤尾藤对血石花而言像是天然的庇护所,若不是走近分辨,很难发现这里的藤蔓缝隙间居然藏着一株血石花。晁枉景端详着花朵的脉络,根根分明清晰,再看颜色,分布均匀,显然是最好入药的极品血石花。   晁枉景忽然问:“你是几阶修士?”   唐姣说:“三阶丹修。”   晁枉景有些惊讶,“三阶,居然认得四阶丹方的药材吗?”   “虽然我的修为不深,”唐姣抿了抿嘴唇,说道,“但是药材还是基本认得的。”   晁枉景沉吟片刻,仍然保持着蹲在血石花前的姿势,抬头看向唐姣,“这株血石花是你发现的,理应属于你才对。”   “血石花是晁师兄必须缴纳的物资吧?”唐姣婉拒道,“还不知道之后能不能遇见血石花,我毕竟还用不着四阶的药材,也不需要缴纳,之后若是遇见了再给我就好。”   闻言,晁枉景没有再同她推辞,调动真气,小心翼翼地开始取出血石花。   血石花的采集过程有些繁琐,唐姣看了一阵子,没有去搭把手,她自认为指出血石花的位置就已经足够了,于是在等晁枉景的时候在旁边捣鼓着那一丛丛诱人的灵石。   灵石沿灵脉生长,簇拥如灌木,唐姣熟练地摸出锄头开始叮叮当当地敲垦,在真气的加持下,灵石很快就被敲下了十几枚,她是不嫌灵石多的,乐呵呵地边敲边往百纳袋里收,如此反复,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她忽然听到灵石深处传来了细细簌簌的声响。   扒着灵石从缝隙里看了一眼,莹莹的蓝光照着雪白的皮毛,小小一只银月兔伏在层层堆叠的灵石中间,听到动静,耳朵警惕地颤了颤,抬头看向了唐姣,正巧与她对视。   它的爪子还环抱着一枚被啃食了一角的灵石。   看到唐姣,银月兔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用小脑袋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放下灵石。   “我也是来收集灵石的。”唐姣怕吓到它,小声解释道,“我没有恶意。”   灵兽都有一定灵智,看银月兔的体型,应该还没成年,它像是在衡量似的犹豫了片刻,唐姣想了想,当真在它面前开凿起灵石来,看似专注,实际上正偷偷观察着银月兔的行动。小兔子的目光紧紧追着她,发现她确实没有恶意后,便继续低头啃食灵石了。   和平地域的灵兽果真都对修士持友好态度。   唐姣收集够了灵石,感觉到丹田内的真气流失了小半,心里微叹,三阶的修为果真不经用,便将真气拧成针状,先在灵石上开了个孔,然后她把嘴唇凑到小孔处,一饮而尽,灵石内凝结成液体的灵力顺着喉咙滑落,迅速流淌到四肢百骸,将丹田重新填满。   碾碎只剩壳子的褪色灵石后,唐姣低头一看。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银月兔已经停下了嘴边的动作,仰着脑袋直勾勾看她。   一人一兔对视了一阵。   还是唐姣最先反应过来的。   她看向银月兔爪子底下的那枚灵石,因为它牙齿还不锋利,咬了半天时间,连壳子都没咬碎,于是试探性地走近几步,问道:“你是想让我帮你打开灵石吗?”   银月兔没吭声,但它的爪爪把原本护得严严实实的灵石往唐姣的方向推了推。   唐姣失笑,将裙摆理好,在银月兔的面前蹲下,当着它的面在灵石上开了个孔。   还没等她把灵石递给银月兔,它就已经很着急地站起来张望了,爪子勾住唐姣的裙边,就着她的手,把花瓣似的嘴凑到小孔上吮吸。那枚灵石本来就不大,小兔子很快就把灵力吸得干干净净,舔了舔嘴巴,鼻子皱了两下,像是期盼什么似的凝视着唐姣。   唐姣又凿开一枚灵石。   这下银月兔再不跟她客气了,美美地开始享受饱餐。   如此开了四枚灵石之后,银月兔终于吃饱,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打盹,被唐姣抱在怀里抚摸也没什么反应,唐姣从耳朵一直摸到了屁股,然后将罪恶的手伸向了它的尾巴。   本来只是想轻轻揪一把。   唐姣看着手里越拉越长的尾巴,一时沉默。   兔子的尾巴......原来这么长的吗?   正想着,银月兔突然抖了抖耳朵,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唐姣也感受到了一股宏大的气息,她松开了抓着兔子尾巴的手,抬头仰望——蓝色巨人跨过头顶,金色的符文在穹顶闪烁,像是碧蓝天际中的璨璨繁星,浓郁的灵气穿过她的身体。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明明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拂动她的发梢,但唐姣确确实实在这一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与她产生了交汇。   即使巨人已经离开,这种玄妙的感觉却仍然没有散去。   直到唐姣远远地听到晁枉景喊她的名字,说他那边已经结束了。   她这才清醒过来,先是应了一声,然后放下手中的银月兔,准备起身之际才发现兔子扒拉着她吞食灵力的时候,爪子把裙角的针脚勾破了,几缕细线凄惨地垂在半空中。   在唐姣牵着裙角端详的时候,银月兔就看着她,眼神可怜巴巴的。   唐姣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它湿漉漉的鼻尖,柔声责怪它:“是你的错啦。”   虽然她现在可以缝补,不过晁枉景已经在喊她了,她总不可能把他一直晾着,便没有管裙角,又捏了捏兔子耳朵才作罢,对它说了句“再见”,就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晁枉景看着唐姣小跑着过来,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唐姣说道:“去采了一些灵石。”   晁枉景垂下眼,瞥见她裙角的开线。   他指了指,说道:“灵石不会把裙角勾开线吧?”   唐姣心里莫名一阵不适,她很轻地皱了皱眉,说道:“方才遇到了一只银月兔,同它亲近的时候不小心把裙角勾破了......我想着回去之后再慢慢缝补,就没有管它。”   说着,她迈开步子,示意晁枉景继续前进。   晁枉景被这话转移了注意力,“你会缝补衣服?”   唐姣解释道:“我在拜入合欢宗之前当过一段时间的绣娘。”   “哦。”晁枉景点了点头,又说,“你是多大年纪的时候加入合欢宗的?”   “大约十四岁的时候吧。”唐姣说道,“晁师兄是什么时候拜入药王谷的呢?”   晁枉景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比你要早。”   唐姣感觉他们之间的氛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是从哪里开始的?她想,似乎是从她指出血石花开始,一直没有主动向她搭过话的晁枉景就向她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主动了解一个人,是产生兴趣的表现。   剧情正朝着唐姣所预料的发展,她却并没有很高兴,也说不清楚缘由。   不等唐姣仔细分辨,晁枉景望了望她露出的半张脸,问:“你此前有过道侣吗?”   唐姣原本想说“没有”,毕竟,徐沉云于她而言实在算不上是道侣,只能说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经被扼杀在摇篮里的的萌芽——然而,她脱口而出的却是“有过”二字。   听到这个回答,晁枉景的反应明显敷衍了许多。   “嗯,我想也是。”他淡淡说道,“毕竟你是合欢宗的弟子。”   唐姣停下了脚步,直视他的眼睛:“我是合欢宗弟子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晁枉景这时候反而撇开了视线,说道:“不,没什么问题。是我失言了。”   唐姣没有应声,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之前一路上都是她找话题缓解气氛,她一沉默下来,晁枉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半天,然后晁枉景忽然开口说道:“那里有朵血石花。”   唐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看到了生长在嶙峋怪石间的红色花朵。   毕竟已经说好了之后遇到的血石花归她,所以她也不跟晁枉景客气了。   唐姣走到血石花前,从百纳袋里取出一枚四阶中品烈火丹,放入口中。辛辣滚烫的气息滑入咽喉,她等了大约五息,等到体温逐渐变高,甚至将周身的气流烤灼得扭曲起来,这才取出了工具,先把血石花附近的岩石凿出空缺,然后伸手触碰血滴似的花瓣。   晁枉景见状,出言提醒道:“小心,血石花感觉到有东西接近后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在他的经验里,原本应该放出火焰的血石花,在与唐姣相触之际,居然乖顺得像是死物。晁枉景一瞬间露出了愕然的神色,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因为温度的不同。   唐姣事先吃下了烈火丹,体温极高,与血石花相近,所以不会产生排异反应。   晁枉景身为四阶丹修,当然会炼制烈火丹。   但是他下意识地认为烈火丹是在极寒的环境下使用的,从来没想过还能这么用。   唐姣一心扑在血石花上,完全没有在意晁枉景是怎么想的,她听到他的好心提醒,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于是一边清理着根茎的沙石,一边向晁枉景解释道:“晁师兄,你应该知道四阶丹药烈火丹的丹方,其中一味便是血石花的一片花瓣。就像阴阳转换、万物相生相克一般,血石花炼成了烈火丹,烈火丹自然会有迷惑血石花的效果。”   晁枉景花了一炷香取下来的血石花,唐姣只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取下来了。   眼见着唐姣妥帖地收起血石花,晁枉景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三阶丹修吗?”   “当然是。”唐姣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师兄怎么这么问?”   她明明是和之前一样的语气唤的“师兄”两个字,落在晁枉景耳中却显得格外的讽刺,他甚至觉得她是不是有意要戏弄他,所以之前才没有告诉他这么简便快速的方法。   晁枉景有些口不择言地问:“我是奇怪你为什么会有四阶的烈火丹?”   “风师兄是六阶丹修,我身为他的师妹,怎么不能有四阶的丹药?”唐姣没有直接做出回应,而是用一种让人容易误解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转而又说道,“晁师兄身为四阶丹修,应该也是能炼成烈火丹的吧?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我才觉得奇怪呢。”   晁枉景一时语塞,自知方才冲动了,只得沉默。   唐姣抬头望向映在穹顶上的血色沙漏,大约还剩下半个时辰。   除去往返的时间,也就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够他们挥霍。   这么一折腾,她对晁枉景的心思也淡了,只想多采些药材。   于是唐姣将晁枉景从怔愣中唤回来,二人继续向灵脉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8 09:00:00~2023-03-21 1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诸事顺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诸事顺意 80瓶;凉春 50瓶;祁沅 40瓶;一坛油菜花 10瓶;四季花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她咬人会很疼。◎   深入灵脉,空气中的灵力已经浓郁得凝结成了水汽,眼前一片雾蒙蒙,偶有鬼火一样的蓝光在眼前闪烁,让眼睛有种被烧灼般的痛感,这是因为灵力超过了人体的负荷。   就像修士进入灵脉深处会感到不适一样,这地域中的生灵也是如此。过量的灵力对它们而言无异于煎熬,能够在灵脉深处生活的生灵,无论是灵兽还是灵草都与他们之前所见的大不相同——出现在眼前的都是极为稀少的灵草,灵兽的体积变得更加庞大,修为基本上都是五阶起步,若非这里是和平地域,唐姣暗想,他们恐怕已经受到攻击了。   她事先吃下了烈火丹,烈火丹有烧灼杂质的功效,火焰屏障霸道地将试图靠近身体的灵气排除在外,所以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相较之下,反而是四阶的晁枉景更狼狈。   晁枉景起先是想硬撑一阵子。   没过多久,他就举步维艰,浑身都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湿漉漉的。   于是他不得已从百纳袋中取出一枚四阶护心丹,喂入口中,调动体内的真气,这才勉强承受住了灵力过量所带来的压力,紊乱的呼吸逐渐变回平稳,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唐姣瞥了晁枉景一眼,见他已经吃下了护心丹,便没有开口说什么。   早在知道自己要进入微尘地域之前,她就已经在藏书阁翻阅过记载了微尘地域的古籍,知道灵脉深处会让低阶修士产生不适感,之所以从四阶丹方中挑选了烈火丹,也是因为这一点。烈火丹的效用能持续半个时辰,所以她之前才会毫不犹豫地吃下烈火丹。   她是初入地域的修士,自然要谨慎。   可是,晁枉景应该已经进出地域好几次了,怎么还会犯这种错误?   唐姣哪里想得到晁枉景其实是在膈应之前那件事情,有意在她面前逞能。   余光看见戴着面纱的合欢宗弟子神色平静,晁枉景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甚至有些焦躁,他也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怎么就忽然发生了变化,明明他是修为更高的那个,结果唐姣反而是更加从容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好像心脏被纠缠似的呼吸困难。   越是焦躁,越是想要表现,犯的错就越多。   如今的晁枉景正陷入这种难以脱身的困境中。   唐姣心里算着时间,取出一枚符箓——这是她进入地域之前,婵香子往她怀里塞的符箓,有攻击类的符箓,有防御类的符箓,有寻宝类的符箓,有飞行类的符箓......而唐姣此时拿出来的,正是寻宝类的符箓。她在心中默念着目标,符箓缓慢地燃烧起来。   如果要说丹药之中,什么丹药最珍贵,当属突破丹。   只需要一枚,就足够跃至瓶颈,若天时地利人和,便有极大概率突破等阶。   正是因为如此,即使是三阶突破丹,仅凭丹修殿内的那些药材也是不够炼制的。   唐姣心心念念想要突破三阶,到处搜刮药材,如今也就剩下一味最关键的药材。   它和普通的灵草不同,生长在地表的花朵并不能入药,反而蕴含剧毒,潜藏在泥土中蜿蜒生长的根才是它的精华所在,因为花朵共有五瓣,弯曲向内收拢,皎洁的银白色花瓣酿造幻象,像游离的风一样难以捕捉,所以修真界为它取了极其风雅的名字——   风底寻廊。   随着符箓的燃烧,唐姣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经出现了路线。   婵香子是五阶符修,她所炼制的符箓对风底寻廊来说有着等级的绝对压制,能够迷惑敌人的幻象在绝对的压制面前毫无作用,眼前的线路清晰明了,如同利剑直指要害。   “晁师兄。”唐姣掸了掸灰烬,对晁枉景说道,“我此行想要炼制突破丹,还差一味风底寻廊,所以如今要去那个方向,似乎与师兄不同路,要不然就此别过好了。”   “如果你是在忧虑我会抢夺药材,那应该是多余的了。”晁枉景神色晦明不定,说道,“风底寻廊是三阶突破丹所需要的药材,于我无益。此前在我摘取血石花的时候,你不是也在旁边等了我一段时间吗?我比你修为更深厚,与你同行还能保护你周全。”   唐姣有点意外,想了片刻,说道:“好的,那就劳烦师兄了。”   她在前带路,晁枉景跟在后面,如此走了千步之后,符箓也彻底燃尽了。   看着那朵在灵气中摇曳的、近乎半透明的花朵,唐姣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遍风底寻廊的特性,不禁感叹:果然,在一个队伍中,丹修基本上都承担着辅佐的作用,是最坚实的后盾,却难以成为尖锐的矛,仅凭丹修来说,对付这些特殊的灵草还是很困难的。   如果是剑修或是符修,只要足够精准,将花朵斩断,很轻易就能取出根茎。   而如果是丹修的话,就得更加谨慎,更加迂回……   风底寻廊是少数能够移动的灵草,受到根茎的限制,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不过,因为它的根茎绵延长达五里,所以至少在五里之内,它的花朵能够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唐姣略一思索,然后从百纳袋中取出瓷瓶,像糖豆一样的开始吃丹药。   破障丹、神速丹、飞行丹,都不是高阶的丹药,不过对付风底寻廊已经绰绰有余。   晁枉景问:“需要我帮你吗?”   唐姣咽下最后一颗丹药,正抽出一枚符箓,闻言,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并没有在计划中留出别的位置,从一开始她就设想的独自获取风底寻廊,没想过要谁帮忙,所以很抱歉地对晁枉景笑了笑,说道:“就不辛苦师兄了,师兄不要踏进范围就好。”   晁枉景的脸色微变,他忍了忍,尽量保持着神色如常,说:“唐师妹毕竟是合欢宗的弟子,在丹药方面的造诣不如我药王谷,有我在其中协助,你也能够更顺利一些。”   远处,风底寻廊感觉到有人靠近,已经开始移动了。   唐姣心下一沉,来不及再跟晁枉景纠缠,打着速战速决的想法,朝晁枉景摇摇头,匆匆说了个“不必了”,也没瞧见他骤变的神色,足尖一点,已然跃至风底寻廊上空。   手腕下沉,四枚红色的符箓向下飞射。   却不是朝着那朵白色的花而去的。   唐姣是故意扔偏的。   她不是剑修,也不是符修,手法没有那般精准致命,无法保证斩断花朵。   目前,风底寻廊还没有对她展现出攻击性,如果令花朵受伤,她接下来可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所以——唐姣的目标并不是花朵,而是隐藏在屏障般坚实的土壤下的根茎。   四枚符箓飞至东南西北四角,将风底寻廊的根茎严严实实包围起来。   唐姣竖起两指,静心默念,随着“破”字落下,真气掀动衣袂翻飞,如同穿针引线,在瞬息间跨越四枚符箓,名为惊破符的暴烈符箓在短暂的缓冲时间后造成巨大冲击,位于中心的花朵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地表就在冲击下被彻底掀翻,露出了密布的根茎。   之后得好好感谢婵香子师姐才行。   唐姣想着,抬手祭出春山白鹤鼎。鼎盖一掀,随着白鹤清鸣,炉鼎周遭的花纹触碰到风底寻廊的根茎,就像是意识到这是“药材”似的,炉鼎如同无底洞一般,瞬间就吞噬了大半。暴露在空气中,变得迟钝的风底寻廊,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了,惊骇之下,也来不及去救那被吞噬的部分,花瓣可怜地打着颤,拖着短短的根茎,飞也似的逃走了。   望着逃窜的风底寻廊,唐姣也没有去追,因为这些根茎已经够她用的了。   她指尖轻扫,鼎盖重新合拢,春山与白鹤尽数归位,悄无声息地淡去了花纹。   携着炉鼎轻飘飘落了地,唐姣这时候才能分出心思去关注晁枉景。   晁枉景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看不清神情。   唐姣还以为是方才自己太敷衍了,便走近说道:“师兄,我不是不信任你......”   ——只是在我的预想中,我一个人就够了,没必要劳烦你。   她后半截话还没能说出口,就被晁枉景突然伸出手握住了肩膀。   唐姣的肩膀瘦窄,薄薄的一层,因为她是丹修,不比身为剑修的柳海棠有力气,身形清瘦,晁枉景这一抓,就抓得很轻易,他的力道挟着几近暴烈的情绪,唐姣一瞬间感觉到了疼痛,烈火丹产生的高温正呲呲地烧灼着晁枉景的血肉,然而他却没有松开手。   她轻嘶了一声,抬眼看向晁枉景:“晁师兄?”   这不喊还不要紧,一喊,唐姣就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道将她往后推搡。   唐姣瞳孔微缩,被推着背脊抵到春山白鹤鼎上,她甚至能够隔着衣物感觉到炉鼎的冰冷触感,直到此时此刻,被逼至毫无退路,她才看清楚晁枉景藏在阴影下的神色。   那是无法形容的一种神色。   焦躁吗?愤怒吗?嫉妒吗?不屑吗?自满吗?   唐姣一时难以辨清到底是哪一种更多。   “明明只是合欢宗的弟子而已,为什么会有天品法宝?”   她听到晁枉景这样说。   紧接着,是不给她留任何喘息机会的问句。   “明明只是三阶丹修,凭什么比我更熟悉丹药?”   “你早就知道烈火丹能这样使用,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不过是个合欢宗弟子而已。”   晁枉景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如此重复道。   他从喉间逼出一声冷笑,说道:“唐姣,你一开始不就是想找我双修吗?”   唐姣被这句话震得骇然不已。诚然,她确实是有过这种想法,但是晁枉景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是不屑的,她的脸开始发烫,那与其说是被揭穿的羞惭,不如说是一种愤怒。   “双修只是合欢宗的一种修炼方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从别人的身上敛去修为,这是能登上台面的修炼方式吗?”   晁枉景说着,一把拽下面纱,唐姣从他眼中看到映出的自己,被困于逼仄之间,落于下位,如同步入陷阱的猎物,似乎只要他想,在这无人的地域做出任何事情都可以。   他端详着唐姣的面容。   “不过,我倒也不是不能分给你修为。”   施舍一般的语气,他说道:“我可以跟你双修。”   唐姣终于明白了那种不适感来源何处。   这个人,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所有物。   “双修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唐姣的声音愈发冰冷,她手指微动,神色却不显,一双杏眼毫无畏惧地盯着眼前撕破伪装的男人,一字一顿说道,“我也有选择的权利。”   “身为合欢宗弟子,不就是应该和高阶修士双修吗?”   晁枉景凑近唐姣,手指触到她的脸颊。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露出不屑的神情,低语道:   “况且,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此时此刻,唐姣的手也终于碰到了鼎腿。   已经听不进他废话,五指陡然收紧,重达千斤的春山白鹤鼎在主人手中轻得像一根羽毛,随着纤细的手腕拧转——腾挪——紧接着,在晁枉景惊骇的目光中狠狠砸向他!   众所周知,丹修没有任何近战的能力。   下一刻,成年男子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鲜红的血液喷射而出,溅在唐姣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   她踢开脚边的牙齿,掂了掂手中硕大的炉鼎,缓步走到晁枉景面前。   男修瘫软在地,浑身抽搐,一脸的血迹,望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晁师兄。”小姑娘的声音很甜,很温柔,语气却很冰冷,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晁枉景,好心地提醒他一个事实,“你不是剑修,不是符修,也不是气修,你是丹修啊。”   她顺着晁枉景的衣襟往下按了按,果不其然听到了他带着痛意的惨叫。   “你断了三根骨头了。”唐姣向他陈述道,然后她直起了身,在晁枉景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重新举起手中带血的春山白鹤鼎,“我再砸一次,你是不是会再断几根骨头?”   她会让他知道,不是合欢宗弟子就能够随意侮辱的。   “师兄,这里没有别人,我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唐姣从晁枉景的眼中看到自己如同宣判死刑一般缓缓挥动手臂。   兔子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而且,她咬人会很疼。 第9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所有人之中,风薄引其实是距离唐姣最近的。   当那股春雨般令人平静的气息弥漫开的瞬间,他就已经感觉到了。   天品法宝都是十分矜贵傲慢的,甚至是蛮横的,春山白鹤鼎也不例外,它在半空中现身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五阶以上的修士、仙兽都纷纷抬头仰望,蓝色巨人一成不变的行动因此发生了改变,它抬起了头颅,明明没有面容,却能感觉到它是在静静地凝望。   “那是......天品法宝?”   身旁的药王谷领队惊叹出声。   “而且还是炉鼎?微尘地域不是已经没有天品法宝了吗?”   “这是我们合欢宗的天品法宝。”风薄引瞥了他一眼,倒是不惊讶,淡淡地说道,“百年前合欢宗与药王谷的那个赌约,你应该没有忘记吧,这就是那尊春山白鹤鼎。”   领队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是想起来了当时的事情。   进入微尘地域的合欢宗丹修也就两名,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颇为咋舌:“居然将天品法宝赠与一名三阶丹修,你们合欢宗还真是大手笔。”   “确切来说,是在师妹刚拜入合欢宗时,师父就已经将春山白鹤鼎许诺给她了。”   领队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你没开玩笑吧?”   风薄引冷哼一声,说道:“我什么时候是喜欢开玩笑的人了?”   “确实。”毕竟认识了百年,身为药王谷领队的燕宿还是对这个人有所了解的,脾气不好从来也不开玩笑,他又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因为这件事两人吵过无数次架了,直到这十几年才慢慢找到相处的方式,他问,“你身为她的师兄,难道就不会嫉妒吗?”   风薄引这回倒是很坦然地承认道:“嫉妒啊。”   燕宿惊异于他的坦诚,不过倒也觉得正常,双手环胸,望着那悬在天际贪婪地进行吞噬的春山白鹤鼎,相较之下风底寻廊显得格外凄惨,在天品法宝的压制下毫无还手的机会。他看了一阵子,说:“毕竟,这修真界中没有哪个丹修不想拥有天品炉鼎吧。”   风薄引却又摇了摇头,说道:“我虽然确实嫉妒,但已经承认了这件事。”   “大多法宝都会挑选主人,在此基础上,天品法宝的眼光更为苛刻。”迎着燕宿的视线,风薄引缓缓说道,“我与庄师妹,甚至是师父,都试过与春山白鹤鼎定下契约,然而,我们都被拒绝了,无一例外,当时尚未入道的小师妹却得到了它的青睐。可见,它挑选主人的标准并不在于修为的深厚与否,我正是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决定接受。”   “你的心胸真是宽阔。”燕宿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不出意外被躲开了,并得到了风薄引一个嫌恶的眼神,他也不生气,说道,“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样想就好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要这春山白鹤鼎在唐姣手中一日,就会招致他人嫉恨一日。   想到这里的时候,风薄引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他确认道:“燕宿,和我师妹同路的弟子,是谁?”   “我想想,好像是晁枉景。”燕宿顿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了,说道,“我和他不是同门,不过,听说他的风评不是很好,有些自命清高——风薄引,你瞪我干什么啊!”   风薄引咬牙切齿道:“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   燕宿也气冲冲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该跟你说我宗弟子的坏话喽?”   风薄引就差给燕宿一巴掌。   他心里隐隐生出不安的预感,闻言,也不想再跟燕宿纠缠下去,朝他翻了个白眼,飞快地从百纳袋中取出一枚五阶上品疾行丹,喂入口中,不过一息的时间就没了影子。   燕宿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翻我白眼——”   看着风薄引连人影都不见了,他呼哨一声,召来冥川骨兽,也追了上去。   风薄引朝着春山白鹤鼎的方向疾行之际,内心乱如麻,愈发烦躁。   他知道师妹这次进入地域还打着找到双修对象的念头。   所以,在看到唐姣去跟药王谷弟子搭话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没有提同路一事。   早知唐姣搭讪的那个人是这般品性,他也不会如此轻易就放下心来了。   师父闭关,庄师妹出走,小师妹初入地域,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风薄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事态还没有演变得那么糟糕上。   在他赶到之前,不要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   只是短短的十几息,却漫长得像是几个时辰。   风薄引终于赶到的时候,看见眼前的景象,竟呆在了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眼前的这一幕,和他想象中的场景实在千差万别。   在他的想象中,晁枉景摆出一副丑恶的嘴脸,小师妹像兔子一样楚楚可怜。   而事实上,晁枉景瘫软如烂泥,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手臂弯曲成不正常的姿势,浑身痉挛,只能徒劳地在喉咙间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嗬嗬”声,好似破旧不堪的老风箱。   小师妹清纯可爱的脸庞溅上了几滴血迹,手中的春山白鹤鼎抡得像舞袖般生风。   看到风薄引的一瞬间,唐姣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动作一顿,春山白鹤鼎停在了半空,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变得腼腆起来,说道:“风师兄,我是不小心的。”   “......”风薄引点了点自己的脸颊,说,“先擦擦脸上的血迹。”   唐姣听了这话,乖乖地收起春山白鹤鼎,摸出帕子开始仔细擦拭起脸庞。   风薄引俯身探了一下晁枉景的经脉,说实话,已经碎了大半,如果晁枉景不是四阶修士,恐怕早就已经救不回来了。这么想着,他摘下晁枉景腰间的百纳袋,将袋子倒过来粗暴地倒了几下,从一堆瓶瓶罐罐中翻找出回春丹,拧开盖子就往他嘴里塞了几颗。   晁枉景唇间喉间全是血,张嘴就是一股腥味,根本咽不下去。   风薄引冷言嘲讽道:“怎么,难道你还要我帮你碾碎吗?”   他清晰地看到晁枉景眼中的怨恨,对他到底是什么品性也摸索得七七八八了,见晁枉景闭上眼睛,开始艰难地吞咽起回春丹,风薄引已经仁至义尽,自然不打算替他接经脉,便站起身来,迎着唐姣有些迟疑的眼神,说道:“详细的,等回到宗门了再说。”   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再是晁枉景和唐姣之间的事情了。   这会演变成药王谷和合欢宗之间的事情。   麻烦了。风薄引暗想,师父偏偏又在这时候闭关了。   “我怎么闻到一股血腥味......我的天!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到身后传来燕宿惊恐万分的声音,风薄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燕宿赶紧跑过来,手法娴熟地开始处理晁枉景身上的伤口,用真气温养他的经脉,越是仔细分辨,他的脸色就越差,抬头扫了风薄引和唐姣一眼,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晁枉景伤得太重,恐怕无法彻底治好了。   他抿了抿唇,敛去神色,语气严肃地说道:“看来,只能九州盟见了。”   风薄引亦是颔首,“九州盟见。”   说完,他向唐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离开。   唐姣刚抬步跟上,总算有所恢复的晁枉景挣扎着开了口,即使嘴角还淌着血,嗓子也嘶哑得几乎破裂,他还是充满怨恨地盯着她,大喊:“燕师兄,不要放他们离开!”   她的步子微微一顿。   燕宿心里暗叹,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对晁枉景这番话作何反应。   他只能勉强宽慰道:“晁师弟,你身上的伤太重了,现在先不要说话了。”   晁枉景不甘心,他怎么可能甘心?看着唐姣,他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一种莫大的羞辱感和恨意涌上心头,迫使他竭尽全力拉住燕宿的衣袖,如同索命的厉鬼,一声又一声地喊道:“燕师兄......燕师兄!她将我伤成这般地步!你怎能轻易放过他们?”   燕宿还没来得及发话。   原本已经走出去一截的风薄引转身回来了。   随着动作,丹修耳坠上的翡翠在半空中晃悠悠地转了一圈,划出刀似的锋弧,碎发间的深绿色眸子凝成纤细尖锐的竖瞳,蛇鳞在瞬息间攀升至半张面孔,看着极为骇人。   他手臂越过燕宿,伸手揪住晁枉景衣襟,喉间发出蛇一样的低哑嘶嘶声。   “闭嘴!你要是再喋喋不休,小心在回到药王谷之前我就把你解决了!”   晁枉景这下子闭嘴了。   风薄引松开他的衣襟,任由燕宿接住他,转身对唐姣说:“走了。”   唐姣接过风薄引递过来的疾行丹,放入口中咽下。   风声呼啸,她隐隐约约听到燕宿对晁枉景说:“你也看到了,不是师兄不想拦,师兄一个丹修怎么打得过他们两个人?晁师弟,你现在就好好养伤,回宗门再谈其他。”   路上,风薄引没有说话,于是唐姣只能找了个话题。   “我此前都不知道,原来风师兄是碧蛇吗?”   风薄引的情绪平静下来后,他脸上的蛇鳞渐渐褪去了,瞳孔也恢复了正常。   即使方才发生了那些事,风薄引对唐姣的态度也没有太大差别,仍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唐姣谈起了他的话题,他也就平淡地应道:“我有一部分碧蛇的血统。”   像是又想起什么,他添了一句:“我的鳞片不能入药。”   唐姣没忍住,捂着嘴笑得肩膀发抖:“哦......好的师兄。”   既然风薄引没有问,唐姣也没有主动说她与晁枉景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如果再发生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至于之后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唐姣想,毕竟是她惹的麻烦,所以她会主动承担的。   刚想到这里,身旁的风薄引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这什么东西——”   唐姣连忙转过头,看到风薄引脸上趴着一只白乎乎的雪团子。   风薄引伸手去抓它,它就死死地用爪子扒拉着他的头发。   头皮传过来的刺痛感让风薄引更加急切地想要甩掉它,结果造成了恶性循环。   而唐姣却是眼睛一亮,伸出手,雪团子被她乖乖地抱入怀中。   “银月兔!”她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想跟我一起走吗?”   银月兔似乎听懂了唐姣的话,往她怀里拱了拱,湿润的鼻尖蹭过她的手腕。   于是唐姣的心情终于好了许多,举着小兔子向风薄引宣告:“师兄,我要养它。”   风薄引黑着脸用真气医治脸上的抓伤,瞥了她手里的小东西一眼。   “像这样弱小的灵兽最好不要养,要养就养燕宿的那种灵兽”,他本来是想要这么说的,可是在看到唐姣期待的眼神后,这话在嘴边拐了个弯,就变成了“随便你吧”。   唐姣欢呼一声。   猎猎狂风掠过脸颊。   乘着疾风,两人继续朝微尘地域的入口前行。 第10章   ◎“去纠正这种偏见。”◎   穹顶上的血色沙漏已经接近尾声。   唐姣和风薄引抵达微尘地域入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已经有两人等候了。   柳海棠正抱着剑靠在石像边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唐姣都怀疑她会不会一个不慎就摔出结界,不过,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即使昏昏欲睡,身形也丝毫没有摇晃。察觉到唐姣和风薄引的靠近,她才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朝他们点了点头。   然后她凑到唐姣跟前,好奇地摸了摸她怀里的银月兔:“小兔子。你要养?”   “是的。”唐姣想把兔子给柳海棠抱一下,结果银月兔挣扎得十分激烈,死活也送不出去,她只能就着这样的姿势让这位呆呆的美人师姐摸它,“师姐喜欢兔子吗?”   柳海棠说:“兔子肉还不错。”   唐姣感觉到银月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她的百纳袋里。   与柳海棠不同,婵香子素来细心,她先是笑着打了个招呼,随即打量了唐姣和风薄引一番,说:“我还以为你们会和药王谷同路,怎么是独自归来的?还有,小师妹,你的面纱怎么不见了?”   风薄引没有立刻回答婵香子的问题,而是环视四周,问:“大师兄呢?”   婵香子见风薄引这般回应,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想,于是也正色道:“大师兄尚未归来。风师兄,莫非是与药王谷的弟子产生了一些摩擦,非要大师兄出面不可吗?”   她的敏锐程度让唐姣不由得惊叹。   这位婵师姐与李师姐虽然都是符修,却是完全相反的性格。   婵香子十分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很好相处,实际上心思细腻。   而李少音长相明艳,看起来有些难以相处,实际上有时候还会犯马虎。   风薄引闻言,下意识看了唐姣一眼。   唐姣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主动上前,向众人解释起事情的原委:“婵师姐,柳师姐,事情是这样的。在二位师姐离开之后,我便与药王谷的弟子晁枉景同行......”   她没有隐瞒,将自己和晁枉景之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婵香子与柳海棠各自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风薄引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沉默不语。   “‘身为合欢宗弟子,不就是应该和高阶修士双修吗’,他居然这么说了?”柳海棠听着,逐渐敛去了困倦的神色,从鞘中抽出曲水剑,指节在剑身上一叩,剑身发出清鸣,带起千万余音,她的语气平静冰冷,说道,“这个四阶丹修,还真是敢说啊。”   婵香子轻轻吸进一口气,双手按在唐姣的肩膀上。   与之前晁枉景握住她肩膀时不同,婵香子的手是温暖柔软的,唐姣感觉到她正在用真气驱走肩头的淤青指痕,最后一丝疼痛也被抚平。她听到婵香子说道:“身为合欢宗的弟子,师姐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实际上,修士并不比凡人高尚多少,甚至更卑劣,偏见存在于修真界的任何一角,人族瞧不起魔族;修为高的瞧不起修为低的;大门派瞧不起小门派——时至今日,这修真界的许多门派仍然对合欢宗怀有偏见。”   唐姣抬眼看向婵香子,“师姐认为我做错了吗?”   婵香子松开手,说道:“怎么可能?”   “你也看到你的风师兄、柳师姐为此而生气的样子了。”婵香子眉眼弯弯,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忍受这种偏见的。小师妹,我是要告诉你,你必须去纠正这种偏见,如果谁侮辱了你、侮辱了合欢宗,就要让他尝到后果。”   唐姣原本绷紧的神经随着这句话终于缓缓舒展开。   她眼眶微红,强忍着喉头的酸涩,说道:“我知道了,师姐。”   婵香子双手环胸,手指在臂弯间点了点,看向风薄引,说道:“现在麻烦的是该如何处理之后的事情。药王谷与合欢宗之间本来就常有纠纷,所以九州盟才建议两宗多交流,此次协同探索地域,也有这个原因。掌门自五十年前出山后便一直下落不明,如今执掌大权的是八位长老,而应当接手此事的方长老正巧又在闭关,确实有些难办了。”   她说的这个“方长老”,自然是丹修长老,方明舟。   合欢宗之中,气修殿两名长老,剑修殿两名长老,符修殿三名长老,丹修殿一名长老,平日里,若产生了什么纠纷,都是由各殿长老处理管辖范围内的弟子,而唐姣自然是应该由师父方明舟来处置的,但是方明舟如今在闭关,总不可能强行把他拽出来吧。   更别说强行破关还很容易导致闭关的修士走火入魔了。   风薄引说道:“事到如今,只能由大师兄出面了。”   唐姣看了看婵香子,又看了看风薄引,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是大师兄?”   在她的印象里,合欢宗中除却掌门、长老以外,地位最高的应该就是掌事了吧?   柳海棠将剑推回鞘中,淡淡解释道:“因为师兄在一跃成为九阶修士后,就已经得到了九州盟盟主亲赐的封号,如今在九州盟中,也有一席之地,在合欢宗,除却掌门与长老以外,就属师兄的地位最高。掌事无权干涉门派与门派之间的纠纷,但他可以。”   唐姣好奇道:“大师兄的封号是什么?”   “是......”柳海棠正欲脱出口,忽然想到临行前徐沉云给她交代过的事情,便收住了下半句话,顶着唐姣的目光,说道,“师妹若是想知道,就去问一问大师兄吧。”   唐姣怀疑徐沉云暗地里做了什么,但是她没有证据。   婵香子说道:“不过,时间都快到了,大师兄怎么还没有来?”   柳海棠沉默片刻,说道:“师兄一向是守时的人,可能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所以来迟了吧。只是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我几乎踏遍了大半个微尘地域,却没有遇到他。”   她说着,看向其余三人。   唐姣等人纷纷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遇到徐沉云。   “这就奇怪了。”婵香子若有所思,说,“东面是地域关口,我去往北面,柳师姐去往南面,而风师兄与小师妹,看来向应该是去的西面灵脉,怎么都没有遇到大师兄?”   她转过来,问唐姣:“我与柳师姐走后,你看到他去哪个方向了吗?”   唐姣想了想,指了一个方向,说道:“他去了南面。”   “啊,那是我去的地方。”柳海棠举了举手,说道,“南面是万剑冢的方向,剑修进入微尘地域之后应该都是往那个方向去的,但我沿途并没有感觉到大师兄的气息。”   这么一说,四人才觉得不对劲。   唐姣说:“大师兄说过,他有要事在身,所以没有探索地域,也是有可能的吧?”   婵香子开玩笑道:“只要修士动用过真气,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可他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来,难道是绕了一圈就离开微尘地域了不成?我们要不要尝试着联系大师兄?”   话音刚落,柳海棠突然抬起了头。   这四人之中,唐姣是三阶丹修,婵香子是五阶符修,风薄引是六阶丹修,柳海棠是六阶剑修,大抵是因为剑修对剑气格外敏感,所以她是第一个感觉到那股冰冷气息的。   不过,饶是修为最低的唐姣,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   因为下一瞬,剑气已经割裂空间,逼至眼前,又在收剑声中缓缓散去——唐姣没有看向红袍金纹的剑修,而是看向了穹顶的沙漏,与此同时,最后一粒沙子落入了底部。   “大师兄。”   四人唤道。   风薄引上前一步,说道:“有一件事,或许需要师兄来定夺。”   徐沉云正沉腕拂平衣袂上的穗子,闻言,看向风薄引,“怎么了?”   “是有关药王谷弟子与小师妹的。”风薄引说出这句话时,唐姣似乎看到徐沉云的眼神微微一顿,紧接着风薄引就将事情完完整整地向他复述了一遍,并说道,“药王谷不会如此轻易息事宁人,说要九州盟见,师父去年闭关,恐怕就只能由师兄出面了。”   徐沉云问唐姣:“有哪里受伤了吗?”   唐姣摇摇头,答道:“只是肩头有些瘀伤,婵师姐已经帮我治好了。”   “无妨,若是药王谷一定要讨个说法,就让他们来好了。”徐沉云这才将视线重新放回风薄引身上,淡淡说道,“我也参与了此次探索,应该是最适合出面的人选了。”   这就是说定了。   既然人已经到齐,他们也准备返程。   一旁的柳海棠沉默不语半晌。   直到这时候,她才向徐沉云传音:“大师兄。”   她问:“你的身上,怎么会有血腥味?微尘地域恐怕没有能伤你的生灵。”   徐沉云没有看她,只是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柳海棠意识到,这是让她不要再问下去了,她明白,即使她再询问,徐沉云也不会回答的。于是她只能将这个只有她察觉到的秘密藏起来,怀揣着满腹疑云,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跟着众人离开了微尘地域。   作者有话说:   欢迎大家来四川吃冷吃兔x   -   感谢在2023-03-21 14:00:00~2023-03-26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身立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参 83瓶;祁沅 30瓶;楠箴 10瓶;AYN艾猫猫:D 8瓶;花粉综合症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以不变应万变。◎   回到合欢宗的当天,唐姣交了物资,回到寝居,倒头就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晌午,直到阳光洒进窗棂,有些晃眼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抱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只是盯着床梁怔怔地出神。   说她心里没有半点后怕,是不可能的。   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晁枉景那张脸。   “嗯,我想也是。毕竟你是合欢宗的弟子。”   “唐姣,你一开始不就是想找我双修吗?”   “从别人的身上敛去修为,这是能登上台面的修炼方式吗?”   寂静的夜晚,低语声回荡在唐姣的耳畔,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   明明动手打人的是她,心灵受到重创的也还是她。唐姣心想,这太不公平了,莫非是因为女孩子的心思更加敏感细腻一些吗?说实话,她动手的时候并没有觉得爽快,只是觉得很恶心,就像用手打死一只虫,纵然夺走了它的生命,可是自己的手也变脏了。   婵香子师姐说,身为合欢宗的弟子,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以后,自己应该会遇到更多这种事情吧?   晁枉景是第一个对她展现出恶意的人,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会习惯的。唐姣如此劝慰自己,可只要想到她终究会经历这么个成长的过程,她心里还是不禁涌现一阵畏惧,尤其是想到一开始主动接近晁枉景的自己,她就感觉头脑发昏,扑的一声,把脸狠狠地埋进了柔软的被子里,不愿意再去回想那时候经历的一切。   过了大约几息后,唐姣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拉扯着她的头发。   她抬起头,发现是银月兔从百纳袋里出来了,和她视线撞上的时候,这个白色的罪魁祸首还在嚼她的发尾,见唐姣看过来,银月兔眨了眨眼睛,然后——嘴巴继续嚼动。   唐姣先是失笑,然后板起一张脸,问道:“你怎么吃我的头发啊?”   银月兔比她表现得更加生气,腿在床铺上蹬了蹬,将木质的床板蹬得砰砰直响。   唐姣:?   见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银月兔松开嘴,用头顶了顶她的百纳袋。   唐姣支起身子,如瀑长发垂至胸前,她伸手取过百纳袋,解开袋口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就明白了。   百纳袋里装了许多灵石,其中至少有十多枚都被啃出了牙印子。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昨天银月兔基本都呆在百纳袋里,估计是饿得慌了,所以扒拉了灵石来吃,但是光凭它那尚未发育完全的牙齿,没办法咬破灵石壳子,只能看不能吃,可把它给急坏了。它从袋子里钻出来,发现唐姣还在睡觉,便幽怨地嚼她的头发。   银月兔与燕宿的冥川骨兽不同,像冥川骨兽那种高阶灵兽平时吃的都是高阶灵草,合欢宗与药王谷不同,身在灵草稀缺之宗,唐姣自己就已经很缺灵草了,更加喂养不起高阶灵兽,而银月兔是低阶灵兽,只需要吃点灵石就够了,对她而言实在是很好养活。   唐姣摸摸小兔子:“我知道了。你是饿了吧?”   银月兔愤然蹬腿。   于是唐姣抱起银月兔,翻身下床,把它放到桌案上,拿了几枚灵石,用真气戳破了放到它面前,看着银月兔急不可耐地凑过去填饱肚子的模样,她竟然也觉得有些饿了。   五阶以上的修士就可以渐渐辟谷了,唐姣的修为还不到家,必须得吃东西才行。   她去梳洗了一番,换上合欢宗的大红色衣服,等她做完这一切之后,银月兔已经将灵石吸食得一干二净了。唐姣清理了灵石壳子,就去抱银月兔,它这次倒是很安分,唐姣伸出手,它就主动凑了过来,在她怀里找了个柔软舒服的位置,懒洋洋地开始假寐。   唐姣在大堂用膳的时候,总是感觉到旁人若有若无的视线。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猜想——药王谷的一封质问信,恐怕已经送上主峰了。   这件事实在不方便公开,所以其他人应该只是知道此事与她有关。   果然,如唐姣所想,在吃完午饭不久后,就有童子来传话让她前往主殿。   她点点头,把银月兔揣进百纳袋中,跟着童子踏入传送阵,以真气催动阵法。   光芒闪过,眼前的景象再次出现的时候,唐姣已经身处主殿。   殿中座上有八人,分别是七位长老与掌事。   而中间的主座是空出来的,八人分立两侧,按照地位依次排开。   童子默默退了下去。   在方明舟闭关的前提下,主内的仍然是掌事李裳眉。   所以,也是她先向唐姣开了口:“昨日的事情,我们已经知晓了。”   唐姣行过礼,说道:“此事......弟子行为有些冲动鲁莽了。”   “且不提你当时做了什么,那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了。”李裳眉抬手止住唐姣接下来要说的话,说道,“如今药王谷发信质问我宗,并说他们会在五日后上报九州盟。”   她指尖一扫,真气裹挟着一封信飞至唐姣的面前。   唐姣接过了信,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信上提及,药王谷弟子晁枉景怒火攻心,憋着一口气回到宗门将事情告知师父后就昏了过去,如今还未苏醒——唐姣暗想,他昏得真是时候——此事涉及两宗关系,不可草率对待,几位长老亲自看过晁枉景之后,一致认为晁枉景伤得太重,经脉俱损,即使用了七阶上品回春丹,他的经脉也没能完全接上,就算再努力,也没办法突破五阶了。   唐姣看罢,只见信又乘着真气飞回了李裳眉手中。   李裳眉问道:“唐姣,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你对他动手时,考虑过后果吗?”   殿中昏暗,只余烛火摇曳,唐姣看不清其他人的神色,只能看清李裳眉冷静凝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复,她有些紧张,抿了抿唇,花了一阵子回忆当时的情形,然后——   唐姣说:“我考虑过。事实上,我并没有对他下死手。”   她确实打着报复的心理,也知道晁枉景的经脉受损严重。   但是,这辈子都没办法突破五阶这件事,实在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一个修士,一个四阶修士,怎么可能会被一个丹修用炉鼎砸成终身残疾?   如果说唐姣是气修也就罢了,可她分明没有将真气附着在春山白鹤鼎上。   “我那时候,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唐姣顿了顿,迎着众人的视线,继续说了下去,“掌事、诸位长老也是知道的,微尘地域的灵脉深处灵力浓厚,会对低阶修士的身体造成影响,我亲眼所见,晁枉景吃下了一枚护心丹,四阶护心丹的功效是隔绝外界压力、稳定丹田真气,形成屏障,因此,我认为单纯的重击绝不可能伤至他的根基。”   可药王谷的几位长老都轮番看过晁枉景的伤势。   修真界的丹修大能都那样说了,即使唐姣心里再觉得奇怪,也不能直接反驳。   李裳眉闭了闭眼,忽然叹出一口气,说道:“果然。”   火光腾升,照彻大殿,直到此时此刻,唐姣才看清楚了长老们的神情。   她原本困惑的心霎那变得明澈,惊讶道:“难道,各位前辈早就知道了吗?”   符修长老以指节抵住下唇,眼睫颤动,泪痣也随之变得生动起来,她微微颔首,说道:“嗯,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察觉吧。但凡你是其他三门的弟子,此事都有些难办,然而你是丹修,竟然能孤身越阶重创修士,我们也就不得不怀疑一下此事的真实性了。”   剑修长老淡淡开口:“毕竟,百年之前发生过‘那件事’啊。”   气修长老唇齿间泄出一声极轻的嗤笑,说道:“药王谷,真是心胸狭窄。”   这几位长老,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把唐姣给说迷糊了。   李裳眉见唐姣愈发茫然的神情,便问她:“你知道春山白鹤鼎的来历吗?”   唐姣摇了摇头。   李裳眉说:“那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就像这次药王谷与合欢宗同时探索地域一样,那时候,两宗的顶尖修士一同前往了寒炽地域,在探索的途中,合欢宗偶然发现了天品法宝出世,原本两宗早就商量好了,谁先看到就是谁的,但是当药王谷发现那是一个天品炉鼎之后,他们的心态就变化了。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药王谷的想法。   他们全宗上下都是丹修,以炼丹出身,为追求炼丹的极致境界能耗尽毕生心血。   与之相比,以双修功法傍身,丹修少得可怜的合欢宗就显得格外业余了。   围绕着名为“春山白鹤鼎”的天品法宝,两宗之间产生了难以填补的隔阂。   合欢宗说——谁先看到的就是谁的,我们合欢宗先发现的,当然是归合欢宗的!   药王谷说——即使春山白鹤鼎落入合欢宗,又如何能使用好它?简直暴殄天物!   “两宗争论不下,几度闹到九州盟,最后,是掌门提出了一个办法。”随着李裳眉娓娓道来,唐姣已经听得入了神,“她说,那就立下赌约,两宗各派出一名丹修,去炼那最难以炼成的千山华梦丹,若是药王谷赢了,炉鼎就归药王谷,反之则归合欢宗。”   这赌约是公平的,甚至说,对药王谷还很有利。   所以药王谷听了之后,自然满口答应。   合欢宗派出的是尚未成为丹修长老的方明舟。   李裳眉说道:“我们合欢宗虽然崇尚双修,不过......”   气修长老摇摇头,接道:“不过,也经常出现那种天赋异禀的怪才。”   尤其是,药王谷与方明舟之间还颇有渊源。听说他初入道之际,原本想要加入药王谷,在进行入门考核时,应当根据丹方进行炼丹,方明舟没有循着丹方的步骤炼丹,却也成功炼成了丹药,功效几乎一致,结果考官认为此举不合规,当即取消了他的资格。   方明舟扭头就加入了合欢宗。   合欢宗那时候还没有丹修,方明舟年轻气盛,放下豪言要振兴丹修殿。   合欢宗掌门就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听了这话当即笑了,挥挥手将他纳入宗门。   时过境迁,再次与药王谷碰面。   方明舟直接将药王谷派出的那名誉为“天才”的弟子彻底击溃了。   他当时合上鼎盖,只是很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话:“所谓天才似乎不如庸人。”   “庸人”这个词是药王谷将他拒之门外时对他的评价。   原话是这样的:“连最基本的遵循丹方都做不到的,就只是庸人罢了。”   这么看,这似乎是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复仇大戏。   不过,百年之后的唐姣可是很清楚的。   方明舟没能振兴丹修殿,丹修殿破得像山野老庙。   而合欢宗拿到春山白鹤鼎后,同样也没能物尽其用,百年都无人能令它认主。   也难怪药王谷从晁枉景那里得知唐姣区区一个三阶丹修就拥有春山白鹤鼎之后会起歪心思了,合着他们一直心怀郁愤,暗中观察了百年,时至今日,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们意识到,他们能借助晁枉景这件事,逼迫合欢宗交出春山白鹤鼎。   所以,在长老们轮番看过晁枉景的伤势之后,才会得出这么个不正常的结论。   唐姣沉默半晌,问道:“那么,要交出春山白鹤鼎吗?”   “不。”李裳眉否认得很快,她挑眉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本就归我宗的东西,还能再送出去不成?即使不使用,放在仓库里生灰,那也不是药王谷能肖想的东西。”   听了这话,唐姣冷静下来,主动问道:“我如今能做些什么呢?”   李裳眉只给了她一个字:“等。”   以不变应万变,药王谷要闹到九州盟去,就让他们闹。   剑修长老素来寡言,此时对着唐姣,竟然说出了第二句话。   她的手腕一翻,袖中飞出一物,平稳地落入了唐姣的掌心中,在唐姣翻看之际,她启唇解释道:“这是前往紫照洞府的玉牌,只要向玉牌注入真气,就能够抵达洞府。”   唐姣的手一顿。紫照洞府?没记错的话,这是......   还没等她心中浮现那个名字,剑修长老的下一句话就来了。   “紫照是我座下大弟子徐沉云的洞府,昨日归来后,他向我请命,说要全权负责此事。”她如此说道,“他在九州盟中颇有威望,此次事件免不了由他出面,我想,这几日你就多和他交流,他一向心思缜密,你跟着他,也好学习些处理两宗关系的办法。”   方明舟是个不太会教人的主,其他长老也忙得很,没时间教唐姣这些东西。   众长老内心担忧,见到剑修长老的举动,心中也是暗暗赞许。   原本唐姣也想过段时间去找徐沉云的。   毕竟她已经和徐沉云说好了,回到合欢宗可以向他请教修道一事。   所以唐姣没有再推辞,收起了那枚微凉的玉牌,道了句“是”。   去找是肯定要找的,她想,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炼制突破丹。   这次只是碰巧撞上了没有近战能力的丹修。   为了防止以后再遇到晁枉景这种人,她必须尽快磨砺自己的实力。 第12章   ◎玉牌——抛起——接住——◎   丹修殿。   唐姣一扫早晨的萎靡不振。   拣药,架鼎,点火,一气呵成。   银月兔初来驾到,好奇地在偏殿里这嗅嗅那嗅嗅,它也挺乖的,没有弄坏东西,最多就是用鼻尖碰一下,那点微弱的力道还不至于让偏殿内宛如磐石般沉重的摆设挪动。   唐姣一门心思全扑在炼丹上,完全没有注意银月兔。   中途,风薄引忍不住来看了一眼,本来想问问宗门对药王谷一事是何态度,结果发现唐姣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注意力高度集中,他也就一声不吭地关上门又离开了。   无根水十杯。   大火熬煮。   青玉粉六匙。   小火慢炖。   血石花两瓣。   静置一盏茶的时间。   ......   唐姣在心中默念着丹方,谨慎地加入药材、控制火候,时不时点燃新的灵石。   炼制三阶突破丹的过程十分繁琐漫长,直到她放入最后一味药材,风底寻廊之际,她才感觉到浑身酸痛,好像全部的精神也随着那三钧风底寻廊的放入被一并抽干了。   整整两个时辰。   唐姣揉了揉肩膀,活动了一下全身筋骨。   放入风底寻廊之后,突破丹的炼制就已经接近尾声了,不需要做其他事情,只需要静置,等待鼎内的药材在大火熬煮中彻底融合就好,所以唐姣这个时候才敢放松神经。   她环视四周,没看到银月兔的踪影。   找了一阵,唐姣才发现银月兔其实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小兔子窝在用来盛药粉的碗里,软糯糯的一团,身体有节奏地起伏着,唐姣伸手把碗从木架子上取走,刚拿到眼前端详了片刻,银月兔就醒了过来,扒着碗口探头探脑。   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唐姣了然,轻笑道:“对,那就是三阶突破丹。”   伴随风底寻廊的彻底融合,突破丹已然臻至圆满,唐姣拂开鼎盖,一枚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丹药飞至眼前。它继承了风底寻廊花朵的颜色,呈皎白色,像是悬于天际的一轮满月,浅浅的三条金色丹纹如同映着月色的浮云,无不佐证这是一枚三阶上品突破丹。   唐姣没有急着吃下突破丹,而是将它收进了瓷瓶中。   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每次都要把最喜欢的食物留到最后吃吧。   紧接着,她从百纳袋中取出一件穿旧了的袍子,边上有毛毛的那种,然后把银月兔裹进柔软温暖的袍子里,安置在椅子上,在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又继续炼制丹药了。   这次,在经历了炼制突破丹之后,唐姣的炼丹速度明显提升许多。   之前花了两个时辰才炼了一枚的四阶烈火丹,她两个时辰能炼两枚了。   唐姣已经想好了,这两枚烈火丹,一枚给婵香子,一枚给柳海棠,作为此次探索时她们对自己照顾的答谢,她手中还剩下六片血石花的花瓣,两片送给风薄引,再给他拿一些风底寻廊的根......至于徐沉云,她一时间还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他能用得上的。   反正也不急着将谢礼送出去,以后再慢慢想好了。   毕竟她只是三阶丹修,等到她突破到四阶之后,再将烈火丹送出去比较合理。   如此想着,唐姣收起春山白鹤鼎,笑眯眯地抱起银月兔就往外走去。当她踏出丹修殿的时候,夜色如墨,众星枕山,已经很晚了,四周寂寥无人,小童正在柜台前打着呵欠,看到唐姣终于走出来,她朝他点点头,他也朝她点点头,然后拿起符箓去锁殿了。   唐姣炼丹中途见缝插针地吃了一枚辟谷丹,所以此时并不饿。   她带着银月兔回到寝居,先是检查了一下门窗是否锁好,然后把兔子放在床上,兴冲冲地从床底下取出一个蒲团,吹灭了蜡烛,在房内被黑暗笼罩后,盘膝坐于蒲团上。   这蒲团设有小型的阵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阻止生灵的靠近。   若不然,要是一只飞蚊过来咬她一口,她就在修炼途中走火入魔了......   别问为什么仙山之中也会有飞蚊,问就是飞蚊无处不在。   银月兔大概也察觉到了阵法的存在,并没有贸然过来打搅她。   唐姣定了定心神,强忍住激动的情绪,服下突破丹,缓缓闭上了双眼。   丹药是没有味道的,不存在好吃与不好吃之分,她感觉到丹药入口即化,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唐姣甚至能听到四肢百骸的经脉发出舒适的喟叹,如同静默而又暴烈的一场演奏,以真气为媒介,以丹田为枢纽,在她的体内奏起只有她能听到的乐曲。   随着丹药的消弭,丹田内的真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充沛。   原本浅浅一汪水潭,在突破丹的加持下逐渐变成了一片湖泊。   唐姣站在湖上,仰头看到悬在空中的春山白鹤鼎,低头看到湖水泛起层层涟漪,清澈得像一面镜子,倒映出她的身影,她和自己对视了一阵,看到蓝色巨人自背后经过。   那种时间与空间拧成一根绳、变得虚无,没有实际意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她这次伸出了手,在水面的倒影中结结实实地抓住了那抹蓝色。   我牢牢把握住了机会,没有让它再次溜走——   本来是这样的。唐姣想。   但是,在她抓住蓝色的那一瞬,湖面开始皲裂。   成千上万的水滴颤动起来,原本清晰的倒影变得模糊不堪,唐姣站在水面上的身形随之倾斜,她有种快要落水的慌乱感,手臂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可是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只有那抹细而脆弱的蓝色,纤然易碎。紧接着,唐姣看见蓝色巨人起身离开了。   她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唐姣睁开眼睛,从识海回到了现实。   明明“识海”这个词,只是丹田承载真气的一种具象化形容。   无论是湖泊,还是蓝色巨人,都是她在领悟大道之际的玄妙想象。   但唐姣却像是真的落入了水中,好不容易爬上了岸,连衣裳都被汗浸得湿透。   汗水濡湿了眼睛,眼前的景象蒙上了一层雾气,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唐姣的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喉咙里渗出了腥甜的血腥味,耳蜗中传来阵阵嗡鸣,可是这些都不要紧——她终于恢复了知觉,颤抖着指尖,用手捂住了嘴,眩晕感猛地袭来。   她失败了。   突破丹没有用。   她在三阶踟蹰太久了,纵使她再耐心也不免感到焦躁。   她已经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那枚突破丹上,祈祷着它能够让自己顺利踏入四阶。   然而,事实却残忍地告诉她,突破丹对于你来说也没有作用。   那我应该怎么办?   还有突破丹——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找齐了材料。   唐姣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已经没有了突破丹曾经存在过的温度。   一种莫大的哀恸迎头撞上来,即使在微尘地域,被晁枉景紧紧相逼的时候,唐姣也不曾感觉到这种痛苦,她低着头颅,慢慢地、小声地啜泣起来,滚烫的泪水不断从指缝间滑落,落到她的裙角上,溅起微不可见的水花,很快便晕染开,将鲜红打湿成深红。   说起来,其实许多事情都是她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她翻到典籍里提及突破丹可以使修士突破,于是就下定决心要炼成突破丹。   如果突破丹也没有用,唐姣想,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她又该去问谁呢?   直到手边毛绒绒的触感传来,她才发现蒲团的小阵法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银月兔很担心地看着她,用爪子拨了拨她的手,然后又用脑袋蹭了蹭,唐姣吸了一下鼻子,把它抱起来,想要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把脸贴过去轻蹭它柔软的毛发。   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唐姣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   眼泪干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去取了一盆水,将帕子打湿,放轻了动作擦拭着脸颊,还是难免感觉到刺痛。   唐姣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把眼泪抹在了银月兔身上,于是把它捞过来,也给它擦了擦身子,收拾完一切后,她坐在床沿处,望着窗外的皎然月色,怔怔的,出了一阵子神。   如果要问的话,应该问谁呢?   想不清楚这件事情,唐姣恐怕一整夜都睡不着。   一个耐心的,学识渊博的,愿意为她解答的,她认为值得信任的人。   左思右想,符合这个条件的似乎就只有徐沉云一个人了。   尽管他肚子里揣着坏水,但是,唐姣暗想,他让自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而且,他不是也说过了吗?他能够为自己解答,有不会的可以去紫照洞府询问。   你本来就是要去向他请教的,这也不过是再增加一条罢了。   唐姣自我安慰着,确定好了目标之后,这才觉得心里好受许多,至少没有那么迷茫了,于是仰面倒在了床上,从百纳袋里取出那枚玉牌,在手中翻来覆去的,随意把玩。   银月兔也跳上了床,在她枕头上缩成一团。   紫照洞府——   唐姣将玉牌抛起。   徐沉云——   唐姣接住了玉牌。   大师兄——   唐姣又将玉牌抛起。   就在此时,她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那个声音微微带着点低哑,好像是刚从浅眠中苏醒,唤道:“小师妹?”   唐姣一时晃神,没能接住那枚高高抛起的玉牌,被砸在了脸上,疼得嘶嘶抽气,惊得银月兔伸颈过来瞧她,她捂着脸蜷起身子,心里却想的是,这不是徐沉云的声音吗?   没人告诉她,她这么一抛一接玉牌,徐沉云能感觉到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6 21:00:00~2023-03-30 17: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致夏陌 44瓶;祁沅 20瓶;早睡早起不要作 5瓶;时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如千百个月光相伴的夜晚。◎   紫照洞府。   即使笼罩在夜色中,仍能借着月光看到整座山氤氲的袅袅紫气。   漫山遍野的桃林静谧十分,而桃林深处,有一池用以温养疗伤的明玉泉。   玉牌那端的徐沉云,如今就正在这池明玉泉内。   乌黑长发在水中洇开墨迹,几缕湿漉漉地贴在蕴藏着蓬勃力量的肌肉上,随着吐息缓缓起伏,被称为“大师兄”的剑修倚在岸边,眉睫沾染了些许水汽,懒懒地低垂着。   他不知道自己在明玉泉里到底泡了多长时间。   他只知道他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然后——稍微恢复了知觉的时候,他就感觉到神识剧烈地摇晃起来。   徐沉云循着神识疑惑地唤了玉牌另一端的人,没得到回复,倒是听到“咚”的一声钝响,紧接着是小姑娘吃痛抽气的声音,连同衣物摩擦床褥的声音,一并涌入了耳蜗。   “......”   徐沉云隐约猜到了什么。   唐姣方才,怕不是在玩玉牌吧?   他支起了身子,水珠沿锁骨滚落,留下蜿蜒的浅淡水痕。   隔着几座山,寝居内,唐姣还痛得在床上缩成一团,玉牌也掉到了一边,她眼含泪水,捂着自己被砸红的可怜鼻子,听到徐沉云问,是砸到了脸吗?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大师兄似是强忍笑意,循循善诱道:“小师妹,你拿起玉牌。”   唐姣的脸还埋在枕头里,闻言,手胡乱地摸索了几下,把那枚掉在一旁的玉牌纳入了掌中,很奇妙,在她指尖触碰到微凉玉牌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股气息拂过面庞。   徐沉云说:“不痛了吧?”   唐姣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翻身坐起来,摸了摸鼻子,真的不痛了。   她轻轻掂了掂那枚玉牌,好奇道:“这枚玉牌有什么特殊的功效吗?”   “没有。”徐沉云这下子终于被她逗笑了,他换了个姿势,将手臂搭在了岩石上,闭上眼,缓慢地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玉牌并不特殊,是我用神识为你治疗了一下。”   唐姣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将玉牌放在了被褥上。   “多谢师兄。”她说道,“这枚玉牌上有师兄的神识吗?我此前都不知道,还以为只是一个携带着传送阵法的媒介,所以才将玉牌,咳咳,将玉牌在手中把玩了一阵。”   “因为阵法是由我这边开启的,所以我才会在玉牌上留下一抹神识。”徐沉云向她解释道,“如果我不在洞府的话,便不会开启阵法,这样就不至于让来者扑了个空。”   还有一点——   这样也能最大程度上保证紫照洞府的安全。   他是不可能让其他人在他不在的情况下擅自进入他的洞府的。   “原来......”   唐姣还没将“如此”两个字吐出来,就被眼前闪过的一抹白色打断了思绪。   银月兔见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觉得纳闷,在想这个人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腿一蹬就跳进了她怀里,小巧的鼻子动了动,用很疑惑的目光盯着唐姣,试图揣摩她的心思。   于是唐姣摸了摸它的脑袋,柔声哄道:“在担心我吗?我没事哦。”   徐沉云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问道:“你身边还有别人吗?”   唐姣说:“不是,我在跟银月兔说话。”   “它是我从微尘地域带回来的。”唐姣把银月兔抱起来,放到玉牌面前,然后她才意识到徐沉云看不见,“啊,我忘记你看不见它了。总之,它的毛发是雪白的,因为还没有成年,所以体型比较小,大概......是我手掌的大小,身上软乎乎的,像团子。”   徐沉云睁开眼睛,望着眼前蒸腾的雾气,说道:“嗯,可以想象。”   “我见到它的时候,它正费力地想要咬破灵石呢。”她继续说道,“我帮它开了几枚灵石,就和它建立了友谊,后来我与风师兄在离开的途中发现它就这么跟了过来。”   唐姣捏了捏银月兔的小爪子,银月兔见她已经恢复了正常,不满地扭动着身躯,从她手中脱出,缩到床角,用爪子认认真真地擦起脸来,一副不准备继续搭理她的样子。   她说:“它现在跑掉了。”   徐沉云轻笑道:“银月兔的性格一向温顺,挺适合和你作伴的。”   唐姣问:“大师兄养了什么灵兽吗?”   “养了一头白泽。”徐沉云说到这里时,看了一眼,“它正在休息。”   说到“休息”,唐姣忽然想到:“以师兄现在的修为,应该不用睡觉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徐沉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带着点困意的。   如果她是半夜扰了他的清梦,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对。”   幸好,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唐姣松了一口气,又听到他说:“我正要问你,怎么这时候还没有睡下?”   “我——”唐姣赶紧翻身下床,轻轻拿起玉牌,放到桌案上,点燃烛火,把之前在微尘地域中被银月兔勾破还没来得及补的裙子取了过来,动作又快又娴熟,边穿针引线边说道,“裙角勾开了线,我正在补裙子,所以还没有睡觉,等会儿补好就睡下了。”   她不知道徐沉云早就听出来她之前是窝在床上的。   徐沉云也没有揭穿唐姣的小小谎言,了然道:“原来是在补裙子。”   唐姣忙不迭应和道:“嗯嗯!”   手腕翻动,指尖纷飞,细密的针脚逐渐连成绚烂的图案。   伴随着簌簌声,唐姣借这场微蒙月色问道:“师兄,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徐沉云应了一声,算是认可了她这话。   “师兄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从一开始就认出来了。”   “那当时在丹修殿的时候,师兄还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我看你隐瞒得很辛苦。”徐沉云说,“若是直接点破你,你会觉得很丢脸吧。”   “那倒也是。”唐姣小声嘀咕道,她手中的缝补也接近了尾声,打好结,剪断线,将裙角又放在烛火前端详了一阵,“可是师兄之后明明有很多机会告诉我事实的。”   徐沉云故意反问道:“是吗?你指的是什么时候?”   听到他的问话,唐姣当真想了片刻,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机会。   她沉迷炼丹,又羞于见徐沉云,而徐沉云事务缠身,更不可能特地来找她解释。   “好像确实没有机会。”唐姣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说着,她吹灭蜡烛,将缝补好的衣裳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准备明天再清洗。   徐沉云听到动静,猜她已经告一段落,便问道:“要睡下了吗?”   “准备睡了。”唐姣之前洗漱过了,褪了外衣,脱去鞋袜,钻进了被窝里,银月兔已经睡得酣然,她放轻了声音,挽留那端的徐沉云,“不过我还想问师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关于晁枉景的事情。”   因为之前哭了太久,眼睛胀痛,脑袋也麻麻的,一点困意也没有。   唐姣望着头顶的床梁,说道:“如果是师兄,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呢?”   “啊,好像又不太对。”她反应过来,“师兄作为男修,应该不会遇到这种事。”   “小师妹。”徐沉云打断了唐姣有些混乱的思绪,他声音柔和,缓缓说道,“在修真界中,修为越是高,男女之间的差异就越小,谁拥有绝对的优势,谁就是主导者。”   “凡人以农作为生,需要养家糊口,男子生来力气更大,相较于女子而言,占据了更多的优势,所以是主导者,自然而然的也会因为自身处境产生高人一等的念头。”他告诉唐姣,“而修真界只凭借实力说话,男修和女修的起点是一样的。大抵人都是有劣根性的,高位者或多或少都会轻视低位者,即使是男修,也无法完全避免这种事情。”   唐姣明白徐沉云的意思了。   就像婵香子曾经也受过别人的歧视一般。   和性别无关,身为合欢宗的弟子,徐沉云肯定也有过相似的经历。   如果想要摆脱这种偏见,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退出合欢宗。   二是变得更强大,要俯瞰一切,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仰视。   唐姣当然选择后者。   不如说,在她眼前,就只有这一个选项。   “你问我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在唐姣的沉默中,徐沉云继续说道,“我不会让他活着回去的。报复的方法有很多种,即使微尘地域是和平地域,地域内的生灵不会主动攻击修士,但是,如果修士主动攻击那些生灵,它们还是会反击的——你明白吗?”   唐姣反省道:“我的举动太容易暴露我自己了。”   徐沉云轻描淡写地说:“如果再遇到这种事,可以试着选择更合适的方式。”   试着想象一下。   晁枉景不会有机会回去。   药王谷的长老不会有机会要挟合欢宗。   而她,唐姣想,她不会因为双手被染脏而感到苦恼。   “修真界本就不禁止修士之间的切磋,有伤亡也是正常的。”徐沉云宽慰道,“此次只是因为涉及了两宗之间的关系,所以才变得这么麻烦。你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没必要过于反省自己的选择,你保全自己,剩下的交给宗门便是。”   唐姣感觉压在心上的最后一丝负担也烟消云散。   她乖乖地答应了:“知道了,大师兄。”   说出这句话,她竟然觉得有些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徐沉云当然听到了那一声小小的呵欠,说道:“困了的话就睡吧。”   “好,师兄也早些休息。”唐姣的眼皮变得越来越重,黑暗铺天盖地涌上来,这次没有那扰人的低语,只是很清静的夜,如以往的千百个有月光相伴的夜晚,而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不忘问道,“明天,明天我能去紫照洞府找师兄探讨修道一事吗?”   在听到徐沉云答应下来后,她放松下来,彻底陷入了梦境。   徐沉云静静听了一阵,只听到那端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于是他牵动着神识,在玉牌上浮现一串文字,做完这些后,便不再关注那抹神识,将身形重新沉入水中,明玉泉中的灵力开始疯狂地撕扯、填补他身上深可见骨的伤。   等到唐姣醒来的时候,会发现玉牌上写着关于如何让眼睛消肿的法诀。   当然,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徐沉云暗暗想着,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姣姣:鼻音超重   师兄:稍加思索 第14章   ◎曾许春风梦南枝,剑隐孤舟。◎   翌日。   得知了微尘地域中发生的事情后,李少音一大早就来找唐姣了。   敲了敲门,她听到房内传来一声略带惊慌的“马上就来”,紧接着就是翻箱倒柜的声音,没过多久,门就打开了,唐姣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笑着喊道:“是李师姐啊。”   她将李少音请进屋里,合上了房门。   “小师妹,我是昨夜无意间从姐姐那里听到药王谷的那件事的,想着你应该已经睡下了,就没有来找你。”李少音露出有些歉疚的神情,“大师兄也是的,我明明拜托了他照顾你,结果他根本就没有照顾到你,我猜你们在地域的时候就没有一起行动吧?”   “这件事和大师兄没什么关系。”   唐姣摇了摇头,说道:“是我选择单独行动的。”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遵循诺言啊。”李少音接过唐姣递过来的茶,轻抿了一下,转而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他已经揽下了九州盟的事,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唐姣也坐在了李少音的对面。她对这个十分直率的师姐很有好感,尤其是她对自己还照顾有加,就像她的亲姐姐一般,听到这话,唐姣用手托着脸颊,问道:“师姐,我一直很想问个问题,却没来得及问——我不太明白,九州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我想想要如何跟你解释。”李少音想了想,说道,“一个门派之中,掌门是对外交涉的重要角色,掌事是对内管理的重要角色,诸位长老负责收徒,开枝散叶,对弟子们进行教导,若是弟子达到六阶,就可以选择要不要收徒,如此延续门派的发展。”   “那么,两个门派之间的事情又该由谁管理呢?”   唐姣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拿这次的事件来说,药王谷认为药王谷的弟子是正确的,合欢宗认为合欢宗的弟子是正确的,两边争执不下,长期僵持,很容易演变成门派之间的矛盾。”李少音说道,“两个门派之间的矛盾,尤其是大门派之间的矛盾,很容易波及到整个修真界,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闹得不周山塌陷,阴火外泄,不少修士都在那场灾难中失去了生命。为了防止悲剧再次发生,经过所有门派的商量,一致决定成立九州盟。”   最初,九州盟就是用来裁决门派之间的矛盾的机构。   修真界向来崇尚实力,当时进入九州盟的成员,唯一的标准就是修为必须是九阶以上,首届九州盟的成员总共只有七人,随着修士们不断地进阶修为,规模也逐渐扩大,承担的责任也就更多,像是地域这种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的资源,就由他们负责管辖。   “如今想要成为九州盟的成员,没有以前那么困难了。”李少音补充道,“九阶以上的修士是自动成为九州盟的核心成员,而如果有其他修士也想要进入九州盟,只要审核通过即可,像是我宗的掌门,当年还是八阶的时候,就已经被允许加入九州盟了。”   唐姣问道:“那会出现一个门派很多个九州盟的核心成员这种情况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李少音赞许地看了唐姣一眼,似是十分欣慰她能想到这一点,“九州盟有明文规定,每个门派最多不超过三名核心成员,而且,一个门派中的核心成员越少,那名核心成员的在九州盟的地位就越高。原本九州盟给掌门传过邀请函,希望她能够进入核心,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答应,后面就发生了很多事情......掌门下落不明,也就没能进入九州盟的核心,事情不了了之,直到大师兄出关才打破了局面。”   唐姣说:“所以,合欢宗只有大师兄一名核心成员吗?”   李少音点点头,“对,所以大师兄的地位很高,位列‘刑狱司’。”   在唐姣不解的目光中,李少音自觉地向她介绍起了九州盟的构成。   首先要知道,九州盟大致分为两种成员,分别是核心成员与普通成员。   核心成员又分为四个等级。   其中,地位最高的是初创九州盟的七位修士,被称为“清绝万载”。   七人的封号分别为“大音希声”、“大雅无曲”、“大道无弦”、“画开天地”、“道贯古今”、“卦合万物”、“命判鸿蒙”,这几人无一不是修炼狂,每次闭关至少以百年起步,最恐怖的时候,七个人里有六个人都在闭关,只剩下一个修士还在坐镇。   九州盟每隔三百年更换一届盟主,就在这七个人之间轮替,说是盟主,其实就是限制了这个人暂时不能闭关,必须得承担起盟主的职责,而如今的盟主是“大音希声”。   仅次于这七位修士的就是“刑狱司”,如今共有四人。   封号分别为:临川泊雪、七折业火、碧水无痕、锦风驰夜。   唐姣忽然举起手。   李少音颔首:“师妹请讲。”   于是唐姣问出了地域中没能从柳海棠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   “李师姐,大师兄的封号是什么?”   “临川泊雪——这就是大师兄的封号。”李少音向她解释道,“此外,七折业火是符修,以独创的业火符成名,一枚一转,七转为一折,一共七七四十九转,堪称毁天灭地;碧水无痕是丹修,与普通的丹修不同,此人所炼制的丹药上不会出现丹纹,功效却在上品之上,为人又很低调,如水波平静无痕;锦风驰夜是气修,此人十分随性,身披锦衣,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散步......徒步踏遍九州也只耗费他半个时辰的时间。”   唐姣又举了举手。   李少音耐心道:“师妹请讲。”   “那个,我想仔细听听大师兄封号的由来。”   唐姣还以为李少音会详细解释这一点,结果她花了更多时间介绍其他几位。   “介绍大师兄介绍那么多干嘛?”李少音才是摸不着头脑,痛心疾首道,“小师妹呀,四位刑狱司中,除了七折业火是女修以外,其余三位都是男修,首先排除掉合欢宗的大师兄,那就还有碧水无痕和锦风驰夜,他们两个人可都没有道侣呢,你明白吗!”   唐姣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只能附和着点头。   “话虽如此。”李少音双手抱胸,叹气道,“从这两个人没有道侣这件事上,你也能看出来了吧?他们两个都,呃,有点奇特,完全是两种极端。”   “碧水无痕这个人,说好听点是低调,说难听点就是冷漠,不愿意与人相处,群门宴十次里有十次不会出席,不是在闭关就是在闭关的路上,根本见不到面;而锦风驰夜倒是很好相处,不知道你在群门宴上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他就坐在大师兄的旁边。不过,这九州没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步调的,试图搭讪的女修,往往在和他散步的时候,散到一半就将真气耗空了,他也不是那种细心的人,不散完步是发现不了这件事的。”   李少音想起,合欢宗的师姐去跟锦风驰夜散完步之后,气得骂了好长时间。   主要是——自己累得满头大汗,毫无风度可言,锦风驰夜还是好端端的,这也就算了,偏偏锦风驰夜这个人又很热情,再见到你的时候还要友好地问一句,上次和你散步的时候,你是途中有什么事情所以先行离开了吗?怎么感觉大家都比我要忙的样子?   蠢货,那是因为大家都掉队了。   亏得修真界的诸位温柔,锦风驰夜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当然,故意隐瞒这件事的人其实是想让下一个人也尝尝这种苦楚。   “这么一分析,怎么感觉还是跟你讲讲大师兄更靠谱......”李少音捏了捏眉心,说道,“你看,这修真界的男修没几个好东西,十个里面有九个性格古怪的,剩下那个不喜欢女的喜欢男的。大多门派都只强调实力,只要能够提升实力,管你性情如何,也就只有我们合欢宗的弟子还要学习该如何与其他修士打交道这些为人处世的东西了。”   就唐姣初次搭讪遇到的晁枉景来说——这话还真没错。   “接下来我就讲讲大师兄这个封号的来历吧。”   李少音说得唇焦口燥,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继续说下去。   “大师兄的剑是铸剑大师所铸的最后一剑,这位大师有个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他一柄剑就得铸十年时间,其中取名就得花一年。”她说,“大师兄的剑,名为‘曾许春风梦南枝,剑隐孤舟’,因为名字实在太长,所以大家基本以‘他的剑’来代称的。”   徐沉云的成名一战是在冥川之岸。   冥川并非冥府之河,而是因为常年乌云笼罩,不见天日,宛如寒冬,只有冥川骨兽之类的生灵能够生活于此,如同阴曹地府般阴森,令人毛骨悚然,故而得名“冥川”。   “那时候,大师兄的剑法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的剑其实并不快,可就是如此缓慢的剑,也没几个人能轻易接住的。”李少音露出回忆的神色,“立于冥川岸边,大师兄只出了一剑。那一剑如梦似幻,剑光皎白如明月,剑鸣如孤舟迸裂,一瞬间照彻了只有茫茫长夜的冥川,恰似春风燃尽霜雪,让在场所有人都有种置身大梦的错觉。”   九州盟将这一战概括为“临川泊雪”四字,作为封号赐予徐沉云。   临川泊雪。   唐姣悄悄地念了一遍。   有点些微的凉意,就像徐沉云一样。   “总之,小师妹你不用太担心之后的事情。”李少音说道,“虽然方长老如今正在闭关,无法出面,但是药王谷那边也没有得到太大的好处,因为他们的九阶丹修,碧水无痕,如今也正在闭关,无法参加此次裁决。除却大师兄与碧水无痕,剩下的两位,七折业火嫉恶如仇,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而锦风驰夜与大师兄交好,同样不会为难你。”   唐姣应声。   李少音来找唐姣,就是为了安慰她的。   她也挺忙的,说完这些后,又将银月兔揉圆搓扁摸了一阵子,就离开了。   剩下唐姣将屋内收拾好、清洗了昨夜缝补的衣物,就准备前往紫照洞府了。 第15章   ◎“那大师兄教教我。”◎   唐姣拿着玉牌,缓缓将真气注入其中。   没有让她等待太久,大约几息后,玉牌发出了柔和的浅色光芒。   希望能够从大师兄那里得到关于自身修为的答案——   在身形被白光彻底笼罩之际,唐姣默默地想着。   小型的传送阵法十分平稳,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身处山中。   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桃林,漫山遍野的桃林,大片大片的粉色点缀山间,隐隐约约能够嗅到馥郁的花香,微风拂过山林,引得千万朵桃花发出沙沙的轻响,令人心旷神怡。   然后,唐姣抬起头,望见不远处的石碑上镌刻着“紫照洞府”四个字,遒劲有力,而落于右侧的“临川泊雪”明显是不久前才加上去的,她伸出手沿着凹陷仔细摸过,甚至能够想象到刻下这列字时的每一笔,横折处好似潮水侵袭,激荡出潇洒飘逸的字迹。   这修真界中,每个修士的洞府风格都不尽相同。   有的修士洞府很热闹,有的修士洞府很冷清。   而徐沉云的洞府没有侍从,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并不热闹,却也不冷清。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安静。   唐姣想,徐沉云平日里和谁相处都融洽,从来不避讳宴席,洞府却是很安静。这里对他而言,或许是唯一能够卸下疲惫的地方吧?如此想来,修道一事本来就是孤独的,即使再活泼外向的修士,也非常耐得住孤独,像徐沉云这般修为的,应该早就习惯了。   就在她沉吟之时,门扉悄无声息地开启了。   意识到是徐沉云在为自己指路,唐姣赶紧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紫照洞府不小,不过唐姣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大概是徐沉云为她指出了最近的路,整座洞府仿佛位于潮水中,随水势而变,当唐姣走到尽头的时候,再转过身去瞧,身后原本应该出现的狭长回廊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有着菱格窗的白墙。   唐姣敲了敲房门,在得到屋内人的应允后推门而入。   一进门,她就意识到了,这里是书房。   书架上满满当当的,摆着各式各样的书籍,不止有关于修剑的,甚至连修丹的都有整整一排,徐沉云就立于桌案前,对座的椅子已经被抽出一部分,大概是给她的位置。   唐姣走过去,唤道:“大师兄。”   徐沉云展眉浅笑,正想说点什么,视线忽然又一低。   原本呆在百纳袋里的银月兔不知何时钻了出来,露出小小的脑袋打量着周围。   于是徐沉云说:“这就是师妹昨夜说的那只银月兔吗?”   唐姣把一脸茫然的银月兔抱出来,递到徐沉云面前给他看:“你看,它差不多就是我的手掌大小,很可爱吧?”   徐沉云接过兔子,在唐姣手里还需要两只手才能完全捧住的银月兔,他只需要一个手掌就足够将它裹住。确实是毛绒绒的,软乎乎的,徐沉云垂下眼,用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抚了抚耳朵下的那撮柔软的毛发,就见到银月兔很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不再动弹了。   他再抬眼的时候,正巧撞上唐姣眼巴巴望着他的目光。   小姑娘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能够看到她的眼眶微微发红,一双杏眼湿漉漉的闪着光,虽然昨夜的鼻音听起来很重,但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并没有肿起来。   “嗯。”于是徐沉云如此回答道,“确实很可爱。”   唐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笑眯眯地伸出手,想要将银月兔重新拿回来。   她的手分立小兔子的身体两侧,像是左右护法,顺着雪白的毛发轻轻往下一顺,指尖不经意地扫过徐沉云掌心,紧接着手腕翻转,手背贴合了一瞬,将银月兔拿了起来。   “昨夜真的谢谢大师兄了。”   小姑娘嘴上这么说道。   似乎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举动。   “今早上看到玉牌上的法决时,我其实有些意外,没想到师兄竟然注意到了。”   手腕上的一串细细的红绳,牵连着银饰晃晃荡荡,微凉的触感一扫而过。   “总感觉很丢脸,我在大师兄面前好像经常出岔子。”唐姣捏了捏不安分的银月兔肥硕的肉,小兔子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了当初柳海棠说的那句兔子肉很好吃,“我平时真的不常这样的,之前那次炸鼎也是,昨夜也是,都是好长时间才发生一次的事情。”   徐沉云收拢手掌,垂于袖中,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分毫改变。   “我并不觉得这很丢脸,你的年纪还小,还会经历许多事情。”   他示意唐姣落座,随即也坐在了她的对面。   唐姣小声嘀咕道:“大师兄比我年纪大多了,会觉得我很像小孩子吧?”   徐沉云闻言,失笑:“你这是嫌我的年纪太大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唐姣赶紧解释道,“只是觉得大师兄很沉稳可靠。”   虽然——你比我大很多岁这件事,本来就是事实。她默默地想着。   徐沉云用指节抵住下颔,说:“我可以问问小师妹你的年纪吗?”   唐姣说:“十八。”   徐沉云忽然沉默了一下。   唐姣问:“那么,大师兄的具体年纪是?”   徐沉云说......三百四十六。   想当初风薄引说出徐沉云已经三百来岁的时候,唐姣还很自我安慰地想,他应该是三百岁出头,于是默认了他比自己大两百多岁,结果自己居然连他的零头都不到吗?!   虽然都有心理准备。   但徐沉云没想到唐姣居然这么小。   唐姣也没想到徐沉云居然这么大。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   最后唐姣说道:“怪不得大师兄阅历如此丰富呢!”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不过好在转移了话题,使得房内的气氛没有这么尴尬。   徐沉云很配合地接了一句:“你昨夜心情不太好,现在心情如何?”   “现在倒是好多了。”唐姣迅速选择将徐沉云和自己之间的年龄差这件事忘记,一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就苦恼得不行,“大师兄,你能听我讲讲这件事吗?”   得到徐沉云的同意后,唐姣将她的修为卡在三阶、微尘地域内取得风底寻廊、回到合欢宗之后炼就突破丹、好不容易吃下突破丹却没能突破三阶这件事完完整整地讲述了一遍,讲到突破丹就这么白白被浪费的时候,她又忍不住红了眼睛,声音有些许哽咽。   她现在是明白了。   没能突破还是其次。   她最难过的,是丹药被白白浪费了。   身为丹修,这大概是她这此生最见不得的事情。   “我真的很难过......我的突破丹......”唐姣越说越难过,越想越心碎,眼睛蒙上了雾气,扑扇的睫毛一合,就啪嗒啪嗒掉下来,眼睛鼻尖都是红红的,像兔子,她抽抽噎噎地说道,“剩下的风底寻廊根本不够炼第二枚突破丹,早知道就多拿一点了。”   先是布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温热的指腹抹去眼角泪水,让唐姣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听到徐沉云柔声哄道:“我大概已经猜到一些原因了,应该不是你自身的问题。”   说来也奇怪,徐沉云越是安慰她,她的眼泪掉得越是厉害,如同决堤的坝。   唐姣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丢脸。   她又在徐沉云面前犯傻了。   这么想着,她连忙用力擦拭起脸上的泪水。   擦了不过两三下,手腕就被徐沉云扣住,止住她动作。   唐姣只能怔怔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俯身过来的大师兄。   “等会儿我帮你找找原因。”徐沉云说道,和唐姣之前嗅到的茶香不同,他身上有种奇异的腥甜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将眼泪止住,好不好?”   见唐姣点头答应下来,他这才松开了手。   小姑娘的情绪如同七八月的风和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安慰到了,还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总之,唐姣的情绪渐渐地变得平稳,就是眼角还红红的,吸着鼻子,声音很黏糊地央求道:“那大师兄教教我。”   徐沉云已经把银月兔从她膝上抱了起来,说道:“好,我教你。”   他养过无数灵兽,只要稍稍一看就能看出灵兽的状态了,在唐姣用帕子把眼泪擦干净的时候,他就给有点饿的小兔子喂了真气,免得一会儿饿到这个还没成年的小家伙。   不得不说,银月兔的脾气确实很好。   只要喂饱了,它就不闹腾,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开始打起瞌睡。   睡觉是银月兔吸收的一种方式,它也像唐姣一样,极力想要提升实力啊。   徐沉云想着,衣袂一扫,书房内的景象随之一变,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不能说有多华丽,最多只是墙上描绘了山水图,这里就是他平时拿来闭关的地方。   唐姣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环顾周遭的景象,自觉从百纳袋中取出了蒲团。   两个蒲团相对而置,唐姣迷迷糊糊地盘膝坐下来,视线追着徐沉云,看到他紧随其后,整理好衣袍,也坐在她身前,当两人坐定之后,徐沉云说:“把手都伸出来。”   于是唐姣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手肘抵在膝盖上。   徐沉云亦是伸出手,修长手指穿过唐姣的指缝,往前拨了拨那串红绳,拇指与食指两指沿经脉虚环住她手腕,唐姣被牵着手,掌心贴着掌心,甚至能感觉到他虎口的茧。   “闭上眼睛。”   徐沉云引导道:“接下来,不要抗拒我的真气。”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来看我新挂的预收~   《我在天灾之后养鱼》文案:   温婉,平平无奇女大学生。   目前正在帮父母照顾弟弟温庆庆,往返于家和学校。   -   直到有一日。   冰山融化,远古病毒席卷全球。   人们的身体发生了异变,一部分人觉醒了异能,一部分人沦为了行尸走肉。   -   而温婉,是第三种人,也就是所谓的普通人。   全球生物进化没有带她罢了。   ——这是坏消息。   -   好消息是,她的弟弟觉醒了S级异能。   坏消息是,她的弟弟刚满六岁,没有玩具会闹,找不到姐姐会哭。   -   好消息是,除了弟弟以外,温婉身边还有一个S级异能者。   坏消息是,那是她在天灾降临的前一天买回家准备拿来炖汤的......鲫鱼。   觉醒异能之后的鲫鱼,身体成功变成了人形,有近乎完美的身材,八块腹肌,线条流畅,与人不同的是,它的身体是浅灰色的,如同某种美丽的矿石——   但是,它也只有身体变成了人形。   头还是鱼头。   对,不是人鱼,而是鱼人。   鱼人的智商几乎为0,单纯至极,比温庆庆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被温婉骂了,还会委屈得掉小珍珠,一颗一颗的,晶莹剔透。   -   别人的末世:打丧尸,争地盘,屯物资   温婉的末世:带娃,养鱼   别人:为了蓝星美好的明天而努力   温婉:继续带娃,继续养鱼   她悲伤地想——   定一个小目标吧,首先,要让这两位全世界争夺的S级异能者生活能自理!   ——————————   -非常规天灾文,全是私设,以爽为主   -是真·人外,鱼人是不会变成人鱼的(悲) 第16章   ◎“屏息凝神,守住心关。”◎   徐沉云开始用真气检查唐姣丹田内的情况。   陌生的真气流入经脉的一瞬,唐姣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原本在体内运行的小周天停滞下来,从体外流入的真气如同丢入水中的一枚石子,惊得平静的水面荡起了阵阵涟漪,不过她很快就稳定住了心神,没有让这种动荡波及全身。徐沉云的动作又稳又快,那一缕真气进入经脉后,悄无声息地融入循环进行游走。   那股真气沿任脉,过天突、膻中、中脘三关,向下沉入丹田,就感觉到了一种滞涩之感,绕着丹田徐徐转了一圈之后,徐沉云心里的猜想已经确认得差不多了,便睁开双眼,看到眼前的唐姣还紧紧地绷着脸,很紧张的样子,被他纳入掌心中的手也发着抖。   她紧张也是正常的,这时候若是心关失守,很容易造成真气紊乱。   于是徐沉云耐心地等了一阵子。   而那厢的唐姣发现徐沉云半天都没有动作,这才缓慢地、小心地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她就迎上了徐沉云的目光,也不知道他到底等了多久。   “大师兄明明有更好的方式唤醒我,也不是非要等我自己反应过来不可吧?”   唐姣一下子泄了气。   这么一闹腾,她感觉自己没有那么紧张了。总归徐沉云如此细心谨慎的一个人,也轮不到她来紧张他会不会打乱她体内的循环,于是她晃了晃手腕,向徐沉云示意他们相握的手,说道:“师兄下次要是想喊我,就捏一捏我的手指好了。我不会被吓到的。”   徐沉云垂眸看了一眼,答应下来:“好,下次就捏你的手。”   唐姣问:“那么,大师兄忽然停下来是已经有什么发现了吗?”   徐沉云点点头,说:“你在此之前,是不是从来没有与人修炼过?”   虽然这个问题有点涉及隐私,但唐姣还是乖乖回答了:“没有。”   “怪不得。”   徐沉云并不是很意外,顿了顿,问道:“小师妹,你认为你是什么修士?”   唐姣说:“我是丹修......?”   说到丹修两个字的时候,她望见徐沉云的神情,有点底气不足。   “你先是合欢宗的修士,其次才是丹修。”徐沉云摇了摇头,向她解释道,“合欢宗功法是最基础的,你多年潜心修炼丹药,修为虽然已经达到了三阶中期,却无法再进一步,是因为你一直忽略了合欢宗功法,导致真气滞涩。而根基不稳,如何能兴高楼?”   唐姣愣愣的,“啊”了一声。   怪不得她一成年,宗门就急急忙忙让李少音带她去群门宴了。   “所以突破丹才没能让我突破三阶啊。”   唐姣回忆当时的场景,她确实是抓住了那抹蓝色,却因功法未能提升而错失机会。   她还在低头沉吟,就听到面前的大师兄慢腾腾地开了口。   徐沉云说:“也不知道药王谷何时会告上九州盟,你这段时间内应该也无法离开合欢宗,想要找到道侣,恐怕不太容易。小师妹,你是一定要在最近突破三阶,对吗?”   唐姣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紧接着,她追问道:“难不成还有别的方法吗?”   “也不是非要找个道侣不可。”徐沉云如此说道,在略显幽暗的室内,唐姣能够窥见他眼中意味不明的情绪,揉碎了、打散了,分崩离析,化作星星点点的光,如同倒映着月光的寒潭,他说,“想要突破三阶并不难,只要强行打通你的经脉就可以了。”   徐沉云轻轻捏着唐姣的手指,将她的手抬起,像她之前做的那样晃了晃。   “这一点,我就能做到。”他说,“你要试试吗?”   这么一说,唐姣也懂了。   她一个人的真气不足以打通阻塞的经脉,需要借助外力。   于是唐姣说:“好。”   她答应得太过爽快了,徐沉云都不由得为之侧目。   大概是发现了徐沉云的迟疑,唐姣眨了眨眼,朝他笑道:“既然师兄都这么说了,我就相信师兄好了。”   徐沉云想,她有时候很容易害羞,有时候又很直白,不知该不该说她天真烂漫。   他说:“屏息凝神,守住心关。”   唐姣闭上眼睛,感觉到徐沉云沉下手腕,她的手臂又重新落回膝上。   她将真气全部聚拢在丹田处,隐约觉得心跳得很快,像是在迎接一场灭顶的灾难。   将其形容成“灾难”,再合适不过了。   那一瞬间,唐姣感觉到额顶刺痛,原本潺潺的溪流凝聚成汪洋大海,朝着面门扑来,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九阶真君的气息,冰冷的、刺骨的,灭顶的恐惧感席卷心头,她像是一叶扁舟,被风暴中的海浪冲击,起伏不定,随波逐流。   她能做到的,就只有紧紧闭着眼睛,死守心关,不让那股气息深入。   尾闾、夹脊、玉枕,向上。   天突、膻中、中脘,向下。   浑身的筋骨如同被打碎、重新拼凑、构筑,化作枯骨,生出血肉。   唐姣几乎要奄奄一息的时候,听到徐沉云指引道:“运转真气。”   她强行打起精神,握着徐沉云的手指发颤,学着他的样子调动真气,运转周天。   而徐沉云已经在悄无声息之中退了出去。   重新夺回身体的主动权,唐姣艰难地沿原本非常容易通过的甬道蹒跚着行走。   第一遍花费了她大约三柱香的时间。   第二遍花费了两柱香的时间。   然后,是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真气在体内运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丹田中原本枯竭的真气也越来越充盈。   她像是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感觉不到周围环境,只能感觉到自身,如同亲眼所见经脉连成江河,而江河汇入大海,奔腾不息。   在运转的速度变得缓慢下来的时候,唐姣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   徐沉云正看着她。   眉眼舒展,唇边带笑,说道:“恭喜小师妹突破三阶。”   唐姣愣了愣,再往自己丹田内一看,真气明显比之前要充盈许多,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个雏形,而悬于丹田上方的那个小小的春山白鹤鼎散发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清澈了。   没有湖泊,没有蓝色巨人,也没有水中的倒影。   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突破了三阶。   “大师兄,我突破了三阶!”   唐姣浑然忘记了之前的痛苦,激动地拉着徐沉云念叨。   经历了好一番波折,终于突破了三阶大关,怎么能不让她高兴?   “嗯,你突破了三阶。”徐沉云耐心地附和着唐姣的话。   “要不是大师兄,我都不知道多久才能突破三阶——阿嚏!”她猛地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原来刚才自己在运功的过程中出了一身汗,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和徐沉云相贴的掌心也是湿的,于是赶紧抽回了手,“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弄脏你的衣服了?”   徐沉云说:“没有弄脏。你这样容易着凉,带了换洗的衣服吗?”   “百纳袋里倒是放了件备用的。”   唐姣拿出帕子擦了擦汗,把黏糊糊粘在额头上的碎发捋到耳后。   “桃林深处,有一池泉水,可以供你清洗身体。”徐沉云站起身,伸手拉她起来,为她指明道路,“只要你心中所念,打开这个房间的门后,眼前就会出现那池泉水。”   这听起来实在神奇。   况且她总不可能就这么回去。   于是唐姣欣然接受了徐沉云的提议。 第17章   ◎“它回应了你的愿望。”◎   如徐沉云所说,当唐姣在心里默念了几声“桃林深处的泉水”后,再打开静室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正是一汪散发着热气的温泉,湿漉漉的水汽与桃花香味涌入了鼻腔。   她回头看去。   原本应该出现在身后的门消失了,只剩下寂静的桃林。   浑身是汗的感觉不好受,唐姣见徐沉云已经贴心地为她腾出了空间,便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岸边有块巨大的岩石,很适合用来放置衣物,于是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她摘下发饰,黑发顺背脊倾泻而下,垂至腰际,顺手将红色花朵纹样的发饰放到岩石上,又褪下外衣,沿纤细的腰际解开腰封上的穗子,一件件脱去衣物,踢落鞋袜,把身体浸泡在水中的时候,热气瞬间驱走了身上寒意,唐姣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这泉水里有灵力,察觉到了修士的到来,于是像是好奇般的纷纷靠拢过来。   灵力扫过柔嫩的肌肤,带来阵阵痒意,引得唐姣笑了起来,往倚靠在岩石上。   从这里仰望,能看到大片大片桃花,遮天蔽日,只留下逼仄的一块天空,因为距离合欢宗的大阵实在太远,所以她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无垠的蔚蓝天际、游走追逐的浮云。   这就是大师兄平日里看到的景象吗?   唐姣抬起手臂,指缝中的水珠摇摇欲坠,在天光中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如果是夜晚的话,景色应该会更漂亮,满天的星宿仿佛要落入水中,融化成水波。   她对着天空发了会儿呆,感觉到身体在泉水中的灵力涤荡下变得充盈起来,便将注意力收回,又看了一次丹田内的情况,原本透明的真气呈现乳白色,确实是四阶无疑。   对丹修来说,六阶之前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随着炼丹次数的增加,经验有所增加,修为自然就会有所提高。   现在唐姣炼的丹药还不需要向其中注入真气,只要燃烧灵石内的灵力就足够了,而六阶及以上的丹药不仅需要修士掌管火候、放入药材的时机准确,还要求修士注入真气促进药材的融合,这是因为高阶的药材个性都太强,互相排斥,得用真气将它们黏合。   越是高阶的丹药,炼成的条件就越苛刻。   就比如当年合欢宗与药王谷的赌约中所说的“千山华梦丹”,唐姣第一次接触到它的丹方时着实惊了一惊。这枚丹药只能在夜晚加入药材,而且需要千日才能炼成,一旦开始炼制就不能中途暂停,这也就代表着在这一千天之中,即使是白天也不能让炉鼎的火焰停止,不仅需要极其精准的判断,还需要常人无法比拟的毅力,才能炼成此丹药。   当然,就和它炼成的困难一般,它的药效也十分惊人。   没有任何等阶限制,只要服下这枚丹药,就能在一个时辰内提升一阶修为。   这就是那些高阶修士所追求的丹药了。   低阶的修士,即使差了一阶,只要有手段、有头脑,想要越级击杀修士也不是不可能,而在高阶修士的世界里,每一阶的提升都是巨大的,越级击杀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像是徐沉云这种高阶修士,若是服下千山华梦丹,能一跃至尊者的修为。   尊者——也就是十阶修士的尊称,这个称呼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现世的七位尊者,也就是初创九州盟的七位修士,年龄都是从千岁往上数的。   一枚高阶丹药就足以使得修真界为之动荡,可想而知,高阶丹修到底有多么吃香,比方说药王谷几乎是把碧水无痕供起来的,而九州盟也对他颇为尊敬。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的,像是千山华梦丹这种逆天的高阶丹药,当世仅有的三枚都由九州盟掌管。   七位尊者,与其说是不问世事,倒不如说根本就无法干涉世事。   因为实力太过强盛,动辄就能使修真界天翻地覆,索性就不出关了,潜心研究修道一事,也编撰了大量秘籍,唐姣无意间看到的千山华梦丹丹方就是被称为“道贯古今”的丹修自创的,而被符修们奉为真理的《万物归一符》则是“卦合万物”所编写的。   唐姣的这点四阶修为,对整个修真界来说还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想明白之后,她心中的那点窃喜也消退了许多。   唐姣转而又看向了那尊滴溜溜旋转着的春山白鹤鼎。   在成功突破三阶后,变化最大的除了她丹田内的真气以外,当属春山白鹤鼎了。   先前也说过,受到主人修为的限制,身为天品法宝的春山白鹤鼎还不能发挥出全部的效用,如今一跃至四阶的唐姣,再去瞧这尊炉鼎时,感觉到它已经产生了某些变化。   法宝与主人神魂相连,所以唐姣很轻易就发现了它的变化所在。   意识到春山白鹤鼎的变化,唐姣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盯着水面思考起人生。   就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一尊炉鼎,会多出一个攻击性的词条来呢......?   等到唐姣缓过来,又确认了一次。   炉鼎自带的春雨气息,能够缓解炼制丹药时火焰所带来的灼烧感;   天品法宝的强行压制,能够将低于或等于主人修为的灵草吞入鼎内;   以及,升入四阶之后多出来的功能,羽扇能够掀起狂风,配合炉鼎可以引来山火。   还有更加细致的变化,譬如炉鼎表面变得更坚硬、多了个便于拎起的把手等等。   她不是真的想要用炉鼎打人,只是因为当时顺手才拿起的炉鼎啊——   唐姣无言,靠在岩石上,闷着头划动双腿,水波横生,水花四溅,灵力被推散,紧接着又聚拢过来,她身体已经泡得暖呼呼的,于是干脆上岸擦拭身体,换好干净衣服。   把脏衣服收入百纳袋中,唐姣望着一片泛滥的桃林,觉得自己应该找不到路。   于是她取出紫照洞府的玉牌,试探地唤了句:“大师兄,你在吗?”   “我在。”玉牌微光闪烁,那端传来低沉的声音,“师妹已经沐浴完毕了吗?”   “嗯,温泉很舒服。”唐姣说道,“师兄,我要怎么走出这片桃林呢?”   她话音刚落,眼前就出现了一道门。   唐姣认得,这是书房的门,也是她一开始和徐沉云见面的地方。   她现在已经摸清这地方的规律了,看来这里的一切布置都会应主人的心念而动。   当然唐姣不会笨到以为这是她心想事成。毕竟,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和徐沉云同时想了两个地方,洞府不可能硬生生分出两条岔路吧?之前徐沉云要她在开门的时候想泉水的事情,估计是为了让她对此产生兴趣?唐姣想,不得不说,她确实是被吸引住了。   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徐沉云果然在书房,手里还拿着厚厚一叠卷轴。   唐姣回身将房门重新关上,她瞥了一眼,门外果然已经变成了那面白墙。   在此过程中,徐沉云已经放下了卷轴。小姑娘暖和了身子,脸蛋变得红扑扑的,发梢间还笼着一层迷蒙的水雾,原本一身合欢宗红衣换成了鹅黄色的轻薄衣裳,流云袖,桂花纹,衣襟点缀二三翠绿,转过身的时候,衣带轻轻飘动,比红衣还要灵动许多。   他指尖微动,拂去她身上残余的湿意。   唐姣关上房门,先看了一眼在徐沉云膝上睡得实在安稳的银月兔。   不过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师兄,我的春山白鹤鼎发生了变化。”   徐沉云说:“想来是因为你的修为有所提升。”   “是的。”唐姣说,“不过,它的变化有些奇怪......”   她见徐沉云露出疑惑的神情,顿了顿,又说:“我说了之后师兄不要笑话。”   徐沉云坦然:“不会的。”   “我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对晁枉景动手的时候,觉得趁手,就用的春山白鹤鼎,所以它才会产生这样的变化。”唐姣这次很熟练地就坐在了徐沉云的对面,双手托着脸颊嘟囔道,“它多长出了个柄,表面更坚硬了,还多出来了能用以攻击的功能。”   徐沉云:“噗。”   唐姣:“师兄说过不会笑的!”   徐沉云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掩饰笑意,咳了两声,说:“可以给我看看吗?”   唐姣没有什么威慑地瞪了他两眼,然后召出了缩小版的春山白鹤鼎。   炉鼎悬在空中,那形状确实是有几分好笑,只因它多长出来的不是鼎耳,真真切切的就是个柄,小小的一个,手掌大小,位于靠近鼎腿的位置,徐沉云估计了一下高度,唐姣一抬手就能抓住。不过好在这柄的位置还挺隐蔽,如果不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见。   “天品法宝的成长性很强,我也听过有法宝会随着主人的心意发生变化。”徐沉云碰了碰炉鼎,让它又平稳地飞回到唐姣那里去,“我想,应该不是因为你拿它当了武器这件事令它产生了变化,而是因为你的心里迫切地希望能够获得保护自己的能力吧。”   他说:“而它回应了你的愿望。”   唐姣捧着春山白鹤鼎,忽然觉得它变得沉甸甸的。   她是丹修,却也希望能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因为她不可能一味地依靠别人。   而春山白鹤鼎是炉鼎,却也希望在炼丹的基础上拥有攻击的能力。   这么说的话——她和它都是异类了,只是她藏于内心,而它现于外表。   唐姣再看鼎上那个突兀的柄,也不觉得不好看了,越看越顺眼。   她小心地把炉鼎收回丹田。如此,来找徐沉云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她甚至还在他的洞府赖到了沐浴完毕,唐姣虽然有点想再同他说点什么,不过徐沉云应该很忙,而她也还要尽快适应步入四阶的自己,所以唐姣没有过多停留,向他道了别,带走了兔子。   离开紫照洞府,传至主峰,又通过传送阵来到了丹修殿。   在准备踏入丹修殿时,唐姣才后知后觉想起了一回事。   她在进入微尘地域之前是有个疑问的,有关于静心丹能否被彻底吸收,补充真气这件事,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徐沉云。唐姣闭了闭眼,想,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如今要让她想徐沉云描述,恐怕也是描述不出来的,若有下次,到了那时再请教他吧。   而且——她还要给他准备回礼。   这么想着,唐姣心情莫名很愉快,迈开步子,跨过了丹修殿的门槛。 第18章   ◎反其道而行之。◎   唐姣来到丹修殿,没有先去偏殿,而是去找了风薄引。   丹修细分下来,有两脉,一是药,用以辅佐;二是毒,用以摧毁。   她的师兄,风薄引,与她、庄轻不同,相较于药,更擅长于毒。   大多数丹修都选择了药这一脉,因为毒的丹方实在太少,修炼起来也更为艰难,唐姣之前不明白为什么风薄引会选择毒,如今她明白了,这是因为师兄拥有碧蛇的血统。   碧蛇,虽然体型不如蛟蟒庞大,在毒性这方面来说却是灵兽中的佼佼者。   唐姣来到风薄引的门前,惊奇地发现门并没有关紧,露了一条小缝。   她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被殿内发出的细细簌簌诡异声响所吸引,扒着门缝偷偷地看了一眼——门内一条石青色的蛇,大约有小臂粗细,浑身鳞片在烛火的摇曳下荡开粼粼的彩光,正伏在炉鼎的边缘处吞云吐雾,墙面上倒映出弓一样的影子,格外的扭曲。   在唐姣的目光投入殿内那一瞬,碧蛇抬起三角头颅,吐着蛇星子和她对视上了。   那双猛兽的瞳孔冰冷,幽绿,映着火光,掠出憧憧冷焰。   如果唐姣事先不知道这是风薄引,她真的会以为师兄被吃掉了。   “......”   风薄引沉默。   唐姣说:“原来师兄炼丹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任何毒添加一味碧蛇毒,毒性就会上升一个阶段,如此说来还挺方便的。   风薄引继续沉默。他当然也说不了什么,声音发出来也是嘶嘶的。   他也没办法变回人形,毕竟这炉鼎还在辛勤炼丹,一旦开始了就不能暂停。   唐姣了然道:“我就不打搅师兄炼丹了,这是我从地域带回来的一些物资,想要借此机会答谢师兄一路上的照顾,就先放在这里了。”说完,她将手臂伸入了门缝,飞快地将袋子放在地上,那里面放着两片血石花花瓣和一些风底寻廊的根,然后关紧了门。   风薄引在殿内,隐约还能听到唐姣啪嗒啪嗒跑走的声音。   他的原型是不是吓到她了?   小姑娘不是都比较怕蛇的吗?   风薄引有些郁闷地想着,蛇尾卷起扇子,继续调整着火候。   唐姣不知道风薄引在想什么,她如今的思绪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还有一会儿才到中午,于是她决定趁这个时候先炼丹,找找身为四阶丹修的感觉,等到吃饭的时候再去找远在符修殿和剑修殿的两位师姐,将地域时的谢礼交给她们。   拣药,架鼎。   一上午的时间,唐姣炼制了两枚丹药。   因为这两枚都是四阶下品丹药,所以花费的时间并不长。   并且,随着修为的增长,她感觉到自己对丹药的理解更进一步,也更娴熟了。   一枚护心丹,也就是之前晁枉景在灵脉深处服下的那种丹药。   一枚回春丹,能够在瞬息间恢复四阶修士的一半真气,四阶以下则是直接恢复满。   唐姣将两枚丹药在手中端详片刻,放进瓷瓶里,将其收入了百纳袋。   然后,她转过身去找银月兔。小兔子整个早上都没喊饿,不像之前,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喂它灵石,如今也还在她那件旧袍子里睡着,唐姣唤了几声也不醒,真不知道它到底是睡沉了还是单纯的装作没听见,她没办法,只好将银月兔连同袍子一同抱了起来。   在书房的时候,徐沉云似乎给银月兔喂了一点真气。   唐姣想,银月兔竟然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都还没有完全消化。   因为修为差距太大了,所以唐姣还没办法想象徐沉云的实力到底如何,她现在对徐沉云的真气印象还停留在在那条可怜巴巴的小尾巴上,她轻轻地一牵引,它就过来了。   不知道他当年临川拔剑之时,又是何种光景。   她边想着,边抱着银月兔朝大堂走去。   现在正是饭点,大堂的人很多,和唐姣同届入门的弟子们几乎都在这里了。   刚踏入山门的时候,其实还是有很多人跟唐姣搭话的,只不过后来各自拜师之后,她就被发配到偏远的丹修殿去了,平日里最多和风师兄庄师姐说说话,关系逐渐疏远,后来再遇到其他弟子的时候,她们都已经结伴同行了,唐姣自觉也不好擅自插入她们。   她找了个桌子,把银月兔放在身侧的长凳上,慢条斯理地开始吃起午饭。   在唐姣吃饭的时候,隔壁桌的小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人说:“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是一个人。”   另一个人说:“那当然啦。丹修殿只有她一个还需要进食的年轻弟子嘛。”   其中那个气修提议道:“要不要去跟她搭话?”   最开始说话的小姑娘问:“是要邀请她一起吃午饭吗?”   符修点点头,“刚进合欢宗的时候,我们还聊过几句话呢。”   其他人附和道:“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未免也太孤单了,我觉得可以。”   她们又开始推推搡搡的,争论起到底谁去找唐姣搭话。   有的说:“你们以前不是说过话吗?再去搭话的话应该很顺利吧。”   符修苦恼道:“饶了我吧。她可能都不记得我了,我才二阶,她都四阶了。”   她转而又将战火引到另一个人身上:“你是我们之中修为最高的,你去。”   “不行不行不行!”被点名的人连连摆手,“我连地域都还没有进过......”   她们这厢争论着,再一抬头的时候,就看见已经有人坐在了唐姣的对面。   到底是哪位如此有勇气——这么想着的时候,仔细一看,这不是婵香子师姐吗?   唐姣放下手中的筷子,咽下口中食物,神态自若地笑着朝师姐打了个招呼。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   因为修为、年纪、辈分差距,能够与师姐打好关系的,实在寥寥无几。   她们默默地打消了上前搭话的念头,迅速吃完了饭,就要回符修殿修炼了。   当然,她们不知道唐姣是因为身边基本都是修为较高的师兄师姐,早就已经习惯,所以和师兄师姐们接触的时候也不会太拘谨,脑子里也不会去考虑他们之间的差距。   唐姣也因此,第几十次错过了拥有同龄好友的机会。   每次她在大堂感受到的若有所无的视线,其实大多出自其他人纠结要不要搭话。   唐姣说道:“好巧,没想到今日居然在大堂遇见了师姐。”   “不巧。”婵香子笑盈盈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也是,以师姐的修为,应该不需要进食了才对。”唐姣说,“我也正想着过一会儿去找师姐呢,没想到师姐先来找我了。师姐找我是想问关于宗门如何处置的事吗?”   婵香子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我已经事先问过师父了,宗门的处置大约就是放任不管吧?”她说道,“我过来办事,经过大堂,就顺便来看看你,见你没有受到影响就放心了,恭喜你升入四阶。”   “实不相瞒,我从地域回来之后一直回想晁枉景那件事。”唐姣惭愧地笑了笑,说道,“不过,被大师兄开解了一番,我也就放下了此事,一心只想该如何潜心修炼。”   “既然放下了就好。”   婵香子顿了顿,又问:“小师妹准备找我是为了何事?”   唐姣来得比较晚,大堂内的弟子们用过膳,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   于是她将碗筷收拾到一旁,从百纳袋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婵香子,说道:“在进入地域前,师姐给了我几枚符箓用以防身,若不是那些符箓,我的地域之行还没有这般顺利。回来之后,我一直想着该如何答谢师姐,思来想去,我身为丹修,也就只能用炼丹答谢师姐了。我如今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丹药就是四阶烈火丹,希望师姐不要嫌弃。”   “难得师妹有这份心意,我就收下了。”婵香子没有推辞,又说,“说到防身,我就不得不提一句了。因为丹修不易防身,符箓又是最容易使用的东西了,若是将丹药换成银两,再将银两换成符箓,实在太麻烦,所以你的风师兄和庄师姐经常会造访符修殿,直接与符修弟子进【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行交换。师妹以后若是炼成了丹药,也可以来符修殿找我交换。”   唐姣听着,十分心动,连忙答应下来:“好的师姐。”   “那么,这就是我的诚意了。”婵香子用调侃的口吻说出“诚意”二字,取出几枚符箓,放在桌面上,推向唐姣,“我们合欢宗的丹修稀缺,师妹可要多与我交流。”   这称得上是交易——   如果收下了,那么唐姣以后就必须得找她了。   不过唐姣并不讨厌婵香子的这一点。   正相反,她很喜欢聪明的女修,即使耍些小心眼也无伤大雅。   既然如此,就让这人情一直还不清楚,一直欠下去,这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所以唐姣闻言,弯了弯眼睛,拿起那几枚符箓,看也不看,直接放入了百纳袋中,说道:“师姐以后如果无意间寻到了丹方,想要人帮忙炼制,也可以来找我问一问。”   婵香子先是一怔,旋即绽开笑意,说道:“当然。”   接连送了风师兄和婵师姐这两份谢礼出去,唐姣对徐沉云的谢礼还没有头绪。   总归婵师姐心思细腻又机灵,她何不趁此机会询问一下她的看法?   这么想着,唐姣启唇问:“师姐,我给进入地域的各位都准备了一份谢礼,可是大师兄的那一份我却迟迟没有头绪,我所能够拿出的东西,对他来说恐怕都没什么用。”   婵香子说:“毕竟师兄的修为在这里摆着,普通的东西对他来说确实无用。”   “是啊......”唐姣叹息道,“我苦恼了一段时间,师姐对此有什么建议吗?”   婵香子想了想,说道:“反其道而行之,如何?”   唐姣说:“师姐的意思是?”   “对于凡人来说,修士的东西最为珍贵,因为不常见到。”婵香子慢腾腾说道,“反过来,对于修士来说,凡人的东西也不常见到,最朴素的东西往往是最有意义的呢?”   听着听着,唐姣心底渐渐有了想法。   “我知道了,谢谢婵师姐!”   婵香子见唐姣这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便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小师妹慢慢吃饭吧,我一会儿还有事情,就不打搅你了。这几天放宽心态,不要被影响心情了。”   她走后,唐姣匆匆将剩下的食物吃掉,带着银月兔前往剑修殿。   因为御剑而行十分潇洒,所以合欢宗选择剑修的弟子不少,与凄清的丹修殿相比实在是热闹太多了,而且因为修剑的弟子多,所以剑修殿的规模也十分巨大,唐姣兜兜转转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柳海棠,还差点儿迷路,多亏一路问着弟子们才寻到了方向。   柳海棠在剑修之中也算得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所以她一报柳海棠的名字,就有热心的弟子说道:“柳师姐如今在试剑场呢。”   道了谢之后,唐姣又问着路摸索到了试剑场。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不过光这一个试剑场就差不多是她、风师兄、庄师姐三个人的偏殿加起来的大小了,如今正是热闹的时候,试剑场内人声鼎沸,四处可见剑修弟子。   柳海棠就站在台子上,所以唐姣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以前没见过柳海棠动武,直到这时候才亲眼看到这位六阶剑修用剑之际是如何的潇洒。柳海棠所修的是障目剑法,双目紧闭,手中的剑却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游刃有余地化解掉对方攻击的同时,还能找到那一瞬间的破绽,剑刃斜撩,挑翻对方手中的剑。   这似乎是剑修的例行比试。   台下的弟子们个个蠢蠢欲动,接连上台与柳海棠交手。   柳海棠也就从容地应招,将他们一个个都挑翻,灰溜溜地下台去。   她是完全不觉得累的,倒是把其他弟子们累得够呛,中场休息的时候,唐姣终于找到了机会,连忙从人群之间穿了过去,对着正在原地发呆的柳海棠喊道:“柳师姐。”   柳海棠回过神,愣愣的,转过来看向唐姣。   唐姣这时候才发现她额头上有汗珠,想来连破数十人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感觉。   “啊。”她想起来了,“丹修殿的小师妹,怎么在这里?”   柳海棠的话不多,和自来熟的婵香子相比,与唐姣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   唐姣说“多谢柳师姐”,柳海棠就说“不谢,不过我好像没做什么”,和婵香子简直是两个极端,婵香子有多么能说会道,她就有多么容易冷场,不过唐姣还是能够感觉到柳海棠极力想要多憋几个字出来,奈何性情如此,再怎么努力想要找话题也没办法。   唐姣把谢礼给柳海棠的时候,柳海棠在原地足足站了好长时间。   她自己都不明白师妹为什么平白要送给自己烈火丹。   但是既然送了,这就说明师妹想要自己以后帮忙罩着她吧?   柳海棠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她郑重其事地朝唐姣点了点头,对她露出了一个“你就放心交给我吧”的眼神,说道:“小师妹,就算是十个晁枉景我也能打过。”   唐姣:?   她不知道怎么就扯到晁枉景身上了。   不过这个柳师姐的思维跳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所以唐姣点了点头,说道:“嗯?好,师姐你确实很强。”   柳海棠收下她的烈火丹,心满意足地回去继续磨砺师弟师妹们去了。   剩下唐姣回到丹修殿,又发奋图强,狠狠地练了一下午的丹药。   直到银月兔像是报时一样的饿醒了开始闹腾,她才结束了这一天的炼丹。   照例和小童道别时,唐姣停下了脚步,走过去问他:“你明天是不是要下山?”   小童原本是恹恹的,听到这话,有点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说:“是啊,是下山采购物资的时间了。你之前都没有主动来找我要过什么,这次终于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唐姣把清单递给他。   小童接过来,略略一看,“鲛人丝?流火绸?还有红狐毛?你要这些做什么?”   唐姣没有回答,而是做出祈求的样子,“拜托了——”   “好吧好吧,反正这些东西都挺好弄来的。”小童一边嘀咕着,一边把清单收入了袖子里,“比那些灵草好买就是了。我接下来要去锁殿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唐姣高兴地道了声谢,带着几乎昏睡了一天的银月兔离开了丹修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31 00:00:00~2023-04-06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沅 2个;62063799、饼只饿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咯哦咯 24瓶;昕酒 20瓶;喵喵喵 13瓶;爱丽丝、好好学习 10瓶;日青 7瓶;饼只饿了 6瓶;an、嘿嘿哈哈吼吼呀呀、不努力 5瓶;假期、清梦压星河、随缘而安、emmm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天际,云上,众星之间。◎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姣又开始了在寝居与丹修殿之间奔波的生活。   她与风薄引错过了好几次,终于找到了个机会好好坐下来谈了一番,从她这里得知一切安好的风薄引没有再多问什么,又提点了她几句之后,两人就各自潜心炼丹去了。   小童把清单上的材料交到唐姣手里之后,她的日常就多了一项任务。   白天炼丹,晚上制衣。   随着炼丹的推进,那件火红的衣袍也渐渐地在她手中成了型。   四天时间下来,唐姣仔细清点,她已经炼制了十枚丹药,加上手头有的,一共是十二枚四阶丹药。其中,七枚下品丹药分别为三枚护心丹、四枚回春丹,剩下的五枚中品丹药分别是两枚烈火丹、一枚寒冰丹、两枚踏风丹,瞬间就将她的瓷瓶填得满满的了。   而衣袍也进行到了刺绣的阶段,唐姣一针一针刺入,鲛人丝逐渐在流火绸上铺洒,如同红色海岸倒映出深邃月光,被风吹得鼓动之际,会有种火光縠纹游走流动的错觉。   银月兔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如今唐姣用两只手捧住也觉得有些吃力。   就这样,时间向前推移,终于等到了药王谷按耐不住的这天来临。   药王谷大清早的一纸书信就将合欢宗告上了九州盟。信中书写的正是合欢宗弟子唐姣在微尘地域中对药王谷弟子晁枉景痛下毒手一事,慷慨陈词,条条罗列,将此行原是两宗之间的合作、晁枉景的伤势以及变故发生后合欢宗不闻不问的态度说得清清楚楚。   当天下午,唐姣还在炼丹,就被传唤去了主殿。   她对这一天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惊讶,只是觉得可惜了那炼废的丹药。   这一次,主殿中除了七位长老与掌事以外,还多了大师兄。   “原本按照规矩,应当由掌门与方长老带着唐姣前往九州盟。”李裳眉叹了一声,对徐沉云说道,“然而掌门下落不明,方长老正在闭关,这重责也就落到了你身上。”   徐沉云站在唐姣的身侧,恭恭敬敬地拱手低眉道:“这也是我该做的。”   “此行注定不平稳。”李裳眉又看向唐姣,难得放缓声音,嘱咐道,“但是无论将面临什么事情,希望你记住合欢宗永远在你身后,若是谈判崩溃,就交由我们来解决。”   她怎么可能将自己惹出的祸水引到合欢宗上去?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唐姣还是感觉到了温暖,行了一礼,说道:“弟子清楚了。”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二人便即刻前往九州盟。   站在传送大阵前,唐姣环顾四周,竟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这条小道也不宽敞,此时都已经站满了人。   例如风薄引,头发还乱糟糟的,应该是临时赶过来的;   例如李少音,一张明媚张扬的脸庞难得露出几分阴郁,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担心;   还有婵香子,见到唐姣望过来,她朝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她放心;   就连柳海棠也来了,气喘吁吁的,额头上还沾着汗珠,大概是刚练完了剑。   唐姣一一看过去,她原本已经做过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   站在前方的徐沉云用真气催动大阵,荧蓝色的光一层层堆叠,悬浮在半空中。   他朝唐姣伸出手:“我们走吧。”   于是唐姣向她认识的人们点了点头,当作道别。   然后她转过身,上前一步,将手放入了徐沉云的掌中——   随着灵石燃烧的阵阵嗡鸣声,光芒瞬息间包裹了两人的身体。唐姣确实是有些紧张的,因为上一次她进入远距离传送阵法的时候感觉到了不适,她的心怦怦直跳,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徐沉云要向她伸出手,从手掌交叠的地方,传来了令人安心的坚定温度。   她紧张地回握。   徐沉云似乎轻笑了一声。   他的剑悠悠荡出了一个圆,将二人圈在剑气之中。   发觉身体没有产生任何不适,唐姣一颗悬起的心顿时沉沉地落了地。   也许是因为被剑气所护,她在瞬息间竟然看清楚了周遭的一切,也明白了徐沉云此举的原因:从合欢宗到九州盟的传送大阵与其他大阵都不同,其他大阵是将修士进行平行移动,向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而前往九州盟的大阵则是向上,不断朝穹顶升腾。   九州盟建在天际,云上,众星之间。   别说眩晕感了,就算是窒息感也足以让低阶修士陷入昏迷。   随着视野的攀升,合欢宗很快化成了一个小点,九州缩小为地图大小,五湖四海如同蛛网,散落在群山之间,流云柔柔地抚过脸庞,烈阳的光芒将天地都烧灼成血红色。   站稳脚跟时,唐姣抬起眼睛,眼前是硕大的灰色石门,几乎填满了整个视野。   在巨大石门的两侧,又错落着无数的小门,身处云端,会产生一种自己宛如蜉蝣一般渺小的感觉,她像是误打误撞进入了上古时期的地界,宏大古朴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九州盟了。”徐沉云松开了唐姣的手,转而又将一物放入她掌心中。唐姣低头看去,这是一柄小小的剑,剑身雪白,小指粗细,很轻易就能握住,她听到徐沉云说道:“九州盟笼罩在七位尊者的威压中,低阶修士进入九州盟难免感到浑身疼痛,甚至有可能造成真气逆流,这是我的剑,如今交给你,能够庇护你不受此地的威压。”   ——曾许春风梦南枝,剑隐孤舟。   唐姣不自觉念出了剑的名字。   徐沉云怔了怔,“原来你听说过它的名号,确实是这柄剑无疑。”   传闻中那柄惊破冥川的剑,如今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唐姣手中,它的剑身泛着珍珠般的色泽,确实如梦似幻,而剑柄铸成了枝干的形状,末端处隐隐透出黑色,仿若枯萎。   “将这柄剑交给我的话,师兄怎么办?”   徐沉云敲了敲腰际只剩下空壳子的剑鞘,兰木所制,白蛇蟒的蛇皮所裹的鞘,在他指节下发出清响,他说:“我有这个就足够了。一个合格的剑修,不会只凭剑行事。”   唐姣只好答应。   徐沉云又俯身过来,取走她手里的剑,用真气黏合在她圆润的耳垂上。   唐姣晃了晃脑袋,小剑就在她耳垂上一荡一荡的。   她不知道到底合不合适,不过徐沉云端详了片刻后,对她点了点头——这应该是合适的意思吧?唐姣暗想着,与徐沉云走出阵法。就像他所说的那样,走出阵法的瞬间,她就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人的目光轻飘飘从她身上掠了过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紧接着,又被散发出白色光芒的小剑所驱散,隔绝在唐姣皮肉的一寸之外。   那种目光没有因为被阻挡而消失。   不过,它也仅仅只是扫了一眼,并未特别注意这个四阶修为的小姑娘。   感觉到目光的远去,唐姣松了口气。   她庆幸自己没有带银月兔,而是交给了丹修殿的小童帮忙喂养。   九州盟悬于天际,灰色石阶从大门延伸,一直蔓延到承载着传送阵法的平台为止,唐姣与徐沉云方才就是从平台上走下来的,环顾四周,像这样的平台还有许多,想来应该是诸多门派内都设有抵达九州盟的传送阵,而他们所处的这一个是象征着合欢宗的。   走近了之后,唐姣发现大门由一整块巨大的浮雕组成,雕刻着各式各样的猛兽。   左边的那扇门,从上至下,分别是烛龙、穷奇、饕餮;右边的那扇门,从上至下,分别是毕方、貔貅、麒麟。似乎感受到了有人靠近,距离他们最近的麒麟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玛瑙镶嵌在它的眼眶中,熠熠生辉,它凝视着两人,口吐人言:“来者何人?”   徐沉云答:“合欢宗,徐沉云,封号‘临川泊雪’。”   麒麟缓慢地张大了嘴:“请。”   在唐姣的注视中,徐沉云抽出一缕真气,放入了麒麟的口中,麒麟合上嘴,沉吟了片刻,说道:“确实是刑狱司大人。那么您身侧的这一位,便是合欢宗弟子唐姣了?”   唐姣收到徐沉云的视线,上前一步,答道:“是的。”   她顿了顿,问道:“我也要放一缕真气吗?”   “不必。”麒麟瞥了她一眼,“我不曾尝过你的真气,自然辨不出你身份。”   机杼转动声咯吱咯吱响起,门扉缓缓开启,它侧过视线,对两人说道:“请进吧。如今殿内已有两位刑狱司,五位遮幕侯,七位平风关,药王谷也已经久候多时了。”   清绝万载——刑狱司——遮幕侯——平风关   这就是九州盟最核心成员的等级次序。   其中,清绝万载七位,刑狱司四位,遮幕侯八位,平风关十三位。   像是合欢宗与药王谷之间的小摩擦,还轮不到身为盟主的“大音希声”亲临。   大多时候,其他人只负责旁听与提议,负责裁决的主要还是刑狱司。   因为有李少音的事先补课,所以唐姣不难猜出,那两位刑狱司正是丹修七折业火与气修锦风驰夜。她定了定神,与徐沉云对视一眼,在得到回应后,两人迈步踏入门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6 22:00:00~2023-04-08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春 40瓶;人参、紫荷、好心的饭团君 20瓶;小阿茜 11瓶;smiling 10瓶;月 7瓶;锦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黑芝麻馅儿露出来了。◎   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眼前的景象随之涌入眼帘。   二十级玉阶之上, 是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华美的丝绸铺洒在座位上,朝四面八方蔓延,一直蜿蜒流淌在玉阶的最后一级, 通过灵力波动,唐姣能感受到,那并非普通的丝绸, 因为丝绸上所绣的法决有着同等的力量,与其说是丝绸,不如将其称为“封印”。   座位的靠背处镶嵌着一块圆形的镜子,倒映出似水波一样游动的白色音节。   再将视线放低,就能看到站在玉阶之下的两位修士。   位于左侧的是一名女修,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她束着高马尾, 卷曲的长发垂到劲痩的腰际,一身轻便简洁的装束,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配饰, 或许她也不需要配饰来点缀, 因为滚烫的金色火焰正在她的腕节上流转,裸露在外的肩膀烙着清晰的凤凰纹路, 左脸、脖颈、手臂,包括衣物上满溢的符文,无一不彰显了她修真界顶尖符修的身份。   令唐姣稍微有些惊讶的是, 一般的符修不太注重身体素质,因为不需要近战,而她的身材高挑,从手臂上的肌肉明显可以看出她平日里勤于锻炼, 几乎和剑修差不多了。   而位于右侧的是一名男修, 神情从容自在, 桃花眼含笑,脸颊上噙着小小的酒窝,似乎无论进行什么审判,对于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一身靛紫色的衣袍勾勒着银线,看不出那到底纹的是什么图案,或许又不属于这修真界的任何一种东西,尽管如此,却还是能从中感觉到如风恣意,他双手抱胸,正百无聊赖地抛接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光球。   那光球蕴含的是能够轻易摧毁一座山峰的力量。   让座下的那些药王谷的门众不由得汗颜,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掉在了地上。   药王谷派出的一共有三人。   一位长老,一位没见过的弟子,还有一位是当时地域见过的药王谷领队。   其中并没有看到晁枉景的身影。唐姣暗想,难道他龟缩宗门了吗?   她与徐沉云一步入殿中,就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药王谷长老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将她上下一打量,很快就确认了她的修为。   他倒是沉得住气,没表露出任何情绪,而是看向了徐沉云。   “我宗的珩清长老如今正在闭关,未能前来参加九州盟的审判。”他虽然没有直接点破,却硬是拐弯抹角地讽了一句,“敢问徐真君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到九州盟的?”   “若是仅凭合欢宗大弟子的身份,恐怕难以来到此地。”徐沉云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地回道,“诸位应当知晓我宗的情况,掌门不能出面,而本应出面的方长老正巧也在闭关,同样无法前来。我身兼合欢宗弟子与刑狱司身份,出现在这里应该合情合理。”   药王谷长老没想到徐沉云如此不要脸。   他皱着眉看了徐沉云一眼,又望向另外两位刑狱司,“二位也是如此认为的吗?”   锦风驰夜,谢南锦,听到这话是对他说的,随手一点,令空中将落的光球湮灭,笑吟吟望向长老,应道:“珩清不能来,那不是珩清自己倒霉没赶上吗?和徐真君应该没有关系吧。百年以来,从未有过刑狱司只可旁听不可参与的事情,此次也不应例外。”   他和珩清还是一同长大的玩伴,来药王谷的次数不少。   长老也不知道谢南锦心里到底琢磨什么,见他这么说了,便只好看向七折业火。   萧琅抬眼同他对视,淡淡开口道:“合欢宗的情况确实特殊,徐真君此举并未触犯哪条律令。长老如此不放心,莫非是认为我会误判?还是认为我会偏袒哪一方不成?”   长老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曾质疑过阁下。”   萧琅又转身,望向大殿的左侧——唐姣这才注意到那里垂着重重帘帐,隐隐绰绰能够看到人影,靠近台阶的有五位,落于下位的有七位,按照之前麒麟浮雕的话来推测,应该分别是遮幕侯与平风关。两队修士之间立了一面巨大的玉墙,用以隔绝他人偷听。   不选择分立左右两侧,大约是为了显出等级次序的不同。   而且,右侧的墙面是由青铜锁链组成,从这大殿的规模不难看出,那之后恐怕还藏着什么东西,就像遮幕侯与平风关身后那看不见尽头的徐徐光辉,不知会绵延到何方。   她说:“诸位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帘帐那端没有任何动静,静悄悄的,甚至连讨论的话语都不曾听见。   这就代表结果是好的,倘若那端传来回应,事情才会变得麻烦。   萧琅轻轻颔首,重新转过身,抬起手臂,示意徐沉云。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她说道,“那么就请徐真君回到你的职位吧。”   药王谷长老也彻底明白了,这群九阶修士与其说是偏袒合欢宗,更多的其实是认为这些细枝末节根本不重要,不值得他们开金口,比起这个,他们更想知道事情的过程。   他没有再阻止,眼睁睁看着徐沉云与他擦肩而过,走到萧琅旁边的位置站定。   然后,唐姣也走上前来,隔着一定距离,站在药王谷门众的身侧。   “人已经到齐,现在就开始审判。”萧琅身为最早成为刑狱司的修士,威望仅次于盟主,再加上珩清寡言,谢南锦随性,徐沉云谨慎,以及她本身性格强势等等因素,一般来说都是由她推进审判的流程,“药王谷与合欢宗,哪一方先来陈述自己的观点?”   药王谷到底还是有涵养的,虽然那个没见过的弟子像狂犬一样瞪着唐姣,但长老还是向唐姣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说——不过,这并不是唐姣预想中的场面,她顶着那个弟子的目光,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是贵宗先提出了异议,就由几位先陈述观点吧。”   她要静静地等待。   就像落下最后一针,系上结之前,要静静地等待每一个针脚的铺陈。   而且,唐姣也想知道药王谷那边到底想用什么方式从她这里讨走春山白鹤鼎。   法宝一旦认主,自然不可能随意解除,唯有两种方式才能使法宝解除契约:一是主人主动放弃,以心血自毁契约,法宝与主人神魂相连,倘若这么做了的话主人也会元气大伤,所以基本没有人会主动选择这种方式。之所以说是“主动”,则是因为第二种方式实在太过残酷,主人身陨,法宝自然解除契约,所以这修真界才会有杀人夺宝一说。   她和春山白鹤鼎相处不过四年,因为修为不够,没能彻底融合。   如果要同法宝解除契约,唐姣倒也不会落得元气大伤那么严重的下场。   只是,唐姣暗想,她是绝不可能将春山白鹤鼎拱手相让的。   长老有些惊讶,身后的弟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师父,让我来说吧!”   于是他没有再与唐姣推辞,默许了弟子的行为。   男子上前一步,说道:“诸位真君,六天前的微尘地域探索,原本是我宗与合欢宗之间为了联络感情才协同前往的,百年以来,两宗协同探索也有十几次了,唯有这次出了问题。我的师弟晁枉景在进入地域之后,决定与这位合欢宗的弟子唐姣同行——”   哦,唐姣了然。怪不得如此生气地瞪她,原来是晁枉景的师兄。   不知道他是否清楚此次事件牵扯的那些纠葛呢?   “晁枉景被领队燕宿带回药王谷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几位长老轮流看过,然而他伤得太重,经脉俱损,难以彻底修复,下半生就算再努力也无法突破五阶了。”他继续说道,“师弟亲口说过他的伤是由同路人所造成的,因为没有任何防备,所以突然遭受袭击之际他没能作出抵抗。这一点,燕宿也能佐证,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独处。”   他这一句话出来,唐姣就知道他只是一个护短心切的师兄了。   燕宿表情有点复杂,既然被推了出来,他便拱手开口道:“确实如此。在地域时,我与合欢宗弟子风薄引同路,他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就赶往了那二人所在之地。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也追了过去,其中间隔不过几息,抵达现场的时候,晁枉景已经倒在了血泊中,风薄引正在给他喂下回春丹,这才堪堪保住他的性命,得以回宗。”   唐姣意外的发现,燕宿的话很中肯,句句属实,只是陈述了他的所见。   他甚至还提了一句“间隔几息”,把风薄引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   也对,他与那两人不同,和晁枉景算不上关系亲近,自然没有必要袒护他。   晁枉景的师兄点点头,又说:“而我宗向合欢宗提出质问信之后,静待了五日,却未能等到合欢宗的答复,迫不得已才告上九州盟,望诸位明察,还我师弟一个公道。”   帘帐那端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他心里没了底,望向三位刑狱司,也都看不出他们神色有何变化。   萧琅看向唐姣,“合欢宗这边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被点名的唐姣轻轻地吸进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这殿内的气氛让她感到压抑,幸好徐沉云就站在她视线的尽头,她只需要看着他就可以了,就像身在合欢宗,向大师兄陈述当时的一切,不需要顾虑太多,暂时忽略其他人,那种紧张的感觉就会有所消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心绪已经平静了下来。   “药王谷的陈述基本属实。”她说,“只是有许多细节被草率地一笔带过了。”   以此为开场白,唐姣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相信诸位真君也注意到了,不过没有提出而已。我如今的修为是四阶,进入地域时的修为是三阶,而药王谷的那位弟子则是四阶修士,我想知道,在此之前诸位真君可曾遇到过丹修孤身越阶重创丹修的事情?”   她听到帘帐那端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声。   因为屏障的保护,所以她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番话是当初在主殿的时候,符修长老说过的。   想要赢得他们的注意,就必须用他们能够感同身受的话语打动他们。   唐姣是低阶修士,自然无法轻易将自己代入到高阶修士的立场,所以她耍了个小聪明,直接借用了符修长老的话,以此引起在座真君的共鸣。她虽然不知道高阶修士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她知道高阶修士的共性,就是比起他人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而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这种事情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想,恐怕很难遇上这种事情吧。”唐姣顿了顿,又说道,“这位师兄,你的师弟亲口说过他的伤是由同路人所造成的,那么他有没有说他的伤是如何造成的呢?”   “这......并未。”师兄怔愣片刻,“但他伤势太重,根本来不及说清楚。”   唐姣说:“是吗?可是他甚至都说清楚了他来不及防备。”   她看到晁枉景的师兄虽然有所动摇,却还是十分坚定地说道:“然而他或许只是不愿意回忆当时的场景,无论如何,他被你所伤的结果已成为了事实,是无法辩驳的。”   唐姣点头,“没错,我也承认这一点。”   师兄说:“既然如此......”   唐姣打断了他的话,“然而我不会认下不属于我的罪名。”   她说完,不再看那位师兄,视线越过神情晦暗不明的长老,看向燕宿。   “燕修士,你方才说你与我师兄同路,而他‘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你知道他是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的吗?”小姑娘温柔的声音传入耳蜗,离得较远的燕宿沉默了一阵。   然后,他干巴巴地说道:“他感受到了天品法宝的气息,我随后也感受到了。”   他还是省去了关于晁枉景人品这一点的讨论,真假参半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晁枉景惹出的祸,最后竟然把他也扯进了这趟浑水。燕宿只能自认倒霉。   “天品法宝”这四个字顿时引起了几位刑狱司的注意。   谢南锦饶有兴趣地用指腹叩击臂弯,朝唐姣笑了笑,“如果是天品法宝的话,越阶重创修士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你应该没必要主动交代出自己的罪行。那是你的吗?”   “当时他们感受到的,确实是我的法宝。”   “不过,诸位真君请看,这便是他们口中所言的天品法宝。”   唐姣合拢手掌,催动真气,再启掌之际,一枚小小的炉鼎悬浮在她掌心中。   谢南锦的手一抬,春山白鹤鼎便被他的真气牵引了过去。   他端详着炉鼎,说道:“这鼎长得还蛮可爱的,看起来不像是能伤人的样子。”   紧接着,谢南锦用指节敲击了一下炉鼎,让唐姣瞬间有种神魂被剥离的错觉,倒并不疼痛,只是莫大的恐惧涌上心头,仿佛自己所念所想,在他的神识之下,无处遁形。   春山白鹤鼎轰然落地,展现出原本应有的样子。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上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还是百年之前呢。”谢南锦环顾了一圈,盛大的真气卷动他的衣袖,将他的发尾吹得飞扬,那双含笑的澄澈眼眸逐渐凝结成了金色,他说,“关于法宝的效用,我不可多说,否则就触犯这个小姑娘的隐私了。不过,我能够说的是,至少在六天前,微尘地域之中,它还不具备重创晁枉景的能力。”   说完,谢南锦直起身子,手掌平平推出,炉鼎重新变小飞向了唐姣。   至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都是她预想中的。   唐姣将春山白鹤鼎重新拢在手中。   谢南锦的神识掠过之后,她那颗颤动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   “百年前,我大致也听说过那件事,正巧也是合欢宗与药王谷之间的纠纷。”徐沉云开口接道,“在座有许多真君那个时候未能接触此事,各位认为有解释的必要吗?”   帘帐那端的人影晃动,骚动持续了片刻。   然后,一个柔和的女声传来:“律令规定,对事不对人,过往之事已成云烟,不可以往事来评判今人。此鼎的来历不必多言,不过,在座的真君都已知晓有此事存在。”   这就已经足够了。   唐姣和徐沉云对视一眼,看到他微微颔首。   她主动将事情托出,如此一来,药王谷那边也没有机会再旧事重提。   “那么,我们来重新整理一下思路。”萧琅适时地说道,“晁枉景受到不明原因影响,导致身受重伤,他回到药王谷之后没能说出伤他的到底是什么,而身为丹修的唐姣并没有孤身越阶重创晁枉景的能力。当时同在地域的燕宿和风薄引感受到了天品法宝的气息,如果唐姣用天品法宝重创晁枉景,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方才谢真君也已经亲自查验过,确认此炉鼎在地域内的时候并不具备重创晁枉景的能力,所以他的伤不是法宝所造成的——关于这一点,药王谷和合欢宗有什么需要补充或者反驳的地方吗?”   就在此时,长老忽然开口了。   “仅凭炉鼎确实不具备重创我弟子的能力。”   他缓缓的,说:“然而,我们丹修是为了什么而生的?”   为了辅佐肉身,达到原本不可及的程度,不止要成为锋利的矛背后最坚实的那面盾牌,还要将矛打磨得更加锋利。修真界有一句流传甚广的真理,一个队伍中可以只有剑修,可以只有气修,也可以只有符修,但不能没有丹修,而丹修同样也不能独立存在。   唐姣顿时觉得手指冰冷。   天品法宝原本所带有的特性就决定了它对修士的损害是致命性的。   即使她所拥有的是炉鼎也不例外。   法宝周身激荡的气息,比任何武器都能更轻易击溃真气屏障。   她已经拥有了矛。   她确实可以将矛打磨得更加锋利。   就像手持武器的小孩子一样,她只需要刺出那一下,很简单的。   而她刺了吗?   唐姣茫然地回忆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没错,她确实刺了。   原来这就是药王谷长老的计策。   怪不得他一直没有开口,而是选择让更加冲动的弟子率先发言。   和她一样,药王谷长老也在静静地聆听着、寻找着她话语中的破绽,而和她不同的是,他更加沉得住气,也有能够推出来吸引注意的诱饵,所以才等到现在一举击溃她。   唐姣脑海中的构思瞬间崩塌。   如同步调被打乱一样,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恢复原来的冷静。   说到底,她也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修士,想要一人抗衡药王谷实在过于困难。   唐姣被突如其来的话慑住了心神,呼吸都变得不稳,嘴唇徒劳地动了动,还想要找什么话来解释,比如她做不到这一点。但是身为丹修的素养告诉她,那是可以做到的,甚至她身上所携带的丹药就能够在现场演示出长老口中的景象——可是她当时根本没有服下任何提升破坏力的丹药——对,她应该拿晁枉景服下护心丹这件事来做解释的!   还有动机,她完全可以用防卫来解释自己对晁枉景的动手。   但她要怎么凭空造出那早就该被消化的丹药?她又如何证明晁枉景要轻薄她?   唐姣想,她拿不出任何证据。   耳坠上的小剑忽然晃了晃。   微寒的冷意让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唐姣咽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解释,望向了徐沉云。   他们如今正在众目睽睽下,只要一传音,必定有人会发现。   但是唐姣凝视着徐沉云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睛,恍惚间听到他说“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解释,是最不合适的。   她不知道药王谷还留有什么后手,如果贸然解释,最后吃亏的还是她。   而慌乱的表现也会让其他人对她的印象变差......唐姣默默地深呼吸了几下。   没有从唐姣这里得到半点反应,药王谷长老神情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长老的意思是,唐姣是在服下丹药之后,使用法宝重创了晁枉景吗?”萧琅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头,她不喜欢这种引导式的说法,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种可能性,于是她转向帘帐,问道,“在座的丹修真君,认为长老所说的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帘帐那端这次回答得很快:“不无可能。”   谢南锦说道:“可惜晁枉景没能来到这里,否则就能从他身上查验了。”   长老对答:“因为他伤势太重,我恐怕他来到此地会被尊者的威压所创。”   “不过,当事人不亲临现场,还是有些不合规矩。”徐沉云淡淡垂眼,望向药王谷众人,“为了证实药王谷的说法,我想应该也需要由九州盟来查验,长老意下如何?”   唐姣的神经绷得像一根弦。   无论是她、风薄引,还是燕宿,都很清楚晁枉景伤势没有那么重。   在座的都是九阶真君,只要一眼就能辨出晁枉景的伤势。   倘若长老真的松口答应了,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追着药王谷长老,看到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徐沉云的提议感到紧张,甚至连一滴冷汗也没有流下,他的嘴唇牵动着,拉扯开,露出森白的牙齿,黑黢黢的空洞与血肉,舌尖在上颚触碰了一下,很平淡地说道:“当然没问题。”   唐姣立刻明白了。   她的背脊渗出一层冷汗,手脚彻底冰凉,如堕冰窖。   在得到长老的答复后,徐沉云并没有露出预料之外的神情,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李裳眉在他们临行前曾说过的“此行注定不平稳”终究还是一语成谶。   他侧过头看向萧琅,“萧真君。”   萧琅点头,“我明白了。”   随即,她抬起头,视线的尽头是二十级玉阶之上,那个空无一人的座位。   “请盟主将万象之镜借我等人一观。”萧琅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与此同时,徐沉云、谢南锦,包括那帘帐后的众人,都面朝座上,躬身行礼,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殿内忽然响起了清浅的呼吸声,极缓,极淡,如同被水晕染的岩彩。   那人没有回答,但他的举动已经替他作出了回答。   座位靠背上的圆形镜子发出生涩的咯吱声响,迅速缩小为光斑,挣脱束缚后,它轻飘飘地飞到了大殿的正中,也就是唐姣、药王谷众人与三位刑狱司之间,然后重新变为一面巨大的镜子。说是镜子,其实它的原理似乎更像是传送阵法,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唐姣清晰地看到镜子中倒映出了病榻上的晁枉景,而他明显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景象。   他消瘦了许多,奄奄一息,完全不像地域中的那副样子,凹陷的眼窝中,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唐姣,唐姣很轻易就能读出,那种暴烈的、深沉的情绪正是恨意。   恨到想将她剥皮,恨到想将她抽骨,恨到想夺走她的一切。   唐姣感受到了,却还是没有逃开那种恨意,而是很平静地望回去。   我也想将你剥皮,我也想将你抽骨,我也想夺走你的一切。我想一开始就杀了你。   她的眼神这样诉说着,只有晁枉景能够读懂的,和他几乎一致的漠然。   “晁修士。”萧琅说,“不要紧张,我们只是查看一下你的伤势。”   镜子那端的晁枉景收回视线,很艰难地点了点头,他似乎连话都很难说出口。   “那么......”萧琅看了看徐沉云与谢南锦,“为确保结果准确,依次查看吧。”   她走向了镜子,分出一缕真气,真气穿过了薄薄的镜面,在晁枉景的手腕上稍微停留了片刻,再抽回真气时,她抬颔示意另外两人上前查看。徐沉云与谢南锦依次上前,得到的结果都是一致的,由谢南锦说了出来:“他身上的伤势确实严重,后半生很难再突破五阶,在那些创伤上,除了春山白鹤鼎的气息之外,我感受不到任何其他气息。”   这些伤是从何而来?   唐姣没有料到药王谷会如此心狠手辣。   如果晁枉景的伤势与他们所说的不一致,那就让它变得一致就行了。   春山白鹤鼎是天品法宝,必定会留下气息,但如果是由修士来动手,只要刻意隐藏真气,就不会留有任何痕迹,所以谢南锦才会说他只在晁枉景身上感受到了法宝气息。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当时没将解释的话脱口而出。   药王谷只要将晁枉景摆出来,她的所有解释都会像是辩解。   从一开始,她的努力就是全无意义的。   不,也不能说是全无意义。   至少药王谷无法在提及百年前的那场赌约,也无法借此将她的炉鼎占为己有。   这位药王谷长老,如今应该非常恨她吧。   不但损失了自己的弟子,还不能夺走她的炉鼎,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唐姣猜测,就像自己不会让步一样,他们也绝对不会让她如此简单地回到宗门。   万象之镜在完成任务之后,变成了光斑,重新飞回了座位,镶嵌在靠背上。   萧琅问:“唐姣,事实已经浮出水面,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姣只是摇头,“我不会认下不属于我的罪名。”   于是萧琅又看向药王谷长老,“那么,药王谷希望合欢宗如何补偿?”   “合欢宗让我痛失一名爱徒,多日以来对药王谷的质问也选择漠视。”药王谷长老叹了一口气,沉痛地说道,“无论合欢宗如何补偿,这种缺憾还是会存在,不会因为有所补偿就轻易消失。”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又道,“有我弟子这个例子在前,很难想象合欢宗将天品法宝赐予一名低阶修士是何居心,就如同顽劣的孩童掌握了锋利的武器,这是极其不合理的事情,我只能借此希望以后不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惨遭毒手——”   长老说:“我恳请九州盟收走春山白鹤鼎,还修真界一片清净。”   他用的是“收走”这个词,但是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分明是“剥夺”。   “长老。”徐沉云敛去唇边的笑意,眼神冰冷,一字一顿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你是妄图插手我合欢宗内部的事务?先不提罪名是否真的属实,如何处理是由我宗来决定,想要借助九州盟之手剥夺原本属于合欢宗的东西,你已经逾越了。”   “嗯——?”   谢南锦像是感受不到殿内凝重的气氛。   他拖长了尾音,奇道:“长老,我不认为你爱徒就完全无药可治了,比起拿走这个小姑娘的东西,我觉得你应该更关心你的弟子,比如试着去问问珩清答不答应救人?”   珩清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变幻莫测,修为也是实打实的深厚。   以他的实力,想要救下离死还差得远的晁枉景,重铸他的经脉不是难事,毕竟他所修的功法名为“枯木逢春”,只剩下一口气都能被他救回来,就是得看他愿不愿意救。   “等珩清长老出关之后,我自然会去请他医治我的弟子。”药王谷长老的脸色微微变了,他也知道,自己贸然提出这件事肯定会引起反对,如果唐姣此前没有说出那么一番话,他也就有正当理由将春山白鹤鼎取回,如此一搅和,事情反而变得麻烦起来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萧琅说道,“但是九州盟只负责维持修真界稳定,不负责平衡各宗弟子的实力。合欢宗选择将天品法宝交给一名低阶修士,自然有他们的考量,况且各位也看到了,春山白鹤鼎确实认她为主,我们不能强行撕毁他们之间的契约。”   那名师兄喊道:“那我的师弟难道就应该平白受此苦难吗?!”   徐沉云却忽然笑了。   殿内所有人都莫名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因何而笑。   “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苦难?说了这么多,你想听听你的师弟是为何受此‘苦难’的吗?”他看向唐姣,意有所指地说,“这样一个冷静聪明的小姑娘,为什么偏偏要对晁枉景做出那种事情,你难道不想知道吗?还是说,我们了解的是两个不同的故事?”   “这不是你为了袒护师妹所说的话吗?”师兄皱眉道,“你有什么证据?”   药王谷长老看着徐沉云,眼皮突突地直跳,不知为何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位被封为“临川泊雪”的,看起来清雅高洁、毫无阴霾的俊朗剑修,闻言,露出了一个堪称恶劣的笑容,嘴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话:“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知道药王谷到底构思了怎样的故事,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说出这件事......证据,我确实有。”   他抬起手,一枚质地清透的玉牌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中。   那种特殊的、带着粼粼波纹的光辉,是任谁都无法轻易模仿的。   萧琅已经认了出来:“这是地域分发给修士的玉牌?”   “初设三大地域之际,九州盟为了确保能够掌握修士的行踪,会用玉牌记录两个时辰内的影像。”徐沉云点点头,说道,“由于玉牌储存有限,所以每日都会定时清理。正巧,在两宗协同探索地域的那日,我便是成员之一,早就得知了此事,才及时在玉牌内的影像被清除之前将它拿走,就是为了在你问我是否有证据的时候有解释的余裕。”   “事情经过到底如何——”   徐沉云说:“就由各位亲眼判断好了。”   作者有话说:   大师兄:无所谓,我会调监控   -   感谢在2023-04-08 15:00:00~2023-04-10 09: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本幕 4个;今天好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真的结束了吗?◎   唐姣想起来了。   进入地域前, 风薄引确实分发了玉牌。   他说过“当沙漏全部掉落之际,就是该在结界入口汇合之际,倘若那时还有人没能归来, 我就会向守界人申请依照玉牌进行寻人”这样的话,尽管唐姣事先不知道玉牌还能够记录影像,不过它既然有寻人的功能, 九州盟特地加一项记录影像的功能也正常。   两个时辰,正好就是他们在地域内停留的时间。   普通修士当然没有权限取走玉牌。   但徐沉云是刑狱司,只要有正当的理由,他就能从微尘地域的管辖区取走它。   原来他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些吗?   如果药王谷愿意给合欢宗留两分薄面,他也愿意为药王谷留两分薄面,然而药王谷竟然做出制造伤势栽赃合欢宗的事情, 他也就索性将真相公之于众,丝毫不留情面了。   唐姣暗想,大师兄实在是谨慎。   只是他明明可以在更早的时候说出自己有证据。   却偏偏要在晁枉景的师兄据理力争的时候才慢腾腾地说出来。   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 这个人真的非常恶劣。不过, 唐姣想,当她看到药王谷长老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 晁枉景的师兄满脸茫然,燕宿默默地捂住了脸......不得不说,她确实感觉到了无比的舒适。会产生这种感觉, 她是不是也被徐沉云所影响了呢?   正想到这里,唐姣就听到徐沉云唤道:“小师妹。”   她抬起眼,望见徐沉云眼底的温柔弧光,他问:“我可以公开这些影像吗?”   身侧的萧琅听到这话,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眉头微蹙, 语气有所缓和,望着唐姣,说:“这玉牌里记录的是你,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可以只由刑狱司三人来确认。”   唐姣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觉得将当时的事情公之于众是羞耻的。”她说道,“因为我没有做错,应该感到羞耻的是晁枉景,不是我。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请将这些影像公开吧。”   如果可以——她真想让晁枉景亲眼再看一次。   他如今能够躺在病榻上,不必接受别人指责的视线,真是很幸运啊。   徐沉云闻言,露出赞许之色。他转过身,催动真气,随着真气的注入,玉牌开始浮现光芒,投射在玉阶的最后一级之上,如同一块幕布,垂悬于空中,记录影像的法决泛起点点涟漪,逐渐拼凑出画面和声音,唐姣意识到,这是风师兄将玉牌交给她的时候。   玉牌是以携带者的视角记录的画面。   她看到自己接过了玉牌,将它放进了百纳袋中。   徐沉云的指尖轻扫,画面骤然变动,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显出唐姣与晁枉景同路的画面了。能够很清楚地听到,是唐姣先邀请的晁枉景,而晁枉景的师兄说的是“他决定与这位合欢宗弟子同行”,尽管只有细微的差别,却有意无意地将人绕进另一误区。   他的说法,有种好人没好报的感觉,会让人先入为主,对唐姣产生坏印象。   萧琅双手抱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画面中的景象。   和大多数人预想中的相反,唐姣一开始对晁枉景非常客气,看到她将血石花让给晁枉景的举动时,那名药王谷师兄的脸色产生了变化。他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长老,只见长老的脸色铁青,腮帮子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几乎将牙齿咬碎,他仿佛也明白了什么。   这极品血石花,唐姣竟然肯将它让给晁枉景。   对于丹修来说已经是十分不易。   如果唐姣不是那种会因为觊觎灵草而动手抢夺的人。   那么,她到底又是为什么会一改此前的态度,对晁枉景大打出手?   同样的疑问在所有人心中盘旋,徐沉云之前所说的“这样一个冷静聪明的小姑娘,为什么偏偏要对晁枉景做出那种事情”,仿佛是催化剂,在众人的心中催生出了怀疑。   看到唐姣抱着兔子,抬眼望见蓝色巨人跨越她的身体时。   谢南锦露出了会心一笑。   唐姣听到他传音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说:“我第一次进入地域的时候也曾被震撼过。”   唐姣定了定心神,回答道:“蓝色巨人的存在非常不可思议呢。”   “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古老生物与自己产生交汇的感觉,很奇妙吧?”身为一个气修,他对这种东西的感触明显更深,“所谓的地域,就是这样的存在,我们只是闯入其中的外来者而已。如果将九州比作浮在水面上的陆地,那么地域就是相连的暗流,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它们镶嵌在九州,如同点缀于夜空的熠熠繁星。”   相连的暗流?   镶嵌在九州的繁星?   谢南锦的比喻好抽象。   不过谢南锦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唐姣有没有听明白,因为他没有错过画面的推进,并在晁枉景对唐姣说出“毕竟你是合欢宗的弟子”的时候,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徐沉云,适时地开口拱火道:“这番话如果让合欢宗的其他弟子们知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答案不言而喻——只会下手比唐姣更狠。   徐沉云那成名的一战,起因便是有修士侮辱了合欢宗的双修功法。   他那时候不比如今,正是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时候。   没有任何废话,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一剑荡平那人的洞府,越阶击碎他的神魂。   唐姣居然没有立刻翻脸,语气倒是冷硬了许多,足以看得出她不是容易被激怒的类型,即使修为不高,心智也很成熟......在场几乎所有女修的心中都涌起了怜惜,站在最前方的萧琅更是按了按太阳穴,再对药王谷开口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挤出墨。   “你们口中作为受害者‘平白受难’的晁枉景,似乎并不无辜。”   晁枉景的师兄想到自己方才的发言,只觉得脸上无光,嘴唇张了张,想要反驳,又无处反驳,简直是难以启齿,慌慌张张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师父,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随着画面的推进,晁枉景丑恶的一面也逐渐展现了出来。   自私,敏感,自命不凡,易怒易妒,强烈的控制欲,在他身上一览无遗。   在晁枉景抓住唐姣的肩膀,将纤细的小姑娘按到春山白鹤鼎上的时候,燕宿已经彻底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透明人,即使那并不是他做的事情,也让他感到万分的丢脸。   “从别人的身上敛去修为,这是能登上台面的修炼方式吗?”   “不过,我倒也不是不能分给你修为。”   “我可以跟你双修。”   此话落下的瞬间,唐姣感觉到了帘帐的另一端产生了巨大的真气波动。   原本宏大的、慈悲的、包容的真气,此时此刻竟然变得极具攻击性。   怎么回事?唐姣完全不明白事态的发展,她明明记得,九州盟的核心成员中不是只有师兄一个合欢宗弟子吗?师兄还好端端地站在玉阶下,只是神色愈来愈冰冷,唇边的笑意也显得虚无缥缈,并没有散发出真气,那么,帘帐那端因此而动怒的人又是谁呢?   帘帐映出的金光若隐若现。   萧琅也有点意外,很快镇定下来,出言提醒道:“昙净法师!”   那位名为“昙净”的佛修,并没有回应,但是明显能感觉到殿内蓬勃汹涌的真气在萧琅的提醒后慢慢沉静下来,禅杖在地砖上敲击出一声清脆的响,如同玉石撞碗,真气被尽数收回,金光随之消散。片刻后,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失态了。”   身为佛修,应当是清心寡欲,从容大度。   这个昙净法师能够成为九阶真君,必定佛心大成。   然而他又为什么会为了晁枉景的话而动怒呢?   是因为“双修”这个词,还是因为“合欢宗”?   唐姣想不通。   这个插曲就被这样略过了,画面一转,唐姣已然抄起春山白鹤鼎朝晁枉景砸去,轰的一声巨响,谢南锦没注意到药王谷那群人的脸色,睁大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琅从看影像起就紧皱的眉头终于展平,就连帘帐那边议论纷纷的声音也终于停了一瞬。   后来,风薄引匆匆赶到,虽然很是嫌恶的神情,却还是给晁枉景喂下了丹药。   眼见着画面中的晁枉景逐渐远去,映入眼帘的是地域的入口,徐沉云停止向玉牌注入真气,影像四散消失,他看向药王谷众人:“事实似乎与你们所说的大相径庭。”   满堂俱静。   唐姣之前所说的“我并不觉得将当时的事情公之于众是羞耻的,因为我没有做错,应该感到羞耻的是晁枉景,不是我”,这时候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她当然是坦荡的。   帘帐那端,之前开过口的那个柔和女声响起:“徐真君,我想指出一点。”   徐沉云颔首:“赵真君,请。”   赵真君——也就是清风阁阁主赵玉微,九阶丹修,启唇说道:“唐姣服下的丹药分别是四阶烈火丹、三阶破障丹、二阶神速丹、二阶飞行丹,其中并没有哪一枚丹药是能够提升破坏力的,与药王谷长老所言相差甚远。而晁枉景则服下了四阶护心丹,即使天品法宝有摧毁真气屏障的能力,在等阶差距的情况下,唐姣也不可能彻底击溃屏障。”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语气却十分强硬,质问道:“晁枉景的伤是从何而来的?”   晁枉景的师兄猝然看向长老,他的神色已经很动摇,直到这时才不得不面对现实。   在众人目光的尽头,长老站在那里,神情恢复了镇定,他没有被人戳穿的恐惧,也没有愤怒,他只是很平静地站着,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指责的视线,脸上透露出一种奇异的情绪,名为“惋惜”的情绪。唐姣意识到,他只不过在惋惜自己没能成功而已。   徐沉云问:“晁枉景的伤是你所制造的,是不是?”   长老说:“是。”   晁枉景的师兄眼底透出绝望。   燕宿的神色微微凝固,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徐沉云又问:“一切都是为了夺走春山白鹤鼎,是不是?”   长老坦然地答道:“是。”   萧琅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长老说:“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唐姣缓缓地举起手。   萧琅用眼神示意唐姣开口。   于是唐姣看向这个与她对峙许久的长老,这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她问:“我不理解。即使夺走春山白鹤鼎,它也不一定会认药王谷的弟子为主,百年前的恩怨,为什么一定要落得如此惨烈的结局?你真的只是无法释怀那场赌局吗?”   唐姣顿了顿,又说:“你应该也明白,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只是一个被卷进来的人罢了。   长老平静地望向唐姣。   唐姣竟然感觉那眼神中并没有对她的任何恨意。   他是彻底的疯狂了,从一开始就疯了,他的恨不针对她,针对的是......?   “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句话说得很好。”长老细嚼慢咽,嘴唇翕动,仔细地咀嚼着脱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直到它变得暴烈,酿成炙热的疼痛,听到了这话的人,无一不感觉到被灼伤的错觉,他说,“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留着去问方明舟?”   方明舟?   这和她的师父有什么关系?   唐姣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有种恍惚的感觉。   然而长老已经错开了视线,再不与她对视,她也无法分辨他那些复杂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他对刑狱司三人说:“我虐待自己的弟子,诬陷合欢宗弟子,欺骗众人,罪不容诛,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辩解,只是宗门的其他人确实对此不知情,实在无辜。”   “......”   萧琅和徐沉云、谢南锦对视一眼。   他们似乎通过传音进行了短暂的讨论。   片刻后,她说道:“我明白了。九州盟原本不应当插手宗门内部的事情,但是你此次的举动已经严重影响了唐姣的声誉,影响了两宗间的关系,并且有意误导九州盟的判断,九州盟会向药王谷谷主提议,请他撤销你的长老之位,剥夺你自由炼丹的权利。”   长老淡淡说道:“我会自请退出药王谷。”   他的弟子欲言又止,抬手想要抓住他的袖子,却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他已经极大地抹黑了药王谷的名声。   作出这样的决断,对他来说是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萧琅复又看向唐姣:“关于此次的补偿,九州盟会与药王谷谷主交涉。”   也就是说徐沉云会去找药王谷谷主交涉了。   唐姣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相信徐沉云不会让合欢宗吃亏的。   她暂时将脑海里繁多的想法压下,转过头,与药王谷那两位弟子对视上。   一开始如同恶犬般瞪着她的那名弟子,如今畏畏缩缩的,甚至不敢和她对视。   唐姣说:“请你道歉。”   她这话是对晁枉景的师兄说的。   先道歉的,却是燕宿:“我为我此前所做的一切道歉。”   他没有说一句谎话,他感到抱歉的是他并未将真相全盘托出。   “我不觉得这些话能让你原谅我,不过......”燕宿很诚恳地看着唐姣,说,“如果你以后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找我,倘若你愿意来药王谷修习,我也十分欢迎你。”   后半句话不需要。   唐姣短时间内是不敢去药王谷了。   她轻轻朝燕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转而望向一旁不说话的师兄。   顶着她澄澈的目光,晁枉景的师兄硬着头皮和她对视,他方才谴责唐姣谴责得最多了,道歉的时候才会如此难以启齿,但是——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他稳住了心神,对唐姣说道:“对不起,我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却如此说你。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姑娘。”   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种罪过。   唐姣没有说原谅他,也只是像方才对待燕宿一样,对他点了点头。   如此,这长达好几日,牵扯两宗的事件终于落下了帷幕。   ......真的落下帷幕了吗?   走出九州盟的时候,唐姣并没有觉得心情有所释怀,因为更加沉甸甸的东西代替它压了上来,关于长老的异常,关于他口中所说的方明舟,一切都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   她其实并不想对那名药王谷长老的往事刨根问底。   只是事情牵扯到了方明舟,她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了。   她想要知道,自己的师父,在当年的那场赌局究竟埋下了怎样的怨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0 09:30:00~2023-04-11 14: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本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夜慧明 53瓶;咯哦咯 24瓶;泶落了 18瓶;今天好困 10瓶;催更让我好狼狈 5瓶;月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四年一度的师门招新。◎   “关于师父的事情?”   闻言, 风薄引止住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唐姣。   她反坐椅子,轻轻晃着腿, 手臂搭在椅背上,露出一截莲藕似的雪白肌肤。   “是的。”唐姣苦恼道,“自从药王谷的长老说出那番话之后, 我就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师兄的反应,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呢。”   距离药王谷将合欢宗告上九州盟那天,已经过去十日了。   唐姣一回到宗门, 就受到了热烈的迎接。尤其是李少音,她真将自己当成唐姣的亲姐姐了似的,扑过去抱住她, 听她说完了事情经过, 然后痛骂药王谷全是阴暗扭曲男。   “所以说,修真界果然没几个男的是好东西!”   李少音简洁明了, 总结道:“一个男修没有道侣,总是有问题在里边的。”   对此,唐姣表示赞同。   她试着问了李少音, 知不知道当年两宗打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她的意料之中,李少音对此并不知情。   所以唐姣又忙里偷闲,跑来找风薄引询问此事。   “当年师父还不是长老,庄师妹也还没有加入合欢宗。”风薄引一边打着扇子, 调整炉鼎的火候, 一边说道, “我只知道师父那时十分狂妄肆意,当然,他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性格。原本合欢宗没人对他寄予厚望,毕竟炼丹是药王谷最擅长的,只是抱着输了也没有多丢脸的心态,将师父派了出去,而师父也没什么压力,顺势就赢了下来。”   “药王谷的那位天才,听说本来是不应该输的。”   “他的基础比师父更加扎实,每一个步骤都很稳当,如果正常的比下来,应该是他赢才对。不过,师父最擅长的就是打破规矩,他直接篡改了丹方,省去不必要的步骤,这才在最后一步的时候比药王谷快了十息的时间。”他说,“师父因此大放异彩,回来之后就被封为丹修长老,而药王谷那边,我没有怎么听说过那个天才后来到底如何。”   药王谷刻意隐瞒了后续吗?   唐姣想,如果想要得知真相,恐怕得问药王谷的弟子才行。   药王谷的弟子啊——只是想一想她就觉得头疼,决定暂时搁置好了。   风薄引瞥了她一眼,“比起探究过往,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唐姣把银月兔抱起来,在它柔软的绒毛里蹭了蹭,叹息道:“嗯,我知道,是四年一度的师门招新......师父和师姐都不在,果然只能由我和师兄来招揽新的弟子吗?”   难。实在是难。   她近来苦恼的事情很多,而招新这件事尤为让她苦恼。   如果不是因为法宝,谁会选择加入合欢宗的丹修一脉呢?   到时候恐怕又会出现其他殿人山人海,属于丹修殿的队伍冷冷清清的场面了。   就算是为了撑起丹修殿的颜面,唐姣也得努力招揽新入门的弟子。她悄悄地看了看面前的风薄引,嗯,头发散乱,凶巴巴的样子,他往那里一站,估计就会吓到一群人,更别说会有人主动过来询问了。她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仅凭他们真的能招到弟子吗?   风薄引莫名:“为什么一直偷看我?”   唐姣可不敢说那是因为她觉得师兄外表有些凶,看起来不好相处。   她赶紧找了个话题,说道:“我在想,师门规定,六阶以上的修士都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收徒,师兄你是六阶修士,有没有想过要收徒之类的事情呢?”   风薄引拨了拨乱发,耳坠也跟着晃动,“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想收徒的人?”   唐姣诚实道:“不像。”   “那就对了。”风薄引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我连我自己的事情都顾不过来,更别说要收徒了,身为一名丹修,能维持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崩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少音骂药王谷都是阴暗扭曲男,并非全无道理的。   符修可以一起画符,剑修可以一起练剑,气修可以一起练气。   而炼丹是一个人的事情,所以丹修基本上都窝在殿内炼丹,鲜少有与他人交流的时候,久而久之,精神状态很容易出现问题,唐姣身边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庄轻师姐。   “也是......”   唐姣捏了捏兔子耳朵。   从九州盟回来之后,她和徐沉云就没怎么见过面。   徐沉云既代表九州盟,又代表合欢宗,与唐姣分别后便前去药王谷与谷主交涉,来去匆匆,大约一日之后才回到宗门,带回来了一堆东西,正是药王谷所说的“补偿”。   药王谷也意识到此事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颜面。   所以出手格外的阔绰。   其中竟然有五枚七阶丹药,七枚六阶丹药,甚至还有两张四阶丹方,大约是考虑到唐姣的修为,所以专门挑的四阶丹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稀少的灵草,立刻就将偏殿内的小抽屉们填得满满当当的,让唐姣不得不感叹,徐沉云真是绝不会让合欢宗吃亏。   药王谷点名道姓是要给她的,所以唐姣也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光说一枚六阶丹药,就足够她去符修殿换一堆好用的符箓了,更别说药王谷还不止送了她一枚,她先将这些丹药全部收好,打算等下次探索地域之前再去找婵香子师姐。   药王谷到底还是整个修真界中丹修最多的门派。   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人愿意与药王谷交恶。   更别说药王谷加上“碧水无痕”一共有三名九阶丹修,无论是哪一方门派遇见了都要将他们奉为座上宾。而另两位九阶丹修之所以拒绝成为九州盟的核心成员,是因为他们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推举综合实力最强、资质也最深厚的珩清作为药王谷的代表,通过减少宗门进入九州盟核心的人数这种方式,以稳固珩清在九州盟之中的地位。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药王谷和合欢宗一样,只有一名九州盟的核心成员。   在唐姣再次被喊到主峰商议了一番后,合欢宗终究还是与药王谷言和。   不言和也不行——唐姣很明白,有了九州盟之后,这修真界的任何两个门派都很难演变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因为利益相牵连,合欢宗的丹修稀缺,丹药稀缺,尽管能够向同为丹修大宗的清风阁购买丹药,但是,能够继续与药王谷合作明显是最好的结果了。   对于这个结局,她其实是比较满意的。   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将宗门拖下水。   至于耳坠上原本挂着的那柄小剑,唐姣已经还给了徐沉云。   虽然戴的时间不长,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唐姣将这种感觉归结于徐沉云此前与自己的双修。   大约是熟悉了他的真气,所以当真气脱离之际,她才会感觉到些许的寂寞吧?   她是这么想的。   闲下来的几日,唐姣准备当作谢礼送给徐沉云的袍子也终于做好了,如今正放在寝居里,想找个机会给他,又迟迟找不到机会,不知道他如此忙碌,什么时候才有时间。   不过,徐沉云似乎没有弟子。   他都已经是九阶真君,按理来说也应该收徒了。   如果大师兄也要参加此次的师门招新,那她就有机会将袍子给他了。   想到这里,唐姣问:“风师兄,大师兄这次会不会参加师门招新呢?”   “去是会去,收徒不一定。”风薄引说道,“虽然掌事对外宣称要将大师兄提携为长老,但是以大师兄如今在修真界的地位,加之掌门的位置空缺已久,我觉得恐怕是想让他两手准备的。若是将掌门找回来了,大师兄便成为长老,开枝散叶,对弟子们进行教导;若是掌门始终下落不明,宗门也不能如此干耗下去,大师兄必须登临掌门之位。”   唐姣忍不住追问:“师兄知道掌门为何会忽然失踪吗?”   风薄引摇头,“我只知道掌门在五十年前出山,此后便音讯全无。”   以那个人的实力,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身陨,这也是宗门一直以来没有放弃寻找她的原因,年纪轻轻就创下双修功法,自立门派,硬生生在修真界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修士就能做到的事情,唯有她才能镇得住合欢宗,堵得住泱泱众口。   “发生了这种大事。”唐姣说,“九州盟竟然没有任何举动吗?”   风薄引揭开鼎盖,独属于丹药的香气扑鼻,一丝丝在殿中蔓延开来。   “你去九州盟的时候,是不是没有见到盟主?”见唐姣点头,风薄引继续说道,“如今的盟主,也就是‘大音希声’,听说他出生时,天生异象,发色素白,宛若披雪,八岁便可窥天命,二十岁便踏入五阶门槛,自创符箓,是千年难遇的天才,后来因为悟到天命无法更改,于是将骨钉刺入舌尖,用以自省,从此不愿再泄露天机。”   所以那时众人请他祭出万象之境,他才并没有回答啊。   唐姣回忆当时的一幕,只能回忆起殿内回荡的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对于合欢宗掌门失踪一事,他摇头拒绝了,并写出两个字。”   风薄引说:“‘机缘’。”   尊者的回答都是像这般晦涩的吗?   唐姣想,或许只有当天命展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们才能读懂这两个字。   风薄引将丹药收入瓶中,淡淡道:“总之,无论如何,我们只能静待结果了。”   他说完这番话,就开始赶人了。   方才他炼的丹药较为简单,所以分心跟唐姣聊聊天也没关系。   接下来他要炼六阶上品丹药,就将唐姣拎出偏殿,门一关,潜心修炼了。   唐姣只能可怜巴巴地抱起自家小兔子,开始为了几天后的师门招新奔波起来,卯足了劲儿炼丹药,炼了好多一阶突破丹和二阶突破丹,至于三阶突破丹,材料实在不够,她只能作罢。虽然没有天品法宝那么有诱惑,但是加入丹修殿能随便吃丹药,一口气帮新入门的弟子突破二阶也是轻轻松松,唐姣想,希望这一次会有弟子愿意加入丹修殿!   还有,她一定要趁着这次机会把谢礼给大师兄。   否则她欠徐沉云的人情越来越多,像滚雪球一样的,真不知道何时才还得清。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明天上夹,今天提前更,明晚十一点零五分准时更新哦!   诚邀大家来看丹修殿的两员大将在宗门招新上会如何表现(x 第23章   ◎坑蒙拐骗的丹修殿。◎   四年一度的招新, 宗门热闹非凡。   合欢宗与其他宗门不同,其他宗门招新的标准更为严苛,譬如根骨要如何, 天赋要如何,与真气的亲和力要如何,此前有没有碰过武器, 还有年纪,都要严格要求,而合欢宗的双修功法是人人都可学的,自然没有那么多规矩,唯一的要求就是长相要好看。   是而,放眼望去, 人山人海,一道符箓扔出去能炸死十个俊男靓女。   李少音略略放眼一看,心里也有了数。   来参加合欢宗招新的大多数都是女子, 男子很少。一是因为女子修习双修之道更为有利, 毕竟双修功法基本上都是由女修来主导的;二是因为合欢宗的服装是大红色,非常艳丽, 还真不是一般男修能驾驭的;三是因为大部分男修崇尚暴力美学,怀揣着动辄毁天灭地的梦想,比起合欢宗, 选择剑宗的人更多,甚至有人觉得合欢宗的男修妖里妖气的——当然,这就是纯粹的偏见了,喜欢打扮是正常的事情, 又不代表品行不端正。   拜这些偏见所赐, 合欢宗招新的要求虽然很少, 每次纳入宗门的弟子却不多。   第一道门由掌事来管理,主司审查,细细地分辨各弟子的资质,具体罗列出容貌、礼仪、年龄、根骨、经历、身体是否有残缺、去处意向等,虽然合欢宗并不是很在乎天赋,但是这些资料都是为了之后各弟子与长老互相选择所准备的,有些长老很看重这一点,就比如大师兄徐沉云的师父,剑修长老,她座下的弟子全部都是七阶以上的修士。   光是容貌那一项,就足以刷掉好多人了。   李少音看着有一部分通过的修士欢天喜地,踏入了第二道门。   第二道门由四殿掌管,符修殿、气修殿、剑修殿、丹修殿,分立四方,通过第一道门的弟子们会被传送到石台中央,根据自己的意向来选择之后要修习的派系,不过资料中的意向那条只是他们入门时的想法而已,最终的结果不一定就是他们当初所选择的。   每年,选择符修的弟子是最多的,其次便是气修、剑修,最末是丹修。   因为选择符修的弟子太多,所以长老们不得不限制了名额,如果名额满了,其他想要选择符修的弟子就只能去其他三殿,或者选择离开合欢宗,四年之后再来参加招新。   四年后都已经人老珠黄了,连第一道门都不一定能通过。   来晚的弟子就只能自认倒霉,放弃符修之道,转而选择其他三殿。   没想到第一天就已经有这么多人进入符修殿了......来帮忙的李少音心中叹气,拿起那叠资料翻了翻,都快跟书差不多厚了。一旁的师妹还在忙着登记名字,放眼看去,属于符修殿的队伍已经排成了长龙,登记在册的弟子们从李少音这里拿走木牌,便前往第三道门,与长老们进行一个初步的接触,等招新结束之后,再具体公布收徒的名单。   “李师姐,我来换班。”   正想着,婵香子踩着换班的时间过来了。   李少音如蒙大赦,将资料和还未填写的空白木牌全部交给了她。   她小声问了句:“小婵,长老们如今怎么样了?”   婵香子小声回答:“长老们已经快忙死了,师父的脸都快笑僵了。”   李少音感到了些许的宽慰。   婵香子接过东西,又问:“师姐是要去看看长老们吗?”   “不,”李少音说道,“我先去丹修殿那边看看。小师妹怎么样了?”   婵香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师姐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少音起先不明白婵香子的怜悯是从何而来的,直到她绕了一圈出去,这才看到那排成九曲十八弯的符修队伍之后,是冷冷清清的丹修殿,一个人也没有,符修队伍的末尾都快排到唐姣的跟前了,左右两侧是剑修殿和气修殿,将丹修殿紧紧地夹在了中间。   李少音:“......”   虽然已经知道丹修殿每届招新都很惨淡。   不过再看到的时候,她还是狠狠地被震惊了一下。   以往方明舟还会特地从第三道门内出来,亲自招揽弟子,这次方明舟闭关了,就只有唐姣和风薄引站在那里,风薄引不善言辞,杵在那里像棵树,唐姣望着快排到眼前的符修队伍,踮着脚张望,想要吆喝,又突破不了这重重人群,无助得很,脸都憋红了。   李少音迎着那些弟子们仰慕的目光,走到了丹修殿的位置。   唐姣很惊喜地:“是来报名丹修的吗......李师姐?”   她的神色以肉眼可见地惨淡下去。   李少音爱怜地揉了揉小师妹的脸颊。   然后她决定先拿风薄引开刀,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骂男的准没错。   “风薄引,你到底是怎么当师兄的啊?”李少音愤愤地抬眼看向风薄引,明艳凌厉的眉眼一拧,斥责道,“你就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让你的小师妹帮忙招揽弟子?”   李少音的辈分比风薄引高,再如何他也要叫她一句“师姐”。   风薄引被她骂着,想要还嘴,嘴唇刚动了动,李少音立刻察觉了。   她警觉道:“你是不是要反驳?我就站在这里听你说,来,你说!”   风薄引:“......算了不说了。”   李少音:“你还真的有话要说?!”   眼见着两人要争起来,唐姣赶紧上前把他俩隔开,“你们不要吵架——”   话还没说完整,李少音手一抬,就把唐姣架了起来。   唐姣愣愣的,李少音比她高了半个头,她脚都有点挨不到地。   “我要把她好好保护起来。”李少音咬牙切齿,“你一点都不珍惜师妹。”   风薄引伸手握住唐姣的手腕,追问道:“她是丹修殿的人,你要带她去哪里?”   李少音试图甩开他的手,“反正不能让她留在这里给你收拾烂摊子。”   唐姣急急忙忙扭过头凑到李少音耳边,语调急切:“李师姐,大家都在看着呢!”   这么一闹腾,方圆十里的弟子都转过来偷看。   李少音默默地把唐姣放了下来,给她整理了衣服。   李少音低声问:“看到的人不多吧?”   风薄引磨着后槽牙,“你再多闹腾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   李少音不甘示弱:“你下次再敢这样对我的小师妹,我还要继续说你的。”   唐姣听到他们似乎又低声争了起来,但是她这次没能再赶去劝架,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在丹修殿的摊位前转了几圈,蹲下去把桌布撩起来看了看,又去瞧风薄引身后。   两人也就这么被分了神,看向了唐姣。   风薄引拍了拍眼前晃悠的脑袋,“你在找什么?”   唐姣比划了一下,疑惑道:“我这么——大一只的银月兔哪里去了?”   听到这话,李少音也想起来了,“刚刚说话的时候好像看到什么东西过去了。”   唐姣担心道:“这地方如此大,要是跑丢了怎么办?”   风薄引无力地宽慰道:“总不可能被抓了吃了吧。”   唐姣更担心了,“要是这届弟子中有谁身兼蛇族的血统......”   风薄引说:“你不会在暗指我吧?”   李少音冷嘲热讽道:“就是你,就是你。”   她转而看向唐姣,脸上的神色如春风化雨,温柔道:“师姐会帮你找到的。”   话音刚落下,就有一个声音响起。   “你们要找的,是不是一只银月兔?”   李少音说:“对,一只挺胖的白色兔子。”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而唐姣已经将那人的名字喊了出来:“大师兄?”   人群被分开,一身红衣如血的剑修走了过来,玉冠束发,箭袖低垂,手里抱着一只圆圆的兔子,即使他什么也没做,甚至有意隐藏了自己的修为,周遭的一切也如同映照月光的繁星般黯淡下来,那种沉稳淡泊的气度,或许只有沉淀了百年之久才能拥有吧。   李少音凑到唐姣的耳边说:“听姐姐说,他刚加入合欢宗的时候,只是站在那里排队,就有一堆人转过来看他,不愧是我们合欢宗的牌面,百年后仍然这样惹人注目。”   惹人注目啊。   唐姣瞥了一眼,果然有许多弟子忍不住频频瞧他。   徐沉云顶着这么多人的视线,倒是很习以为常,从容地走到唐姣面前。   “我来看看招新进行得如何了。”他笑道,“结果刚来就被一只兔子找到了。”   这个小叛徒,怎么能抛下她跑去找徐沉云呢!   只是被喂过了一次,它就这么黏他的吗?   唐姣说“我还在苦恼它去哪里了,原来是去找大师兄了”,伸手去抱兔子,结果在徐沉云怀里摸索了好一阵也没能将黏在他怀里的银月兔捞起来,倒是将他襟上的银饰撞得叮叮当当作响,顺便还不小心摸到了他坚实的肌肉,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滚烫气息。   她整个人都快窝进徐沉云的怀里了,也没能抓住躲来躲去的滑溜溜兔子。   唐姣气喘吁吁,放下狠话:“那你就跟着大师兄回紫照洞府好了!”   徐沉云装模做样地思索了片刻,为难道:“不过我养的白泽很喜欢捉弄灵兽呢。”   他说:“尤其是小一点的灵兽,在它眼里大概就像玩具一样吧,如果哪天玩腻了决定吃掉也不是不可能。我平日里很忙,也没办法随时看着它,这样你也可以接受吗?”   唐姣不是很相信传说中高洁的白泽会这样恶趣味。   不过,银月兔明显听了进去,从它开始颤抖的耳朵就能看出来。   唐姣了然,趁热打铁道:“趁我心情好,你现在想要回我这里还来得及。”   她这次再伸手去捞银月兔的时候,很轻易就将黏在徐沉云身上的糯米团子给捞了起来,为表她内心的愤怒,唐姣捏了捏兔子身上越来越肥硕的肉,吓得它浑身一个激灵。   李少音在旁边笑死了,过来揪它的耳朵,“怎么,你这么喜欢大师兄?”   她指了指身侧的风薄引,说:“你再到处乱跑,小心这条毒蛇把你一口吃掉。”   风薄引想说他真的不吃肉,就算是辟谷之前他也是吃素的。   那边闹腾着,这边唐姣问徐沉云:“大师兄是一个人来的吗?一会儿还有事吗?”   她难得急切地追问这些,让徐沉云隐约感觉到她似乎是准备做点什么。   于是徐沉云从百忙之中找出了个空闲时间,留给自己几天没见的可爱师妹:“晚一些的时候我有时间,到时候我来找你。”   顿了顿,才回答她另一个问题:“我是和柳师妹一起过来的。”   他口中的柳师妹——柳海棠,听到自己被点名,拨开了重重人群,走了过来,唐姣看到她手里还拽着一个漂亮的少年,后者懵懵懂懂地被拉着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了。   柳海棠说:“我刚刚结束了比试,正好大师兄也要过来,就一起了。”   旁边的少年小声地抱怨道:“小姨,我还在排队。”   小姨。   唐姣震惊了一瞬。   每次她都会因为身边人的年龄而感到惊讶。   毕竟修真者驻颜,外表看不出来,其实年龄已经很大了。   这么说的话,徐沉云在他们家里应该也是爷爷那一辈的吧?   她偷瞄了徐沉云一眼,然后赶紧转过了视线。   感觉到可疑视线的徐沉云:?   柳海棠说:“排队不着急,等下还能继续排。”   少年说:“可我刚刚都快排到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那种淡定中又有点呆呆的气质简直如出一辙。   柳海棠说:“你别急。”   少年说:“那好吧。”   见到这一幕的众人只有一个想法:不愧是一家人。   “原来是柳师妹的外甥。”李少音好奇道,“你方才排的是哪个殿的队伍?”   少年乖乖答道:“符修殿。”   李少音沉默了一下,“那可能来不及了,名额快满了。”   少年神情不改,点点头,转而看向柳海棠:“小姨,我急了。”   柳海棠是四平八稳,毫不慌张:“总之别急。”   李少音打圆场道:“哎,名额满了的话你再看看其他殿也可以的。”   她想说,比如这位大师兄,是不是十分潇洒十分帅气?你可以考虑加入剑修。   但是没等她这话说出口,闭口不言了好长时间的风薄引忽然发话了。   这一刻,风薄引极力摆脱了不善言辞的设定,用最平和的表情看着少年。   他说:“既然这样,你要不要考虑加入丹修殿?”   风师兄!   唐姣震惊地看着风薄引。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风薄引。   少年陷入短暂的沉思。   落日微蒙,打在风薄引身上,如同镀了一层圣光,颇有师兄的风范。   继方明舟之后,风薄引终于也加入了丹修殿坑蒙拐骗的队伍,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2 00:00:00~2023-04-13 22: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解經理专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解經理专用 12个;枕喵、玻璃尽头、菌子、貂貂、白鹤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饿饿饭饭 106瓶;35878304、卷卷 50瓶;咯哦咯 32瓶;永远的狗子 30瓶;枕喵、脆皮小年糕、佳 20瓶;甜兔 15瓶;我在、咸鱼不翻身22223333 10瓶;二三 7瓶;小姜花 5瓶;玻璃尽头、饼只饿了 2瓶;青提汽水有点猕猴桃、晨风北林、平安健康就是福、别看了早点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典型的废物美人。◎   顶着众人的目光, 少年沉吟了半晌。   然后,他抬起那张脸,茫然问:“丹修是干什么的?”   他这么一说, 众人也反应过来了。   原来他刚刚只是在发呆而已,并不是在思考要不要加入丹修殿啊?   害得唐姣紧张兮兮的,手指都快把衣服绞成麻花了。   风薄引也是, 虽然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额上却沁出了薄薄的冷汗。   少年说完之后,转过去又问柳海棠:“小姨,我记得你是剑修,是吗?”   柳海棠点头,顿了顿, 说:“你不会想当剑修吧?”   唐姣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立刻看向少年,等他如何回复。   少年——少年还没来得及说话, 柳海棠下句就来了:“你不可能的, 你一点天赋都没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二阶了, 你上个月还在爬树掏鸟蛋呢,没出息。”   她说完,扣住少年有些伶仃的下巴, 将他那张漂亮的脸扳过来朝向唐姣等人。   “我的这个外甥,也只有这张脸有几分姿色了。”   几分姿色?   实在是谦虚了。   柳海棠是何等的冷艳美人,丹凤眼,单眼皮, 薄嘴唇, 漂亮得像是杀人的刀。   少年虽然年纪不大, 可是已经看得出与柳海棠有几分相似了,相同的丹凤眼,相同的单眼皮,不同的是他唇瓣偏厚,好似桃杏,不像柳海棠那般的唇色浅淡,别有美感。   少年惊道:“小姨你怎么知道我掏鸟蛋的事情?”   柳海棠说:“树上全是你的鞋印子......就你还想当剑修?”   唐姣看到少年手中那张记录着资料的单子,和风薄引对视了一眼,眼神交流之间已经达成了一致,于是她抿起嘴唇,绽开一个笑容,问道:“我可以看看你的单子吗?”   少年点点头,脸还被柳海棠箍着,抬起手臂将单子递给唐姣。   唐姣接过单子。   众人纷纷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看了之后他们才知道柳海棠方才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可不是她身为小姨所以嫌弃自家的外甥。   这个少年,还真是,毫无天赋,换作哪个宗门都不会收他的。   单子上白纸黑字,写着——   根骨:极差   容貌:极好   唐姣甚至能想象评审他的人是怀着怎样悲愤的心情写下评语的了。   这是什么典型的废物美人?   两个数值极端反差,都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了。   唐姣将单子转交给风薄引,说道:“你是叫洛翦星吗?”   洛翦星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转而又想起来,“哦,单子上有。”   唐姣被他逗笑了,忍着笑,问:“你为什么想要修道呢?”   洛翦星坦然:“不想死得太早。”   意思就是想活得久一点了?   唐姣说:“这样啊,那你真的很适合加入丹修殿!”   她用手肘轻轻捅了捅风薄引的侧腰,风薄引会意,立刻从百纳袋中取出一连串的瓷瓶,放在桌面上,琳琅满目,登时吸引了洛翦星的视线。趁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之际,唐姣告诉他:“无论先天根骨如何,只要死磕丹药就能增长修为,如果你加入了丹修殿,这些突破丹就都是你的了,不需要拼命修炼,就能够保证你在两个月之内连升两阶。”   洛翦星说:“真的吗?”   柳海棠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   她松开了手,终于让脸都被捏红的外甥重获自由。   “你们真的要将他纳入丹修殿吗?”柳海棠有点担心地说道,当然,她担心的并不是洛翦星,而是丹修殿,“这个小笨蛋闲不住,恐怕做不了炼丹这种需要耐心的事。”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洛翦星那叛逆的劲儿就腾地一下窜出来了。   洛翦星淡淡说道:“小姨,你嫉妒我能在两个月内连升两阶,是不是?”   柳海棠说:“我都六阶了,我嫉妒你?你想修丹的话就去修好了,我管你死活。”   洛翦星走到唐姣面前,向她伸出手,说道:“姐姐,我要加入丹修殿。”   风薄引抽出一张契书,唐姣把沾了墨的笔放到洛翦星手里。   原本,流程应该是这样的:审查资质——选择分支——弟子与众长老见面——招新结束——长老公布收徒名单——被选中的弟子与长老签订师徒契约,但他们是丹修殿。   不早点定下契约,人跑了该怎么办?   方明舟每年的契书,用都用不完,自己窝在洞府里,闲来无事签了好厚一叠。   所以风薄引手中的契书,师父那一栏签着方明舟的尊姓大名,字迹说好听是潇洒飘逸,洋洋洒洒如泼墨,说难听是一个字都看不懂,像是一道横拉过去,然后笔尖沾墨,上下随便扫了几下,点了几笔,如此罢了。如今就差洛翦星在弟子那一栏签下名字了。   洛翦星收拢五指,握住那杆笔。   他倾身伏下来,将细顺光滑的长发拢到颈侧,准备在契书上拓落墨迹。   唐姣几乎屏住呼吸,看着那狼毫笔的尖儿距离纸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就不动了。   洛翦星维持着那个姿势,抬起眼睛,说:“你们怎么都看着我?我紧张。”   他就在那里签个字,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拢发,身边围了乌泱泱的一片人,都把他盯着,虎视眈眈的,活像是要将他拨皮抽骨,弄得他这个字,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   李少音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   徐沉云望天。   柳海棠说:“还不准人看?”   这三个人又不是丹修殿的,签契这件事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李少音这时候脸皮又薄了起来,向徐沉云使了个眼色,又拽过总是搞不清楚状况的柳海棠,对她悄悄说“诶呀,你外甥年纪也不小了,知道自己做决定的”,推推搡搡的走了,徐沉云微笑着向唐姣颔首,说道:“我晚些来找你。”也跟着那两个人离开了。   一下子,这空气都流通了。   就在唐姣和风薄引目送那三人离开的工夫,再一低头,洛翦星的字都签好了。   他把笔搭在了砚台旁,直起了身子,问:“只是签字就足够了吗?”   唐姣震惊:“你......你签得这么快?”   “嗯。”洛翦星说,“我没写错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唐姣哭笑不得。   而风薄引已经火速把契书收起来了,又将木牌刻好字,递给他。   这才回答:“这是符修们研制出来的最高级别契约,天地之契,使用十分便利,不需要滴血,也不需要注入真气,契书上已经覆盖了师父的真气,它会自动识别到你的。”   “这个木牌则是象征着你的身份,之后再慢慢跟你讲它的用处。”   洛翦星听得似懂非懂。   当然他很快发现他不需要听懂。   于是他开始发呆,等风薄引说完后,他问:“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吗?”   风薄引想了想,说:“今天的招新还有一个时辰就要结束了,你先来和我们一起守着,等结束之后,我与你师姐带你去丹修殿逛一逛,带你提前熟悉一下丹修的环境。”   丹修的环境。   那寂寥无人的丹修殿。   洛翦星如今已经签下了契约,再反悔也来不及了。   唐姣在心中惋惜了一瞬,然后向自己突然之间多出来的小师弟介绍道:“方才没来得及与你仔细介绍。这位是大师兄,风薄引,六阶修士,我们的师父丹修长老方明舟如今正在闭关,所以暂时不能和你见面,除了大师兄以外,还有师姐庄轻,五阶修士,如今正在下山历练,你暂时也见不到她了。而我是排行第三的,四阶修士,我叫唐姣。”   洛翦星点点头,问:“你们和我的小姨很熟吗?”   熟吗?好像也算不上很熟。   但是也说不上不熟,至少自己是把柳海棠当朋友的。   唐姣想着,还是选择了回答:“嗯,是朋友。”   风薄引没有她这么多纠结,他就是和柳海棠完全不熟:“不熟。”   洛翦星选择性地忽略了那句“不熟”。   他说:“既然是小姨的朋友,那你们都唤我的乳名‘星星’好了。”   这少年才十五岁的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也不觉得被喊乳名很羞耻。   风薄引和唐姣都是抵抗不了这种类型的人,于是被牵着走,只能喊:“星星。”   洛翦星比了个“好”的手势,“那我在这里等你们结束。”   他说着,绕过了桌案,在后面找了张椅子拖过来坐。   风薄引和唐姣也坐了下来,开始暗搓搓期待还会不会有弟子过来询问。   一炷香后。   丹修殿的队伍空无一人。   洛翦星忽然说:“对了,突破丹。”   风薄引回道:“突破丹得等你先入道之后才能服下,现在服下没有意义。”   洛翦星说:“哦。”   两柱香后。   丹修殿的队伍还是空无一人。   洛翦星说:“师父闭关了,我要怎么入道?”   唐姣回过头,对他说:“宗门有规定,六阶以上的修士就可以收徒了,这位风师兄正是六阶修士,带领你入道是没问题的,如果有什么不会的,我也可以为你解答哦。”   洛翦星说:“好。”   三柱香后。   丹修殿的队伍仍然空无一人。   符修殿已经开始收工了。   四柱香后,五柱香后......   唐姣觉得他们丹修殿能收到一个洛翦星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些弟子们,就算咬咬牙,决定下次再来,也不愿意加入丹修殿。   本日的招新已经快要结束了,石台上的弟子逐渐变得稀少起来。   唐姣半天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回过头一看。   然后她连忙朝正要开口询问的风薄引比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风薄引起先不理解,疑惑地看了看,这才明白原因。   洛翦星已经蜷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的手里还抱着银月兔,头靠在上面,睡得歪歪斜斜,银月兔也一动不动的,想来是挣脱无果,于是不得不忍受当枕头的痛苦,忍着忍着,也就忍睡着了,睡得很安稳。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好的。   一个师兄,一个新晋师姐,望着熟睡的小师弟,如此想到。 第25章   ◎此间第一等,此间最下乘。◎   等洛翦星悠悠转醒的时候, 已经是一盏茶之后了。   师兄和师姐在不远处轻声聊天,石台上稀稀落落几个人,十分寂寥。   洛翦星本来是反应比较迟钝的人, 这时候却忽然有种不好意思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抱着那只不知道是谁的软乎乎的兔子站起身, 走到风薄引和唐姣的身后唤了一声。   “师兄,师姐。”   他走过来的时候,唐姣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们停止谈话,转过去望向踩着残阳走过来的小师弟。   “抱一丝。”洛翦星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于是说出来的话也变得含糊起来,本来应该是郑重其事说出来的一句道歉, 这时候也变了调,好生奇怪,“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反应了一阵, 又固执地重新说了一次:“不好意思。”   这是哪里来的小笨蛋?可爱死了。   唐姣看着洛翦星, 忽然之间就理解了每次李少音看着自己的心情。   “没关系。”她笑道,“我和师兄也没有等很久, 你一路奔波,一定困了吧。”   风薄引也说:“好好休息一下才有精神。”   洛翦星点头如捣蒜,“刚才好困, 现在不困了。”   他想了想,将手中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的银月兔托起来,举到唐姣和风薄引的眼前,探出一个头, 说道:“这兔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我们可以把它吃掉。”   不久之前才惊讶他们关系变好的唐姣和风薄引:......   银月兔一听这话, 开始极力挣扎了起来。   果然是柳海棠的外甥,还真不能对他放松警惕!   洛翦星眼疾手快,赶紧把几欲脱身的兔子给捞住,嘴上说道:“诶哟,差点给它跑了。你们知道吗?我最擅长的就是烤兔子了,每次小姨回家都念叨着想吃我的烤兔。”   “星星。”唐姣迟疑道,“这是师姐我养的兔子。”   “师姐养的兔子?”洛翦星怔了怔,将扭来扭去的银月兔翻过来仔细看了一眼,说道,“怪不得看起来如此鲜美,原来不是普通兔子啊,可惜,我还以为能吃兔肉了。”   唐姣从银月兔那双小小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   救我。   唐姣沉默片刻。   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兔子。   她站在原地,双手抱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说:“星星,它不可以吃哦。但是如果你很喜欢它的话,你可以养它一段时间,你刚来合欢宗,和它作伴也挺好。”   银月兔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就这么不要我了?   完蛋,它悲凉地想,它本来乖巧软绵的主人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还是说,她本来就是这个性格,看似纯白无暇,实则也会显露出黑暗的一面吗?   洛翦星不知道怀里的银月兔经过怎样的思想挣扎,他听了唐姣的话,当真想了一阵子,然后说道:“嗯,我会照顾好它的。”又对兔子说,“放心,我不会吃掉你。”   “它很好养活的。”唐姣眯眼笑,“我给你拿一些灵石,你就用这个喂它。”   洛翦星认认真真地向唐姣取了半天的经,手臂箍着生无可恋的银月兔,不打算放手了似的,风薄引看着这两个人交流了一阵,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说应该去丹修殿了。   于是三人一兔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前往丹修殿。   洛翦星此前未曾接触仙门,只是偶尔看到柳海棠使剑,柳海棠是个嗜睡的性子,平日里迟钝到温吞,动手的时候寥寥无几,所以他对仙门其实并不了解,被唐姣和风薄引领着前往丹修殿,一路上赞叹不已,两眼放光,新奇得很,尤其是看到那方传送大阵。   别的修士衣袂翩翩好似仙人,从容地步入传送阵法。   蓝光乍现,修士的身形也随之消失。   洛翦星眼睛都看直了,要不是风薄引来拉他,他还舍不得走。   “这到底是怎么运行的?”   他比划道:“这样——嗡的一声——啪的一下——就消失了。”   唐姣想起来,她当初也有相同的疑惑。   只是她性子更加腼腆内敛,没有像洛翦星这样咋咋呼呼地表现出来。   她耐心地解释道:“传送阵法由符修搭建,依凭灵石运作,只需要像这样——”   唐姣当着洛翦星的面,向丹修殿的传送阵法注入了一点真气。   来自外界的冲击如同催化剂,引得灵石内原本处于平衡状态的灵气发生紊乱,大约两息之后,灵石的荧蓝色光芒将三个人的身形笼罩,洛翦星再一眨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名为“丹修殿”的大殿前,他第一次体会传送阵法的效用,兴奋得原地转来转去。   风薄引艰难地等了片刻。   他原本以为洛翦星会嫌弃丹修殿破旧之类的话。   结果他等了半天,洛翦星也没有对丹修殿作出任何评价。   风薄引忍不住问道:“师弟,你看了丹修殿,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把银月兔转得晕头转向的洛翦星听到这话,终于停了下来,收住步伐,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阴冷寂寥的大殿,说道,“感想就是,丹修殿这个地方好大啊。”   “你不觉得这个地方......破旧之类的吗?”   洛翦星说:“不觉得啊。师兄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风薄引一时哑言,忽然感觉手臂被触碰了一下,原来是唐姣拉住了他。   唐姣的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   她眼中有着淡淡的怀念,问道:“师兄,很早就进入仙门了吧?”   风薄引不明就里,点点头,“确实是在有记忆的时候就进入仙门了。”   “此间人人崇尚修真,故而修真为上,凡俗为下,修士是此间第一等,凡人是此间最下乘。”唐姣轻轻说道,“师兄很早就进入仙门,所以恐怕不知晓凡俗如何吧——修真者轻易翻云覆雨,而不通仙法的人将修真者视为上等,也视为灾厄,他们一边渴望着成为修真者,一边厌恶着修真者,一边又无比地惧怕着修真者,如同远古时期的第一声雷鸣,响彻天际,无法直视,亦无法改变,就这样在凡人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伤痕。”   修真者将凡人视为蝼蚁。   修真界有规定,不可将凡人牵扯进来。   然而,尽管如此,同样行走在这九州大地上,不是不想牵扯就能不牵扯的。   “凡俗的生活......异常恶劣。”她像是叹出一口气般的,如此说道,“水灾,旱灾,地动,这些原本由自然所引发的天灾,如今变成了人为能够控制的。倘若两位高阶修士打起来,就不会在意周边的事物,凡人只能尽量地躲、拼命地躲,居无定所,一生都在逃亡,生怕被卷入灾厄之中,粉身碎骨,唯一的好处是死后能够得到仙门补偿。”   就算是唐姣,当初也没有想过要加入仙门的。   只是失去了住所,如同落叶不见根,所以恍恍惚惚地加入了合欢宗。   洛翦星正在扯兔子尾巴,扯出来又松手弹回去,乐此不疲,银月兔简直想踹他。   不过他有在听的,真的。   为了证明他一心二用,他附和道:“对,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宫殿呢。”   凡俗如何,风薄引不知道,也从来没有主动去了解过。   那似乎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没有什么真实感。   直到听了唐姣的话,他才意识到,原来凡俗是真的存在的,和他们共存着。   “原来......是这样......”风薄引难得语塞。   “没关系呀,师兄。”唐姣对他笑了笑,说道,“我们是丹修,承担起了辅佐与救助他人的角色,不是吗?比起其他几门的打打杀杀,刀光剑影,修丹反而更加平静。”   你其实是因为这一点才加入的丹修殿吗?   风薄引想问,对上唐姣澄澈的目光,却又没能问出口。   他们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久,先后步入丹修殿。   守门的童子见天色渐晚,本来都打算锁殿了,抬眼就看见风薄引和唐姣鱼贯而入,嘴唇动了动,本来想问一句“你们怎么这么晚了还来修炼”,看到落在最后、像条小尾巴一样的洛翦星,登时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另外两个人。   唐姣朝他点头,“没错,这是新入门的弟子。”   童子几乎要欢呼出声。   丹修殿连续两届都招揽了新弟子入门!   他恨不得做面锦旗,让整个合欢宗都知道......但是他忍住了。   洛翦星没有在意他几乎扭曲的脸——憋的。他走过去,将木牌递给童子看,同时很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好奇道:“我叫洛翦星。你看着好小,多大年纪啊?”   童子接过了木牌,听到问话,很老成地皱眉抬头看他。   “我两百岁。”他轻飘飘说道,将木牌还回去,“只是我在儿时就已入道驻颜。”   洛翦星听得一愣一愣的,把木牌揣进怀里,说:“哇!”   他又问:“你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这小孩也太自来熟了一点。   唐姣从童子望向她的眼神中读到了这个想法。   不过童子还是回答了:“明意。”   “哦,明意。”洛翦星朝他挥了挥手,“拜拜。”   明意简直受不了他,倚着柜台朝他随意摆了摆手,算是招呼了。   风薄引和唐姣带着洛翦星在丹修殿内走了一圈,他很好奇,到处翻翻看看,这两个做师兄师姐的也就纵容他,任他翻看,时不时解答他的疑惑,最后,他们将洛翦星带到了东南一角的偏殿,唐姣告诉他:“西南角的偏殿是我平日炼丹的地方,东北角的偏殿是风师兄炼丹的地方,西北角的偏殿是庄师姐炼丹的地方,师父一般则在洞府炼丹。”   洛翦星将手横在额前,示意自己理解了,“那这里就是我炼丹的地方吧?”   风薄引颔首,“等我领着你入道后,你就可以去藏宝阁挑选炉鼎了。”   大致介绍完丹修殿的环境后,天色已经暗沉,于是风薄引念及洛翦星这一路奔波劳累,就先带着他去寝居了,也好让他提前收拾东西,免得收拾到太晚,明早上起不来。   走时,已经快要放弃挣扎的银月兔最后还是给了唐姣一个眼神。   银月兔:救我。   唐姣:不救。   银月兔立刻在洛翦星怀里瘫成兔饼。   唐姣此举既是为了让银月兔长长记性,也是为了让洛翦星尽快适应宗门,免得他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感到害怕不安,可谓是一箭双雕,她这时候当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与师兄和师弟道别后,唐姣回到了自己的寝居。   她刚收拾了一会儿东西,坐下没多久,怀里的玉牌就产生了微凉的温度。   对面问:“小师妹现在方便吗?”   唐姣取出玉牌,说:“方便的。大师兄那边已经结束了?”   “嗯,现在正有时间。”徐沉云说道,“那我就过来找你了。”   玉牌的光芒变浅,唐姣意识到徐沉云是准备动身了。   她将玉牌放在膝盖上,坐在床边,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儿忐忑不安。   一会儿想:大师兄怎么知道我住哪里的?   一会儿又想:他留了神识在玉牌上,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玉牌在什么地方。   所幸徐沉云的动作很快。   没等唐姣的念头将脑海填满,门就被敲响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3 22:30:00~2023-04-15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1154578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解經理专用、本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瓜小桥 100瓶;飞天小女警 30瓶;加油,摆烂人 22瓶;忒 12瓶;果子狸、泠、月、公子慕佳人 10瓶;伭伭、麻球做的可乐、菥蓂 5瓶;不努力 3瓶;一树、饼只饿了、咸鱼不翻身22223333 2瓶;胡小胡、小淨、随缘而安、抹茶巴伐利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好了,我知道了。”◎   唐姣立刻收好玉牌, 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门的方向走去。   打开门,月光如洗, 好似悬镜,而徐沉云就沐浴在皎然的月色下,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想来这才是他最真实的状态,眼睫低垂,眸色幽静,看到唐姣探出了脑袋,那双冰冷的眼睛微微弯起,整张脸顿时变得鲜活起来——这是世人所熟知的那个大师兄。   他不笑的时候, 实在疏离冷淡。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平日里才会展露笑意。   唐姣如此猜测着,听到面前的人轻声唤了一句“小师妹”。   “大师兄。”她笑盈盈地应道, 将门敞开, 侧身留出一道空隙,“请进。”   徐沉云便随着唐姣步入屋内。   唐姣的房间意外的简洁, 她平日里不会刻意去收藏首饰一类的东西,大多时候一根簪子就足够,与之相对的, 是她桌案上摞着的厚厚书籍,全是丹药相关的,看那编号,应该是从藏书阁借来的, 书页中夹着几片花瓣, 从花瓣的位置能看出她已经快读完了。   除此之外, 书籍旁整整齐齐地罗列着不同颜色的线筒,大大小小的针穿插其中。   看到窗边那盆小香松时,徐沉云也明白她身上为何总有淡淡的香气了。   这是一个不太像修士的房间。   修士的房间冰冷、无趣、枯燥,除了修炼相关的东西以外,什么也没有。   而唐姣的房间却十分的生动、鲜活,一眼望去,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舒心感。   ——就像他在宴席上第一眼看到她时的感觉。   身后的唐姣已经将门关上了,咔哒一声响,将虫鸣鸟叫关在门外。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属于她的地盘,从徐沉云走进来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主导权似乎被她夺去了,他不是很喜欢主导权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此时却默许了唐姣的举动。   唐姣毫无察觉:“我想和大师兄见面,是因为打算当面表达感谢。”   徐沉云微怔。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他难得提起兴趣,问:“是要感谢什么?”   唐姣扳着手指一一跟他细数:“在药王谷一事上的照顾,还有为我解惑,帮助我突破三阶大关......实在太多太多了,我总觉得我似乎永远也还不清大师兄的人情了。”   “我准备了谢礼,虽然不知道大师兄会不会喜欢,不过还是想亲手给你。”   她说:“可以先闭上眼睛等我一阵吗?”   徐沉云点点头,依着唐姣的话闭上了眼睛。   即使闭上了眼睛,他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的环境。   譬如,唐姣轻而缓的呼吸声,她迈开步子时,踩过地面的声音,衣物摩擦的声音,发尾扫过肩头的声音。她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先确认了一下徐沉云是不是真的闭了眼,抬头仰望之际,那种清新的小香松味道涌入鼻腔,并不缠绵,如同羽毛轻轻地撩拨一下心弦,很快就离开了,从他身侧绕了过去,走到墙角的柜子前,柜门吱呀一声响了响。   她取出了什么东西。   是衣物吗?   听声音,似乎有些像。   微滞的摩擦声,像是鲛人丝。   丝滑细腻的触感,像是流火绸。   细细簌簌的动静,像是红狐的毛发被风拂动。   唐姣取出那件东西后,将它抖开,布料卷出破空的一声振响,然后徐沉云感觉到她从背后接近了自己,吐息温热,稍微踮了脚,将那东西披在他的身上,指腹从肩膀轻轻滑过,抚顺绒毛,确认尺寸没有问题,她满意地点点头,又绕到他身前,系好了绳扣。   她勾着绳扣,将衣物往下拉扯、摆正,直至它彻底贴合了徐沉云的身体。   “大师兄。”她说,“你睁开眼睛瞧一瞧,觉得如何?”   徐沉云睁开眼睛的时候,唐姣的手还拉着他的领口,脸上是很明媚的笑容,见他睁开了眼,开始打量,她便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将镜子取过来摆在他面前,让他看。   这是一件流火绸所制成的袍子,鲛人丝勾勒花纹,红狐毛镶嵌在领口。   和他预想中的没有太大差别。   但是当徐沉云垂眼观望时,很轻易就看见了那细腻的针脚,一针一线刺得圆满,不像是平日里所见的衣物,更像是......他移开视线,看向了桌案,果然在那一排线筒上发现了没有用完的鲛人丝,恐怕剩下还有流火绸和红狐毛被收拣起来,没有让他看见。   “很合适。”他不吝赞美,说道,“这衣袍十分漂亮,刺绣也很精致。”   唐姣还没高兴,又听到徐沉云说道:“不知道是谁的手艺如此精湛,令人折服。”   她问:“大师兄觉得这衣袍很精美吗?”   徐沉云点头,“如果可以,真想见一见做这衣袍的人。”   唐姣一下子笑了,放下镜子,走到徐沉云面前站定,指了指自己。   她说:“就在你面前!”   “师兄是在使坏吧?”唐姣说着,又凑过去吹了吹红狐毛上不知道从哪里蹭的一根线头,吹得红浪低伏,分开一道半圆似的縠,被她按平了,“我没有刻意藏着针线。”   “嗯......”徐沉云沉吟片刻,苦恼道,“这也算使坏吗?”   “算的。”唐姣撤远步子,说道,“师兄可以转一圈吗?我想看看效果。”   徐沉云在原地转了一圈。   衣袍随着动作摆动,火焰般的光芒在空中浮现。   他里面穿的正是合欢宗的衣服,衬着外面这件同样是红色的袍子,格外合适,簇拥在脸侧的红狐毛柔软细腻,让那张俊朗的脸庞也变得温柔下来,抹去了最后一丝疏离。   “真好看!”唐姣扑过来激动地说道,“我就知道很适合大师兄!”   紧接着她要说:“大师兄丰神俊朗,气宇不凡——唔唔?”   徐沉云止住唐姣的话,眼睛微闭,眉头拧着,低声说:“好了,我知道了。”   唐姣原本被“自己的衣服实在做得好看”以及“自己的做的衣服果然适合大师兄”的念头所冲昏头脑,飘飘然了,所以夸得很诚实,听到徐沉云这话才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的目光从徐沉云落在自己唇上的手指,挪到他脸上。   然后她的脑海中就只剩下了一种想法:啊,大师兄好像有点害羞。   他难道以前没有被人这般夸赞过吗?   她暗想,他耳尖泛着红色,不是她看错了吧?   唐姣收住后半截话,朝徐沉云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已经闭嘴了。   徐沉云这才收回了手,放在唇下,欲盖弥彰似的低咳一声,说道:“这件衣袍的针脚如此细腻,一定做了很久吧?我以前没有收过这样特别的谢礼,谢谢,我很喜欢。”   “鲛人丝在月光的映照下会更漂亮。”唐姣告诉他,“就像海面上的粼粼波光。”   “这样啊。”徐沉云说,“要是看不到的话,有些可惜。”   他没有思索太久,很快就开口提议道:“那么,要不要出去?”   唐姣愣了愣,“出去?现在吗?”   徐沉云点点头,说:“对,现在。可以邀请小师妹同我一起散散心吗?”   当然可以。   不过,当唐姣看到徐沉云召出灵兽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   巨大的灵兽悠然显出身形,虎头鹿角,银白色的毛发在黑夜中格外醒目,如同酿了一碗月光的清酒,它晃了晃脑袋,抖开厚厚的鬃毛,翅膀随之展开,几乎遮蔽了弯月。   唐姣将房门关好,忍不住询问道:“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这个问题,你问它好了。”   她起先不懂徐沉云这句话的意思。   然后灵兽就转过了头,一双金色眸子紧盯着她,说:“可以哦。”   白泽乃瑞兽,辟邪除恶,通晓万物之道,能口吐人言。   唐姣一下子就回想起来了,抿了抿唇,又向白泽确认了一遍:“真的可以吗?”   白泽颔首,巨大的头颅凑了过来,于是唐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毛发,顺滑得如同丝绸。它看起来又成熟又温柔,怎么会是徐沉云口中喜欢戏耍小型灵兽的那种性格呢?她想着,正要松开手,白泽一口咬住她后领,在她惊恐的眼神中将她高高地抛起。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唐姣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徐沉云的怀抱。   他将她轻轻放下来,让她坐在白泽的身上,压低声音喊道:“白泽。”   “我有分寸,不会让她受伤的。”白泽懒懒地说道,“不过,好吧,对不起。”   唐姣信了徐沉云的话了。   看起来高洁清白,实际上很恶劣。   果然是物似主人形,她默默想,和徐沉云简直是一模一样。   当然,这话她是不可能告诉徐沉云的。   徐沉云替唐姣拢了拢头发,随后也坐了下来。   唐姣是侧着坐的,徐沉云坐在她身后,因为离得太近,她即使不刻意去听,也能听到徐沉云的心跳声,咚,咚咚,丝丝缕缕的温热气息落在后颈上,唐姣立刻回想起了之前自己从徐沉云怀里去抓银月兔的时候,无意间摸索到的肌肉,结实有力,线条流畅。   白泽踏云飞起,猎猎狂风扫过耳畔,刮着脸庞,有点冷。   唐姣下意识地想要摸点什么。   她这个坏习惯是在养银月兔之后出现的。   等到她意识到银月兔早就借给洛翦星的时候,为时已晚。   白泽的毛发是微凉的。   能让人暖手的东西,也就只有袍子上的火狐毛。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   唐姣反应过来,所以止住了动作。   但是她的手已经摸索到了距离火狐毛两寸的地方。   徐沉云看她。   她看徐沉云。   她的手还僵在徐沉云的胸口上。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现在也是)真的特别喜欢摸领子上的毛...谁懂啊,无论谁穿了都会被我薅一把 第27章   ◎也只是芸芸众生。◎   就这样面面相觑了一阵。   徐沉云忍不住笑起来。   唐姣的手放在他胸口上, 甚至能够感觉到那种剧烈的震颤。   她又惊又羞,看着徐沉云这笑得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的样子,干脆正大光明顺着他胸膛摸到火狐毛, 泄愤似的狠狠摸了几下,说:“我这段时间摸兔子可能摸习惯了。”   徐沉云边笑边握住唐姣的手,然后将外袍的绳扣解下来, 披到她身上。   外袍仍有余温,抵御了狂风侵袭,唐姣抬眼看到徐沉云从她身后伸手过来,摸剑的手指此时缠住那根细绳,慢条斯理地用它套住扣子,“说起来, 方才没有看到兔子。”   “这明明是给大师兄的谢礼,怎么又套在我身上了?”唐姣说着,调整了一下衣袍的位置, “我将它暂时寄养给小师弟了, 我想,他刚来宗门, 或许会觉得有些不习惯。”   “你是个好师姐。”   徐沉云从来不吝啬赞美。   他的手指抚过鲛人丝构成的纹路,问道:“这是什么花纹?”   于是唐姣一一给他指明:“这是流云,这是水波, 而大片大片的纹路则是树枝,因为这三样东西凑在一起不是很搭,所以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形状,或许有些看不太出来, 幸好绣出来的效果还不错。师兄你瞧, 沐浴在月光下, 是不是像江面倒映出的景象?”   荡漾着微光的花纹,在唐姣的叙述中变得逐渐生动。   她手指滑过,有意忽略了细密的枝叶间,那条不易发觉的纤长花纹。   她在这里藏了一柄剑。   流云,春风,水波,南枝,江上舟。   这是徐沉云的剑,虽然名字又长又生涩,不好念,但是当她构思衣袍上的花纹时,脑子里浮现的就是那句诗一样的剑名,于是她挑灯乘夜,将所有想象都绣进了衣袍中。   “像。”徐沉云低眉说道,“我听李师妹说过,你在加入宗门之前是绣娘吗?”   唐姣点头,又说:“不过我进入宗门后,已经许久没有做过针线活了,这还是四年以来头一次有这样浩大的工程。我之前因为不知道该送师兄什么,苦恼了很久呢。”   徐沉云问:“为何苦恼?”   唐姣的嘴唇微动,正欲回答。   白泽的双翼划破云层,风声有片刻的停滞,随即,月亮与繁星近在眼前。   夜色弥漫,星斗如昼,明月将云上照成另外一片安静的海洋。   她望着眼前的美景,一时怔忡,嘴就那样张着,居然忘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好漂亮。”唐姣不自觉地感叹道,“这是只有修真者才能看见的景象吧。”   凡人被俗世所困,生活于云下,地上,宛如一个天然的囚笼。   在她前十四年的时光中,她似乎没有什么精力去注意周遭的美景。   徐沉云轻声说道:“同样,修真者在享受这份美景的时候也要忍受孤独。”   唐姣听到他说这话,突然回想起了那一夜,徐沉云关于晁枉景一事的见解。   徐沉云很好相处,这合欢宗内没有哪个人能说他一句不好的,对他的评价都是出奇的一致:很和善友好的大师兄。然而,唐姣却总是感觉他有种近乎刻薄的疏离,他在和任何人交流的时候,总是倾听的时候更多,吐露心声的时候更少,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只有那一夜,她才得以窥见徐沉云的曾经。   他也曾受过偏见的经历,在他口中轻飘飘的,似乎不值得一提。   “之前,在聊天的时候,大师兄告诉我,凡人之中的男子因为力气更大,所以是主导者,所以产生了高人一等的念头。”唐姣说,“师兄似乎比很多人都要了解俗世。”   徐沉云说:“我加入宗门的时候很晚,已经是二十岁的年纪了。”   唐姣很惊讶,“我以为师兄很早的时候就拜入仙门,就像大多数修士一样。”   徐沉云摇了摇头,“在进入合欢宗之前,我也只是一个背景普通的凡人。”   白泽放缓步伐,在云间漫步。   “我听李师姐说,师兄刚加入合欢宗的时候,只是站在那里排队,就有许多人转过来瞧你,十分引人注目。”唐姣说,“不知那时候与我年纪相仿的师兄是怎样的呢?”   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很简单。   但是唐姣没想到徐沉云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说:“那时的我很糟糕,恐怕不如小师妹想象中的万分之一。”   她生活在三百年后的今天。   她当然不知道,三百年前的那段时光中,其他弟子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畏惧。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唐姣竟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完美无缺的大师兄,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火狐毛被风拂动,扫过她脸颊,徐沉云起先只看到她侧脸,然后唐姣转过来,与他对视,眼中倒映出灼灼月华,唇边绽开笑意,说道:“知道这一点,我反而放心了。”   徐沉云怔了怔,被她引得追问道:“怎么会觉得放心?”   “不知为何,我总是感觉师兄与我之间,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唐姣说,“这个距离,当然不是指的真实的距离哦,而是师兄每次站在我面前时,我都觉得难以触及。”   “就像我此前一直在苦恼该送师兄什么谢礼一样。师兄已经是九阶修士,无论是修为还是阅历,都不是我能够比拟的,我难以想象你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也难以想象你究竟想要什么,和风师兄、婵师姐还有柳师姐不同,似乎什么东西都入不了你的眼。”   “在听了师兄的话之后,我明白了。”   唐姣的脸上露出了十分生动的、名为狡黠的神情。   她偏着头,瞧他:“师兄在成为九阶真君之前,也只是芸芸众生而已。”   徐沉云喃喃道:“众生吗......”   他沉吟片刻,忽地笑了,拨了拨唐姣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说:“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高洁无暇,也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刻薄挑剔,这么说的话,你是不是放心许多了?”   唐姣被徐沉云的指尖触碰,眯了眯眼睛。   然后她“啊”了一声。   “师兄非要将袍子披到我身上,是因为摸到我的手了吧?”   当她胡乱摸索狐狸毛的时候,徐沉云握住了她的手。   紧接着他就解开绳扣,把袍子披在她身上了,大概是被她的手冰了一下。   徐沉云慢腾腾地收回手来,说:“嗯,你好聪明。”   唐姣提醒他:“我十八岁了,在凡人的世界里也算大人了。”   “对于我来说,你还很小。”徐沉云说,“你可以再长大一点。”   唐姣决定跟徐沉云好好地算这笔帐。   “无论过多少年,我和师兄之间的年龄差也是不会变的。”   徐沉云也跟她好好地算账:“对修真者来说,过了四十岁,之后无论再经历多少年都没有太大区别了,趁你还能感觉到时间流逝的时候,好好享受慢慢长大的时光吧。”   “也对。”唐姣想到,“要是大师兄再闭关一次,我可能都三四十岁了。”   “关于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徐沉云说,“我刚出关不久,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闭关的了,况且我还有许多事情未能完成,至少在你度过四十岁之前,我都在这里。”   四十岁这个数字,好遥远。   她也会有一天对时间熟视无睹吗?   说实话,有点可怕,她现在没办法想象那该是如何的寂静麻木。   唐姣这厢还在兀自沉思。   徐沉云却抬起了头,望向某处。   在他视线的尽头,一道极利、极为蓬勃的真气正以千钧之势劈开万丈薄云。   直到狂风迎面而来,将衣袍卷动,唐姣受惊,下意识往徐沉云怀中靠了靠,被他轻轻揽住了腰际,在耳边说了句“别害怕”,她的心逐渐平静下来,朝风声的来处看去。   谢南锦蹲在白泽的脑袋上,一只手撑着脸,朝她笑了笑。   能看出,白泽扭着头,正在极力想把他甩下去,可惜他身形纹丝不动。   甚至还有很气定神闲地打了一声招呼:“沉云,还有小姑娘,你们在散步吗?”   修真界十大传说之一。   在夜晚散步,有几率遇到锦风驰夜。   还真的被他们给遇上了。   徐沉云是四位刑狱司中最年轻的一位。   这四人之中,说实话,唐姣觉得最深不可测的就是谢南锦。   在亲身体会过他的实力之后,她不认为这位真君就像表面那般简单。   谢南锦和徐沉云交好,应该不是碰巧,而是感觉到他的气息才过来的。   唐姣脑子里猜测着,对谢南锦也点点头,唤道:“谢真君。”   “确实是在散步。”徐沉云说道,“不过,你似乎不是散步过来的。”   “被你感觉到我身上有药王谷的气息了?”谢南锦笑眯眯的,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青色令牌,顶着徐沉云微变的眼神,对唐姣说道,“小姑娘,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唐姣没敢接,先谨慎地问了一句:“这是?”   身后的徐沉云替他回答了:“这是药王谷的邀请。”   “药王谷每十年都会举行一次比赛,号召修真界的修士前来,不限门派,要求是参赛修士必须是五阶以上的丹修,年龄不得超过四十岁。”他说,“这是当年药王谷谷主设下的规矩,让丹修们同台竞技,目的是挖掘出有天赋的人,当然,奖励也很丰厚。”   徐沉云顿了顿,问:“药王谷这是什么意思?”   谢南锦手指微动,令牌在指缝间翻飞,然后被他稳稳地接在了掌心中。   “药王谷破例向身为四阶修士的小姑娘提出了邀请。”他说,“那件事结束后,药王谷因为那名长老而蒙羞,掀起了轩然大波。而那个领队,好像是叫燕宿吧?他回去之后,极力向自己的师父推荐你,正巧,在他们讨论这一点的时候,某人终于出关了。”   谢南锦说着,忽然站了起来,绛紫锦衣被狂风吹得纷飞。   他的手腕下沉,将令牌递向唐姣。   “珩清想亲自见一见你。”他笑道,“这一趟,你去不去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5 17:00:00~2023-04-17 10: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115457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手车间 50瓶;湘漪漪漪~、脆皮小年糕 10瓶;咸鱼不翻身22223333、Yukimura、梨花白 5瓶;一一 4瓶;小淨 2瓶;饼只饿了、红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没有谁比她更适合。◎   去不去呢?   唐姣完全懵了。   如今的她, 正被那件事推到风口浪尖上。   她此时离开庇护所,前往药王谷,会遭遇什么事情, 谁也不知道。   “距离炼丹大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可以收下令牌,慢慢考虑。”   谢南锦是这样说的。   说实话, 唐姣是真的不想收下。   但是炼丹大会被记录在丹修必读的各种书籍中,在此之前,她早就有所了解,知道它在丹修界的地位究竟有多高,即使不谈奖励,只说它比赛的整个流程, 都足以让她结识到更多的丹修,极大地增长见识,许多丹修仅仅是为了这一点就选择报名炼丹大会。   再说它的要求。   五阶以上, 四十岁以下。   几乎整个丹修界未来的新星都在这场大会里了。   听说清风阁的阁主赵玉微, 当年便是在丹修大会上一举夺得头筹。   尽管唐姣如今才十八岁,以后还有一次机会参加大会, 但是尽早增长见识对她来说只会赚不会亏,若是她这一次不去,她觉得她以后可能常常会半夜三更惊醒过来后悔。   还有珩清......   唐姣想, 要是自己拒绝了,恐怕他会认为被拂了面子。   她这边举棋不定,还是徐沉云开口说:“小师妹,你先收下令牌吧。”   唐姣不疑有他, 听到这话, 便点了点头, 从谢南锦手中接过了那枚青色令牌。   谢南锦一脱手令牌,就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一般的,神色轻松,朝他们挥了挥手,大概是在道别,他往后撤了一步,从白泽的头顶直直地落了下去,轻飘飘坠入云中。   白泽终于摆脱这个烦人精,喉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嘟囔般的低吼。   “我的头是可以随便乱踩的吗!”它说,“快帮我看看有没有踩脏。”   唐姣正盯着手里的令牌发愣。   听到白泽提出要求,她就伸着脖子凑过去看了一眼。   “没有踩脏你的毛发。”说着,唐姣替它顺了顺毛,“还是很漂亮。”   白泽:“哼。”   但是它的情绪明显缓和下来了。   唐姣安抚好它,这才来解决自己的事情。   她转过头,看向徐沉云。   “师兄方才让我接过玉牌,是认为我去一趟药王谷比较好吗?”   徐沉云问:“你是如何想的?”   “我其实很想去见识一下其他丹修的实力,总是闷头炼丹,让我无法衡量我如今的水平在丹修界到底如何。”唐姣如实回答,“只是之前发生的事让我有些犹豫......”   徐沉云颔首,“及时衡量自己的实力很重要。”   “我认为去一趟药王谷对你来说没有坏处。”他淡淡说道,“两宗之间的矛盾已经解决了,药王谷也派人送来赔礼,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药王谷更不可能对你做什么。”   唐姣明白了。   她一直担心的是自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实际上,正是因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她才不必害怕。   来参加丹修大会的丹修们是从各个门派赶来的,届时整个药王谷都被盯着,他们的名誉已经在晁枉景那件事上损失了许多,此时亟待挽回,这令牌也足以表现出他们的诚意,至于珩清,也不知道是他真的想见一见自己,还是药王谷假借他的名义提出邀请。   想明白之后,唐姣感觉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她好奇地问道:“师兄知道珩清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加入刑狱司不久,还没有见过他。”徐沉云说道,“以前我也不是没有用过他所炼制的丹药,只是他不怎么离开洞府,一直独来独往,即使出售丹药,也是让药王谷代为出售,所以我并未与他正面交谈过。不过,我可以同你讲讲有关他的一些传闻。”   唐姣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他不喜欢与人相处,对大多事物不感兴趣。”他说,“你的一个师姐曾经尝试着接触珩清,结果对方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顾着炼丹,他将炼丹一事作为毕生所求,唯一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也就只有丹药。我想,他大概是想知道春山白鹤鼎为何选中你。”   春山白鹤鼎啊。   唐姣轻轻敲了敲悬在它丹田上的小鼎。   你实在是太受人欢迎。她说。   炉鼎往她真气上蹭了蹭,发出清鸣,似乎是在应和她。   唐姣说:“那我就赴这场邀约,让珩真君见一见我到底如何好了。”   “你一定会在丹修大会上大放异彩的。”徐沉云为她掖了一下衣袍,见夜色深沉,风声紧凑,便说道,“时间有些晚了,你劳累了一天,回到寝居之后早些睡下吧。”   两人乘着白泽出去兜了一圈,又回到寝居。   进门前,唐姣将衣袍解下来递给徐沉云。   她指尖轻滑徐沉云的手背,确认了一下温度,笑道:“幸好没冷到师兄。”   因为方才一直披着衣袍,唐姣的手是温热的。   滑过手背之际,如同春风微拂。   徐沉云接过衣袍,闻言,眸色温柔,对她说:“晚安。”   唐姣与徐沉云分别后,稍微洗漱了一番,就上床睡觉去了。   或许是因为今天招新确实劳累,又或许是因为睡前出去散了散心,她今日入睡的速度比以前还要快,脑袋一沾到枕头就昏睡过去了,很快,房间内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她久违地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那是她在加入合欢宗之前的时候了。   梦境中的唐姣,剧烈地喘息着,拼命地奔跑。   喉间逐渐涌起血腥味,耳蜗被风吹得胀痛,整个鼻腔中都充斥着刺鼻的土腥味,身后,狂风被撕裂的声音、真气爆开时特有的嗡鸣声,紧紧地追着她,仿佛认定了猎物就不会松口的野兽,大地在震颤,云层被四溢的真气卷成了漩涡,酝酿着不详的灰黑色。   原本记忆中应该是房屋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   昨天还在交谈的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几乎在瞬息间就化为了尘埃。   她甚至没有时间沉浸于难过。   当两名高阶修士打起来的时候,是不会在意周遭事物的。   唐姣不指望那两个人能够注意到自己。   她也根本没有心思去瞧那两人到底是谁。   离他们越近的地方,就越危险,一靠近就会立刻被碾碎成齑粉。   她只能跑,不断地迈开已经变得沉重酸痛的步伐,想要逃得越远越好。   从她记事起,她就知道,凡人的命如同蜉蝣,没有任何价值。能活下来的人都是运气好,不幸消陨的人都是时运不济,如果这辈子都没有遇到高阶修士,对凡人而言反而是最好的结果,至少这样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如果遇到了,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然而,该朝什么方向逃?该逃多久?   唐姣全然不知。   她只能凭借着生存的本能,咬紧牙关,拼命地逃着,泪水几乎要从眼眶中落下,大抵是因为恐惧,大抵是因为不甘,大抵是因为痛苦,那种紧追的压迫感让她快要窒息。   高阶修士一步可行千里。   其实,如果遇到了两名高阶修士争斗,基本上就可以等死了。   但是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唐姣觉得自己已经逃了很长时间了。   可是打斗的声音,仍然离得很近,甚至越来越近。   十四岁的小姑娘精力再旺盛,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   唐姣又惊又惧,脚下一软,直接摔倒在地,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裂,松懈下来的身体再也不受她的控制,浑身痉挛般的颤抖,她慌乱地试了好几次都爬不起来。   符箓爆炸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真气轰隆隆地碾过地面,划出一道深深的豁口,直逼而来。   她听到了。   她不敢回头。   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彻底击溃了她。   唐姣感觉到滚烫的眼泪淌下来,沿着脸颊,打湿领口。   世间最锋利的武器从她背后飞掠过来,让现在的唐姣来回忆,那应该只是气修使出招式的余波而已,可是当时尚未入道的唐姣在这小小的余波面前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   她只能咽下满口苦楚,闭上眼睛。   但是,预想中身体被撕裂的剧痛感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脆的剑鸣,犹如玉碎,响彻天际。   高阶修士没有理由特地来救一个凡人,所以,其实那名剑修只是为了阻止那两人之间争斗,碰巧救下了当时陷入绝望的唐姣。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到那道青芒划破灰暗的苍穹,荡平符箓与真气所带来的余波,势不可挡,蛮横地将正争斗的两人分开。   原本颤抖的身体忽然变得平静。   也许正是体会了一次死亡的威胁,她才会在这时候格外镇定。   唐姣的手指抠着土地,泥土嵌进指甲,但是她浑然不觉,像新生的小鹿一般,双腿发抖,勉强想要站起,可惜身体软得和烂泥差不多,眼前昏黑,紧接着又要摔倒在地。   一只手忽然扶住了她。   那道温柔的女声很轻地叹了一声。   唐姣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有听到这人的脚步声。   因为体力透支,她被扶着,想要抬头看清救命恩人的脸,眼前却一片模糊,汗与泪氤氲了视线,她没能看清她的脸,只感觉到手里被这名剑修塞进了一个冰冷的小瓷瓶。   “这里有一枚低阶回春丹,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影响。”她说。   回春丹用在凡人身上就算暴殄天物了。   但是在高阶修士的眼里,低阶回春丹没有太大的用处。   说完,她将唐姣轻轻放回地上,松开了她的手臂,转身走向争斗的源头。   唐姣甚至没来得及说出一声“谢谢”。   她极力地抬起头,却只看清楚她手中的剑。   那是一柄纤细的剑,差不多两指宽长,剑身是青白色,好似瀑布高悬于青山间。   ......   梦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   但是唐姣很清楚之后的发展。   她睁着眼,捋了捋被汗水黏在额前的碎发。   正是因为这段经历,让她对剑修格外的有好感。   也正是因为那枚回春丹带来的暖意,让她在拜入合欢宗之后,选择了丹修殿。   唐姣确实是抱着好奇的心态,走向了丹修殿的队伍,而方明舟立刻用天品法宝将她拐了进去,直接将她最后一丝犹豫也抹平了,所以其实成为丹修这么久,她并不后悔。   时至今日,因为没能看清那名剑修的长相,她仍然不知道她是谁。   唐姣凝视着房梁,心思却渐渐清明。   她知道,那人必定是高阶修士,在这修真界中,她们迟早会相遇的。   那人或许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情了。   但是,无论如何,到了那一天,她一定要对她说一句迟来的感谢。   谢谢她成为了一个契机,让自己有机会接触仙道,让自己鼓起勇气踏入合欢宗。   在那之前——唐姣暗暗下定了决心。   她要让所有人知晓,自己到底几分几两。   这修真界之中,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成为春山白鹤鼎的主人。 第29章   ◎前往丹修大会。◎   丹修殿的那两位, 知道炼丹大会一事后,作出的反应是这样的——   风薄引说:“这对你来说确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洛翦星愣愣地听了半晌。   只问了一句:“师姐半夜怎么会和大师兄在一起?”   唐姣:“......”   原本安安静静的银月兔,忽然抬起头看了唐姣一眼。   那一眼, 七分嘲弄,两分愤怒,一分对她差别对待的不满。   如果它能像白泽那样说话, 唐姣猜它接下来要说的是:你小子!   唐姣镇定自若,对答如流:“我是为了将谢礼给大师兄,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她这么说,也不算说谎。   本来就是为了给谢礼。   只是后来演变成散心罢了。   这问法,怎么有种她和大师兄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一样!   不过,以洛翦星这个小脑瓜, 显然不是要盘问她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听到唐姣这样普通的回答, 也就没有过多追问, 倒是风薄引非常震惊洛翦星的关注点与众不同。   洛翦星慢腾腾地说:“可我又不知道丹修大会是什么呀。”   也难怪,凡人究其一生也难以踏入修真者的门槛, 他没听过这些事倒也正常。   风薄引就详细地向他解释道:“丹修大会是针对丹修各方面素质进行的比赛,这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丹修,几乎没有哪一个是没参加过丹修大会的, 可以说,整个丹修界的天才都集中在比赛里了。比赛一共分为三项,第一项是笔试,考验丹修对丹方的掌握是否准确;第二项是实地探索, 主要考验丹修能否分辨灵草, 以及面对突发情况能否随机应变;第三项, 也是最后一项,便是开鼎炼丹,使用自己采摘的灵草进行炼丹,在这一环节中,捣药、称取、寻找时机、控制火候,无论哪个步骤出现问题都会引发失败。”   “嗯嗯。”洛翦星直奔正题,“那么奖励呢?”   “奖励很多,譬如从此以后能被药王谷奉为座上宾,譬如药材随便使用,譬如法宝之类的。”风薄引说到这里的时候,很可疑地停顿了片刻,看了唐姣一眼,说道,“不过这些对于小师妹来说,应该不太重要了,毕竟能够选择的法宝最好的也只是玉品。”   玉品法宝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可惜唐姣的起点就是天品法宝。   玉品法宝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入不了眼。   洛翦星此前从柳海棠那里听说过这些,不过他不是很明白,玉品法宝明明只比天品法宝低一阶,为什么在修真者的眼中无异于天差地别,于是他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师兄。   被他这样盯着,风薄引也知道他想问什么了。   “天品法宝的数量是有限制的,百年只出世一个。”他说,“两千年来,修真界就只有二十个天品法宝,这么说的话,你能明白吗?此间的九阶修士都有三十二位,就连他们也没能人手一个。而你师姐的春山白鹤鼎,是这二十个天品法宝里唯一的炉鼎。”   所以才如此令人眼红,甚至连身为真君的珩清都要亲自见一见她的程度。   唐姣还是决定给洛翦星泼一盆冷水,也给自己泼一盆冷水。   “然而,不是所有的高阶修士都拥有天品法宝,这说明还是自身的水平更重要,而法宝只是辅佐修士的一种手段罢了。”她说,“你刚起步,还是要踏踏实实地修炼。”   洛翦星举手。   唐姣说:“师弟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问:“天品法宝和其他法宝最大的差别在于什么?”   唐姣想了想,借用了徐沉云的话回答了洛翦星的问题:“天品法宝的成长性很强,能够随着主人的心意发生变化,比起其他已经定型的法宝来说,它更像是量身定制。”   就连身为主人的她,也不清楚春山白鹤鼎今后会成长到哪个地步。   “好了——”风薄引不得不出来打断他们的谈话,“我们该去守摊了。”   当然,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丹修殿在此次招新大会上也就招到了洛翦星一人。   招新大会结束后,三人纷纷回去继续修炼。   对唐姣来说,她这两个月必须比之前还要加倍努力,才能在丹修大会不输阵,毕竟其他人都是天才中的天才,还清一色都是五阶以上,她一个四阶,修为上就低了一头。   至于洛翦星,则是被风薄引带着入道,学习如何感受、调动体内的真气。   就这样,唐姣一脚踏入昏天黑地的炼丹生活。   这段时间里,唯一给她留下很深刻印象的是洛翦星在炼丹方面的天赋。   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要么是特别好,要么就是特别差。   洛翦星,明显属于后者。   很难相信一个丹修,居然连调整火候这件事都做不好。   他是个慢性子,特别慢,和柳海棠不同,他的慢体现在方方面面。   而且他对体内真气的掌控能力几乎为零,唐姣和风薄引轮流教了他好几回,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出现不同问题的,甚至连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比如。   洛翦星问:“师姐,我的真气为什么经过膻中穴的时候会分流?”   唐姣愣了一下,“不应该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   她朝洛翦星伸出手,说:“师弟,你把手伸出来。”   洛翦星伸出手后,唐姣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真气顺着经脉往里探了探。   如洛翦星所说,他的真气在流过膻中穴的时候确实会分流,如此运行周天之时反而会造成损耗,别说事半功倍了,其他人运行一次就能修炼的效果,他得运行个两三次。   唐姣的真气跟着他,在膻中穴仔细瞧了瞧,很顺利地凝成一股流了过去。   洛翦星惊讶:“师姐你没有分流。”   唐姣也很纳闷,“怎么好像你比我还要不熟悉你的身体似的。”   再比如。   隔了老远,唐姣就能听到风薄引咆哮的声音。   自从关系熟络之后,他很久没出这么大火气了,她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于是唐姣顺着声音摸索过去看了一眼。   “洛翦星,你在等什么?!”风薄引骂道,“你手里的丹方写得清清楚楚,将青玉粉放入鼎中就可以调整火候了,你干坐着想做什么?多等一会儿丹药会炼得更好吗?”   洛翦星小声说:“我看还没有煮沸......”   “这是炼丹不是烧开水!!!!”   在风薄引撸袖子之前,唐姣赶紧扑过去拦住他。   她给风薄引顺顺毛,又去安抚了一下洛翦星,好声好气地相劝。   风薄引的胸膛起起伏伏,几欲崩溃:“怎么会有这样的——”   唐姣默默地捧住洛翦星的脸。   洛翦星不解其意,被她捧着脸仰起头来。   唐姣很艰难地说道:“风师兄,你看看这张脸。”   风薄引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洛翦星。   五官堪称完美,漂亮得像是瓷玉。   虽然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但耐不住皮相好,发呆也好似画景。   好,为了这张脸,他可以忍。   如果换了其他师弟,风薄引真的想照他脸上来一拳。   但是洛翦星,这人就只能靠着一张脸混修真界了,所以万万不可伤到他的脸。   是我们让他加入的丹修殿,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他在修道方面毫无天赋,再说他还是挺懂礼貌,也知道承认自己的错误......每次风薄引都会在心中念叨个八百遍才罢休。   风薄引慢慢消了气,捏着眉心,说:“看来你也是要走庄轻那条路。”   唐姣和庄轻的接触很少,一听风薄引谈及她的事情,便松了捧住洛翦星的手,好奇地追问道:“师兄,庄师姐走的是什么路?我和师姐接触不多,想更了解她的事情。”   “你庄师姐在炼丹一事上完全没有天赋,但是在双修功法上天赋极高。”于是风薄引向她解释道,“她是掌门当年亲口承认过的,继自己之后双修功法天赋最高的弟子,庄轻早些时候热衷于双修,本来多年前就应该突破七阶,可惜功法与修丹相辅相成,她受了炼丹的牵绊,修为一直未能更进一步,但是让她修习炼丹,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唐姣也猜到风薄引下一句要说的了。   所以庄轻到现在也还是五阶丹修。   “庄轻她基本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次道侣。”风薄引摇了摇头,叹息道,“不过最近几年没有听说她换道侣的事情,或许她也终于稳定下来,疲于到处奔波了吧。”   他说:“她的道侣是剑宗的,如果你之后有机会途径剑宗,应该能遇到她。”   唐姣点点头,记在了心里的小本本上。   两个月的时间,说快也不快,说慢也不慢。   很快,丹修大会举办的日子将近,唐姣也要准备出发了。   修真界方便的一点就是,去哪里都可以走传送阵,她没必要千里迢迢赶往药王谷,也不用提防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所以唐姣只提前了一日出发,打算在那附近住一晚。   她还是没有带上银月兔。   在道别的时候,唐姣将脸埋在银月兔日益蓬松的绒毛中亲了一口。   银月兔很轻微地动了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挣扎,总之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徐沉云没能来送她。   不过前一夜,玉牌上显出了两行字。   “祝你一路顺利。”   还有:“若是遇到了烦心事,都可以通过玉牌告知我。”   这话的意思是,无论她随时随地有什么烦恼都可以打搅他吗?   虽然唐姣一般喜欢自己解决问题。   但是徐沉云的这番话让她本来有些紧张的心有了底。   李少音将唐姣送进传送阵的时候,朝她比了个“没有问题”的手势。   “拿了名次就是赚了,没拿名次也不要紧,反正合欢宗也不是强在炼丹这方面,你的修为又比那些人要低,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她说道,“小师妹,加油!”   唐姣这下子是彻底放下心来,也朝李少音比了个“好”的手势。   紧接着,她踏入传送阵,让身体被蓝色光芒浸没。 第30章   ◎“我想和你合作。”◎   几息后, 唐姣走出传送阵。   她事先服下了静心丹,所以并不觉得晕眩。   定睛一看,她发现药王谷的环境与合欢宗完全不同。   合欢宗瑰丽、喧闹, 药王谷淡泊、幽静。   不过,因为丹修大会将近,药王谷还是要比平时热闹许多, 随处可见身着各门派服饰的弟子,这其中当属唐姣最显眼,毕竟整个修真界没人不知道两宗之间向来有隔阂。   她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向了报名的地点。   排队的人很多,而且,这些丹修大多数都看起来弱不禁风, 浑身上下锻炼得最多的地方估计就是腿了,因为炼丹的时候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这肌肉就全部堆积在腿上了。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 终于检录到唐姣前面的弟子。   唐姣的前面全是高个子, 她怎么踮脚都看不到前面检录的情况,直到这时候才趁着这个弟子被检录, 悄悄地在旁边观望,也好了解检录的流程,让自己的心里有底一些。   检录的人问:“姓名?”   前面的弟子答:“颜隙。”   “门派?”   “清风阁。”   唐姣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人。   清风阁的门派服装是明黄色, 很鲜明张扬的颜色,站在她前面的这个弟子神情冷冷淡淡的,话也不是很多,穿着这身明黄, 竟然也很合适, 有种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感觉, 长发高束,更显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此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检录上,没注意到唐姣。   “师从何人?”   “明澄真君,赵玉微。”   赵玉微,不就是之前在九州盟上那个说话声音非常温柔的女修吗?   唐姣暗暗想,原来是她的弟子啊。   检录的人一一记录,随后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块明镜,示意他将手放在上面。   颜隙伸出手,依言催动真气注入明镜,片刻后,明镜显出了十分刺眼的光芒。   这下子连检录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又示意颜隙凑近,摸骨判断了一下他的年龄。   然后他说:“二十二岁,五阶前期。”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   离得最近的唐姣大概是受到冲击最大的了。   五阶以上的修士,基本上都是以百岁为单位,就算唐姣如今是四阶前期,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在六年之后升上五阶,尽管在场的修士都是五阶以上、四十岁以下,但像颜隙这种程度的天赋,即使是在群星之中也丝毫不掩其光芒,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才吧?   检录的人将令牌递给颜隙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阁下是多久入道的?”   颜隙收起令牌,闻言,神色如常地答道:“三岁。”   三岁入道,二十二岁步入五阶。   无论是他入道的时机,还是他本身的天赋,都是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想到这里,三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干嘛的唐姣默默地收起了心底那丝羡慕。   因为颜隙实在太让人震撼,直到他离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还黏在他身上,唐姣就是在这时候过去检录的,于是本以为没有更预料之外的事情的众人听到检录的人说——   “哦,您就是受邀直接进入大会的修士吧。”   唐姣刚交出那枚谢南锦给她的令牌,就感觉到众人齐刷刷看向了自己。 宝 书 网 w w w . x b a o s h u . c o m   甚至连走出去几步的颜隙,身形也顿了顿,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   唐姣表面上镇定自若,应道:“是的。”   检录的人点点头,还是按照流程向唐姣询问了信息,随后示意她像之前那个人一样检查了一下修为和年龄,比二十二岁踏入五阶的颜隙,她的十八岁、四阶更让人惊讶。   “她难道就是那个传言中拥有天品炉鼎的丹修?”   “怪不得会为她开先例......”   “只是,四阶修士,在一群五阶之间实在不够看啊。”   “药王谷这次想要看到的场面,恐怕是要落空了。”   身后议论纷纷,也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所以唐姣听得很清楚。   她接过检录的人还回来的令牌,径直走向了药王谷的山门,先前那位被称为“天才中的天才”的颜隙还站在山门处,唐姣与他擦肩而过,率先踏入了山门,没入阵法中。   颜隙在原地站了片刻,见剩下的弟子没有哪个能引起他的注意,便也步入阵法。   唐姣进入药王谷的大阵后,慢慢跟着人群往前走去。   其他人恐怕已经有了先将她踢出局的心思了,毕竟她的修为最低。   第一天就成为了众矢之的,即使她再有心理准备,也免不了叹息。   这声还没叹出来,她就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吓得憋了回去。   “唐师妹!”来者叫得很亲热。   唐姣这时候也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唤道:“燕师兄?”   没错,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不是不久前在九州盟见过的燕宿,又是谁?   燕宿这次热情得让她有些吃不消,强塞了一束花在她手中,浅粉色的花瓣,鹅黄色的花蕊,唐姣记得,这花应该是叫“引蝶花”,花瓣形状如同蝶翅,十分漂亮,她推辞不过,接下了,又听到燕宿说道:“唐师妹,自从我知道你要来,就一直盼着这天。”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唐姣跟着他走。   人群虽然拥挤,但是唐姣跟在他身后,倒也没觉得行动不便。   “燕师兄不会在这里等了很久吧?”她问。   “倒也没有等多久。”燕宿说,“风薄引跟我说了你出发的时间。”   “风师兄?”唐姣惊讶,“师兄有跟你说什么吗?”   燕宿摸了摸鼻尖,说:“他说你人生地不熟的,让我好好照顾你。”   其实后面还附赠了一大段话,将他骂得狗血喷头,细数了他在地域中的种种表现,还有他同意出面九州盟作证的这个事实,燕宿倒是想要辩解,譬如他区区一个弟子,怎么可能真的跟一个长老抗衡,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情,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这些就没必要告诉唐姣了。   燕宿总结道:“总之,在药王谷,你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他还说:“真的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我之前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   唐姣听到他这话,最后一丝忸怩也荡然无存了。   她点点头,说:“好的,那接下来这段时间,就叨扰师兄了。”   燕宿很会说话,不至于让这一路上相处的时间太过尴尬。   唐姣想,怪不得他和风师兄那种不喜与人交流太深的人都能打好关系。   他问:“师妹在排队的时候有特别关注的人吗?”   唐姣说:“有。”   燕宿:“是谁?我或许认识。”   “是清风阁的弟子,我听到他自称颜隙。”   “哦,颜隙。”燕宿恍然,“怪不得。”   唐姣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师兄认得他吗?”   “也不能说是认得,不过确实听说过他的名号。”此时临近分岔路,人群被分成几股,渐渐喧闹声也变得轻了,燕宿压低声音,说道,“清风阁阁主,也就是赵真君,她早就说过自己不再收弟子,却为了颜隙破了例,理由是她认为如果不亲自教导颜隙,她恐怕会错过将来修真界最伟大的丹修的成长......这是她一生中说过的最高的评价。”   唐姣说:“二十二岁就已经是五阶修士了,他的天赋确实很可怕。”   “可恨的天才啊。”燕宿揉了揉眉心,“我知道颜隙很有可能有资格参加大会,不过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觉得吃惊,果然,以赵真君的毒辣不可能看走眼。”   唐姣问:“师兄知道颜隙为何能修炼得如此迅速吗?只是因为根骨奇佳?”   “我听说,他天生就对灵草有亲和力,虽然我没有感受过,不过,听我师父说,他的气息就像一株灵草一样,倘若混迹在山林间,就像一滴水融入汪洋般难以察觉。”燕宿说,“当然,他最恐怖的一点,还是在于他能够不用秤也可以精准地判断出重量。”   唐姣睁大了眼睛,“这种程度,七阶以上的丹修才能做到吧?”   “是啊,别人都是靠经验的积累,而他是真真切切的凭借直觉来炼丹。”   燕宿摊手,“这次丹修大会,应该有不少人都将目光放到他的身上吧。”   说到这个,唐姣想起:“我因为那枚邀请的令牌也获得了不少人的关注呢。”   燕宿冷汗直冒,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就是“心虚”。   没办法,他也没想到自己和师父讨论的话会被正好出关的珩清听去啊。   “不、不过,师妹你大可放心。”燕宿绞尽脑汁宽慰道,“你如今是四阶修士,对其他丹修来说,首先要排除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再慢慢解决拿不准的对手。他们虽然因为我宗的邀请注意到了你,但有颜隙这个强劲的对手在前,你暂时不会被对付的。”   唐姣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颜隙之后,就不一定了。   她心里逐渐有了想法。   唐姣看向燕宿,试探道:“师兄说这么多,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反正这都是共识,又不涉及大会的机密。”   燕宿笑得很爽朗。 宝 书 网 W W w .b a o s h u 7 。CO m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担心药王谷的评判不公正。   唐姣沉默一阵,决定暂时不向燕宿提出这个问题了。   她才刚入谷,还是不要贸然行事,免得引起药王谷的反感。   燕宿将唐姣带到她的住所之后,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就先行离开了,留下唐姣一个人在房间内,她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摆设。   修士的房间不会特别华丽,简洁又朴素。   让唐姣很喜欢的一点是,桌案上的花瓶里插着天秋木,这种灵草既能入药,也能用来观赏,浅橙色沾染了秋天的寂寥,却是温暖的颜色,让整个房间内的气氛都柔和了。   她将引蝶花插入瓶中,收拾好行李,稍微休息了一阵。   黄昏将至,天色变得昏暗,唐姣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走出了房间。   她一路旁敲侧击地打听,最终走到了一扇门前。   排除掉其他门派,不难猜出这剩下的一扇门内住着的是谁。   唐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敲响了房门。   门内没有回应,但是她听到了几近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拨动门闩,打开门,颜隙的脸映入了眼帘,他看到眼前的人,明显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唐姣说:“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唐姣——”   颜隙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见他直来直往,唐姣也不同他弯弯绕绕了。   “简单来说,我想和你合作。”   颜隙这才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   眸光灼灼,几欲烫人,其中凝结的或许是他穷尽一生也不懂的情绪。   那是,对胜利的势在必得,还有对自己实力的信任。   她才四阶。   她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颜隙想着,听到唐姣问道:“能进去说话吗?”   他忽然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起了兴趣,眼睫微动,揉开眼底的一片深色。   于是他将房门打开,说道:“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7 10:30:00~2023-04-19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瑜瑜 32瓶;咯哦咯 18瓶;星期天乱唱歌 10瓶;虂虂虂lu、Yukimura 5瓶;随缘而安 4瓶;一一、小淨、饼只饿了 2瓶;姒玥、咸鱼不翻身22223333、5881498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优等生与劣等生。◎   唐姣走进房间, 却没有急着深入,而是站在颜隙旁边,看他关上门。   然后, 她取出一枚符箓,在门闩上轻轻一触。   随着符箓生效,屏障将整个房间笼在其中。   颜隙在一旁双手抱胸, 观望她的动作,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才。   小少爷。   你对人际关系真是一窍不通。   唐姣心中微叹,解释道:“以防有人偷听,毕竟你我都是众矢之的。”   她这一路处处留意各门弟子,偶尔旁敲侧击地打听,不直接点出颜隙的名字, 而是通过排除法找到他的住处,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们这两个最大的变数产生了交集。   如此谨慎小心,自然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错。   唐姣事先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于是临走前去了趟丹修殿, 找到婵香子,用一枚六阶丹药换了一堆符箓, 从一阶到五阶,各种类型,师姐几乎将全部家当都给了她。   符箓, 真的是很方便的东西。   做好这些后,她跟着颜隙来到桌案前,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方才排队的时候,你看到了能引起你注意的修士吗?”   如唐姣所想, 颜隙的回答果然是:“没有。”   在这个年轻的丹修面前, 即使比他修为更深厚的修士也不一定能赢得他的注意。   毕竟, 他就是这几百个人之中天赋最高的那一个。   “但你却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唐姣很客气地喊了一声,“颜道友,丝毫不夸张地说,你的修为和你的年纪,让所有人都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不是什么好事。”   颜隙静静听着,问:“此话怎讲?”   “丹修大会考核的内容分为三项,笔试、实地探索、开鼎炼丹。”她说,“笔试自不用说,凭借你对丹方的熟悉程度,应该很轻松就能通过。只是,实地探索这一环,往届都是在地域中开展的,身为丹修,单打独斗显然不比多人合作来得轻松,所以许多人会选择在这一环节的时候结盟,每届大会,也都是这个环节的时候淘汰的人数最多。”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一眼颜隙的反应。   要是他完全听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她觉得也没必要合作了。   幸好,颜隙只是不谙世故,不是蠢笨,从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来看,应该是听懂了。   “而第三环节,就是丹修展现实力的时刻了,我相信凭借你的实力,能够很轻易地赢下头筹,只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必须顺利通过第二环节。”唐姣循循善诱,“之所以说其他人对你产生兴趣不是好事,原因就出在这里:他们会踢掉最具有威胁的人。”   颜隙终于发问:“那么,我又凭什么要同意与你合作?”   他倾身向前,冰冷的神情带来难言的压迫感。   “如果我没有记错,因为药王谷的破例邀请,你也非常引人注意。”他说,“如果我们分头行动,你还能引开一部分人,帮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来了。   唐姣就知道他要这么说。   毕竟,他是“优等生”,而她是“劣等生”。   “颜道友,此言差矣。”她缓缓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四阶丹修,混迹在这全是五阶以上的丹修堆里,虽然很显眼,对他们来说却并不构成威胁,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我不构成威胁,所以他们可以在踢掉所有强劲对手之后再来慢慢处置我。而你不同,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发展,一定是追上你的人更多,最先被踢出局的人会是你。”   “......”   颜隙沉默了一阵。   唐姣将手肘放在桌案上,腕上的红绳晃出暖光,一直绵延到她的脸颊。   她托着脸颊,以一个弱势者的姿态,由下至上望向眼前的人。   “以防他们最后将矛头指向我,所以我不希望你被踢出局。”她说。   颜隙说:“给我一个和你合作的理由。”   唐姣指了指房门。   那里,是她用符箓搭建起阵法的阵眼所在。   “我或许没有你那么天赋异禀。”唐姣告诉他,“但是我比你更了解人心。”   颜隙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要与他结盟这种提议。   想来也是,他性子这么孤僻,实力又足够深厚,根本不必要与其他人打交道。   所以,唐姣也没有逼着他一定要在这时候给出自己回答。   逼得太紧了,反而会显得咄咄逼人,点到为止就好。   “希望颜道友能好好考虑这件事。”唐姣果断站起身,颜隙的思绪被打断,甚至有点迷茫地看着她,听到她说,“你在炼丹上的造诣非常高,我不希望你就此被淘汰。”   颜隙皱眉:“你要走?”   唐姣点点头,“停留太久会招致怀疑的。”   她方才是确认了没有人看到才进来的,其实不存在什么怀疑不怀疑的。   但是颜隙又理不清这里边的曲折,她这么说,他也听不出破绽。   唐姣取出一枚低阶传送符,注入真气,抖开浅淡的金光。   “笔试结束之后,我会再来拜访颜道友。”   金光的氤氲中,她的声音逐渐变得轻而缓:“到那时,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唐姣走得十分潇洒,留下修真界未来最伟大的丹修独自苦恼。   她完全没被那边的纠结所影响,做完该做的事情之后,她的心情大好,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抹去传送阵法的痕迹,从百纳袋中取出厚厚的一叠丹方书,伏案复习起来。   饿的时候就吃一枚辟谷丹,该睡觉的时候就去睡觉,平时就复习记忆丹方。   总之,唐姣刚来药王谷的这段时间,无人打搅,过得挺自在悠闲。   她的房门被敲响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来的人当然不是颜隙。   你不可能指望颜隙这种性格的人突然转变态度。   来的人是燕宿,为了通知唐姣去参加丹修大会的开幕仪式。   别的弟子都是由小童来通知,也就只有唐姣享受六阶修士亲自上门的待遇了。   她收好东西,与燕宿走向了药王谷的大殿。   唐姣的思路很明确,她是来争名次的,不是来闲逛的。   所以她在药王谷呆了几日,都没有四处逛逛,看看药王谷内部的构造。   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个原因。   那就是,她担心自己闲逛的时候正好撞上晁枉景的同门。   虽然药王谷已经表态了,但是心中的怨愤,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化掉的。   万一真的有弟子冲动到对她下手呢?反正唐姣是不愿意冒这个险。   直到跟在燕宿身边,唐姣才有心思去观察这个神秘幽深的门派。   大多数门派只有一种修士,例如剑宗全是剑修,药王谷全是丹修,像是合欢宗那种百纳海川式收徒在整个修真界都是不常见的,这就导致合欢宗泛而不精,这一点从药王谷弟子们的生活环境就可以看出来,大片大片的药圃,其中灵草的种类至少有上千种。   他们自己培育灵草,等到成熟之后采摘下来,加工至药材。   这个过程中,也能够增进弟子们对灵草习性的了解,从而更好地炼丹。   怪不得药王谷被称为丹修之最。   唐姣想,不是全无理由的。   燕宿一一向她介绍药王谷的构造,及至大殿台阶之下,他就停了话头,说道:“唐师妹,从这石阶往上走到头,就是药王谷的大殿了。之后的丹修大会,你要加油哦。”   “好的。”唐姣向他挥手道别,“燕师兄,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走上台阶。   大殿前大约有百余级石阶。   听燕宿说,这就是他们药王谷弟子为数不多的锻炼时间了,所以必须得用走的。   唐姣的体力还不错,不至于气喘吁吁的,就是走得不快。   她走得很专注,过了一阵,忽然感觉到有人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抬头一看,是颜隙。   颜隙的手还抓着她的袖角。   见唐姣望过来,他松开了手,说:“方才喊你,你没听到。”   唐姣做贼似的环视一圈,如今所有参加大会的弟子都在这里了,人潮拥挤,几乎看不出谁是谁,只能凭借衣服的颜色勉强辨认,颜隙明显是很艰难地拨开人群挤过来的。   她轻声问:“怎么了?”   “可以。”   颜隙说。   他突然一句话,让唐姣有点摸不着头脑。   颜隙也发现自己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于是思考片刻,补充了一句。   “关于你之前说过的合作。”他也压低了声音,贴着她的耳畔说,“这次的实地探索,是在尺山地域。只要你能顺利通过笔试,到了第二环节的时候,我可以和你合作。”   唐姣被他这个“只要你能顺利通过笔试”给逗笑了。   她不禁莞尔,说:“当然。”   颜隙怔愣一瞬,随即点点头,放慢脚步,重新融于人潮中,消失不见。   上午是丹修大会的开幕仪式,唐姣站在乌泱泱的人群间,听到药王谷详细地介绍此次的评委,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珩清”这两个字,于是兴致也消了许多。   左右不过讲一些奖励,规则,都是唐姣知晓的东西。   而仪式结束后,大会就真正开始考核了。   正午一过,唐姣拿着自己的令牌,走入了考核室。   顺利地通过笔试吗?   她轻轻执起笔杆,蘸了墨汁,在砚台边缘压了压——   然后,唐姣在纸张上落下了第一笔。   她可不止要“通过”这么简单。   在修丹这方面,她的认真和努力不会输给任何人。 第32章   ◎合纵连横。◎   一天后, 放榜。   唐姣从前往后找,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她的名字后,写着两个字:满分。   这次的考题中有一道丹方十分冷僻, 属于大多丹修不会去特地了解的类型,唐姣在答到这里的时候也犹豫过要不要故意写错,但最终还是傲骨占了上风, 她会的就会,不会的就不会,况且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藏拙——带着这样的想法,她圆满地完成了答题。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在座的毕竟都是五阶以上的修士。   满分的人有六个,而唐姣就是这六个人之一。   就在她站在榜前思考的这段时间,身旁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也是满分。”   素来冷淡的声音有了一丝波动。   唐姣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正是颜隙的那张脸,如同冰雕玉琢。   没错,那六个人里, 除了唐姣, 颜隙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我平日里觉得心情浮躁了,就会读一读丹方, 所以知道得还不少。”她重新转回来,像是没看到颜隙似的,望着榜单, 启唇低声说道,“那么,我们的合作......?”   颜隙也重新看向了榜单。   其实他先找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他搁下笔的一瞬间,就知道结果了, 所以并不在意。   在距离他的名字很近的地方, 看到唐姣的名字时, 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想起的是她站在石阶上的轻轻一笑。   若不是优秀到能够入他的眼的人,他是不会分出半点关注的。   唐姣,她果然是很特别的人。   这么想着,颜隙闭上眼,复又重新睁开。   “我期待着与你在地域时的合作。”他如此说道。   唐姣听到他这话就彻底放心了,神色如常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回到住处,唐姣先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实地探索的规则。   实地探索主要考验丹修能否分辨灵草,以及面对突发情况能否随机应变。   到那时,药王谷会给出考题,让弟子们寻找名单上的药材,只要有哪一项没有完成都算是没通过,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些药材是为了第三项环节的炼丹所准备的,但是想要猜中最后到底要炼什么丹,还是很难的,因为名单上会增添许多其他药材混淆视听。   当然,这毕竟是丹修之间的实力比拼,在第二项考核开始之前,需要经过严格的检查,不能携带任何与丹修无关的东西,就比如唐姣百纳袋里的那些符箓,都不能携带。   颜隙之前说过,这次的实地探索设在了尺山地域。   不知道颜隙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不过这条消息应该很重要。   换作其他修士,恐怕都开始大张旗鼓地规划进入地域的行程了。   可惜她从来没有去过尺山地域,将这条消息攥在手里,实在有些浪费了。   唐姣思索片刻,离开了住所。   她首先去找了燕宿。   难得见她主动找上门来,燕宿还是很意外的。   “小师妹,我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你笔试满分的事情,正打算过一会儿就去恭喜你呢。”他笑着说道,“诶呀,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真的不考虑来药王谷吗?”   唐姣委婉地拒绝了燕宿,又说:“燕师兄,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燕宿放下手中的秤,脾气很好地说:“除了大会的机密以外,都可以问我。”   “我肯定不会让师兄为难的。”唐姣也笑了,“和大会的机密无关,我就是想问一问师兄,这次参加大会的药王谷弟子里,有师兄熟悉的人吗?最好是守信的那种。”   “我们药王谷弟子都蛮守信的。”燕宿弱弱地辩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你这么说,我心里倒是有个人选。我的师妹楼芊芊,她是个冷静而可靠的人。”   紧接着,唐姣又向他详细打听了楼芊芊的住处。   临别之际,燕宿忍不住问道:“你是想和她合作吗?”   唐姣敛眸沉思了一阵。   然后朝燕宿眨了眨眼睛,说道:“这涉及我的机密了。”   意思是,我不让你为难,希望你也不要让我为难。   燕宿被她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竟然也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风薄引,你的师妹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奇妙的想法啊?他默默地想。   唐姣告别燕宿后,很快循着他所说的路线找到了楼芊芊的住处。   楼芊芊身为药王谷弟子,在药王谷内当然是有寝居的,不过她如今参加丹修大会,大会的参赛者都是一视同仁的,所以也和其他人住在同一片区域,离唐姣并不是很远。   唐姣敲开楼芊芊的门,果不其然,看到她露出了很惊讶的神情。   是啊,药王谷和合欢宗之间的关系这么差,再加上她身为燕宿的弟子,之前晁枉景那件事情闹得那么大,她肯定多多少少也知道其中内情,想不到唐姣居然会主动找她。   在楼芊芊打量唐姣的时候,唐姣也在打量楼芊芊。   如燕宿所说,从她看到楼芊芊第一眼起,就感觉到这是个很安静的姑娘,浑身上下一股书卷气,她的眉眼并不浓郁,如同秋菊般淡雅,让人只需要一眼就对她心生好感。   楼芊芊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是软软的,让唐姣想起甜而不腻的雪团子。   “你是合欢宗的唐姣。”她说,“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同我说吗?”   楼芊芊很爽快,在唐姣点头承认之后,她就让唐姣进来说话。   关门,设屏障......她比唐姣想象中还要心思缜密。   做完这些,楼芊芊转身看向唐姣,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来意了吗?”   同样的,唐姣没有和她兜弯子。   之前不和颜隙兜弯子,是因为以颜隙的性格更接受直来直往。   如今不和楼芊芊兜弯子,是因为唐姣觉得她能够看出破绽,不如直接说。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她说。   楼芊芊示意唐姣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   “是有关丹修大会的吗?”她问道,“我也只想得到这种可能了。”   唐姣点头,“没错。”   她去找燕宿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选择药王谷弟子进行交易,一是因为她希望找到个靠谱一点的人,这个从燕宿师兄的口中就能够问出来,他没理由骗自己;二是因为,她可以通过楼芊芊的反应得出药王谷在这次丹修大会中到底有没有做手脚,毕竟药王谷在她这里实在没什么信用,如果楼芊芊事先就知道第二环节设在尺山地域,唐姣想,她在这次大会也没必要再争名次了。   反之,如果药王谷真的公正,楼芊芊对此并不知情,她也能和她做交易。   没人想得到,合欢宗的弟子居然不计前嫌,主动登门拜访药王谷的弟子吧?   想到这里,唐姣试探道:“第二环节的地点,楼道友对此感兴趣吗?”   楼芊芊的眸光微动,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唐姣看她反应,也知道她对此并不知情了。   “地点”这条线索,非常讨巧。   它并不算很严重的泄题,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很重要的线索。   药王谷的人实在太多了,几乎是合欢宗的三倍,管理起来也格外困难,难以保证每一个人都对宗门忠心耿耿,就像之前那个长老一样。唐姣想,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将这条线索泄露给了清风阁,被颜隙所得知,但是既然她知道了,就让她好好利用吧。   楼芊芊显然也明白,是有人将这件事泄露了出去。   她当然很清楚,绝对不可能是泄露给合欢宗的。   她想追问唐姣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这是“交易”,楼芊芊只需要回答接受还是不接受就可以了,没必要去刨根问底,她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她只问了一句话:“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唐姣答得毫不犹豫:“我希望楼道友在我遭遇困境之时,能对我施以援手。”   比起尺山地域的地图,找到帮手更重要。   她进入地域之后会和颜隙一起,只要他知道路线就行。   “这不难。”楼芊芊稍微松了口气,问道,“只是这样而已吗?”   “只是这样而已。”唐姣说,“交易是需要对等的,不是吗?”   楼芊芊眼中浮现赞许。她比唐姣大了十多岁,如今已有三十六,四十岁之前就已经成为五阶修士的她在整个师门都是耀眼的,在这群普遍都是天才的丹修之间,她不可能半点心急的感觉都没有,没有野心的修士没资格当修士,所以她其实很满意这次交易。   “我再跟你确认一下细节吧。”她慢慢说道,“这是竞赛,考核开始之后,我也需要完成我的任务,所以不可能跟着你,也不可能屡次对你施以援手,我能给出的承诺就是:在我能够感觉到的范围内,如果你遭遇了困境,我会在第一次帮助你脱离困境。”   仅此一次。   这已经足够了。   况且,楼芊芊的语气十分笃定,这让唐姣对她身怀的绝技产生了好奇。   见唐姣答应下来,楼芊芊干脆取出契约,和她签订了血书。   签完之后,唐姣履行了她的承诺:“第二环节设在尺山地域。”   “尺山地域......”楼芊芊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她的手指在桌案上一顿,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唐姣说:“楼道友但说无妨。”   “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   这个问题——很简单。   “我是从燕师兄那里打听到的。”她笑了笑,“他说你冷静又可靠呢。”   楼芊芊有些赧然,捏了捏眉心,说道:“师兄么?原来如此。”   结束交易后,唐姣并没有在她房里停留太久,虽然她对楼芊芊很有好感,不过,她也得回去准备一下进入地域之前所需的东西了,楼芊芊亲自将她送到门口,与她道别。   如此,能做的事情,她都已经做了。   尽人事,听天命,一切只等下一个考核来临的那天。 第33章   ◎怎么还争辈分啊。◎   进入地域的修士都需要向九州盟提前申请, 所以药王谷是在通过笔试的名单出来之后马上将名单上报给九州盟的,即使有珩清在其中协助,走流程也花费了五天的时间。   当天晚上, 接到第二环节考核即将开始的通知,唐姣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她仔细清点了一下百纳袋中的东西。   婵香子师姐给的符箓、药王谷作为补偿给她的高阶丹药, 像是这些东西,她都没有携带,只带了自己所炼制的丹药,药材、灵石这些更不用说,检查的时候会扣下来的。   抱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她几乎把全部家当都带上了, 一共是三十三枚丹药。   四阶下品丹药有:四枚护心丹、六枚回春丹、三枚解毒丹。   四阶中品丹药有:两枚烈火丹、两枚寒冰丹、三枚踏风丹。   以及,一些低阶丹药:三枚三阶破障丹、三枚二阶神速丹、七枚二阶辟谷丹。   确认无误后,唐姣出发前往大殿。   没有通过笔试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她随大流走, 暗暗地数了一下,大约还有两百七十多名丹修, 表情都很凝重,如同上战场一样——事实也确实和上战场没什么区别了。   来到检录地点,负责检录的人清点了一下人数, 确认合格的修士全部到齐之后,就让他们走到殿前那个临时铺设的传送阵法中,这个传送阵法比起唐姣之前见过的所有阵法都要庞大,大概是因为传送人数众多, 以及传送距离过远吧, 它耗费的灵石也很多。   她赶紧取出一枚护心丹, 放在舌下慢慢含化。   静心丹会影响判断力,所以唐姣根本没想着前往地域的时候要用它,而是选择了高阶的护心丹,虽然有些浪费了,不过为了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她还是决定破一次费。   随着灵石的嗡鸣声响起,一部分丹修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比起微尘地域,尺山地域更接近九州的边缘,几乎横跨了大半个九州。   即使他们本身对阵法没有抵触,这时候却还是多多少少产生了不适的感觉,抵达尺山地域的时候,许多人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事先服下护心丹的唐姣反而表现最正常。   “本门考核便是在这尺山地域中进行。”   药王谷的朱晦然长老,也就是燕宿的师父,正是此次大会的评委之一。   他一边说着,一边颔首示意弟子们将刻着名字的玉牌分发给各位参赛的丹修。   “诸位应该都知晓,尺山地域是中立地域,如果闯入了灵兽的领地,很有可能会被袭击。”他说,“玉牌上有印记,将真气注入玉牌,我宗便会派人赶往你的所在地,不过,在求助的同时,也意味着弃权。如果真的遇到了生命危险,希望诸位量力而行。”   唐姣接过自己的那枚玉牌,收入怀中。   “进入地域的时间是两天一夜。”朱晦然继续说道,他的声音挟着真气,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为了保证每个人都能在同一时间知晓此次考核需要的药材,我宗将会在诸位进入地域之后,将名单连同用以计时的沙漏投射在穹顶上。如果有人提前收集好了所有药材,可以自行离开,我们会在地域入口等待各位;如果没能在规定时间内离开地域,无论是已经完成任务的人,或是未能完成任务的人,都自动判定为弃权。”   这些评委们只会静静地观望、评判。   无论修士们用何种手段取得药材都没关系,只要完成了任务就可以。   真是凶险。   唐姣想,然而,修真界就是如此。   即使是没有攻击力的丹修,也有可能会被围攻。   在这只有丹修的竞赛上,大家都处于同一起跑线,已经很公正了。   确认每个人都拿到了玉牌后,药王谷开始组织参赛弟子有序进入地域,随着最后一个弟子在地域中站定,穹顶上出现了一张名单,与此同时,沙漏开始一点点流逝起来。   唐姣毫不犹豫地在手心里记下了名单上所说的药材。   她用真气记录,不会轻易被抹花,而且,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让它消失。   朱晦然没说名单会不会消失,她就以最坏的打算来行动好了。   唐姣记得又快又隐蔽,记完之后,转身就走,看起来就像只是默默在心里背诵了一下,也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她远离人群,顿了顿步子,开始朝着南面的方向走去。   她不了解尺山地域内部的结构。   所以颜隙与她约定,进入地域之后,她先朝着南行一炷香的时间,有一座巨大的山石,形状酷似狗狗——颜隙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总之,他们就在那块狗狗石附近见面。   唐姣朝南行了一段时间,果然看见了那块山石。   四腿蹲伏,耳朵竖起,尾巴翘着,还是只很活泼机敏的狗狗。   她找了个角落,背靠着石头,在等颜隙的同时开始仔细检查手中的字迹。   名单上一共有八种药材。   血石花五瓣。   卧雪蛇蛇鳞一片。   断肠草两株。   栖鹤木一枝。   灵蚌壳七个。   碧清石三块。   云母含珠一枚。   雷震草一株。   确实很杂。   唐姣只是略略一看,就能看出三种丹药的丹方。   像是云母含珠,和风底寻廊类似,都是突破丹的丹方,只是,前者是五阶突破丹的丹方,后者是三阶突破丹的丹方......名单上所写的药材,要么是四阶以上的灵草,要么就是有高阶灵兽守护,唐姣不由得想,药王谷邀请她过来,真的不是想要为难她吗?   幸好她事先找了颜隙合作,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么想的时候,唐姣敏锐地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她散开神识过去探查,两股神识相触,明显对方的神识更为锋利尖锐,完全不知道收敛的架势,她的神识碰过去,那人的神识就下意识地反击,像是一团雪扔进唐姣的衣领里,刺骨酸牙的冰冷席卷至舌尖,唐姣哆哆嗦嗦的,拧着眉头赶紧把神识收了回来。   心无旁骛、不知藏拙的性子,一身的傲骨。   除了颜隙以外,她也想不出其他人了。   知道的,明白这是他性情如此。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要冲上来跟自己干架。   唐姣看着颜隙走到自己面前,没忍住,还是吐槽了一下他方才的行径。   “我只是试试来的人是不是你。”她说,“你是要直接撞碎我的神识吗?”   颜隙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她完好无损,于是说:“应该没那么容易撞碎吧。”   “我和你差了整整一阶。”唐姣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的神识在你面前可不是像纸糊的一样吗?”她料想颜隙也不会反省,于是小小地吐槽完之后,就望向他手中的权杖,权杖顶端做成了鹰的形状,眼睛部位的宝石正闪烁着点点微芒,“这是法宝?”   颜隙颔首,手指翻飞,将权杖在手中旋转了一下。   “这是金品法宝,用来寻物的。”他似乎察觉到了唐姣的想法,难得解释了一下,“我十七岁那年就得到了它,不是专程为了丹修大会带的,这还不值得我劳神费心。”   颜隙添了一句:“我对你的春山白鹤鼎,也有些好奇。”   唐姣表示理解,所有人都对她的春山白鹤鼎感兴趣,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喜欢春山白鹤鼎吗?永别了,没品位的东西。   “等需要我召出春山白鹤鼎的时候,你可以仔细看一看。”她说,“它的波动实在太强烈了,我一旦召出炉鼎,估计方圆几百里的修士都能在一瞬间感觉到它的气息。”   颜隙“嗯”了一声。   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很危险,他们很快就决定好,先去寻找血石花。   血石花是四阶丹方的药材,唐姣想起,她之前和晁枉景在微尘地域的时候,还因为这个谦让了一阵子,也就过了几个月,血石花就变成相对而言比较容易获取的药材了。   颜隙的法宝,据他所说,能够在他视线范围内指出他想要找的东西的方向。   和晁枉景那种又蠢又坏的人不一样。   颜隙是真的挺单纯的人,至少唐姣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都勤勤恳恳地指明方向,而且他也不屑于隐藏实力,让唐姣这个来自合欢宗的丹修被清风阁的手段震撼了一下。   她获得血石花,是先吃下烈火丹,然后再去用工具摘取。   颜隙的摘取方式,不可谓是不暴力。   他将真气覆在权杖上,一杖过去,直接把血石花砸晕,然后就开始摘取,动作又快又精准,唐姣在旁边都看懵了,后来发现他的方式根本就不可取,因为颜隙天生具有灵草的亲和力,即使感受到了他的真气,血石花也不会进入攻击的状态,还以为是同类。   颜隙站起身,取了五片血石花花瓣递给发愣的唐姣。   他问:“你不是这样摘取的吗?”   唐姣哽咽了片刻,说:“正常的丹修都不是这样摘取的。”   颜隙想了想,告诉她:“法宝具有压制性,都可以这样用的,唯一的不同在于我将真气覆在了法宝上,如果是你的话,使用春山白鹤鼎,应该比我的速度更快。我之所以附着真气,是为了摘取做准备,本来过程应该更繁琐一些,只是我省略了几个步骤。”   唐姣老老实实收起了血石花花瓣。   她问:“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规律吗?”   颜隙答:“清风阁的丹修都是这样摘取低阶药材的。”   唐姣也慢慢地感觉到了,清风阁的丹修有很明显的风格,就像颜隙,他似乎不将灵草当作灵草,而是当成了灵兽,他所做的不像是采摘,更像是猎人在捕猎狡猾的猛兽。   好,她学到了。   之后,唐姣跟着颜隙,用他们清风阁的方式,接连拿下了好几种灵草。   颜隙在旁边蹲着观望唐姣一丝不苟地根据步骤摘取灵草,看的次数多了,他也觉得有些无聊了,其他修士半天也没有动静,他们这一路上目标明确,基本上没有遇到其他修士,即使偶尔遇见了,也是马上就避开,并没有正面撞上,让他慢慢放松了警惕心。   “唐姣。”他说。   唐姣正埋头苦挖碧清石。   听到颜隙喊她,她累得头也懒得抬,问道:“怎么了?”   “我的年纪应该比你大,辈分也比你高。”颜隙托着脸颊,声音变得有些闷闷的,说道,“为什么你要喊我‘颜道友’,不喊我‘颜师兄’?你喊别人都是喊的师兄。”   唐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差点划伤碧清石。   她赶紧稳住了手,望向颜隙,“你听到我喊谁师兄了?”   “之前,听到你喊药王谷的弟子。”   他说的应该是燕宿师兄。   唐姣想,多大了,怎么还争辈分啊。   不,或许是因为才二十多岁,所以才喜欢争辈分吗?   唐姣自觉心理年龄比颜隙成熟许多,于是很迁就他——实际上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她听了颜隙的话,朱唇上下轻轻一碰,很轻松就喊出了一句:“颜师兄。”   颜隙眉眼微舒,正要说点什么。   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霍然起身,说道:“来人了。”   作者有话说:   你到底有多少好师兄.jpg 第34章   ◎扰乱他心神。◎   唐姣迅速地将碧清石收起, 把土填回之前的样子。   微尘地域里灌木丛生,郁郁青青,而尺山地域的土地是皲裂的, 泛着红黑色,山石众多,相较于微尘地域, 更显荒凉,两人躲到一座山石背后,听着脚步声慢慢地靠近。   颜隙是负责调查周遭情况的那个人,简而言之,就是放哨的。   如果可以,唐姣也不想让他来当。   只是她的神识没有颜隙的神识范围广, 所以只好让他来。   在唐姣的殷殷叮嘱下,颜隙有意识地收敛了他的气息,他们约定好, 只要感觉到了其他人的气息, 颜隙必须在一瞬间收回神识,毕竟基本都是同阶的修士, 如果他稍微迟疑一下,很可能就被对方发现了——所幸,唐姣看这副样子, 那群人还没有发现他们。   她和颜隙将真气逼至丹田内,把自身气息降到最低,用最原始的方法观察敌人。   大约几息后,有五个修士走了过来, 他们在唐姣之前挖过碧清石的那个地方仔细看了一阵, 又重新刨开瞧了瞧, 确定碧清石已经被取走了之后,其中一个人忍不住发出了抱怨般的哀叹:“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我们有点倒霉。”他随手将土又埋了回去。   另一个人语气尖锐:“意思是我有可能是唯一得不到碧清石的人?”   “这才过了半天不到的时间。”有人开始劝解,“总能收集到碧清石的。”   先前发话的人冷笑道:“一个时辰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他不等对方发话,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道:“就是你,一开始说要按照顺序为每个人收集碧清石吧?我还要问你,你将我排在最后一个,到底是什么居心?” 寶 書 網 ω w W . B à o S H μ 7 . c ò M   对方也有些火了,说道:“我们是盟友,我能有什么居心?”   “既然你心里真的坦坦荡荡,当时就应该将自己排在最后一个啊!”   听着他们快要争起来,唐姣背靠着山石,若有所思。   为了方便收集药材,许多丹修会选择结盟,但这毕竟是竞赛,每个人归根到底都是竞争对手,像是他们这种人数太多的情况,若是没有个有话语权的人来领导,很容易会闹矛盾,就和现在这种情况差不多。听得出来,其他人都收集齐了碧清石,只有一个丹修运气不好,一路上都没再找到碧清石,深陷这种困境,他会感到心急也是很正常的。   再说了。   丹修之间互相轻视对方,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不止是丹修,放在任何一门里都是这样的。   稍微高阶一点的修士,比起对方,肯定更相信自己的实力,从而产生轻视。   说不定,她能利用这个局面......让这五个人组成的联盟彻底瓦解呢?   唐姣指节抵在唇下,兀自沉思起来。   颜隙只看到她听了一阵就开始思考什么,他也在她的旁边听着,怎么什么都没有听出来?他有点想让唐姣给自己解释,但是眼下这副躲藏的情况,又不方便解释给他听。   在他眼里,这五个人都半斤八两。   像他手持用以寻物的权杖,根本不理解他们怎么能因为资源起内讧。   唐姣感觉到了颜隙炽热的视线,不过她没空搭理颜隙,她的脑海里正像是穿针引线般的构造出逐渐完善的计划,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贸然行事,而是选择再观望一阵。   这五个人之中,虽然目前还没有领导者。   但是,照这样子发展下去,很有可能会逼出一个不得不承担这幅局面的人来。   最好的情况,是唐姣主动选择加入这群人的队伍。   这样她就是最大的弱势者了,先前感到不满的那个人也会有所缓解。   接下来,她再想要慢慢夺过主导权,应该也能做到。   在处理人际关系这方面,合欢宗是专业的。   只是......唐姣侧过头,看了身旁面无表情、眼神却很疑惑的颜隙一眼。   她要是这么做了,这个笨蛋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没办法了。   唐姣挥去脑中的想法。   之前说好了,颜隙只负责收集灵草,而她负责解决这些人情世故,她和颜隙如今的联盟也不比那五个人坚固,没有闹崩只是因为他们的性格都不是急躁的类型,她现在该做的应该是稳定她和颜隙之间的关系。唐姣想,就这样等那五个人吵一架之后走开吧。   果然,那群人没能争执太久。   有一个此前没有听过的、声音嘶哑低沉的人说道:“别吵了。”   他似乎颇有威信,当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其他人都沉默了下来。   “如果你是因为只有你没能获得碧清石而感到烦躁,”他一字一顿说,“那我把我的碧清石给你,接下来没能收集到这一种药材的人就是我了。这样,你能接受了吧?”   紧接着是石头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将碧清石扔进了有所不满的那个人手里。   这种方法果然很有效,先前暴躁的人一下子就熄了火。   “别在这种愚蠢的地方浪费时间。”他扔了碧清石之后,就继续往前走去,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提醒道,“时间也是计入考核之中的,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这一点。”   既然他已经做出了牺牲,其他人也说不了什么,纷纷跟了上去。   等他们走远之后。   颜隙俯身凑到唐姣耳边,说道:“我认识这个人。”   唐姣抬眼看他,“你说的是最后一个发话的人?”   “他叫梁穆。”颜隙默认了,“丹修大会十年一次,他已经参加两次了。”   唐姣略略一算,很震惊,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瞧着颜隙,忍不住确认道:“已经参加了两次?你的意思是,他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是五阶丹修了吗?”   “对。他原本是清风阁的弟子,二十岁那年参加了丹修大会,却并未夺得头筹,而是拿了第二名。尽管如此,丹修界的修士们都很看重他,丹修大会的前三名都有机会在药王谷跟随九阶真君进行修炼,他就是在那时候退出了清风阁,选择了加入药王谷。”   梁穆的这种做法让清风阁对他颇为不满。   在药王谷跟随真君修炼,是以学徒的身份,本不必撕毁拜师契约的。   然而他既然已经这么选择了,清风阁也不可能硬逼着他回来。   就这样,梁穆离开了昔日的师友,怀着一腔野心加入了药王谷。   唐姣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感觉到的气息:“但梁穆如今还是五阶修为。”   “迫于外界对他的指责,梁穆加入药王谷之后,开始追求名利,不断地参加丹修大会,想要在大会上证明自己。”颜隙将他在清风阁听到的那些风言碎语拼凑起来,告诉唐姣,“结果你应该也能猜到了,第二次大会,他又没能赢得头筹,自那之后,他的修为就停滞在了五阶中期,再也不能更进一步,久而久之,恐怕都变成他心头郁结了。”   唐姣没想到颜隙居然会如此了解梁穆。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主动询问这些事情的人。   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试探道:“梁穆在清风阁的时候,是谁的弟子?”   “明澄真君。”颜隙淡淡说道,“他应该算是我的师兄吧。”   因为有梁穆在前,赵玉微的心中一直感到惋惜,从而更努力地培养颜隙,教他一心一意扑在炼丹上,不被外物所侵蚀,所以才将他塑造成了这么一个纯粹到极点的性子。   颜隙想了想,又说:“关于尺山地域的事情,也是梁穆告诉我的。”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唐姣的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梁穆会有这么好心吗?   见到颜隙的一瞬间,他不会有种看到原来的自己的感觉吗?   看到原来的自己,梁穆是会想要帮他一把吗?不,不会。唐姣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梁穆应该很清楚,颜隙是颜隙,他是他,即使处境再像,也完全不同,因为颜隙实在太纯粹了,如果自己是梁穆,看到颜隙的那一瞬间,只会产生想要将他毁掉的恶毒想法。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把关键线索告诉颜隙?   唐姣想得脑袋都破了,只能将这种矛盾的行为归结于梁穆的自我斗争。   “我要毁掉你。”   梁穆是这么宣告的。   可惜颜隙一点也没听明白。   “这样看来,你的处境实在是很危险,早知道我方才就过去了,这样还可以随时监视梁穆的行动。”唐姣叹息了一声,进而追问道,“你能详细讲一讲当时的情况吗?”   颜隙见唐姣神情严肃,不由得也认真起来,向她复述了当时的情况。   和唐姣想象的差不多,梁穆在颜隙面前态度十分宽和,就像师兄对待师弟一样,让颜隙的警惕心也下降了许多,他向他打听清风阁的近况,又问了问赵玉微如今怎么样,她偶尔发作的头疼是否得到了缓解......最后,临走之前,他将考核地点告诉了颜隙。   唐姣越听,越觉得,梁穆可能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恨意。   只是在与颜隙交谈的过程中,他愈发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颜隙还在问:“怎么了?”   唐姣难得和梁穆共情了一瞬间。   她板着脸,跟颜隙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看着颜隙那张面瘫的脸逐渐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再到严肃,她这才停下了话头,对他说道:“所以,我们之后一定要小心了。”   颜隙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好。”   接下来,他们刻意走了与那群人相反的方向。   有意识地躲藏之后,他们的速度慢了许多,不过好歹是保证了安全。   夜幕降临后,唐姣和颜隙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落脚。   她拿了一块灵石,当灯照着,细数了一下。   名单上的八种药材,他们已经找了五种,还差卧雪蛇蛇鳞、云母含珠和断肠草。   夜晚的灵兽攻击性会变得更强,驱赶外来者的意识也会成倍提升,所以唐姣和颜隙商量之后,决定休息到天亮,唐姣稍微睡一会儿,颜隙则是在旁边打坐恢复真气就行。   唐姣“嗯嗯”地应了。   心里其实还是不放心颜隙。   于是唐姣主动走到了盘腿坐下的颜隙身旁,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取出一件衣袍,放在地上,然后对他说:“我睡在你旁边,你遇到什么情况也好立刻喊醒我,颜师兄。”   最后的这个“颜师兄”是带着商量的语气。   颜隙点点头,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唐姣这就放心大胆地躺了下去,把手臂当成枕头,枕在脑袋下。   夜晚的地域十分寂静,身侧轻柔的呼吸声实在没办法忽视。   过了一阵,颜隙忍不住睁开眼睛,垂眸看了一眼。   唐姣已经睡着了。   大概是为了方便他喊醒她,她是侧向自己的方向睡的,胸膛随着小小的可爱呼吸声起起伏伏,柔软顺滑的长发在脑后散开,几缕顺着肩头蜿蜒流下,一直垂到胸前,在红色的衣袍上散开枝叶,她太累了,入睡的时候眉头都是微蹙的,睫毛也不安地轻颤着。   颜隙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候,已经盯着唐姣看了好长时间了。   他难得觉得懊恼,一面觉得唐姣在这里扰乱他心神,一面又觉得她在才好。   如此挣扎了半晌之后。   颜隙解下外衣,披在了唐姣身上。   然后他决定不看她了,强行让自己摆脱这种恼人的心绪,浸入真气循环之中。 第35章   ◎正如他的宣言。◎   唐姣睁开眼睛的时候, 还有一点懵。   她从明黄的外衣里慢腾腾地探出脑袋,顺势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   嗯, 确实还在地域。   符文构成的穹顶在朝阳的照耀下反射出灼目的光芒,她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仔细确认了一下。药王谷这群老狐狸果然不简单, 穹顶上只剩下了不断流逝的沙漏,而名单则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如果是单独行动,又没有特地记忆名单的弟子恐怕会吃个闷亏。   随着大脑的运作,她的意识也渐渐清明。   身上这件带着淡淡桂花香气的衣服,针脚细腻, 流风花纹,应该是颜隙的没错。   想到这里,唐姣向身旁已经结束打坐的颜隙说道:“这是你的衣服吧?谢谢。”   颜隙其实早就结束打坐了。   他在唐姣旁边干巴巴地端坐了好长时间。   偶尔听到她翻身时口中的轻声嘟囔, 脑袋在手臂上蹭一蹭, 像是小动物。   虽然她说“稍微睡一会儿”,但是天刚破晓的时候, 颜隙没能喊醒她,他甚至有些好奇地观察她,进而后知后觉地回想, 原来睡觉是这么舒适的吗?在他的印象里,为了尽早习惯以后的生活,他大多时候都用打坐代替睡觉,久而久之, 也就不怎么睡觉了。   他对“睡觉”这件事没什么依恋。   从他记事起, 他就是一个人照顾自己的。   颜隙想, 旁边多了个人睡觉竟然是这种感觉......真新奇。   他面上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回应了唐姣的感谢,接过她折好递过来的外衣,站起身来,披上外衣,系好了绳扣,动作幅度很轻、像是做贼似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唐姣已经迅速地收好了东西,把稍乱的头发重新梳了梳,用簪子固定。   “我们接下来,先去寻找云母含珠吧。”她与颜隙商量道,“云母含珠在清晨时会汲取露水,进食的时候也是它警惕性最低的时候——然后,就是断肠草了,断肠草都是一丛一丛生长的,而且它的生长环境与云母含珠很相近,在那附近应该不难找到它。”   颜隙最常做出的回应就是:点头或是摇头。   他没什么想法,听到唐姣这么说,觉得合理,于是用真气唤醒了权杖。   权杖很快就为主人指明了通往云母含珠的道路。   唐姣吃下一枚辟谷丹,暖意流淌,驱散了胃里的饥饿感,她看见颜隙已经动用了权杖,凝视着某个方向,便出声询问道:“这里与云母含珠之间大概隔了多远的距离?”   颜隙说:“有点远,步行的话需要两个时辰。”   毕竟是地域嘛。   两个丹修默契地从百纳袋中摸出了药瓶子。   颜隙问:“你准备吃什么?”   唐姣说:“四阶踏风丹和二阶神速丹吧。”   为了保证两个人速度一样,身为五阶的颜隙肯定是要问她一句的。   短暂的交流之后,两人各自找出了丹药喂入口中,很快,丹药就开始生效了。   步行需要两个时辰的路程,唐姣和颜隙半个时辰不到就抵达目的地了。   丹修的作用,大概就是体现在这方面。   无论是什么人,修为高低与否,都能通过丹药来提升自己。   云母含珠状似珊瑚礁,橙红色的,如同将要燃尽的晚霞,静止不动的时候,就像巍峨耸立的小山丘,乍一看,它表层的波浪花纹好像是呼吸一样有节奏地起伏着,将真气凝结在眼睛处,才能看出来那根本就不是呼吸,而是千万枚巴掌大的虫类在攀爬蠕动。   血色的黏液成为了它们相连的纽带,淌落在地的时候将地面烧得呲呲作响。   这样可怖的东西,竟然只依靠清晨的露水就能存活下去。   这也算是——修真界带给修士的一种奇异的惊喜吧?   幸好,名单上要求的数量是“一枚”,而不是“一座”。   有了颜隙这逆天般的亲和力,唐姣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只需要在颜隙的眼神示意下站远一点,以免踏入云母含珠的领地范围,遭到攻击,颜隙就像是在自家院子散步一样的走过去摘了两枚下来,虫类离开血色的黏液后,就僵直不动了,和珊瑚石无异。   唐姣看着颜隙走回来,把其中的一枚云母含珠交到自己手里。   他很习以为常了,甚至还站在云母含珠的领地里,说:“接下来是断肠草吧。”   唐姣看习惯之后也麻木了,收起云母含珠,说道:“对。”   断肠草生长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远,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两人各自吃下一枚四阶解毒丹后,将身形没入一片苍白死海之中,花了一点功夫摘下了两株挣扎的断肠草。   至此,就已经集齐其中药材了。   这七种药材,对他们来说都比较容易获得。   而他们刻意留在最后一个的卧雪蛇蛇鳞,才是最难取得的。   名单上的八种药材里,大多都是灵草,只有卧雪蛇蛇鳞和灵蚌壳是从灵兽的身上取得的。灵蚌的性格比较温和,只要拿其他的漂亮壳子跟它交换,很容易就能从它那里拿走它本身的壳,唯一需要戒备的是它生活的区域在深水区,稍不留神就会被其他灵兽攻击,当时唐姣是通过吃下四阶寒冰丹的方式抵御攻击,至于颜隙则吃下了五阶匿息丹。   卧雪蛇就不同了。   卧雪蛇是一种领地意识很强的灵兽,基本上都是五阶,而且还是群居。   从颜隙之前的表现来看,他的亲和力只针对灵草,并不针对灵兽,如果贸然接近卧雪蛇,照样会被攻击。唐姣想,五阶匿息丹虽然可以暂时隔绝卧雪蛇的听觉,但是卧雪蛇这种生物,它不掉鳞片的,每次都是连皮一起褪下,褪下旧皮之后,它们会吃下旧皮来促进新皮的生长,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如果要取得鳞片,必须得从卧雪蛇的身上拔。   屏蔽听觉,又不意味着屏蔽痛觉。   唐姣说:“只能将卧雪蛇全部迷晕了吧?”   “有些困难。”颜隙沉吟道,“群居的卧雪蛇之中会诞生六阶蛇王,它不仅毒性比普通的卧雪蛇要强上几倍,而且对药毒的抗性也很高,五阶的毒根本无法将它迷晕。”   卧雪蛇是很记仇的生物,只要敢拔下一条蛇的鳞片,所有蛇都要将你咬死不可。   五阶的毒没办法将它迷晕......唐姣在心中默念了一阵,忽然想到,她之前一直觉得清风阁对待灵草的方法就像是对待灵兽一样,那么,能不能反过来利用那种方法呢?   她问:“如果是利用天品法宝的压制,可以暂时让蛇王停止动作吧?”   颜隙想了想,回答道:“你与蛇王差了两阶,应该只能让它停止三息。”   唐姣说道:“三息,足够我们离开了。只要在你放出五阶毒丹的同时,我召出春山白鹤鼎就可以了,唯一需要担心的一点是法宝的气息会不会招来其他怀有恶意的人。”   再不济,她还能借羽扇引来山火,杀那些闻风而来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接着,唐姣和颜隙又仔细制定好了计划,这才动身前往卧雪蛇的所在之地。   尺山地域的灵脉在北面,漆黑的山脉自北向南,贯穿了半个地域,如同暴雨中的黑夜,令人胆寒。卧雪蛇就生活在这里的某座山中,即使他们服下了护心丹,也能感觉到过于浓郁的灵气所带来的心悸,大雾四溢,蓝色巨人在雾中行走,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抵达卧雪蛇的巢穴时,已经接近正午。   骄阳灼热,然而卧雪蛇的巢穴却是冰冷的,它们之所以被称为“卧雪蛇”,不是因为它们生活在有雪的地方,而是因为它们的蛇腹白如雪,所经之处都会留下细碎雪痕。   普通的卧雪蛇也有一人大小,比起毒性强,身形却小的碧蛇来说,更具有压迫感,中间那条卧雪蛇身形格外庞大,盘踞在整个巢穴,蛇吻呈黑紫色,象征着蛇王的身份。   踏风丹的效用已经逐渐减弱,为了防止中途发生意外,他们又吃了一枚。   落脚在附近的山石背后,唐姣和颜隙对视了一眼。   她朝颜隙比手势,开始倒数,数到零的时候,颜隙甩出两枚沉梦丹,红褐色的丹药逐渐落向蛇巢的深处,逼近至蛇群将要发现的一瞬间,他以更快的速度射出一股真气。   在真气撞上沉梦丹的同时,唐姣召出了春山白鹤鼎。   紫色的烟雾霎时笼罩了整个峡谷。   即使他们提前吃下了解毒丹,却还是屏住了呼吸,将真气压迫至身体的表面,在唐姣给颜隙打掩护的时候,颜隙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拔下了最近那条卧雪蛇的两片蛇鳞,唐姣听到了蛇王的怒吼声,将耳蜗震得溢出血来,她没有退却,而是将炉鼎向前推出。   出乎唐姣和颜隙的意料,春山白鹤鼎压制了整整五息。   第一息,颜隙冲出去。   第二息,他拔下两片蛇鳞。   第三息,蛇王怒吼,颜隙返回。   第四息,颜隙已经抓住了唐姣的手,两人朝峡谷上方飞去。   第五息,在踏风丹的加持下,他们已经踏上了悬崖边缘。   不等两人站稳脚跟,蛇王已经彻底摆脱了压制,嘶吼着朝两人扑来。   它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   如果要逃,恐怕是逃不掉的。   唐姣咬着牙关,脑子转得飞快。   她挣开颜隙的手,羽扇受到召唤,出现在她的掌中。唐姣握住羽扇,行云流水一般的转身,扇出一道极为强劲的罡风,点燃熊熊烈火,趁着蛇王被火墙激得下意识后退的时候,春山白鹤鼎被她牵引着狠狠砸向蛇王的头颅,将它攀在悬崖上的身形撞得下跌。   果然,还是这个好使。   唐姣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一边赶紧拉着颜隙逃离此地——   她的手伸出去,却扑了个空。   颜隙那张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他盯着唐姣的身后,似是想说点什么,又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经摔下了悬崖,跌入蛇巢深处。   唐姣转过了身。   映入眼帘的,是手中沾满腥红血液的黑袍男子。   他的瞳孔是灰色的,死一般的寂静,露出的一角衣领是象征药王谷的薄荷绿。   在他的身后,还有另外四个人。   他们服下了匿息丹,修为又高出唐姣一阶,所以她完全没能察觉。   而颜隙的注意力又都在卧雪蛇身上,自然对出现在身后的人没有任何防备。   这是——梁穆。   正如他当初的宣言,他亲自来处置颜隙了。   作者有话说:   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颜隙在挨揍。   颜隙:流泪猫猫头.jpg 第36章   ◎“修真界应该见证这份野心。”◎   唐姣被梁穆等人逼至悬崖的边上, 猎猎风声吹得耳蜗胀痛。   梁穆的肌肤是近乎病态的苍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握着那柄短刀, 很随意地轻轻挥动了一下,将刀刃上的血液甩落在地,至于漫入掌纹淌进袖口的血, 他不打算管了。   “我的目标只有颜隙。”他声音很低哑,说,“将蛇鳞交出来,我放你走。”   唐姣抿了抿嘴唇,并没有立刻回应这句话,她视线微微一掠, 看到梁穆身后的那四人也走了过来,心知这蛇鳞是非给不可了,于是从百纳袋中取出卧雪蛇鳞, 递给梁穆。   梁穆接过蛇鳞, 确认是真蛇鳞后,另一只手将刀重新归入了鞘中。   “只有一片蛇鳞。”其中一个人问道, “我们怎么够分?”   “下去拿咯。”另一个人冷嘲热讽道,“他们不是已经将卧雪蛇迷晕了吗?”   “你说得容易,蛇王如今还在底下盘踞。”   像是在应和他这句话, 原本摔下悬崖的蛇王开始发出嘶嘶的声响,似乎是在攀爬。   那人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说道:“它吃了颜隙之后,应该快要上来了。”   他有退却之意, 可惜蛇鳞只有一片, 如果这时候就离开......   第三个人冷飕飕地望了唐姣一眼, 道:“这位身怀天品法宝的女弟子,不正是诱饵的最佳人选吗?”他很轻微地笑了笑,又说:“都怪你,怎么只拿了一片蛇鳞上来?”   “这么说来,她确实是最佳人选啊。”   “卧雪蛇现在最想吃掉的人就是她吧?”   “你的春山白鹤鼎在哪里,怎么不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他们议论纷纷,被恶意目光所注视着的唐姣始终神色平静。   反正她的鳞片已经被夺走了。   与其空手而归,被判定不通过考核,她还不如真的去当诱饵。   毕竟,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以让她再与卧雪蛇迂回了。   这样想的时候,唐姣忽然听到了动静。   蛇王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刺耳的嗡鸣声炸响,震得气流四窜,失去了春山白鹤鼎的压制,它攀爬悬崖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蛇鳞在山石上滑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只是瞬息间,唐姣就改变了主意。   比起让她当诱饵,她当然更希望陷入危险的是别人。   就比如这些打着算盘的丹修。   唐姣当机立断,周身的真气疯狂流转,她伸手抓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梁穆。   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了时间变得极为缓慢。   如同水滴融入汪洋,被逐渐拆解,如同吃食入口,被齿舌仔细咀嚼。   梁穆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蛇鳞上挪开,淡淡地抬起那双冰冷的灰色眸子,和他视线相撞的时候,唐姣竟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直跳,脑袋刺痛,不详的预感在她心底升腾。   是春山白鹤鼎在疯狂发出警告。   它说:不要看他的眼睛!   梁穆的法宝,镶嵌在他的眼眶里、瞳孔中。   唐姣想要错开视线,或者闭上眼睛也好,但是她的身体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合欢宗的功法在她体内的流窜,烫得要命,让她的意识终于变得清明——她立刻咬破了舌尖。   腥甜的气息在口中散开,唐姣竭尽全力,几乎是本能般的向后退了一步。   身前的梁穆,比身后的蛇王还要让她感到恐惧。   看到唐姣竟然摆脱了桎梏,梁穆的瞳孔微微收缩,很快,他也反应了过来。   “是合欢宗的功法。”他的手抚上眼角,说道,“果然与我的法宝相克。”   说完这句话,梁穆抬起手,朝着唐姣的身后一点。   鹏鸟受到召唤,发出喜悦的鸣叫声,遮蔽天日的巨翼将整个山峰的灵气掀起了狂乱的风暴,尖锐的利爪狠狠地踩在蛇王的身上,血腥味顿时弥漫了峡谷,蛇王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爆发出了与它体型截然不同的速度,一口咬在了鹏鸟的腿上,将血肉撕裂。   负伤的鹏鸟疼得尖啸连连,然而它的主人却并不恋战。   眼见着它已经将蛇王再次踩回深渊,梁穆即刻召回鹏鸟,被风暴摧毁的山石此刻终于不堪重负,纷纷跌入峡谷,溅起的灰尘将山头笼罩,唐姣在这片茫茫烟雾之中听到了终于反应过来的其他人又惊又怒地质问道:“梁穆,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要独吞——”   他们没能说完这句话。   因为利器刺入身体的声音已经代替了梁穆的回答。   烟雾散去后,四个丹修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梁穆身上的黑袍已经被血晕染,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液,没有擦干净,弄得满脸都是血迹,这张苍白的脸在此时此刻终于有了血色,衬着那双摄人的眼眸,宛如修罗降世。   这是他参加的,第三次丹修大会。   他从来也不觉得有坚不可摧的联盟。   所谓的丹修大会,就是这样的,不能相信任何人。   即使换了这四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做,只是他的速度更快。   “我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梁穆走近唐姣,一字一顿的,告诉她,“我本来没有处置你的想法,可惜你让我有了一种危机感,直觉告诉我,我必须在这里将你淘汰。”   “所以,抱歉了。”   他扼住唐姣的下颔,强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   梁穆嘶哑低沉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魔力。   如同鬼魅的耳语,轻柔的、温和的,劝告她:“和颜隙一起去死吧。”   唐姣听到自己的牙关在咯吱作响,喉间沁血,思绪在梁穆的声音中变得混沌,她像是被梁穆那双冰冷的手按着头颅没入水中,在她彻底失去知觉之前,她大声喊了出来:   “楼师姐,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梁穆怔了怔。   然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松开了唐姣,向后退去。   一点寒芒,随后枪至。   长.枪裹挟雷电,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唐姣和梁穆之间,劈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若不是梁穆向后撤的那一步,这一枪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女修落在枪身上,长发随风飘舞,电光在她的周身若隐若现,发出噼啪声响,她站在唐姣的身前,抬腿将长.枪踢起,稳稳地接在了手中,手腕下沉,将枪尖压向了地面。   楼师姐,指的正是楼芊芊。   唐姣知道楼芊芊来了。   早在梁穆击杀其他四人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楼芊芊故意向她泄出的一丝气息。   只是楼芊芊按兵不动太久,久到唐姣甚至觉得她其实有点希望自己也死在这里,所以,等到梁穆几乎要用法宝摧毁唐姣的精神之时,她才迫不得已喊出了楼芊芊的名字。   梁穆皱着眉,说道:“楼芊芊,让开。”   “师兄。”楼芊芊从容地回应他,身形却丝毫未动,“我欠她一个人情。”   梁穆说:“你的意思是要与我为敌?”   “我当然不希望与师兄为敌......但是也不介意。”她看到梁穆那双灰色的眼睛,顿了顿,又说,“师兄可以试试,是你的十戒发动得更快,还是我的雷霆之枪更快。”   答案不言而喻。   当然是枪快。   这就是楼芊芊的底气。   两百多名丹修中,她是为数不多拥有攻击性法宝的人。   那四名丹修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梁穆的“十戒”所攻击,摧毁了精神,所以才这么轻易地被他击杀,但是知道了他的法宝发动的条件之后,很容易就能避免这点。   换言之,如今的梁穆在楼芊芊的面前没什么威胁。   这才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梁穆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问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半个时辰。”楼芊芊答道,“来这里寻找卧雪蛇的丹修一批又一批,遗憾的是宗门不会公布淘汰者的名单,若不是因为蛇王被消耗了太多体力,哪有这么容易对付?”   唐姣想,她好像在无意间帮助了一个很不得了的人。   楼芊芊比她想象中,甚至比燕宿想象中,更加野心勃勃。   她口中所说的“一批又一批的丹修”,自己是完全没有看到,也没有发现任何残存的痕迹,从这一点就可以推测出,在这些丹修被淘汰的过程中,楼芊芊绝对做了什么。   梁穆放弃得很痛快。   他和颜隙不同,是个能识时务的人。   他虽然也有傲气,却能干脆地认清现实。   梁穆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这次是真的将刀收了起来,转身就走。   反正他已经解决了颜隙这么一个心头大患,也得了蛇鳞,如今可以结束考核了。   确定梁穆离开之后,楼芊芊翻腕,雷霆之枪在她的掌心中化作光芒消散。   她转过身,看向唐姣:“说好的帮你脱离困境,我已经做到了。”   唐姣也不敢和楼芊芊有太多纠缠,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于是她点头认可了,同时,她们都感觉到考核之前签下的血书化作了灰烬。   “至于颜隙。”楼芊芊朝着坍塌的峡谷看了一眼,说道,“我没有告诉师兄‘颜隙还活着’这件事,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这个劲敌能葬身于此。”   唐姣轻轻呼出一口气,说:“这就足够了。谢谢楼师姐。”   “不过,虽然还活着,离死也不远了。”楼芊芊难得温柔地提醒道,“你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命令春山白鹤鼎将他接入鼎中,可是他身上的蛇毒已经快要入侵心脉......蛇王的怨恨是很恐怖的,接下来,是要通过考核,还是要救他,希望你能够考虑清楚。”   楼芊芊说完,也不打算听唐姣的计划如何,朝她挥手道别。   雷霆之枪刻印着小型传送阵法,掷出一枪后,能即刻传送到长.枪附近。   正是有了雷霆之枪的速度,和对尺山地域的了解,楼芊芊才得以在所有人之前收集好药材,甚至有闲心在蛇巢附近守株待兔,借助蛇王的力量淘汰掉了十几二十个丹修。   她追上了离开不久的梁穆。   梁穆感觉到楼芊芊的气息从背后接近,停住脚步。   他褪下了黑袍,内里的药王谷衣服干净无尘,清白得像是没动手杀过人。   他看向同样身着薄荷色衣服的楼芊芊,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楼芊芊收敛起细小的电光火花,邀请道:“需要我搭师兄一程吗?”   梁穆当然说:“不需要。”   他没什么心情和楼芊芊闲聊,抬步就要走。   却听到楼芊芊继续说道:“多出来的时间都会计入考核的分数,我以为师兄在第一环节不慎失误,没能得到满分之后,会很珍惜每一分,是我想错了?”   梁穆这才正眼看了这个他没怎么当面接触过的师妹。   如楼芊芊所说,他确实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顺手在这里就将那四人解决。   否则,就凭那四张嘴,还不知道要喋喋不休多久才能罢休。   一念至此,他说:“你没有理由帮我。”   “有的。”   楼芊芊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是因为憧憬师兄的野心,才决定加入药王谷的。师兄不信吗?”她抬起手,指腹蹭过梁穆脸颊上没能擦干净的血迹,梁穆没躲开,只是皱了皱眉,“我一直关注着师兄,发现师兄心中对清风阁仍有牵挂之后,我有些不满。不过这种不满在我方才看到师兄的一举一动就彻底消失了,我非常非常惊喜,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一阵,慢了一步。”   楼芊芊指尖也沾了斑斑血色,她浑不在意一般的,替梁穆擦干净了血迹。   然后她垂下手臂,五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朝梁穆伸展、摊开,犹如伸懒腰的猛兽。   “我已经为师兄所倾倒。”   她的脸上绽开危险而神秘的微笑。   “所以,让我来帮助师兄吧。整个修真界,都应该见证药王谷的这份野心。”   梁穆独来独往惯了。   他已经参加了两次丹修大会,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深陷心魔之后,他也逐渐地认清了一点。   他不能对自己抱有太大希望,有太大的希望,就会落入更深重的绝望中。   所以梁穆其实没觉得自己在这次丹修大会上就能夺得头筹了。   但是——他望着楼芊芊那双幽深的、充满了野心的眼睛,心中竟然微微一动,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反而是咽了回去,梁穆顿了顿,抬起手臂,握住了她的手。   一炷香的时间后。   整个地域的修士都看到了那盏沙漏旁,终于出现了合格的名单。   药王谷的楼芊芊和梁穆,并列第二环节考核的榜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9 17:00:00~2023-04-23 21:4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饼只饿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855113 32瓶;蒋依杉、法外狂徒张三、祁沅 10瓶;饼只饿了 4瓶;今天好困 3瓶;红衣、民政局、小淨、平安健康就是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愿意和我冒一次险吗?”◎   唐姣浑然不知楼芊芊和梁穆引起的骚乱。   他们离开之后, 她在面对敌人时至始至终都很淡然的神情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楼芊芊说得一点也没错。   颜隙跌下悬崖的时候,因为春山白鹤鼎就在崖下压制着蛇王,所以她以最快的速度让炉鼎接住了他, 然而少了炉鼎的压制后,蛇王用极快的速度扑过来,在颜隙被彻底吞入鼎中之前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只消一瞬间, 蛇毒就已经顺着伤口蔓延进了经脉之中。   所幸它也只来得及咬了一口。   当春山白鹤鼎合上鼎盖后,蛇王想要乘胜追击,也只能造成闷闷的撞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蛇王转变了主意,继续开始攀爬悬崖,想要将唐姣咬碎。   再往后的事情, 就都知道了。   而梁穆之所以要招来风暴摧毁峡谷,应该是不想给后来者任何获得蛇鳞的机会。唐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念微动, 春山白鹤鼎裹挟着风火破土而出, 落到了唐姣面前。   情况紧急,所以她只能赌一把了。   唐姣努力回忆楼芊芊当时泄出的那一丝真气, 朝着真气传来的方向走去。   不久后,果然找到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山洞。   她将炉鼎置入洞中,稍微打量了一下洞穴内的情况, 看看有没有危险。   再深入的时候,她发现地上散落着百纳袋。   这些百纳袋都出自不同门派,里面已经被掏空了。   唐姣回过身,又从洞口往外看了一眼, 发觉这里能将蛇巢尽收眼底。   不出意外的话, 这里应该就是楼芊芊的藏身之处。   而洞穴深处也没有任何灵兽的气息, 想来,如果有也已经被楼芊芊解决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洞口的角落处藏了一缕不易察觉的真气,如果有外来者侵入,她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身上没带符箓,她也只能用这种简易的方法来以防万一了——做完这些之后,唐姣掀开春山白鹤鼎的鼎盖,足尖在鼎耳上一点,一跃而起,钻进了鼎内。   在唐姣进入炉鼎的同时,鼎盖也随之合拢。   为了藏进山洞里,春山白鹤鼎的体积整整缩小了几倍。   颜隙一个人躺在炉鼎里的时候还好,唐姣也钻进去之后就有点狭窄了。   她尽量蜷缩起来,手臂在鼎壁上撑了一下,弓起身体,没有把颜隙砸出二次重伤。   颜隙下意识想要接住她,但是蛇毒让他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所幸声音还是能发出来一些的。他想要道歉,从拉着唐姣逃离那里开始道歉,他不该关心则乱,一时间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所以才被梁穆袭击,就这么掉下了悬崖,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危险。   啊,他应该也选择攻击性法宝的,否则谁也保护不了。   他脑子里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颜隙的嘴张了张,还没发出声音,唐姣就竖起手指抵在他唇瓣上,说:“嘘。”   春山白鹤鼎的鼎壁是燃晶所铸成的,所以鼎内并不昏暗,有淡淡的微光,足以让他看清楚唐姣脸上的细小绒毛,还有低垂的眼睫,微微晃动,撩拨着他的心弦,让颜隙莫名感觉呼吸一窒,他听到唐姣声音很温软,语气却非常冷静,说道:“你省省体力。”   于是颜隙闭上了嘴。   唐姣打量了一下颜隙的伤口。   他身上一共有两处伤口,一处是腰腹的刀伤,一处是肩头的咬伤。   刀伤还好说,唐姣给颜隙喂下了回春丹,就看到伤口正在逐渐地愈合了。   最麻烦的还是他肩头的那处咬伤,蛇王的獠牙几乎将他整个肩膀都要咬碎。   因为衣服也破得差不多了,唐姣就从百纳袋中取出采摘灵草用的工具,用镊子一点点将黏在血肉中的布料取走,她听到颜隙倒吸了一口冷气,便伸出左手放到他的唇边。   “如果痛的话,你就咬我好了。”   颜隙摇头。   唐姣倒不是担心颜隙会痛。   比起这个,她更担心等会儿蛇毒发作之后,颜隙会狂乱到咬掉舌头。   颜隙身上很烫,像是热腾腾的暖炉,炉鼎保温,热得唐姣脸上汗津津的,她见颜隙这样固执,干脆撬开他牙关,在颜隙惊恐的眼神中,把手指垫在了他舌头与上颚之间。   颜隙:“唔唔......我......”   “你不要咬掉我的手指就好。”唐姣一面说着,一面快速结束了挑布料的任务,招来春山白鹤鼎特有的春雨气息,在掌中凝结成水,浇在颜隙的伤口上,稍微做了清洗。   颜隙下意识合拢牙关,险些咬了下去。   然后舌尖的温度让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唐姣的手指。   他赶紧停了动作,没能咬得太深,只是留了浅浅一圈齿痕。   尽管如此,也足够颜隙惊出一身的冷汗了。   唐姣没怎么在意,她的嘴唇凑到颜隙的肩膀处,开始将蛇毒吮吸出来,撕下袖口的一块布料,每吸出一口蛇毒,就吐在布料上,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布料都变成了紫色。   过了一阵,唐姣吸完了蛇毒,嘴唇也累得发麻,支起身子擦了擦嘴角。   “虽然你提前吃下了四阶解毒丹,使蛇毒的蔓延有所延缓,不过还是杯水车薪。”唐姣说着,给颜隙包扎好了伤口,“蛇王的毒实在太强横了,光凭我吸出蛇毒也没什么用,远远赶不上它蔓延的速度,你的百纳袋中有五阶破毒丹吗?”   在颜隙点头后,唐姣在他的百纳袋里摸索出了破毒丹。   她从颜隙口中抽出手指,又给他喂了破毒丹进去,抵到他舌尖。   破毒丹遇到唾液就融化掉了,唐姣帮颜隙抬了抬下颔,好让他咽得更顺利,片刻之后,她估摸着破毒丹已经开始生效了,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运转真气吗?”   颜隙甫一运转真气,口中就吐出鲜血,喷洒在唐姣的衣襟上。   蛇毒必须要用真气才能逼出来的。   然而卧雪蛇的蛇毒同时又能压制住真气。   这就形成了个死循环。   她本来以为破毒丹能驱散一些蛇毒,看来,作用还是不大。   唐姣很不好意思地用袖子给颜隙擦了擦唇边的血迹。   颜隙的脸色已经非常惨白了,和梁穆有的一拼,若不是他唇上挂着血迹,白得就像纸一样,就这样了,他还要剧烈呼吸着,胸口起起伏伏,顽强地逼出了一句话:“要不然......你就不要管我了......我没办法运转、真气......丹田被蛇毒所堵塞......”   “我也不想管你。”唐姣打趣道,“可惜我的那片蛇鳞被梁穆抢走了,我还要靠你帮我再取一片回来,否则我也无法通过考核,走了这么久,我可不想在这里被淘汰。”   颜隙又倔、又一根筋,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是:“那你把我的拿去。”   他已经感觉意识开始消弭了,虽然身体是烫的,可是浑身上下都在战栗般的发抖。   “如果时间来不及了,我真的会这样做的。”   唐姣说着,将颜隙的脑袋扳过来,看向自己,“现在,你听我说。”   颜隙的目光有些涣散了,唐姣暗暗想,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颜隙,你听好了,你现在的情况很糟,没办法用真气将蛇毒逼出体外。”她一字一顿,好让他听得清楚,“但是,如果再加上我的真气呢?我虽然不知道这么做到底能不能成功,不过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你愿意和我冒一次险吗?”   愿意吗?   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没有人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   像是颜隙这样刚在修真界崭露头角的天才少年,更不会甘心就此死去。   他定定地望着唐姣的眼睛,这一次,他仍然能够从中看到那种璨若星光的自信。   然后,他用力地点点头。   唐姣看到颜隙答应之后,吐出一口气,说道:“希望你可以尽量放松,配合我的步调。” 寶 書 網 W wW.Ь ǎ o S ん μ 7 。coM   说实话,她心里也挺忐忑的,不知道运转功法会不会有用。   不过,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这么想着,唐姣吐息了几次,将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在颜隙的目光中,她彻底放松身体,原本撑在鼎壁上的手肘轻轻向下滑落,停在他的手臂旁,柔软的、充斥着小香松气息的身体覆在颜隙身上,颜隙怔怔地望着鼎口,感觉到唐姣的头枕在了他的颈弯里。   他甚至能听到她平稳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如此响着。   颜隙开始产生了疑惑,这到底是他的心跳声,还是唐姣的心跳声?   “颜隙。”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他的思绪被这声呼唤拉了回来。   “集中注意力。”唐姣说道,“像你打坐的那样,闭上眼睛,放空心境,感受你体内的真气,丹田中满溢的真气,在经脉中流淌的真气,途径尾闾、夹脊、玉枕......你感觉到它被蛇毒所影响了,逐渐变得缓慢,紧跟上来的真气也阻塞在了经脉中......”   颜隙闭上眼睛,听着唐姣的话,感受着身体中发生的一切。   在颜隙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之际,唐姣趁机将自己的真气灌了进去。   他没能立刻反抗这股突如其来的真气,也因为他如今比较虚弱,才让唐姣顺利地夺过了主导权,原本凌厉的真气变得无精打采的,被她推搡着走。蛇毒侵蚀的是颜隙的丹田,所以他没办法输出真气,然而唐姣的丹田在她自己身上,蛇毒侵蚀不到她那里去,自然拿她没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连破几关,将原本阻塞的经脉一口气全打通了。   颜隙的呼吸声变得清晰起来。   唐姣握住他的手,说道:“现在,你也一起运转真气。”   她只负责打通经脉,毕竟那可是六阶的蛇毒,只要蛇毒想要绞杀她的真气,瞬息之间就能做到,所以必须要让颜隙自己也运转起真气来,在这整个环节里,他才是关键。   眼见着颜隙开始与蛇毒展开漫长的拉锯战,唐姣一面观察着他体内的情况,一面腾出一只手,从百纳袋中取出回春丹,两个人同时运转真气,使得丹田内的真气震震如骤风,只要她发现颜隙体内的真气有枯竭的状态,就给他喂下回春丹,像是不要钱似的。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   唐姣感觉自己的丹田也有所松动。   原本颜隙的等阶就比她高,她这也算是从颜隙身上稍微薅了点羊毛下来。   当颜隙彻底逼出蛇毒,咳出一滩紫黑色的血液,检查体内的情况之际,很快就发现他的修为已经由五阶前期变成了中期,他看向唐姣,果然听到她说:“我也中期了。”   唐姣从颜隙身上爬起来,给他留出了空间。   颜隙忽然觉得心底有一丝丝的遗憾。   唐姣倒是很平常地向他解释道:“我宗的功法是会同时提升两个人的修为,我的修为比你更低,本来应该我的提升更大,不过你战胜了六阶蛇毒,也算是度过了一个小劫难,所以也晋升了一个小等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上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   “没有。”颜隙摇了摇头,说道,“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既然你已经好了,我们就该继续出发了。”   唐姣掀开鼎盖,率先爬出了春山白鹤鼎。   方才热得她浑身都是汗,鼎里实在太热,还是外面凉快。   颜隙也跟着出来了,落在她身侧,他之前很狼狈,这时候倒是一如既往的潇洒。   他望了望穹顶的沙漏,说道:“时间,还剩下一个多时辰。”   “我还需要一枚蛇鳞呢。”唐姣熟练地从百纳袋中取出了瓷瓶,朝颜隙晃了晃手里的瓷瓶,丹药撞得瓷瓶叮当作响,她说,“那么,我们速战速决,尽快结束考核吧。”   颜隙亦是回望,被她的笑容晃得眼晕,不由自主也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两个丹修相视一笑,同时咽下了丹药。 第38章   ◎今日的大师兄格外可怕。◎   丹修大会的影响力, 不止体现在丹修界。   一枚高阶丹药就足以使得修真界为之动荡,高阶丹修更是被每一个门派奉为座上宾,谁先赢得未来的丹修大能的青睐, 谁就抢占了先机,正是因为如此,在丹修大会举行的过程中, 整个修真界的人都会进行观看,每个丹修弟子的表现都会通过记录影像的法决清晰地投射在幕布上,多角度、多方位,便于他们用毒辣的眼光找到极具天赋的弟子。   李少音如今就在匆匆赶往丹修殿的途中。   她刚结束了手中的事情,因为是比较繁琐的事情,所以耽搁了她好长时间。   要是错过小师妹的第二环节考核, 她真的要掉眼泪了。   毕竟,第一环节考核她都已经错过了,还是从风薄引的口中得知唐姣夺得榜首这件事, 李少音简直咬牙切齿、痛心疾首, 揪着风薄引让他再说点细节,风薄引当时心情比较好, 也就勉勉强强跟她说了,譬如满分的有六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唐姣......之类。   不知道小师妹能不能顺利通过第二环节的考核。   李少音神情恍惚地想, 希望她至少不会在考核的过程中受伤啊。   她这厢分了神,脚下踩到了裙摆,直挺挺地摔了下去,幸好她反应够快, 在五体投地的前一瞬用真气托住了身体, 这才没有摔得太惨, 李少音迅速起身,开始环顾四周。   嗯,好巧不巧,视线的尽头就有一个符修殿的师妹,愣愣地看着她。   李少音:“......”   师妹:“李师姐我什么也没看见啊啊啊啊!”   李少音神色自若,走到师妹面前,态度和蔼:“这有什么?看见了也没事的。”   她顿了顿,问:“所以到底看见了吗?”   师妹迟疑着点了点头,“看到了。”   师妹:“我其实是找师姐有事......”   李少音:“从哪里开始看的?”   师妹咬了咬牙:“从头开始。”   李少音愁眉苦脸地拍了拍她的肩,觉得路途实在漫漫,“没事,习惯就好,师姐我自从破了秃驴的身,毁了他道行,就开始变得倒霉起来了,大概因为他是佛子,我这倒霉的程度持续了快五十年了都没有半点要消退的意思。师妹,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啊?”   师妹猛地抬起头来,声音铿锵有力:   “李师姐是不是要去丹修殿看唐姣的比赛?可以把我也带上吗?”   “啊,为了这个?”李少音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师妹,隐约记得她应该和唐姣是同一届进入合欢宗的弟子,她笑,“当然可以,不过考核已经进入尾声,我们得快点了。”   说完,李少音挟着师妹就走。   大概是归功于唐姣,丹修殿比平时还要热闹。   风薄引、洛翦星自然在,而明意就在门口张望,除此之外,婵香子和柳海棠赫然在列,柳海棠和洛翦星这对姨甥是坐在一起的,时不时交头接耳一下,婵香子见李少音大步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师妹,于是向她招招手,果然听到她盘问:“怎么不喊我?”   “师姐不是很忙嘛。”婵香子说道,将手里的干果递过来,“要吃吗?”   “你倒是很自在,居然还边吃干果边看小师妹比赛。”李少音说,“要吃。”   她赶走风薄引,腾了个距离影像更近的地方,让师妹站在这里,把婵香子递给她的干果分给师妹一点,一边毫不示弱地回瞪风薄引,一边问道:“考核进行到哪里了?”   婵香子说:“还有半盏茶的时间就要结束了。”   李少音遗憾道:“那我又错过了小师妹......”   “你没错过。”风薄引忽然说道,他的脸上一般都是那么个看谁都不爽的表情,所以李少音起先还没有看出来,如今仔细琢磨,才发现那是担心,“唐姣还没有出来。”   “嗯。”柳海棠说,“最快通过考核的是药王谷的两个弟子,并列榜首。”   李少音闻言,看向呈现在半空中的画面。   画面正对着尺山地域的入口处,外面的弟子已经有几十个了,不见唐姣的踪影。   沙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不知是不是因为李少音心焦,才觉得它流得特别快。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也摸索清楚了小师妹的性子其实非常固执,即使在考核的过程中遇到了危险,她恐怕都不会主动弃权的,到这个时候还没出来,不会是发生了意外吧?   她越想,越难熬。   要是唐姣真的在地域里出现了什么意外。   李少音想,她非得杀到药王谷问个清楚不可。   因为身边有师妹,她必须得端着架子,所以她表面上看着很镇定,像是一切尽在掌握,实际上心惊胆战的,飞速捏了一个法决,扔了出去,嗖地一下子就越过了几重山。   法决写:我现在杀去药王谷,能进去吗?   对方几乎是瞬间就回传了法决:?   李少音还想暗搓搓地写点什么,再一抬头的时候就被拎住了后颈。   八阶符修李裳眉就站在她的身后,蹙着眉瞧她,而她的旁边还站着徐沉云。   这两个高阶修士,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了丹修殿,吓了其他人一跳,其中当属洛翦星的反应最大,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拉着柳海棠小声嘀咕:“小姨,你看到了吗?”   柳海棠把洛翦星的手扒拉下来,“看到了看到了。”   师妹抖着声音喊了一句:“掌事,大师兄。”   徐沉云朝她颔首。   李裳眉也向她点头示意,随即将目光重新挪回李少音身上。   “杀去药王谷?”   她眯起眼睛,传音问道。   李少音被拎着后颈,也不敢挣开,干笑几声,说道:“开玩笑的。”   李裳眉见妹妹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还想教训她一下,转而又瞧见徐沉云已经走到了风薄引身旁,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瞧,看到浮现在半空中的画面,也将事情的原委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于是松开了李少音,淡淡说道:“你们这是在看丹修大会吧?”   李少音说:“姐姐居然记得?”   “我当然不会忘。”李裳眉说道,“就在方才,我还在跟徐沉云聊这件事。”   如今许多人都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丹修大会。   唐姣在第一环节取得了榜首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合欢宗。   她忍不住想,继方明舟之后,难道合欢宗又要出现一位天才丹修了吗?   李裳眉顿了顿,又问:“现在状况如何?”   李少音依偎着李裳眉,将方才得知的情报一股脑倒了出来,撒娇似的抱怨道:“丹修大会上就只有小师妹一个合欢宗的,要是其他门派联合起来对付她,会不会出事?”   “确实有这种可能。”   听到李裳眉这话,李少音一下子弹开了。   她怒道:“你不是应该安慰我嘛?”   李裳眉说:“我不喜欢用假话来安慰人。”   李少音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止是她,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她说的那种情况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师妹的手里攥着干果,有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口中的味道变得苦涩难忍,她是符修,尚可自保,可是身为丹修的唐姣呢?   唐姣是她们这一届的弟子之中进步最快的那一个,让人难以望其项背。   师妹想,风光无限的同时,她应该也承受着比其他人更大的压力吧?   如果是自己的话......师妹垂着脑袋,想,自己在这种时候应该如何破局?   她想不出来。正是因为想不出来,她才更迫切地希望能够看到唐姣出现在画面中。   在众人沉默之际,徐沉云忽然开口打破了僵局。   “在座诸位,应该都很熟悉小师妹的为人。”   他说着,视线一一巡过在座众人,“风师弟,你身为她的师兄,也知道她在炼丹一事上付出了多少努力;婵师妹、柳师妹,你们与她在地域中短暂地相处过,理应知晓她很擅长处理突发情况;李师妹,你与小师妹关系最亲近,她是那种轻易言弃的人吗?”   “我想,我们这时候只需要相信她就可以了。”徐沉云如此总结道。   众人听着徐沉云的话,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神情都有所缓和。   只有李少音,惊恐地听到了徐沉云传音过来。   他说:“如果将我也纳入计划,能进去。”   这是对李少音之前扔给李裳眉的那句“我现在杀去药王谷,能进去吗”的回应。   她撩起眼皮,偷偷地瞥了徐沉云一眼,只见他神情自若,如同一枚定心丸,拂去了所有人的不安,完全看不出来方才那句能够称之为疯狂的话是他说出来的......难道他是开玩笑的吗?李少音想,可是他的语气,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更像是认真在回答她。   虽然李少音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不过听到素来冷静的大师兄这么附和了一句,她居然觉得毛骨悚然。   画面中,沙漏正在迅速流逝。   一点一滴,朝着考核结束的时间飞驰而去。   越接近尾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弟子就越是遍体鳞伤,场面触目惊心,不断有药王谷的长老进入地域,带出来的弟子们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血肉模糊,陷入了昏迷。   李少音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紧紧地揪着李裳眉的衣角,冷汗都要淌下来。   她又希望看到唐姣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又不希望看到她的身影,每看到一个弟子出现,她都感觉心里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李裳眉低头看了看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洛翦星初出茅庐,还不知道修真界的残酷。   他没有其他人那么紧张,呆呆地盯着画面看了一阵。   忽然,说道:“那是师姐吗?”   众人顿时感到精神一振。   狂风掀起沙暴,灵气四溅,惊得记录画面的法决产生了一丝波动,波动平息下来的时候,画面中已经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身着红衣,一个身着黄衣,大风扬起衣袂,将二人的衣袍吹得起起伏伏,一个剔透如玲珑,眉眼灵动,一个明朗如昼星,意气风发。   虽然看起来都有些狼狈,不过总的来说还是精神奕奕。   李少音刚松了口气,又立刻兴奋起来,因为眼尖的她发现了一个细节——   “他们刚才是不是牵着手的啊?”   其实也就出来的那一瞬间牵着手,落地就松开了。   无奈,李少音的八卦之魂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就很难再压下去。   “大师兄,那个弟子穿的是不是清风阁的衣服?”她松开了李裳眉的衣角,挤到前面去,想要看得更清楚,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道,“明黄,好像就是清风阁的弟子?”   “应该没错吧,师兄......?”   李少音说着,看向徐沉云,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结果,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把她的后半句话全部堵了回去。   徐沉云微垂眼睫,盯着画面中那个身着明黄衣裳的男弟子,辨不清他神色如何,不待李少音仔细分辨,他就已经抬起了眼睛,唇角的笑意也顺势扬了起来,像是刚听清楚李少音问他的话一般,用他惯常的那副温润的神色,说道:“确实是清风阁的弟子。”   李少音说:“啊、嗯,原来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   她总觉得今日的大师兄,格外的可怕呢? 第39章   ◎第二环节考核结束。◎   尺山地域的入口处。   唐姣和颜隙几乎是踩着时间出来的, 乘风飞出地域的时候看着很潇洒,实际上满心都在想时间来不来得及,所以一落地, 他们就连忙冲到考核人面前交出了自己的材料。   “卧雪蛇蛇鳞一片,断肠草两株,云母含珠一枚, 雷震草一株,碧清石三块,栖鹤木一枝,灵蚌壳七个,血石花五瓣......”考核人仔细清点这两人交出的药材,确认无误之后, 说道,“你们通过了。”他指尖一划,通过考核的名单添上了这两人的名字。   唐姣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在取蛇鳞的时候, 他们和其他丹修起了争执, 还以为来不及了。   不过,也多亏了那些人吸引了蛇王的注意, 他们才得以顺利获得鳞片。   她抬起头,看向穹顶。   沙漏已经流完了,所有尚在地域内的弟子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考核的资格, 药王谷正组织着人往结界内走去,开始寻找那些失去资格的弟子,不断有弟子被带出了地域。   出来的弟子,脸上无不带着懊悔的神情。   幸好自己不是这其中之一。   这么想着, 唐姣又将视线投向那张合格的名单。   位列榜首的, 是楼芊芊和梁穆, 从时间来看,他们应该是同时离开地域的。   唐姣可不觉得这是巧合,唯一说得通的是他们肯定联手了。   毕竟都是药王谷的弟子,虽然楼芊芊师从长老朱晦然,而梁穆师从九阶真人,在药王谷呆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完全没有见过面......这两个人联手,唐姣想,幸好第二环节的考核已经结束了,否则,凭这二人狠厉的手段,她和颜隙十有八九要折在地域里。   说到她和颜隙,他们两个的名字写在名单的最末尾。   嗯,虽然都是最后一名,不过好歹通过了考核,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听说丹修大会会实时投放给所有门派。   不知道合欢宗的师兄师姐们,有没有看到她的表现呢?   唐姣想着,抬起头,本来想找找投放影像的法决,却看见身旁的颜隙露出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复杂神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他视线的尽头,是身着薄荷色的弟子。   那是梁穆,他旁边还站着楼芊芊。   少了黑袍的遮掩,他的面容一览无遗,在微光的照耀下有种冰冷的锋利,近乎病态的肤色衬着毫无血色的薄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当然不可能使用法宝,所以,那双灰色瞳孔只是静静地回望着颜隙,颜隙的眼神有多么愤怒,梁穆的眼神就有多么平静。   他动了动嘴唇,舌尖在齿列上轻触。   慢条斯理的,朝颜隙做出了口型。   ——你还活着啊。   ——运气真好,师弟。   “师弟”这个词明显刺伤了颜隙的神经。   他的眉头狠狠皱起,向前一步,看那架势是想对峙,唐姣赶紧拉住了他的袖子。   颜隙被拉住衣服,步子也跟着停了下来,他低头望向唐姣,看到她轻轻摇了摇头,小声提醒道:“不要冲动。地域里发生什么事情没人知道,但现在所有人都看着你。”   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   颜隙这辈子活得我行我素惯了。   但是听到唐姣的话,他忽然觉得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   曾经,他以为作为丹修,他只需要用恒心和毅力去炼丹就足够了,除了炼丹以外的任何事情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如今却迷茫起来,如同有看不见的东西将他囚于囹圄。   想到这里,颜隙半是不甘半是迷茫地咬住了嘴唇。   唐姣不知道颜隙在想什么,她见他停下动作,觉得他大概是想通了,于是试探地放开了手,颜隙果然没动,僵在原地,她心底暗暗松了气,抬眼迎上了那两个人的视线。   她当然也看到了梁穆作出的口型。   不得不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梁穆还真担得起师兄这个称呼。   赵玉微对颜隙的保护实在有些过头了,她希望颜隙不要像梁穆那样追名逐利,受世俗的侵染,却没料想这修真界的哪个人不是踩着尸骸登顶的,就算是赵玉微自己也不能免俗,她是九阶丹修,能修炼到这个地步的修士,不可能清清白白,一点血都没沾过。   为了登顶,为了求道,每个人都可以不择手段到极致。   颜隙太天真了,懵懵懂懂的,偏偏还天赋异禀,怎么不叫人想摧毁他?   这样的人,迟早会在他的天真上栽个大跟头。   而赵玉微一直以来没能教他的东西,梁穆教给他了。   如果不是梁穆那一刀让颜隙彻底清醒,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次有自己在,可是下一次呢?唐姣想,要是他就这样天真下去,依譁以后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痛苦地死去也不是不可能,这件事情之后,颜隙也该重新审视自己了。   梁穆猜到了是唐姣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才把颜隙救了回来。   他撞上唐姣的视线,竟然轻轻地牵动着唇角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潜台词大概是:“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梁穆也就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倒是他旁边的楼芊芊,非常友好地传了一句音过来:“决赛见。”   第三环节的考核是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的,所以唐姣并不担心他们在炼丹的过程中动什么手脚,她一点也不害怕,平静地回望,弯起眼睛,抿唇,微笑:“决赛见。”   在这场悄无声息的对峙中,药王谷的负责人已经将所有弟子都带出了地域。   其中不乏已经停止呼吸的尸体。   唐姣从中看到了当时和梁穆组队的那四个弟子。   梁穆的刀很普通,是个人都能获得的那种,正是这种普通让那致命刀伤没有任何参考的价值,唐姣一一看过去,大部分弟子都是被灵兽所攻击致死的,一共有四十几个弟子命陨于此,她没有看到枪的刺伤痕迹,想来楼芊芊动手的时候一定藏起了所有线索。   第二环节的考核,淘汰了将近两百个弟子。   剩下有七十二名弟子通过考核,当朱晦然念出这个数字,并且恭喜他们的时候,唐姣看到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长时间的奔波和逃亡已经让他们感到了疲倦,不论是身还是心。虽然她不知道其他人经历了什么,不过,大家的经历应该都很残酷。   “下一考核,将在一周后举行。”朱晦然注视着这些年轻的丹修们,像是长辈一样叮嘱道,“大家应该都累了,回去之后养精蓄锐,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最后的考核吧。”   一周,为了给这些疲惫的弟子们一个休息的时间。   也为了让药王谷有时间处理那些因为弟子夭折而找上门来的门派。   交代完之后,众人通过传送阵回到药王谷。   唐姣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护心丹,她抬手的时候感觉手臂累得都在抖。   长时间的奔波导致有人一落地就吐了,场面惨烈,还有人直接晕了过去,药王谷的负责人赶紧招呼着人过去用丹药医治,唐姣没什么心思看他们闹腾,因为她也很累,她和颜隙道别之后,回到住处,扶着额布下了符箓,紧绷的一根线这才彻底松懈了下来。   她扑地一声倒进了床铺里,把脸埋进枕头,睡了个天昏地暗。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唐姣在床上赖了一阵子,然后慢腾腾地蜷起身子,爬起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下床去摸索辟谷丹,塞了一枚进嘴里,感觉饥肠辘辘的肚子逐渐安静下来,她就坐在桌案前,只在身上披了件外衣,用手指蘸着水,一边回忆,一边在桌上写出零散的词语。   首先是“合作”。   唐姣在这个词旁边分别写下“颜隙”和“楼芊芊”。   因为有了颜隙,她收集药材才会这样顺利,这一点毋庸置疑。   至于楼芊芊,不知道是她运气好,还是托了燕宿的福,她在两百七十多个人之中挑中了楼芊芊。唐姣想,之前楼芊芊其实一直没有特别亮眼的表现,不像颜隙那样立刻就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只有在看到第一考核的名单时记住了楼芊芊是满分里的其中一个。   如果当时自己找到的不是楼芊芊,而是其他人......   恐怕在梁穆动手之前,不,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被淘汰掉了。   紧接着,唐姣在水迹变淡之际,写下了第二个词“主导权”。   在第一次遇到梁穆等人的时候她本来想加入他们,彻底击溃这个联盟,结果因为有颜隙在,她也只是想了想,并没有付诸行动。从梁穆之后的表现来看,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除掉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而那四个人之中没有哪个特别突出的,唐姣继续往下想着,如果她真的加入了这五人的联盟,她肯定会赶在梁穆之前先联合其他人除掉他。   其他四个人对梁穆毫无防备。   但是唐姣从一开始就对梁穆有所警惕。   如果她周旋于这五人之间,胜负会是哪一方的还说不定。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梁穆的法宝。她没有想到他的法宝居然在眼睛里,在蛇巢前的时候,自己贸然伸手去拉梁穆,实在有些不应该——唐姣一边复盘,一边在桌案上写下了“谨慎”二字,她躲过了第一次,要不是楼芊芊就在附近,第二次就被梁穆弄死了。   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他们应该也不知道梁穆有这个底牌。   这么一比较,颜隙就是泥石流里的一股清流,像他就不隐瞒自己的法宝。   她也就是遇到了颜隙,如果遇到其他人,指不定会骗她法宝的作用,就拿梁穆来举例,他完全可以隐瞒自己的法宝能够直接攻击精神的事实,随便编一个作用来当幌子。   唐姣的指腹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写下了最后一句总结: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为了在修真界立足,她这个半道加入仙门的人必须比其他人更加努力。   做完这些后,唐姣擦净了桌上残余的水迹。   七十二名弟子啊。   虽然丹修大会规定参赛的丹修都是五阶以上,不过四十岁之前就能到五阶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能到六阶更是不可能的,从唐姣这几日的见闻来看,修为最高的应该也只是五阶中期,也就是梁穆那个层次的丹修,至于修为最低的,当然是她这个四阶中期了。   她估计最后的考核内容是要求炼制五阶以上的丹药。   五阶丹药,她都还没有炼制过。   唐姣想,不过她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就继续往下走好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第40章   ◎“请教我,不可以吗?”◎   在等待第三考核开始的这段时间, 没有发生很特别的事情。   大多时候,唐姣都在提前学习五阶丹方。   如果有哪里不会的,她找燕宿问一问就可以了。   燕师兄是这么跟她说的:“你不知道, 你当时一直没出来,把我急死了,生怕你在地域里出现什么意外, 还是师妹告诉我,她在离开地域前还与你交流过,那时候你还好端端的,我才稍微放下心来。我直到这时候才明白你当初问我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原来你找了师妹联手,你真的很聪明。不久后就要开始第三考核了, 有不会的再来问我。”   他拉着唐姣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就是没说,风薄引这段时间跟他传了法决。   法决中如此写道:照顾好我的小师妹。   燕宿回:什么你的小师妹?是我的小师妹。   风薄引:你有病吧?找死是吗?   燕宿扣下法决,决定装作没看见。   “还是多亏了燕师兄提点我。”唐姣微笑道, “楼师姐确实很可靠。”   也很有野心。   总之, 她应该是不会再同她合作了。   楼芊芊和婵香子性格又有不同,至少婵香子不会做得太过火。   像是楼芊芊这样的蛇蝎美人, 保不准什么时候会返身咬她一口。   燕宿虽然看着不是很靠谱,不过好歹是六阶丹修,唐姣每次找到他, 说自己不懂的地方时,燕宿都会精准老辣地为她指明原因,几次下来,她跑他的炼丹殿也跑得勤了。   哦, 真要说的话, 好像确实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   唐姣有一次往燕宿的炼丹殿跑的时候, 正巧撞见了颜隙。   结束第二考核的颜隙,明显消沉了一段时间,唐姣这个时候至少有两天没见过他的踪影了,如今终于看到他踏出寝居,她还是挺欣慰的,这意味着颜隙已经摆脱困境了。   于是她拐了步子,晃荡到颜隙面前。   一身明黄的清风阁弟子正坐在石墩上兀自沉思,忽然有人打断他的思绪。   阳光被遮挡,阴影落下的冰冷席卷身体。   他有一瞬间的不耐,也随着抬头看到眼前那人的时候烟消云散了。   小姑娘背着手,步子好像蝴蝶一样欢快,走到他的面前站定,她没有穿合欢宗的衣裳,而是穿了鹅黄色的纱裙,看起来软乎乎的,轻飘飘的,披着一身的骄阳,俯身端详了一下他的神色,紧接着就笑了,脸颊上噙着酒窝,偏头问他:“你终于肯出来了?”   看到她,他就想起她身上香香的,软得像是稍微用力就会碎在他怀里。   颜隙有点结结巴巴的,说:“嗯、对。”   不像他。   颜隙想,真的不像他。   如果是别人的话,他连多说一句话的心思都没有。   然而他如今却绞尽脑汁的,搜刮起此前自己不曾在意过的零碎记忆,努力地尝试和她搭话,他憋了半晌,结果迎上唐姣那双含笑的漂亮眼睛时,就一股脑全部都忘记了。   颜隙:“......”   他不由得低下了脑袋。   这才瞥见唐姣手里拿着的东西。   他问:“这是什么?”   “这个?”唐姣举起手中的东西朝颜隙晃了晃,说,“这是丹方。”   颜隙好奇地追问道:“你拿着丹方要去哪里?”   唐姣说:“我要去找燕师兄请教一下看不懂的地方,也好为第三考核做准备。”   落在颜隙的耳中就是:我要去找燕师兄......   他捕捉到了“燕师兄”这三个字,一下子警觉起来。   颜隙霍然起身,衣袍簌簌作响,他问:“为什么要去找他?”   唐姣被他的动作惊到了,听到这话,又觉得好笑:“我不是说了吗?是请教。”   颜隙回忆了一下唐姣刚才说的话,好像确实是说要去请教丹方。   他不由得抿了抿嘴唇,从嗓子眼儿里逼出一句:“一定要请教他不可吗?”   唐姣说:“我在这药王谷能请教的人,也只有燕师兄了。”   她是实话实说,未料到颜隙支支吾吾半晌,忽然抬起手指向了自己。   “如果一定要请教......”他视线躲闪,说道,“请教我,不可以吗?”   唐姣扑哧笑了:“可我们是对手啊!”   颜隙呆呆地望着她,说:“我们不是盟友吗?”   “盟友?啊,你说的是之前那件事。那个是第二环节考核的事情了。”唐姣摆了摆手,说道,“第三环节比拼的都是个人实力,每个人都是对手,没有谁和谁是盟友。”   颜隙被雷劈了一般,露出天崩地裂的神情。   因为他本来表情就不多,所以从唐姣的视角来看,就是直接僵在了原地。   唐姣伸手在颜隙的眼前挥了挥,见他没有反应,于是又拍了拍他,还是没有反应,木头桩子一样的,她本来走过来就只是为了打声招呼,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就准备离开了。于是她将手收回来,朝颜隙笑了笑,说道:“那我就去找燕师兄了,再见。”   刚走出没两步。   她衣袂上的小穗子就被抓在了手里。   颜隙看着手里的黄色小穗子,艰难地在指缝中支出几缕,像是蝴蝶在扑棱,扫得他掌心发痒,他盯着唐姣疑惑的目光,嘴唇开了又合,终于说道:“我能不能也跟去。”   啊——   是不甘示弱,也打算开个小灶吧?   他终于有竞争意识了。   唐姣边欣慰,边收住脚步,怕颜隙扯断穗子,反而朝他的方向靠拢。   “可以哦。”她说,“不过这话跟我说可以,最好不要对其他参赛者这么说。”   鹅黄的纱衣拂过明黄的衣裳,两种相近的颜色交织,让颜隙一时怔忡,他听到唐姣这么说,忽然开心起来,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脸面瘫地催促道:“那我们走吧。”   共同经历了一番磨难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明显更亲近了。   路上的时候,唐姣又问了问颜隙的伤势如何,颜隙话很少,不过还是一一对答。   等到了燕宿的炼丹殿。   燕宿看到唐姣身后的颜隙。   他随口调侃道:“怎么今天还带了个小尾巴?”   唐姣说:“途中遇到他,于是就一起过来了,师兄不会介意吧?”   不会——燕宿本来想这么说的。   结果他眼睁睁看到颜隙的脸色变得非常不愉快,拧巴着脸。   燕宿仔细琢磨,自己刚才说的话好像也没有惹到他吧?他在不爽什么啊?   或许是发觉燕宿一直盯着颜隙看,脸上的笑意也僵硬了许多,唐姣等了片刻,疑惑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颜隙,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好像没有奇怪的地方。   从燕宿的视角看得实在是太清晰了。   唐姣一转过去,颜隙的神色就缓和下来。   她一转回来,颜隙的神色就立刻如临大敌。   你小子,变脸是吧?   他掠了颜隙一眼,又看向唐姣,浑不在意般的,说:“怎么会跟你介意呢?”   “反正都是听,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嘛。”燕宿笑着揉了揉唐姣的脑袋,又熟稔地招呼她过来,说道,“过来让我看看小师妹有哪里不懂的?”   唐姣就跟着过来将丹方在桌案上展开。   燕宿低头看了看她指的地方,“是这个步骤不明白?”   “嗯。”唐姣点点头,“这里加入药材的时机有些难以掌控......”   颜隙立刻急吼吼地挤到了唐姣和燕宿之间。本来他俩也没有离很近,唐姣只当他是不通人情世故,不知道这么做有点不礼貌,倒是燕宿,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丹方的边缘,心想,这小孩子也太容易看穿了,还有这技俩也太拙劣——他是心急护主的狗吗?   总之,从此之后,每次唐姣去找燕宿的时候,身后都会跟来一个颜隙。   燕宿也没什么脾气,毕竟颜隙实在太好懂,作弄他还蛮好玩的,比方说有时候自己距离唐姣太近,颜隙的脸色就能挤出墨来,明明非常在意,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最后的考核终于到来了。   这一天,几乎整个修真界都将目光投向了药王谷。   唐姣知道,合欢宗的众人不主动联络她,是因为怕她分神,但是在开鼎炼丹的这一天,她相信师兄师姐们一定会隔着法决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时,她紧张的心平静下来,随着队伍走进了第三考核的场地,将身形逐渐暴露在了法决之下。   一袭红衣。   在一众弟子之间,格外显眼。   她是合欢宗有史以来第一个出现在丹修大会的弟子。   无论是前段时间的风波,还是天品法宝为她带来的神秘感,让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唐姣顶着这些或是善意或是恶意的打量目光,从容地站在一众弟子之间。   看台上有许多生面孔。   几乎所有的丹修界大能都聚集在了这里。   药王谷长老朱晦然还是像之前一样先讲解了一下规则,有弟子来引导参赛者依次走到他们的位置,场地非常大,一眼望不到尽头,唐姣跟着弟子走到自己的位置前,眼前是一个用来落鼎的凹陷,还有一个陈列架,上面摆着的正是她获得的药材,还有器具。   在所有人都就位之后。   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沙漏,限时两个时辰。   朱晦然将场中的弟子巡视了一遍,目光在唐姣身上稍作停留。   随即,他将真气注入声音,大声说道:“众弟子,落鼎!”   此时此刻,唐姣忽然想起了徐沉云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你一定会在丹修大会上大放异彩的。”   他像是笃定一样的,如此说道。   比还在犹疑的她自己还要更加相信她。   现在回想起来,幸好那时候真的听取了师兄的建议,参加了丹修大会。   唐姣那时候没有回应,如今已经可以回复这句话了——   我当然会。   毕竟,合欢宗的大家都在等着我。   大师兄你应该也在那一边静静地看着我吧?   唐姣眉眼舒展,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在落鼎声中召出了春山白鹤鼎。   作者有话说:   姣姣:大师兄应该在看吧?   师兄:看到了(指姣姣和小颜牵手) 第41章   ◎她又如何甘于沦为平庸。◎   落鼎。   一声令下, 场中所有丹修都默不作声地召出了自己的炉鼎,鼎腿没入凹槽声音络绎不绝,这种寂静而充满压迫感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场地, 唐姣亦是抬手召出春山白鹤鼎。   春雨微蒙,洗涤心灵,天品法宝的气息瞬息间强横地笼罩了整个场地。   春山白鹤鼎像是刚苏醒的猛兽, 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打呵欠的间隙就将在场的所有炉鼎匆匆看了一遍,唐姣甚至听到它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好烂”。   它眼光挑剔,挑挑拣拣的将其他炉鼎狠狠数落了一通。   那些炉鼎当然也听到了这些话。   但是——敢怒不敢言啊,人家可是天品法宝,其他炉鼎在春山白鹤鼎的压制下, 连大气都不敢喘,身上的气息都被逼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鼎盖在鼎上翻腾, 宛如颤抖。   一时间, 只听得到无数鼎盖吱吱呀呀作响的声音,像是脱缰的野马。   春山白鹤鼎还在说呢:你瞧那个铜色的鼎, 怎么长得这么丑啊?   结果下一秒就被朱晦然冷声警告了:“影响他人炼丹,将会算作犯规处理。”   春山白鹤鼎:呸。   唐姣娇小的身子被炉鼎遮盖,她听到朱晦然的话, 脸上也有些发烫,赶紧让春山白鹤鼎不要闹腾了,将气息收敛一些。“这可是比赛啊”,听到这话春山白鹤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敛了气息, 其他炉鼎瞬间感觉有了放矢的空间, 此前的异常也随之消失了。   坏消息是, 这么一闹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唐姣的身上。   场地内的弟子、看台上的长老,还有法决之外的观察者。   以后......真的要让春山白鹤鼎学会压制气息了。唐姣硬着头皮想。   她不知道的是,在千里之外的合欢宗,李少音看到这一幕之后,笑得满地乱爬。 宝_ 书_网_w_w _w_._b_a_o_s _h_u_7_. c_o_m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朱晦然见场内的炉鼎终于安静下来,扶了扶额,说道:“那么,接下来考核正式开始。”他话音落下,半空中的沙漏开始倒计时,一张长长的丹方浮现在了沙漏的旁边。   唐姣静心屏息,将真气聚于眼部,看向那张丹方。   从药材的数量来推测,那确实是五阶丹方无疑。   但那却是一张唐姣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丹方。   丹方上写得明明白白,此丹名为“清萍摇风丹”,关于它的药效,唐姣一无所知,至于它的药材,则是需要卧雪蛇蛇鳞、断肠草、云母含珠、栖鹤木、碧清石这五样,整个过程十分繁琐细致,唐姣环顾四周的丹修,看到他们脸上的茫然,显然也没有见过。   像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一般,朱晦然淡淡解释道:“这是我宗的珩清长老不久前在地域中发现的上古丹方,创造它的人、以及它的功效,我们都不清楚,正巧丹修大会将近,珩清长老决定将这张丹方公开,借此来激励后继的丹修积极研究丹方。除了这‘清萍摇风丹’以外,珩清长老还发现了许多未曾公布的丹方,大会的前三名优胜者都有机会与他一同研究,希望大家能够以此为契机,在丹修大会上展现自己最优秀的一面。”   这一届的最终考核,与之前的都不同。   之前的第三环节,大多考核的是丹修能否熟练把握炼丹的技巧。   这次的第三环节,考核的却是丹修对丹方的理解。   如果遇到了从未见过的丹方,能否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它的内在逻辑。   尽管听到朱晦然的话之后,许多人都露出了兴致勃勃的神情,然而他们对于这张上古丹方都是两眼一抹黑,找不到头绪,唐姣在此之前一直担心自己身为四阶丹修,在这群五阶丹修之间会不会落于下风,这下好了,一张丹方就让所有人同处一个起点上了。   难道珩清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一点,所以才邀请了修为更低的她吗?   唐姣不由得想。   她取过之前获得的药材,按照丹方上所写,捣药、称取,将制好的材料放于一个个小碟子里,这个过程大约花费了她半个时辰的时间,唐姣看了看其他人,自己的速度不算慢的,不过相较于天赋可怕的颜隙来说,还是稍逊一筹。他已经在仔细研究丹方了。   一时间,场内竟然没有一个人贸然开鼎炼丹,都是仰着脑袋在那里看丹方。   制取材料的过程中,他们都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这些材料只够炼一次丹药。   如果稍有差池,譬如火候不对、时机错误等,都有可能会导致炸鼎,那么一鼎的材料也就这么报废了,报废了就只能被淘汰,仅此一次的机会,让每个人都格外的谨慎。   一个时辰过去了。   仍然没有人开鼎炼丹。   甚至有人直接席地坐了下来,以最放松的姿态梳理着思绪。   唐姣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每一个步骤,极大的专注力使得她浑身的神经都是紧绷的,眼睛微微酸涩,已经是第九次了,但她还是没有停下来,不敢放过任何细节。   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动了。   是最先开始研究丹方的颜隙。   他取出灵石,扔进凹槽中,点燃火焰,引来了其他人的视线。   颜隙的炉鼎是青色的,名为“临江仙”,唐姣之前听他提及过,这是赵玉微登上九阶之前一直用的炉鼎,如今赠与了颜隙,希望他能够好好使用,颜隙自然也不负师父所托,从他接过这炉鼎的那一天起,只要他在修炼一日,这炉鼎就没有一日未曾炼丹的。   “临江仙”的特性,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任何一个丹修都能驾驭它的。   在这炉鼎里炼制的丹药,每一个步骤都会被压制得极为缓慢。   像是别人炼制半个时辰就能炼成的丹药,颜隙要炼制一个时辰才行。   赵玉微说,只有这尊鼎能够让丹修在炼制的过程中有时间思考。   所以他要积极地思考、不断地思考,在灵石的燃烧声中让丹药臻于圆满。   颜隙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抢在其他人之前开鼎炼丹,他用自己在称量材料上的惊人直觉换取了大量时间,缩短制取材料的时间,然后将剩下的时间交给炼丹。   有一件事情,只有他本人和赵玉微知道。   ——炼丹的这十九年中,颜隙从来没有炸过鼎。   他或许对很多东西都不擅长,但是在炼丹这件事上,他就是完美无缺的。   换言之,他就是为了炼丹而生的。   眼见着颜隙率先动了,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精准从容,参赛者之中也有人开始心急,似乎不断流逝的时间在之前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直到颜隙开始行动的这一刻,它终于化为了实质,火焰燃烧的声音变得急促而紧迫,在每个人的心中洒下了一簇火星。   以这件事为导火索,开鼎的声音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唐姣仍然没动。   毋庸置疑,她确实被其他人影响到了情绪,也变得有些焦躁。   但是从一开始,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十五次——在脑海里将炼丹的步骤整整重复十五次,直到记得滚瓜烂熟,每一个步骤都在眼前清晰可见。即使她身边的几个丹修已经开鼎炼丹了,灵石燃烧时的炽热在周身萦绕,唐姣还是坚持等到了第十五次结束。   这时候,只剩下半个时辰了。   即使多么谨慎的丹修,在这时候也不得不开鼎炼丹。   因为时间已经有些不够了,比起耗尽时间,还是炸鼎的结局更让人容易接受。   唐姣用真气催燃灵石,待炉鼎烧得滚烫,将四匙碧清石放入了鼎中。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此前在脑海中想象的每一个步骤终于化作了现实,即使是火焰燃烧的形状都让唐姣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尽在掌握的从容让她的情绪越来越平静,越来越专注,逐渐的,她开始感受不到周遭的环境,眼里只剩下了春山白鹤鼎,还有炉鼎中初具雏形的丹药。   场内,时不时会有炸鼎的声音响起。   考核越接近尾声,被淘汰的丹修就越多。   到了后来,七十二个丹修,已经只剩下二十八个了。   朱晦然望着场中的情形,心想,这或许是淘汰人数最多的一届丹修大会。   为数不多让他产生兴趣的弟子,就只有......他看向那几个人。   清风阁的颜隙,当然是表现最亮眼的那一个。他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没有太大的波动,这对于丹修来说是最宝贵的品质,并且,他专注自我,全然不为外物所影响,身为丹修,他有自己的傲气,丝毫不惧怕当那个出头鸟,也不惧怕成为众人眼中的目标。   紧接着,是药王谷长老祁燃真君的弟子,梁穆。这是他参加的第三次大会,也是最后一次,令朱晦然感到意外的是,他这一次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心急,说实话,第一次和第二次大会,他都有些心急了,容易被他人的评价所影响,而这一次,他的心境明显成熟了许多,炼丹的每一个时机都把握得非常精准,在此之后他应该会顺利突破瓶颈吧。   然后,就是自己的弟子,楼芊芊。朱晦然一点也不担心她无法发挥出好成绩,她是个很清醒的人,从加入药王谷的时候就很清楚她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会为之付出努力,炼丹对楼芊芊来说犹如嬉戏,她从来不曾因为什么东西紧张过,以后应该也不会有。正是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和自信,让她能够在每一次的炼丹中都呈现出最优秀的成果。   最后是合欢宗的唐姣。   朱晦然看向立于春山白鹤鼎之前的小姑娘。   她是最让他感到意外的一个。不仅是她在炼丹一事上展现出来的丰富经验,还有她的心性,都令朱晦然由衷地发出感叹,即使她只是个四阶修士,在一群五阶修士之中却不落于下风,甚至隐隐还占据了上风,燕宿夸奖唐姣时的那些话,果然没有半分虚假。   不过。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还不足以吸引珩清。   朱晦然想到足不出户的珩清,心里就只想叹息。   就在朱晦然密切关注场中情形的时候,唐姣这边突然发生了意外。   尽管唐姣已经将炼丹的步骤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但是她毕竟是四阶丹修,越阶炼制五阶丹药本来就对她的精神损耗巨大,况且她从没有炼制过五阶丹药,对倒数第二个步骤的衔接上出现了一些误解,导致鼎内气息紊乱,炉鼎开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这是炸鼎的前兆。   唐姣的瞳孔微微收缩。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难道要就此结束吗?   她调动浑身的真气,极力压抑鼎中翻腾的气息。   不,绝不可能。   明明就只差最后一步了,她怎么能就此认输。   唐姣紧紧地咬着牙关,手掌贴在鼎身上,滚烫的炉鼎瞬间将她的掌心烤得皲裂,皮开肉绽,她却浑然不觉一般的,疯狂将真气注入鼎中,春山白鹤鼎仿佛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天品法宝的气息骤然炸开,将炸鼎的动静压制到了最低,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通过其他人的表现可以看出,炸鼎的丹修,会被立刻淘汰。   所以她绝对不能让药王谷的长老们看出她已经炸鼎了。   感觉到鼎内的气息逐渐压制下来,从盎然转为了枯败,唐姣呼出一口气,一边借春山白鹤鼎的画卷和白鹤来掩盖众人的视线,一边将鼎中已经废掉的丹药牵引出来——   还来得及!她抖着手握紧了那枚丹药,咬破舌尖,充斥口腔的血腥味终于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强忍内心的惧怕和恐慌,唐姣将真气捏成细细的一缕,贴近废掉的丹药。   她要将毁损的那一层剥离下来。   别的药材很难说,但是她出现问题的这一个步骤,正是加入一株断肠草,第二环节的时候要求摘取两株断肠草,她这一株损毁了,还有一株,足够她再接着炼制丹药了!   那缕极细极薄的真气距离丹药越来越近,尖端几乎要刺入焦黑的外壳。   唐姣不是没有忘记李少音的话。   剥离丹药这件事,只有她能做到,别的丹修都无法做到。   她要藏拙,她要躲着药王谷,她不能如此轻易将自己的天赋暴露在世人面前。   她知道,她记得,她时时刻刻都提醒着自己。   她也知道她的师兄师姐们正在法决那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是紧张,是关切,还是慌乱,或者是想要劝阻她吗?   但是——她又如何甘于沦为平庸?   唐姣将嘴唇咬得发白,然后,她收起牙齿,张开嘴,做出了口型:对不起。   下一刻,她将手腕向前推进,这样的动作她做过几百次了,所以这次也不例外,真气顺利地嵌入了焦黑外壳与完好无损的内核之间,向下滑动,一寸寸剥离掉毁损部分。   台上的长老们开始议论纷纷,朱晦然皱眉道:“......她在做什么?”   唐姣浑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什么场地内的弟子、看台上的长老、法决之外的观察者,都与她无关了。   此时此刻,她只看得到手中逐渐露出完整内核的这枚丹药。   还差最后一点。   就差最后一点了。   ......   手忽然偏离了方向。   原本应该被完整取下的外壳撕裂了。   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内核彻底失去了光芒。   丹药逐渐地脱离她的掌心,滚落在地。   唐姣愣愣的,看着这一切在她的眼前晃过,一时间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再次恢复五感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原本捏着真气的那只手被人握住了,冰冷光滑的触感透过皮肉传递给她,紧接着,她的手臂被强行拉了起来,宽大的袖摆一直滑到她的臂弯,唐姣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抬起视线,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睡凤眼、鸦羽眉,额宽颔窄,唇下有一颗小小的痣,是十分漂亮且刻薄的长相。   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藏进了衣服中,即使是脖颈也不肯露出来,纤长的手指被裹在漆黑的蛇皮手套里,又将唐姣的腕节牢牢地拘在掌心中,她想挣脱,却动弹不得。   男人低垂眉眼,冰冷锋利的视线落在唐姣的脸上,像是北风刮过。   “合欢宗唐姣。”他唇齿开合,如同落下死刑的判决,“你已经被淘汰了。”   从丹药落地的那一刻,唐姣就像是被抽离了魂魄似的,恍恍惚惚的。   她隔着憧憧的水面,听到岸上响起了一片令人厌倦的喧哗。   “珩清长老?!”   珩清......珩清。   哦。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   眼前这个人,宣判她死刑的人,就是当初邀请她赴宴的人。   与此同时,颜隙率先完成了丹药炼制,随着鼎盖的开启,芳香充斥了整个场地,象征着五阶丹药的炼成,毫无疑问,他必定是第三环节的榜首,也是整个丹修大会的榜首。   而唐姣却只尝得到口中的血腥味。   还有名为“不甘”的,近乎疼痛的生涩感。 第42章   ◎哪里来的这么多师兄。◎   唐姣不记得之后发生什么了。   真气的透支, 加上精神的崩溃,让她直接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所至, 一片青绿,明显还是药王谷的装潢。   双腿、手臂、脑袋、掌心,哪里都痛, 最痛的还是胸口,整个丹田空洞得像是残破的旧屋,自动收回到丹田中的春山白鹤鼎,颜色似乎也黯淡了一些,变得寂静又沉默。   下一刻,记忆全部回笼。   她不得不再次审视丹修大会上发生的一切。   快要炼成丹药之前的那个小差错, 随之而来的炸鼎,还有......   还有,她不顾众人的视线, 想要剥离毁损的部分。   她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 也想到了所有的后果,唯独没有想到会被珩清阻止。   想到这里, 唐姣忽然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已经结束了。   她想。   她听到了颜隙开鼎炼成的声音,也嗅到了那股丹药的芳香。   从决定要参加丹药大会时, 唐姣就开始努力准备考核,温习丹方,与颜隙结盟,与楼芊芊交易, 之后, 又向燕宿请教自己从未触碰过的五阶丹方, 听着他讲解那些晦涩的内容,她也不是立刻就能弄明白的,往往记录下来,回去一学就是半宿,只为了今日。   然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的努力是全无意义的。   如果她是因为其他地方出现差错而被淘汰,那么她完全可以接受。   但是,明明就只差最后一步了,就差最后一步她就能继续炼下去了!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被风吹得冰冷,湿滑难忍,唐姣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要将它止住。这时候掉眼泪实在太丢脸了,她又不是输不起的人啊,只是输了一场而已嘛!   这样劝导着自己的唐姣,只觉得如鲠在喉,眼泪没有被止住,反而流得更厉害。   她忍着浑身的剧痛,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枕头将呜咽声遮得模糊,捏成细细的一缕,很快就被眼泪洇湿成深灰色。   她不甘心,她不服气。   她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怎么会有人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   每个修士都有自己的傲气,唐姣也不例外。   她不认为自己比丹修大会上的任何一个丹修要差。   即使是面对颜隙,她也能很自信地说,她总有地方能胜过颜隙。   然而事实就像是钝刀一样在唐姣的心头割过、反复揭开伤疤,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告诉她:你已经被当众宣判淘汰了,这是无法辨认的事实,你就是比其他人要低一等。   脑海中浮现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唐姣忽然觉得口中发苦,几欲反胃。   我真的低人一等吗?   十四岁才拜入仙门,真的就永远追不上别人的脚步吗?   她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发出垂死的悲鸣:不是,不是这样的。   唐姣努力地支起身子,将手放到唇边,狠狠地咬下去,用疼痛来刺激神经,不让自己深陷思考的泥沼中,一边想要调动浑身的真气,可惜身体软得像是抽去了骨头,完全不停使唤,连疼痛都不甚明显,或许从她被制止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摔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之后,要怎么重新拼回来?   她听到宣告丹修大会正式结束的钟声,远远地响起,涌入她的耳蜗。   紧接着,是欢呼的声音,嬉笑的声音,那是属于其他人的喜悦,和她无关。   唐姣的牙关咬得越深,越狠,很快,皮肉被剥离,血液开始流淌,染红嘴唇——   “师妹。”   “......小师妹。”   她的下颔被人握在了手里,强行让她张开了嘴。   唐姣这才猛然回神,茫然地抬起目光,嘴里的血淅淅沥沥地顺着唇角淌落,滴在红色衣袍上,瞬息间消失不见,来人正皱着眉头看她,素来温润的面庞没有丝毫的笑意。   她盯着眼前的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阵子。   “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徐沉云没有回答。   他垂着眸子,仔细地端详唐姣满是血泪的脸。   然后他抬起手,开始替她擦拭脸庞。   布料磨蹭过柔嫩的肌肤,唐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疼。”   “现在知道疼了?”   徐沉云少见地板着脸,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手上还是放轻了许多。   唐姣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是她听到徐沉云身后紧闭的那扇门,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   门外似乎围了好多人,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什么“徐真君,你身为九州盟的刑狱司,怎么能擅闯药王谷”,什么“你破了我宗的大阵,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还有“这是我药王谷的地盘,你设下阵法是什么意思?徐沉云,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唐姣又看了一下徐沉云的神色。   他倒是四平八稳的,像是没有听到门外的声音。   不过他注意到了唐姣小心翼翼的目光,分出精力来将外面的声音给屏蔽了。   唐姣被他捏着下颔,能感觉到他手是冷的,自己刚刚已经很生气、很不甘了,怎么徐沉云表现得比她还要生气,还要不甘似的,想到这里,她试探着开口:“大师兄。”   徐沉云说:“别说话。”   唐姣默默地闭嘴了。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布料的摩擦声。   等徐沉云把她的脸擦干净,松开下颔,又托起她的手,皱眉看了一阵。   除了虎口处被撕咬出的伤口以外,还有炼丹时被灼伤的掌心,一大片红得刺眼,整只手残缺不成样子,唐姣被他盯得莫名心虚,小声说道:“我的百纳袋里有回春丹。”   幸好徐沉云这次没有不准她说话,按照她的指引找到了那瓶回春丹。   唐姣倒是想自己吃,但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徐沉云的神色......她还是等徐沉云拧开药瓶,取出一枚丹药,递到她唇边,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吃进了回春丹。   回春丹有疗伤和填补真气两种功效,像是她这种伤,在修真界算是小伤了,不消片刻就已经痊愈,空荡荡的丹田也终于有了生机,随着真气的运转,疲劳感被逐渐驱散。   唐姣不是笨蛋,当然猜到了徐沉云是在生她的气。   因为她不爱惜自己,因为她如此伤害自己。   说实话,她也心有余悸,若不是徐沉云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可能就这么钻牛角尖去了,所以唐姣感觉到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之后,主动示弱道:“师兄,我头好疼。”   徐沉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坐到床沿上,将真气覆于指腹,一点点按揉着唐姣的太阳穴。   “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真气温和,力度适宜,将郁气揉散,唐姣舒服得眯起眼睛,听到徐沉云这么说道,“若不是我打断了你,你还要将自己伤害到何种地步?我知道你觉得不甘心,但是你的不甘心不应该发泄在自己身上......唐姣,你在听吗?”   被冷不丁喊了一次大名。   唐姣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做了。”   徐沉云问:“你还记得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参加的丹修大会吗?”   唐姣想了想,“尽早增长见识,衡量自己的实力。”   “看来你还记得。”徐沉云收回手,说道,“你不是为了名次而来的。”   唐姣也明白这一点,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能赢得名次,所以......”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名次,名次。   她这是陷入了和梁穆一样的困境吗?   越是想要表现自己,越是想要赢得名次,就越心急,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徐沉云淡淡说道:“我算过时间,即使你成功剥离了毁损的部分,继续炼制丹药,也赶不上颜隙、梁穆和楼芊芊那三人的速度。不仅没有拿到名次,还在众人面前暴露了底牌,你觉得这趟丹修大会之行,真的还值得吗?这和你的初衷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她是丹修。   应该是她操纵丹药,而不是丹药操纵她。   想到方才的那种心境,唐姣不由得一阵后怕,就差一点她就走火入魔了。   眼见着唐姣露出了懊悔的神色,徐沉云也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他隔着法决看到唐姣昏倒的时候,就赶了过来。   他并未直接摧毁药王谷的大阵,只是一剑破开道口子,没有招致其他门派的注意,而匆匆赶来的药王谷众人,全都是丹修,基本上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来。   也幸好是他来的。   李少音气得发疯,若不是李裳眉拦住她,她是真的要炸了药王谷。   婵香子捏碎了手里的茶杯,素来温软的笑意也变得阴森。   风薄引身上的蛇鳞疯狂往外冒,毒气都泄出来几缕,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银月兔急到蹬了洛翦星一脚,洛翦星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被兔子蹬了一脚,他脸颊还是红的,指着法决上的景象对黑着一张脸的柳海棠说:“小姨!我们去揍他们吧!”   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徐沉云说出“我去一趟药王谷”这句话才戛然而止。   徐沉云赶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一件事。他想让身处药王谷的唐姣知道,她不只是一个人,不甘也好,失意也好,她不该独自沉浸于这种痛苦的情绪中,虽然路上有所耽搁,没能在唐姣醒来之前就赶到她身边,不过好在事态没有演变成不可挽回的地步。   唐姣仰起脸,问:“大家都看到了我在丹修大会上的表现吗?”   “他们都看在眼里。”徐沉云替她捋了捋碎发,说道,“风薄引、洛翦星、明意、李少音、李裳眉、婵香子,还有你的小兔子也很关心你。不止他们,还有一个符修殿的师妹,她说自己是当初和你一起加入合欢宗的弟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在我临行之前,她喊住了我,希望我带给你一句话:等你回到合欢宗之后,她想和你做朋友。”   符修弟子,同届拜入合欢宗的。   唐姣的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影。   她还以为在选择了不同的派系之后,她们的关系已经疏远了。   原来,她以为那位弟子已经忘记了自己,而那位弟子以为自己忘记了她吗?   想到这里,唐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习惯独自承担,往往会忘记有很多人正牵挂着自己。   唐姣由衷地感叹道:“能见到师兄,能听到这些话,真是太好了。”   这样,她就有动力继续走下去了。   修真之路漫漫,幸好她还有这么一群同门支撑她前行。   徐沉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也放心下来,刚缓和了神色,又听到她说:   “不过,外面那群人该怎么办?”   “你来决定吧。”徐沉云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就不必管他们。”   唐姣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有一些话要找珩清问清楚。”   她冷静下来后,觉得还是不能一走了之。   邀请她来,又当众将她淘汰,这位珩真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沉云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说:“好。那我跟你一起去找珩清。”   等唐姣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之后。   他抬起手,真气骤然在房间内炸开,阵法被解除,房门“嘭”地一声打开了。   唐姣的目光挪过去,看到房门外站着一群大眼瞪小眼的丹修。   他们也没想到徐沉云会突然解除阵法,一时间姿势还停留在敲门上。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门外除了药王谷的丹修以外,还有......   还有本届大会的头筹,颜隙。   明黄混在青绿之间,犹如鹤立鸡群。   他站在门口,还喘着气在擦汗,明显是大会结束之后匆匆跑过来的。   看到唐姣,他的眼睛一亮,正准备说点什么,就瞥见了一旁的徐沉云。   一身的红袍,镶嵌着火狐毛,眉眼俊朗,身形挺拔,站在唐姣的身侧,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之后,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这个人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却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颜隙的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终只问出了一句:“他是谁?”   唐姣尴尬地扫了其他人一眼,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这是我的大师兄。”   而颜隙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又是师兄?她哪里来的这么多师兄?   作者有话说:   颜隙:师兄ptsd犯了 第43章   ◎“我来当你的师父。”◎   颜隙还想要再问。   然而门外站着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没等他开口, 其他丹修就已经争先恐后地讨伐起徐沉云和唐姣了。   “合欢宗竟是如此无礼吗?”其中一个说道,“破开大阵一句话也不解释?”   徐沉云神色不改,说:“关于是谁更无礼这件事, 我不欲争辩。我们如今要去向珩真君请教一些事,如果真的有必要解释的话,我会跟他解释的, 希望你们不要阻拦。”   所有人都看到了,唐姣在炼丹的过程中没有做出任何违规的行为。   可她就这样被珩清轻描淡写地淘汰了,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如果真的要说无礼,恐怕是药王谷这边更加无礼。   这些丹修一时间被说得哑言。   就在这时,像是为了印证徐沉云的话一般,一个弟子适时地出现。   他拱手说道:“二位, 珩真君有请。”   徐沉云微微颔首,示意唐姣先走,紧接着也迈开步子, 说道:“借过。”   众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过去, 毕竟淘汰了唐姣的也是珩清,他的地位在整个药王谷来说, 甚至比刚上任不久的谷主权势还要高,他来要人,他们总不可能不放吧。   与颜隙擦肩而过的时候, 唐姣朝他做了个口型:“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颜隙瞥见她眼角还泛着红色,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小鹿, 不知道方才发生什么了。   难道她哭了吗?他感到了些许茫然。   为什么?因为她被淘汰了?她不甘心吗?   颜隙有些不能理解, 对于他来说, 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证明自己,所以他认为唐姣也有无数次机会能证明自己。他是愚钝的,冥顽的,对情绪的变化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反正还有下一次,何必如此纠结这一次呢?   修真者的寿命漫长,不比凡人蜉蝣般的短暂,她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颜隙想要这么告诉唐姣,但是唐姣在他面前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很快就转过了头,似乎不太想让他看到微红的眼眶,他只看到她和徐沉云离去的背影翻腾成火红的海潮。   唐姣和徐沉云跟着那名弟子离开后。   拐过熟悉的回廊,走进人迹罕至的小道,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传送阵映入眼帘。   这个传送阵和唐姣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它......上了锁。   整个传送大阵都被锁链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   强劲的真气在锁链上游移,若是强行破开恐怕会遭到反噬。   见到唐姣的神情疑惑,那名带路的弟子习以为常地取出了一枚钥匙,一边去开锁,一边解释道:“珩真君不喜欢别人贸然进入他的洞府,所以这里一般是禁止入内的。”   正说着,锁已经应声而开,弟子侧身说道:“二位请进吧。”   唐姣看他那副模样,似乎是不准备进去,于是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吗?”   “方才也说了,真君不喜欢别人进入他的洞府,如果不是有紧要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洞府,就算是我也不例外。”弟子苦笑两声,说,“二位进去之后,千万不要随便乱碰里面的摆设,也要注意谈话的时候不能离真君太近,否则他会大发雷霆的。”   这个珩真君,规矩还真是多。   唐姣懵懵懂懂的听了,和徐沉云一道步入了传送阵法。   眼前的景象再次出现的时候,她又被狠狠震惊到了。   原来阵法直接将他们两个传送到了一个房间里,这房间素白,地砖澄澈如镜,不见一点灰尘,整个房间里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有一个衣柜,柜子上贴着张纸条,其上写着一行大字——“不更衣者,不允许进入洞府”,打开衣柜,里面果然叠着许多的白袍。   徐沉云走过去,用真气探了一下白袍,说道:“这上面有进入阵法的法决。”   还真是不换不行啊。唐姣的嘴角抽了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办法,到了别人的洞府,就遵守别人的规矩吧。   她和徐沉云脱下外袍,换上衣柜里的白袍,柜子背后有一扇门,他们换好衣服之后再往门的方向走去,果然感觉到了那种隐隐约约的吸引力,白袍上的法决开始发动,复杂的光纹闪烁。虽然难以相信,但是珩清还真的不惜将这么复杂的法决用在这种事上。   有了白袍上的法决,两个人很顺利地通过了阵法,进入洞府。   天地旷阔,白色的玉阶从唐姣的脚下笔直地绵延到殿门,日与月悬于飞檐之上,各立天际两侧,肃风将流云勾勒成奔腾的蛟龙,视野被黑与白所充斥,这个洞府不似药王谷里的任何一种建筑,它像是世外桃源,镶嵌在药王谷之外,唯一的联系就是传送阵。   这个洞府当然不止眼中所见的那般渺小。   只是唐姣和徐沉云走上玉阶的时候就发觉了,两侧有真气构筑成了屏障,用以防止进入洞府的人随便乱跑,若要解释珩清这番举动的用意,大概是“办完事就赶紧走”。   唐姣忽然想起了徐沉云之前说过的。   珩清对大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一心扑在炼丹上。   她有个师姐曾经试图接触珩清,结果珩清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那位师姐还真是......勇气可嘉。   行至殿前,唐姣看到白玉牌匾上写着:同辉洞府。   除了这四个字以外,在牌匾的正下方还浮着一行特地放大加粗的字体。   “本人正在沐浴焚香,还剩下:三十息。”   再往下还有一行小字:等不了就走。   再再往下还有一行小字:白袍扔掉,禁止放回柜子。   等唐姣扫完这几行字的时候,第一行字已经变成了“还剩下:二十五息”。   说到时间。唐姣暗想,珩清当时好像也就出来了一会儿吧?她不知道是不是珩清把自己送回房中的,就假设是珩清把她送回房中的,从他出现、宣判她淘汰、她昏倒,到送她回房中,对珩清来说最多也就花了四十息,就这短短一会儿,他跑回来沐浴焚香?   她算是明白了。   这位珩清,珩真君,怕不是有洁癖。   他压根就不是什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品行高洁,厌恶人情世故。   他就是单纯的,不喜欢人。   所以在丹修大会上迫不得已现出身形的时候,他也是穿得严严实实的,恨不得将浑身上下都藏在衣服里,办完事情,将唐姣往屋里一扔,就火速跑回洞府开始沐浴焚香。   不过,这点时间足够沐浴焚香吗?   唐姣再抬头看那行字的时候,发现那行字已经消失了。   是时间真的变快了,还是她的错觉?还没等她想明白,殿门就已经敞开了。   门前浮现一行新的字:一个一个进来。你们自己商量谁先来。   唐姣和徐沉云对视了一眼,问道:“大师兄,我们谁先进去?”   “你去吧,毕竟是你有事找他,大阵的事情不重要,可问可不问。”   徐沉云说完,似是知晓唐姣心中的不安,又道:“放心,我就在这里。”   如今身处九阶真君的洞府中,无论是交谈还是行事都有所拘束,远不比外面轻松。   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唐姣朝徐沉云笑了一下,说道:“师兄,我去去就回。”   她迈开脚步,跨过门槛,进入珩清的洞府。   大门在背后缓缓合上。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洞府内竟然很有人情味。   每隔十步就有一盏星石燃烧的灯,温暖的黄色将黑暗驱走,唐姣循着星灯前行,漫步在光洁无尘的白色地砖上时,仿佛行走在湖上,灯光将水面烧灼出一层层浅淡波纹。   没过多久,她就见到了珩清。   珩清站在无尽白色之中,双手环胸,静静地望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他身上明显不是唐姣之前看到的那一身,但穿得还是那样密不透风,裹在手套里的手指在臂弯间轻敲,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不经雕饰,随意地垂在腰际,如同披着夜色。   珩清先开了口。   “唐姣。”   唐姣立刻回想起了他那句“你淘汰了”,浑身一个激灵。   幸好他这次不是要说这句话,而是:“我之前听到朱晦然和他弟子交谈,他弟子说你聪明机敏,基础扎实,心思细腻,在炼丹一事上很有天赋,手握春山白鹤鼎......”   燕宿是这么夸她的吗。   唐姣听得耳根子都要烧起来。   “所以我以药王谷的名义邀请你参加丹修大会,想看看你到底如何。”   如果她没猜错,虽然珩清没露面,但他一直关注自己在丹修大会上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唐姣问道:“珩真君亲眼见过之后,觉得如何?”   “勉强过关。”珩清毫不避讳,直言道,“天赋不比颜隙,经验不比梁穆,计谋不比楼芊芊。一开始我丝毫不理解春山白鹤鼎为何认你为主,在地域中的时候也是,你完全没必要救下颜隙,为此还浪费了许多时间,从那时候我已经对你有些不感兴趣了。”   “至于第三考核,被遮盖在那三人的光芒之下,你的表现仍然不亮眼。”   唐姣被他数落得一文不值,心里无名火直冒。   不过她没有回嘴,而是等着珩清的那句“但是”。   “但是。”   来了。   唐姣竖起耳朵。   “直到你强行掩盖住炸鼎的事实,取出丹药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了原因所在。”   当时的珩清,已经看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不必要的地方浪费了太多时间,有这些时间,他还不如去炼丹,和颜隙相比,唐姣压根就没有发挥出炉鼎的最大效用,可惜了天品法宝,竟然白白地浪费在了一个四阶修士身上,而她还懵懵懂懂没有察觉到。   唐姣炸鼎了。   他也彻底失去了兴趣,准备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此时,唐姣竟然极力压制住了炸鼎的动静,将毁损丹药取了出来。   在珩清看来,这是两件完全相反的事情。   掩盖炸鼎的动静,是为了不被淘汰。   而取出毁损的丹药,就很容易被发现,最后还是淘汰。   她到底想做什么?   珩清原本想要收回的目光一顿。   他看到唐姣将真气捏成了细细的一缕,逐渐贴近那枚毁损的丹药。   和在场的其他丹修不同,珩清几乎在唐姣做出这个举动的同时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不是朱晦然等人的目光狭隘,只是,想要将丹药中毁损的部位剥离,再继续炼下去,这种事情简直是不可思议,也绝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谁在刚入门的时候没有过这种幻想呢?   如果哪一步做错了,撤销这一步再做一次就好了。   珩清一时不确定唐姣是不是想孤注一掷。   所以他耐下性子等了片刻,直到唐姣快要彻底剥离的前一瞬,才出手阻拦了她。   这时候他已经可以完全确认了,唐姣不是脑子一热,而是她真的能做到。   “若是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整个丹修界都会为之震颤。”珩清轻描淡写地说道,瞥了唐姣一眼,“你不会愿意自己随时都被这个丹修、那个丹修绑架过来绑架过去吧。”   等是为了确认她到底具不具备他露面的理由。   而阻拦是为了不让其他人知晓她有这种底牌。   听了这么多,唐姣只想说一句:“所以你就当众宣布我被淘汰了?”   珩清莫名其妙:“不然?”   “有没有可能,不是所有的丹修都和珩真君你的性情一样,愿意几十年如一日的蜗居在洞府里。”唐姣忍着怒气,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明白真君的意思,这种淘汰其实是保护,对吧?我倒是没关系,再如何痛苦调整一下也就缓过劲了,但合欢宗呢?我是代表合欢宗参加丹修大会的,世人只知道合欢宗有史以来第一个参加大会的弟子被珩真君亲自宣布淘汰了,他们会认为她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进而将偏见加在合欢宗头上。”   她怒火中烧,噼里啪啦讲了一堆,珩清听完,却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他说:“哦。”   又说:“那你退出合欢宗吧。”   唐姣愣了愣,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珩清,“啊?”   她白说了?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啊?   “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退出合欢宗。”   顶着唐姣的目光,珩清甚至又重复了一次,紧接着说道——   “加入药王谷,我来当你的师父。” 第44章   ◎“你这就是明抢啊!”◎   唐姣膛目结舌:“真君要收我为徒?”   她应该没有听错吧?   珩清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   “功法与派系相辅相成, 比如我,我是丹修,功法便修炼的‘枯木逢春’, 为我的炼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说道,“药王谷内有上千种功法,都是与丹修最为匹配的功法, 不止药王谷,剑宗、万气门,都是如此。合欢宗那种双修功法,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我承认它确实对天赋不高的人有很大作用,但是以你的天赋, 根本没必要双修。”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双修大多时候并没有为你提供便利,反而成为了你的累赘。”珩清冷冷笑了一声,“你有更好的选择, 唐姣, 我相信你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修道一事,贵在精。   唐姣不得不承认, 珩清的话很有道理。   但是——“我已经选择了合欢宗。”   “我查过,你加入合欢宗不过四年而已。”珩清说,“无论是洗髓丹、突破丹, 只要你能够知晓的丹药,我这里都有。将这四年重新来过,和你以后将花上更漫长的时间去修道,你认为哪一个更值得?我现在没有跟你谈宗门如何, 我在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   唐姣沉默了一阵。   溯及本源, 她当初加入合欢宗只是为了活下去。   后来, 稀里糊涂进入了丹修殿之后,她就想好好地炼丹。   再往后,随着修为的增长,见识更加广阔,她的野心也越来越大。   她有攀登的实力,为什么不攀登呢?为什么不去见证更加盛大的世界呢?   加入药王谷,拜珩清为师,是每一个丹修的毕生梦想。   唐姣知道,自己在药王谷这里能够学到远远比合欢宗更多的东西,况且,方明舟至今还没有出关的迹象,他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九转回魂丹上,也很难对她有太多的关注。   她脱离合欢宗,也能更加名正言顺的,不受他人偏见地修炼下去。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她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是有关同门的师兄师姐们。   风薄引说:“详细的,等回到宗门了再说。”   婵香子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忍受这种偏见的。”   李少音说:“你不用太担心之后的事情。”   柳海棠说:“小师妹,就算是十个晁枉景我也能打过。”   徐沉云说:“你保全自己,剩下的交给宗门便是。”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和许多人建立起了难以斩断的联系。   虽然她想要见证更盛大的世界。   但如果这世界里没有他们,就不算盛大。   唐姣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退出合欢宗,哪怕连一瞬间都没有。   她想,如果真的选择了加入药王谷的话,她一定会像梁穆那样遗憾到难以忍受吧。   “珩真君。”   唐姣坚定地抬眼与珩清对视。   她说:“比起重新来过,摈弃前尘,我愿意花费更漫长的时间去修道。”   这下轮到珩清审视自我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收徒。   没想到唐姣非但不觉得光荣,还拒绝了他的邀请。   珩清说:“是因为方明舟?”   唐姣愣了愣,“什么?”   “你不想加入药王谷,是因为方明舟吧?”珩清笃定地说道,“他那样的人教不了你什么东西,而我可以保证,我最多只要五十年的时间,就可以让你跨过七阶门槛。”   五十年之内成为七阶修士——   这句话,整个修真界中,就只有珩清敢这么说了。   唐姣固然很心动,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真的不打算加入......”   珩清说:“谷内的药材随便用。”   唐姣说:“我......”   珩清说:“随时都可以进出地域。”   唐姣说:“不......”   珩清说:“除我之外,其他两位九阶丹修也可以指导你。”   唐姣说:“那个......”   能不能听她说话啊?   这番话要是放在任何一个丹修身上,肯定立刻就答应了。   唐姣越是抗拒,就越让珩清感觉莫名其妙,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胜负欲,他不信自己还比不上方明舟,今天必须让眼前这个小姑娘当场退出合欢宗,加入药王谷不可。   珩清说:“即使你没有在丹修大会上取得名次,我也准许你研究上古丹方。”   唐姣头都摇累了,半天插不上话,此时终于忍不住大喊道:   “我——真的——不——加入——药王谷!”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珩清眉头皱得紧紧的,说,“吵死了。”   唐姣:“......抱歉哦。”   珩清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这时候几乎想要发火,周身的真气沸腾似银水,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唐姣:“我提出的这些条件已经够了吧?你到底怎么才肯加入药王谷?”   唐姣说:“珩真君给出的条件已经很丰厚了。”   珩清抬起眼皮瞥她,大概意思是“那你不答应”。   唐姣说了个“但是”。   “我不是不想加入药王谷,只是比起这个,我更不想退出合欢宗。”   她自认为这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毕竟,你看,珩清已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唐姣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子应该完全结束了吧。   虽然很可惜,但是她并不后悔,珩清越是追问,只会让她的想法越坚定。   珩清说:“我明白了。”   唐姣说:“真君终于明白了。”   她不知道的是,珩清明白的是另一件事。   “我明白了,你软的不吃,吃硬的。”   唐姣:?   救命啊,怎么会有人逼别人拜自己为师的?   没等她有所反应,珩清抬起手,五指收拢,做了一个类似于抓取的动作。   他腕节上的深色镯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唐姣看不出那镯子到底是什么材质,或许它不属于记载中的任何一种材质。   她也无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种颜色,一定要说的话,是五彩斑斓的黑。   漆黑的黏液从珩清的袖子里流淌出来,发出黏稠温吞的潺潺声。   紧接着,淤泥上开出一簇簇洁白的、盛放的花朵,簇拥着向下生长、低垂,逶迤如同柔软的布料,迅速将黑色吞噬殆尽,目光所及,只看得到那种散发奇异气息的花朵。   这是非常诡异又圣洁的景象。   就在这一瞬,真气暴动,时间、空间,似乎都在此刻产生了扭曲,原本无形之物化作有形之物,就被面前的这个九阶真君掌握在手中,轻易得就像呼吸那样从容而简单。   唐姣感觉到丹田中的春山白鹤鼎突然惊醒了过来。   它不受控制地出现,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立刻明白了。   珩清腕上的那枚镯子,同样也是天品法宝。   而且,和她的春山白鹤鼎相似,都是功能性的法宝,并不具备攻击性。   然而这种扭曲感无可避免地给唐姣带来了恐惧,幸好春山白鹤鼎及时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才没感觉到那种凝视深渊的感觉,那是——阴森的、神秘的、危险的,诡异的。   等那股气息终于消散之际,唐姣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她被遮挡在春山白鹤鼎的身后,只听到珩清靠近的脚步声。   这位九阶丹修难得耐心,声音很温柔的,说:“吓到你了吗?”   ......   唐姣探出头看了一眼。   他果然整个目光都黏在春山白鹤鼎身上。   珩清这话当然也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春山白鹤鼎说的。   唐姣感觉到春山白鹤鼎一阵恶寒似的抖了抖,然后往她的身边躲了躲。   它这么一躲,唐姣逼仄的视野终于变得开阔了。   这时候,她才看到珩清手里多了个东西。   在看清楚那个东西的同时,唐姣的心脏狂跳不止。   珩清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她当年跟方明舟签下的师徒契书。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放在丹修殿的吧?!   珩清居然无视了两宗之间的距离,取走了丹修殿的契书吗?   徐沉云在药王谷的大阵上划了道口子。   珩清直接越过了合欢宗的大阵,隔空取物。   想到这里,唐姣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她很无力地要去抢珩清手里的契书,一边劝告他:“珩真君,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没有经过合欢宗的允许,你这就是明抢啊!”   “抢?”珩清往后退了几步,和唐姣拉开安全距离,免得她碰到自己。   他说:“分明是你师父方明舟看守不利,弄丢了自己保管的契书,关我什么事?”   珩清身形高高瘦瘦的,一步顶得上唐姣的两步。   她进,他就退,这地方本来就是他的洞府,他想怎么退都退不到死路。   但是珩清又不是为了玩的,他也素来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所以,在唐姣追了几步之后,珩清手里捏着那张契书,将真气磨成了尖锐的武器,直奔手中契书而去。   他是要解除唐姣和方明舟之间的师徒契约。   既然唐姣不同意,方明舟不知情,那就由他亲自毁掉好了。   唐姣阻拦不及,珩清实在太快了,她的目光几乎无法捕捉到他的动作。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份可怜的契书在真气的靠近之下剧烈地战栗。   甚至能够想象下一秒它会是什么样子了,估计会被真气直接碾成齑粉。   天哪——方明舟师父,在你不知情的时候,你就要被开除我的师父籍了!   唐姣痛苦,珩清从容,方明舟完全游离于事态之外。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一柄剑贴着唐姣的脸颊飞过去,精准无误地穿透了那张契书,削下珩清那几缕飞扬的头发,没有尽头的白色在此刻似乎被强行修正成有形,契书被钉在了唐姣之前未能发觉的墙壁上,而那柄钉在墙壁上的、雪白的剑,余音许久难消,发出阵阵威慑的嗡鸣。   珩清脸色黑得像是锅底。   他看向自己的掌心。   割裂的手套之间,隐约可见血液正在往外溢出。   如此精准的剑,如此强横的剑气,除了那个人以外,再没有旁人能做到了。 第45章   ◎都是熟悉的面孔。◎   九阶真君之间起了矛盾, 向来是点到即止。   否则,这就不是两个修士之间的事情了,而是整个修真界的事情。   连九州盟都会出手干预的程度。   徐沉云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 才只是掷出了一剑,没有和珩清起正面冲突。   这就是他的警告了——“如果再继续下去,我就不会坐视不理”。   珩清的手指在掌心中滑过, 碧绿的真气将伤口治愈,他的脸色阴沉得要命,唐姣看到剑的时候着实松了一口气,看到珩清的神色,又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他们真打起来, 不过好在珩清在原地站了一阵,似乎也冷静了下来,抬手用真气去牵引那柄剑。   扯了两下, 没扯动。   所有靠近剑的真气都被剑气所弹开了。   珩清试了好几次, 真气几乎要将整个洞府内的空气都抽干,剑仍然纹丝不动。   丹修本来就不具备卓越的战斗力, 无法与剑修正面抗衡。   他迫不得已,这才抬眼看向了唐姣,说道:“你去把剑拔下来。”   唐姣谨慎地确认道:“我取下来之后, 珩真君不会又抢走我的契书吧?”   “剑在这里,我怎么抢走你的契书?”珩清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说,“我答应你, 不会毁掉你的契书。还不快把剑取下来?它已经将我洞府内的灵气构造搅乱了。”   唐姣在得到珩清的亲口承诺后, 这才走过去, 伸手去触碰那柄剑。   和面对珩清时的咄咄逼人不一样,她的手很顺利就穿过了剑气,触到剑柄。   稍微一用力,剑身就随之脱出,安安稳稳地躺在她掌心,那张可怜的契书也飘落下来,唐姣接住了契书,被剑钉在了墙上,契书倒是安然无恙,只多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珩清看着唐姣拔出了剑,白墙消失,目光所及又只剩下无尽的白色。   他知道,徐沉云这么一搅合,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唐姣从合欢宗抢过来了。   但是,她掌握的底牌,又着实让他感兴趣。   虽然朱晦然等人并没有看出来唐姣当时到底在做什么。   珩清也可以预料,隔着法决,除了他以外恐怕也有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端倪,即使他有意隐瞒,唐姣也已经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此后必定会有无数人前来试探她。   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得利。   既然事态总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珩清想,不如由他捷足先登。   一念至此,他开口说道:“唐姣,你之前说你不是不想加入药王谷。”   唐姣这才将视线从手中温润的剑身上挪开,无语道:“是呀,我说了好多遍了。”   果然修真界还是强者有话语权,你看,之前珩清完全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为了弥补我当场淘汰你这件事。”珩清双手抱胸,说道,“我决定了,特许你和丹修大会前三的丹修弟子们一样,在药王谷内跟随九阶真君进行修习,你觉得如何?”   这——条件确实很诱人。   不用退出合欢宗,也能够在药王谷学习新知识。   唐姣当然心动,不过她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哪位九阶真君?”   珩清咬牙切齿、满怀怒火地竖起了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委屈你了?”   “不敢不敢。”唐姣赶紧否认道,这才看到珩清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儿,她趁热打铁,问出自己其实一直都很感兴趣的一件事,“那么我也可以研究那些上古丹方吗?”   “当然。”   这次,珩清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研究上古丹方就是反复试错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他瞥见唐姣的神色有些喜悦,赶紧给她泼了冷水,“但是你的修为太低了,说实话,你到底能不能越阶剥离丹药,我持怀疑的态度。所以你在这之后必须要更加熟练才行。”   六阶及以上的丹药需要丹修将真气注入进去,作为黏合。   比起五阶来说,更精细,也更难以剥离。   这和绣衣可不同了,衣服是死物,真气是活物,无异于在人的身上动刀。   唐姣点头,一一记在了心里。   说完,珩清又看向了那尊春山白鹤鼎。   “关于天品法宝,你也需要纠正自己的思想。”他说,“天品法宝的成长,体现在会随着主人的想法发生变化。我的法宝已经成形了,所以不会再发生变化,而你的法宝就像是一块软泥,正在你手中渐渐塑形,但你根本就没有想好你到底要做的是什么。”   他指着那个很突兀的柄,忍无可忍地说道:“这是什么?太缺乏美感了。”   果然要说这一点。   唐姣的脑袋缩了缩,开始装乌龟。   “这是......因为我想有自保的能力,所以......”   “你明明可以选其他的攻击性法宝护身,偏偏要糟践一个功能性法宝是吧?”珩清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既然它已经变成这个鬼样子了,我就不说了。总之,你以后绝对不能再让它往其他方向拐了,要把所有的想法都集中在炼丹上,你听明白没有?”   唐姣除了疯狂点头以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珩清想了想,说:“过段时间,等藏宝阁开启的时候,你就去挑一件法宝吧。”   唐姣没想到珩清这个人居然真的说到做到,不仅让她改,还身体力行,帮她解决掉根本上的难题,一时间对他刮目相看,之前的那些郁闷啊、不爽啊,稍微消退了一些。   明明是四阶丹修,却被邀请来参加了丹修大会。   明明没有取得名次,却和前三名丹修弟子有着相同的待遇。   她想,这是否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了?   既然事情已经敲定,珩清也不打算继续留她在洞府里。   他说:“明天早上早点过来,见一见跟你一起研究上古丹方的其他成员。”   唐姣“嗯嗯”地应了,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个,大阵的事情......”   珩清皱眉:“大阵?我没弄坏你宗的大阵。”   “不是这个啦。”唐姣摆摆手,说道,“我说的是药王谷的大阵。”   她比较怕徐沉云因此和珩清结怨。   毕竟都是同为刑狱司的同僚,还是不要闹得太僵比较好。   大师兄帮了她那么多事情,她也想帮大师兄。   “哦,你说这个。”珩清想起来了,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漫不经心地说,“我一向不管药王谷的各项事宜,大阵破不破跟我没什么关系,放任不管,祁燃会去修的。”   如果记得不错,祁燃正是梁穆的师父,同样也是九阶真君。   珩清真是当了个甩手掌柜,什么也不管啊。   不过听到了这些话之后,唐姣终于放心了下来。   她将春山白鹤鼎收回丹田,一手抱着剑,一手拿着契书,啪嗒啪嗒跑了出去。   远远的,看到那道熟悉的背影,唐姣喊道:“师......”   “兄”字还没喊出来,一下子回想起了珩清的那句“吵死了”,艰难地收住了。   徐沉云听到动静,已经转过来了。   他脸上的神情还是那般温和,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唐姣总觉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大概是她的错觉吧?她想,这世上应该没有多少东西能重创师兄。   唐姣乖乖地把剑还给了徐沉云,又将手里的契书一并递了过去。   这是在珩清的洞府里,以防被珩清听去,所以两人都是用眼神进行的交流。   徐沉云:这是?   唐姣:大师兄拿着应该比我拿着更安全。   徐沉云点点头:也是。那我就带回去了。   就在眼神交流之间,两人飞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按照珩清之前说过的话,把白袍直接穿了出去,守在阵法外的弟子见他们出来,便接过了白袍,又去把阵法重新锁好。   走远之后,唐姣才小声地开口:“师兄,珩真君到底是怎么隔空取物的啊?”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九州盟的宝册之中,就记载了他是其中一个天品法宝的拥有者。”徐沉云注意到唐姣的神情,于是多解释了一句,“当然,春山白鹤鼎也登记在册,拥有者那一行写着你的名字。至于珩清的法宝,名为‘黄泉碧落’,能够操纵时间与空间,所以他洞府内的时间流逝其实比境外更慢,而隔空取物对他来说更是轻易。”   “不过,这也不是不可破解的。”他说,“只要斩断那种扭曲的变化就可以了。”   徐沉云说得倒是轻巧,唐姣听得毛骨悚然的。   这也就意味着,珩清已经可以无条件地压制所有比他等阶低的人咯?   能够与九阶修士抗衡的,果然也就只有九阶修士。   九阶之上,就是看派系、功法、法宝,这些东西了。   唐姣将自己刚才与珩清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大师兄,我又可以在药王谷继续修习下去了!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宗门,劳烦师兄帮我给他们带话。”   “嗯。”徐沉云说道,“你能跟着珩清修习,也是好事。”   他每吐出一个字,都感觉丹田在灼烧。   此前受到的重创未能痊愈,动用了大量的真气之后,那种灼烧感就更加剧烈,如同炼狱之火,将浑身上下的骨肉都烤得迸裂,近乎腐蚀一般的预感涌上心头,难以下咽。   在唐姣参加丹修大会的过程中,他其实错过了很多画面。   因为大多时候李裳眉都在为他构筑符文,想要压制住那种不详的气息。   然而,作用却并不是很大,李裳眉毕竟只是一个八阶符修而已。   徐沉云不得不停下脚步,状似无意的,轻轻吸了一口气。   唐姣见他停下脚步,于是也站定,很疑惑地转过头来瞧他:“师兄?”   “我之后还有事情,所以要先回宗门了。”他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说道,“接下来的时间里,可能也很难再抽出空闲。小师妹你一个人在药王谷,会感到害怕吗?”   “师兄一直很忙啊。”唐姣表示谅解,“其实......也不是很害怕吧?如果我想要和大家联系的话,用符箓就可以了,之前婵师姐给我了好多符箓,我都还没有用完。”   她又说:“这次我能见到师兄,在困厄之际听到那番话,已经让我很高兴了,本来是惧怕的,可是想到大家都在等着我,我就并不惧怕了,这些都是师兄的功劳。师兄回到宗门之后,虽然免不了忙碌,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至少要给自己喘气的机会吧?”   “好。”徐沉云点头答应了,“师妹也要保重身体。”   两人就此道别。   第二日。   唐姣起了个大早,匆匆赶往同辉洞府。   传送阵法上的锁链已经解开了,她猜测是有其他弟子比她更早。   披上白袍,越过玉阶,踏入殿门,唐姣循着星灯所指的方向找到了一扇门。   跟我一起研究上古丹方的其他成员,都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怀揣着好奇与激动,唐姣缓缓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已经有人了,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听到开门声,三人齐刷刷地转过来。   看清楚这三个人的一瞬间,唐姣内心的激动立刻平复了。   颜隙、梁穆、楼芊芊,都是熟悉的面孔啊。   颜隙正在和梁穆对峙,楼芊芊在旁边很安静地观望着。   看到唐姣走进来,梁穆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芒,楼芊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只有颜隙动作幅度很大地抬起手,高兴地朝唐姣挥了挥,“又见面了。” 第46章   ◎修习的第一件事情。◎   唐姣迎着颜隙的目光, 朝他笑了笑。   “颜师兄。”她一一地喊过去,“梁师兄,楼师姐。”   如果她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 方才这里面的氛围应该很压抑吧?   颜隙真是一点儿也藏不住心里的事情,对唐姣有多么友善,转过去看着梁穆的时候就有多么嫌恶, 他从唐姣出现的那一刻就不再看梁穆了,下意识地朝着她的方向靠拢。   这下子屋内的格局又变了。   这边是唐姣和颜隙,对面是梁穆和楼芊芊。   搞得好像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架势一样。唐姣想,他们如今都是队友啊。   她在瞬间估计好了屋内的局势,梁穆是不可能在珩清的地盘上动手的,所以他应该一直没有搭理颜隙, 至于楼芊芊性子本来就谨慎,和颜隙本来就只是萍水之交,更犯不着主动担起调解他们二人的职责, 所以, 在她进来之前,大概是颜隙没忍住这口气吧。   听到唐姣的招呼声, 梁穆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楼芊芊则是走了过来,亲热地攀住唐姣的肩膀, 女性之间的肢体接触是很自然的,她说道:“没想到,珩真君所说的‘第四人’是唐师妹,说实话我确实有点儿意外。”   颜隙被她挡了一下, 站在了原地。   唐姣嗅到楼芊芊身上有股清冷缱绻的香气, 如同伺机而动的猎手, 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轻不重,力度恰好,并没有让她产生不适的感觉,于是唐姣沉吟了片刻,抬头朝楼芊芊笑道:“是呀。我在走进来之前,也没想到居然还能与师姐合作,好意外。”   这句是实话。   她又顺势问道:“看来师兄师姐们就是这次大会的前三了?”   “颜隙道友是榜首,梁师兄是第二,我炼丹的速度稍慢,落了下风,是第三。”楼芊芊打趣一般的说道,“师妹中途被珩真君宣布淘汰的时候,不少人都因此分了神。”   这是在旁敲侧击地问她了。   唐姣闻言,赧然道:“也是我中途出了差错,才被淘汰掉的,让师姐见笑了。”   楼芊芊笑容恬静而温柔,“不过师妹既然被珩真君选中,一定是有过人之处吧?”   “过人之处算不上,然而......”唐姣向楼芊芊眨了眨眼睛,说道,“师兄师姐们之后会知道珩真君选择我的理由的,此后也希望大家能与我好好相处,互相帮助了。”   楼芊芊怔了怔,松开了攀着唐姣的手,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比起前几次见面,这一次与她对话的楼芊芊明显更加真实。   唐姣想,大概是因为同在一条船上了,都见过彼此最疯狂的一面,所以不瞒了。   颜隙——唐姣转过视线,看向站在距离她几步地方的少年,心里暗叹,梁穆和楼芊芊都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木已成舟,他们暂时是不会轻举妄动的,而颜隙的心却澄澈如镜,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这个笨蛋不喜欢谁,喜欢谁,全部都写在脸上的。   自己被珩清带走之后,只有颜隙跑过来看她。   当时他应该是要问自己的情况怎么样了吧?她想,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反应是先问的大师兄。不管怎么样,这个少年应该是把自己当成了朋友,才如此关心她。   一念至此,唐姣朝颜隙的方向走了几步。   “颜师兄。”她说,“我在离开考核场地之前,听到了你开鼎成丹的动静,当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这届大会的榜首,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有错,恭喜你获得榜首。”   虽然嘴上喊的还是“颜师兄”,不过唐姣觉得颜隙的心理年龄一定比自己小。   她说完这话之后,颜隙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表情倒是没有太多变化。   “嗯。”他谨慎地斟酌着措辞,“你当时......没事吧?”   “我没有事。”唐姣说道,“谢谢你当时赶过来看我,我很高兴。”   颜隙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了,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因为这句话变好。   在旁边沉默观望的两个人脑海中浮现了三个字——真好哄。   这时候珩清才姗姗来迟,熏香扑面,唐姣瞥见他的发梢还沾着水汽,大约是刚沐浴焚香过来的,这个人的洁癖到底演变到了什么可怕的程度啊?她想,本来这屋内的四个人,有三种不同的门派,此时却不约而同地穿上了白袍,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大片。   虽然珩清非要别人穿白色,自己穿的却是黑色。   至少唐姣见他三次,他三次都是穿的黑色,款式还不一样。   四人见珩清进来,恭声唤道:“珩真君。”   珩清随意地挥了挥手,算是应下了。他好像不是特别在意这些礼数,也不像其他真君或是长老们一样,非要他们将礼数做个全套,他径直走了进来,也不多做寒暄了,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问道:“你们来得比较早,应该都已经将桌子上的东西看过了吧?”   那三人说道:“看过了。”   唯一没看过的唐姣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看过。”   珩清瞥了唐姣一眼,说道:“你没看过不要紧,这和你没有太大关系。”   颜隙离得近,小声地向唐姣解释道:“这是我们三人炼成的清萍摇风丹。”   唐姣听了他的话,仔细看去,果然看见桌上分别摆放着三个小瓷瓶,上面记录着颜隙、梁穆以及楼芊芊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厚厚一叠的纸,笔砚也搁置得整整齐齐。   “对,这是你们炼成的五阶清萍摇风丹。”   珩清淡淡说道,手一挥,拔出瓶塞,三枚丹药被真气托在半空中。   “你们三人炼成的丹药都是经过诸位长老考核过的,仔细观察,五阶丹纹,整体呈灰紫色,脉络呈溯流环风状,除了你们完成丹药的先后顺序之外,区别并不是很大。”   四个人仔细查看丹药,果真如他所说。   珩清至始至终都站得很远,好在他的声音足够让所有人都挺清楚。   见四人观察得差不多了,珩清问:“你们认为这枚丹药的药效是什么?”   颜隙说:“含有卧雪蛇蛇鳞的丹药,一般与毒性有关,是毒吗?”   梁穆道:“断肠草与卧雪蛇相斥,不可能是毒,应该与卧雪蛇的寒冷属性有关。”   楼芊芊沉吟道:“碧清石这一味药材,大抵就是用来中和蛇鳞和断肠草的。”   “这样没有根据地猜测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唐姣听着他们讨论,忽然提出了一点,“这五味药材中,当属栖鹤木的等阶最高、效果最强,或许应该从这方面入手。”   颜隙说:“栖鹤木是匿息丹必不可缺的一味药材,莫非与掩盖气息有关?”   梁穆之前反驳他,倒不是真的要和他作对,而是各自发表见解罢了,听到这话,也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又说道:“然而云母含珠是突破丹的药材,不知有何用。”   “云母含珠是主要起着‘提升’的作用,与四阶的风底寻廊相似。”楼芊芊指出,“如果我记得不错,千山华梦丹之中也有这么一味药材,大概是起增强药效的作用。”   这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都没有个准确的回答。   珩清听了一阵,觉得差不多了,就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他问:“你们得出了什么结论?”   四个人各自望了望对方。   颜隙说:“不是毒。”   梁穆说:“具有与寒冷相关的属性。”   楼芊芊说:“有提升药效的作用。”   唐姣说:“与掩盖气息相关。”   珩清听罢,说道:“上古丹方存留下来的只有制法,没有药效的解释,我们只能通过它的药材来推测药效,这就是研究上古丹方的难处。如果不清楚自己炼出来的丹药有什么效果,就不能算作一个优秀的丹修,我之所以要广纳贤才,原因正是出自这里。”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他说。   “不过,也只停留在探讨的阶段,真的想要知晓它的药效,还得亲自尝试。”   四个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   意思是,他们跟随珩清修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试药吗?!   “你们想得没错,就是那个意思。”珩清落下了重重的一句话,他是很淡定,说,“我一生试过的丹药不下百种,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你们从来没有尝试过新的事物,觉得害怕也是正常的,不用担心试药的途中会出问题,我就在这里,如果你们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会出手相救。”他瞥了一眼众人,又说道,“听了这些,有人想退出吗?”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唐姣先开口了:“我从来没想过要退出。”   她和其他三个人不一样,她没有那种必须死死守着的天赋。   从决定赴这场大会之日起,她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顶着众人的目光,她说:“丹修是为了辅佐而存在的,只有丹修是每一个队伍或不可缺的角色,其他修士会将信任全部托付在丹修身上,毫不犹豫地吃下我们所炼制的丹药,作为丹修,我们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些丹药的效果,我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事。”   “说得好。”珩清说,“不过你今天不需要试药,所以你可以保持沉默。”   唐姣:......好吧。反正这三枚丹药里没有哪一枚是她的。   珩清又转向其他三个人,“你们的回答是?”   梁穆声音低哑,说:“我在面对未知的东西时,从不退缩。”   楼芊芊浅笑道:“那就劳烦珩真君了。”   颜隙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珩清听到他们的回答,算是满意地颔首,说道:“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是用以记录药效的,在我说出‘开始’的时候,你们三人就同时吃下自己炼制的那一枚丹药,并且将自己的感受如实记录在纸上。唐姣,你来记录时间,包括丹药是何时开始生效的、是何时开始衰退的、何时彻底结束的,都要完完整整地记录在纸上。你们可都听懂了?”   四人齐声称是。   唐姣去取了笔纸,把桌案上的那枚沙漏扒拉过来,然后伏案等待。   颜隙、梁穆、楼芊芊将丹药牵引过来,置于指腹之间。   “每个人对丹药的感受都略有不同,所以不论你们感觉到了什么,都要记录下来,如果药效使得你们无法记录,那就说出来告诉唐姣;如果无法开口,就记在心里,等药效过去之后再写下,记住,必须要保证正确。”珩清说道,“你们眼前的丹药都是自己亲手炼制的,尽管它们的药效还不可知,不过,这份熟悉应该驱散你们心中的恐惧。”   唐姣看到颜隙的喉结轻轻滚动,不止他,楼芊芊低垂的睫毛也在微颤。   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紧张的,也就只有梁穆一个人。   面对未知,抱有一定的抵触心理是正常的,何况还要亲自尝试呢?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7 。CoM   尽管他们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但是在珩清说出“开始”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用同样的速度喂进了自己的嘴里,与此同时,唐姣将沙漏翻了过来,细沙顿时倾泻而下。 寳_ 書_蛧_ω_w _w_._β_Α_ǒ_S _Η_ǔ_⑦_. ℃_o_Μ   记录开始。 第47章   ◎三年时间,突破四阶。◎   丹药入口, 化为一股冰凉的气息,滚入喉咙。   屋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未来的到来。   大约是三息之后, 颜隙瞪大了眼睛,说道:“我的身体变得透明了。”   不止是他,梁穆和楼芊芊身上也发生了相同的变化。   唐姣连忙提笔记录。   珩清提问道:“你们都感觉到了什么?”   “凉。”   “有点凉。”   “像是变成了一阵风。”   三个人同时答道, 回答得都差不多。   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听得到三个人的声音。   珩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唐姣,唐姣记录下药效彻底生效的时间之后,便搁下了笔,循着记忆中的位置, 依次走到他们三个人的面前,在动手前,先说了一句“得罪了”。   颜隙的位置距离她最近。   唐姣伸手的时候大概是找错了方向, 手臂挥了半天都没碰到东西, 下一刻就感觉到手被无形的力量拉着,然后她的手攀住了什么东西, 颜隙告诉她:“这是我的肩膀。”   “嗯......”唐姣沉吟道,“碰倒是能碰到,不过, 没有什么温度。”   和楼芊芊的形容一样,像是触碰到了一阵风,如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碰到颜隙,唐姣想, 她应该会觉得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吧?她又试着摸索了一下颜隙的衣襟, 指腹并没有向她传递布料应有的触感, 似乎在吃下丹药之后,他身上的所有存在都变得模糊。   为了确定这是普遍现象,唐姣紧接着又去碰了碰其他两个人。   楼芊芊倒是主动向她走了一步,方便她找位置。   至于梁穆,伸手的时候唐姣总有一种将手伸进蝎子洞里的感觉,不过,好在梁穆并没有蛰她一下,整个过程都比较顺利,唐姣从他们身上得出的结论和颜隙的一模一样。   唐姣将自己的感受一一记录在了纸上。   她严重怀疑,珩清让她来做这件事情是因为不想碰到其他人。   写完之后,她抬起头,望向空无一人的桌前,问道:“你们看得到对方吗?”   “看不到。”异口同声。   梁穆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但是多多少少能感觉到一点。”   “原来如此。”唐姣边记边说道,“和一开始猜测得差不多,栖鹤木是匿息丹必不可缺的一味药材,而这枚清萍摇风丹在匿息丹的基础上更改了其他药材,卧雪蛇蛇鳞用来压制体温,断肠草来抵消蛇鳞的毒素,云母含珠将匿息的作用从感觉放大至视觉。”   珩清听着,引导道:“既然唐姣都能触碰到你们,这清萍摇风丹的作用应该不至于彻底抹消存在,只是影响他人的感官,你们拿起面前的笔,看看能不能触碰到东西。”   嗯,三支笔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中。   确实是能触碰到东西无疑。   珩清道:“能碰到就行。你们各自记录一下从吃下丹药到现在的感觉。”   三个人开始记录。   颜隙写:“吃下丹药之后,大约三息,体温开始降低,像是吃下了一捧雪,体内的真气运转逐渐变缓,吐息接近于无,和匿息丹带给我的感觉很像,但是却更加明显。”   梁穆写:“......温度持续降低,直至与周遭环境温度保持一致。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身形,不过仍然能感知到,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感觉到同样吃下丹药的其他人,这种感觉和用神识感知气息的感觉相似,但无法准确无误地确定对方的位置和身份。”   楼芊芊写:“我试着取出了百纳袋中的物体,观察其他人的反应,明显并没有看到它,看来百纳袋也被视作了‘我’身上的一部分,我猜测清萍摇风丹的认定范围是从吃下丹药的那一瞬间开始的......方才试了试把纸张放入百纳袋中,果然放进去之后就消失了。看来我猜得没错,百纳袋被视作我整体的一部分,只是拿起的过程能被看到。”   见三人写完后,珩清对唐姣说:“你去把他们写的念出来。”   唐姣过去了,念了。   颜隙素来不擅长表达自己,所以写得最少,他关注的是自身;梁穆措辞很精炼,他主要关注的是自身与他人之间的联系;楼芊芊尝试着做了试验,从记录中可以看出,她关注的是这枚丹药能够用在什么地方——三个人的感觉相近,写出来的东西却很不同。   珩清听完,说:“这就是我让你们三个人都吃下丹药的原因。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东西感觉都是不同的,像是甘草,有人觉得甜,有人觉得苦,所谓试药就是反复试错的过程,作为研究上古丹方的先驱者,我们必须保证最后结论是最精炼、也是最正确的。”   四个人感动了不到两息。   就听到珩清说:“唐姣你现在去把墨泼在他们身上。”   唐姣虽然看不见那三人的表情,但是也能感觉到大概不太妙。   珩清甚至往后退了两步,免得她泼到自己身上,嘴里还在催促道:“你动作要快一点,每个地方都要泼到,那砚台附了符箓,里面的墨汁用之不竭,不用担心会泼完。”   好,我泼。   唐姣硬着头皮泼了。   墨汁泼洒在三个人的身上,勾勒出了轮廓。   三个人都黑着脸——指的是墨汁的黑,定定地站在原地等她泼完。   珩清看着,说道:“嗯,看来普通的东西溅在身上的时候是能显出身形的。”   他对在场的人中唯一养了灵兽的梁穆说:“你把你的灵兽召出来。”   梁穆浑身都淋着墨汁,唐姣当然也就看得清楚他的动作,只见他的指尖一划,鹏鸟应召而现,风暴在逼仄的屋内卷出噼啪的声响,不过,唐姣虽然感觉鹏鸟确实出现了,却并没有亲眼看到它的身形,显然清萍摇风丹的效用囊括范围巨大,甚至包括了灵兽。   珩清直到这时候,脸上才浮现一丝满意的神情。   此前试验的那些都不算什么,能掩盖灵兽这一点才足以证明这枚丹药有重大意义。   “颜隙,楼芊芊,将你们的法宝召出来。”   两人应声召出了法宝,和梁穆召出灵兽的时候差不多,法宝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只有在召出的那一瞬间能够捕捉到法宝的气息。唐姣想,如果提前就召出了法宝或是灵兽,刻意隐瞒之下,想要潜到敌人的身边,对他发起突袭,对方基本上是毫无抵抗力。   就拿颜隙在蛇巢被捅刀子的那次举例。   颜隙虽然没有感觉到梁穆的靠近,不过如果他转过头就能看到他。   如果将匿息丹换成清萍摇风丹,即使转过头去看,也无法发现他的靠近。   想到这里,唐姣主动说道:“我想试试用神识能不能感觉到你们。”   她看到三张黑脸点点头,于是散开神识探了探。   过了一会儿,她说:“或许是因为我的等阶太低,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等阶差距确实是个问题。”珩清凉飕飕地说道,唐姣有点怀疑他是在暗讽她的修为低,明明她这个年纪能有四阶已经很厉害了!紧接着,他说,“你们三个人之中属梁穆的神识最为深厚,梁穆,我现在解除你的药效,你像唐姣那样试着用神识去感受。”   解除药效?怎么解除?   没等唐姣问出来,下一刻,一股神秘的、诡谲的真气轰然炸开,站在风暴中心的梁穆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立刻显出了身形,他的衣袍被刮得起伏如黑梅白腹蟒,神色有片刻的怔忡。即使是梁穆,在正面撞上九阶真君的真气之际,仍然会感到那种窒息感。   丹修的真气不比剑修或是气修,没有什么攻击性。   然而,只是那种堪称宏大的气息,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了。   珩清用真气硬生生击碎了清萍摇风丹所带来的迷惑,药效也随之褪尽。   梁穆很快回过神,按照珩清所说的那样,散开了神识去感受其他两个人的存在。   他如实回答了:“吃下丹药的时候还有一丝感知,如今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唐姣赶紧记了下来。   梁穆是提前结束了试验。   其他两个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珩清谨慎又严苛,翻来覆去地试验了所有他能想到的点,还让唐姣和梁穆跟着一起想,等到一个时辰的药效结束之后,反复动用真气的颜隙和楼芊芊几乎虚脱,在得到了珩清的准许,这才抖着手从百纳袋中取出回春丹吃下。   如果不是因为珩清的洁癖太严重,唐姣真怀疑这试验要持续到半夜。   他挥手让这三个人先回去整理自己的仪容,颜隙临走之前,慢下脚步,转头看了唐姣一眼,像脏兮兮的小狗一样,唐姣注意到了,朝他挥挥手,做了个口型说“再见”。   于是颜隙也说了个“再见”,顶着此生第一次如此狼狈的模样回去了。   一时间,屋内就剩下唐姣和珩清两个人。   唐姣把四个人记录下来的信息都整理好了,交给珩清看。   珩清看的时候皱着眉头,让唐姣总感觉他要挑毛病,不过,所幸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视线从字里行间挪到唐姣的脸上,说道:“谅你是第一次,就算勉强过关吧。”   唐姣松了口气,“那......”   珩清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就结束了?”   唐姣被他噎了一下,说道:“这、倒也没有觉得结束了。”   珩清冷哼一声,似乎是觉得她油嘴滑舌,也没追究这一点,说道:“你们四人以后都要在一起炼制相同的丹药,修为差距不能太大,当然,如果你修为过高我也欢迎,不过事实就是你的修为比他们三人低了一头,所以他们都回去休息了,你却不能休息。”   这是要开小灶的意思吗?   唐姣暗暗想着,点了点头。   珩清抬起手,竖起三根手指。   唐姣盯着他裹在手套里的手指,不明就里。   “三年。”珩清说,“我只给你三年时间,突破四阶。”   唐姣......瞳孔地震,猛地抬起头看向珩清。   她没有听错吧?三年时间?突破四阶?   和唐姣的震惊相比,珩清显得格外淡定。   他慢条斯理地又加了一个条件:“而且这三年中,你不能通过双修走捷径。”   本来要在三年时间突破四阶就已经很困难了,珩清还将双修这条路给彻底封死。   “真君是认真的?”唐姣忍不住说道,“颜隙二十二岁登上五阶,已经足以使整个修真界都为之侧目了,三年时间,三年之后,我才二十一岁,比颜隙还要早了一年。”   珩清只说了一句:“你觉得你比颜隙差吗?”   唐姣被戳中了痛点,一时哑言,半晌,憋出一句:“我不认为我比他差。”   “你不比颜隙差,而我却比赵玉微要强。”珩清说,“我早了她两百年登上九阶,无论是经验还是手段都远高于她,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认为你在我的指导下,会追不上在赵玉微指导下登上五阶的颜隙?我不仅要你追上,我还要你的风头远远盖过他。”   “我要你在十年之后的丹修大会上,得到属于你的名次。”   颜隙听到这话都要觉得委屈——你们说你们的,管我什么事啊?   但是唐姣听到珩清的话,竟然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名为“野心”的冲动,如同一簇火种落入她的身体里,点燃了心脏,烧灼着灵魂。   这种冲动催促着她,逼迫着她启唇吐出五个字:“我要怎么做?”   珩清说:“跟我来。”   唐姣跟着他走到了一扇门前。   这扇门,是茫茫雪原中唯一的黑色。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扇门,却觉得它格外的熟悉。   门内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气息,如同她还在襁褓之际感受到的安稳。   “此门名为‘浮屠之棺’。”珩清将手放在门上,唐姣敏锐地感觉到门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与他遥遥应和,他缓缓说道,“它的本体在寒炽地域之中,我尽力在我的洞府内还原出了它的原貌,不过也远远不及本体那般危险,至少不会真的取走你的性命。”   “某些天品法宝出现的时候,会生出异象,使周遭的真气紊乱,和你的春山白鹤鼎不同,春山白鹤鼎的气息是平和的、安定的,而我的黄泉碧落镯却散发着危险的、扭曲的气息,它在出现的时候,引发了整个寒炽地域的暴动,从那时候起,这扇门就硬生生嵌在了寒炽地域的山脉之间。”他说,“我便是从这扇门中将黄泉碧落镯带出来的。”   在他带走黄泉碧落镯之后,“浮屠之棺”的力量有所消退,不过仍然危险。   所以,直到现在,它的本体还封锁在九阶符修的阵法中,旁人无法靠近。   珩清没有告诉唐姣他当初在门内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是唐姣也能够猜到,那必定是十分煎熬的、近乎破碎的灾难。   “在真正进入这扇门之前,我想再向你确认一次。”珩清面向唐姣,唐姣看到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刻薄锋利,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最后的忠告一般,“在选择踏上这条道路之日起,你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从此之后的三年内,每一日,在其他人都在休息的时候,你却要在门内修炼,日夜不辍,再也没有休息的机会,你将在门内经受苦楚,撕裂血肉,神魂俱灭,或许会万念俱灰也说不定,纵使如此,你仍然不感到退缩吗?”   他说得很严重。   神魂俱灭,万念俱灰。   唐姣抿了抿嘴唇,再次看向眼前的这扇门。   当年,珩清便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   每一个九阶真君必定是淌着血与泪,经历了莫大的痛苦之后才达到这个高度。   珩清如此,徐沉云或许亦然。   既然她想要胜过在世人眼中难以望其项背的天才。   那么,她也要付出相应的努力才行,即使这种努力带给她的更多是痛苦。   唐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之际,眼底已经彻底清明。   “我不会退缩。”她说,“珩真君,我要踏入这扇门。”   话音落下,她头一次看到珩清露出稍微有些真诚的浅笑。   这种微笑到底是“你居然不跑啊”的嘲弄居多,还是对她的满意居多,唐姣没有分辨清楚,因为珩清已经抬起了手,打开了那扇门,有着“棺”之称的门在她眼前开启。   直到这时候,她才猛然预见。   近乎痛苦的三年,从此刻起,向她展露了一丝端倪。 第48章   ◎屠夫和青梅。◎   起先, 是无尽的黑暗。   这种黑暗并不令人恐惧,因为周身像是溺在水中,虽然什么都看不到, 却有一种包裹在羊水中的安心感,唐姣试着去感受,也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线光明。   她眯起眼睛,极力地想要适应那线光明,却被灼伤了双眼,滚烫的火舌铺天盖地, 如同一场来势汹汹的山火,瞬间便将整个空间都烧成红色。唐姣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火焰烧焦, 皮开肉绽, 其实并不疼,因为神经已经彻底枯死, 不过她的脑袋被固定在了原地,眼皮像是被强行撑开一般,能做的就只是看着自己走向灭亡。   皮肉皲裂, 血色的肉暴露在空气中,皱巴巴如同刚从羊水里取出来的婴儿。   唐姣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急促似擂鼓, 震得她鼻腔淅淅沥沥流出血液, 脑中的每一寸神经都在清晰地破裂, 耳蜗发出垂死般的嗡鸣,轻轻巧巧的,扑的一声,彻底失去了听觉,但那些恼人的声音不是出自别处,正是出自她的躯壳之内。   火焰将血肉蚕食殆尽,森白的骨架逐渐充斥了视野。   在唐姣被这种绝望的感觉吞噬的最后一刻,鸡鸣声破开了憧憧黑夜。   她睁开眼睛,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屠夫,以杀猪卖肉为生,平日里生活得倒也很充裕。   唯一的缺点就是每件衣服上都沾了肉腥味,他自己也感到厌烦,可惜每天摆摊收摊太过忙碌,屠宰一事又太消耗体力,每次回家了都只是搓一搓衣服了事,他那双长满了茧子的手在握刀的时候有多灵巧,在搓洗的时候就有多笨拙,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到后来,他也怀疑起来,那种味道到底是沾在衣服上还是沾在他身上的。   或者说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中,洗不干净如此罪孽了吗?   久而久之,屠夫也已经习惯了浸在血里的味道,邻里街坊彼此之间都熟悉,见到他的时候还会调侃一句,说他“浑身一股子杀生的气息,一看就不好惹”,不过,今日却很不一样,屠夫在出门之前认真地嗅了嗅身上有没有味道,从箱底摸出来新衣服穿上。   隔壁卖早点的青年看到他出门,下意识招呼了一句,今天凉爽,适合摆摊啊?   屠夫摆了摆手,说,今天不摆摊,怕肉腥味弄脏了衣服。   青年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同,上下打量一阵,笑道:是有什么喜事吗?   屠夫难得露出了窘迫的神情,说:也不是什么喜事,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   青年恍然:哦!   总归时间还早,屠夫就跟着青年慢腾腾晃到集市,帮他一起摆摊,热腾腾的包子出了炉,青年塞给他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包子烫口,两个人一边呼呼地吹着一边吃着。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b a o s h u 2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b a o s h u 7 . c o m或x b a o s h u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青年问:是你的青梅吧?   两个人的手都不怎么怕烫。   屠夫把包子咬了个口,看热气在破晓的光芒中升腾。   他说,我都说了她来找我,她家里肯定是不允许的,结果她非要来,唉!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可青年还是看出来他脸上掩不住的喜色。   小孩子之间是不讲求什么等阶次序的,家里贫穷的不会因为你家里富裕就高看你一眼,家里富裕的不会因为你家里贫穷就不跟你玩,屠夫就有这么一个青梅,大家闺秀,是镇上有名的家族,小时候和屠夫常常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两个人都对彼此有好感。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身份之间的悬殊也就暴露了出来。   青梅的家族里供奉修士,为了维持关系,她从小就与修士家族定下了婚约。   可是她性子倔,顽皮,不是大家印象中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怎么也不肯循着家里定下的道路前行,家里让她不要跟生在屠夫家里、以后也要当屠夫的人玩耍,她不听;家里让她老老实实嫁给修士的家族,她不听;家里让她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她就不。   屠夫跟她说,你要选择安稳的路啊。   青梅晃着腿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出违心的话,半晌没有反应。   屠夫说,你在听吗?   青梅说,没有听——然后凑过去揪他耳朵,大喊,笨蛋!   他不是真的笨,只是在装傻而已。   卖早点的青年是很清楚的,屠夫之所以拼了命的挣钱,就想有朝一日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尽管她不一定领情,尽管到那时她或许已经嫁人了,种种可能性悬在这个男人的心中,但他还是默不作声地做着,他对青年说,其实她要是拒绝了这个提议更好。   青年忍不住笑他:怎么她要来见你,你反而紧张得像个黄花大姑娘似的?   屠夫威胁似的,朝他比划了一下健硕的肌肉。青年闭嘴了。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早点卖得很快,有屠夫在旁边搭把手,很快就忙完了,中途也有认得他的人好奇地问一句怎么今天来卖早点了?屠夫支支吾吾说,总之今天不准备出摊,没事干,所以来帮个忙......搭话的人遗憾地说,可惜,我还想买猪肉呢!   明天,明天一定出摊。屠夫如此承诺道。   他紧张地数着时间,等青梅在信中和他约好的时间一点点接近。   屠夫当然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还是请教了隔壁的书生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其实青梅和他约的时间临近黄昏,他本来是有时间出摊的,只是他太紧张,坐立不安,他们实在太久没有见过面,他难得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如此惴惴不安等了一天。   他终于捱到太阳落山,急急忙忙赶到了约好的地点。   这是一棵柳树下,青梅还没来,屠夫站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远处的那座山脉。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这座山就在这里了,或者说,自从天地伊始之际,它就在这里了,用肉眼去测量,它似乎很近,其实是很遥远的,只是今天的天气比较好,秋高气爽,能够清晰地看到山脉的轮廓,连绵逶迤,泛着透亮的光,像沾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就在屠夫对着山愣愣地发呆时,眼前忽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挥了挥。   怎么在发呆啊?青梅笑嘻嘻地跳进他的视线里,说,等我很久了吗?   屠夫原本想说“没等多久”,忽然看到青梅的手里拿着一个行囊,支起的一角能够看到里面闪烁的宝石光芒,他顿时产生了不详的预感,问青梅,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青梅一下子把手背过去,勉强笑道,好不容易见面,别聊这么扫兴的事情。   屠夫心中的喜悦荡然无存,咄咄逼人地追问,你不会要离家出走吧?   青梅被他这样追问,逼得急了,也有些烦躁起来,大声说,是啊,我就是要离家出走了!家里人给我定的婚约就是在明日了,我要不走,明日之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又说,你就去仙门寻我吧!   屠夫这下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走了,我还不是见不到你了?   青梅见他脸上露出愧意,心里的火也消了许多。   她说:我今天之所以要见你,就是想当面问你一句,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屠夫想说,我跟你走?不是应该你跟我走——这么说才对吧?   但是他的心很乱,想了多年的事情就这么突然发生了,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青梅叉着腰盯着屠夫,说,五,四,三,二,一......好了我走了。   屠夫赶紧拉住转身欲走的青梅,他力气很大,抓得她一个趔趄,但是他非但没有从她脸上看到恼怒,甚至从她的嘴角看到了狡黠的笑意,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上当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屠夫说:你等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青梅拉住他的手,柔荑触到粗砺的茧,于是轻轻覆了上去。   她说:我跟你一起。   两个人做贼似的摸了回去,屠夫翻箱倒柜,赶紧收拾好了东西,仿佛追兵已经找上门来了,青梅倒是比他还要镇定,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却还有心情开玩笑。   她说:诶哟,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钱?不会早就对我生出歪心思了吧?   屠夫嘴笨,肚子里一点墨水也没有,向来说不过她,于是决定装聋作哑,不过装聋作哑是装了,手却还是一直攥着青梅的手,半是紧张,半是激动,手心里都汗津津的。   这场逃亡没有预兆。   两个人像是回到了幼时,脱离了等阶的束缚,放下一切世俗的观念,在田野之间自由自在地奔跑,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子,累了,也觉得走够了,于是去借了一匹马来。   青梅不会骑马,窝在屠夫怀里,百无聊赖地跟他聊天。   他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就这样先走吧,走到哪里都可以。   那座绵延的山脉看起来仍然很远,只是,他们总有一天会抵达那里,对吧?   青梅有点困困的,嘟囔道:我再也不当大家闺秀了!我要穿男装!   屠夫说:知道了,知道了。   青梅又说:你找个地方继续当屠夫,我在你旁边搭个铺子,专门卖豆腐。   屠夫说:你会做豆腐吗?   青梅说:不会。不过我这么聪明,应该很快就能学会吧?   屠夫无奈道:嗯,好吧。   青梅说:我想在大晚上的逛闹市。   青梅说:我要自由自在地躺在草地里看月亮。   青梅说:我还要......   她越说越困,越说越困,几乎要睡着,又强撑着不想这么睡过去。   一声巨响,惊碎了她的梦境,让她猛然醒了过来:怎么了?什么声音?   而且,怎么总感觉越来越热了呢?她一边想着,一边抬起了头——   但是青梅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因为一双粗糙的、宽厚的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   青梅问:咦......为什么要捂住我的眼睛?   她抬起手,想要扒拉下屠夫的手,可是屠夫的手死死地捂住她的眼睛,几乎让她感觉疼痛了,青梅听到风吹鸟啸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在塌陷、在断裂,她听到了惊慌失措的哭喊,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感觉到有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她的后颈,让她战栗。   她听到屠夫的心跳声很快,很快。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混着哽咽的声音。   他久违地喊了她的乳名,说,其实我一直都——   之后,他说了什么,青梅没能听清楚,因为她的意识在一片炙热中消弭了,几乎连回拥他的机会都没有,她也想说,你在害怕什么呢?别害怕,我不是在这里吗?然而谁也没能将话说完,因为黑暗来得太快,瞬息间就将万物吞噬殆尽,只留下了一片死寂。   唐姣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升高,目光所至,两具森白的骨骸被碾作飞灰。   这是她梦境中所看到的一幕,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了她的眼前。   和屠夫共情的她几乎是感觉胸膛被撕裂,那种得到之后再次失去的痛苦和不甘,连同火焰再次席卷了她的身体,绝望犹如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窒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唐姣不明白,也无法理解。   “棺”却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从灵魂抽离的那一刻起,唐姣就感觉到自己被强行拉向了另一个方向,飘过茫茫的火光,塞进了另一具也已经变成了白骨的身体里。 第49章   ◎商人和少年。◎   这具身体的主人, 是个恶贯满盈的商人。   商人油嘴滑舌,游走在修士与凡人之间,游走在修真界与凡界之间——虽说如此, 修真界和凡界不应该是一回事吗?不是的。商人闻言,立刻笑了,拍着年轻人的肩膀说道, 要是你亲眼见过仙门,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那里是不属于凡人的另一个世界。   丹修出现后,医师变得毫无用处;   剑修出现后,侠客也与孩童无异;   符修出现后,车马驿站成了累赘;   气修出现后, 从此天际如履平地。   商人侥幸,有个叔叔进入了仙门,虽然那叔叔和他之间隔了不知多少代亲戚, 早就不知道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到底沾不沾得上边了, 不过,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他也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和仙门牵线搭桥,扯上了关系, 这才得以在修士与凡人之间游走。   家底越是殷实的凡人,就越是信奉修士,而商人就是辗转于各大仙门,收购丹药、符箓之类的东西, 兜售给这些愿意一掷千金的凡人, 见不见效不要紧, 有没有风险不要紧,“只要是仙家的东西,总是好东西”,大多人都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也乐见其成。   他是商人,不是修士。   他只管卖出去,挣到钱,至于之后的事情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也有人找上门来,哭着要向他讨个说法,说他害死了多少人命,商人一开始还觉得愧疚,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后来也就渐渐地麻木了,习以为常了,说到底,他就只是个商人而已,他也需要养家糊口,如果他不挣这份沾了血的钱,那么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他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地讽刺道:可是当初不是你们央求我卖给你们的吗?   商人衣冠楚楚,温润儒雅,微笑着让侍卫将那些人扔出门,听到门外的惨叫,仍然可以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吹开水面上的茶叶,一边喝着茶,一边计划下一步的行程。   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商人的队伍朝东行了十日,目光所至,已经足以见到那座山脉。   那是一座连绵的、巍峨的山脉,横贯南北,位于九州中心,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商人习惯于将它视作一个地标,行商十年,他见过这座山不下十次,不过因为这座山实在太高,几乎没入云间,山顶经年覆雪,他的队伍每次行至此处,都会选择绕道而行。   每到这时,商人都会远远地望向那座山脉。   如同望向他再也难以踏足的故乡。   这是他充斥着铜臭味的日子里为数不多有雅兴的时候。   可惜有些人就是不给他这个附庸风雅的机会。   身旁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大骂:快点放开我!   商人眺望山脉的视线收了回来,望向自己的身旁。   这次和之前不同的是,昨夜,同行的侍卫抓到了一个小贼。   说是“小贼”,还真的是小贼,年纪不大,可能也才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正极力地拧转手腕,想要从绳索中挣脱出来,结果挣是没挣开,反而腿脚一软倒在了地上,像条气喘吁吁的狗,狼狈又难堪,脸涨得通红,和老神在在坐在藤椅上的商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侍卫站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很令他心焦。   商人说:你太扫兴了,破坏了眼前的美景。   少年说:那你倒是给我松绑啊,我不打搅您行不行?   商人手中的烟斗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说:这可不行。你要偷我东西。   少年憋着一口气,说:可是我又没有偷到手啊!   商人说:没偷到是一回事,偷没偷又是另一回事。   以防少年是受仇家指使,他又试探道:你知道我这趟的货物装的是什么吗?   少年说:不知道。   商人觉得好笑:你不知道就来偷?笨贼。   少年在地上一骨碌坐了起来,说,因为我听说你有钱,而且你挣的都是黑钱!   商人闻言,说:你知道什么是黑钱?   少年支支吾吾说不出:反正......黑钱就是黑钱。   他想了半天,绞尽脑汁,耗尽毕生所学说出来了个“不义之财”。   商人说,别人来买我的货物,我卖给他们,这就叫不义之财吗?不对吧?我又没有逼着他们来买我的东西,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给我扣上一顶挣黑钱的帽子上来呢。   少年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半晌问出一句:所以你到底卖的是什么?   商人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符箓,在他眼前晃了晃:见过这个东西没有?   少年被晃得眼晕,也就看清楚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隐约感觉是稀奇的物件。   商人说:看你这副样子大概也没见过,我卖的是从修真界买来的符箓丹药。   少年蓦地瞪大了眼睛,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是“修真界”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能让大人们都对它又敬又怕的地方的东西肯定厉害。   他一时间忘记了当下的处境,好奇心作祟,追问道:这东西有多厉害啊?   有多厉害——?商人慢条斯理地说,大概是这一枚符箓就可以填平一座镇吧,也是你运气好,要是真的被你偷到,你一点也不知道它怎么使用,恐怕把玩的时候就炸了。   瞥见少年还想凑近瞧一瞧,商人手腕一翻,将符箓收了起来。   这还只是最低阶的符箓,就已经有如此威力,如此你就知道有多厉害了吧?   小孩子才不知什么天高地厚,少年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兴奋起来,也不管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捆住有多难受了,挪动到商人身边,连连追问:那你是怎么买到这些的啊?   商人说:修真界主要是用灵石进行交易的。我先是将银两换作灵石,再用灵石去找熟悉的修士换取这些东西,然后将这些带回来卖给凡人......我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说这么多做什么?   商人想,或许他是想起了他的儿子。   他离家的时候,小孩也才四岁,正是黏人的时候,很崇拜父亲,要骑大马,坐在他的脖颈上咯咯直笑,要缠着他讲修真界的那些见闻,小孩不懂,把真的当成假的听,把修士当成神仙,把修真界当作仙界,父亲常常不在家中,他就自娱自乐美化了事实,将爹娘当作了牛郎织女,不过他把爹当成了织女,把娘当成了牛郎,每年鹊桥才能相会。   商人已经足足有十年没有见过家人了。   他的儿子如今应该也有少年这般年纪了,不知道相貌更像谁。   上月他差人送东西给家里,听捎信的年轻人说,那个少年听到是他带回来的东西,很是冷漠,将门“嘭”地一声就关上了,无论母亲怎么喊他都不肯出门再说一句话。   商人倒也不是不想回家。   他的儿子那时候年纪还小,恐怕不记得,他被骗作是“小时候不小心摔倒磕到了”的眉骨上的伤痕,不是磕出来的,而是仇家寻上门来,被刀划出来的口子,若不是商人慌里慌张带了侍卫赶回来,会发生什么还不得而知。不过,从此之后,商人也不敢再呆在家里了,他知道他干的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不想连累家里,于是至此开始漫长流浪。   小孩子能记得什么?   小孩子只记得一次搬家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商人只能从每次收到的回信中、妻子的只言片语中,想象他们如今的生活。   他是为了养活家人才踏上了这条路,却也为了这条路和家人几乎决裂,商人有时候想起来,也会伤春悲秋,觉得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因果轮回,终究报应在他身上。   少年不知道商人那复杂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少年很崇拜地说:哦——我也想去修真界看一看啊。   商人说:修真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少年说:是不是好地方,也要亲眼看了才知道吧。   商人将他上下一打量,见他衣裳破旧,骨瘦如柴,于是问:你有家人吗?   少年震惊道:你不要骂人啊!   他顿了顿,还是老实回答: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谁,从我记事起就开始乞讨了。   商人伸手给他解开了绳索。   迎着少年疑惑的眼神,商人说:既然如此。我看你胆子也很大,不如跟着我一起经商吧?这样你既可以接触到你想要见到的修真界,又可以保证衣食无忧,觉得怎么样?   少年活动着被勒出斑斑痕迹的手腕,说,还有这等好事?当然好啊!   这当然也是这个满腹黑水的商人的私心而已,并不是真的好心。   他无法将妻儿带在身边,因为他的生活太危险,随时都要警惕寻上门的仇家,但是他又实在太思念家人,于是借口让少年跟着自己,如此也聊以慰藉,让他心中好受些。   天色近晚,山脉显出点点光亮,好似星宿坠落之际的光芒。   少年摇身做主人,也不记仇,跑去向方才绑自己的那个侍卫要了个藤椅,也搬到商人旁边坐下,他大概是不懂欣赏美景的,就像猪嚼茶叶似的,干巴巴地盯着看了半天。   商人问:看得懂吗?   少年诚实道:确实看不懂。   商人说:那你在傻笑个什么劲?   少年乐呵呵地说:我今天运气很好啊,虽然没偷到东西,但是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对他来说,大概怎样的生活都比他之前过的生活要好。   经商也很低贱,要看别人脸色,不过至少要比他在街上乞讨时挨毒打好太多。   这一点点小事情就让他如此开心了啊。   商人想着,伸出手,少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座山脉。   他说:此山,名为不周山。   少年说:不周山,不周山,好奇怪的名字。   商人说:你最好记住这个怪名字,因为在这之后你会无数次地经过这里。   少年点头如捣蒜,又说:不——周——山——这三个字怎么写?   商人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不周山。   少年用手触碰那一横一竖,一笔一划,然后也试着写了写。   他写出来,是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不像是写字,倒像是照着画画。   商人不忍直视,仰头装看不见,少年却不懂好坏,写完之后喜滋滋地端详了一阵,说,我记住了,下次再来这里的时候,你不用给我作示范,我肯定也能写出这三个字!   话音落下,两个人同时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咕噜咕噜声。   少年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说:我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呢。 寶 書 網 W ω W . B ā ο s Η μ ⑦ . ℃ Ο m   商人赏景的地方在高一点的土坡上,他听到少年这么说,无奈地指了指前方的土坡下,说,那里是扎营的地方,你随便找一个人,跟他们说你饿了,他们就会给你吃的。   商人说:有水果,有干粮,什么包子馒头的,都是今早在镇子上买的。   少年听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嗯嗯嗯地答应着,说:我下去了!   商人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去吧。   少年欢呼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土坡,跑向营队。他自来熟,向来是不怕生的,随便拽了个跟着商人四处经商的年轻人,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年轻人听了之后,让他在原地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当年轻人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往他手里放了几样东西。   少年没急着吃,转过身朝商人高高地举起手臂。   他手里拎着一串葡萄,娇艳欲滴,还有一只手捏着几个馒头。   脸上的笑容,灿烂至极,连挥手的时候差点打到旁边的人都没发现。   商人受到这种喜悦的感染,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到底多久没有这样真诚地笑过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两人之间隔着点距离,于是商人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于是少年就将葡萄往嘴边放去。   他不知道葡萄是要一颗一颗吃的,看那副样子,是要连蒂也一并塞进嘴里。   商人心想,诶哟。欲要出言阻止他这种一点也不文雅的行为。   但是就在他抬起眼睛的那一瞬,他的脸色忽然变了,瞳孔急剧收缩,制止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他近乎是疯狂一般的站起身,带翻了藤椅,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动作,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大喊什么,但是没有人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滚烫的温度将空气蒸发,撼天动地的巨响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蜗。   而商人的那句“快跑”也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崩裂声中化为了尘埃。   他看到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手里还捏着那串葡萄——那还能被称为葡萄吗?已经只剩下一簇黑灰了,和他的身体一样,血肉被吞噬,白骨被烧黑,他还维持着那个托举的姿势,仰着头,白骨张着嘴,牙齿咯吱咯吱地动了。   随即,每一寸骨骼都被碾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崩塌。   侵袭天地的火焰没放过任何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少年、中年,还是老年,无论是准备开启新生活的人还是已经在生活中麻木的人,无论是绝望,还是期盼。   商人感觉到嘴里逐渐泛起血腥味。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一声近乎破碎的惨叫。   他喊了妻儿的名字。   然而,就连惨叫声也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白骨在原地站了片刻,被猎猎风声吹成飞灰。   唐姣从商人的身体中抽离,明明只是灵魂,她却感觉到每一寸都疼得出奇,那诡异的火焰不像是只摧毁了□□,还烧灼着她的灵魂,将她的灵魂无数次地撕裂,再拼凑。   这就是珩清所说的。   神魂俱灭,万念俱灰。   她挣扎着想要逃离,满脸是泪水,身体却不受她的控制。   无数个以惨烈告终的事实蜂拥而至,争着、抢着,将她囫囵吞入了腹中。 第50章   ◎锻造一柄剑。◎   颜隙发现, 唐姣有些不对劲。   她向来是充当四个人之间的调和剂,就连和最难相处的梁穆也能有几句话说。   不过,就在最近, 颜隙发现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整个人也越来越沉默,而且她从来都是最积极主动的那个人, 对炼丹一事绝不懈怠,今天听珩清讲解的时候居然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几欲昏睡过去,若不是颜隙偷偷拍了拍她,她恐怕就要睡着了。   颜隙望着唐姣眼底的青黑, 小声问道:“是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唐姣冲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笑容却很疲惫。   她要是不愿意说, 无论他再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 颜隙才愈发心焦,一方面是担心唐姣, 一方面又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可靠,所以唐姣才不愿意告诉自己——不如她的大师兄可靠,是吧?他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 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明明只是一面之交而已,唐姣也没有在他面前过多提及大师兄的事情, 可颜隙偏偏就是看这个人不顺眼, 和他相比起来, 连燕宿都顺眼许多。   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袒露的事情,那个大师兄是不是全部都知道?   颜隙酸死了。   他这种想法实在是误解了。   可惜唐姣不知道,要是她知道,她一定得好好解释清楚。   在“浮屠之棺”之中遭遇的一切,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轻易理解她的痛苦。人是难以共情的,在踏入那扇门之前,唐姣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在亲身经历过那一切之后,一次次看到眼前的事物被摧毁之后,她内心的压抑达到了极致。   她只能用炼丹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可惜每次炼丹之后,就是最为痛苦的时间。   她的灵魂一次次被撕裂、重组,如同在熊熊火炉中锻造的一柄剑。   这个过程,必定是漫长而痛苦的。   唐姣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门后看到的那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   毕竟他们的人生都是如此的独立完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期盼,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所有人的故事都以一场滔天的火焰而告终。那场火到底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唐姣想要知道。   为此,她向珩清申请了进入藏书阁的资格,有空了就会去。   唐姣在药王谷修习已有将近两年时光,对谷中愈发熟悉,即使不需要燕宿带路,她也能够知道每条路是通向哪个地方的。燕宿自从知道她跟随珩清修习之后,很是高兴,他本来还在担心唐姣会不会因为淘汰一事被打击到,这下不担心了,而且他现在叫她一句“师妹”也更加光明正大,偶尔顺路看看她,给她带点珍奇物件,她已经很感激了。   不能再麻烦别人了啊。她心中暗叹。   她最近对谁都提不起劲来,毫无交流的意愿,其他人应该也感受到了。   就连最迟钝的颜隙都在问她了,她一定要稳住心神,熬过这段时间......   唐姣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微的刺痛感让她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她熟练地从书架上取下前几日读过的书,在掌心中摊开,指腹滑过书页,翻到之前看的地方,“不周山”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这本书是附有插图的,水墨的笔触勾勒出绵延不绝的山脉,由南向北,横亘在九州中央,不论是隔着书页,还是在门内看到这座山的时候,唐姣都感觉背脊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下一刻,火焰就要燃烧起来了。   书中如此写道:   五百年前,逍遥门与燃灯宗起了争执,原本是两位弟子,为了谁先谁后这一件小事吵了起来,两边都认为对方比自己低一头,谁也不服谁,争执不下,逐渐演变成了两个门派间的矛盾。逍遥门主气修,燃灯宗主符修,都是修真界的大门派,高阶修士众多,战火逐渐波及了整个修真界,到了这时,已经僵持了百年,局面成形之后再难以打破。   双方交战正酣之际,高阳真君一道符箓将水师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师真君触断不周山山柱,不周山顿时塌陷,引发阴火外泄,不少修士与凡人都在这场灾难中丧失性命。   白纸黑字,写着:“不少修士与凡人”。   还写:“死伤无数”。   这和唐姣从李少音口中听到的一样。   在这场悲剧发生之后,九州盟就应运而生了,用以牵制各大门派。   这些她都知道。   只是在亲身经历过之后,她再也无法释怀。   这轻描淡写的一笔,背后竟然承载了这么多血淋淋的事实。   每一次附在一具白骨身上,唐姣都会离那座山更进一步,也就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阴火的可怕,凡人,修士,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平等,都是同样的渺小,毫无抵抗,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死,可偏偏命运就如此作弄,将人祸变为天灾,轻而易举地推翻一切。   在某次,当附身的躯体彻底死去,唐姣的灵魂向高处升腾之际。   她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也是最令她感到恐惧万分的一幕。   以不周山为中心,方圆千里,瞬息间就被阴火所吞噬,点点光斑浮现在唐姣眼前,她经历过无数次,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而如今,这些象征着人的光芒密密麻麻的,填满了她的视野,比高悬于穹顶的星斗更多,也更遥远。   地面被烧得焦黑,万物枯死。   波及了九州将近四分之一的版图,犹如烧毁的心脏逐渐停摆。   屠夫曾在这片土地上过着平淡的生活;青梅曾在这片土地上追逐自由的灵魂;商人曾在这片土地上落笔对家人的思念;少年曾在这片土地上祈祷衣食不愁的将来......不止如此,还有衣锦还乡的先生,还有温婉低吟的乐师,还有正无忧无虑成长的小孩子。商队的马蹄与车辙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回回行驶,卖早点的铺子在每日清晨用白色的热气吹走破晓的凉风,乐师指尖的弦音荡开水波万千,小孩的嘴里唱着含糊而轻快的歌谣。   而这些,都终结于同一时刻。   时间被凝固,盛大的灾难肆意地掠夺。   唐姣逐渐感觉到手指开始疼痛。   浑身像是被火烤一般,焦黑、腐化的感觉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一条神经。   啪嗒一声,书掉到了地上。唐姣头疼欲裂,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到了,无数次痛苦的回忆同时涌入脑海,她对此却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地抱住头颅,趔趄着跪坐在地,门后的景象带给她的影响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强烈,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汹涌的火光。   “其实我一直都爱你。”   “别害怕。”   “晚晚,凛儿。”   “我还是第一次吃葡萄呢。”   “晚上也会有太阳吗?”   “娘亲,你看,好漂亮的颜色!”   “为什么?”   “不要!”   “我还不想死!”   “最后至少希望能为先生演奏一曲啊......”   绝望的哭喊声、急迫的祈祷声、杂乱的奔跑声。   无数道声音在唐姣的脑海中回荡,激荡成更湍急的漩涡。   她几欲粉身碎骨,恐惧得浑身剧烈颤抖起来,额头抵着书架,进退两难,蜷缩成蛹似的姿态,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好自己。然而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她不也曾试着躲进灶台里吗?可是火焰仍然如期而至,它无处不达,世间万物在它眼前如同苇草一般的脆弱。   这里已经是藏书阁的深处了,平时基本没人经过。   大多丹修都集中在丹药一类的书架旁,没有谁像她这样执着追忆往事。   唐姣极力压抑着情绪,眼前的景象一寸寸破碎,彻底从藏书阁化为了火焰,她恍恍惚惚间似乎看到手臂上浮现斑驳的烧痕,在她的每一次呼吸声中蜿蜒生长,直刺心口。   清脆的一声响。   击碎了幻影。   阴火悄无声息地褪去。   唐姣大汗淋漓,喘息着抬起头,汗水模糊了视线,她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   视线再向上抬了抬,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服,暗金色的腰封,漆黑的淤泥,热烈盛放的白色花簇,轻轻摇晃的镯子,还有,珩清那张凝着冰霜的脸庞。   珩清还维持着打响指的那个姿势。   看见唐姣望过来,他慢腾腾地放下手臂,与她对视。   他的脸一向都是那么臭,唐姣一时间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两年时间。”唐姣听到他的声音直接传入了脑海,“你比我想象中坚持得要久,让我有些意外,我原本以为你不到一年就会迎来第一次崩溃,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珩清说:“你最近就不要进入浮屠之棺了。”   唐姣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摇头:“不,我还能够继续——”   “继续?”珩清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唐姣急于向他证明,猝然起身,眼前又是一阵眩晕,险些没有站稳脚跟。   珩清见状,又是冷哼一声。   “我可不想随时关照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他说,“在你的精神恢复正常之前,就别想着靠近浮屠之棺了,若是被我发现你偷溜进去,你就再也别想修炼了。”   说完,他将空间在翻覆的指尖折叠,看都懒得看唐姣一眼,拂袖回洞府了。   珩清走后,唐姣闭了闭眼,再重新睁开眼睛。   呼吸已经逐渐变得平稳,原本滞留于皮肤表面的烧灼感也随着真气的运转而消失。   那些繁杂的记忆吵闹着远去了,唯一的残留是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唐姣皱着眉想,难不成她又表现得太心急了吗?   有三年这个期限在前,她确实是很心急。   再加上门中的近千次死亡,直接将她的精神击溃了。   既然珩清禁止她近期踏足浮屠之棺,那么......唐姣想,她也只能放慢步调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3 16:53:21~2023-05-10 15:0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2940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达达利鸭 20瓶;肥虾丸子 10瓶;乌龙茶吨吨 6瓶;虂虂虂lu 5瓶;咸鱼不翻身22223333 3瓶;快快快快快、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久别重逢。◎   说是放慢步调。   但在长时间的刻苦修炼之后, 再叫唐姣放松紧绷的神经,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放松,回到寝居, 躺在许久没亲近过的被褥上,怔怔地盯着房梁看了半晌,一点困意也没有。   那本书被她借了回来, 如今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唐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她的身体已经习惯用打坐调息来恢复精神了,睡觉对她来说甚至有些困难,半晌,她再也忍不住了,翻身而起,顶着一头毛燥燥的乱发走到桌前, 拉过椅子,伸手翻开那本厚厚的书籍,重新翻阅到她产生幻觉之前看到的那页。   珩清只是禁止她踏足浮屠之棺。   又没有禁止她继续接触与之相关的东西。   这借口, 说实话连她自己都有点不信, 不过唐姣还是将注意力投入字里行间。   书中继续记录着当时发生的一切:   九州各地的修士奔赴不周山,其中, 以十位真君为首,共同抵御阴火入侵。   水师真君、高阳真君、桃花真君、明释法师、醉照真君、辛夷真君、凌泉真君、玄镜真君、笑尘真君、忘苍真君,第一时间赶到了不周山, 倾力阻止阴火吞灭整座九州。   阴火整整烧了三年,作为引发不周山塌陷的逍遥门与燃灯宗两宗倾尽全力,然而在阴火面前,修士犹如螳臂当车, 三年之间, 两宗彻底倾覆, 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双双陨落于此,真君陨落之际,四溢的真气构成了屏障,堪堪阻止阴火扩张,封锁于屏障内。   其余八位真君连同无数修士一寸寸将屏障往内推进,直到阴火全部被逼回不周山。   垂眸凝望,抬头仰视,环顾周遭,满目疮痍之景。   哭号的灵魂在这片土地踯躅,久久不肯散去,庞大的怨气使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都感到心神动荡,明释法师见到此情此景,不禁落下一滴泪水,念出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随即便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再次踏上不周山,以身为饲,超度无穷的怨魂。   金光普照,怨气被纷纷牵引至不周山。   千日后,明释法师圆寂。   这片焦黑的土地犹如枯木逢春,重新焕发了生机。然而其中蕴含的恶意与怨恨,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散的,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灵兽与灵草,都具有强大的恶意,它们敌视一切外来者,正是由于这个特性,修真界将其称为“敌对地域”,取名为“寒炽”。   直到五百年后的今日,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当年残留的真气仍然作为寒炽地域的阵法而存在,符修们在屏障上留下无数繁复的法决,每隔十年都要加固一次屏障的效用。   原来......寒炽地域是这么来的。   唐姣想,所以,其实不周山就是寒炽地域的灵脉所在吗?   她的手指滑过那些字迹,继续往下看去。   余下的七位真君,在同所有门派商议之后创立了名为“九州盟”的组织,用以平衡各门派之间的关系,避免逍遥门与燃灯宗当年的惨案再度发生,并以事来警示后来者。   其中,身为符修的玄镜真君被封为“大音希声”;   身为气修的桃花真君被封为“大雅无曲”;   身为气修的醉照真君被封为“大道无弦”;   身为剑修的凌泉真君被封为“画开天地”;   身为丹修的辛夷真君被封为“道贯古今”;   身为符修的笑尘真君被封为“卦合万物”;   身为剑修的忘苍真君被封为“命判鸿蒙”。   至此,被称为“清绝万载”的七位真君亲手开启了属于九州盟的近古时代。   唐姣低垂的眼睫轻轻颤着,她读完最后一句话,再往后翻了一页,书中已经没有再提及有关寒炽地域的事情了,而是继续讲起了九州盟的构成,她不信邪,把整本书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确实只有她看到的那几页讲了寒炽地域的事,其他的都没关联。   至少她知道了那片土地就是如今的寒炽地域这件事。   唐姣如此安慰着自己,合上了手中的书。   她不相信故事到这里就圆满结束了。   因为她亲眼见到了珩清手腕上的黄泉碧落镯,也亲耳听到他说“浮屠之棺”的本体位于寒炽地域,他告诉自己“黄泉碧落镯在出现的时候,引发了整个寒炽地域的暴动,从那时候起,这扇门就硬生生嵌在了寒炽地域的山脉之间”,而他便是从这扇门中带出的黄泉碧落镯——继阴火之后,寒炽地域确确实实又发生了一次暴动,出现了“棺”。   珩清含糊其辞,只是说“这扇门嵌在山脉之间”。   但是,提及到寒炽地域、山脉,唐姣能想到的只有不周山了。   珩清是如何将黄泉碧落镯带出浮屠之棺的?他身为一个丹修,又为何要孤身进入浮屠之棺?唐姣不认为他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如果说他仅仅是为了削弱浮屠之棺的力量才做出了这些事情,不太合理。这样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将“棺”还原在洞府里。   如果能知道黄泉碧落镯的由来,就好办了......   唐姣托着下颔,慢腾腾地想。   她肯定不能直接询问珩清,珩清估计会冲她翻白眼。   除了本人之外,还有谁能清楚地知道每件天品法宝的由来呢?   她的手指在古书的封皮上轻敲,一下又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停下动作。   说起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大师兄曾经说过,九州盟有一本宝册。   无论是黄泉碧落镯,还是春山白鹤鼎,只要是天品法宝,都记录在册,徐沉云说的是“拥有者那一行记录着你的名字”,唐姣猜想,每一件天品法宝出现的地方,它的由来,还有它的拥有者应该都清清楚楚地被记录了下来,如今就收纳在九州盟的管辖内。   一念至此,唐姣摸出了许久没有使用过的玉牌。   这两年,她没有心思和人沟通,大师兄又说他近期比较忙碌,他们之间算是彻底断了联系,也幸好这里是修真界,对于修士来说,别说一年半载了,就算是十年百年不联系也是正常的,所以当唐姣试探着将真气注入了玉牌,大约几息后,玉牌产生了回应。   唐姣:师兄最近有时间吗?我有件事情需要麻烦师兄。   玉牌上显示出一行字:怎么了?   唐姣:我想知道黄泉碧落镯的由来。   唐姣:我记得师兄之前说过九州盟有一本宝册,不知道师兄方不方便......   徐沉云:好。   徐沉云:修习如何了?   唐姣:还算顺利,我可是准备在二十一岁之前突破四阶呢。   徐沉云:很有信心啊。   唐姣:当然,我会努力追上师兄的。   徐沉云:嗯,我期待着那天到来。   徐沉云:我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行离开了,师妹修习加油。   唐姣没想到徐沉云这么快就要结束话题,一时愣了愣。   没等她再说些什么,玉牌上又显出了一行新的字。   徐沉云:你要的东西,我过段时间会托人带去药王谷的。   唐姣思来想去,只能回了句:谢谢师兄。师兄不要太劳累了。   她上次好像也是说了差不多的话。   没办法,她又不可能也让徐沉云加油吧,徐沉云平日处理事情已经够累的了。   在一阵静默之后,玉牌上浮现四个字:我知道了。   看不见徐沉云的表情,听不到徐沉云的声音,即使敏锐如唐姣,也很难清晰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她觉得徐沉云这次的话很少,很简洁,除此之外,更深入的她难以挖掘。   不知道他说的“托人”,是托的谁呢?   唐姣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徐沉云向来雷厉风行,两天之后,就有弟子告诉唐姣有人来找。   唐姣顶着珩清不满的视线,不知道到底是该跟着弟子出去,还是留在同辉洞府里继续和其他三人研究丹方,不过,幸好珩清也就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他到底还是记得当初是他要唐姣自己调节好精神状态的,所以珩清心不甘情不愿地挥了挥手,放唐姣走了。   她走后。   “颜隙。”   珩清实在受不了,喊了一句。   “别看了,人都走了。”   探头探脑的颜隙默默收回了视线。   楼芊芊好心提醒道:“我听到他们说来找师妹的是个女修。”   颜隙松了口气。   梁穆淡淡说道:“女修也不一定安全。”   颜隙的心立刻提了起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颜隙对唐姣有意思。   所有人也都看出来,唐姣对颜隙没什么意思。   再过一段时间,唐姣突破四阶,登上五阶之后,同为五阶的颜隙对唐姣的吸引力也就更小了,就算是要找双修对象,她也得找个比自己修为深厚的人才是......珩清心中叹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头疼。到时候,希望这几个人别闹腾得太凶,他素来讨厌吵闹。   至于唐姣,则是全然不知晓自己这一走引发了什么风波。   她跟着弟子走到宗门,一眼就瞥见了那身红衣,衬得眉眼明艳,灼灼似霞光。   唐姣惊喜地喊道:“李师姐!”   来的人,正是李少音。   唐姣急急地要朝她走过去,还没走出两步,李少音就已经扑了过来。   李少音把许久未见的小师妹揉进怀里,朝她脸上狠狠地啃了一口,细嫩的皮肤顿时啃出了一个弦月似的牙印子。唐姣嘶了一声。她咬得倒也不使劲,这一嘶就显得格外的拿腔作势,李少音听到之后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师妹的脑袋瓜,说道:“又见面了。”   一旁的药王谷弟子见状,满脸:合欢宗的女修都这么狂野吗?   他悄悄地退了几步,转过身,脚底抹油溜走了。   李少音瞥见他离去的背影,满脸:药王谷的男修都这么傻逼吗?   唐姣忙里偷闲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问道:“是大师兄托师姐来的吗?”   李少音闻言,点了点头,笑道:“你猜我这次来,还带了什么惊喜给你?” 第52章   ◎要防男修,还要防女修。◎   唐姣好奇地问道:“什么惊喜?”   “惊喜就是......”李少音刻意拖长了尾音, 却在关键时刻卖了个关子,“等我们进去后,我再慢慢告诉你也不迟。药王谷应该不至于不允许其他宗门的人来探亲吧?”   唐姣一下子笑了:“当然不会啊。那样也太严苛了。”   于是她将李少音领进药王谷。   唐姣所住的地方并不在谷里的核心位置, 所以也不需要担心外来者会探听机密,她带着李少音走了大约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就到了,合上房门之后, 李少音自觉坐了下来。   她们之间早已不像师姐妹了,倒更像是亲姐妹,彼此都没什么架子。   李少音说:“看到你在药王谷生活得还不错,我就放心了。”   唐姣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师姐本来以为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李少音想了想,说:“被药王谷穿小鞋, 被珩清刁难,学不到真知识,反而每天都在替人照顾药草、清洗炉鼎, 还有, 不允许你使用春山白鹤鼎,每天早出晚归......”   越说越离谱了。   唐姣赶紧打断她天马行空的想象。   “没有, 珩真君对我还不错,他就是嘴上不饶人罢了。”   李少音哼了一声,说道:“他最好是好好对待你, 否则合欢宗不会轻饶他。”   看这副样子,李少音应该不知道珩清意欲撕毁自己的师徒契约一事,唐姣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要是她知道了, 肯定会大发雷霆的吧?也幸好师兄刻意隐瞒了部分真相。   唐姣问:“对了, 师姐最近有见过大师兄吗?”   李少音说:“说起来, 确实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唐姣疑惑道:“那师兄是怎么托师姐带来东西的?”   “这个啊。”李少音叹气道,“其实是大师兄先转交给姐姐,姐姐交给我,我再来交给你的。姐姐说,我最近总是闲不住,又念叨你的事情,索性将我赶出来找你了。”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   “他托我转交给你的就是这个东西了。”   唐姣垂眼一看,那是一枚青色的符箓,大约是用来记载信息的。   李少音问:“这里面记录了什么?”   唐姣完全没有想过要瞒着她,于是将自己拜托大师兄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所以才需要动用大师兄的手段。”李少音的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目光一扫,瞥见那本厚厚的书籍,再结合唐姣说的,她也能猜到她最近都在忙活这件事情了,于是说道,“浮屠之棺,浮屠之棺......我怎么感觉,我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呢?”   唐姣追问道:“师姐在哪里听过?”   李少音捏了捏眉心,说:“你这样追问我,我一时间还真的有点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某次摸索到佛门的时候,无意之间从布道的主持口中听到的吧?”她拧眉思索半晌,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或许我过段时间就能想起这件事的原委了。”   唐姣:“师姐——!”   李少音:“师妹——师姐的脑子有限。”   就在两个人推推拉拉的时候,唐姣忽然瞥见李少音系在腰间的百纳袋动了动。   唐姣指了指她的百纳袋:“师姐,你的袋子在动。”   百纳袋听到她这一声,动得更加厉害了,那个鼓包四处寻找出口,撞来撞去,偏偏李少音将袋子系得紧紧的,一点儿空隙也没有,那东□□自捣鼓了半天都没能逃出来。   李少音这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她连忙去解开袋子,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立刻探出了头,愤怒地看着李少音。   “对不起嘛。”李少音揉了揉它的脑袋,对发愣的唐姣说道,“这就是惊喜了。”   那团白棉花钻了出来,先是一对竖起的长长耳朵,然后是脑袋,小眼睛,紧接着,整个身体都出现在了唐姣面前。唐姣猜测,这应该,可能,也许,是她的银月兔吗?   如果是的话。   为什么它这么大?   唐姣呆住。   如今的银月兔,都有小孩子那么大了。   别说拢在手心里了,以它现在的体型,抱起来都有些困难了。   唐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是我的兔子吗?”   银月兔:?你笨吗?   还真是她的兔子啊,虽然小兔子变成大兔子了。   唐姣艰难地把它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戳戳它的脸颊,摸摸它的耳朵,然后抬头问李少音:“它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洛师弟都给它喂了什么?”   李少音双手交叠,抵住下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真的要听吗?”   唐姣说:“师姐你说吧,我承受得住。”   “洛翦星拜入我宗之后,因为他年纪比较小,再加上......这也是我从柳师妹那里听来的,她告诉我,她姐姐做菜很好吃,所以洛翦星从小嘴就比较刁。”李少音说道,“洛翦星修为低,不吃东西不行,但他又吃不惯我宗的食物,觉得,嗯,觉得难吃。”   毕竟修士主要依靠辟谷丹就能解决饥饿感,所以宗门的厨子都是业余的。   做的东西,唐姣吃的时候觉得还好,至少能够下咽。   洛翦星就不一样了,他吃惯了家里的饭菜,就很难再吃下这种寡淡的东西。   他忍了又忍,忍了又忍,还是风薄引有一次无意间发现原来他经常走神是因为饿,风薄引半是觉得这个小孩子很笨,不知道说,半是觉得他太固执,于是怜惜地摸出了辟谷丹给他,结果洛翦星还不要,他原话是说“这个东西更难吃,我想吃正常的饭菜”。   风薄引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风薄引说:“那你自己去做啊!”   洛翦星做不来,不仅做不来,还把厨房给炸了。   风薄引实在看不过去,撸袖子亲自动手。   然后风薄引做出了满满当当的一锅,毒汤。   听到这里,唐姣小声说了一句:“毕竟风师兄是碧蛇啊。”   银月兔也愤怒地用爪子拍了拍桌案:就是就是!   李少音继续说:“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了漫漫做菜之路,可惜都以失败告终。”   “有一天,他们早上起来,竟然发现厨房里散发出了饭香,洛翦星实在饿得不行,几乎要饿虎扑食,风薄引拉着他先试探了一下饭菜里有没有毒,确认没有毒之后,才松开手让洛翦星去吃。”她说道,“他们也怀疑过,是不是我们这些女修动了善心,帮他们做了饭。我微笑着告诉他们,没人这么闲,以及,据我所知,大家也不太会做饭。”   柳海棠并没有继承她姐姐做饭的本领。   婵香子没有那个闲心去帮他俩解决难题。   李少音,就更别说了,她全程都在看戏。   连续好几天,厨房里都会出现新的菜肴,无一例外,都十分好吃。   洛翦星甚至怀疑是不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出现了。   他和风薄引忍不住好奇,悄悄地在厨房蹲守,那个人很警惕,轻易不会现身,他们坚持等了好几天,谁也没有告诉,终于,有一天,他们半夜看到有一道影子进了厨房。   过了片刻,厨房里开始发出细窣的声音,菜香逐渐涌入鼻腔。   他们这下子就可以完全确定了,里面的人绝对就是这几天做饭的人!   洛翦星和风薄引对视一眼,两个人站起身,一个守在前门,一个守在后门,同时打开了门,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个善良好心的、做饭好吃的人——   不对。不是人。   一只雪白的兔子正在颠勺。   见到洛翦星和风薄引闯了进来,它吓了一跳,耳朵都竖了起来。   事后,他们才知道。   原来是目睹了全过程的银月兔终于忍不住了。   连夜爬起来,给他俩做了三菜一汤。   别再祸害其他人了,谢谢!——这应该就是银月兔的心理活动。   唐姣听到这里的时候爆笑出声。   她将脸埋在银月兔的毛发里,笑到发抖:“所、所以,你是吃成这样子的?”   银月兔的鼻子动了动,露出了无语的表情。   猜猜废掉的饭菜都是谁解决的?是它啊是它啊是它啊!   不为了那两个人考虑,就为了它的未来考虑,它都不想让他们掌勺了!   从此以后,丹修殿少了一个混吃等死的兔子,多了一个大厨。   “你、你就是用、这只小爪子做饭的吗?”唐姣一边捏银月兔的爪子,感觉到那种毛茸茸的触感之后,她笑得更放肆开心了,几乎是将这两年没笑过的都交代在这里了。   银月兔拍开她的手,用屁股对她。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的。”李少音摊了摊手,说道,“它听说我要来找你,于是硬要我把它一起带上,我还在想你见到它可能都有些认不出来呢,毕竟长这么大了。”   唐姣也笑累了,擦了擦眼角挤出的泪水,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亲了一口兔子脑袋,说道:“你能过来见我,我很高兴哦。”   银月兔这才哼哼唧唧地转过脸来蹭蹭她。   李少音忽然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问:“那我呢?”   唐姣怔了怔,旋即反应了过来。   她把兔子放到椅子上,倾身过去亲了亲李少音的脸颊:“师姐也有。”   李少音一脸得意,春风灿烂,说道:“诶呀,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兄们不高兴了。”   唐姣问:“什么不高兴?”   李少音笑意渐深,正要回答她的问题时。   门被敲响了。   这敲门声,有些熟悉。   唐姣说:“好像是颜隙,就是这次大会的头筹,和我在一起修习的。”   她眼睁睁地看到李少音脸上的笑意又转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表情。   如果银月兔能说话,它一定要为这个表情命名,那就是——“八卦”。   李少音说:“去吧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唐姣不理解,但还是过去开了门。   门前的果然是结束修习的颜隙。   他受到梁穆那话的怂恿,满脑子都是这一件事,所以修习完毕就过来了。   听到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颜隙抬起头望向唐姣。   然后他看到了唐姣脸上还没有完全消的牙印子。   转过头,又看到了门里目光灼灼望着自己的合欢宗女修。   发觉他看过来,她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眼神......是叫“示威”吗?   颜隙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唐姣,又看了看李少音。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他竟然有朝一日会承认梁穆的话是有道理的。   他不止要防男修,还要防女修。 第53章   ◎展开说说?◎   唐姣问:“怎么啦?”   颜隙犹疑着说道:“我听说有人来找你了, 所以想来看一看。”   他说出这话,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唐姣的师姐来找她,关他什么事?   要是他能说会道就好了, 这样就能想出别的借口了。   唐姣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这位就是我的师姐,符修李少音。”   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该看的也看完了。   颜隙察觉唐姣并不想让他打搅她们二人叙旧。   他脑子转得飞快,几乎冒烟儿, 在想要怎么样才能留下来。   主要是——唐姣脸上那个牙印子实在太明显了,还沾着红色的口脂。   在颜隙思考的同时,李少音已经走了过来,贴着唐姣站在门口,露出少见的和气模样,说道:“你就是清风阁的弟子, 颜隙,是吗?我之前听小师妹向我提及过你呢。”   唐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分明记得,她并没有向李少音提及过颜隙啊。   颜隙被解了围, 有点感激地看了李少音一眼, 随即想起来,眼前这个师姐也不能放松警惕, 于是很快又绷紧了脸,却难掩高兴,忍不住追问道:“......她说了什么?”   唐姣看向李少音, 脸上写着“我说了什么”五个大字。   李少音在乱编这方面老练得很,简直是手到擒来,张口就来:“她说,感谢你在第二项考核中对她的照顾, 离开地域的时候, 她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呢, 幸好你在身边。”   唐姣瞪大了眼睛。   她立刻反应过来了,是不是她和颜隙离开地域的那一幕正好被法决记录了下来,然后李少音从屏幕中看到了啊?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看到她和颜隙牵手了?唐姣思绪混乱地想,有多少人看到了?李师姐,风师兄,大师兄,还有颜隙的师父是不是也看到了?   李少音说得八九不离十。   她唯一没料到的,是地域中负责照顾人的那个其实是唐姣。   唐姣尚处于震惊之中。   颜隙神情彻底温和下来,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也很庆幸,当时有她在身边。”   李少音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她强作镇定,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低咳一声,笑得像是偷腥的狐狸,说道:“这样啊,你很喜欢小师妹呢。你们今后一定要好好相处。”   颜隙被她这句“喜欢”说得耳根子发烫。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神情就变得很坚定了。   “好的。”他说。   唐姣眼见事态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赶紧跻身出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她也觉得脸上发燥,问道:“颜师兄找我还有别的事情吗?”   颜隙在唐姣的目光中。   取出了一方手帕。   手帕上没有任何花纹,朴素得很干净。   他抬起手,默默把唐姣脸上残余的口脂印子擦掉,又用真气抹掉那圈齿痕。   然后,颜隙说:“没事了。”   唐姣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脸颊,“那个是......”   颜隙说:“不用解释了。”   他以一个他觉得很冷酷的姿态转过身,走掉了。   走了几步,又说:“等你下次有空,我再来找你。”   唐姣愣愣地看着颜隙走得没了影,片刻后,她把房门关上,落了门闩。   她攀住背过身笑得肩膀发抖的李少音,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师姐,我什么时候说过‘离开地域时,我心里捏了一把汗,幸好颜隙在身边’这种话啊?我怎么不记得?”   李少音正色道:“师妹,师姐是在帮你。”   唐姣问:“帮我?”   她怎么觉得情况越来越复杂了?   李少音说:“诶呀,小师妹,你不知道,当你和颜隙牵着手从地域里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大师兄的神色有些怪异,转过头再看,风薄引还在咬牙切齿地问颜隙是哪门、哪派、谁的弟子、多大年纪、修为几何,看来大家都被晁枉景那件事给整怕了,生怕你又被那种脑子有问题的人纠缠上,尤其是你的两位师兄,总有种看谁都不顺眼的感觉。”   “我当时也既激动,又忧虑,不知道颜隙是怎样的人。”她说道,“我这次来药王谷,也想借机瞧瞧他,正好,他就送上门来了。总体看下来,长得还不错,我没想到他性格挺单纯的,就是笨拙了一些,不太会说话,可能和他相处的时候,你要累一点。”   他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给小师妹找对象的时候,总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差点。   这也是没办法的,他们的小师妹又聪明又可爱,能完全与她登对的人少之又少。   唐姣听李少音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反应过来:“师姐不会是想撮合我们两个吧?”   “不然呢?”李少音反问道,“你不是一直想找个双修的对象吗?”   唐姣叹了一口气,说:“首先,我已经和他双修过了——”   李少音立刻说:“不要说‘其次’,先把这件事的原委细细讲给我听。”   唐姣哽了哽,瞪了李少音一眼,“师姐也会把师姐双修的过程告诉我吗?”   李少音无所谓道:“可以啊。如果你想听的话?”   好吧。   唐姣说不过李少音。   既然李少音都这么说了,她只好将地域里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讲。   李少音听完,笑道:“只是抱了一下而已嘛,我还以为怎么了。”   她又说:“这么想来,我更亏啊,居然要用我的事情和你一个拥抱做交换。”   唐姣幽幽地说道:“师姐要说话算话,可不能耍赖皮。”   李少音哄道:“好好好,我当然不会耍赖了。那么其次是什么?”   唐姣说:“其次,珩真君明令禁止我这三年内双修。”   李少音思索道:“真的?他不会是对你有意思,想老牛吃嫩草吧?”   唐姣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少音。   李少音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唐姣说:“别开玩笑了,师姐......我快吐了。”   别说她了,她感觉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先吐的会是珩清。   李少音没料到唐姣的反应这么剧烈,比听到她要撮合自己和颜隙还剧烈。   她的师妹是真的对颜隙没有兴趣。   大概是因为师妹的心智成熟,所以希望和同样成熟的人在一起吧?   李少音为颜隙默哀几息。   她一边想着,一边安抚道:“好了,那我不开玩笑了。你这么讨厌他呀?”   “也不能说是讨厌。”唐姣对珩清的感觉,说实话,十分复杂,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她琢磨了一会儿要怎么向李少音解释,然后说道,“珩真君有严重的洁癖,他很讨厌和人接触,我平时也不会特别主动去打搅他。唉,其实我很想让银月兔留下来陪我,不过,要是被他瞧见我身上沾了兔毛,他肯定会把我赶出洞府的,所以不行。”   李少音“噫”了一声:“果然,活了几百年了还没有道侣的男修肯定有问题。”   同理可得,那位锦风驰夜,谢南锦,谢真君,多半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想了一阵子,还是忍不住替那位小兄弟问道:“那么三年之期过了呢?”   “三年之期,也就是一年之后吧?那时候我就可以通过双修来修炼了。”唐姣说,“如果那个时候颜隙向我提出了邀请,我会同意的。不过,我和他双修的时候确实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如果可以,我其实不是很想耽搁他......这么说,师姐能明白吗?”   双修这回事,要是两方都动情那就是两情相悦。   要是一方动情,一方不动情,那么,谁先动了感情,谁就先溃不成军。   李少音没想到唐姣已经想得这么清楚了。   她说道:“没想到,师妹还挺为他着想的。”   唐姣莫名地看了李少音一眼,“当然,因为我将他当作朋友啊。”   “朋友这个词是最残忍的。”李少音似是叹息了一声,“小师妹你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其实很会用刀杀人呢。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你就根据你心中所想的去行事吧。”   唐姣歪头:“用刀杀人?”   李少音指了指自己,“我是凭借感情双修的,不喜欢的人,我下不了口。”   她又指了指唐姣,说:“而师妹你,是凭理智双修的。”   唐姣说:“在双修之前,把话说清楚,我只是为了提升修为而做的,不对吗?”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意识到那次双修让颜隙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变化。   因为她在双修之前就说了,她是为了给颜隙解毒。   只是她用的方法不是普通的治疗而已。   唐姣一身轻松,毫无负担,却叫颜隙思绪混乱,寝食难安。   李少音见她懵懵懂懂,也不打算纠正,只是说:“这一点和大师兄很像。”   唐姣摸银月兔的手顿了顿,问:“大师兄吗?”   “你别看大师兄和谁都相处得很好,似乎很温柔的样子。”李少音双手环胸,指尖在臂弯点了点,说道,“其实啊,对于他来说,谁都不重要,谁都能被轻易取代,他以前修炼的时候也是和你一样,先讲清楚他只是为了修炼,不谈感情,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也没见他和谁藕断丝连过。我想,对他来说,恐怕没有什么比维系宗门更重要。”   唐姣说:“但是我切切实实感觉到了他的体贴。”   李少音竖起手指,晃了晃,“这就是关键了。”   她说:“想要和大师兄拉近关系,很容易,但是绝对不可能更进一步了。这话我从剑宗那群想接近大师兄的女修口中听过不下一万遍了,真要说的话,大师兄和你口中的珩清也很像,只是大师兄很善于隐藏,而珩清是把不喜欢和人接触这件事摆在明面。”   “姐姐与大师兄认识几百年了,也不知道他的过去。”李少音感叹道,“真是一个神秘的人啊,突然出现在合欢宗,没有过去,身份不明,无欲无求,我有时候都会想,他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比如,掌门许个愿望说想要一个为合欢宗而生的人?”   唐姣笑了,“怎么可能?”   不过,不得不承认,李少音有些话说得确实没错。   若她不是徐沉云的师妹,恐怕他们之间的联系很轻易就断掉了。   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她都在庆幸,徐沉云是她的大师兄,为她指引明路,只要她转过身,徐沉云永远就在宗门等待。这一点,哪怕是道侣也无法保证能够完全做到吧?   胡乱聊了一阵之后,天色渐晚,李少音好不容易来一趟,决定暂住一晚。   “明天我就得回去了,其实我最近倒是没什么事情,主要是要把银月兔带回去,否则洛翦星要饿得掉眼泪珠子了”,她是这么说的,然后抬手示意唐姣往里侧再躺一些。   至于银月兔,由于身形庞大,被李少音一脚踹到床角,不得已窝成了球。   这床并不是很大,唐姣和李少音的肩膀贴着肩膀,有点热。   许久没有睡过觉的两个人沉默了半晌,然后李少音首先鲤鱼打挺翻了个身。   她说:“嘿,我好久没和别人在一起睡过觉了,要不然我们聊会儿天吧。”   实际上,上一次还得追溯到她小时候和姐姐一起睡觉那么久远。   唐姣跟李少音几乎聊了半天,彼此都聊得口干舌燥,不过,听到李少音这句话,唐姣也翻了个身,将手臂搭在枕头上,侧向师姐,说道:“聊一聊师姐双修的过程吗?”   李少音托着下颔,感叹道:“小师妹你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还挺坏的啊。”   她们倒是聊起来了,而角落里的银月兔:我还要睡觉哪!!!!   它刚一动,李少音就警觉道:“有意见憋着。”   唐姣干脆把它捞过来,揉成白面枕头,圈在手臂里。   她笑吟吟说道:“坏不坏另说,师姐说好了要讲,不会不肯讲吧?”   “我讲,我讲总行了吧。”李少音无奈道,“特别允许肥兔子跟着一起听。”   银月兔想说,它真的不想听,可惜唐姣把它圈得死死的,它扭了两下,小姑娘的整个脑袋就都靠了过来,枕在它肉乎乎的身体上,它没办法,只能跟着听李少音的故事。   月色上壁,夜风寂静。   李少音逐渐陷入了回忆。   她缓缓地说道:“那是一个阴雨天......”   作者有话说:   一个残酷的事实:笨蛋小颜不是男二,是男三。   男二另有其人,虽然出场晚,但确确实实是拿了男二剧本...   颜隙,一款在别的文里可能是男主,在本文却因为过于迟钝被发了好人卡的男三。 第54章   ◎左右不离佛法,从来不谈红尘。◎   风声稀疏, 细雨入帷。   作为合欢宗的弟子,李少音十分闲散。   她偏爱佛修,尤其偏爱那种冥顽的, 越是高不可攀,越是道心坚定,越能激起她的征服欲, 为此,李少音也欠下了许多因果,每毁一桩道心,她倒霉的程度就更进一层。   听到这里的时候,唐姣问:“师姐不是凭感情双修的?”   “是啊。”李少音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平等地喜欢他们每一个人。”   然而她的喜欢是短暂的, 追求的时候有多么热烈,得到手之后就有多么冷淡。   眼见原本不染纤尘的佛门子弟跌落佛坛,抛却了以往的矜持端正, 对她百般呵护, 李少音表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实际内心的冲动却越来越淡, 很快就找个借口把人踹了。   李少音全凭感情行事,喜欢就竭尽全力搭讪,不喜欢的时候冷得像捂不热的冰。   被她踹掉的那些佛修最终怎么样了, 她没有了解过。   如此几百年,她臭名远扬,整个佛门上下没有哪个佛修不知道她的事情。   “那时候,佛修们都躲着我, 你知道吗?明明是人高马大的男修, 却偏偏躲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那场面别提有多好笑了。”李少音说道,“但是我当时最多的就是烦恼,以前我基本上找人双修都是无缝衔接的,就因为他们都躲着我,我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跟人双修过了。我也想过找其他修士,不过看来看去还是佛修最香。”   那个阴雨天,李少音实在忍不了,披衣出门了。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所以她没有撑伞,也没有用真气护体,整个人像一只湿漉漉的鸟雀,纤细瘦弱,就等着哪一位发了善心的佛修向她伸出援手,她就好借机顺水推舟。   坏消息是,佛门已经明令禁止了她踏入。   所以李少音在门外游荡了半天,如同冤魂,濡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眼睫被雨水压得向下坠,一颤一颤的,嘴唇微微泛白,平日里高傲明艳的样子全无,她自己见了都觉得楚楚可怜的程度,就这样了,都没有一个佛修敢将她请进来,最多只是远远地看着。   有佛修心下不忍,道:“李姑娘,要不然你就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李少音装傻,眉头微蹙,好委屈,“外面好冷啊。”   她装模做样了半天,对面都没有反应。   于是李少音又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说:“小师傅,可以让我进去避雨吗?”   众佛修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同样一句话:这个女修确实没救了。   他们摇摇头,一个二个从李少音面前过去,李少音连门都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犹如肥羊一样从眼前晃过,指腹转动着手持,嘴里念念有词,似在为她洗脱罪孽。   “我气死了。我有什么罪孽需要洗脱?”即使在回忆的时候,李少音也是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不过是在毁了十几个佛修的道行之后,抽身而去,寻找下一个罢了。”   嗯。   好吧。   唐姣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会对那个人敬而远之。   不过,如果这件事是李少音干的,那么——她说:“嗯嗯,确实如此。”   “我不死心,又在佛门前徘徊了很长时间,雨越下越大,即使是我也感觉到有些寒凉,为了勾搭一个佛修,去生一场风寒,我觉得实在不划算,所以只好离开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挡在我的头顶,替我遮去了风雨。”   李少音原本已经万念俱灰了。   她被这突然之间撑过来的伞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过去。   目光的尽头,是一个相貌俊朗的男子。很难想象他居然是个佛修,毕竟在李少音的印象中,佛修的性格基本都比较宽和温厚,而眼前这个佛修,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冷漠疏离的,只是这种初印象在他将手中的伞递到李少音手中的时候就变了。   李少音愣愣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伞,感觉伞柄上还残存一丝体温,是温暖的。   对方的声音意外的很柔和,适合睡前讲故事,眉眼一低,说:“撑着伞走吧。”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雨水落在他的肩膀上,溅起点点斑驳水珠。   唐姣问:“师姐就这么动心了?”   李少音说:“当然——小师妹你别笑,难道你能拒绝雪中送炭?”   唐姣不回答她,唇边仍噙着揶揄的笑意,手里捏了捏银月兔的耳朵。   李少音托着脸颊,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如同佛陀之血,不知道你能不能拒绝,反正我是无法拒绝,挪不开视线。”   她说:“从那个雨天开始,满打满算,我整整追了他一百年。”   李少音连佛门都没能进去,每天算着时间蹲点,一开始对方出门布道,看到她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向他招手,他还有点惊讶,到了后来就习惯了,也没有问李少音是怎么知道他的行程,总之,李少音来找他,他就同她说两句,左右不离佛法,从来不谈红尘。   和其他佛门子弟不同。   其他人的心是一汪平静的湖,而他的心是一汪没有生机的死水。   佛修平等地善待万物,热爱万物,而他却是对佛法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那种冷眼旁观的感觉,如同经历过生死之后看淡了人生,他说,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   这时候李少音就要说了:“那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也是命中注定吗?”   对方闻言,睁开眼睛,望向躺得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的红衣女修。她衣襟稍散,露出一片洁白的皮肤,锁骨似湾,妍姿巧笑,抬起微挑的眼尾望着他,此情此景,连佛陀都要敛眉,然而他却不为所动,手中念珠又缓缓转了一圈,说道:“亦是命中注定。”   李少音翻身支起身子,问:“没有别的原因?”   对方如此答道:“没有了。”   要是别人,这时候就该知难而退了。   可惜这是李少音,她不知道在佛修这里吃了多少次闭门羹了。   这种拒绝非但不会让她偃旗息鼓,反而会让她越挫越勇。   “其实他当时的话,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没说错。”李少音叹息道,“因为我毁了太多佛修的道行,因果轮回,借他之手全报应在我身上了。以前都是别人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我看他爱不爱我,如今却成了我想掏出心让他看一看,满嘴谎话已经是过去了,我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实的,他却不信,不止不信,我端到他的面前他都不看一眼。”   唐姣问:“要是他答应了呢?”   李少音想了想,“可能我会把他踹了。”   “不对。”她又说,“他这样难搞,我恐怕要犹豫一段时间。”   唐姣嘴角抽了抽,想,他们之间能有如此纠葛,李少音功不可没。越是对她热情,她就越是冷淡;越是对她冷淡,她反而越热情,对方是在无意之中拿捏住了这一点啊。   一念至此,她追问道:“那师姐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   “我有一次不小心中了情毒。”李少音刚说出口,看到唐姣的眼神,竖起了四根手指,说道,“我对天发誓,那情毒绝对不是我下的,我干嘛要对我自己下这种毒啊?我对我的魅力可是很有自信的,不需要这东西来证明我自己,真的就是不小心中的招。”   她说:“然后我竭尽全力、跌跌撞撞找到了他。”   唐姣:“中了情毒能走那么长时间吗?”   李少音哽了一下,斩钉截铁说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唐姣:“好的。”   身中情毒的女修眼神恍惚,攀住不可玷污的佛子,头一次放肆地将脸贴在他脖颈,藕臂绕住肩膀,呼出的热气似丝线缠绵,软着声音央求他帮忙,至始至终,他都一声不吭地听着,指腹滑过一枚又一枚念珠,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手臂搭在膝盖上,任由李少音使尽浑身解数,他都没有抬手触碰她一下,唯有微微急促的心跳暴露了心绪。   李少音半天得不到回应,一时气急攻心,起身就走。   “好啊,你不帮我,自然有人愿意帮我了!”   她转过身,衣袂的铃铛晃荡,清脆刺耳,不似木鱼声声温润。   刚走出去没两步,李少音就被拉住了手腕,她晕晕乎乎地将视线追过去,看到她方才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的那尊佛像,终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像是玉山崩塌,寸寸迸裂,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变化,一字一顿,对她说道:“好,我帮你。”   李少音说到这里的时候,脸颊微红,装模做样地低咳一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细说了,总之,就是你想象的那样。第二天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口干舌燥,浑身酸痛,衣服也撕碎了——起先我还以为是他干的,结果经他一提醒,我才回想起来好像是我自己动的手......不过谁动的手这个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我终于把人追到手了!”   她当时勾着那人的脖子,指尖划到他胸膛。   弯着眼睛,笑得很是狡黠,问道:“禅师,你说命中注定,可曾预料到此事?”   李少音原本也没想从他这里刨根问底问出个答案。   岂料他沉默半晌,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唐姣配合地感叹了一句:“哇——”   结果李少音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狠狠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以为在这之后我们两个就甜甜蜜蜜了?我当时也这么以为的。结果,从那天之后我连续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他,佛门甚至特地为我添了一层禁符,我这下真的只能在门外观望了。而且由于我破了佛子的道行,我从那天起就开始倒霉了,下雨伞破了,吃饭碗碎了,画符笔断了,此类种种,不堪回首。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那种倒霉的势头都没有要消失的意思。”   “这种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吧。”她说道,“以我的脾气,能忍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佛门下禁符,我就劈符,径直闯了进去,想要找他讨个说法,结果在他常待的殿中,我没有看到人在哪里,只看到一叠袈裟,还有一捧灰,旁边的念珠确实是他的。”   现在说起来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   李少音没好意思告诉唐姣,她当时哭得有多惨。   她这辈子没哭这么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她原本想要当面对质,所以还化了非常艳丽的妆,这一哭,把妆都哭花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刨那堆骨灰,李少音没想到,她以前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感情,如今真的动情了,这才感觉到心痛的感觉究竟如何。   是因为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他身上吗?   李少音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恐怕也得不到答案了。   说到这里时,李少音的神情有片刻黯然。她当然不是真的对那人没有半点感情,只有如此倾尽全力地爱过一个人,随之而来的失落才会令她如此麻木,迎着唐姣的视线,她强行打起精神,笑着说道:“我发现他已经圆寂之后,就拿走了他的舍利子......”   唐姣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少音。   李少音还在问她要不要看。   唐姣说:“不要!”   看到她已经兴致勃勃地去摸索百纳袋,唐姣试图阻拦,脑子转得冒火星子,赶紧想出一个话题来引开她的注意:“对了,师姐,我听了这么久,没听说你们是道侣啊?”   李少音迟疑了片刻,“不是吗?”   唐姣:“是吗?”   那可是她亲口承认的前道侣。   李少音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扳着指头算:“我跟他提出过很多次邀请了。”   唐姣问:“那他同意了吗?”   李少音说:“好像没有。”   唐姣又问:“那他邀请过你吗?”   李少音答:“......没有呢。”   她苟延残喘,试图反驳:“我们都做过了。”   唐姣说:“那充其量也只是双修的关系吧?”   李少音不得不承认,唐姣说得对,他俩好像真的不是道侣,如此一来,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惊道:“那我岂不是没有真的得手?早知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对哦。”唐姣说,“师姐你说过,他在群门宴的时候找到了你?”   “要是放在别的场合,我兴许还能和他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谈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少音说到这个的时候都觉得头疼,“但是,他现身的时候刚好是我快要得手的时候,你能想象吗?我的嘴都已经要亲上那个佛修了,他哐地一下把门打开了,我本来就被这声动静吓了一跳,看到让我心碎几十年的人死而复生,更是差点昏过去。我身旁的佛修一把就把我推开了,连连喊道‘昙净法师’,我本来就很烦了,这下......”   唐姣伸出手,止住了李少音的话。   她感觉,自己,似乎时隔很久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向李少音确认道:“师姐......你口中的那个佛修,就是昙净法师?”   “是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李少音摸了摸鼻尖,“他法号昙净,死而复生之后就登上了九阶。”   唐姣说:“我在九州盟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李少音摆摆手,说:“正常,他毕竟是九阶修士,所以加入了九州盟吧。”   唐姣:“他当时在九州盟上发怒了呢。”   李少音立刻:“细说。”   唐姣就将事情的原委跟李少音讲了一遍。大致是玉牌中记录的景象推进到晁枉景对她口出狂言的时候,说了双修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用很轻蔑的语气,施舍一般说“我可以跟你双修”之后,帘帐的那端就产生了巨大的真气波动,直到萧琅出言提醒,昙净法师才收回了真气,禅杖在地砖上敲出了一声清脆的响,他低声说了一句“失态了”。   李少音有点要高兴不高兴的意思。   她半信半疑,嘴角停在一个奇怪的弧度,说:“他是为了我生气的?不会吧?”   唐姣听到她碎碎念了半天,一会儿是“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啊”,一会儿是“他以前也没有为了我产生特别大的情绪波动”,一会儿又是“应该不是为了我生气的吧”,然后又纠结回去了“可是他如果不是为了我生气的,又是为了什么生气的”。   她感觉到李少音的目光扫在了自己身上。   唐姣赶紧自证清白:“不可能是我,我们都没有接触过。”   “好吧。”李少音闷闷地说,“其实不论他到底是为了谁动的怒,又是不是真的突发善心了,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我已经在群门宴上的时候明确拒绝他了呀。”   失而复得,有时候能带给她的不一定是惊喜。   更多的其实是愤怒,愤怒他让自己等了这么长时间。   李少音当时说:“我现在对你舍利子的感情比对你的感情还要深!”   她气得几乎要掉眼泪,想到那段浑浑噩噩的时间,又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这句话说出来也就带了怨气,她直勾勾地瞪着昙净,结果,昙净的反应再一次给了她当头一棒。   昙净有点惊讶,又有点无奈,说:“原来是被你拿去了......也罢。”   李少音眼泪挂在眼角,要落不落的,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佛门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时间。”昙净的声音很平和,娓娓道来,他说,“本来此劫我应该很快就能跨越,却因舍利子丢失耗费了五十年才重铸躯体。”   李少音的脑子咯吱咯吱转动,她感觉她的唇舌都有些僵硬。   “啊?”她听到她的声音颤了颤,说道,“你当时,在渡劫?”   昙净点头。   李少音:“我做错事了?”   昙净没有生气:“也不能这么说。或许我的劫就在你身上。”   李少音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她羞愧万分,发现原来这五十年时间对于她来说很煎熬,对于昙净来说恐怕就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如同顽童自称盗走了明月,他也就笑一笑说明月不会被盗走,它永远挂在天上呢,你盗走的是水中月。   昙净说:“无妨,以前你总是这么来找我,那次也是怪我没有说清楚。”   他还想要说什么,李少音却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她不敢看昙净的神色,也不敢去审视自己的想法,只是咀嚼着字句,说道,“以前的事情,就当它是以前的事情吧,以前是我玩心太重,毁了你道行,又让自己倒霉几十年,这种愚蠢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了,也不会叨扰你了。”   李少音匆匆说了个“再见”,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她本来是打算过会儿去问问师妹那边怎么样,这么一搅和,也全都忘记了。   当李少音把话说完之后,感觉心里的郁结也消散了许多。   她摊了摊手,说道:“反正我们两个也从来不是道侣,无所谓了。”   唐姣虽然觉得有点可惜,不过还是尊重李少音的意见:“以后会找到更好的。”   李少音愣了一下,看向唐姣,“你不劝我吗?”   唐姣也愣了,“师姐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李少音说:“啊......这......确实......”   唐姣这下子是明白了,李少音其实心里还惦记着昙净吧?特别是听到她提及他在九州盟的那件事之后,就格外的纠结,翻来覆去,咬牙切齿的,又恨又爱地去想那个人。   李少音纠结地问道:“所以我到底要不要和他和好?”   唐姣缩进被窝里,用被子捂住脑袋,“师姐还是自己想吧。”   李少音推推她,“你快回答我,你觉得我当时的反应对不对啊?”   唐姣抱着兔子翻了个身,躲过李少音的推推攻击,“我睡了,晚安。”   之后,无论李少音再怎么问,唐姣都装聋作哑,一点儿回应也不给她。   闹到后半宿,李少音也觉得累了,于是在枕头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眼睡了。 第55章   ◎牵引风筝的线。◎   翌日。   李少音醒过来的时候, 唐姣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她昨晚上睡得晚,满脑子都想着昙净的事情,于是愈发疲惫, 这一觉即使睡到大天亮也没觉得睡得有多安稳。李少音心道一声不妙,我这个身为师姐的反而在小师妹面前过于怠惰了,如此作为师姐的脸面往哪里搁?她掀开被子, 赶紧换好衣物,准备去寻。   正当她惴惴不安的时候,唐姣推门进来了。   身后还跟着银月兔,它如今身形太大,唐姣也抱不动了,只能让它自己跳来跳去。   “师姐, 你醒了?”   唐姣对李少音睡过头这件事倒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   她回身关上门,李少音这才瞧见她手里捧着两大束颜色浅淡的花朵。   李少音坐在床沿上,拢了拢发梢, 尴尬地用足尖划拉着鞋子, 问:“这是?”   “这个呀?这个是我早上去采的花,名为寒白。”唐姣熟练地拿出剪刀开始修剪, 剪掉多余的枝桠之后,她取了宣纸包好,又添了几层真气, 让寒白花保持在一个盛放的状态,一边做,一边向她解释道,“宗门种的都是颜色艳丽的花, 少有这种清丽的花, 所以, 我想着师姐回去的时候带一束好了,还有一束,劳烦师姐帮我转交给大师兄。”   燕宿平日里喜欢侍弄花花草草,院子里种了很多寒白。   他听唐姣说了来意之后,就大方地让她随便采了。   “至于师兄和师弟,他们两个恐怕对花不太感兴趣。”唐姣又取出一个纸包,对李少音说道,“这个纸包里装着的是一些糕点,不是很甜,药王谷种了许多药草,不仅可以用来入药,还可以拿来做吃食,所以这里的厨子手艺很好,吃食的味道也很特别。”   李少音眼泪汪汪:“师妹......我一定帮你带到。”   隔了一夜,唐姣决定关心一下她的感情:“师姐,昨晚上考虑得如何了?”   李少音眼下青黑,有气无力地说道:“顺其自然好了。”   她想了一晚上,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想出来,白瞎了一晚上的时间。   与其一直深陷这种思索之中,还不如顺其自然,毕竟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掐算时间,洛翦星他们也该醒了,李少音收拾了一番仪容,接过正在和唐姣道别的银月兔——说是道别,其实就是唐姣单方面道别而已,银月兔最多就是用爪子拍拍她。李少音将银月兔收入百纳袋中,又把唐姣要她转交的那些东西收好,跟着她走出宗门。   “小师妹,我走了。”李少音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在药王谷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们,我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不正是为了师妹排忧解难的吗?不必同我客气。”   唐姣微笑着同她道别:“嗯,师姐再见。”   看着传送阵法的光芒随着人影的消失而渐渐褪去后,她这才轻叹一声。   她当然明白,李少音是为了她着想。   但是有关浮屠之棺背后的那些景象,即使她说了,李少音也不一定能共情。   比起无法共情的、徒劳的安慰,唐姣宁愿自己去开解自己。   独自承受,这应该也算是她最大的缺点吧?唐姣转过身,慢慢朝谷内走去,想,李少音的到来让她的心情缓和了许多,这就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从师姐身上汲取什么。   和往常一样,唐姣先去了同辉洞府,跟随珩清进行修习。   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珩清眼尖,瞥见了唐姣身上沾了两根兔毛。   这一看不要紧,如果他是只猫,此时此刻就应该弓起身子嘶嘶地恐吓了。   唐姣那时候正在研究手中的丹方,等到她的身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下的时候,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眼睛,看向忽然走近的珩清,其他三个人也停下了动作,看向这两人。   “珩真君......?”   她茫然地想要转过身。   珩清呵斥道:“别动!”   唐姣的身形钉住了。   珩清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唐姣的袖子上划过。   他把那两根罪恶的雪白毛发放到唐姣跟前,面无表情问道:“这是什么?”   唐姣此时此刻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咽了咽口水,说道:“这是我养的银月兔身上掉下来的毛。”   珩清:“银月兔?”   唐姣赶紧解释:“是昨天和我师姐一起来的,如今已经带走了。”   珩清指尖微动,真气顷刻将兔毛碾碎。   迎着珩清的眼神,唐姣毫不怀疑他其实内心想的是把她碾碎。   这位洁癖严重的珩真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半晌,说:“唐姣,现在立刻放下手里的丹方,沿着你方才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仔细看一看,有没有哪里还掉了兔毛。”   嗯,这后果......比她想象中的要温柔许多。   幸好她没有强留银月兔,否则还不知道珩清要大发雷霆到什么地步。   唐姣赶紧放下丹方,循着路去找了。   而珩清则是臭着一张脸跑去换了身衣物。   因为中途发生了这个小插曲,所以唐姣结束修习的时间比往常要晚一些。   不过,即使这样,她也比平时要轻松,毕竟现在她暂时不用进入浮屠之棺了。   唐姣难得去吃了顿饭,再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色近晚。   房间内静谧,无声,与昨晚上的热闹大不相同。   然而这才是她最习以为常的状态,所以并不觉得有多寂寞。   唐姣拉过椅子,坐在上面,将李少音昨天交给她的那枚符箓取了出来。   青色的符箓名为“承音符”,上面附有禁制,只有唐姣的真气才能解开,除了徐沉云以外没人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她端详了一阵符箓,然后调动真气,注入符箓之中。   感受到确是唐姣的真气无疑,符箓的禁制应声而开,显出青色的光芒。   属于徐沉云的声音在唐姣的脑海中响起。   “宝册之中的内容属于秘密,阅后即焚,所以我只能借这种方式传达给师妹。”   唐姣感觉自己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大师兄的声音向来温柔,徐徐的,好似春风拂过秋水,引得枝叶低垂,群鱼潜底。   这符箓中所记载的声音和她印象中的差不多,只是更为低沉,稍显暗哑。   如果要形容,就是泅着一场暴雨的天际,在湖面上倒映出微寒苍凉的景象。   符箓中的声音继续说道:“黄泉碧落镯最初是出现在浮屠之棺中的。相传,三百年前,某个修士在寒炽地域中进行探索之际,无意间发现地域内的灵脉,也就是不周山忽然出现了一扇漆黑的门,镶嵌在山体之间,散发着不详的气息,不似地域内的生物。”   “与他同行的一共有五名修士,修为都是七阶以上,这六名修士商量之后,决定前去查看,结果最后只有这一名修士活着回来了。”他说,“此事很快引发了九州盟的关注,这名修士神魂破碎,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众丹修调理无果之后,决定进行搜魂。”   “从他断断续续的记忆中,众人发现了三件事:第一,无论多少人靠近那扇门,也只有一个人能够进入,人数的限制使得每个进入此门的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第二,这名修士之所以能活着回来,是因为他无意间撞见了一个金色的虚影,而那道虚影为他指明了方向;第三,在仅存的清醒记忆之中,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一枚漆黑的镯子。”   “小师妹既然问了我这方面的问题,应该是自己也对当年的事情做过了一定程度上的了解吧。”徐沉云说道,“那么我就不仔细讲述当年的阴火四溢事件了。发现这三件事的九州盟众人决定前往不周山,这时候,那扇门已经吞噬了许多修士,寒炽地域本来就在九州盟的管辖内,他们不能再坐视不管了。在九阶真君对这扇门进行了解之后,得知此门名为‘浮屠之棺’,正是当年的阴火事件残余下来的怨气所构成的一座坟冢。”   即使徐沉云的声音柔和,娓娓道来,唐姣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你可能有些疑惑,当年明释法师不是已经以身超度了这些冤魂吗?”他说,“其实他并没有完全超度冤魂,阴火本来就是邪物,是与真气完全相反的存在,自盘古开天劈地以来,真气上浮,阴火下沉,两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如同阴阳两极。被阴火所烧尽的那些人永世无法进入轮回,明释法师一人无法解救所有人,只能将他们牵引到不周山上,将影响降到最小,两百年过去,他的压制逐渐变弱,于是怨气又卷土重来了。”   “那道金色的虚影,自然就是明释法师无可奈何,留下的最后手段。”   “然而,就像五百年前那般,他当年无法拯救所有冤魂,如今也无法拯救所有被浮屠之棺所吸引而来的修士,无论这些修士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行拉扯过来的。他当年其实留下了一句话,只是受到各种势力的干预,这句话并没有流传出去,他说,两百年后,会出现一名继承他衣钵的修士,身怀使命,将以身渡世,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事情。”   徐沉云告诉唐姣:“几番查探,九州盟发现浮屠之棺的核心其实是在于那枚镯子,那些不散的怨气凝结成了一枚镯子,这就是天品法宝‘黄泉碧落镯’的由来。进入浮屠之棺的所有人都会经历这些冤魂当年所经历过的痛苦,许多修士往往在进入门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心神崩裂,爆体而亡,即使是九阶真君,在门后呆了百日,仍然承受不了那种恶意,踉跄着逃了出来。九州盟意识到如果无法承担这扇门背后的所有痛苦,就没办法让那枚镯子认主,也无法关上门,事情陷入僵局,只能由九阶符修将此地封锁。”   “又过了四十年,当时身为八阶丹修的珩清决定前往不周山。”他说道,“尽管所有人都在阻拦他,告诉他,丹修本来就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而浮屠之棺一次又只能进去一人,他进入这扇门,就像羊入虎口一般,有去无回,他仍然铁了心要进这扇门。”   “甚至连药王谷谷主也来了,想要阻止这名天才送死,也没能将他拦住。据说他当时都快拉住珩清了,是谢南锦横插了一脚,挡住了药王谷谷主的动作,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珩清的身影消失在门中,多年未关闭的浮屠之棺终于嘎吱一声合上了门扉。”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六十年过去了,珩清始终没有出现。”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珩清已经死在了门内,可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这扇门又为何迟迟不开启?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地凝视着那扇门,等待珩清的死讯传来。”徐沉云继续说道,“而这时候,当年阻拦了药王谷谷主,被勒令禁止踏入药王谷的谢南锦终于出现了,他指着那扇紧闭的门,告诉所有人,门将要打开了。众人都不知晓他是如何看出这一点的,百般询问之下,谢南锦才说了一句,他感觉到门内的真气开始产生波动。”   “谢南锦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很漫不经心,不太正经,但他毕竟是九阶真君,被誉为整个修真界最年轻也最伟大的气修,对真气的敏锐程度非常人能够想象,所以虽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的话,还是半信半疑地在门前等了。大约五日后,整个修真界都感觉到了门后的气息真的出现了变化,而在这种变化逐渐变得清晰的同时,力量却随之削弱。”   “又过了百日,浮屠之棺终于再次开启。”   “从门内走出来的人,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眼神却很沉静冷然。”   “这个人,正是消失六十年之久的珩清。没有人知道他在门内经历了什么,众人只知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已经一跃成为了九阶真君,而他的手中拿着那枚漆黑的镯子,已经认主的黄泉碧落镯变得安静稳定,失去了核心的浮屠之棺没有以前那般危险,对低阶修士来说却仍然是致命的,所以直到现在,这扇门还被封锁在阵法中。”   “某些天品法宝出现的时候,会生出异象,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只是在法宝认主之后,那种异象就会消失,像浮屠之棺这样失去了天品法宝却并没有消失的特殊存在还是第一个。”徐沉云淡淡说道,“或许,它是在等待明释法师当年留下的遗言中所说的那名继承他衣钵的修士,超度剩下的亡魂,完成明释法师未完成的遗愿。”   “我站在同辉洞府中的时候,其实感觉到了与浮屠之棺相似的气息。”大概是因为在与唐姣说话,而不是在复述宝册中的内容,所以徐沉云的声音变得柔缓许多,他说,“他应该是将浮屠之棺复刻在了自己的洞府内,虽然不知道珩清这么做究竟有何用意,不过,如果踏入了那扇门,或许也就能真正明白珩清所有行为背后隐藏的故事吧。”   徐沉云顿了顿,又说。   “尽管我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如果可以,我不希望踏入那扇门的人是你。”   唐姣心里腹诽:我已经进去啦。   她刚这么想,徐沉云就像是听到了一般,说道:“方才说的,是我的期望。理智告诉我,你既然已经询问了我这方面的问题,这就说明你已经进去过了,并且不打算半途而废......既然如此,小师妹,我只能用这句话告诫你:不要过于沉溺他人的故事。”   唐姣这才有种被当场抓包的羞愧感,顿时面红耳赤。   她等了片刻,符箓内的话却已经结束了,青色的光芒消散。   唐姣怔怔地盯着手中失去用处的符箓出神。   徐沉云的这番话,大概和珩清让她这段时间内不要再进入浮屠之棺是一个意思。只有回到现实,她才能够真切地意识到,她不是别人,她就是她自己,就像李少音是她的师姐,徐沉云是她的师兄,这些真实存在的身份如同一根线,牵引住被风吹高的唐姣。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她也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   她的神魂有所凝练,相较于之前来说,坚固了许多。   之前的唐姣,神识与不算很出色的颜隙对撞之际,都能感觉到巨大的威胁。   如果是现在的唐姣,她可以非常自信地说,她的神识足够把颜隙的神识摧毁。虽然她还没有和他们四人之中神识最凝练的梁穆直接交过手,但是,唐姣认为自己如今可以和比她高一阶的修士打成平手,甚至更高,她的神魂犹如淬炼后的利刃,愈发的锋利。   想到这里,唐姣深吸一口气,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管是为了继续修炼神魂,还是为了探寻门后的真相。   她也要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再入浮屠之棺。 第56章   再入浮屠之棺, 已是一个月后。   唐姣觉得自己已经将状态调整好了,偏偏珩清好像不这么认为。   她明里暗里地示意珩清,她可以继续在浮屠之棺修习了, 结果珩清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让唐姣不由怀疑他是真的没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还是装聋作哑, 对她视而不见。   于是唐姣开始频繁地在浮屠之棺周围晃荡,寻找进去的机会。   若是珩清不在场,她也无法打开那扇门,所以这么做基本上就是给珩清看的罢了。   终于有一次,唐姣照旧在浮屠之棺周围闲逛的时候,遇到了珩清。   他站在那扇半敞的门前, 负手而立,背景是无垠的白,因为他是背对着唐姣站的, 所以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只是隐约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的......哀伤?唐姣不确定,因为她从来没在他身上感受过这种情绪, 这位“碧水无痕”似乎总是骄傲自负的。   唐姣的脚步一顿,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结果还是珩清先开口唤道:“过来。”   想来也是,一个九阶真君, 自己离得这么近了,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于是唐姣依言走了过去,站在珩清身侧,悄悄打量他神色。那张脸还是那样冷淡, 像是经年不融的山雪, 鸦羽般的眼睫一扫, 薄唇开开合合,吐出的话还是那样不客气:“我发现你这段时间似乎格外的自在,到处乱逛,真把自己当成同辉洞府的主人了?”   唐姣:“我没有,我不是。”   珩清闻言,将视线从门内挪开。   只有他能够在门外看到门内的东西,唐姣是看不到的。   所以她也不知道他方才究竟在看些什么。   趁他还没有进一步嘲讽自己,唐姣先发制人:“我觉得我可以继续修炼了。”   珩清挑眉:“哦。证明给我看。”   证明?怎么证明?从何证明起——?   唐姣的心思飞速转动,她很快意识到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想要进入浮屠之棺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散开了神识,捏成一股锋利的刃,狠狠地撞向珩清!   珩清的眼中生出异色,不过神情却没有太大变化,甚至没有丝毫动摇,用比唐姣更快的速度散开神识,两股神识碰撞之际,唐姣再次感受到了九阶真君那种海一般广阔危险的气息,她的丹田阵阵发麻,传来退意,然而她却一步也不肯后退,咬着牙关对峙。   这种对峙持续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   唐姣的嘴里逐渐涌现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她以为珩清的考验最多只是看看她的神识稳不稳固,没想到他是真的要同她动手,一点情面也不留的,而且,他并没有立刻摧毁她的神识,而是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施压。   如此施压带给唐姣的就只有痛苦。   难道她理解错了珩清的意思,主动对他发起攻击反而激怒他了吗?   唐姣端详珩清的神色,从容得很,如同寂静的湖水,没有兴起半点波澜。   这样下去不行。   她迅速转变了思路。   再这样僵持下去,别说进浮屠之棺了,即使进去了,她受到重创的神识也不足以抵抗那些繁复的死亡记忆,得想个别的方法,无论什么方法,只要能摆脱困境就行......   唐姣的视线扫到那扇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   珩清游刃有余地和这个四阶小姑娘对峙,感觉到她将全部的神识都散开,也猜到她差不多是要与自己殊死一搏了,他心里还觉得有些惋惜,本以为她能够更冷静地思考,如今看来,她这个年纪还是免不了意气用事——正想到这里的时候,珩清的瞳孔微缩。   唐姣在神识的对抗中一瞬间占了上风。   就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直接扑向了珩清。   珩清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撞过来,严重的洁癖发作,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然后。   他就眼睁睁看到。   这个一脸誓死如归的小姑娘,露出了得逞的神情。   与他擦肩而过之后,她一头栽进了那扇半敞的门扉,身影随之消失。   珩清:“......”   唐姣最后听到的是珩清的怒吼。   “唐姣!!!!!!!!”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   浮屠之棺一次只能进入一个人。   珩清是黄泉碧落镯的主人,并不是浮屠之棺的主人。   即使是他,也不能进入浮屠之棺把她抓出来,更不可能让门将她吐出来。   至于出去之后会被珩清如何对待,就交给出去之后的唐姣去想好了。   眼前的昏黑一时间让唐姣感到头晕目眩,珩清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直至完全听不见了,大约几息之后,微光慢慢地涌入视野,她缓了片刻,然后试探性地睁开了双眼。   呈现在面前的景象,和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不是闹市,不是高山,不是湖岸。   与尘世相隔甚远,也并非普通的修士之流。   如果一定要唐姣形容的话,这里大约是“世外桃源”。   桃林遍布,山清水秀,这间宅邸整体呈现出一种安静祥和的气息。   而眼前的姑娘,相貌清丽,神情温柔,黑发垂腰,在回廊的长椅上铺洒开来,手中捧着一本记载了丹方的书籍,正一字一顿地念着,似乎是发现听的人走了神,她原本有些枯燥的讲解顿住了,转而轻笑道:“怎么,是觉得无趣吗?还是想跟南锦出去玩?”   唐姣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南锦”是谁。   她的嘴就自己动了起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脆生生的,说道:“不是。”   “不是吗?”对方伸手过来弹了一下脑门,没用力,“你一直看着围墙发呆呢。”   男孩自知小心思都被发现了,于是抱怨似的小声说道:“姐姐......我并不喜欢炼丹,我觉得炼丹好无趣,为何我不能修符、修剑、修气?就因为我生在丹修世家吗?”   听到弟弟这么说,姑娘将手中的书籍放下,叹了一口气。   “你就这么不喜欢炼丹吗?”   “也不能说是很不喜欢。”男孩想了想,说道,“姐姐不是已经将炼丹修至大成了吗?若要继承家族,有姐姐就够了。每天对着一尊鼎枯坐,我没有姐姐这样的耐心。”   姑娘说:“你很有天赋,你以后会比我更加出色的。”   男孩说:“三十岁步入六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觉得我追不上。”   他是将自己连同别人都看得清楚,坦诚得很,也不惜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姑娘说:“可是这世间的任何一门道法都需要耐心、恒心,不仅是丹修,几乎所有的修士都需要耐得住性子,有苦尝寂寞的决心。你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喜欢炼丹吧?只是觉得难以追上我,所以索性决定放弃此道,另寻出路,对不对?你这个小笨蛋啊——”   她忽然问:“风灵丹的第三味药材是什么?”   男孩下意识回答:“流金花。”   回答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皱眉道:“姐姐是故意的吧?”   姑娘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明明嘴上说的不喜欢炼丹,却仍然努力学习,日夜不辍,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呀,就是嘴硬吧。”她晃着手中的团扇,夏日的风拂过面颊,带来热意,“今天天气确实很热,你静不下来学习,想要出去玩也是能理解的。”   她掌心平平推出,真气掠过整座庭院,驱走暑热。   男孩紧皱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你说得对。”他低下头,很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然而,数十年如一日地窝在洞府里不辍炼丹,成为幕后者,风头却让别的修士都出尽了,我不喜欢这种事情。”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里还有想要和别人攀比的想法。   姑娘如此想着,开口询问道:“你指的,不会是南锦吧?”   男孩霍然抬起了脑袋,半是赧然,半是愤愤地说道:“他是气修,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却只能一日复一日地炼丹,昨日我跟他翻墙出去,我跳下去还摔了一跤——”   他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忽地闭嘴。   姑娘倒也没有苛责他,只是抬起眼睛,望向一望无垠的天际。   “珩清。”她的声音极轻,极缓,像是想要他将这句话刻入骨髓中、灵魂里,她告诉弟弟,“或许你现在觉得许多困难都难以战胜,许多不公难以磨平,但是等你再长大一些,身形再挺拔一些的时候,回首往事,你会发现那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你甚至无法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感受。你如今说丹修有多么多么不如其他修士,以后就会发现丹修其实是这个修真界中最伟大的修士,神农氏的精神烙印在每一个丹修的身体内,我们比其他修士更加不辍努力,比其他修士更加渴求未知,比其他修士更加懂得如何付出。”   她说了这么多,垂眼一看,男孩正托着脸颊发愣。   也不知道他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多少呢?   姑娘心中叹息着,顺着男孩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看起来十分机敏聪慧的男孩熟练地越过了高高的围墙,化作双翼的真气消散,他也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这种对真气的掌控,只能归功于他与生俱来的天赋,纵使是身为六阶修士的她,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   男孩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是流浪儿,吃百家饭长大的,珩家心善,又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幼子,于是他时不时的就会跑过来蹭吃蹭喝,等到了傍晚时分就又跑了,真不知道他平时都住在哪里。   男孩笑嘻嘻喊道:“珩清,莲姐。”   珩清说:“谢南锦,墙上全是你的鞋印子。”   他臭着一张脸,心里还对昨天的事情有所芥蒂。   谢南锦却完全忘了昨天的事情,冥思苦想了一阵子,说道:“我刚刚没踩。”   珩清说:“那就是昨天。”   谢南锦说:“那是你踩的好不好。”   珩清说:“我踩之前就有鞋印子在那里了。”   谢南锦说:“我早就不需要借力了,肯定是你干的。”   眼见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珩莲赶紧打圆场道:“好了,你们别吵了。算着时间也快到饭点了,与其在这里争论这个,不如猜一猜今天晚上吃什么吧?”   珩清说:“藤菜。”   谢南锦说:“兔肉。”   异口不同声。   两个人又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撇过头去,索性不说话了。   珩莲干脆往这两颗脑袋分别揍了一拳,两个人这才消停下来,眼睛里都有泪花,珩清的脸上写着“为什么姐姐连我也打”,谢南锦的脸上写着“我好像没做错什么吧”。   此时,珩母与珩父也归家了,庭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珩清也终于有了这个年纪的男孩的活泼,缠着父母询问今日他们做了什么,听到他们说去了哪座仙山,去了哪道仙门,又为了谁送去了什么丹药,他的目光也是亮亮的。   夏日的热风惊起树梢吵闹,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终于有了鲜活的气息。   唐姣却蓦然抬头。   在视线的尽头。   连绵不绝的山脉,如同泼墨山水画般的,深藏于飞云之间。   那是深深镌刻在她记忆深处,她绝不可能忘记的,名为“不周山”的山脉。 第57章   ◎往事不可追。◎   唐姣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   她警惕着, 看到眼前的一幕幕景象掠过。   这是珩清的记忆。   它和她之前见过的所有记忆都不同,那些记忆大多只停留在了阴火爆发的那天,而珩清的记忆却是从很久之前开始记录, 像是比恨还要深、还要执着的念想。在这些繁复的记忆之中,珩清与唐姣如今见到的样子大不相同——他没有洁癖,可以跟着谢南锦翻墙出去玩耍;他幼稚、顽劣, 对炼丹没有如今这般的狂热;他和天底下的小孩都一样。   从只言片语中,唐姣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事实。   和大多数看淡家族血缘的修士不同,珩清的家庭圆满,父亲与母亲皆是八阶丹修,他与姐姐珩莲耳濡目染,自小学习炼丹之术, 珩莲既聪慧又勤奋,三十岁就已踏入了六阶初期,可以说, 珩清就是在姐姐的光环之下长大的, 不过姐弟俩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亲人在侧,友人在旁。   珩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他的幼年时光。   他时而跟随姐姐学习炼丹, 时而跟谢南锦拌嘴,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贪玩的心思也渐渐地散了, 虽然,在珩清的眼里,几乎没怎么修炼却拥有此等修为的谢南锦还是很惹人讨厌。这个时候谢南锦就会反驳了,可是你拥有我没有的东西, 你有家人, 我没有。   而当年的谢南锦, 并不似如今这般感情不外露,脸上成天挂着不知真假的笑容。   那个时候的他们两个人,都还是非常纯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少年。   什么珩清一脚把谢南锦踹进湖里,谢南锦一拳打掉珩清的牙齿,此类种种,屡见不鲜,珩莲一开始还会劝,还要阻拦,到后面就懒得阻拦了,任他们打个天昏地暗,最后满身狼狈,气喘吁吁地躺在草地上休息,一般到了这步,他们也忘了当初为什么打架。   在记忆中踟蹰久了,唐姣发现自己也能脱离躯体,以旁观者的角度观望了。   这个时候,唐姣就会心惊胆战地坐到珩莲旁边,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还有心思喝茶。她的身上有种别样的魔力,能够宽慰情绪,所以唐姣看了一阵子,也镇定下来。   时间长了之后,唐姣心底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无论是珩莲,还是珩清、谢南锦,都是她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关系越是紧密,她就越恐惧不周山塌陷。   她像以往的无数次那般祈求,阴火吞没九州的那天永远不要到来。   但是这毕竟只是“记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唐姣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不周山塌陷的那天终究还是来临了。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   珩莲正在耐心地同珩清教课,时不时询问他一些要点,他也都答上来了。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   谢南锦熟练地翻墙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糖人,姜黄色的糖浆在夜幕之中泛着娇艳欲滴的光芒,珩莲见时间晚了,珩清也有点走神,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索性放他走了,珩清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庭院里,朝谢南锦伸出了手——谢南锦盯着珩清,犹豫了半天。   然后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的糖人递给珩清。   “若今天不是你的生辰,我才不会给你”谢南锦这么说,眼巴巴看着珩清得意洋洋地咬碎糖人,唇齿间发出清脆的咀嚼声,他哼了一声,又说“我生辰那天你得还我”。   珩清说:“行啊。你生辰是多久?”   谢南锦哪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   他随口胡编了一个,珩清听了,擦了擦嘴边的糖浆,说道:“知道了。”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一炷香的时候。   珩父珩母赶回来了。   珩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乖巧一些。   他敬畏父母,明明期待着礼物,却不吭声,只是用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珩母笑眯眯地捏了捏小儿子的脸颊,从百纳袋中取出礼物交给他。   那是一张手帕,上绣云纹,隐隐约约构成了一个“清”字,质地清透薄软。   珩母说:“你每次出去玩,总是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希望你以后能爱惜自己。”   珩父也取出一物,交给珩清。   他说:“我和你娘想得差不多。不过我和她不同,我认为你浑身弄得脏兮兮的倒是无所谓,只是,炼丹的时候总是有些影响,这是一副白蟒手套,你平日里可以配戴。”   珩清一一接过了,把手套穿上又取下来。   虽然有些闷,不过,小孩子的新奇足以让他忍受这种闷热。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半炷香的时候。   当四人进屋之后,珩清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布袋。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珩莲的字,是说:给我最疼爱的弟弟。   珩清拆开布袋,里面放着的是一本书籍。   不需要翻阅,仅看这熟悉的蓝色封皮,珩清也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珩莲这么多年不辍炼丹之际抄录的经验,丹方等,记载了满满的一本。   珩莲解释道:“我的本子,我还要用呢,所以趁着这几日有时间就给你抄了一本。你瞧,这本子还很厚,后面还有许多空白的纸张,未能书写,以后就由你来书写了。”   谢南锦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   珩清把本子翻开,朝向他。   谢南锦看不懂,看了一阵子就瞥开了视线,没有兴趣了。   于是珩清说他不懂欣赏,小心翼翼地把家人赠与他的三样东西收入百纳袋中。   距离阴火外泄,还有十息的时候。   热腾腾的长寿面端了上来,白色的烟雾有种温暖的感觉。   这是珩家的传统。珩家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修士的,都是从凡人一步步爬上来的,所以还保留了一部分尘世的习惯,譬如,生辰的时候吃长寿面这个习惯,每个人都有。   珩清在众人的注视下,拿起了那双筷子。   他听到谢南锦催促的声音。   若不是今天他是寿星,他怀疑谢南锦恨不得也抽两根筷子过来。   手腕翻动,珩清一边说“你急什么”,一边用筷子挑起几根柔软的面条。   食物的香气顿时涌入鼻腔,他吹了吹发烫的面条,然后张开了嘴——   一声破碎的撞响,响彻天际。   在场的所有人俱是一愣。   还是珩父珩母先反应了过来。   他们霍然起身,将三个年纪不大的修士挡在身后,手掌推开层层叠叠的真气作为屏障。阴火瞬息而至,以那张屏障为中心,唐姣眼睁睁看着周遭所有东西顷刻烧为飞灰,珩父咬着牙说了个“逃”字,珩莲慌张地拉着珩清和谢南锦站起来。可是,要往哪里逃呢?无垠的宽旷天地如今只剩下这狭窄的一隅屏障,无论往哪里逃都会被火焰所追赶。   时间逐渐流逝。   阴火不绝,而真气终有尽时,即使不断地吞服回春丹,也无济于事。   比起立刻被烧为飞灰的凡人来说。   修士的死亡,其实更为残忍折磨。   阴火先是侵蚀丹田,如同蚀骨的毒,将身体内的每一寸经脉都烧毁,修士的身体犹如一个小小的风暴,平日里处于平衡状态,而阴火点燃了这场风暴,在受到阴火的不断挤压中,丹田终于无法承载这份力量,轰然一声炸开,血液飞溅,一直溅到珩清靴尖。   珩清残存的记忆中,只记得珩莲拉着他和谢南锦一直在跑。   她的眼泪落到他的脸上,滑入颈间,然而这种平静也并没有持续太久,珩清感觉到自己似乎被狠狠地推了一把,如同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的人,终于掉了下去,那一推几乎要将他的心神都震裂,他听到自己哭喊了一声“姐姐”,但是他再也没有等到她回答。   他看到珩莲的身形被火焰追上,吞噬殆尽。   她温柔的脸庞发生了扭曲,像是熟透之后逐渐枯萎的果实,迅速干瘪了下去,每一个神经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很快,森白的骨架刺痛了珩清的双眼,眼球从眼眶中摇摇欲坠地跌落,滚落在地,而珩莲还维持着那个伸出手的姿势,身形僵硬不动了。   下一刻,珩清尝到了亲人的血。   珩莲距离他很近,血雨几乎是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染红他的衣裳。   珩清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任何生的欲望,他跪倒在地,浑身战栗,像是孱弱的小兽一般不断地擦拭着身上的血液,那些血液好似淤泥,沾在他的身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谢南锦在拼命地拉他。   他喊:“珩清!快站起来!”   珩清说不出话,他一张开嘴唇,血液就从唇缝中滑进齿舌。   他不断朝谢南锦摇头,如同他以前为谢南锦放哨,这意思是“安全”——   但是如今他的意思却是“希望你抛下我离开”。   珩清竭尽全力,将手臂从谢南锦的手中抽出来,指甲划破皮肤,烙下斑斑血痕,然而还没等他将手全部抽出来,谢南锦的手像是纠缠的藤蔓一般攀岩而上,死死不放手。   真气将他的身体托起,不顾主人的意愿,强行将他拉动。   珩清喊:“谢南锦,你放手吧......求你放手。”   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心火焚烧,血液将唇齿间的声音氤氲得模糊不清。   可谢南锦是铁了心不放手,不仅不放手,他甚至回过身,狠狠地给了珩清一巴掌。   “我没有家人,所以不懂你失去家人的感受。”珩清耳蜗嗡嗡作响,他听到谢南锦如此告诉他,“但是,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们明明可以活下来,却选择了保护你。”   珩清趔趄着被谢南锦拖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不要这份保护。   他是这样想的,然而脸颊上阵阵的热意,混着针刺般的疼痛,让他忽然有了一丝真实感,珩清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活着的,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麻木的身体有了知觉。   他回头看去。   阴火追得很急。   几乎要烧到他的衣角。   土地之上,穹庐之下,只有哭喊声,震颤云霄。   “来不及了。”珩清的声音终于变得镇定,他说,“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   他体力不佳,真气不足,能让他发挥作用的地方就只有那一尊炉鼎前。   以前,珩清总是觉得自己没有耐心,做不到像姐姐那样枯坐。   等到了现在他才明白这一点,他生来就应该习惯那种漫长的等待。   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   可惜已经晚了。   珩清想,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更不想让谢南锦因他而死。   谢南锦没有说话,只是在跑。   火焰如影随形,逐渐追上了两个少年。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毫无善意可言的阴火张开了血盆大口。   珩清没有看清楚。   但是唐姣看得很清楚。   就在阴火扑上来的同时,谢南锦转过身挡住了珩清。   那双时常带着浮浪笑意的眼睛变得有些微微泛紫。   他的眼中没有半点对阴火的恐惧,甚至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是很平静地这么做了,如同与生俱来的天性,而那原本吞噬万物、视凡人修士为平等的阴火,竟然并没有将这个少年烧成灰烬,它像是很随意地扫了他一眼,觉得他有些碍事,于是一掌将他扫开。   直到这时,谢南锦才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很显然,他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而珩清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两个人就这么横飞出去,掉进了裂谷中。   他体力透支,真气枯竭,浑身汗津津的,处于一个将要昏迷的状态。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修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一个说:“辛夷真君,劳烦你将这两个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珩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搬了起来,他猜想,谢南锦大概也昏迷了。   因为如果他醒着,应该会说些什么的,他就是那种闲不住的性子。   被拉扯进黑暗之前,珩清听到那个名为“辛夷真君”的人“咦”了一声。   “笑尘真君,这个小孩——似乎不太对劲。”   对方沉默着走过来看了半晌,然后说道:“将他带往幽州域。”   他们说的是谁?自己吗?还是谢南锦?   珩清艰难地转动着脑子,然而他的思考没能持续太久。   他彻底陷入了昏迷。 第58章   ◎口嫌体正直。◎   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的时候。   唐姣发现自己很高, 蔑视一切,万物在她眼中不过是蝼蚁。   许多修士被她,或者说“它”吸引而来, 趋之若鹜,无论是想要关上这道门的人或是想要借此获得机缘的人都葬身于此,它的力量越来越充盈, 无数的怨恨、痛苦,负面情绪几乎要将整座门扉都要冲垮,它贪婪地吞噬一切,吸收一切,在静默中摧毁希望。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浮屠之棺”的记忆。   她心里还惦记着珩清和谢南锦那件事, 可惜这里记载的毕竟不是珩清的记忆,而是与那场灾难有关的记忆,纵使唐姣再想知道他们之后如何了, 她也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和徐沉云所说的一样。   没人能让门内神秘的天品法宝认主, 事情陷入了僵局。   在九阶符修将此地封锁之后,因此受害的修士大幅减少了。   唐姣静静地等了四十年。   然后, 她再次看见了珩清。   这个时候的珩清,已经与她印象中的那个不近人情的刑狱司很相似了。   珩清神情冷淡,伸手将阵法拆出一道缝隙, 充满了恶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却半点也没有动摇,唐姣想——也许是因为他早就见过真正的炼狱,所以并不畏惧了, 没有什么比那场灾难更令他感到痛苦的, 或者说, 他正是知道门内有什么,所以才要前来的。   阵法破开口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响彻天地。   当珩清要推开这扇许久未有人进入的门时,其他人也纷纷赶到了。   药王谷谷主苦口婆心地劝说:“珩清。你如今已经得到了你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大可不必冒这种风险,进入浮屠之棺,更何况身为丹修,进去后没有任何保命手段。”   还有人说:“连九阶修士都没办法在门内保全自己,珩清,别犯傻。”   一片混乱之中,珩清转过头,望向身后的一众乌泱泱的人群。   他目光低垂,将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看得清楚。   随即,他嘴唇动了动,说:“珩家世代都是药王谷的客卿,在我之前,是珩莲,在珩莲之前,是珩暮,我不过是为了接过他们的衣钵才选择加入了药王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我要做什么事情,就算是生,抑或是死,都由我决定,不容旁人置喙。”   药王谷谷主叹息道:“可是他们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珩清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般的笑容。   “我知道,明释法师预言中那个结束一切的人并不是我,但我确实从那场灾难中活了下来,并且活到了现在。”他说,“无论是证明丹修并不比其他修士低一等这点,还是为了我的私心,我都要进入这扇门。若我真的活着出来了——”   珩清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推开了漆黑的大门。   门内的光景在他的眼中呈现,也只在他的眼中呈现。   眸光中燃烧着汹汹的火焰,如同似血残阳,与他每个梦境中的景象别无二致。   这一刻,唐姣听到了他心中真正的愿望。   “想再见一次家人,并没有错吧?”   “想要拯救门内的冤魂,并没有错吧?”   “可叹,我竟然也爱屋及乌,变成了这般有善心的人了。”   受过严重创伤的人,会用两种方式保护自己。   第一种,是选择遗忘当时发生的一切。   第二种,是选择一次次撕裂自己的伤口,用疼痛的方式逼迫神经麻木。   珩清是后者。他从来不惮疼痛,对于他来说,遗忘是胆小者选择的逃避行为。   步入门扉之际,药王谷谷主猝然向珩清伸出了手,想要拉住他。   谢南锦面上还是笑盈盈的,脚步一错,挡住了谷主的动作。   上一次,他竭尽全力不让珩清走向死亡的深渊。   这一次,他却选择在静默中看着珩清走向深渊。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珩清走入浮屠之棺,沉重的大门吱嘎一声合拢了。   唐姣的目光于是转向了门内的珩清。   他说得没错,同辉洞府中的那扇浮屠之棺和本体相差甚远。   同辉洞府中的浮屠之棺,虽然结局都是毁灭,可至少有一部分是美好的,而属于本体的浮屠之棺,只有无尽的哀嚎与痛苦,这里没有那些美好的记忆,从一开始就被火焰所焚烧,在百年之中等待,哭喊,无法投胎转世,受困于不周山,永生永世在此徘徊。   那些纯净的灵魂也渐渐变得污浊。   青梅用簪子割断了来者的动脉,血飞溅成点点红梅。   屠夫用刀一寸寸砍断来者的躯体,碾碎血肉,尸体横陈。   商人将烟斗插入来者的咽喉,剥皮抽筋,将森森的白骨当作藤椅。   少年贪婪地撕碎来者的身体,剥下衣物,盗走财宝,满心欢喜地炫耀。   唐姣看到珩清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如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那一点荧荧的星光,虽然微弱,却始终闪烁,他逐渐向前挪动,像是手脚都被镣铐所束缚一般,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竭力向前爬行,就像那日他想要伸出却没能触碰到的手。   ——丹修只会炼丹。   他会证明,丹修不止会炼丹。   ——能拯救苍生的,大多是其他修士。   他会证明,丹修的精神坚韧,不比其他修士差。   ——九州盟的七位尊者之中只有一名丹修。   他会证明,在他之后,又或是包括了他,都会让修真界刮目相待。   其他修士能够做到的事情,丹修也能够做到,并且会做得更好。   神农氏尝百草以济众生,传递薪火,这种火一般的血液流淌在每个丹修的体内。   唐姣想,珩清——他确实做到了。   他曾说自己永远追不上珩莲。   然而,真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撼动的丹修。   不是别人,正是珩清。   包括研究上古丹方,开诚布公,从不隐瞒丹方的内容,都是珩清才做得出的事,他一点也不在乎跟随自己修习的丹修是哪门哪派的,就算唐姣拒绝了他的邀请,他还是照旧教导她,何况身为清风阁弟子的颜隙,至少从她的角度来看,珩清也从未隐瞒什么。   这真是一个......   唐姣心中微微一哂。   真是一个既傲慢又自我的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人挨着自己坐了下来。   唐姣转过头,看到身旁的虚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相貌。   但是通过那静如潭水的气质,她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珩莲姐姐?”   模糊的身影笑道:“辛苦你在门内踟蹰这么长的时间了,一定很累吧?”   唐姣摇摇头,低头看到珩清跌跌撞撞,满身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姐姐不去见一见他吗?他在找你们呢。”   “不了。”珩莲轻轻说道,“阴阳相隔,哪里有重逢的道理?”   “与其还有一丝念想,不如早日认清现实更好,我们迟早会消失的,不是今日,或许就是明日,能够再次见到他,看到他成长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已经很欣慰了,就是脾气似乎更坏了些。”她的目光落在了弟弟身上,语气既哀伤又欣慰,“更何况,我与父亲母亲,都没办法做到对他下手,哪里有人愿意对亲人下手呢?还不如不见面为好。”   唐姣明白了。   珩清在门内停留的那六十年中。   或许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寻找自己的家人。   只要阅尽所有人的痛苦,总会找到他们吧?他是这么想的。   到了最后,他或许也意识到了他们刻意避开自己这一点。   所以,在谢南锦指出门内的气息开始波动的百日后,他方才离开浮屠之棺。   唐姣又想到,珩清在洞府内,对着那扇复刻的小型浮屠之棺时的样子。   虽然没能看到他的神情,但是唐姣想,那一定是十分怀念,又十分哀伤的神情。   他当然不需要踏出他的洞府。   因为他不需要去寻他的桃源。   他的桃源就在这里,不在别处。   唐姣有点悲伤,随即感觉到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姑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珩莲对她说道,“不是每个故事都要以圆满作为结局的,大多现实都是残缺的,何况,在你出现之后,我感觉珩清逐渐产生了许多鲜活的情绪,或许在不久之后的将来,他也会真的摆脱梦魇,试着向修真界踏出一步吧。”   唐姣指了指自己:“这是我的功劳吗?”   珩莲温和地点头予以肯定:“希望你们以后也能好好相处。”   唐姣想了一下自己离开浮屠之棺,遭遇暴怒情况下的珩清会有什么后果。   她不由得浑身激灵,勉强说道:“我尽量吧?”   珩莲笑了:“你很怕他啊?没关系,你就算再放肆一些也无所谓的,他这个人,大多时候就是嘴上不饶人,实际上不会真的做什么的,你就当他的教训是耳旁风好了。”   唐姣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不过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珩莲抬起手,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朵雪白的花朵,唐姣记得,这和珩清每次启动黄泉碧落镯的时候出现的花是同一种,皎白无暇,不染淤泥,珩莲将花递给她,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花朵,拿走它,然后回到现实去吧,你的历练已经足以让你登上五阶。”   唐姣犹豫了一下。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花的枝叶。   淡淡的香气驱散沉疴的梦境。   她感觉到那双温柔的手轻轻托了她一下,她的身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至看不清那抹虚影,也看不清踽踽独行的珩清,血色褪去,属于现实的清新空气涌入了鼻腔。   唐姣睁开眼睛。   眼前的人——是珩清。   一身黑衣逶地,正皱着眉头俯身瞧她。   他身上没有半点血液,也没有伤口,浑然不似门内狼狈的模样。   珩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这次进去了半年时间。是直接傻了吗?”   唐姣愣愣地看着他,脱口而出:“珩清?”   珩清露出莫名的神情:“......?胆子很大啊。”   他在刚从那扇门里掉出来,还躺在地上的唐姣身旁放了一个小瓶子。   然后站起了身,抚平衣裳上的皱褶。   “看你这精神的样子,想必离傻还有一步之遥。”珩清半是嘲弄,半是松了口气般的说道,“你在浮屠之棺里的修习已经彻底结束了,这是我承诺给你的四阶突破丹,回到住所之后,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服用突破丹,等你顺利突破至五阶后,再来寻我。”   看来珩清并不清楚她在门内看到了什么景象。   唐姣想,要是他知道自己窥探到了他的回忆,肯定要发火的。   等等。   他之前说“半年”?   半年时间?!   唐姣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那么,距离他们约定的三年之期,是不是就快到了?   她没时间休息了,得抓紧时间突破四阶才行,修炼还需要花时间呢。   唐姣浑身上下都累得要命,刚走了没两步,就几欲软倒在地。   在一旁本来冷眼看着的珩清,终于像是受不了她这副样子似的,抬手打了个响指,空间顿时折叠、翻转,当唐姣再次看清楚周遭的景象之际,她已经回到自己的住所了。   嗯。   唐姣想。   似乎,不得不承认。   珩莲说得对,珩清确实是个口嫌体正直的人。 第59章   ◎谢邀,人在棺里。◎   唐姣回到住所后, 稍作收整,用冷水洗了把脸,取出蒲团置于地上。   双修功法, 修到了两层。   丹田中的真气已经接近五阶。   磨练过后的神魂,几乎能媲美刀刃。   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大概就是说的现在吧。   她没有休息, 也不想休息,满脑子都是珩清在那扇门中踏出的每一步,踩着血肉和尸骸攀登。虽然如今的丹修地位普遍比较高,但是如果真的细分开来,地位高的不是丹修,而是他们所炼制的丹药。“每个队伍里丹修都是必不可缺的”这一句, 完整版其实是“每个队伍里都要有一名后备丹修提供丹药”,丹修本身没有太多的自保能力,即使直接参加地域探索, 也只是拖后腿罢了, 毕竟丹药也不是顷刻间就能现场炼制出来的。   而百年之前,随着珩清从浮屠之门中踏出来的那一刻, 丹修的观念逐渐转变了。   丹修不再一味地依赖于队伍中的其他修士,而是选择用法宝增进自己的实力,这一点从药王谷的梁穆和楼芊芊身上就能看出来了, 比起依靠别人,还不如依靠自己——可以说,以珩清为首的药王谷众丹修弟子,几乎所有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不辍前行的。   既然无法从身体素质上入手, 那就从神识上入手。   珩清大概是这样想的, 于是另辟蹊径, 转而磨砺神识。   说到坚韧,说到恒心,没有谁比丹修更加了解,也更加擅长了。   不过......唐姣想,在自己之前,好像没有听说谁经受过这般的修炼方式。   也就是说,她还是头一个,给珩清当观测对象的实验品吗?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唐姣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迎接她的不是珩清的怒火。他惴惴不安地等了半年时间,还以为她死在里面了,现在终于看到她出来了,怎么发得出火?   唐姣一边想着,一边将珩清给她的那个小瓷瓶打开。   顿时,一股清香扑鼻。   这种清香不似寻常的药香,其间似乎还隐隐藏着珩清的真气。   珩清的真气和他这个人相反,他的真气是极尽包容的,也极尽柔和的,海纳百川,让唐姣有种午后在森林里睡了一觉,耳畔雀鸟鸣叫,属于草木的气息将身体包裹其中。   只是闻了一下,就让她感觉精神焕发,头脑清醒过来。   唐姣感叹珩清不愧是丹修大乘,将丹药倒入掌中,仔细观察。确实如传闻中所说,珩清炼制的丹药上不会出现丹纹,而它的功效却在上品之上,起先是为了区分,修真界的大家都管珩清炼制的丹药功效称为“清品”,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   能够硬生生开创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品阶。   珩清真的很了不起。   她盯着手里的丹药想,如果她炼出的每一鼎丹药都能增强功效就好了。   但是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呢?又不是她想一下就行的——   唐姣在心中笑了一下自己,抛开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将丹药放入了口中。   这枚出自珩清之手的突破丹,外壳是苦的,里面是甜的。   她先被那种黄连一般的苦涩味道激得皱起了脸,大约几息之后,才慢慢地尝到一点甜丝丝的味道,也并不是很甜,如同春雨坠地,溅落在花瓣上的露水几滴,令人爽心。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的景象已经变化了。   她潜入自己的识海,极目远眺。   识海具象化的体现会随着主人的经历而发生变化,所以当唐姣发现这里和她上一次看到的景象不同的时候,并没有太惊讶,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澄澈如镜的湖泊,湖泊之上飞悬的春山白鹤鼎,偶而会途径此地的蓝色巨人,还有,绵延沉默的不周山,此时此刻再去眺望它,唐姣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很平静,再也没有那种煎熬痛苦的感觉。   究其原因,大概是——   在湖泊通往那遥远的不周山之间,栽满了盛放的洁白花朵。   除却阴火外泄那件事情以外,其实这座山只是一座山而已啊。   山本身是没有错的。   若不是有人为它增添了象征意味,它又为何会令我如此恐惧呢?   唐姣心下平静,举步走向湖水,站在水面上。这一次,蓝色的巨人很快就从她的背后经过了,她没有隔着倒影去抓那抹蓝色,而是回过身,朝着亘古以来就出现在这世上的汹涌灵气张开了双臂,几乎凝结成实质的神识迸发出强大的引力,将灵气向她拉扯。   这种博弈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识海中和她的身体里。   识海中,神识正不断地收缩,再收缩,颇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身体里,经脉正一寸寸破裂,再重组,原本破碎的山河逐渐融为江海。   十五日后。   唐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   她身上的汗水已经将蒲团浸湿了,体内的杂质随着修为的进阶被排出体外,黏糊糊地沾在皮肤上,不太舒服,尽管如此,唐姣却感觉十分舒坦,就像从噩梦中苏醒过来。   自行修炼的时候,其实是比双修要痛苦许多的。   也难怪珩清说双修是“捷径”。   在尺山地域的时候,大多都是颜隙在受苦,他经历了一场艰难的磨难,于是顺利升为了五阶中期,而唐姣只起了一个引导的作用,基本没有太大的感觉,最多觉得身体暖洋洋的,然后就升到了四阶中期。这种修炼方式究竟有没有弊端?唐姣也不是很清楚。   她在合欢宗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听过磨砺神识这种说法。   如今在珩清的指导下历经了磨砺,这才意识到,好像这东西真的挺重要的。   倘若走此捷径,钻了空子,今后会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之后有时间,再去仔细询问一下珩清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唐姣伸了个懒腰,照旧去打了水,将身体冲洗干净,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然后就坐在了窗户边上,支着一条腿,边享受晚风拂面的感觉,边检查自己身体内部的变化。   首先,丹田内承载的真气更多了,她的感官随之变得敏锐,甚至能感受到每一缕细小的真气在她丹田中游动时的轨迹,即使那是没有规律的,她也能准确地预测到动向。   其次,识海非但没有变大,反而缩小了,原本澄澈的水滴隐隐泛着金色。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属春山白鹤鼎了。   唐姣将其他地方一一看过了,最后迫不及待地望向春山白鹤鼎。   如唐姣所想,它的效用确实多了一条。   而且这一条还是春山白鹤鼎好不容易有的,唯一的一个与炼丹有关的特性。   唐姣一看,瞳孔地震。   【天光同昼】   从此鼎炼出的丹药药效提升十分之一。   十次之中,必定有一次炼制出的丹药会出现越阶的情况。   她揉了揉其实并不存在的眼睛,又将这两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读了几遍。   要知道,那十分之一看似不高,可是真的放到实际生活中,已经是逆天的存在了。   更别说底下那一行,十次有一次能够出现丹药越阶,更是离谱中的离谱,就拿唐姣炼丹这么多年来说,她炼制出的丹药已经超过百枚,真的出现越阶的也就只有两三枚。   唐姣感觉声音发抖:“你是认真的?”   春山白鹤鼎:当然。   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   春山白鹤鼎必定是听到了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如果我炼出的每一鼎丹药都能增强功效就好了”的念头,所以立刻发生了改变,不止满足了这一个愿望,还附赠了一个,买一赠一,这就是天品法宝的任性吗?唐姣暗想,幸好她当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虽然确实被震惊到了,不过唐姣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   因为她想到了珩清的黄泉碧落镯——能改变时间与空间,这位更是强横霸道。   大概是因为太过霸道,所以黄泉碧落镯才只有这一个特性吧。   珩清让她“要把所有的想法都集中在炼丹上”,唐姣想,原来将所有的想法都集中在炼丹上的结果这么厉害,也不知道春山白鹤鼎在她的修炼中究竟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现在的她还无法将这个特性发挥出全部的功效。   等到她修炼至七阶、八阶,甚至更高的时候,必定会撼动整个丹修界。   唐姣默默地握紧了拳头,拍拍春山白鹤鼎的鼎身,以示亲昵,春山白鹤鼎高兴地转了一圈,神魂牵动,她感觉到它很不服气地说:“果然,我还是比那个破镯子厉害。”   天品法宝之间也会互相看不起吗......   唐姣脸上笑着,心里却赶紧把那些夸奖黄泉碧落镯的念头全部清扫干净。   她说“是是是你最厉害”,将春山白鹤鼎的毛顺好了,这才将神识抽离体内。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去了同辉洞府。   自从他们四个人跟随珩清开始修习之后,这传送阵法上的锁也许久没上了,那名经常替珩清传话的药王谷弟子巴不得如此,得了清闲,忙不迭地跑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小姑娘闹腾,一跑进来,珩清就听到了。   为了不让她踩脏自己刚打扫过的地面,他决定直接将她传送到自己面前。   翻转——折叠——水到渠成,小姑娘如今都不怎么惊讶了,很习以为常似的。   她说:“珩真君,我在约定的期限内升至五阶了!”   珩清翻阅手中略显破旧的、泛黄的本子,随口应道:“嗯。”   有珩莲珠玉在前,三十岁升至六阶,唐姣也料想珩清对此事没有太大反应。   于是她说:“春山白鹤鼎增加了一个特性。”   珩清这才将视线从本子里挪开,放到她脸上,似乎有了一些兴趣。   他问:“什么特性?”   唐姣一边观察珩清的神色,一边一五一十地将特性全盘托出。   珩清沉默了片刻,脸上冰雕似的神情终于有所龟裂,她甚至感觉到他磨了一下后槽牙,然后深深吸进一口气,又呼出来......他说:“很不错的特性,可惜不是我的。”   可能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她羡慕珩清拥有黄泉碧落镯,珩清羡慕她拥有春山白鹤鼎。   冤冤相报何时了。   感觉到珩清身上的黑气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唐姣在思考要不要跑路。   不过,珩清终于还是将情绪平复了下来。   他说道:“那么,你接下来的目标就是七年之后的丹修大会。”   “在此期间,随便你用什么方式,走什么捷径,最终一定要摘得头筹。”   唐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心底升起一种野心勃勃的激动。   还没等她说点豪言壮语,就听到珩清继续说道:   “对了,前段时间徐沉云联系我了,好像是想问你的情况。”   唐姣眼皮一跳:“珩真君是怎么回复的?”   珩清淡淡说道:“‘她在棺里’。”   棺——浮屠之棺,这么说倒也没错。   不过,唐姣捂脸想,怎么感觉好像她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似的? 第60章   ◎原来出事的是你。◎   唐姣决定过会儿向宗门报个平安, 免得他们以为她已经命丧黄泉。   如今第一要紧的事情是——   她问:“现在,我可以知道珩真君为什么要让我在浮屠之棺内历练了吗?”   珩清合上本子,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经过浮屠之棺的磨砺之后, 我的神识更加锋利,也更加强大了。”唐姣摸了摸鼻尖,说道, “我以前都没有听过这种修炼方式,觉得好新奇。”   珩清微微颔首,“因为只有浮屠之棺是直接作用于神识上的,你以前当然没有听说过。大多数修士的神识都是随着修为的提高慢慢增长的,只要修为上升了,神识必定有所提高, 如同躯体与魂魄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区别只在于增长幅度的多少罢了。”   唐姣问:“那么, 珩真君此前所说的双修是走捷径这一点......”   “你也感觉到了吧。”珩清双手环胸, 说,“神识, 就是一切看不见摸不着,无法轻易用言语去描述的东西,如果一定要为它增添一个通俗易懂的词来解释, 那个词大概就是‘精神’,修道之路会经历无数磨难,每经一难方可窥见天明,修为愈深, 神识愈凝练, 功法愈进一层。我不知道合欢宗怎么教你的, 至少从我看来这三者缺一不可。”   他指尖一扫,空中浮现三团形状各异的真气,分别代表修为、神识、功法。   “我说过了,派系和功法是相辅相成的。”他点了点那团代表修为的真气,说道,“细分下来实在太复杂,所以这里的修为也代表派系,我们就拿丹修来举例子。作为修士,我们必须要保证这两者是处在一个平衡上的,就像一个缺了口的杯子,它能够承载的水量只能在那个缺口之下。无论你修为多深厚,不精进功法,也无法得到突破;反过来说,若是你一直精进功法,却疏于修炼,同样也无法得到突破。你听明白了吗?”   唐姣点点头。   通俗来说。   前者“修为深厚,不精进功法”的最好例子就是她本人。   后者“精进功法,却疏于修炼”的最好例子就是庄轻师姐。   珩清继续说道:“唐姣,你认为神识与修为、功法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唐姣想了想:“最大的区别在于,修为和功法是能够‘看见’的吗?”   修为和功法的提升会让体内的经脉发生显著的变化,神识却没办法直接衡量。   珩清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他引着真气,指尖在半空中虚虚一点,落在唐姣的丹田处。   “这里,是修为。”   紧接着,向上抬起,勾勒出周天运转的轮廓。   “这里,是功法。”   最后,他将手指向唐姣的眉心,微寒的真气一触即分。   “而这里,则是神识。”   “大多数人能够平衡修为与功法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殊为不易了,至于神识,便放任它随着修为的增进而提升。”珩清收回手,交叠在膝上,说道,“你怀里的那枚玉牌,上面有徐沉云的一抹神识,这不代表他对神识的掌控力有多强,每个高阶修士都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如果是我的话,只要留下一抹神识,我就能够借此操纵你的精神。”   能做到这一点吗?直接操纵别人的精神?   唐姣还在慢慢咀嚼珩清这句话,骤然间感觉四周空寂。   整个同辉洞府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汪洋,她甚至能感觉到水飞溅在身上的冰冷触感,还有那股咸湿的气息,呼呼作响的狂风与激流,一切都是那样真实。   珩清没有留她在这种错觉中踟蹰太久,很快就将她拖了出来。   直到珩清抽离神识的时候,唐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操纵了。   “这就是修炼的意义。”   珩清哼笑一声,慢腾腾说道:“这修真界大多修士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毫无防备之心,连该如何阻挡神识入侵都不知道,好似弃盾的兵卒,如何挡得住敌人的利矛?”   他拿矛与盾来举例,居然意外的贴切。   原本是盾的丹修,如今成了矛;原本是矛的其他修士,如今却成了盾。   唐姣只是想了一下珩清说的那种情况,就能预见未来的修真界如何天翻地覆了。   “我起先没有想教你这个。”珩清说道,“之所以改变主意,有两点原因。”   “第一点,你对于炼丹方面的看法和我有几分契合。”   唐姣想说,真的吗?我不信。她回想起来,感觉珩清大多时候都在反驳她。   只有一次他明确地表达了赞许。   “丹修是为了辅佐而存在的,只有丹修是每一个队伍或不可缺的角色,其他修士会将信任全部托付在丹修身上,毫不犹豫地吃下我们所炼制的丹药,作为丹修,我们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些丹药的效果,我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事。”唐姣当时是这样说的。   而珩清的反应则是:“说得好。”   虽然下一句就让她保持沉默了......不过这也算是夸奖吧?   唐姣不由得联想到了珩莲在珩清幼时的时候对他说的那些话,和自己的话是有细微的相似之处,那个时候,珩清应当是想起了珩莲,所以才会因为这句话受到触动吧?   “第二点,神识是比真气更加难以操纵,却也更加精密的存在,我希望你能将它运用到你剥离丹药的能力之中,在我的预想里,这时或许调用神识反而更加高效便利。”   他的语气,好像他自己平时就是这么干的。   这个人,之所以能够炼出如此上乘的丹药,就是因为神识吧。   观测到旁人观测不到的动向,更精准,更严苛,注重到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唐姣默默地想,对她而言,还真是个值得一试的挑战。   等珩清说完这番话,她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真君为什么禁止我双修?”   珩清不答,且将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准你双修?”   唐姣心里暗骂了珩清一句,还是乖乖地将自己修炼时的感悟全盘托出了。   “神识的增长,总是与磨难相挂钩的,你可以理解为破而后立。”珩清听完之后,说道,“通常情况下,经受磨难之后修为才会得到提升,所以我才说修为的增进会使神识也跟着增进。但是合欢宗不同,双修功法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痛苦,这整个过程就是借助别人的修为进行周天循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破而后立,所以神识增长极为缓慢。”   “你本来就已经在神识这方面落后一步了,得亏你当时才四阶,差距还不算大,若你在这三年中通过双修一跃至五阶,这窟窿越补越大,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追上他们?”他说道,“以及,我也想试验一下磨砺神识是否能够反过来促进修为和功法的增长。”   唐姣:“后面这句才是重点吧!”   实际上,磨砺神识并没有使修为有多明显的增长。   她能够突破,还是多亏了那枚四阶突破丹。   只是唐姣也不得不承认,突破丹是有概率突破瓶颈,并不是一定就能突破瓶颈,而当时在浮屠之棺中的历练让她对自己的识海更为了解,用神识冲刺突破更得心应手了。   珩清面上坦荡荡,一点儿也不愧疚。   “总之,之后要双修还是要怎么样都随便你,反正你现在的神识已经和七阶修士差不多了。”他语气平淡地扔下一道惊雷,“以后由我亲手教导你如何操纵神识,如何精进神识,想要做到我方才的那种程度,就需要个百年时间吧,当然,炼丹也不能忘。”   唐姣有好多问题想问。   最终,她举起手。   珩清:“说。”   “既然珩真君说双修功法会使神识的增长极为缓慢。”她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隐患呢?倘若走此捷径,钻了空子,今后又会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珩清坦白地说:“我认为会。但是目前还不清楚,因为没有范例。”   也对,本来珩清就是第一人了,他不去主动攻击别人,也就没有因此遭殃的。   刚想到这里,唐姣又听到珩清说道:“不过,徐沉云——之前那次短暂的交手中,我没有感受到他的神识,他全然是凭真气压制对手的,这一点,放到一名剑修身上有些奇怪了。毕竟剑修是最注重修身养性,淬炼剑意的一批修士了,我说过,这修真界的大多修士都没有意识到神识的重要性,但也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到它,就好比剑修,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和它打过许多次交道了,从这一点来说,他们应该是最难击溃的对手。”   他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徐沉云是什么时候在那枚玉牌留下神识的?”   唐姣仔细回想了一下。   玉牌是徐沉云的师父,也就是剑修长老给她的。   那个时间节点是在他们刚从微尘地域回来不久后。   虽然那枚玉牌也不像是徐沉云临时交给剑修长老,而后又托剑修长老转交给她的,不过,就以这个时间点来算的话,应该是——她说:“最短也有三年半的时间了。”   珩清听到她这么说,懒散地低垂眼睫,想了一阵,指尖在封皮上轻敲。   “如果让我再与他对上一次,我应该能够击溃他的精神。”   唐姣心惊肉跳,不敢置信道:“真君的意思是,大师兄的神识很脆弱?”   “那是对于我来说的。”珩清想到徐沉云的那一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说道,“九阶之下的修士还是很轻易就被他碾压的。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总之,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他不动用神识,怕不是因为神识受损,无法正常使用了吧。”   唐姣完全懵了。   在她眼里,徐沉云几乎无所不能。   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徐沉云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唐姣下意识想要怀疑珩清的话,旋即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在紫照洞府的一幕。   徐沉云本来可以直接用神识探查她体内的经脉,却选择了用真气。   她之前对神识这东西一点儿也不了解,如今自己用的次数多了,也渐渐熟悉了,知道这修真界的修士想要探查情况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用的神识,那已经可以说是下意识的举动了,可是徐沉云偏偏就刻意改掉了这个举动,反而选择了更容易引起抵触的真气。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又是谁将徐沉云伤得这么重?   唐姣感觉舌头发麻,讷讷问道:“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正常对待。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闭关修养。”珩清说,“要是普通的受损倒也还好,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渐渐恢复的,要是受损严重的话就有些麻烦了。”   唐姣逼着自己问出那句话:“如果受损严重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珩清道:“心关失守,走火入魔。”   他说完这句话,看到唐姣转头就跑。   珩清:“你去哪里?”   唐姣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我要亲口问问他!”   我这同辉洞府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吗?   珩清忽然后悔自己刚才居然把那些话告诉了唐姣。   九阶真君的事情,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即使问了又能如何?   珩清在原地呆了片刻,然后传令给那名经常帮他跑腿的弟子,让他多找几个人,务必拦住唐姣,要是她回到合欢宗,兴许就一去不复返了,所以绝不能让她离开药王谷。 第61章   ◎坏事情不是不想就不发生。◎   颜隙此时正在药王谷游荡。   他听其他人说看到唐姣结束了闭关, 往同辉洞府去了。   整整半年加十五天,他都没能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既然已经往同辉洞府去了, 这就说明她已经顺利突破到了五阶吧?颜隙有些苦涩地想着,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心情,一路停停走走,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唐姣的住所附近。   颜隙呆呆地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反应过来。   人又不在,他在门口干等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脑海里那只飞舞的蝴蝶驱走。   然后,转过身准备回去继续研究修习途中没能弄懂的内容。   就在这个时候, 颜隙听到背后传来了动静。   他惊喜地抬起眼睛,看到了——   他一心牵挂的小蝴蝶正被几个高大的药王谷弟子围在中间,像是押解犯人似的, 禁制裹得严严实实的, 生怕她反手再扔出个传送符箓。唐姣倒是想要挣扎,但是挣不开, 她试图用神识去操纵这些弟子,然而她学都没有开始学,只是看珩清演示了一遍, 又怎么可能无师自通,燕宿还在旁边安慰她,说些什么“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   经常来传话的那个弟子也搭腔:“唐师妹, 珩真君让我告诉你, 对方的神识太强, 你现在还不知道如何稳固神识,贸然行事的话只会一起坠向灭亡的。虽然我没听懂。”   他没懂,唐姣懂了。   珩清的意思是,她如今还是初出茅庐,很容易被徐沉云引至负面的状态。   她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难道就让她这么眼睁睁看着吗?   那个弟子端详唐姣的脸色,紧接着又是一句:“珩真君还说,他也只是推测,不能完全确认,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是你不用回去,只要通过法决问一句就行了......”   燕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唐姣的神情有所松动,于是也连连应和。   唐姣终于不挣扎了,脸色却还是很差。   颜隙还是头一次看到唐姣露出这样的神情。   在他的印象中,她总是很耐心的,很温和的,鲜少表现出焦急的一面。   传话的弟子感觉到唐姣放松,心里也不禁松了口气,暗想,也不知道那位珩真君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这么急着要回合欢宗,而且其实回自己宗门其实很正常嘛,珩真君又何必急吼吼地传音给他,让他阻止呢......反正已经拦住了,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吧?   他还想说点什么,忽然瞥见了一旁的颜隙。   于是他和其他几人对视了一眼,都纷纷把嘴闭上了。   颜隙着急地走过来,露出很凶的表情:“快点放开唐姣!”   燕宿和他还是见过几面的,赶紧朝他挤眉弄眼,可惜颜隙这小子呆头呆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就要去解唐姣身上的禁制,几人都不想惹事生非,既然已经稳定住了唐姣的情绪,他们就该功成身退了,顿时后撤一步,哗啦啦散开,任由颜隙去解禁制。   颜隙解了半天,没能解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唐姣这时候也冷静下来,小声指挥道:“不对,不是这里。先从手腕下面,再顺着腕骨往上绕,嗯,这里的时候你要催动一点真气,将真气磨得锋利,然后来破这个。”   咔哒一声,禁制解开,化为光点消失。   唐姣顿时舒心许多,说道:“谢谢。”   颜隙说:“不客气。”   唐姣看了一眼周遭,那几个弟子还在这里,看来还是不放心。   珩清,到底给他们灌输了些什么想法?   唐姣微叹,小声问离得很近的颜隙:“你在这里做什么?”   颜隙同她咬耳朵:“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珩真君又什么都不说。”   她应该庆幸珩清没有像对徐沉云那样直接对颜隙说“她在棺里”吗?   徐沉云听了这话不一定信。   但是颜隙听了一定会信。   看来珩清也看得出来颜隙完全就是一根筋。   颜隙顿了顿,又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   “我本来打算回宗门一趟。”唐姣说道,“不过现在暂时没有这个打算了。”   她和颜隙全程都是小声交流的,以那几个弟子的耳力,应该能听到。   果然,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紧绷的身体终于有所松懈。   颜隙有点茫然:“我没听说这里有这样的规矩啊。”   唐姣说道:“误会一场罢了。”   她现在满心焦灼,没什么心思对颜隙笑。   于是她定了定心神,凝视颜隙,说道:“我晚点再去找你可以吗?”   颜隙虽然对感情的波动不是很敏锐,不过他还是能看出唐姣如今的心思不在他的身上,毕竟,她的目光频频瞥向房间,似乎很想赶紧回去,他点了点头,应道:“嗯。”   送走这尊大佛之后,唐姣在众目睽睽之下“嘭”地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虽然燕宿他们不一定干得出这种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用了隔音符。   九阶真君神识遭到重创。   即使是唐姣也知道这个消息的重要性。   做完这些后,她急匆匆来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的同时已经取出了玉牌。   将真气注入玉牌,唐姣开始了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她时而翻动手中的玉牌,时而拨弄花瓶里的花,时而用指尖敲击桌面。   以前,徐沉云基本上很快就回复了。   唐姣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又摸出一个传音符,决定问一问宗门的人。   李少音应该是不知道的,上一次她来给自己送东西的时候就没有直接见到大师兄,而是借助李裳眉之手拿到的东西,唐姣想,怎么那时候自己就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呢?   柳海棠回复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柳海棠:“你说师兄?”   柳海棠:“嗯,有段时日不曾见到他了。”   柳海棠:“听师父说,他近期似乎准备闭关,不知道具体时间是多久。”   唐姣一时失言。   徐沉云对她说过,至少在这二十年间他是不会闭关的。   如果他忽然决定闭关,那一定是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吧?   就比如说,神识受到重创这件事。   她不是不能理解徐沉云的做法,一直以来,作为大师兄,他都象征着合欢宗,特别是在掌门失踪之后,他不能倒下,也不敢倒下,像是这种疼痛伤痕,他都默默忍住了。   师妹师弟们有了困扰,他就悉心指导,悉心解决。   但是,唐姣想,大师兄有了困扰,又由谁来倾听解决呢?   柳海棠发觉唐姣沉默良久,于是主动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唐姣想了想,委婉地询问道:“你有听说任何关于他受伤的事情吗?”   “好像......”柳海棠忽然记起,“之前在微光地域的时候,我们不是还在讨论大师兄去哪里了吗?他最后出现的时候,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血腥味。而微光地域内应该没有能伤害到他的生灵,我偷偷传音问他遭遇什么了,他却只是冲我摇了摇头。”   是这个时候受的伤吗?   唐姣咬了咬嘴唇,对柳海棠说:“我知道了,谢谢师姐。”   柳海棠说:“没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在唐姣说“没有”了之后,对面与她道了别,传音符彻底消失。   剩下唐姣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呆坐了一会儿,转而又去摸索那枚玉牌。   要是大师兄没有任何答复,或许就是已经闭关了吧?   珩清也说过,闭关修养能够修补神识,不是特别严重的应该能慢慢调理回来。   唉!为什么人的脑子总是喜欢把事情往坏的一方面想?   这么想着,唐姣忽然发现手底下的玉牌开始泛起点点涟漪。   她赶紧将它拿起来,期待又惶然地喊道:“师兄?”   片刻后,她听到那端的人柔声问:“师妹,你从浮屠之棺里出来了?”   虽然他极力压抑声音,可是唐姣竖起耳朵还是听到他的声音暗哑低沉。   真当听到了徐沉云的声音,唐姣的心情反而变得异常复杂。   她问道:“嗯。师兄不是要闭关了?”   这下子轮到徐沉云怔愣。   他猜测唐姣应该是从同门的某位那里打听来的。   既然她已经知道了,他也没必要隐瞒,只是有些抱歉:“抱歉,我此前说过‘至少在你度过四十岁之前,我都在这里’这句话或许要食言了,我有不得已的原因要闭关。”   唐姣:“不得已的原因,是神识受到重创了吗?”   她听到那端平缓的呼吸一滞,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师兄,我可能有些着急了,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唐姣用手抵住额头,碎发顺着腕节滑落,她说,“我甫一离开浮屠之棺,突破至五阶,就从珩真君那里听说了你想通过他联系我的事情,于是就想着至少要向你报个平安,也传达一下我的喜悦,结果还没高兴多久,就从珩真君口中得知你可能神识重创,身负重伤这件事情......”   如此,怎么能不让人着急?   一开始的惊愕已经消退,徐沉云宽慰道:“放心,没有师妹想象的那么严重。”   她说到“受到重创”,他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唐姣咬着牙想,徐沉云是当她笨蛋吗,怎么可能不严重?   半天没听到她这边有回应,只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徐沉云转移话题:“至于闭关,也不是近期,还有一些时日。”   唐姣问:“师兄刚才一直不回应,不是为了闭关做准备吗?”   他这个话题转移得把自己带进坑里去了。   徐沉云只好承认:“这个是因为我现在对神识的感知越来越弱了。”   而且,他方才有些疲倦,所以小憩了一会儿,这才错过了唐姣的联络。   唐姣立刻说:“那现在这么交流,师兄会觉得难受吗?”   她下一句就是:“珩真君说我现在的神识足以和七阶修士媲美,要不用我的。”   用?怎么用?即使想通过神识沟通,也得有个媒介才行啊。   “媲美七阶修士的神识吗?你很努力,也很坚韧,每一次和你对话的时候,你似乎都有新的进步。”徐沉云先夸赞了一下小姑娘,然后才说道,“不用。虽然我的神识日渐消弱,不过,既然它现在还足以发挥这么一点小作用,那就让它继续起作用好了。”   唐姣语重心长地说:“师兄要珍惜自己的神识。”   没想到竟然会被自己的小师妹教育,徐沉云被这句话噎了一下,紧接着才微微舒展了眉眼,说道:“好。如果以后我的神识无法维系联络,届时就由你来主导对话吧。”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师兄的神识不必演变到那个地步。”唐姣力挽狂澜,竭力避免徐沉云一语成谶,然后问出了自己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师兄究竟是怎么受伤的?我问过柳师姐了,你是在微尘地域那一次受的伤,对吗?可又是什么让你受了重伤?” 第62章   ◎“师兄等等我。”◎   玉牌那端沉默了一阵。   唐姣追问道:“师兄, 请你告诉我。”   虽然她平时看起来很温和,有时候又会显出格外强势固执的一面啊。   徐沉云如此想着,又听到唐姣说:“如果不是我主动问, 师兄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呢?我许多落魄的、狼狈的样子,师兄都看过了,我又怎么会在意师兄一时的落魄?”   她说完这句之后, 只听到对岸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徐沉云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说道:“好,我告诉你。”   唐姣终于松了口气,可徐沉云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悬了起来。   他说:“是阴火。”   唐姣喃喃道:“阴火?”   “对。”徐沉云说,“正是与你此前一直询问我的那件事有着紧密联系。我一直不肯说, 一是不想你们知道了之后再担心,二是因为许多人对阴火不甚了解,一旦要说出口, 牵扯到的可就太多了。实力越高的人承担的责任越大, 这些本就是我该承担的。”   唐姣的脑子卡壳,半晌才反应过来:“师兄......是去了不周山?不可能啊, 我们那时候一起去的是微尘地域,并不是寒炽地域......况且阴火不是已经被封住了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徐沉云问,“师妹听过深层地域吗?”   “深层地域”这四个字一出, 唐姣顿时联想到了传说中的那些故事。   它是游离在三大地域之外的地域,并不在九州盟的管辖范围内,没有结界,也没有守界人, 危险, 且不可控, 像是唐姣、修真界绝大部分修士都不知道深层地域的位置。   但所有人都能够隐约感觉到它确实是存在于九州的某处,静静地蛰伏着。   唐姣说:“听过,可是了解得并不多。”   “所有修士在登上九阶的那一刻,受到九州盟的传召,就会从盟主那里得知一个消息,那就是深层地域的位置。”徐沉云解释道,“这其实算不上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低阶修士即使知晓了也无法突破屏障,只是为了保证安全,九州盟才刻意隐瞒了这件事情——深层地域,就在九州这片土地之下,其位置、大小,正好对应了三大地域。”   唐姣忽然感觉心怦怦直跳。   她听到徐沉云继续说道:“至于深层地域的入口,则是在它的灵脉处。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三大地域之中,微尘地域位于东面,而灵脉位于西侧;尺山地域位于南面,而灵脉位于北侧;寒炽地域位于西面,而它的灵脉,也就是不周山,是位于东侧的。从整个九州版图来看,它们几乎都处于同一个位置上,那个位置正是深层地域的灵脉。”   “所以,”唐姣想了想,“师兄那时候和我们一起进入了微尘地域之后,表面上是朝南面的万剑冢去了,实际上是为了掩人耳目,绕路在我与风师兄之前去了西面的灵脉吗?怪不得,明明柳师姐也是朝着万剑冢的方向去的,却并没有在途中见到大师兄。”   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灵脉本身是没有危险的,它是随着日月更替、星河流转自然形成的,如果不周山就这么一直安定下去,灵气还是会逐渐从山体泄露的,只是当年那场灾难让它提前了,如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硬生生拉上了战场,结果不言而喻。”他说,“山柱碎裂之后,显露在众人眼前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就是深层地域。此地常年被阴火所笼罩,失去了不周山的灵气压制,阴火顿时喷涌而出,从而酿成了百年前的大灾难。”   “现在的不周山已经笼罩在了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留下的真气中,还算是安定,但深层地域与三大地域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地域的灵气愈浓郁,生灵就愈温和,所对应的深层地域阴火就愈弱;地域的灵气愈薄弱,生灵就愈暴躁,所对应的阴火就愈强盛。”   唐姣说:“如果从微尘地域的灵脉进入,其实危险并不是很大吗?”   “理论上是这样的。”徐沉云叹了口气,“只是我上次进入深层地域之后太过深入,未能及时撤退,这才导致身受重伤。”   从唐姣在浮屠之棺里所见到的一切来看,阴火实在是很凶险的东西。   连九阶真君都要联合起来去抵御的一种东西,徐沉云竟然选择孤身面对。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问道:“师兄究竟是为何执着于深层地域?”   徐沉云回答得很快:“为了找一个人。”   唐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找人?”   徐沉云说:“对,我要找的人正是合欢宗掌门。”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次听到“掌门”这两个字,唐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追问道:“掌门不是失踪多年了吗?师兄为什么会认为掌门是在深层地域那种地方呢?”   徐沉云说:“其原因,尽管门派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不过你是知道的。”   唐姣疑惑:“我知道吗?”她感觉她并不知道。   “你的师父方明舟,数十年如一日地研究九转回魂丹,不是吗?”   唐姣“啊”了一声,想起来了:“师父他是为了师娘所以才一直闭关的。”   自从几十年前师娘去世,方明舟就性情大变,一心扑在了炼丹这件事情上。   “方长老的道侣,是西海龙族的圣女,停玉真君卿锁寒。”徐沉云说,“卿真君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具白骨,方长老一夜白头,抱着她的白骨回到合欢宗,从此就只想着该如何复活她。当时我们也讨论过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将一名九阶真君重创到如此地步,未能得到答案,所以找到了当初方长老发现她的地方。”   方明舟和卿锁寒是道侣,彼此之间能够感知到对方。   徐沉云去的地方,是方明舟指出他最后感知到卿锁寒的地点。   残忍的是,他也就只有那一瞬间感知到了许久没有动静的道侣的气息,下一刻那种气息就彻底消失了,连结也随之切断,大抵从那个时候方明舟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是真正看到那具白骨的时候,仍然万念俱灰,先为她重铸肉身,又以心头血喂养尸骸。   “在那里,我只看到了一抹灰烬。”   “我借来了明澄真君的法宝仔细甄别,最后感知到的是阴火和掌门的真气,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人的真气,不过那些真气都太过杂乱了,我无法分辨出都是何人。”   明澄真君,也就是赵玉微,她的法宝名为通天之眼,能够鉴别万物。   但是线索也就彻底断在这个地方了。   无论徐沉云怎么找,都找不到卿锁寒是从哪里出来的,只能推断她和掌门曾经确实在深层地域呆过,而她付出了死的代价离开了,掌门却仍在深层地域,至于她们这两个没有过多交集的人为什么会同时消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层地域,没有人知道原因。   知道原因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卿锁寒一个人。   她是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对于方明舟近乎狂热地想要复活卿锁寒,合欢宗的上层是持赞同的态度,因为只有卿锁寒活过来,他们才能从她口中知晓掌门的下落,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方明舟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局势越来越不利,所有人都焦急不已,于是徐沉云选择了闭关突破八阶。   至于加入九州盟,成为刑狱司,也只是为了知道更多的消息。   “我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才终于知道进入深层地域的方法。”说到这里的时候,徐沉云也忍不住懊悔,“我太过急于求成了,明明刚登上九阶不久,根基尚且不稳固,就匆匆忙忙前往了深层地域,结果因此吃了个大亏。如今会是这般模样,多是我造成的。”   所以当时出发去微尘地域之前,柳海棠问徐沉云“为什么大师兄也在名单上,师兄不是向来最讨厌麻烦事了吗”,徐沉云才会回答“一是为了充人数,二是受人所托,三是因为我前往微尘地域还有要事在身”啊。唐姣想,他说的“要事在身”就是这个了。   “师兄不要如此诋毁自己。”唐姣很严肃地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味地反省也没有用了,不如思考一下以后该怎么办,师兄如今最要紧的是快点恢复状态。”   一天之内被小师妹教育了两次的徐沉云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习惯了。   他抚摸了一下卧在身侧的白泽。主人精神状态不佳,表现在它身上也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全不似平日里聒噪的模样。徐沉云想了一阵子,忽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似的,轻笑道:“总觉得,师妹看起来十分温和,很会体谅别人,实际上内心比我更坚韧。”   唐姣有点不好意思:“师兄觉得不好吗?”   徐沉云说:“我并不讨厌。”   既然不是讨厌,那就是喜欢了?   于是唐姣轻松下来,又想到一件事:“关于阴火,师兄何不问问谢真君?”   徐沉云惊了一下:“谢南锦?小师妹你......到底知道多少?”   总不能说,她几乎把珩清的老底都揭光了吧?   唐姣实话实说:“其实关于谢真君的事情,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她大致说了一下自己在门内见到的情景,为了给珩清留点隐私,她保留了珩清的那一部分,只说了她知道谢南锦身份不明,无父无母,以及阴火并没有侵蚀到他这件事。   “原来如此。”徐沉云不得不感叹唐姣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实在太强了,竟然能在短时间内收集到这么多消息,而且还很快就接受了,没有任何的排斥,“谢南锦的话,他从记事起就身在九州,对于阴火的事情其实并不清楚,当年......阴火事件平息之后,几位真君在幽州域,也就是当时关押修士的地方,对谢南锦进行了无数次的搜魂。”   搜魂是修真界中人人闻之色变的一件事。   因为它实在太过痛苦,太过煎熬,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痛苦的审判,谢南锦尚是年少的时候就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他在一隅黑暗之中蜷缩了百年,所以比平常人更加渴望自由,恐惧狭窄之地,唯有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才能承载得住他漂泊不定的灵魂,他当然也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所停留。不如说,谢南锦经历了那么多,如今还能维持一线理智已经殊为不易了。   搜魂的结果是一样的,他的记忆里空荡荡,只有人间,没有彼岸。   那时候,只有珩清跑去看了谢南锦很多次。彼时珩清的自闭与洁癖已经初见端倪,他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不想踏出洞府一步,但是谢南锦问他今日的天气如何,珩清就说天朗气清,谢南锦又问他来时的所见所闻,珩清说,天地寥廓,归雁争鸣,群山静候。   他说,谢南锦,你真该亲眼看看。   珩清在其中斡旋,放弃了药王谷客卿的自由身份,选择加入药王谷,成为长老,如此折腾了百年,才将谢南锦放出来,代价是谢南锦加入刑狱司。加入是假,牵制是真,珩清这么一个怕麻烦的人转而又加入了刑狱司,以身担保谢南锦绝不会背叛九州,他虽然表面上冷冷清清的,实际上很护短,谁救过他,谁对他施以援手,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才不在乎区区的身份。   他的一举一动,从来都随心而定。   “那时候,刑狱司除却谢南锦,就只有萧琅和珩清。谢南锦的丹田内植入了一枚尊者烙下的禁制,禁制的另一端由萧琅和珩清掌管,只要谢南锦有叛变的可能性,他们二人有资格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他进行审判,甚至直接动手取他性命也可以。”徐沉云说道,“我加入刑狱司之后,刽子手之中又多了一个我。我起先还不明白谢南锦身为九阶真君为何会主动与我来往,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他的初衷。”   唐姣静静听着:“所以谢真君如今其实还困于囹圄之中吗?”   徐沉云笑了:“非也。”   他告诉唐姣:“珩清拿到禁制不到两息就当着谢南锦的面切断了;萧琅是凤凰一族的族长,自是不屑这种做法,她的原话是‘我如果想要审判你,不需要这种东西’,在不久之后就切断了;至于我,虽然谢南锦是抱着目的才接近我的,只是那时我已经和他很熟悉了,我加入刑狱司的本意并非要审判友人,便也切断了。如此禁制烟消云散。”   唐姣感叹:“时隔几百年,他又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   徐沉云话锋一转,“不过,谢南锦也不是完全没有给我建议。”   唐姣问:“什么建议?”   徐沉云说:“他建议我突破九阶。”   唐姣:“......他还不如不建议呢。”   从五百年前起算的那三十多位九阶真君如今都还没有成为尊者的,徐沉云和他们相比简直能算是少年了,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在谈笑风生之间突破九阶,实在是天方夜谭。   唐姣不得不再次确认道:“那么,唯有闭关了?”   徐沉云说:“是,唯有闭关。”   现在所有事情都卡壳了。   掌门下落不明,卿锁寒魂未归来,徐沉云负伤闭关。   唐姣想,她还能做什么呢?   每当她以为自己更进一步的时候,又会出现新的困难,让她觉得无力。   唐姣胡思乱想:“要不然我去拜托珩真君——”   徐沉云说道:“我不希望我受制于人,在我不信任他的前提下,他想要替我修补神识,恐怕很难,况且,阴火还残留在我的神识中,他一定也不想冒这个险来帮助我。”   唐姣感觉口中苦涩不已。   她沉吟了好长时间,久到徐沉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听到玉牌那端传来小姑娘轻柔的、近乎温吞,却十分坚定的声音。   “那师兄,你等等我。”   唐姣一字一顿,让他听得清楚。   “你等等我,等我成长起来,我来帮你,可以吗?”   “师兄与我只是师兄妹之间的关系,非亲非故,只是以一宗门相系,却在我无数次陷入困厄的境地之际帮助我,因此,我也想帮助师兄。我在浮屠之棺中面对过几百次阴火,早已不再害怕它,也不畏惧冒险,所以——师兄可以卸下防备,相信我一次吗?”   她说得如此真诚恳切。   即使隔着玉牌,徐沉云也能想象唐姣此时的表情。   那一定是十分的耀眼而夺目,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坚定吧。   徐沉云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一天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或许,正是因为年纪很小,所以有足够的勇气,也不害怕失败重来吗?   徐沉云抿了抿嘴唇,面上浮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我相信你。”   他说:“即使身处黑暗尽头,我也会记得这句话的。” 第63章   ◎“这次,我会赢过你。”◎   那之后, 唐姣又和徐沉云聊了一段时间。   她问徐沉云当时为什么要从珩清那里询问她的情况,徐沉云的回答则是“我收到你托李师妹带回来的花之后,就想通过玉牌联系你, 准备对你表达谢意,不过我没有联系上你。我猜想你可能是正在修炼,所以才试着联系了珩清, 问了问你的情况怎么样”。   唐姣托着脸颊,说:“珩真君对你的语气是不是很差?”   徐沉云无奈地笑了一下,“确实不好。不过,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再加上之前我们两人那一次交锋,他肯定对我的印象也不好, 所以可以说是在我的预料之中吧。”   唐姣想起来:“师兄那个时候就已经负伤了吧?我说呢,出来之后我总感觉师兄的脸色不大好,但是当时没想太多。我实在太迟钝了, 要是那时候我能察觉到就好了。”   徐沉云说:“这个怪不得你。是我自己刻意要隐瞒的。”   尤其是, 这伤上加伤,还是为了替她夺回契书才酿成的后果。   唐姣咬着嘴唇, 眉头皱着,心想,她可能很长时间里都会介意这件事了。   徐沉云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 说道:“你不想知道珩清那时候怎么答复的吗?”   “我知道的。”唐姣说,“还是珩真君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她在棺里’......不知道的人真以为我已经半截入土了呢。师兄在听到珩真君答复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   “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想起来他的意思应该是你在浮屠之棺内修炼。”   也不知道珩清是故意的, 还是无意的。   徐沉云觉得他多半是故意为之。   要是唐姣并没有询问他黄泉碧落镯相关的事, 他也就不会猜到她会踏入那扇门, 单听到“棺”这个字,无论是谁第一反应都是“棺材”吧?听到这句话之后都会心慌吧?   当时的徐沉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   倒是那端的珩清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三言两语的交谈之间,这两个人心里都有了底。   徐沉云知道了唐姣确实进入了浮屠之棺,并且如今还在门内修炼。   而珩清知道了徐沉云确实从唐姣口中知晓过浮屠之棺这件事。   从这一刻,他也明白了,这个大师兄对唐姣来说,应该是特殊的存在。   否则像唐姣这样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是断不可能让师兄师姐替她担心的。   虽然他没料到这件事的原委基本上是徐沉云推测出来的罢了。   “果然,我猜师兄也不会真的听信珩真君的话,毕竟师兄早就知道我无论如何都是会踏入那扇浮屠之棺的。”唐姣被打了岔,心情好了一些,好奇问道,“白泽在吗?”   “在。你想跟它说话吗?”   徐沉云将神识切开一道缝隙,对望过来的白泽说:“是小师妹。”   巨大的毛绒绒头颅立刻凑了过来,一对鹿角架在徐沉云的脖颈上,把他的身形都往旁边挤出两寸,略显聒噪的欢快声音充斥了整个脑海,它说道:“可爱的小姑娘,好久不见!你是不是很想我啊?下次你回宗门的时候,我特许你给我梳理毛发,怎么样?”   唐姣笑道:“好啊。不过你要和大师兄一起好好修养哦。”   白泽明显怔了怔,狐疑地望向徐沉云。   神魂相连,徐沉云听到那端传来它疑惑的声音:她知道你受伤的事情?   徐沉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白泽:欸哟嗬,不是谁也不准备告诉吗?连李裳眉都不知道你的具体伤情。   徐沉云:是珩清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告诉了她。   白泽:然后你就真的承认了。   徐沉云:......   它还准备很惊奇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被说动”,结果那端直接屏蔽了它的声音,白泽在这里碰了壁,冷哼一声,于是跑去找唐姣告状,嘴巴很徒劳地张开又闭上。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白泽:此生最恨小肚鸡肠的男人。   唐姣问:“怎么不说话啦?”   徐沉云说:“白泽现在有些累,不想说话。我代它答应你。”   白泽心中腹诽,是是是,是我不想说话。   唐姣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不过没有细想。她听到徐沉云的这句话之后,就立刻让徐沉云也赶紧去休息,像当初徐沉云问她“怎么这时候还没有睡下”一样,唐姣也告诉徐沉云“我耽搁你太长时间了,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好好地去休息”。   徐沉云说:“那我去休息了。”   唐姣生怕多说两句就再聊起来,匆匆说了个“师兄再见”就切断了。   然后,她再次看向手中温润的玉牌。   大概是因为太过信赖徐沉云,即使情况再糟糕的情况下,只要唐姣听到徐沉云的声音,听到他的解释,她就总是会莫名感到安心,如今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慌乱无措了。   即使坏事情总是要发生的,那也只会在很遥远的未来发生,并不是现在。   现在就担心未来的事情,未免有些太杞人忧天了。   与其一直烦恼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不如趁着现在努力。   唐姣将玉牌收好,手抚上胸口的时候,感觉到心脏的跳动渐渐趋于平静,很安稳、很坚定地跳动着,一如她越来越清晰的目标——起先,她是为了自己而不懈修炼的,她要证明自己,要让别人发现自己,如今这个理由又多了一条:她想为徐沉云做点什么。   她将这种滚烫的感觉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当天晚上,唐姣如约找了颜隙。   两个人愉快地聊了一晚上的丹方。   唐姣走的时候,神清气爽。   倒是颜隙,一晚上都没找到机会开口,颇为郁闷。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从那天起,唐姣似乎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她以前其实就很上进也很勤奋了,现在已经是近乎疯魔的状态,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药草的苦涩香气,勤奋到其他三个人都有种被什么猛兽追赶的错觉,再加上她这么快就登上五阶,众人顿感危机,于是也绷紧了弦开始猛修炼。   至于每天来得最晚、走得最早的珩清,看起来反而是最无所事事的那个。   对此,珩清表示乐见其成。   唐姣一天到晚,除了炼丹就是找珩清学习操纵神识的方法。   她起先对神识的理解只停留在表面上,随着时间推移,在对神识的操纵越发熟练的同时,她对神识的理解也越来越深了。唐姣偶尔也会想起徐沉云,会想,这个方法能不能帮到他呢?他现在闭关了吗?修养得如何了?他还能等我到什么时候呢?等到休息的时间结束,她就清空了脑海中的所有念头,继续投身于修炼之中,如此一日复一日。   时光易逝,白驹过隙。   很快,七年的时间过去了。   这一年是十年一度的丹修大会再次举办的一年,也是徐沉云闭关的第六年。   梁穆和楼芊芊都已经过了四十岁,所以无法参加丹修大会。   这次参加丹修大会的,就只有唐姣和颜隙两个人。   冥冥之中,命运正在与十年之前相呼应,只是和十年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是队友,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对手,唐姣想,虽然颜隙本人似乎没有察觉,不过她一直在追赶他。   依旧是老样子,排队,等检录。   检录的人问:“姓名?”   颜隙答:“颜隙。”   少年的身形已经完全成熟,浑身的气质如同藏锋的鞘,仍然张扬,却更沉稳。   他慢吞吞地回答检录人员的问题,最后将手放在明镜上,催动真气。   “三十二岁,五阶后期。”   唐姣听到身后的一众弟子传来了熟悉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说颜隙是否习惯了,就说她都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   颜隙检录结束之后,侧身站到一旁,双手抱胸等着唐姣检录。   后面排着队,踮脚极力张望的弟子们看到两个人似乎认识,甚至关系还挺亲近的,不由咽了咽口水,屏息凝神,看着唐姣神态自若地走过去,一一回答检录人员的问题。   问到“师从何人”的时候,唐姣稍加思索。   然后,她说:“合欢宗长老,方明舟;药王谷长老,碧水无痕,珩清。”   围观的众人又开始嘶嘶嘶地集体漏气儿。   “珩清?!她说的是那个珩清?”   “珩清不是从来不收徒的吗?”   其实她还拒绝了来着。   唐姣想,不过她还是决定将珩清也带上。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在心里也将珩清当作师父了。   只不过得委屈珩真君一下子,排第二位师父了,第一位还是正统的方长老。   唐姣一出场就很高调,甚至风头盖过了颜隙。   这就导致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听她的年龄和修为。   明眸皓齿,仪态如柳,亭亭玉立的温婉姑娘将手放到明镜上的一瞬间——   “二十八岁,五阶中期。”   喧闹的场地骤然安静了一瞬间。   偷听的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不敢置信地拉过旁边的人询问。   “二十八岁?!五阶中期!我有没有听错?”   被拉着的人也是恍恍惚惚的,回答:“好、好像确实没有听错。”   唐姣不是很在乎他们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她通过检录之后,就和颜隙离开了。   两个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药王谷的山门前。   唐姣止住脚步,仰起脸,朝颜隙笑了一下。   但是这次的笑容中并不是全然的善意,更带着一种宣战的意味。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是对手了。”   她将手握成拳,伸向颜隙:“这次,我会赢过你。”   颜隙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亦是充满了强烈的胜负欲,高傲自信。   他伸出手和她碰了一下拳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会输。”   两个人碰完拳,相视一笑,一个朝左走去,一个朝右走去。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从来到丹修大会的这一刻起,唐姣和颜隙就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那就是——夺得头筹! 第64章   ◎高手来炸鱼了。◎   如果要说这次和之前有哪里不同的, 大概是李少音对唐姣痛哭流涕,发誓他们合欢宗的众弟子这次第三考核的时候怎么说都要来现场旁观,为此, 她还提前来踩好了点。   珩清这次是考官之一,唐姣觉得他多半是为了来瞧一瞧自己到底表现得如何,有没有给他丢脸, 不过要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人露个面,已经是他最大的限度了,所以唐姣决定装聋作哑——正是有珩清是考官这层原因,唐姣跑去问了他同门弟子能不能陪同。   珩清眉头一皱,那个“不能”都快到了嘴边。   唐姣:“七年之前,不知道是谁将我拦住, 不许我回合欢宗。”   “......”珩清的脸黑得像锅底,说,“行。”   他让唐姣去问一下合欢宗到底有多少人要来, 然后就担子甩给祁燃去办了。   祁燃, 也就是梁穆的师父,九阶真君, 为人和善,唐姣偶尔受珩清之托找祁燃办事的时候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他是那种无论弟子年纪多大, 他都会塞几颗糖给你的长辈。   祁燃笑眯眯说:“要几个名额呀?十个够吗?”   唐姣忙不迭地拒绝道:“五个应该就够了。”   李少音、婵香子、风薄引、洛翦星、柳海棠,正好五个。   祁燃低头记录了一下,又问:“徐真君不来么?我可以给他一个名额。”   唐姣说:“大师兄......还在闭关呢。”   祁燃遗憾道:“这样啊,我还说这次让他不要硬闯, 走正门进来。”   唐姣联想到上一次破阵法的事件, 后续收拾烂摊子的好像就这位祁真君。   她有些尴尬地赔笑, 从祁燃手中接过了出入令牌,飞速地道了别,脚底抹油跑了。   至于令牌,已由药王谷的弟子送往合欢宗,如今应该都送到他们手中了吧。   上一次参加丹修大会的时候,自己是怀揣怎样的心情呢?唐姣想,那时候的她孤身在药王谷,人生地不熟的,很是紧张,这是她第二次参加丹修大会了,心境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毕竟她在药王谷的时间比在合欢宗的时间还要长了......就像回到家一样。   在其他弟子还紧张忐忑地等待之际,唐姣安安心心地打坐到了考核开始那天。   和之前一样,上午是药王谷惯例的开幕仪式。   “此次的评委,分别是我药王谷的珩清真君、祁燃真君,此外,还特别邀请了清风阁的赵玉微真君、雨霖宗的温梦真君。”这次的主持人并不是朱晦然,而是另一位药王谷的长老,听楼芊芊说,朱长老如今正在沉迷炼丹无法自拔,没空参加,所以推拒了。   四位真君。可谓是群贤毕至,一个个都是重量级。   至于其他还有好些评委,在真君的光环笼罩之下都不是那么突出了。   台下的弟子们一时间都有些跃跃欲试。   唐姣的目光扫过去,瞥见颜隙的师父,她一直以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赵玉微,确实如她想象中那般相貌清丽,温柔沉静。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赵玉微冲她微微一笑。   唐姣:?   啊。她想起来了,赵玉微当年也看到了她和颜隙携手离开地域的画面。   或许换作之前的她,此时会有些局促。   不过唐姣每天都扎堆在真君堆里,早就已经习惯了。   她并没有错开视线,也对赵玉微回以微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赵玉微眸光微动。   身旁的温梦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调侃道:“是在看你的弟子吗?”   赵玉微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叠在席上,轻笑道:“不。我也并非为他而来的。”   温梦问:“难道不是吗?那你是为了什么才从百忙之中抽空的?”   雨霖宗的温梦真君与祁燃真君关系颇佳,所以她受到邀请就欣然前来了。   至于赵玉微,要说她不是为了她的弟子颜隙而来的,温梦还真不相信。   “我了解颜隙的水平,他的实力一向很稳定,所以我不会特地关注他的情况。”赵玉微说着,目光又落在方才那个小姑娘身上,说道,“比起他,我对唐姣更感兴趣。”   温梦回忆了一下唐姣,很遗憾,她的记忆中搜刮不出这个名字。   不过,听到赵玉微这么说,她也对这个小姑娘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一旁听了半天的祁燃悄悄向珩清传音:“你的弟子十分引人注目呢。”   他说完这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又说:“哦,忘了她还不是你的弟子。”   珩清:“废话太多了。可以闭嘴吗?”   祁燃也不恼,笑吟吟地闭嘴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珩清垂下目光,正巧与唐姣对上视线。   眼神交流间,火光四溅,珩清说“赢得漂亮些”,唐姣轻轻地点了点头。   珩清这才满意地收回神识,心里冷笑一声。   赵玉微多半是来看看能让她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弟子春心萌动的是什么样子的人。   可能会叫赵玉微失望了。   首先,唐姣现在脑子里是一点情情爱爱都没有。   其次,赵玉微还真的有必要担心一下颜隙。   不是他的弟子又如何,不是照样将你赵玉微的弟子打爆。   嗯,高阶丹修之间那种奇怪的胜负欲又出现了。   唐姣可不知道这四个真君之间的暗流涌动。   因为仪式结束之后,她很快就来到了第一环节考核的场地。   拿到题,几乎是下笔如飞,以极快极短的速度写完了题,大致检查一遍就交了。   她是七个考场里交卷最快的那个,今年的出题人有意刁难,还坏心眼地挑了几个冷门的丹方,考官接过唐姣递过来的卷子,迟疑了一下,确认道:“你确定要交卷吗?”   “嗯。”唐姣点头,“我全都写完了。”   考官扫了一眼,确实如她所说,全都写完了。   虽然没有仔细看,但是这么略略一扫,也能看得出似乎还挺有条理的。   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便收下了卷子,示意唐姣可以离开了。   唐姣转身离开之际,余光看到考场中的其他弟子,抬起头看到她潇洒离场,眼里的情绪复杂,羡慕中带着惊讶,惊讶中带着猜疑,猜疑中又带了自己写不写得完的焦急。   这个嘛——唐姣想,她已经在研究上古丹方了,这些对她来说当然信手拈来。   她也没有去刻意等成绩。   在收笔的那一瞬,她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满分了。   颜隙的话,唐姣认为他应该也是满分,就是速度可能比她慢点。   她在很游刃有余地按照自己平时的计划进行修炼的时候,也听到了其他人急着拉帮结派的声音,一如上一次参加丹修大会的她。不过,这一次她已经不需要和谁结盟了,倒不如说,和谁结盟都只会拖她的后退,她一个人单独行动反而少了约束,更加方便。   收到第二环节考核的通知时,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唐姣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来通知唐姣的弟子很钦慕地问道:“我听说,你是不是都没有去看放榜?”   唐姣笑道:“是呀。不出意料的话,是第一吧?”   那个年轻的弟子点头如捣蒜,感慨有实力的人果然很自信。   从他的口中,唐姣得知,因为她交卷的时间实在太快,考官那边连审了她好几遍,确实没有发现半点纰漏,于是在给她满分的同时,特地交代要将她的名字放在第一个。   他走之前说了一句“你肯定有底牌还没有用吧”。   唐姣但笑不语。   现在的她,底牌不可谓是不多。   底牌?你指的是脑海中浩如烟海的知识,还是深厚精密的神识?又或者是她分离丹药的能力?还是说,天品法宝春山白鹤鼎?无论哪一样,单独拎出来都足以让人震惊。   以她的水平,压根就不需要再像之前那般用符箓来辅佐了。   许多事情,她自己就能够完成,彻底摆脱了丹修对其他修士的依赖。   唐姣一来到检录地点,许久未在人前出现的她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或是善意的,或是恶意的,这些她都不是很在意。毕竟她有所准备,这次的她必定会取代上一届的颜隙,被所有人视作强劲的对手,成为所有人攻击的对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无所谓,并且感到兴奋,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评委们只会静静观望,考核场地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阻止。   这也就意味着,唐姣终于可以对除了珩清和梁穆以外的人试一试神识了。   为什么是梁穆呢?这还是珩清让她去找的。   梁穆的法宝,也就是镶嵌在双眼中的灰色,是精神操纵类的法宝,正是有法宝的增幅,梁穆才在一开始成为他们四个人之中神识最强的那个,当然,现在变成唐姣了。他对神识的操纵颇有心得,所以珩清就让唐姣去请教梁穆,大有偷师学艺的意思在里面。   唐姣起先是拒绝的。   即使这些年再如何相处,她和梁穆之间的关系还是止于同窗。   而且,她还记得从地域中出来后,梁穆的确给了她一个冰冷的笑容,潜台词是“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虽然这个宣言在两个人同时跟随珩清修习之后彻底作废了,不过梁穆确实是对唐姣起过杀心,也付诸行动了,二人都心知肚明,相处起来难免有隔阂。   在第无数次被珩清轰出来,让她必须去找梁穆不可之后。   唐姣迫不得已,请求了场外援助,也就是楼芊芊。   楼芊芊听了之后,告诉唐姣,既然如此,那就另辟蹊径,去贿赂梁穆吧!   唐姣问,怎么贿赂?她感觉梁穆没有感兴趣的东西呀。   楼芊芊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笑容神秘且充满了恶趣味。   “梁师兄喜欢吃甜食。”她笑道,“很可爱吧?一条毒蛇居然喜欢吃甜食。”   唐姣确实没想到,着实被这个事实震惊住了。   翌日,她就提着一大筐甜食去找了梁穆。   梁穆看到之后,脸一阵红一阵青的,紧接着抬眼就瞥见刚好路过的颜隙正在鬼鬼祟祟地往这边瞧,似乎很疑惑他们怎么在一起,他一时间无语凝噎,赶紧把唐姣拉进来。   感谢颜隙在中助力,若不是他,唐姣觉得自己没这么容易就成功。   有了梁穆的提点,加上时不时的陪练,她的进步飞速。   很快,梁穆就告诉她,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教她的了。   唐姣这才回到珩清那里继续修习。   为了答谢梁穆,她时不时的会帮他分离丹药。   她这项技能在四个人之中已经不是秘密了,所以彼此交流也方便。   梁穆告诉她,合欢宗功法本来就与神识这方面有点关系,所以唐姣才会进步得这么快,并且当初唐姣差点摆脱了他的法宝禁锢,也正是因为合欢宗的功法,如果有时间,唐姣应该回合欢宗翻翻有没有相似的招数——还真有。李少音替唐姣拿来了,遂学之。   使用条件和梁穆的法宝差不多,都是通过对视来达成的。   这项技能叫......媚术。   唐姣想到,她对珩清用过媚术,珩清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呕了一声。   按他的说法就是“有种很黏糊糊的感觉,像蛛网掉在身上,别用了有点恶心”。   这丝毫不解风情的师父哦,她该拿他怎么办?   唐姣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珩清怎么会觉得恶心。   她也对梁穆用过媚术,不过梁穆的法宝摆在那里,两两抵消掉了。   这合欢宗的媚术,对特地修炼过此道的人没什么用。   但是,再加上神识的操纵,就不一样了。   即使不通过对视,唐姣也可以借助神识操纵对方,只是在学习了媚术之后,在对视的加成之下,她操纵对方要更加容易一些,算是一个小小的加成,总之,聊胜于无嘛。   唐姣在梁穆面前只暴露了很小一部分神识,所以不知道效果到底如何。   她听着主持人解释规则,暗想,趁着这次丹修大会,她要好好地试验一下。 第65章   ◎“开始自相残杀吧。”◎   这次的第二环节考核设在了微尘地域。   确认每个参赛者都进入地域结界, 并且拿到玉牌之后,考核正式开始。   “先解决掉最棘手的那个。”   “唐姣,对, 她的底牌应该是最多的。”   “她似乎是单打独斗的,没有队友,就先拿她开刀好了。”   “......”   杂乱的低切私语声, 不断沿着唐姣的神识传达到她的脑海中。   那位至始至终都很沉静的少女,旁若无人地记录好出现在穹顶上的收集名单,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凶险一般,已经自发组成队伍的修士们开始慢慢地收缩包围圈。   就在其中一名修士的手快要搭在她肩膀上时。   少女在掌心中落下了最后一笔,顺势抬起目光,正巧和他对视上。   她的身形微微一侧, 修士的手扑了个空,一时悬在空中,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最终,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露出和善的笑容, 问:“你要和我们组队吗?”   唐姣说道:“不用,我习惯单独行动。”   修士顶着队友们的目光,再接再厉:“你一个女修, 单独行动太危险了......”   唐姣眯着眼睛笑了笑。   在众人眼中,她就像是乖巧的兔子一样温软可欺。   修士感觉事情将成,便说道:“一起行动吧。收集药材也更快些。”   一旁准备离开的颜隙竖起耳朵。   沉默持续了一阵后,他听到唐姣说。   “我一个人更快。”她诚实道, “你们有点拖后腿。”   颜隙心中微微一哂, 也不是很担心唐姣, 吃下一枚踏风丹施施然离开了。   她这话一出来,无异于是引发了众怒。   有种给脸不要脸的感觉。   修士面子挂不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是好心好意,你是什么意思?”   唐姣的目光扫过他身后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修士,将他们的脸记在心中。   “字面意思。”她说。   不等他们再有反应,唐姣竖起两指,口中念了个“现”。   铮地一声,桃花剑应声出现,溅开烈烈霞光,温顺地悬浮在空中。   她足尖一点,跃上了剑,双手负于背后,乘剑而去。   姿态潇洒,神色从容。   只不过瞬息之间,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徒留下那群面面相觑的修士,脑海里只浮现了四个字:丹修御剑?   唐姣早就摸清楚了微尘地域的布局,乘奔御风,径直朝第一味药材的方向飞去。   这柄桃花剑,自然是当初珩清许诺她“可以和前三名一起进入藏宝阁选择法宝”得来的。剑的攻击效果并不强,比不上唐姣的神识来得凶狠,不过可以御剑而行,十分方便,而且潇洒——后者是比较重要的一点。唐姣一直很喜欢剑,此次也算是圆了梦想。   其他三个人选择的法宝,同样弥补了各自的缺陷。   颜隙拥有的是辅助性的法宝,进入藏宝阁的时候就坚定地走向了攻击性法宝;楼芊芊原本就已经拥有雷霆之枪了,于是选择的是辅助性的法宝;至于梁穆和楼芊芊一样。   要是大师兄没有闭关,还可以教自己一招半式。   唐姣每每念及此处之际,都会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来日方长,以后总能有机会的。   再次踏足微尘地域,唐姣的实力已经足以碾压大部分灵草灵兽了,一路上基本没受到太大阻碍,她依照名单上的药材一一收集,不到半天时间就将药材收集得七七八八。   引风火,借天品法宝的气息压制灵草。   动作之娴熟,即使是赵玉微见了都要称赞一句好。   在其他参赛者还在勾心斗角,与灵草灵兽缠斗之际,唐姣已经深入了灵脉。   桃花剑清鸣,自半空飞过,风声刮过耳畔,浓郁的灵气隔绝在丹药凝聚而成的屏障之外,低眉望去,成群结队的灵兽在广袤的大地上奔跑,她的身形从蓝色巨人的身体中利箭般的穿刺过去,灵气顷刻迸裂成细小的光点,紧接着又重新聚拢,牵引在她身后。   远远看去,好像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如同银河星绸。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唐姣收起桃花剑,轻盈地落了地。   她能感觉到,如今还没有其他人抵达灵脉。   这里广袤无垠,只有她一个人行走在荧蓝色的光芒之间。   唐姣肆无忌惮地散开神识,大多灵兽趋利避害,纷纷躲开了她,她得以顺利地寻到了自己的目标,也就是最后一味药材,名为“洛神泪”,有了春山白鹤鼎的压制,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从残垣断壁之间摘取下来。至此,名单上的八种药材唐姣全集齐了。   她仰起头,看了一眼穹顶上的沙漏。   药王谷给的时间是两天一夜。   她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把药材全部集齐了。   现在出去未免太早了。唐姣想着,转过视线,望向灵脉更深处。   那里的灵气浓郁得像是酝酿一场骤雨,视线受到阻挡,只看得见一片混沌。   她用了不到两息的时间思考,然后果断选择了深入。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神识会回答她前面都有什么东西。   唐姣开始攀登。   山脉积雪,没至腿弯,风霜呼啸着从两侧奔过。   徐沉云告诉她,在每个地域的灵脉中都藏着深层地域的入口。   唐姣花费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她确信自己踏足了灵脉的每一处,却并没有找到所谓的“入口”。想来也是,这地方如果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话,当初徐沉云也就没有必要闭关了,她心中感到遗憾,止住了脚步,没有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而是选择返程。   “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古老生物与自己产生交汇的感觉,很奇妙吧?”   “所谓的地域,就是这样的存在,我们只是闯入其中的外来者而已。”   “如果将九州比作浮在水面上的陆地,那么地域就是相连的暗流,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它们镶嵌在九州,如同点缀于夜空的熠熠繁星。”   十年过去,唐姣对谢南锦曾说过的这句话感触更深。   她那个时候没能听懂他的话,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也就明白了,谢南锦所说的“相连的暗流”、“冰山一角”、“镶嵌在九州”,背后所隐藏的都是深层地域。   不知道的人当他是随口一说,知道的人估计冷汗都要被他吓出来。   唐姣想,她什么时候也能够亲眼窥见那暗流之下的冰山呢?   大概是很遥远的未来吧——想到这里的时候,唐姣的思绪一顿。   她的神识传来信号,距离她有段距离的一棵树下,有五个人正在打坐休息。   神识如同最忠诚的哨兵,拥有鹰的视觉,犬的嗅觉,以及无比锋利的獠牙利爪,它将那五个人的相貌、身上所携带的东西,全部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了唐姣。她看到那些熟悉的相貌之后,很快意识到了这几个人便是当时进入地域之后就开始对她发难的修士。   也怪这五个人运气不好,直接撞上她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唐姣吃下一枚清萍摇风丹,撤去桃花剑,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群人。   五个人完全没有发现不速之客的到来,还在聊天。   “你觉得这次对我们威胁最大的都有谁?”   “唐姣和颜隙吧。”   另一个人说:“颜隙是上届的榜首,即使我们不去对付他,自然会有人对他下手。主要是这个唐姣,风头太大了,而且很狂傲,不挫挫她的锐气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唐姣认出来了,这个说话的人就是当时对她搭讪的人。   “你们有谁了解她的吗?”   “没有啊。”说话的人皱眉道,“她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合欢宗有这号人物——合欢宗不是向来不善炼丹吗?奇怪了。”   “我在排队检录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后来特地找人打听了一下。”   “怎么说?你查出什么了吗?”   之前开口的人继续说道:“她也是上一届丹修大会的参赛者,而且还是被药王谷特别邀请来参加的,不过她在最后的考核环节上被淘汰了,所以没有拿到任何的名次。”   那人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看起来像队长的人严肃道:“你确定她之前一点风头也没出?”   “我确定。”对方立刻回答道,“她上一届的时候,在第二考核的过程中基本上是跟颜隙绑定的,我估计就是沾了颜隙的光才能进入了决赛。至于为什么进步这么大,我猜......”他话锋一转,嘿嘿笑了两声,“毕竟是合欢宗的修士,还能有什么原因?”   在场的五个人都是男修。   他这么一说,话题一下子从“修为”转变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个说“看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之后遇到她了一定要让她尝尝苦头”,那个笑了两声,随口排出几句黄腔,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更甚者开始探讨她与颜隙之间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双修几次,横竖是将她视作物品般的打量审视,完全没当成个对手。   随着话题的深入,五个人的警惕心都渐渐放了下来。   唐姣就坐在距离他们不到十尺的上方,树枝上,很淡漠地听着。   解释?她为什么要解释?   解释她和颜隙压根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还是解释她的修为全部都是自己辛辛苦苦修炼来的?   她是合欢宗修士——光凭这一点就足以称得上罪过了。   既然是合欢宗修士,那就免不了被窥探隐私。   先猜测她有没有过道侣,再猜测有几个道侣,如果有那就是罪过,没有更是罪过,无论怎么样都是错,无论怎么样,真相早已没有人在乎了,围观的群众如此一哄而散。   其中一个人笑道:“颜隙居然就这么放心他的小情人,也不怕我们出手——”   他的目光一凝,声音戛然而止。   其他四个人发觉他沉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却见他直勾勾地看向他们的身后,头顶的树上,神色惊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枝桠上坐着一个神情平和的少女,红衣低垂,见到他们望过来,她轻轻地牵扯嘴角,露出非常甜美的微笑,落在他们眼中,却变得格外森冷可怖。   唐姣抬起手臂,玉似的肌肤晃眼。   她竖起手指,指向自己,好奇地问道:   “小情人,指的是我吗?”   五个人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唐姣问出这句话,本来也没想着要听回答。   神识威严,铺天盖地降下来,犹如阴雨之际的雷鸣,象征远古时期最神秘也最危险的存在,让所有人都感觉背脊发凉,冷汗津津,即使张嘴,唇齿间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这是五阶修士的神识吗?   这根本就是,七阶?还是更高?   所有人的心中都回荡着这个恐怖的想法。   他们都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并不简单,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挪开视线,那双灵动的眸子仿佛蕴含了什么魔力,只是看上一眼就呼吸困难、头脑发晕,意识变得混沌沉溺。   他们看着她启唇,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话。   那是非常温柔的语气,如同殷殷劝诱,可惜话中的含义却截然不同。   “你们五个人。”   她笑:“现在开始自相残杀吧。” 第66章   ◎“这个结局更适合你。”◎   修士几乎要破口大骂。   他动弹不得,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   五个人犹如被丝线牵引的傀儡,僵硬地活动四肢,转过来面向了自己的队友。   彼此从对方的眼中都能看到相同的情绪:惊恐。   他们不像是这修真界最高贵的修士。   更像是发狂的野兽, 毫无形象,近乎癫狂。   没有武器的话,就用牙齿, 就用指甲,抽出被火焰烧灼得滚烫的树枝,即使肌肤被烧得呲呲作响也没有松手,划破皮肉,撕裂伤口,用牙咬碎喉咙, 血液登时铺洒一地。   无法控制身体的恐惧感在这一刻占了上风,修士目眦欲裂,眼睛、口鼻、耳蜗中都涌出血来, 血管突突地直跳, 青筋暴起。如果此时有其他人在场,恐怕会被这血腥而恐怖的一幕震慑住心神, 然而唐姣却很平静地托着脸颊,如同看猴戏般的欣赏这场表演。   修士是没有这么容易就死去的。   真气是最忠诚的仆从,不断地替他们填补伤口, 然后再次被撕开血痂。   到了后来,他们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其中一个修士,也就是最开始对唐姣口出狂言的那一位竟然挣扎着蠕动唇齿, 朝她喊道:“唐姣, 你最好永远不要落到我手中!”   “如果你落到我手中, 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扒光你的衣服,将你□□至死,到那时候,你会见证真正的地狱!唐姣,我期待那天来临,哈哈哈哈哈哈!”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   即使认清了实力多么悬殊。   他还是能这样狂妄放肆地喊出“荡.妇”、“婊.子”之类的词来辱骂。   这样的蝼蚁,猪狗不如的畜生,要怎么才能真正让他绝望呢?   唐姣的手指在膝盖上轻敲,缓缓的、一下又一下的,敲击,随着思绪沉溺。   然后——停住了。   她有了一个好想法。   意识混沌之间,修士听到那个妖女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很轻快愉悦地笑了起来,她还是那样高高在上地俯瞰这场灾难,却说道:“好,我采纳你的提议了。”   提议?什么提议?   她是不是疯了?   不等五个人反应过来她话语中的意思。   唐姣打了个响指,命令道:“扒光他的衣服。”   不止是之前发话的修士,其他四个人也登时一愣。他们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开始撕扯那个修士的衣服,裂帛之声响彻寂静的山林,直到那人身上未着寸缕,脸上露出极端绝望痛苦的神色,他不断地惨叫着,然而却连逃也逃不掉,被箍着脖颈强拽了回来。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   “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激怒她啊!”   “让我对男人做这种事情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们的声音颤抖,几欲哭泣,可偏偏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然后,其他四个人以一个非常屈辱的神色开始解腰封。   听到下面的动静逐渐变得激烈起来,唐姣轻轻地皱了皱眉。   她不是很想仔细端详下面的场景,那个场景实在有点辣眼睛了。   不过看到他们脸上那种绝望到恨不得自杀的神情,她又感觉心情大好。   所以,她耐着性子看了一阵。   时不时地出言品鉴两句,譬如“□□至死这个结局,更适合你”之类的话,修士几度要咬断舌头,都被唐姣用神识硬生生止住了动作,正是应了那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了唐姣感觉到有人靠近。   这个时候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血水淌了一地,场面狼狈。   唐姣遗憾地叹了一声,站起身,足尖一点,重新隐去了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那个无意间路过的倒霉蛋听到细细簌簌的动静,谨慎地拿着一柄短刀走了过来,他还以为是什么猛兽在捕猎,但是听那呼吸声,似乎又不像,更像是人——可是人能发出这种声音吗?他惴惴不安地往前挪动,拨开重重枝叶,令人大跌眼镜的场景映入眼帘。   身后的人碰到了他的背脊,不耐烦地问道:“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首当其冲接收到这幅场面的人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只憋出来一个:呕。   他拨开队友,冲到旁边的树下疯狂地呕吐起来。   队友不知道他在犯什么神经,皱着眉头望向他之前看的方向。   然后他也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头皮发麻,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骂了句“我靠”。   随着唐姣的离去,那五个人已经被解除了神识操纵,纷纷恢复了意识,然而恢复意识之后纷至沓来的就是几近癫狂的精神。这种场景被其他门派的弟子看见了,他们以后也不用在修真界混了,特别是那个被压制的修士,直接暴怒而起,五人顿时厮打起来。   至于之后几死几伤,剩下的那个人也选择了自爆丹田,全军覆没,已是后话。   从这一刻起,这个诡异的事件就在所有参赛者之间广为流传,最后越描述越神奇,传到了各大门派,各大修士耳中,最终竟然整个修真界的人都听说了丹修大会的惨案。   他们给这个神秘的始作俑者取了一个外号。   “游魂”——意喻来无踪去无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能让人心神欲裂。   当然,这个时候的唐姣还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竟然造就了有名的恐怖传说。   也没有人能将这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少女跟那个传说联系在一起。   在传说中,大多数人坚定地认为是一个有特殊癖好的极端变态男修干出来的。   她离开之后,先去找了一汪灵泉,用清澈的泉水洗了洗眼睛。   然后召出桃花剑,御剑朝地域的入口处飞去。   即使中途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唐姣仍是第一个顺利完成任务的参赛者。   脚踏桃花之色轻盈地飞出地域结界的那一瞬场景,被许多人默默记在了心里。   她去提交药材,审核通过之后,名单上顿时出现了她的名字。   【合欢宗——唐姣】鲜明的五个字位列榜首。   珩清没什么表情。   如果唐姣不是第一,他才要动摇。   祁燃感叹道:“这是有史以来最快的吧?”   看到第一个竟然不是颜隙,赵玉微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温梦“诶呀”了一声,眼中的兴趣更深,“连我都对她有些好奇了呢。”   她问:“她的师父是谁?”   祁燃说:“方明舟。”   温梦笑了一下:“那位赫赫有名的小白脸啊?要我说,不如随我去雨霖宗。”   坐得最远的珩清这才转过视线,冷飕飕地瞥了温梦一眼。   “她是跟着我修习的。”他说,“温梦,收起你不必要的想法。”   温梦笑容不改:“珩真君,话不能说得这么满,你又不是她什么人。”   他们两个人眼神碰撞之间,火花四溅,中间还隔着祁燃和赵玉微,祁燃纯粹在看乐子,因为他心里清楚唐姣是哪边也不去,而赵玉微则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沉吟片刻。   她怎么觉得......她的弟子有点高攀了?   无论是实力,还是品性,都不输颜隙,尤其颜隙还有迟钝这一个致命的缺点。   还是得看看她炼丹的样子再说。赵玉微默默地下定了决心。   唐姣不知道这四个评委心怀鬼胎。   她确认审核通过之后,就开始四处张望,找那个记录影像的法决在哪里。   负责维持秩序的弟子认得她,见她张望了半天,于是好心给她指了个方向。   唐姣对他笑了笑,道了声谢,对方的脸立刻就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了个好。   她转身走到那枚画着复杂法决的符箓面前。   脸颊已经褪去稚嫩的少女,面若桃杏,眉梢藏黛,笑脸盈盈地凑过来之际,无论是谁都会感觉呼吸微窒,她朝着法决那端一定在看的人招了招手,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声音柔软温吞,似春风拂面,说道:“宗门的大家,要来看我决赛时的表现哦。”   与此同时,法决那端的李少音含泪捂心口,风薄引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婵香子很温和地说了一个“好”字,洛翦星说“可惜,小姨最近有事不在宗门”......   唐姣说完之后,便直起了身子。   她扫视了一圈,见地域的大门中迟迟没有下一个人出来,于是朝台上的评委——主要是朝珩清——挥了挥手示意,说道:“我不想继续等下去了,现在可以先走了吗?”   得了评委们的允许后,药王谷立刻开始烧灵石,供唐姣一个人回去。   随着传送阵法的嗡鸣声消散,她回到药王谷,顶着过路人震惊的目光,面不改色地往住所走去,途中也有人忍不住问她是提前离开了吗?她就回答,对,我已经通过了。   连续成为第一环节和第二环节考核的榜首,唐姣直接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一开始,唐姣听到旁人在议论她,大多是在称赞,或是嫉妒。   在等待最后的考核过程中,她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你知道吗?她曾在地域中重伤过一名药王谷弟子。”   “明明都是队友,她却如此不顾及情面,心肠委实歹毒。”   “啊?还有这种事情吗?”   “是啊是啊。”声音压得更低,“听说那个药王谷弟子如今还卧床不起呢。”   “好可怜,没想到唐姣居然是这样的人......”   晁枉景?这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   唐姣都快忘记有这号人物了,现在又重新记了起来。   似乎是瞧见了唐姣,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渐渐地沉寂下去。   然而那充满了恨意的目光却依然黏在她身上,并没有因此而畏惧半分。   唐姣回望过去,正好和那个人对视上。   如此僵持了片刻后,终究还是那个人神色不虞地挪开了视线。   不认识的面孔。她默默地记在了心里,打算找个时间去问一问燕宿。 第67章   ◎她是当之无愧的头筹。◎   从燕宿的口中, 唐姣听到了并不意外的消息。   那些四处散布谣言的、将她的名声搞得很臭的人,是晁枉景的同门师兄弟。   哦,不对, 现在已经不能用“同门”来形容了,毕竟那位长老已经自请卸任,离开药王谷了。他们这些被留下来的弟子们就遭殃了, 一个二个的都变成了没人要的弟子。   天赋好一些的,就归入其他愿意接收的师父门下,待遇比以前差了许多。   天赋不怎么样的,其他师父名额宝贵,也不愿意为了他们破例,纷纷婉拒。   这些流离失所的弟子们, 像是皮球般的被人踢过来踢过去,他们加入药王谷的时候都满怀期望,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被唐姣一个人弄得狼狈不堪, 怎么可能不恨她。   她这十年以来都在珩清的庇护下,音讯全无, 所以他们没什么机会下手。   现在终于逮到唐姣重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表现得又如此出色,他们心中的嫉妒一日比一日恐怖, 几乎要将人烧得疯狂,所以按捺不住,决心要趁着此次机会毁掉她。   毁掉她?有那么容易吗?唐姣听到的时候,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不过, 不得不说, 这些谣言确实对她造成了很大影响。   那些散布谣言的人都是药王谷弟子, 同出一门,他们的话肯定更有说服力,这直接导致药王谷内的许多弟子看着唐姣的目光都变得有些怪异,如果唐姣是珩清的弟子,那么由珩清出面解释一下就好了,可惜她并非珩清的弟子,这处境就变得有些进退两难。   他们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做的,完全不计后果。   唐姣和他们不一样,她今后还要继续在药王谷呆的。   要是放任谣言继续发酵下去,她在药王谷的处境就很艰难了,不要说人际关系对修道不重要,事实上,对唐姣来说很重要。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人希望名声变差,也没有人希望自己周遭全都是敌人,她可不希望事态真变成李少音说的“被药王谷穿小鞋”。   迟早是要有这么一天的——她想,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必须要把晁枉景这个隐患彻底铲除了。   为了使计划变得更加圆满,唐姣向燕宿问了一下晁枉景的情况。   燕宿本来就因为这件事一直对唐姣心怀愧疚,她只是这么一问,燕宿立刻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从头到尾全部告诉了她,唐姣也得以知晓,这十年来,晁枉景不可谓是不惨。   那名长老当年确实是替晁枉景去向珩清求了药。   只是珩清拒绝了。   他压根就没有听说过什么晁枉景,也从来不给谁卖面子。   长老恳请珩清了许久也没能换来他的松口,而那件事情在九州盟上暴露之后,有损药王谷的名誉,他的恳求也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因为谷主委婉地提醒他时间到了,意思是让他立刻收拾东西滚蛋,他无计可施,为了保住最后一线薄面,只得就此离开宗门。   这下,晁枉景就完完全全变成了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他想要向某人揭发长老,但是没人信,而且大家都很忙,谁有空听他说这些?   本来晁枉景的师兄,也就是当时出面九州盟那位,一直勤勤恳恳地照顾他,但是晁枉景是什么性子,易怒又自负,常年的病榻生活让他的性格愈发狂躁,谁对他好,他反而不领情,屡次和师兄吵架,在一次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过后,师兄就直接摔碗走了。   从此,也没人想触晁枉景的霉头,全都远远地避开他了。   药王谷能为他留出一席之地,已经是仁至义尽,不可能做出更多的事情。   也就是最近那帮小肚鸡肠的人想要借此机会搞臭唐姣的名声,所以才假意端起了昔日同门的情谊,忍辱负重跑去照顾了一下晁枉景,换做以前,他们也不想跟这人接触。   唐姣听完之后,沉吟了片刻。   燕宿观察唐姣的神色,决定安慰她一下:“要不然我去解释......”   “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解释都是错,反而越描越黑。”唐姣说道,“师兄信不信,要是师兄真的出面替我解释了,明天谣言就会传成不知道我用什么手段蛊惑了师兄?”   燕宿的喉结滚了滚,暗暗地想,好像还真是。   “那怎么办?”他苦恼道,“我总不能眼睁睁见着你一直被冤枉吧?”   唐姣说:“师兄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燕宿唉声叹气:“哎,这,这样真的好吗?我良心实在不安哪。”   唐姣听他这样说,垂下眼睫,过了一阵,又说:“那请师兄帮我个忙吧。”   燕宿赶紧说:“师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一定替师妹办到!”   “也不难。”唐姣说,“师兄......替我去看看晁枉景。”   燕宿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不由一怔,“啊?看他做什么?”   唐姣轻笑:“晁枉景,他也算是我多年未见的‘老友’了吧?我还是很想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不过如果我去探望,一定会激起他强烈的反抗情绪,所以就由师兄替我探望他吧。师兄不是答应过,无论什么事情,师兄都会满足我吗?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老友?换成他,早就恨透了晁枉景,怎么可能跑去关心他的近况?   燕宿不理解,却见唐姣如此坚定,只好答应了。   “师兄去探望他的时候,不要提及我,只当是一个师兄对师弟的照顾就好。”唐姣提醒道,“师兄就跟他随便聊一聊,表达一下惋惜,顺便问问,如果他痊愈了之后,都准备做些什么事情,回来之后再告诉我他的回答。我相信以师兄的话术,聊天不难。”   燕宿一一记了下来,答应在三日之内必定告诉唐姣结果。   他不负众望地在最终考核开始的前一天完成了任务,找到了唐姣。   “说实话,我真不想看见他那张脸。”燕宿说,“不过,大概是因为他师兄离开之后,就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来看过他,所以他对我还是很客气的。和传闻中一样,他基本上和废人没什么两样,自尊心又很高,不肯在人前露面,我依照师妹说的那些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提及以后的事情,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非常怨恨,又非常地渴求。”   “他说,如果能痊愈,他当然要继续修炼,爬到顶峰,报复所有瞧不起他的人。”   看来晁枉景的野心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反而愈发强烈。   想来也是,一个人的天性如此,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件挫折就悔过自新了呢?   也好,若是他就此一蹶不振,那才叫无趣。   唐姣听了之后,没有对晁枉景作出任何评价,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她在打什么算盘,燕宿想不到。   不过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心中也算是轻松了许多。   至于唐姣打算怎么对付晁枉景,那是她的事了,他相信她绝不会吃亏的。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最终考核的当天。   唐姣收拾好所有心情,专心应对最后的考核。   依次进入场地,被弟子引导着走到各自的位置时,她略略一扫,果然从人群之间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李少音、风薄引、洛翦星、婵香子,还有一个,并不是她预想中的柳海棠,而是之前她有印象的那个同届加入宗门的年轻弟子,在拥挤的人潮中略显局促。   柳海棠可能是有事情,所以没能来。   唐姣大概能够猜到原委,没有感到遗憾。   看到她的目光扫过来,五个人纷纷朝她挥手,唐姣亦是点头示意。   那个小姑娘,好像是叫宋枝,似乎感觉到唐姣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比她还要紧张似的揪紧了衣角,最终还是抬起手,小声地朝她喊出一句。   “加油啊!”她说。   唐姣朝她竖起了一根手指,露齿一笑,骄傲自信。   ——我会赢回第一的!   宋枝立刻明白了唐姣的意思,眼中光芒闪烁,用力点了点头。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唐姣没有再看他们,而是走到自己的位置前站定,将心绪渐渐沉静下来,神识收拢,紧紧地包裹住自身。她将精神专注到极致,调动浑身的神经,周遭的一切喧闹仿佛都与她没有关系,此时此刻,唐姣眼中只有台上准备宣布的主持人。   “众弟子,落鼎!”   五个字顺着真气喷涌而出。   唐姣指尖一划,春山白鹤鼎应声落入凹槽之中。   这一次,春山白鹤鼎不再像之前那般放肆,沉静得如同冰川下流淌的暗潮,纵使如此,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唐姣的身上,想看看她在这次考核又能带来怎样的惊喜。   她浑然不觉他人的关注是一种压力,抬起头看向那张丹方。   只消一眼,唐姣就看出来了,那是五阶破毒丹的丹方。   这次的最终考核......实在太简单了!她甚至有点儿失望。   如果这次还是像上次那样,选择一种所有人都完全没有见过的上古丹方就好了,这样才能展现出她真正的实力,尽管破毒丹的制作过程也并不简单,途中很容易将相斥的毒素弄混,但是对唐姣来说完全没有难点,她这些年可是炼了成百上千的上古丹药啊。   算了,简单点就简单点吧。   唐姣自我安慰着,手中不停,井然有序地捣药、称取、装填,开鼎炼丹。   她自己不觉得,然而站在台下的风薄引心中却一震,既是欣慰又是惊愕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还是洛翦星点破了这一点,问道:“我怎么感觉,唐师姐的动作特别快?”   李少音、婵香子、宋枝这三个人都是符修。   听到洛翦星这么说,她们才反应过来,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她们此前一直关注唐姣,没有注意其他人,这时候才发现唐姣的熟练程度不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她几息间就能完成的动作,往往其他人需要花上十几息甚至几十息才能完成,这就导致整个场地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景象:唐姣好像和其他人不在一个时间。   就算是颜隙,他的炉鼎“临江仙”本来就是求稳不求快的,较唐姣慢了许多。   这才过了十年,小师妹就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   即使是方明舟本人见到这一幕,也必须承认唐姣天生就是炼丹的料。   十三年前,招新大会上,又有谁能预料到这一幕呢?众人不由得感慨。   唐姣也没去注意时间,她的精神非常集中,直到丹成的那一刻,才有空腾出闲心,取过陈列架上的玉石,将真气注入其中,手臂一扬,玉石登时飞至锣前,撞出一声响。   “九号参赛者,合欢宗唐姣,丹药已成。”她说道。   全场寂静。   唐姣心觉奇怪,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沙漏。   从落下的沙子来推测,也仅仅只过了一个时辰而已。   负责检查丹药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走过来取了丹药,呈上评委席。   那枚丹药在所有丹修大能的面前巡了一遍,随之产生的是剧烈的讨论,大约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他们似乎终于争论出了结果,坐在最中间的祁燃清了清嗓,宣布——   “在座的评委已经核实,这枚丹药没有任何问题,确是五阶解毒丹无疑。”没等台下的人发出议论声,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更加让人震惊的话,“此外,这枚解毒丹的药效要比普通解毒丹高出两倍,出现了越阶的情况,唐姣,你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一阵静默之后,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不止是他们,就连其他参赛者也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看向唐姣。   就这么一个节骨眼上,好几个人分神炸了鼎。   可是这又如何呢?他们已经彻底输了。   面前这个红衣的少女,并非药王谷、清风阁、雨霖宗之中任何一派的弟子,她只是合欢宗的弟子而已,什么修士都有的合欢宗啊!大会有三次考核,她就拿了三次榜首。   无可辩驳,唐姣就是这次丹修大会上当之无愧的头筹。   纷乱的低语声之间,她听到许多人口中重复的“天才”二字。   天才吗?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称呼过。   至于真正的天才......唐姣侧眸,望向场地另一侧的颜隙。   清风阁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正愣愣地看向她。   那种神情她是再熟悉不过的。   不甘,痛苦,悔恨,不敢置信,没有实感。   这就是唐姣在上一次丹修大会上,最深刻的感受。   如今,也叫这个总是说“以后会有机会,名利不是一切”的天才尝了一遍。   什么以后?什么时运不济?在唐姣的眼里,每一次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这次,我会赢过你。”   这是唐姣对颜隙的宣战。   而在时隔十年的丹修大会上,她终于做到了。   至此,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小看这个来自合欢宗的丹修。 第68章   ◎一点小小的合欢宗震撼。◎   唐姣一离开场地, 就受到了同门弟子的热烈欢迎。   李少音扑过来抱住她,像是揉面团似的,揉搓她的脸颊, 口中还不住地说道:“不愧是我的小师妹,你看到其他弟子的脸色了吗?笑死我了,一个二个呆若木鸡似的。”   婵香子也笑着伸了手指过来戳戳唐姣, 说:“小师妹方才的表现真是太厉害了!虽然我早料到你一定会大有成就,不过当真看到这一天来临之际,还是被你惊喜到了。”   风薄引双手环胸,疑似偷抹眼角的泪水,感慨万千:“若是师父能够看见就好了,可惜他一直未能出关, 平白错过了你这些年的成长......还有庄轻,她这个师姐当得也真是不称职,此次丹修大会, 若是她有幸看见了, 不知道会不会重燃对炼丹的兴趣。”   洛翦星极力扒拉人群中间的唐姣:“唐师姐,唐师姐, 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些评委说的越阶炼丹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师姐教教我好不好?”   就连素来腼腆的宋枝也兴致勃勃地挪过来,欢喜道:“唐姣, 恭喜你夺得头筹!”   唐姣被他们的攻势弄得头昏脑胀,一时不知道先回答哪一方,听到宋枝的话,她赶紧从李少音的臂弯间探出一个脑袋, 摆了摆手, 谦虚道:“还没有公布最终成绩呢。”   婵香子说道:“头筹不是你, 难道还会有别人?”   风薄引也赞同地点点头,“实至名归。”   洛翦星:“嗯嗯!”   风薄引说:“洛翦星你学着点。”   洛翦星苦恼道:“那我也得学得会呀......师姐!”   唐姣拍拍李少音的手臂,艰难地从喉咙间挤出一句话:“师姐要勒死了——”   众人这才发觉唐姣的脸憋得通红,赶忙让李少音松开她,唐姣终于重见天日,忙里偷闲大口呼吸了一下,问了两个她之前就想问的问题:“对了,柳师姐和银月兔呢?”   洛翦星举手。   唐姣说:“请说!”   洛翦星说:“小姨她几个月前就有事离开宗门了,我们传法决给了她,问她能不能来看丹修大会,她隔了好长时间才回复,说她事务繁忙,没办法来了,实在很遗憾。”   “事务繁忙”这四个字,用在徐沉云身上,非常合适。   用在柳海棠身上,就有点奇怪了,她在宗门外面还有什么事务,其他人真不知道。   “也不知道柳师妹一天到晚在做什么,她的道侣是剑宗的弟子,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去找她道侣了,结果她说不是,她是出去挣外快了,最近缺灵石。”李少音摊了摊手,说道,“至于肥兔子嘛,它吃了十年的白食,终于来到了进阶的关键时刻!它倒是特别特别想来,让我们一定要用法决记录下来,这不,我都录着呢,等回去之后给它看。”   为了防止引起骚动,六个人边说着,边朝着候场区走去。   “原来是这样。”唐姣点点头,说道,“话说我没想到柳师姐竟然有道侣?”   在她的印象中,柳海棠除了睡觉以外没有特别感兴趣的事情,冷冷清清的,又一向独来独往,让她听到李少音这话之后,不由得有点好奇柳海棠的道侣究竟是怎样的人。   唐姣没想到,其他人听到她这番话,竟然齐齐沉默了,相互对视一眼。   那四个人也就算了,就连宋枝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最后,还是婵香子说:“我想,这件事还是交由小师妹自己探索好了,毕竟这样才有惊喜感——给你一些小小的提示吧,柳师姐的道侣是一名八阶剑修,因其剑法独特,在修真界中很有名,和大师兄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是个温柔细心,心怀万物的人。”   唐姣问洛翦星:“你见过你小姨的道侣吗?”   洛翦星理所应当地回答:“见过啊,每年都来,每次给我带好多礼物。”   李少音说:“我记得这两个人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吧?有三十多年了?”   洛翦星点头如捣蒜:“在我家的时间比我还要久呢,我都算晚来了一步。”   无论唐姣怎么想,都想不出来有哪位剑修符合这些条件。   温柔细心,心怀万物,从她这些年的经历来看,高阶修士很难有这样的品性,大多男修都极端自我,比如珩清就是典型的例子,即使温吞如祁燃,偶尔也会露出另一面。   但当她想要追问,五个人都很默契地闭上了嘴巴,非要让她自己探索不可。   唐姣别无他法,只好将这件事默默地记在心里,等下次再问柳海棠本人。   洛翦星很想知道唐姣究竟是怎么修炼的,眼巴巴望着她,眼睛扑闪扑闪的发光,他那张脸一旦作出委屈巴巴的样子,效果就十分超群,其他人也有些好奇,于是跟着问。   唐姣迟疑了一下。   因为她的修炼经历,确实不太好模仿。   她只能提前给洛翦星做心理准备:“师姐的修炼经历蛮奇特的,你听听就好。”   洛翦星:“嗯好。”   于是唐姣清了清嗓,开始说了:“我在浮屠之棺里修炼了将近三年。”   洛翦星、宋枝不知道,所以没有太大反应,但是知道的人纷纷傻了眼。   李少音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说的浮屠之棺......莫非是那个?”   风薄引瞳孔地震:“那扇立于寒炽地域,不周山上的门?”   就连婵香子也笑容微僵,追问道:“那扇如今还尚在阵法封印中的门?”   “是,也不是,我进入的不是本体,而是珩真君复刻下来置于洞府之中的。”唐姣宽慰道,“它没有本体那样危险致命,不过,这些年我确实在里面受尽了心灵折磨。”   婵香子摸了摸下巴,感叹道:“这样啊,常人确实无法模仿。”   风薄引说道:“果然这世上没有人是不劳而获的,这些年辛苦师妹了。”   李少音那厢早就开始晃唐姣的肩膀了:“你这个小笨蛋,怎么什么都不说啊!”   唐姣被晃得头晕,听出师姐话语中的关切,便道:“我就是怕你们会担心我啊,以师姐的性子肯定要替我打抱不平一番,所以没敢说,不过至少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茫然的洛翦星和宋枝此时也从婵香子口中得知了浮屠之棺的由来。   他们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带着看向唐姣的眼神也变得崇拜起来。   “至于之后的事情,师姐师兄们应该是知道的。”唐姣说,“这几年我都跟随珩真君学习操纵神识的方法,和楼师姐、梁师兄、颜师兄一起研究上古丹方,炼丹不辍。”   风薄引对洛翦星说道:“你是模仿不了唐姣了,你的天赋和努力程度都不够。”   洛翦星只是慢半拍,又不是笨,听了这么多也反应了过来,并不恼,老老实实承认道:“我也觉得,我模仿不了师姐的道路,还是安安心心地死磕丹药,学习双修吧。”   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的,甚是搞笑,唐姣心里乐呵着瞧了半天。   等这两人说完之后,她从百纳袋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依次递给这五个人。   “这是李师姐的,李师姐平日里到处跑,所以我在瓶子里放的多是用来提升速度的丹药,还有提升攻击力的丹药;这是风师兄的,风师兄平日炼丹辛苦,炼的又经常是毒药相关,而宗门在这方面储备的药材并不多,所以我放了许多药材,希望能够帮到风师兄;这是婵师姐的,婵师姐经常制符,难免耗费真气,所以我准备了许多回春丹,还有一些近来新学习的上古丹药,对制符似乎有帮助,师姐带回去之后可以找时间试试。”   唐姣一一递给他们。   “然后,这是给星星的,你平日里静不下心来炼丹,又经常犯饿,所以我给你准备的是静心丹和辟谷丹,不过在辟谷丹中我加了一些小小的配方,味道应该要好很多。”   洛翦星美滋滋地接过了,说道:“谢谢师姐!”   “至于宋枝,抱歉,我事先不知道你会来。”唐姣看到宋枝摇了摇头,意思是没关系,她取出一个瓶子,递给宋枝,“这是一枚四阶突破丹,我想你以后应该用得上。”   宋枝触到那个尚余一丝温度的瓶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会妥善使用的。”   然后,唐姣又摸出了一大堆多余的丹药,交给风薄引,让他替自己上交至宗门。   李少音看着唐姣随手拿出来就是几十枚起步,不由得乍舌,摸了摸她的脑袋,调侃道:“你这么着急就将这些东西都拿出来,难道是想赶我们走吗?大会还没结束呢。”   “当然不是要赶你们!”唐姣连忙解释,“只是——我觉得大会结束后,我多半没有什么时间,我当初和珩真君约好要在大会夺得头筹,接下来要商议下一步计划了。”   众人不得不感慨,这个珩清当真是很严苛。   他们不知道的是珩清还说过要让唐姣在五十年内登上七阶。   唐姣从来都是闷声干大事的类型,在事成之前,她不太喜欢大肆吐露豪言壮志。   到了那个时候,如果自己真的做到了,师兄师姐们再吃惊也不迟。   她心情很好地想着。   就在这时候,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最后考核终于结束了。   传话的弟子跑过来通知唐姣,所有参赛者都该去等候评委公布成绩。   唐姣和众人道了别,跟着弟子走出候场区,重新踏上场地。周遭的弟子已经所剩无几了,看来是淘汰了许多人,剩下来的都是没有出什么大岔子的弟子,只不过,能够站到最后的也只有前三名,这就是丹修大会的残忍之处,她在上一次已经深刻体会过了。   人群之间,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和颜隙对视上的那一瞬,唐姣朝他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意识到唐姣在跟自己打招呼的时候,颜隙的眼神有片刻的闪烁。   他幅度很轻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这个向来傲气肆意的少年垂下了目光,盯着地面上所绘制的炉鼎花纹愣神,此时此刻,不知道他的心中都想了些什么。   没等唐姣仔细分辨,台上的祁燃开始宣布名次。   于是她只好将注意力放在祁燃的身上,听到他从后往前诵读名次:“第三名,药王谷弟子,刘玄鹤;第二名,清风阁弟子,颜隙——获得这次丹修大会榜首的,是每个环节都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的弟子,她就是合欢宗的弟子,唐姣!让我们恭喜他们!”   期待了十年的这一刻终于来临之际,唐姣心中意外的平静。   这是她应得的,并不是误打误撞运气好碰上的,所以她才如此平静。   被祁燃念到的三个弟子依次步上台阶,唐姣站在中间,颜隙站在左侧,名为刘玄鹤的弟子站在右侧,待三人站定之后,台下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假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唐姣是无可辩驳的、此次大会的榜首。   掌声渐息,祁燃转向唐姣,宽和地说道:“唐姣,原本按照规矩,前三名有机会进入我宗跟随真君进行修习,而你已经跟随珩真君修习多年,这一项奖励对你来说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所以我们商议之后决定,你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我们尽量满足你。”   这一点,颜隙也是相同的。   特地问这么一句,是因为想听她说出加入药王谷吗?   唐姣看向珩清,然后就意识到自己是想多了。   珩清根本没有那个意思,神色如常。   比起他,倒是眼前的这一位祁燃真君笑眯眯的,更令人捉摸不透。   她的目光掠过台下的人群,其中有满脸高兴的同门弟子,有羡慕不已的参赛者,有不幸被淘汰下来愁眉苦脸的弟子,也有许多恶意的目光,似乎觉得她配不上如此名誉。   ......   那么。   趁此机会,给药王谷一点小小的合欢宗震撼好了。   “祁真君知道十年前的那一案吗?”   唐姣忽然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尤其是那些散布谣言的、听信谣言的弟子,更是瞪大了眼睛,觉得她疯了。   祁燃笑容不改,眸光渐深,说道:“嗯?你指的是?”   “十年前,我与贵宗门的弟子晁枉景一同前往微尘地域进行探索,却因为一些小事起了摩擦,我不慎将他打伤。”唐姣半真半假地说道,“这些天,我也从许多人的口中重温了一遍当年的经过,这才知道原来他如今都还无法正常修炼,确实‘很可怜’。”   在场的评委都是人精,她这么一说,就立刻明白是有人在散布谣言了。   谁最怕翻旧案?不是唐姣,而是药王谷的这些长老们。   那些到处传播谣言的弟子根本就不明白这一点。   你们不是想要将当年的事情广为流传吗?好,那我就推你们一把,直接挑明。不消唐姣出面制止,只需在场这些长老们摄人的目光就足以让台下那些人悻悻地低下了头。   祁燃笑了笑:“是吗,都是哪些人在旧事重提呢?可否指与我?”   他目光所经之处,犹如被风吹低的芦草,弟子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颅。   如果是一般人,到了这一步就已经达成了目的。   但是,对于唐姣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祁燃想要她提出一个要求,而她想要的东西,不是简单的说出来就能得到的。   她想要药王谷的认同——真正意义上的认同,将百年积攒下来的恩怨在她身上彻底翻篇,长老们、弟子们,不会因为她是合欢宗的弟子而低看一眼,反而会更加认可她。   为此,唐姣要做出一件在大多数知情人眼中匪夷所思的事。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避重就轻,说道:“我不记得了。”   祁燃饶有兴趣地说道:“原来如此,那么你想要药王谷怎么处置这件事?”   “听说当年那位长老没能为自己的弟子求得一枚重铸经脉的丹药。”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唐姣抬眼与祁燃对视,说道,“我希望,能够借助此次机会为晁枉景讨一枚丹药,让他今后可以继续修炼,化干戈为玉帛,以往的事情一笔勾销,真君认为如何?”   场下一片哗然,散布谣言的弟子们面面相觑,被谣言所洗脑的弟子们终于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感觉事实好像并非如此,而李少音露出了“师妹你是什么普渡众生的活菩萨吗”的痛苦神情,婵香子心思更细腻一些,赶紧把她拉住,免得她举手表示反对。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唐姣真的有这么好心吗?   祁燃听懂了,大多长老也都听懂了。   重要的不是丹药,而是“化干戈为玉帛”。   小小年纪,竟然能想出这种办法——而且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祁燃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在完全不知道事态怎么变成这样的颜隙和刘玄鹤目光中,他说道:“我认为很好,诸位长老想必也能接受,就是不知珩真君愿不愿意给?”   一直懒散地听着,忽然被点名的珩清:?   他这时候才在旁人的提示下想起来了晁枉景这号人物,也想起来当初不给丹药的正是他本人,他挑了挑眉,目光与唐姣撞上,不出意外在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狡黠意味。   这种小事情,唐姣私底下问他要一枚,他也就给了。   又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丹药,本不需她大动干戈借此机会来提。   可是她偏偏就选择在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提了,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珩清稍一沉吟,唐姣还以为他是要拒绝了。   没办法,珩清的脾气说风就是雨的,又不在乎名声,她实在有些拿不准。   她只好站在祁燃的背后,悄悄地朝珩清挤眉弄眼,意思是我帮你打扫一个月!   珩清接收到了,心思一转,更不打算告诉唐姣他其实是打算答应的她的。   唐姣:......半年?一年!一年总可以了吧!   珩清这才悠哉游哉地开口说道:“好。”   祁燃听到珩清答应下来,点点头,唐姣顿时松了口气。   如果此时晁枉景在场,唐姣只想对他说——   听到了吗?你那宝贵的未来也就值我给珩清打扫一年的洞府。   不过,别急着期待未来,因为我给你的惊喜还在后头。   她轻轻笑了一下,台下的李少音等人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忽然感觉背脊发凉。 第69章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丹修大会圆满结束, 落下帷幕。   唐姣偶尔遇到药王谷的弟子,视线交汇之际,对方并没有错开, 而是犹豫了片刻,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似的,这才走过来对她说:“抱歉, 之前是我们以偏概全了。”   无论这些弟子是被师父勒令来道歉的,还是出于良心发现,都没有区别。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得理不饶人,这时候便友好地说道:“没关系。”   让唐姣略微感到意外的是某天上门来的一位弟子。   这名弟子,她并不陌生, 正是当初替晁枉景出头的那名师兄。   明明他早就和晁枉景闹翻了,在师弟终于恢复正常的关键时刻,还是决定忍让。   他登门拜访唐姣, 向她道了谢——为了她求的那枚丹药而道谢。   “以前的事, 就让它翻篇吧。”唐姣轻描淡写地说道,像是不经意一般, 提及了晁枉景的名字,“他如今应该已经服下丹药了吧?他恢复得怎么样了,能正常修炼吗?”   师兄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情。   “他......已经恢复了。”他斟酌着措辞, 说道,“珩真君的丹药实在神奇,晁师弟现在已经可以正常修炼,不过他卧病在床的时间太长了, 可能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唐姣想, 卑劣者永远没有悔改的一天, 反而是尚有良知的人感到煎熬,晁枉景即使是得了好处也不愿意当面感谢她,装都懒得装一下,好似觉得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他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旦得了便宜,就更加变本加厉,觉得是她亏欠自己。   嗯,这样也好。   他越卑劣,就衬托得她更高尚。   唐姣体贴地没有追问下去,说道:“这样啊,替我向他问一声好。”   师兄明显松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应道:“我会的。”   可怜的师兄,愚钝的、盲目信任师父与师弟的师兄啊......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唐姣想,以这个人的性子,大概回去之后会真的将她的这些话传达给晁枉景吧?晁枉景肯定会因此而暴怒,一口咬定她是假惺惺的,埋怨师兄怎么如此轻易就相信了妖女的话,二人再度争吵起来,本就不甚坚固的师兄弟情谊彻底碎裂。   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一个时机。   以晁枉景自视清高的性子,肯定过不了多久就按捺不住,急于证明自己。   等到那天来临,就是她应该动手的时候了。   比起这个,唐姣现在更需要操心的是给珩清打扫洞府。   为了那枚重铸经脉的丹药,她在丹修大会上答应了珩清,要替他打扫一年的洞府。   那是丹修大会结束后的某一天。   楼芊芊和梁穆恭喜了唐姣夺得头筹,然后四个人一如既往地开始修习。   修习结束,众人纷纷散去,临别之际,唐姣本来想追上颜隙,跟他搭话的。   自从丹修大会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唐姣能够感觉到颜隙隐隐约约对她有些抵触,但是又没有恶意,好像只是和自己较劲似的,既焦急,又茫然,一只脚踏进沼泽中,却不知道是该任由沉沦还是该逃离,这直接导致了颜隙有些躲着唐姣。   名利于我而言,不过浮云。   我从来不在乎这个,我只在乎我自己的炼丹是否有长进。   然而,如果真是如此,在得知唐姣成为了头筹的那一瞬间,为何我高兴不起来?   颜隙用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不是如此依恋她,想要和她更加亲近吗?   他的心思没有唐姣那么细腻,又不擅长表达,身侧没有谁能替他出谋划策,自然不知道自己对唐姣的感情并不是简单的友情,而是喜欢,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更希望自己表现出更加完美的一面,所以更加斤斤计较地钻牛角尖,所以高楼倾覆之际才更痛苦。   这位不谙世事的天才头一次遭遇这种境地,难免不知所措。   颜隙听到唐姣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追了上来,他现在整个人都很矛盾,既希望她真的追上来,又不希望她见到自己这番窘态,纠结中迟疑了片刻,并没有停下来等她。   唐姣眼睁睁看着颜隙脚步顿了顿,反而走得更快了。   她心里莫名,步子一迈,提起裙摆小跑着去追那逃跑的少年。   唐姣一追,脚步啪嗒啪嗒地作响,急促得像是催命的厉鬼。   颜隙听到身后的动静,心头一紧,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索性也加快了脚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追逐了起来,唐姣还在后面喊:“颜隙,你为什么要跑?”   颜隙说:“你不要追我。”   唐姣说:“那你倒是停下来啊!”   颜隙没停。   但是唐姣跑到一半就被匆匆赶来的珩清逮回去了。   颜隙站在洞府的出口处,止住步伐,忍不住回头看去。   就差一点,唐姣就能追上他了,但是也就差了这么一点,远得像是天堑。   红衣少女被真气所裹挟,还在极力挣扎,问珩清为什么忽然要拦她,珩清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只说了句“你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唐姣就立刻变得老实下来,也不说要继续追颜隙了,连看也没有再看他一眼,两个人吵吵闹闹地朝同辉洞府深处走去。   她的身边永远不缺人。   无论她在哪里,就如同月光吸引星辰一般,闪闪发光。   自己又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呢?   一直都很自信肆意的少年忽然感受到了自卑的情绪。   要变得更加强大,不输任何人,让她再一次将自己视作对手——   这一刻,未来的丹修大能在心中默默地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很多年之后,有人谈及颜隙是为什么如此刻苦修炼,仅仅只是因为喜欢炼丹吗?彼时已经沉淀下来的颜隙思索片刻,如此回答:可能只是为了让喜欢的人多看自己一眼。   对方惊讶地说:“即使有您这样的天赋也还不够吗?”   颜隙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再回应。   当然不够。他想。   因为修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总有人乘东风,破巨浪,填平沧海。   将时间推到现在,这时候的唐姣还不知道颜隙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被珩清带到杂物室,正盯着眼前的打扫器具发呆。   珩清跟她一一讲解,那个帕子是擦什么的,这个帕子是擦什么的,那个桶里装的是什么水,用来打扫哪个地方,这个扫把只可进外室,不可进内室,炼丹室另有专门器具用以清理......听得唐姣一愣一愣的,这才知道原来打扫清洁一事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说实话,她有点后悔当初为了那枚丹药而做出的牺牲了。   早知事情会如此发展,不如让晁枉景在病榻上做一辈子的废物算了。   不行,不行,唐姣,打起精神来!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清醒一些。   来都来了,除了硬着头皮顶上,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唐姣做好心理准备,抬头说道:“我记住了。”   珩清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指了其中一样器具:“我方才怎么介绍的?”   怎么感觉这个说话的语气跟教她神识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唐姣默默想着,一边回忆,一边回答了珩清的问题。   珩清点头,掐指一算时间,说道:“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来打扫,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查收。你大可放心,为了不影响你修炼的进度,我会将你打扫的这段时间加快。”   哦——唐姣也明白了。原来珩清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生活的,加快打扫的时间,放慢修炼的时间,这样就可以不影响修炼进度,真是将一天的时间都规划得精细无缺了。   唐姣满口答应。   一个时辰后,她又后悔了。   同辉洞府这么大,其中的器具又如此多,很容易磕磕碰碰,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又小心地清理灰尘,生怕一个不注意给砸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根本不够用!   能不能让晁枉景把药吐出来?唐姣绝望地想。   珩清过来检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小姑娘咬牙切齿地擦拭炉鼎上的灰尘,目光像是要将鼎身烤穿,动作倒是很仔细,就是这个表情,跟看见仇人差不多了。   唐姣眼泪汪汪:“我想修炼。”   “......”珩清语重心长,“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唐姣说:“我觉得我也没必要扫天下,真的。”   珩清发现唐姣是越来越为所欲为了,以前遇到这个情况还要忍让,现在连忍都不忍了,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让她竟敢这样放肆,简直和在太岁头上动土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在旁边双手抱胸看了一阵。   在发现唐姣差点打碎花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你让开,我给你演示。”   珩清一把扫开唐姣,忍无可忍地冲上前去开始薅袖子打扫清洁。   “看见没有?就以你刚才那个速度,猴年马月才能将我的洞府打扫干净?首先你用的方法就不对。”他边说边清理,清理干净之后转过头一看,唐姣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不像是学徒,更像是亲自来检查的监工,珩清把帕子一揉,“你站得那么远做什么?”   唐姣小声嘀咕道:“不是珩真君让我让开的嘛。”   不过,不得不说珩清的动作确实很专业,一看就是老手。   她嘴上这么说着,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十年过去,珩清对她的洁癖没有那么以前那么夸张了。   即使唐姣靠近,珩清也没有下意识躲开,当然,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快点教会她,免得她越打扫越忙,两个修为都不低的丹修就这么凑在一起聊打扫的秘诀。   就在这个时候。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欢快的、很随意的呼唤。   “珩清,我带着新药材来探望你了——”   唐姣和珩清还站在那个架子前,齐刷刷地回过头看向来者。   只见那位锦风驰夜,谢真君,一身锦衣昭昭,华光万千,他没有披白袍,在这个洁白的天地之间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的动作向来轻快,疾如风雷,正说着,一条腿就已经跨进了门槛,唐姣盯着他走过来的方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喊道:“等等!”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眼睛都直了,看着谢南锦落下那一步。   就在那里,地上还有一滩水迹。   这是唐姣在人间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拖地之前先洒水,这样打扫起来更方便。   因为珩清的给的时间太紧张,她还没来得及拖掉那摊水迹。   谢南锦毫无察觉:“嗯?”   他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下一瞬,脚下打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脸上的笑容微滞。   谢南锦毕竟是九阶真君,反应不可谓是不快,一个鹞子翻身就要站起来,唐姣刚松了口气,马上,她落下的心就又悬了起来,因为谢南锦——他又摔了。如果说谢南锦第一次滑倒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没有料到,那么,唐姣不得不怀疑,这第二摔应该是装的,因为没有人在摔倒的时候来得及喊一句“啊我摔了”,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滑行了至少十尺,其间冲翻了原本立得好好的架子,架子上的东西摇摇欲坠,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对,其中就有唐姣刚才差点打碎的那个花瓶。   谢南锦简直不像是摔了,更像是扔了一枚毁天灭地的符箓。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满地狼藉,什么瓶瓶罐罐的碎了一地。   唐姣几乎以为他要一头撞碎洞府的墙壁,幸好他没有,最终还是停下来了。   “......”   “......”   谢南锦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旁若无人地说道:“这地真滑。”   唐姣开始掐人中,捶胸口呼吸。   珩清怒火朝天,脸黑得要命,如同酝酿了一场大暴雨。   他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到自己的炉鼎前,从炉鼎的斜侧抽出一柄长刀,刀身出鞘,溅开凌冽冷光,映着他充满杀意的眼神——这位珩真君舔了舔后槽牙,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用平静到极致的语气说道:“谢南锦,我觉得今天也该决出个你死我活了。”   唐姣记: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第二次大灾难降临修真界......   不对不对不对!她惊恐地想,这两个人可不能真的打起来啊!   作者有话说:   【唐姣】LV.5   新增个人履历:单杀九阶真君(不是 第70章   ◎有,但也不多。◎   说时迟, 那时快。   珩清一刀劈过去,谢南锦翻腕召出一面令旗,深红旗面一卷, 一震,长刀的攻势被轻飘飘化解,刀身错落而过, 将齿状的细穗激荡得四散飞扬,远远看去犹如黑云压城。   他躲过一招,轻盈地旋了个身,顺势闪至门侧,脸上还带着从容的笑意。   唐姣趁此机会赶紧阻拦,珩清站得近, 她主要就去拦珩清,一边用神识去安抚他的情绪,一边连连劝道:“打不得打不得, 真的打起来毁的东西更多, 两位真君冷静!”   而且——   不是她瞧不起珩清。   她是真的觉得珩清打不过谢南锦。   毕竟,两个人擅长的领域不同, 是个人都能看出谢南锦身法更胜一筹。   珩清不言,对面的谢南锦听到唐姣这么说,噗嗤一声, 展眉而笑,煽风点火一般的搭腔道:“是啊是啊,珩清,你现在还来得及将打碎的东西复原, 再拖下去就难了。”   话音落下, 珩清的神识直接沸腾起来, 一巴掌就把唐姣的神识拍开了。   唐姣:关我什么事?   幸好珩清还是有理智的,没有立刻暴走,而是催动黄泉碧落镯,神秘静谧的气息横扫整个洞府,有源源不断的真气加持下,那些被谢南锦打碎的摆设重新聚拢,飞回架子上,恢复到原本的状态。扭转时间耗费的精力与真气都是巨大的,做完这些之后,珩清的脸色明显变得苍白,唐姣少有见到他吃瘪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被瞪了。   珩清说:“你躲开。”   唐姣:“我躲哪儿......”   “去”字还没说出来,原本双手抱胸,百无聊赖看热闹的谢南锦忽然动了。   唐姣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只是一晃眼,人就已经闪到了跟前。   令旗与长刀相接,发出刺耳的一声钝响。她也就听到这么一声,再睁眼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洞府的阵法外,大约是珩清给她传出来的,经常帮珩清传话的弟子正扒拉着阵法很担忧地看着呢,看到唐姣忽然冒了出来,他没有惊讶,反而松了口气。   唐姣说:“那个,珩真君和谢真君打起来了。”   弟子平静道:“向来如此,习惯就好。”   唐姣还是有点担心,于是问:“这样打下去,不会演变成百年前的那种情况吗?”   “不会。”弟子摊摊手,解释道,“他们两个人平时就在洞府里打架,同辉洞府是独立的小世界,影响不到修真界的。而且,珩真君善于防御,不善攻击;谢真君善于攻击,不善防御,基本分不出个高低来,最多打个,我想想,打个四五十天的时间吧?”   嗯,唯一的好消息是她至少能把这四五十天的打扫给推掉了。   唐姣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就这么坐在阵法外的台阶上开始聊天。   她问:“谢真君每次来都这样吗?”   弟子说:“不能说每次,不过至少十次里有八次都这样。”   他举例道:“上一次谢真君刚去完地域,浑身是血就过来了,踩了一地的淤泥,珩真君就动手了;上上次谢真君带来的药材中有一样他不想给,刚好珩真君很想要,两个人争执不下,珩真君说‘你拿了又没用’,谢真君说‘我不能留着欣赏吗’,然后就打起来了;上上上次谢真君来的时候,珩真君刚好闭关,谢真君直接扫荡了几百瓶丹药走了,珩真君出关就发现自己的丹药基本都空了,怒气冲冲地劈开阵法,捉拿谢真君。”   弟子举了一堆例子,唐姣听下来,发现这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是要犯贱的。   可怜她从徐沉云的口中知晓珩清和谢南锦的往事时,还被狠狠地感动了一下,觉得这两个人的友谊真是情比金坚,现在她知道了,这两个人确实是有友情的,但也不多。   弟子问:“他俩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啊?”   唐姣就把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弟子,末了,又说:“谢真君当时其实已经站稳了脚跟,以他的水平,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滑倒,我觉得他第二次应该是故意的。”   弟子说:“自信点,把‘我觉得’三个字去掉,绝对是故意的。”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是我的错才导致他们打起来的呢。”唐姣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问,“对了,谢真君来的时候,说他‘带着新药材’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药王谷内会为丹修提供药材,不过九阶真君所炼制的都是高阶丹药,所需要的药材也珍贵许多,就像祁燃真君,经常会离开宗门,雇几个高阶修士组队去地域进行探索,方便获取想要的药材。”弟子说道,“珩真君性情如此,向来不喜欢抛头露面,但是他又确实需要高阶药材,刚好谢真君平日里经常闲逛,所以两个人达成了协议,谢真君看到药材就把它收集下来给珩真君,作为交换,珩真君会给他提供丹药。”   找个九阶气修跑腿,肯定不愁药材不够用。   怪不得唐姣总是觉得珩清洞府内的药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说起来,之前就是谢南锦替珩清将药王谷的令牌交给自己的呢,她不由感慨,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总觉得那时的一幕幕景象已经很遥远了,明明才过了十年而已。   两个人聊了一阵,推脱掉打扫洞府任务的唐姣就回住所继续修习了。   大约二十天后,两位真君的这一仗终于打完了。   如果不是因为珩清耗费了太多真气在倒转时间上,他们应该还会打得更久。   唐姣过去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两个人已经变得心平气和,珩清正在看桌上的药材,谢南锦正坐在窗前喝茶,这应该是归功于两个人的真气都耗空了,脾气也跟着消失了。   见她来了,珩清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唐姣走过去,珩清指了指桌面上满满当当的药材,说道:“你挑吧。”   略略一看,桌上的药材,上至祖龙蜕皮,下至云母含珠,各式各样的全都有。   唐姣顿时有种冲昏了头的幸福感,顿时理解了为什么谢南锦经常犯贱,以珩清的脾气却还是能够容忍他——忍,都可以忍,谢南锦哪里是气修啊,简直是移动的宝库嘛!   她确认了一遍:“真的可以随便我挑选吗?”   珩清挑了挑眉,说道:“随便挑,不过你挑了什么药材,就一定得用上。”   刚想把手伸向传说级别的药材的唐姣默默地换了方向,挑了几样她如今的水平能够用得上的五阶药材,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顶着珩清的目光,摸索走了几样六阶药材。   谢南锦在旁边看唐姣挑选,不时指出某样药材是他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唐姣听着,指了指祖龙蜕皮,问道:“谢真君是怎么得到这个的?”   这是她最好奇的一样东西,也是她在书中读过无数次的传说级别药材。   书中将其描述为“轻薄如蝉翼,飘渺似云绸”,而色泽“质朴如土石”,混在一群花花绿绿颜色明艳的药材之中,却并不逊色,上面隐隐透着的龙族气息让人心神激荡。   “这个啊,是我在冥川之底找到的。”谢南锦说道,“平时没什么人靠近冥川,也就没有发现这张祖龙蜕下来的皮,沉在水底裂谷中,可惜的是我发现的时候也太晚了,当时已经有好几只冥川骨兽将它视作了食物,百年之中一点点吞噬拆解,我从它们嘴里抢出来的时候,这张皮也就只剩下了一半,好在它们的内丹里还残留了祖龙的气息。”   唐姣心里吐槽谢南锦到底是怎么散步,才能散到水底下去的。   她听到这里,忍不住追问道:“所以谢真君......?”   “当然是全杀了。”谢南锦打了个响指,祖龙的气息登时充斥整个房间,将窗棂撞得咯吱作响,几欲破裂,唐姣呼吸困难,犹如不可逼视的神明越过洪荒降临此间,不过谢南锦很快就将气息收了起来,说,“感觉挺有趣的,所以我就把这些内丹吸收了。”   谢南锦,真的很不好惹。   四个刑狱司,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唐姣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垂下眸子,看到桌前的珩清正在端详手里的祖龙蜕皮,眉眼含情,神色温柔,脑子里估计在想要怎么完美地利用药材,她想,珩清怕不是看到了这张皮才完全消了气。   珩真君百忙之中腾出时间回应了谢南锦一句:“杀得好。”   谢南锦这时候反而谦虚道:“过奖过奖。”   唐姣觉得很好笑,但是不敢笑。   她转移话题:“我之前看到谢真君拿着一面令旗,那个是真君的武器吗?”   谢南锦抬了抬手,那面格外巨大的令旗应召出现在他的手中,纤长的柄端在地上轻轻一敲,漆黑的细穗流泄而下,垂至他的臂弯,似黑蛟。他问:“你说的是这个吗?”   唐姣:“嗯嗯!”   然后谢南锦就把令旗递了过来。   唐姣不解,但还是接过,听到他说:“你试试将真气注入其中。”   她依言照做,很快就感觉到了一丝的不同寻常。   这种感觉,和她使用春山白鹤鼎的时候很像,但是因为她与令旗之间没有羁绊,所以那股气息有些疏远,并不亲近,有了主人的应允,令旗还是在她的手中运转起来——   下一刻,唐姣对着满室的金色幻影,呆住了。   那些金色的幻影都身着甲胄,如天兵天将,戒律森严,神色肃穆,静候发令。   “此旗名为‘敕召诸将’,和你的春山白鹤鼎一样,都是天品法宝。”   她顺着谢南锦的示意翻过旗面,果真从上面看到了“敕召诸将”四个字。   竟然能驱使天将,唐姣满是激动地将令旗翻来覆去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想,这个比珩清的黄泉碧落镯还要炫酷,刚这么一想,她就感觉到春山白鹤鼎很不满地动了动。   唐姣赶紧安抚它:没有的事,还是你最厉害。   春山白鹤鼎:我不信。   唐姣:我看谢真君没怎么用到这些将领,都是直接把令旗当作武器来使的。   这话并不违心,以谢南锦的实力,顶得上在场的所有金色幻影。   春山白鹤鼎心情逐渐好转,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又听得谢南锦随意说道:“我看你对我的法宝很感兴趣,要不然借你用一段时间,过段时间我过来的时候你再还给我?”   春山白鹤鼎:???????   唐姣心道不妙,猛地将手里的令旗递给谢南锦,义正言辞道:“不用了。”   她嘴上说得坚定,心里却在滴血,毕竟,谁不想有一个可以召唤帮手的法宝呢?   谢南锦接过令旗,手腕一抖,金色的幻影尽数消散,他遗憾道:“那好吧。”   珩清此时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祖龙蜕皮上挪开,淡淡道:“没有人能够同时操纵两样天品法宝,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事,所有天品法宝都很傲慢,瞧不上其他法宝,也不能容忍自己的主人接纳新的法宝,两样天品法宝在一起会打起来的,你本就该拒绝。”   他又瞥了一眼不断拱火的谢南锦,没好气地说道:“能不能别瞎搅合了?”   春山白鹤鼎:就是就是!   谢南锦听到珩清这样说,也是笑眯眯的,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唐姣被他的笑容惊出浑身冷汗,这才发觉自己险些上了他的当。   谢南锦这个人啊。   见识广,有心机,实力强,笑面虎。   唯一让她感到庆幸的是这个人不是敌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似乎有件烦恼的事情可以向他打听——   唐姣说:“我可以请教谢真君一件事吗?”   “什么事?”谢南锦起了兴趣,“是关于散步的心得吗?”   唐姣听到他提及散步,颇有些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谢南锦沉吟片刻:“嗯——那我就想不出来了。你要问什么?”   唐姣委婉地问:“我的一个朋友,有个想杀的修士,她该用什么手段呢?”   珩清拿着祖龙蜕皮的手一抖,暗想,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好在谢南锦情商很高,没有戳穿唐姣,而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既然你会这样问我,这就说明她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是她动的手,对吗?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哦。”   唐姣马上拒绝:“那太劳烦谢真君了,更何况杀猪焉用牛刀?”   “杀猪焉用牛刀。”谢南锦将手抵在唇下,笑了笑,“我喜欢你的这句形容。”   他说:“既然如此,那就雇人帮你杀人,如何?”   唐姣强调道:“帮我的朋友。”   珩清的嘴角抽了抽,扶额闭目。   谢南锦好脾气地附和道:“好好,是你的朋友。”   唐姣说:“真君说得有道理,那么哪里可以找到专业的杀手呢?”   谢南锦开始翻找自己的百纳袋,也不知道他的百纳袋中到底装了些什么,唐姣甚至看到他摸出来了一个酥饼,然后嘀咕道“不是这个”,又揣了回去,翻找了好一阵后,他终于取出一封漆黑的信,封口写了个“影”字,唐姣从那上面感觉到了法决的气息。   她接过信,不知什么材质的纸张在掌心中微微泛凉,“这是?”   “这是一封来自夜色的邀请函。”谢南锦说道,“赴约的方法很简单,等到子时一过,用真气催动上面的法决,就能传送过去,我相信你能在那个地方找到你想要的。”   作者有话说:   春山白鹤鼎,一款更符合珩清心意的炼丹法宝。   黄泉碧落镯,一款更适合谢南锦行走九州的时空法宝。   敕召诸将旗,一款能够为唐姣带来绝对自保能力的攻击法宝。   嗯,某种意义上来说,形成了完美的闭环呢... 第71章   ◎要么不要做,要么不要想。◎   唐姣感谢了谢南锦, 收下邀请函。   不过,她也只是先收好了,并没有立刻使用它。   时间浩荡如洪流, 湍急汹涌,向下奔腾,有什么正在潜移默化发生改变。   她的一天划分为三部分, 第一是学习炼丹,第二是修炼神识,第三就是给珩清打扫洞府,很悲伤的一个事实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熟练,现在动作已经非常麻利了。   每次打扫到珩清的炼丹室时, 或许是因为上次的事件给珩清留下了心理阴影,他非要亲自到场监督不可,唐姣一开始还不习惯, 到后来已经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珩清攀谈了, 珩清本来打算在旁边看书,结果思路还没理顺就被她打断, 索性就跟她聊几句。   唐姣谈天说地,提及方明舟时,就敏锐地听到珩清冷笑了一声。   她察觉:“珩真君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师父啊?”   珩清既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   唐姣知道,珩清向来秉持两项原则,“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这整个修真界基本上就没有他看得顺眼的人, 当然也没有特别看不顺眼的人, 因为他谁都看不顺眼, 四舍五入下来就是众生皆为平等,像这样对某一个人展露特别不屑的情绪还是头一次。   她擦拭花瓶的手没停,嘴上继续追问道:“我发现,师父似乎在丹修界树敌良多,包括自行卸任的那名长老当初在九州盟上与我对峙之际,也说过一句‘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留着去问方明舟’,让我感觉当年两宗对赌似乎另有隐情......真君知道吗?”   很久之前她就将这个疑问揣在了心里。   现在终于问了出口。   毫无疑问,珩清肯定是最好的人选。   他是药王谷的长老,身处局中,肯定听说过风言风语。   并且,以他这样的性子,绝不会因为方明舟合欢宗的身份而有意诋毁他。   珩清这下子是彻底看不进去书了,他合上书本,抬眼看向唐姣。   “方明舟,不过是个心高气盛的晚辈。”他语气平淡,说道,“有多么狂傲?包括我在内,祁燃,还有你见过的温梦,都曾经被他踩过一脚,他是个只顾自己利益的人,完全不顾及别人的下场,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这修真界的许多修士都有这样的毛病,我也一样。可惜的是他言行不一,说得多么狂傲,指桑骂槐,说药王谷的修士都只靠宗门,而他要振兴合欢宗——结果没过几十年就倒贴西海龙族的圣女,简直可笑,整个西海龙族都恨透了方明舟,即使有圣女在其中周旋,也从未停止过对他的追杀。”   唐姣从回忆里扒拉出来了方明舟的片段。   她并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啊......在她的印象中,他很好相处呢。   虽然没怎么管过她,不过至少比眼前的这位要好相处得多。   似乎是看出唐姣的怀疑,珩清说道:“你现在所见到的方明舟,不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盛的年轻修士了,自从他的道侣卿锁寒失踪之后,他也终于尝到了迟来的苦楚。”   唐姣立刻反应过来了。   她知道真相,所以感触才更深——  方明舟如今为何是这般模样,再无当年风光?   是因为他一直沉溺于复活卿锁寒,一次又一次地炼制九转回魂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屡次的失败让他终于意识到,人终有倾尽全力也无法完成的事情,许多事情并非凭借一腔热血就能达成的,他逐渐变得宽厚,敛去锋芒,不再像以前那般满口豪言壮志。   并且,还有一件事也说得通了。   为什么方明舟发现卿锁寒的尸骸,却不告诉西海龙族。   如果一旦说了出去,西海龙族无论用尽什么方法都要将卿锁寒带走,到了那时,合欢宗唯一的线索断了,方明舟一日复一日地用心头血喂养卿锁寒,辛劳也化为了泡影。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如今是这般模样,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珩清垂下眼睫,说道,“他在你的眼中是好师父,是你崇拜的长老,然而,至少在药王谷,你提及这个名字,只会引得众怒。那一年的对赌,方明舟赢得痛快,赢得肆意,狠狠地报复了药王谷当初不肯收他入门的仇,但是药王谷并不在乎,甚至连祁燃也认为,这样的人幸好没有收入门。”   “他不肯依照丹方行事,此事本小,我甚至认为这是难得一见的天赋。”   “然而他在入门考核中都不肯遵守药王谷的规矩,此事便大了,这说明他是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是肆意的野火,是脱缰的骏马,药王谷不能容忍这样的人留在宗门。”   “除此之外,那名长老格外痛恨方明舟,还有一个原因。”他双手交叠,换了一个姿势,缓缓地道出往事,“当年和方明舟比赛的药王谷天才,是他的独子,也是整个宗门寄予厚望的人,方明舟赢得光彩,赢下之后做的事情却不光彩,他狠狠地将这些年的不得志全部倾泻在了那名弟子身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不幸落败的人进行折磨。”   有时候,言语比刀刃更锋利,亦可伤人。   方明舟本人没心没肺,甚至拿自己开玩笑都行,他就以为别人也这样。   但是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那名弟子的性子细腻谨慎,哪里经得起方明舟屡次旧事重提,他一开始是对当年的比赛绝口不提,即使是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浑身疼痛麻木,后来逐渐对炼丹产生了抵触,该怎么挑选药材?该怎么控制火候?他开始变得怀疑自己。   “长老小心翼翼地宽慰他,鼓励他,但是没用,心魔一旦产生,就难以消散,一次修炼的途中,他就这样走火入魔了。”珩清说,“走火入魔是一种很极端的状态,长老当时来求我替他梳理神识,我试过了,结果是没能救回来,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出了手却没能救回来的,我们都很清楚,再这样发展下去也只是徒增折磨,他终究难逃一死。”   所以——长老亲手结束了独子的生命。   他当时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时,都在想什么呢?   如今,已经没办法知道他的念头了,他们能够知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长老的性格越来越极端,越来越冰冷疯狂,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宽厚的老者,成了这个样子,满心只有复仇,而被记恨的那一方,也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沉淀,收敛起了锋芒归于沉默。   这怎么不能说是造化弄人。   九州盟之上,唐姣说:“你应该也明白,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而长老非常平静的,回应道:“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句话说得很好。”   拒绝了方明舟的,不是他,他的独子那年也甚是年少,和方明舟的年纪差不多,当年的种种不公,种种郁愤,即使真的要有个突破口,也该对他来,与他的独子又有什么关系?方明舟风风光光地赢了,成了合欢宗的丹修长老,可是,每当药王谷长老看到他的时候都会想起自己的独子,若是他还活着,应该也是这般年纪,应该也是这般风光。   所以他恨透了方明舟,恨他毁了一切,恨他从来自私矜傲。   他不惜利用自己的弟子也要毁了方明舟,可惜他没有料到来的只有唐姣,没有方明舟,方明舟——这个人就是如此好运,他得到了一切他想得到的,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知道自己彻底落败的那一刻,长老那颗迸裂的心脏反而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因为没有留念,也不需要保留体面,所以他卸任,做了自己唯一能弥补的事情。   唐姣沉默了一阵,问道:“那么,他现在过得如何了?”   珩清听到这句话之后,反而笑了起来,觉得她这话问得很奇怪似的。   “他死了。”珩清如此说道,“在亲手杀死独子那天,心死,在得知事态无法转圜的那天,卸任离开药王谷,于是身死,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罪无可恕,并没有和独子葬在一处,而是选择了倾洒江海,朱晦然为他收的尸,看着他的躯壳在火光中湮灭。”   最后的执念也没了,除了死以外,他怎么可能会有别的选择。   珩清之所以会笑。   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感觉。   早在几百年前,他就差点跌得粉身碎骨。   唐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唇舌都麻木得很,没什么知觉。   若长老是纯然的坏,她大可肆意地恨他,不需要承担任何心理压力。   若方明舟是纯然的好,她大可盲目地信他,不需要去在意其中的纠葛。   但他们都不是,没有人是完全的好人,也没有人是完全的坏人。   她想,要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这样她也不会产生如此复杂的情绪。   唐姣说:“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应该怎么看待师父才对?”   “为什么这么问?”珩清怔了怔,说道,“你就像以前那样看待他,为什么要因为我说的这些话而有所改变?你身为弟子,信任师父是应该的,你是方明舟的弟子,方明舟是你的师父,他对待你自然与对待旁人不同,更何况他如今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   唐姣更不解:“珩真君不是不喜欢师父吗?”   珩清说:“我喜不喜欢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唐姣说:“可是真君对我说了这么多。”   珩清说:“那是因为你问了,所以我回答了——只是这样而已。我确实不喜欢他,可是我又能对他怎么样?难不成去杀了他?别傻了。这修真界没有哪个人是为了哪个人而活的,彼此都有自己的苦楚,今后像这样的事情你还会遇到很多,你大可去了解,但不必去共情,否则你杀人都动不了手,我给你一个忠告:要么不要做,要么不要想。”   他说得口干舌燥,唐姣却半天都没有反应。   珩清的指尖在封皮上不耐地敲击一下,说道:“回应呢?”   唐姣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醍醐灌顶,灵台清明。”   珩清嗤了一声,明显没把唐姣的甜言蜜语当成一回事。   但唐姣是认真的。   她刚才沉溺过深,差点就钻了牛角尖。   即使方明舟与她相处的时间寥寥,他也是她的师父。   他没有在她面前做出任何珩清口中令丹修界蒙羞的事情,正相反,他虽然和她相处的时间不多,却在那些碎片的相处时间中尽力教她,明明他就连维持理智都很困难了。   她只需要向前看就可以了,以前的事情,可以去挖掘,但不必过分沉溺。   珩清说得对,如果事事都要去了解,那么她也不用修炼了,找个茶馆听书就行。   唐姣又添了一句:“我以后也要秉持‘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的原则。”   珩清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别说脏话。”   真君,这话难道不是从你口中蹦出来,又落进我的耳朵里的嘛?   唐姣抿了抿嘴唇,看在珩清方才说了很有用的大道理的份上,决定不反驳他。   从这天之后,她对珩清的态度又比以前好了一点点,有点崇拜他了。   珩清本人是没有发觉的,总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大约半年之后,唐姣耐心等待的时机悄然而至,她从旁人的口中听说,晁枉景恢复得和以前一样了,他受不了其他弟子偶尔流露出的怜悯目光,急于证明自己,于是报名了药王谷此次的地域探索。   行,急着投胎呢。   等你离开药王谷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   得知这个消息的唐姣,白天一如既往地完成了自己的三部分任务。   晚上,她回到了住所之后,一边看书,一边算着时间。   子时过去,夜半寂静,晚风渐寒,唐姣合书起身,在房间内布下了符箓。   然后她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从百纳袋中取出了那封充满了神秘感的黑色邀请函。   像谢南锦说的那样,唐姣将真气注入信函,果真感觉到了传送法决开始生效,大约两息之后,法决的光芒悄然吞噬了她的身形,信函从空中飘落,逐渐燃烧,消失殆尽。   再睁开眼的时候,充斥了整个视野的是一座悬天楼阁。   属于修真界的阴暗面,在此时此刻悄然迎来,将唐姣请进门去。 第72章   ◎“你有多贵?”◎   踏入楼阁,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一眼看过去,好似没有尽头。   一个相貌姣好的女子站在甬道前, 似乎是在等待来客,令人意外的是她的眸色是幽深的绿色,头发是银灰色, 发间有毛绒绒的耳朵,身后冒出一条尾巴垂向地面——这是一头狼,而且,唐姣从她身上的气息能够感觉出来,她的修为不低,至少是八阶水平。   与那双冰冷的兽瞳不同, 她看见唐姣,非常热情地招呼道:“我等您很久了。”   唐姣环顾四周,发现确实只有自己一个人, 于是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她第一次来这里就受此待遇, 实在有些不正常。   “是的。”女子笑道,“您的邀请函足以证明您是我们的贵客。”   哦, 是邀请函啊,唐姣暗暗地想,谢南锦到底来了多少次才成为了“贵客”?   也不对, 以谢南锦的水平,何必要来这种地方雇杀手呢?他就能杀人于无形了。   看出了唐姣的疑惑,女子解释道:“我们这里的贵客有两种,第一种是花费了百万以上的灵石, 属于是常客, 被我们奉为座上宾;第二种则是顶级杀手, 划分的标准很多,例如接单很多,例如任务难度很高......这里没有约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所以往往也会吸引一些对此感兴趣的高阶修士,不过他们一般接过了一两单就不会再来了。”   谢南锦——绝对是后者吧。   她来之前,可没有从他口中听说这些。   唐姣点点头,看着女子递过来的面具,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面具上覆着可以掩盖气息的法决。”女子答道,“进入影阁中的所有人,无论是雇主,还是杀手,都不希望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买卖是双向的在雇主选择杀手的同时,杀手也在选择雇主,很多时候,一单结束了,也还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呢。”   这里还真是自由。   无论是雇主还是杀手,都没有固定的。   影阁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提供一个场所,成为连结两者的枢纽。   唐姣一边想着,一边接过了那张黑色的面具戴上。面具只堪堪遮住了上半张脸,不影响交流,耳后有锁扣,除非自己解开,否则是取不下来的,见到她已经戴上面具,女子侧身让开一条道,恭敬地说道:“那么,请进吧,祝愿您今晚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甬道看似狭长,实际上唐姣走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视野就逐渐变得宽阔。   然后她就发现她方才走的正是所谓的贵客专用通道,一眼看去,四面八方设置了许多入口,每个入口走进来的人戴着的面具都有微小的差异,唯独唐姣的面具与其他人差异最大,其他人的面具大多都是灰色,深浅不一,而她的面具却是完完全全的纯黑色。   所以,她一走进来就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角落里坐着一个白衣男子,长发轻绾,鹤裘加身,端着一碗酒,时不时地抿一口,颇为闲散,他脸上的面具近乎深灰,离黑色就只差了一点,他原本只是在听身旁的那群人交谈,这个说“上一次我跑了半个九州去杀人,最近都不想接单了”,那个说“笑死了,你以为我好得到哪去吗,我被对方的家族追杀了整整半个月才得以脱身”......   很显然,这是一群经常出没在此地的职业杀手。   他们聊着聊着,发觉有个人一直没有开口,便调笑着喊他:“说到这个,这已经是你这个月来影阁的第二十次了吧?你应该早就赚够了灵石,我都不知道你是图什么。”   白衣男子勾起唇角,缓缓开口:“灵石,我不嫌多。”   只要是经常来影阁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他什么单子都接,来者不拒,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他自己说的,赚灵石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休息了,他乐此不疲,完全把这份工作当成了礼物,开膛即赠灵石的那种。   对方说:“不过你都等了两天时间了,是想找个大单子做吗?”   白衣男子闻言,放下手中的酒碗,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拇指上的青色扳指,说:“这个月接的单子都没什么难度,酬金也不高,什么时候能来个人让我一单暴富就好了。”   对方啧啧两声,说道:“一单暴富,那得找到黑色面具的贵客头上去了。”   此言既出,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因为他们都很明白,这影阁的贵客,到现在也就只有五名而已。   如果要细分是雇主还是杀手,那数量就更少了,哪里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然而,白衣男子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唇边的笑意更深,不再和其他人闲聊下去,很急切又很优雅地起身,说了句“失陪,生意来了”,几步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就连他外袍掀起的那一角都打着很急切的旋儿。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着急。”   另一个人又恼又悔地拍了一下脑袋:“就在你们笑的时候,我看到有个黑色面具的女子走过去了!可恶,要不是我的角度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又怎么会让他捷足先登?”   满座俱惊:“什么?黑色面具?”   先前发言的人不甘心说道:“万一她也是杀手呢?”   可惜很快就被无情推翻了:“那个女子看起来是丹修。”   “啊,丹修?丹修最有钱了。”   这么说来,是雇主的概率就很大了。   晚了一步的人看着白衣男子消失的方向,暗自神伤。   其他人只能相互安慰道:“贵客的要求一般都很高,以我们的等阶还不够格,我虽然不知道他实力如何,不过确实很高深,这次就让他先去试试吧,以后总有机会的。”   另一边,唐姣对自己引发的骚动毫无察觉。   她漫步在人群之间,周围并不吵闹,大多数人都是低声交谈的,也没有太多话可以闲聊,一般上来就是一句“你是雇主还是杀手”,确认对方就是自己找的人之后,下一句就是“对方几阶”,最后报价,两边都同意之后,就可以找影阁的工作人员签契了。   晁枉景的修为也才四阶。   唐姣原本想的是随便找一个比他修为高的杀手就行。   结果这么多人,看得她眼睛都花了,选择一旦多了起来,她反而有些犹豫。   她又停停走走了一阵,下定决心,决定随便拉一个人,像其他人那样先问问对方是不是杀手,然后就报价吧——晁枉景的修为不高,在场大部分修士应该都能接这个单。   唐姣面向一个看起来气质冷峻,很像杀手的修士,抬起手:“那个......”   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伸过去,旁边横插过来一根手臂,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精准无误地嵌进了她的指缝中,唐姣一愣,那人就已经动作飞快地给扣上了,严丝合缝。   她定睛一看,是个白衣男子,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容,虽然上半张脸被遮住了,不过还是能够隐约看到他眼底的浅金色,嗯,又是一个兽类,就是不知道原型是什么......唐姣晃了晃手,男子也跟着晃了晃手,她不得已说:“能放手吗?”   男子说:“不能。”然后抓得更紧了。   唐姣嘴角抽了一下,说道:“为什么你要抓着我?你有什么事吗?”   “老板。”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唐姣心都猛地跳了一下,她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称呼过,偏偏面前这个男子并不觉得羞耻,握着唐姣的手,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近得她能够看到他发间晃出来的耳坠,镀银点翠牵连流苏,散落他肩头,他说,“方才你想选的那位杀手,修为不高,我的实力比他更强,也更有经验,考虑一下我可以吗?”   唐姣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突然闯进她视线中的人是什么身份。   她确认道:“莫非你是杀手吗?”   男子点了点头。   唐姣问:“你的修为是?”   男子说:“八阶气修。”   唐姣立刻婉拒:“我想杀的人,修为只有四阶,没必要雇一个高阶修士。”   男子诚恳地说道:“老板,买凶.杀人这种事情,要讲究一个万无一失呀,我接过两百七十六个单子,没有一次失败的,而且所有雇主都给了好评,回头客也很多。以您的财力,应该不会因为价格而犹豫吧?我虽然很贵,但贵的东西只有贵这一个缺点啊。”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唐姣这十年以来拿了合欢宗和药王谷两边发放的灵石,平时根本没有消耗灵石的机会,基本上都是用的珩清洞府里现成的,再加上丹修大会的奖励,所以积蓄还蛮多的。   不过,只要想到她这个灵石是烧在晁枉景身上的,她就不怎么愿意出太多了。   毕竟她本人都可以轻松干掉晁枉景,雇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想到这里,唐姣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算了。”   男子还是第一次被拒绝成这样,不由得也是怔了怔,他完全不知道面前这位贵客究竟是在犹豫什么,按道理来说,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不该再拒绝了啊?他根本就没有往“她其实是冒名顶替的”这方面去想,满脑子只有眼前这个大好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他说:“我接受分期付款的。”   唐姣说:“谢谢,不需要。”   这可是影阁认证的贵客——也是男子头一次遇到的戴着黑色面具的人。   他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说道:“老板,你是丹修吧?要不然我再赠送你三次地域探索如何?我可以无条件地悉心陪伴你走完所有的旅程。”   唐姣听到他这样说,还是很心动的。   毕竟,丹修一个人探索地域确实有些麻烦。   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去过寒炽地域,如果有了八阶气修当队友......   一念至此,唐姣抬眼望向眼前的男人,试探地问道:“你有多贵?”   男子说:“四阶修士的话,我这边比较轻松,就收你一万灵石好了。”   唐姣心里松了口气,说实话,比她想象中要便宜。   她现在可是真正的灵石大户,积蓄加起来差不多是二十万往上走。   唐姣说:“我给你两万,能跟我一起走五次地域吗?”   男子笑道:“你想包养我一辈子都可以,只要你价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唐姣当真问道:“多少?”   男子一愣:“什么多少?”   唐姣说:“你说的,包养你一辈子。”   男子那张总是挂着笑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这个,我还真没有算过。”他说,“我回去算一算,下次给你答复?”   唐姣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她主要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反正无论他怎么报价,她都不会给这个钱。   两个人说定之后,找到影阁的工作人员,签下了契约。   接过男子签好递过来的契书之际,唐姣瞥了一眼,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白清闲,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只是清闲这两个字,好像确实不太符合他的脾性。   她签好字,抬头就看到白清闲正托着下颔,笑眯眯地望着她。   他朝唐姣伸出那只没有戴扳指的手,说道:“那么,合作愉快?”   唐姣上前一步,主动握住了白清闲的手,说道:“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说:   白清闲:(整理衣服)(大步流星走上台)(拿起麦克风)(激情发言)我是男二(整理衣服)(放下麦克风)(听掌声)(自信下台) 第73章   ◎不是男修,是女修。◎   定下契约之后, 影阁的工作人员将契书拿走,回身关上了门。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唐姣和白清闲。   白清闲彬彬有礼地为自己的财主拉开椅子, 等唐姣坐下之后,才落座她对面。   “既然契约已成,老板, 你可以放心地和我商讨细节了。”他笑着摊了摊手,说,“譬如,那人是何许身份?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动手,如何动手?我可以全程记录的。”   唐姣说:“那人名叫晁枉景,如今是药王谷的修士。”   白清闲记下了:“关于他的背景, 我会再去仔细调查的,不必劳烦老板费心。”   唐姣心道果然是专业的,便说:“十天后, 正好是药王谷的弟子们前往尺山地域进行探索的时间, 这次探索晁枉景也会参加,他大病初愈, 如今正是虚弱的时候,你动手的时候应该不麻烦,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让他的死看起来是他自己造成的意外就够了。”   “简单简单。”白清闲说, “作为一名杀手,将刺杀伪装成意外是基本功。”   他把唐姣说的信息全都记录下来,低头看了一阵子,思索片刻, 追问道:“我再跟老板你确认一下, 你要杀的这个人, 是四阶丹修,大病初愈,药王谷的修士,对吗?”   唐姣表示了肯定。   白清闲叹气:“老板,你一万灵石有些亏了。”   唐姣了然:“对你来说太简单了,是吗?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白清闲说:“一万灵石,都足够我杀珩清真君的弟子了。”   唐姣:“......”   白清闲见她呆愣,便解释道:“开玩笑的,我知道珩真君没有弟子。”   虽然明面上是没有的,不过实际上,他的弟子就坐在你面前。   唐姣想了想,没有说出口。毕竟她和白清闲如今都刻意不去打听对方的消息,同时也隐瞒了自己的消息,她对白清闲并不了解,还不能确定他可信,所以还是不说为妙。   她的指尖在桌案上轻敲,说:“那么,我再添一些附加条件?”   白清闲点头:“可以啊,请说。”   唐姣问:“你擅长什么手段呢?”   白清闲一一为她列举:“我可以扰乱他体内的真气,通过压迫真气让他感到痛苦,这一点小小的技俩是不会被宗门查验到的,只要我对他造成致命伤害就可以了,折磨几个时辰是没有问题的。当然,我也可以先用真气激怒灵兽,再将祸水东引,让他在兽群的践踏下死去,尺山地域的灵兽发狂起来,啧啧,可比寒炽地域的灵兽恐怖,因为它们基本上都是成群结队的。如果老板你想亲眼见证却不方便到现场,我可以记入法决。”   唐姣想,来都来了,灵石也总是要花的,索性跟白清闲定了全套的流程。   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终于商量好之后,白清闲从百纳袋里摸出了一枚符箓交到唐姣手上,符箓上刻着一个“白”字,他解释道:“老板,用这枚符箓可以联系上我,这符箓是特质的,可以反复使用,以后老板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再联系我。”   唐姣正把符箓收入百纳袋,听到他这么说,接道:“比如地域探索吗?”   “对。”白清闲无奈地说道,“我们在这里交易,影阁还会分走一份羹,我赚的灵石也就少了许多,这次交易之后,老板就知道我的能力如何了,今后直接找我就行。”   唐姣说:“好。”   两人谈妥后,白清闲执意要送她。   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唐姣索性就答应了。   路上,唐姣问他:“你们杀手都是这么热情揽客的吗?”   “没办法,现在已经不兴冷酷型的杀手了,一直闷着不开口,生意怎么会主动找上门来呢?许多老板来的时候都是漫无目的寻找杀手的,而我当然要毛遂自荐了。”白清闲眯着眼睛微笑,“平时很好交流,动手的时候人狠话不多,这才是专业的杀手吧?”   唐姣说道:“和你交流起来确实很方便。”   白清闲顺杆子往上爬:“是吗?欢迎老板和我多多交流。”   唐姣听他这样说,实在是好奇,问道:“你是为了什么做这一行的?”   白清闲毫不犹豫答道:“为了灵石。”   唐姣还以为他是为了从杀人中感受乐趣的那一类人,竟然只是单纯爱财而已。   转念一想,他之前的那些表现似乎处处都体现出来了他对灵石的热衷。   她说:“影阁分走的灵石很多吗?你说过你接了两百多单了,还没有挣够?”   白清闲说:“说多,也不算多,八二分,我八,他们二。我的积蓄其实比老板想象中还要多,只是挣钱嘛,怎么会有挣够的一天呢?灵石是这个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在修真界,无论是要修炼还是要交易都用得上它,我唯一的兴趣就是看着它一天天变多。”   还有这种人啊。   他让唐姣想到了过冬之前藏很多很多食物的小动物。   白清闲不会每天回到洞府之后都会清点自己的灵石吧?   唐姣想,看他这副热爱灵石的样子,或许真的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她在这厢想象白清闲窝在洞府里阴暗地数灵石的样子,那厢白清闲还以为她是在想契约的事情,赶紧找补:“不过老板大可放心,我固然喜欢灵石,却不会做出那种出卖雇主的事,我的灵石可都是我凭本事赚来的,否则也不可能在影阁接这么多单子了。”   唐姣反应过来,笑道:“我没有怀疑你的职业素养。”   白清闲嘴唇动了动,又想说什么,好让他们这一路上不尴尬,结果唐姣说完那句话之后,抬眼就看到了什么东西似的,先是一怔,然后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注意力完全从白清闲的身上挪走了,她打断了白清闲要说的话,匆匆说道:“我们下次再聊!”   没等白清闲跟唐姣道别,她就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跑掉了。   剩下白清闲在原地默默地想,这个老板还挺急性子的。   按理来说,修真界那几位特别有钱的修士都很有名,并不难猜出身份。   然而他方才和唐姣聊了半天,也无法确定她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位。   也罢,以后总会知道的。   白清闲悠然自得地想着,转身去寻找下一个雇主了。   唐姣为何匆匆跑掉?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她不认为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她和白清闲分别之后就追了上去,对方身形高高瘦瘦的,走得又快又急,下盘却平稳,发间的饰物丝毫不摇晃,明显功底扎实,因为这里还有其他人,所以唐姣不敢直呼其名,她一开始是小跑追着,眼见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内心焦急,只好大步跑了起来,追到甬道之中,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寂静的黑暗缓慢地侵入了视野。   唐姣感觉领口一紧,一股力道将她撞到墙壁上,紧接着,剑刃抵住了她的脖颈。   原来对方早就察觉到了身后的小尾巴,才故意将她引到人少的地方来的。   手中的剑冰冷,锋利,和对方刻意压低的声音一样,“你是谁?”   如果换作其他人,唐姣这个时候就已经用神识攻击上去了。   但是,即使被抵住了脖颈,她也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甚至抬手抓住了剑格,引得对方眉头紧皱,压着她的动作又紧了紧——   然后就听到眼前这个半途忽然跟过来的女子小声喊了一句:“柳师姐。”   此话一出,唐姣感觉到压迫着自己的力道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两个人的立场顿时交换,原本高冷的剑修反倒变得慌乱。   她慌慌张张地把剑归入鞘中,喀哒一声,紧接着凑过来看了看唐姣的脖子有没有划伤,确认没有划破口子,只是红了一块之后,她迟疑道:“要我给你吹吹......吗?”   唐姣忍不住笑了:“不用!”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柳海棠茫然又无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思绪也被打乱了似的,一会儿兀自发呆,一会儿过来解开面具的暗扣,掀开看了一眼,确实是小师妹没有错,她不是在做梦,于是又给她戴了回去,“而且还戴着黑色面具?”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唐姣说道,“简单来说,邀请函是谢南锦真君给我的,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有一个不能亲手做掉的人。倒是柳师姐你,最近不是事务很繁忙吗?”   “啊。”她反应过来了,“忙着接单子杀人?”   “......”柳海棠支支吾吾地承认了,“我最近比较缺灵石。”   然后她开始自觉地反省错误:“我不是故意不想看师妹的比赛,只是那天刚好有个单子比较远,如果我要去药王谷,需要横跨九州,即使到了也已经结束了,所以才没有去。但是后来李师姐传了法决给我,我都抽时间看完了,小师妹你表现得真的很好。”   以柳海棠的表达能力,能说出这种夸奖,已经殊为不易了。   所以唐姣也没有难为她,只是小小地抱怨了一句:“师姐都没认出我。”   如果柳海棠有兽耳,此时肯定已经耷拉下来了:“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   她想了想,又自告奋勇说道:“师妹不是有想解决的人吗?可以放心交给我。”   唐姣说:“没关系,我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契约都签下了呢。”   柳海棠说:“是谁?”   唐姣说:“他在契约上留的名字是‘白清闲’。”   柳海棠瞪大了眼睛:“白清闲?!”   唐姣问:“怎么了师姐?”   柳海棠说:“他收费——很贵的。”   唐姣表示赞同:“确实不便宜。”   柳海棠又问:“他收了你多少?”   唐姣说:“一万灵石。”   柳海棠:“多少?!一万!”   她越想越觉得不行,拉着唐姣,说道:“我去帮你解了契约,这笔买卖不划算。”   唐姣赶紧反手拉住柳海棠,劝道:“师姐,我要杀的人是晁枉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一死,药王谷必定会怀疑到合欢宗头上,如今两宗关系好不容易缓和,我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所以才来到了影阁。柳师姐动手,恐怕也免不了招致怀疑。”   柳海棠是听明白了,可一万灵石在她脑海中徘徊,她怎么想都觉得堵得慌。   要是她知道了全款其实是两万,还不知道会如何反应。   唐姣见状,说道:“柳师姐缺多少灵石?我这里灵石还多,可以借师姐一些。”   柳海棠闷声说:“我不要。”   唐姣:“为什么不要?只是借的话应该还好......”   柳海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向很能耗灵石,这几十年来都用的我道侣存下来的灵石,前段时间我发现我竟然快把灵石用光了,于是痛改前非,决定自己挣。”   她又义正言辞地强调道:“小师妹,你不要再用灵石诱惑我了!”   道侣。   唐姣脑子里浮现出其他人刻意隐瞒的一幕。   于是她说:“师姐的道侣,是剑宗的某位弟子吗?”   柳海棠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唐姣又说:“我听星星说,他是个温柔细心,心怀万物的人?”   柳海棠想了想:“也可以这么说吧。”   唐姣说:“他是和大师兄关系很好吗?”   柳海棠说:“是啊,我还是和师兄一起去剑宗的时候认识他的。”   唐姣终于抛出自己最疑惑的一点:“我好像没有听过剑宗有这样一位男修。”   柳海棠更疑惑:“谁说是男修?”   唐姣:“啊?”   柳海棠:“啊?”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   等等。   唐姣忽然理解到了。   原来柳海棠一直说的并不是“他”,而是“她”吗?   这两个字音完全一样,所以唐姣完全没听出来。   怪不得其他人让她自己问,怪不得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有谁符合这个条件——   原来一开始她思考的方向就已经错了。   柳海棠的道侣不是男修,而是女修。   作者有话说:   洛翦星:是的,我有三个妈 第74章   ◎“我嗑到了。”◎   柳海棠看到唐姣的样子, 也反应过来她似乎误会了什么。   她思忖片刻,拉住小师妹的手腕,将她带到一间无人的房间里, 在门口挂上“请勿打扰”四个字的挂牌,然后合上了房门,转过身的时候顺势将面具由下至上地揭开了。   不必再遮掩面庞的柳海棠明显轻松许多, 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眼睫沾了汗,泛着湿漉漉的水光,然后双手环胸,颇有点盘问的意思,说道:“师妹都是从哪听说的?”   唐姣也摘下了面具, 搁置一旁,尴尬地将事情的原委完完整整解释了一遍。   末了,她说:“不好意思, 柳师姐, 我先入为主了。”   “倒也没有关系。”柳海棠摆了摆手,说道, “其实合欢宗上下都知道这件事,师妹刚入门不久,在宗门呆的时间也不长, 所以才不知道的吧,也怪星星他们故意跟你卖关子,有意将你的思路带偏......一般听到她是大师兄的好友,都会觉得是男修吧?”   唐姣说:“是的。”   要不是他们说的那一句, 她可能还不会如此笃定柳海棠的道侣是男修。   “是这样的, 我慢慢跟你解释。”柳海棠示意唐姣坐下, 随即也落座,“你放心,暂时不会有人来这个房间的,影阁的保密措施做得还不错。”   唐姣点点头,紧接着就听到柳海棠娓娓道来。   “小师妹的处境和师兄挺像的,你可能也听说过了,你和师兄从外表上来看都不太像合欢宗的弟子,你的炼丹技术高超,被药王谷抢着抢着要过去,而大师兄当年也是如此,他的剑术高超,剑宗那边一直对他虎视眈眈,为此合欢宗和剑宗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在两宗掌门的调解下,渐渐的也就和解了,大师兄还经常会受邀前往剑宗当裁判。”   柳海棠说:“是不是和师妹的处境很像?师妹如今和药王谷关系也不错。”   她这么一说,唐姣想了想,说道:“确实很像。”   “我的道侣是剑宗的二师姐,江赴亭,她的性子向来温和,当初两宗之间起争执的时候,也有她在中斡旋,一来二去,和大师兄的关系也不错。”柳海棠说道,“我没和她见面之前,也从很多人口中听到过她的事迹了,她之所以如此出名,是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她的剑法奇特,剑身能够伸缩自如,犹如绸缎,以剑影杀敌于无形中;第二是她小时候就定下了婚约,对象是剑宗掌门的小儿子,所有人眼中又蠢又坏的一个男的。”   唐姣说:“江师姐原来是有婚约在身的吗?”   “嗯,她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女修的。”柳海棠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否则我也不可能加入合欢宗了。合欢宗的双修功法只能由男女之间来修,我当时的道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被我逮到他私下与别的女修腻歪,他就恼羞成怒,说我不知情趣什么的,我也没有跟他多纠缠,一剑把他斩了,血溅了那个女修一身,可能把她吓坏了,之后我们偶遇过几次,她也都远远躲着我。总之,那件事之后我就对男修彻底没有兴趣了。”   她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的修为增长得挺慢的,因为我好久没双修过了。”   唐姣心情复杂:“怎么人渣都让你们遇上了啊......”   柳海棠幽幽地说道:“师妹不是也遇上晁枉景了吗?没办法,是祸躲不过啊。”   她说:“那我继续讲。江赴亭和大师兄之间其实只是偶尔聊聊剑法方面的见解,但是江赴亭的未婚夫那个人占有欲特别强,他总觉得她和别的男人多说几句话就要变心了似的,再加上江赴亭一心扑在剑术上,完全没有要成亲的打算,和他也没什么进展,他就一天天地变得善妒又猜忌,师兄得知后,为了避嫌,那段时间也没有怎么去剑宗。”   “结果没什么用,只要江赴亭一天拒绝他,他就一天不能安分下来。”柳海棠说到这里的时候,眉头都皱了起来,“直到他们一次吵架,江赴亭忍无可忍,终于说出‘我不想因为这么无趣的猜忌就作出如此重要的承诺’之后,两个人之间就彻底崩盘了。”   唐姣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吧?”   柳海棠沉痛地说:“你猜得没错,他确实做了,而且还是挑在大师兄来的时候。”   唐姣:“......”   什么贱男人?   自己不要面子也就算了,还想毁了江赴亭的面子。   柳海棠说:“那次是剑宗内部举行的剑道大会,邀请了大师兄当裁判,我和几个师妹沾了大师兄的光,也讨得了名额前去旁观——我是真的去看比赛的,其他师妹中有些不是剑修,看不懂比赛,就是来找道侣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当时的江赴亭在大会上过五关斩六将,轻轻松松就拿下了头筹,结果在颁奖的时候,她未婚夫忽然跑上了台。”   唐姣:“他干嘛了?”   柳海棠:“他向江赴亭提亲了,大概是觉得在众人面前她不得不答应自己吧,然而他低估了江赴亭,江赴亭是个很理性的人,她只是皱了皱眉,就轻描淡写地说,她不认为这件事应该摆在明面上让所有人见证,算是委婉地拒绝了。未婚夫被当众拂了面子,一时恼怒,说,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娶你了,又问在场的人有谁敢,敢的上台去。”   唐姣默默地捂胸口,如果是她,这时候可能已经要被气死了。   “他这话明显是冲着大师兄来的,而且他还不加掩饰,直勾勾地看着大师兄,仿佛是在说,如果他真的上台了,两宗之间的关系便会毁于一旦。而大师兄只是很平静地回望,既没有出言解围,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很清楚,这种局势应该由江赴亭处理,旁人插手只会让事态更复杂。”柳海棠尴尬地低咳一声,说道,“但是我那时候一腔热血,满脑子都是我曾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觉得她如此风光的人物,不该受此侮辱,结果事件的中心人物还没作出什么反应,我就蹭地一下站起来举手了。”   那时候,徐沉云看到自己的师妹霍然起身,忍不住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柳海棠。他们之中当然有人为江赴亭打抱不平,但是对方可是掌门的小儿子,没人敢招惹,只好默默忍耐,结果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有个女修站出来。   而且还不是他们宗门的修士,是合欢宗的修士。   就连江赴亭本人,即使被当众羞辱也云淡风轻的表情终于产生了变化。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相貌清冷的女修走上前来,所过之处,人群分离,如同被分割两侧的潮水,她于是很顺利地登上了台,大概所有人都被这个意外震住了,从始至终也没有人发出异议,红衣女修气势汹汹过来,说:“没有人愿意?我就愿意。”   “你?”未婚夫终于反应过来,错愕道,“可你明明是女子!”   柳海棠面无表情问:“怎么?女子就不行了?”   未婚夫捧腹大笑:“我说你这个合欢宗的弟子,就不要来凑这个热闹了。”   柳海棠还要跟他吵,她是不怕吵的,也不觉得这是很丢脸的事情,她都手刃过自己的前道侣了,这个人虽然是掌门的小儿子,杀不得,总能骂了吧?不骂她心里不痛快。   但是江赴亭轻轻拉住了她。   柳海棠竭尽脑汁想出的话就这么被打散了,她有点茫然地转过头,看向江赴亭。这个无论是仪态还是相貌皆如清潭一般淡然的剑修朝她摇了摇头,终于露出了一次笑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却让柳海棠看得怔了片刻,随即,她听到江赴亭声音很温柔地说道:“谢谢你。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想亲自处理,所以能请你在旁边看着我吗?”   这样真的可以吗?   柳海棠视线一转,有点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徐沉云。   徐沉云朝她点了点头,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到旁边去了,但也站得不远。   温和地目送柳海棠退开,再抬眼看向自己的未婚夫时,江赴亭的神情已经彻底冰冷了下来,偏偏本人还不自觉,得意道:“赴亭,你现在答应我还来得及,我不计较。”   “不。”江赴亭说道,“我从来不反悔。”   未婚夫一愣,“那你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要撕毁婚约不成?”   “我正有此意。”江赴亭的目光在台上始终一言不发的掌门身上掠过,然后看向眼前的男人,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剑。那是一柄极为漂亮的剑,剑身是青白色的,好似瀑布高悬于青山间,有着凌冽的锋芒,连斩十六人,她的剑已经热得滚烫,刚出鞘就立刻发出了兴奋的清鸣声,男人的脸色变了变,“我们都是剑修,就拿手中的剑说话吧,如果我赢了,那么婚约一笔勾销,如何?今日诸位在此,正好可以为我们二人作见证。”   未婚夫恼怒道:“这不公平,你的修为远高于我。”   江赴亭说:“既然你很清楚这一点,为什么觉得我会甘愿为你低头?”   柳海棠在旁边适时搭腔:“你修为这么低还大放厥词,可笑!”   未婚夫嘴唇翕动,又欲辩解,周遭排山倒海一般的低笑声却已经传入了他的耳蜗,让他痛苦万分,而江赴亭也不想和他解释太多,见他不肯自己拔剑,手中的剑闪电般的刺出,精准无误地嵌入他的剑格与剑鞘之间,手腕一抖,随着铮鸣声,宝剑疾射而出。   天地剑宗有古训:出剑即战,必分高下。   他不得已只好抬手接住了剑。   这一接,随之而来的就是江赴亭一剑接一剑的凌厉攻势,她一点也不留手,加之实力差距摆在那里,对方不得不一直阻挡,她步步紧逼,对方步步后退,很快退至台边。   掌门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想要提醒他。   但是已经晚了,江赴亭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在他出言之前,使出了最后一剑,势如开山断海,剑影清扬,将男人劈下台去。看着他摔了个底朝天,狼狈万分的模样,江赴亭神色如常地翻动手腕,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顺势将剑收入了鞘中,只说了一句话。   “你输了,我们之间的婚约就此作废,今后再无瓜葛。”   即使是听柳海棠平铺直叙的讲述,唐姣依然觉得大快人心,心情顿时舒畅。   她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婚约就解除了。还有一件事就是这个掌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故意纵容小儿子才一直不阻止的,而且特地没有邀请江赴亭的师父来参加剑道大会,也就没有人敢出这个头,结果千算万算,没想到江赴亭竟然一点也不忍。”柳海棠摊了摊手,说道,“江赴亭的师父知晓此事之后,气得直接出关,花了几年时间把掌门踹了自己上,掌门因为他那个糟心的儿子,风评变得很差,所以他登临掌门之位的过程挺顺利的。”   几十年过去,现在的掌门也还是江赴亭的师父,稳坐如山。   唐姣问:“这件事之后,师姐就和江师姐逐渐熟悉起来了吗?”   “差不多吧。”柳海棠说道,“她经常会教我一些剑术,我也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她学,久而久之也就熟悉了,一次偶然谈及初遇,我就把我之前经历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后知后觉,询问道:“师妹不会介意吧?”   唐姣疑惑:“介意什么?”   柳海棠说:“就是......女子和女子在一起,你听了之后会觉得不适吗?”   唐姣哑然而笑:“怎么会?如果我介意,也不会听师姐讲这么久了呀,而且我听星星说过,你们都在一起三十多年了,每年她来都会带好多礼物,想来你们感情颇深。”   柳海棠听她这么说,难得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说道:“嗯。总之,我告诉了江赴亭那些之后,她好像对我的态度稍微有些变化,我比较迟钝,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仍然经常往剑宗跑,久而久之,甚至比大师兄跑得还要勤了,一开始我会找大师兄,问他什么时候去剑宗,把我也给带去,次数多了之后,大师兄就无奈地说你自己去好了。”   她问,为什么?   徐沉云说,他去的话有点碍事。   柳海棠就问,谁说的?   徐沉云轻飘飘地说,江赴亭说的。   一句话把柳海棠的脑子想得冒烟儿,等到去了剑宗也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愣愣地问江赴亭,为什么说徐沉云一起来会有点碍事,江赴亭温和地解释道,因为他有事要忙。   唐姣觉得好笑。   没想到,大师兄居然有朝一日会成为碍事的那个人。   想来他也是在旁边看这两个人拉扯过来拉扯过去,早就看得疲倦了。   “其实她的回答和我的问题没什么关联,那时候我没听明白,还真觉得是这样。”柳海棠说道,“后来慢慢地又相处了十年,我就稀里糊涂地跟她在一起了。大概过程是她问我是不是对男修不感兴趣了,我说是,她就说要不要试一试女修呢?我没说话,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着她,她便指向了自己,很平常地提议道,比如试试和她在一起?”   唐姣深吸了一口气:“我嗑到了。”   柳海棠将她上下巡视一遍:“哪里磕到了?”   唐姣说:“哪里都嗑到了。”   柳海棠:?   她确认唐姣没有磕碰到哪里,也就放心下来,继续之前的话题,说道:“所以,讲了这么多,我们又绕回来吧。虽然我感谢师妹你慷慨解囊,但是我必须自力更生了,江赴亭基本没有怎么用灵石,她省下来的都是我在用,当我发现她的灵石快被我用完的时候,她说没关系,她还可以去剑宗取,我义正言辞拒绝了,并发誓我要自己赚回来。”   正是这个誓言让柳海棠来到影阁勤勤恳恳挣外快。   唐姣见她这么坚持,说道:“那好吧,不过师姐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和我说。”   柳海棠点头,“当然,以后就指望你挣大钱了。”   唐姣笑道:“到时候我肯定会让柳师姐第一个来傍我。”   这对师姐妹好久不见,又闲谈了一番,眼见着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各自戴上了面具离开房间,柳海棠非要把唐姣送到贵客的甬道出口处,看着她走进去才肯放心地离开。   唐姣心满意足地走出甬道,那名狼族女子看到她出来,接过她递过来的面具,收好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又取出来了一封崭新的黑色邀请函,恭敬地双手交到唐姣的手中。   本着宁滥勿缺的想法,唐姣道了声谢,收下了。   影阁贴心地给每个来此地的修士都准备了传送阵,唐姣的住所里全都是沾染了她真气的东西,在两者之间构筑桥梁并不难,她等了两息时间,传送阵就已经构建完成了。   她乘着夜色离开药王谷,又乘着夜色回到药王谷。   此时,晚云酿墨,星合四野,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唐姣稍微收整了一番,满揣着对十天之后将发生的事情的期待,好好睡了一觉。   作者有话说:   大师兄:糟了,我成电灯泡了。 第75章   ◎“两个月后见。”◎   每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 十天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这一天,唐姣特地替珩清跑了个腿,在祁燃、朱晦然、燕宿的面前晃了一圈, 以证她确实是老老实实呆在药王谷的,然后回到同辉洞府和其他三位弟子一起修习,今日要学习的东西不多, 很快就结束了,等其他人都离开之后,唐姣照常开始打扫起了洞府。   珩清扫了格外积极的唐姣一眼,什么也没说,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于是唐姣得以一边熟练地擦拭手中的花瓶,一边通过符箓和白清闲联络。   白清闲很快回应了。   专业杀手开口道:“老板忙完了?”   他原本轻快的声线压得很低, 唐姣推测白清闲大概是把符箓揣在怀里的,不然她也不可能听到胸腔起伏之际微微震响的声音,她说道:“嗯, 你已经到尺山地域了吗?”   白清闲说:“从目标进入地域的时候我就已经跟在他身后了, 不过他到现在也没有察觉我的存在,我也就慢腾腾地跟着他。只要老板你一声令下, 我随时都可以动手。”   唐姣放下手中的花瓶,起身换了个地方开始擦柜子,“他身边有其他人吗?”   “有, 但也无所谓。”他说,“我可以用点小手段让他们分头行动。”   唐姣说:“那就动手吧,按照计划行事。”   白清闲稍微抬高了音量,很愉快地说:“得令。”   同辉洞府内寂静, 于是唐姣能够很清晰地听到那端传来的一切细微动静, 几乎听不见的吐息声, 呼啸的风声,兽群发出的阵阵低吼声,真气轰然炸响的刺耳响声,还有药王谷弟子们惊慌失措逃窜的声音,一个说“该死,怎么引起了兽群的注意”,另一个咬牙说“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分头行事吧,晁师弟,你伤病初愈,自己可以吗”。   意料之中,晁枉景回答得很迅速:“我自己可以。”   感谢晁枉景这个死鸭子嘴硬的性格,否则计划还没这么容易推进下去。   唯一让唐姣有点心惊的是,听这个声音的距离,白清闲几乎都快站到这堆人中间去了,结果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他就像是游魂一般在人群中自在地行走。   她说:“你离得好近。”   白清闲笑了一下:“这样老板可以听得更清楚,不是吗?”   唐姣疑惑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丹药吗?”   白清闲说:“气修的一点投机取巧的办法罢了,将真气压制到近似于一阵风,或是一片草,对我们杀手来说很方便,我记得,这个办法最初好像是谢南锦真君想出的。”   唐姣明白了:“原来是谢真君啊。”   白清闲注意到她谈及谢南锦的时候,语气很熟悉。   嗯,他想,“这个老板绝对是修真界的某位大能”的证据又多了一条。   两个人在这里随意地闲聊,晁枉景那边的局势却十分紧张危机。他浑身都被汗水淋透了,虽然嘴上说得痛快,实际上他心中完全没有底,以前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兽群暴动的情况,更别说卧床十年,他的身体早就迟钝了许多,有好几次都险些被咬掉脖颈。   他很快就感觉到了双腿酸痛,不得不从百纳袋中取出了丹药。   他的师兄听说他执意要去地域探索,苦口婆心地劝了好长时间也没能阻止他,只好送来了一些丹药,让他带在身上,必要的时刻可以保命。   晁枉景是很不情愿的。   但是,不吃又不行,所以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疾行丹纳入了口中。   五阶上品的丹药入口化为暖流,涌向四肢百骸,他原本变得迟缓的行动陡然增快,紧追在身后的兽群也逐渐被拉开了距离。晁枉景心中百味杂陈,既怨恨师兄怜悯自己,将自己视为需要保护的弱者,又庆幸自己带了师兄准备的丹药,此时才得以逃出生天。   白清闲忽然说:“老板,他吃了一枚青色云纹的丹药,一下子跑得很快。”   唐姣很平静地给出了解答:“那是五阶疾行丹,应该是他的师兄事先给他的。”   她说:“能追上吗?”   白清闲说:“当然。”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没必要追。”   话音方才落下,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传了过来,唐姣猜测白清闲终于取出了他的武器,只是这声音有点怪异,不像剑,也不像刀,她一时间没有听出来是什么动静,只是觉得很熟悉——下一刻,晁枉景发出了短暂的惨叫声,如同恐惧到极致被扼住了喉咙。   他剧烈地挣扎,手指抠住地面,泥土嵌进了指甲缝里,将指甲顶得翻开,血珠立刻沁了出来,但是即使他用尽全力想要摆脱桎梏也没有产生任何作用,身体在地面上被无情地拖行,将衣物磨得寸寸迸裂,象征着药王谷弟子的玉佩在拖行的过程中碎成几瓣。   晁枉景惊恐地转过头,顺着那股将他拖往毁灭的力道,遥遥望去。   在他目光尽头,他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悬于空中,悠闲自在地坐在真气构筑的透明椅子上,黑色的金属锁链缠在他腕间,另一端死死嵌进晁枉景的琵琶骨间,他疼得只能发出惨叫声。按理来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阻止他发出声音吗?但是男子并没有这么做。   他像是刻意欣赏他惨叫的声音一般,任凭他发出野兽似的尖声厉啸。   庞大的真气将晁枉景的惨叫声一一拂了回来,没有泄出半点,反而让晁枉景的耳蜗中充斥了自己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声音,剧烈地震响,很快就将他的耳朵震得淌出血。   白清闲体贴地说:“老板,还满意吗?要不然我让他再叫大点声?”   唐姣皱了一下眉头,说:“有点吵。”   “好的。”白清闲立刻召出另一根锁链,将晁枉景的嘴严严实实地缠住,他呼吸困难,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能呜呜地挣扎扭动,白清闲一边看着,一边绘声绘色地向老板描述这幅场景,“我用锁链把他拉回来了,他现在正在剧烈地挣扎,不过没什么用,再过五息我就能把他重新拖回兽群的血盆大口下了。我的锁链是真气制成的,其实没有真的对他造成皮外伤,不会留下把柄的。老板还有别的需求吗?比如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   唐姣想,这是她最后一次跟晁枉景对话了。   从此之后,这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东西再也不会影响到她。   她擦拭着柜子的手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大概是因为她思考的时间有些久了,其间,白清闲松了手中的锁链,让晁枉景重新爬起来跑了一阵,等他快要挣脱锁链的时候,就重新绷紧锁链把他拖回来,如此反复。   唐姣自然听到了那边的动静。   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能对晁枉景说什么。   其实她并没有特别恨晁枉景,毕竟恨也是一种过于强烈的情绪,现在的晁枉景对于她来说就像是道路上的一枚小小的绊脚石,对她影响不大,但如果它还在那里,就有一定概率会阻碍她的前行,所以唐姣才要一脚踢开这枚石子——她对石子没什么好说的。   唐姣说:“其他雇主这个时候都会让你说什么?”   白清闲想了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唐姣否决了。   白清闲又说:“以前的你对我爱答不理,现在的我让你高攀不起!”   唐姣:“这个也不行。”   白清闲:“只有判官会细数你的罪过,而我现在就要送你进阴曹地府。”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唐姣无语,也不知道白清闲之前的雇主都经历了些什么。   白清闲打了个响指,说道:“那就直接告诉他,是谁让他命丧此地的,如何?”   唐姣说:“可以,你只需要问他一句,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一案吗?”   锁链牵动,晁枉景花了很长时间终于逃出去几里,又在瞬息之间惨遭拉回来,他几欲崩溃,白衣男子将他拎起来,拖向空中,那根锁链就在他的血肉间翻搅,疼得他快要昏迷,意识模糊之中,他听到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说:“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一案吗?”   晁枉景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浑身一个激灵,寒意直窜天灵盖。   他的眼中射出极其怨恨的情绪,整个人都褪去了方才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似回光返照,白清闲心里讶异,好心好意松开了捂住他嘴巴的锁链,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唐姣!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晁枉景疯狂地吼叫道,“你果然不安好心,师兄还说你是为了我考虑,说你心胸宽广,将以前的事情翻篇......怎么可能?你还要怎么样?将我害得卧床十年,如今又想要祸害宗门了吗?我告诉你,你休想——”   白清闲适时地重新捂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继续骂下去。   否则,什么“妖女”,什么“毒妇”之类的词汇就要蹦出来了。   他听到那侧的女子嗤笑了一声,很不屑一顾似的,也不打算回应这些谩骂。   她习以为常:“这种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会硬气了。”   白清闲笑眯眯说道:“没关系,老板,我替你出气好不好?”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然而白清闲的心里却将晁枉景方才喊出的那个名字默念一遍。   唐姣——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   在意料之外,自己对这个名字并不是很熟悉。   那么,她又是怎么成为影阁的贵客的?白清闲眸光渐沉。   老板无所谓道:“你松手让他掉进兽群里吧。”   白清闲当真松了手,失去了牵引,沉重的躯体立刻向下坠落,锁链噼啪撞响,如同催命的符咒,眼见着晁枉景落入兽群,像是一滴水没入汪洋,很快就消失了。他收回锁链,静静地看了一阵,獠牙撕裂血肉的声音簌簌作响,垂死的怒吼声被更嘹亮兴奋的猎食声掩盖,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一声接着一声,最终连不成线,湮灭在横贯的狂风中。   他向唐姣描述道:“兽群逐渐散去了,嗯,我下去看看,只剩下一具骨骸躺在血泊中,被吃得干干净净了呢,不用我来料理后事了,他死的时候大概很痛苦,嘴还是张开的,面朝上方,像是要说什么。这一幕我用法决记录下来了,等会儿传给老板你看。”   唐姣说:“好。”   下一刻符箓那端果然传来一道法决,她看了看,和白清闲描述得差不多。   将法决掐灭在指间之际,唐姣想,这样就结束了。   当这天真正来临时,她只觉得稀松平常,如以往度过的任何一天,没有特别之处。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把柄掌握在别人手中,真正是无惧无畏,永诀后患。   白清闲还在唐姣的脑海中说话:“那么,这一单就这么圆满完成了。”   唐姣反应过来,说道:“我会再去一趟影阁,跟他们确认这一点的,辛苦你了。”   白清闲说:“不辛苦不辛苦,为老板办事怎么会辛苦?老板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再去影阁登记都可以,倒是之前我承诺过的地域探索,不知多久才能够兑现呢?”   他这话说得圆滑,是在兜弯子地催促她。   唐姣想了想,回答了他的问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两个月后。”   白清闲非常遗憾:“所以这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办法和老板再联络了吗?”   唐姣说:“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联络我,不过我认为你比起这个更想赚灵石。”   白清闲没想到她会忽然来这么一句,不由得失笑。   “那就两个月后再见?”他说。   “两个月后见。”唐姣温声道,“我会提前联系你的。”   白清闲答应下来,听到符箓那端的人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交流,一点也没有要挽留的意思,他盯着手中的符箓看了一阵子,旋即笑了笑,收入了百纳袋中,转身离开地域。   他开始有一点好奇下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第76章   ◎“一百八十秋。”◎   晁枉景的死并没有掀起多少风浪。   在修真界, 每天都会有修士死亡,他的死也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   大家有目共睹,是晁枉景自己非要去地域探索的, 也是他自己说的他一个人可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意孤行酿成的后果,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和一直没有踏出过宗门的唐姣更没有关系,在宗门内,晁枉景既无师父,也无朋友,也没有谁愿意替他出这个头。   唯一真切地感到了悲伤的人,大概就只有他的师兄了。   晁枉景下葬的那天, 下着微蒙小雨。   唐姣撑着伞,远远地观望了一眼,看到坟冢前立着一个萧瑟的背影。   于是她走过去, 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师兄并没有回头。   不过,他也知道是谁来了——除了他和唐姣以外, 也不会有人来看晁枉景了。   唐姣将油纸伞向他稍斜,他摆了摆手,拒绝了, 眼睛始终落在那个小小的土堆上,叹息道:“我时常在想,这或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对我来说, 亦是一种解脱。”   “他沉溺于仇恨的烈火中无法自拔, 非要怨恨或是嫉妒身边的人才能活下去似的, 我提醒过他很多次,他迟早会走向毁灭的,可惜他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我说的次数多了,也就不说了。”师兄说,“只是可惜了唐师妹你辛苦替他求来丹药,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却一点也不珍惜,也没有意识到当初在地域里自己的言行有什么问题。”   他不打算听唐姣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晁枉景并不感谢我对他的照顾,反而因为我对他的关切而厌恶我,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他完全不知道我为了照顾他耽搁了多少修习,也不知道我在其他人眼中是个非要拖着一个废物的蠢货。”他忽然笑了,说道,“所以,我说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这一刻,我对他终于是仁至义尽,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做我的事情了......”   唐姣抬眼观他,细雨蒙蒙,她分不清他脸上的是泪痕还是雨水。   师父将师弟当作复仇的牺牲品来利用。   师弟本身也并不是无辜之人,而是一手导致了这种后果。   这三个人之中,如果要论谁是最痛苦、最无助的,恐怕就是师兄了。   师父选择卸任自行了断,师弟死于兽群的侵袭,两样枷锁卸去,他才终于从逼仄昏暗的视线中窥见了一丝光明,这份自由对他来说尽管是痛苦的,却也是他期盼已久的。   平复好情绪之后,师兄转过来,望向唐姣。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他说。   唐姣摇了摇头,腾出的那只手伸向他,说道:“我很期待和未来的你相遇。”   师兄一怔,旋即明白了唐姣话中的意思,和她握了握手,笑道:“师妹,回见。”   那之后,她偶尔会从别人的口中听到有关师兄的零星传言。   他的天赋其实很不错,当年师父卸任之后,也有许多长老向他抛出橄榄枝,不过他一直惦记着晁枉景,很多时候都不敢出远门,生怕晁枉景一个人独处有个三长两短,即使重新拜了师,表现也不佳,渐渐地也就被埋没了。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修炼之中。   得到长老们的青睐,地位水涨船高,名声逐渐在修真界中流传......这都是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了,那时候已经无人注意他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往事,有个不成器的师弟。   在他决意寻找自己的道路时,唐姣也在继续修炼。   “晁枉景”这个名字就在众人的心中慢慢淡去。   她中途找了个机会去了趟影阁,跟影阁的工作人员确认白清闲的任务已经完成,那边的人收走灵石,对唐姣说他们会联系白清闲的,她就放心地离开了。   如她所说,再次和白清闲产生联系,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唐姣炼丹时缺少了一味药材,药王谷没有,珩清那里也没有,也就只能前往地域了——嗯,其实说实话,唐姣早就预料到这味药材快用完了,毕竟这两个月她反反复复炼的丹药最主要的药材就是这个,可以说是她眼睁睁看着药材一点一点变少的也不为过。   她提出自己要去寒炽地域的时候,其他几个人都在。   楼芊芊停了手头的工作,说道:“那我明日去申请名额。”   梁穆闻言,也说道:“嗯,我最近也有些缺药材。”   颜隙是要直接一些的,很平静地说道:“定在什么时候去地域?”   唐姣:“......”   他们好像误解了什么。   不过,也不怪这三个人理解有误,这十年之中,珩清也不忘锻炼他们采药的本领,时不时就会让他们四个人结伴前往地域进行探索,久而久之,大家都已经默认同行了。   唐姣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其实已经约好了人......”   楼芊芊听她这么说,便问道:“是合欢宗的弟子吗?”   唐姣不太清楚白清闲的身份,只好回答:“是其他宗门的弟子,八阶气修。”   梁穆点头:“那确实是比和丹修同行要更便利一些。”   唐姣问:“对了,大家都需要什么药材?我顺路一并带回来。”   四个人商议了一番,颜隙就将各自需要的药材都写好了,考虑到唐姣不可能跑遍整个地域,所以他们写的都不多,将单子交给唐姣的时候,指尖不慎微微触碰了一下,一触即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温热,他咬了咬唇,忽然说道:“一路顺利,早些回来。”   唐姣开玩笑道:“好,你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拼命修炼哦。”   颜隙正色:“这是......不可能的,我肯定会拼命修炼,所以你要早些回来。”   唐姣猜测他是拐了弯子关切她,没想到这个迟钝的少年竟然也会了这一招,让她一时间有些感慨,笑着答应了颜隙的话,收下单子,小插曲过后四个人又继续修炼起来。   晚上回到住所之后,唐姣就开始翻找起了白清闲给她的符箓。   因为是随便塞到百纳袋里的,东西太多,她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到。   我真的要好好整理一下东西了......唐姣痛定思痛,干脆借此机会开始动手。   收拾着收拾着,她感觉到怀中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有所松动,于是将那东西取了出来,免得它掉在地上摔坏了——那是一枚微凉的玉牌,好久没有使用过它了,它似乎变得更凉了一些,即使有体温包裹也热不起来,始终都保持着那种温度,静默而又冰冷。   她盯着手中的玉牌,难得有些走神。   也不知道大师兄此时怎么样了。   唐姣想,有时候从其他人那里听到徐沉云的事情,她都有些恍惚。   她是真的对徐沉云说过“等等我”吗?徐沉云真的答应了吗?   若是一直听不到他的消息,倒也还好,可他是合欢宗的大师兄,自己身边几乎所有人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唐姣时不时地就会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一些,有时候是李少音跟她说的,追溯到上次的话就是柳海棠的回忆,这种触不可及的感觉愈发催促着她。   明明很近,却很遥远。   这就是李少音所形容的吧?   而且,偏偏这份担忧她不能向任何人吐露。   这是她和徐沉云之间的秘密,几乎所有人都当徐沉云是闭关修炼,闭关是太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没有人会平白担心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也就只有唐姣一个人而已。   于是她只能投身于漫长无尽的修炼之中,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想了。   但唐姣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修炼的,她有时候会梦到徐沉云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好梦,一次是噩耗从宗门传来,一次是自己眼睁睁看着对方入魔,唐姣从梦中惊醒过来,如此几次,就不是很想睡觉了,她要时刻保持清醒才行,像紧绷的弦一样将自己绷紧。   说来也很奇怪。   唐姣以前从来没有担心过徐沉云。   现在她担心徐沉云担心到甚至觉得他是一碰就碎的程度了。   这大概也是另一种极端吧?唐姣想,指腹触碰玉牌上的“紫照”二字,沿每个笔画描摹,那上面残留的一点属于徐沉云的神识被轻轻牵动,绕着她的指尖安抚似的贴住,这点程度是不至于将徐沉云从修炼的玄妙状态中吵醒过来的,唐姣了解神识,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敢这么做,她用指尖挠了挠神识的“下巴”,神识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你没有这么容易就输给它,对吧?”唐姣小声地对它说道,神识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也听不明白,不过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用尾巴拍拍她,她笑,“我相信你。”   她将手指送回去,小小的神识就慢吞吞地爬回玉牌上,蜷成一团,不动了。   心情好了一点,唐姣转过目光,再次沉痛地望向眼前的一堆没能收拾好的东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白清闲给她的符箓。   倒是可以用神识去感知,不过她总是要收拾这些东西的,就不想投机取巧。   正想到这里,唐姣忽然感觉到了法决运转的气息。   她顺着那股气息从东西堆里捣腾出了一枚符箓,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一圈,熟悉的声音在房间内响了起来,张扬且漫不经心:“老板,老板,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唐姣捡起符箓:“能听到。好巧,我正打算联系你。”   对面的人感叹道:“看来我们心有灵犀。”   白清闲油嘴滑舌的,让唐姣终于明白了珩清听自己说话的感受。   不能说是这个人不可信,只是他说的话,怎么听都不觉得是认真的。   于是唐姣也不和他认真,询问道:“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白清闲煞有其事地思考了一阵,“在想该如何邀请我与你一同前往地域。”   压根不是。唐姣想,不过没有揭穿白清闲,顺着他的话说:“那你愿意吗?”   “只要是老板亲自邀请,我怎么会不愿意?”白清闲的声音带笑,“实际上,我主动联系老板,就是算着日子也快到了,老板迟迟不肯联系我,就只好由我来主动了。”   他每次都用这种语气说话,唐姣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决定挫挫他的锐气。   然后说:“哦,那你这次总可以回答我,你之前一直没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什么问题?”白清闲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了,大约是回想起来了,唐姣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白清闲再开口的时候就没有那么放肆了,迟疑道,“你是真的想知道吗?”   想知道——但是知道了不一定做。   唐姣省略了后半句,只说了前半句。   白清闲咬牙道:“下次,下次我一定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活像是那种极力保全自己贞洁的烈男,调戏不成反被将了一军,支支吾吾的,语气也正经了许多,可怜巴巴地收敛了平日里的嘴脸,问道:“那我们何时去探索呢?”   “明天我就去找宗门申请名额,七日内应该能走完流程。”白清闲一正经,唐姣也就和他谈正经事情,想了想,又问,“你的名额要怎么解决?直接找九州盟申请吗?”   白清闲说:“九州盟里有我认识的人,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一起申请了。”   虽然唐姣在九州盟里认识的人很多,还不止一个。   但是既然白清闲这么说了,她也就不客气地占了这个便宜,满口答应。   他的动作很麻利,三日之后就再次联系唐姣,说他已经拿到两个名额了。   唐姣和白清闲敲定了时间,便即刻动身前往寒炽地域。   他们约好的在地域的入口处相见。   唐姣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遮掩面庞,毕竟她的身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说了,之后他们肯定还会合作好几次,像是相貌之类的,太过注意这些也会导致行动受到牵制。   来到寒炽地域的入口,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宏大而又汹涌的真气。   这是由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的真气所构筑的屏障。   她在浮屠之棺里,在书中看过无数次,此时此刻终于亲眼见到了它。   即使几百年过去了,这二位的真气能够起到的作用减弱,九州盟还是没有将其撤去,而是以他们的真气为基石,一层又一层地利用法决填补,符修的作用在此发挥到极致。   极目远眺,在视线的尽头,是那座绵延的不周山。   属于法决的璀璨金色光芒铺洒在山上,也如同繁星一般,凭此吊唁。   唐姣不由感慨万千,像是面对多年未见的老友,在心中对它说了声“许久不见”。   然后,她开始打量周围从不同阵法中走出来的修士,试图从这些人中找到白清闲,白清闲上一次是穿的白衣,不过他这一次显然没有再穿白色,因为那几个身着白衣的男修气度洒脱淡然,和白清闲全然不同——那么,他到底在哪里呢?唐姣一个个看过去。   她的目光最终凝结在一个身着紫衣的修士身上。   用排除法来看的话,也就只有这个人和她印象中的白清闲最像。   因为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白清闲,唐姣没有贸然过去打招呼。   她耐着性子看了一阵,那个人就感觉到了有如实质的目光,转了过来。   他没有戴面具,点点月色溅落在那张颇为慵懒的脸上,耳垂上那个令唐姣感到熟悉的坠子也跟着晃了两三下,那双睡凤眼微抬,羽睫洒下的阴影褪去,露出其中的金色漩涡,唇色殷红,衬托着嘴角的痣愈发明显,整张脸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又致命的吸引力。   唐姣立刻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狐族。   这只大狐狸与自己视线交汇之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不消几息,淡漠的神色就变得生动起来,眉眼弯弯,笑得很高兴,唐姣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大概长得像灵石。   所幸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喊出“老板”两个字。   白清闲身高腿长,两三步就走了过来,说:“一日不见——”   唐姣猜他要说:“如隔三秋?”   白清闲:“一百八十秋。”   两个月,六十天,可不是一百八十个秋吗。   唐姣笑道:“那你算数还蛮好的。”   “那当然了。”白清闲说着,取出一枚玉牌递给唐姣,“我已经提前取好了玉牌,就是担心老板你等久了,没想到老板你竟然没有第一眼把我认出来,真是失策了。”   唐姣接过玉牌:“确实没有立刻认出来。”   白清闲问:“是觉得我长得和你想象中不符吗?”   唐姣抬头凝视了白清闲一阵。   听闻狐族无论男女,个个都是大美人,近距离来看,确实如白璧无暇。   于是她诚恳地夸奖道:“没想到你长得这般漂亮。”   漂亮。   白清闲:......   行,老板说的话都是对的。   他再次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番。   如果要说惊讶,应该是他比唐姣更惊讶才是。   毕竟白清闲是真的没有想到,唐姣的年纪这么小。   也没想到自己那向来公事公办的老板,如此娇小可爱,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他不得不用了几息的时间来强迫自己接受“管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多少岁的姑娘喊老板”这个残酷的事实,以他脸皮厚的程度不太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只是因为要做心理建设,所以白清闲走到唐姣的面前才终于把自己洗脑成功,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喊老板。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竟然已经坐拥百万灵石了。   白清闲一边和唐姣走向结界,一边想,果然丹修是修真界中最赚钱的人。 第77章   ◎“我们合欢宗的修士是这样的。”◎   结界朝着携带玉牌的人敞开怀抱, 地域的景象侵入视野。   唐姣对寒炽地域的印象,还停留在浮屠之棺中。   被阴火烧灼得皲裂的焦黑土地,散发着死寂荒芜的气息, 满目疮痍,不见活物。   如今的寒炽地域虽然逐渐焕发了生机,生出草木, 孕育灵兽,然而和微尘地域、尺山地域相比,这里的景象明显要荒凉许多,连风声都变得空洞,只是一味地吹彻荒原。   白清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老板来过寒炽地域吗?”   唐姣摇了摇头,“我不曾来过这里, 大多时候只是从旁人口中了解。”   摘下面具,失去了掩盖气息的法决后,白清闲很容易就能感觉出唐姣是五阶修士, 一般只有六阶以上的修士才敢前往寒炽地域进行探索, 所以他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他愈发想不通,明明只是五阶修士, 为何会有此等身份,又为何能认识谢南锦真君?   两个月前,他得知了唐姣的姓名, 却并没有贸然调查她的身份。   对许多修士来说,被他人窥探隐私是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情。   重则招致杀生之祸,轻则恩断义绝,白清闲是个聪明的人, 不会轻易犯这种错。   所以即使他对唐姣再好奇, 也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她的身份。   白清闲脑子里想了很多, 面上却不显,熟练地说道:“那这次就由我来引路吧?”   唐姣说道:“那就有劳了。”   白清闲闻言,彬彬有礼地朝唐姣伸出了手,大概是他带她走的意思。   唐姣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白清闲:“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这么说了,白清闲的手还是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于是唐姣板着脸跟他讲道理:“拉着手行动不便,更何况我的修为虽然不如你,但我可是丹修,借助丹药还是能够跟上你的步伐的,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是丹修就认为我毫无自保的能力......我并非如此娇弱,你也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白清闲也跟她讲道理:“我之所以我要这么做,可不是因为你是丹修,而是因为你是我老板,你花了大价钱雇我,为什么不能享受这种照顾呢?当然你执意倒也无妨。”   唐姣问:“你来地域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白清闲说:“我来地域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尽职尽责照顾好老板。”   唐姣这下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拉住了白清闲的手。   两万灵石,只是拉一下手而已,她甚至还觉得有点亏了。   白清闲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指腹状似无意地蹭过她的指缝,果然摸到了茧,而且还是厚厚一层的茧,足以证明眼前这个人花了多少时间在炼丹上面——她是个一心扑在修炼上的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似乎很少有这般决心,他垂眼想,她是为了什么而修炼?   唐姣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是剑修或符修,少有气修。   这还是她头一次与气修结伴出行,这才理解浮屠之棺中那名商人说过的话。   ——“气修出现后,从此天际如履平地”。   白清闲身形挺拔,却很轻盈,踏风而行,如同一束苇草,只是被风吹着走,观他神色轻松,完全没有费力似的,即使手里牵着唐姣,蓬勃的真气也足以将两个人都托住。   每个修士的真气都略有不同。   譬如徐沉云的真气沉静的;譬如珩清的真气是盎然的;譬如颜隙的真气是肆意的......而白清闲的真气与他张扬的性子截然不同,如同清晨时分一片叶子上的露水,气息接近于无,不能准确地描述他的真气,又或者说,毫无特征其实也是变化的一种。   大约也是得益于此,白清闲才能如此轻易地对目标进行刺杀吧。   唐姣垂下视线,看到他们二人沿着那些兽群的领地边缘飞过,偶有灵兽抬眼望来,见他们并未踏入,便又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打个呵欠,可能是觉得攻击他们很麻烦。   她问:“你是狐族的吧?”   白清闲说:“什么?”   狂风阵阵,有些听不清彼此的声音。   刚想回头去瞧唐姣,就感觉到一缕神识缠了上来。   为了防止他下意识地反击,她甚至还握紧了手当作提醒。   “我是说。”语调温和的女声变得清晰像贴着耳畔响起,“你是狐族,对吗?”   白清闲的眼神一滞。   不是因为唐姣问的这句话,而是因为她的神识。   作为一名杀手,他的感知力非常强,也因此更觉得毛骨悚然。   修士的神识收拢在脑海中,散如杂乱的丝线,想要避开这些神识,难度堪比大海捞针,然而唐姣的神识像是薄如冰锥的刀刃,轻描淡写地跨越他的防线,甚至没有触碰到任何一根神识编织而成的细线,虚无缥缈的神识在她的手底下如同最温顺乖巧的猎犬。   当然,这也与白清闲没有对唐姣刻意设防有关。   不过也足以让他心中震撼了。   他迅速整理好心情,这才回答唐姣的问题:“老板好眼力,我确实是狐族没错。我想着以后总归是要和老板长期合作的,索性没有戴面具,老板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唐姣说:“对。”   白清闲立刻说:“老板知道我叫什么吗?”   唐姣:“你叫‘白清闲’,我在契书上看到过。”   她顿了顿,又说:“你也从目标的口中听到了我的名字,我们扯平了?”   白清闲说:“‘唐姣’,这是老板的真名吗?”   “是的,我没有什么身份好隐瞒的。”唐姣说道,趁此机会,她提出了自己早就想提的意见了,“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不要再叫我老板了......我不太习惯这个称呼。”   白清闲为难道:“可是直呼你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妥。”   唐姣:“哪里不妥了?”   白清闲:“就是不妥。”   他提议:“亲近之人一般唤你什么?”   唐姣沉默了一下,“这么唤我难道就合适吗?”   白清闲说:“我认为合适。”   唐姣认真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他们一般就唤我师妹。”   “怎么会唤你师妹?”白清闲的嘴角抽了抽,“不是同宗的也唤你师妹?”   唐姣:“嗯。”   这话没错,像是燕宿、颜隙他们就都是这么喊的。   她听到白清闲说:“我并不属于任何一宗,和他们一道喊你师妹恐怕不合适。”   下一句是:“那我唤你‘姣姣’好了。”   唐姣睁大了眼睛,浑身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了白清闲一眼。   白清闲倒是一派轻松的样子,无辜回望:“怎么了?”   唐姣问:“你不觉得太肉麻了?”   白清闲说:“我们之间是很纯粹的金钱关系,称呼而已,怎么会肉麻?”   语毕,他又像背书似的念了一次。   唐姣默默拍掉手臂上激起来的鸡皮疙瘩,说道:“你开心就好。”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第一样药材采集的地方,也就都停下了话头。   第一样药材是磐龙角,名字里虽然有个龙,实际上却是蛟,此蛟一般独立生活,不喜群居,所以唐姣和白清闲没费什么工夫就折了一支角下来,大概过程是白清闲召出锁链将磐龙缠得严严实实的,加上真气压制,使其无法动弹,唐姣过去三两下取了下来。   白清闲是杀手,讲究效率,而唐姣的经验丰富,两个人头一次合作还算默契。   眼见着唐姣将磐龙角放入百纳袋,白清闲踏着真气飘过来,朝她伸手,唐姣从善如流地将手放入他手中,随着二人的离去,漆黑锁链松落,远远的还听得见磐龙的怒吼。   白清闲问道:“第二样药材是什么?”   唐姣看了一下单子,“凝晶。”   此时天色阴沉,伸手不见五指,白清闲告诉唐姣,凝晶距离此地还有一大段路程,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到天亮,唐姣没有意见,于是在白清闲的带领下找到了一个洞穴。   他熟练地开启洞口设下的符箓,说道:“这里就是我经常休息的地方了。”   唐姣跟着白清闲进去,好奇地问:“你是在所有地域中都找了个栖身之处吗?”   “对,不过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会地方。”白清闲打了个响指,用真气引燃火堆,噼啪声响中,火焰簌簌地腾升而起,照亮并不是很宽敞的洞穴,“地域人来人往的,虽然当作杀人的场所很方便,但也容易被别人发现,这次之后我就要另找地方落脚了。”   唐姣赞同道:“你的藏身之所被我发现了确实不太好。”   白清闲顿了一下,两个人此时隔着火堆对座,橙红的火光在脸庞上摇曳。   他弯着眼睛笑眯眯说:“姣姣,我没有觉得不好。”   唐姣一边按住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暗叹他还不如管自己喊老板呢。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事已至此,她也只好习惯了。唯一令唐姣觉得不适的一点是白清闲每次喊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被猛兽所窥视的错觉——大约不是错觉,毕竟白清闲就是捕猎者,对方正在试探她的底线,而她也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如同交锋。   白清闲又说:“我换地方,只是因为时机到了,和你有没有发现没关系。”   唐姣觉得再继续说下去白清闲也会装糊涂,索性敷衍道:“哦,好。”   白清闲露出苦恼的神情:“我惹你生气了吗?”   唐姣说:“没有,怎么忽然这么说?”   白清闲说:“因为你回答得很敷衍。”   唐姣听他的语气,好像他是受害者似的,委屈得耳朵都要往下耷拉。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说道:“白清闲,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你和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用不着这么装过来装过去的。   她原本想这么说,但是白清闲没等她说完话就开口了:“你喊我什么?”   唐姣到了嘴边的话紧急转了弯,“......白清闲?”   白清闲说:“为什么我喊你姣姣,你要喊我白清闲?”   唐姣耸了耸肩,“那你也喊我唐姣好了。”   这是哪里来的榆木脑袋?   白清闲泄了气,无奈地按了按眉心,说:“我发现我完全无法预测你的行动。”   “不对吧。”唐姣隔着火堆凝视他,“你不是应该很了解我吗?”   白清闲:“此话怎讲?”   唐姣淡淡说道:“你难道没有调查我吗?”   白清闲说:“我是有操守的杀手,怎么会调查老板?”   唐姣说:“那么,你为何要在杀掉目标之前故意松开锁链让他喊出我的名字?”   白清闲意识到她早就察觉到了自己想要探究她的身份这件事。   “我承认,当时确实是故意的。”他端详她的神色,“你不生气吗?”   唐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平淡,只是被火光烧灼之际会燃起零星的红。   “想要让我生气,还挺困难的。”她诚实说道。   白清闲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忽然说:“不过我确实没有调查你。”   唐姣的神色这下终于有了变化:“为什么?”   白清闲说:“我说了,我是有操守的杀手,不会调查老板。”   唐姣问:“即使知道了名字也不查?”   白清闲点头:“对我本人来说,除却任务,我更喜欢一层层揭晓谜底呢。”   唐姣说:“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如今正在药王谷跟随珩清真君修习。”   白清闲:“......?”   “这下你就知道了。”唐姣摊开手,说道,“不必再试探我了,我不喜欢被试探的感觉,与其如此,你倒不如直接询问我,毕竟我的身份并不特殊,没什么好隐瞒的。”   上次去影阁确认契约的时候,她就特地问过了。   杀手是绝对不可能透露雇主的消息的,她的确认只意味着交易完成,而保密这一项是持续到地老天荒的,也就是说,她完全没必要担心白清闲会将她买凶的事情说出去。   狼族女子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笑盈盈地告诉她。   泄密之人,将受拔舌之灾。   这是所有杀手与影阁进行的契约。   如此庞大的契约,说明藏在影阁背后的人只可能是九阶真君。   白清闲震惊:“你怎么能就这样说出口了?这样多无趣啊。”   然后他反应过来另一件事,“等等,你的意思是,你是珩清真君的弟子吗?”   唐姣道:“就是你当时说这笔钱足以杀掉的那一位。”   白清闲捂住脸,闷闷地说道:“我说过这种话?”   唐姣安抚他:“没关系,你说了你是开玩笑的,我也没有往心里去。”   白清闲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看向唐姣。   “你真的只是五阶丹修?”   他怎么觉得她的心智反而还要成熟许多?   唐姣脸不红心不跳:“我们合欢宗的修士是这样的。” 第78章   ◎“这得加钱了。”◎   白清闲对唐姣的话持保留意见。   既然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他索性也就不和她兜弯子说话了,那样确实挺累的。   他将身形向后倚去,靠在石壁上, 问道:“那张邀请函,并不是你的吧?”   唐姣不动声色:“怎么忽然这样问?”   “影阁象征着贵客的黑色,只代表了两种人, 第一种是顶尖杀手,第二种则是一掷百万灵石的雇主,你不是前者,但据我对你的观察来看,你也不像是后者。”白清闲双手环胸,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明显是第一次来到影阁的,我也考虑过会不会是因为太久没有来过此地,所以生疏了, 但是这个想法在我看到你的相貌之后就彻底推翻了——你太年轻了。那么, 你是某个世家大族的后代吗?并不是,我不熟悉你的姓名。如果这样也就罢了, 可是你确实很神秘,也很特别......不像你方才报出的身份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简单的弟子,不可能搞到影阁的邀请函。   唐姣说:“我是珩真君的弟子, 有没有可能是他给我的呢?”   “怎么可能?”白清闲觉得有点好笑,“全修真界都知道他足不出户,十年下来都难有一次踏出洞府的时候,那封邀请函绝不可能是他的, 我认为他甚至没来过影阁。”   “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不过她能透露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承认, 邀请函不是我的, 是别人给我的,至于是谁——”唐姣将双臂搭在膝盖上,保持一个很放松的姿势,像是闲谈一样说道,“我不能说,你也没有必要知道。”   白清闲说:“好吧,好吧,我也不会不识趣到刨根问底。”   唐姣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梳理,想到:“你当初主动接近我,是误会了吧?”   “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你是拿的别人的邀请函这个可能性,将你当作了修真界某位大能,琉璃山的金羽真君,穷顶城的逸风城主,又或者是大名鼎鼎的楚氏,左右不过是这几种可能,所以怎么猜也猜不出你的身份。”白清闲细数道,“你说到合欢宗,药王谷,现在我想起来了,你是这一届丹修大会的头筹,对吗?我是听说过你的名号的。”   就是以为是重名而已。他想,一时间没能联系上。   “对。”唐姣笑道,“正是得了大会的奖励,我才雇得起你。”   白清闲来了精神,直起身子,问道:“药王谷给你发了多少灵石?”   唐姣说:“五万。”   白清闲算了算:“那你雇我就用掉了差不多一半了。”   “但是也不至于把我掏空。”唐姣说道,“我平时会卖丹药,挣得不少。”   她异常勤奋,一个月就能炼出十几二十来枚丹药。   合欢宗那边也借由弟子定时来取,再将相应的灵石送到她手中。   有时候炼得多了,不好意思麻烦合欢宗的弟子,就顺便卖给药王谷了。   药王谷会定期派人来同辉洞府收取珩清所制的丹药,并给出相应数量的灵石,唐姣经常混迹在同辉洞府,有一回就问收不收她的丹药,药王谷当然答应,交易如此达成。   白清闲很羡慕:“当丹修果然比当杀手要来钱快啊。”   唐姣说:“可是丹修提升实力很慢,前期靠这个基本赚不到什么灵石。”   白清闲说道:“可是当杀手全凭运气,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单会接到什么。我接过最奇怪的单子是一个女修让我去杀掉她的道侣,结果当我即将得手的时候,她又哭着跑出来让我放过他一马,两个人抱头痛哭,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在钱还是给到我手里的。哦,还有一次,有个男修希望我在五年后的某日杀掉他,幸亏我记性好。”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脏活累活全部给他干了。   “看来做什么都不容易。”唐姣感叹,“对了,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白清闲心中警铃大作,以为她又要问怎么还不回答包养他要多少灵石。   他谨慎地观察着眼前笑得很可爱的、脸上露出小小酒窝的姑娘,如果不是因为和她一开始就是拿钱办事的关系,他恐怕难以看出来这个小姑娘内里其实并不是那么单纯。   “你问吧,我尽量回答你的问题。”他终于开口。   唐姣说:“你有几条尾巴?”   白清闲愣了,“就是这个问题吗?”   唐姣点头,“是呀,我听说狐族修为越高尾巴就越多,一直很好奇。”   她说完,就看到火堆那岸的白清闲忽然大笑起来,肩膀颤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词惹得他发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缓过来,声音带笑,说:“姣姣,你真是......”   唐姣不明所以地重复道:“我真是......什么?”   白清闲:“真可爱?”   唐姣面无表情:“拜托你不要突然袭击。”   她一点也不心动,反而已经很麻木了。   白清闲正经道:“你想看吗?”   唐姣说:“如果你愿意给我看的话?”   白清闲说:“可以啊,我愿意给你看。”   唐姣先确认了一下:“要钱吗?”   白清闲说:“包含在这次地域探索的费用里。”   唐姣彻底放心了:“那我要看。”   白清闲见她这样兴致勃勃,总算是露出一副见到新鲜事物的小孩模样,眼里的笑意未褪,抬手拂袖,真气掠过面前的火堆,腾升的火焰顷刻间熄灭,洞穴归于一片黑暗。   他将那堆焦炭拨开,然后从百纳袋中取出了一颗夜明珠。   与火光截然不同的冰冷柔和的光芒渐渐浸满了视野。   但是唐姣的目光仅仅只在夜明珠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   在夜明珠的光芒肆意蔓延的同时,白清闲的外袍动了动,身后钻出来了白色尾巴,像是伸懒腰一样的逐渐舒展身形,原本小小的尾巴变得蓬松宽大,接二连三的,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头,一条,两条,三条......然后是第八条,第九条,塞满了整个洞穴。   她终于知道白清闲为什么要熄灭火堆了。   他,应该,不出意外的话,是担心火把尾巴给烧了。   被毛绒绒的尾巴所包裹的唐姣:我的天啊。   这实在是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体验,她没想到白清闲的尾巴这么大,又这么多,挤得她快要没有呼吸的空间,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云朵中,轻飘飘的,一脚轻,一脚重。   唐姣不得不伸手抱住了这些尾巴。   尾巴在她怀里不安地动了动,柔软的毛扫过她的面颊,带起阵阵痒意。   她竭尽全力挤出一个脑袋,如同刚从水底浮出来的人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下。   “原来你有九条尾巴。”唐姣气喘吁吁,不忘夸赞,“软乎乎的,真好摸。”   从一堆白色中,她目光扫了一圈,找到了大尾巴们的主人。   白清闲头顶尖尖的、弧月似的耳朵动了动,望向在尾巴里扑腾的唐姣,他显出一部分原型之时,眉心浮现血色的狐狸纹路,瞳仁收缩成倒悬的柳叶,眸底金色熠熠生辉。   “我可是很用心地在保养这些尾巴的。”他得意道,“每天我都会在洞府里数我的灵石,数完之后就开始用梳尾巴,最近用的是兰花精油打理的,所以你会闻到花香。”   是的,整个洞穴里都弥漫着这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不需要唐姣将脸贴过去也能闻到。   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白清闲果然会窝在洞府里阴暗地数灵石啊。   唐姣一边像摸银月兔那样熟练地给狐狸尾巴顺毛,一边胡思乱想。   直到白清闲“诶,诶诶,别发呆”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含蓄地说道:“我只说了愿意让你看,没有说让你摸,这得加钱了。”   唐姣同他讨价还价:“再让我摸一下行吗?”   白清闲的尾巴甩了甩,“你已经摸了很久了。”   唐姣挽回道:“那就让我摸一下你的耳朵,我只摸一下——”   她想,这幅场景,莫非就是白清闲所说的那一句“以前的你对我爱答不理,现在的我让你高攀不起”所能运用的最好时机吗?幸好白清闲并没有回想起这句话,他默默地开始把尾巴往回缩,嘴上批评道:“你摸我尾巴的动作很熟练啊,经常这么干是吗?”   唐姣说:“不是,这是因为我养了一只银月兔。”   白清闲更觉好笑:“你把我当兔子?”   他瞥见唐姣脸上渴望的神色,漫不经心地唤道:“姣姣,就这么想摸?”   唐姣对答如流:“有点,但是如果要给钱的话就算了。”   白清闲的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微的气音,说道:“不要钱的东西,才是最贵的。你难道从未听说过这句话吗?今日你贪图了这一点便宜,他日就会千百倍地返还你身上。”   他准备说,既然不想给灵石,那就用什么东西和我交换吧。   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除了灵石以外还想要什么,思索之中犹豫了片刻。   就在这犹豫的空当,唐姣恍然大悟,于是从百纳袋中取出几枚灵石,放进白清闲的手里,他还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伸向了那对耳朵。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狐耳,柔软的触感传了过来,薄薄脆脆的好像诱人的酥饼。   白清闲几乎是浑身剧烈地颤了一下,很不敢置信地盯着唐姣。   她若无其事地碰了碰他的耳朵根,然后遗憾地收回手,说:“我方才给的不多,应该也就只够摸这么一下了,不过手感很好,如果你要开展这项业务一定能挣大钱的。”   白清闲嘴唇直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臊的。   她说,开展业务,别人花钱来摸他的耳朵和尾巴。   他是那种随便的人吗!他混迹影阁从来都是只卖艺不卖身的好不好?   偏偏唐姣又是拿他的话来堵他,很坦荡,让他毫无还嘴的余地。   白清闲一时间只觉得手里的灵石滚烫,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头一次觉得拿钱是这么煎熬痛苦的一件事,挣扎了半晌之后,听到唐姣疑惑道:“是嫌我给的太少?”   他默默地收起灵石,把耳朵和尾巴都缩了回去。   做完这些后,白清闲独自走到阴暗的小角落里,背过身子坐下,开始调息。   这一晚上他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终于放弃了他的油嘴滑舌,闭上了嘴巴。   作者有话说:   过度追逐金钱之人终将被金钱制裁,姣门!(双手合十) 第79章   ◎“我要咬你了。”◎   待到天光渐明, 两人即刻出发。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上收到了打击,白清闲难得没怎么说话。   虽然没怎么说话,不过该牵唐姣的手还是乖乖地牵了, 该配合的时候也配合了,尽显职业素养,没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 唐姣也就乐得清闲,偶尔在采摘药材,遇到分歧的时候才跟他交谈,如此一样一样的采过去,很快就要将名单上的药材全部收集齐了。   这时候,白清闲终于忍不住了。   他说:“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   唐姣怔愣, “说什么?”   白清闲提示她:“关于昨晚上的事情......”   唐姣说:“过去的事情,就当它过去吧。”   言下之意是不接受白清闲的马后炮,当时给的多少就是多少, 过时不候了。   白清闲听在耳中却变了个味道,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唐姣,唐姣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憋了半晌, 泄了气,转过头去低咳两声:“最后的药材是什么?”   唐姣看了一下单子,“丹崖虬兽的牙齿。”   丹崖虬兽是七阶灵兽, 身似豹,尾似蝎,头有鹿角,扭曲盘结, 如同断崖虬枝, 常在红岩断壁之间出没, 故因此而得名。唐姣之前就想要这一味药材,可惜找不到机会,颜隙等人又都是丹修,四个丹修还是很难对付丹崖虬兽的,这次有了白清闲就方便了。   寒炽地域的灵兽受到怨气影响,性情火爆,攻击性极强,少有结伴同行的时候。   遗憾的是唐姣和白清闲的运气不太好,正巧就碰上了一群丹崖虬兽。   红色的岩石之间,三头丹崖虬兽正巡视着领地,剩下的五头围着一头身形格外庞大的丹崖虬兽,源源不断地为它提供真气,从唐姣的视角来看,可以清晰地看到最中间的那一头虬兽额上的角颜色近乎透明,好似琥珀,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染上了金黄色。   白清闲传音道:“看来它们之间诞生首领了。”   坏消息是,这是一群丹崖虬兽。   好消息是,它们身上都是伤痕累累的。   如白清闲所说,唐姣也看出来了,这九头丹崖虬兽刚经过一场鏖战,赢得胜利的那头丹崖虬兽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它们之中的首领,在修真界中,不论是修士还是灵兽,皆信奉胜者为王的道理,那五头丹崖虬兽此时所做的正是用修为助力首领突破瓶颈期。   唐姣想了想,决定听听这位八阶气修的想法。   “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取得牙齿?”   白清闲说:“喏,你看到那三头丹崖虬兽没有?”   唐姣点头。   他便继续说道:“它们负责赶走敌人,为首领护法,倘若有强敌出现,它们一定会保证敌人被驱赶走后再回到首领身边,而那五头丹崖虬兽可以忽略不计,如今正是突破的关键时刻,它们是绝对不可能分神的,所以......你应该能猜到我要怎么做了吧?”   三头负责守卫的丹崖虬兽,最多只会分出两头来追赶敌人,剩下一头按兵不动。   唐姣问:“大概能猜到。是将负责守卫的丹崖虬兽引开,逐个击破吗?”   白清闲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又说道:“不过,丹崖虬兽的速度极快,即使在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灵兽中的佼佼者,虽然是七阶灵兽,速度却可以与八阶灵兽相媲美——如果同时被两头丹崖虬兽所追逐恐怕难以脱身,更不要说要拔下其中一头的牙齿了。”   白清闲稍微有些讶异:“你的意思是?”   唐姣说:“我们分头行动,你负责引开两头,我负责拔剩下那一头的牙齿。”   “如果要跑的话,我的速度不快,手头最好的也就是七阶神行丹,你带着我也有些累赘。”而且那神行丹还是当年药王谷为了赔礼道歉给她的,唐姣默默想着,又说道,“只是一头负伤的丹崖虬兽,我一个人应该就能对付它。你认为这个主意怎么样?”   白清闲:“不怎么样。”   他稍微带了点责怪的语气:“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   “如果受伤了,我自己也可以医治。”唐姣说,“你忘了我是丹修吗?”   “正是因为你是丹修,我才无法放任你独自应对危险。”   白清闲还要说什么,唐姣这次的语气却更严肃:“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难道认为我是个一味莽撞的家伙吗?我当然是有独自面对危险的底气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能够用神识操纵他人这件事,如果可以,她不想贸然暴露给任何人。   操纵灵兽的难度远远没有操纵修士的难度高,七阶灵兽只相当于六阶修士,更何况到时候白清闲引走了另外两头丹崖虬兽,剩下的那一头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周遭的环境上,对身边的危险降低了警惕,唐姣也能更轻易地用神识突破它的防线,杀它个措手不及。   白清闲闻言,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   唐姣心下微松,凝视着白清闲那双泛着金色的兽瞳,“当然,所有计划的前提都是你必须要引走两头丹崖虬兽,在极短的时间内,你可以让它们感受到十足的威胁吗?”   白清闲轻笑一声:“这还用问吗?”   “我不仅要引走两头丹崖虬兽,还可以将它们甩掉,回来接你,你信不信?”他的声音虽然还是闲散的,神情却很认真,那是对自身实力的信任,“你口中的‘灵兽中速度的佼佼者’,对我来说不值得一提,反倒是你,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牙齿吗?”   唐姣和白清闲对视一阵,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她握紧拳头,伸向了白清闲——白清闲垂眸瞥了一眼,没有跟她碰拳,用扳指上的宝石轻轻敲了她的指节一下,像是敲开紧闭的蚌壳,于是唐姣不明就里地松开手,白清闲托住她微烫的掌心,低下头颅,散落的发尾拂过手背,随之而来的是轻描淡写的吻。   这是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吻,像羽毛一样轻,一触即分。   没等唐姣问他含义,白清闲就立刻松开了手,“那么,开始行动吧?”   唐姣无奈,说:“好。”   她从百纳袋中取出了一枚疾行丹,准备塞进白清闲的嘴里。   白清闲左躲右躲,连连说道:“我不需要这种——”   唐姣苦口婆心:“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炼出来的上品丹药。”   白清闲抵死不从:“你再逼迫我,我要咬你了。”   唐姣的手抖了一下,默默地收了回来。她可不想被狐狸咬上一口。   许是她收起丹药的动作太干净利落,白清闲反而觉得不爽,心头郁闷起来。   但如今不是纠结的时候,两人各自明确了任务之后,就立刻开始行动。   就如计划的那样,白清闲偷偷摸索到了距离唐姣较远的地方,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真气全开,震得山中灵气猎猎作响,衣袍翻飞,漆黑的锁链肆意飞舞,径直朝首领的方向攻去,那三头守卫的丹崖虬兽自然来挡,原本只有一头灵兽追着白清闲跑,但是当他轻松地兜了个弯子继续攻击首领的时候,就变成了两头灵兽咆哮着将他驱逐走。   追逐的声音渐行渐远,唐姣确认拉开了距离之后,吃下丹药。   用来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神识上的静心丹,用来在身体表面覆盖一层防御屏障的磐岩丹,以及用来掩盖气息的匿息丹,囫囵吞进腹中,几息后,丹药逐渐开始发挥效用。   她是很谨慎小心,没想到过程竟然如此的......轻易。   神识犹如断水之刃,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丹崖虬兽的最后防线。   在神识彻底入侵的同时,唐姣甚至发觉那头灵兽浑身抽搐般的颤抖,她与它之间足足有两阶的等阶差,即使灵兽普遍神识脆弱,应该不至于会让它如此惧怕才对——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吸引,抬起头遥望,目光就这样撞进了深渊的尽头。   穹顶之下,不周山上。   嵌在山体之间的那扇门,名为“浮屠之棺”的门,正悄无声息地注视她。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明明那扇门是没有眼睛的,漆黑一片,她却有种被打量的错觉。   没有恶意,也并非善意,如同人对草芥蝼蚁的注视,不带有任何感情。   唐姣清晰地听到了“吱嘎”一声。   像是有人推开了门扉。   危险的、冰冷的、充满了血腥味的气息顺着缝隙流泻出来。   难道是我打开了这扇门吗——她心里一跳,再屏息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扇门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紧闭着的,蛰伏在层层繁复的法决中,一如它几百年中的模样。   她的神识是在浮屠之棺的复制体中铸就的,难免会沾上它的气息。   浮屠之棺就位于捕食链的顶端,无论是修士还是灵兽,都会被它拆解殆尽。   所以长期生活在寒炽地域中的丹崖虬兽才会表现得如此畏惧。   但是,纵使如此,她也不足以推开那扇门。唐姣收回视线,心事重重地用桃花剑剜下被震慑住的灵兽的牙齿,身上不慎溅了几滴血,也来不及处理了。她方才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加快了速度,草草地将牙齿扔进百纳袋中就准备离开了,然而就在此时——   身后传来了属于野兽的滚烫吐息,喷洒在她脆弱的脖颈上。   她完全没有察觉背后是什么时候出现敌人的。   唐姣心思陡转,牙关紧咬,当机立断准备唤出春山白鹤鼎寻找突破口。   “......”   没唤出来。   因为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兰花的气息。   众所周知,丹崖虬兽是不会将兰花精油涂在身上的。   而背后的野兽挑挑拣拣,发觉她身上有屏障保护,就一口衔住了她的领子。   一阵天旋地转,视线拔高,唐姣就这么被叼了起来。丹崖虬兽愤怒的嚎叫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似乎是因为被耍得团团转,所以正怒火朝天,可叼住她的这头猛兽并不在乎它们的追逐,它迈开四条腿,很轻盈地跑了起来,景象如飞湍瀑流从两侧快速掠过。   唐姣试探地喊道:“白清闲?”   狐狸的喉咙中滚出一声闷闷的响,算是应了。   嗯,两条腿跑不过八条腿,但是四条腿却能跑过。   唐姣这么想着,突然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白清闲低声斥责道:“别乱动。”   唐姣:“这......我......不能不动。”   白清闲说:“你晕狐狸?”   唐姣本来想跟他委婉,这下子委婉不了了。   她艰难地说:“你的口水流到我的衣服里了。”   白清闲平静地说道:“胡说,我怎么可能流口水?”   那我为什么背上都湿透了。   “口水”并不构成威胁,所以能够穿过磐石丹构成的屏障。   唐姣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承认吧,你叼着我所以合不拢嘴。”   白清闲没有说话。   唐姣:“我听到你咽口水的声音了。”   她尝试和白清闲提意见:“要不然你让我坐到你背上?这样我们都不方便。”   白清闲当然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唐姣坐到自己的背上。   但是,问题是,让她坐在自己背上,这跟当坐骑有什么区别?   唐姣见白清闲不开口,了然:“我加钱。”   此时此刻,白清闲是真的想咬她一口,不开玩笑的。   他怒道:“别给我钱!”   唐姣震惊:“你方才撞坏脑袋了?”   她说完,就被白清闲放到了地势较高的小山丘上。   唐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眼前的九尾狐就对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唐姣:?!   她被一口咬住,尖锐的森白兽齿贴着那层屏障滑过,几乎能感觉到皮肤微微下陷时候的沉重感,巨大的猛兽再用力就能咬破屏障,但是也就仅仅止步于此了,狐狸收了力道,象征性地合拢牙关,轻轻咬了她两下,然后就重新张开了嘴,把头颅低到她面前。   好,这下子身上就全湿透了。   唐姣面无表情地揪着狐狸毛踩了上去。   如果是珩清,这时候已经把白清闲锤爆了。   她虽然不是珩清,但也多多少少受到了他的影响,是有点洁癖的。   感觉到身上沾满了口水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唐姣几度抬起手又放下手,恨不得狠狠给白清闲一巴掌,最终到底还是忍住了,但至少这几个月她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唐姣心中叹气,借着视线拔高,回头朝浮屠之棺的方向望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在那扇门前矗立着一道人影。   “门曾经打开过一瞬”并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因为唐姣眼睁睁看着那道人影很从容地举步,踏入了门扉,整个过程十分顺利,没有惊动法决,没有惊动地域内的灵兽,白清闲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有唐姣看到了,冰冷的气息刚从门内溢出片刻,宏伟肃穆的金色光芒就将它重新拖入了那扇门中。   门不是她打开的,打开门的另有其人。   唐姣皱着眉,暗想,她回去之后必须尽快将这件事告诉珩清了。 第80章   ◎“希望你不要先毁约。”◎   唐姣与白清闲道别, 回到药王谷之后,将地域中的所见所闻告知珩清。   珩清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唯独与浮屠之棺相关的一切, 让他不能袖手旁观。   在得知了此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唐姣都没有在洞府内看到珩清。   他好歹没有将洞府锁起来,只是告诉他们四个人每次用完了东西要归位、打扫干净卫生等等, 然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大约是几个月后,唐姣才偶然撞见了归来的珩清。   出门一趟,好像让这个九阶真君元气大伤似的,回到洞府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唐姣耐心地等珩清出来,追着他问:“珩真君, 你去了哪里?”   珩清还在擦拭头发,几缕碎发黏在额前,水雾将向来冰冷的神色晕染得柔和些, 闻言, 说道:“我去了一趟浮屠之棺。那扇门在我面前并没有任何要开启的意思,这说明门内已经有人了, 我在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人出来,再等也没有意义,便回来了。”   唐姣遗憾道:“所以, 连真君也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吗?”   “也不能说是完全不知道。”珩清微垂眼睫,淡淡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般,那人可以在不惊动法决与整个地域的情况下进入门扉, 并且可以封住那些怨气, 只意味着一种可能——那人就是当年明释法师所预言的继承他衣钵之人。也不知道他这些年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明明早该出现,结束这一切,却偏偏在所有人都遗忘的时候出现。”   他对预言中的这个人,所谓的“天命之人”大约是有怨气的。   唐姣想,如果可以,珩清恨不得成为这个结束一切的人,将那扇门关闭。   斩断枷锁,解救门内的冤魂,放他们自由,以慰亲友。   但是他偏偏就是没有办法。   他最多能做的也就是从门内取走黄泉碧落镯罢了。   有关浮屠之棺的事,就像是扔进一汪寒潭中的石子,逐渐使潭水泛起了涟漪。   包括唐姣、珩清在内,他们都隐约意识到修真界似乎即将迎来一场大动荡,但是这场动荡从何时开始,又会在何时结束,他们一概不知,只能在修炼中等待那一天来临。   其间,唐姣和白清闲去了几趟地域,终于磨合出了一点儿默契。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因为唐姣又有了新的烦恼。   那就是,她的修为再次卡住了,简直纹丝不动。   珩清先是给她塞了两枚突破丹,发现没用之后,说什么也不肯给她了。   “你如今已经是三十八岁,若是再突破五阶,就一跃成为修真界的前列了。”珩清默默地把瓶子放回原位,说道,“所以,对修为卡住一事,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   唐姣认真地想了一阵子。   她说:“其实,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   珩清问:“怎么?”   唐姣说:“我的功法没能得到突破,反而牵制了修为。”   她感觉珩清又要对合欢宗的功法指指点点了,但是珩清难得没有嘴毒。   珩清微微颔首,问道:“那你上次是怎么解决的?”   怎么解决的?总不能说是大师兄帮了她的忙吧?   唐姣含糊其辞:“找了个高阶修士帮我疏通了经脉,增进功法。”   珩清说:“那你再找他帮你一次不就行了。”   唐姣说:“不行呀,他闭关了。”   而且这双修功法的后半部,她也不能和同是双修功法的徐沉云一起修炼。   珩清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我拒绝。”   唐姣无语:“我只是在发呆而已,真君放心,我也是不愿意跟你修炼的。”   总之,珩清给唐姣批了假,让她自己去找个人双修。   “尽快突破五阶”——珩清是这么说的,然后又强调了一句“双修完就回来”,这修真界为爱痴狂的人一闹就是个撼天动地,他是生怕唐姣半途被哪个男人拐跑了再也不炼丹,那他倾注在她身上的心血不就付诸东流了吗?不过,唐姣暂时也没有这个想法。   道侣是要细细挑选的,双修的对象却不需要。   不过,好歹还是要保证不会挑到晁枉景那种人。   一个不慎,将自己给搭了进去,被对方死缠烂打,这可不是唐姣想要的。   等到双修完了,各奔东西,你继续修炼你的,我继续修炼我的,这样最好。   唐姣先去问了一下燕宿,有没有认识的、合适的双修对象。   燕宿听罢,大惊失色,六神无主。   他当然知道,宗门内有不少的男弟子都向他打听唐姣的事情。   有时候甚至还会有女弟子混进来,扭扭捏捏地问他,那位飒爽的师妹喜好什么。   只是——不行!燕宿心想,那些个师弟,平日里相处起来倒是觉得都挺好,个个活泼开朗,不拘小节,做朋友是很好的,要是说推荐给小师妹当双修对象就太不合适了。   岂止是不合适,简直就是高攀。   小师妹冰雪聪明,勤于修炼,一时间燕宿还真想不到谁能配得上她。   就在燕宿兀自纠结的时候,楼芊芊刚好顺路过来了一趟。   她出门办事,帮师兄带了点东西,看到唐姣也在,于是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   唐姣唤道:“楼师姐。”   楼芊芊将东西交给燕宿,说道:“最近都没怎么看到小师妹。”   “这个是因为,我的修为受到功法限制,卡在了瓶颈期。”她回答。   “你指的是双修功法吗?”楼芊芊说,“那么你现在是要找个人双修了?”   燕宿收好东西,叹道:“是啊,小师妹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来宗门内能有哪个男修能配得上她,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人选来,楼师妹觉得呢?”   楼芊芊到底更细心,先是询问:“师妹喜欢什么类型的?”   这个问题,李少音也问过。   唐姣熟练回答:“喜欢看起来清雅高洁的,温柔体贴的,成熟稳重的,相处起来会让人感到安心,不会觉得拘谨的修士,最好专注修炼,即使不联系也不会太过生疏。”   楼芊芊:“......”   她问:“你心里已经有人选了吗?”   唐姣:“啊?”   楼芊芊笑了笑,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说道:“就说你提的前几项,足以将宗门里的大部分男修都排除掉了。依我所见,你描述的可能是一名高阶修士,因为有足够的阅历所以才成熟稳重,可是药王谷中没有道侣的高阶修士,你都是见过的,珩清真君,祁燃真君,他们两个人,前者与‘温柔体贴’沾不上边,后者与‘清雅高洁’沾不上边。”   至于颜隙,她想,颜隙肯定是被自动排除了,否则唐姣也不可能来问燕宿。   燕宿在旁边双手环胸,不住点头。   他提议道:“既然药王谷没有合适的选择,不如去找找外宗的弟子?尤其是师妹你说不想平日里有太多交集,可这药王谷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你而言也比较麻烦。”   唐姣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但是,她和外宗交流得又不频繁,不怎么认识人。   当夜唐姣结束了一天无所事事闲逛的生活,回到住所,摸出符箓联系白清闲。   白清闲飞快地回复:等下。   唐姣猜测他可能是业务繁忙,于是时隔多年开始重操旧业——刺绣。   绣到一半,桌上的符箓亮了两三下,白清闲问:“怎么了?”   唐姣边绣边问他:“你现在已经解决了手中的事情吗?”   白清闲此时正找了条小溪,洗去手上血液,“嗯,解决了。”   唐姣:“你是不是认识很多杀手?”   白清闲漫不经心地应了,就听到她下句说:“我最近瓶颈期到了,想来是因为太久没有双修过,受功法的制约,无法顺利突破,所以想找个人双修。你既然认识很多杀手的话,有没有合适的对象能介绍给我的?最好是那种只专心修炼无心谈恋爱的类型。”   他脚下一滑,险些摔进溪水里。   连连咳嗽,忙不迭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找道侣?”   “不是。”唐姣说,“只是双修对象。毕竟双修可以增进双方的修为,只是多与少的区别而已,充其量来说不过是各取所需,你知道,我平时也没有心思去交流感情。”   白清闲沉默一阵,说:“为什么要问我?”   唐姣从容对答:“因为我认识的人不多,宗门内又没有合适的人选。”   白清闲捏了捏眉心,无奈地说道:“当杀手的最忌动情,毕竟这一行很容易受到牵连,至少我认识的那些人中,都没有道侣,即使想找道侣也是不当杀手之后的事了。”   他又添了一句:“即使是双修对象也不太可能,他们是一点风险也不会冒的。”   别人不答应,总不能强迫吧?   而且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想法。   于是唐姣说:“我知道了,那我再去问问其他人。”   白清闲:“你准备去问谁?”   唐姣:“与我一同修习的弟子,有一个是清风阁的,我准备去问问他。”   那名弟子,白清闲从唐姣口中听到过,也是个前途无量的丹修。   他何等敏锐,只是听唐姣稍一提及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就猜到这个人可能是对唐姣有意思的,唐姣本人并不知情,对方也没说,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唐姣准备结束谈话了。   白清闲说:“等等。”   唐姣伸向符箓的手停住,“怎么?”   那端的人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找我?”   唐姣说:“你是八阶修士,当然更好,但你们杀手不是忌讳这个吗?”   这是什么一点也不紧张的反应?白清闲感觉额角隐隐作痛,想,早有所耳闻,合欢宗的女修虽然修的功法是双修,却一个赛一个的冷漠,要么滥情,要么就是不当回事。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白清闲道:“帮个忙而已,举手之劳。”   唐姣说:“那就说定了?公事公办,只为修炼,绝不谈感情?”   白清闲笑了一下,“我也不是谈感情的类型,希望你不要先毁约才好。”   “不会。”唐姣说得很绝对,“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只将双修当作修炼的手段,与你双修也只是暂时的,以后若是我有了中意的对象,或是你有了中意的对象,便不再继续,这对你我而言都好......我什么时候去找你?双修结束之后我还要回来炼丹呢。”   两个人约好时间之后,就各自去干自己事情去了。   总之,唐姣想,终于又可以愉快地修习了。   作者有话说:   百年后的白清闲半夜醒过来:不是,我二臂吧,为什么我要嘴硬把话说得那么满?   颜隙:发觉自己差点成了却被白清闲横插一脚,已经气晕.jpg 第81章   ◎“不会是你的白月光吧?”◎   颜隙逐渐察觉到事态有些不对劲。   这回事, 还得从头开始说起。   他是个天赋极高的人,自从在丹修大会受挫后,就拼命地修炼, 心无旁骛,偶尔和想要亲近的姑娘交流几句感情,却也不会被轻易影响到情绪了, 如今可谓是悟出大道。   我想变得更加耀眼,能将她的视线全部占据。   颜隙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现在已经步入六阶,跻身丹修界的前列,俨然一颗冉冉升起的璀璨新星。   赵玉微对自己这个弟子是越来越满意,偶尔也会让颜隙回到清风阁主持一些事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准备将他培养成下一任阁主。清风阁和药王谷不同,内部很少有勾心斗角的事情发生,大家的心态都比较平和, 平时种种灵草, 养养灵兽什么的,颜隙被当成阁主来培养的这件事并没有掀起太大风浪, 他每次回去都能受到其他人的欢迎。   这一次回去,赵玉微问了颜隙一句:“你下次要不要邀请唐姣过来?”   “唐姣?”颜隙迟疑片刻,“师父, 我可以邀请她吗?”   赵玉微给了肯定的答案:“当然可以,我很欣赏她。”   于是颜隙说道:“她最近似乎有事,我没怎么看见她,回去之后我问问。”   赵玉微温柔地说道:“没关系, 也不急这一时, 清风阁随时都欢迎她。”   颜隙回到药王谷, 踏入同辉洞府,准备从衣柜里取出白袍穿上的时候,动作一顿,仔细数了一下白袍的数量。他去清风阁也就呆了半天时间,那时候梁穆和楼芊芊已经在洞府里修习了,但是这里的白袍却是比他走之前要少了一件......难道是唐姣回来了?   他披上白袍,带着探究的心思走向修习的地方。   左右不见唐姣,楼芊芊见颜隙四处张望,好心提醒:“她被珩真君喊过去了。”   颜隙点头,整理了一下外袍,就加入了他们的修习队伍。   今日的修习任务是炼丹,所幸这个地方够大,足以容纳下他们几个的炉鼎。   他挑选完药材,依照步骤进行研磨、调制,召唤出青色的炉鼎,名为“临江仙”的漂亮炉鼎稳稳地嵌入凹槽之中,他扔了几枚灵石进去,蓝色的火焰将炉鼎映成一幅如梦似幻的青山碧水图,动作娴熟地投入第一种药材,静静等待它在火光中熬至合适时机。   偶尔扇扇风操纵火候,将真气作为纽带黏合几种药材。   颜隙炼制到一半,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去,果真是唐姣,风风火火地跨过门槛。她身上的气息已经是六阶的水平,他默默想,他也不能输给她啊。   唐姣的目光与颜隙相撞,嘴角勾起,眼睛弯得像月牙儿,“啊,你回来了?”   她修炼的位置就在颜隙旁边。   当时珩清让他们四个自己选择,颜隙和梁穆结仇,和楼芊芊不熟,就只能和唐姣挨在一起,这布局就变成了——最左端是颜隙,最右端是梁穆,唐姣和楼芊芊挤在中间。   颜隙看着唐姣走过来,问道:“我刚回来不久,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也就比你早了一点点,刚来得及挑完药材,就被珩真君叫走了。”唐姣一边整理自己的药材,一边叹息道,“这段时间光顾着忙突破的事情,都没来得及炼丹。”   颜隙闷闷地“唔”了一声。   他适时地揭开鼎盖,放入下一种药材。   “我想,问你一件事。”   唐姣正俯身磨药,乌黑如瀑的长发从身后滑落至胸前,神色沉静,她听到颜隙这么说,随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抬起眼睛望向他,疑惑地问道:“你想问我什么事情?”   颜隙说:“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和我去清风阁瞧一瞧?   那里是我的师门,也是我长大成人的地方。   我的师父,赵玉微也很愿意见见你。   他酝酿了好半天的措辞,却在不经意的一瞥中溃不成军。   唐姣等了一阵,没等到颜隙的下半句,鼻腔中轻轻地发出一声:“嗯?”   颜隙却浑身僵硬,愣在原地,脸色铁青,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他们都说唐姣是去突破等阶了,所以最近不能来继续修习,颜隙也就这么听了,可合欢宗的弟子,修的是双修功法,欲要求得突破,除了双修之外,还能有别的方法吗?   没有了。   他当时怎么就没有细想?   唐姣这段时间不在药王谷,是去找人双修了。   如今双修完毕,顺利突破五阶,这才又回来继续修习。   她找人双修,是也与别的男人做了当初在炉鼎内同他做过的事情吗?还是更甚?颜隙的目光再次投向唐姣,她后颈上无意间露出的那截雪白肌肤,在散开的发丝间透着荧光,宛如盛冬时节的雪原,正是因为如此,那点斑斑的咬痕也就更加明显,好似红梅。   像是被那抹红色刺伤一般,颜隙的神情动摇得厉害。   他喃喃地问:“他是谁?”   “谁?”唐姣起先不明白,但是颜隙的视线如火舌一般掠过她后颈,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抬手伸向自己的后颈,指腹触到凹陷的咬痕,脸色也就跟着变了变,由晴转阴。   如果白清闲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她毫不怀疑自己会用神识攻击他。   “只是......一个与我互帮互助的人。”   岂料听到这个答案,颜隙的情绪反而被点燃了似的。   他头一次对唐姣露出这样具有攻击意味的、危险的眼神,咄咄逼人问道:“为什么你宁愿要找一个不熟悉的人,甚至,或者是个陌生人?却不愿意询问你身边的我呢?”   唐姣艰难说道:“因为我把你当朋友,颜隙,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   颜隙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虽然他神情可怕,动作却并没有很用力,反而轻柔得近乎易碎,一字一顿,好让她听得清楚:“唐姣,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朋友。”   时至如今,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他每次从唐姣口中听到自己是“朋友”,为何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唐姣睁大眼睛,心中的无名火也燃了起来。   她用另一只手揪住颜隙的衣襟,冷声道:“你再说一次?”   那端的楼芊芊与梁穆也听到了动静,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过来阻拦他们,梁穆毫不客气地架住颜隙的手臂,楼芊芊挡在中间,试图劝说他们:“你们两个冷静一下。”   唐姣将手臂从楼芊芊的手中抽出来,不依不挠问道:“颜隙,你说你从来没有把我当过朋友,那你何必在这些年里同我惺惺作态?你至始至终都觉得玩我很开心是吗?”   颜隙在梁穆的桎梏中挣扎,破罐子破摔喊道:“我当然不可能把你当作朋友!”   他被唐姣踩了一脚,下一句才憋出来:“因为我一直喜欢你。”   唐姣被楼芊芊抱住腰际,还维持着那个想要摆脱的动作,愣在了原地,“什么?”   “我不想和你只是朋友的关系。”颜隙轻轻说道,“我想成为你的道侣。”   唐姣的嘴唇徒劳地动了两下。   她这时候才明白眼前的好友对她都抱有怎样的心思。   但是,既然如此,她就更加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因为她对颜隙除了互相激励的友情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情愫了。   唐姣:“我——”   轰然一声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整个同辉洞府都为之震颤,房梁上抖落一些木屑下来,溅起纷纷扬扬的粉尘。   站在中间的四个人齐齐地僵在原地,灰头土脸的,面面相觑。   吵架的吵架,劝架的劝架,其中不乏看热闹的,都忘记了他们还在炼丹。   梁穆的鼎先炸的,紧接着是楼芊芊的鼎,最后是距离他们最近的,颜隙的鼎。   唐姣还没到开鼎炼丹这一步,所以逃过了一劫——虽然还是被波及到了。   他们都没说话。   因为,下一刻,珩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了耳蜗。   如同催命的厉鬼,飞至殿内,然后厉鬼露出世间最可怖、可令小儿啼哭的表情,真气横扫整个大殿,所过之处,唐姣下蹲,颜隙拧身,梁穆躲闪,楼芊芊跃至枪上,上上下下,高低不平,躲过第一下之后就在紧逼身后的第二下攻势中跑出门外,鸟兽散了。   楼芊芊比较轻松,站在雷霆之枪上。   梁穆默默地伸了一下手,于是也跟着上去捎带了一程。   唐姣赶紧召出桃花剑,犹豫片刻,目光和正巧抬头望向她的颜隙交汇。   她压低了身形,一言不发的,朝颜隙伸出了手。   颜隙露出了有点别扭的神情。表白被拒都不算什么,表白还没来得及得到回复就被打断了才是最尴尬的,方才酝酿的情绪都化作了泡影,他刚别过视线,脸就被唐姣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完全不装了,非常蛮横地说“上来”,颜隙被那一下拧得眼泪花都逼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又给憋了回去,忍气吞声攀住了唐姣的手臂,登上了那柄飞剑。   飞剑狭窄,难以落脚,他环住她纤细的腰际,不得不将身形凑近才稳住了。   颜隙的鼻尖贴在唐姣的颈侧,闷闷地说道:“你是要拒绝我,对不对?”   唐姣也不跟他兜弯子:“对。”   颜隙说:“你不喜欢我。”   唐姣摇头,“不是不喜欢,只是,那仅限于友情,没有更多的了。”   颜隙很委屈,“为什么偏偏是友情?”   “友情不好吗?”唐姣说道,“它有些时候难道不比爱情更牢固吗?”   这其实有一点难以信服。   友情固然坚固,到底是和爱情的不同的。   正是因为她分得清楚,所以才要试图说服颜隙。   颜隙沉默了一阵子,问:“和你双修的那个人,对你来说,比我更加合适吗?”   “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不比你长,和他交流的时间也不比你长,各取所需,所以才决定在一起双修,我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也不需要花费心思去维持这段关系。”唐姣告诉他,“所以,没有什么合不合适,我将他当作一个过路人,他也是如此的。”   真的?颜隙想,那个刻意留下的咬痕——似乎象征他并不是纯粹的理智。   想到这里,他暗搓搓地侧过脸,用真气把唐姣后颈上的痕迹给一点点抹掉了。   唐姣也没有阻止他。   反正她回去也是自己要抹掉的。   等颜隙做完这一切之后,唐姣曲起手臂,用手肘顶了顶颜隙的肚子。   “所以,你的回答呢?”她问,“至少我并不想因为这个就和你断绝来往。”   颜隙咬着牙关,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片刻后,他像是泄了力一般,低声说道:“好。”   比起断绝来往来说,他还是希望留在唐姣身边,即使是以朋友的身份。   或许某一日他也会不再喜欢她,想到这里,颜隙又觉得有点好笑,他垂下眸子,望向唐姣略显轻松的神态,想,可是在她身边一日,相处一日,这颗心就永远为此跳动。   “所以,他是谁?”   “......”   “我们不是朋友吗?”   “......”   “你现在不认了?”   唐姣从牙缝中憋出一句:“是一只大尾巴狐狸。”   颜隙愣了下,“不是你的某位师兄?”   唐姣:?   她说:“不是。”   脑子里却忽然回想起来。   在她临走之际,还跟白清闲闹得有些不愉快。   这不愉快的根源在于——   徐沉云的玉牌从唐姣怀里掉了出来,刚好被白清闲看到了。   他那个时候眯眼笑道:“这么紧张,不会是你的白月光吧?”   作者有话说:   闭环型修罗场√   白清闲你别急,马上就要到白月光的剧情了。 第82章   ◎毫不知情地掉马了。◎   影阁。   人潮来来往往, 亲密地交谈着生死之间的大事。   角落里坐着一群杀手,有的是中场休息,有的则是寻觅雇主, 总之,或许正是因为在这影阁内身份都是秘密,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所以大家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其中一个问:“白清闲,你最近怎么又来接单了?不是巴结上贵客了吗?”   白清闲晃了晃藤椅,摇晃之间,藤椅咯吱作响,牵连耳坠也跟着荡,有面具遮挡, 也瞧不见他神情如何,只见他嘴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刃,无奈道:“那又如何?我也不是天天都要为她服务的, 闲来无事便来接几个单子凑合着过了, 少总比没有要好吧。”   “嗬,我就是随口说的, 你还真的巴结上了啊?”那人连连叹息,说道,“我真是又怕你接不到好单子, 又怕你接到太好的单子,亏了亏了,早知我当时就不发呆了。”   白清闲说:“可能我运气比较好?”   旁边的人抬手作势要揍他:“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白清闲轻描淡写地用手中折扇挡了一下,四两拨千斤地划过去了。   又一人好奇道:“那你的雇主最近都没有来找过你吗?”   白清闲这下终于有些情绪波动了, “确实很久没跟我联系了。”   先前开口的人大笑道:“肯定是你嘴贱惹到人家了, 哪有你这样话多的杀手?”   白清闲翻了个白眼, 正色道:“说到这个,我想请教你们一件事。”   “难得,你也有请教我们的时候?”   “哪方面的问题?”   白清闲道:“在座哪位曾经有过道侣?”   众人一时沉默,大约几息后,其中一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其他人的反应基本上都是:“什么!你竟然!”   那个人百口莫辩,连连摆手说道:“那都是百年前的事儿了。”   白清闲合上手中的折扇,倾身向前,打断了他们的征讨,“我想问问你,假如你道侣在怀里贴身放置了一枚玉牌,某次不慎掉了出来,被你瞧见了,她就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收入怀中,你随口调侃了一句‘这么紧张,不会是你的白月光吧’,她听了之后就变了脸色,嗯,她是个脾气比较好的人,不常生气,但你说完这句她就不再联系你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猜对了,那枚玉牌真就是她的白月光赠与她的?”   “这还用说?”那人立刻答道,“肯定是啊,不过,你确定是你的道侣?你不是没有道侣吗?如果贸然探究别人的私事,对方肯定会生气的,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吗?”   白清闲:“我是说如果,你不要将我对号入座。”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说的确实是他和唐姣的事没错。   仔细一想,确实是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就是被白清闲猜中,那枚玉牌是白月光相赠的。   第二种,则是因为他与唐姣之间本来就不该深究,唐姣觉得受到了冒犯。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足以说明这个人在唐姣心目中的地位很高。白清闲心里苦涩,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哪里知道就揭了唐姣的逆鳞,当时瞧见唐姣的反应不对劲,他顿时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嘴里缓缓地吐出一句话:“不会......吧?”   唐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将玉牌放回怀里,说了一个“我要回去了”,便起身离开。   白清闲当时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并没有道歉。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给唐姣的符箓被随手塞进百纳袋里,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唐姣随时贴身放置的东西就只有那一枚玉牌,偶尔还会拿出来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怀念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白清闲想,或许他是有可能为自己的嘴快而道歉。   但事实上就是他都知道,所以莫名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你不是很公事公办吗?你不是绝不谈感情吗?   这么一个对感情近乎漠然的人,只知道修炼的人,竟然有个念念不忘的对象。   白清闲想起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唐姣当真对谁都不在乎还好,他也就没什么可说的,可她偏偏就是有个很在乎的人,那她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他想不明白。   他本该对雇主的事没有过多好奇心。   自从那件事后,白清闲却极其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枚玉牌质地特殊,是明琅玉所铸,玉牌上的字迹分明,刻着:紫照。   白清闲对这两个字没什么印象。   要么就是不出名的修士,要么就是极少邀请他人来洞府做客的修士。   前者自不必解释,后者典型的例子就是珩清真君,他的洞府名没什么人知道,不过要是去问一问药王谷的长老们还是能得知的,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知道珩清归属药王谷的前提下才能进行,白清闲压根就不知道那枚玉牌的主人来自哪个宗门,更无从找起。   以他对唐姣的了解,唐姣应该不会对一个等阶比自己低的修士念念不忘。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枚玉牌的主人是个性情孤僻的高阶修士。   性情孤僻,她喜欢这种类型的?白清闲不禁有些怀疑起唐姣的审美了。   众人见白清闲交流了两三句之后就兀自低头开始转动手指上的扳指,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他说的绝对是他本人”,毕竟他每次烦躁就喜欢转扳指。   “我说,失恋是常有的事情......”   其中一个人宽慰道,伸手想拍拍白清闲的肩膀。   结果手还没碰到白清闲的肩膀,他就霍然站了起来,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我先失陪了。”   白清闲说完,转身就走。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问道:“他不会是怒发冲冠为红颜了吧?”   当然不是,白清闲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不能瞎想了。   与其这么胡思乱想,揣测那个人的身份,不如直接查了,也省得浪费时间。   他找到影阁的工作人员,那名狼族女子。在影阁呆了这么长时间,彼此都混了个脸熟,所以当对方听到白清闲说要调查一个人的时候,没什么犹豫,以为他是为了任务。   狼族女子名为藏麟,平日里专门负责接待影阁的贵客。   像是办理入职手续或离职手续,也都是经由她之手,可以说是影阁的副手。   她刚帮一个剑修办理好了离职手续,白清闲就走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都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然而当白清闲说出“紫照”两个字之际,那名剑修离去的脚步顿了顿。   藏麟说:“我记住了,只是调查这个洞府的主人是谁吗?”   白清闲的注意力分了一些在那名反应怪异的剑修身上,一时间没有回答。   “不。”他说道,“我记岔了一个字,是‘清照’洞府,理应是一名气修。”   他没有乱编,确实有这么一个洞府存在。   藏麟点头,白清闲瞥见那名剑修在他说完这句之后便离开了。   “没有别的事情了,我等你的回复。”   他笑着冲藏麟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大堂。   熟练地拐过曲折重叠的甬道,临近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白清闲停下了脚步。   当对方毫无防备地踏入视野中的时候,漆黑的锁链立刻如蛇一般将其束缚。   “我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你了。”白清闲牵着锁链的另一端,任凭对方极力挣扎,慢腾腾说道,“当初,我的贵客急匆匆从我身旁离开,去追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他无意伤害对方,所以也没用上全力。   “你们两个是认识的——并且,你也认识洞府的主人?”   挣够灵石来办个离职手续没想到会遭遇这种事的柳海棠:“......”   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狠狠坑了小师妹一笔巨款的人,问道:“所以,你方才的举动都是故意的?你准备打听的,根本就不是清照洞府,而是紫照洞府对吗?”   白清闲承认了:“没错,我无意与你为敌,只是想打听一下。”   柳海棠感觉白清闲友好地松了松锁链,她沉默片刻,决定顺水推舟问下去。   “你是怎么知晓这个洞府的?”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也是柳海棠到现在也没有动手的原因。   令她意外的是白清闲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随即笑了笑,说道:“你和她相识,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我只是想知道让唐姣念念不忘的那名白月光是谁,这很难回答吗?”   柳海棠茫然:“念念不忘?白月光?”   白清闲:“嗯?她怀中的那枚玉牌,不正是那人送的?”   柳海棠喃喃道:“玉牌,确实是有这回事,只不过......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就奇了怪了,你不会是到现在还在与我装傻吧?”白清闲微微皱了眉,说道,“我查这个并不是要找那人算账,而是因为我与唐姣如今是双修对象的关系,想知道她心中的那个人是谁,很正常吧?她将那枚玉牌贴身放置,随时拿出来瞧一眼,我从未见过她对谁露出过那样的神情——你尽可将我的疑惑当成对她的关切也好,好奇也罢。”   柳海棠如遭雷劈,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也不挣扎了。   白清闲终于发觉了柳海棠的反应很奇怪。   她好像也并不知道这段关系。   同时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种关系吗?   柳海棠的嘴唇动了动,徒劳地问:“你确定,那枚玉牌写着‘紫照’两个字?”   白清闲说:“我确定。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吗?”   莫非唐姣把所有人都瞒了过去,唯独不小心被他瞧见了?   他心中暗叹失策,松了束缚住柳海棠的锁链,耸了耸肩,说道:“是我失礼了,既然你并不清楚此事,我也就不再问你了,你今日是来办理离职手续的吧?有缘再见。”   说实话,白清闲看柳海棠这个反应,也不觉得她会去找唐姣对峙。   至于理由大概和他差不多,为了维持这段关系,他们都必须保守秘密。   本来他只是好奇,现在一看到柳海棠的反应,他就不得不继续查下去了。   那个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他想,柳海棠到底在惧怕什么、慌乱什么呢?   难不成那个人的身份还是不能说的秘密?说出来就要死?   白清闲兀自沉思着离开了,剩下柳海棠还站在原地。   她着实被震惊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小师妹怎么会跟大师兄有这段关系?   柳海棠从来都没想过。   她先想,原来小师妹喜欢大师兄这种类型。   然后想,大师兄呢?他对小师妹的处处关怀是否带有师兄妹以外的感情?   最后想,一个是她那温柔体贴的师兄,一个是她那惹人喜爱的师妹,两个人她都很亲近,也不能说是不登对,若他们不是师兄妹,柳海棠肯定支持的,可偏偏他们就是师兄妹,而且还都是合欢宗的,这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合欢宗禁止内销。   此后,柳海棠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合欢宗。   她几度想要用符箓联系唐姣,又几度放下符箓,难得露出忧郁的神情。   过了一段时间,柳海棠肉眼可见的萎靡了许多,去找李少音讨了几坛桃花酿。   李少音一边吭哧吭哧挖土,一边关切地问她:“我很少见到你借酒消愁,不会是遇了情伤吧?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喝?反正我今天没什么事,一个人喝酒实在太孤单了。”   柳海棠摇头:“跟江赴亭没什么关系。”   李少音追问:“那是怎么了?”   柳海棠却不回答,兀自取了酒就走了。   她后来才发现柳海棠拿错了酒,根本不是桃花酿,而是她珍藏多年的千梦酒,这酒即使是神仙也得一杯就倒,李少音留着多半是揣了小心机的,准备拿来灌下一任道侣。   李少音心道“坏了”,说不清是珍惜酒还是担心柳海棠,连忙追至她的洞府。   等她找到柳海棠的时候,这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歪歪扭扭地扒着酒坛,还要接着喝,李少音赶紧摸出个清心符在她额前一贴,作用不是很大,柳海棠还要傻笑着把头伸到酒坛口子上,要掉下去似的,李少音不得不把自己的宝贝千梦酒从她手里头抢出来。   她举着个酒坛,场面一度非常怪异,堪比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一边举着,一边躲闪,喊道:“柳海棠你又没受情伤,在这里发什么酒疯?”   柳海棠呜咽道:“比、比情伤更甚。”   李少音说:“那你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柳海棠不住地摇头,咬紧了牙关就是死不交代,伸手还要去夺酒。   李少音想,对不起了,江赴亭,你应该是很大度的人吧,我也是万不得已。   她把酒坛收入百纳袋,伸手捞住柳海棠,用手臂把她禁锢在怀里,不等她挣扎,又赶紧摸了个消力符贴在她脸上,这下子她脸上就挂着两张符了,被风吹得一掀一掀的。   李少音好歹是七阶后期,这种程度她还是能收拾的。   柳海棠被禁锢着,动弹不得,默默地停止了挣扎,半晌忽然哭起来。   她一直都有这个毛病,喝酒就掉眼泪,所以李少音才提议一起喝酒的。   李少音心软了,看着比自己年纪小了一点的师妹,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   柳海棠:“小师妹......”   李少音一惊:“小师妹出事了?”   柳海棠摇头,又哭道:“大师兄......”   李少音又一惊:“大师兄出事了?不对,他不是在闭关吗?”   柳海棠只是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是眼泪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少音用袖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无情地说道:“我要用吐真符了。”   柳海棠连滚带爬地就要跑,可惜消力符贴在脸上,酒意又将四肢酿得瘫软,没等站稳就被李少音追上,“啪”地一声在后脑勺上贴了个吐真符。   要是别的事情倒好,李少音也不至于这么做。   问题是,事关她最可爱的小师妹,还有她最敬重的大师兄。   这就不得不好好盘问一下了,万一他们两个出了什么事情可就糟了。   李少音拉住柳海棠,将她旋了个圈,面向自己,问:“他们两个出了什么事?”   柳海棠惊恐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像连环炮似的噼里啪啦地把该隐藏的事情往外吐。   什么小师妹心心挂念大师兄啦,什么她双修对象因为这个事儿嫉妒了,什么当局者迷,局外者清啦,又将之前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一一分析,竟然把逻辑捋得非常通顺。   末了,她还说,大师兄经常穿在身上的那件外袍,听婵香子说,是唐姣做的。   李少音:“......”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说道:“或许是误会呢?江赴亭的前未婚夫不也——”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   因为李少音想起来,起先小师妹对大师兄其实是有点若有若无的疏远,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性格,却不太好意思面对大师兄,这是为什么呢?   她又将记忆往前推,群门宴的第二日,她询问了一下唐姣昨夜的收获,唐姣的回答是:“嗯,虽然我们对彼此都有好感,但因为身份这一层......”   身份?什么身份?   到底什么身份才会成为阻碍?   李少音都敢闯入佛门重地找道侣,还有什么事是比她更严重的?   她捂住脸,终于将种种不对劲串在了一起。   群门宴的那天晚上,如果她记得不错,大师兄正巧出关,于是也赴宴了。   唐姣说的所谓“身份”成为阻碍,原来指的是他们都是合欢宗的弟子这层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小师妹所说的喜欢的类型,指的不就是徐沉云吗?她竟然还拿这个开过玩笑,对小师妹说“大师兄就是你喜欢的类型,你可以见一见他”这类的俏皮话,结果人家早就差点有一腿了,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从始至终蒙在鼓里的就是她自己啊。   李少音顿时感觉心脏怦怦直跳,也顾不得还在那里吐苦水的柳海棠了。   她哆哆嗦嗦摸索出符箓,联系唐姣。   不经意抬起头,却睁大了双眼,一时忘记了手中的符箓,只是怔怔地看着天际。   血色的光芒蓬勃生长,如同斑驳的蛛网,映照在她的眸子里。   符箓那端很快响起唐姣的声音,清脆明亮,“怎么啦,李师姐?”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最近在药王谷过得如何了,知道你一切就好便安心了,你在药王谷跟着珩真君好好修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唐姣,你千万记住。”   唐姣听得莫名:“什么?”   夜风寂静,她听到李少音的声音夹杂在尖啸的怪异声响中。   今夜的合欢宗似乎与以往不同,很热闹,她甚至听到了李裳眉在喊李少音。   李少音不欲与她再多说,慌乱地说完这些之后,便切断了联系。   剩下唐姣一个人坐在药王谷的寝居里,怔怔地盯着手中没有了声音的符箓发呆。 第83章   ◎“即刻诛杀,永绝后患。”◎   李少音没有理由半夜联系自己, 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让她不要离开药王谷,为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唐姣的心脏仿佛被捏紧了,不安的预感浮现。   李师姐不说还好, 既然这么说了,她听在耳中,怎么可能真的坐视不理呢?   她犹豫了不过几息, 就即刻披衣起身,匆匆忙忙系好腰封,拢了拢散乱的长发,走出房门,放眼望去,即使是夜深人静, 外面也已经站了许多弟子,都在踮着脚尖眺望。   唐姣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只见——   西面的天际孕育着雷鸣, 刺眼的雷电在漆黑云层中穿梭, 如游龙怒吼,而在这片天际之下是极其诡异的红色光芒, 像是一颗血色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极富节奏地跳动。   距离很远, 却如此的清晰而明亮。   血色的心脏惊醒了大地的脉搏,渐渐的,连沉郁的雷鸣声也与之趋近。   唐姣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合欢宗方向。   她将怀中的玉牌摸出来,垂眸望去之际, 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在发抖, 她不得不用另一手握住拿着玉牌的手, 这样才不至于使玉牌落到地上,瞳孔收缩又扩大,将注意力集中在玉牌上,然后唐姣就清晰地感觉到,玉牌上那仅剩的神识不知在何时烟消云散了。   想来也是。   如此大的阵仗,除了那个人以外,再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唐姣唇齿间弥漫起一股腥甜的气息,她咬破舌尖,定了定神,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毅然决然地拨开人群,跑向同辉洞府。在通往洞府的阵法处,经常为珩清跑腿的弟子拢着衣服,一副刚起床不久的样子,怔怔地盯着手中已经断成了好几段的锁链发呆。   “珩真君呢?”   只是说出这四个字,唐姣都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我也不知道,我听到一阵巨大的动静,跑过来一看,就发现锁链全部断掉了。”那名弟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意思,神情呆滞,“这上面都是珩真君的真气,似乎是他匆匆忙忙,来不及越过锁链,索性将它们全部斩断了,话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现在没办法和你解释。”   唐姣扔下这句话,转身朝药王谷的大阵疾行。   她事先吃下了疾行丹,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影子。   弟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扔下手中的锁链,无奈地开始清理起残局。   珩清究竟去哪里了?   唐姣抬起头颅,没有哪一次比今夜更长久地凝视夜空。   红色光芒仍在跳动,这一晚或许整个九州都将目光投向了合欢宗,在阴沉的天穹之下、近乎渺茫的繁星之间,有三道并不是那么明显的弧光从不同的方向赶赴风暴中心。   她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药王谷的阵法,启动灵石,等待阵法那端响应。   没有反应。这是唐姣所能预料到的最糟糕的结果。   两宗之间的阵法应由两宗负责管理传送阵的人认可之后才能连通。   而阵法没有反应就说明......合欢宗那边的阵法已经被破坏掉了,或是无人接应。   她这是被遗弃在了药王谷。   二十年前,她没能挽回任何事,二十年后依旧如此。   唐姣揪住衣襟,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汗珠不停地从两鬓滚落,将眼睫濡湿。   片刻后,她重新直起身子,擦了擦打湿视野的汗水,目光已经变得坚定。   即使只有微小的可能性,她也要回合欢宗,就算花上多长时间都可以,她是合欢宗的弟子,理应在危难之时回到宗门,并且自己也曾与徐沉云做过约定,她会帮助他的。   就算不能帮助他,至少也要在他身边......   唐姣竖起两指,召出桃花剑,剑身在空中发出阵阵清鸣。   她足尖一踏,将要跃上那柄飞剑之际。   不远处传来了三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师妹!”   唐姣的身形一顿,转过身,就瞧见楼芊芊、梁穆、颜隙三个人追了上来。   他们这时候表现出了异常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刨根问底。   楼芊芊说:“我的雷霆之枪更快,可以送你一程。”   梁穆说:“我的鹏鸟可以暂时地替你遮挡风暴。”   颜隙说:“清风阁距离合欢宗更近,我联系宗门那边,先传送到清风阁。”   唐姣只犹豫了一瞬。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   “谢谢。”她说道。   那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朝唐姣点了点头。   颜隙难得没有和梁穆起内讧,四个人即刻前往通向清风阁的传送阵法,由颜隙开启了阵法,那端很快传来了回应,迷迷蒙蒙的,大概能听出来是赵玉微的声音,这对师徒简单地交流了几句之后,阵法开启,蓝光铺散,转瞬之间就将四个人传送到了清风阁。   时隔多年,梁穆终于又回到了清风阁。   赵玉微就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弟子,神色温和哀伤。   梁穆这次没有逃避,或许也是因为无处可逃了。   他沉默着,召出鹏鸟,驱使它跟随唐姣,便止住了步伐。   而颜隙替她们让出了一条道,说道:“祝你们好运。”   唐姣朝他点了点头,楼芊芊抬手召出雷霆之枪,握住唐姣的手,枪身化作电光,驱策风雷径直飞往风暴的尽头,离得越近,那种尖锐刺耳的怪响就越暴烈,浑身的真气像沸水一般蒸腾起来,汩汩地作响,鹏鸟的翅膀极力遮去风暴,却还是被割出道道血痕。   鹏鸟的哀鸣声响彻天际,唐姣侧过视线,发觉楼芊芊的脸色白得像纸。   她们都吃下了磐岩丹,但那股邪祟的气息太过猛烈,难免造成影响,更不要说楼芊芊还是驱使雷霆之枪的人了,枪尖已经有所破裂,法宝的损坏直接作用在了她的身上。   察觉到了唐姣的目光,楼芊芊笑了一下,宽慰道:“马上就快到了。”   唐姣却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楼芊芊的神情一变。   唐姣将手从她掌中一点点抽离,楼芊芊想要握住她,却又没有多余的力气。   “就送到这里吧,楼师姐,梁师兄。”唐姣说着,与此同时,她的手彻底从楼芊芊掌中抽离,在她怔愣的眼神中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紧接着,身体开始失重,急速下坠。   在彻底坠入深渊之前,春山白鹤鼎轰然显现,稳稳地将她的身形吞没其中。   唐姣透过缝隙望向楼芊芊的最后一眼,看到雷霆之枪彻底溃散,化为点点光斑融入她的体内,鹏鸟飞过来接住她的身体,将她往羽毛的更深处轻轻拢了拢,返身飞走了。   这样就好,她想,若不是自己主动放手,楼师姐还不知道要硬撑到什么时候。   雷霆之枪应该是无碍的,即使有所破损,回到楼芊芊的丹田内温养一阵仍能恢复。   唐姣在炉鼎里曲起膝盖遥望鼎口,在那外面不断传来了悲伤的风鸣。   春山白鹤鼎被风暴撞得叮叮当当作响,最终很不平稳地落了地,踉踉跄跄地往前跌了几步,想要稳住身形,鼎腿却不如人腿可以弯折,踉跄几步,还是哐当一声摔倒了。   她从鼎里一骨碌滚了出来。   李裳眉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小姑娘滚到自己脚边,动作顺畅地坐稳了。   “唐姣?”她惊讶道,眉头随即皱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唐姣四处张望一阵,发现眼前的都是合欢宗的长老,除了方明舟都在这里了。   她说:“合欢宗有难,我不得不回来。”   “合欢宗有难,也不该是你这样的晚辈来承担。”   李裳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腾出一只手把唐姣拉了起来。   此时,合欢宗的所有长老都在尽力用真气抵御肆意生长的血色光芒,分不出精力,大多只是略略侧头瞥了她一眼,唐姣注意到,徐沉云的师父,也就是剑宗宗主,名为钟鹤的女子,神情尤为疲惫,难得流露出了平日里少见的表情,嘴唇紧紧地绷成一条线。   “少音领着其他弟子撤离了,宗门内也就剩下你的师父,以及......”李裳眉说到这里的时候,没能继续说下去,“你去和少音他们会合吧,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唐姣收起春山白鹤鼎,打定主意不走了,从百纳袋里取出五阶大元丹,依次分给在座的长老,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好歹是解决了燃眉之急,即使李裳眉再不愿意让她这个对他们来说还是小孩的修士留在这里,也还是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丹药,道了声谢。   做完这些后,她问:“出事的人,是大师兄吗?”   她声音很冷静,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似的,引得钟鹤转头看了她一眼。   李裳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说:“你是怎么知晓的?”   “我察觉到大师兄身体不适,几番询问之下,他才告诉我,原来他在深层地域内被阴火所伤,留下了顽疾。”唐姣大致解释了一下,“抱歉,我选择了保守这个秘密。”   “该感到抱歉的人是我。”钟鹤忽然开口,“作为师父,我没能尽责,一直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弟子身体出现了问题。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我,乃至整个宗门都将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他性情内敛,久而久之愈发不肯将心事托付,如今从你口中知晓原来还是有人曾如此地关心他......我非常感激。在这一点,你做得比我更加出色。”   唐姣听到她说的“有人曾如此关心他”,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她不安,焦灼,茫然地询问:“为什么?您明明以后还有机会关心他......”   钟鹤一时没有回答。   唐姣的目光巡过在场的所有长老。   竟然没有一个长老肯与她对上视线,纷纷垂头叹息。   “亲口承认这件事,对钟长老来说有些残忍了。”李裳眉说,“让我来说吧。小师妹,他现在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温柔体贴的大师兄了,闭关中途入魔,如今已经药石无医,在座所有人都不想眼睁睁见他走向灭亡,然而我们伸手的时机实在是太晚了。”   唐姣感觉唇舌麻木:“也就是说?”   “这场异变再持续下去,会波及到整个修真界,到那时也就无法挽回了。”她缓缓地吐露残酷的事实,“我们向九州盟争取到了一点时间,然而时间已经接近了尾声。”   唐姣顺着李裳眉的目光望过去,望向阴霾笼罩下的天际。   那里有个血滴似的沙漏,在她的注视下流失殆尽。   沙漏的周遭,不知从何时起分立着三位修士。   三人悬浮在半空,静默得像是亘古以来不曾变化的磐岩,纵然风暴狂肆,他们的衣袍却丝毫没有动摇,如同兵刃,不可催折,是修真界的一柄利器,也是九州盟的利器。   所有人都用这个词来称呼他们:   刑狱司。   萧琅垂眸看了一眼耗尽的沙漏,又看了一眼毫无消退之意的紫照洞府。   “我很抱歉,但是时间到了。”   她的声音通过真气放大,浩浩荡荡,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合欢宗的大弟子,九州盟的一员,刑狱司最锋利的剑,我们最可靠的同僚,‘临川泊雪’徐沉云不幸入魔,按照九州盟的条例,应当——”   “即刻诛杀,永绝后患。” 第84章   ◎“我很害怕。”◎   那一句话如同定下罪名, 宣判死刑。   合欢宗的长老们默默地收回了手,停止无意义的真气消耗。   天幕之下,三位刑狱司终于开始动了。   珩清翻过手腕, 五指舒展,生长在淤泥深处的白花绽放、开出森白冰冷的光芒。   谢南锦脸上难得没有散漫的笑意,手中的敕召诸将旗一顿, 黑色的穗子卷出风浪。   萧琅身上的凤凰印记燃起火光,金与红交织在她的周身,宛如日沉之际的残霞。   而李裳眉将怔愣在原地的唐姣搂在了怀中。   和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严苛不同,她的怀抱是很温暖的,比李少音更加宽和,感觉到唐姣身体微颤, 于是心中的悲恸更深,用最柔缓的语气说道:“很快就会结束的。”   结束?真的要就此结束吗?   唐姣靠在李裳眉的怀里,却觉得指尖冰凉。   她听到了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上方, 三道宏大肃穆的真气炸响, 好似坍塌倾倒的山,径直压下, 那种不详的尖啸声愈发嘹亮,两者相撞,巨浪将每个人的衣袍都掀得纷飞。   “你师父如今正是炼丹的关键时刻, 脱不开身,心血都与炉鼎相连,若是强行打断他,他也会沦落至走火入魔的地步。”李裳眉用真气护住唐姣, 低声道, “为了不让整个修真界受到波及, 为了不让宗门再损失一员,我们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了。”   唐姣当然知道,在场没有哪个人是不想救徐沉云的。   他们都经历了几百年的光阴,性情逐渐沉淀下来,也认清有些事是无法挽回的。   徐沉云是钟鹤的大弟子,她理应是他们之中最感到痛苦煎熬的那个人。   然而,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损失最少的那条路。   那就是放弃徐沉云。   但是,唐姣又想,徐沉云知道这些吗?   他知道他们因为他而如此挣扎过,试图挽回,最终无可奈何才不得不放弃他吗?   ......他恐怕是不知道的。   独自承担宗门的责任,不曾将心事袒露给任何人。   即使到了最后,他也仍然是孤身一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往无尽的混沌。   师门亲口承认放弃他,昔日好友将他亲手诛杀,这样的结局,会是他想要的吗?   唐姣忽然感到心悸,胸腔中好像塌陷下去了一块,逐渐暴露出空洞的内里。   她想到那名药王谷的长老。   亲手杀死自己的独子时,他也是这般痛苦的吗?   或许是更痛苦吧,明明已经成为了丹修界的大能,却连想救的人都救不了。   她想到自己在无数次濒临崩溃之际,徐沉云对她的殷殷劝导。   他总是这般不辞辛劳地劝导别人,然而他经历过什么,心中在想什么,是否感到痛苦,是否有哪怕一瞬也曾感觉天下偌大孤寂,没有人能知道,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共情。   无数的回忆自脑海中闪过。   最后,画面终于定格在了最后一幕。   那是在药王谷的时候,刚经历了丹修大会的闹剧、珩清强横的收徒邀请,两人从同辉洞府中并肩走出来,沿着青石小道前行,落叶铺洒在小道上,远远看去,好似软毯。   彼时唐姣并不知道徐沉云的伤势已经很严重了。   她兴奋地与他交谈着,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连浮躁的心情也安定下来。   徐沉云听着,偶尔回应两句。   然后他状似无意的,停下了脚步,将所有痛楚都收敛起来,只是目光专注地凝视唐姣,轻轻牵扯嘴角,语气温柔地对她说道:“我之后还有事情,所以要先回宗门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可能也很难再抽出空闲。小师妹你一个人在药王谷,会感到害怕吗?”   唐姣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回应是——   “这次,我能见到师兄,能在困厄之际听到那番话,已经让我很高兴了。我本来是有些惧怕的,可是一想到大家都在等着我,我就并不惧怕了,这些都是师兄的功劳。”   她又说:“师兄回到宗门之后,虽然免不了忙碌,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至少要给自己喘气的机会吧?”   “好。”徐沉云点头答应了,“师妹也要保重身体。”   就像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道别。   唐姣从来没有想过,那竟然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那时候的她懵懵懂懂的,对不可见的将来没有丝毫惧意。   但是如今的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变得更成熟了,却唯独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生出了莫大的恐惧,攥住她的心脏,让她感到眩晕,感到窒息,她不敢想今后修真界再也没有徐沉云这个人,合欢宗再也没有这样一位温柔的大师兄,玉牌那端再也传不来回应。   “小师妹你一个人在药王谷,会感到害怕吗?”   徐沉云的声音似乎又在耳畔响起。   这一次,唐姣却点了点头,嘴唇微动,回答道:“我很害怕。”   ......   李裳眉忽然感觉到怀里的唐姣挣扎了起来。   她此前的表现一直很平静,很镇定,所以李裳眉没有对她抱有太大警惕,也就轻易地被她挣脱开了,李裳眉的瞳孔微缩,抬手想要拦住她,唐姣像是早就有所准备似的,春山白鹤鼎与桃花剑在周身飞旋,疾行丹在此时此刻发挥到了极致,破开重重的阻拦。   她径直跑到最前端,隔着断崖,朝空中的那三名修士喊道:“真君!”   珩清的动作一顿。   他大抵是三个人中反应最大的那个,转过来之际,面上已经涌现愠意。   “唐姣,回去,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珩真君,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卷入这场纷争。”唐姣心里默默添了一句,所以才如此急切地离开,根本没有考虑过告诉她这个合欢宗的弟子,“但是,我不想后悔。真君当年没能救下那名弟子,这几十年中,你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否有片刻的怔忡?”   “真君告诉我,要么不要做,要么不要想。”   “我不可能不去想,也非做不可,即使我心知这只是螳臂当车,仍然想一试,比起多年之后再来后悔,我更想现在就去做我能做到的事情,实现我曾对他许下的诺言。”   她顿了顿,说道:“或许......我也能完成真君当年未能实现的遗憾。”   唐姣知道珩清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他说过,当年那名长老的弟子,是他唯一出手却没能救下的人。   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咬字却很轻,夹杂若有若无的叹息。   珩清压下手腕,鸦青的手套覆在白花上,止住亟待冲破枷锁的黄泉碧落镯。   即使此时此刻那三人都望向唐姣,肆意的真气却没有松懈,仍然死死地压制住了底下的血光,这三个人分别是符修界、丹修界、气修界的佼佼者,分出个精力不成问题。   “我不能做到的,难道你就能做到吗?”珩清说道,“别傻了,入魔的人是不可能救回来的,从古至今所有不慎入魔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在疯狂之中被诛杀。”   唐姣知道自己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珩清。   但是如果什么都不说,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沉云走向湮灭。   所以她必须要尽力想出个理由说服在场的三位真君,不想不行。   正当唐姣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开过口的谢南锦忽然说话了。   “此言差矣。”他双手抱胸,将令旗夹在臂弯间,说道,“确切来说,徐沉云并不是不慎入魔的,与你的说法有出入,入魔的人或许真的救不回来,但徐沉云不一定。”   这话一说出口,连萧琅也将视线投向了谢南锦。   珩清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南锦没有回答,而是先看向了萧琅,“劳烦萧真君动个手。”   萧琅闻言,抬起手臂,指尖勾勒出金色的火焰,火焰构成的符文层层堆叠开来,顷刻将四个人笼罩在其中,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将声音严严实实地封存在了阵法之中。   “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想知道徐真君为什么会忽然入魔。”她说道,“看来谢真君你似乎早就知道了内情,却迟迟没有说出来,此时若是不说,就再没有机会开口了。”   谢南锦耸了耸肩,“我这不是在说吗?......小姑娘,你也知道内情对吧?”   唐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谢南锦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会阻止?   他之所以那么慢腾腾地动手,不会是为了拖延时间吧?   “是阴火。”她说道,“大师兄被阴火所伤,至于突然入魔的原因我也不知道。”   珩清微微诧异,“阴火?他怎么会和阴火扯上关系?”   旋即又反应过来,“被阴火所伤,理应当场化作灰烬,怎么会拖延至今?”   “既然是与阴火有关,近来发生的事情,我能联想到的也就只有浮屠之棺开启一事了。”萧琅抬眼望向不周山的方向,脸色一变,“阵法失效,浮屠之棺重新开启了。”   浮屠之棺的阵法是萧琅亲手设下的,故而她对阵法的变化更敏锐。   唐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倘若此时将视野拔高,直上云霄,越过繁星,抵达九州盟,就能看见——在九州盟的洞天内坐着一个男子,白发逶地,如同积雪,他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垂眸不知是在浅眠还是在沉思,他的唇齿紧紧地合拢,不曾开口,舌尖之上,骨钉微微地颤动起来。   他有许多的名号。   九州盟盟主,大音希声,玄镜尊者,符修至圣。   再往前,还有不常被人提及的,楚氏曾经的掌权人,“楚明诀”之名。   楚明诀坐于湖岸,眼前的湖水清澈如碧,无风无浪,倒映出下界的种种景象:   九州的东面,合欢宗爆发出红光,如同肆意燃烧的黄泉之花。   而被这耀眼的红光掩盖,不易察觉的,是西面的不周山,正稳定地发出金色光芒,那是属于佛修特有的宽容与慈悲,没有惊起任何人的注意,如同一阵风似的平和温柔。   就在位于合欢宗的萧琅朝西面望去之际。   西面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向合欢宗。   楚明诀清晰地看到,横跨九州的东与西之间,门内阴冷的气息不断涌向合欢宗,正是这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气息被阴火所牵引,侵袭徐沉云的心神,这才导致异变发生。   他沉吟了片刻。   舌尖上的骨钉颤得更厉害,伤口间沁出血水。   就在他思索的这段时间,合欢宗的那三位刑狱司已经争执起来。   萧琅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了。”   谢南锦说:“不能杀,我已经找到了能抑制阴火的办法,只等有人试验。”   珩清说:“你所说的‘试验’,就是让一个六阶丹修去替你的想法送命吗?”   谢南锦说:“珩清,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希望过阴火可以被解决吗?从徐沉云告诉我这件事起,我就意识到了这也是一个契机,默默地研究至今,若是时间足够,我当然可以让这个办法变得更完善,可惜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唐姣愿意,为什么不可以?”   珩清沉默了。   谢南锦取出了一柄匕首。   那柄匕首淬火,在他翻腕之际显出艳丽危险的紫色光芒。   “想要将徐沉云从沉沦中拉出来,势必要进入他的神识深处,唐姣跟随你多年,习得操纵神识的办法,拿着这柄匕首,不至于迷失方向。”他说道,“阴火就藏在徐沉云的神识中,只要找到它,将匕首刺入它的身体,我沁在刃口上的心头血就会起作用。”   萧琅说:“倘若此法确实可行,那么徐真君就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在阴火的侵袭中活下来的修士,这对于整个修真界对抗阴火都有意义......前提是唐姣真的能做到。”   她望向唐姣,“高阶修士的防备心都很重,潜意识不愿意让他人触碰自己的记忆,尤其是像徐真君现在这个状态,他愿不愿意让你靠近还是个问题,我方才也在考虑这件事,若是我、谢真君或是珩真君,任何一个人做这件事,都比你成功率更高,然而我们的气息都太过锋利,一旦靠近,必定激起他的防备心,所以我需要向你确认一件事。”   “他完全信任你吗?”她问。   唐姣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萧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看向珩清,“珩真君,你认为呢?”   珩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唐姣一眼。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抱着死志踏入浮屠之棺。   那时候,作为好友的谢南锦没有阻止他,反而帮他拦下了其他人。   或许修真界的所有修士,无一例外,都是极端固执的疯狂之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绝对不会改变,百年之前珩清如此,百年之后唐姣如此,两种场景隐隐重叠在一起。   珩清最终只是说:“如果这就是你所期望的。”   唐姣微微动容,半晌,忽然说道:“真君,我有一事相求。”   珩清问:“什么事?”   “如果我成功了。”唐姣一字一顿地说道,脸上带着点笑意,“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以很任性地收回前言,在真君面前出尔反尔,拜真君为师吗?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珩清没有料到唐姣竟会忽然说出这种话。   他一时间怔愣,旋即问道:“那么方明舟呢?”   唐姣腼腆地回答道:“方长老是大师父,真君是二师父。”   珩清:“......”   谢南锦转过身,肩膀疯狂抖动。   萧琅也掩住了嘴唇,闷声笑了一阵。   珩清想说不同意,他怎么会忍受在方明舟面前矮上一头。   但是望见唐姣疲惫的神色,膝盖与手臂上被风暴割出来的斑斑血痕,以及在跌倒的过程中划破的衣服,他到了嘴边的话,又没能说出来,改口道:“等你成功了再说。”   谢南锦好不容易止住笑,问:“盟主那边怎么说?”   萧琅抬起眼睛时,瞳孔已经变成了金色。   “可以。”她的语气与平时不同,轻柔温和,不容置疑,“至于不周山那边,自有人处理,你们三人只需要专注合欢宗这边的情况即可,不要让灾变蔓延至整个九州。”   谢南锦与珩清明显习以为常,称了一句“是”。   说完,珩清便催动了黄泉碧落镯。   堆叠的白花几乎将血光全部掩埋,下一刻,紫照洞府从合欢宗彻底分离了出来,这三个人的配合可谓是默契十分,紧接着,敕召诸将旗飞至,肆意的真气稳稳地接住了那座还在簌簌往下掉落土石的山,将它牢牢地钉在半空,萧琅两指往下一划,阵法顿成。   这就是将紫照洞府对合欢宗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做完这些之后,三个人并没有停下来,开始将血光逼退至紫照洞府。   唐姣在原地站着,忽然看到谢南锦朝她招了招手,于是吃下踏风丹,追了过去。   锦衣的修士将匕首放到她手里,说道:“方才我所说的,你都记住了?”   唐姣说:“记住了。”   谢南锦又说道:“有一件事,你要记得。阴火藏得很深,你不要着急寻找它,这点时间我们还是能争取到的,所以不要想外面的事情,这些交给我们就可以了。你进入徐沉云的神识之后,先慢慢让他放下戒备之心,等到潜入神识深处,再去寻找阴火的藏身之处也来得及,倘若你在途中某一环出了岔子,神识受到重创,我会有所察觉,虽然很残酷,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只有一次机会,一旦你失手,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唐姣暗想,其实谢南锦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不正经。   她还记得徐沉云说过,他去请教谢南锦阴火一事时,谢南锦的回答是“建议你突破九阶”,当时唐姣还觉得谢南锦不如不提建议呢,结果他也就只是嘴上这么说,在徐沉云独自与阴火抗衡之际,谢南锦也在为他寻找破劫的方法。这柄匕首就是最好的证明。   于是她点点头:“我明白。谢谢你,我一定会尽力将大师兄带回现实的。”   道别的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萧琅取下一根羽毛,别在唐姣的发间,化作遮蔽风暴的屏障。   在众人的注视下,唐姣握紧手中的匕首,深吸一口气,踏入紫照洞府。   血光顿时吞没了她的身影,如同水波微微摇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再无波澜。   所有人都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要是真的能顺利的话,就好了。他们如此期望着。   与此同时,九州的西侧,不周山,浮屠之棺前。   直到看见红光被渐渐压制,男子紧绷的神经才有所缓和。   “那边会由刑狱司来解决。”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轻柔的男声,男子并不意外,沉默着听他说道,“你只要专心解决你的事就好,关上这扇门,他们也会轻松许多。”   “楚明诀。”   被直呼大名,楚明诀的反应很平静,“怎么了?”   “你说得没错,天命果真不可违背,兜兜转转,终究演变到这一步。”男子盯着合欢宗的方向看了一阵,便挪开了视线,他虽然在叹息,脸上却并没有任何怒意,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般,说道,“即使中途出现了变故,那也只是推动命运的一环。”   “明释......不,或许我应该叫这一世的你‘昙净’这个名字更合适。”楚明诀笑道,“期待变故吧,或许这一次会有所不同,毕竟,不接受天命,偏离了轨迹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无论是琅琅,还是珩清、谢南锦,抑或是徐沉云、唐姣,都非常固执。”   被称作“昙净”的佛修在原地静立一阵,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没有回应。   他手中的禅杖在地面上敲击出一声清脆的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踏着这些如同送别的叩击声,佛修走入了那扇至始至终纠缠他梦境的门,直至身影彻底消失。   门扉“嘎吱”一声,合拢了,仿佛从来没有开启过。 第85章   ◎“为我破一次例吧。”◎   唐姣被血光彻底吞噬的前一刻, 听到外面的动静。   李裳眉晚了一步,追上来的时候已经被萧琅设下的阵法所阻拦,事态紧急, 不容闲谈,如今已经商量好了对策,萧琅便解除了阵法, 正在与焦急地质问她的李裳眉解释。   掌事,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唐姣默默想着,身后,血色的屏障再次闭拢,外面的动静渐渐地听不见了。   一时间, 耳畔只剩下汩汩的诡异声响,像是什么黏稠的、扰人的液体在流淌。   这里与唐姣记忆中的紫照洞府完全不同。   她记忆中的洞府,尽管非常寂静, 却让人心中安定。   然而, 如今目光所及,只剩下疮痍。   眼前的血光构成蛛网般的形状, 藕断丝连地悬挂在半空中,恹恹的,毫无生气, 但是唐姣很清楚它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无害,因为萧琅别在她发间的羽毛已经开始起了作用,伴随着阵阵凤鸣,金色的焰火一层层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 以免她受到侵蚀。   此时此刻, 徐沉云在哪里?   紫照洞府偌大, 但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   无数的血色丝线如吐息之际的血管一样蠕动着,盘桓着,逐渐交织在一起,唐姣顺着这些丝线一步步走去,随着她的深入,丝线已经多到了恐怖的地步,让人不禁怀疑那些丝线是不是活物,已经爬上了唐姣的瞳孔,让她只能从缝隙间勉强看清眼前的道路。   身边的桃林已经彻底枯萎,很难辨认出来,不过透过它的形状与残余的颜色,还能隐约看出来它也曾如春日般热烈绽放过,每逢星幕高悬之际,也可从枝影间窥见一二。   在视线的尽头,逐渐出现了另一种血色。   血液溅落在地面上,比盛放的桃花更艳丽,唐姣强忍住内心的恐惧,踏着一地的血迹往前追去,随即,映入眼帘的是已经被血染成红色的银白毛发,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丘,而如今山丘坍塌,鹿角弯折,翅膀断裂,头颅枕在一片血泊中,不见任何起伏。   “白泽......白泽!”   唐姣呼唤它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她蹲下来,伸向它的颈子。   向来顺滑如绸缎的毛发被血水黏在一起,颇为扎手。   所幸她还能摸到一丝微弱的跳动,尽管非常微弱,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沿着伤口往下抚动,唐姣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此前因为有白泽的身躯遮挡,所以她并没有看见,这时候才发现它的身体被什么东西贯穿,狠狠钉在了地上,伤口因为挣扎而破裂,潺潺地往外淌血,血泊因此而形成。   并不是那柄白色的剑——而是一根桃树枝。   即使只是折下树枝当作兵器,也足以造成这样严重的伤势。   唐姣用神识小心翼翼地触碰白泽,果然感觉到了疯狂的扭曲,赶紧切断了连结。   主人心关失守,灵兽受到牵连,影响是极其剧烈的,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发狂的状态,徐沉云那时候大约还剩下残余的理智,于是将它钉在此处,却没有取走它的性命。   唐姣没有贸然拔下那根树枝。   如果不解决徐沉云那边的难题,白泽是无法恢复正常的。   她治疗了一下白泽的伤势,至少把血止住了,随即继续沿着血迹往前走去。   血迹变得断断续续。   脚印也变得错乱,交叠在一起,渐渐辨不清方向。   真正看到徐沉云的时候,即使早有准备,唐姣还是觉得心里一紧。   在无数跳动的血线尽头,向来高洁的、不可攀附的剑修,衣裳凌乱,倚靠在一棵树下,脸上、身上,全都沾满了血液,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又有多少是白泽的,他神情略带茫然,满头发丝垂在肩颈,手中紧紧攥着那柄剑,将剑朝向自己,尖端抵在胸口上。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枝,看得出他是用了十足的力气,不曾犹豫。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无论他多么用力,都无法将剑尖再刺入一寸。   那柄剑仿佛凝结在了半空中,纹丝不动,仿佛在嘲笑他的反抗。   唐姣想......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正是因为被自己束缚,所以洞府的主人才没有在第一时间驱赶入侵者,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对镇压自己的那三位刑狱司进行反击,或许,连他本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   唐姣取出怀里的玉牌,发现玉牌上的神识又回来了。   很虚弱地、无声地蜷缩在刻字的缝隙间,如果不仔细感受,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徐沉云的地盘,她无处遁形,索性直接从正面走了过去。   笼罩在周身的凤凰火惊起警告的光芒,噼啪作响,烧断触碰到它的血光,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唐姣踩着掉落一地的灰烬,走到徐沉云的面前,轻声唤道:“大师兄。”   徐沉云如今的样子,与其说是“入魔”,不如说是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   并不清醒,但也没有完全沉沦,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就算是蹲在他的面前,他都没有将注意力分在她身上。   于是唐姣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牌上的那缕神识,贴近徐沉云的额角。   当神识迫不及待地回到本体之后,徐沉云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看向她,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瞳孔却无法聚焦,认不出是谁,只是很茫然空洞地盯着她的举动。   唐姣触碰到徐沉云的手指,一根根将其扳开。   徐沉云的身上正不断地涌出血丝,瀑布似的流淌,源源不断。即使有火焰保护,离得这样近,唐姣还是受到了影响,血丝从徐沉云的掌心缠绕至她的指尖,沿着指缝向上攀援,很快就蔓延到了臂弯、脖颈、锁骨,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茧将她包裹。   双修功法在此刻真正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原来竟是如此贪婪的、永不知足的功法,近乎疯狂地吸收身边的所有真气。   无论是等阶比他低的,还是等阶比他高的,都被硬生生卷入漩涡中,直至干涸。   凤凰火也多多少少烧到了徐沉云,但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比起“不痛”,更像是痛觉已经被模糊了。   而唐姣已经开始忍不住抽气,真气被强硬地吸走,仿佛将浑身皮肉撕裂,她控制不了生理反应,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落在徐沉云曲起的膝盖上,衣袍上洇开了小小的圆,她认出这是自己缝制的袍子,每一个针脚,每一段布料的触感,她都再熟悉不过。   她没有松手,反而更倾身向前,终于将那柄银白的剑从他的手中夺了过来。   然后——狠狠地丢到一旁。   剑发出当啷一声响,像搁浅的鱼弹了几下,没了动静。   唐姣眼里还含着泪水,手指颤抖着捧住徐沉云的脸,说道:“大师兄,我知道你总是不肯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知道你一直想要独自承担一切,可是你答应过我,你会等我成长起来,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卸下防备,相信我一次。你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吗?”   她感觉喉咙很干,鼻尖发酸,呼吸愈发滚烫。   “宗门上下所有人都想救你,你的师父很后悔,当初没能察觉你的痛苦;掌事抱着我的时候心跳得很快,呼吸都在发抖;还有谢真君,你将他的自由还给了他,投他以木桃,于是他报你以琼瑶,将心头血沁入刃口中,只希望你能够重返此间。”唐姣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该在这里结束......你不能这里结束,我也不愿见到你在这里结束。”   “我会尝试理解你的痛苦,我会耐心倾听你的过去,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所以,拜托了。”   她说道:“为我破一次例吧,徐沉云。”   唐姣隔着泪光凝视徐沉云那双无神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反应。   就在说完这句话之后。   她发觉他的眼睫缓慢地颤了一下,额上的碎发落下来,轻扫过她的手背。   缠绕住她的身体,紧紧不放,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的血丝终于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而唐姣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机会。   她的身体疲倦不堪,疼痛难忍,连动一下手指都很困难。   但是她的神识却在此刻达到了极端集中的状态,几乎是同一时间,神识收缩至针尖的大小,精准地刺入了徐沉云终于露出的那一霎缝隙,紧接着,混沌将视野彻底颠倒。   唐姣以为自己会见到炼狱般的场景。   实际上,她睁开眼睛时,甚至花了点时间适应过于刺眼温暖的阳光。   摸一摸腰际,谢南锦的匕首不负众望地被她带了进来。   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兵戈相交声,唐姣眯着眼睛看向日光最盛的地方。   陌生的红衣女子正在与白衣老者缠斗,手持真气化作的长柄刀,攻势猛烈,白衣老者也丝毫不逊色,掌中长剑挥舞,绽开流虹,远远望去,两位高阶修士打得不可开交。   在她侧身之际,唐姣无意间瞥见她的相貌,不由得心头一震。   那是非常艳丽而糜烂的相貌,眉峰似弯,眸藏秋波,唇若桃杏,如同盛开在黄泉之岸的花,明知危险,却仍然忍不住想要接近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无限。   当然,最让唐姣心头一震的,还是红衣女子接下来说的话。   她一边打斗,一边骂骂咧咧说道:“老不死的,赶紧交出我宗弟子!”   老者嗤笑一声,说道:“你合欢宗不过一个新立的小门派,管理混乱至极,甚至胆大包天到想要兼顾各派系弟子,不要糟蹋人才了,我天地剑宗才是最适合他的去处。”   “是我先发现他的,你自己运气不好找不到接班人,生的子嗣又个个都是废物、蠢货、垃圾,这也就罢了,竟然恬不知耻地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若不是因为那日我恰好不在宗门,他又怎会被你掳去剑宗?”女子毫不客气地反击道,“你不要以为你年长,我就不敢动手,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把徐沉云带回合欢宗!”   合欢宗。   天地剑宗。   徐沉云。   唐姣立刻回想起了李少音对她说过的那段往事。   “有好长一段时间,天地剑宗都想把大师兄挖走呢,说我们合欢宗暴殄天物了,为此合欢宗和剑宗闹得很不愉快。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两宗关系还不错。”   原来李少音那话都已经是很含蓄了。   唐姣环顾四周,便发觉她已然身处群山之中,云雾渺渺,如利刃直插云霄。   所以,她这是回到了徐沉云刚加入合欢宗不久,被剑宗硬生生抢去的时候吗? 第86章   ◎抓住小狼崽的尾巴。◎   顶上那两位, 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合欢宗掌门与剑宗掌门。   门派里的长老们,唐姣多多少少都混了个眼熟, 唯独对她没有半点印象,再结合她所说的话,以及从其他弟子形容的“非常随性的一个人”来看, 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了。   而这个剑宗掌门,被骂了一句“子嗣又个个都是废物、蠢货、垃圾”之后,脸色登时铁青,明显是被戳到了痛楚,唐姣猜测这人就是将自己的小儿子塞给江赴亭的那位。   趁着他们两个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她赶紧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一个坏消息, 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唐姣摸遍了全身也没摸索出一枚丹药,法宝也没了音讯。   此间的东西是带不去彼岸的,也就是说, 她现在是个没有丹药和法宝的丹修。   好消息是唐姣还有神识可以傍身。   而剑宗掌门如今正被合欢宗掌门所牵制, 没有注意到她这个不速之客。   她决定碰碰运气,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徐沉云。   如果这是三百年后, 唐姣或许还会迟疑一下。   但这是三百年前,剑宗的弟子普遍修为都不高,也就方便了她的行动。   随便扒下一个神识被打伤的弟子的衣服, 唐姣将并不是很贴身的外袍拢了拢,遮挡住里面的那件合欢宗服装——想着万一有了误会就不好了,所以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脱下这身红衣, 省得到时候解释起来身份太麻烦, 要是将她也当作剑宗的就糟糕了。   她这么想着, 将气息压制到了最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剑宗宗门。   远远的,身后还有真气碰撞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唇枪舌战。   剑宗设于群山峻岭之间,地势陡峭,像是要彰显他们的艰苦修炼似的,特地选了这么一个全是断崖的地方,通往山巅的小道只够一人通过,绕着山脉迂回环扣,底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掉下去,修炼到家的剑修都是御剑而行,而唐姣只能攀登。   好在她并不惧高,经常攀山涉水地采药,将步子走实些,一路上还是比较顺利。   终于登上顶峰,唐姣又遭遇了新的难题。   眼前的传送阵法密密麻麻,真要一个个找过去,不知道得找到什么时候。   唐姣随便逮了个弟子,神识一开,眼神真诚,急切道:“我方才上来的时候,发现合欢宗的掌门竟然隐隐争了上风,要是她真的攻进来,找到徐沉云所在之处怎么办?”   弟子愣了一下,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因为他没见过这个弟子。   但是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真诚,像是有魔力的漩涡,让他不由得相信了她说的话,接下来的话就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了:“怎么可能让她如愿?且不提我宗对徐道友好吃好喝地款待,即使她攻进来了,也是找不到他的,大师姐早已领命将他转移到暗室了。”   唐姣问:“万一她就是发现了呢?”   弟子立刻否认:“绝不可能!暗室设在沁雪阁之下,她怎会寻到?”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嘴唇张了张,又莫名闭上了,无形的手将他旋了个身,到角落里罚站去了。   唐姣打听到了消息,依次在那些法阵旁边看了看矗立的石碑,那些石碑都是指示用的,以免有些弟子走错了路,她找到“沁雪阁”三个大字,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阵法。   沁雪阁设于最高的山峰上,常年寒冷,风牵雪引,颇为风雅,故而得名。   路上巡逻的弟子渐渐多了起来,她揣测自己大概已经很接近了。   剑宗这帮人完全就是一根筋,完全不知道怎么遮掩,无论是抢人还是藏人,在唐姣眼中都跟光明正大没什么区别,至少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药王谷还是要略胜一筹的。   神识逐渐散开,为主人忠实地传递所有情报。   “阿嚏!冷死了......你说,要是徐道友真的加入我们剑宗该有多好?明明我们都那样殷切地邀请他了,并且为他的剑法所折服,可他就是不愿意,真叫人伤脑筋啊。”   “确实。”   “我看,他那样不愿意,要不然就别来硬的了,毕竟少他一个也不少嘛。”   “你个刚加入门派的小孩乱说什么?我跟你搭话了吗?九州大乱,阴火肆虐一事发生之际,我们剑宗离得近,不得不去驰援,有一半的弟子都折在了里面,导致现在大家修为普遍不高,宗门亟需人才,掌门当然心焦了。不光是我宗,其他宗门也是如此。”   “其他宗门也这样抢人?九州盟不管吗?”   “不是不想管,是压根管不完。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修士都有那份闲心顾及其他人的死活,个个随性惯了,一个忽然创立的组织想要治理修真界,这不是异想天开的吗?”   “不过,我听说九州盟最近推出了新法,打算杀鸡儆猴,若是谁再负隅顽抗,拒不听令,他们就要用暴力解决暴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声音渐渐地变小了。   一个忽然问:“对了,大师姐呢?”   “大师姐方才被长老唤去了,留二师姐在此地看守。”   “......”   唐姣听了个七七八八,大致也对这时候的修真界有所了解。   阴火之后,各大门派损失惨重,百废待兴,自顾不暇,怎么可能轻易接受管辖,于是这才导致门派的抢人事件频频出现,合欢宗是新立的门派,自然被当作了软柿子捏。   就说两宗掌门打到现在,九州盟还没派人来制止,大约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了。   唐姣一路阴暗地挪动,又听了半天的闲聊,终于摸索到了沁雪阁的下层。   暗室呈六边形,六面不透风,留了一扇铜门,门上嵌着四神樊笼锁,如果不用特殊的办法解,是解不开的,她捋了一点神识过来,探入锁孔中,顿时被构造看昏了脑袋。   里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出声道:“谁?”   这个声音稍显稚嫩,呼吸不稳,但还是能够听出是徐沉云的声音。   唐姣解不开锁,又将神识往里探了探,成功地游了进去,顺着空荡荡的房间绕了一圈,终于从某个角落里找到了少年,于是攀住他的腿,温柔地爬上去,将声音直接传递到他的脑海:“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奉掌门之命,趁乱来救你出去。你是徐沉云吗?”   徐沉云说:“是。”   他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和百年之后能说善道的大师兄大不相同。   唐姣还以为事情的发展不会这么顺利,至少徐沉云不该这么快就交代出来,不过这也是好事,或许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潜意识中觉得有些熟悉,值得信任,也说不定呢?   “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她说道,“你现在朝左边走五步,离门远一些。”   神识那端轻轻牵动,徐沉云依言照做。   因为这锁实在太复杂了,所以唐姣临时改变了计划,决定强行破锁!   她捏成细线的神识在四神樊笼锁中敲敲打打,终于发现一处生锈的地方,较于其他地方更为脆弱,真气催动,轰然砸向了那个突破口,巨响过后,四神樊笼锁应声碎裂。   唐姣打开那扇门,望向室内:“上面的人应该听到了,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少年好似抽条的柳枝,长发束起,垂至腰际,在身后一晃一晃的,像条大尾巴,眉眼冰冷,如果说百年之后的徐沉云是藏在鞘中的剑,即使不出鞘也能让人感觉到那股摄人的锋芒,那么,百年之前的徐沉云便是明晃晃露在外边的剑,弃鞘不顾,任由剑身映出寒光,他的脸紧紧地绷着,比起那清逸翛然、温柔宽和的大师兄,更像是一头小狼。   是非常难以驯服的、对所有人都抱有警惕的狼。   即使利爪还没有打磨得非常锋利,也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唐姣试着伸出手,徐沉云垂眼看了一阵,把手放上去,掌心贴着掌心地握住。   两个人开始往外跑去。   本来是唐姣跑在前面,跑着跑着,变成了徐沉云在前面领路。   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虽然我被带来的时候蒙住了眼睛,但还记得方向。”   边说着,边顺手打昏了一个巡逻的弟子,夺了剑。   既然徐沉云记得路线,唐姣也就专心致志地用神识提前预测巡逻弟子的轨迹。巨响之后,已经有许多弟子意识到了不对,追了上来,她时不时地出言指路,左绕右绕,东拐西拐,躲开了大部分弟子,少部分躲不开的,就用武力解决,转眼已经逃至了阵法。   阵法前,早早就有个人影相候。   那是个和徐沉云年纪相仿的女修,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唐姣想,方才那些人谈论过的,如今是剑宗的二师姐在此镇守。   剑宗的二师姐,不就是柳师姐的道侣、徐沉云的好友,江赴亭吗?   她看向身旁的徐沉云,嗯,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再看眼前的江赴亭,也没什么表情。   也对,他们两个这时候压根就不熟悉。   徐沉云要走,江赴亭要留,两人自然是敌对的关系。   两个剑修之间的交手向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眼神一碰,杀气顿时酝酿。   徐沉云起了剑势。   江赴亭拔出了剑。   唐姣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她的剑好眼熟。   细剑,两指宽长,剑身呈青白色,好似瀑布高悬于青山间。   她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过这柄剑了,当然不会忘记,它的主人对自己而言的意义。   唐姣看看那柄剑,复又看看江赴亭。   终于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来她兜兜转转找了这么久的救命恩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还没等她的情绪酝酿出来,这两个人就已经缠斗在了一起,徐沉云这时候还未从铸剑大师那里求得一剑,用的是随手抢来的剑,而江赴亭的剑可以伸缩自如,剑阵比普通的剑要大好几倍,挥舞之际,只听到叮叮当当一阵响,两人打了半晌,分不出个高低。   江赴亭心中也是惊异,她自幼修习剑道,按理来说应该占据上风。   没想到,徐沉云仅凭普通的一柄剑,就能与她打成个平手,不愧是掌门想要的人。   她渐渐也被激起了战意,精神愈发集中,剑招叠绵,一招接着一招紧追不放。   结果下一刻就听到了“嗡”的一声响,是唐姣站到了阵法上,开启了阵法,灵石腾腾地燃烧,再一看周遭,江赴亭和徐沉云两人不知何时已经交换了位置,这合欢宗的剑修一点也不讲剑宗那“出剑即战,必分高下”的古训,丝毫不恋战,闪身就进了阵法。   唐姣感觉徐沉云的身形撞过来,下意识扶了一下。   她怀疑徐沉云早就已经在脑海中构思过千万遍这样的场景了。   否则,他怎么可能连蓝光都还没散尽之际就顺势拉住了唐姣伸过来的手,朝一个方向跑去,等到蓝光完全散去,唐姣终于看清楚眼前的道路之际,发现他俩正跑向断崖。   就是主峰那一座。   后面乌泱泱一群弟子,所以徐沉云干脆不走寻常路。   眼见深渊近在咫尺,唐姣飞快地解释道:“我是丹修,但身上没有丹药——”   神识可不能托着她飞啊。   徐沉云闻言,并不是很意外。   他的步伐在临近崖边的最后一刻停了下来,扔出手中铁剑的同时,转身把唐姣横抱起来,纵身一跃,狂风溯流而上,灌过耳蜗,铁剑迂回一圈,半道飞来,接住了两人。   唐姣手臂僵着,抵得徐沉云也不舒服,她也不舒服,想了想,遂环住他脖颈。   手臂方才绕了过去,臂弯严丝合缝贴住后颈,就听到徐沉云平静说道:   “我没见过你,也没听过你的声音,更不曾从掌门那里听说过我还有个师姐。”   唐姣抬起头,对上徐沉云微垂的眼眸。   他这个时候终于有几分未来合欢宗大师兄的风范了,隐约可以感觉到内敛的危险,“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你确实帮了我一个忙,这是事实。方才情势紧张,我刻意将腹背露向你,你也并未动手......我想,我至少能确认一点,你不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来的,所以我将你也一并带了下来。这里有条小道,你可以从这里离开剑宗。”   眼前果真出现一条隐蔽的小道。   徐沉云把唐姣放下来,说:“我不会与身份不明的人打交道,那么,就此别过。”   他转身欲走。   唐姣赶紧抓住小狼崽甩起来的尾巴。   徐沉云被冷不丁扯了发尾,转过头来。   唐姣解开外袍,像剥洋葱似的,露出合欢宗的红衣芯子。   “不,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合欢宗的弟子。”她说道,“或许掌门确实没有对你提及过,但是我知道,你师父是钟鹤,与你同届的弟子有位叫李裳眉的,她还有个妹妹叫李少音,对不对?”唐姣绞尽脑汁,一一列举,试图证明自己确实是合欢宗的弟子。   徐沉云端详着她的衣服。   尽管款式有些不同,但大体上是一致的。   唐姣不得不庆幸合欢宗这些年来都没有对服饰进行太大改动。   过了一会儿,徐沉云终于收回视线,说道:“你说得没错,我暂且相信你。”   然后,又说:“那么,就此别过。”   转身要走。   熟悉的场面,梅开二度。   唐姣这次没抓住他的小尾巴,因为他机敏地躲开了。   眼见着徐沉云跃上飞剑,她只好坦白道:“我是为你而来的,除了你所在之处,我哪里也不会去,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也暂且相信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与我分别?”   这是大实话。   毕竟她是来解徐沉云的心结的,不是来探索三百年前的修真界的。   徐沉云缓缓地、略带震惊地看了唐姣一眼。   唐姣说:“所以你要一个人去哪里?”   徐沉云说:“去与掌门汇合,然后回合欢宗。”   尽管到那时候自己就露馅儿了,但唐姣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那我也一起。”   徐沉云嘴唇微动,正想说话。   外边却传来了一声震响。   剑宗掌门“啊”,合欢宗掌门“呀”,接着好像是吐血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顾淬雪,又是你,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合欢宗掌门嘴里还含着血,幽幽地说道:“你让他把我宗的弟子还回来!”   徐沉云闻言,神色稍变,欲要露面。   却只听“咔”、“咔”两声,像是铐上了枷锁。   男子说:“你们二人已经违反了九州盟的条例,随我走一趟幽州域。”   剑宗掌门说:“笑尘尊者,这不合适吧?抛开我掳了合欢宗的弟子这一点不谈,难道顾淬雪就没有半点过错吗?更何况我身为剑道大宗掌门,于情于理不该受此对待。”   对方没吭声。   但是唐姣和徐沉云探头出去的时候,天空中已经没了人影。   显然,笑尘尊者人狠话不多,懒得跟剑宗掌门扯这些有的没的。   唐姣想起来,自己研读九州盟相关历史的时候,确实读到过这一段。   “阴火之后第一百五十年,醉照尊者闭关,笑尘尊者接管盟主之位。   阴火之后第一百八十年,时任第二届盟主的笑尘尊者决定亲力亲为,将合欢宗掌门与剑宗掌门押至幽州域听候审问,继而又于九州盟一墙外设置诛仙台,连诛六名修士。   阴火之后第两百年,已无人敢触犯条令,诛仙台蒙尘,由青铜锁链封印。   至此,修真界的风气整顿一新,九州盟得以稳固。”   从此以后,修真界再有什么矛盾,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打架,而是告上九州盟。   这大约也是屈服于笑尘尊者的恐怖威慑之下了。   等等......唐姣忽然想到,掌门被带走了,她和徐沉云要怎么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8 18:00:00~2023-06-15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楼一夜听春雨,咸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龙茶吨吨、53925935 12瓶;Ting—seven、y、荒无人烟 10瓶;竹益辽 9瓶;陌上、驚鹊 2瓶;垚、依昙、染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停不下来了。”◎   唐姣正欲询问徐沉云。   徐沉云目光一转, 忽然落了地,收起铁剑,示意她压低身形。   待二人压低身形之后, 顶上呼啦啦飞过去一大片剑修。   为首的是一名女修,唐姣不认得,但是从紧跟着她身后的江赴亭来看, 这大约就是剑宗的大师姐,这一群人如狂风过境般的,很快飞过去了,她用神识偷听了一下动静。   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她大概知道了情况。   徐沉云和唐姣被传送阵法传走之后不久,其他人就与江赴亭汇合了。   得知徐沉云已经逃脱, 众人立刻追赶,结果徐沉云在剑宗滞留的那段时间,早就暗地里摸清楚了剑宗的内部结构, 走的都是偏僻狭窄的小道, 几下将他们甩掉,这时候大师姐也接到了消息, 匆匆赶过来之后,正巧看见笑尘尊者将两宗掌门带走的这幅场面。   所以他们也只是恰巧经过,并没有发现唐姣和徐沉云的踪影。   那乌泱泱一堆人, 站在宗门前,面面相觑,思考如何才能把掌门要回来。   唐姣将自己听到的消息传达给了徐沉云。   徐沉云略作思索,说道:“没办法, 如今唯有走这条道了。”   他被掳到天地剑宗之后, 剑宗当场就给他准备了一身剑宗弟子的衣服。徐沉云一开始是拒绝的, 只是当他有一次沐浴的中途发现自己宗门的衣服消失了,不知道是被谁暗搓搓拿走,旁边妥帖地放置了一套堆叠整齐的剑宗白衣,他无可奈何,只好将其穿上。   这时候反而成了便利。   唐姣再将剑宗的外袍重新拢上,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顺着小道摸索出去。   那些剑宗弟子下意识认为徐沉云会从宗门跑掉,没想到他竟然沿着小道迂回一阵,反而朝宗门的深处走去,大约半个时辰后,群山之间终于出现了一道微小狭窄的裂隙。   裂隙只容一人通过,徐沉云示意唐姣先走。   剑宗的大阵就横亘在眼前。   好在出了这大阵,眼前就是宽阔广袤的修真界。   唐姣提了气,从裂隙之间挤过去,背脊贴着石壁,鼻尖几乎都要碰到凸起的岩石,只好一路侧着头去瞧前方的道路,偶尔听到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布料磨蹭过石壁,发出细窣的响。顶上露出的一线苍穹洒下微光,为这两人指引了方向。   片刻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地逃了出来,跌入无垠的天地。   徐沉云御剑带着唐姣又跑了一阵子,这才停了下来。   “剑宗距离合欢宗很远,御剑回到合欢宗不太现实。”他说道。   这时候的修真界还不是唐姣熟悉的那个修真界,两宗之间压根不可能筑建阵法,大多时候,想要从宗门到另外一个宗门,只能靠自己,于是名为“天舟”的出行工具应运而生,花费灵石就能登舟——不过后来九州盟完善了各宗阵法,天舟也就渐渐淘汰了。   徐沉云的意思,当然是乘坐天舟到合欢宗的附近。   但是。   唐姣说:“我身上没有灵石。”   那徐沉云呢?   徐沉云一直被扣留,东西都没收走了,更不可能有。   两个人无言地对视了几息,腰间皆是空空,连个百纳袋都没有。   在徐沉云问出“你怎么身上什么都没有,比我还像被洗劫过的人”之前,唐姣咬了咬牙,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委屈那名摆渡人了。我自有办法和你混上天舟。”   天舟一般都停泊在悬崖边上,由锁链牵引,通体白色,两翼收拢,像是禽鸟。   他们很快就从群舟之间锁定了一个摆渡人。   摆渡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现实,殷勤地吆喝:“二位,是要乘坐天舟吗?”   唐姣说:“嗯,去合欢宗需要多少灵石?”   摆渡人算了一下:“合欢宗太远了,我只能将你们送到灵山枢纽,你们在那里下了之后,再转一趟天舟就可以了。你们两个人,大约需要一百枚灵石,如何,划算吧?”   划算,雇一次白清闲的价格都足够坐两百次天舟了。   这是意识深处,不是真实发生的,这个人也没有真的亏这一百灵石......   唐姣给自己洗脑了一下,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再次浮现那种极具吸引力的漩涡,摆渡人怔怔地盯着她,听到她一字一顿说:“很划算。那么现在出发?”   天舟是先给灵石,后送,主要是担心某些人落地了就跑。   徐沉云只看到唐姣和摆渡人对视了一眼,说完这句话之后,摆渡人似乎很快就接受了“她已经给过灵石了”的这个设定,乐呵着去解锁链了,试了试天舟双翼是否正常。   他若有所思。   那边摆渡人还在热情地和客人攀谈:“你们都是修士对吧?”   唐姣点头,“是的。”   “唉,要不是我没有天赋,我也去拜个门派修道去了,何苦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摆渡。”摆渡人伤春悲秋,感慨了不到一瞬,八卦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此时天舟调试完毕,准备起航。   唐姣已经登上了天舟,钻进船篷里。   徐沉云刚踩上一只脚,冷不丁听到他的这个问题。   于是随口回答道:“她是我的师姐。”   船篷内,唐姣一个激灵。   我俩各论各的。   我喊你师兄,你喊我师姐。   虽然知道这个徐沉云并不是那个徐沉云,但是,真正听到他喊出“师姐”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诡异,明明是他大了她三百多岁,如今她却成了年长的那个。   徐沉云说完之后,钻进船篷,抬头就瞧见唐姣神情复杂地凝视着自己。   他问:“怎么?”   唐姣编了个借口:“我在想,你心底是不是还不太信任我。”   船篷内设有厚厚的软毯,唐姣坐在这端,徐沉云坐在那端,隔了一点距离,两相对望,天舟在灵石的燃烧中开始行驶,外头涌来清爽的风,能听到摆渡人正在哼唱小曲。   徐沉云传音:“我对你是有一些疑惑,毕竟你只要向我出示刻着你身份的木牌就行了,你却并未这么做,反而选择了更复杂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现在,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你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东西,所以无法出示证明,但这一点又构成了新的疑惑。”   因为我说自己是专程来营救他的,却两手空空,委实不合理。   就算是在意识深处,徐沉云仍然很严谨,一点儿也没有给她放水。   唐姣想着,手掌在地毯上一撑,朝徐沉云的方向挪动。   当膝盖触到膝盖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伸出双手:“把手给我,我向你证明。”   徐沉云伸出手。   唐姣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彼此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茧,一个是在指缝,一个是在虎口,略一刮蹭,甚至有点痒痒的,她再向前探,拇指与食指两指沿经脉虚环住他手腕。   当初徐沉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很轻松就将她的手纳入掌心。   唐姣还得竭力探出手指,五指舒展,才能勉强拢住少年的手。   “闭上眼睛。”她说,“放松,不要抗拒我的真气。”   徐沉云到底还是警觉的,她说放松,他也不会真的完全卸下防备。   但这没什么用,因为在唐姣调转真气的同时,双修功法就剧烈地运作起来,强横地闯入徐沉云的关口,攻城略地,他们之间是有等阶差距的,唐姣六阶,徐沉云五阶,并且她的双修功法已经修满,他这时候应该还初出茅庐,只是瞬息间就被掌握了主导权。   “合欢宗禁止弟子和弟子一起双修。”   “因为功法一致,都要拿对方的修为采补,所以没办法共同修炼。”   曾经听过无数次的忠告在耳畔浮现。   那么,如果一定要共同修炼,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唐姣和徐沉云很快就知道了。   两边的双修功法相撞,登时形成了风暴潮,风暴中心坐着这两个人。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大约几息的时间,徐沉云稍逊一筹,落于下风,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真气正源源不断地朝唐姣涌去——双修功法原是高阶修士的修为朝低阶的流去,这下子却反过来了。   他呼吸急促,微微喘息起来,猛地睁开眼睛,“住手!”   第一次干这种事的唐姣也很惊惶:“停不下来了。”   其实,她只是想向他展示一下自己确实修的是双修功法而已!   徐沉云:“......”   时间一点一滴地推移。   唐姣不得不承认,前辈们的忠告是有一定理由的。   在现实的时候,她被抽真气抽到生理性流泪,而在意识的深处,徐沉云被她抽真气抽到喉间发出破碎的喘息,豆大的汗水从额前滚落,原本还能维持一线理智,到后来已经意识混沌,不得不靠在她的肩上才能勉强维持住身形,手黏在一起,想松都松不开。   与脸色苍白的徐沉云相比,唐姣显得格外......精神奕奕。   她体内的真气前所未有的充盈,每条经脉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唐姣听到耳畔痛苦的呼吸声,良心经受拷打,只好安慰道:“马上就结束了。”   徐沉云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真的......要将我抽干不可吗?”   唐姣说:“现在看来,似乎只能如此了。”   要是她身边有丹药,等双修功法彻底吸干徐沉云的真气之后,还能让他快速恢复真气。   但是她没有,也就只能等徐沉云自己打坐恢复真气了。   徐沉云闻言,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开始是很不想把头靠在唐姣的肩头的。   现在是没办法了,忍了一阵子,也就渐渐地适应了。   毕竟,现在被抽走真气的人是他,于情于理,都合该如此。   唐姣一边吸徐沉云的真气,一边小心地往外放真气,免得丹田过载,暴体身亡,一炷香后,她感觉到体内的功法停了下来,交叠的双手有所松动,大喜过望,连忙唤他。   “徐沉云,徐沉云。”   唤了两声,肩头的人没什么反应。   唐姣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脖颈,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睡着了。   虽然眉头还是皱着的,但是终于放下了浑身的戒备,呼吸均匀而平稳。   她轻轻地托了一下他的脑袋,免得滑下去,抬眼望见船篷之外,天色已经近晚,徜徉在云海之间,星宿格外明亮,触手可及,晚风困顿,温柔地拍打着随风而行的天舟。   此番美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想到这里时,唐姣感觉到本来老老实实枕在颈弯里睡觉的少年动了动。   她垂下眸子去瞧他,声音温柔,问道:“你醒了?”   少年低吟一声,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脑袋在她颈间蹭了蹭。   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他含含糊糊地唤道:“师妹?”   师师师师师师妹?!   唐姣怔了怔,琢磨了一下,又觉得这语气和方才大不相同。   难道,这是大师兄?现实里的那一位?   没等她想明白这一点,也没等徐沉云支起这具莫名疲软的身子。   天舟忽然发生了剧烈的抖动,徐沉云哐当一下又倒回唐姣的怀里去了。   唐姣赶紧抱住他,还以为追兵已至,转头询问外面的摆渡人:“发生什么了?”   摆渡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语气很奇怪,说道:“哈哈,没什么,方才不小心走了一下神,不好意思呀,你们继续,你们继续,不要在意我。”   唐姣听他这么说,回忆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   这一路上,她和徐沉云基本上都是用神识交流的。   唯独徐沉云从梦中醒来之际,切切实实地启唇喊了一句师妹。   而他们上船的时候,在摆渡人的询问之下,徐沉云回答他们是师姐弟。   唐姣:“......”   她明白了。   但是她没办法解释。   所以她只能选择沉默。   见她半天不解释,摆渡人也沉默了。   一时间,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只有被撞昏了头的徐沉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摆渡人: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 第88章   ◎“由你来监督我。”◎   徐沉云被唐姣环住腰际, 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长发散乱,头疼欲裂,浑身松软无力, 方才快要支起身子,结果天舟颠簸的那一下,又踉跄着栽进小姑娘的怀中, 所幸天舟逐渐行驶平稳,这种意外也就没有再发生。   “......奇怪。”   少年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   唇齿间泄出与年纪截然不同的成熟语气:“身体怎么如此疲软?”   罪魁祸首默默地伸手帮徐沉云稳住了身形。   在唐姣的帮助下,他终于艰难支起身子,倚在蓬船上,即使面色苍白, 背脊也挺直如松竹,看着小师妹微笑,正要说什么, 唐姣却“嘘”了一声, 鬼鬼祟祟地散开神识。   把摆渡人隔绝在外之后,唐姣才松了口气, 转过头。   眼前,少年很有耐心地看着等她做这一系列举动,神情宽和温柔。   不需要询问, 唐姣想,这绝对是她的大师兄。   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此前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   紫照洞府暴动, 她匆忙从药王谷赶往合欢宗, 遇到阵法失效, 在众人的帮助下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宗门,被告知“已经来不及了”,她没办法接受这个结局,急切地阻止刑狱司,终于力排众议挽回了一线生机,进入洞府之后却又看见那般惨状......   即使之前与她相处的那个,也是徐沉云,对她而言却是有所不同的。   一直不辞辛劳,温和地指点她迷津的人,不是三百年前的,而是三百年后的。   她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譬如自己这些年有多努力,又多么想要救他。   但是,唐姣的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说出一句:“终于又见面了,大师兄。”   徐沉云点头,说:“嗯,又见面了,小师妹。”   千万言语,只化作了这句话。   唐姣坐到徐沉云旁边,曲起双腿,问道:“师兄能感觉到外界的情况吗?”   “能感觉到一点。”徐沉云答道,“我听到了萧真君的宣判,也感受到了珩真君与谢真君的气息......其他的就不能完全感受到了。那时候我已经陷入混沌,无法保持完全的理智,直到你踏入洞府,来到我面前,将我唤醒,抬头之际,瞥见了一线微光。”   “师兄会觉得我很鲁莽吗?”   唐姣说:“我明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不撞南墙不死心,就算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包括师兄你自己,可我就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   她从来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   如果不这么做,她才会后悔。   然而,此时此刻,她想知道徐沉云是怎么想的。   徐沉云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蓬外晚风盖过均匀的呼吸声,唐姣盯着铺在地上的毯子发呆,数那些针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很短,总之,身旁的徐沉云终于动了,他伸过一只手臂过来,掌心抚上她被风吹得微凉的脸颊,尽管动作很轻柔,却也很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两人目光相触之际,她听到徐沉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张透着稚嫩的脸庞仍是凌厉,此时竟然沉淀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无论你做出哪一种选择,都有道理,所以我不会责怪你。”他缓缓地说道,“只是,我偶尔也希望你能为自己着想,你我都很清楚这么做会面临怎样的风险,对吗?”   “......”   唐姣被那双眼睛所凝视,半晌,说道:“是的。”   “不过,这话无论是谁说都有道理,唯独师兄你没资格这么说。我虽然从来没有听过师兄的忠告,但师兄也从来没有听过我的忠告。”她带着点怨气,愤愤地说道,“师兄难道不记得了?在药王谷的时候,我让师兄注意休息,师兄让我保重身体,结果呢?我们两个谁都没有做到,这便扯平了。所以,像是这样的话,师兄就没必要再说了。”   徐沉云一怔,“你这是在责备我?”   唐姣说:“对。”   她把徐沉云的手扒拉下来,认真地说道:“大师兄,连你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就别要求我也做到了。若你真的不想让我冒这场风险,那就快些摆脱困境,结束这一切。”   徐沉云失笑:“不是你在问我如何想的吗?”   唐姣说:“不是师兄说的无论我做出哪种选择,你都不会责怪我吗?”   “我知道了。”徐沉云垂下视线,望见唐姣抓住他的手,倒也没有挣开,轻轻地反握住她,“只是结束这一切的关键并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上。我在闭关的这段时间里不断地重复着过往的回忆,却没有办法出手干预,我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可是你不一样,直到你来到意识深处之后,打破了禁锢,我才能像这样和你进行交流。”   这个“他”指的是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徐沉云。   唐姣点头,“我需要做什么?”   徐沉云说:“你只要保持现状就好。”   唐姣又不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对,他自己会告诉你的。”   “可是他现在对我还很警惕,我不认为他会主动告诉我。”   “他会的。”徐沉云说,“因为我就是他,所以我明白,你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唐姣虽然还不是很理解,但是既然徐沉云本人都这这么说了,她也就答应了。   紧接着,她问道:“师兄是不是必须等他睡着之后才会出现?”   徐沉云想了想,回答:“必须满足两个条件,晚上、他睡着之后。不过我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他总要一些时间来休息的,否则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会感到异常的疲惫。”   他说到这里时,迟疑了一下。   “我正想问,为什么这具身体如此疲软?”   还是来了。   唐姣立刻绷紧了神经。   见她不吭声,挪开了视线,徐沉云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   “小师妹,是你做了什么吗?”他问。   唐姣望望蓬顶,又望望身下的软毯,说道:“做了你在外面对我做的事情。”   徐沉云花了几息的时间思考她口中的这个“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做了什么?”   想不出来,他决定谨慎地询问。   唐姣说:“就是......那种事情。”   徐沉云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头一紧:“哪种?”   他没什么印象,但是以他在外面的那种混沌状态,应该做不了什么......吧?   “我一靠近你,你身上的血丝就缠住了我的四肢,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想躲也躲不了,偏偏你又没有什么反应,在我身上肆意掠夺,我忍不住掉了眼泪。”   徐沉云沉默了一阵。   “我应该不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出这种事。”   最终,他无力地辩解道。   唐姣说:“师兄确实是做了,难道我还会用这种事骗你吗?”   徐沉云茫然:“是吗?”   唐姣点头,“是的。”   徐沉云说:“那么......怎么个掠夺法?弄痛你了吗?抱歉。”   唐姣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师兄把我体内的真气都榨干了,我当然很痛。”   徐沉云:“啊,你说的是这个?”   唐姣:“不然师兄以为是什么?这已经很严重了。”   “你与我所修的都是双修功法,在真气暴动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发生这种事。”徐沉云说着,忽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是在你肩头醒过来的,原来是累得睡着过去了。小师妹,不要生气了,你不是也对我做了吗?这样可以扯平吗?”   没有扯平,他是他,你是你——   唐姣原想这么说。   但是那位徐沉云和这位徐沉云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三百年前那个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少年,在三百年后变得温和从容,处处却又透着端倪,例如徐沉云基本不邀请别人去他的洞府;例如徐沉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露出冰冷的神情;例如徐沉云比起和别人在一起,更愿意独自忍受孤独......这些都有迹可循。   所以唐姣没这么说,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说:“嗯。好吧!”   徐沉云问:“但是你为什么要动用双修功法?”   “因为你不相信我是合欢宗的弟子。”说到这个,唐姣就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件合欢宗的服饰来证明身份,你很谨慎,无论我展示衣服还是一一列举李师姐等人,你都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身份,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徐沉云一本正经说道:“所以是我的错,不怪你。”   唐姣说:“当然啦。我也不想的,可是手贴在一起就分不开了。”   最后还有一句小声嘀咕:“两个合欢宗的弟子,原来是真的没办法修炼啊。”   徐沉云听到了。   他鼻腔中发出一声很轻的“嗯”,大约是在肯定这句话。   两人一时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当初在群门宴上的事情,唐姣没说话,徐沉云也没搭腔,船篷外,微风习习,半天没听到里面再传来动静的摆渡人又忍不住重新哼起了小曲儿。   又过了一阵。   徐沉云出声打断了这场持续太久的寂静。   “等你抵达了宗门之后,告诉钟鹤长老,你是顾掌门在巡游清梁的时候遇到的。那时候她研究双修功法还只是初具雏形,与你讨论良久,你也因此习得双修功法,不过后来她一直没来得及去寻你,你等了十几年之后,听说宗门建成,于是决定欣然前往。”   他说:“这样说,她应该会信的。”   唐姣将杂乱的思绪抛掷脑后,顺着他的话题问道:“真的有这么个人吗?”   “真的。只是......她在等到之前,就已经陨落了。”徐沉云叹息道,“后来,掌门得知此事后,后悔了很长时间。按时间来推测,掌门如今被笑尘真君带去幽州域了,得过个好几年才能放出来,你无需担心谎言会被戳穿,此人的相貌姓名只有她知晓。”   唐姣说:“我记住了。”   徐沉云颔首,“我也该离开了。”   “师兄这就要走了吗?”   “毕竟得给他留时间休息,此后的路还很漫长。”   他看到唐姣的神情有些失落,于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唤回她的注意力。   “至于你说的‘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忠告’那件事,我今后会注意的。”徐沉云语气宽和,说道,“由你来监督我,好不好?相对的,你今后也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唐姣知道,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谁注意,谁监督。   而是在于“今后”这两个字。   ——希望我们二人都能平安地回到现实。   这是徐沉云想说的。   唐姣松开手,伸出小指,说道:“一言为定,骗人的是小狗。”   修士之间基本上不这么说话,许多生在修仙世家的弟子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徐沉云只是略一沉思,随即笑了。   小指勾住她的,收拢,拇指一触,就算是盖了个章子上去。   “一言为定。”   意气风发的少年如此微笑道,璨如骄阳。   然后,徐沉云向后倚在了船篷上,重新闭上眼睛。原本身体就已经疲惫不堪,所以他一闭上眼睛,漆黑的梦境就迫不及待的,顷刻间潮涌,将他吞没,呼吸也渐趋平稳。   唐姣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捋了捋思路。   大约是因为身侧的呼吸声让人安心,所以没过多久,她也觉得有点困了。   合上双眼,在轻微的颠簸中睡了过去。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舟将要抵达灵山。   再一看身旁,徐沉云已经醒了,此时正皱着眉头沉思。   唐姣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发觉他们两个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恐怕徐沉云醒过来就面临这幅奇怪的景象。   他没什么印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船篷边上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这个明明刚认识没多久的师姐牵着手睡着。   正当他要问的时候,唐姣完全清醒了过来,迅速将手抽走了。   徐沉云:?   “无心之举,不要在意。”师姐低咳一声,解释道,“方才的事情,师弟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了。你瞧,灵山已经快要到了,我们也该准备一下,去赶往下一趟天舟了。”   徐沉云感觉说不出来的奇怪。   别说他为什么会对唐姣卸下防备心了。   唐姣忽然对他这么亲近也很不正常啊。   但是看唐姣这副样子,似乎又不准备跟他再继续这个话题。   于是徐沉云只好将疑惑藏在心底,沉默着点点头,准备登岸,去赶下一趟天舟。 第89章   ◎“今夜月色皎然,我站在这里赏月。”◎   从天舟登岸, 上灵山枢纽,再找一艘天舟,转往合欢宗。   唐姣故技重施, 又一次动用了媚术搭配神识的套餐,成功省下一百灵石。   抵达宗门后,她按照昨夜徐沉云跟她交代的那些话, 一五一十说给了钟鹤。   钟鹤起先不是很相信,听到唐姣提及“巡游清梁”这四个字的时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说道:“确实从顾淬雪口中听过有这么一回事。”   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唐姣。   “你的相貌也是她会喜欢的类型。”她说,“看来,你果真是顾淬雪的弟子了。多亏了你, 我的弟子才能如此顺利地从剑宗逃回来,不过......顾淬雪她还没回来吗?”   唐姣将她在剑宗看到笑尘尊者将两位掌门抓走的这件事告诉了她。   钟鹤:“唉......如此,我知晓了。”   这时候, 这群和掌门一起开辟门派的长老们修为还不高, 均是七阶后期,而且还不是三百年后的那八人, 只有寥寥的三个,分别是剑修长老钟鹤、气修长老百里牧以及符修长老重镜,也难怪剑宗掌门能够趁着掌门顾淬雪不在的时候轻松地将徐沉云掳走了。   前往大殿的途中, 唐姣倒是瞧见那两名长老了。   重镜正在勤勤恳恳地铺设阵法,眼睫下的泪痣都快被汗水濡得化开。   而百里牧正在开山,时不时地坐在岩石上歇一会儿,打坐恢复真气。   说完, 钟鹤又朝旁边的徐沉云招招手。   “这段时间, 辛苦你了。”她说, “回到宗门之后,好好地休息一下。”   徐沉云拱手躬身,低声说道:“是,师父。”   钟鹤说:“你旁边那个房间正好空缺,就领着唐姣去收拾一下住进去吧。”   徐沉云点点头,转过身,对唐姣示意:“师姐,请。”   现在他又变成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的样子了。   自从切身体会过唐姣确实是合欢宗弟子这件事之后,他对她彻底卸下了怀疑。   但这也不代表他就会主动接触唐姣,毕竟他的性子冷清,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唐姣想,不过,这时候徐沉云还没有自己的洞府,宗门的弟子基本都住在一起的,更何况她是要住在徐沉云的隔壁的,距离更近了,接下来的相处也应该更方便一些吧?   她跟着徐沉云走出大殿,顿时被一群蹦蹦跳跳的小脑袋围攻了。   小脑袋们叽叽喳喳,喊道:“大师兄!大师兄回来了!”   这是比较热情的那些。   有点害怕的,或者是有点拘谨的,就站在后面踮着脚瞧。   唐姣从这里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例如李裳眉,例如李少音。   李少音露出犹豫的神情,站在队伍的最末尾,紧紧地拉着姐姐的手,脸颊肉嘟嘟的很可爱,眼睛圆滚滚的,扭扭捏捏地站在那里,不想走,但也不太想靠得太近的样子。   唐姣走过去,俯下身子问她:“怎么不过来?”   李少音惊恐地看了她一眼,好歹没有跑走,只是小声问道:“你是谁呀?”   “我吗,我是掌门流落在外的弟子,按理来说,应该比你们大师兄拜入宗门的时间还要早,是大家的大师姐,我叫唐姣。”虽然事实上是大家的小师妹,唐姣这么想着,又说道,“你们两个就是李裳眉与李少音对吗?我从大师兄的口中听说过你们两位。”   李裳眉更成熟些,虽然还是个小孩,却已经可以从容地和她对话了。   “大师姐。”她喊道,“我妹妹有些害怕大师兄,所以不敢过去。”   听到姐姐喊了,于是李少音的喉间也憋出一句微弱的、颤颤的“大师姐”。   唐姣没想到会有这一茬,追问道:“为什么害怕大师兄?”   李裳眉轻轻推了推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自己身上的妹妹,“你说吧。”   “那个......因为......”她绞着衣服说道,“大师兄凶巴巴的,很可怕。”   李裳眉叹息:“原本,只有我决定加入合欢宗的。结果后来才知晓她悄悄地离家出走跟过来了,于是匆忙下山去找,那时候她差一点就遭遇不测,是大师兄出手相助,将她救了下来,可是那时候大师兄满身都沾满了血迹,手里还提着剑,就把她吓着了。”   唐姣大概听明白了,总之,就是徐沉云不小心给李少音留下了心理阴影。   她说:“大师兄是为了救你呀。”   李少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但是每次看到他,我都说不出话。”   李裳眉说:“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件事。”   唐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觉那几个热情的小不点,围着徐沉云喊叫,很高兴他能从重重包围下逃回合欢宗,此乃壮举,他们当然很激动,不过即使再激动也不敢伸手去碰他,或者是离他太近,就好像他身上带着股天然的冷气一般,会将他们不慎冻伤。   而徐沉云呢,似乎不太明白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手足无措。   半晌,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牵动了一下嘴角。   非但没能笑出来,似笑非笑的表情放在他那张冰冷的脸上,格外诡异。   那些小心翼翼地靠近的小家伙们,愣愣地仰头看着徐沉云,也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的,总之有一个人先动了,而后就是第二个,第三个......哗啦一声,作鸟兽散了。   唐姣的脑子里闪过了两件事。   第一个是李少音对她说的:“听姐姐说,他刚加入合欢宗的时候,只是站在那里排队,就有一堆人转过来看他,不愧是我们合欢宗的牌面,百年后仍然这样惹人注目。”   第二个则是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徐沉云之后,徐沉云的反应。   他说:“那时的我很糟糕,恐怕不如小师妹想象中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只是远远地转过来看他,而不是凑近攀谈,唐姣想,她现在知道原因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固然引人注意,然而身上的疏离冰冷,却让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比起敬重,这时候的师弟师妹们对他更多的应该是敬畏。   李少音也拉起李裳眉,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掉了。   徐沉云站在原地,呆愣了一阵,眼睫微垂,极轻极低地叹出一口气。   一道阴影忽然打在他身上。   抬头一看,是唐姣,正笑眯眯地朝他伸手:“麻烦师弟引路了。”   徐沉云这次没有去接她的手,而是郁闷地说道:“让你看到丢脸的一幕了。”   唐姣又近了一步,主动握住他的手。   “你认为很丢脸吗?”她说,“你是他们的大师兄,所以你想在他们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这很正常,可你是我的师弟,没必要在我面前维持这种形象,所以不丢脸。”   徐沉云没有说话,神色有所缓和。   两个人朝住所的方向走去。   唐姣问道:“你方才是不是想笑一下,但是没有笑出来?”   徐沉云说:“你看出来了?我以为......”   以为那不太像笑容吗?唐姣想,确实不太像。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时候要笑的?”她问。   “这是掌门教我的。她说,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原来是掌门教你的。这没错。”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练习的次数不够,所以效果不佳。”   “你平时就会练习微笑吗?”   “嗯,每次练完剑,我都会对镜练习一段时间。”   唐姣打量着身旁的少年。   相貌使然,他不笑的时候,实在疏离冷淡。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三百年后的大师兄会在平日里展露笑容。   尽管那笑容并非出自真心。   但是,如果习惯了的话,或许总有一日会变成真的吧?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似乎打从一开始起,他就在勉强自己,为了这个宗门做出改变。   徐沉云继续说道:“为此,掌门特地撰写了一本书籍,供我练习。”   三百年后的合欢宗也有这么一本书籍,专门教人怎么处理人际关系。   不过,唐姣记得编者应该还有重镜和百里牧才对。   她问:“我可以看看吗?”   徐沉云答应了。   等唐姣整理好房间,他就将那本书拿了过来。   唐姣翻开第一页。   【卷首语:此书可以在宗门内借阅,系我宗机密,切记不可外传。】   底下写着顾淬雪的尊姓大名。   她继续翻了下去。   【一、保持微笑。微笑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最好方式,无论站在你面前的是朋友还是敌人,朋友会从你的微笑中感到友善,敌人会从你的微笑中感到不屑,总之,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此处特指徐沉云,请每日练习百次。】   这都点名道姓了。   徐沉云又怎么可能真的把这本书外借啊?   不过,其余部分和三百年后的修订版倒是差不多。   唐姣硬着头皮往下翻。   【二、用问句代替陈述句。和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要注重语气,比如“你过来”这句话乍一听是不是很强硬?换成“你可以过来吗”,就会让人听得舒心许多,再比如,“这样吧”换成“好不好”就会委婉许多。反面例子是邢朝(笑尘尊者),他每次说话都是“过来”、“过去”、“别说话”、“这样吧”这种口吻,叫人听了厌烦,现在已经不流行这款了!总之,这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练成的,需要融入实际,勤加练习。】   嗯......现在开始拉踩第二任九州盟盟主了。   怪不得重镜和百里牧一定要在顾淬雪的基础上改掉这些不可。   唐姣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徐沉云平时确实是这么说话的。   他就是很喜欢说“好不好”、“可以吗”之类的话,像是在哄小孩似的。   再看。   【三、少做小动作。剑修就立如松,气修就动如风,符修就凝如玉,某些修士好似孔雀开屏似的,走两步路不挽个剑花、不扔个光球、不摆弄符箓,就像是活不下去了,对于这种人,我的评价是:傻逼。真正有实力的人会敛芒,只有半桶水才会响叮当。】   【四、修为低的时候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无论是男修还是女修,都要努力修炼,如此才能将主导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觉得委屈的时候,想想别人也是这样过来的。】   ......   唐姣略略一翻,写了整整两百多条。   顾掌门,当真是个奇人。她想。   唐姣将书籍合上,重新还给了徐沉云。   “今后,你可以找我练习这些。”她说道,“我愿意教你。你觉得怎么样?”   “好。”徐沉云说,“不过,我每天还有别的安排,所以晚上不能滞留太久。”   这不就见不到大师兄了吗?   唐姣转念一想,算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要是大师兄每天都出来溜达一圈,久而久之他也会觉得劳累。   自从开始教徐沉云处理人际关系这一点后,唐姣也与他越来越熟悉,知道钟鹤只会教剑术,不会教这些,因为她自己都不会,偶尔顾淬雪清闲的时候,会来考查一下徐沉云的进度如何了,不过她身为掌门,门派创立不久,事务繁忙,也不能经常来提点他。   当然,现在顾淬雪被拘了,就轮到唐姣来教徐沉云这些东西了。   钟鹤得知这件事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眼见着宗门一日日修筑完善,徐沉云的状态也渐渐变好,至少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他笑的时候不会那么僵硬了,再加上唐姣给了他一些小建议,他照做,果然拉近了和李少音之间的关系,李少音本来是很活泼的性子,现在也愿意亲近地同他打招呼了。   只不过,唐姣还是很疑惑,徐沉云每次提前回去都做了什么。   她一次无意间路过徐沉云的门口,发现里面并没有点灯,也没有动静。   敲敲门,门里没有回应,他显然不在屋中。   原先她以为徐沉云是回去休息,或者是看书了,总归都是这些。   没想到他竟然根本就没有回房里去。   那他去哪里了?   唐姣一路打听,最终从李裳眉口中得知她撞见大师兄朝后山方向去了。   后山没什么奇珍异宝,也没有什么上古残魂。   掌门和长老们当初选在这里的时候就将山头翻了个遍,确实什么也没有。   李裳眉说,后山只有一个小破屋,密不透风的,连个窗户都没有,没人会去,就连最喜欢探宝的李少音也只进去转了一圈,摸摸大铁链子,摸摸生霉的墙壁,就出来了。   她还说,自从剑宗回来之后,大师兄就经常去那个地方,一呆就是两个时辰。   唐姣和她道别,一路循着方向找到了那个小破屋。   确实很小,很破旧,墙壁生霉,屋顶倒还遮得严严实实的,像是神鬼志怪小说津津乐道的地方,她提起裙摆淌过没至小腿的杂草,走到破屋前,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门内很快传来回应。   “谁?”   很痛苦的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呼吸不稳,如同深陷泥沼。   “师弟,是我。”唐姣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完,晃了晃门,听到门的那端传来了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师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更长,嘶哑的声音听得更清晰,像是破草屋被飓风吹得噼啪作响。   他这个时候竟然还记得掌门在书中写的“用问句代替陈述句”。   “我以为你提前回去是休息了,这次正巧路过你门前,发现你不在房中,于是有些担心你,便来寻你了。”唐姣心中忽然升起不安,“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这地方?”   “......”   没有回应。   唐姣说:“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你难道不觉得我值得信任吗?”   “我说过,你不必在我面前保持十全十美的样子,我不在乎,如果你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可以告诉我,我比你更加年长,或许我能够帮你解决这些,你是知道的。”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思量,如果强行破门,徐沉云会不会生气。   答案是,肯定会的。   所以唐姣只能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   毕竟,当初也是徐沉云本人告诉她“你只要保持现状就好,他自己会告诉你的”。   她唯有相信徐沉云了,相信此时此刻的这个,也相信三百年后的那个。   过了很长时间。   斑驳森冷的月光将唐姣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听到门内的人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你还在吗?”他问。   唐姣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在。”   “我之所以每天都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是因为......”低哑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以前经历的一些事,我恐惧黑暗,无法忍受身处狭小封闭的地方,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浑身发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偶尔会产生一些幻觉,看到旧日的记忆,人影在眼前闪烁、晃动、行走、交谈,但是最近不会了。”   唐姣怔住了。   门内的少年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顺畅起来。   “来到合欢宗之后,我以为我已经治好了。直到被带往剑宗,再次关入房间,我恐惧到无法思考,这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痊愈。”许是因为知道门外就有值得信任的人,徐沉云的语句比以前通顺许多,思路逐渐清晰,“这是我致命的缺点,我不能任由这个缺点成为宗门的突破口,所以,回来之后,我每天都会将自己关在这个地方,一开始也会感到恐惧,崩溃,久而久之就好多了,到了现在,我已经可以正常地思考了。”   唐姣张了张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子疼痛难忍,也像是被困于黑暗似的。   徐沉云说:“师姐,你回去吧,在这里,只有我可以帮助自己。”   他从来不是甘于沦陷的人。   他只会执剑,迎难而上。   唐姣想,徐沉云说的对,自己没办法帮他。   她是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幻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即使真正身处此地,她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有靠他自己。   三百年后,徐沉云袖不染尘,清逸翛然,好像是个完美得不真实的人。   他确实成功地克服了这一点,即使独自身处洞府也悠然自得。   可是,他又经历了怎样漫长而煎熬的折磨呢?如果不是亲眼见证,没有人会知道。   唐姣闭了闭眼,又睁开。   “我就站在这里,可以吗?”   她说:“今夜月色皎然,我站在这里赏月,等你结束,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   其实月光寒凉,夜风哭号,杂草晃出细窣的爬行声,是很冷峻怪怖的一幅场景。   徐沉云在里面沉默了一会儿。   唐姣当他答应了,拍了拍小石阶上的灰尘,席地坐了下来。   “好。”房中的人最终还是在这场僵持中败下阵来。   “等到回去的时候,师姐可以来我房中吃一些胡饼......”他说到这里,颇为不自然,没等唐姣说话,就先自己反驳了,“师姐出身仙家,应该吃不惯尘世的俗食吧?”   唐姣向后轻轻倚靠在门上。   她望着眼前冰冷得刺眼的月亮,说道:“没关系哦。”   因为我也来自尘世。她在心中补充了后半句话。   随后,两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一人在门外坐着,一人在门内坐着,唯有沉默静谧温柔。 第90章   ◎“你是世上最傲慢的人。”◎   时至六月, 旱魃肆虐。   土地皲裂,稻穗枯死。   孩童的吵闹声被死寂吞噬,不见生机。   《九州大事记》中是如此形容的:   “旱魃所祸, 生者不生,亡者难亡。方圆十里内,竟不见妇孺, 亦不见饥瘦饿殍,个个膘肥体宽,眸发精光,巡巡彷彷,或贪婪,或浑噩, 身游天地间,魂泯尘世外。”   “阴火之后第三百六十二年,凤凰一族族长萧琅执旗举戈, 率赤血军镇压灾祸, 贯穿九州,直捣巢穴, 将旱魃连根拔起,以凤凰炽焰祛除,惨叫声持续了九十九日, 流血浮橹,旱魃王连同百余旱魃尽数化为飞灰,时至今日,旱魃遗址仍笼罩于凤凰火下。”   后面还有一张配图。   高耸入云的“惑漆木”, 因为旱魃的侵蚀, 从来没有长出过一片叶子, 通体焦黑,朝四面八方肆意生长,如同消瘦的老者,佝偻着,喘息着,凝固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如今距离萧琅彻底根除旱魃还有很长时间。   在这些漫长的时间里,凡人如同蝼蚁般的挣扎,寻求附近宗门的帮助。   合欢宗正缺人望,于是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徐沉云和唐姣是宗门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两个,这除旱魃的差事也就落到了他们二人身上,下山之前,李少音啪嗒啪嗒地追了过来,分别给两个人送了锦囊,当作护身符。   唐姣身为丹修,其实不太适合出任务。   而且这旱魃恰巧没什么神智,只听从旱魃王的命令,她无法操纵它们的行动。   不过,好在她可以借助神识为徐沉云提供一些他难以察觉到的细小讯息。   例如旱魃的弱点在哪里,徐沉云什么时候出剑更合适,走什么路线清扫一村的旱魃更省时省力,等等,唐姣都可以安排得没有纰漏,久而久之,他也有些依赖她的计策。   一言以蔽之。   她现在成了牵引风筝的那根细线。   一剑将旱魃拦腰斩断,剑气再翻转朝上,将分离的肢体震碎成粉末。   徐沉云收回剑之际,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身上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   唐姣扶住他,提醒道:“情势不妙,我们应该暂时撤退。”   过于紧绷的神经已经让徐沉云对自身的感知开始变得迟钝。   他已经解决了不下二十多头旱魃,拿着剑的手有些不稳。   但是旱魃的气息仍然滞留在这个村庄,树木枯死,焦黑的路面将二人朝着更深处引去,如果不在这里停下,他没有余力对付后续的敌人,只会落得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原本宗门给出的判断是一日之内应该就能解决掉这些旱魃。   然而,旱魃有个特性,若是处理不当,会分裂得更多,无穷无尽。   在他和唐姣来到这里之前,早就有一批修士浩浩荡荡来过了,地上散乱的衣裳血块足以证明了他们的下场——不仅没有使这些旱魃变少,反倒为后来者平添了许多麻烦。   徐沉云被唐姣扶着,嗅到她身上的安神香气息,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   “我知道了。”他没有再坚持,选择了知难而退,“先通知宗门吧。”   于是二人折返,寻到一处地方落脚。   法决已经发了出去,重镜长老很快给了答复: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前来。   任务的难度有所改变,他们两个弟子需要做的就是成功与重镜长老完成交接。   身上的负担一卸,二人顿时变得清闲起来。   唐姣丹田内的真气还剩许多,没必要打坐调息。   她想了想,喊道:“师弟。”   端坐在一旁擦拭剑刃的徐沉云掠开眼睫,应声:“嗯,师姐,怎么了?”   她招招手:“你过来。”   徐沉云膝盖一顶,将剑归入鞘中,起身走了过来。   他顺着唐姣的示意坐到她身前。   修士一般不会将自己的腹背轻易暴露在人前,然而,唐姣从这个角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线条流畅的脖颈,沿微凸的颈椎骨漫进领口,交缠的发丝间藏着一个小小的痣。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的太阳穴。   唐姣说:“你放轻松。”   感觉到指下的肌肤舒展,她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探了进去。   这一次格外的轻松,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轻松。   徐沉云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唐姣连叩门都不需要,重重大门自然向她敞开,她得以深入神识深处,穿针引线般的梳理那些因为长时间的交战而激动得绞成乱麻的神识。   说实话,唐姣也只是试试而已。   她想,她既然能够扰乱别人的心神,那么应该也能稳定别人的心神。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在神识的梳理下,徐沉云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   和他相处的时间越久,唐姣就越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施展剑法的时候似乎不太在乎自己的安危,许多招式都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动机去做的,她问过徐沉云几次,徐沉云的回答是他相信自己的剑法,那并不是玉石俱焚,而是甘于一搏——是她多虑了。   真的是她多虑了吗?   唐姣不太相信。   随着梳理,徐沉云的呼吸变得均匀而轻柔,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她试探地唤道:“徐沉云?”   身前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语气平和。   他背向唐姣,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这一声听不出来什么,在三百年前与三百年后的性情逐渐趋于相同的今日,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师兄”和“师弟”这两个称呼在唇间琢磨,不知喊哪个。   徐沉云没有让她花太长的时间去猜测。   “是我,小师妹。”他轻笑一声,“认错人了吗?”   “嗯......”唐姣决定坦白,“确实有一点儿分不清楚。”   白天喊师弟,晚上喊师兄。   偶尔还是会有一些错乱感的。   徐沉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尝试梳理你的神识,效果还不错。”   “确实感觉心情比平日里更加平静。”   “我发觉师兄的神识十分容易激动,绞成一团,导致对自身的感知变得迟钝,师兄每次动手,都是抱着这种玉石俱焚的态度吗?白天我试探过你,你回答是我多虑了。”   “师妹认为不是多虑?”   “我认为不是。”   徐沉云沉吟了片刻。   他侧过头,颈线牵转成一弯曲水,眉眼微抬,掀动迷雾,直勾勾望进唐姣眼底。   “小师妹听过我自创的剑法吗?”他问。   唐姣回想道:“似乎是叫......南柯剑法?”   “对。南柯剑法仅有三式,第一式,明台裁雪;第二式,柳堤捕风;第三式,盏中饮月。”徐沉云说,“看似简单,然而直到现在,也只有我能圆满地使出这三式,这是因为使剑人必须达到忘我之境,将自己视作剑,将剑视作自己,达到人剑合一,要相信剑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自身才是,如此得以臻至大成。身为剑修,不可畏惧伤痛,我正是在无数次遍体鳞伤之后悟到了这一点,才能创下剑法。这便是我选择的道路。”   他唇齿间泄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亦是他选择的道路。”   唐姣还放在徐沉云太阳穴上的手指此时垂了下来,滑至他的肩头。   “世上道路千万,没有哪条是容易的。我知道,包括大师兄、珩真君、谢真君,抑或是萧真君,都经历了许多我难以想象的事情,每一个九阶真君必定是淌着血与泪,经历了莫大的痛苦之后才达到这个高度的。”她说道,“三百年前,师兄就只是师兄,没有所谓忽然出现施以援手的师姐,那时候的你,大约是忍着莫大的恐惧和痛苦逃离剑宗的,此后接到宗门的差事,奉命下山除旱魃,也是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踏入深处。”   她在改变这一切的同时,都无比深刻地意识到现实是怎样发生的。   徐沉云不像她。   唐姣每次遭遇困境之际,都有一位大师兄为她解惑。   如同无星的夜晚,始终悬挂的一盏明灯。   徐沉云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他并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怎样做是错误的,选择某条道路又会通往怎样的结局,没有人可以为他解惑,也没有人能够切身地共情他。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最后变成了她的大师兄。   他并不拥有与生俱来的温柔,也并不拥有与生俱来的共情。   只是他曾经历过这一切,经历过身处他宗,无人能够倾诉的煎熬、失意的困厄,所以他从合欢宗赶来了药王谷,破开大阵,没有让她沉浸于那种痛苦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他对她说,不要伤害自己,不要将不甘心发泄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最痛苦的道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地独行。   在经历这些之前,唐姣一直以为徐沉云对她说的话都来自成功者的忠告。   可事实上,那是失败者的箴言。   每一个字都带着满溢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   她说:“我想要更加了解师兄。”   说完这句话,唐姣望见徐沉云的神色,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进入徐沉云意识深处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也是个极为痛苦的过程。   唐姣手里拿着很锋利的匕首,不断靠近徐沉云,试图了解他,然而她离得越近,他就越会被她划伤,被迫揭开层层血痂,鲜血再次喷涌而出,但是徐沉云什么也没说,他并不生气,解开衣襟,握住她手持匕首的那只手,耐心引导她的尖刃沿肌理划开豁口。   徐沉云选择接受入魔的结局,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即使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知晓?   想到这里的时候,唐姣忽地闭上嘴,放在他肩头的手也要收回来。   徐沉云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她怎么会说“重新”?   她的手里分明是没有拿着匕首的。   可是徐沉云松开腰封,将衣襟微敞,引着唐姣的手,从他锁骨绵延往下滑动,所过之处,皆能触碰到横亘交叠的伤痕,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无一例外,都是剑伤。   观那角度,深浅,不是旁人能刺出来的。   修真界的东西一向神奇,一枚普通的丹药足以让这些伤痕消失。   他治愈了其他伤口,唯独留下了自己亲手刺出的剑伤。   “我并不畏惧伤痛,正相反,我渴求伤痛,唯独疼痛才能让我有真实感。”他说,“一开始的百年,我都是如此过来的。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回忆增多,拜入宗门之前经历的那些事情被我淡忘了许多,也就不这么做了。我以为我不再受困于前尘,直到触碰到阴火的那一瞬,我才发觉原来我从未逃离,但这时候我已经不明白我因何受困了。”   徐沉云闭关的那段时间,一直重复着过往的回忆。   他很漠然地看着,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在狭窄的漆黑房间内,陷入旧日幻影,看着自己将剑刺入身体,伤痕一道道增加,直至浑身是血,他的内心却没有半分的动摇。   钟鹤对唐姣说,“我一直都没察觉到我的弟子身体出现了问题。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我,乃至整个宗门都将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他性情内敛,久而久之愈发不肯将心事托付。如今从你口中知晓原来还是有人曾如此地关心他......我非常感激。”   如果徐沉云知道这番话,或许会无奈地笑一笑。   因为他的师父其实说得不对。   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   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被倾听。   发生过的事情,也就是发生过的事情了。   不值得提,也没必要提。   毕竟无论是谁也无法改变它。   大抵是这种冰冷的漠然让曾经的他对他产生了排斥,当徐沉云意识到自己滞留的时间太久了,想要出手干预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什么也做不到,命运还是一幕幕重演。   而阴火翻腾,将他拉扯入混沌的深渊之时。   他听到了一段话。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带着恨意,说:   “徐沉云。”   “你是受师弟师妹们尊敬的大师兄,你理解一切,倾听一切。”   “但是你唯独没办法共情自己,你唯独没办法理解自己,倾听自己。”   “你是——这世上最傲慢的人。” 第91章   ◎太阳将人间烧成炼狱。◎   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故事。   要从阴火说起, 要从旱魃说起。   旱魃四起,连年的旱灾让这片刚从阴火中逃离出来的土地重新陷入了绝望。   在《九州大事记》中,对阴火一事加以描写, 耗费了整整十页的篇幅来歌颂修士们面临灾难之际的抗争,其中列举了牺牲者,比如剑宗百余名弟子死在了阴火被逼退的前夕;比如珩家倾覆, 只剩下幼子珩清;再比如明释法师以身渡世,千年道行毁于一旦。   再往后,就是萧琅执旗举戈,讨伐旱魃。   轻描淡写的笔锋之中,字里行间,人间的苦难被一笔带过。   阴火之前, 普通人对修士的想法大多是“比我运气更好的、与我相同的人罢了”,本质同源,大多时候是嫉妒的, 也是羡慕的;阴火之后, 普通人对修士的看法就发生了变化,修士是天灾, 执掌万物,而人命如蝼蚁,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一切, 他们一边渴望着成为修真者,一边厌恶着修真者,一边又无比地惧怕着修真者,酿造成复杂的情绪。   而这种现象在旱魃出现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百姓将活生生的人当作祭品供奉给修士, 只为换取他们的庇护, 麻绳从“祭品”的大腿内侧勒到肩膀腋下, 松垮垮的,也勒不出肉,好似枯骨被硬生生拉扯着吊起来,大多恹恹的,既没有表现出想活下去的挣扎,也没有即将解脱的喜悦,只是纯粹的麻木。   修士当然是不吃人的。   这时候,大多修士就将祭品当作贴身的饰物,需要耐心装点,有的提前知会一声,说用麻绳捆的时候不要捆得太紧,免得在身上留下痕迹,好似一块杂玉被摔出了裂痕。   他们都接受了“我确实高人一等”的想法,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倒不如说,许多人选择修仙这条路,就是为了与凡俗区分界限,自然欣然接受。   而剩下的那部分修士,则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你看见蝼蚁,或许会选择绕开,善良地留它一命。   但是你会跟着它一路回到它的巢穴,看到它们陷入困境,出手相助吗?   不会。   阴火之后,修士们自顾不暇,更没有心思去做这些。   他们的目光在天上,不在人间。   只有尤其怀揣着恶意的人才会如此耐心地、慢条斯理地豢养信徒们。   善意是不公的,恶意是平等的。   众星隐匿,冰冷的太阳将人间烧成炼狱。   这就是书中未能记载的,阴火褪去之后、讨伐旱魃之前的事实。   话虽如此,成为祭品其实是尘世中公认最好的一种结局,毕竟,献给修士,从今往后也算一条腿踏入修真界,再也不用忍受饥饿的痛苦,若是好运还能成为低阶修士,所以这祭品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当的,大家为了名额都挤破了脑袋,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   如果不成为祭品,没有身份的平民最终就只有一个下场。   被关入笼中,像是禽兽般的对待,成为别人的口粮。   他们逃过了阴火的洗礼,却没能在他人的恶意中活下来。   书中用一句话概括了现状:   “方圆十里内,竟不见妇孺,亦不见饥瘦饿殍,个个膘肥体宽,眸发精光。”   然而这一句,却不及人间万分之一。   三百年前,某个偏远的村庄。   岁大寒。   风饕雪虐,怆怆如咽。   昏暗的房间里,角落的笼中锁着一个少年,纤瘦的身形拘于铁笼中,不得不曲起双腿,蜷着身形,像是猪狗般的低伏,双手被锁在镣铐中,锁链的另一端牵在根本来不及清洗的铁栏杆上,残余的死尸气息、腥臭的血液萦绕在鼻息间,招致蚊蝇嗡嗡地打转。   铁笼被一张黑布盖着,没能遮完整,露出底下的薄薄一层空隙。   他只有透过那点微光看到铁栏之外的景象。   无数双腿脚在眼前晃动,不常见到的火光太过刺眼,将人影连成流动的幕布,虚晃的线条让人看不明晰,瞳孔放大又收缩,人们闪烁、晃动、行走、交谈,优雅地进食。   他听到惨叫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随咀嚼声响起,宛如乐曲奏响,没过多久,两条腿匆匆地从缝隙间过去了,骂骂咧咧地往嘴里塞了一团布,于是惨叫声就变成了呜咽,在喉咙和胸腹间震鸣,其他笼子里也渐渐传来了低切的哭泣声,像是拨弦的余音。   火舌呲呲地烧,肉香逐渐弥漫至整个房间。   长时间的饥饿让少年的口中分泌出唾液。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然而,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那双腿走过来,狠狠地踢了一下笼子,如一叶扁舟在浪潮间起伏,很轻易就将笼子踢得颠簸,笼中的人身形不稳,撞在铁栏上,额角滑下一条热腾腾的血河,滴在地上。   另外一双腿进入视野,连忙制止:“哎!你这么干伤到他的脸怎么办!”   “小孩子嘛,赌气!这么多天没怎么吃过东西,是不是饿了?”   他说着,一只手拉住黑布的边缘,由下至上地掀开半截。   火光涌入视野。   少年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才重新聚拢:   几个膘肥体胖的人围着一个半敞的笼子,身旁就是火堆,笼子里的人双手被锁着,嘴里塞着脏布,满脸泪痕,正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极力想要退缩,然而他越是往后退,就越是往铁笼子里边钻,引得其他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觉得这举动有趣极了。   那还只是个小孩,大约十二三岁,比他的年纪还要小。   他以一个很屈辱的姿势被拷在铁栏上,腿从笼子的缝隙间支出来。   眼前的人优雅地进食,被油脂浸得锋利的菜刀在他的腿上轻轻一刮,血水飞溅,连皮带肉就滚到了刀刃上,再将菜刀伸到火堆烤上一烤,那引发馋意的肉香就扑面而来。   而蹲在少年面前的这个男人,手里也捏着薄薄的一片肉,烤得金黄,香气四溢。   他笑得和蔼,横肉堆砌在两颊,随着嘴唇的一开一合蠕动起来。   “来,吃吧,这可是肉。”男人说道,“你的嘴很久没有沾过油水了吧?”   他说着,将手伸到笼子边上,手指连同那片肉一并送到了少年嘴边,之前踢笼子的男人见状露出了怨恨的神色,像是觉得少年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在他之前饱腹一顿。   自从旱魃肆虐,少年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了。   甚至一天之内能吃到些东西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不奢求吃肉。   他抬眼看了男人一眼,铁链搅动,慢慢支起身子,凑近那只伸过笼子的手......   围着火堆,细嚼慢咽地吃着这来之不易的鲜肉的人们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他们立刻回过头去,看到先前靠近笼子的男人正捂着自己的手惨叫。   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往下流淌,另外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则冲过去狠狠地踹笼子,笼内的少年像一株苇草,东倒西歪,撞在铁栏杆上,不消片刻脸上就沾满了血。   但是他却在笑,比他们更加放肆地大笑。   少年吐出嘴里的东西,那俨然是一根断裂的手指。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有匆匆跑过去帮忙察看伤口的,有愤怒地冲过来将笼子的锁打开,拎着少年的衣襟将他拖出来的,拳打脚踢的,骂他不识好歹的,似人间炼狱。   “徐沉云!”   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厉声喊道。   “我知道你是不想活了,你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顾虑了,才敢这么干的是吗?”   “你娘皮相好看,上次修士大人过来一眼就挑中了你娘,说只缺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本来是好事一桩,可惜她有你这个累赘,不愿意走,你起先百般阻挠,后来她病入膏肓,你才终于慌了心神,又从我们口中知晓若是不这么做她要死的,于是和你娘在房间内独处了一阵,再出来的时候,你们二人都纷纷改了口,大伙还很替你二人高兴。”   少年听到这话,原本被痛楚扭曲的面庞忽然变了。   那人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们起先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还当你是忽然懂事了,说服了你娘,结果呢?”他嘶嘶地喘着气儿,说道,“结果我们好说歹说将修士大人劝了回来,打开房门,就看到梁上悬着一具尸体,真是晦气!你把你娘劝死了也就罢,你知道我们有多难堪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地上的少年喃喃说道:“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并没有去试图说服她,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顺利,他提了一句,她就很轻易地答应了下来,像是苦苦支撑的高楼顷刻坍塌,眼神温柔而死寂,说,好,那你去找他吧。   所以他去了。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再打开房门。   她已经死了,垂在绳索下面,如同被烈阳烤得枯死的稻穗。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他越是拼尽全力想要救她,就越是将她推往死亡。   或许从他将那句话说出口的一刻,她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是他让她觉得自己成为了累赘。   是他亲手套上了绳索,踢翻了椅子,眼睁睁看着她绝望,看着她窒息。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名修士拧着鼻子说了一句,好臭,好脏。   少年这时候才缓过神,被愤怒冲昏头脑,在众人怔愣的目光中一拳打向修士,鼻血横流,其他人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拦住他,修士擦着脸上的血,眼神逐渐蒙上阴翳。   他们生怕修士动怒,忙不迭提议:“要不然将他杀了吧!杀了如何?”   修士却摆了摆手,十分温和,捏着少年的下巴,像挑选宠物似的左右瞧了瞧。   “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他缓缓说道,“她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不,完全不是。死才是一切的开始,既然她死了,那就由你来代替,我向来善于驯服猛兽。”   少年在此后无数次地想——他当时也该一起死的。   修士说,过段时间来接他。   他试着逃了几次,最后一次,被昔日友善的邻居捉回来关进笼子里,如此就彻底失去了自由。修士很清楚如何才能彻底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等待,无尽的等待,像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你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总是会来的,这种等待让少年几欲崩溃。   身边的笼子里每天都会有人被拖出来当作食物。   他知道自己不是其中一个,但是这种压抑的氛围开始让他产生幻觉。   少年开始频繁地看见虚幻的影子。   黑布遮挡,他只看得见影子的脚踝往下那一截。   脚尖朝向地面,绣花鞋上沾满了血迹,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吗?”   他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母亲不会这么对他说话,他知道,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出了笼子之后要报复其他人,让他们血债血偿,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少年想了无数次,却在这一瞬间放弃了所有念头,沉重的负罪感逼迫着他,他开始寻找死亡的契机。   这一次,是他所有尝试中最成功的一次。   整整十天的时间,他第一次踏出笼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任何事情,包括逃离。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飞雪漫溅窗棂,撞得噼啪作响,似冬日蝉鸣,惹人心焦。   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还在痛骂,血流如注,很快其他人也慌了起来,被当作食物吞吃入腹,痛得眼前发白的小孩,见状大喊道“活该!”其他笼子里的人也终于笑起来。   这些人压抑了太久,直到此刻终于潮水般的翻涌奔流。   “你们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真正该死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   “你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野兽,是吃人的野兽!”   食客们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震慑力。   “吃掉他!”   他们喊道。   “修士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如果留他在这里,其他人也会受到他的影响!”   “杀了他!吃了他!杀了他!吃了他!”   一个人扑过来制住少年的手脚,另一人迫不及待地将刀拿了过来。   “解开他的衣服!”他们喊,于是破旧肮脏的衣服被撕扯开,露出瘦削的胸膛,骨骼隆起,像是要破皮而出,他还在笑,他怎么还在笑?他不怕死吗?他不怕疼吗?“别立刻杀死他,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刀口落在他的手臂,挑开那层薄薄的皮,红色的水流了出来,刀锋一挑就削下一块肉,放在火上匆匆地烤了烤便径直入了唇舌,牙齿合拢碰撞几下,腮帮子动一动,狼吞虎咽地急切吃下去了,复又向他落下第二刀。   明明被吃的是他,他们却更着急似的,汗流如雨,呼吸声粗重急促。   刀在血中浸得光亮锋利,一下接着一下,很快就能看见森森白骨,紧接着有些利器挪向了双腿,有些挪向了腹背,豁口处看得见鲜红的内脏,喧闹的嬉笑声终于停止了。   “终于停下了!终于闭嘴了!”   食客们欢呼:“谁来给他致命一击?谁来取走他的性命?”   他们两眼射出精光,脸上的横肉堆笑,手持菜刀,转过身,看向画外。   就在他们的目光尽头,站着神情恍惚的唐姣。   “你的手里有匕首!你也是我们的一员!”   唐姣低头,发现谢南锦给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脱了鞘。   他们走过来,迎接一般的攀住她的肩头,毕恭毕敬地送到那摊不成人形的血肉前。   “该你了!来吧,将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其中一个人握住唐姣的手腕,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拉向徐沉云的胸口。   “不......我不想!”   唐姣眼睛干涩,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流不出泪。   她极力挣扎,想要抽身,然而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手里的利刃已经浅浅地刺入皮肤,将血肉压得向下沉陷。   一声轻微的闷响,利刃终于刺破了皮肉。   血水溅到唐姣的脸上,滚烫的、腥甜的,如火烤般,快要将她烧成灰烬。   躺在地上的少年面无表情,视线紧紧地追着她。   那双冰冷的眼中,倒映出她彻底崩溃的神情。 第92章   ◎少年得志,折南枝,攀东墙,听春风。◎   风雪敲击窗棂, 嬉笑声,催促声,低低的抽噎声。   一群人围着活人大快朵颐, 鲜血飞溅,构成扭曲至极的画面。   这就是徐沉云深层意识中的景象。   从唐姣被徐沉云牵着手触到他的旧伤那一刻起,眼前的景象犹如镜子般碎裂, 她一脚跌入了茫茫的雪原之中,循着一点光芒找到了这间屋子,得以卷入这场疯狂的飨宴。   贪婪的食客们,被视作羔羊的凡人们,一切都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少年被关入笼中,以枷锁相缚, 从那一线光芒中窥探这个对他来说过于狭窄的世界、无处藏身的世界,陷入崩溃,陷入癫狂——这段经历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以至于在拜入宗门之后, 他仍然无法忍受狭窄黑暗。   每一次,他将自己关在那间破屋里的时候, 都经历怎样的痛苦?   他会从破碎的幻影中看到死去的母亲,看到大笑的食客,看到牲畜般的凡人吗?   只是尝试着与他共情, 她都有种要陷入疯狂的错觉。   徐沉云......她想,你这三百年,又是如何将无数次濒临崩溃的自己拉回来的?   面前的少年神情空洞,在喧闹而疯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安静, 那双如冰凌般清透的眸子缓慢地眨了眨, 嘴唇上下一触, 舌尖先是在上颚轻轻一顶,紧接着滚出一声气音。   “唐姣。”他轻唤道。   他声音微弱,几乎没有传入唐姣的耳中。   但她就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体内迸发出一股力量,这种力量催促着她动了起来,她迅速拔出手中的匕首,血液从伤口中溢了出来,徐沉云是活不下去的,她知道,但她还是选择向这个血泊中的少年伸出了手,拉住那根湿漉漉的血手臂,在重重惊叫声中带走了他。   与此同时。   现实,紫照洞府外。   闭上双眼感知匕首情况的谢南锦忽然眉头紧皱。   一直观察他的珩清立刻问道:“怎么?”   谢南锦睁开眼睛,眸中闪过紫光。   他说:“唐姣的神识沦落了。”   按照约定,唐姣一旦失手,谢南锦就该立刻动手。   珩清沉默不语,倒是维持阵法的萧琅说道:“不对,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从唐姣进入徐真君神识的那一刻起,原本狂乱的血光有所收敛,不再向外扩张,直到两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仍然维持着平衡的状态,你若是贸然动手,这种平衡顷刻间便会被打破。”   她指指不周山的方向,说:“况且,那边也陷入了僵局。”   “我知道了,我会再等等看情况的。”谢南锦松了口,撇过视线,又看向神情凝重的珩清,说道,“你也不要太紧张,我知道你不想看着自己的弟子死在这里,我也不想看着徐沉云死在这里。她已经努力地走到了这一步,比起担心,你更应该相信她吧?”   珩清双手环胸,垂下眼睫,只是说:“也没有很担心。”   谢南锦暗道他心口不一,闭眼一探情况,神色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   少年的身体好轻,唐姣将他背在身上,血立刻打湿了衣服。   而后呼啸而来的风雪又将血水凝固,合欢宗的衣服本就是红色,深一块浅一块的,倒很像是生长在赤绸上的斑斑红梅,他的手臂恹恹地搭在她肩头,随动作一晃一晃的。   唐姣喘着气,热气在半空中散成白雾,“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少年的头枕在她的颈弯间,闻言,语气平和地说道:“嗯。”   紧接着,又说:“我知道。”   “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离开这片雪原。”   “这场雪下得好大,天地之间几乎看不到别的事物。”   “是的,这是一场很大的雪......”   他顿了顿,问道:“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带我走吗?”   “我说过,我是为你而来的,这个想法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绕住她脖颈的手臂紧了紧,身后的人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甚明显。   唐姣说:“师兄,你总是一味地对别人付出,却从来都没考虑过自己,你可知我即使修为并不高深,也想为你做出点什么,我们约好了,从今以后由我来监督你......”   她没将这句话说完整,少年“嘘”了一声,大概是有些困倦了。   于是唐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飞雪打在脸上,像是石头,砸得脸颊生疼。   这无尽的雪原真的有走到头的时候吗?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意识深处,与现实有一定不同,背上的少年纵使浑身鲜血淋漓,经受了寒冷侵袭,却并未立刻死去,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   这点温度让唐姣充满信心地在茫茫雪原中行走。   忽然,少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动了动,指了一个方向。   “往那里走。”他说。   唐姣不疑有他,掂了掂背上轻得像羽毛的人,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离开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大雪将脚印掩埋,不见踪迹。   一袭红衣的女子轻飘飘落了地,似是在寻找什么,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女修,一名男修,观他们四人的相貌与衣着,赫然是合欢宗掌门顾淬雪,长老钟鹤、重镜、百里牧。   “怪了。”顾淬雪说道,“听说他们刚走不久,怎么一点气息也没了?”   重镜方才见到那般景象,不由得叹息:“或许被别人救走也是好事,我们来得太晚了,希望他没有在那种炼狱般的地方经受更多的苦楚,就是这大师兄之位失了人选。”   “原本听说三年前这附近有个少年,折枝习剑,自学成才,颇有天赋,所以才专程来此地收他为徒,纳入宗门,没想到原来仅仅只是三年时间,人间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钟鹤凝视着视线尽头的一线天山交接之处,语带惋惜地说道。   百里牧说:“或许不是三年时间太短,而是我们的时间太漫长。”   顾淬雪抬起眸子,眼中倒映出这场大雪,似漫天飞絮。   过了一阵子。   她摇摇头,说:“回去吧。”   唐姣并不知道,就在她改变方向之际,合欢宗就此与少年擦肩而过。   她按照少年指的方向走了一段时间,风雪终于消停了,视野中出现了别的颜色。   “你瞧,我们走出来了!”   唐姣高兴地去喊他。   少年却没有回应。   她心中产生不详的预感,赶紧侧头瞧他。   只见少年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望着前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很冰冷。   唐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天光乍破,刺眼的阳光让她的视线有片刻的模糊。   那一片殷红仿佛是太阳在眼球上烧灼出的幻影,那究竟是什么?海市蜃楼吗?还是不幸陨落的朝霞?又或者是开在雪原中的血梅?不是,都不是,她渐渐地睁大了双眼。   红衣剑修立于雪原尽头,手提一剑,大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飞扬,倒确实像残霞。   他垂下眼眸,指节在剑身上轻敲,空气有一瞬的凝滞,随即,剑鸣声轰然炸响,风雪顿时倒灌,簌簌朝天际飞去,剑气横卷这片雪域,积雪荡然一清,天边的朝阳更盛。   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徐沉云的话,那么,自己背上的这个少年又是谁?   唐姣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红衣剑修迈开步伐,朝她的方向走来。   而此时背上的少年从她身上滑下来,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侧,二人像是在对峙。   ——第一步落下。   她听到周身的气流产生变化,逐渐拼凑成破碎的语句。   那是两个徐沉云之间产生了共鸣,这三百六十六年光阴在瞬息间流逝。   ——第二步落下。   语句变得清晰可闻。   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在说:“年轻人,老夫已经决意归隐了,即使你带来这天岩琉璃再珍贵,老夫也不打算再破例为你铸剑。不过,老夫有个小爱好,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倘若你的故事足够吸引我,让老夫手痒,忍不住为你赋诗一句,这剑也就铸出来了。”   他又笑了笑:“之前也来过许多剑客也想让老夫替他们铸剑,拿了许多自己的故事来换,却都没能让老夫产生感触,大约是因为这一辈子听的故事太多了,老夫也很难对别人的故事产生什么感触。看你的样子,清朗高洁,仪态肃肃,似乎此生顺遂,并未遭遇什么波折,大约是很难再从我这里用一个故事讨一把剑了,不然,你就此回去吧。”   剑修摇摇头,平静地问:“大师,只是用我的故事来换吗?”   老者说:“对。”   “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过我的过去,并不知晓这个故事是何种程度,或许与其他人相较而言并不精彩,不过,既然已经耗费千辛万苦来到了这剑台山,我愿意试一试。”   ——第三步落下。   “老夫从未料到你的故事竟然是这般......罢了,天岩琉璃留下,待到十一年后,你来取剑,至于为你题的那句诗,老夫还需细细地琢磨一番。”后半段变成老者的喃喃低语声,似乎是在思索,“少年得志,折南枝,攀东墙,听春风,好生肆意,然旱魃四起,饿殍满地,食不果腹,无可奈何,与母亲乘一叶孤舟,只待背井离乡,寻求出路,途中不巧遭遇流寇,不得已弃船而逃,那根树枝也就遗落在了舟中,好似大梦一场。”   “嗯......有了。”   “你的剑,我已经为它赋好名字了。”   剑修接过老者递过来的剑,“愿闻其详。”   “曾许春风梦南枝,剑隐孤舟。”老者缓缓说道,“徐沉云,这就是你的剑。”   ——第四步落下。   “不可能,你就是当年那个少年?这么多年以来,你都没有找上门来,我以为你早就死在了那个地方——”男人不敢置信的声音响起,素来温和的面具被彻底击碎,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我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几百年!终于等到了接任掌事的这一天,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   剑修轻轻地擦拭剑刃,像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判下死罪。   “我剑不斩无名之辈。”他说,“正巧,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男人挣扎道:“你如今是合欢宗的大师兄,你难道不怕你杀了我之后,事情败露,别人会对你的过去刨根问底,到了那个时候,你苦苦维持的清白形象会彻底崩塌吗?”   “所有人都知道,你前段时间侮辱了合欢宗的双修功法,仅仅只是这一点,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出手。”徐沉云站起身,无视了脚边的男人,望着长夜笼罩的水岸,说道,“我会在冥川那岸出剑,你尽可去逃,像三百年前的我那样在恐惧中等待死亡来临。”   “不过,我的剑会追上你。”   ——第五步落下。   立于冥川之岸,长剑出鞘,只出了一剑。   一瞬间照彻了只有茫茫长夜的冥川,春风燃尽霜雪,掩盖风雪背后的过去。   他的剑很轻易地就追上了那个人,荡平洞府,将慌乱逃窜的狼狈身影击碎成飞灰。   这一战成为了他的成名之战。   时至如今,冥川上空仍然残留着他的剑气。   九州盟将这一战概括为“临川泊雪”四字,作为封号赐予徐沉云。   每次他听到别人的赞美之词,也只是笑一笑,对此事并不多做解释。   ——紧接着,是第六步,第七步,直到走到少女的面前。   繁杂混乱的声音终于消停了,天地寂静,唯有微风呼呼地吹动发梢。   “小师妹。”他唤道,“该结束了,将一切交给我吧。”   徐沉云并不知道匕首的效用,唐姣想,所以,他提着剑,是准备亲手斩落少年。   就像他在现实中毫不犹豫对自己刺出的那一剑。   眼前的这个确确实实是她的大师兄。   而身后的这个。   她转过头,望进少年的眼底。   腰际的匕首开始阵阵发颤。   直到这时候,少年才终于卸下了伪装。   他从始至终都知道唐姣是为了三百年后的徐沉云而来的,所以他那个时候喊了“唐姣”两个字,所以他在听到唐姣提及“师兄”这个称呼的时候并没有继续听下去——在三百年前与三百年后的性情逐渐趋于相同的今日,她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到底是哪一个。   唐姣说:“白天的......一直都是你,对吗?”   少年的声音微哑,说道:“是我,师姐,我以为你是为我而来的。”   “我是为徐沉云而来的。”她问道,“你是徐沉云吗?”   少年说:“我是。”   “那我便是为你而来的。”   少年摇摇头,又看向一旁的剑修,“但他也是徐沉云,你也是为他而来的吗?”   “对。”唐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人呢?”少年说道,“要么我死,你和他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中去;要么他死,你和我留在这个地方,永远经受这场风雪,师姐恐怕是不愿意的。”   他不像是个心魔,也不像是阴火的载体。   他只是个很纯粹的少年,谁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   从唐姣遇到他开始,到现在,他都不曾对她展露过任何恶意。   因此,直到此时,唐姣才发觉原来这两个分明都是徐沉云的人,对彼此都有着相当的恨意。一个忍受过去的苦楚,私欲更多;一个彻底抛下了过去,大义更多。前者象征徐沉云的人性,后者象征徐沉云的神性,本该是存在同一人身上的,分裂成了两部分。   而现在,这两部分都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等待她作出选择。 第93章   ◎“出去之后,你可要小心。”◎   迎着二人的目光, 唐姣沉吟半晌,终于动了。   她将手伸向了温柔可靠的大师兄。   少年的眼神骤然变得黯淡,如同星宿渐沉。   与之相对的, 是大师兄不变的神色,他很从容地接住师妹的手,纳入掌心。   然而, 下一刻他的目光微动,看着唐姣又转向少年,倾身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明显愣住了,怔怔地望向唐姣,问:“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师兄轻轻叹息一声, 说道:“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唐姣左手拉着三百年后的徐沉云,右手拉着三百年后的徐沉云,尽管他们都看对方不大顺眼, 但却都没有挣开她的手, 这是件好事情,意味着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我有两只手。”她理所应当地说道, “所以我要牵住你们两个,这很合理。”   少年说:“这不合理。师姐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我, 要么选择他,我们是不可能共存的,如果你留下来,他将在混沌中迷失自我, 反之亦然。”   象征私欲的这一个还在试着说服她。   而象征大义的那一个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 并不开口。   唐姣听了一阵, 打断了少年的话:“师弟,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少年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闷闷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相信你。”他说,“就如每个夜晚你在门外等待我的时候一般。”   唐姣又转向大师兄,“师兄呢,师兄相信我吗?”   大师兄亦是颔首,“我说过,即使身处黑暗尽头,我仍然记得你说过的话。”   “好,既然你们都信任我,那么,我希望此时此刻你们能好好地谈一谈。”唐姣说道,“我看你们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正常地交流过,彼此怀揣的恨意太大,所以每次都会打起来,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除了争个你死我活以外,还有别的发泄情绪的办法?”   “什么?”   “什么办法?”   异口同声。   唐姣心里微微一哂,继续说了下去。   “比如,将你们对彼此的怨言直接说出来?”   二人俱是一愣。   “之前在意识深处只有你们两个,没人能帮你们判别哪方更正确,即使说出对方的缺点,对方也不一定会听,不过现在我来了,我分别见证了你们二人的历程,所以我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由我来监督你们不能打架,也由我来监督你们所言是否属实。”   她点名:“师弟,从你先开始。”   尽管少年一直反驳她,但却更加乖顺。   相反,虽然大师兄没有表态,却很难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闻言,抬眼瞥了大师兄一眼,沉默了。   唐姣催促似的,又捏了捏他的掌心,他才不甘不愿地开了口。   “冷漠的伪善者。”他说,“你自诩处处为他人着想,实际上你谁也不关心,你谁也不在乎,你连自己都不愿意接受,连自己都不愿意去爱,又哪里有余力去爱别人?”   大师兄神色不改,彬彬有礼地问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   两个人都还挺有礼貌。   “在我看来,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了,既然没办法改变,那就只有舍弃,你以为我这些年是如何忍受着痛苦走到如今的?像你一样一遍遍地用伤害代替治愈,靠着舔舐伤口来活下去吗?如果这样真的有用,那么,为何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对过任何事情?”   “哦,所以像你这样将前尘与后半生彻底分离,舍本逐末的做法就是对的吗?”   “至少它确实有效。”   “你的所有情感,都在我这里。”少年冷冷地笑道,“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被你舍弃了,而你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罢了,你丢掉的不是前尘,而是你的感情、你所有能够倾注的热烈,你活得太过理智,太过冷酷,你所有的温柔不过是虚假的温柔。”   他言辞激烈,咄咄逼人:“掌门对你说,你是宗门的大弟子,是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人,希望由你来振兴门派,你确实是答应了,怀着卑劣的心思答应了——你根本不是对这个门派有多大的责任感,你只是想要有一个维系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纽带,正巧,宗门的负担压在你肩头,让你感到沉重,让你有种真实感,于是你便顺理成章答应了。”   “你这样做,和我有什么区别?”   大师兄颈子上的喉结轻轻滑动,似是在强忍什么情绪。   “在你眼里事事都是如此简单的吗?世上除了白就只有黑吗?”他眉眼一垂,倒真露出点凌厉的感觉,和眼前的少年奇妙地重叠了,“如果我真的只是用大师兄这个身份来束缚自己,那么,我就不会在得知掌门失踪、我将接任下一任掌门之位这件事之后感到焦灼,着急地想要寻回她,以至于不慎受重伤。因为我不认为我能够带领合欢宗,从三百年前,到现在,我从没有哪一刻真的相信我确实是个无所不能且理智温柔的人。”   少年一时哑言。   “你很幸运,你有个师姐可以教导你该如何与宗门的师弟师妹们相处,然而,我没有你那样幸运,我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让自己变得像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大师兄’,我只能靠自己尝试,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也只有我知道我做出了多少努力,犯了多少无法挽回的错误,可是我不能连累宗门,我也不敢拿整个宗门来试错。”   “我根本——”   大师兄的唇齿间泄出气音。   他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我根本不相信我自己。”   他说的是“不相信自己”,而不是“不相信你”。   少年呆愣在原地。   这下子,过于热烈的人变成了过于沉默的人。   而过于沉默的人反倒是成为了过于热烈的人。   被夹在中间听了半天的唐姣适时地开口:“其实,在我的眼里,你们两个都是徐沉云,也都不是徐沉云,只有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之时,才构成了‘徐沉云’这个整体。”   她面向左边。   “大师兄,你知道其他宗门的女修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怎么形容的?”   “她们说,想要和你拉近关系,很容易,但是绝对不可能更进一步了。我偶尔也会从你身上感觉到那种疏离冷淡,或许师兄你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在找人修炼之前都先说好,只为修炼,不谈感情,平日里也不太会邀请别人来你的洞府里做客。”   徐沉云低低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紧接着,唐姣说道:“但是,我确实被你虚假的温柔所拯救了。”   她口中的“虚假的温柔”,正是少年方才用来说大师兄的话。   “我因为你浮于表面的温柔而感到安心,所以才想更进一步了解你,我从来没觉得世上真的会有完美无缺的存在,师兄那时候对我说‘那时的我很糟糕,恐怕不如小师妹想象中的万分之一’,而我回答‘知道这一点,我反而放心了’。”她说,“从那一刻起我发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些,再后来,随着一次次交流,我察觉大师兄每次被触及到往事时,情绪波动最大,刚才也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师兄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不用在我面前表现得十全十美’,这句话,我对三百年前的你说过,如今再对三百年后的你说一次。你尽可在我面前变得生动,即使是幼稚也不要紧,你遗忘了该如何拾起感情,没有关系,我会帮助你一点点地重拾感情,就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   唐姣和大师兄对视。   她看到他从容的、冷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   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泛起了层层涟漪,他最终闭了闭眼睛,压抑忽然变得汹涌的情绪,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小师妹,怀抱与脸颊严丝合缝地贴合,唐姣隔着起伏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比平日更急促,一下一下的敲击,说道:“我很庆幸,找到我的是你。”   唐姣伸手从他臂下穿过去,在他背脊上拍了拍,踮着脚冒出个脑袋。   笑道:“至于掌门一事,谁都是生来第一次当掌门的,大师兄应该对自己更自信一些,无论是我、掌事、诸位长老,以及师兄师姐们,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师兄的选择。”   “......好。”他如此答应了。   待大师兄松开手,唐姣便又转向右边。   她将手在怔忡的少年面前一晃,说:“师弟,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少年反应过来,“嗯,师姐,你说。”   “方才,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们其实根本划分得没有那么清晰,本质上仍然是同一个人。”唐姣对他说道,“你认为他太过冷酷,实际上他仍有感情;他认为你太过幼稚,实际上你也很理智。你们都被自己对彼此的定义所束缚,思绪钻进了死胡同里。”   “如果完全抛却了前尘,他又何必伺机而动,耐心地等到多年之后,一剑取走仇人的性命?你所经历过的一切,他也曾经历过,你以为他唯独不对自己宽容,一点点将往事都抹去,实则不然——惧怕狭窄黑暗的地方这个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从此独处才能感到一丝安心;往身上划伤口来确认活着的真实感这个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将整个宗门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不善交流的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虚假的温柔。”   “这些,难道不都佐证了他没能完全抛却过往吗?”   唐姣顿了顿,又说:“他无法彻底释怀,就像你也无法释怀一样。”   虽然少年没能立刻回应,但是从他逐渐松动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认为她说得没错。   “只余人性,欲求太多,难免迷失方向;只余神性,大义当头,难免失去自我。”唐姣进一步劝说道,“我之所以不希望你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人消失,是因为无论谁消失了,到最终都会面临灭亡的结局,我要的是你们握手言和,互相理解,接受对方。”   少年沉默良久。   最终,他抬起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他朝另一侧的、三百年后的自己伸出手。   “我现在,或许能够理解你的冷漠,它是为了守护诞生的。”   大师兄轻轻笑了一下,这是他在深层意识中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能够理解你的怒火。”他伸出手,说道,“我的所有情感因此而存在。”   当两人的手交叠之际,有什么东西开始碎裂了,发出撼天动地的响。   腰际的匕首震颤得更加厉害了,唐姣眼尖地看到少年的领口里钻出一簇火苗,她赶紧抽出匕首,用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精准地刺了过去,贴着少年的脖颈擦过,没有伤到他分毫,少年亦是信任地没有闪躲,火苗被刺穿,来不及发出哀嚎便消失了。   阴火是没有神智的。   它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放大少年的负面情绪。   此时,少年已经彻底抛下怨恨,它便失去了扎根之所,迫不得已跑了出来。   结果就被唐姣扎了。   她收起匕首时,看到那上面沁的薄薄一层血色似乎变淡了些。   再抬起头,那两人已经交流完毕,达成了一致。   周遭的景象开始崩塌,如镜子般碎裂,无论是雪原还是烈阳都向下坠落。   少年朝她招招手,“师姐,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唐姣解决了心头大患,此时正高兴,点点头跑过去,以为是要道别。   等她在少年的面前站定。   有些阴沉的、狼崽似的少年,忽然朝她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他甚至有虎牙——难道说大师兄其实也有吗?唐姣恍恍惚惚地想着,发觉那张肆意朗然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温热的呼吸倾洒在她的脸上,少年微微低垂眼睫,眼底情绪凝成墨色。   唐姣:“唔嗯嗯嗯?”   亲倒是没能亲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嘴唇严严实实遮在掌心下。   少年挑眉,止住动作,抬头看向唐姣的身后,那个比他们都高了一截的男人。   男人向来不露声色,此时面容却染上了一层阴翳,他明明是很急切地动了手,这时又端着架子,用带有十足警告的眼神看着少年,语气和平时一样温柔:“这个不行。”   两人对视之间,仿佛有火光四溅。   他们的身体都变得有些虚幻,这是融合的征兆。   连对自己都这么警惕。   少年想,等到完全融合了之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尽管很遗憾,他恐怕只能止在这里了,不过......   他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唐姣笑了笑。   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身后,说道:   “师姐,出去之后,你可要小心。”   这是唐姣在脱离意识深处的前一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徐沉云,还是三百年后的徐沉云,都化为了光芒,漫漫风雪之夜终于多了高悬于天际的点点繁星,风与雪都褪去,眼前的场景宏大而又静谧。   随着心结的消散,意识世界彻底溃为飞灰,将她的神识重新塞回了现实。 第94章   ◎黑夜终将迎来破晓。◎   微光从枝间洒落, 轻柔地覆在少女的脸庞上。   忽然,她的睫毛动了动,缓慢地睁开眼睛, 抬起头。   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她下意识眯起了眼睛,身前的人十分体贴地伸手过来, 宽大的袖摆替她遮去阳光,清风微拂,吹动这一片桃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唐姣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属于桃花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那好似一场漫长的梦,以至于她醒来之时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手按了按,感觉到温热坚实的触感, 唐姣低下头, 发现自己趴在徐沉云的身上,大师兄正含笑瞧着她, 手臂抬起,为她遮挡阳光——唐姣想起来,进入他神识之前大概就是这样的姿势, 只是失去意识之后,她脱力往前倒去,扑通一下子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她没有立刻支起身子,而是向他确认道:“大师兄, 我成功了吗?”   “是的, 小师妹, 你成功了,我们回到了现实。”   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的语调、神情,较以前来说,似乎有些许不同,但是唐姣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以前是一视同仁的温柔,而如今,这其中的真情实感则更多。   说话之际,唐姣感觉到他的胸腔震鸣,隔着血肉传递到她的指尖。   这大概就是李师姐所说的,“适合睡前讲故事”的那种声音吧?   听着他说话,她忽然觉得好困好困,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   徐沉云还想说什么,就看到怀里的小师妹眼皮一耷一耷的,睫毛扑闪扑闪,嘴里开始打呵欠,心知她从药王谷一路奔波到合欢宗,又经历了被他抽空真气、进入深层意识等一系列事情,如今也该疲了,于是改口:“安心地睡吧,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   唐姣确实累了,听到这话,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眼睛一闭就陷入了沉睡。   徐沉云端详她的睡颜,见她呼吸均匀,睫毛轻颤,脸颊微鼓,忍不住将她披散的头发轻轻捋了捋,手指沿眼角、耳廓滑至后颈,托着她的背脊和腿弯,刚站起身来——   然后,三个人影风风火火就进来了。   珩清竟然是最前面的那个,看到唐姣在徐沉云怀里瘫成一滩兔饼,皱了皱眉。   徐沉云传音示意道:“她没事,只是太累,睡着了。”   闻言,珩清紧皱的眉头微松,走过来,被手套包裹的指尖落至她的太阳穴附近,送了一缕神识进去,感受了一下,确定她的神识没有受到侵蚀后,这才放心地收回了手。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很生硬地问了一句徐沉云:“你还好吧?”   “嗯,多亏了小师妹,我得以摆脱困境,回到此间。”徐沉云低下视线,目光柔和地看了唐姣一眼,说,“也感谢珩真君,若非你不辍教导她,我恐怕已经命陨此地。”   珩清一向不习惯和徐沉云打交道,也没怎么被这么直白地感谢过。   他轻哼一声,双手抱胸,还是点了点头,接受了褒奖,“是她自己学得好。”   话音刚落,第二个跑过来的谢南锦就急急忙忙拨开了端着架子杵在原地的珩清。   “哎,别听他死鸭子嘴硬,怎么样,我的匕首很管用吧!”他笑着戳了戳唐姣的脸颊,引得她咕哝一声,睡得太沉,没醒过来,“中途的时候我还以为唐姣要失败了,险些动手,幸好我们商议后决定再等等,她这一路很辛苦,沉云,你可得好好犒劳她。”   徐沉云不动声色地挡开了谢南锦的手,温和地说道:“自然,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吧......你方才说,匕首是你准备的?怪不得我隐约从那上面感觉到了你的气息。”   谢南锦被挡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指尖,倒没有追问。   “是啊,小姑娘连你都没有告诉吗?”他说道,“她很警惕嘛,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进去之后就将这件事告诉你,被你的心魔所察觉,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   这时候,因为要撤去阵法而姗姗来迟的萧琅也到了。   “徐真君,欢迎你回到现世。”她微笑着说道,“我们之所以同意唐姣进入你的神识,是因为考虑到你的心魔是因阴火而起,你是第一个受到了阴火侵蚀却能活下来的修士,这对于整个修真界对抗阴火都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柄匕首是谢真君沁以心头血的杰作,看来它成功地消灭了藏在你深层意识中的阴火,可以说,你的苏醒是众望所归。”   “原来如此。”徐沉云点点头,对谢南锦说道,“多谢。”   谢南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当初也没说谢谢啊。”   ——“宗门上下所有人都想救你,你的师父很后悔,当初没能察觉你的痛苦;掌事抱着我的时候心跳得很快,呼吸都在发抖;还有谢真君,你将他的自由还给了他,投他以木桃,于是他报你以琼瑶,将心头血沁入刃口中,只希望你能够重返此间。”   “你不该在这里结束......你不能这里结束,我也不愿见到你在这里结束。”   唐姣在他意识混沌之际说的那番话,忽然浮现在了徐沉云的耳畔。   徐沉云了然,握住谢南锦的手,没有再多说客气的话,两人相视一笑。   “不过,既然已经结束了,匕首就先交由我继续保管吧——嗬!握得还挺紧!”   谢南锦说着,伸手去拿那柄匕首。   结果匕首不知什么时候被唐姣握在了手里,怎么扯都扯不动。   再使劲,就要将她弄醒了,至少目前在顶着徐沉云和善的目光下,谢南锦是不敢再用力了,于是只好作罢,悻悻地收回手来,作投降状:“好吧,好吧,下次再来拿。”   眼见谢南锦收回了手,徐沉云将怀里的小姑娘往上掂了掂,又面向萧琅,说:“萧真君,关于这件事的始末,待我将小师妹安顿好后,会前往九州盟对盟主进行说明。”   萧琅颔首,说道:“当然,盟主也很想知晓这些细节。不过,如今最要紧的是浮屠之棺那边,关于那边的情况,路上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徐真君,快去快回。”   浮屠之棺——说起来,被阴火侵蚀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那边的气息。   徐沉云默默地想着,心念一动,将银白的剑归入丹田内,举步走向了卧房。   他把唐姣放在了床榻上,正要松手的时候,才发觉唐姣另一只手揪着他外袍领口上的火狐毛不松,不由得心里一哂,不忍叫醒她,索性解开了绳扣,将外袍盖在她身上。   宽大的外袍罩在身上,显得她小小的,分外可爱。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有着非同寻常的毅力与决心。   每当想到这点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股淡淡的喜悦。   徐沉云俯身吻了吻唐姣露出来的光洁额头,轻声说道:“好好休息。”   也不知道唐姣是否听到了他说的话,总之,因为谢南锦戳的那两下而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平稳,徐沉云将她安顿好,拉下帘帐,转身离开了房间。   循着吵闹声找过去,不出意外的是那三个人。   当时白泽陷入了癫狂的状态,被尚有一丝理智的徐沉云用一根树枝钉在原地,如今他意识回潮,真气前所未有的充盈——可能这里边还有唐姣的那部分——白泽的状态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从他们的对话中,徐沉云也猜到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是,谢南锦听到哼唧哼唧的声音,吆喝了其他两个人过去看了一眼。   这不去不要紧,一去,珩清的衣角就被忽然暴起的白泽咬住了。   珩清洁癖发作,极力想要把自己的衣角救出来,甚至看他那动作,似乎还想金蝉脱壳,直接把那件被白泽咬住的外衣给脱下来,但这是在徐沉云的洞府里,此举又不妥。   白泽嘴里念念有词:“你是丹修对吧!医师快帮帮我——”   珩清额上青筋都冒出来了,骂道:“我果然还是对你和你主人喜欢不起来!”   拉的拉,逃的逃,谢南锦蹲下来揉揉白泽的毛,像撸猫似的,“好乖好乖。”   最后还是萧琅拔出了那根在真气的震慑下凝固不动的树枝,箍住白泽的两腮,迫使它张开了嘴,先救出了珩清已经被口水蘸得湿漉漉的衣角,然后叹息道:“珩真君?”   珩清脸色极差,缓缓地抬起手,伸了过去。   在白泽期待的目光中,狠狠给了它一拳!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又揪住它的毛发,名为“枯木逢春”的、堪称拥有修真界最强横的治愈效果的功法运转,两三下治好了伤。   徐沉云来的不是时候,正好是珩清连灵兽带人一块骂的时候,所以没出来。   直到现在,他才走了出来。   白泽已经活蹦乱跳地凑过来蹭他,那副模样,还真是很像大猫。   珩清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阴着脸,脱下外衣手套,从百纳袋里拿出备用的换上。   徐沉云马后炮了一下:“白泽,不可对珩真君无礼。”   珩清听到这话,一边系好外衣的绳扣,一边冷笑:“呵呵。”   四人离开紫照洞府之际,徐沉云低头瞥见掌事与众长老,看到他现身,皆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印象中素来冷淡的师父钟鹤甚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或许自己这些年确实错过了许多,徐沉云想,不过好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他传音过去,解释了一下局势。   李裳眉动作麻利,很快收拾好情绪,传法决召集众弟子回归宗门。   他当然不需要独自承担所有。   他应该相信其他人,就像其他人相信他那般。   徐沉云心下安定,跟着萧琅、珩清、谢南锦离开了合欢宗,前往不周山。   这一天,继真气暴动之后,茫茫黑夜终于迎来了破晓,只待旭日升起,照彻九州。 第95章   ◎“小师妹,有人联系你。”◎   这些事, 唐姣大多是从宋枝的口中知晓的。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合欢宗暴动事件结束的十日后了。   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首先看到的是床边起身准备离开的宋枝。   宋枝的动作一僵,和唐姣面面相觑一阵。   然后,她的神情骤变, 激动地对着外面大喊道:“唐姣醒了!”   “等等,你这语气怎么好似那些话本子里差点救不回来的大小姐的戏码......”唐姣不觉失笑,赶紧拉住她,刚一开口,就发现声音哑得出奇,“咳咳咳!嗓子好干。”   “我守了你好几天啦, 要不是大师兄说你只是睡着了,我真要担心死。”   宋枝说着,连忙取了水过来, 唐姣婉拒了她送到嘴边的动作, 接过来喝了几口。   外面一阵喧闹,山摇地动, 震得床铺咯吱咯吱作响。   伴随着剧烈的动静,两个大白团子蹭地一下就冲了进来。   跑在前面的是白泽,毛发被风掀起银浪, 凑到床边喊道:“小姑娘,你醒了?”   紧跟其后的那团体型小了一圈的白团子在它背上蹬了一脚,轻松跃上了床铺。它好歹是瞅准了方向,没压在唐姣的身上, 否则以它如今的体型, 她非得被它压吐血不可。   唐姣惊喜道:“白泽, 银月兔!”   银月兔的耳朵动了动,啪嗒啪嗒跑到她身侧卧下了。   宋枝接过水杯,唐姣一只手摸银月兔,一只手摸白泽,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紫照洞府,我当然在这里,尤其是徐沉云还让我照看好你。”白泽说到这里的时候,想起方才自己还跟银月兔在外面玩,有点心虚,转移了话题,“至于这只兔子嘛,当初李少音走的时候把它也一起带走了,后来宗门解除危机,他们又回来了,大师兄去安抚人心的时候顺便将银月兔讨来,说是你们许久没见面,它也可以陪陪你。”   宋枝闻言,笑着接道:“嗯,我也是那时候主动请缨要来照看你的,总归近来宗门都在忙重建的事情,我每天去那边帮完忙就会过来坐一坐,看看你的情况如何了。你身上的衣物,都是我帮你换的。你睡得特别沉,我帮你擦洗的时候你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样啊。”唐姣点点头,“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宋枝摆了摆手,有些腼腆,“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嘛。”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你上次给我了一枚四阶突破丹,让我得以晋升,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麻烦呢?倒是你,一直在睡觉,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了?”   “现在已经精神百倍了!”唐姣比划一下,环顾四周,看到被银月兔残忍压在身下的那件赤火狐外袍,又嗅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熏香,分外熟悉,便问道,“这里是?”   白泽回答:“这里是徐沉云的卧房。”   整个房间十分古朴,没什么摆设,放眼望去,不过一张桌案、一个香炉、一幅绘着合欢宗的画卷,除此之外,还有一方置剑台——唐姣本以为里面没有东西,支起身子之后却发现里面放了一株寒白花,这清丽的颜色并非宗门四处可见,似乎是她那日送的。   寒白花包裹在真气中,如同覆上一层冰凌,即使过了这么久依旧鲜活。   “我睡在这里的话,大师兄在哪里休息?”她问。   白泽懒洋洋说道:“他嘛,总有办法,将隔壁收拾出来暂且当了个落脚之地。”   “这样他岂不是很麻烦?”唐姣苦恼道,“要不然我赶紧搬回去好了......”   “诶,别别别!”白泽赶紧阻拦,“要是你实在觉得不方便,可以和他一起——”   “睡”这个字还没说出来,它的脑袋被银月兔蹬了一脚,顿时脑瓜子嗡嗡的。   银月兔:什么虎狼之词?   白泽:冤枉!   心里却在想,小小银月兔,岂能容你骑在我的脑袋上?   银月兔可不怕它,毕竟,打不过,它还能向徐沉云告状。   最终,还是白泽先败下阵来,屈服于这只狡猾的、爱打小报告的兔子。   还是宋枝说道:“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目前弟子们住的地方还没有修葺完毕,我现在都是和婵师姐住在一起的,你大病初愈,还是应该在安静的地方多修养。”   白泽附和道:“对对,说得在理。”   宋枝又说:“其实我听说李师姐和柳师姐得知你在大师兄的洞府住下了,大吃一惊,一度想将你接去她们洞府住,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个想法也就彻底泡汤了。”   “我都不知道两位师姐为何反应如此剧烈。”她扳着手指细数,“总之,柳师姐的话,是剑宗的江二师姐听说合欢宗的事情后,陪着她——实则是监督她回来取了东西,住到剑宗的玉魄洞府去了。至于李师姐,李师姐的洞府现在住进了一个,嗯,男人?”   唐姣只关心一件事:“有头发吗?”   宋枝回答:“没有。”   看来,合欢宗的诸位对李少音的小癖好非常了解,关注点都一样。   唐姣了然:“哦,是佛修。”   全天下的人聊到八卦的时候都会兴奋,即使是性子腼腆的宋枝也不例外,她抽了椅子过来,也不准备回去了,兴致勃勃地说道:“唐姣,你不知道......那佛修被大师兄带回来的时候,浑身鲜血淋漓,意识全无,大家都在猜测他是谁呢,结果李师姐一看到他,脸色就变了,说是她认识的人,送到她洞府。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她那般反应。”   听说她还哭了。宋枝没说出这句话。   因为李少音那时候掩着脸,明显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掉了眼泪。   唐姣想,佛修,加上李少音这么激动的反应,除了那位佛子以外,她想不出别的佛修能在她心中有这般地位了。只是,为何那位昙净法师会身受重伤,被大师兄带回来?   她试着问了一下。   果然,宋枝的回答是:“这个,我不清楚,你可以问问大师兄?”   唐姣表示理解,“大师兄这时候在哪里?”   白泽说:“他在九州盟呢,估计晚上就回来了,具体的我就不说了,想来我不说你也明白,总之不明白的你就等到那个时候再问他好了——”   它语速飞快,唐姣都没怎么听清,紧接着下一句话就来了。   “徐沉云每天晚上回来都会过来看你,等他发现你醒了,肯定会很高兴。”白泽出了个馊主意,“小姑娘,我们来合作吧,你装睡,我帮衬,到时候吓一吓他,如何?”   唐姣心念一动,先看了看宋枝。   宋枝连忙摇头,“我过会儿就走啦,你们商量的事情,我当作不知道!”   “我这几天没怎么看到大师兄,基本上都是我白天过来照看你,等到将近黄昏的时候就离开,听白泽这么说,大概是每次碰巧错过了吧。”她说着,打了个呵欠,“我住进婵师姐的洞府,才知道原来她平日里还兼职撰写九州小报,专门刊录那些有名人物的绯闻,当我无意间碰见后,一转头就看到婵师姐阴恻恻地笑着站在我身后,我真是冷汗都下来了......从此就开始了白天过来照看你,晚上回去帮婵师姐撰写东西的生活。”   唐姣说:“婵师姐竟有这样的副业?下次我也买来一份小报瞧瞧。”   她见宋枝露出疲态,便说道:“宋枝,你近来很辛苦,还是早日回去休息吧。”   “嗯,那我先走了。”宋枝也确实是累了,站起来,将椅子放回去,唐姣向她挥手道别,她亦是挥手,脚跨出了门槛半截,忍不住转头问道,“所以,你要吓师兄吗?”   唐姣:“......”   白泽、银月兔、宋枝,三双眼睛都把她望着。   她咬了咬牙,承认:“我要......”   宋枝:“不知道那个沉稳的大师兄会不会被你吓到呢。”   听到了答案,心满意足地走了。   白泽:“好耶,我到时候肯定会配合你的。”   得到了回应,高高兴兴地盘算。   银月兔:“......”   觉得这帮人好幼稚,决定睡觉。   宋枝离开之后,白泽开始和唐姣商量,说到激动之处还会摇尾巴。   让唐姣不禁想到,它其实是想这一天想了很久吧?   商量完了,她又收拾了一下东西。   她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身旁躺了许多东西,比如谢南锦给她的匕首,比如她的百纳袋,比如紫照洞府的玉牌,再比如徐沉云的外袍,因为考虑到不能改变房内的摆设,否则徐沉云会发觉,所以唐姣只是将东西稍微整理了一下,营造出是宋枝整理的样子。   基本上,放在枕头旁边的,就还是放在枕头旁边。   唐姣又细细捻了床上残留的毛发,在银月兔和白泽的面前一晃,“这是谁的?”   这两只灵兽毛色都是白的,如果不仔细看,还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的。   白泽先甩锅:“你掉毛!”   银月兔是没办法说话的,绝不承认自己掉毛,气呼呼的,急得两腿直蹬。   就在它们两个越争越厉害,几乎要打起来的时候。   白泽的耳朵忽然动了动,警觉道:“糟了,是徐沉云回来了!”   它动作不可谓不快——先将身形缩小,像只幼狮,然后嗖地一下钻进床底,在唐姣扒着床沿往下瞧的时候,银月兔也跟着躲了进去——小小床底,竟然容纳了两头灵兽。   她觉得,徐沉云可能走进来就感觉到了。   但是徐沉云的脚步越来越近,唐姣只好依照计划行事,老实地躺回去,闭上眼。   闭上眼睛之后,听觉就变得格外敏锐。   推开房门的那一声轻响,来者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布料磨蹭的柔缓声,以及——   以及他站在床前的时候停顿之际,那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唐姣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怕他发现了藏在床底的白泽和银月兔。   不过,好在徐沉云并没有迟疑太久。   他很快就又动了起来,抬手撩开重重帘帐,绸缎滑过铁质的护腕,柔与刚碰撞之间发出奇异的声响,紧接着,是衣物摩擦声,长发顺着肩头簌簌滑落,他缓缓俯下了身。   唐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后又想,不对,我不该屏住呼吸。   再一松懈,呼吸之间,又嗅到他身上的淡淡清香,似乎是桃花香气。   床底下,白泽暗自嘀咕道,不对啊,徐沉云之前就是坐在床边看一阵,今日怎么忽然转了性子,既没坐在床边,也没有隔着安全的距离,就像,像是刻意凑这么近似的?   它一时迟疑,没能及时发出信号。   唐姣也就维持着这个姿势,遮在被子底下的身形僵硬,直挺挺躺着。   是错觉,还是真的过了很长时间?她苦不堪言,想,白泽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泽倒是熬住了,唐姣也熬住了,就是熬得很辛苦。   然而——   一片寂静之中,徐沉云忽然笑了起来。   他手指勾勒一下唐姣紧张得颤动的睫毛,问:“还不准备吓我吗?”   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唐姣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一面在想计划失败了,一面又觉得这计划实在烂透了,有点丢脸。   “师兄发现了?”她抬起眼睛看他,很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发现了,只是觉得如果不顺应计划,似乎就太不识趣了。”徐沉云说着,拢了拢唐姣微乱的发梢,垂下的鬓发落在她雪白的颈间,分外鲜明,“原本想再等一会儿的,可是看你维持这个姿势有些痛苦,所以还是没忍住,出声点破了,好让你舒服一些。”   他打量着床榻上的小姑娘,认真说道:“欢迎回来,小师妹。”   在这非常感人的、有些暧昧的桥段发生之时,背景音是床底下的白泽被徐沉云突然说的那句话吓了一跳,无意识显出了原型,脑袋撞在了床板上,痛得嗷嗷直叫的声音。   下一刻,徐沉云封了它的嘴。   旁边的银月兔看着无声哀嚎的白泽,默默地朝里挪了挪。   因为太好笑了,唐姣憋了一阵,最终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边笑,边断断续续地答应:“嗯、嗯,我回来了,大师兄。”   徐沉云无奈地看着她笑得满床打滚。   然后忽然僵住,可怜地说道:“扭到筋了。”   她在床上维持一个姿势躺了这么长时间,光睡觉,又不是在修炼,醒过来之后猛地做出剧烈的动作,当然会扭到筋......徐沉云想着,将唐姣扶起来,问她:“哪里?”   唐姣大致指了一下。   于是徐沉云坐在床沿,一只手环住唐姣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揉她的腰际。   这房间里没点灯,月色从窗外灌进来,流泻一地,人只好凭借这微光来看清事物。   “你穿得很少。”徐沉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轻轻的、慢条斯理的,“冷不冷?”   “还好,睡得久,身体都还是热乎乎的。”唐姣被揉着腰,距离近,徐沉云又有意让她的脑袋枕在他肩头,她也就顺势枕了上去,“师兄今日去九州盟是面见盟主吗?”   “嗯,还是关于阴火那件事。”   他已经习惯于向她袒露这些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有些复杂的东西。   “我向盟主以及另外三位刑狱司告知了我受到重创后是如何压制阴火的,其中提及了一种特殊的吐息法,这方法原本是我习剑时发现的,能使身体的负担减少许多,盟主听了后,希望我将这种吐息法记录下来,传授给其他人,我最近就在忙着撰写这个。”   “将原本用身体感知的东西用文字记录下来,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呢。”   “没错,所以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不过要是你想学的话,我可以亲手教你。”   唐姣听了这话,当然毫不犹豫地回答:“要学。”   “我猜到了你会这样回答,毕竟你的求知欲很旺盛......”徐沉云说着,将手从柔韧的腰身挪开,另一只还扶住唐姣肩膀的手轻轻拍她,“好了,现在应该不痛了吧?”   不得不说,剑修处理这种内伤确实很有经验。   唐姣试着转动腰际,方才扭到的部位一点儿也不痛了。她点点头。   “对了,师兄,我还想问你许多事。”她说道,“关于李师姐——”   徐沉云安静地听着,目光专注,时不时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只是唐姣的声音戛然而止,徐沉云的目光也一凝,二人同时看向一旁的百纳袋。   黑暗中,忽亮忽暗的百纳袋像是萤火虫,将两个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代表着——   徐沉云说:“小师妹,有人联系你。”   这时候,有谁会联系我?   唐姣嗯了一声,疑惑地伸出手将百纳袋摸索过来,解开袋子。   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符箓。   那符箓一闪一闪的,明显就是这个没错了。   徐沉云想着,视线微抬,又看向唐姣。   她盯着手中的符箓,不知为何有些迟疑。   眼见着那亮光越来越弱,他好心地提醒道:“再不接收,对方就要切断联络了。”   这个道理,唐姣当然知道。   她也不是第一次使用符箓这种东西来同别人联络。   问题是,这枚符箓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个肆意张扬的“白”字。   对,挑在这个阴间时候来联络她的,除了那位专业杀手以外,还能有谁?   感觉到这符箓上记载的次数,白清闲已经尝试着联系唐姣好多次了,可惜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睡觉,无论他再怎么联系,她这边也没有反应,大概白清闲也快以为她死了。   合欢宗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无论是出于哪种身份,白清闲的关心都很合理。   但是,唐姣艰难地抬眼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正温和且略带疑惑催促她的大师兄。   接符箓,可以选择是只通过神识交流,或者直接说出来,一共两种选项。   如果是前者,大师兄会不会觉得自己不信任他?   如果是后者,大师兄听不到白清闲那端说了什么,只听得到她说的。   可如果白清闲非要嘴贱说些奇怪的话,她又该如何应对?   唐姣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作者有话说:   看了评论之后已经充分理解大家的需求了,修罗场肯定要狠狠安排上!   白清闲:我承认,阁下固然忘了我这个地下情人,但是,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在你和你白月光相处融洽的时候忽然拨打电话,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p.s.很急,于是火速写完了今天的更新并提前发出来,大家把晚饭当早饭好了——) 第96章   ◎白泽想,天哪,他气疯了。◎   等等, 其实还有第三个选项。   唐姣想,《合欢宗修士的危机管控》中有写,如果遇到这种好几个修士同时来联系你的状况, 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逐个击破,这样可以最大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   她可以不接呀。   等徐沉云走了之后, 再给白清闲答复也不迟。   唐姣觉得,嗯,好主意!   手里的符箓还在闪。   大师兄还在看着她。   唐姣当机立断,扣下符箓,笑道:“在我眼里,还是师兄更重要......”   徐沉云听到这话, 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毕竟缘分难求,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若是错过了时机, 真不知道下一次与你独处还是什么时候, 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于我而言, 都不如眼前的你更重要。”他顺畅地接下了唐姣要说的后半段,迟疑道,“这是《合欢宗修士的危机管控》第一百二十五页, 第一段,第三排的内容,小师妹忽然背出这一段,着实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都是一本书上学的, 破不了招啊!   唐姣捂脸, 尴尬得脚趾蜷缩, 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徐沉云大约也意识到了,体贴地说道:“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不,不用!这里就是大师兄的卧房,于情于理,我也不应该赶大师兄走。而且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我不觉得师兄需要回避,何况我还有许多话想师兄你说呢。”   唐姣赶紧挽回道。   然后,她咬了咬牙,准备将符箓接起来。   结果手还没触到符箓,那持续不断的闪烁终于停了下来。   唐姣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看来他是等得不耐烦了,我等会儿再回——”   话音未落,符箓又坚持不懈地闪了起来,像是非要她接不可了。   唐姣:“......”   白清闲,你真的很闲。   这下子是不得不接了。   她抿了抿嘴唇,脸色不太好地当着徐沉云的面接起了符箓。   一接起,就能听到那端呼啸的风声,似怒涛狂澜,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还有断断续续的求饶声,夹杂着痛苦的喘息,那人似乎正在被索命的阎罗追逐,跑得很吃力,即使隔着符箓,唐姣也能感受到那种呼吸困难、口中泛起血腥味的窒息感。   她听到白清闲正在敬业地念台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似乎并没有发现她接起了符箓这件事。   唐姣提醒道:“嘿,你符箓接通了。”   徐沉云愣了一下。   他是没想到唐姣要让他一起听。   难不成,小师妹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白清闲也愣了一下。   他鼻腔中发出一声疑惑的“嗯?”然后就开始找符箓。   动作之间,缠在手腕上的锁链不小心拽紧了,唐姣听到一声骨头碎裂的响,白清闲正在追杀的目标只听了半截狠话,就不幸被拧断了脖颈,连惨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   罪魁祸首倒吸一口冷气,小声念叨了一句:“糟了。”   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对死人说话,死人又听不到。   “姣姣,你竟然接了符箓?”白清闲很惊奇,一边处理地上残留的痕迹,一边说,“我试着联系你好多次了,你一直都没有回应,我还以为你是出什么事了,不过好在我勤勤恳恳,坚持不懈地在工作的途中寻求空闲时间联系你,如今终于和你联系上了。”   得了吧。   要是白清闲真有他说的那么急切,十天不联系,他早就该来合欢宗找她了。   唐姣暗想,到底是专业杀手,非必要情况下他还是尽量避免在众人面前露脸的。   “我没事,只是前段时间一直在修养,所以不知道你在联系我。”   她稍微解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徐沉云。   徐沉云把白泽从床底下哄了出来,夹在腿间,正在看它脑袋顶的伤势。   白清闲:“这样啊。”   他顿了顿,又谨慎地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我当时确实是有些不理智。”想到所谓的白月光事件,唐姣有些不自然,“你当时是在开玩笑,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玩笑,所以有点生气。不过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倒不如说,我还要对你说句不好意思,那时候的反应过于剧烈,大概吓到你了。”   徐沉云闻言,轻抚白泽毛发的手稍作停顿。   他很难想象唐姣会因为什么事情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符箓的那端是谁?朋友吗?又不太像,她的语气并不是很亲近。   白清闲处理干净身上不幸溅到的血迹,起身抚平衣裳的皱褶,心情愉快。   看来唐姣还不知道他不小心把她的白月光泄露给了别人的事情。   “诶呀,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如今知道你已经消气,我也安心了。”   他说道:“毕竟,那天我总体而言还是过得很愉快的。”   来了。唐姣心中警铃大作,直觉白清闲要说一些犯贱的话了。   说实话,她现在非常想骂白清闲在她后颈上留下咬痕的那件事。   ——不是说好了不做多余的事情吗?   她想这么说,但是徐沉云就坐在她面前,她连那天的事情都不太想提。   唐姣神经紧绷,等着白清闲的下一句话。   果然,他将话题抛了过来:“你那日走得太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感觉如何。”   唐姣说:“还行。”   白清闲震惊:“只是还行?”   唐姣改口:“不错。”   白清闲不信:“你确定?”   这就奇了怪了。   白清闲抵住下颔,想。   在他的预想中,唐姣一回药王谷,就该被那个清风阁的弟子瞧见他故意留的齿痕。   怎么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莫非是没有发现?还是说——   白清闲说:“你有没有觉得......你迷迷糊糊的时候,后颈有点痛?”   唐姣两眼一黑,心想你还好意思提这个啊!   这时候,徐沉云已经被她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冒的奇怪答复引来了注意。   她嘴唇翕动,慢慢地往外吐出音节:“没有,不知道,不了解,不清楚。”   白清闲唔了一声,忽然问:“你身边有人?”   唐姣顿时觉得冷汗直冒。   她赶紧转移话题:“怎么这样问?”   “你说话的方式就像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似的。”白清闲说,“等等,你刚才不会是在向我求救吧?我们约定一下,将危机程度分为五等,你现在是处于哪种程度?”   唐姣说:“都不是!我现在在合欢宗,安全得很。”   白清闲摊手:“好吧,我知道了,那你其实就是穿上衣服不认人了。”   唐姣这下接不住话了。   白清闲:“回答呢?”   唐姣憋出一句:“我们当初商量好的,你......你又没亏。”   闻言,徐沉云的脸色微变。   白清闲难得在与她的交谈中占了上风,不由起了兴致,纠缠不放。   他轻哼一声,说道:“哦,合欢宗的修士就是如此薄情,可是我怎么说也该是你的双修对象,再不济的话也是个地下情人吧?和你聊聊感想,不也是为了下次做准备吗?你向来能说善道,怎么这时忽然卡壳了,莫非是那个清风阁弟子如今就在你的身边?”   那边咄咄逼人。   这边,徐沉云一言不发地听了半晌。   出于礼仪,他并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   唐姣实在是回答不出来了,胡乱搪塞道:“别乱猜了,我说了我在合欢宗的啊。我刚醒不久,浑身发软,现在已经很疲倦了,想休息,你去忙你的事情吧,下次再聊!”   她都说到这一步了,白清闲已经达到目的,心满意足地道别了。   切断了法决,收起符箓。   唐姣刚松了口气,抬头就迎上了徐沉云的视线。   他问:“是谁?”   徐沉云的神情分明还是那样温和,但是不知为何唐姣竟然感到丝丝凉意。   方才耗费千辛万苦隐瞒了那么长的时间,如今要说吗?   她因此犹豫了一下。   徐沉云眸光沉沉,轻巧地制住她的手腕。   咬字很轻的,又问了一遍:“小师妹,你方才是在同谁说话?可以告诉我吗?”   她鲜少见到他露出这种神色,用这种语气说话。   并不是完全没有见过。   因为,在意识深处的时候,属于白天的那个少年徐沉云偶尔会露出这一面。   只是唐姣从来没有见过三百年后的,眼前的这个冷静端庄的大师兄用这样低沉的、有些服软的声音说话,神色郁郁,低垂的睫毛好似鸦羽般颤动,可偏偏动作还很强硬。   唐姣感觉也瞒不住了,心一横,坦白道:“是——在一起修炼的人。”   她的大师兄向来推崇鼓励式教育。   听到了回答之后,徐沉云温柔地托住她的背脊,让她坐到自己腿上,双手搭在肩膀上,反倒是将主导权拱手交给她,从下至上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继续问道:“其实我在意识中感觉到了,你如今已经将双修功法修至圆满。他就是你的双修对象,是吗?”   唐姣的手指无意识地缠住他发冠垂下的穗子,点了点头。   徐沉云就像是一个关心师妹的师兄,平静地询问:“你喜欢他吗?”   许是因为他表现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唐姣渐渐地放松下来。   “我如今没有考虑情爱之事,除了修炼以外,不作他想。”她说,“至于他也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经常约定在一起探索地域,加上他性格外向,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   “这样。”徐沉云说,“你和他一起修炼的时候,他有欺负你吗?”   唐姣失笑:“欺负?他怎么敢?不过,他倒是确实做出了件让我头疼的事情。”   徐沉云笑了笑,“竟然会让小师妹感觉头疼,看来他是个特别的人。”   “不是人,是狐狸。”唐姣抱怨道,“若不是狐狸,怎会在我后颈咬上一口?”   白泽重新缩回了床底下,听得心惊胆战。   旁边的银月兔莫名地看了它一眼,甚至不知道它在恐惧什么。   上头的动静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入它的耳蜗。   基本是徐沉云在询问,唐姣应声,或是指出。   “他咬了你的后颈?”   “哪里?”   “这里吗?”   “嗯,我知道了。”   从始至终,徐沉云的语气都很温和,冷静,自持。   这就是合欢宗引以为傲的大师兄,他永远是理智的,永远是从容的。   然而,神魂相连的白泽却能感觉到那端近乎暴烈的情绪,像是冰河下汹涌的暗潮,像是岩石下流淌的岩浆,狂乱得要将荒野燃尽,却偏偏压抑到了极点,不曾显出分毫。   白泽想,天哪,他气疯了。   唐姣被表象所迷惑,没注意到,但是它留了个心眼,刻意观察了一下。   ——“竟然会让小师妹感觉头疼,看来他是个特别的人。”   徐沉云说这一句的时候,喉结上下滑动,一只手扶住唐姣的腰际,而另一只手负于背后,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将那一片肌肤压得泛白,留下一个个月牙。   ——“他咬了你的后颈?”   他用最稀松平常的语气追问,进退得体,仿佛只是好奇。   但是这一瞬迸发出的疯狂情绪让白泽毫不犹豫地躲进了床底下。   ——“嗯,我知道了。”   这句话差不多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中逼出来的。   白泽与徐沉云相处了将近百年,基本上是徐沉云能感受到它的情绪,少有白泽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时候,毕竟他的感情一直都是那样淡淡的,无论何时都没有太大的起伏。   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白泽感受着它与徐沉云之间的连结,此时像火烤般的滚烫。   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一点。   最恐怖的是徐沉云居然能表现得非常冷静。   这压抑住暴烈情绪的唯一原因是“不想吓到她,也不想伤害她”。   但是,与此同时,也有与之截然相反的想法在疯狂地涌现。   问出“哪里”的时候,从徐沉云的角度看去——   她这样信任地坐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虚虚拢着颈后如瀑的长发,轻薄的红色纱裙因为抬手而向上撩去,露出腿间的一截雪白肌肤,另一只手在后颈的嫩肉上轻碰,腕节上的铃铛也跟着晃了晃,毫无戒备之心地给他指出了那个人曾经在哪个地方留下过齿痕。   于是徐沉云也伸手过去,碰到那块柔嫩的肌肤,紧接着碰到她温热的指尖。   声音泛哑,问道:“这里吗?”   唐姣点了点头。   他的手指却并没有立刻挪开,而是想。   唐姣实在是太高估他的冷静了。   在触碰到后颈的一瞬,他几乎快要压抑不住心底的冲动,启唇咬上去,盖过那人曾染指过的地方,又或者说,希望每次碰到这里的时候,唐姣想起的是他而不是那个人。   徐沉云咬破了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然后,他缓慢地从牙缝中逼出了轻飘飘的一句:“嗯,我知道了。”   白泽只是感受到了几个想法,就赶紧屏蔽了连结。   心里直发怵,暗道,这是我能听的吗?   与此同时,床板上,徐沉云微阖双眼,将那些疯狂扭曲的想法藏在阴影之下,手臂环过唐姣的腰际,顺势把头也靠在了她的颈间,如有若无地叹息道:“师妹长大了。”   唐姣很习惯他的拥抱,笑道:“当然啦,二十年过去,我也该有所成长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徐沉云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   此时他终于有了那传闻中一剑荡平冥川的剑修的样子,神情冰冷而危险。   眼前的小姑娘,相较于二十年前,更加耀眼,也更加引人注目。   她是如此无意识地散发着自己的魅力——   让一些男修如嗅到花香的蜂蝶般被吸引过来,也是正常的。   唐姣第一次参加丹修大会的时候,与清风阁的那名弟子牵过手。   当时的徐沉云对她确实有好感,所以不禁觉得遗憾。   但他到底是个理智的人,在撞见颜隙之际,甚至没有和他交谈。   他向来是不屑于与晚辈计较这些的,也不欲干涉唐姣的举动。   不过,如今他却不得不去计较。   这三百六十六年来,踏遍九州,阅尽山川。   徐沉云见过的修士繁如星子,皆是雁过不留痕。   其中,唯独唐姣在他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无论是三百年前的他,还是三百年后的他,或以师弟的身份,或以师兄的身份,最终都无法避免地爱上了唐姣,大抵也与那些被火光吸引而来的飞蛾相似,宁愿去扑火。   徐沉云的理智告诉他,与同门的师妹在一起是不应该的。   他在二十年前,也确实因为这一点选择了放弃。   那时候他放弃得很轻易,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看着她一步步成长;看着她在药王谷经受磨难,将自己伤得血迹斑斑;看着她重新振作起来,再度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看着她那样莽撞却又勇敢地向他许下承诺;看着她在几乎所有人,甚至连他自己都快放弃自己的时候,依然选择了靠近他、触及他。   她已经离他这样近了。   徐沉云想,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肯轻易地拱手让人?   作者有话说:   喜欢年上引以为傲的理智溃败的时刻 第97章   ◎可他说他是她的裙下臣。◎   唐姣说完那句话之后。   过了一阵, 听到徐沉云感叹道:“你如今实在耀眼,让我挪不开视线。”   他说话之际,温热的吐息洒在她的肌肤上, 发丝轻轻掠过,有点痒。   唐姣脸上绽开笑意,问道:“师兄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吗?”   徐沉云直起身, 凝望她:“多久?”   唐姣说:“很久了。从你对我说出‘你一定会在丹修大会上大放异彩的’这句话之时我大抵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知道,师兄说的多半是客套话,实际上那时的我也拿不准我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可就是这句话让我选择了走上这条道路......并且一直走到了现在。我很庆幸,指引我的人是师兄, 从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要努力追上你才行。”   她在药王谷的时候,隔着玉牌对他说, 我会努力追上师兄的。   而那时的徐沉云受困于阴火, 不知是真情还是实意地回道:我期待着那天到来。   徐沉云明显也回想起了这件事。   他轻笑道:“那时候,我可没有料到你能够成长到这个地步。”   唐姣说:“看来我还是成功地吓到师兄了?”   “比起说是惊吓, 倒不如说是惊喜。”徐沉云声音温和,“你似乎无师自通,知晓如何释放魅力, 所有人都甘愿成为你的陪衬,即便是我,也免不了成为你的裙下臣。”   唐姣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只当她是师妹而已,她只当他是师兄而已。   这不是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吗?   是他亲口提出的, 也是她亲口答应的。   他们之间只能是师兄妹, 不该有别的多余情愫。   ......可他说他是她的裙下臣。   她在脑海中翻阅了百余本合欢宗秘籍, 也没找到他这句话的出处。   既然并不是秘籍中的某句话,难不成是他的真实想法?   唐姣迎着徐沉云的目光,善辩的唇舌忽然变得僵硬。   她想问——“裙下臣”是什么意思?这话你也对别的女修说过吗?究竟是你有意,还是我多心——转而又想,若是真问出口了,就是越界了,二十年来,他们默契地都没有谈及当年的群门宴,保持着时近时远的奇怪距离,没有一人敢当那个先说出口的人。   那件因为年少无知而发生的荒唐事,现在竟然变成了无法触及的禁忌。   唐姣的嘴张开,又合拢,如此反复好几次,最终——   最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本来她刚从被窝里出来,浑身热乎乎的,像是暖炉,所以当徐沉云问她冷不冷的时候,她回答了不冷,不过在外边淋着月光对坐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不免感觉到了冷。   徐沉云一愣,旋即忍俊不禁。   他问:“有点冷?”   唐姣说:“嗯,有点。”   徐沉云松开她,取了一旁的袍子过来,披在她身上,系好绳扣。   “现在还冷吗?”   半张脸都被火狐毛挡得严严实实,暖和得很。   于是唐姣摇了摇头,说:“现在不冷了。”   不止不冷了,那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将方才酝酿的气氛也给打断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同时开口道:   “师兄。”   “师妹。”   唐姣与徐沉云对视了一眼。   她说:“还是师兄先说好了。”   徐沉云没有推辞,点点头,问道:“师妹还准备继续与那名男修双修吗?”   唐姣思考了一阵子,“不久前才与他双修过,近来没有这种需求。”   她又问:“师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听你的描述,他似乎是个有些随性的人,这十日没有联系上你,也没有亲自来合欢宗询问你的情况如何,对你恐怕是兴趣更多,并不很上心。”徐沉云平淡地提议道,“你说他与你一样,除了修炼以外,不作他想,然而,从他在你颈后留下咬痕的行径来看,他的目的并非他所告诉你的那般单纯,这样难以操纵的人,不适合做双修对象。”   唐姣想说可是白清闲的修为很高。   但是仔细思考了一下徐沉云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   若不是那咬痕,颜隙也不会因此差点和她产生隔阂了。   “那么颜隙如何?”唐姣想听听徐沉云对他的评价,“就是赵真君的弟子。”   徐沉云对答如流:“瞧着有些迟钝,傻傻的,恐怕无法顾及到你的情绪,反倒是你需要时刻照顾他,修为也不甚高深,就我的角度而言,我认为他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又问:“师妹更喜欢他?”   “不是,我就是问一问,我对他的感觉还是朋友更多,不想打破这段关系。”   听到唐姣的解释,徐沉云的神情才缓和一些,找补道:“天赋不错,未来可期。”   唐姣被他这句话闹得想笑。   她忍不住又问:“燕宿师兄呢?”   徐沉云说:“我对此人没印象,恐怕并不很出色。”   唐姣:“嗯......那谢真君又如何?”   徐沉云说:“他修无情道......小师妹,你是在拿我当消遣吗?”   唐姣要笑倒在他身上,“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师兄觉得谁合适?”   徐沉云轻拢她散落一身的发丝,低声说道:“我认为没有人配得上你。”   唐姣下意识要接“师兄也不合适吗”,又觉得不妥,赶紧咽回去,改成:“对了,师兄,我其实一直想问的是李师姐与昙净法师的事情。我听宋枝说,是你将昙净法师带回宗门的,他那时浑身的伤,陷入昏迷,师兄是从什么地方找到他的,经历了什么?”   徐沉云有些意外:“宋枝她们应该是不认得昙净法师的,师妹早就听过他吗?”   “我从李师姐那里听说过昙净法师的名号,是她的......前道侣。”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唐姣迟疑了一下,她记得她当时还跟李少音争论过到底有没有道侣关系,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来,“再结合李师姐对他的上心程度,我大概也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果然啊,看到这二人的反应,我大致也猜到了。”   徐沉云说道:“我是从浮屠之棺将他带回来的。”   浮屠之棺?!   唐姣的大脑飞速运转。   她想起来,李少音将大师兄的符箓带给她的时候,曾说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那时候赶紧追问了一下,结果李少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到底在什么地方听说的,只说“或许是某次摸索到佛门的时候,无意之间从布道的主持口中听到的”。   李少音当时还说:“或许我过段时间就能想起这件事的原委了。”   不,李师姐,你并没有想起来!   唐姣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李少音应该是在和昙净相处的那段时间听到的。   她迟疑道:“难道,昙净法师就是预言中的那个能够关上浮屠之棺的人吗?”   徐沉云点点头,抬起手释放出真气,重重墙壁霎时消失,整座紫照洞府忽然变成了透明的,他给唐姣指了个方向,说道:“那里便是不周山,如今已经再无浮屠之棺。”   唐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将真气凝聚在眼部,黑夜无所遁形,轻易就能看见那座高耸绵长的山脉。   此时,不周山上确实没有了那扇嵌在山体中的门,恢复了它几百年前的模样。   “就在我被阴火拖往深渊的那夜,不周山同样也燃起了金光,我从萧依譁真君的口中得知,原来是因为浮屠之棺开启,我体内的阴火与门内的气息呼应,这才导致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从而陷入混沌。”徐沉云说道,“你将我带回现世之后便困得睡了过去,而我安顿好你,便与其他三位刑狱司前往了不周山——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情况很糟糕。”   预言中说,两百年后,会出现一名继承他衣钵的修士,身怀使命,将以身渡世,完成明释法师未能完成的事情。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以身渡世”四字会是如此沉重。   佛修的身体是至纯至净之物。   先拆解皮肉,再拆解骨血,眼球、内脏、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血管,都将化为镇压冤魂的媒介,昙净法师进入浮屠之棺的时候还身着袈裟,手持禅杖,等到徐沉云四人赶到的时候,他身上已经什么也不剩了,赤条条的,杵着禅杖,将自己的血液倾洒荒野。   那些久困此地的灵魂取走他身上的一样,报以记忆,随即散去。   每当昙净法师收下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怨恨、它们的不甘,身上的金光就会削弱一些,门内的郁气顺着他的脚掌攀援缠绕,疯狂撕扯他的身体,到后来他已经不似人形。   如同一尊巍峨的佛像,在风雨的洗礼中断裂,崩塌,跪倒在地,遥望四野。   珩清几乎是顾不得什么洁癖了,他表现出了出离的愤怒与悲伤,颤抖着手,扶住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逼着他张开嘴喂下丹药,然后疯狂地催动真气——他的功法名为“枯木逢春”,具象化出来也确实如此,碧绿的真气如藤蔓般生长,将两个人笼罩在其中。   他们都听到了,珩清在问:“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出现?”   那双镶嵌在眼窝中的、清澈淡然的眼睛,轻轻转动了一下,看向珩清。   他回答道:“因为我不甘心,我不想再在痛苦中死去。”   珩清又问:“既然不想死,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昙净再答:“因为我有不愿见到她死去的人。”   他的语气平和、安静,感觉到身体重新恢复了力气,便支着禅杖站了起来。   那具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像是堪折的苇草,可是始终没有被折断。   珩清在后面喊道:“停下!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昙净没有回头,但是他们都听到他似乎笑了一声。   他说:“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而我已然接受了自己的天命。”   “所以,诸位请回吧。”昙净说道,“浮屠之棺,就交由我关闭。”   珩清站在最前面,面色阴沉,而谢南锦攀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徐沉云与萧琅不知何时都站在了他身侧,那些流传九州的传说,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不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珩清是最想关闭这扇门的。   尽管他们有的或许并不清楚他为何如此执着,但是——   漩涡中心的昙净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消弭,冤魂彻底散去,可他也无力脱身了。   此时此刻,他想起一张总是笑得很明媚的脸庞。   他们最后见面的那一次,闹得很不愉快。   他是去告诉她,他已经让禅院解除了对她的禁制,从此她可以随心所欲了。   他也已经诚心替她悔过,她以后再也不会那般倒霉了。   结果还是吵起来了。他越是平淡,她就越是生气,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却不甘露出落魄,硬生生绷着脸,又急又气地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只想要你一个承诺啊”。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哦,他回答了:“我不能给你我无法兑现的承诺。”   “我只能向你承诺,从今往后,修真界将再无祸患,还你一片清净人间。”   李少音忍不住骂了脏话:“妈的,我要男人,清净有屁用?”   遂气冲冲地走了。   昙净也没指望她能听明白,见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低头笑了笑。   要是她知晓了他的死讯......昙净的意识逐渐模糊,想,不知道她会不会哭?听说她拿走他舍利子的那日,哭得很厉害,整个寺院都听得到她鬼哭狼嚎的声音,还以为是厉鬼显世。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她这一次不要再掉眼泪了,还是笑容更适合她一些。   但是......这已经与他无关了。   昙净缓缓地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身形坠入黑暗的更深处。   ......   然而,身形没有再下坠。   他猛地睁开眼睛,嗅到一股花香。   洁白的花朵自淤泥间生长,托着他的身形,硬生生将空间缩短,把他从原本不可能脱身的漩涡中救了出来,漩涡停滞了片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声厉啸,竟然伸出了无数双手臂,欲要抓住昙净的腿脚——凤凰之火如约而至,轰然砸下,将漆黑漩涡逼得向后退却,谢南锦用最柔和的真气轻轻接住了昙净,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半敞的门扉跑去!   原来天已经彻底亮了。   这是昙净的第一个反应。   紧接着,他失去了冷静,喊道:“如果我离开浮屠之棺,门是不会关上的——”   因为他也是门的一环。   从几百年前,他选择在此圆寂之时,就已经注定了。   呼啸的剑鸣声打断了他的声音。   那是十分漂亮的、梦幻的一剑,刺破长空,荡清邪祟,贯穿浮屠之棺,直上云霄。   昙净失了声音,看着那扇古朴的大门在尖啸声中逐渐消失。   剑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平静,自信,说道:“既然关不上,那便打破。”   脑海中传来一声轻笑。   “明释,你看到了吗?”   那是楚明诀的声音。他早已凝望许久。   “这就是九州盟。”他说道,“如今的修真界,早已不需要你一人舍身牺牲。五百年前你独自圆寂,五百年后修真界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你予九州火种,九州便予你光明,很遗憾你错过了九州盟的成长,但是,幸好从今以后你还来得及去认识它。”   昙净躺在地上,看到彻底破碎的那扇门透出丝丝温柔的霞光。   以此为背景,四名属于各自领域顶尖的修士落了地,正凑近查看他的伤势。   “嗯......”他亦是向老友报以笑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是啊。”   看着昙净陷入昏迷,在商议下,徐沉云决定将昙净先带到合欢宗修养一段时间。   至此,继阴火肆虐、讨伐旱魃之后,《九州大事记》中又多了一条。   有道是——   “合欢祸起救名剑,英杰合力定周山,还赐太平人间。”   作者有话说:   (看到长评激动地再发一章) 第98章   ◎你早在那之前就拯救过我。◎   唐姣指出一点疑惑:“不过, 佛门知道这件事吗?”   徐沉云问:“你指的是将昙净法师带到合欢宗的这件事?”   唐姣点头,“主要是,我还以为他们会反对?”   毕竟, 佛门与合欢宗完全就是两个对立的存在。   徐沉云向她解释道:“当时我与其他三位刑狱司商议,争执不下,谢南锦常年在外游荡, 不擅长照顾别人;萧真君虽是凤凰一族的族长,凤凰一族的排外心理却很重,一般不接纳外来者,所以也不行;最终,人选就落在了我与珩真君之间。珩真君极力反对此事,我想, 他大概是不想让昙净法师发现他洞府内的那扇小型浮屠之棺,甚至不惜说出他可以亲自前往合欢宗替昙净法师疗伤的话,他如此强烈反对, 我们也不能强求。”   ——“要不然还是送回佛门吧”, 这是萧琅忽然提出来的想法。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结果一联系佛门那边, 主持慢条斯理地答,就让徐真君将昙净法师带到合欢宗去好了,谢南锦疑惑地说“那可是合欢宗哦”, 主持便道,我自知晓。   徐沉云说:“他那时说,天命既尽,从今往后的事情, 希望昙净能够自己选择。”   唐姣说:“看来昙净法师与李师姐之间还有一段很深的纠葛呢。”   紧接着她又问:“昙净法师还没有醒过来吗?”   “或许是在浮屠之棺中的损耗太大, 短时间内应该是醒不过来的, 还需药物慢慢调理。”徐沉云说道,“过两天,珩真君应该还会过来一趟,你那时候也可以去瞧瞧。”   “师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唐姣忽然正襟危坐。   徐沉云:“师妹请说?”   “我在进入紫照洞府之前,曾与珩真君约定了,倘若我成功了,出来之后想拜他为师,那时候他,嗯,大概是同意了的?”唐姣犹豫了一下,“我想将方长老作为我的大师父,而珩真君作为二师父,就是不知道宗门的各位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如何作想。”   “珩真君这些年对你照顾良多,你若认他为师,宗门不会反对的。”徐沉云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道,“师妹,你真的说服了珩真君居于方长老之下?”   唐姣:“呃——他说,等我成功了再说,我觉得是同意了。”   她攥了攥拳头,自信地说道:“在场的谢真君和萧真君都可以为我作证!”   徐沉云说:“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届时宗门会与药王谷那边沟通的。”   唐姣问:“不过,方长老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呀,他出关之后会不会生气?”   “那倒不至于,最多和珩真君斗嘴几句。”徐沉云说道,“方长老出关的那天,就是他炼成九转回魂丹的那天,等他知道了他的弟子成长到这般,也算是双喜临门吧。”   床底下的白泽和银月兔听了半天,自觉气氛融洽,又出来趴在旁边打呵欠。   看着这两个白毛球打呵欠,唐姣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要是方长老这次能够成功就好了......”她说。   徐沉云问:“要睡了吗?”   “不,我这几天已经睡太久了,想多聊聊天。”   尽管唐姣嘴上是这么说的,可还是呵欠不断,眼角都挤出一点泪水。   眼前的人影晃动,耐心地询问道:“想聊什么?”   “想聊聊我在师兄的意识中未能看到的那部分回忆。”唐姣拢了拢衣袍,皎洁的月光照进房间,将面庞映得像羊奶般细腻柔和,泛着浅光,她抬起眼睛,眼睫上挂着的泪珠欲坠未坠,说道,“这段时间睡觉的时候,总是梦到那时候我所见的景象,可总是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完整的,大多都是空白,梦里我就在想了,要找个机会将空白填满。”   “如果只是平铺直叙地讲,你或许很快就会睡着。”   唐姣抗议:“我不会的,我尽量保持——清醒——”又打了一个呵欠。   徐沉云:“嗯?你确定?”   唐姣选择看向了罪魁祸首白泽。   它许久没出去玩过了,白日与银月兔闹腾得太凶,这时候困得要命。   即使在唐姣充满了谴责的目光下,它憋了一瞬,还是忍不住打了大大的呵欠。   唐姣:“......”   徐沉云揉了揉白泽的头,毛茸茸的脑袋跟着晃了几下。   “不如这样,我们互相提问,如此你应该就不会感觉困了。”他提议道。   “好主意!”唐姣一下子来了精神,“谁先提问呢?”   徐沉云谦让道:“师妹先问吧。”   既然这样,唐姣就不客气了,问道:“师兄是如何被宗门找到的呢?”   “你在意识深处所看到的景象,在彻底融合之后,我也看到了,其实那与现实是有一定出入的。”徐沉云平静地说道,“譬如那时我并没有笑,在剧烈的疼痛下,我甚至很没出息地哭了,试图咬断舌头自杀,但是,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洒脱,我没能成功,我本质上还是不想就这么死去的,所以试了很多次,都是以失败告终。”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间点,掌门等人轰开了房门,风雪顿时灌进房间,我依稀记得他们很轻易就解决了那些食客,将我救出来,顺便打开了其他几间笼子,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等我醒来之际,身上的伤口就已经全部被治愈好了,不留痕迹。”   意识深处的少年徐沉云笑得很洒脱,很肆意。   大抵是因为,他心中希望那时候的自己可以凭心而动,痛痛快快。   可惜事与愿违,事实与被美化的记忆往往背道而驰。   唐姣忽然觉得很难过。   明明是她要问的,现在她却有些后悔了。   徐沉云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接下来,该我问你了。”   唐姣重新打起精神,说道:“师兄要问什么?”   “听说师妹在进入宗门前是绣娘,师妹踏上求道之路的契机是什么?”   “我还从来没有和谁说过我的事情呢,有点新奇,让我想想如何组织语言。”   徐沉云笑道:“能够成为第一个,我感到很荣幸。”   “嗯——好了,我知道该从哪里讲了。”唐姣娓娓道来,“师兄与我同在人间生活了多年,应该很了解凡人的观念,几乎所有人都想生下男孩,不愿养育女孩,所以他们往往在知晓了婴孩的性别之后会进行选择性地放弃,而我,就是那个被放弃的小孩。”   徐沉云并没有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就像唐姣当初静静地倾听他的过去那般。   他知道她并不需要安慰,她自有她的傲骨,旁人的怜悯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那时候的我还懵懵懂懂,只知道在弟弟出生之后,我就变得孤身一人了。本能让我想要活下去,所以我到处混饭吃,有时候帮商人吆喝,有时候帮船夫摆渡,最后是在一家绣坊找到了栖身之处。”她说,“其实,在拜入宗门的时候,我的手上全部都是伤口,一点也不好看,是庄轻师姐偶然发现了这件事,塞给我好多她私藏的药膏,所以我手上的那些旧伤才渐渐地消了,如今又被常年炼丹的茧代替,或许也算与前尘道别。”   “成为绣娘之后,我偶尔也会碰见当初的父母,他们带着弟弟来置办新衣,那时候我就会躲到帘子后边去,不愿意见他们,想来他们或许也觉得我已经死了。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偶然的一次,两名高阶修士在附近争斗,战火波及到了这个小村落。”   她在风雨飘摇中逃亡。   原本记忆中应该是房屋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   昨天还在交谈的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几乎在瞬息间就化为了尘埃。   当这个时候真正到来之际,唐姣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难过。   她所有的难过都来源于“我无能为力”,而不是“他们都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读懂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恨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烟消云散才好。   所有曾在她感到煎熬的往事中停留过的人都消失才好。   “我以为我真的要死在那里了,忍不住一直掉眼泪,很害怕,也很茫然。”唐姣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释然,“但是却有一个剑修救了我,她给了我一枚回春丹,就径直走向了纷乱的源头,我甚至没来得及对她说谢谢......师兄,你猜猜那个剑修是谁?”   徐沉云说:“既然你这么问了,说明是我认识的剑修?”   唐姣点点头,“而且,还是大师兄非常要好的友人。”   徐沉云思考了一下,“会做出这种事的人,莫非是江赴亭?”   唐姣说:“对,就是江师姐。我那时候只看到了她的剑,没看到她的长相,若不是在师兄的意识中看到她的剑,我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呢,现在想起来觉得好巧。”   徐沉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唐姣问他:“师兄,你怎么了?”   徐沉云说:“小师妹,你知道吗?剑宗是没有丹修的。几十年前,江赴亭教你的柳师姐剑术,你的柳师姐偶尔就会从宗门购入丹药过去同她交换,江赴亭不甚使用丹药,平日里就都存下来了,如果我没猜错,她那时给你的回春丹,正是方长老所炼制的。”   唐姣仔细将这关系一梳理,也愣了,“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该说是巧合,还是该说是冥冥中的注定?”   徐沉云握住唐姣的手,垂眼看去。   月光下,她的指缝间确实只有常年炼丹留下的茧,不见其他伤痕。   “我到现在还十分心有余悸,我很庆幸那时候你遇到的是她,也很庆幸她能够遇到你......如今我才能见到你。”他缓缓说道,“过段时间,你想与我一起见见她吗?”   “如果师兄能带我去见见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也想当面感谢她呢。”   唐姣说着,翻过手腕,小指轻扫过他的掌心。   “师兄还记得,我曾在你意识深处说过,你并没有完全抛却过往吗?”   徐沉云说:“我记得。”   “我很少跟别人剖析自己,也很少试图去了解自己。”唐姣看着他的眼睛,“其实那句话,我实在是感同身受,因为,即使是我的身上多多少少也烙下了前尘的沉疴。”   她是那样的急于证明自己。   她并不比任何人差,她不该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尽管没有人催促她,没有人追赶她,但唐姣总觉得自己在被催促着,在被追赶着,而当她回过头,看到身后的人竟是自己——女孩很急切地说,往前跑,继续往前跑吧。   这种急切如影随形,即使到现在,比起依靠别人,唐姣仍然更想依靠自己。   “我是丹修,但是我有自保的能力。”   “我不需要帮助,我自己可以。”   “我的计划中只有我一个人。”   像是这样类似的话,她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然而物极必反,唐姣最终还是在丹修大会上栽了个跟头。   那一瞬间的痛苦几乎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   “......那时候,是师兄阻止了我。”唐姣语气温柔地说,“尽管师兄或许并不知道,但其实师兄早在我拯救你之前就已经拯救过我了,所以我当时说‘我确实被你虚假的温柔所拯救了’,这句话不是冠冕堂皇的假话,而是真心话。我如今才发现,我一直想得到的不过是一句承认,只不过嘛......师兄你总对我不吝赞美,我有点习惯了。”   徐沉云露出苦恼的神色:“看来我需要再学习一下其他方式了?”   唐姣笑道:“你可以再对我严厉一些。”   此时,旁边的白泽已是鼾声大作,如雷声滚滚,踏云而来。   徐沉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那就从明天开始。”   明天?明天要做什么?   唐姣这时候没问。   但是,很快,第二天她就知道了徐沉云这话的意思。   因为从这一天起,徐沉云就像他许诺的那般,开始亲自教她吐息之法。 第99章   ◎“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翌日, 天还没亮,唐姣就被叫醒了。   她认为自己很自律了,在药王谷的修习的时候起得就挺早。   没想到, 徐沉云竟然比她起得还早,天都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早有耳闻, 剑修皆苦。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唐姣匆匆换好衣服,赶往和徐沉云约好的地方。   桃林深处有一块空地,她赶到的时候,剑修已经在那里久候多时了。   “昨夜,你说你想学吐息之法。”徐沉云见她来了, 将手里的剑递给她,“我从今日起便开始教你,希望你能够在七日内学会, 以你的水平, 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学。”   唐姣信心满满地接过了剑,“好!”   然后, 徐沉云一松手,她的瞳孔就急剧收缩了一下。   这柄雪白的剑纤细而轻薄,看起来很轻巧, 真正拿到手里的时候她才发现它竟然这么重,好似有千斤,秤砣一样让她的手往下坠去——唐姣不得不用上双手,浑身上下连脚趾都在用力, 但是她平日里缺乏锻炼, 即使她再如何施力, 剑还是当啷一声掉下了。   看着地面上,剑砸出来的那个坑,唐姣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她怎么记得当初从徐沉云手中抢走这柄剑的时候,它并没有这么重呢?   许是看出唐姣的疑惑,徐沉云俯下身,轻松地拿起了剑,解释道:“天岩琉璃本身是没有多少重量的,但是当我将真气注入其中的时候,随着真气增多,它的重量也会增加。我现在只加了一点真气,所以它还并不是很重,正适合你这样的初学者来练习。”   这还不重吗?唐姣肃然起敬。   她问:“可是......这和吐息之法有什么关系?”   “这是在模拟遭受阴火侵蚀的情况。”徐沉云说,“阴火入侵体内后,会不断地挤压丹田、收缩经脉,并且会让你感觉身体变得非常沉重,这也是阴火事件的时候许多修士未能逃过追赶的原因之一。我会教你如何吐息,在吐息的同时,你需要拿着这柄剑,承受住压力,调动浑身的真气,促使周天运转,用比经脉毁损更快的速度修补经脉。”   唐姣觉得,自己身为一个丹修,迟早是要面对缺乏锻炼的事实的。   珩清那胳膊也没什么肌肉,和她半斤八两。   等她充分锻炼之后,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了。   再者,这毕竟也是她自己要学的,唐姣咬咬牙,也就答应了。   ......   半个时辰后。   唐姣有点意识模糊。   她头发本来就梳得松松垮垮,如今也散开了,被汗水黏在脖颈上,很不舒服。   唐姣试图提意见:“师兄,我想重新整理一下头发。”   徐沉云提醒道:“别忘记吐息。”   唐姣立刻开始手动吐息,小声道:“所以,头发——”   徐沉云没有同意,但是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摘下垂在她肩头的发带,指尖掠过她的脖颈,挑起一缕缕发丝,拢在掌心中,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发带,将她的长发束起。   一个时辰后。   唐姣开始思考人生。   锻炼身体,原来是件比锻炼神识还要痛苦的事情!   她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得湿透,湿哒哒地黏在身上,鬓间还不断地有汗珠滑落,她却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去在意了,身体抖得非常厉害,几乎两股战战,站不稳脚跟。   徐沉云沿她侧腹绕后,从身后托了托她欲塌未塌的腰,说道:“腰别垮。”   唐姣艰难地问:“师兄,到底还要多久才结束?”   “再坚持一下。”徐沉云温柔且不失严厉地说道。   两个时辰后。   唐姣快要脱力跌倒。   “师兄......我真的不行了......”她一边剧烈地喘息,一边求饶道,“要不然,你松开手好了,你这样一直扶着我,我似乎也没有锻炼到哪里......你说是不是?”   她几乎是将身体的重量都放在徐沉云身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徐沉云没有说话。   他今日似乎格外的沉默寡言,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当然,他也没有松开手。   明明唐姣身上已经很热了,可是徐沉云的掌心似乎还要烫一些,让她有些战栗,抖得像新生的小鹿,甚至想躲开他的手掌,可没等她迈出一步,徐沉云又握住她的腰身将她硬生生拉回怀中——这一撞令唐姣措手不及,手中的剑登时飞了出去,嵌入了树中。   身后的人胸膛震颤,语气没有波动:“不是说了,不要松手吗?”   唐姣解释道:“我没有料到师兄会忽然将我拖回来......”   徐沉云叹息一声,说道:“罢了,既然如此,今日就到这里好了。”   没有平时的鼓励或是称赞,他说完这句,便松开了手,“去收拾收拾吧。”   唐姣愣在原地,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   徐沉云去将插在树干里的剑拔了出来,轻轻擦拭了一下,抬起头,看见唐姣还呆站在原地,微微皱起眉头,略带疑惑地说道:“桃林深处的池水,你去过的,不是吗?”   他说着,将剑归入丹田。   “要是没带换洗的衣物,就自己回去拿一下......”   这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唐姣忽然气冲冲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本来就四肢无力,走得这几步更是歪歪斜斜,很费力的样子。   徐沉云差点就要上前去接她,但是忍住了,硬生生将自己钉在原地不动。   他绷着脸,问:“......怎么?”   “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唐姣说着,既觉得委屈,又觉得生气,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徐沉云忽然这样对她,“我本来平时就没有怎么锻炼,今天已经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了,可是为什么师兄还是不满意,对我很冷淡,甚至都不愿意夸我一句?”   徐沉云说:“你平时也这样向珩真君讨夸奖吗?”   唐姣说:“当然不曾。”   徐沉云说:“对了。我也只是尽了教导之责,就同珩真君一样。”   唐姣反驳道:“但是师兄不一样!”   徐沉云问:“哪里不一样?”   唐姣理所当然地答道:“性格不一样。”   徐沉云沉默了一下,“那是因为你不曾见过我为人师时的样子。”   唐姣试图狡辩:“师兄昨晚上和我说话的时候明明那样温柔,哪有说变就变的?”   徐沉云这次说的真的是实话:“我平时指点师妹师弟的时候就是如此。”   唐姣问:“你平时就像这样......搂着人指点?”   徐沉云咳了一声,“那倒不曾。我一般是用剑鞘敲击示意。”   他又说:“如果你认为这样更好的话,我下次也可以这样指点你。”   唐姣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很恐怖,不由背脊发凉,说道:“不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嘀咕道:“但是师兄至少夸夸我啊......”   唐姣也不是吃不了苦的类型。   但这还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徐沉云这里被这么冷淡地对待。   她表情很是委屈,眉头蹙起,盯着脚尖,像是垂下了耳朵的兔子。   徐沉云看到唐姣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了,在百纳袋里摸索了一阵子。   唐姣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什么?”   徐沉云说:“糖。”   确实有股甜滋滋的味道。   唐姣嚼了嚼,是硬的,“现在怎么又忽然这么温柔?”   徐沉云说:“方才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唐姣:“嗯?”   徐沉云耐心地唤醒唐姣的记忆:“你昨夜说,我总对你不吝赞美,你有点习惯了,希望我以后可以对你再严厉一些,所以我今日才稍微严厉了一些......你忘了吗?”   唐姣逐渐回想起来了。   好像,确实是她自己提的。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但是她有点不想承认:“这哪里是‘稍微’?”   徐沉云说:“真的只是‘稍微’,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你柳师姐。”   十年磨一剑,剑道就是这般不容偷懒,手脚磨出泡来都是轻的。   唐姣将嘴里的糖嚼碎了,咯嘣一声。   “可我不想你对我这么严厉。”她抱怨道。   徐沉云没有再和她纠结严厉的程度,说实话,这么做的时候,他心里也很挣扎。   他说:“那你昨夜的话?”   唐姣说:“我收回,不提了。”   徐沉云“嗯”了一声,又问:“你现在还走得动路吗?”   唐姣总觉得自己是要从徐沉云这里讨回点报酬的,况且她也确实累得掉了一层皮,每走一步路身上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于是说:“我说走不动,师兄会抱我过去吗?”   “当然。”   于是她将嘴里剩下的糖咽下去。   朝徐沉云伸出手,当作自己努力了两个时辰的奖励。   徐沉云原本要接的,忽然很可疑地停顿了一下。   唐姣无辜地瞧着眼前僵在原地的人,挥了挥手臂,“师兄要说话不算数吗?”   徐沉云:“倒也并不是——”   唐姣抿着嘴唇,“我看就是,原来大师兄早就想对我如此严厉。”   她又说:“还是说师兄觉得我浑身都是汗,脏兮兮的?”   徐沉云不再迟疑,手臂环过她腰际,顺畅地将小姑娘抱了起来,唐姣也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鼻腔中发出一声很愉快的气音,高高兴兴的,结果转过头的时候才发现——   谢南锦正拨开重重桃枝看过来:“我天呢。”   然后立刻转过身左右阻挡。   结果身后的人一巴掌就把他扇开了。   唐姣:“......?”   徐沉云:“......嗯。”   珩清神情复杂,眼神冰冷地扫了徐沉云一眼,随即看向唐姣。   “唐姣,你给我过来,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扔下一句话,拂袖就要离开。   提步之前,又从盛怒中找回了一丝理智。   “先把澡洗干净,他不嫌弃你浑身是汗,我嫌弃。”   这句话说完了之后,毫无留恋地走了。   气氛几乎是凝结住了。   唐姣尴尬地看了一眼谢南锦——   谢南锦耸了耸肩,“我是来拿匕首的,顺路叫上珩清过来看看昙净的伤势。”   谢南锦!看你干的好事!   唐姣有种预感,自己要被珩清当堂会审了。   作者有话说:   难得撒一次娇就被教导主任抓到了早恋(悲) 第100章   ◎“万不得已之时,我或许——”◎   唐姣慢吞吞地沐浴净身, 穿好衣服,吃了枚丹药缓解酸痛的肌肉。   然后,慢吞吞地挪到合欢宗的会客室。   珩清在里边已经恭候多时了。   唐姣回身关上门。   珩清问:“洗干净了?”   唐姣自觉地拉开他对座的椅子, 坐下,“嗯。”   房间内一时寂静下来。   片刻后,珩清选择了最直接的问法, 问道:“你喜欢徐沉云?”   唐姣表面四平八稳,老神在在,试图糊弄他,“何出此言?”   珩清:“......”   珩清:“你是真的傻,还是当我傻?”   他将双手交叠在膝上,轻轻敲击。   唐姣发觉他坐的还是自带的靠椅, 檀木制的那种,非常修身养性。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你一点也不惊讶。”他说道, 腕节上的镯子轻晃, “还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对谁露出那种样子, 以你的聪慧程度,我不认为你没有意识到。”   “还是瞒不过二师父。”唐姣说完这句,收获了珩清一记白眼, 她放松了身体,将手臂搭在二人之间的那方桌案上,托着脸颊说道,“那些亲近, 确实不是无意之举。”   珩清嗤了一声, “你上次还跟我说你一心只在修炼上。”   “我那时候确实一心修炼, 这句话没有说谎,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以前,可以追溯到我第一次参加丹修大会之前了。”   珩清何等人物,一经提点就想到了:“等等,你上次说你以前也遇到过功法牵制修为的情况,那时候你找了个高阶修士帮你疏通经脉,不过他那时闭关了。是徐沉云?”   唐姣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珩清:“你那个时候才多大年纪?”   “确实年纪不大......所以我说不久前我一心还在修炼上这句不是谎话。”唐姣决定替徐沉云辩解一句,“这二十年来我与大师兄相处得很正常,师父你也是知晓的,他忙他的闭关,我忙我的修炼,只是我有不懂的地方会让他帮我指点迷津,如此而已。”   与此同时,紫照洞府,也有两个对座的人在聊同一件事。   谢南锦反客为主,坐得十分轻松惬意,与另一边端正的珩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这时已经取回了匕首,摊了摊手,无奈道:“唉!是珩清非要让我来的。”   徐沉云正在沏茶,问:“所以你是来盘问我的?”   “那倒也不是。”谢南锦接过徐沉云递过来的茶杯,杯中已经盛满茶水,碧绿的茶叶在沸水中竖起,如同一根根细针,他吹了吹,轻抿一口,“我主要是来蹭口茶喝。”   “顺便——再关心一下好友的感情生活,我很好奇,你怎么忽然就开了窍?”   徐沉云落座,淡淡说道:“也不是‘忽然’,实际上是积少成多,有段时日了。”   “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谢南锦追问道。   那边,珩清在问:“你们当时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唐姣说道:“二十年前的群门宴。”   同时,徐沉云反问:“二十年前的群门宴,你还记得吗?”   谢南锦想了想,“是你刚出关的那次吧?珩清总是不喜欢参加这种宴席,于是我约着和你一同前往群门宴,也算是趁此机会为你接风洗尘了。当时我还坐在你旁边的。”   徐沉云颔首,说道:“你那时候还笑着揶揄我,说我这三百年来已经足够努力修炼了,我修的是双修之道,却比你更像是在修无情道似的。我记得,你当时的原句是‘修炼至此,你应该已经满足了吧,你难道不想试着去寻求其他感兴趣的事物吗’——”   唐姣说:“我与大师兄就是在群门宴上相遇的。那时候我刚拜入合欢宗不久,他又在闭关潜心突破八阶,所以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从不曾见过他。当时师姐带我赴宴本意是为了寻找双修对象,大约是色令智昏了,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挑中了大师兄。”   “我笑而不语,暗想,我感兴趣的应该是什么?我追逐极致,追逐火光,将毕生心血都耗在了宗门上,似乎再没有别的事物能让我腾出空闲去寻求了,倘若真有这么一样东西,大抵该是热烈的、肆意的,皎洁的,坚韧的。”徐沉云缓缓说道,“紧接着,我感觉到有人正好奇地打量我,于是抬眼看去,目光稍作停留,发现那是一个小姑娘,看着十分可爱,有些腼腆,但当她与我视线交汇之际,却并不胆怯,甚至对我笑了笑。”   “大抵是受到你方才说的那番话的影响,我对她起了兴趣,于是对你说酒意困顿,想去后院吹吹冷风清醒一下,借口提剑离开上座,步伐放缓,未料她真的跟了上来。”   唐姣亦是说道:“......整个过程十分顺利,我跌进他怀中,落下了香囊,他循着香囊上所绣的房间号寻了过来,我们相谈甚欢,结果直到交换身份之际才发现......”   谢南锦忍不住大笑道:“你们压根就是用的一个脑子啊,当然顺利了!”   徐沉云无奈道:“从那之后,我们决定保持距离,然而同在一门总是要见面的。”   珩清问:“你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发觉的?”   唐姣说:“是我决定阻止包括师父你在内的三位刑狱司之际。”   徐沉云说:“是我感受到分裂的过去与现在重叠的那一霎那。”   “我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发现,即使我知道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我还是没办法遏制内心的冲动。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大师兄就在那里,即使不联系,关系也不会因此变得疏远,只要知道他在合欢宗,我就会很安心。然而,当我试图想象从今以后他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会是怎样的,我发现我竟然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感。”   唐姣停顿一下,轻轻说道:“那时候,我想——这下,我的末日要来临了。”   徐沉云呼出一口气,笑道:“我想,这就是我甘愿将一切爱憎都交由她的人。”   唐姣说:“师父,你知道吗?尽管大多时候我都会成为那个委曲求全,宁愿牺牲自己的一点利益,成全大家的和事佬,但我骨子里是想成为领袖的,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也不想为了某个人而活,大多人并没有看出这一点,唯独他知晓我真正要的是什么。”   徐沉云说:“南锦,剑修自有傲骨,锋利矜傲,不肯拘泥常规,不肯困于一隅,我很厌恶任何人打着了解我的名号试图操纵我,这些年来,我不断提升修为,也确实无人敢这样做,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我亲手将主导权交到她手中,希望她能够接近我。”   谢南锦问了关键的一点:“那你们如今到哪一步了?”   不愧是竹马,珩清也问道:“你们双修了?”   “......”   双双沉默。   谢南锦:?   珩清:?   徐沉云:“二十年前,亲过一下......”   唐姣:“这些话我也就只跟师父你说了......”   谢南锦傻了:“拜托,你说成这样,我还以为你俩是准备造天舟上天呢!”   珩清痛斥:“明明还没有表露心迹,就已经到那个地步了?太不知检点!”   他加了一句:“说的是你们两个。”   唐姣举手,无辜地表示:“合欢宗的弟子不能在一起双修的。”   珩清对此不甚了解,“为什么?”   唐姣跟他解释:“双修功法是采补对方的修为以提升自己的实力,若两相对撞,就由修为高的那方吸取修为低的那方了,之前师兄陷入混沌的时候,我就被他抽干真气,很是痛苦。我之所以到现在都没能跟大师兄表露心迹,其一是倘若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我无法忍受去找别的男修修炼,也无法忍受他找别的女修修炼;其二是我虽然知晓自己对大师兄的感情如何,却不知晓大师兄是如何看待我的,所以不敢轻易越过这条线。”   那边,徐沉云说了类似的话。   不过他的后半句与唐姣略有不同,多了一些:“我已是九阶,而她如今正是修炼的时机,我不想因一己私欲而阻断了她的修道之路,然而我也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她去找别的男修修炼,所以我正在寻找合欢宗弟子在一起修炼的方法,借此求得两全之法。”   谢南锦:“嗯——万一在你找的途中,她和别的男修在一起了怎么办?”   徐沉云:“你当真要听?”   谢南锦:“请讲。”   徐沉云:“万不得已之时,我或许会对她用媚术。”   谢南锦一口茶水堵在喉咙里,险些没呛死,“啊?媚、媚术?”   徐沉云面无表情,仪态端正如松柏,淡定地说道:“合欢宗的秘术我都会。”   谢南锦嘀咕道:“没见你用过......”   徐沉云说:“我确实从来没用过,因为一般情况下,用剑就能解决大多数难题,但这并不是‘一般情况’,我绝不可能将她拱手相让,不过,我也不想因此伤害到她。”   谢南锦点破:“所以你决定用美色.诱惑她。”   徐沉云:“......”   这厢沉默,那厢,珩清其实看出来徐沉云确实是喜欢唐姣的。   废话,他和谢南锦两个人、四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傻子都知道。   珩清说:“你不肯表露心迹,不越界也就罢了,但徐沉云有可能找别人双修。”   唐姣摇头,“他现在忙着处理宗门以及九州盟的事,没有时间的。”   珩清暗骂一句笨蛋,又说:“若是有意,总能抽出时间的。”   唐姣很肯定地说:“他一点儿时间也抽不出来。”   珩清说:“你就敢这么肯定?”   唐姣说:“能挤出的那点时间,他都花在我身上了。”   珩清:?   珩清:“所以你打算先钓着他?”   唐姣理直气壮:“先钓钓。”   后边那句要小声一些:“我目前,不想将他让给任何人。”   珩清思考人生,麻木地说道:“我说如果,如果他非要这么做,你怎么办?”   唐姣:“万不得已之时,我或许会对他用媚术。”   珩清怒道:“我教你磨砺神识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个的!”   唐姣装傻:“嘿嘿?”   珩清觉得和她谈论这件事的自己实在太蠢了。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飘向紧闭的房门,心想,如此,颜隙应该也明白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那三人听说了唐姣苏醒的事情之后,非要将他磨得开口同意将他们也带上,珩清想,总归自己最近也没时间教导他们,不如趁着替昙净法师看诊的机会教教他们实践,于是也就将颜隙、梁穆、楼芊芊给带上了,跟着谢南锦一起过来。   只是紫照洞府有限制,所以珩清就让他们三个先在会客室等候。   房门背后,颜隙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没能从巨大的信息量中缓过神来。   楼芊芊怜悯地看着颜隙略显萧瑟的背影。   她想,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唐姣果然是有意中人。   梁穆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   他听到一半,瞥了一眼呆愣的颜隙,就和楼芊芊到旁边等着了。   门内,唐姣和珩清的对话还没有就此结束。   唐姣问:“对了,浮屠之棺内,师父见到姐姐他们了吗?”   珩清顺口接道:“嗯,我与他们道了别......”   然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又惊又怒地抬头看向唐姣,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方才被珩清盘问了那么长时间,唐姣终于扳回一城。   她心里本来也惦记着这件事,如今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不打算解释。   唐姣笑吟吟反问道:“怎么知道的呢?”   珩清抬手。   唐姣早有准备,看到他动了,立刻推开椅子,转身就跑。   她没能看到珩清欲言又止的表情,嘭地一声推开房门。   房门未能如她所料的大敞,而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又反弹了回来。   唐姣:“啊!”   颜隙:“唔!”   两个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   一个捂着鼻子,一个捂着额头,都疼得脸庞扭曲。   唐姣嘶嘶地抽气,眼泪花都要出来了。   “颜隙?还有楼师姐、梁师兄?”她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颜隙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嘴唇动了动,正欲回答:“唐姣......”   唐姣的眼神一凝,忽然看到他指缝间淌出鲜红的血液。   她惊恐道:“你流鼻血了!”   场面一时变得兵荒马乱,递帕子的递帕子,仰头的仰头——   最后梁穆过来抽了颜隙一巴掌。血止住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从醒过来之后发生的很多暧昧情节都是姣姣主动制造机会or顺水推舟形成的,所以没怎么描写她的心理活动,但凡换个人早就动手了(望天)是黑芝麻馅儿白汤圆,不是真傻白甜   无意识钓系×   无意识钓系+小心思√   这章是尝试了一下用摄像头来回切换的感觉来写~ 第101章   ◎“到底是谁不行?”◎   颜隙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吸鼻子。   唐姣将额头上肿起的那个大包消下去, 好笑地拍拍他:“你站在门外做什么?”   颜隙心说,我总不能说我是听到你来了就想打声招呼结果不小心听到你的秘密吧?更何况他发现这一点之后还并没有回避,呆愣在原地基本上将里面的谈话给听了个遍。   于是他摇摇头, 支支吾吾不说话。   楼芊芊解围:“我们是随珩真君一起过来为昙净法师看诊的,听说你醒过来了,也想顺便问问你的情况——那日可真是凶险, 你松手的时候,我的心都到嗓子眼儿了。”   唐姣说道:“说到那日,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大家呢......”   这两个人再加上梁穆,其乐融融,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的聊那天的事情。   颜隙迟钝地反应了一阵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大家都知道。   也就是他这个身为局中人的被蒙蔽了双眼,迟迟未能窥见真相。   他再怎么不通感情方面的门道,听了那么多, 也知道唐姣口中的那个人, 便是自己当日夺得了丹修大会头筹之后,匆匆忙忙想去瞧一瞧唐姣的情况, 结果却发现她的房中早就有另一个男人捷足先登了——唐姣说那是她的大师兄,结果师兄妹情还是变质了。   颜隙想,她那时候眼角微红, 明显是哭过了。   在踏出房门之后,她也一直低着头,不愿叫任何人瞧见她狼狈的模样。   可是她却能够在那个所谓的大师兄面前显出她那个年纪会有的脆弱与无助。   他又想......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做到过安抚唐姣的情绪,一直都是她在安抚他, 再如何坚强独立的人也会有茫然的时刻, 而他在那个时刻, 并没有及时察觉到这一点。   唐姣说,她发觉自己心动的一瞬间想法是“这下,我的末日要来临了”。   对于一个理性的、将修炼放在第一位的人来说,这当然是灭顶之灾。   然而她的语气,以及她字字句句中透露出的感情却说明了——她甘之如饴。   颜隙逐渐感觉口中蔓延苦涩,喉头发紧。   他难过的不是唐姣选择的人不是他......好吧,其实这个也很难过。还有一个很难过的是他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当时对唐姣伸出援手,实则为了唐姣与别的男人做嫁衣。   但他最难过的一点是,他没能成为这个给予唐姣精神上支撑的人。   要是他能够稍微成熟一点,更细心地去察觉她的情绪就好了。   明明她都可以做到的,为什么自己就是做不到呢?   唐姣正和楼芊芊、梁穆叙旧,彼此都很高兴,欢声笑语之中,忽然意识到颜隙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她转过头瞧了瞧,不由瞳孔地震,连忙询问道:“你怎么在哭呀?”   颜隙摸了摸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意,竟不知不觉淌了泪。   他谨记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原则,赶紧用帕子擦了擦,却忘了这帕子方才擦过鼻血,血与泪混成一团,登时将那张俊俏明朗的脸庞擦成了一个大花猫,看起来更加狼狈了。   唐姣“诶呀”了一声,夺过他手中的脏帕子,摸索了新帕子出来塞进他手里。   难道是因为刚才撞得太狠了?直接将泪腺撞出毛病了?   她疑惑地想,不对啊,她刚才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如今也将眼泪缩回去了。   正想着,又听到面前的少年闷闷地问:“你现在快乐吗?”   这是什么问题——唐姣转过去看了看其他两个人,那两人一个耸肩一个摊手,表示不知道颜隙忽然抽了什么疯,于是唐姣斟酌片刻,回答道:“嗯......我很快乐啊。”   颜隙沉默着点点头,将脸上擦干净了。   他很苦情地皱巴着一张脸,说道:“是吗?那就好。”   一旁的珩清双手抱胸看了半晌,此时出声道:“好了,该去看诊了。”   唐姣指了指自己:“我也可以去吗?”   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去看看李少音那边的情况。   珩清很莫名:“你不跟我们一起去,你要去哪?你不修习了?”   若是再不打断他,唐姣觉得他要说出“我就知道你为爱痴狂不顾修炼了”的话,于是赶紧连连摇头,庄重地发誓:“我是那种人吗?我是说,对,我当然也要一起去!”   珩清这才没说什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李少音的洞府走去。   合欢宗是唐姣的地盘,自然由她来引路。   说实话,她好像也没有去过李少音的洞府。   大多时间,她都呆在药王谷的,比药王谷的弟子还像药王谷的弟子。   李少音的洞府名为“扶秋”,紧挨着她姐姐的洞府,位于主峰的西南一侧。   唐姣叩开洞府的大门之际,李少音见到她,一时有些怔忡。   她双眼红肿,大抵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如今见到唐姣,心底才浮现一种真实感,向来能说会道的嘴开了又合,下意识想要抱住她,看到她身后的那几个人又给止住了。   唐姣主动走近一步,抱了上去。   口中轻唤道:“李师姐,好久不见。”   李少音比她高了一截,愣了片刻,随即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颈间。   唐姣听到这个向来明媚的女修喉间泄出一丝呜咽,好似困兽,压抑到了极致,心中也揪了起来,朝珩清等人示意道:“要不然,师父你们先进去吧?我稍后就过来了。”   从徐沉云口中,她知晓珩清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了,不至于找不到路。   珩清来此只是为了看诊,对李少音与昙净之间的纠葛不感兴趣,总不能站在这里等她们结束,稍一颔首,便领着颜隙、楼芊芊、梁穆三人进去了,李少音也没有阻止他。   等四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后。   李少音忽然大哭。   “你也是——昙净也是——一个二个全都是不省心的!”李少音一边哭,一边说,“我让你别回来,你偏要回来!你知道我从姐姐口中知晓这件事的时候有多后怕吗?还有昙净,一声不吭地就去了不周山!要是你们两个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啊?”   唐姣感觉到眼泪滑进衣襟,拍拍师姐,“好啦,好啦,是我的错——”   她说:“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你现在跟我马后炮有什么用处?”李少音表示我不听我不听,“我一夜之间,分别听到‘大师兄入魔了’、‘小师妹冲出去救他了’以及‘昙净险些丧命于不周山’三件事,你可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若不是柳海棠拦着我,我非要把你抓出来不可!”   她说完,又恶狠狠地掐住唐姣的脸蛋。   唐姣含含糊糊地说道:“师姐那样说了,我更不可能不回来了呀!”   “你逆反期到了?”李少音擦了擦眼泪,“让你不干什么你非要干。”   唐姣说:“我也是迫不得已嘛,不过,至少结局是好的。”   看到唐姣的脸蛋都被掐红,像是浇上一层红糖的糯米,李少音激动的情绪这才渐渐地平复下来,松开手,眼睫上垂着摇摇欲坠的珠子,叹息道:“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我早就得知了昙净走入浮屠之棺,我也会选择追他而去的。”她说,“我到现在都很难想象,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竟然还吵了一架,我不知晓那是最后一面,他知晓却故意不说,直到现在我还心有余悸,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   唐姣听着......听着,感觉有点不对。   李少音怎会将她与昙净的事同自己与徐沉云的事对比?   是无意之举,还是——   那边,李少音还在继续说:“其实我知道你成功之后很高兴,我当然不希望大师兄就此死去,整个合欢宗的弟子都不希望看到惨剧发生,这些年来,我们受他照顾良多,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师兄。我原先得知了你喜欢他这件事之后有些无法接受,但是这段时间我也想了许多,你们都是很冷静的人,若是情难自已,想必也不是我们能干涉的。”   唐姣忽然抓住了李少音的手腕。   李少音后续还有许多话要说,冷不丁被打断了,茫然道:“嗯?”   唐姣从牙缝中憋出一句:“师姐,我不是很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少音宽慰地摸摸师妹的脑袋:“没事,师妹,在师姐面前你不用瞒了。”   她说出爆炸消息:“我知道你喜欢大师兄的时候还很痛心,生怕你受到情伤,不过这段时间看到大师兄对你那般上心,我也就稍微放心了,看来你们都对彼此很在意。”   唐姣:“啊?”   李少音:“啊?”   唐姣:“我有点儿混乱......师姐是怎么知道的?”   李少音说:“柳海棠告诉我的,那天晚上我联系你本来是要说这件事。”   唐姣大吃一惊,“柳师姐?怎么可能?”   这才过了多久啊,怎么好像全修真界的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有一腿了?   李少音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柳海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一向不甚关注这些,结果忽然爆出个猛料,我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先被你的事情吸引了,就没有深入询问她。”   唐姣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宗门的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李少音说:“应该只有我和柳海棠知道,其他人只当你是有情有义的好师妹。”   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唐姣回忆,宋枝同她聊天的时候确实说过“我听说李师姐和柳师姐得知你在大师兄的洞府住下了,大吃一惊,一度想将你接去她们洞府住”这种话,不过她没怎么在意。   原来她们是因为知道真相所以才这么紧张的吗?   李少音露出八卦的神色,小声说:“所以你们这段时间进展如何?”   唐姣不动声色地想要糊弄过去:“师姐现在不是应该去看看昙净法师吗?”   李少音摆摆手,“哎!他现在有人看着,不重要,我少看一眼他又不会死了。”   你方才哭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少音说:“心上人不辞辛苦来救自己,大为感动,这下发现是双向奔赴,立刻同居,表露心迹,干柴烈火,情意绵绵,酒暖帐深,颠鸾倒凤......不对,吻痕在哪?”   唐姣推开凑过来瞧的李少音:“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啦!”   李少音:“可恶!到底是谁不行?”   唐姣苦哈哈地说道:“不是师姐你说合欢宗的弟子不能在一起的吗?”   “我说不能在一起双修,没说不能在一起那个什么!我说你和大师兄两个人也真是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们啊,就是太理智了,何必活得那么清醒呢?想当年,我破昙净的道身之际,也没想过我以后会不会倒霉啊。”李少音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压低了音量,笑得像偷腥的猫,“我悄悄告诉你,我发现,昙净重活了一遭,他眉心的朱砂痣又回来了,你懂我的意思吧?若不是看在朱砂痣的份上,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原谅他!”   唐姣:“你又要破一遍昙净法师的身......?”   李少音说:“势在必得。等他醒来,你看我表演。”   她得意洋洋地说着,话锋一转,又绕回了唐姣的身上,“小师妹,听我说。你今天晚点再回去,走之前先和我喝点酒,差不多微醺就行,要是喝得烂醉如泥就不好了,要醉不醉的正合适。大师兄见你一直不回来,肯定是要担心地出来找你的,到时候我从中推波助澜,说是我们师姐妹许久未见,一时高兴,多喝了一些,将你交给他。他将你带回洞府,你借酒意上头,一边喊身上好热一边去贴他,偷偷扒他的衣服,先斩后奏。”   李少音说得实在太熟练。   唐姣不得不怀疑她当初就是这么磨的昙净法师。   她说:“要是他推开我呢?”   李少音矢口否认:“不可能!绝无可能!”   唐姣说:“如果,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我该怎么办?”   李少音说:“那你就顺势倒在地上,眼含泪光地看他,要是他说‘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女人了’拂袖离去,嘭地一声将门关上,你就赶紧爬起来看看他是不是离开洞府了,如果他真的离开了,你别伤心,先将他洞府里值钱的东西,法宝之类的打包带走——”   唐姣笑死了。   首先,徐沉云必定不会做出这等无礼的事。   其次,她越听,越觉得这似乎就是李少音的亲身经历。   别的宗门也就罢了,李少音卷铺盖跑了还能在合欢宗避避风头。   问题是,徐沉云压根就是自家的人,她要往哪里逃才逃得掉?   这计划委实不靠谱,没有丝毫参考的价值。   唐姣说:“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谁将消息透露给柳师姐的。”   李少音说:“你相不相信我的实力?”   唐姣不明就里,答道:“自然是相信的。”   李少音说:“那好,你专注你的,我去负责帮你打听,包在我身上。”   唐姣不由失笑:“师姐,你是认真的?”   李少音:“别废话,你看看有哪个合欢宗弟子是像你俩这样的?我说一个数,你们今晚立刻马上探探对方实力深浅,比如合欢宗秘籍学到了第几页第几章第几排......”   洞府内传来珩清的声音,大抵是看诊结束了:“唐姣,别偷懒,进来炼丹!”   李少音就此打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冲唐姣眨了眨眼睛。   如果眼睛可以说话,她大概说的是——“就看你今晚上的表现了!”   作者有话说:   李少音,你知道吗?你一点也不在乎jj的审核和我的死活,你只在乎自己磕cp磕爽没有! 第102章   ◎“师兄,过来吻我。”◎   珩清等人为昙净看诊完毕。   照常对李少音叮嘱了两三句, 譬如让他好好休息,不要受到冲撞之类的话。   李少音嘴上嗯嗯地应了,觉得和之前说的都差不多, 没怎么注意。   送走了这尊大神以及他的三个弟子们,她赶紧把收拾炉鼎的小师妹抓住。   唐姣望了一眼天色:“这不是还很早吗?”   “早早早,你就不能跟我唠唠嗑吗?”李少音抱怨道,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照看昙净,都没怎么和人聊天,你快快收拾完你的东西,就来同我聊天,别老是想着修炼。”   唐姣说:“好吧。”   她收起春山白鹤鼎,跟李少音聊了很长时间的天。   在对话的途中, 她也知道了,原来不见踪影的风薄引和洛翦星当夜就不在合欢宗,是作为丹修出去修习了, 后来才知道闹了这么大个事情, 他们过段时间应该就回来了。   李少音聊得口干舌燥,连连喝水。   抬头一看, 天色已然沉了下来,星斗高悬,正是饮酒的好时机。   她将唐姣从屋内拉出来, 让她在亭子里等着,过了一阵子,拎了两坛酒过来。   这次李少音留了个心眼儿,确认再三拿的是桃花酿而不是千梦酒之后才过来的。   她为自己和小师妹斟上酒, 碰了碰夜光杯, 问道:“师妹是第一次喝酒吧?”   唐姣看着杯中的酒水晃晃荡荡, 倒映出点点星宿的微光,点头,“嗯。”   “那你可以适度饮酒,我多喝点没什么,反正我最近也因为昙净的事情闷得很,这次有你陪我,我就敞开痛饮了。”李少音见她犹豫,激道,“小师妹,我问你一句!”   “师姐请说。”   “你就说,你想不想看到一向冷静自持的大师兄因为你失去理智的样子?”   “想......”   “太小声了!没有精神!根本听不见!”   “想。”   “再大点儿声!”   “想!”   “好!”李少音手一挥,豪迈道,“喝!”   再后来的事情,她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李少音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宿醉让她头疼欲裂,嘶嘶地喘气,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动弹不得。   她心说,什么情况什么情况,痛的人也不该是我啊——然后紧张地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被严严实实地捆在床上。   唐姣在她身边安稳地睡着,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了。   看那尺寸,似乎并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是李少音的衣服。   李少音震惊,质疑,不敢相信,霍然蹦起来,惊得唐姣猛地睁开眼睛。   她还迷迷糊糊的,鼻音很重地唤道:“嗯......师姐?”   李少音:“我......你......”   唐姣打了个呵欠,“你吐我身上了。”   她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清醒过来了,开始帮李少音松绑。   绳索脱落,李少音扭了扭僵硬的手腕,“不会大师兄没有来接你吧?”   “来了。”唐姣说,“他倒是想接我走,就是师姐你不肯放我走。”   李少音狐疑道:“怎么可能?”   门外,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一人轻轻敲了敲门,问道:“你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少音震惊:“昙净?你你你昨天不还在昏迷吗?”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唐姣正躺在本该是昙净修养的那张床上。   唐姣说:“你昨天晚上把他从床上踢下去了,头撞到地面,醒过来了。”   李少音沉默了一下,“我昨晚到底都做了什么?”   “包括但不仅限于喝上头了,非要把埋在土里的千梦酒挖出来喝,我拉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猛灌,中途大师兄过来了,帮我一起制住你,你大喝一声,一个鹞子翻身从我们臂弯间溜走了,飞檐走壁,鬼哭狼嚎,大概喊的是‘我要出家!我要出家’。”   李少音插播一句:“不可能。”   唐姣说:“这就是事实。”   她继续说道:“我们总不可能放任你不管,所以大师兄把你绑起来,运送你回屋,把你放到昙净法师的旁边,结果你一脚就把他给踢了下去!咚的一声巨响,吓了我们一跳。我赶紧把你制住,师兄去查看昙净法师的情况,那时候昙净法师已经有了要醒的征兆,我本来把你安抚好之后,也想去看一看,结果你竟然用牙咬住我的衣角不松口。”   李少音抬高音量:“不可能!”   门外的昙净声音略显疲惫:“我作证,是真的。”   唐姣说:“大师兄抽出剑欲要帮我斩断衣角......”   李少音抗议:“他怎么能这么做?”   唐姣:“我制止了。”   李少音:“还是师妹好。”   唐姣:“在我与大师兄商量的时候,你哕了一声,吐在我身上了。”   李少音:“......”   唐姣:“我们的脸色都变了,然后我说今夜我不留下照顾你是不行了......”   李少音:“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要多少封口费我都给你!”   唐姣的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   李少音忽然有种她早就在等这句话的感觉。   唐姣问:“昨夜听师姐吹嘘,饮下千梦酒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记得?”   李少音偷偷扔出去一个隔绝声音的符箓,这才顶着沉重的脑袋说道:“这怎么能叫吹嘘呢?本来就是事实,否则我也不会如此宝贝这酒了,而且基本上都是一杯就倒!”   小姑娘朝她伸手示意。   果然,在这里等着她呢!   李少音咬咬牙,心想确实是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只好答应。   之前柳海棠无意间喝了她半坛,还剩下一坛半,结果昨晚上又被她喝掉了半坛,如今也就剩下一坛没开封的,她答应分给唐姣一壶——说是一壶就是一壶,不能再多了!   李少音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唐姣托着下巴看她分酒,“我拿去同大师兄喝。”   李少音手一抖,险些将酒洒出来,赶紧稳住心绪,问道:“你还准备继续?”   “昨天师姐对我说的话,晚上我也想了一些。”唐姣说道,“你说得对,我现在同大师兄做的事情,也就比师兄妹要亲近一些,还远不及十分亲密的程度,我应该趁着现在将我想做的事情做了。我知晓他对我有好感,否则也不会纵容我了,但是以后若要提及这件事不好解释,所以就借酒壮胆,我假装喝一些,倒掉,实际上都灌给大师兄。”   她还有一句没说的。   那就是——此举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珩清说的话。   她虽然嘴上说着“大师兄能挤出的时间都花在我身上了”,可还是不免心虚。   她和徐沉云是如此相像,各自都有坚定的目标,都那样追逐极致的强大,正是因为太过了解,所以唐姣不能百分之百保证徐沉云真的不会为了修炼而去找别的女修双修。   或许徐沉云也无法确定她会不会这样做,所以才一一询问她双修的对象吧。   要是能找到合欢宗弟子的双修之法就好了!唐姣想,这样也不用如此弯弯绕绕。   李少音暗想,小师妹呀,这点小伎俩可能瞒不过大师兄。   不过,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让这两个都有所顾虑的人放下顾虑。   所以她没有说破,而是说:“好吧,祝你成功,我等你好消息。”   唐姣拿了那壶酒就走了。   剩下李少音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开始发愁自己和昙净之间的事。   昙净倒是很淡定,没对她昨晚上的暴行说什么。   但是,在她的预想中,昙净醒过来,阳光铺洒在床榻上,他转过头就能看到自己敛去了平日的张扬,安静地趴在他的床边小憩,因为哭泣而双眼肿胀,狼狈却有破碎的美丽,昙净必定忍不住用手轻触她的面颊,她嘤咛一声醒过来,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结果昙净是被她一脚踹下床砸在地上醒过来的。   李少音想,博同情没用了,这下她得换个办法再骗昙净交出他第二个第一次了。   她这厢下了决心,那厢拎着酒壶离开的唐姣也下了决心。   回到紫照洞府,她通过玉牌联系了徐沉云。   徐沉云没让她等太久,很快接了起来。   温和低沉的声音通过神识间的连结传入了脑海,“师妹回洞府了吗?”   “刚回来——”唐姣仰面倒在柔软的被褥上,“李师姐总算是恢复清醒了。”   对方说:“辛苦了,现在累吗?”   唐姣翻了个身,“是有点。不过,我在想,明明珩真君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昙净法师受到冲击,结果昨晚上没拦住,直接看着他被李师姐踹下床,竟然还醒过来了,珩真君闻讯肯定是要再来一趟的,到时候他恐怕会大发雷霆,狠狠臭骂李师姐一顿......”   珩清发起火来谁都骂,无人可以幸免。   若是昙净来劝架,他应该会连昙净一起骂。   只是这么一想,唐姣都觉得心惊胆战。   徐沉云说:“珩真君应该也是怕昙净落下病根,李少音理亏,只能受着了。”   他又问:“听你的声音很疲惫,昨夜应该没休息好,不然今日就早些休息吧。”   唐姣抱怨道:“真是的,我说‘有点’,师兄倒也不必将我当成小孩般看待,这点累我还是能够忍受的。”   徐沉云忍不住笑了,“是吗?你昨日却对我喊累,让我饶了你。”   “昨天和今天是不一样的。”唐姣说,“不信,师兄回来之后再教教我。”   徐沉云听出她有催促之意,便说道:“好,我会早点回来的。”   感觉聊得差不多了,唐姣缓缓展开燕国的地图,露出匕首的一角,“昨夜我原本是与李师姐说许久不见喝点酒,也说让我这个没喝过酒的人尝尝。结果呢,酒都被她喝去了,我是没怎么尝到,今天我回来之前特地找她讨了壶酒,等练完吐息法之后再喝。”   “饮酒要适度,平时在洞府里偶饮几杯倒也罢,在外不可如此。”   徐沉云说:“不要像你李师姐那般喝得烂醉,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唐姣说:“可我都已经讨回来了,总不可能不将它喝完吧,多可惜。”   她想了想,提议道:“既然师兄不想让我多喝,就帮我分担一些,如何?”   “那到时候喝得烂醉的人或许就是我了。”   “又在开玩笑了,师兄的酒量应该很好吧?”   毕竟——当初在群门宴上的时候,唐姣清晰地从他身上嗅到了梅子酒的味道,然而徐沉云的行为举止都很清醒,包括他说话时也仍有逻辑,可见他的酒量应该很不错的。   她不知道的是,徐沉云不是酒量好,而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喝到醉。   徐沉云听唐姣这样说,像是默认了一般,不再推辞,“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敲定下来,唐姣同他道别,满意地切断了联络。   这下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了。她想。   时间推移,不久后,徐沉云就从九州盟回来了,手把手继续教唐姣吐息之法,他这次当然要比昨日更加温柔耐心,细细地贴着她的耳畔夸她“做得很好”、“很不错”。   待到修习告一段落,唐姣沐浴完毕,兴致冲冲地拎起酒壶就去找徐沉云。   徐沉云正在记录吐息法的各细则,见到她来了,便搁下手中的笔。   他问道:“你想去哪里喝酒?”   原以为唐姣要说桃林、凉亭一类的地方,结果令徐沉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回答“就在卧房里喝酒吧”,他一时有些迟疑,又听她添了一句“开窗就能赏月”。   徐沉云心中有点怀疑。   不过,毕竟邀请他的不是别人,是唐姣。   他也就看破不说破,跟着唐姣到了他以前住的卧房——如今是唐姣住的。   两人落座,徐沉云拿出没怎么用过的酒杯,正欲将手伸向那壶酒,替唐姣斟酒。   结果半道被唐姣夺了去,她动作急切,笑容却不改,“师兄坐着,我来就好。”   说完,唐姣为二人的杯子满上了酒。   美酒滑入杯中,晕开层层縠纹。   唐姣笑着与徐沉云碰了杯,将酒杯递到了唇边。   徐沉云叮嘱了一句“别喝得太急”,也就将酒杯放到了唇边,眼睫微垂。   ——唐姣确实是没怎么喝过酒的,这点没有说谎。   包括她拿酒壶的动作有些生疏,以及碰杯的时候像是在照葫芦画瓢,徐沉云都看在了眼中,不过,他想,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唐姣今夜怪怪的,就像是在隐瞒什么似的?   这酒的气息也很怪异。   尽管闻起来不甚浓烈,但只是稍微用嘴唇尝到点味道都能感觉到辛辣。   徐沉云不太喝酒,闻不出来是哪种,不过他好歹也是认真研究过如何合理避酒的,像是这种一闻就是烈酒的,他连一口都不会喝,基本上趁着对方饮酒的机会就倒掉了。   如果倒掉,对唐姣而言是不是不太好?   还是说,要告诉她李少音拿错酒了吗?   他难得因为这种小事情而犹豫了一阵子。   然后,徐沉云的余光就瞥见坐在他对面的唐姣,用袖子遮掩着偷偷倒掉了酒。   徐沉云:“......?”   她还不太擅长这个,原本是往裙角倒,不慎淌了一些在地板上。   其实,这么一点动静就足够让徐沉云察觉到了。   偏偏唐姣还不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很费力地倒掉了酒,小声松了口气,再抬头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一副微醺的模样,看到徐沉云还没喝,劝道:“师兄怎么还不喝啊?”   这就是你说的“我都已经讨回来了,总不可能不将它喝完吧,多可惜”吗?   徐沉云沉默着,抿了一口酒在口中,让嘴里沾满酒气,然后全部吐掉。   至于剩下的,趁着他用酒漱口的功夫就足以倒掉了。   所以,最后展现在唐姣面前的是他滴酒不剩的杯子,像是他一口饮尽了似的。   唐姣高高兴兴地又给二人满上。   然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再倒掉。   如此重复了几次之后,酒壶终于见了底,整个房间内弥漫着一股酒气。   唐姣倒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徐沉云晕头转向地碰翻了酒杯,对着半空发呆。   他耐心地等着唐姣露出真面目,于是维持了这个姿势好长的时间。   又过了半晌,原本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唐姣忽然睁开眼睛,从臂弯间偷看了一眼,发现徐沉云还真是维持着原先的那个姿势,按理来说,若是他没有醉得意识模糊,应该早就过来将她抱到床上了——唐姣大着胆子站起来,果然,因为她发出了动静,徐沉云的目光便放在了她身上,却没有什么反应,甚至并不惊讶她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清醒。   看来千梦酒发挥作用了,唐姣暗喜,不枉她演了这么久!   她试着唤道:“大师兄?大师兄?你喝醉了吗?”   徐沉云头上的玉冠已是歪歪斜斜,发丝半散,眼角微红,指节撑着下颔,偏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忽地展颜而笑,冷意消散,冰雪凋融,声音浸了酒意,慵懒绵长。   “嗯?”他问,“醉?谁喝醉了?”   唐姣握拳:好耶!   她很谨慎,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行动——毕竟徐沉云是九阶真君。   唐姣凝视着徐沉云的双眼,眸中的光芒酝酿成蜜色,轻声哄道:“你呀。”   徐沉云没想到唐姣的警惕性这么强,当那属于合欢宗秘术的媚术传达到额角之际,他差点就露出了破绽,好在唐姣这时候是站起来的,没能看到他在桌下青筋盘结的手。   为什么要对我使用媚术?   将媚术修炼到九层九大圆满的徐沉云有点惊讶。   但他还是悄无声息地将其化解了,等待唐姣接下来的举动。   然而,唐姣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徐沉云意想不到——   她先是为了确认媚术生效而发号施令:“师兄,站起来。”   徐沉云推开椅子,站起来。   唐姣又向他伸出手:“师兄,握手。”   这是在逗狗吗?徐沉云郁闷地想着,乖乖和她握了手。   唐姣拉着徐沉云的手上下挥了挥,然后松开了手,满意地点点头。   徐沉云无奈地想,她起了贪玩的心思,自己倒也不是不能顺她的意。   不过,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他已经陪她玩了很久,若是再不拆穿就没机会了。   他心思一动,正想要开口之际,就看到唐姣从他面前绕过去,背靠在他以前用来放剑的置剑台上,有点犹豫似的,指尖在凹陷中蹭了蹭,直到摸到那支寒白花才安下心。   烂漫无邪的小师妹仿佛被酒意所惑,抬起眼睛,直勾勾地隔着夜色凝望他。   发丝散在胸颈之间,好似纠缠的丝线,兔子一样无辜的杏眼泛着粼粼的水光。   徐沉云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窗外照进来的皎洁月光。   唐姣先是用指尖在殷红的唇瓣上点了点。   然后,她启唇。   唇瓣一开一合,吐出下一个命令:   “师兄,过来吻我。”   徐沉云的呼吸一窒。 第103章   ◎“我现在是师妹的情人?”◎   置剑台靠墙而置, 面朝窗户,依稀可见枝影间的斑驳月光。   而背朝这月光的徐沉云半晌没有反应,低着头, 也辨不清神色。   难道是酒将神经变得迟钝了吗?   唐姣想,诶呀,刚才不该灌他那么多酒的。   也是她太谨慎了, 生怕灌不醉徐沉云,明明李少音说一杯就够了的。   一念至此,她又开口提醒道:“师兄——快点。”   这次,许是因为听出了唐姣声音中的急迫,徐沉云终于动了。   他踏着月光走过来,红衣灼灼, 燃烧夜色,唐姣的手臂撑在置剑台的边缘处,耐心地等他一步步走近, 直到走到她的面前, 距离很近,沾染了酒气的吐息都纠缠在一起。   徐沉云比唐姣要高出一个头。   所以, 她不得不仰起脑袋看他。   以前的时候倒是不觉得,因为徐沉云平日里都是很温和的,即使有锋芒也会有意收敛, 可是如今距离这样近,四周狭窄,让唐姣忽然有种强烈的压迫感,仿佛受制于他。   受制于他又如何呢?   唐姣一点也没有要逃的意思。   片刻后, 她感觉到徐沉云将手掌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唐姣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模糊之中看到徐沉云轻轻低垂了眼睫, 于是星月也随之陨落,深陷于他眼底的混沌——寒鸦惊掠珠帘,溅起千万点浪潮,这位叫诸天修士侧目观望的剑修终于是倾身下来,低逶身形,遂了她的意,动作轻柔地含住了她微启的嘴唇。   他仅仅只是那样浅尝辄止地吻她,温吞而缠绵,很是克制。   只是当齿列划过之际,唐姣才从中感觉到了一丝战栗,有种被衔磨撕咬的错觉。   这和当初在群门宴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想,如何才能看见他失去理智的样子呢?   徐沉云轻啄了她几下,心神已是震荡,不敢再深吻下去,正准备撤开。   唐姣却忽然勾住了他衣襟上的绳扣,迫使他止住身形,踮起脚尖,十分蛮横地再次吻上了徐沉云的嘴唇,很熟练地顶开他的牙关,温热的、糖水般粘腻的软玉顺着不甚明显的虎牙滑过去,徐沉云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唾液,喉结上下滚动,呼吸骤然变得絮乱。   她并不知道自己没能成功。   他仍然保有意识,是很清醒的状态。   出于礼仪,出于尊重,他不该做这种乘人之危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只浮现一个想法:   他的小师妹,接吻也太熟练了。   合欢宗的弟子双修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也知道唐姣确实曾有过双修对象。   徐沉云遏制不住地往下想。   她是否也曾与别的哪一位男修接过吻,接过几次,用何种方式,也如这般粘腻又主动,整个身子都软软地贴在他身上吗?这些问题不断地在他耳畔低语,令他近乎癫狂。   再深入,又是别的问题。   她对他所用的这些技俩,究竟对多少人做过多少遍了?   他想,自从他修炼到双修圆满之际,便摒弃了身体上的接触,转而进行神识之间的交融,如此更加便捷,对于他这个只将双修当成一种修炼手段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唐姣当初给他指的,那截白皙的后颈又在徐沉云的眼前晃过,刺痛双眼。   她甚至没有阻止这个烙下标记一般的举动,又或者是她那时候根本心思不在此。   他确实保持了纯粹的理性,但是唐姣保持了纯粹的理性吗?   她是否曾因身体上的接触而渴求那点温热,对谁动过真情?   而若是他没有闭关,若是他没有失误,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也来不及发生了?   越想越不能抽身,越想越不能甘心。   思绪被虚妄的想象绞成了乱麻,引燃野火。   徐沉云的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向来冷静的面容蒙上了一层阴翳。   唐姣老老实实依照书上所写的,乖乖闭上了眼睛,去缠他、黏他,她也能感觉到徐沉云的呼吸加重,还在想自己做的是不是奏效了,忽然感觉到一股力道将她抱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睁开眼睛,下意识环住了徐沉云的脖颈。   徐沉云将她抱到了置剑台上——察觉到这一点的唐姣,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膝盖硬生生顶开,如同蚌壳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对方自撬开之时便不打算再叫她合拢,旁观的野兽终于露出了獠牙,不再迟疑,开始放肆地梭巡,找寻尝到其中嫩肉的办法。   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是他的吻,再无克制之意。   他的动作依然温柔,但这种温柔仅限于不会让她流血。   没过多久,唐姣就觉得呼吸困难,手臂无力地搭在徐沉云的肩头,袖口从手腕滑到了臂弯,晃得像是蝴蝶的翅膀,纤细的腰身被他握在掌中,浑身上下都被他掌控似的。   她喉间滑出一声低吟,终于忍不住想要躲开。   也如鱼儿从海底浮到水面,不过是为了讨得片刻的喘息罢了。   可徐沉云就是不给唐姣这个机会,穷追不舍,咄咄逼人。   两人的立场全然调换了,她往后退,他就向前,直到唐姣的背脊抵到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想用手去拍他,提醒他,浑身又没有一丁点的力气,只好收拢了双腿,膝盖在他侧腹上轻撞了两下,唇齿间咬出一声破碎的求饶:“等等,呼吸不上来了......”   徐沉云这才退了出来。   唐姣晕头转向,连忙趁此机会大口呼吸。   一边呼吸,一边抬眼看向徐沉云,看到他站在那里神情肃肃,仍那般清白无暇,衣裳整洁端正,不像她衣襟散乱,越想越不爽,遂用鞋尖踢他,“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唐姣说完之后就感觉到了不对。   这是她操纵的喝醉版徐沉云,若不是他如今神志不清,怎么会同她做这些?她这话委实是问错了人,没找好时机,便摸了摸鼻尖,说道:“算了,问你也回答不出来。”   话到了嘴边的徐沉云:“......”   默默收回去了,决定付诸实践。   唐姣被他磨得意动,嘴里发出像小动物似的可爱声音,哼哼唧唧的。   无奈这屁股底下的置剑台着实是又冷又硬,她实在有些受不了。   于是伸出手臂,命令道:“师兄,抱我去卧榻。”   徐沉云猛地听到她这么一句,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才意识到,哦,在唐姣的眼中,她如今还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呢。   他不由失笑,心里的无名火也彻底消了。   凑过去咬了咬她圆润小巧的耳垂,算是默许了,将人重新抱起来,走向卧榻。   红帐一掀一落,屋里没点灯,唯独月光沉静铺洒一地,隐约照出帐内的人影晃动,帘帐偶被风吹起一角,或是不慎拽落一截,噼里啪啦,零零散散的细碎动静响了一夜。   其中又或是传来唐姣的指点声,或是传来徐沉云的低笑声,总归都趋于平静。   剩下靠墙的那方置剑台,很是孤零零的。   置剑台原本并不是拿来坐的,却叫人坐了。   那上边原本有处凹槽,专门是来放剑的,如今也放的并不是剑。   凹槽中的那株被包裹在真气中的寒白花起先是开得好好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唐姣坐过了,不慎弄裂了一角还是怎么回事,原本真气凝结,随着时间推移,月亮躲到云层的背后去,真气也渐渐失了衡,花瓣一片片揉碎成腻子般的雪水,竟然烤得热腾腾,依凭在那层真气上,好似一叶扁舟,被撞得起起伏伏,漂浮不定,终于还是彻底融化了。   第二日,唐姣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躺在徐沉云怀里的。   眼前的男人睡得很熟,神色安静,线条流畅温柔,真不似昨晚的那般。   嗯,确切来说,也是不是完全不像的。   他昨夜挂在嘴边说的最多的就是“做得很好”、“很不错”......贴着她耳畔轻言细语地哄着,声音带了酒气的厚重,语调倒是和白日里教她吐息法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唐姣感觉脸有点发烫,拿手背贴了贴脸颊。   然后悄咪咪从徐沉云怀里拱出来,顺手将红纱外披拢在身上,就要下地——   结果腿还没迈出去,脚踝就被抓住了。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又跌回了床褥之间。   唐姣抬起眼睛,看到徐沉云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先将她拉回来,然后将她压在身下——唐姣倒是紧张兮兮的,但徐沉云只是亲了一下嘴唇就放过了她,笑着欲要唤她。   看那个口型,唐姣猜测他是要喊那个。   她赶紧捂住徐沉云的嘴,严肃道:“师兄,你应该什么都不记得的。”   徐沉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不,我记得。”   他说道:“你后来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吗?”   说到这个,唐姣就来气。   可怜她还真以为自己成功了,对徐沉云指挥过来指挥过去的,怪不得他一直笑!   唐姣坚持道:“你不记得。”   徐沉云也很坚持:“我记得。”   唐姣咬了他一口,“你不记得!”   徐沉云:“......好,我不记得。”   唐姣这才松开了手,同他讲道理,“你不记得,所以我们还是维持现状。”   徐沉云沉吟片刻,“那我还可以亲你吗?”   唐姣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颇为动摇,“嗯......可以吧?”   徐沉云声音还有些泛哑,问她:“能亲不能喊,我现在是师妹的情人?”   唐姣捧着他的脸,笑眯眯说道:“是啦,要是能找到双修的办法,就给你转正。”   徐沉云无奈地笑了笑,“那我要努力了。”   他说着,低下头,唐姣很顺畅地环住他的脖颈。   两人墨迹了一会儿,然后各自起来收拾,梳洗一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事儿不该光交给徐沉云一个人去办。   唐姣寻思,她也该着手去翻翻藏书阁的典籍了。 第104章   ◎断清绪、结道缘、顾前尘、贪欲念。◎   唐姣之前并不知道, 经此一遭,宗门的其他人对她是怎样看待的。   直到她这次踏出紫照洞府,前往藏书阁的路上, 才发现其他弟子们对她都热情得有点奇怪,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无论是她认得的还是不认得的, 年长的或是年轻的。   其中不乏这样的对话:   “唐师妹!这么早啊?要去哪里?”   “嗯,你好。”唐姣极力回想对方的长相,“去藏书阁......”   “这样啊。”对方见她面露茫然,便提醒道,“某年某月在某地我们见过的——”   “......”   “......”   “对不起,实在想不起来。”   最终都以唐姣略带愧意的这句话告终。   尽管主动来找她打招呼的人都不是很在意, 但是她很尴尬。   所以在看到路过的宋枝时,唐姣几乎是得救般的喊了她的名字。   宋枝惊喜道:“唐姣?你怎么在这里?”   “我打算去藏书阁。”唐姣麻木地重复,又问, “你要去哪里?”   宋枝朝她挥了挥手中厚厚的书籍, “正好,我也要去藏书阁, 一起吗?”   唐姣得以从重重人群中脱身。   摆脱了人群,总感觉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唐姣拍了拍胸口,深吸一口气, 无奈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大家都好热情。”   “啊,原来你是在烦恼这个呀?”宋枝扑哧一声笑了,说道, “唐姣, 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合欢宗的地位有多高?”   唐姣:“嗯嗯?”   于是宋枝同她解释:“十八岁破例受邀参加药王谷的丹修大会, 在这之后便跟随珩真君修习,二十一岁登上五阶,二十八岁在第二次丹修大会上夺得头筹,三十八岁突破六阶,并在宗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做到了连其他长老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不仅是大师兄、掌事,还有诸位长老,所有人都对你赞不绝口,你如今地位都快比肩大师兄了。”   唐姣听得一愣一愣的,“你好了解我啊。”   宋枝说:“最近婵师姐就在写你的事情呢,在小报上给你开了一块专栏。”   她从书里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唐姣,“喏,这还是不完全的版本,因为你是合欢宗的弟子,婵师姐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所以她最近都忙着采访别的修士,说是过段时间来拜访你,顺便问候一下你的情况——我还不够格,所以没办法采访你啦。”   唐姣接过,入目就是赫然的一行大字:合欢宗的天才小师妹,丹修界未来的希望!   “我有点头晕......”她将小报还给宋枝,“这标题好夸张,不会引战吗?”   宋枝说:“婵师姐教导我,吵得越凶越好,这样才有热度嘛!反正大家都不知道九州小报是谁创办的,百年来,从来没人往合欢宗的身上想,都是其他的宗门在互撕。”   说着,已经快到藏书阁了。   唐姣想了想,问:“你们采访过大师兄吗?”   宋枝说:“那当然啦,第二十九期整整一大块版面都是大师兄呢,四位刑狱司都是单独腾出了一个版面来写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晚点儿我拿几份过去给你瞧一瞧。”   “好。”唐姣点头,又问,“第二十九期?九州小报一般多久一期啊?”   宋枝表示:“听说是按心情而定,随缘更新,毕竟人是要修炼的。”   唐姣说:“这倒是......”   宋枝说:“听说婵师姐已经是第二代传人了,她打算以后传给我,我正在努力!”   唐姣笑着和她击了掌,说道:“加油哦。”   二人就此道别,宋枝去前台还书,唐姣去翻阅藏书。   她翻了好一阵子,才从《双修功法起源》中找到了相关的内容:   “双修功法由合欢宗掌门——也就是本人顾淬雪一手创造。   我创立这功法,起源于偶然一次思索,觉得这天下道法泱泱,竟没有哪一门功法是两个人在一起修炼的,我又独自修炼几百载,难免觉得孤单,于是对这方面起了兴致。   当时已初具想法,而后在我巡游清梁之际偶遇一聂姓女子,相谈甚欢,我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她,她一是觉得新奇,二是也有些兴趣,所以与我共同研究了一段时间,双修功法也是在那段时间渐渐形成的,后来我找了许多人再试验,屡屡被追杀,暂且不提。   遗憾的是,她未能等到宗门建成之日,便在突破之际不幸陨落。   大道三千,九州浩荡,此间修士繁如星子,朝生暮死,何其脆弱,她亦是如此。   叹这世间修士皆为利生、为利往,不顾亲朋,摒弃前尘,纵使独自攀上至高之峰,天地寂寥,穹盖四野,又与何人分享?欲求本是人之常情,无需遏制,不必度量,顺意而为,纵性而归,不如断清绪、结道缘、顾前尘、贪欲念,自将情爱归于道法中一源。   诸位弟子们如今所修习的双修功法,乃是我修改了七十八次所成的。   然而时至如今,双修功法仍有限制之处。   譬如,双修功法仅限于男女之间,阴阳调和,同性则相斥;   再譬如,若是两个人都修的双修功法,大抵会导致体内真气逆流,被修为高的一方所汲取,短时间内倒是无妨,倘若双方修为差距过大,一两次可能就会导致心关失守;   再再譬如,双修功法相对于修真界主流的‘苦修’来说,有投机取巧之嫌,神识这方面相较其他功法的修士来说会略逊一筹,是个不稳定因素......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这么一想,限制好像也挺多的......嗯,不过我在积极寻找改进的方法。   当初这双修功法是我与聂氏一同创下的,如今只剩我一人,又有宗门需要照料,很难再像当年那般潜心钻研学问,若是以后将掌门之位交由了他人,兴许能腾出时间来。   对了!顺便记一记好了,感觉也不会有人来翻什么劳什子功法的起源。   关于同性之间的双修,这个我得亲眼瞧瞧才能分辨,不知道谁愿意叫我看——当然我没有说要到最后一步,我不是变态,亲亲抱抱就够。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都行。   关于同门弟子在一起,这个我蛮好奇的,希望他们能来我面前让我好好品鉴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想知道心路历程——果然还是自家宗门的人好呀!他们是不是这么想的呢?咳咳,总之,之所以同门弟子无法在一起修炼,是因为功法相斥,这一点可以去询问凤凰一族的族长、赤血帝君萧琅,她热衷研究新法决,应该能找到遏制一方的功法短时间内不运转的方法,这样先双修,再换另一人......大概是左脚踩右脚上天?   关于神识方面的缺陷,我不知道该找谁好。九州有谁是研究神识的专家吗?”   顾淬雪写到这里就没有再写下去,想来她是将这本书当作记事簿了。   唐姣想,掌门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怪不得宗门的长老们都不愿意轻易放弃寻找她。   毕竟,这样一个鲜活的人,谁又能容忍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呢?   她暗暗叹息,想,要是她如今仍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存活就好了。   合上书页,唐姣开始整理思路。   顾淬雪写得很明确了,遏制功法是如今能实现的唯一方法。   如果真的要改进双修功法,那也得由她亲自操刀,但这一点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找萧琅的话——唐姣脑海中浮现那个高挑挺拔的身形,对,确实是高挑挺拔,可能珩清本人会不太想承认,但事实上,珩清是四位刑狱司里最矮的那个。或许与锻炼有关系,四个人中最高的是身为剑修的徐沉云,其次是身高相差不大的萧琅与谢南锦,最后是常年阴在洞府里的珩清。不过这也不是很丢脸,因为萧琅比大多数男修都要高许多。   而且萧琅勤于锻炼,手臂全是肌肉,裸露在外的腰线宛如沟壑,横亘着无数符文,唐姣见到她两次,印象中她这两次都是束着高马尾,一身轻便简洁的劲装,十分飒爽。   后来唐姣也知道了,这是因为她身为凤凰族长,率赤血军征战四方,那些线条流畅的肌肉,包括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彰显将领风范,纵使符修也可亲临战场,立于阵前。   四位刑狱司中,当属萧琅与唐姣的交际最少了。   她想,如果要与她牵线搭桥,恐怕还是找身为同僚的徐沉云更合适。   不过问题又来了,唐姣能在本宗的藏书阁翻到这本书,徐沉云不可能翻不到吧?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认真找?   唐姣决定跟徐沉云好好地算一下这笔帐。   牵动神识拨过去:“在干什么呢?”   “在九州盟。”徐沉云答道,“正巧在聊你的事情。”   唐姣问:“咦?聊我什么?”   “在聊前段时间我险些入魔的事情,说你的功劳很大,是大功臣,理应奖赏。”徐沉云说着,一旁的谢南锦见他忽然发呆,有点见怪不怪了,“我说希望九州盟能够破例纳入你,现在正在商量,一时还没有决定下来,不过,盟主说他想亲自与你见一面。”   唐姣忽然有点儿紧张,“我要见盟主吗?”   徐沉云安抚:“嗯,不过我会和你一起,不用紧张,盟主十分宽和。”   他又问道:“师妹有什么事想对我说的吗?”   “是这样......”唐姣将自己在藏书阁中找到的典籍记载的内容说了一遍,“师兄之前看到过这本《双修功法起源》吗?”   “嗯,我知道。”徐沉云说道,“关于里面所记载的法决一事,我已经拜托萧真君了,只是她最近回了趟凤凰族,正忙着那边的事情,分出神来看了一阵子,告诉我可能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研究出来的,等她忙完之后前往九州盟,届时再与我们细细分辨。”   他那边似乎迟疑了片刻,在听别人说话。   “盟主说,若是这样的话,你明日同我一起来九州盟,正好萧真君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我们四人也可以顺便见上一面。”他说,“......小师妹明天有别的安排吗?”   唐姣连忙说:“没有没有。话说回来,我们要如何感谢萧真君呢?”   徐沉云听到她这个“我们”,似乎笑了一下。   “她起先说不必,她也对这方面有点感兴趣,如果能成功,应该也是一种突破。”他说道,“不过她见我执意,便说了几样用以写符的高阶材料,我已送至凤凰族了。”   唐姣先是觉得徐沉云办事妥当,紧接着又有点不满,“怎么都不和我说?”   “之前我们没有聊到这一步,结果未出,我担心会分散你的注意,耽搁了你。”徐沉云向她解释,“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及时告诉你的,师妹觉得这样如何?”   昨夜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当时说的是——“我心胸狭窄,见不得你找别人”。   不过,像这样在外就将主导权交给她的感觉,唐姣的确很心动。   “好吧,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九州盟。”唐姣说道,“晚上早点回来哦。”   两人又低语几句,随即断了连结。   唐姣将书放回架子上,然后回到紫照洞府。   洞府内很宽敞,容得下炉鼎,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重操旧业——   当然就是炼丹了。   徐沉云跟她提过,他洞府内的药材很多,都没地方用的。   唐姣思考了不到一瞬,就立刻决定要把他的药材用光。   什么高阶药材啊,那种如果是谢南锦带回来的都要被珩清克扣的,她随随便便都能从徐沉云的藏宝库里找到,于是越炼越兴奋,越炼越沉浸,简直是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这一炼,就是连徐沉云回来的动静也没听到。   徐沉云也没有打搅她,在半空留下一缕真气,大约是象征他回来了,然后便去书房忙他撰写的事情了,等到唐姣炼完丹,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看到那缕真气,随手拨了拨,将零零散散摆了一架子的药材放回去,把打理得香喷喷的春山白鹤鼎收起来。   然后熟练地去书房找到徐沉云。   唐姣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就看到他桌案上多了一叠东西。   有点不太像是徐沉云会看的,拿起来略略一看,果然是那所谓的九州小报。   那厢徐沉云还在沉吟,唐姣也就没问他。   不过,她猜测是自己炼丹太忘我了,没听到外头的动静。   宋枝来过一趟,敲门没人应,就将她承诺的九州小报放在门口了。   徐沉云应该是回来的时候看到了,顺便拿回来的。   唐姣拿着厚厚一摞纸张,倚靠在一旁的软榻上,开始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   呈在表面上的第一张用粗体大字写:   震惊!九阶真君碧水无痕竟然整整五十年没踏出过洞府!这位鬼才丹修是否尚在人世?他又为何如此自闭?接下来,九州小报将带您走进珩清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   唐姣:噗—— 第105章   ◎符修至圣当真无所不能?◎   徐沉云抬头:?   唐姣连忙朝他摆摆手, 示意没什么。   等徐沉云低下头,她又继续就着手中的九州小报翻看起来。   在那震撼人心的标题下方,是小报对珩清的采访, 基本上以对话形式呈现。   【当我们找到珩真君的时候,他正在擦拭炉鼎。】   小报:珩真君,您好, 我们是九州小报,五天前与您说过的。   珩清:有何贵干?   小报:这次是来采访您的。   珩清:如果只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事而来,你可以走了。   小报:珩真君,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有九州盟许可的,您不能拒绝。   【晃了一下笑尘尊者在任之际特批的免滚金牌, 珩清的表情有所松动。】   珩清:我很怀疑盟主怎么会同意这件事的。   小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采访,我就问几个问题。   珩清:你问,但我不一定回答。   小报:首先是——各位都知道珩真君进入浮屠之棺那件事, 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所有人都在讨论您为什么不顾劝阻,非要进入那扇门, 不过好在您成功出来了,如今将您称为丹修界地位最高的丹修似乎也不为过。我们想要知道,您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珩清:什么都没想。   小报:好吧, 那换个问题,整个丹修界中,您觉得谁对您来说最具威胁性?   珩清:没有。   隔着纸张,唐姣都能感觉到珩清全身心都在抗拒。   小报:嗯......您脾气真烂哦。   珩清:我需要说谢谢吗?   小报:这倒不用。但是采访没办法推进啊。   珩清:那就快滚, 我还有事情要做, 没空和你闲聊。   小报:我想想, 这个问题如何——您到现在都没有收过徒,这是为什么?   珩清:没有相中合适的。   小报:您这么足不出户,我真的很怀疑您能不能找到。   珩清:哼。   珩清:若是真有这样的人,我会看见的。   小报:提前预祝您收徒顺利。   【再睁眼之际,已经到了洞府之外。】   【看来这位珩真君并不配合。很遗憾,小报很努力在带领各位走进珩真君的内心世界了,但是没走进,总之,好消息是我们至少知道他目前还活得好好的,忙着修炼。】   大概是因为珩清并不领情,所以他的采访很快就结束了,只占据了很小一部分。   为了弥补版面的空缺,九州小报接下来采访的是谢南锦。   和珩清不同,谢南锦非常领情,一大块版面都被他包揽了。   【当我们找到谢真君的时候,他正在散步,笔者追得满头大汗,终于喊住了他。】   小报:谢真君,您好,我们是九州小报,方便采访一下您吗?   谢南锦:可以哦。   谢南锦:不过,我听珩清说,你们不是要采访他吗?   小报:是这样的......   【把采访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   谢南锦:这样啊。他就是那样的人。   小报:关于浮屠之棺的事情,您当时好像也在场?   谢南锦:对。   小报:能向我们透露一些吗?   谢南锦:可以。   小报:请说。   谢南锦:关于那件事,我想说的是,懂的都懂,不懂的,即使我说了你们也不懂,既然我说了你们也不懂,那么我也没必要说了,时机到了你们自然就会懂——结束了。   小报:......?   谢南锦:还有别的问题吗?   小报:算了......咳咳,那我想问问您为什么如此喜欢散步?   【谢南锦指了指脚下,笔者顺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望见了夜幕中的九州。】   谢南锦:可将九州一览无遗,悲欢离合尽收眼底。   小报: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您有想过要和谁一起散步吗?   谢南锦:我现在不就正在和你一起散步吗?   小报:我快跟不上了。   谢南锦:遗憾,那采访就得结束了。   小报:我努力。   谢南锦:你也切实体会到了,能跟上我步伐的人实在太少,所以我习惯一个人,这样更加自在,不需要顾虑身旁的人的感受,当然我现在也没怎么顾虑你的感受就是了。   小报:原来如此。那对于您来说,气修界有没有让您青睐的强者?   谢南锦:我并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和其他气修接触不多,独来独往惯了。你忽然让我说出来一个名字,我一时间也想不到到底都有谁,所以恕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小报:真是狡猾啊。   谢南锦:(笑)不懂诶。   小报:那么,整个修真界,令您最忌惮的强者,您能想得出来吗?   谢南锦: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回答你。   小报:愿闻其详。   谢南锦:萧琅。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和她交手。   小报:能问问理由吗?   谢南锦:她很强,非常强,强到压倒性,整个符修界都公认她为此间的最强者,全在争第二的那个位置,只要是读过《九州大事记》和《天海一战》的人都会忌惮她吧。   谢南锦:还有就是——这是可以说的吗?   小报:说说说。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谢南锦:请帮我隐瞒一下身份。   小报:好。   某谢姓真君:她如今已是八百岁,我猜测她早在七百岁的时候就已经摸到尊者的那个坎了,只不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停留在此间,或许是因为子嗣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吧,总之,应该过不了多久,九州盟就要多一位尊者了,我有些期待那时的景象。   小报: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   某谢姓真君:什么?   小报:当年萧真君成亲的时候,大家都说她英年早婚。   某谢姓真君:哦,我记得,那时候是不是还有个什么榜单?   小报:最受女性欢迎的女修榜,萧真君已经稳坐百年了,就那一年掉下来的。   某谢姓真君:同一年从最受女性欢迎的男修榜掉下来的还有她对象。   小报:哈哈!   某谢姓真君:哈哈!   小报:我实在追不上了,要吐血了,采访就到此为止吧。   【因笔者险些真气耗空吐血,对谢真君的采访不得不就此结束。】   啊?   唐姣想,萧琅成亲了?   她看起来不太像是会在意感情方面的人。   而且,他们用的是“成亲”这个词,而不是说“结为道侣”。   这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层,不止是一同修道的关系那么简单。   还有......唐姣又仔细看了看,确定谢南锦说的是“子嗣的事情”。   一时间有点很梦幻的感觉,那位赤血帝君竟然都有了子嗣?   唐姣放下小报,抬眼看到徐沉云似乎已经告一段落,搁下笔正在端详字迹。   她走过去看了一眼。   徐沉云将纸张往她面前挪了挪,方便她看得更清楚。   “......如此方成。”唐姣念了出来,“师兄已经写完了吗?”   徐沉云点头,“嗯,你要看看吗?”   唐姣顺势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肘抵在徐沉云肩头,就着这姿势看了一阵子。   “感觉大体理解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唐姣指了几个地方,“不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些晦涩了,如果不是经常接触这方面的人,可能没办法理解这个意思。”   徐沉云是以高阶修士的角度去写的,她是以低阶修士的角度去看的。   所以唐姣也更能看出其中的不足,提了一些建议后,徐沉云沉吟了片刻,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遂动手开始修改,大体没什么变化,就是改动了一部分措辞,更清晰易懂。   一边修改,一边问道:“方才见你笑得很开心,是在看什么?”   “九州小报,是我托宋枝拿过来的。”唐姣说道,“一直以来只是听说,没看过,今日一看,果然不同凡响,不愧是婵香子师姐主笔,我有点好奇第一任编者会是谁?”   这事儿,合欢宗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不过徐沉云是知道的——“是掌事。”   唐姣膛目结舌:“李师姐的姐姐?”   在她的印象中,李裳眉一直都是很沉稳的,不太像会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   “对,就是她。”徐沉云抬笔蘸墨,落下一字,“当年是掌门一时兴起,立刻拍板决定要编这个九州小报,抽签抽中了李裳眉,尽管她本人不太愿意,不过想到是掌门的要求,还是不得不答应了。起先她写的都是些严肃文学,但是掌门看了过后,说这未免也太无趣了,让她重新改过,手把手教了段时间,九州小报的风格就成了现在这样。”   唐姣听着,不时点头,“怎么掌事没将这个位置传给李师姐呢?”   “李裳眉刻意隐瞒,觉得说出去有损颜面,所以李少音现在都还不知道这回事。”徐沉云说,“至于不传给她的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李少音有点马虎,容易露馅。”   “这么说来,婵师姐的心思缜密,又很亲和,确实要比李师姐更适合。”   她又问:“那个什么‘免滚金牌’是怎么讨来的啊?”   此时徐沉云已经写完了,将纸页与砚台收至一旁,让唐姣坐在他腿上。   “那个啊,是掌门去找笑尘尊者闹了很长时间,大体表现为躺在他洞府门口装死,旧事重提说他当年滥抓无辜,怎么能将她和剑宗掌门那种人混为一谈,她在幽州域呆得多么多么无聊......等等,总之最后还是成功将笑尘尊者磨得同意了弄块金牌给她。”   唐姣含蓄地说道:“掌门,真是个奇女子。”   她说:“我方才看的那一期九州小报,介绍了珩真君和谢真君,其中还提到了萧真君,说的是她英年早婚什么的,想到明天就要见到她了,我有点好奇她的事情......”   徐沉云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清楚其中的这些纠葛。   “师妹听到我说‘萧真君忙完之后来九州盟与我们细细分辨’的时候,不觉得奇怪吗?她为什么要特地来一趟九州盟?还有盟主为何要我们四人见面?”他斟酌着开口。   唐姣:“当时是觉得有点奇怪啦。”   徐沉云说:“其实萧真君的对象就是盟主。”   唐姣:“嗯,原来如此......啊?”   她迅速回忆了一番自己第一次去九州盟的时候发生的事。   “可当初在九州盟请出万象之镜的时候,萧真君的表现很正常。”   唐姣说道:“我完全没有发现她和盟主之间有这种关系。”   “这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比较理智的人,对外皆以‘盟主’、‘帝君’相称。”徐沉云解释道,“九州盟最初设于天上,是因为盟主——也就是当时的玄镜尊者与萧真君达成了协议。凤凰一族翱于天际,执掌苍穹,萧真君作为族长,将一块地盘划分给了九州盟,九州盟得以修筑,其中也有凤凰族的帮助。这二位,一个是赤血帝君,一个是九州盟盟主,平时王不见王,若有要事相谈,或是需要裁决事务,萧真君便会来九州盟,四位刑狱司中,我、珩真君、谢真君,都有不在场的时候,唯独她每次都来得很勤。”   唐姣听得一愣一愣的,“萧真君和夫君常年分离,这么说,九州盟像鹊桥似的。”   徐沉云哽了一下,纠正道:“这个,不是‘夫君’这样喊的。凤凰一族很特殊,王族生来便陷入争斗,谁活到最后,谁就是帝君,他们认为除却凤凰之外的其他种族都过于弱小,而王族位于族内的顶端,自然是至高无上的,不可屈于人下。若是这一任帝君是男性,对方就需以夫君相称,若是这一任帝君是女性,对方就需以‘妻主’相称。”   他说:“盟主,也就是楚明诀,楚尊者,在凤凰一族的地域需要用‘妻主’尊称萧真君,而萧真君则以‘侍君’称呼他,在其他地域的时候就以各自的头衔称呼对方。大致来说,并不是楚尊者娶了萧真君,而是楚尊者嫁进了凤凰族,这与观念差异有关。”   当年,萧琅迎娶楚明诀的时候,作为修真界底蕴最深、财力最丰厚的世家,原本楚氏是打算让天生白发、千年不遇的符修至圣楚明诀登临家主之位,结果萧琅横插一脚,这计划也就泡汤了,听说楚氏的那些长老们老泪纵横,大哭大闹,说什么都不肯同意。   凤凰一族向来强横,拦路就绑,哭就堵嘴,迎娶这事闹得像是打架。   萧琅是很有礼貌的一个人,尽管大多人将她称作“披血的罗刹”,说她在战场上来去自如,杀伐果决,但是她基本是先安静地听完了他们对她的辱骂,然后才让人动手。   这样过五关斩六将到了萧府门口,楚明诀就站在阶上,发如素雪,垂眸静立。   旁边的背景音乐是哭天喊地,左右不过是“家主!家主不可”之类的话。   萧琅没理他们,只是朝楚明诀伸手。   “师尊。”她唤道,“五十年前,我对你说过,我有四件事要成。一是登上帝君之位;二是掀起天海一战,定西海、屠蛟龙;三是与西海龙族签订协议,打破五百年来我族位于弱势的境地;四是罢旗弃戈,潜心问符。如今四事已成,弟子萧琅如约而至。”   吵闹的尽头,楚明诀一声不吭地听了半晌,忽而轻笑。   “我年幼时便可窥见天命,早知你会在我未来中占据一席之地,却未曾料到竟是这一席。”他淡淡启唇说道,迈步踏下玉阶,白袍曳过碧色,直至走到萧琅的面前,周围一阵兵荒马乱,阻挠的阻挠,拦人的拦人,好不热闹,唯独风暴中心的二人都很平静。   萧琅凝视着他的双眼:“那么,师尊的回答是?”   楚明诀将她上下一打量。   “我当年见你时,你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如今已经是凤凰一族的帝君了,你和五十年前有许多不同,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你的心从未变过,不曾为权力动摇。”   “既然你如约而至。”他抬起手,放入她掌心,“我又怎能让你空手而归?”   二人相视一笑。   此事被记入了楚氏的史册,言辞激烈,望后人警醒,不可擅自与凤凰打交道。   唐姣听到这里,有新的疑惑了,“那......子嗣是谁生的?”   不会是楚明诀吧?难道符修至圣当真无所不能?   徐沉云笑道:“楚尊者当然不会这个。而诞下子嗣容易削弱生母的力量,凤凰一族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那些蛋都是从凤凰神树诞生的,只是由楚尊者来孵化。”   也正是因为这个,九州的修士,有子嗣的少得可怜,大家都不想损耗修为。   丹修界趁机推出了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的避子丹,男女皆要服用,如此大赚一笔。   徐沉云又取了一本书过来,“凤凰族与西海龙族是世仇,这《天海一战》中讲得很详细,萧琅当年便是斩下了龙王的头颅——龙族的王室就只剩下卿锁寒和她皇兄,被迫与萧琅签订协议,从此再不犯凤凰族。但是,直到现在他们双方还是看不顺眼,虽然没有到打架的地步,不过见面了能寒暄里两句算不错的。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看看。”   这本书,谢南锦也在采访的时候提到过。   唐姣接过书,收起来了,打算睡前的时候看看。   作者有话说:   萧琅x楚明诀,是GB,师徒年下香香! 第八十四章其实楚明诀对昙净称呼萧琅的时候喊的是“琅琅”,金婚秀恩爱罢了 第106章   ◎“在我面前运转功法。”◎   当夜, 到底是没看成书。   嘴皮都磨干了,嗓子渴得要命,火烧火燎, 一晚上都在喝水。   对于此事,受害者一号白泽有话要说:“当时我就很纳闷,非常纳闷。徐沉云才装模做样搬出去了没多长时间, 就又搬回主卧住了,他连侧卧的床铺都没来得及收拾,当初搬过去的时候夹着个蒲团就走了,平日也就打坐修炼,大多时候都在处理公务,很少回洞府。唐姣一醒, 好家伙,这下觉也要睡了,我记得他都已经百年不曾小憩过了。”   受害者二号银月兔也有话要说:“噗呼噗呼!”   白泽:“它说, 明明它是过来陪唐姣的, 结果一天没见到几次,白天的时候蹭过去让唐姣帮忙梳梳毛, 晚上的时候就被安排到别的地方睡去了,虽然桃林很宽敞,灵气很充足, 窝很舒服,灵石也管够,但是一天到晚都要跟这个白色的东西在一起很烦——”   “喂!”它愤愤道,“可恶的兔子, 你什么意思?”   银月兔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唧声。   就在两团白花花扭打在一起的时候, 主卧的门开了, 唐姣伸着懒腰打呵欠,歪歪斜斜地站着,徐沉云笑着扶了她一下,顺手将房门带上,二人穿戴整齐,似乎是要出门。   大白团子情急中衔住小一点的白团子,跑过去,声音含混地问:“你们去哪里?”   唐姣将一脸懵的银月兔从白泽的嘴里救出来,说道:“我们今天要去九州盟。”   徐沉云看着唐姣俯下身,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挨个抚摸那两头灵兽,便出言解释道:“盟主要亲自见她,谈一谈关于上次的那件事,今日就劳烦你们两个看家了。”   白泽说:“没问题!我肯定看好这只兔子!”   银月兔气死,它很想还嘴,无奈它说不了人话,修为也差了一大截。   于是它决定还嘴——物理意义上的。   唐姣连忙制止,点了点它湿漉漉的鼻尖,说道:“你们要好好相处哦。还有,银月兔,你如果真的受不了这个气,那就努力修炼成人吧,到时候我一定帮你炼制丹药。”   银月兔的鼻子抖了抖,脸都皱在了一起。   它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白泽,转身就跑入了桃林深处。   兴许是修炼去了。唐姣看着它屁股后面摇晃的那个小尾巴,如此想到。   白泽大喊“站住”也追过去了,两道银白渐没树影花瓣之间。   剩下两人看着这俩活宝,颇有些忍俊不禁。   徐沉云朝唐姣伸手:“小师妹,走吧。”   唐姣顺畅地将手放进他手中,说道:“我想起来,我第一次去九州盟的时候,师兄也是这般向我伸出了手呢。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除了安心之外,还感到了一丝困惑不解......希望你可以老实交代,你向多少师妹做过这个动作了?”   送命题来了。   徐沉云交代:“没有。”   他顿了顿,又说:“也不是哪一个师妹,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要索吻的。”   ——而且还成功了。这是后半句。   说来也很神奇。   徐沉云所承担的那些事,大多与宗门内部相关,所以他不可能将这些心事轻易袒露给其他人,也鲜少将他人邀请到他的洞府来,他也不是会因为一时爱欲而抛却理智,做出和同门弟子在一起的事情的人,然而,早在知晓对方的身份之前他们就已经相遇了。   唐姣轻轻哼笑一声,指尖划过他掌心,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   徐沉云抽出剑,如梦似幻的剑光轻盈地荡出,如同湖水惊起縠纹,周围的景象拧作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他再收剑之际,剑柄叩出一声轻响,二人已经到了阵法面前。   从合欢宗通往九州盟的阵法,一般只有掌门或是大师兄使用,基本无人看守。   徐沉云启动机关,灵石腾地点燃,将二人罩在其中。   唐姣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四阶丹修,如今已是六阶了,不至于还像上次那般需要剑气所护,真气如同坚不可摧的甲胄,覆在她身体表面,拂去急剧攀升的高度所带来的眩晕感,脚底远离九州大地,前往群星之间,不消片刻,属于九州盟的石门映入眼帘。   九州盟笼罩在七位尊者的威压中,隐隐透出一股威严。   唐姣一踏出阵法,就感觉到了有目光正在打量她,和上次不同,这次的目光非常柔和,并没有让她感觉到任何不适,甚至有点点金光浮现,随着动作在她周身飞舞盘旋。   这算是......盟主承认她了吗?   唐姣不知道,但是有点小激动。   能叫九州最顶尖的修士低垂目光,将注意力分给她。   看来自己之前的努力并不是全无意义的。   这种疑惑直到走至那扇浮雕石门前便得到了答案。   麒麟睁开眼睛,眼眶中镶嵌的金色玛瑙闪烁,照例问道:“来者何人?”   徐沉云答道:“合欢宗,徐沉云,封号“临川泊雪’。”   听到回答,麒麟张开嘴巴:“请。”   徐沉云将真气放入它口中,麒麟感受了片刻,说道:“确是刑狱司无疑。”   唐姣记得,上次她傻兮兮地问了一句,她需不需要放入真气,结果被麒麟拒绝了。   所以她这次就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等麒麟问话。   结果麒麟瞥了她一眼,说道:“唐姣,盟主命我在此收集你的真气,快过来。”   徐沉云朝唐姣颔首,神态略带鼓励之意。   要不是因为九州盟发生的所有事都瞒不过盟主的眼睛,唐姣这时候真想问一句她以后是不是也成为九州盟的一员了,她强忍着激动,走上前,在麒麟口中放了一缕真气。   麒麟这次耗用的时间更久,大约是在记录她的真气。   旁边顶上一直不曾开过口的饕餮浮雕忽然说道:“嘿,你对封号有什么想法?”   唐姣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道:“盟主已经承认我了吗?”   饕餮与穷奇对视了一眼,答道:“这个......八九不离十了,否则盟主也不会想要亲自见见你,只要你在这过程中不犯什么大错误,应该都没什么问题。是吧,盟主?”   唐姣和徐沉云眼睁睁看着饕餮的嘴被硬生生合上了。   怪不得一直都是由麒麟与他们交流,原来九州盟的看门兽也有不靠谱的。   这时候,麒麟也已经采集完毕。   “合欢宗,唐姣。”它缓缓吐出一句,“我记住了。”   话音落下,沉重的门扉朝二人敞开,被迫背过去的饕餮调皮地朝唐姣眨了眨眼睛。   唐姣朝它挥了挥手,和徐沉云踏入了九州盟的大殿。   今日无事,殿中空荡荡的,此间的九阶真君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原来这九州盟从外观来看,是一扇大门与许多小门组成,实际里面都是相连的。   徐沉云告诉她,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个尊者。   不过,他们基本上都在闭关。   所以即使唐姣极力去感知,也只能捕捉到一点零星的气息。   比如:桃花尊者的气息是温柔的;醉照尊者的气息是肆意的;凌泉尊者的气息是沉静的;辛夷尊者的气息是包容的;忘苍尊者的气息是锋利的;笑尘尊者的气息是冷冽的。   徐沉云牵着唐姣的手,带着她走过一重又一重的回廊。   二人最终停在一扇气息最明显的门前。   门后的气息——该如何形容呢?唐姣想。   就像是她生平第一次仰望星夜之际,被那种神秘静谧所吸引的感觉。   “门后之人无所不知”,她的脑子里忽然浮现了这么一句话。   没等她和徐沉云叩响门扉,门就自然而然朝他们敞开了,露出背后的景象。   门后,又是一片小天地。   曲水流觞,琉璃砌瓦,星幕高悬。   仰头看去,星幕之下似乎连着许多银线,在星光中闪烁着点点光芒。   这应该并不是整个洞府的全貌,而是直接连通了洞府的某处。   而在这惊人的景象中,最引人瞩目的则是坐于湖岸的人。   一身银袍,白发款款地垂至袍角边缘,好似细雪落了满肩,簌簌地顺着拖曳的袍子滚落,铺洒在无尘的琉璃瓦上,又好似纠缠的蛛网,他眼睫眉梢皆是银白,镶嵌在眼眶中的眸子如同最旷阔无垠的苍穹,被那双眼睛所凝视之际,会有一种穿透灵魂的感觉。   不过,他这时候也只是抬眼瞥了走来的两人一眼,轻轻颔首。   赤血的凤凰就站在他身后帮他绾发,故而他动弹不得,只好侧眸示意。   唐姣没来由的轻松了许多。   大概是因为,知晓了尊者也会有和普通修士无异的一面吧。   萧琅嘴里衔着根玉簪,她像是早上醒来之后打扫门前积雪那般熟练,免得楚明诀的长发逶地,手指翻动,将碎雪在掌中碾作流水,又妥帖地收拢,取下玉簪将其固定好。   她一手拍了拍楚明诀,一手朝来者招呼道:“徐真君,唐姣,你们来了。”   楚明诀也转了过来,手一抬,桌椅凭空出现,四人依次落座。   柔缓的声音就这样突兀地传入了脑海中,可是对座的人连嘴唇都没动一下。   唐姣这才记起,早在几百年前,这位尊者就已经将骨钉嵌入了舌尖,自罚不语。   ——我不可泄露天机。这是他用疼痛给自己的警醒。   不过,不开口,不代表就不能传达信息了,平日里他沟通和常人无异。   他说的是:“唐姣,那夜徐沉云险些入魔,你表现出了惊人的意志,他能够成功回到现世,你功不可没。这段时间,四位刑狱司都极力向我举荐你,希望你能借此机会加入九州盟,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认为他们说的不无道理。”   “不过,九州盟的成员或是身居高位,或是修为深厚,在你之前,从来没有此等先例。”楚明诀继续说道,“所以我决定先将你归为九州盟的一员,至于能否转为核心成员,则是需要看你今后的表现了——这样做也能让其他成员心服口服,你觉得如何?”   有点编外成员的意思。唐姣想。   不过她本来也没抱着一飞冲天的想法,所以她对这个决定没什么意见。   进入九州盟核心的所有人都有成名之战,或是成名之作。   徐沉云是临川那一剑,萧琅是自创七折业火符,他们的封号也因此而来。   唐姣如今是因为救了徐沉云,才误打误撞引起了盟主的注意。   方才门口的饕餮问她的时候她就想说了,她的封号总不可能从那件事中提炼吧?唐姣并不认为自己在救下徐沉云的时候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行为,比起这个,她更想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封号,从她的成名之作中提炼,就像封号为“碧水无痕”的珩清一样。   于是唐姣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点头道:“好的。”   楚明诀见她的反应不卑不亢,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满意。   “如此就定下来了。”他对徐沉云说道,“稍后就将这件事传出去吧。”   徐沉云大概能猜到唐姣在想什么。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即使这个人是他也不行。   与之相对,他也并不想贸然插手她的选择。   那些路基本上都是唐姣自己走的,而徐沉云在其中只是起了很小的引导作用,他和唐姣都很清楚这件事,可别人是不知道的,他不想喧宾夺主,拿走原本属于她的荣誉。   所以徐沉云点了点头,应了下来,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那么,接下来......”楚明诀看向身侧的萧琅,“琅琅。”   既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萧琅也就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了,单刀直入:“关于压制神识的法决,我经过几日研究,有了些眉目,不过还是需要亲眼见证一下才行。”   徐沉云问道:“萧真君的意思是?”   萧琅说:“也就是,希望你们能在我面前运转双修功法。”   唐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颊开始发烫。   顾淬雪在书中写:关于同性之间的双修,这个我得亲眼瞧瞧才能分辨。   她当时还以为自己和徐沉云是逃过一劫了,没想到还是要当着别人的面双修啊! 第107章   ◎毒和糖请你一并咽下。◎   唐姣顶着萧琅和楚明诀平静的目光, 一时觉得压力很大。   徐沉云问:“现在可以开始吗?”   萧琅颔首:“请。”   刺啦一声响,是一旁的徐沉云已经推开椅子站起来了。   咦咦咦?!   这么快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唐姣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也跟着推开椅子站起来,整了整衣角的皱褶。   既然非要双修不可,否则就无法找到压制功法的手段, 那么——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从徐沉云的角度,看到唐姣猛地闭上了眼睛,耳尖红得要滴出血, 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唇色殷红, 仰着头,似乎在等他过来。   徐沉云先是一怔。   旋即意识到, 唐姣怕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说出来,忍着笑靠近了她, 俯下身,慢慢凑近。   唐姣尽力不去想这地方在哪里、旁边还有另外两个人,强行压抑着羞耻心,她感觉到徐沉云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倾洒在她的肌肤上, 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然而预想之中的吻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徐沉云的拥抱,穿过她紧张贴住身体的手臂,环住腰际。   唐姣猛然睁开眼睛,感觉到徐沉云遮挡偷偷亲了一下她被染成了红色的耳垂,含笑说道:“双修功法的第二式只需要拥抱就可以了,更何况萧真君也并不是那个意思。”   第一式手掌相贴,不需要运转功法。   第二式则是拥抱,算是整个双修功法中第一个需要运转功法的。   唐姣想,她这是被绕进了死胡同里,光想着顾淬雪在《双修功法起源》里写的“亲亲抱抱就够”,还以为是既要亲又要抱呢,怪不得他们几个人都这么淡定,原来只需要拥抱......这就简单了。她被徐沉云笑了一下,简直不想说话,将脑袋埋进了他怀抱。   徐沉云望着怀中那个小小的发旋,提醒道:“我要运转功法了?”   唐姣额前的碎发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好,我准备好了。”   上次两边一起运转功法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希望她这次不会腿软到走不出九州盟。   唐姣深吸一口气,同时和徐沉云开始运转功法——起先,二人的真气互不干涉,泾渭分明,各自体内的周天循环都很顺畅,当那两缕真气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一起的时候,真气如风暴轰然炸开,由体内转为体外,汹涌的气流将悬于空中的银线吹得摇摇晃晃。   真气在拉扯,交锋,好似亘古以来就开始争斗的阴阳两极。   这种状况僵持了一段时间,渐渐的,唐姣的真气开始落了下风,徐沉云那方的真气趁势而上,开始蚕食分割她的真气,大概因为这次徐沉云是有意识的,所以唐姣的感觉没有之前那般痛苦,不过一点点被侵蚀的感觉,比一口气被抽干的感觉也好不到哪去。   失重感再次涌上心头。   好在唐姣被徐沉云圈在怀里,四肢仍有体温。   但是她忍不住拧着眉头,在徐沉云腰上掐了一把,换来他一声闷哼。   萧琅不知何时走近了,四溢的真气对她没有构成一丁点的影响,连发丝都没扬起,她认真地、以一个近乎解剖般审视的目光看了半晌,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半空。   金色的火焰自指尖流泻,跳动成复杂的符文。   起先是第一个符文,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萧琅的动作越来越快,唐姣意识到,她这是在当场创下全新的法决,放在整个九州,她这一举动都是十分令人震撼的。   她抱胸凝视了一阵,确定无误后,指尖向下一划,切割下左边那半截。   随即,反手就将法决打向了徐沉云。   这其中当属唐姣的感觉最明显,至少那贪婪地侵蚀她的力量变得微弱了。   萧琅问道:“你们现在感觉怎么样?”   唐姣依言回答:“感觉我的力量逐渐占了上风。”   徐沉云说:“感觉我的力量受到了压制。”   萧琅又将覆在徐沉云身上的法决挪向了唐姣,“现在呢?”   唐姣:“有点呼吸不上来了......”   徐沉云及时托住怀中的人,“她的真气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   萧琅点点头,将法决放回徐沉云身上。   唐姣顿时觉得呼吸顺畅了,腰板也挺直了。   紧接着,萧琅动作飞快地写了几道和之前一样的法决,都放在了徐沉云身上,唐姣很清晰地感觉到她每打出一道新的法决,原本被压制的局面就发生一点改变,到了最后她甚至可以抽取徐沉云的真气了,就像当初在意识深处之时她对少年徐沉云做的那样。   不过......唐姣一边暗搓搓吸徐沉云的真气,一边想,萧琅这样子和珩清研究上古丹方的时候很相似,在珩清那里她负责切身体会丹药的功效,在萧琅这里也没能逃过。   好在萧琅都是对徐沉云动的手,基本上没有往她身上施加法决。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徐沉云提议的。   因为他短时间内不需要修炼,所以希望修为更低的唐姣是受益的那一方。   不知打出了多少道法决,萧琅问道:“唐姣,现在是不是你占据了上风?”   唐姣应声,萧琅又撤去一道,再问她。   唐姣这次回答道:“现在是一个平衡的状态。”   萧琅点点头,不再增加法决,也不再减少,就让他们两个保持了这个平衡状态。   一直在旁观望的楚明诀走了过来。   她收回的法决还停留在空中,发出灼热滚烫的光芒,如同蒸腾的火光。   楚明诀捋袖抬手,指腹点在一处符文上,紧接着手腕下沉,又点了点另外一处。   萧琅说:“师尊认为这里应该......?”   之后说了许多唐姣听不懂的符修专用词汇。   楚明诀微微颔首,找了个空地,添了一排更为复杂的古符文。   为什么说是古符文呢?因为萧琅用的符文,唐姣多多少少还能看懂几个字,但是楚明诀写的,她是一个也没看懂,他的字迹是很工整漂亮的,笼着一层淡淡的银白色,落在萧琅的那几排符文底下,好似倒映出点点火光的湖波,有着无比厚重且古朴的力量。   萧琅在旁端详片刻,又询问了几句,似乎在同楚明诀探讨,偶尔还有争论。   唐姣和徐沉云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僵持了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好做的。   于是转头去看符修至圣与此间符修大乘者争论。   真别说,还挺有意思的。   楚明诀不能开口,都是用神识交流的。   所以这场景就变成了萧琅一个人在那里说话,楚明诀偶尔比划两下,从他们两个人的表现来看,起先似乎是楚明诀占据上风,但是萧琅驳了几次之后,他也有所迟疑,萧琅这时候就趁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遭到楚明诀的坚决反对,萧琅被他惹得皱起了眉。   战况进入白热化是萧琅干脆将那道法决打到了楚明诀的身上。   “师尊的提议不合理。”她说道,“你应该能感觉到吧,这样真气会枯竭的。”   楚明诀可是符修中的佼佼者,顶峰人物。   他回击的方式是瞬间撰出一道新的法决,点在萧琅眉心。   眼神很谴责:并非如此,是你想得太简单......   唐姣瞳孔地震,徐沉云也有点惊讶。   这时候他俩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两个符修。   房间里一时法决乱飞,金色的飞过去,银色的飞过来,像在打架。   好在他们似乎只是单纯的争论而已,没有真的打起来,争着争着就将这房间的另外两个人给忘记了,等到后面的时候,唐姣和徐沉云已经坐在旁边等他们发现这回事了。   等到萧琅终于从争论中回过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大概是因为他们终于争出了个大致的方向,所以她才有心思往旁边看了一眼。   “抱歉,让二位见笑了。”萧琅将徐沉云身上的法决拂去,说道,“经过今天的观察之后,我大概有了思路,不过还需要和师尊继续深入探讨才行,最多十日,我应该就可以完整地创造出压制功法的法决,届时我会将法决覆于符箓,亲自送去紫照洞府。”   楚明诀很温和地点头认可,被绾起来的长发垂在颈侧,好似缠绕的白蟒。   这场面很和谐——如果忽视掉他们两个人身上残留的法决痕迹的话。   呆坐了一个时辰的唐姣和徐沉云表示:“不碍事不碍事。”   然后两个人动作麻利地走了,不妨碍这二位符修继续研究新的法决。   徐沉云今天没什么事,就和唐姣一起回了洞府,继续教她吐息法。   修习告一段落,二人商量了一下之后的安排。   徐沉云要去练剑,唐姣要去炼丹。   于是这就要暂时分别了。   在各自去干自己的事情之前,唐姣拉住徐沉云。   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问道:“今天怎么没有糖了?”   徐沉云从百纳袋中取出没吃完的糖。那本来就是为唐姣准备的,所以还剩下很多,他将她缠住,抵在墙角将那颗含得黏稠的糖渡给她,分开之际,两个人皆是呼吸不稳。   “......好了。”他哑声说道,“去吧,未来的丹修大乘者。”   这吻多少有点弥补今早上的那件令人哭笑不得的误会之嫌。   唐姣将糖在舌尖顶了顶,甜腻的味道让她心情变得盎然,说道:“晚上见。”   她去沐浴过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走到已经被归为“唐姣的地盘”的地方,熟练地唤出春山白鹤鼎,鼎身嵌入徐沉云特地拓出的凹槽中,严丝合缝,只待开鼎炼丹。   结果,还没点燃灵石,袋中的符箓就先亮了。   唐姣疑惑地一摸索,拿出来——哦,是白清闲。   这次徐沉云不在身边,她一点也不慌,接起来问道:“怎么了?”   白清闲的语气有些奇怪,“你现在还在合欢宗?”   唐姣莫名:“是啊,我不在合欢宗在哪里?”   白清闲:“我的意思是,你不去药王谷修习?”   唐姣:“近来珩真君比较忙,况且我在宗门这边的事还没处理好,暂时不会去。”   她又问:“怎么忽然联系我?”   对面一时沉默。   唐姣不知道的是,这时候的白清闲正坐在人来人往的茶肆中,面前放着一杯已凉透的茶水,他的指尖一轻一重地叩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彰显了主人烦躁的心绪。   要怎么回答呢?   从何回答起?   总不能说他是偶然间听到了其他修士们的交谈,话语中提及了“紫照洞府”这四个字,于是他正要经过茶肆的动作一顿,返身掀开帘子进去,满脸和善地问那两个交谈的修士是在聊什么,这才知晓了原来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合欢宗大师兄,就是紫照洞府的主人,一时心情复杂,点了壶茶,坐在角落里思考了半天,连茶都没上喝一口吧?   这下子回想起来,思路也通畅了许多。   为什么唐姣不跟那个白月光在一起?因为他们是师兄妹。   为什么那个剑修知晓了此事后会如此慌张?因为她以为他们只是师兄妹。   这段时间,经过一场动荡,九州什么麻烦事都出来了,白清闲接单接到手软,忙得脚不沾地,当时他问过唐姣,确定她没什么事之后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一出。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上次联系到唐姣的时候,唐姣的反应格外的奇怪。   白清闲当时还以为是逗她逗凶了。   没想到她的惊慌羞怯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   他叩击桌面的手指一顿。   那个时候,她的白月光,就在旁边吧?   所以她无意间流露出了这样的一面,并不是叫他看的。   白清闲的眉眼低垂,难得一反常态地沉默了许久。   他并不喜欢唐姣,至少没有那么喜欢。   他对她的所有亲近都建立在兴趣上。   先是对她的身份感兴趣;然后是因为好胜心作祟,想要知道如果自己抢先一步占有她,那个喜欢她的清风阁弟子会怎么做;后来知道了那枚玉牌,知道唐姣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逆鳞、她的白月光,知道她如此冷静之人也会有偏爱之物,进而想知道她念念不忘的人是怎样的,还想知道她面对那个人的时候是否会流露出脆弱柔软的一面。   现在,他确认了他的答案,然后呢?   白清闲想,他只会对自己感兴趣的人热情。   很巧,也很不巧,唐姣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要是她没有那般神秘,没有那般冷淡,或许他对她还不会如此关注。   对面的人迟迟没有等到回应,唤道:“白清闲?”   白清闲回过神来,说道:“当初说好的地域探索,还剩一次,我就想说这个。”   ——错,他不止想说这个。   “我最近正好有时间,所以想问问你有空吗?”   ——不,他其实还挺忙的。   “要是错过这次,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啦。”   ——他想,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想说什么?   唐姣听白清闲这样说,想起自己确实还有一次机会没用。   那可是灵石换来的,不能不用,不用可就亏大了。   她翻了翻自己的百纳袋,发现确实有几样药材快用完了。   徐沉云的洞府里全都是高阶药材,反倒是低阶药材变得稀缺了,她还挺愁的。   白清闲等了一阵,听到对面传来回应:“行啊,什么时候?”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说道:“明天,怎么样?”   唐姣愣了一下,“这么急?”   白清闲另一只手飞快甩了法决出去,让人帮忙准备进入地域的名额。   嘴上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嘛,怎么,你明天有别的安排?”   废话,他在得知了真相之后,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唐姣继续留在合欢宗那个——那个他原本以为是最安全,结果是最危险的地方?要是唐姣留在那里,和白月光相处得摩擦出了火花怎么办?他俩之间的关系这么复杂,怎么也得经历一个误会——解开心结——再误会——再解开心结——万般坎坷之后修成正果的过程吧?他必须得阻止这一切。   虽然还没有下一步计划,但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清闲没来由的焦躁,如此想着。   唐姣想了想,“这倒没有。”   白清闲说:“那就说定了,老地方见。”   为了防止唐姣变卦,他同她道别之后就匆匆切断了连结。   那边的唐姣盯着手中已经熄灭的符箓叹了口气,重新塞进了百纳袋。   她答应过徐沉云,不会和别的男修在一起,同样的,当时徐沉云也答应了她,不能和别的女修在一起,所以这次赴约,唐姣也打算跟白清闲说一下这个事,反正他们当时约定的时候就说了“只为修炼,绝不谈感情”,她觉得这不太重要,也就是顺口一提。   相处下来,其实白清闲这个人还行,当作合作伙伴来说还挺轻松的。   唐姣结束了交谈,心无旁骛地开始炼丹,丝毫没有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晚上,她早早的就洗漱了一番爬到床上去了,养精蓄锐,为明天的探索做准备。   徐沉云吹灭了摇曳的烛灯,脱靴上床,掀开被子睡进去,环住朝自己怀里凑的小师妹,亲了亲她的鬓间,温声说道:“今天怎么如此积极?师妹明天是有什么安排吗?”   唐姣酝酿了半天时间,已经开始打呵欠。   尤其是徐沉云的声音衬着夜色,温柔得要掐出水来,很助眠。   她枕在剑修坚实的胸膛上蹭了蹭,迷迷糊糊答道:“嗯,明天要去地域探索。”   徐沉云抚着她的背脊,悬泉般顺滑的长发在指间流淌。   闻言,问道:“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唐姣有点心动。   这可是九阶真君耶,花多少灵石都雇不来的。   不过,她这次是有要事在身的。   所以唐姣遗憾道:“不用啦,我这次约了人的。”   “这样啊,师妹已经约好人了。”   低沉的声音隔着胸膛的血肉嗡鸣作响。   唐姣感觉徐沉云拂过她肌肤的手愈发深入,像抚摸小动物似的,摸唇角、摸下巴、摸耳后、摸脖子、摸腰窝,让她昏昏欲睡,眼皮逐渐变得沉重,一点点的,往下耷拉。   就在她将要彻底坠入梦乡之际,听到徐沉云慢腾腾地开了口。   “是谁?”他问,“哪个门派的弟子?何许身份?”   他语气略带诱哄,可话中的意思却并不宽容,反而咄咄逼人。   唐姣还没能完全从昏沉的睡意中清醒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明明徐沉云的手还是很温柔地抚摸她,她耳畔的心跳声也还那样平稳——   浑身的神经却发出尖啸,警告她,不要真的将“双修对象”四个字说出口。   唐姣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师兄不认识的人。”   房间中的气氛似乎有片刻的凝滞。   紧接着,徐沉云的手轻轻箍住她的下颔。   迫使她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向他,看向那双眼睛中酝酿的深潮。   漩涡逐渐酿成蜜色,糖浆好比幽深的泥沼,甜蜜,却将人将深渊拉扯、拉扯......   唐姣的喉头忽地绞紧了,危机感让她想要挪开视线,偏偏却挪不开视线。   即使那是毒,她也得硬生生咽下去,就像是徐沉云那时候将糖渡入她口中一般。   合欢宗的大师兄,生平第一次用了媚术。   一字一顿,温和的,宽容的,轻叹道:“小骗子。”   然后,又重新问了一遍:“回答我,那个男修叫什么名字?” 第108章   ◎“他说得,我说不得?”◎   翌日。   白清闲恨不得把自己一个人拆成几个。   他飞速解决了当天的所有单子——快到哪种地步呢?只需要四步:第一步, 抓住目标;第二步揪着对方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念,念雇主要求的话;第三步,目标说“啊?”, 手起刀落,锁链一绞,登时没了生息;第四步等着雇主批判“人命关天啊!人死不能复生, 你怎么不好好念我交代的那些东西?这下我要去请引魂符了,我要给你差评!”。   白清闲敷衍道:“好好好,是是是,那就这样,再见。”   懒得再听对面逼逼赖赖,拧碎了符箓, 转而去找下一个目标。   此时,同样是杀手朋友联系到了他,苦不堪言:“白清闲, 你在干嘛呢?”   白清闲没好气:“看不出来吗?我杀人。”   他蹲在地上, 一边处理地上的碎块,一边擦拭身上的血迹。   “我的天, 你还杀人呢?”对方说道,“你不知道,今天来投诉你的人有多少, 都快挤满大堂了,你这些年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百分百好评做了很多努力吗?怎么忽然一下子变了性子,这么敷衍了?往些年明明都是我们几个被投诉,你帮忙从中调解啊。”   白清闲说:“帮我处理一下, 我今天有事。”   对方叹气:“那当然要帮你啊, 只是......你今天不会是去找那个金主吧?”   白清闲:“你想说什么?”   对方又说:“诶哟, 我们都听出来了,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你自己吧?上上回问不小心触碰对方的逆鳞了该怎么办,上回又问对方的白月光出关了,自己该怎么办——”   白清闲:“我就不该告诉你们。”   对方:“这有什么?说了就说了呗。”   白清闲:“看看你们都出的些什么馊主意,一点帮助都没有。”   对方:“你指的是当替身,还是成为朱砂痣?或者是强取豪夺,只要身不要心?”   白清闲额角一跳,忍不住骂道:“都是!”   对方说:“我是我们之中唯一有过道侣的人,你听我一句劝。”   白清闲:“你说吧。”   对方:“人家白月光闭关这么长时间,你都没能得手,可见你没什么优势。”   对方:“主要你这个人别扭得很,非要端着架子,你上次说什么?你喜欢被动,但是对方太过主动了你也会厌烦,这不是纯纯的那个什么吗?你别怪哥们说些难听话,我怀疑她那个白月光是行动力很强的类型,和你恰好相反,你今天赴约可能要泡汤——”   白清闲哐地一声切断了连结。   对方又打过来:“还有——”   挂了。   再打:“不要想着金钱之上——”   再挂。   继续打:“能生出什么真情实感——”   继续挂。   最后一句:“这一点你不是最明白的吗?”   这次是对方挂的。   白清闲望着手中没了音讯的符箓。   他迟疑了片刻,收起符箓,整理了一下仪容,前往寒炽地域的入口。   地域入口处人来人往,白清闲摘了面具,双手抱胸,倚在柱旁,兀自沉思。   开什么玩笑。他想,他又不喜欢唐姣。   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不如谁而已,没有别的原因。   明明自己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却越过他的身形,眺望另一个人。   无论换做是谁都会感到窝火吧?会想要让她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吧?   真是......莫名其妙。   这原本该是他和唐姣之间的博弈,他们约好彼此之间都不动真情,那么就不要动,看看对方的理智会在什么节点上逐渐侵蚀溃败,看看到底是哪一方先成为毁约的那方。   说实话,白清闲有自信磨得唐姣先开口承认她是输的那个人。   这样,从一开始她戏耍自己,让自己误以为她真的就是一掷千金的雇主,到地域探索之际她贸然往自己手里放了几枚灵石,摸了他的耳朵,再到她一本正经地、冷静地询问他有没有合适的双修对象......他在她这里吃过的瘪,都能借此机会一并奉还给她。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会出现第三个人?   白清闲低垂眼睫,想到那个未曾谋面的剑修,下意识舔了舔后槽牙。   他竭力摆脱掉那些让他心情烦躁的念头,继续想下去。   一并奉还之后,他和唐姣就两清了。   嗯,两清,然后呢?然后就此分道扬镳吗?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发展,至少此时此刻的他不愿意。   那他想怎样?不知道。   或许那些损友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别扭的人。   他连自己的想法都看不清,却想让唐姣帮他看清。   说到这个——白清闲环顾四周,想,唐姣怎么还没来?   她一向准时,几次与他一起探索地域都没有出现过迟到的现象。   怎么今天来得这样迟?他不由得怀疑,她不会是半途被狼叼走了吧?   正想到这里的时候,熟悉的身影慌慌张张地闯入了视野。   小姑娘气喘吁吁,像是赶过来似的,看到白清闲,就朝他挥了挥手——白清闲的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意,走过去,听到她嗓子有点低哑,鼻音黏重,说道:“我来迟了。”   白清闲问:“你生病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触她的额头。   唐姣下意识躲了躲,发梢被风吹动,带起耳垂上的小剑轻轻晃了晃。   白清闲的目光随着追过去,看到那是一柄银白色的剑,颜色倒是十分清雅。   她清了清嗓子,想来还是没有什么作用,声音还是较她平日里的声音来说更嘶哑,像是原本敲落在瓷碗里的碎冰溺在了黏稠的蜜糖里,咬字很轻,尾音都是稠的,说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有些着凉,身体略微不适,所以这时才姗姗来迟,让你久等了。”   白清闲这才将目光挪开,重新放在唐姣的身上,“所以才穿得这么严实?”   唐姣闻言,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处扣到最上边的绳扣,软玉般的手指一勾,顺势将微散的头发捋到了另半边肩头,任由那些发丝纠缠、垂落,点点头说道:“嗯,是的。”   白清闲将她的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忽然觉得心潮涤荡。   他和唐姣在一起的时候,修炼完毕,唐姣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穿衣,白清闲斜靠在床沿上盯着她——她的后颈上还有他悄悄咬的痕迹,一头长发比现在还要凌乱,红衣罩住白玉,好似残霞藏月、烟笼红塘,然而,即使如此,她给他的感觉也没发生太大变化。   很奇怪,他此前似乎从来没觉得她这般的......惑人?   惑人?白清闲又将这个放在唐姣身上显得格外奇怪的词语念了一遍。   他把眼前的小姑娘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   直觉告诉他,唐姣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白清闲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变化。   他的视线飘忽,又落回她的唇上。   那是红得像是熟透的、甚至有些糜烂的颜色,薄薄的果皮承不住其中沉甸甸的肉,沁出丝丝浓郁的清甜香气,招惹蜂蝶,招惹蚊蝇,尽管她本人对此没有丝毫察觉——   白清闲的眸色一点点沉下去,眼睫开合,掠过眼下肌肤,带来阵阵痒意。   他忽然很后悔当初没有尝一尝,不知晓果肉的汁水是何种味道。   唐姣说,不要做多余的事。   他当真就没有做多余的事,除了那个怀着恶意留下的咬痕。   怎么,你是被她驯服成乖狐狸了吗?白清闲诘问自己,觉得很可笑。   唐姣发觉白清闲一直盯着她的嘴唇猛瞧。   她颇为不自在,尽管理智告诉她,徐沉云应该没有把哪里咬破,但她还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脸颊微红,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白清闲,试探道:“怎么了?”   白清闲:“......!”   白清闲转了过去。   很生硬地说道:“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就进去吧。”   唐姣听他这样说,心中松了一口气,状似无意地拨了拨耳垂上的小剑。   这剑当然是徐沉云的。   昨晚上,徐沉云起先质问她,用媚术迫使她说出了白清闲的名字。   听到白清闲的名字之后,徐沉云平淡道:“嗯,这应该不是他的真名。”   然后又问,在哪里认识的,怎么就说到在一起修炼了,联系了几次,了解多少,事无巨细,一条条列举,媚术作祟,唐姣就差将这二十年中做过的事情全部交代出来了。   她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   为何那夜徐沉云没有中招。   他是合欢宗的大师兄,她会媚术,他当然也会。   偏偏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事已至此,太迟了。   唐姣本来是不想让徐沉云生气,所以才选择了不说白清闲。   没想到,她不说,徐沉云反而更加生气,一边咬着耳尖喊她“小骗子”,一边逼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答应下来,明日可以去赴约,但要带上他的剑,时刻与他保持联系。   徐沉云声音很温柔,语气很强势,一遍遍确认,问她,以后还骗我吗?   她当然只能回答,不敢。   只是回想起来,唐姣都觉得身上发热,拽着过紧的领口扇了扇风。   徐沉云的声音适时在脑海中响起:“和白清闲见面了?”   唐姣:“见到了,现在正准备进地域。”   徐沉云询问:“身体可有何不适?”   唐姣抱怨:“今早差点起不来,你给我揉过之后才好点。”   徐沉云哄道:“那便早些回来,我再帮你看看。”   唐姣感觉他应该是消气了,笑道:“知道——”   正说着,白清闲似乎终于稳住了心神,回身唤她:“姣姣,快点过来。”   唐姣:“......”   徐沉云:“呵呵。”   徐沉云:“姣姣?”   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唐姣顿觉不妙,连忙解释:“他乱喊的。”   徐沉云:“嗯,昨晚不曾听说,原来还有这样特殊的称呼。”   唐姣哭笑不得:“师兄......真不是......你别生气。”   徐沉云:“我没有生气。”   唐姣的心刚落地,就听到他又说:   “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紧接着,还有一声:“姣姣。”   唐姣:???   你不是我认识的大师兄,你到底是谁!   唐姣弱弱地说:“师兄说了没生气的。”   徐沉云:“确实没有生气啊,姣姣。”   唐姣:“那,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两个字了?”   徐沉云轻飘飘问道:“他说得,我说不得?”   唐姣立刻表明自己的立场:“说得,当然说得。师兄这么喊我,我很高兴。”   徐沉云这才作罢。   而被夹在白清闲和徐沉云之间的唐姣,顶着白清闲疑惑的视线,和徐沉云审视的目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想,她还不如不来呢,谁知道之后还要再发生什么事情啊!   但是,古人有云,来都来了——   唐姣咬了咬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跑过去接过白清闲手中的玉牌,依次进入了地域结界。 第109章   ◎打起来了,但打架的人不对。◎   来过好几次, 这地域也差不多摸熟了。   唐姣踏入结界的第一件事情,还是去看那座不周山。   白清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道:“浮屠之棺已经消失了。”   唐姣点点头, 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偶然碰见了昙净法师开启那扇门。   没想到,如今再次来到这里, 那扇门已经彻底消失,停留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了。   白清闲看了一阵,说:“不过,怎么感觉东边的山头变得平整了。”   那是因为硬生生削掉了一截。   唐姣摸了摸耳垂上的剑,暗想,就是这柄剑削掉的。   按照老规矩, 他们开始挨个薅那些灵兽灵草身上的药材,和以前差不多,这种过程持续了大约两个时辰, 没发生什么异常, 听徐沉云那边的动静,似乎在与其他人交谈。   将堆云柳的枝叶收进百纳袋, 唐姣突然听到一旁的白清闲开口。   “你这段时间怎么样?”   唐姣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什么怎么样?”   白清闲说:“就是......修炼之类的?”   唐姣说:“还行吧。”   不过,说到这个, “你当时是不是在我颈上留咬痕了?”   白清闲惊讶道:“哦,你发现了?”   唐姣翻了个白眼,“废话。我一回药王谷,颜隙就对我着急,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差点和他大吵一架, 我不是说了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吗?还是说狐狸就喜欢咬人?”   白清闲说:“嗯——着急了啊,他跟你告白了吗?”   他这么一说,唐姣也明白了,他绝对是故意这么做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很困惑。   “反正他迟早都是要跟你告白的,早一时晚一时没有区别。”   白清闲问道:“所以你拒绝了吗?还是说同意了?”   唐姣说:“当然拒绝了,我只当他是朋友。”   白清闲默默地在心中划掉,看来颜隙在唐姣心中的地位也不如那个大师兄。   糟糕了,他想,似乎还真被他的那些损友说中了,这就是一语成谶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脱口而出:“那我呢?”   唐姣愣了一下,“你?”   白清闲点头,“嗯,我。”   他又说:“这是最后一次合作了,为什么不能和我坦诚相待呢?”   唐姣听他这样说,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她和白清闲的关系远没有颜隙那样深。   白清闲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说实话,她是有点惊讶的。   专业的杀手,不错的合作伙伴,曾在一起双修过的对象,八阶气修——   这些形容在她的唇齿间描摹,打了几个转,正要在白清闲的目光中说出口之际。   忽然一道法决打过来。   李少音的声音急吼吼地响起:“嘀嘀嘀!师妹师妹!”   唐姣不得不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   她现在是一边听白清闲这边的动静,一边听徐沉云那边的动静,还一边听李少音的话,可谓是一心三用,只觉得头脑一时昏胀,提起精神应道:“师姐,这是怎么了?”   李少音说:“你现在在外面呢?我去洞府没找到你。”   唐姣顶着白清闲变得诡异的目光,飞快答道:“对,我还有事,师姐长话短说。”   李少音:“上次你交给我的事情,我已经有眉目了。”   唐姣一时没想起来:“上次......?”   李少音:“就是消息的来源呀,我从柳海棠口中盘问出来了。”   唐姣想起来了,这说的是当初将她和大师兄之间的事情泄露出去的神秘人物。   她追问道:“是谁?”   李少音:“她跟我说,是个叫‘白清闲’的人。”   李少音:“奇怪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师妹你认识吗?”   唐姣:“......”   唐姣:“白清闲?”   李少音:“嗯,柳海棠是这么说的。”   然后她就听到对面的小师妹语气陡然变得咬牙切齿,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师姐,我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先切断连结了,晚些时候等我回宗门了再聊,可以吗?”   李少音不知为何觉得背脊发寒,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行,那你忙你的吧。”   刚说完这一句,唐姣就飞速切断了连结。   剩下李少音对着符箓盯了半天,想,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再说这边的白清闲,原本看着唐姣都要回答他的问题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卡壳在原地,话也就这么咽回去,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在想她有必要考虑这么久吗?   过了一阵,唐姣再看向他的时候,忽然笑盈盈的。   声音又软又甜,问道:“白清闲,你想和我坦诚相待,是吗?”   白清闲不知道她怎么转了性,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跳确实加快了一些。   “相识也是一场缘分,或许我们此后就不会再见面了,这多可惜啊,我们对彼此之间的事情都还不是非常的了解。”他故作镇定地说道,“你不觉得应该坦诚相待吗?”   小姑娘走近一步,身上的桃花香气扑面而来,好似春风吹过,熏得人晕晕的。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如此就道别实在太可惜了。”   她双手合拢,放在脸颊边上,偏着脑袋,露出讨人喜欢的可爱笑容。   “但坦诚相待,不应该是双向的吗?白清闲,你让一让我,我先问你好吗?”   这倒无妨。白清闲说:“你要问我什么?”   唐姣说:“你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吗?”   白清闲神色一凛,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老板的事情?”   ——就算有也不会承认。这就是他百分百好评率的底气。   唐姣又凑近了一点,眼底水光清晰可见,很苦恼地问道:“真的没有吗?”   白清闲有些意动。   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揽入怀中。   也就如水中捞月,雾中看花,如今都变得触手可及。   所以,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不需要去细想背后的原因,如果可以得到,为什么不去占有?   就像他当初答应唐姣双修的时候一样。   他忍不住抬起了手臂,像是捕猎者逐渐张开了那张网,要捞月,要笼花,面上一派平静,嘴里继续说道:“姣姣,真的没有。现在该换我问了吧?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唐姣像是一点也没有察觉般的。   站在原地,手指在红唇上点了点,喃喃道:“我是怎么看你的啊——”   她终于想出了个完美的答案,露出非常盎然的笑容,脸颊上浮现小小的酒窝。   “我想到了,就这样回答你吧!”   唐姣高兴地击掌。   “白清闲,我觉得你是——”   她脸上的笑意如同善变的天气般的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怒火。   “你是一个非常不坦诚的人。”   “你宁愿用更多谎言去圆一个谎言,也不愿意承认。”   “你从来就没有向谁敞开过心扉,又为什么要求别人向你敞开心扉?”   白清闲起先是被唐姣忽变的神色所震住,而后又被她话中的含义钉在了原地。   就这么短短的几息时间,唐姣已经从他怀中挣脱了,后退两步。   她动作顺畅得像是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取出百纳袋中的丹药倒入口中,到底是塞了几枚进去,白清闲都没注意到,就看到她喉咙一动咽进去,抬手取下耳垂的小剑。   那柄银白的小剑被注入真气,瞬间变成了正常的大小。   白清闲视线一垂,望见那柄剑上的刻字,目光微凝。   “曾许春风梦南枝,剑隐孤舟”。   整个修真界有谁没听过这以诗为名的剑号?   徐沉云的占有欲到了这个地步,却没有阻止她来赴约,也没有亲自陪着她来。   他只是把剑给了唐姣。   难道他不担心自己会对唐姣做出什么吗?   很快,白清闲的疑惑就得到了答案。   唐姣举起那柄剑,沉重的利器在空中带起一段震响,稳稳地纳入她掌心。   因为她拿得动这柄剑。这就是徐沉云的答案。   他不需要保护她。   英雄救美的戏码,从来不是她爱的。   他已经将天下至锋之物给她了。   至于接下来要如何,她可以自己选择。   剑身在真气的蒸腾下发出莹莹的雪光,如梦似幻,温和,内敛,却势不可挡。   “我已经知道你把我的事情拿出去乱说了,白清闲,我还以为你会承认这件事,没想到你还是选择了欺瞒,说实话,我真的对你很失望。”唐姣将剑尖指向了白清闲,一字一顿说道,“那么,就以修真界的规矩来解决吧......合欢宗唐姣,请阁下赐教。”   说完,径直挥出一剑,那剑气很缓慢地扫过来。   不不不,这到底是什么鬼剧情?   白清闲心想,就算唐姣拿了徐沉云的剑,就算他不知道她为何能够使用。   他和她之间可是差了两个等阶,不是这区区的剑就能弥补的差距——   剑气及至眼前,白清闲瞳孔微缩,直觉强行拧转了他的身体,让他侧身躲闪。   可是动得也迟了一些,剑气的余波已经将他扬起的发尾削下几缕,纷纷扬扬落下。   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溅起无数尘埃。   回头一看,是不周山的西端被劈了一截下来。   这下和东面对称了。   白清闲:“......”   你管这叫剑?怎么看起来和身为气修的他招数差不多呢?   唐姣似乎也发现自己没瞄准方向,摸摸鼻尖,比划了一下,又准备挥剑。   收回前言,徐沉云也并不是完全就放心唐姣用剑了。   他的不放心不在于她会不会伤到自己。   他的不放心在于她能不能成功地剿敌。   徐沉云,你到底往剑里注入了多少真气?这至少也有八阶修士的量了吧?   你是她亲爹娘吗?这么担心她?这剑提出去都能干掉九州大部分修士了好吗?   白清闲原本还想怜香惜玉,尤其是想到他确实是干了些坏事,不打算真的和唐姣交手,结果她这么一个六阶丹修提着个九阶剑修的剑就过来了,他现在不动手是不行了。   手一抬,召出了锁链。   虽然那剑气确实有些难对付,不过好在唐姣的准头不行。   坏在那剑根本就没办法从唐姣手中取走。   与其说是唐姣死死地抓着剑,倒不如说是剑死死地抓着她。   白清闲几乎要跟唐姣扭打在一起,将她按在身下,双腿钳住,一边让她放手,一边想,受不了了,事情怎么会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的?说到底,全都是徐沉云干的好事!   分神之际,又被唐姣一拳打在下巴上,唇齿间泄出丝丝的腥甜气息。   下一刻,唐姣大喊一声,眼泪汪汪的:“啊!你竟敢咬我手!白清闲我要揍你!”   这边打得不可开交,混乱至极。   而徐沉云那边,自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剑被使用了。   他分神去听了一下,意外发现唐姣和白清闲打起来了......   那个喊:“你就知道把我的事情拿出去乱说!”   这个喊:“我就告诉了一个人而已,我哪知道她又往外说了!”   那个更气:“好啊!你现在是在推卸责任了?”   这个也气:“那你就可以动手吗?你不能好好跟我说吗?”   又是噼里啪啦、哐哐当当一阵乱响。   还真不是简单的嘴上说说,听那声音,大概是腹部、腰侧之类的地方受击。   一般来说,不是应该他跟白清闲打架,唐姣在旁边劝架才对吗?   他连夜往剑里边注入的真气,是不是有点多了?   徐沉云思考了片刻,决定放弃思考。   他看向对座的人,微笑道:“您请继续,方才说到哪里了?”   “唉,刚说到,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年纪不大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   狐族向来相貌昳丽,即使是年近八百的族长也不例外,他的语气沉稳,长相却很年轻,眉间点着一株狐族的圣花,一双睡凤眼,金色的眸子,有种致命且危险的吸引力。   如果唐姣在现场,肯定会因为他的相貌感到惊讶。   因为那张脸和白清闲很像,但是他们的气场差异让人很容易忽视这一点。   一旁的狐后开始擦眼角,“那不是因为你非要赶他走吗?”   狐王辩解道:“他自己说的要走,我难道还要留他不成?”   狐后扔掉手中的帕子,眼角哪有泪水,大骂道:“你当时连一分钱也不许我给他,我都不知道他现在到底还活着没有,你的这张嘴怎么就这么倔?是不是又想挨骂了!”   狐王用最狠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这里还有外人,我们私底下再说这个。”   哄好了之后,他又对徐沉云说:“徐真君,所以您说的线索是?”   “我听说,自您之后,狐族已经几百年没有出现过九尾狐了,唯独您的小儿子白乾生来九尾,是吗?”见狐王点头,徐沉云抿了一口茶,微颤的眼睫掀动暗潮,从容地说道,“正巧,我最近就听说了有位九尾的白狐,是八阶气修,不知是不是您的幼子?”   “九尾白狐不一定是,也有可能是伪装的,之前听到过许多假消息。”   狐王冷静地分析道:“不过,八阶啊,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是。”   毕竟狐族已经衰落许久了,亟需新鲜血液注入,整顿族内。   徐沉云闭了闭眼,听到狐王低声喊了一声疼,大约是狐后掐了他一把。   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狐王这下很安分地问道:“徐真君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吗?”   徐沉云:“知道。”   狐后激动:“哪里?”   徐沉云淡淡说道:“在和内人打架。”   狐王:“打架?”   狐后:“内人?”   两条狐狸面面相觑了一阵子。   狐后:“他在和女孩子打架?他怎么敢的?我不是这样教他的!”   狐王:“不过我当年和你初遇的时候好像也是......”   话音未落,徐沉云笑意渐深,加重了语气,说道:“内人,我的。”   总感觉这位温润随和的刑狱司笑得阴恻恻的,有点恐怖。   狐王及时收住后半句话,低咳一声,说道:“但是他这些年在外边闯荡惯了,也自由惯了,恐怕不愿意回来,我觉得他就是小时候听多了谢真君的故事才变成这样的。”   徐沉云说:“我有办法让他回来,只要您能保证他不再惹是生非。”   狐后说:“敢问徐真君,这个‘惹是生非’指的是?”   徐沉云说:“他对内人有非分之想。”   狐王中肯地评价道:“挺桀骜不驯的。”   狐后“啊”了一声,“但他如今不是正在和徐真君的内人打架?”   徐沉云又说:“内人对他没有非分之想。”   他只要确定这一点就足够了。   与唐姣之间偶尔的吃醋逗笑,那个叫情趣。   唐姣可以无意识地散发她的魅力,招蜂引蝶,这是没办法避免的事情。   但对方不可以真的中招,不可以将计就计地接近她,因为这是有意识的、刻意的。   狐王问:“那徐真君准备何时动手?”   徐沉云听着唐姣那边的动静,语气平淡地说道:“再等等。”   他要等唐姣亲口对白清闲说出“我已经有道侣了”这句话的时候来临。   徐沉云说:“对了,我想向二位确认一件事。”   狐王和狐后问道:“什么事?”   徐沉云说:“小打小闹,磕磕碰碰,没办法避免,令郎受点伤不要紧吧?”   这要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要紧”吧?毕竟帮忙的是人家。   于是——   狐王说:“打狠点儿。”   狐后说:“手下留情。”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要求,徐沉云听了,竟然同意了。   “你们二位,一个太过严厉,一个太过宽和,若是能够中和一下就好了。”他推开椅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将走之际,说道,“待他回到狐族之后,希望你们三人能够冰释前嫌,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免得他再度离家出走,下次我恐怕就帮不上忙了。”   这话就像是在好心好意教他们似的。   狐王试探道:“可白乾不是对真君的内人有意思吗?”   “是的,所以我说磕磕碰碰无法避免。”徐沉云说,“这是出自‘徐沉云’这个身份所说的话,但是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出自‘九州盟刑狱司’的身份。狐族式微,这是我们都清楚的事实,如今龙族衰落,凤凰一族独大,九州势力极不平衡。而赤血帝君不久后将晋升尊者,届时朝代更迭,若狐族再不抓紧机会,也不知何时能够东山再起。”   “言尽于此。”   徐沉云不再说下去,“告辞了。”   狐王狐后二人神色凝重,拱手送别,见他身影渐渐隐去,消失不见。 第110章   ◎也好似天水烂漫,风吹碧浪。◎   此时的唐姣, 完全不知道徐沉云那边发生的事情。   白清闲把她双手擒住,她就用膝盖去顶白清闲的肚子;白清闲将她双腿钳住,她就用头去撞白清闲的脑门——于是白清闲索性将她彻底制于身下, 这下他的锁链就十分的趁手了,捞过来就缚住唐姣的腿脚,她愈是挣扎, 锁链就缠得愈紧,勒出斑斑的红痕。   “唐姣,我不想跟你打架。”   白清闲蹲在地上,指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唐姣。   “我们就不能有话好好说吗?我承认,我确实不应该将你的事情透露出去,关于这一点我的确做错了, 我没有料到那个剑修竟然会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我可以道——”   “歉”这个字还没说出来。   白清闲痛嘶一声,捂着手, 不敢置信地看着唐姣:“你咬我?”   逼急了咬人的小兔子此时湿漉漉的红着眼睛, 身上的锁链缠得她动弹不得,一边吸引白清闲的注意力, 一边将手背到身后,偷偷用剑锋去一点点磨锁链,试图将它切断。   “你总是嘴上说得好听。”她愤愤地说道, “真有诚意的话就松开我!”   白清闲说:“我不松开你,你都能咬我一口,我要是松开了你肯定要动手。”   唐姣说:“你捆着我更要咬你。”   然后又说:“你不松开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动手?”   白清闲觉得她是在狡辩。   他目光一垂,看到她的手腕已经因为剧烈挣扎而被锁链勒出了血痕。   一时又觉得于心不忍, 正要给她松绑之际。   余光忽然瞥见唐姣不断动作而撩起了一截的衣袖, 露出了小臂, 显出斑斑红梅。   那分明不是他做的。   不是他做的,又是谁做的呢——   白清闲忽然像着了魔一般的,松开缠住唐姣手臂的那根锁链,强硬地扣住她纤细的手腕,拉拽到眼前,将她花瓣一样的宽大袖摆掀到臂弯,仔仔细细地察看上面的痕迹。   唐姣右手还在用剑磨锁链,忽然被他拽起了左臂,紧张得要命,不由僵在原地。   袖口往上,原先藏在衣服底下的痕迹暴露在了视线中,白清闲焦躁地、不安地将她的袖子一层接着一层地揭,一层接着一层地掀,手腕、小臂、臂弯、大臂,贴近于胸膛的娇嫩肌肤、圆润光滑的肩膀,遍布着深深浅浅的咬痕与吻痕,只是见到这般场景,也能够想象当事人是如何的意动,不需要偷偷摸摸去寻颈后的位置,因为她不会拒绝他。   他呼吸愈发急促,忽然之间明白了颜隙那时看到他留下的咬痕是什么心情。   这莫非就是因果轮回,报复在他身上了吗?   白清闲忍不住按住挣扎的唐姣,倾身向前,披散的长发垂到她颈间,瞳孔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成了纤细的针尖,他一只手箍住她的两根手臂,径直拉拽到头顶,宝剑在地面剐蹭出一声尖厉的响,另一只手去解她颈子上至始至终都扣得严严实实的绳扣。   唐姣胸膛起起伏伏,喊道:“白清闲!你究竟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那枚扣子已经在他手指的拨弄下从绳结中脱落了出来。   展露在眼前的是更加肆意的痕迹,顺锁骨向深处绵延,足以佐证那人的占有欲。   而唐姣呢?   她是否同样在那人的背脊上留下了抓痕?   对了。白清闲想,她一直要求自己公事公办,不留下任何痕迹,否则她遮挡的时候会很麻烦,偏偏轮到了她的大师兄身上,她就不嫌麻烦了,凭什么她不能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凭什么她要将偏爱都倾注在一个人的身上?她不是向来都自诩理智无比吗?   他不喜欢不公平,无论是对谁的。   放在狐族,是自出生以来就过于沉重的注视与期望。   而影阁将所有人命都放在一架天秤上衡量,这架秤名为“金钱”。   所以他离开了族人,杀杀人,赚赚钱,数数灵石,偶尔也会感到空虚,但这无妨。   白清闲低垂眼睫,手指抚过唐姣的脸颊、脖颈、锁骨。   他知道了。   现在知道了。   他不是不喜欢唐姣有所偏袒。   他是不喜欢唐姣偏袒的另有其人。   白清闲问:“你和徐沉云已经在一起了?”   唐姣被他触得战栗,偏头欲躲,“他如今是我的道侣......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的。当初我们立下了誓约,若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有了中意的对象,便不再继续,你也是同意了的,我从不曾毁约,而你,白清闲,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出错事!”   白清闲没有对她口中的誓约做出回应。   而是抚掌而笑,咬牙切齿地说道:“诶呀,他的动作很快嘛。”   然后扼住唐姣的喉咙,像是叼住猎物的猛兽,一字一顿,问:“为什么不拒绝?”   唐姣很清楚地看到白清闲脸上逐渐浮现的妖纹,如同失控的藤蔓,肆意爬行。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疯了吗?   明明她一开始压根就没将主意打到白清闲身上。   是他自己说不如考虑考虑他,好,她确实考虑了,说可以。   也是他说的不谈感情,他甚至还说让她不要先做那个毁约的人。   她的确不曾对白清闲动过情,不曾毁约。   如今这副模样,怎么好像白清闲就希望她毁约似的?   让她回想起了颜隙当时陡然变得激烈的情绪,也是如白清闲这般。   难道白清闲喜欢她?是在吃醋?   太离奇了。   不论是颜隙喜欢她的事情,还是白清闲喜欢她的事情。   唐姣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会让这两个人对她动心的行为。   “我喜欢他,为什么要拒绝?”她如此回答,“你现在真的很奇怪——”   白清闲忽然拍出一道真气屏障,严严实实地将二人包裹其中,唐姣没能等到他的回应,却感觉到了疼痛,她睁大了双眼,由撕咬而带来的疼痛感从她的颈侧蔓延开,这是真的在咬,以一个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的架势,血水顺着肌肤淌落,将吻痕晕得更深。   发间的簪子被五指随意勾落,散落一地,硌得背脊生疼。   紧接着是腰封微松。   唐姣在这一瞬彻底意识到了什么。   她抬眼看向白清闲,看到他仍是笑眯眯的,唤道:“姣姣。”   “你对我一点也不公平。”他说,“所以,我没必要听你的话了,不是吗?他们说得没错,我根本就不需要你的心,我为什么非要去和徐沉云抢呢?他将你的心攥得死死的,我没办法掰开他的手,最多从指缝间撕下一小块血肉——我要这一点有什么用?你既然可以坦诚地向徐沉云献上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可以向我献上?他可以做的,我一样也可以做,更何况我又并不是没有尝过你,一回生二回熟,你很快就会习惯我的。”   如果唐姣以为他是颜隙那种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颜隙何等愚钝,何等温吞,他宁愿压抑自己的感情,做个朋友。   但是白清闲不甘心只做朋友,他没有那样的菩萨心肠,从意识到自己想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了,等待是无用的,忍耐是无用的,肆意横行才是生存的唯一理由。   这样才对。   难道他要祝福唐姣不成?   别开玩笑了——白清闲将手指探入唐姣的口中,压住她的舌尖,慢条斯理的,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解开她身上的暗扣。令他感到意外,唐姣这时候反而冷静了。   她唇舌间被抵住,口齿不清,眼神冰冷地询问道:“你真的要这么做?”   白清闲由上至下地凝视着唐姣,说道:“如你所见。”   唐姣喉间滚出闷闷的笑,这突如其来的笑让白清闲有些茫然。   她此时此刻,浑身上下都被捆在锁链中,受制于他,应该惊慌失措才对。   然而,在他面前,她似乎从来没有失控过,即使是这个时候也冷静得让人厌憎。   白清闲箍住唐姣的下颔,嘴唇微动,想要质问她为何如此冷静到近乎残忍。   话没能说出来,因为在望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混沌——他到底比唐姣高出两阶,所以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但这一瞬间,足以让唐姣彻底割断锁链。   利器刺穿血肉,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肩头的刺痛感窜上额角,鲜红的血液飞溅,从唐姣的脸颊上缓缓滑落。   她衣裳还敞着,露出锁骨那一片肌肤,里衣也被拉下一截,但是她没有去管,垂眼看向白清闲,轻声告诉他:“你知道吗?我当初让你杀的那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因为我和师兄在一起了,所以我也要接受你?”   “你将我当成什么了,可以肆意使用的物品吗?我的想法不值得你去了解吗?”   “你说我对你不公平,难道你就对我很公平了吗?你将你自以为非常珍贵的感情倾注在我的身上,可是我不需要,那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好的,对我来说,却并不是。”   ——你们自认为对我的严格要求都是出自重视,但是从来没问过我需不需要。   ——知道兄长们是怎么看待我的吗?他们认为我消失了最好,没出生最好。   ——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们所说的所谓权力,所谓地位,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好,我会直接离开狐族,再也不回来。从今往后,我与你们再无瓜葛!   无数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回荡,如同水波撞击在岩岸上复又击打回来,掀起巨浪。   白清闲对这些声音非常熟悉。   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的声音,是他亲口说过的话。   他明明是为此才愤然离开的狐族,宁愿什么都不带,从少族长跌为乞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漂泊生活,受万人唾弃,受万人辱骂,即使到现在也改不了喜欢收集灵石这个毛病,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再次变得一无所有,于是一遍又一遍近乎执念地数着。   如今,白清闲忽然止住脚步回望。   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变成了他曾经十分厌恶的模样。   因为过于重视,所以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   这大抵就是当年他的爹娘欲言又止,却始终未能说出口的一句话。   屏障被震碎,纷纷扬扬,雪花般的落下,一只手从虚空中攀上,覆住唐姣的手背,却没有握住那柄剑,而是先打开了她握得指节苍白的手指,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显现,男人解下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肤,轻轻解开发尾缠得打结的乱发。   徐沉云其实已经到了一阵子了。   说实话,想要遏制住那汹涌的杀意,比想象中更加困难。   若不是答应了狐王狐后,他恐怕立刻就会出剑。   但是,最终,他不仅没有出剑,也没有上前去阻止。   二十年前的那夜,他以大师兄的身份温声安慰她,劝导她,一点点将他的小姑娘从残存的那道阴影中牵出来,从此以后她的梦境中该是没有纠缠的梦魇,而二十年后的今日,他将一切细小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知道,她能够处理好,她需要的并不是谁的出手相助,一次又一次的相助只会彻底摧毁她,她需要的是将所有的信任都放在自己身上。   如他所想,她很冷静。   那并不是像二十年前那般装出来的笑脸,而是真的不在乎。   因为这一次她的精神足够强大,也有足够的实力去支撑这种强大。   徐沉云解下自己的发带,替唐姣束起头发,随即看向站在原地出神的白清闲。   剑还嵌在血肉里,贯穿过去,血淅淅沥沥的淌,属于九阶真君的气息足以将他的内脏震得开裂,兴许还会留下难以痊愈的暗伤,但这并不是徐沉云需要去考虑的事情了。   “白乾。”他平静地唤道。   听到这个许久不曾听到的名字,白清闲一时怔忡,回过神来。   其实这个名字并不难猜。   “清闲”二字,去尾,掐头,是为“乾”。   或许他当初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怀揣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许。   希望族人能够找到他,因为孤独已将他折磨得冰冷,但是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找他。   没想到,再度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竟然是从自己喜欢的人的道侣口中......   这也算是造化弄人吧?白清闲苦笑着想。   他没有立刻回应徐沉云,而是先看向了他身侧的唐姣。   “唐姣。”   白清闲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手指落在剑柄上,收拢,翠绿的扳指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泪水般的光芒,他的喉结轻轻滚动,闷哼一声,将那柄剑从血肉中硬生生拔了出来,伤口开裂,顿时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似的,继续望着她,“关于这一切,我很抱歉。虽然太迟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并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我也很想了解你的想法,我当初之所以将消息透露出去,不是因为想给你添麻烦,而是想要更了解你。”   他握住剑尖,那柄剑的剑柄重新递向唐姣。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那个时候就已经对你动心了。”白清闲继续说道,“我还以为我比那个清风阁的弟子更加聪明,不由沾沾自喜,没想到真正愚钝的人其实是我,我甚至连我内心的想法也看不清楚,却希望你能够看清楚。我确实是很自私的一个人,否则也不会在今天因为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而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你说得没错,我也是个善于用更多谎言去掩盖最初的谎言的人,却将这当成了一种麻醉,甘愿就此沉沦。”   而他撒的最后一个谎,是“我根本就不需要你的心”。   白清闲想,那就让他永远也不要解释这件事,一直带进坟冢里好了。   “我没想过要得到你的原谅。”他哑声说道,看到唐姣沉默着伸出手,执起那柄沾满血迹的剑,等她接稳后,他向后退了一步,“......祝未来的一切如你所愿那般。”   说完,白清闲不再看向唐姣,转身面向徐沉云。   “你是来杀我的,对吧?”他问道。   即使眼前的这个人再如何压制,他也能够从他身上感觉到杀意。   这样才对,如果换作是他,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令白清闲没想到的是,徐沉云摇了摇头。   “狐王狐后托我传达一句,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你了,如今族内凋敝,你的兄长们几乎没几个活下来的,死的死,伤的伤,少族长之位迟迟空缺无人。”他说道,“白乾,或是白清闲,从现在开始,九州已经容不下你了,你除了狐族以外,无处可去。”   徐沉云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因为,倘若你再敢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会亲手了结你。”   他说道:“而狐族,也并不是你的庇护所。白乾,你该有所耳闻,我剑不斩无名之辈,竭尽全力地逃离今日吧,将一切都倾注于修炼之中,等到你将要接任族长之位时,我会亲自寻你,落下当年临川那剑,届时,是生是死,都由你口中的公平来做决定。”   公平这个词,如今显得格外讽刺。   白清闲再无话可说,离开之际,最后深深地看了唐姣一眼。   唐姣站在原地,既不开口,也不回应。   半晌,只是遥遥的,朝他颔首,不知象征何意。   “经此一别,再也不见。”——她大概是想说这个吧。他想。   寒炽地域向来四季絮乱,寒如冰封,抬眼见法决粲然,垂眼见灵气肆意,也好似天水烂漫,风吹碧浪,恰如他与唐姣初来地域的那次,他向她伸出手,紧紧抓住她的手。   白清闲转过身,手掌贴住肩头的剑伤。   随着真气的运转,那道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可是剑气滞留在血肉之中,迟迟未能消散而去。   他想......或许永远也不会消散了。 第111章   ◎天机六合,八面封诀,笼盖诸峰,遮蔽日光。◎   与此同时, 合欢宗,扶秋洞府。   李少音刚切断了与唐姣之间的连结,正琢磨她那边在做什么。   外面轰地一声, 像是有人劈开了山似的,吓得她手里的符箓都险些掉地上。   李少音收起符箓,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问道:“昙净, 外边是谁来了?”   她以前还要装一下的,甜腻腻地唤他“禅师”。   现在本性暴露,索性也不同他装了,直呼其名。   昙净原本也并不在意这些称呼,她想要怎么喊就随她喊了。   他此时正坐在蒲团上,捻动手中的念珠, 一声佛法,一转念珠,坐得端正笔直, 他当然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 手中的念珠不停,却回答道:“恐怕是珩真君闻风而来。”   珩真君?   李少音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画面。   一会儿是珩清不厌其烦的叮嘱“要让他好好休息, 不要受到冲撞”。   一会儿是唐姣对她描述那一夜的酒疯“你当时一脚就把他给踢了下去”。   完了。她想,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大师兄也不在合欢宗,如今谁能从珩清的手底下保护她?   李少音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昙净的身上。   说实话, 他们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太大的进展。   李少音没有问昙净什么时候回禅寺,昙净也没有说他为什么要留在合欢宗。   想象总是美好的,但事实总是不尽人意。   就好比她对唐姣说“等他醒来,你看我表演”, 但实际上, 从她看到昙净再次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她一肚子的话,无论是怨气还是思念都难以吐露。指点别人的时候倒是很轻易,可真当自己成了局中的那个人,反而畏手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毕竟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在吵架。   虽然,那也只是她单方面在吵架。   说到这个,李少音更是来气。   昙净那时候对她说:   “我只能向你承诺,从今往后,修真界将再无祸患,还你一片清净人间。”   她没有听明白,生气了,觉得昙净说的都是些废话——到现在,即使她已经意识到昙净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有多么沉重,他是抱着死志说出这话的,只是李少音从来都没有听懂过——但这并不是她的错,就这么一段话,无论换成谁都会觉得他是在糊弄人吧?   李少音很想问昙净,你去赴死的时候,可曾有一瞬间想过我?   转念又想,这不太可能。   因为昙净的年纪比她大上许多,阅历深厚,心境如镜湖无波,他从来也没有对她发过脾气,从来都是那样平静,即使见到她和其他佛修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责怪过她。   ——就像是完全不在意她。   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众生中略微奇特的那一个罢了。   李少音只是这么一想,就觉得鼻尖又酸了。   但是她伤春悲秋不到片刻,就被哐的一声拂开洞府大门的珩清吓得六神无主,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昙净还在那里老神在在的,李少音也顾不得什么旧怨不旧怨的了,连忙扑到昙净的身上,抓住他身上的袈裟,恶狠狠的,说道:“你得帮我拦住珩真君!”   昙净冷不丁被她锁喉,身形微动,念珠下串着的长穗也晃了晃。   感觉到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过来,他一时也有些恍惚。   因为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离得这样近了。   李少音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样子。   李少音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有时候撞见了以前的道侣,也装作不认识,一张明艳的脸冷得像是冰雕,然而当她对谁感兴趣的时候,又会无比的主动,不厌其烦地纠缠他。   她绞尽脑汁,费力想要诱惑他,将声音放得娇柔,裙子撩到腿弯,动作却笨拙得有些可爱,往往面对他的时候是这般乖巧娇弱,转过身离开之际又听到她愤愤抱怨,有时候骂“一点风情也不通的秃驴”,有时候说“难道他不喜欢我这个类型的?不可能”。   即使吃了瘪,即使这样不满地抱怨了,第二天还是照样会来找他。   就算是她后来见到自己的那几次,也敢指着他痛骂的。   她就是这么一颗莽撞的、滚烫的星星。   然而,自从昙净苏醒之后,发现李少音不太一样了。   她有些畏缩,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明明按照以前的习性来讲,她这时候就已经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或许是哭,或许是骂,总归都是八九不离十,但是李少音没有问,她忽然之间变得非常沉默。   昙净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一环。   确切来说,从浮屠之棺之后的事情,他都没有想过。   他在离开寺院之前安排好了一切,走向不周山,决意赴死。   能够活下来这一点,对于他来说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   当时对李少音所说的话,也确实是肺腑之言,或许拿遗言来形容更为贴切。   大抵是因为当时将话说得太死,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昙净望着醉醺醺睡过去的李少音,一半是庆幸,一半是茫然——要向她解释这一切吗?如果要,他又该从哪个环节向她解释起呢?她能够接受自己其实就是五百年前度化怨灵的明释法师脱胎转世吗?   此类种种,都让他无法轻易开口。   如此纠缠到现在,李少音忽然扑过来锁住他咽喉,整个身子都贴上来,她似乎的确是被珩清吓住了,语气恶狠狠的,威胁他,身体却严严实实地蜷缩在了他身后,拿他作了挡箭牌,吐息紊乱,手指微微的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惧怕珩清,还是因为离得太近。   昙净思量片刻,抬起手,轻拍她的手臂,视作安抚。   “好。”他说道,“我帮你拦住他,不要害怕。”   眼见着珩清已经怒气腾腾地及至门外了,昙净拉动李少音的手,欲要站起身来。   结果拉了一下,没能拉开,反而绞得更紧了。   李少音怒道:“你又要丢下我了?我告诉你,没门!”   昙净摇头,“我从未想过丢下你。”   他没有再试图让她松手,而是就这么站了起来,身上还挂着块红糖糯米。   珩清破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脸色铁青,瞪向李少音:“就是你将昙净的脑袋磕到的?”   紧接着是:“李少音!我嘱咐了一万遍了,真不知道你是不上心还是忘性大!”   李少音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反驳道:“我没有不上心,那是无意的。”   昙净也说:“她没有不上心。”   珩清才懒得听这些,说道:“无意?要是出问题了你来负责?”   大约是因为有昙净撑腰,李少音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要是真有问题那就另当别论。”她说道,“可他这不是好好的吗!”   珩清说:“哦,你还敢反驳了?你怎么就知道这么做不会使他留下顽疾?”   李少音闻言,低下头,小声问道:“你有没有顽疾?”   昙净也小声回答:“我没有。”   李少音立刻抬起头,大喊:“他没有!”   珩清:“......”   昙净语气平和,劝道:“珩真君,既然我也无碍,此事就这么了结吧。”   回答他这句话的是珩清盛怒的一记掌风,挟着汹涌的真气拍过来。   昙净神色不改,抬手轻飘飘地化解了。   倒是李少音一下子变了脸色,从他背上跳下来,昙净没拉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挡在自己的前面,质问道:“珩真君,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你怎么可以打病患呢!”   珩清说:“你难道就没有打他?”   李少音沉默了一下。   珩清见她迟疑,冷笑一声:“怎么,你能打,我不能打?”   李少音没理清这里边的关系,但她就是很有底气。   “对,就是只有我能打,你不能打!”   她说完,又偷偷背过手去捏昙净的掌心,“你快说你同意。”   于是昙净说道:“我同意了。”   珩清这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暴打这两个人的念头。   反正他看昙净不顺眼,看李少音也不顺眼,既然他俩非要护着对方,那就一起揍。   他来此地其实并不是完全来质问他们两个人的,是有要事相问。   譬如昙净是怎么和浮屠之棺扯上关系的,他那些年又到哪里做了什么事情。   李少音若是诚诚恳恳地接受了意见,那也就罢了。   问题是李少音也不是个甘心接受责骂的人,骂归骂,绝不能上纲上线。   珩清是不可能让步的,李少音也不肯让步。   而昙净这个时候劝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他若是去劝珩清,就要被珩清说是一丘之貉。   他若是去劝李少音,那更不得了,刚缓和的关系立刻崩盘。   局面就这么僵在了这里。   偏偏此时能够拦住他们双方的那两个人——唐姣和徐沉云,都并不在合欢宗。   片刻后。   珩清率先出手。   李少音不甘示弱,亦是打出符箓。   她与珩清之间到底实力悬殊,即使珩清是丹修,也不是她这个七阶能伤到的。   真气与符箓相撞,溅起飞灰,符箓瞬息间被吞噬殆尽,真气却未能完全消散,余波随之横扫过来,昙净心中暗自叹了一声,抬手握住自空中浮现的禅杖,敲击在地面上。   象征慈悲的金光顿时绽放,柔和地拂去了那尖锐的真气。   “珩真君,少音,到此为止吧。”   昙净决定同时劝他们两个,启唇道:“我们没必要因为这个......”   听到这话,怒上心头的珩清和李少音立刻想好了回击的话,正欲反驳他。   结果,昙净的话没能说完整,珩清和李少音也没有反驳。   他们三个同时止住了身形,抬眼望向了某个方向。   就在合欢宗的东面,此时爆发出了极其耀眼的蓝色光芒,仿佛在与昙净相应和。   李少音瞪大了眼睛,“那、那不是方长老的洞府吗?”   珩清稍一试探,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要炸鼎了。”   昙净的神色随之一变,说道:“不,不是炸鼎。”   他身上的金光未消,反而愈发明亮,与此相对的,那蓝光也几乎凝为实质。   渐渐的,就连李少音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那蓝光并不是普通的光芒,它的形状、大小、长度,就好像——   就好像是一条龙,盘踞在合欢宗的上空,笼盖诸峰,遮蔽日光,利爪攀在方明舟的洞府上,长须向上飘动,连接云天,它此时低下了巨大的头颅,似乎在凝望鼎中景象。   这一刻,九州的各地都产生了动荡。   西海龙宫。   名为“游光浮浪”的长廊自海中浮现,它原是龙族上古时期用以抵御外侵的遗址,而后变为埋葬龙骨之地,天机六合,八面封诀,乃是整个九州之中最复杂危险的迷城。   龙族的帝君与圣女都在此地诞生。   属于圣女的那尊石像浮出水面,人形却生有龙角与龙尾,长发飘散在空中,衣袂飞扬,仿佛踏浪而行,手持弓箭,眼望合欢宗的方向,原本熄灭的金色眼眸燃起了火光。   海潮深处,王座之上。   黑袍银甲的男人忽然睁开双眼。   “皇妹。”   他喃喃唤道,再望向合欢宗方向之际,神色变得凛然。   男人向前一步,落下石阶,身形被裂渊所吞噬。   下一刻,海潮逆流,风挟浪起,巨大的黑龙破开水面,踏足云霄。   云顶凤凰国。   “母皇,渊藏帝君违背了誓约,染指我族地盘。”   赤血军九将,也就是萧琅与楚明诀的子嗣,皆列于王座之下,恭声说道。   “是否需要我九人前去将其击退,再度打入西海深处?”   座上的萧琅敛眉不语,似是在沉思,半晌,睁开眼睛,神色已然变得坚定。   “不必。”她起身,火焰缠绕身形,被血染红的甲胄严丝合缝地贴于肌肤,翎羽编织的长袍垂至地面,被她迈开步伐的动作带起一角,显出凤凰图纹,“我去去就回。”   一步之间,身形已是离开大殿,前往合欢宗。   寒炽地域。   唐姣与徐沉云若有所感,抬眼回望。   唐姣神色凝重,问道:“那是......卿真君的魂魄?”   引魂牵魄,是九转回魂丹将要炼成的前兆。   然而,按理来说,九转回魂丹这等极品丹药,应当先令天生异象,再牵引魂魄。   顺序不对劲——她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触动了卿锁寒的魂魄?   徐沉云也有些惊讶,随后,他很快感觉到了自天海而来的两股强盛的气息。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要冲撞在一起。   而他们的目的地,同样都是合欢宗。   若是真的叫他们发生冲突,整个合欢宗都将随之毁于一旦。   他转过头,与唐姣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他们必须要在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之前回到宗门。   徐沉云一只手握住唐姣伸向他的手,一只手取过剑,挥出撼动天地的一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忙所以更得很晚...(缓缓跪下)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七名九阶真君同时失踪。◎   剑影飒沓, 风如雷霆。   唐姣被徐沉云揽在怀中,眼睫微垂,轻叹一声。   颈上的咬伤已经愈合, 她一点点将血迹擦净,不留痕迹,又将衣裳重新穿戴整齐, 身上有些绳扣被扯断,找不到掉在哪里了,她就只好捞住衣服,拢紧有些宽大的外衣。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她咬字很轻,说道:“情爱是世间最善,亦是世间最恶——”   “就像那时候的颜隙一般, 情爱迫使他们做出冲动之举,然而颜隙生在世家,长在清风阁, 性子柔和温吞, 白清闲自小离家,混迹血水杀戮之中, 性子更为激进,最终竟酿成了这般,做出我绝对无法原谅他的事。”唐姣神色恹恹的, 方才的那一番遭遇令她感到疲惫,难得显出疲态,道,“若是早知如此结果, 或许我当初就不会和他深交。”   徐沉云闻言, 低头亲吻她的眉心。   “这并不是你的错。”他说道, “凡是世间之人,必有缺陷,必会因此遇劫。”   “或是颜隙在丹修大会上落居第二,或是今日白清闲做出这般恶劣之举,都是一种转机,颜隙在此之后加倍修炼,白清闲在此之后回到狐族,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也尚不可知。若他自此醒悟,振兴狐族,于他而言便算是一种助力;若他自此沉沦,深陷困局,于他而言便算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无论怎么样,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换作他,换作唐姣,也是同样的。   他少时遇难,心魔藏锋,在合欢宗挣扎徘徊百年之久,险些入魔。   唐姣在丹修大会上惜败颜隙,险些被一身傲骨压垮,就此一蹶不振。   所幸他们都挺过来了,没有被劫难所侵蚀心魂。   唐姣沉吟片刻,说道:“师兄方才说,要在将来对他落下临川那一剑。”   “我没有直接动手,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徐沉云缓缓说道,“此战不可避免,若他尚有一丝傲骨,他也不该避战不谈。届时,他应该已经步入九阶真君,我亦是将手中的剑打磨得更加锋利坚韧,我不会手下留情,希望他也不会因为惦念旧情而迟疑。”   到了那个层次的交手,稍一迟疑就会立刻被找到破绽。   徐沉云想,若是白清闲敢轻敌,他会让他知道后果是怎样的。   唐姣说:“这样。那我也要为了赴约而努力了。”   徐沉云看她:“师妹也要赴约?”   “两位高阶修士交手,恐怕是要毁天灭地。”唐姣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得去监督一下,免得事态演变成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那样,还有周围的百姓,师兄打起架来,恐怕难以分出余力去顾及他们,身为悬壶济世的丹修,我得保护好我能保护的人才行。”   ——我得保护好我能保护的人才行。   很少有哪个修士会专门为了保护蝼蚁般的凡人而出面。   像是这样的话,也只有唐姣能说出口了。   徐沉云原本没有将唐姣纳入计划中。   一方面是他不认为这两个人再有见面的必要。   另一方面则是他不想让唐姣因此感到不舒服。   现在一看,她的情绪恢复得倒是很快,比想象中还要坚韧许多。   “我会尽力在人少的地方动手的。”徐沉云拨了拨她发间那根属于自己的绸带,说道,“不过,你说得对,我难以分出太多余力,而我顾及不到的地方,就交给你了。”   唐姣主动将脸贴近徐沉云的手,轻轻蹭了蹭,笑着应道:“知道了。”   三言两语之间,已至合欢宗。   一踏入宗门,二人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简称......闹麻了。   珩清说:“方明舟到底在研究什么东西?他不会是在炼制九转回魂丹吧!”   昙净说:“卿真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何时被带到合欢宗的?”   李少音脑子混乱:“啊?方长老是想复活卿真君,所以才一直闭关的吗?卿真君什么时候去世的?你们问我这些,我也不知道啊!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快来解释一下!”   李裳眉匆匆赶来:“二位冷静一下,此事非同小可......李少音闭嘴!”   李少音做了一个缝上嘴巴的动作。   世界安静了一瞬间。   李裳眉见事实已经瞒不住了,索性承认道:“是,方长老一直闭关正是为了炼制九转回魂丹,而卿真君是自五十年前突然出现的,她那个时候就已经化作了尸骸......”   珩清震惊。   一是震惊方明舟这个吊儿郎当不成器的东西,竟有如此勇气挑战九转回魂丹。   二是震惊——“我不得不插一句,合欢宗这是违法监.禁卿真君了吧?”   重镜长老刚赶过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差点吓昏过去。   “珩真君,话不能乱说,方长老救道侣的事情,怎么能算做非法监.禁呢?”   百里牧长老在旁搭腔:“对啊,珩长老你不要信口雌黄。”   珩清失笑:“我信口雌黄?”   他抬手一指天上滚滚压来的乌云、怒雷、翻腾的龙影,说道:“她那九州闻名的护短哥都煞气腾腾地冲过来了,你说我信口雌黄?这件事,西海龙族并不知情,对吧?”   重镜:“......”   百里牧:“......”   一时面面相觑。   钟鹤刚来,没听到那句话。   昙净忽然皱眉道:“五十年前,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吗?”   “对了。”钟鹤望向昙净,“方才我见此地显出金光,随后卿真君的魂魄降世,莫非此事与法师有关?您莫非知晓什么?譬如......卿真君的身上怎会有掌门的气息?”   昙净的手指下意识拨动念珠,露出复杂的神情。   “最后见到贵宗掌门的,或许正是在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昙净。   李少音都忘了自己还封着嘴,开口就问道:“等等,你见过我们掌门?”   钟鹤连忙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在何地?”   “七十年前,禅寺,观象睡佛面前。”昙净低声说道,“确切来说,来的不止她一人,还有西海的停玉真君卿锁寒、琉璃山的金羽真君苏荷、穷顶城的逸风城主燕问天、不夜乡的楚氏家主楚明流、忘天川的河伯真君宋灵舟,药王谷的素晖真君侯谨......”   这是根本就搭不上边的七个人,怎么会聚在一起的?   电光火石之间,钟鹤想起了一件事。   徐沉云当初亲自去了方明舟最后感知到卿锁寒的地点。   他借来了明澄真君赵玉微的法宝仔细甄别,最后感知到的是阴火和掌门的真气。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人的真气。   不过那些真气都太杂乱了,他无法分辨出都是何人。   那些未知的真气,莫非就来自昙净所说的这些人?   卿锁寒的重新出现,究竟是逃难,还是......传达讯息?   钟鹤喃喃道:“这些都是九阶真君,他们莫非到现在都没回来吗?”   珩清震惊:“侯谨?他不是潜心修炼去了吗?!”   李裳眉问他:“珩真君,你是不是也多年未曾听说侯长老的消息了?”   珩清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药王谷有三位九阶真君,分别是他、祁燃和侯谨。   珩清基本上不怎么管药王谷内部的事宜,平时都交由祁燃和侯谨来处置,从侯谨自称“闭关潜心修炼”之际,这重担就全部落在了祁燃的身上,所以他平日里忙得要死。   心思陡转之间,他取出符箓联系了祁燃。   祁燃很快就接了起来:“怎么了?”   珩清:“你现在快去侯谨的洞府看一眼!”   祁燃疑惑道:“他在闭关,我此时进去不太好吧?”   珩清怒道:“什么闭关!我怀疑他压根就不在洞府里!”   祁燃听他语气怪异,于是当真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去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洞府里结满了蛛网,显然已经许久无人踏足了。   至于他们一直觉得侯谨就在洞府里,是因为他设下了幻影,捏造了他的气息。   祁燃伸手拂去那道幻影,神情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珩清,真如你所说。”   珩清得到了答案,切断连结,面色不善地看向了昙净。   “他们为什么会来找你,他们如今去了哪里?而你又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一字一句地追问,咄咄逼人,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焦灼。   七十年前,整个修真界一次性失踪了七名九阶真君,他们竟然现在才发现!   昙净淡淡说道:“至于我,我扮演着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负责以身饲难,渡世济人,作为八人之中唯一牺牲的那一个羔羊,结束乱世,开启新的盛世,如此而已。”   什么叫“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   五百年前,他说的难道是阴火那件事?   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现这个疑惑。   他们隐约察觉,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什么,玄妙的感觉滑过心扉,好似冰瀑。   但是昙净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抬起头,看向正走过来的唐姣与徐沉云。   视线再朝远处眺望,天穹被一分为二,如同阴阳相斥。   左侧,凤凰的火光已经撕裂了阴沉的天际,照出灿烂的晚霞,烧灼流云。   右侧,黑龙所挟来的暴雨飞踏雷鸣趋向前,浸染混沌的黑暗,拖曳日月。   “先将眼下的事情解决了吧。”这个如古潭般无波的佛修如此说道,“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我已经隐瞒了太久,不必担心,我如今会将一切的原委向各位一一道来。” 第113章   ◎开诚布公。◎   眼下的渊藏帝君与赤血帝君确实亟待解决。   珩清双手抱胸, 手指在臂弯轻敲,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既然各宗都并不知晓这些真君的下落,说明他们都刻意隐瞒了此事, 只有昙净法师知晓。”听了半晌的徐沉云大步走过来,说道,“我认为赶来的渊藏帝君恐怕也不知晓卿真君这些年究竟去做了什么, 如果以此作为交换,他应该愿意冷静下来听一听。”   珩清仔细端详徐沉云。   他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有些不同了。   该是说他已经肩负起了合欢宗掌门的身份吗?还是说他性情本就如此?   他就像是天生就适合成为这种负责调动、组织所有人的引领者。   而站在他身侧的红衣女修,拢着一层较于她的身形来说明显过于宽大的外衣,抬手轻捋鬓间碎发,适时地开口说道:“没想到,七十年前失踪的不止我宗掌门, 竟然还牵扯到了这么多门派......事关九州各宗,诸位恐怕都难以独善其身,不如开诚布公。”   各长老、掌事, 都见识过唐姣那时候的果敢冷静, 也从徐沉云的口中知晓唐姣已经接触到了宗门的隐秘——不过,这也无妨, 本来他们就打算培养唐姣进入宗门高层了。   怎么说呢?钟鹤想,至少她比自己更加能说会道。   这一点来说,她这个作为长老, 也作为师父的,实在略逊一筹了。   开诚布公啊......换作几十年前,都是在场任何一个人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各派之间的隔阂一直都存在,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将讯息进行交换的。   就像他们这五十年来都不曾将顾淬雪与卿锁寒的事透露给其他宗门一样。   但是如今这般局面已成, 倘若再不放下心中的芥蒂, 又如何打破现有的僵局?   李裳眉沉吟片刻, 与徐沉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她再依次看向在座诸位长老,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合欢宗愿开诚布公。”她说道,“二位以为呢?”   李裳眉虽然说的是“二位”,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了珩清。   药王谷与合欢宗之间的纠葛持续了百年之久,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就好比合欢宗宁愿去找清风阁,也不愿意向药王谷开口讨一瓶丹药,药王谷同样会刻意避开合欢宗。   如果真的要与合欢宗合作,珩清想,恐怕九州的格局又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垂眸思索,半晌,轻飘飘地瞥了唐姣一眼,开口道:“倘若合欢宗确实能做到坦诚相待,那么,我药王谷也愿不计前嫌,与合欢宗共同追查当年那七位真君的下落。”   唐姣笑眯眯地向他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耶”。   得到了满意的回应,徐沉云点头说道:“如今就让我们暂时合作吧。”   他抽出剑,真气将剑身点燃成明澄的艳色,如同倒映出烈阳的琉璃镜面。   珩清催动了腕节上的黄泉碧落镯,“我负责消解他的攻势。”   昙净执起禅杖,道:“昙净便去牵制渊藏帝君,交涉的事,就交由徐真君了。”   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将各自的职责安排好了。   合欢宗刚经历了一场灾难,还没重建好,若是再遭这一劫,真不知道何时才能重建完毕,这厢三位真君商量好事宜便动身了,那厢李裳眉与长老们也商量好了要如何守住合欢宗的大阵等等,各自离去,一时间原地就只剩下了唐姣与李少音,彼此对视一眼。   唐姣是丹修,基本是负责后勤这块的,呆在大阵里确实是要安全许多。   可李少音身为一个七阶符修,还偏偏被李裳眉勒令呆在原地,少给她添麻烦。   李裳眉的原句是这么说的——“唐姣,李少音就交给你了,别让她乱跑。”   怎么会有人让师妹来监督师姐啊?   她就真的看起来这么不靠谱吗?   李少音看着凑到面前的唐姣,有点郁闷,捏了捏她的鼻尖。   唐姣声音黏糊地喊:“李师姐。”   李少音问:“你去哪里了?怎么瞧着如此狼狈?”   唐姣只是说:“没什么。”   李少音见她不想说,也不逼问,松开手指,又扯了扯唐姣拢在身上的外衣:“这好像是大师兄的衣服吧?发带也是?我方才就在想他怎么披头散发的,原来在你身上。”   李少音拥有一种特殊能力。   无论周围打得多么凶,她也能迅速冷静下来......然后八卦。   她小声问道:“那晚怎么样?我的酒是不是很好用?”   唐姣也小声回答:“挺好,不过,遗憾的是我跟他都把酒倒掉了。”   李少音顿时大失所望,兴致全无:“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唐姣竖起四根手指,认错道:“我发誓,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李少音说:“没有下次啦!”   她气呼呼地拉着唐姣进了洞府,先将她身上的衣服换了,免得旁人起疑。   方才所有人都在谈正事,没注意到这两人身上的异常,等会儿事情解决了,能分出神来注意,十个人里就得有十个能看出唐姣穿的是徐沉云的衣服,束发的是他的发带。   再出来的时候,天上那几道弧光已经碰撞在了一起。   正如方才所商量的,珩清拥有改变时空的能力的天品法宝,负责消解渊藏真君的攻势,不让那些狂风骤雨般的攻击波及到合欢宗,昙净负责牵制渊藏帝君,顺便将紧跟其后的赤血帝君拦住,免得他俩打起来,而徐沉云的剑忽隐忽现,冷芒纠缠在黑龙周遭。   黑龙的咆哮声响彻天际,大概能从雷鸣声听出“吾妹”这个词出现频率最高。   珩清骂了一句:“死妹控!”   与此同时,李少音也骂了一句相同的话。   唐姣有点儿后悔自己没来得及去看那本《天海一战》,不知道这其中的纠葛。   她连忙找李少音补课:“为什么都这么说渊藏帝君?”   李少音苦恼道:“诶呀,从何说起呢......”   她问道:“小师妹应该知道你的师父被西海龙族追杀至今吧?”   唐姣确实有所耳闻,点点头。   李少音说:“我小声告诉你,别让他们听到了。就是,凤凰族和龙族虽然是九州大陆上最强横的两个种族,但是他们多多少少是有点变态在里边的。比如,凤凰族鄙夷其他种族,认为凤凰才是世间顶尖,万物皆以凤凰为尊,所以当初楚尊者也是嫁到凤凰族里的。而龙族嘛,也有相似的思想,不过他们并没有凤凰族的圣树,不能像凤凰族那样通过圣树孕育生命,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千百年来,他们都只在内部进行通婚的。”   唐姣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果然,李少音说:“帝君与圣女虽是兄妹,却也是夫妻。”   唐姣说:“也就是说,卿真君原本是渊藏帝君的......呃,未婚妻?”   李少音摊手:“是这么个道理。我听说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很好,从小一起长大,距今已经在一起生活六百余年,龙族内部都以为他们两个今后会水到渠成地在一起,然而方长老横空出世,卿真君恐怕一开始也只将渊藏帝君当成皇兄,关于结不结婚的,她没什么所谓,只是在遇见方长老后才产生了世俗的欲望,一人一龙就这么看对眼了。”   “龙族简直是震怒呀,因为天海一战那时候赤血帝君连斩龙首,整个龙族就只剩下了这对兄妹是皇族,若是他们两个不通婚,血统该怎么保持纯正?”李少音说道,“就这样,方长老荣登龙族的黑名单榜首,他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就算被整个龙族追杀也认定了卿真君不放手,不过,卿真君在其中周旋多年,也没能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唐姣提问:“渊藏帝君是如何反应的?”   李少音痛心疾首道:“这个男的,非常心机!”   唐姣说:“此话怎讲?”   李少音说:“妹前纯良,妹后疯批。听说卿真君去请求他的时候,他非常和善地答应了,还对她说什么‘兄长很想念你,望你时常回到龙族’,连方长老都信了。结果方长老还是被追杀,穷追猛打,险些丧命,就是手段更不明显了一些。卿真君又去质问渊藏帝君,渊藏帝君的回答是‘我对此并不知情,或许是长老们私下的决议,吾妹放心,我会说服他们’,字字真情实感,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我才不信他管不住那些长老。”   唐姣说:“这么吓人。”   李少音说:“方长老有很长一段时间恨不得做掉渊藏帝君,可惜他是丹修。”   她担心唐姣会害怕,又说道:“不过,若是卿真君能够顺利醒过来,那局面又会发生变化了。方长老生性肆意,很是浮浪,唯独遇见卿真君之后渐渐收了心;渊藏帝君生性嗜杀,冷血无情,唯独在面对卿真君的时候很听话。可以说,卿真君就是训犬师。”   唐姣并没有很害怕。   唐姣是瓜田里奔跑的猹,听得很高兴。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段时间的盛况了,修真界简直是吃瓜吃到爽。   李少音说:“消息放出去的时候,渊藏帝君一口咬定他才不是什么妹控,这话绝对是凤凰族在污蔑他,赤血帝君欺师灭祖,以下犯上,难道就是清白的吗?等等。凤凰族不甘示弱,两边吵得很凶,龙族骂凤凰族冷血,凤凰族骂龙族变态,最后卿真君朝凤凰宫殿射了一箭,劈分为二,楚尊者落下一符,龙宫坍裂出一道沟壑,如此才消停了。”   唐姣听得津津有味之际,李少音却忽然“咦”了一声。   “好像结束了。”她说道。   唐姣抬头,看到那几道弧光已经在下落了,李裳眉适时地开启大阵入口,免得他们几个如流火般坠落,将好不容易修补好的大阵给摧毁,再一环顾四周,也有不少合欢宗弟子在长老的庇护中仍然探头探脑,尤其是婵香子——唐姣感觉她已经在脑内起稿了。   【惊!疯批妹控为爱痴狂,单骑赴会,不惜打破当年与凤凰族的誓约!】   ......大概是这样的标题吧?   然后龙族又怀疑是凤凰族干的好事,风云再起,两族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唐姣甩了甩脑袋,无奈地想,她怎么也被影响了!   黑龙穿过屏障,化作人形,她定睛一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妹控——长得非常冷峻,薄唇似刀削,眉间缠着郁色,发尾微翘,一股被冠冕束在脑后,垂至后颈,剩下的随意披散着,落至腰际,一身的银色甲胄,满是煞气,即使那张脸很好看,也让人不敢直视。   萧琅也在,应该是同被邀请来的。   徐沉云目光一扫,瞥见扶秋洞府门口的唐姣,对她颔首,示意她们二人也来。   唐姣拉起注意力全在脸色有点苍白的昙净法师身上的李少音,跟去了主峰大殿。   合欢宗的大殿有史以来第一次迎来了这么多位九阶真君。   龙族的卿燃渊、凤凰族的萧琅、昙净法师、珩清、徐沉云,一共五位。   以及宗门除却方明舟以外的七位长老、掌事李裳眉、唐姣、李少音,齐聚于此。   大殿中,待所有人落座,李裳眉抬手布下屏障,将殿内的声音与殿外隔绝开。   “徐真君。”卿燃渊率先开口,指尖在膝上轻敲,声音低沉暗哑,这是他常年身在西海裂谷深处的黑锁王座所酿成的影响,“你说过,我来此地便可得到吾妹这几十年中的下落,所以我才选择了停手,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就此罢休。若是方明舟稍有差池,不慎失误,没能炼就九转回魂丹,我便会立刻将他斩杀,不计任何代价,将吾妹带走。”   一句话就听出来了,这藏不住的疯劲。   殿中的所有人都默默地想。   徐沉云倒是不慌,老神在在地说道:“渊藏帝君,我相信昙净法师能够给我们所有人的疑惑做出一个完美的解答,至于方长老一事,待我们听完这些,再决定也不迟。”   轻描淡写的把锅扔到了昙净法师头上去了。   昙净平静地接锅,说道:“昙净会为诸位一一说明的。”   说实话,李少音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她也很好奇这些秘密啦,但是她又不是合欢宗高层的人物。   这真的是她能听的吗?她这么想着。   不过,很快,李少音就明白了为什么她也在这里。   她的脸色由白转红,再转青......恨不得立刻钻进地里把自己埋起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昙净开始了讲述。   李少音说得没错,他的声音确实是很柔和的,有种让人内心平静的力量。   随着他的讲述,深藏在七十年前,或者说更久远之前的秘密在所有人面前展开。   “此间登上十阶的尊者,共有七位,皆在九州盟。”昙净说道,“不知各位是否有所察觉,他们突破九阶的时间点,无一例外,都在五百年前阴火被逼至不周山那日。”   这件事上,萧琅最有发言权:“楚明诀确实是在那日突破的。”   她说道:“在此之前,他已经在九阶停留了四百年。”   各典籍中虽然没有直接记载这个,但是,唐姣想,在阴火之前,这七个人的称呼还是“真君”,在阴火之后,这七个人的称呼就变成了“尊者”,也足以佐证昙净的话。   昙净点头,表示认可。   他接下来的话,彻底引燃了殿中的气氛。   “世间大道崇尚苦修,或是对抗心魔,或是了却执念,破而后立,方得进修,每上升一个等阶,所要渡的劫难就越是险峻,因此,许多修士也在求道的途中不幸陨落。”   “而九阶突破十阶的契机,却并不在自身,而是在于‘大劫难’。”   “九州灵脉、法宝、灵兽、草木,皆有数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机缘亦是如此,如同每日有修士陨落,就有修士突破,万物都在冥冥之中保持着平衡,这两者之间看似没有任何联系,实际上,不过是那人的机缘与数量,都转移到了这一人身上。”   珩清是最愤怒的那一个。   他霍然起身,质问道:“你的意思是,所有死在阴火中的修士,都是为了他人的晋升而做出的牺牲吗?他们难道生来就是为了死的吗?你所说的这些话实在太荒谬了!”   珩莲比所有人都优秀。   她不该是被牺牲掉的那个人。   唐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与他的激动相反,端坐在椅子上的昙净仍然是那般冷静,向他解释道:“珩真君,我从来没有说过死去的人便是牺牲者,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事实上,你口中‘生来就是为了死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如今就坐在你面前的这个我。”   珩清被他这句话说得愣了一下。   昙净继续说道:“在劫难中存活的人得到突破,在劫难中死去的人归于尘埃,虽然这句话确实很残酷且冰冷,但它确实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不过,我可以向珩真君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修士认为他们的牺牲是全无意义的,否则他们不会竭尽全力抵御阴火。”   他目光温和地扫过珩清,劝说道:“现在,请您坐下来继续听我说吧。”   珩清在原地站了片刻。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但是片刻后,他神色晦暗地坐下了。   从现在开始,到昙净解释完一切,他都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眼见着珩清重新坐下,昙净的神色缓和下来,正欲开口,又听得一人发问。   那是赤血帝君,端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于膝,饶有兴趣地盯着昙净的面庞,像是第一次见到他,又像是已经见过他许多次似的,说:“昙净法师,我想冒昧问一句。”   昙净说:“赤血帝君请说。”   “你很了解五百年前发生的事,甚至比我这个身临现场的人还要了解。”萧琅说着将身体向前倾斜,她只改变了一个微小的动作,却令唐姣感觉到她浑身的气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同窥见猎物的捕食者,“而那个时候,你还尚未出生。你究竟是何人?”   但奇怪的是,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敌意。   昙净闻言,垂下眸子沉思了一阵,忽而笑了。   “是的......”他抬眼凝视着眼前的、玄镜尊者的弟子,说道,“尽管我本人并不在意身份的变化,不过,确实,你或许更加熟悉我的另一个法号——‘明释’对吧?”   萧琅露出了然的神色,浑身的气势霎时变化,怀念道:“许久不见,禅师。”   众人哗然。   其中,最震惊的那个人,当属李少音。   她像是被雷击一般,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昙净。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望天)   大家有什么想要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说,我过两天来看 第114章   ◎享受最后的乱世。◎   明释法师——是五百年前抵御阴火的其中一名九阶佛修。   五百年前, 阴火动乱,九州各地的修士奔赴不周山,共同抵御阴火的扩张。   其中, 以水师真君、高阳真君、桃花真君、明释法师、醉照真君、辛夷真君、凌泉真君、玄镜真君、笑尘真君、忘苍真君这十位真君为首,耗费了三年时间,终于将阴火逼退至不周山, 然而代价却是水师与高阳两位真君双双陨落,明释法师以身超度冤魂。   剩下来的那七位真君,则是建立了九州盟,作为最初的成员亲手开启了盛世。   在听到昙净亲口承认自己便是“明释”的同时,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想到了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将阴火一事划分成三个部分,该是这样的:   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之间的争斗是一个引子, 撞毁了不周山的山柱,引来阴火;   这二人双双陨落,而明释法师则为这一切画上了一个句号, 这是第二部 分; 第三部 分, 则是九州大地荒寥破败,百废待兴, 九州盟应运而生。   唐姣回想起来,昙净确实在不久前就说过这样的一番话“至于我,我扮演着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 负责以身饲难,渡世济人,作为八人之中唯一牺牲的那一个羔羊,结束乱世, 开启新的盛世, 如此而已”——他将自己戏称为“羔羊”, 似乎也并不违和。   她又想,但是,这么将思路仔细一捋,又多出来了许多问题。   首先,为什么明释法师并没有死?而是转世投胎为了昙净?明释法师可是玄镜尊者那一代的修士了,到现在怎么也该是千岁有余了,这件事,九州盟的七位尊者知晓吗?   其次,他所说的“我扮演着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再结合他方才“机缘与数量转移”的理论,莫非他的意思是,如今的九州,也要出现一场不亚于五百年的灾变吗?   还有,细数下来,五百年前击退阴火并存活下来的真君共有七位,七十年前离奇失踪的真君也有七位......这大概并不是巧合,这七个人,就是即将登临尊者之位的吗?   最后一点。   唐姣看向呆愣的李少音。   一个千岁有余的佛修,只为天下而活的慈悲之人,为何偏偏将真心交给了一个年纪比他小了许多的七阶修士?他是真的喜欢李少音吗?还是说,他接近李少音别有目的?   种种猜想在脑海中浮现。   唐姣看向其他人。   他们大都也和她一样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而昙净的目光巡过在场的修士们,最后在李少音的身上微微一停。   他说道:“我知道,各位有许多疑惑,这件事情,且让我从头说起——”   八百年前,松明洞府。   彼时的昙净法师,应当叫“明释法师”,前来拜访玄镜真君楚明诀。   楚明诀坐于湖岸南侧,静心凝眸,听到脚步声,于是悠悠抬起眼睛,看向来人。   “你来了。”他开口。   明释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时机已至,明释前来赴约。”   他趋步走上前去,坐在楚明诀身侧,望向水中的景象。   水中倒映出万千缕丝线,纠缠、盘绕,其中意喻着什么,只有楚明诀知晓。   “天海一战,已经落下帷幕。”明释缓缓说道,“楚真君当初对我说过,你夜观天象,知晓九州未来必定迎来一场浩劫,那是一场由高阶修士之间的交手而造成的劫难,这场灾难的根源指向了凤凰族与龙族这二者之间,于是你处心积虑,接近了这两方的皇族,最终选择了幺女萧琅,助她斩落八位皇兄,踩着同胞的尸骨,登上赤血的王座。”   凤凰族一向如此,从出生以来就陷入争斗。   每一代皇族不多不少,都正好是九位,而凤凰图腾一分为九,落于这九位。   登上王座之人必须杀死其他八位兄弟姐妹,将图腾的力量归于一身。   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所有人,包括凤凰族内都没想到,赢家会是年幼的萧琅。   楚明诀摇了摇头,“并不是我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我。”   他指尖划出一道真气,在水面上溅开层层叠叠的縠纹,潜入大雾深处。   “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与她做了约定。”他说道,“琅琅说,她要三事要成,一是登上帝君之位;二是掀起天海一战;三是与西海龙族签订协议。而我告诉她,我希望在这之后还有第四条,她欲要以战止战,而我不愿见她沉溺于战事中,被权势裹挟,所以希望她能够答应我,万事罢休之后,希望她能够罢旗弃戈,潜心问符,不再恋战。”   明释说:“她答应了?”   楚明诀说:“她答应了。”   明释沉吟片刻,“若是她此后违背约定,舍弃与你之间的师徒情谊,又当如何?”   楚明诀一时间没有开口,而是静静地望着水面上的波纹一点点消散而去。   “弟子若是做出错事,我这个身为师尊的,又如何能置身度外?”他唇边还噙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平和地吐出一句话,“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我恐怕会与她共死吧。”   他是铁了心的,想要救下所有人。   楚明诀的欲求就是这般的,不知休止,贪婪无尽。   ——当昙净说到这里的时候,靠在椅背上的萧琅轻轻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她的眼神有些无奈,似乎是在说“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早就知晓”。   萧琅确实如她承诺的那般,并未恋战。   她为龙族留下了卿燃渊与卿锁寒这二位皇族,也并不惧怕他们的复仇。   中间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就是萧琅带着赤血军踏足不夜乡,迎娶那时候都被钦定为楚氏家主的楚明诀,闹得那些长老们大哭大叫,结果最后还是没办法,家主这位子就落到了胞弟楚明流的身上。   看似十分顺利。   然而,事实却并没有如楚明诀预想的那般发展。   相安无事三百年,平静的时光几乎要将他的神经都麻痹,误以为自己成功了。   就在这时,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发生了冲突,双方交战正酣之际,高阳真君一道符箓将水师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师真君触断不周山山柱,山体顿时塌陷,引发阴火外泄。   直到这个时候,楚明诀才悟到一点,天命不可更改。   无论中途他做了什么努力,阻止了天海一战蔓延至整个九州,终究逃不过此劫。   只是那局中人由凤凰族与龙族变为了逍遥门与燃灯宗而已。   阴火泄出的那一瞬间,这位天生白发,自诩将天下大小事纳入胸中,算无遗策的符修至圣,坐于湖岸,顶上牵连的无数丝线在瞬息间被火焰点燃,纷纷扬扬地落下,好似扑火后被燃烧殆尽的飞蛾,将湖水染成烈烈的红色,溅落在他肩头、发间、衣袍之中。   同样,也是这一瞬间。   他的理想,他的执着——   他赖以维生的本能,在顷刻间如高楼坍塌,粉身碎骨,溃为飞灰。   楚明诀忽而像是八岁那年第一次窥见天命那般,流下泪来,喃喃道:“我输了。”   再然后,平定了阴火,登上十阶尊者的门槛之际,他看到了万物的本源、循序,亡去的修士身上那些机缘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如同潮水奔涌向大海,他一边笑着,一边将饕餮骨磨损至钉子大小,毅然决然地将骨钉刺入了舌尖,如此缄默不语,再不开口。   百年之后,已是昙净的佛修问他,为何要自罚不语。   楚明诀负手而立,只是抬眼凝望天穹,半晌,有声音传入脑海。   “我为天命而生,为天命而困,为天命而万念俱灰,甘愿以痛铭记此刻。”他如此说道,“明释,你为渡世而生,为渡世而死,又生,又死,也会感到绝望与痛苦吧?”   是的。昙净想,一次那样痛苦的折磨就已经足够了。   他前去赴死之际,没有想过自己口中的那个天命之人,竟然还是自己。   又或者说,“明释”与“昙净”并不完全是一个人,昙净是明释的转世,在被认出是佛子,被纳入禅寺之前,他只是一个童年十分幸福美满的普通小孩,某日,所有人都告诉他,你身上是有责任的,你不可在此停下,于是将前世的厚重记忆尽数倾注给他。   于是这个年仅九岁的小孩知道了一件事。   他生来,就是为了去死的。   佛修是苦修之最,需悲天悯人,需牺牲自己,需历尽折磨,方得大成。   一开始,昙净也挣扎过,和未知的天命抗争过,倘若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或许还能够坦然接受,但是,当他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像前世那般淡然慈悲。   断绝红尘也好似割裂肌肤、抽去骨骸,一寸寸将他的人性所泯灭,打入神性。   直到禅寺的悠悠钟鸣敲响几声,荡入高峰云水之间,太过遥远的故乡传来了讯息,他最后一个家人也将要寿终正寝,昙净收拾行囊,前去看望,躺在病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皮包骨头,原本平滑的肌肤变得褶皱遍布,好似被揉皱、揉碎的一块旧布料。   对方用很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是谁?   一旁的人心惊胆战,却见昙净面无表情,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一句法号。   寿终正寝,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是他与尘世的交际就此湮灭,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在这之后,昙净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麻木地等待那天的来临。   直到那个红衣的女修气急败坏地闯入他的视线,发觉他的目光,转而又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言笑晏晏地唤他“禅师”,先问他“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也是命中注定吗”,得到他“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的无趣回应后,反而还愈挫越勇了。   他这一生,加上前世,给无数个人递过伞,她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众生而已。   然而当这芸芸众生的一环又急又气地催促他时,他竟然感到了一丝波动。   昙净那时候并没有立刻捕捉到这一丝波动。   对方懒洋洋地倚在他腿上,指尖划到他半敞的胸膛,笑得很狡黠,问:   “禅师,你说命中注定,可曾预料到此事?”   昙净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李少音是他的变数。   然而却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反而成为了助力。   他不爱自己,亦对世人冷漠,凡人的生老病死,修士的渡劫陨落,都有迹可循,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去惋惜的事,可这一瞬间,他望着她,忽然升起了一种“我不希望见到她死去”的念头,紧接着又是更多的,关于天命的感慨——他到底是要欣然赴死的。   于是昙净沉吟片刻,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那之后的半年内,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再见面之际,呈现在李少音面前的是一堆骨灰和舍利子。   李少音还以为是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昙净身上,将他劈作飞灰。   她哭得好惨,眼泪掉进骨灰里,晕开深色,又将舍利子悄悄摸索走,当作了念想。   李少音不觉得昙净对自己动了真情,觉得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微小的一个。   昙净何尝不是如此——李少音的喜欢很放肆,很动人,也很轻易能分给所有人,有人为她所困,有人为她向善,比他这个作为佛修的还要爱众生,按理来说她应该很快就能够忘掉他这个已经被得手的、从莲座上跌下来的佛像,但是她追过来,将碎片捡起。   他在那半年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正巧接到敕令的顾淬雪等七人过来寻他,与他商议此后的计划。   昙净被破了道行,自是不可能像计划中的那般,其他七人在九州之下的深层地域,他则是在不周山上关闭那扇浮屠之棺,如此,双方行动完成,阴火就此被彻底镇压住。   所以他只能主动去经劫难,重铸肉身,以完璧之身赴死。   正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说,再者,这件事太过沉重,于情于理,昙净也并不想告诉李少音,没想到自己却低估了李少音对他的感情,她很长时间没得到他的联系,竟然闯入了禅寺,把舍利子拿走,佛门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时间,直到二十年前他才重铸躯体。   原本他应该很快就能跨越此劫,去关闭浮屠之棺,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当时,顾淬雪很惊异,问:“您被破了道行?真好奇是哪一位修士啊——”   她追问道:“药王谷?西海龙族?穷顶城?......”   噼里啪啦举了一堆,昙净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旁边六个人脸黑得铁青。   顾淬雪最后说:“哈哈,禅师怎么都没什么反应呢?难道是我合欢宗的弟子?”   昙净拨动念珠的手微微一顿,“......”   顾淬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难道,真的是吗?”   她一开始还在恼怒到底是谁破坏了计划,让她知道了非得教训一番不可。   你说到底是谁闲着没事干去破佛修的道行?而且一破还破到佛子身上?   而且还成功了?那个人这么熟练,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说到这个,顾淬雪的脑子里忽然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沉默了一下,收起笑脸,谨慎地询问道:“姓李,三个字,是符修,七阶,家中有个胞姐,长相十分明媚,很跳脱有趣的一个姑娘,有时候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   顾淬雪每说出一种形容,昙净就点一次头。   相顾无言一阵,顾淬雪忽然转过头对其他六个人说道:“禅师好不容易动一次情,我们又怎能因此责怪他呢?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们说是不是?”   “你们都没人骂她吗?”药王谷的素晖真君侯谨环顾一圈,发觉其他人都是很无语的表情,不想开口,于是忍无可忍,说道,“那我来骂!顾淬雪,就你话最多,心里有没有点数?你能闭嘴我就觉得谢天谢地了,知道自己宗门做错事了,现在给我入列!”   顾淬雪难得吃瘪,默默入列,装透明人。   见她不闹腾了,龙族圣女卿锁寒上前一步,开口道:“若是事情真如禅师所想的那般发展倒也好,怕的就是万一中途出现了变故,深层地域与九州大陆之上没有沟通的途径,我们七人在地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认为应该有备选的方案。”   昙净问:“卿真君的意思是?”   “若我们七人迟迟等不到浮屠之棺关闭,深层地域的情况会更加凶险,必须由一个人出来打探情况,如果顺利还能够请到援助,不过,这消息不能随便说出去,否则会引起九州大乱。”卿锁寒平静地说道,“还请禅师将法印加诸我身,只有当我感知到禅师的气息时,我才会苏醒过来,其他就有劳禅师了,在此期间,我会等待那一刻来临。”   昙净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动容。   “若是突生变故,卿真君莫非要只身离开深层地域?”   跨越火层,那会是如何凶险的一件事,在座诸位都再清楚不过了。   闻言,卿锁寒那生如冰雪般的脸庞忽然露出笑意,“禅师,我并不怕死。”   “我们七个人,皆是亡命狂徒,否则也不敢前往阴火的灵脉深处。”   “还有,希望禅师不要忘记,我的道侣是一名丹修,我对他抱有很大的信心。”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态变得温柔下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不过,你说得没错,以我一个人,恐怕只身出来也难以留下什么线索,所以,还请你们六位届时也将真气加诸我身。”卿锁寒转身面向其他六人,“诸位觉得如何?”   顾淬雪说:“这样有些无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其余人不解其意,询问:“什么赌?”   顾淬雪双手环胸,笑盈盈的,露出贝齿,“赌我合欢宗绝对会追查下去——”   侯谨嗤笑一声,神态却也很温和,“那我赌我药王谷会不辞前来。”   苏荷接道:“我赌我琉璃山会欣然相助。”   燕问天朗笑道:“我赌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争在第一个。”   宋灵舟手中折扇轻摇,“不,忘天川绝对在你们之上。”   卿锁寒说:“宋真君莫不是忘了我西海龙族?”   楚明流幽幽地开口:“卿真君先祈祷你皇兄与我兄夫不要打起来就好。”   他们忽然之间都笑了起来,完全没有大战前夕的紧张感。   混乱之中,顾淬雪的目光轻扫过昙净身后的那尊观象睡佛,随即她张开手臂,一头乌黑长发随风飘扬,她的脸上是近乎顽劣的、肆意的笑容,大声说:“明释法师,或是昙净法师,无论你的称呼有多少,希望你能知道,和平已经维持太长时间啦!我们和五百年前的那七位真君不同,都不是什么大善人,现在,我们要去享受最后的乱世了!”   昙净不由得一怔。   又听苏荷温声说道:“其余的,就交给禅师了。”   他们朝他挥手道了别。   并不是如在座唐姣等人所想的那般悲壮。   而是——当真十分欣喜的,前往死亡的深渊,准备在那里开拓新的乐园。   修为越高的修士就越有疯狂的一面,这句话在这七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昙净心中如此想着,微微一哂,合上门扉,经剥皮抽骨之痛,开始重铸肉身。 第115章   ◎“我也挺对不起他的。”◎   大殿一时寂静。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李少音。   李少音的眼泪都快吓出来了, 硬着头皮,抖着手从百纳袋中取出了一枚圆滚滚的珠子,那珠子的颜色明亮清透, 绚丽夺目,好似璀璨的宝石,散发着稳定且柔和的光芒。   “舍利子......现在还给你, 还来及吗?”   昙净摇摇头,缓声说道:“不必,我说过你可以留着。”   你确实是这样说过。   但是,李少音想。   你可没说过我们掌门连同六位真君失踪至今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在我啊!   你难道没看到卿燃渊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有杀气了吗?   座上的合欢宗修士们,李裳眉揉了揉太阳穴, 徐沉云叹气,唐姣思考人生,神色随着昙净的娓娓道来, 变得复杂起来, 既对新线索的出现产生希望,又觉得这一切实在是有点......呃, 不好说。总之,其实这个事本身倒是不难,但就是偏偏出了很多岔子。   这么一梳理下来, 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昙净被破身,但是他同时也悟到了原来自己是心甘情愿赴死这件事,于是决定重铸肉身,以完璧之身关闭浮屠之棺。结果李少音对此完全不知情, 慌慌张张跑到禅寺, 发现昙净人都变成灰了, 想着,那就留个念想吧!就把他的舍利子拿走了。禅寺的人找了五十年都没找到,在此期间,昙净也一直迟迟未能恢复肉身,而在深层地域的卿锁寒等人察觉到昙净那边出现了状况,计划没能顺利推进,于是派了卿锁寒出来,探查讯息。   坏就坏在,发现卿锁寒的道侣方明舟,与西海龙族交恶。   倘若卿燃渊知晓此事,肯定会不惜代价将卿锁寒带走,踏平合欢宗也未可知。   合欢宗为了揪着这条线索追查掌门的下落,于是也没有将消息放出去,默许了方明舟这几十年如一日的用心头血喂养卿锁寒,中途炸鼎几次,所有人的情绪都随之焦躁,宗门不可长时间没有掌门,各长老及掌事就打算让身为大师兄的徐沉云接手掌门之位。   然后,徐沉云闭关突破八阶,顺利成为九阶真君,前往深层地域,却不慎被阴火所伤,长时间处于一个重伤未愈的状态,最终在二十年后、昙净恢复到巅峰状态,决定不观望深层地域那边的情况了,开启浮屠之棺之际,他受到其中气息的催动,险些入魔。   依照天命,昙净本该在浮屠之棺献祭自己,为他五百年前留下的伏笔添上结局。   但是徐沉云并没有死,九州盟也不打算将所有事情都压在昙净肩头。四位刑狱司协同昙净法师成功度化门中的冤魂,将那扇嵌在不周山中、成为连通深层地域与九州之间危险的隘口彻底摧毁,一切从现在开始发生了转机,完成使命的昙净住进了扶秋洞府。   昙净本人是不知晓卿锁寒原来早就已经从深层地域中脱离了的。   直到李少音与珩清发生了争执,他劝架之际动用了真气,而距离扶秋洞府不远的,方明舟的洞府中,卿锁寒身上的法印察觉到了昙净的气息,魂魄这才缓缓苏醒了过来。   后来的事情就都知道了——卿燃渊急急忙忙找上了门来,萧琅也紧随其后。   李少音与昙净那厢还在小声交流什么,手里的舍利子推过来推过去。   珩清又在和祁燃联络,两个人纠结的事情左右不过是一件:   为什么侯谨那个家伙会被认定成如今九州中最杰出的丹修代表?   他们原先还很担心侯谨是被设计陷害了,如今才知晓原来他是偷着渡劫去了!   而卿燃渊也开口了,先是惯例的“吾妹”二字开局,紧接着是一声冷笑:“吾妹历经千难万险回到九州,就是为了传递讯息,打探情报,贵宗却协同方明舟隐瞒此事,将吾妹的尸骨藏于洞府之中,若非今日事情败露,真不知道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啊。”   虽然合欢宗也觉得这个事情很离谱,但这并非外人能够指摘的。   徐沉云四平八稳,对答如流:“此言差矣。若不是渊藏帝君您这百年以来执着于对我宗方长老追杀,他甚至有几次险些因此而丧命,我们又怎么会刻意去隐瞒此事呢?”   言下之意,归根结底错是在你,不在我们。   他紧接着说道:“再者,我宗也并非完全束手待毙。当我宗意识到掌门已经下山太久了,又迟迟联系不上她,认为她恐怕是遭遇了不测,于是当机立断,前去九州盟寻求盟主的帮助,而盟主摇头拒绝了,并写出了‘机缘’二字......现在想来,盟主的意思恐怕便是我宗掌门,连同帝君的胞妹等七人,如今都在机缘之中,他不便插手此事。”   “是吗?”卿燃渊双手交叠,眼神依旧冷冽,一双兽眸直直地望向徐沉云,说道,“我承认方明舟确实想要努力救下吾妹,然而他不过一介八阶丹修,能力有限,直到现在都没能成功炼制九转回魂丹,这足以证明他这几十年来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贵宗的掌门如今还在深层地域,不知生死,而徐真君将此事称作‘机缘’,让我有些发笑。”   这两个老狐狸你来我往的交锋起来,眼神碰撞之际火星子到处溅。   就算是老老实实坐在徐沉云旁边的唐姣都要被卿燃渊瞪两眼。   唐姣:关我什么事?   所有人都不怀疑,要是方明舟在现场,卿燃渊绝对会当场将他斩杀。   新仇加上旧恨——这两个人的争斗真是一时一刻都没有消停过。   昙净终于将舍利子重新塞回了欲哭无泪的李少音手里,说道:“我知道,你需要一定时间来接受这一切。不要紧,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也不会有人责怪你,你对此完全不知情,如果一定要有个背负所有罪责的人,那个人理应是留恋此岸不愿赴死的我。”   他说:“李少音,你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远比你想象中的更重要。”   李少音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场合听到深情告白。   虽然其他人的注意力现在都不在她的身上,但是,时隔七十年,终于能够听到昙净的心声,说实话,她心里是很高兴的,一边高兴,一边又对自己做的傻事心惊胆战的。   李少音眼睛微红,喉头发涩,不再推拒那枚快被盘包浆的舍利子,默默收起来。   她胸中发烫,心里痒痒的,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昙净轻抿的薄唇,又看了看其他人。   昙净说:“好。但是回去再说可以吗?”   李少音:“......”   真受不了年龄超过千岁的男的了。   李少音的脸顿时爆红,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才没有想亲你。”   最多也就那么一瞬间的想法吧,怎么还被他看出来了?莫非是她藏得不够好?   她说完之后,自觉丢脸,暗搓搓地坐了回去,但还是能从神色看出她心情很不错。   正巧此时卿燃渊正在拉踩方明舟,说到“这足以证明他这几十年来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这一句,昙净抬起头,接下了卿燃渊这句堪称咄咄逼人、满是火气和怨气的话。   “他所做的并非徒劳。”此话一出,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昙净淡淡地说道,“前几次之所以会炸鼎,应该是因为迟迟搜寻不到卿真君的魂魄,加之我的印记没有消去,有所阻碍,所以炼制失败,事实上,方长老恐怕在更久之前就成功了。”   珩清一时间都忘记了对面还在跟他纠结的祁燃。   “若不是有法印阻隔,方明舟早该将九转回魂丹炼成了”这个事实,别说是他了,就算是整个修真界的丹修听到都会感到愕然,毕竟从来就没有人炼成过九转回魂丹。   因为炼制的过程太过苛刻,既要以心头血喂养,留住卿锁寒身上的最后一丝气息,又要在这同时炼丹,丹药的药材、程序,极尽繁琐,稍有不慎甚至会将自己也搭进去。   方明舟,是一个肆意的、有些浮浪的人。   他当初加入药王谷的时候,连丹方都不愿意完全遵循,非要省略一部分。   可他偏偏就是几十年复一日地炼制九转回魂丹,将每一个步骤都融入了骨子里。   在场的所有合欢宗长老都知道,方明舟连一个微小的步骤都不敢省略。   他搭进去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还有卿锁寒,或许其中还有他这几十年来磨损至无却仍然保留了一丝的傲骨,他是想证明什么的,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疏忽,也不敢有。   连方明舟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成功了。   他不断地炸鼎,陷入崩溃,再重新振作起来,投入炼丹之中......   就算是合欢宗险些被入魔的徐沉云所倾覆,他也不想后退一步,仍旧坚守在此。   因着一些旧怨,珩清其实是很不喜欢方明舟这个人的。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方明舟也有值得他为之侧目的时候。   丹修所应该拥有的坚守与执着,敢于挑战新事物的勇气,那并非是懦弱,而该称之为“谨慎”的遵循丹方、一步步有条不紊地推进每个步骤,几百年前,方明舟没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他的确做到了,并且做得比丹修界的其他人都更好。   珩清换了个姿势,用指节撑住下颔,默默地想,或许丹修界也该迎来新变革了。   昙净继续说道:“至于其余六位真君如今到底怎么样了,还得等卿真君回到此间再仔细询问。对此,我呈乐观的态度,因为他们便是深层地域与九州之间的最后防线,若是他们不幸在阴火中陨落,我根本等不到这个时候再关闭浮屠之棺。这七个得到敕令的真君,是现世中最接近十阶尊者的七个人,不是吗?我们理应对他们抱有信心才对。”   他的声音拥有稳定人心的作用,将其他人浮躁的心绪渐渐安抚了下来。   半晌,卿燃渊问:“吾妹要如何才能彻底重返人世?”   昙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向了珩清。   “珩真君,你能看出来方长老鼎中的丹药炼制到了何种地步吗?”   珩清抬眼看了一阵。   唐姣听说,高阶丹修是能够从空气的波动、周遭真气的变化等等因素中推测出丹药炼制的程度,她这时候只能看出炼丹已经接近尾声,至于更确切的时间就看不出来了。   片刻后,珩清答道:“最多五日,就要进行最后的步骤‘引魂’了。”   昙净颔首,向在座诸位解释道:“正如珩真君所说,方长老如今已将九转回魂丹炼至尾声,方才我也向各位一一说明了,方长老不成功的原因正是在这‘引魂’一环,我的气息已经引起了卿真君的苏醒,然而法印存于她身上,我必须前去消除,否则也无法将魂魄顺利引入身体中。炼丹的过程中有人打扰是很致命的,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所以我认为我们应当在最后引魂环节进入方长老的洞府,来完成这一切,不过......”   珩清反应过来了。   其他步骤,只有方明舟会。   唯独引魂这一环节,可以由昙净引导。   所以昙净才说他们要等到这一环节的时候再进入方明舟的洞府。   不过,炼着炼着丹药,正是关键时刻,前几次都因为这一环节而炸鼎,方明舟肯定会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炉鼎,忽然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闯进来,他非得被吓到炸鼎不可。   珩清说:“我可以替他稳住鼎中丹药。”   他转而又点名,“唐姣,届时你来与我配合。”   像是取药、称量、照顾火候、观察周遭的气流变化,这些的,唐姣不知在同辉洞府中给珩清打过多少次下手了,珩清这么一说,她就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好的。”   徐沉云说:“那我便负责稳住方长老,为他解释这一切。”   卿燃渊道:“我也要去。”   主动隐身的萧琅觉得好笑:“渊藏帝君恐怕没必要去吧?”   卿燃渊摊开手掌,很理所当然地开口说道:“我负责稳住吾妹,她刚从漫长的黑暗中苏醒过来,难免会有些害怕,有我这个身为兄长的在侧,她的心情也会平静许多。”   一个九阶真君。   一个基本上计划好了所有事情,包括自己的死......的九阶真君。   你觉得她醒过来之后会害怕?你怕不是想阻挠那对苦命鸳鸯之间的卿卿我我吧?   所有人都在心中熟练地骂了一句:死妹控!   但是吧,偏偏卿燃渊表面上又端正得很,半点私心都没有的感觉,而合欢宗此前确实是一直刻意向龙族隐瞒了卿锁寒的事情,这时候也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   接下来又商量了一番具体行动,各自离去,等待五日后的那天到来。   当然,这个“离去”,指的是萧琅走了,而卿燃渊肯定是要留下来的。   一个身份尊贵的九阶龙族帝君,住进合欢宗的话,应该住到谁的洞府里边呢?   答案是——在合欢宗内地位最高的徐沉云洞府。   徐沉云很痛苦,唐姣也很痛苦,唯一不觉得痛苦的就是卿燃渊。   他每天都站在山顶眺望环绕整个宗门的湛蓝龙魂,负手而立,一看就是几个时辰,整个就是一个望妹石,时不时叹气一下,面带愁容地喃喃道,不知你何时回到我身边。   转身撞见徐沉云和唐姣,还要棒打鸳鸯一下——虽然他本人可能不知道。   卿燃渊一开始倒也问过徐沉云,为什么唐姣住在他洞府里的,徐沉云的回答是宗门的住所还没有重建完毕,所以暂时住在他这里,这借口用了一万遍也用不烂。当晚唐姣就从徐沉云的房间搬到了隔壁,免得卿燃渊发觉猫腻,二人的关系一朝就回到十天前。   然后,某日后半夜,卿燃渊半夜不睡觉,出来夜观他妹。   正巧就碰见徐沉云从唐姣房中出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   卿燃渊:“......”   整理衣襟的徐沉云:“......”   跟在后边依依惜别的唐姣:“......”   怎么感觉好像她跟徐沉云是半夜私会似的?   虽然从卿燃渊的角度来看,似乎确实是这样没错。   你别说,这段时间,每晚徐沉云来了又走,还挺紧张刺激的。   一开始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渊藏帝君,后来是觉得,咳咳,有点有趣。   “我们是道侣。”   异口同声,解释迅速有力,生怕他多想一瞬。   卿燃渊高深莫测地巡视了这两人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笑得唐姣觉得背脊生寒,他没有正面评价这件事情,而是询问道:“二位如何看待我族的近亲通婚一事?”   徐沉云:“情有可原。”   唐姣:“能够理解,并无大碍。”   卿燃渊又问:“二位认为我兄妹之间感情如何?”   徐沉云:“感情深厚。”   唐姣:“情比金坚,相当感人。”   卿燃渊很满意,像是刚抽查完学子作业的教书先生,负手慢腾腾离去了。   剩下唐姣与徐沉云面面相觑一阵,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埋头砸进徐沉云的怀中,哀嚎了一声:“天哪,我对不起方师父!”   徐沉云摸摸她的后脑勺,神情复杂。   “没事......”他说,“我也挺对不起他的。”   至于事态没有演变得更加复杂,则是因为珩清打死都不愿意住进别人的洞府,他宁愿每天动用黄泉碧落镯,来回奔波,这才导致住进紫照洞府里的只有卿燃渊这一条龙。   总之,经此一遭,唐姣又搬回徐沉云的卧房了,可喜可贺。   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长老们和掌事已经知晓了她与徐沉云之间的事情。   有李少音这个重磅炸弹在前,他们几乎是没花费什么心理准备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唐姣住进徐沉云洞府里这么多天,也没人说什么,百里牧长老甚至还好心地问了一句,需不需要让渊藏帝君住到他洞府里去,不过因为太麻烦了,所以终究还是没实行。   在此期间,姗姗来迟的风薄引与洛翦星这对师兄弟也终于回到了合欢宗。   当发现宗门又多出一条龙之后,风薄引由衷地感叹道——   “修真界公认我们宗门是事情最多的,以前我还不觉得,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对此,唐姣表示非常认可。   在乱七八糟的琐事中,时间飞快地流逝。   转眼间,就到了方明舟将要进行“引魂”的那一日。 第116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   方明舟的洞府名为“群玉”, 座落在主峰东侧。   笼盖合欢宗的湛蓝龙魂已经接近实质,身上的鳞片清晰可见,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铺洒在群山之间,好似点点火光陨落其中,要将整个宗门都燃烧起来。   在察觉到时机将至之际, 众人浩浩荡荡地集中在了群玉.洞府门口。   方明舟无心打理洞府,故而洞府凋敝,杂草丛生,枝叶盘结,仅凭那一口仙山的灵气吊着活,这大概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多外来者踏入此地, 溅起遍地的飘零落叶。   珩清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若不是有要事在身,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唐姣抬头仰望。   那颗硕大的龙头正对着方明舟的洞府, 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鼎中景象, 即使她心里很清楚那并不是实物,而这九州曾经的王者、实力最强横的龙族还是具有十分的压迫感。   魂魄的状态大概是没有太多意识的, 她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到躯壳之中。   离得这样近,正抬头观望自己妹妹的魂魄的卿燃渊,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掐出水来。可惜他相貌生得阴郁冰冷, 平日里的形象又是杀伐果决、暴虐无情的那一类,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战,极力想把手臂上狂冒的鸡皮疙瘩压下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 紧闭的洞府内忽然泄出丝丝的丹药香气。   紧接着, 是第二缕、第三缕, 成千上万缕香气,凝成浅紫、藕粉、淡橙,极为柔和的光芒以群玉.洞府为中心,四散开来,竟然隐隐约约有种盖过龙魂的势头,天地间的时间似乎也流淌得缓慢,浮云退居烈阳背后,猎猎的风声挟着顶级丹药的气息奔赴九州。   无论是身处清风阁的赵玉微、雨霖宗的温梦、药王谷的祁燃,还是其他散落在九州各地的丹修,不管修为高低,年纪大小,此时此刻都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合欢宗。   清风撩起亭帐四角,赵玉微放下手中的卷轴,抬起手臂,皓腕拂过半空。   “这是......”她的神色温柔下来,“方长老,竟被你炼成了九转回魂丹。”   群山之间,开坛问道,忽而风声掠过耳畔,温梦止住话头,悠悠地抬头仰望。   她手臂支在腰际,摇摇头,半叹半笑道:“百年之后,终于能叫我刮目相待了。”   浓雾簇拥风声掠向断崖之上,祁燃负手而立,已然在此久候多时。   感受到顶级丹药的气息如约而至,他笑着感慨:“人才辈出,各领风骚啊。”   与此同时,众人目光的尽头,也就是群玉.洞府之中——   丹修对外界对他的评价毫无察觉,也不知道他道侣的魂魄正垂首望他。   男子生得一双浮浪的桃花眼,眼下却青黑一片,不见往日潇洒,胡茬也不知打理,一头白发随意束起,乱糟糟的一团,在脑后肆意生长,偶尔垂落了几缕发丝,他也不甚在意——他的白发并不是像楚明诀那般天生的,而是在得知道侣死讯后,万念俱灰,一夜白头,此白色并非不染纤尘的皎洁白雪,是灰白的,好似雪夜将尽之际的沉郁天际。   洞府中摆设杂乱无章,唯独那一尊冰棺是如此的圣洁。   棺中人肌肤苍白,嘴唇却是殷红的,如常年被心头血所灌溉生出的彼岸之花。   她非常安静,安静得像在等待什么,双手交叠于小腹上,冰肌玉骨,面若燃桃,乌黑的发丝散落在身下,身上套着一件宽大里衣,大红的颜色明显不太衬她,不过好在过于热烈的红色映在她的脸上、肌肤上时,会有一种她面带血色的错觉,聊以慰藉罢了。   在她的手腕上,袖摆的遮掩下,有一枚法印忽隐忽现的,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但是方明舟此时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炉鼎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异常现象。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这一次炼丹或许真的能够成功。   所以他愈发不敢松懈丝毫,神经紧绷,额上几乎要有豆大的汗坠下来。   多年以来,宗门虽然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也没有催促过他,偶尔会来探望几次,来了又走,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这种在沉默中滋生的焦灼更令这个骄傲的丹修煎熬。   前些时日,听说徐沉云不慎入魔。   李裳眉来寻到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嘭嘭嘭地敲门,说让他一起离开。   方明舟却连半步都没有动过,眼神也没有任何犹疑,他没有回答,也分不出半点余力来回答,他几乎是在用骨肉蘸着血在炼丹,将炉鼎丢弃在此,他也就要随之死去了。   李裳眉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他的回答。   她最终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声,不再劝说,就此离开。   不知今日距离那日又过了多少个昼夜,也不知徐沉云现在如何,宗门如何,外边的景象是否如旧,或是早就换了新天地?方明舟一边觉得难过,一边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终于到了最后的引魂环节。   他想,这次之后,不论能否成功,他都打算休息一段时日了。   去问问合欢宗的大师兄如今怎么样了,宗门如何了,去看看自己的大弟子如今是不是还在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炼丹,去说说总是将心思用在双修上面一点儿也炼不成丹的二弟子,最后再去瞧瞧自己之前用春山白鹤鼎拐入门下的小徒弟,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   不过嘛。想到这里,方明舟心中却又苦笑一声。   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唐姣,一心扑在研究九转回魂丹上了。   要是她如今还在合欢宗老老实实地坚持炼丹,他都觉得谢天谢地了,要夸夸她的。   方明舟的唇边不自觉绽开笑意,神情温柔地望着鼎中逐渐生成的丹药。   卿锁寒......最后,他想。   倘若你如今见到我白发苍苍,敛锋缄默,浑身狼狈,困厄潦倒,你是否会惊讶?   或许你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毕竟每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都有好好整理形象,生怕自己在你眼中显出半点窘迫无措来,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而我只是普通人。   方明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呼唤冥冥中那缕若即若离的魂魄,渡入丹药——   就在此时,洞府的大门发出一声尖锐的、濒死的厉啸,轰然倒塌。   方明舟的动作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噪杂的、属于外界俗世的声音顷刻灌入耳蜗。   清朗的鸟鸣声,落叶在足底破碎的声音,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以及吵吵闹闹的推搡。   其中一个有点惊慌:“帝君......您怎么能直接把门卸下来?”   这声音好生耳熟,方明舟想,是很想照顾她的感觉。   另一道声音很冷漠:“推不开,恐怕是生锈了,便直接卸下来省事许多。”   这声音也很耳熟,方明舟想,是很想给他两拳的感觉。   没等方明舟理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一阵嘈杂,仿佛有千军万马闯进来,几乎要将他的洞府踏平,灼眼的阳光随着这帮土匪横冲直撞倾洒了一地,照出他惊愕的神情。   有人一把箍住他双臂,动作熟练,反剪在他身后,口中说:“我抓住他了。”   方明舟脑子都是木的。   抓住我?他想,抓我干什么?炼丹违法了?用的你家药材?   他想抬头看这个人到底是谁,奈何日光一时太刺眼,没能看清楚。   紧接着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冲了进来,那第二个人委实是一点也不客气,闯入别人的洞府,还很不爽的样子,口中愤恨地“啧”了几声,直奔炉鼎,而第三个人倒是相较于他要礼貌许多,途径被箍得严严实实的方明舟时,还朝着他挥了挥手,笑了一下。   然后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第四个人一进来就目标明确地朝冰棺冲去,手持禅杖,方明舟倒是将他看清楚了,主要是脑袋反光,能猜到是个佛修,至于这第五个人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也追去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   眼见着他们打开了冰棺,方明舟才登时反应过来,剧烈地挣扎起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洞府!”他大骂道,“我就快成功了——不要碰我的鼎,也不要碰冰棺!都给我住手!我炼制丹药这些年没有招惹任何人,你们都——”   箍住他手臂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挥手将洞府外的阳光敛去。   他的声音很冷静,很平和,也很熟悉,说:“方长老,我是徐沉云。”   方明舟一下子哑了火,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长久陪伴他的黑暗又回来了,他眨了眨眼睛,这下看清楚了。   确实是徐沉云没错。   他讷讷道:“徐沉云?你小子不是、我听李裳眉说——”   徐沉云无奈道:“这个......说来话长,总之我如今没事了。”   等等,如果这是徐沉云的话,那其他几个人又是?   方明舟猝然回头,看向其他几个在他脑子里形象很糟糕的歹人。   接管了炉鼎,没有让丹药或是火势产生半分异常波动,精确到让人觉得有点恶心的那个丹修,不是那药王谷的死洁癖,又是何人?感觉到他的目光,珩清一脚踢开了脚边过于碍事的杂物,尘埃飞溅,他脸色又差了许多——方明舟咬牙想,这是老子的洞府!   而在旁观察火候,时不时交流两三句,交给珩清他所需要的东西,动作老练,措辞准确的那个小姑娘——方明舟想,这不是我的小徒弟吗?我怎么感觉她好像已经是六阶丹修了?话说回来,她怎么感觉好像和珩清很熟悉的样子,她为什么要喊他“师父”?   信息量太大,方明舟忽然不知道先说谁好了。   冰棺旁,口中念念有词的人,低眉垂眸,神色悲天悯人,身上散发出金色佛光,与此同时,卿锁寒的身上竟然也燃起了光芒,遥相呼应——方明舟想,这个好像是昙净法师吧?那个被称作佛子的佛修?这人怎么会跟合欢宗扯上关系,他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剩下那位更是重量级,从未向任何人屈膝的、高贵的龙族帝君,此时却单膝跪地,执起棺中人的手,纳入掌心中,神情异常温和的看着她,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说什么“没事了,皇兄在这里”——方明舟怒火攻心,大喊道:“卿燃渊你别碰她!”   骂归骂,闹归闹,方明舟还是能看出来,这些人似乎是在帮他的。   毕竟他一直以来未能达成的最后一步,就在这四个人之间如怒涛般奔流,雕琢,卿锁寒的魂魄渐渐沉入洞府之中,蓝色的光芒充斥了整个房间,甚至盖过了灵石的火光。   方明舟吸气又吐气,几次之后,最终麻木地吐出一句:“我错过了什么?”   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错过了很多。”   作者有话说:   方明舟be like:只看了开头和结尾 第117章   ◎“以九州联合,共御阴火,荡平大灾。”◎   随着魂魄进入鼎中丹药, 最后一味缺失已久的材料,终于在此刻齐全。   珩清拂袖揭开鼎盖,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九转回魂丹出现在众人面前, 呈紫粉色,其上有淡淡的金色丹纹,亦有游龙环绕, 发出震鸣,被真气托着,飘向身在冰棺中的人。   卿燃渊扶起卿锁寒,掌心贴在她的颈后,将那枚丹药引向她微启的唇齿。   丹药入口即化,有了魂魄的牵引, 很顺畅地从卿锁寒的喉间滑入,这从未有人炼成过的极品丹药在瞬间发挥了自己的功效,以肉眼可见的, 卿锁寒的胸膛逐渐有了起伏, 原本苍白的脸上出现了淡淡血色,眉头似蹙非蹙, 仿佛还沉浸于一场过于漫长的梦境。   当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慢慢苏醒的卿锁寒身上时,唐姣却回头望向另一角。   在那里,站着方明舟和徐沉云。   徐沉云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解释给了方明舟。   很难形容方明舟那是一副怎样的神色,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胡乱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语气如常, 就是眼眶似乎还有些泛红, 说:“原来是这样啊, 真是的。”   他推了徐沉云一下,又让他去看看卿锁寒怎么样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数十年如一日的,盼望着她能够归来的人,如今却退缩了。   方明舟就只是站在距离冰棺最远的那一角,无奈而又怀念地望着人群中的卿锁寒。   这样啊。唐姣想,他是在痛心,即使最后救回卿锁寒的人,也并不是他。   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若不是有方明舟在前,他们不可能完成最后一个步骤。   但是方明舟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   他已经在这件事上踟蹰太久,也牺牲太多太多的东西了。   他当初有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就有多么落魄潦倒,好似话本中的侠客,尚未大展拳脚,就已经被世事的汹涌洪流所裹挟,迫不得已归隐山中,可他想要的并不是归隐啊。   世人都说他攀附高枝,说他一介八阶丹修,配不上龙族的圣女。   这些流言蜚语,方明舟都认了。   但是他唯独不能接受、也畏惧面对的,是卿锁寒失望的眼神。   徐沉云没有询问方明舟为何声音带着哽咽,他点点头,走向洞府另一角,却只是站在了一直望向他们那边的唐姣身边,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我都帮不了他。”   此时的安慰,对方明舟来说,也只是莫大的羞辱罢了。   唐姣想,她的确很想过去,可是如果她过去了,方明舟又要强撑着笑脸,用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问她,最近怎么样,你炼丹如何了,经历了什么......却只字不提自己。   她不想这样。   所以唐姣沉默着点点头,和徐沉云站在那尊逐渐变得冰冷的炉鼎旁。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心卿锁寒那边的情况。   只有身为合欢宗弟子的这两个人,比起卿锁寒,更关心方明舟。   毕竟卿锁寒的苏醒已成定局,可方明舟......他又何时能得到解脱呢?   她看到方明舟似乎在与自己斗争,很挣扎的神色,而后又释然,可这释然是很痛苦的释然,是名为“我承认,我确实很平凡”的释然,他像是脱了力一般,缓缓地靠着石壁坐下来,曲起双腿,捂住脸庞,在触到脸上的胡茬之际,又如同被针扎了般的疼痛。   另一边,卿锁寒睁开了眼睛。   许久未能看到的景象涌入视野,传递给大脑。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一时未能习惯的干涩眼眸中挤出一滴泪,顺着脸庞滑入衣襟。   有人拭去了她的泪水,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脖颈间。   卿锁寒其实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听到他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也知道这是谁了,卿燃渊特地将银甲卸去,免得硌到她,确实十分体贴,他声音刻意压低了,但还是难掩尾音颤抖,至于抱得这样紧,大抵是不愿露出怯弱的一面——他确实是这样的人。   于是她环抱住自己的兄长,手指很熟练地抚摸他后脑勺那微翘的发尾。   一面安抚道“抱歉,让皇兄为我担心了”,一面眼神不住地梭巡,似乎在找人。   很奇怪,卿锁寒暗暗地想,她猜到自己睁开眼睛就会看到自己的兄长,但是,除此之外,另一个原本最应该出现在她视野中的人却并没有出现,眼前乌泱泱一堆人,偏偏她最想念的那个人不在,他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像以前那样非常沾沾自喜地来邀功吗?   珩清在问:“身体可还有何不适?”   昙净在问:“卿真君,其他六人如今如何了?”   卿燃渊在说:“我还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卿锁寒分出神来一一对答。   “并无不适,珩真君炼丹技术超群。”   “其他六人如今应该还在深层地域静候,退居一隅保存实力,养精蓄锐。”   “你没有,今后也不会有,皇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四处飘忽张望的视线终于从缝隙间瞥见了可怜兮兮窝在角落里的人。   卿锁寒从卿燃渊的怀中挣出来,凝望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等会儿再对我说教吧,皇兄,我此时还有话要对一个人说——时间还很漫长,足够你我相处,不是吗?”   卿燃渊当然知道她口中的这个“一个人”是谁。   但是,他这次难得没有出手阻碍,沉吟片刻,将额头抵在妹妹的额头上。   龙族的角就生在那里,尽管法决隐去了,磨蹭之际仍然能感觉到丝丝的痒意。   这自孩提就有的小习惯,一时间让卿锁寒恍惚觉得回到了小时候。   她小时候有太多恐惧的事物了,若是睡不着,卿燃渊就会坐在她的床沿,用很生硬的语调讲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等到她昏昏欲睡之际,他就俯身过来,用枝桠般盎然生长的龙角轻轻磨蹭她尚未长全的小角,伴随着他的“晚安”,就是最有效安心的法决。   天海一战过后,遍地都是同胞的尸骨,血海漫漫,永无尽头。   一夜之间,所有事都变了,他们兄妹二人被迫成长,承担起族人的痛苦。   卿锁寒是知道的,卿燃渊的所有偏执,所有的不安定,都只是因为他那枯骨铸就的深渊王座旁,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除了自己以外,再没有谁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   时间回到现在,卿燃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撤去身子,龙角也分离,侧身为她让开了一条道,“好,你去吧。”   ......   唐姣没注意到那边的谈话,光在看方明舟的状况了,忽而感觉一阵清风掠过,定睛一看,是卿锁寒,她已经褪去了方明舟套在她身上的宽大里衣,龙鳞在身上起起伏伏,随呼吸而翕动,编织成浅蓝色的曳地长裙,腰际系有明珠与金饰,象征她圣女的身份。   这位高洁的、毫无瑕疵的圣女,走到方明舟面前,静静地看了一阵。   方明舟对此没有察觉,他还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之中,直到——   直到卿锁寒忽然蹲了下来,抬手将那件衣服罩在她与方明舟的脑袋上,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将房间内所剩无几的光亮也都遮蔽去。他猛然抬头,只看到一片黑暗之中的那双金色龙眸,如同穷途末路之人,与深渊对视时,会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心悸。   方明舟早知道自己会与卿锁寒对峙,逃不掉的。   但是他没想到时机竟如此突然,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朝后退缩。   什么胡子没刮啊、衣裳不干净啊、蓬头垢面的,不知道多久没打理过自己了,此类种种纠结的小心思刚涌上心头,卿锁寒就箍住他下颔,胡茬蹭过指腹,有点刺刺的疼。   卿锁寒问:“为什么躲在这里?你不想见我?”   方明舟移开视线,“没有。只是我胡子也没有刮......”   话说到一半,卿锁寒凑过来亲了他一下,又说:“嗯,还有呢?”   方明舟一下子失语了。   卿锁寒眼睫低垂,指尖划过他嘴唇上方那扎人的胡子。   “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她语气很闲散,很平和,让方明舟想起,这对兄妹中,她是负责出谋划策的那一个,而卿燃渊是负责打仗的那一个,她游说众人,略施小计,就能巧妙地操纵对方的想法,大抵那时候,她用的就是这般语气,“是吗,方明舟?”   沉默持续了半晌。   方明舟艰难地从唇齿间吐出一句话:“我没能救下你。”   卿锁寒认真地说:“你怎么没有?是你炼制的九转回魂丹将我引向此岸。”   方明舟忽然激动起来,“不,这次成功归根结底不在我的身上,若不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我又会面临一次新的失败,结果就是我独自一人不可能成功,你也看到了——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没有结果的努力就只是徒劳。”   他还要再说什么,卿锁寒却将手指放在了他的唇上,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   她的眼神有些哀伤,也有些怀念,说道:“方明舟,所有的我都知道。”   “这五十年来,我虽然陷入了沉睡,却能感觉到周遭的气流,随时都在燃烧,滋生火光,炉鼎不歇,还有你将心头血递到我唇边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我都听着的。”   方明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是没说出话。   “你或许不知道,我比你想象中还要相信你。”卿锁寒一字一顿,说道,“苛求你的从来不是我,也不是修真界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你自己,是你不相信你自己,即使成功了也将功劳归结于别人的身上,你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我如今站在你面前,就是你成功的最好证明,我是你所有思念与心血的化身,而你却不愿对我说一句好久不见?”   从见到她,到现在,方明舟终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卿锁寒,与她对视。   “好久不见。”他喉头略微干涩,轻轻说道,“还有,欢迎回来,卿锁寒。”   卿锁寒失笑,伸手抱住他,头顶的衣服随动作而滑落在地,视野重新回落于光明,裙下伸出一条纤长的尾巴,缠住方明舟的腰际,额上的龙角几乎要将他锁死在石壁上。   方明舟脸颊都被那支角抵得下陷,腰际龙尾纠缠摩挲,险些呼吸困难。   耳畔又听卿锁寒说:“你那日跟我说,你要找个良辰吉日跟我合葬......”   方明舟这下是真的呼吸困难了,赶紧让她打住,“圣女大人,我们私下说好吗?”   银龙闻言,鼻腔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笑,难得心情很愉快的样子。   ——虽然看人家谈情说爱不太好。   但是,这幅场面下,似乎只能看着他俩了。   唐姣坚定信念,握拳想,对,绝对不是她想看的!   她悄咪咪地盯着那个角落猛瞧,结果看了没一会儿,徐沉云就伸手过来将她眼睛给捂住了,带进自己怀里,唐姣懵了一下,还在挣扎,惊疑之中想起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知道她与徐沉云的关系,转而低声和他咬耳朵商量另一件事:“师兄,我就看看嘛!”   徐沉云也跟她咬耳朵:“连渊藏帝君都转过去了,就你直勾勾地在看。”   唐姣狡辩:“我没怎么见过真正的龙耶......”   徐沉云指出:“是想看龙,还是想看别人谈情说爱?”   唐姣明智地转移话题:“我没有直勾勾在看,我是悄咪咪在看。”   她还在跟徐沉云纠结这个“直勾勾”与“悄咪咪”的定义,那边久别重逢的苦命鸳鸯已经亲热完了,走过来,方明舟很惊疑地看着唐姣被徐沉云抱在怀里,这姿势跟他刚刚和卿锁寒做的没什么两样,还没等他问出口,局势就被身旁的卿锁寒掌握在手中了。   因为徐沉云松开手,唐姣转过来,看到卿锁寒,乖乖喊了一句“师娘”。   卿锁寒已经把尾巴和角收了起来,她身为九阶真君,自然听到了这二人的交谈。   听到唐姣这样喊,她的神色柔和下来,敛去方才不小心展露出来的锋利,变得十分宽容温柔,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你便是方明舟的小徒弟吧?下次若是想看龙,可以来我西海龙宫做客,龙族对待外来者不比凤凰族那般排斥,你有空随时可以过来。”   说完,卿锁寒抬眼看了一眼另一端的人,“对吗,皇兄?”   卿燃渊倒是无所谓,淡淡说道:“我近来暂居紫照洞府,多有叨扰,改日你们若是途径龙族,自然也可以前来歇脚。”   得到这两位龙族统治者的同意,唐姣有点激动,激动之余,决定解释一点——   “不过,我现在不是最小的那个弟子,师父不知道的时候有新弟子加入呢。”   方明舟:什——么——幸福来得太快了!   他这些年源源不断地消耗心头血,又将所有精力都放在炼丹上,如今事成,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又听到唐姣这么说,不禁觉得头昏脑胀,感觉就像是天上掉馅儿饼了。   “竟、竟有此等好事?”方明舟脚步虚浮,被卿锁寒扶了一下,呼吸急促,查探了一番身上的师徒契约,发现确实多了个叫洛翦星的小孩儿,急急忙忙,再一看资质,呼吸更加急促了,“我看看,根骨......极差?容貌......极好?你、这、我,天哪。”   唐姣连忙拉住师父,劝他:“师父,有总比没有好!”   方明舟已经开始自欺欺人了,眼神飘忽,说:“对,对,有总比没有好。”   他又把自己从小师妹晋升为师姐的徒弟拉到角落,“师父问你几个问题......”   隐约能从词句中拼凑出,方明舟问的大概是这几件事:你现在是不是六阶了?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你要管珩清叫师父?你跟徐沉云之间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到底是哪个倒霉催的把洛翦星收入我门下的?什么,他是柳海棠的侄子?好吧,聊胜于无。   那边,俩师徒在说着,这边,见情势稳定下来,其他人也开始聊正事了。   “很抱歉,中途出现了一些突发状况,导致我未能如期重铸肉身。”   昙净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行礼,说道:“如今浮屠之棺已经在四位刑狱司的帮助下顺利关闭,方才听卿真君说,那六位正在深层地域中养精蓄锐,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卿锁寒颔首,“无妨。我们其实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禅师您一向守时,浮屠之棺未能如期关闭,必定是中间出了岔子,所以那时候我们在商量过后,决定保留实力,原本应当一鼓作气镇压阴火,防止阴火再度泄露,而现在只是维持了平衡状态。”   “深层地域的核心部位没有任何阴火,就像是缺失了什么东西似的,反而是外圈阴火肆意蔓延,所以我在穿梭九州与深层地域之间的时候遭受了侵蚀,化作枯骨。”卿锁寒继续解释道,“至于他们六个人,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地域的核心地区打牌呢。”   昙净:?   珩清:?   徐沉云:?   打......牌?   卿燃渊震怒:“他们竟然只顾享乐,将吾妹置于这种境地——”   卿锁寒摆摆手,“只是我不会打牌而已,觉得无趣,所以出来了。”   卿燃渊:“......”   徐沉云迟疑道:“敢问卿真君,这牌从何而来?”   卿锁寒说:“你们掌门带进去的,她拿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   一开始其他人都在说顾淬雪不务正业云云,后来实在太无聊了,苏荷与宋灵舟率先加入了打牌的队伍,侯谨打死不愿意与顾淬雪同流合污,楚明流、燕问天在旁边默默打坐,卿锁寒不会,也在打坐调息,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干坐着调息了。   徐沉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再吐气。   他当初究竟为什么觉得自己接管掌门的位子会不如顾淬雪?   昙净不愧是两世加起来活了千年,很快就从这个震惊的消息中反应过来。   他询问道:“那么,卿真君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九州盟之中,徐真君与珩真君是刑狱司,禅师是遮幕侯,我与皇兄是平风关。”卿锁寒微微一笑,抬起手臂,说道,“在座的都是九州盟的成员,九州盟的宗旨便是九州联合,而深层地域中因为耽搁太久,恐怕仅凭我们七人无法顺利镇压那些日益变强的阴火,需要像五百年前一样,借众人之力完成此事,彻底消除阴火,开启新的盛世。”   “我认为应当设高台宴,召集九州诸宗,共御阴火,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徐沉云等人交换了视线,皆是了然一笑,说道——   “自当以九州联合,共御阴火,荡平大灾。” 第118章   ◎这二人则自有劫难。◎   对于方明舟来说, 近来最苦恼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如何教导那个天资十分差的小徒弟。   不过,洛翦星这个小孩笨是笨, 但还蛮听话的,不怎么叛逆。   风薄引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会和方明舟争起来, 情急之下,甚至还变回原型咬他,为此,方明舟已经熟练掌握了打蛇就照着七寸打的方法,现在倒是不怎么用上了。   第二件事,是如何面对那个——比他还要早加入合欢宗的大弟子。   本来吧, 徐沉云因为早年便拜入钟鹤门下,与宗门的长老们都很熟悉。   认识了这么多年,方明舟就差和他称兄道弟了。   结果冷不丁得知他竟然和自己的徒弟在一起, 这辈分顿时就乱了套了。   你想, 你的老友与你的弟子在一起了,这件事搁谁身上都得适应一段时间吧?   方明舟甚至有种嫁女儿的错觉, 现在看徐沉云都有点不顺眼起来,将他找过来好好审问,你以前都是那般漫不经心地对待情爱之事, 不会是想耍她吧?我告诉你,我可不允许......哦,你说你入魔的时候是唐姣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许,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觉得自己闭个关, 再出个关, 就像老妈子似的,念叨这个念叨那个的。   至于唐姣拜珩清为师这件事,方明舟在得知她被鞭策得一举拿下丹修大会的头筹之后就释怀了,毕竟连他都没拿过丹修大会的头筹呢。他这些年,也确实是疏于了对唐姣的教导,尽管他和珩清是谁也不想理睬谁,但是看到唐姣能走到今日,他还是很高兴。   压在心头的事情全部解决了,方明舟一朝直接进入养老阶段。   每天窝在洞府里好好养伤,喝喝茶,看看风景,偶尔抱着猫去丹修殿遛个弯,查看一下弟子们的修炼情况,再给庄轻发条法决——“还没玩够啊?什么时候回来炼丹?”   庄轻毕恭毕敬地回复了:“诶呀,您出关了?什么炼丹,我有点儿听不懂。”   方明舟表示:“你师妹都六阶了,你这个小五阶。”   庄轻:“......?”   庄轻:“师父这是在暗讽我?”   方明舟:“哈哈,你觉得是就是呗。”   他这厢正和自己的弟子唇枪舌战,斗智斗勇。   而鼎中丹药正沸,风薄引恰巧问起唐姣等人如今在何地。   方明舟摸摸怀里龇牙咧嘴还不是很习惯他的猫咪,抬手指了指东边儿。   一旁的洛翦星呆头呆脑地顺着方明舟指的方向看了看,“没有呀。”   方明舟揪住他的脸,转向更远处,说道:“小笨蛋,他们如今正在东山啊!东山,高台宴,听过没有?你跟你小姨都是缺心眼的,看来你以后要学的东西可多了去咯。”   洛翦星:“疼疼疼——”   他们在那边闹腾着,风薄引打着手中的扇,看向遥远的东际。   也不知道小师妹等人此行是否顺利,他默默地想,希望一切如计划那般吧。   与此同时。   东山之角,群云之间。   修真界的大能都聚集在此地。   每年由九州盟举办的,邀请各门众的宴席,设于昆仑,名为“群门宴”。   而这同样由九州盟举办的,邀请各高阶修士的宴席,设于东山,名为“高台宴”。   此次的高台宴,主要讨论的是阴火一事,以及徐沉云撰写完毕的吐息法。   待卿锁寒在众人面前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解释了一番,省去了天地机缘循序的道法不谈,重点讲了他们身处深层地域的境况,负责拓录的萧琅也将符箓分发了下去。   “这便是我前段时间侥幸从阴火中活下来的秘诀,我将其概括下来,取名为‘锁息之法’,与盟主商议后,决定将它公之于众,愿借此秘诀,在对抗阴火之际尽一份绵薄之力。”徐沉云望着那些翻看符箓中内容的修士,说道,“在场诸位皆是各宗各族的佼佼者,应该很轻易就能看出这锁息之法的规律,对人体有利而无害,至于弟子、族人是否需要修习这秘诀,就由各位自行斟酌,徐某已经抛砖引玉,接下来的就靠诸位了。”   宴中一时沉默,只余符箓滑动的声音。   秘诀不长,字数不多,他们很快就翻看完毕。   萧琅适时地说道:“如今的九州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九州不是某个人的九州,而是‘我们’的九州,五百年前,阴火一事结束,百废待兴,各宗各族人心惶惶,彼此之间生出间隙,生怕再发生一次这种事件却没有自保的能力,于是隔阂愈大,所谓秘典也束之高阁,随着九州盟的逐渐完善,这种状况有所好转,然而彼此之间仍然有隐瞒。”   徐沉云点点头,接道:“此前,我宗一直隐瞒卿真君脱离深层地域一事,实属无奈之举,也正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我们才明白,原来互相隐瞒只会导致事情发展愈发曲折。我宗不愿袒露掌门为何而失踪,西海龙族、琉璃山、穷顶城、楚氏、忘天川、药王谷,分明这七位真君都是在同一时间失联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将这件事联系起来。”   他说到的那几位掌权人,闻言皆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但是徐沉云并没有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而是说道:“可九州盟正是因此而成立的,不是吗?五百年过去,我们渐渐地忘记了当时的初衷,彼此之间,各自为营,不愿与对方交流,然而,如今已是危急存亡的时刻,九州的未来不能白白葬送于此,希望各位能够真正坦诚相待,摒弃前嫌,共同前往深层地域,平息这场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灾难。”   卿锁寒出言接道:“诸位不必像徐真君那般,将自己压箱底的手段交出来,也不必觉得学了锁息之法,就对谁欠下了人情,不好拒绝这个提议。今日之所以要在东山设高台宴,而并非在九州盟,原本也不是为了强行要求你们一定要前往如此危险的地方。”   话音落下,寂静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在场的人都觉得眼前杯中美酒都变得难以下咽。   唐姣坐在角落里抿了一口酒,抬起眼睛,视线掠过在座的修士们。   她用袖子挡着嘴,小声问了一句身旁的人:“你们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珩清阴着脸,说道:“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他是坐在了桌子的末尾,极力想要远离人群,与之相比,谢南锦就要惬意许多了,大大咧咧地支起腿,饮酒,剥葡萄,手指翻动之间,随意应道:“如今并不是时候,别着急,再等等吧——不能光是我们九州盟的人出来说话,也得等等其他人发表意见。”   昙净也是非常淡定,杯中的茶叶随沸水起伏,被浪卷得飘散零落。   片刻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我穷顶城创立九百载,从未有过退缩之时,此次当然也不例外。”一个男子站了起来,众人认出,他是穷顶城的副手,年纪轻轻,就已与当年的城主有六分相似之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朗声说道,“若是城主如今在这里,我相信,他必定也会说出相同的言论,阴火又如何,危险又如何,五百年前我们不曾畏惧,五百年后更无可畏惧!”   “望在座诸位知晓,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习锁息之法,下榻恭迎大灾。”   他说完,手中执起酒杯,一敬泱泱修士,仰首将杯中美酒尽数饮下,随即落座。   ——“我赌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争在第一个。”   燕问天在临行之际所说的那句赌约,终究跨越漫长洪流,于今日应验。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   ——“不,忘天川绝对在你们之上。”   这是宋灵舟亲口说过的话。   “忘天川愿前往。”   与那河伯真君宋灵舟截然不同,忘天川的接班人轻描淡写地说着,饮下杯中的酒,腰际别着的长刀撞出一声清鸣,她将酒杯翻了过来,照向众人,示意自己将酒水饮尽。   她正欲坐下,又有第三人站起身来,笑着与她碰了杯,错落出一声脆生生的响。   ——“我赌我琉璃山会欣然相助。”   金羽真君苏荷温柔的声音如在耳畔萦绕。   男子与忘天川的接班人碰了杯,唇齿一启一合,辛辣烈酒下肚,带起阵阵刺痛感,他大概是个很随性的人,喝完就将杯子掷在地上,摔成千万瓣碎片,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声音:“我琉璃山上下百余众早就等得迫不及待,随时可以前去深层地域平定阴火。”   旁边半晌没动静的珩清忽然也动了。   唐姣转过头,看到他站起来。   语气平静且狂妄,说道:“我在这里,就足以证明药王谷的选择如何了。”   珩清没有喝酒,他原本也不太想碰外面的东西,也觉得摔杯子这种行为很愚蠢,他很普通地站起来,顶着所有人的视线,自顾自地说完这句普通的话之后,就坐了下来。   在这之后,又有人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   楚氏比较惨,说的是:“我们不能容许再失去一个家主了。”   言语之间,瞥了萧琅好几眼,什么陈年旧恨都在眼中翻涌,最后还是压下去了。   卿燃渊没有表态,在一片喧闹中静静地喝着酒。   因为,卿锁寒就站在那上面,这已经说明了西海龙族的态度。   除了一开始站起来的那几个与七位真君有直接关联的宗族,渐渐的,也有其他宗门加入其中,譬如江赴亭,她的确是很欣然的,说道:“天地剑宗愿助各位一臂之力。”   赵玉微亦是说道:“清风阁不会在此次事件中置身度外。”   温梦笑嘻嘻地举手,倒是懒得起身,索性宣告:“如此热闹,别忘了雨霖宗啊。”   大的宗门基本上都加入了其中,有些小的门派,因为人手不足,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等等许多因素,到最后也没有说要加入,不过他们还是说,会尽力向各位提供帮助。   原本寂静的宴席,就此变得热闹生动了起来。   唐姣听到身旁的昙净法师略带怀念地说道:“许久不曾见过这般场景了。”   “禅师说得没错。”唐姣望着眼前的景象,感叹道,“只有大灾当前,众人才会戮力同心,摈弃前嫌,大抵禅师所言的‘结束乱世,开启新的盛世’正是如此场景吧。”   “或许那冥冥之中的天命,想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昙净垂首念了一句佛法,兴致却并不是十分高昂,说道,“然而,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唐姣点点头,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但没来得及问的疑惑。   “禅师,这七位将要登临尊者之位的真君是如何选择的呢?”她问,“赤血帝君、渊藏帝君,不才是距离十阶尊者最近的存在吗?还有经历过阴火的珩真君、谢真君,不都是丹修界与气修界的佼佼者吗?为什么敕令传达给了那七个人,而不是这四个人?”   昙净手中的念珠拨动一颗,紧接着,又是一颗,簌簌地发出声响。   “在更久之前,应是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引发浩劫,却因为楚尊者的干涉而落到了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的身上,他们二人虽是最接近尊者的存在,却已跳脱天命之外,来去自由心定,迟迟停留在此间,怕是忌惮对方会在自己离开后动手。”他顿了顿,又说道,“至于珩真君与谢真君......这二人自有劫难。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彼时的唐姣,并没有理解到昙净话语背后的含义。   倒不如说,这时候,所有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浩劫是人来引发的——更久之前是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五百年前是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经受劫难的人不多不少,正好有九个,一个是殉葬者,七个是顺利登上尊者之位的幸运儿,两个是引发浩劫的导火索,亦是牺牲者——而这次的导火索并未出现。   然而,真的没有出现吗?   或许早就已经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只是被尘世所隐藏,未能显露出来罢了。   就像逍遥门与燃灯宗在许久之前就有争执,屡次意见相左,但大家都没有在意,毕竟,就算是感情再好的少时玩伴也会有争吵冷战的时候,也会有无法接受真相的时候。   未知的、不可预见的将来在大笑声中融入酒水,跌宕成零星的碎光。   谢南锦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酒杯,难得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起哄,安静得不像他。   珩清本来也不喜欢热闹,可谢南锦竟然如此安静,让他不由得侧目观望。   在他预想中,这个人哑了才会这样安静。哦,不对,他就算是哑了也能在你脑海中喋喋不休,即使是当年隔着铁栅栏对望之际,谢南锦也没有露出半点怯色,很趾高气扬地指使,抱怨,什么“我想出去”、“你偷偷把门打开好了”之类的诨话都说得出来。   珩清手指一划,略施小计,让谢南锦手中剥好却迟迟没能喂入口中的葡萄掉进了杯子里,引得酒水四溅——反正没溅到他身上,谢南锦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立刻挂上了很轻浮的笑意,慌里慌张的,扯住衣襟查看那些水渍,听得友人询问道:“你怎么了?”   谢南锦动作一顿,嘴里还是抱怨道:“你忽然之间做什么......”   珩清平静地打断了他太过刻意的转移话题:“谢南锦,这不像你。”   谢南锦脸上的笑意微僵,手还扯住衣襟,止在半空中,像是被这话所凝固了似的,半晌,无奈地叹出了一口气,敛去那些并不真实的笑,承认道:“还是瞒不过你啊。”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兴兴向荣,好似枯木逢春,燎原过后生出的新芽。   就连珩清,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幅场景所打动了。   他淡淡地敛眸,双手交叠,问道:“怎么,你不想参与此次行动吗?”   “倒也不能这么说。”谢南锦托着下颔,说道,“只是忽然有种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觉。我实话和你说好了,珩清,我有点害怕,但就连我本人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珩清闻言,转过去和谢南锦面面相觑,“害怕阴火?”   谢南锦点点头,“可能是。”   珩清觉得没道理,“我都没害怕,你怎么会害怕?”   谢南锦摊开手,“谁知道呢,或许我也到了和你一样多愁善感的年纪了?”   珩清翻了个白眼,骂道:“我不该好心问你的。”   谢南锦说:“是是是,你好心,当初就是珩大好人将我从幽州域救出来的。”   他还是习惯插科打诨了,说完这句之后,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了。   但是珩清毕竟是珩清,他是要从别的地方讨回点什么的。   就像当年生辰之际,从他手中抢过去的那支甜得有些腻人的、并不好吃的糖人。   珩清盯着谢南锦,轻飘飘的,只问了一句,就将他的情绪点炸了。   “怎么。”他唇齿间泄出一声嗤笑,“害怕的话,你要逃吗?”   谢南锦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杀气腾腾,“诶”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什么时候逃过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哭着喊着,想要逃避现实,而我把他拽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谁非要我帮忙拦着药王谷的那帮人,就因为他不想解释太多。”   珩清说:“你说的这个人是我。”   谢南锦哽了一下,将眼前的人上下打量,疑惑道:“你如今变得好坦诚。”   他一边假惺惺地说着“你不是珩清,是不是被谁夺舍了”、“把我的朋友还回来”之类的话,一边凑过去真打算从珩清脸上揭下□□之类的东西,珩清左右躲闪,眉头皱得紧紧的,最后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险些掀翻桌子,谢南锦这才收起玩心罢休。   珩清整了整衣服,没好气地说道:“我心愿已了,真诚待你,你反而不领情。”   在浮屠之棺中与家人道别,送走亡魂,他也算是真正放下了那些压在心头的事。   可是谢南锦呢?珩清想,那时候谢南锦还像如今这般,插科打诨,引得珩莲等人都笑起来,说他真是数百年如一日,都没有变过的,他们倒是放下心来纷纷离去,但是珩清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笑盈盈的谢南锦,暗自奇怪,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变化?   以前是因为太注重自己的事情,没有心思再去关心别人。   如今心愿已了,珩清回望之际才发现,谢南锦这些年的表现太奇怪了。   珩莲他们不知道,但珩清是知道的。   他为了那不存在的记忆,沦为阶下囚,经受了无数次的搜魂,忍受剜心之苦,百年不见天日,入目所至,足底所往,皆是狭窄昏黑的囚室,受尽折磨,又怎会一如往日。   除非,他如今的这些洒脱与乐观,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那他这几百年来,又是如何独自忍受这种痛苦的?   一念至此,珩清看着眼前呆愣的友人,少有的耐心劝告道:“我已经接受了我的一切,无论是曾经还是将来,谢南锦,希望你也能接受你的一切,这一次不要逃避了。”   “什么叫——这一次不要逃避了?”谢南锦还是很不爽他这个措辞,但是他并没有再简简单单想着糊弄过去,而是将视线挪向热闹的中心,像是想借此温度来温暖他已经变得冰冷的指尖,说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肯定去的。我是谁?我可是整个修真界最年轻也最伟大的气修,这场横贯九州与深层地域的宴席,我又怎么可能缺席呢?”   然而,他心里却想,珩清,你并不知道我在恐惧什么。   几百年前,你为了将我救出幽州域,不惜深陷囹圄,放弃自由的客卿身份,成为药王谷的长老,又加入九州盟刑狱司,以身担保,我绝不会做出背叛九州盟的那种事情。   可要是我真的如笑尘尊者所说,身份并不清白,是负罪之人,你又该如何是好? 第119章   ◎“你总是要向我认输的。”◎   前往深层地域的时间, 定在十五日后。   这十五日之中,几乎整个修真界都在浩浩荡荡、紧锣密鼓地修习锁息之法。   当初高台宴上都说好了,进入深层地域的修士必须满足以下要求:   一、必须得熟练掌握锁息之法;   二、修为必须高于八阶;   三、每宗至少留下三位八阶以上的修士镇守九州。   第一点是为了那些进入深层地域的修士, 若是不慎被阴火所侵蚀之后,尚有守住心关的余力,免得走火入魔, 当场命丧地域,第二点则是因为修为太低的修士也没什么必要进入深层地域,不如保留实力,为以后做准备,至于第三点要求,也与第二点同理。   尽管这三点是硬性要求,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外的。   这个例外就是拥有天品法宝的唐姣。   天品法宝因其效用逆天,所以是有数量限制的,百年仅出世一个。   迄今为止, 整个修真界只有二十个天品法宝, 皆登记在册,风薄引也说过了, 修真界的九阶修士共有三十二位,连他们都没能人手一个天品法宝,就比如徐沉云、萧琅, 都是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下去的,基本上所有人都默认天品法宝是九阶修士所拥有。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至少其他的那十九个天品法宝都在九阶修士手中。   而天品法宝中唯一的炉鼎,是这二十个中的例外, 掌握在六阶丹修唐姣手中。   在商量到底由哪几位前往深层地域之际——   唐姣掰着手指细数:“我会锁息之法。”   徐沉云说:“深层地域如今于你而言太过凶险。”   唐姣继续说道:“我可以给珩师父打下手。”   珩清说:“我不需要你给我打下手。”   唐姣绞尽脑汁思考:“我还可以梳理各位的神识......”   方明舟说:“小徒弟, 我能理解你, 但是你最好还是留下来跟师父一起。”   说实话,唐姣并不想老老实实地呆在九州,是因为她几乎所有重要的人都要去深层地域,那地方隔绝天日,难以联络,就像是在她生命中失去了音讯一般的,这很可怕。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想到这里,唐姣恶狠狠地瞪了煽风点火的徐沉云两眼。   从徐沉云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凶恶,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秀眉微蹙,露出小小的牙尖儿,像是装模做样地在吓唬他,无奈根本就没有起到半点威慑的作用。   “师兄。”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跟我过来一下。”   徐沉云被唐姣拽住腰际的玉佩,朝其他人抱歉地摇摇头,跟过去了。   谁知道他一个九阶剑修是如何被拉住那根细细短短的红绳子就能牵着走的。   剩下的几位丹修耸了耸肩,和卿锁寒继续讨论到了深层地域之后的计划。   徐沉云和唐姣绕过拐角,踏入漫长的回廊,远离喧嚣,寂静在二人之间弥漫。   唐姣原本是在前面自顾自地走着,冷不丁止住了脚步,徐沉云稍一迟疑,也停了下来,下一刻就感觉肩膀被猛地推了一下,力道挺大的,能感觉出对方的努力,不过对他来说还差了许多——合欢宗的大师兄脑子飞速运转,决定顺势向后靠去,抵在墙壁上。   紧接着,小师妹的手臂就撑在了他的身体两侧。   因为身高有限,所以只堪堪贴在他肩膀处,并没有很标准地撑在他脸旁。   这是不是叫“壁咚”?徐沉云在想要不要稍微蹲下来一点。   正在他思索之际,唐姣怒气腾腾地开口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的人生还很漫长。”徐沉云垂眸看向她,撞上她眼中翻腾的怒潮,“深层地域对你来说太过凶险,即使是我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我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你陨落。”   “那我呢?难道我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龟缩在宗门里等着你凯旋?”   唐姣声音发抖,一字一顿地质问他。   “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因此感到折磨?”   徐沉云哑言,只能听着她继续倾泻自己压抑许久的感情。   “我明明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放任你以身犯险过了,又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再度在我眼前发生?”唐姣说到这里时,忽然放轻了语调,“这样实在是太残忍了。师兄,我真的很害怕,这是我在得知你将要入魔之时的唯一感受,你又想让我痛苦一次吗?”   徐沉云的嘴唇动了动。   然后就被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嘴,话也收住了。   唐姣仰着脖子问:“你是不要说‘可是你的实力不足以护身’?”   徐沉云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唐姣猜测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   她又问:“你不行?”   徐沉云的瞳孔微微收缩,盯着她,掌中温热的吐息一滞。   唐姣胆子很大,踮着脚尖几乎要将身体贴在他身上,嘴还给他捂住了,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合欢宗的大师兄,刑狱司,九阶剑修,连保护我一个六阶丹修都不行?”   “在地域探索的队伍中,若是有丹修,其他人就要承担起保护丹修的责任。”她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说道,“不久前将你从心魔中救出来的人是我——丹修大会夺得头筹的是我——拥有天品法宝的人还是我。我可以剥离丹药,我的炉鼎可以将炼制出的丹药功效提升十分之一,我能保证我有价值,为此行提供便利,师兄你呢,你可以承担起保护好我的责任吗?还是说,你要像方才一样告诉我,‘即使你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   “那么——”   唐姣轻轻地笑道:“我要求助别人了。谢真君也好,祁真君也罢......”   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止在这里了,没能叫她继续说下去。   滚烫的唇舌将嚣张但十分管用的狠话撕碎、捣烂,背脊抵在墙壁上的换了人,大腿被握住,陷下一块,揉出如同饱满多汁的桃子的娇嫩颜色,腿弯落在铁质的护腕上,惊起阵阵寒意,她不得不环住他的脖颈,鼻腔中却还要逼出一声若有若无撩拨人的低笑。   等到终于分开,各自喘息之际,额头相抵,唐姣再次确认道:“行吗,师兄?”   她是非要从他这里讨一个说法不可了。   徐沉云眼神晦暗,刚凑近半寸,又被她用指尖抵住嘴唇。   “不许亲了。”   轻描淡写就锁住了他的行动。   明明她才是那个被制于掌心中的人,徐沉云想,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对她太过溺爱,才让她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完全不畏惧?像是小兔子要从狼的嘴底下叼走食物一般。   唐姣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了,她确实是一点也不怕他的。   而且,因为对方毫无底线的忍让包容,她觉得她才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你总是要向我认输的。”她非常笃定地说道,吐息清晰可闻,挟着淡淡的甜腻桃花香气,眯着眼睛,很狡黠地笑,“我知道师兄此生未尝一败,然而这件事只有你我知晓,向我认个输,松口让我也跟着去,又如何呢?只要你不开口,我可以说服他们。”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除了徐沉云,也没谁能拦得住她了。   徐沉云沉默了半晌,颈上的喉结轻轻颤动,像是欲坠未坠的果实。   而小兔子就这么仰着头瞧,等着那果实自己掉下来。   最终,果实掉下来了吗?大概是掉下来了,因为徐沉云松开托住唐姣腿弯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际,将头埋在她颈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承认道:“是的,你赢了。”   唐姣感觉到他呼吸絮乱,想,原来他也会有不相信自己手中剑的一日。   她嘴边不自觉扬起了笑容,回抱住徐沉云,正想表达一下自己很信任他——   却感觉到耳垂被咬了咬,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听不出情绪如何的:“不过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我认一次输,就要加倍向你讨回几次来......小师妹,我知道你对自己十分有信心,我也对你十分有信心,相信你今夜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向我求饶的,对吧?”   唐姣:“......”   终于落到怀中的果实,忽然变成烫手山芋了。   她哭笑不得的想,我现在扔掉还来得及吗?恐怕是来不及了。   等到两人回到人群中的时候,方明舟好心询问道:“小徒弟怎么脸色这么差?”   唐姣说:“前途未卜啊。”   方明舟:“在担心此行能否顺利吗?”   唐姣:“那倒不是。”   方明舟寻思,难道会有比阴火还叫人害怕的事情?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唐姣就放出了一段让在场丹修震惊的话。   “我的春山白鹤鼎如今有条名为‘天光同昼’的效用,使得鼎中炼出的丹药药效提高十分之一,十次之中,必定有一次炼制出的丹药会出现越阶的情况。”她如此说道,“尽管法宝已经认我为主,但是当主人在场,并且允许的情况下,交由其他人使用也是可以的。我认为这一点能够对此行起到很大的帮助,不知道各位能否破例让我同去?”   温梦的反应很快。   不愧是九阶丹修,她立刻就握住了唐姣的手,环顾一圈,理直气壮地说道:“方才究竟是谁说不让唐姣去的?大家都是从低阶一点点修炼上来的,不是吗?让她去吧!”   祁燃点破她:“你是想用一下天品炉鼎吧?”   温梦义正言辞:“不可能,绝无可能。”   方明舟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活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听到哪个炉鼎有如此功效的。   尽管春山白鹤鼎是他给唐姣的,但当时春山白鹤鼎初具雏形,无论是谁也不知道它今后会成长到何种地步,要知道,唐姣才六阶,炉鼎就有这般功效,以后不是更夸张?   赵玉微也很震惊,但是相较于温梦单纯的想用一下炉鼎,她考虑的明显更多。   “五百年前,阴火一事中,所有丹修的炉鼎没日没夜的燃烧,不曾停歇,这次听卿真君的描述,应该也需要我们当场开鼎炼丹,作为所有修士最坚实的后盾,为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丹药。”她说道,“原本此行就打算让所有天品法宝发挥效用,我认为唐姣说得没错,丹修界此前从来不曾出现过天品炉鼎,这确实会为我们带来极大的便利。”   炼丹的过程中,丹修或许会疲惫,但是炉鼎不会。   只要一直让春山白鹤鼎在轮替中燃烧,其他人也能有喘息的时间。   卿锁寒点点头,说道:“我方才也说过,深层地域的核心区域是空的,在那里不会受到阴火的侵蚀,在计划中原本也是打算让丹修们在此地安心炼丹,其余修士则赶赴阴火之中。唐姣虽然是六阶修士,在那里应该也不会出现太大问题,更何况,在座的丹修们都是九阶以上,想要分出注意来保护一个能够提升炼丹效率的修士,应该并不难。”   她转而询问另一人,“对吗,珩真君?”   珩清——他不想承认,但是他早就对春山白鹤鼎很心动了。   此前不想让唐姣去,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如今确认她的安危能够得到保障之后,他稳住了纹丝不动的冷静表情,双手环胸,指尖在臂弯轻敲,端着架子说道:“嗯。”   于是全票通过,唐姣得以破例加入此次行动。   本来说好的是由她来教珩清和谢南锦锁息之法。   但是,很遗憾,她第二天没能起来,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痛的。   嗓子也完全说不出话来,用她的说法就是“感觉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古物”。   与之相对的是徐沉云神色奕奕,“体贴”地接下了唐姣的任务,等到唐姣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才离开,去别的门派看那些修士们修习锁息之法的情况,时不时指点几句。   唐姣重新振作起来,很高兴自己与珩清之间的地位轮换,成了她是师父了。   结果高兴了不到半天时间,她就发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谢南锦学习东西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可怕,珩清才刚刚入门,谢南锦就已经融会贯通了,她在这里耐心教珩清,谢南锦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指指点点。最恐怖的是,他有时竟然还能看出唐姣的错误来。   不愧是修真界最年轻也最伟大的气修,恐怖如斯。   珩清问:“你觉得谢南锦怎么样?”   唐姣诚实说道:“聪明得有些烦了。”   珩清中肯地评价:“很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这种人太恶心了。”   谢南锦:“......喂喂喂,我都听到了!”   唐姣默契地和珩清一起装聋作哑,假装听不到他说话。   不过,虽然学得没有谢南锦快,但珩清也只用了四天时间就掌握了。   至于其他宗门的人,只凭符箓中的记载修习,最多用了十日,尽数修习完毕。   又过了五日,众人齐聚微尘地域,准备前往潜藏于地底的那一片地域。 第120章   ◎“这一次,我们选择了你。”◎   有九州盟从中周转, 封锁三大地域这件事变得很简单。   原本地域探索是需要向九州盟申请名额的,从今日开始,九州盟不再对其他修士分发地域的名额, 除非前往深层地域的这些修士顺利返回九州,并宣布他们已平定大灾。   深层地域的入口在它的灵脉处,对应着九州三大地域的灵脉。   之所以选择了微尘地域的这条灵脉作为突破口, 则是和几十年前徐沉云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地域的灵气愈浓郁,生灵就愈温和,所对应的深层地域阴火就愈弱,从这一点来说,微尘地域是最合适的突破口。徐沉云当初从这里进入深层地域之时没有任何人引导,所以迷失了方向, 被阴火所侵蚀,而这一次他们有卿锁寒引路,明显顺利许多。   众人立于微尘地域的灵脉之上。   除仍在恢复的昙净法师, 修真界的二十五位九阶真君, 全都在这里了。   还有百余名八阶修士,功法、宗派不尽相同, 自九州八方赶来,共赴此约。   地域中的生灵仿佛都被这浩浩荡荡的来者所惊扰,纷纷离去, 躲入巢穴之中,天地静谧,唯有蓝色光芒组成的巨人对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察觉,一如这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习性, 静默地行走在蔚蓝的河流上, 出生、行走、休憩、消亡, 演变着万物的生与死。   这是地域的产物,蕴育着最纯净无比的灵气,却没有任何意识。   它们仅凭本能而行动,时而越过修士的头顶,时而从他们身上穿过去,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古老生物与自己产生了交汇,而这一霎的交汇转瞬即逝,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一次来到地域的时候,唐姣着实被这样的景象所震撼了。   不过,看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况且他们此次的目标并不在微尘地域,而是在灵脉的更深处。   作为七人之一,卿锁寒自然站在了最前列,朗声说道:“诸位此行的目标,一是找到如今位于核心区域的那六位真君,二是协助我们七人平定阴火。在进入地域之前,我想再强调一遍,核心区域所占据的范围不大,大约只有微尘地域灵脉的百分之一大小,甚至还没有一座山头大,不足以让我们所有人都身处其中,经过商议之后,我们决定将此地作为丹修炼丹的地区,其余人都需要动身镇压阴火,这一点,各位都是知晓的。”   罡风撩拨,将她的衣袍卷起斑斑水光,龙与游鱼的纹路在袍上若隐若现。   “能够于此时前来此地,我相信所有人都是胆识之辈。”她说着,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过于澄澈的金色有种岩石的质感,透出森然的冷光,“进入深层地域之后,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修士产生不满的情绪,因此而发生冲突,这话不止说给其他宗门的修士,也包括我族的渊藏军在内,所有人都必须得遵守,一遇阴火,任何人都不允许退缩!”   卿锁寒的目光巡过其他人,视线所至,没有任何人挪开视线。   她收回视线,主动向后退了一步,向右侧的卿燃渊示意。   萧琅站在她的左侧,这三人位于前列,难得有一起出现的时候。   尤其是他们都没有身披甲胄,仅着常服,这更加难得。   整个九州,包括合欢宗与药王谷在内,所有门派间的仇恨、间隙,都抵不上凤凰族与龙族,他们三人此举算是表现了决意——连我们都能暂时摒弃前嫌,在座更要如此。   卿燃渊沉吟片刻,朝眼前的老对手伸出了手。   “那么,赤血帝君,大灾当前,让我们暂时遗忘两族间的恩怨吧。”   语气算不上有多和善,不过好歹很平静,面对弑父仇人,已经做足了礼仪。   萧琅当然不可能不给他的面子,微笑着点点头,握住了卿燃渊的手。   “合作愉快,渊藏帝君。”她说道,“赤血军会全力配合渊藏军的行动。”   掌心分离之际,卿燃渊和萧琅几乎是同时召出了甲胄,漆黑的火焰与金色的火焰盘绕攀行,被死亡所浸黑的甲胄遮盖龙族帝君的锦衣,被血液所染红的甲胄披戴凤凰帝君的身形,坚实冰冷的龙鳞和柔韧滚烫的翎羽所编织的长袍逶迤垂落,被风掀起了一角。   “四门派系修士,可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   萧琅抬起手臂,甲胄碰撞出铿锵之声,说道:“我符修应当如何?”   啊——唐姣立刻想,这个我会背。   倒不如说,修真界的所有修士,在入门前都要先学习这一点。   它是所有修士在懵懂之际,对这缤纷而又神秘的修真界所窥探的第一眼。   符修齐声答道:“我符修当布阵设诀,庇天地、震八方。”   紧接着,谢南锦出言接道:“我气修应当如何?”   所有气修都用一个答案回应了他:“我气修当维系诸道,遣本源、调阴阳。”   然后,是身为剑修代表的徐沉云,同样询问道:“我剑修应当如何?”   包括江赴亭在内的剑修应下了这句话:“我剑修当以身为锋,斩诸邪、破万法。”   唐姣目光炯炯地盯着正欲开口第四位刑狱司。   珩清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在座丹修,都知道自己的责任吧?”   他还是要搞点特殊的,毕竟是最后一个开口的,总要收个尾,换个说法。   唐姣与身旁的祁燃、温梦、赵玉微等丹修们相视一笑,随即启唇回答——   “我丹修当灼体炼心,顺道法、忤常理。”   符修象征着镣铐与法则,布阵镇压阴火;气修象征着纽带与变幻,维系调和各派;剑修象征着利刃与裁决,抵挡阴火突袭;而丹修象征着盾牌与守护,为他人提供支撑。   这就是四门派系的修士在此行之中的职责,与特性相对应。   确定所有人都做好充分的准备,也有足够的决心。   四位刑狱司与龙族的兄妹对视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徐沉云率先召出了剑,随后,所有剑修都拔出了剑,一时拔剑声不绝。   大敌当前,那些剑却兴奋得颤抖,发出阵阵嗡鸣声,像是迫不及待似的。   旁边的谢南锦舒展手臂,手腕一震,敕召诸将旗显现在掌中,漆黑细穗在他臂弯间滞留,如同盘蛟,在场的气修纷纷召出了自己的兵器,漫天兵刃法宝,好似黑云压城。   剑修来开路——气修在旁辅佐——为符修布阵与丹修炼丹创下条件。   卿锁寒缓缓吸进一口气,浑身的气势变得沉静下来,呈拉弓捻弦的动作,一只手悬在半空中,肘部与肩膀平行,另一只手随吐息拉开那根并不存在的弦,荧蓝色的光芒在她的指尖浮现,身形愈张,光芒愈盛,待她彻底拉开弓弦之际,那光芒已经凝为实质。   她拧转身形,睁开眼睛,朝空中射出那一箭。   利箭拉扯地域中的气流、灵气,掀起骤风,好似雷霆撕裂天际。   破空声轰然炸响,唐姣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看到那支荧蓝色的箭直冲云霄,却又在即将刺穿地域结界之际堪堪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分裂成千万缕细雨般的箭,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转而簌簌向下坠落,铺天盖地,压向微尘地域的灵脉,将人群包围在其中。   至于这些箭之后如何了——所有人都不清楚。   因为,下一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眩晕。   像是所有人都站在名为“九州”的巨人的掌中,而它轻描淡写地翻过了手掌。   失重感过后,足底重新落到地面,周围的气温陡然变高,烧灼得皮肤发出裂响。   锁骨处的剑印立刻产生了反应,凉意为混沌的头脑带来清明,唐姣察觉到这是徐沉云在提醒自己,于是赶紧将真气覆于身体表面,有节奏地吐息,定了定神,望向四周。   徐沉云说,他这时候恐怕来不及赶赴她身边,好在保护所有人就算是保护她了。   不过,尽管嘴上是这么说的,他还是很谨慎地留了一道剑印在她身上,当作底牌,也不知道是在回应唐姣当初激他的那些话,意喻着“我可以承担起保护好你的责任”。   呈现在眼前的,是九州之下的那片危险地域。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这里并非寸草不生的地方,而是生活了许多唐姣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花草鸟兽,潜行在阴火之中,仿佛九州的灵兽在灵气的作用下畅行无阻。   或许,对于它们来说,阴火就像是灵气一样吗?   就算是修士进入灵脉深处,也会因为灵气的过载感到不适,需要用真气守住心脉,或是服用丹药,而如今他们抵达深层地域,同样也会因为阴火的出现感到不适,可无论是阴火还是灵气,都没有意识,它们对于修士并非怀有恶意,而是生来就是如此罢了。   在有人发现用真气护住心脉的方法之前,修士们是不是也将灵气视作邪物呢?   深层地域中,是否也会出现像三大地域中的那些蓝色巨人?   唐姣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些荒唐的念头。   但是现在明显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抬起视线,目光所及,皆是翻飞的剑影。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高阶修士,不需要谁来提醒,他们在进入地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动手了,锋利的剑刃劈开张牙舞爪的阴火,剑招密不透风,偶有疏漏,也被紧追的气修阻拦,在真气的碾压下湮为飞灰。即使从来没有配合过,他们也十分默契。   卿锁寒的掌心中发出荧光,伴随着这光芒引路,众人一步步向核心走去。   确实如她所说,走得越深入,周遭的阴火反而越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人声,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百无聊赖,尾音拖得老长老长的。   女声说:“嘿,我又赢了。”   颇为烦躁的男声说:“顾淬雪,你都赢了六百七十三次了,我怀疑你动了手脚。”   女声闲闲散散的,无奈道:“我手气好咯,接下来该发掘谁的黑历史了?”   稍显冷淡的男声迟疑道:“似乎是我。”   温柔的女声应道:“这次确实是楚家主没错。”   满肚子坏水的男声轻笑道:“要不然,说说当年你兄长出嫁的事?”   爽朗的男声附和道:“哦!楚弟,我也不瞒你,我对这件事的确很感兴趣。”   冷淡的男声,也就是楚明流,闻言,思索了一阵子。   再开口的时候,他问:“诸位是想知道什么?”   闲散的女声,也就是顾淬雪,说道:“我听说你当时哭得最惨,这是真的吗?”   楚明流:“......”   燕问天倒是很坦荡,“我也听说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对对,真的还是假的?”   顾淬雪说:“楚家主,愿赌服输啊,其他人都说了那么多,你可不能耍赖。”   即使没看到楚明流的表情,在场的人也能感觉到他的纠结与挣扎。   “是。”他最终坦诚道,“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很崇拜兄长,觉得他如此厉害,原本该接手家主之位的,在得知他要远嫁凤凰族之后,替他觉得委屈,于是做了傻事。”   宋灵舟说:“何为‘傻事’?烦请展开说说。”   其实这时候赶来的队伍已经离得比较近了,喊一声就能打断他们的谈话。   但是,也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样的想法,在场所有人竟然都没有说话,最着急的当属楚氏的那几个代表,若不是身边的人拦住了,他们恐怕就要喊出“家主不要再说了”。   阴火之中站了上百个人在听八卦的事,可不能告诉楚明流。   喜闻乐见的看戏中,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谢南锦的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   那边,楚明流想了想,问道:“冲上去拦住迎亲的车队,算傻事吗?”   苏荷说:“算。”   楚明流:“哭得满地打滚,被兄夫捆起来,算傻事吗?”   侯谨:“算。”   楚明流:“洞房之夜,早早地就躲在了床底下,结果被发现了,拽出来,还在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最后因为肚子饿了,被迫按在桌子旁边一起吃了晚膳,算傻事吗?”   燕问天:“算。”   楚氏代表几乎要老泪纵横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但是楚明流这个人......从小就很实诚。   当年如果不是楚明诀被凤凰族掳去,楚氏其实根本没考虑过楚明流的。   他没有感觉到来自楚氏的怨念,继续说道:“那么,凤凰神树结出了蛋之后,交由我兄长孵化,我看不得他被子嗣拖累的样子,寻思抢过蛋砸了也好,于是月黑风高之夜摸到他宅邸里随便拿了一颗,藏起来,结果怎么砸也砸不烂,最后累得索性倒在上面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忽然发觉竟然是我把侄女孵化出来了——这个也算傻事吧?”   宋灵舟:“噗——咳咳,算的。”   阴火之中,众人面面相觑。   萧琅低声解释道:“长女确实很黏她舅舅。”   再补一句:“小孩子嘛,谁越不喜欢她,她就越喜欢黏着谁,没想到长大也这样。”   楚氏代表们内心顿时警铃大作,只想冲上去大喊一句“警惕凤凰族皇女”!   唐姣瞥了赤血军一眼,发现他们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并没有恼怒,她想,看来虽然楚明流本人并不觉得,但是他在凤凰族之中的人望其实还不错,对他容忍度非常高。   而龙族那边儿,也都是很愉快地猛听死对头的丑闻。   直到顾淬雪指出:“楚明流,你是兄控吧?”   楚明流怔住,“什么叫‘兄控’?”   顾淬雪说:“渊藏帝君那种就叫‘妹控’,你对照理解一下。”   楚明流低声抗议道:“我觉得我对兄长还没有渊藏帝君对卿真君那个地步吧。”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忽然被提及的龙族兄妹身上,他们的脸色都不好,卿燃渊的脸黑得像锅底,而卿锁寒脸上的笑意也挂不住了。   “得了吧。”顾淬雪还在笑,“像三分都不得了了,完全一样你就完蛋了。”   顾淬雪,有种当着正主的面作死的美。   感觉再不打断她的话,接下来被打断的就是她的腿了。   萧琅决定赶在龙族动手之前救救顾淬雪,也救救她的笨蛋小舅子。   撕开最后一层阴火屏障的时候,那六个人还围着坐的,中间散落着牌,看到外边浩浩荡荡过来了这么多的一群人,尤其是龙族的帝君与圣女,更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们也都不是傻子,这个脸啊,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顾淬雪脸皮厚,还能笑嘻嘻地打招呼,楚明流脸皮薄,望见萧琅,又望见她身后神色复杂的楚氏代表,恨不得当场去世。   至于侯谨、燕问天、宋灵舟、苏荷,则是各自望天,反手把牌毁尸灭迹了。   原本很感人的相逢场面,因此毁于一旦。   穷顶城的副手咽下满腔豪情,干巴巴地打招呼:“城主,好久不见啊。”   燕问天方才没说什么不好的话,比其他人要好一些,爽朗笑道:“好久不见。”   忘天川的接班人很直接地说道:“宋灵舟,你还是去死吧。”   宋灵舟手里的折扇一顿,很委屈地说道:“啊?怎么能这样骂前辈呢?”   苏荷朝自己的代理庄主伸手:“这一路寻过来,一定很辛苦吧。”   琉璃山代理庄主握住苏荷的手,该眼泪汪汪还是眼泪汪汪,就是嘴里说的话,怎么听不像是那回事:“庄主,这几十年来只能玩牌,一定觉得无趣吧?回去玩点别的!”   苏荷:“......”好想把手抽出来。   侯谨和珩清对视了一眼。   珩清讽刺道:“怎么,你也想要?”   侯谨严肃地摆了摆手:“大可不必。”   和他相比,祁燃就给面子许多了,环住侯谨的肩膀,“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侯谨的喉结滚了滚,觉得祁燃像在哭丧,很绝望,但到底没有挣脱出来。   顾淬雪很夸张地将手放在眉骨处,看向空中,眼睛随之转动,那剑影虽然纷乱,她却能看清楚那些人到底是谁,红衣最为明显,所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徐沉云,大大咧咧地向自家宗门的大弟子打招呼:“徐沉云!你如今混得怎么样了,感觉还不错啊——”   徐沉云没心思跟她闲谈,阴火和他像是拉锯战似的胶着,哪有空闲聊天?   稍微点了点头,也就算是打招呼了。   顾淬雪也不在意,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其他人分走了。   她的视线一扫,就跟人群中的另一个合欢宗弟子直直地对视上了。   唐姣迟疑着指了指自己:?   顾淬雪点点头。   还没等她思考要不要出列,一道红绸缠上她腰际,直接将她拉了过去。   香风扑面,唐姣恍惚感觉自己好像撞在了很柔软且有弹性的东西上,不等她仔细思索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顾淬雪已经揽住了她的腰,抱了个满怀,另一只手在她脸上仔细摸索,捏了好几下,那过于精致的脸庞凑近了,朱唇开合,感慨道:“小乖,是谁这么有品味,把你收入合欢宗的?那人是我肚里的蛔虫罢,怎么挑到我如此心仪的长相?”   唐姣的脸颊被她揉圆了搓扁了,不敢反抗,声音含糊地回答:“方师父......”   顾淬雪说:“方明舟这小子,不错啊,回去之后称赞他。”   她的手顺势往下,正打算摸摸她根骨如何,修为如何,身上又为何有天品法宝的气息,结果还没将那缕真气探进去,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侧身堪堪躲开了锋利的剑气。   顾淬雪迅速换上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轻笑道:“诶哟嗬?”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剑气是从唐姣的锁骨处劈过来的,好似急于护主的狗。   手还是作死地没有松开,甚至把小姑娘更抱紧了些,顾淬雪低下头,碎雪般的长发洒落下来,将耳朵凑到唐姣的嘴边,问道:“你小声告诉我,你和徐沉云什么关系?”   唐姣配合地用手遮挡唇形,小声地说道:“掌门,我们两个是道侣。”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终于有合欢宗的弟子内销了!”   顾淬雪出乎意料的高兴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吃瓜太快乐,还是她觉得修改功法这事儿可以提上日程,感慨道:“真是的,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规则设下来不就是被人打破的吗?我等了几百年,终于等到这天了,而且这人选,还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她松开了唐姣,顺手帮她抚平了衣服上的皱褶。   “今天我心情很不错。”顾淬雪抬手召出长柄大刀,刀刃哐当一声撞在地面上,她倚在长柄上,活动了一下关节,伸了个懒腰,说道,“速战速决,回去再听你细说。”   赵玉微无奈道:“是该速战速决了,顾掌门,我们——”   这句话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顾淬雪执刀,指向的那个人,是谁也没想到的人。   “嗯嗯,速战速决,我在听,怎么不说下去了?”她笑盈盈的,浑身上下却骤然迸发出了杀气,距离最近的唐姣如堕冰窖,背脊发寒,顾淬雪虽然在跟赵玉微搭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向天际,不知何时停下身形的谢南锦,“毕竟‘心脏’也等来了嘛。”   珩清也发现了顾淬雪这一奇怪举动。   他正欲上前阻拦,却听到她这句莫名的话,喃喃道:“‘心脏’?”   除了中途离开的卿锁寒以外,其他五个真君明显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他们停下了短暂的叙旧,纷纷站到顾淬雪的身旁,侯谨经过珩清身侧之际,似乎低声叹了一口气。   唐姣也愣在了原地,顺着其他人的视线,望向谢南锦。   燕问天平静地解释道:“大灾如果没有引子,就无法蔓延到九州之上,而这个引子我们讨论了许久,终于得出了答案,他或是她,自会前来,因为使命在身,无论本人是否愿意,此地都会如命中注定的归宿一般的,冥冥之中牵引着心神,引他前来此地。”   宋灵舟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接道:“深层地域的核心区域之所以没有阴火,不是专程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才留出的破绽,而是因为核心区域最重要的,或许在三大地域中应该被称为蓝色巨人的产物,在千万年来逐渐诞生出了神智,迈开双腿,离开了这里。”   苏荷点头,“诸位既然来到这里,也能知晓,从九州到深层地域的通道是单向的。五百年前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撞碎山柱,原本并不会使得阴火从这端泄出,之所以引发阴火,是因为在更久之前,就已经有人开启了深层地域到九州之间的通道,创造出了这个‘门’,而两位真君的争执,则是误打误撞将‘门’摧毁了,阴火正是因此而出。”   她是符修,在空中画出了两扇门,原本通道互不干涉,却被她落笔拧为一股。   “说得更简单一点,就和三大地域的原理差不多。”苏荷说道,“修士可以随意进入地域,地域中的生灵却不能离开地域,这由九州盟的符修所设下的阵法,自古以来就存在于深层地域,它们恪守一切法则,直到那被我们称为‘心脏’的生灵擅自离开。”   “他,或者说是‘它’,正是身份一直以来都是个谜的谢南锦。”   不需要说得更明白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到,谢南锦略显挣扎的神情,而他的眼中逐渐泛起了紫色的光芒,浓郁得近乎黑色,而所有途径他的阴火,都很主动地绕开了他。   ——“因为这是同类”。   五百年前,阴火追上了尚还年幼的珩清与谢南锦。   吞噬万物的阴火是那样公正残忍,却并未索取他们的性命。   那时候的珩清不懂,但是如今他明白了。   同样看过那段过往的唐姣明白了,当时,是谢南锦挡住了珩清,阴火并没有将他烧为灰烬,而是一掌将他扫开,因为阴火很清楚,同类吞噬没有意义,即使烧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有分毫损伤,所以轻飘飘地将这个碍事的、莫名出现的同类推走,继续觅食。   而谢南锦以心头血淬炼的匕首,在徐沉云的意识深处那样轻易地就消灭了阴火。   不仅仅是因为唐姣的反应足够快,还因为它们本就是同源。   谢南锦是属于深层地域最核心的存在,他的心头血对阴火来说是极为克制的。   珩清低声说道:“可他什么也不记得——”   “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可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情,这件事就更加严重了,这说明他无法控制自己,随时都可能失控,再次打开通道,引发阴火泄入九州。”   “不要说不可能,因为从最开始,就是谢南锦将阴火带往九州的。”侯谨没有明确指出珩清的家人葬身火海的事,但是他相信,他能理解他的意思,“不论当时出现的是谁,或许并不是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或许并非因为争执,只要通道被开启了,山柱总有一天会因承受不住两方的压制而碎裂,只是他们二人的出现让这件事提前了而已。”   谢南锦,确实是突然出现在了距离不周山很近的镇上,遇到了珩家。   他每日跑过来蹭吃蹭喝,等到了傍晚时分就又跑了,他们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在遇到谢南锦之后,不过四五年的时光,就引发了阴火动荡。   他全然是无辜的吗?他确实是什么也不知情的吗?   否则,他为何在那时候要挡住自己呢?他难道就不怕被阴火吞噬吗?   不,不可能,谢南锦比任何人都要向往自由,他不会允许区区死亡作为阻碍。   那么,他确实是知道自己与阴火之间有冥冥的联系吗?   珩清的思绪一片混沌,无数的念头浮现又消失,像是梦魇的殷殷劝诱,他的脑袋开始疼了,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谁撕裂了他的神经,引以为傲的神识燃烧成了沸水。   一会儿是故去家人们的笑颜,一会儿是谢南锦不肯放手的背影。   “舍去一个人,救下所有人——这是任哪一个丹修都能做出的抉择,珩清,你是整个丹修界,乃至千年以来最优秀的丹修之一,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我们丹修的使命正是如此,最慈悲也最残忍。”侯谨说着,最终在其他人身旁站定,不再回头看向珩清,“五百年前的惨案不能再发生一次了,如果你无法动手,那也无妨,由我们来动手。”   燕问天遗憾道:“在高阳真君和水师真君之间,谁也没有做出抉择。”   宋灵舟叹息:“所以最后导致两位真君相继陨落,大灾随之而生。”   苏荷说道:“但是,这一次,我们选择了你,舍弃谢南锦。”   楚明流不善言辞,只是“嗯”了一声当作附和。   顾淬雪落下了最后一句:“珩真君,你不必接受,只需要看着就好了。”   这几位真君的声音,交叠往复,在整个深层地域中回荡,在珩清脑海中回荡。   紧接着,他们都动了起来。   徐沉云猝然回头,想要制止,然而与他对峙的阴火抓到了这一丝破绽,扑了上来,他虽然极力避免,却还是被划伤了手臂,肌肤蒸腾出呲呲的刺耳声响,不容他再分神。   他只能含着一口血,喊道:“等等!诸位不该替谁做出抉择——”   萧琅提醒道:“谢南锦,百年前,我解开禁制之际,对你说过,如果你真有失去控制的这一天,我会亲手审判你......”她说到这里,猛然发觉谢南锦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意识到,那些话不止对珩清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对当事人而言,几乎亲手葬送半个九州的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   或许,更加痛苦,更陷入迷茫的混沌状态的,应该是谢南锦本人才对。   他此时此刻,又是怎么想的?那张十分浮浪的皮囊底下......会是怎样的挣扎? 第121章   ◎映照出我“人”一面的镜子。◎   谢南锦从来到深层地域的那一刻起, 其实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非常熟悉,几乎将一草一木都刻进了骨髓。   但是, 谢南锦又能很清晰地意识到,他是没有来过这里的,也不可能来这里——因为他有意识的时候, 就已经躺在不周山上了,那一年,从身形来看,他应该是十一岁。   醒来之际,他仰面朝上,被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不得不伸手遮挡。   狭窄的指缝中,隐约望见流云拂过天际,飞鸟清鸣着掠过头顶。   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日光之后, 少年放下手, 坐起来,环顾四周。   他发觉原来天地之间竟是这般寥廓, 群山重嶂,好似屏风叠绵。   微风吹动草地,碧绿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的拍打在他的身上, 让他觉得轻飘飘的,心里痒痒的,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舒服, 又像难过, 他低头看去, 发现自己的双腿很徒劳地支着,手不知该如何摆放似的,胡乱撑住,有水滴溅在□□的身上,带来凉意。   茫然地抬起手碰了碰脸颊,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眶里在流水。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太明白,于是任由它这样流淌,渐渐眼睛开始干涩了,鼻子也有些发酸,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但他仍然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望着周围的景象。   像是要竭尽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浪费任何一分一秒地去汲取、掠夺,纳入眼中。   好新奇。他想,前十一年,他都在哪里,做什么?为何会错过此番美景?   少年站起身,擦了擦遮挡视线的水雾,开始慢腾腾地朝山下行走。   他见日月新奇,见众星新奇,观山海新奇,听风新奇,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万千景象朝他奔涌而来,他也一一欣然去接受。当然不能缺少了吃食,透着香喷喷热气的食物,至少他们将它称之为“食物”,若非疯跑之际,两眼一黑,饿倒在珩府门口,他不知道原来肚子空荡荡的发出震鸣声是在说它饿了,也不知道原来一直不管它的话会晕过去。   年纪相仿的少年看他急切地拿手抓取食物,往嘴里塞,嚼了两下就囫囵咽进去。   他露出了很难以言喻的神情,后来少年知道这个表情是叫“嫌弃”,因为他默不作声地将身形往后躲了,皱着眉头说道:“天哪,你是野人吗?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   年长一些的姑娘在旁边教训他:“珩清,不可以这样说!”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又听得姑娘语气温柔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忽然说不出话,闷着声咳了两下,锤了锤发堵的胸膛,姑娘赶紧指使旁边的少年“快去拿水”,那少年之前虽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这时候又很急匆匆地去取了水来,递给他,于是他就着手,将水一饮而尽,难受纾解许多。   终于能说出话了,少年指了指墙壁上的那副书画,问:“那上面写的什么?”   苏醒后五日,通晓此地语言,苏醒后十日,大约能猜出一些字的含义。   不过,现在要让他去分辨出那些书画上晦涩难懂的字句,还是有些困难的。   被称为“珩清”的少年,明显比他更博学多才,闻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很顺畅地念出了那上面的诗句:“‘锦鞯宝勒度南云,到处丛观暗驿尘。人喜此生初见象,我忧今世不生麟’,至于这幅山水画,是去年谢兆修士为了答谢我父亲所作的。”   少年稍一思索,很有自信地仰起脸看向他们两个:“我叫谢南锦。”   珩清与珩莲对视了一眼。   珩清迟疑道:“你这个‘谢’字,莫非是谢兆修士的谢?”   少年:“嗯。”   珩清又问:“那你这个‘南’字,莫非是度南云的南?”   少年:“嗯嗯。”   珩清继续问:“哦,那这最后一个‘锦’字,应该是锦鞯宝勒的锦吧?”   少年惊讶且佩服地看了他一眼,“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实在太傻了,珩家的姐弟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后来知晓他确实是无姓无名,索性随便取了一个,珩莲又劝他不要如此草率地做出决定,毕竟是姓名呢,需慎重细细思量,但是谢南锦说,都不过是名号而已,不重要。   在那之后,谢南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跟珩清在一起,阴火一事过后,他被打入幽州域过了百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好不容易出来了,基本上每天都像游魂一样在九州游荡,哪里有时间去深层地域呢?更何况,以他的身份,他也不该知道前往深层地域的方法。   那么,这熟悉又是因何而来的?   谢南锦想,回到故土般的感觉并未使他感到安心,反而使他心底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他很想就此返程,却又想起珩清那句“这一次不要逃避了”,硬生生打消了念头。   更何况,已经来到这里了,他又怎么可能就此离开?   这不是他的作风。   谢南锦垂下了目光,扫过泱泱修士,觅到人群之间的珩清。   珩清感受到目光,抬起视线,正巧与他对视上:?   说实话吧。谢南锦眯起眼睛朝珩清挥了挥手,看到他很莫名地翻个白眼,将注意力又转回队伍中,想,自己不是在很早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了身上的一些不同寻常之处吗?   珩清也不是没有质问过他:“你修炼得也太快了!不会是偷偷在修炼吧?”   谢南锦当初的回应是——无奈地摊开手,说:“没有啊,我一直在到处闲逛。”   珩清骂骂咧咧:“谢南锦,我真的很烦你这种说辞。”   可是他又没有说谎,也没有刻意想要隐瞒什么。   谢南锦的确没有专程修炼,为了避免麻烦,他选择了无情道来修,这样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全身心投入到云游九州之中了,他甚至没有拜入任何一个门派,几乎跟在街边小摊买了本破秘籍差不多的程度,那本秘籍也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他本身。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天地的灵气自会向他而来。   修真界中的所有气修见过他,都会感慨,怎么会有人生来亲和力就如此高。   谢南锦也想问,怎么会呢?   但是他想问的和这些人想要知道的完全不同。   他想问,怎么我修炼之际,不像是一阶一阶的艰难攀升,更像是普通地行走。   后来,当珩清很惊讶地告诉他,你已经九阶了,你是整个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九阶真君,谢南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原来我如今的这种程度,就是九阶了。   转念又想......可是,我醒过来之际,似乎就是这种程度了,甚至更高。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掌控这股力量。   与其说是他在修炼,倒不如说他在一点点学会掌控力量的方法。   更高的话是多高?——珩清回答,九阶以上,就是尊者。   不,谢南锦说,更高。   但是比尊者更高的,珩清已经回答不上来了。   整个修真界都无法回答他,因为尊者就已经是至高的存在。   那好吧,谢南锦耸耸肩,说,那就这样吧。   他本人其实并不想对所有事都刨根问底,斤斤计较半天,这太浪费时间了。他对自己也并不好奇,对他来说,十一岁之前的事情没必要记起,他只想享受当下,包括为什么当他遇见敕召诸将旗的时候,这令旗会很惊喜地央他跟它结契,就像它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明明它才是天品法宝,所有人都追逐的对象才对......这些他都不深究。   就像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尘封的记忆般的。   直到谢南锦走到了今天,再次踏入深层地域,那上锁的匣子终于有所松动。   进入地域的那一刻,锁开始咔哒咔哒作响,隐隐有碎裂的迹象。   在来到地域的核心区域时,原本就已经损坏的锁彻底碎裂,掉落一地,谢南锦想要把匣子按住,他不想看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所以——所以,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一边竭尽全力地挣扎,一边听到那六名修士的声音灌入耳蜗。   “......它在千万年来逐渐诞生出了神智,迈开双腿,离开了这里。”   记忆出现了断片、回闪,熊熊烈火将视野烧成灰烬,掩去这五百年来的风光。   那一簇,小小的火种,起先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吞噬周遭的一切。   若是遇到弱小的,便囫囵咽进腹中,总归它是没有“噎住”的这个概念的,因为它并没有食道,甚至连五官也不存在,将其撕碎、碾灭,缝在自己的身上,一点点变成什么都不像的怪物,角、翅膀、爪、尾、瞳孔、鳞甲、毛发、皮、内脏、血肉,全部拿过来,全部吃进去,全部作为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于是从虚无的火种渐渐凝聚出了实体。   若是遇到强大的,或许会被夺去躯体,这时候就要藏起来养精蓄锐,重新来过了,它很讨厌这种事——“烦躁”是它产生的第一个情绪。它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的那一小块区域,再花时间吃掉周遭不断诞生出来的阴火,这个过程基本会持续三百年,三百年又三百年,三百年又三百年,不知多少个三百年后,它终于成为了最强的存在。   “修士可以随意进入地域,地域中的生灵却不能离开地域。”   “......它们恪守一切法则,直到那被我们称为‘心脏’的生灵擅自离开。”   在漫长的,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它的入目所至,足底所往,只有昏暗一片。   燎原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将土地烤成皲裂的焦黑,花草鸟兽为了自保而生出了厚厚的盔甲,阴暗的、沉郁的颜色笼罩这片深处的地域,日月、众星、山海、清风,这些对生活在九州之上的人们来说无比寻常的意象,它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该如何想象。   这时候,它已经拥有“烦躁”、“愤怒”等许多负面情绪了,唯独少了“喜悦”,即使整个深层地域都在它的统治下,它也并不觉得“喜悦”,反而诞生出了新的负面情绪“厌烦”和“无聊”,它立于深层地域最高的山峰上,仰望天壁,只见到无尽黑暗。   “......因为从最开始,就是谢南锦将阴火带往九州的。”   它某天轻描淡写地做出了决定,破开阻挠它眺望远方的烦人天壁。   当那一端的光亮涌入视野的时候,千万只眼球同时凝滞下来,它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天壁的那端是这般景象。这是什么?它一边想着,一边用利爪、足掌、尖牙,将那道缝隙打开得更大,让更多刺眼的东西落进来,溅落在它身上,灼烧出呲呲的响,但是它却浑然不觉,所有能够调动的器官都被它调动起来了,它贪婪地、迫切地想要获得更多。   直到缝隙大到足以通过头颅之际,它攀住天壁,钻了过去,探出一个头。   全新的、和它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寂静而美丽的世界头一次向它展露了其中一角。   原来天地之间除了黑红色,还有别的颜色,它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景象,长时间在地底的生活让它的语言变得贫瘠,脑袋也迟钝下来,所幸身为顶级捕猎者,它那堪称恐怖的敏锐感官还是存在的,它听到有某种没见过的动物在发出叫喊,于是伸颈去瞧。   四肢,身体,眼睛,没有尾巴,没有角,没有长毛,没有鳞片。   这是什么东西?它暗自寻思。   没等它想出个所以然,那动物也瞧见了它,惊叫一声,没注意脚下,摔倒在地。   紧追其后的还有一头浑身黑色毛发与尾巴的动物,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但是先前那无毛的动物却更害怕它似的,一步步向后退去,身后的那动物也很惧怕它,眼神却很贪婪地在猎物身上梭巡,最后一口将它脖子咬断,干净利落,血水飞溅,飞快地叼走了。   它就像是新生的婴儿一样,对所有事物都很好奇。   所以它想要追上去,可是这身体实在太沉重,卡在通路边缘处,动弹不得。   而且,它发觉自己也无法使用力量了,这世界的力量似乎和它那边的有些不同,那边会有阴火从地脉中源源不断地生成,这边会有灵气从地脉中源源不断地生成,尽管气息不同,本源却相近,世间的法则如同框架一般将它锁住,但却没料到它完全不在意。   几千年生成的躯体被它弃之不顾,索性抛下,尸山血海在深层地域中簌簌坠落。   它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那束缚也逐渐变小,它得以脱身而出了。   脱身而出的那一刻,它才发现自己身处山中。   此前的身形太过庞大,所以没注意到身处的环境,尽管望得见天际与远山,却看不到周围的花草树木,和深层地域里的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拥有最纯澈的颜色,它一下子就将之前用惯的那具身体忘得一干二净——它想,我想要一点点将这个世界蚕食殆尽。   为此,它可以缩小自己的身形,像是面对最美味的食物一样的,小心拆解。   它很顺利地追了过去,将那头动物吓得拔腿就跑,结果还是被它逼到了角落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了活命,那头动物将断了气的猎物递到它的面前。   它还以为这是友好的证明,于是欣然接受了供奉,像几千年来那般进食,拆解,拼凑,缝补,这对它来说很正常,也很得体,结果那比它还要血腥的动物几乎晕厥过去。   它安好身体,摸了摸颈子上的裂口,说道:“这个好像没办法用了。”   那头动物哆哆嗦嗦地回到洞府,它当然也跟过去了,抱着那颗没办法用的头,和这个动物交换了另一颗头颅,脖颈重新缝缝补补一下,再将头颅放上去,顺利黏合好了。   然后眼睛又掉了出来,鼻子又歪了,耳朵裂开了,此类种种,它换了好久。   那头动物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它思考了一下,此时这具拼凑出的身体已经在它的调动下产生了温度,脸色红润,就像是活生生的人似的,可它又不属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它回答:“不知道。”   那头动物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它感激地握了握动物毛茸茸的爪子,“谢谢......诶,你的爪子不错啊。”   对方扭头就跑,洞府也不要了,四足踏起烟尘,几乎用逃命的架势一溜烟没了影。   它有点不解,但还是帮对方锁上了洞府。   动作之际,它发现这具身体很好用,不仅是灵活的手脚,因为只有头上的毛发多一些,所以可以最大程度上地感受这个世界,尽管各方面实力不突出,但却是最均衡的。   它重新爬上了山巅,眺望周遭,天笼四野,云幕清透,碧洗无尘。   欣赏了一阵之后,它将手伸向自己的太阳穴,轻轻点在上面,猛地注入真气。   在拼凑身体的过程中它已经渐渐掌握了运用真气的方法,所以它的行动很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抽出那一缕缕与深层地域相关的、它早已厌烦得不行的记忆,从那一道尚未愈合的薄弱裂缝中扔进了深层地域,任由记忆被阴火卷走,去了哪里它也不在乎了。   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感受到记忆彻底抽离之际,它想——   好好记住你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一切景象吧,这里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   至于与深层地域相关的一切,不必去记住,也不必回忆起来,那里糟糕透顶了。   “......这一次,我们选择了你,舍弃谢南锦。”   谢南锦缓缓睁开眼,千年的记忆与这五百年的所见所闻逐渐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他的目光越过那六位九阶真君,看向珩清。   然后,谢南锦想,啊,他很苦恼,也很茫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现实。   毕竟自己是一个狡猾的捕猎者,即使失去了记忆,也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他进食的时候会慢一拍,看看珩清是怎样进食的,然后照葫芦画瓢地学,模仿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多亏有了珩清,他这么多年也没有露馅,一直以一个“人”的样子活下去。   谢南锦感觉到了新的感情——名为“遗憾”的感情。   他很遗憾,自己离开深层地域的时候完全没料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很遗憾,阴火将九州大地烧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很遗憾,当阴火爆发之际,他也懵懵懂懂地跟着逃,没能救下珩清的家人。   不过,他最遗憾的是这一件事:   当他被打入幽州域时,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是,刚才也说了,谢南锦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模仿,他看到珩清为了他来回奔波繁忙,听到他说“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无论你是谁,你都不会做出背叛九州盟的事情,你只是性子顽劣了些,对吧”之类的话,于是谢南锦想——遵循法条,安分守己,这也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方法吗?   或许是的。   他笑道:“当然啦,我一向是安分守己的好人。”   然后谢南锦当真老老实实地在狱中呆了百年时光。   珩清说,天地寥廓,归雁争鸣,群山静候,谢南锦,你真该亲眼看看。   他认为谢南锦这段时间过得非常压抑痛苦,所以时常过来探望他,也好聊以慰藉。   然而,其实谢南锦并没有珩清想象中的那般无法忍耐。因为他早就在潜意识中习惯了这阴暗的、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尽管厌恶,但却不是无法忍耐的,更何况,谢南锦身在狱中,能够听到铁栅栏之外的一切,日月更替,星幕流转,山河更迭,他知道的。   只不过是被剥夺了“视线”而已。   他又不是没有过看不见的时候,那至少持续了八百年。   珩清把谢南锦从狱中捞出来,代价是谢南锦的丹田内植入了一枚尊者烙下的禁制,禁制的那端是其他几位刑狱司,于是他表现得格外积极友好,在珩清当场切断禁制后,谢南锦又花费了几百年时间和萧琅、徐沉云搞好关系,如此一来,禁制彻底烟消云散。   其实禁制对他用处不大的,毕竟这具躯壳本来也不是他的。   谢南锦之所以如此配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几百年,是为了融入九州。   但是直到现在,他望向眼前杀气腾腾的、执兵器朝向他的九阶真君们,暗想,他遗憾的是原来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压抑住非人的一面,想要寻求人类的感情,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们还是将他当作异类,他五百年前不是九州的一员,五百年后仍然不是。   珩清——谢南锦在心底说,你是——映照出我身为“人”一面的,镜子,你总是坚定不移,可是就连你也在黑与白之间犹疑徘徊,出现了裂痕,我又要显出怎样的面貌?   恐怕那面镜中,如今能照出的,唯有静默燃烧的烈火。   他微微抬起手臂。   笼罩地域的阴火随之产生了反应,群兽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向地域的核心。   如今身处深层地域,混沌自诞生之日延续至今,没有法则可言。   那么,他也没有必要再遵循九州的法则了,不是吗?毕竟事实证明那毫无意义。   锋利的兵刃已近在眼前,谢南锦敛去了所有神色,只是冷漠地、麻木地看着,眸中的紫色愈盛,无机质如同古老神秘的矿石,整个地域的阴火受到召唤,被他牵引而来。   ——先将他们都杀了吧。   这是时隔五百年再度回到深层地域的那簇火种,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和更久远、更漫长的时间之前,它产生意识的那一瞬间所想的完全一致。   作者有话说:   《安南贡象》   宋-艾性夫   锦鞯宝勒度南云,到处丛观暗驿尘。   人喜此生初见象,我忧今世不生麟。   半年传舍劳供亿,德色中朝动缙绅。  粉饰太平焉用此,只消黄犊一犁春。 第122章   ◎九州定不会负他。◎   与此同时, 群星簇拥着托起的苍穹之巅。   错落有致排列的无数重门中,通往松明洞府的那一扇门背后,玄镜尊者楚明诀正坐在湖岸上, 面朝湖水,他的身侧坐着昙净法师,二人皆是缄默不语, 凝望湖中的景象。   原本清澈的湖水被浸染成了紫黑色,倒映出深层地域中发生的一切——   顾淬雪的月魂刀、宋灵舟的百川枪与燕问天的飞昼剑在前开路,其后,又有楚明流的云中白玉棋局作为牵制,苏荷的万河青翠屏风阵护住余波,侯谨的风华天引印辅佐。   一时间, 原本懒懒散散的六个人浑身的气势陡然变化,锋芒尽露。   他们这是铁了心的要将隐患彻底铲除,故而动作极快, 一上来就使出了绝技。   四系修士配合极佳, 即使是神仙,恐怕也难从此番境地中捡回一命。   而此时处于风暴的中心, 气流汇聚之地,兵戈直指尽头,只站着一个锦袍青年。   与面前咄咄逼人的六位真君相比, 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的单薄,一只手臂像是抽去骨头般的随意垂着,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半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 也没有发觉他已经与整个地域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还以为他如今正处于完全的劣势状态。   昙净望着湖中一触即发的战局, 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他说道:“此战若是无法避免,恐怕会生出更大的动荡。六位真君自然知晓谢真君不是好对付的,故而使出了全力,从他们的角度而言,谢真君身上疑点重重,实在难以取信,现在不将他即刻斩杀,后患无穷;从谢真君的角度而言,对方既已经痛下杀手,他也没必要再藏拙了。双方实力胶着,即使哪一方取胜,换来的也都是惨痛的代价。”   昙净当然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一方陨落的。   前去深层地域的修士们,大多数都隶属于那六位真君门下。   如果六位真君中有哪一位陨落,这匆忙建立的联盟也就要分崩离析了。   然而,深层地域是谢南锦的地盘,他若是动了杀心,恐怕最少也要带走两位真君。   尽管昙净对此局面早有预料,真当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楚明诀闻言,却并不心急的样子,摇摇头,唇齿闭合,声音通过神识流泻出来:“不必慌张,只需要等待就好。毕竟,除了你以外,我们也为了这场大灾做了许多准备。”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转过头面向来人:“我说得对吗?笑尘尊者。”   角落灯柱打下的阴影忽然像是藤蔓般蠕动起来,向上攀行,逐渐构筑出一道人影,黑衣白袍,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他身上却相得益彰,男人刚从修炼中苏醒不久,长发随意地拢成一股,垂在耳侧,动作之间,身上的黑雾随之驱散,显出他原有的身形来。   和大多数人猜想的不同,这位执掌幽州域,令人闻风丧胆的尊者,相貌并不乖张凶狠,淡雅如竹,只是常年不爱笑,所以那张脸逐渐变得冰冷,唇角的痕迹也严苛起来。   邢朝径直走了过来,在湖边驻足,低眉观望湖中倒映出的景象。   他双手环胸,说道:“五百年前,我与辛夷尊者在赶赴不周山的途中偶遇珩清与谢南锦,彼时辛夷尊者原本打算将他们二人送往安全的地方,触到谢南锦的时候发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阴火将他的袖角烧得焦黑,这意味着他确实被阴火追上过,距离这样近,即使八阶修士也难以脱身,可他却脱身了。我当时便怀疑他是预言中的导火索。”   昙净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望一眼湖中的景象。   “将他带到幽州域之后,我多次盘问他和珩清,他们的回答都是不知晓,那时阴火刚平息不久,九州无法承受第二次这样的大灾了,谨慎起见,我对他进行了搜魂。”邢朝说道,“然而,无论我如何搜魂,他的记忆永远都只是从不周山开始,再往前就是漆黑一片了。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是个十分狡猾的、谨慎的猎手,就连他本人都对自己一无所知,宁愿清除记忆,也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浑身清白,让我无处下手。”   “理性的作法是永诀后患,我也确实对他动过不止一次杀心。”   “是珩清的坚持让我重新审视了这件事。他一字一顿询问我,即使是恶人,被迫一心从善,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难道也该被称作恶人吗?更何况谢南锦是不是恶人这件事还有得商榷,我身为幽州域的执掌者,不该如此独断行事。”邢朝无奈地笑了一下,笑容很不明显,转瞬即逝,“思索良久之后,我最终想出了一个不违背我心中的道义,也不将九州的将来当作筹码来赌注的办法,那就是借玄镜尊者之手在他丹田植入禁制。”   “禁制的那端由珩清、萧琅、徐沉云这三位刑狱司所掌管,只要谢南锦有叛变的可能性,他们三人有资格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他进行审判,甚至直接动手取他性命也可以。我原话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不过,其实我很清楚,如果谢南锦真的与阴火有关,区区烙在丹田上的禁制应该是奈何不了他的——所以禁制的作用,其实不是杀死谢南锦,而是唤醒我,若是他叛变了,我会亲手处决他,再不需要迟疑那善与恶之间的界限。”   楚明诀颔首,“这毕竟是属于他们的机缘,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不会轻易出手,更希望由他们自己解决,所以当时笑尘尊者向我提议的时候,我很快就同意了下来。”   昙净问:“那么,这禁制......”   邢朝摇摇头,说道:“已经不在了。那之后,谢南锦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让三位刑狱司都认可了他,那三人相继切断连结,禁制也随之消散,现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昙净稍一思索,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   只是有一件事令他惋惜,“那么,他如今或许会感到很失望。”   楚明诀问:“为何?”   “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让九州认可他,却仍要被讨伐,自然感到失望。”   楚明诀含笑说道:“不,我所说的时机已经来了,昙净,你再瞧瞧湖中的景象。”   昙净闻言,望向湖中,不知何时开始,景象有了很大的变动。   六位真君的攻击没能落在谢南锦身上。   谢南锦招来的阴火也没能落到六位真君身上。   锋利的兵刃堪堪止在了距离谢南锦眉心的一寸处,便僵在了原地,纹丝不动,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伸了过来,将时间向前拨动——再拨动,兵刃缓缓地向下坠落而去,越退越远,谢南锦的表情原本很平淡,此时却忽然有了变化,若有所感地望向了下方。   皎白的花朵在淤泥间肆意生长,盛放,一时竟然盖过了这滔天的阴火。   入目所至,一片纯白,而那身着薄荷色,象征了药王谷身份的丹修,正抬起手臂,竭力将真气注入腕节上不断颤抖的黄泉碧落镯,想要同时将六位真君的时光倒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脸色愈发苍白,唇边流出鲜红的血液,也被他随意地伸手拭去了。   这一瞬间动起来的,不止他一个人。   领子被人从身后拉了一下,身形不由自主地移动,谢南锦转过头,看到那柄以诗为名的、极为漂亮流畅的剑从眼前掠过,红衣剑修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似乎完全不在意他那地域“心脏”的身份,另一只手腕翻动,剑气横扫,势如破竹,将兵刃一一接下。   视线再往下低,与阴火截然不同的金色火焰尖啸着,化为凤凰,振翅而起,击碎了那牵绊住谢南锦脚步的法决,一掌拍开六位完全没有防备的真君,轻盈又肆意地绕着众人周身飞了一圈,悬停在空中,重新显出身着甲胄的身影,翎羽编织的披风随风飘扬。   珩清将神识捻作细线,盘绕在身侧,泛着锋利的荧光。   “抱歉,我恐怕——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他眼神坚定,如此说道,“我并不认为这个和我相处了五百年的人,真的就是你们口中会引来大灾的‘心脏’,他比我,甚至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热爱九州,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会站在九州这边。”   徐沉云竖起两指,千万柄剑气化作的利刃遍布上空,画出杀机四伏的南柯剑阵。   “诸位不要忘记,我刑狱司才是负责审判的人。”他神色冷然,说道,“而我的判断是谢南锦并未主动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罪过,当我入魔之际,若非他将心头血淬炼至匕首,再借由小师妹之手,根除我意识深处的阴火,我恐怕也不会站在这里说话了。”   萧琅手腕一翻,许久不曾使用过的金戈被纳入掌中,溅起赤金色的灼灼烈火。   她的笑容此时也带上了一丝不虞,说道:“几百年前,笑尘尊者深知此事重大,将禁制植入谢南锦的丹田中,交由我三人来判断,而事实是,我们三人都已经分别认可了他,所以解除了禁制,任他畅行九州,多年以来,他从未有过任何背叛九州的端倪。”   这位赤血帝君说到这里时,浑身的杀气都溢了出来。   “难不成,各位是认为我们三人的判断出现了问题吗?”   在景象之外,邢朝终于展开了紧缩的眉头,露出真切的笑容。   从一开始,他就考虑到了所有可能性。   如果禁制被牵动,他从闭关中被唤醒,便会亲手审判谢南锦。   如果在他最理想的状况下,禁制全部解除,这说明谢南锦已经取得了那三位刑狱司的信任——幼时的玩伴,登顶凤凰族的赤血帝君,以及,最后一位,要从大战将近的百年内诞生的九阶剑修中来选择,时间跨度几百年之久,这不是他想装就可以装出来的。   邢朝亲手挑选的萧琅、珩清、徐沉云,都是再敏锐不过的人了。   仅凭虚情假意是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的,而邢朝在赌,如果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谢南锦曾有某一瞬间产生过触动,感受到了人类的情绪,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九州的一员。   谢南锦回身护住珩清的那一瞬间不是假的。   谢南锦决定将心头血淬炼进匕首的那一瞬间不是假的。   就像珩清当初质问邢朝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话,“即使是恶人,被迫一心从善,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难道也该被称作恶人吗”,这个问题,邢朝也想知道,所以他默许了,静静地等待一切朝着既定的方向流去,最终汇聚在这一汪湖水中,给了他完美的答案。   邢朝在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时,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若是谢南锦不负九州,九州定不会负他。”   谢南锦的确没有辜负九州对他的期望,而九州也不会在此时对他弃之不顾。   湖中的景象还在继续。   楚明流顶着萧琅的视线,一时背上冷汗直冒,感觉多年的阴影都被逼出来了,犹豫不决,在想,她回去之后不会还要向兄长告状的吧?这么一想,布阵的真气也泄了些。   唐姣这时候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喊道:“掌门——掌门!谢真君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无情无义,至少我在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觉得他人很好,并非毁灭九州的恶人!他确实是一片诚心,不曾产生过任何背叛九州的心思,希望掌门能够慎重地考虑此事。”   顾淬雪神色微霁,又想到方才徐沉云那句话,原本执起的月魂刀也随之垂落,开口说道:“入魔,心头血淬炼而成的匕首......我可从未听过,希望你能够细细道来。”   刀鞘腾飞而起,宋灵舟反应很快,反手接住,望向刀鞘飞来的方向。   他的接班人站在那里,脸色差得要命,咬牙切齿地说道:“宋灵舟,十年前,你不在忘天川的时候,忘天川百年难遇的涨潮来袭,若不是谢真君恰巧路过,出手相助,你那最宝贵的半块院子也要被淹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些,哪想得到你竟然下杀手了!”   宋灵舟迟疑片刻,百川枪坠了坠,听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各位真君,与谢真君不过是泛泛之交,萍水相逢而已,又怎么能决定他的生死?这该由我们来决定才对,不是吗?若是我为九州付出了这么多,却被这般对待,我也要心寒的,任谁都会心寒。”   穷顶城的副手拱手道:“城主,您教过我的,受过他人相助,我必报之,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谢真君被众人围攻,千夫所指?若是不替他说上一句话,我良心不安。”   在这之后,人群中尤其是气修那边许多人纷纷附和,替谢南锦开脱。   燕问天收起飞昼剑,环顾身旁的队友们,说道:“都听到了吧。”   苏荷掌心一压,万河青翠屏风阵依次沉落,化作真气消去,她点了点头,说:“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么多人为谢南锦说话,我惊讶之余,又觉得这恶人似乎没有白当。”   侯谨顶着珩清冰冷的眼神,揉了揉乱发。   他无奈道:“要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我那一招就真的落在谢南锦身上了。”   谁又不是呢?众人纷纷想,他们的杀意是真真切切,不作半点虚假的。   若是在九州上,他们还有闲心去听个一二三四来,可这是在深层地域中,谁也不知道下个瞬间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不敢赌,也不能赌,于是只好出此下策,直接动手了。   卿锁寒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心思。   眼见着这六人放下了武器,那三位刑狱司也放下了武器,她走到呆愣在原地的谢南锦面前,语气温和地说道:“谢真君,你听到了,你在九州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你是他们的一份子,希望你也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至于这场因试探而起的争斗就此罢休吧,我也需要替他们向你道个歉,你应该知道的,所有人行事的出发点都是九州的将来,毕竟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阴火才对,不是吗?”   “今后的事,就交由今后来定吧,如今我们也该联合起来了。”   好了,她也差不多知道为什么她不在这六人之中了。   就是为了方便这时候出来当和事佬。   卿锁寒脸上微笑,心里却觉得好无奈。   不过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双方都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敛去了锋芒。   燕问天称赞道:“你方才那一剑,若不是我在对面,我险些喊一声‘好’了。”   徐沉云谦虚道:“燕前辈过奖,您的无上剑法才是剑中翘楚。”   说着,这二人各自提剑再度投身阴火之中。   顾淬雪又揉了揉唐姣的脸蛋,“等出去之后,我再细细盘问你们两个。”   唐姣含糊道:“好滴掌门。”   说完,身为气修的顾淬雪乘风而起,追了上去。   宋灵舟看向自己的接班人:“来让我瞧瞧你这些年有无长进。”   对方冷笑:“肯定比坐在深层地域里打牌的您有长进。”   两人吵吵闹闹地从安全的核心区域出去了。   萧琅朝楚明流招手,“明流。”   楚明流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两道身影越来越远,隐约还能听到二人之间的交谈。   楚明流问:“兄夫......之前的话听到了多少?”   萧琅轻飘飘说了一句:“全部听完了。”   楚明流:?!   楚明流:“可以不告诉我兄长吗,太丢脸了。”   萧琅:“这个,看情况吧。”熟练地画饼。   一场争斗平息之后,众人纷纷散去,接二连三地投入到了当初分配给了自己的任务中,剑修抵挡阴火,符修布阵镇压,气修维系各派,丹修开鼎炼丹,配合得极为精妙。   这下原地就只剩下了谢南锦和珩清。   唐姣、侯谨、祁燃等人自觉地去旁边炼丹了,为这二人留出空间。   谢南锦这时候回过神来,难得表露出了一丝赧然,摸了摸鼻尖,又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他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多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说实话,他刚才甚至都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结果忽然一下子,其他三位刑狱司都动了手,又有修士们纷纷站出来替他开脱。   怎么说呢——这感觉实在很奇妙,因为他从来没被谁这么护着。   尤其是珩清,谢南锦想,他还以为他不会出手了,认识了五百年的友人竟然是个怪物,而且还是引发阴火外泄的根源,即使他犹疑也是正常的,但他最终还是站了出来。   谢南锦看着眼前的珩清,询问道:“你在生气吗?”   珩清正在整理衣裳,听到他这句话,说道:“我说我生气了,你让我揍一拳?”   谢南锦立马说:“这可不行。”   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因为这一问一答而变得轻松起来。   谢南锦问:“连我自己都觉得是我的错,你不觉得是我的错吗?”   珩清说:“我起先也在想这件事,后来我发现,归根结底,我在意的是你是否知晓自己的过去,是否有所隐瞒,而你的确不知道,否则在幽州域那百年,笑尘尊者也不可能无论进行多少次搜魂都搜不到异常了。于是,我又想,重要的不是你的过去,而是我遇见你之后,看到你做了什么事情。不过,这也不要紧,因为无论我是否释怀,在看到他们六个人对你动手的时候,我都不可能真正袖手旁观,我总是要动手拦住他们的。”   “至于我想要知道的答案,我自己会去寻,不需要别人替我寻。”   他问:“所以这五百年来都是虚假的吗?”   谢南锦敛去轻浮的笑意,郑重其事地回答道:“绝无半分虚假。”   这五百年来,他只是以“谢南锦”的身份作为人活下去,所有感情绝无虚假可言。   他说道:“这五百年,胜过以往无数个五百年。”   珩清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   谢南锦凝望着珩清,他忽然发觉,自己和他认识了五百年,就和他吵吵闹闹了五百年,以往也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大度,如此从容,今日一见,又觉得他大度从容得可恨。   怎么我没能如此大度从容呢?怎么我没能如此镇定冷静呢?   他心想,明明我才是在九州自由行走的那个,而你是窝在洞府里的那个啊,怎么好像我双足双手被无形的框架所拘束,而你的身形却自在随意,全然不受任何束缚呢?   一念至此,谢南锦状似无意地提醒道:“我比你年纪大。”   珩清莫名地瞥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你大抵与深层地域同岁。”   谢南锦抓心挠肺,“比你大几千岁的样子哦。”   珩清:“......你到底要说什么?几千岁了还没个正经是吗?”   谢南锦难得在他这里吃了个瘪,正暗自苦恼,又看到珩清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他:“对了,我想到一个事情,你既然修为如此深厚,为何每次都要来同我交手?”   好好好,这里我就有的说了。   谢南锦打起精神,解释道:“因为我在外不方便和其他修士交手,但我又拿不准怎样的修为才是正常九阶修士的修为,所以只能隔三岔五地和你切磋,用以调整实力。”   珩清:“你的意思是你修为比我高很多,故意压到跟我一样的实力?”   谢南锦说:“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理解得没错。”   珩清:“......”   他看着谢南锦,谢南锦看着他。谢南锦得意洋洋地笑。   半晌,珩清猝然催动黄泉碧落镯,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匕首顺势落入掌中。   谢南锦下意识摸了摸胸膛,空荡荡的,“珩清你——我的匕首!你怎么能抢——”   他有点惊慌,低声道:“你不是知道这东西对我来说很致命吗?”   珩清反手就将匕首收进了百纳袋,泰然自若地说道:“我觉得侯谨他们说得没错,你的修为太深厚了,确实很危险,四百年前我很轻易地就切断了禁制,现在一想,当时的举动是有些草率了,必须有什么东西牵制你才行。所以这匕首如今先交由我保管。”   谢南锦急急地上前一步,欲要追回。   珩清抬手止住他动作,“你不是说你比我大了几千岁吗?我拿了你的东西,你难道要抢回去不成?这么幼稚啊,谢南锦?我觉得你还是去干点能发挥你作用的事情吧。”   谢南锦纠结了一下,结果在抬头的时候,发现珩清已经施施然走掉了。   ......到底是谁幼稚? 第123章   ◎版图广阔,尽入彀中。◎   深层地域的核心区域中, 丹修纷纷召出了炉鼎,开鼎炼丹。   炉火不歇,噼噼啪啪作响, 将周遭的气流烧灼得更炎热。   唐姣熟练地取出鼎中已经制好的回春丹,一大鼎,有五阶的, 有六阶的,考虑到高阶丹药炼制所需的时间太长,所以大多丹修都直接炼制的低阶丹药,一炼就是一大鼎,那丹药简直跟糖豆似的往嘴里乱塞,这时候, 春山白鹤鼎的优势就展露得一览无遗了。   毕竟“天光同昼”的效用,能够提升十分之一的药效,十次里有一次还能越阶。   所以, 到后来, 其他丹修基本上就将炼制回春丹这个任务交给她了,他们则花费更多的时间在研究高阶丹药, 例如珩清、侯谨、赵玉微这几位,最近都不在安全区域中。   唐姣将热腾腾的丹药装进瓷瓶,一瓶装五枚, 这样整整齐齐放了一排。   所以只有一排,是因为来轮换休息、补充真气的修士们实在太多了,没等她第二排炼出来,就已经被拿光了, 她在心里感慨, 他们也很辛苦, 来时匆匆,去时匆匆,大多人拿起瓷瓶的时候,只来得及对她点头表示感谢,随即又投入阴火,护住那些符修们。   已经是第五天了。   深层地域广阔,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用阵法全部覆盖的。   这五天,唐姣几乎就没有休息过,这一口气都是辟谷丹和回春丹吊着的。   眼见着温梦终于来接她的班,唐姣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将掌鼎的位子交给了她,温梦是对春山白鹤鼎一直都有浓厚的兴趣,很欣然地说道:“现在好好休息一下吧。”   春山白鹤鼎不满道:“我是这么随便的鼎嘛?谁都可以用的?”   唐姣:“不,只是你太厉害了,所有人都想用用你。”   春山白鹤鼎:“你说的是真的?”   唐姣:“绝无半句虚言。这五天我的神经一直是紧绷的,神识快煮沸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必须要在旁边休息一会儿,所以温真君来接我的班,好好配合她可以吗?”   春山白鹤鼎:“好啦,那我知道了。”   哄好春山白鹤鼎后,唐姣感谢了温梦,到旁边坐着闭目养神了。   隐约还可以听到温梦单方面对春山白鹤鼎的交流:“你长得真漂亮,这鼎身,这鼎盖,这鼎腿,啧啧啧,简直是浑然天成,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看又厉害的小鼎存在啊?”   法宝只与主人之间有连结,所以春山白鹤鼎虽然回答不了她,但是唐姣能够感觉到连结那端传来的愉悦心情,像是猫咪得意地抬起了脑袋,她想,这俩应该相处的很好。   只是,不知道徐沉云那边怎么样了。   整整五天时间,他都没有被换下来过,一直都处于前线。   唐姣炼丹的过程中,也偶尔会担心徐沉云的情况,询问那些来取丹药的剑修,他们的回答都差不多“徐真君如今还在前线”、“徐真君教的锁息之法果然不简单,我们体内真气流失的速度也变慢了,想必他如今还有余力,所以未归吧”,等等,诸如此类。   中途有一回,顾淬雪来了一趟。   听到唐姣询问,她露出了暧昧的神色,手掌掩在唇边,揶揄道:“诶,这么担心你的大师兄啊?没关系,他心里有数的,就算他心里没数,其他人不是也在旁边吗?总不能叫他这个率领诸剑修的刑狱司命陨于此吧,再说了,回去之后他还要接手掌门呢。”   唐姣愣了一下,“回去之后就要接手掌门吗?”   “是啊。”顾淬雪双手环胸,说道,“这小子就想着谋权篡位呢,所以才争着想要在众门派面前表现自己,因为前线距离中心太远了,来回奔波有些浪费时间,他基本上就在原地打坐片刻,很快又投身阴火中。他跟我完全不同,我是想到哪里做到哪里,而他非得要确认事情尽在掌控了才肯动手。我看其他人对他很信服,我也觉得他如今的状态很适合接手掌门之位,也是个时候归隐了,结果我话一出来,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唐姣问:“说什么?”   顾淬雪说:“他说‘你还不能退隐,我接手掌门之位,是为了让你全身心地投入到功法的改进之中’,我寻思这还没回去呢,他就这么着急了,要是真回去了,他还不得拿剑横在我脖子上逼我改功法?紧接着,我仔细询问了一下,发现你们原来都看到我那本《双修功法起源》了啊,真不好意思,哈哈,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看到呢。不过,只要有赤血帝君的相助,相信我很快就能将双修改良至同功法的两个人之间也能够修炼。”   唐姣扑哧一笑,“这样啊,辛苦掌门了,关于改良功法的事情,我或许可以帮到一些忙,比如神识方面的,我这些年来一直跟随珩真君修习,他就很擅长神识的东西。”   顾淬雪感动道:“还是你更乖巧可爱。自从我有一次不小心把徐沉云锁在后山那间破屋里呆了一夜,他被解救出来之后,就基本对我爱答不理的,跟钟鹤、百里牧他们一样,完全没把我这个掌门的威严放在眼里,我怎么想得到他会跑到那种地方呆着嘛。”   唐姣:“......”   少年时候的徐沉云故意把自己锁在破屋里,每天呆两个时辰,是为了让自己克服恐惧黑暗狭窄的这个毛病,而顾淬雪一不小心给他完全锁里面了,他出来之后肯定着急。   怪不得,徐沉云总是神情复杂地对她说,不要对顾淬雪抱有太大希望,因为,对她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倘若你对她完全不抱希望了,她反而又会令你感到惊喜。   顾淬雪:“等等......为什么连你看我的眼神也产生了些许变化?”   唐姣默默地挪开视线:“有吗?没有吧,掌门。”   顾淬雪:“那你不要移开视线啊——”   想到这里的时候,唐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徐沉云在哪里......   这口气刚叹到了一半,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师妹为何叹息?”   唐姣猛地睁开眼睛,惊喜道:“师兄!”   她原本是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听到声音之际,下意识回过了身,来者动作顺畅地伸出手臂,从她双臂下穿过,俯下身子将人纳入怀中,埋首在她的脖颈间喟叹了一声。   他诚实地袒露:“我很想念你。”   唐姣嗅到徐沉云身上淡淡的清香,混着一点不甚明显的血腥味,还有一路上风尘仆仆难免沾染上的尘埃,感觉心情也渐渐安定了下来,嘴上忍不住抱怨道:“那你不早些回来?连掌门中途都回来休息了一次,你想要表现自己,也要先顾及自己的安危啊。”   徐沉云闷闷地“嗯”了一声,捞住唐姣站起来,   唐姣这时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个白衣女修——正是江赴亭,此一时彼一时,彼时徐沉云是怎么看着她和柳海棠卿卿我我的,此时她就怎么看着徐沉云抱住唐姣不撒手。   发觉唐姣的视线望过来,江赴亭朝她颔首,神情有些许无奈。   唐姣压低声音提醒道:“师兄,江师姐还在后边看着的!”   “那就让她看一会儿好了。”徐沉云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个什么东西,系在唐姣颈间,丝丝凉意沁入心脾,顿时将炎热隔绝在外,“我想,你这些日子一直在炼丹,又身处核心区域,应该会觉得很热,所以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就想给你,如何,凉快吗?”   唐姣摸了摸颈间,徐沉云系在她脖颈上的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触感像是玉石,又像是水滴,她戳了戳,那石头就陷下了一块,过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恢复成原状。   她感到新奇,“师兄,这是什么?我好像从未见过。”   徐沉云说:“这是深层地域特有的矿石,南锦告诉我们它叫‘泪晶’。”   他还是没有松开手,一边和师妹贴贴,一边解释道:“这段时间,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回到中心区域休息,是因为我与南锦、珩真君、萧真君等人走得很深入,距离中心实在太远了,来回有些麻烦,索性在做完要做的事情之后才返程,并不是不顾及安危。”   江赴亭接道:“在知晓谢真君的事情后,我们意识到这里的阴火其实和灵气的本源相近,而在探索的途中,我们发现这里的生灵很适合作为我们修炼的材料,能够大大增长修士的实力,只是需要进一步开拓。若是将此地摧毁,有些可惜,不如纳为己用,将深层地域也加入九州盟的管辖中,作为第四大地域——当然,这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至于危险,其实倒也还好,毕竟有谢南锦这个原住民在这里。   有他在前引路,阴火又不会主动攻击他,若是遇到突发情况还可以躲到他身后。   虽然谢南锦本人对此事做出了微弱的抗议,但是所有人都假装没有听到。   也正是因为有这段时间的磨合,原本也有人无法接受谢南锦的身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后,他们基本上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偶尔还会好奇地向他打听那是什么感觉。   “不过,虽然很困难,却并不是完全做不到的。”徐沉云说道,“在得知阴火与灵气本源相近之后,许多疑惑也迎刃而解,包括珩真君在内的一些丹修已经开始着手研究隔绝阴火的丹药了,而以萧真君为首的一些符修也开始研究屏蔽阴火的法决,谢南锦现在是两头跑,俨然成了香饽饽,相信在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初步掌控深层地域了。”   “再往后,或许是百年,或许是千年,九州总会将深层地域彻底纳入版图。”   毕竟——当初的微尘地域、尺山地域、寒炽地域,也是这么一点点被开拓的,唐姣生得晚,没能见到那时的盛况,也不知他们做出了怎样的努力,不过,她现在知道了。   唐姣用力地点了点头,应道:“嗯!”   江赴亭见她激动,微微笑了一下。   直到这时候,唐姣才意识到她是第一次和江赴亭正式见面。   她原本在徐沉云的意识深处已经和尚且年幼的江赴亭见过一面了,所以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时候才察觉到江赴亭的态度如此自然,赶紧找补:“江师姐,我听柳师姐、大师兄,还有洛师弟提过你许多次,如今终于得以与你见面,却是在这种场合......”   江赴亭摇摇头,温柔道:“无事。我也听棠棠提过你,只不过——”   她说着,目光在唐姣的身上略作打量,“我没想到,原来我们早就见过面了,若不是徐沉云向我提及,我恐怕已经忘了那件陈年往事,幸好在他的提醒下我想起来了。”   唐姣“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江赴亭抬起手,遮住唐姣的下半张脸,说道:“当时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记得是一个很瘦小的小姑娘,看不清楚长相,不过,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完全记起来了,因为你的眼神一直没有变化过,这双满是渴求的眼睛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所以她为此而驻足,停下了脚步。   取出一瓶丹药,交给她,希望她能活下去。   唐姣的眼眶微微湿润,说道:“我一直想告诉你,谢谢你救了我,让我有机会接触仙道,走到现在,遇到很多重要的人,也谢谢你的那枚回春丹,让我成为一名丹修。”   江赴亭闻言,取出一个小瓷瓶。   那是唐姣很熟悉的瓷瓶,因为就是她将自己炼制的回春丹放入其中的。   江赴亭晃了晃手中的瓷瓶,说:“我也要谢谢你的回春丹,前途无量的小丹修。”   两人相视一笑,知道言尽于此便足够了。   第十日,以侯谨、珩清为首的丹修与以苏荷、萧琅为首的符修,相继研发出了能够抵御阴火的丹药与法决,于是开鼎置符,炉火不歇,落笔不辍,很快惠及所有的修士。   那丹药意外的并不难,仅仅只是七阶的程度而已。   唯一比较棘手的是它的原材料全部来自深层地域,不过好在他们有谢南锦。   这下变成了谢南锦拿材料过来,包括唐姣在内的丹修,抓起就走,急急忙忙称量、碾磨,完全没时间跟他闲聊,最多只是说个“谢谢啊”,随即又投入紧张的炼丹之中。   第二十日,大阵已成,楚明流起了云中白玉棋局,整个地域尽在他掌下,他指尖推动那一枚枚白色棋子,分散于各角的阵法也随之响应,亮起光芒,被棋盘连成了整体。   到这里,楚明流的任务就完成了。   接连二十日走遍每一寸深层地域,将每一个角落都纳入自己的棋局中,这个工程量不可谓是不浩大,做完这些后,他累得开始发呆,怔怔地盯着眼前缩小版的地域出神。   苏荷接过了他的担子,起身道:“楚真君,劳烦构筑一条道供我前行。”   楚明流回过神,从棋篓中取出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就在棋盘所对应的位置上,深层地域中簌簌地升起了一条由土石构筑的长廊,一时间沙石飞溅,分隔两侧的阴火。   落子开山,落子平海。   这云中白玉棋局是天品法宝,能够颠覆空间,却又和珩清的黄泉碧落镯有所不同,黄泉碧落镯是在一瞬间将距离化作虚无,而云中白玉棋局则是直接控制空间中的一切。   苏荷踏上长廊,抬手的一瞬,万河青翠屏风应声升起,将地域笼罩其中。   紧接着,屏风交叠,一层接着一层的攀升,直至触到那层岩石构成的天壁。   “浮屠之棺既已消失,那就方便我的动作了。”苏荷说着,打了个响指,以那触及天壁的屏风为中心,法决轰然炸响,她在地域中心上空的天壁开了道缝隙,那是执掌在九州手中的一扇门,今后若是有谁再进入此地,便先落至安全的区域,有喘息的余地。   做完这些,她转过身,朝向那一群疲惫却又难掩兴奋的修士们。   “那么,就请大家一起离开这里吧。”苏荷笑道,“告诉修真界的所有人,从此深层地域纳入了九州的版图,接受九州盟的管辖,凌驾于生死之上的,是永远无休止的探索,而我们永远也不会停下探索的脚步,我们将耗费上百年的时间来征服这片地域。”   此后,《九州大事记》中记载——   阴火之后第五百二十四年,九州联合,诸宗携手,以四位刑狱司为首,前往深层地域,与晚照真君顾淬雪、停玉真君卿锁寒、金羽真君苏荷、逸风真君燕问天、云玉真君楚明流、河伯真君宋灵舟、素晖真君侯谨七位真君一同镇压阴火,将深层地域纳入九州版图中,自此,九州的版图前所未有的广阔,由天向海,由地面向地底,尽入其彀中。   天光乍破。   众人的身形沐浴于朝阳中,不禁觉得这九州的空气格外清新。   谢南锦伸了个懒腰:“终于又出来了。”   温梦点评:“谢真君这个‘又’字,用得很考究。”   珩清憔悴得很:“我已经整整二十天没有沐浴过了。”   唐姣认同:“我也是。”   珩清立刻远离人群,“都离我远点。”   徐沉云笑道:“看来大家都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顾淬雪说:“也不知道我们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有没有什么奖励。”   宋灵舟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顾淬雪想了想,“比如邢朝来求我去九州盟担个差事?嗨,开玩笑——”   那个“的”字还没有说出来。   下一刻,所有人都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天际。   天空中呈现出一道巨大的虚影,他们认出那是九州盟,错落着大大小小的门扉前立着许多人影,位于中间的那位素发如雪,银袍裹身,是当今的九州盟盟主楚明诀无疑。   楚明流两眼放光,原本快要睡着了又忽然兴奋起来:“兄长!”   顾淬雪耸耸肩,环顾一圈,脸上写着一行大字“看吧,我就说他是兄控”。   楚明诀抚掌轻笑道:“祝贺大家平安归来,我们在此已经久候多时了。”   许多人第一反应不是楚明诀话中的“我们”是谁。   而是——“盟主,你能说话了?”   尤其是萧琅,看着楚明诀一启一合的嘴唇,眼神闪烁,问道:“取下来了?”   是的,如今的楚明诀,舌上已经不再有那枚骨钉。   在他们踏出深层地域的那一瞬,静静观望的楚明诀忽然感觉嘴中腥甜味道愈重。   他将手伸到唇边,取出那一枚彻底松动脱落的骨钉。   被尊者的血浸泡五百年,那枚饕餮骨钉早已呈现出了翡翠般剔透的色泽,温润光滑,比起钉子,更像一滴泪水,是他当年因天命而遗憾落下的泪水,当初他没能改变天命,而这一次,所幸局中的人都不甘愿拘泥于天命束缚,五百年前的遗憾在此刻不再遗憾。   楚明诀温和地笑道:“是的,我再也不需要它来警醒我了。”   紧接着其他人才反应过来,楚明诀说“我们”,他身边那些虚影难道是——   顾淬雪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躲到哪里。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六道虚影显出身形,俨然是六位尊者,桃花尊者长发逶地,懒倚白鹿来;醉照尊者手持折扇,眸中抿出笑意;辛夷尊者挥手示意,尾巴摇得欢快;凌泉尊者闭目不语,微微颔首;忘苍尊者抱剑而立,神情难得柔缓;笑尘尊者......   笑尘尊者正盯着试图躲闪的顾淬雪。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众人也看不出他生没生气。   唇齿微启,吐出三个字:“我求你?”   好,众人想,这下看出来,应该是生气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苍天饶过谁啊,终于有人能管管顾淬雪了!   以楚氏、西海龙族,以及......合欢宗本宗的人为首,喜不自胜,大为感动。 第124章   ◎今有晚照真君在狱修习。◎   至于那之后的事嘛——   唐姣默默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顾淬雪。   她额上甚至都覆了层薄汗, 露出如临大敌的模样,足以见出她有多紧张。   顾淬雪向钟鹤确认道:“剑修殿怎么样?”   钟鹤淡淡说道:“没什么问题,我剑修殿向来清清白白。”   顾淬雪又转向重镜, “符修殿怎么样?”   重镜点头,“我检查过了。”   顾淬雪再问百里牧,“气修殿呢?”   百里牧说道:“气修殿没什么好说的, 安心安心。”   顾淬雪没被他安慰到,忧心忡忡的,拉过唐姣,“唐姣,丹修殿翻新得怎么样?”   “尊者,丹修殿翻新之后挺漂亮的, 和其他三殿差不多,砖瓦都重刷了一遍呢,方长老来看的时候喜滋滋的, 就连地上不慎掉了猫毛, 都看得清清楚楚,铮亮铮亮的。”唐姣宽慰道, “再说了,大师兄......咳咳,掌门不是还亲自确认过了吗?放心啦。”   顾淬雪愁容满面, 松开了唐姣,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我总感觉忘了什么。”   徐沉云点破:“你是亏心事做太多了,一朝被查上门来, 所以心虚吧。”   他语气很温和, 攻击性倒是很强。   这话说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然后就接受了顾淬雪冷飕飕的一记狠瞪,“我做过什么亏心事?”   她这么随口一问,没想到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像是积怨已久。   徐沉云:“以前失手将我锁在屋里,把我放出来之后,还死皮赖脸不肯道歉。”   唐姣:“前几天摸我的银月兔的时候,不慎揪掉了它屁股上的毛,它可生气了。”   钟鹤:“七十年前,拿了我的法宝至今未还,我倒要问你,我的法宝呢?”   重镜:“我最喜欢的那件料子,你拿走说帮我找人制衣,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百里牧:“以前跟你去地域探索的时候,遇到危险,你一脚就把我踹下悬崖了。”   李裳眉:“非要逼着我写那个劳什子《九州小报》,让我平白结下许多仇家。”   异口同声:“这亏心事做得还不多吗?”   顾淬雪愣了一下,脸色由晴转阴,开始哭唧唧装可怜。   “天哪,你们都欺负我,压根不把我这个掌门放在眼里——”   又是异口同声:“现在的掌门是徐沉云/大师兄/我!”   顾淬雪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双手叉腰,恶狠狠说道:“徐沉云接过掌门之位不过十天时间,而我当了几百年的掌门了,怎么,你们这就要翻脸不认人,要赶我走了吗?”   李裳眉:“嗯。”   百里牧:“也不是不行。”   重镜:“毕竟你已经是尊者了,总是要离开的。”   钟鹤:“成熟点好吗?”   唐姣:“我不发表任何意见。”   徐沉云:“看来是众望所归,前掌门,你就好好接受笑尘尊者的考验吧。”   顾淬雪“啊——”地一声蹲了下来,众人习以为常,默契地纷纷散开,徐沉云轻轻拉住唐姣的手,让她远离这个开始蓄力的人,唐姣被他牵着手,起先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下一刻她也看出来了端倪,唇角微微抽搐,心想,她就是这样讨来的免滚金牌吧?   顾淬雪眼泪汪汪,肩膀不住地颤抖。   然而声音没有半点哭腔,让人怀疑她的眼泪从何而来。   她指向徐沉云:“白眼狼!”   徐沉云:“哦。”   再指向唐姣:“坏兔子!”   唐姣:“嘿嘿?”   又指向钟鹤:“大冰山!”   钟鹤:“......”   然后是重镜:“笑面虎!”   重镜疑惑:“我?”   还有百里牧:“小心眼!”   百里牧:“反弹。”   连李裳眉也没逃掉:“太无趣!”   李裳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我说你——”   话说到一半,大殿的门扉礼仪性地被敲了两声,众人顿时噤声。   顾淬雪露出了有鬼敲门的惊恐表情,霍然站起来,用胳膊肘怼了怼百里牧的侧腹,说道:“你去问问是谁。”   百里牧:“我不问,我小心眼。”   顾淬雪又去怂恿李裳眉:“你去问,你最冷静了。”   李裳眉:“不不,我很无趣。”   顾淬雪咬咬牙,蹭到钟鹤的身边,拖长了音调唤道:“钟鹤......”   话没说完就被钟鹤揪住了,给她押送到门边,冷声说道:“你看着办吧。”   顾淬雪环顾四周,发现大伙都是一副看戏的表情,没一个想站出来的。   这大概是史上最没有牌面的尊者了吧?!   她想,虽然她平时的作风确实不佳,但是他们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呢!   顾淬雪正想着,门外的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出言道:“笑尘尊者,如约前来。”   他口中的这个“如约”到底是哪个“如约”,还得从大半个月前说起。   话说他们离开深层地域之后,顾淬雪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结果正巧被本人听到了,邢朝神情平静,双手环胸,一字一顿地询问道:“我求你?顾淬雪,你再说一遍?”   顾淬雪心道不妙,赶紧辩解:“我没说这样的话啊。”   邢朝一一看向在座尊者,“你们都听到了?”   楚明诀忍笑:“听到了。”   其余尊者也笑着附和了几句。   “既然诸位都听到了,那就好办了。”邢朝冷冰冰地说道,“我也并非不讲情理之人,你在此行中的确功劳不小,理应嘉奖,纳入九州盟中,就像你说的‘担个差事’,原本应由当今盟主及四位刑狱司来审核,既然你执意点我的名,那就由我亲自审你。”   顾淬雪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忍不住咽了唾沫,迟疑道:“尊者的意思是?”   邢朝缓缓说道:“二十日后,我会如约前往合欢宗,从多方面审核你是否真的有资格进入九州盟,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和楚尊者可不同,不是随便就能放过你的。”   这就是那个“约”了。   后来,顾淬雪多方打听,发现邢朝当盟主的时候,确实该死的严格。   楚明诀作为盟主,只需要面对面谈话,他就能从细节中分析出对方的品行——唐姣就是这么成为九州盟的编外人员的,楚明诀性子温良,没什么架子,所以最好相处了。   而邢朝这个该死的男人,他竟然要从你生平、创立的宗门如何、其他人对你的评价如何、你的修为、你的杰出贡献等等,全方面进行审核,最后作出综合考量,所以顾淬雪才会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飞速交出了掌门的位置,让徐沉云先整顿整顿宗门。   徐沉云看破不说破,先将掌门的位置握在手中,稳固权势。   这时候竟然还反咬了她一口,可不是白眼狼?   顾淬雪想,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虽然其他人都跟她说邢朝不可能不让她加入九州盟的,毕竟她都是尊者了,但是她还是有点心虚的,也就像徐沉云说的那样,坏事做得多了,这时候总是感觉忐忑不安。   不过,他们都说没事,应该是把该藏的东西都藏好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推开了那扇门。   邢朝今日穿的一身鸦青色,贴身轻便,腰际一块玉佩,好似点缀在墨石上的翠色,他看到顾淬雪的时候,先是可疑地愣了一下,听到她笑里藏刀地喊“诶哟,笑尘尊者,我在此已经恭候多时了”,并没有回应,而是抬起手,指腹轻蹭过她柔嫩的脸颊——   顾淬雪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有水痕,眼角也被刻意揉红了。   邢朝动作轻柔地擦了擦她脸颊的泪痕,拿到眼前,垂下眸子凝望了一阵。   “真气凝结的水滴。”他说道,指尖一捻,催动真气将其碾灭,冷冷地抬眼看向顾淬雪,“又装哭,又揉眼角,扮可怜,说明你确实很心虚,看来我得先扣你一分了。”   顾淬雪呆愣在原地,看到邢朝当真取出了笔,准备落在册子上。   耳畔是其他人极力憋笑的声音,此起彼伏,很有节奏,可见他们觉得大快人心。   顾淬雪反应过来,扑过去制住邢朝的手,挂在上面不松手:“等等,别扣别扣!”   她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谁说我这就是心虚了?不信你查,尊者,随便你查!今天要是查出来什么算我输!这一分能不能就先别扣了?毕竟你也没上钩啊?”   邢朝手中的笔悬停在纸面上,没有说话。   顾淬雪索性松了手,以退为进,“不过,要是你确实上钩了,你就扣吧。”   还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能让笑尘尊者感到动摇,我也觉得很光荣呢,真的。”   邢朝最后扣了吗?   从顾淬雪有点得意翘起的嘴角来看,没扣。   他撇下了顾淬雪,开始询问其他人对于这个前任掌门的看法。   这边一个接着一个的发表见解,那边顾淬雪紧张兮兮地在邢朝身后张望。   幸好他们之前虽然都对她爱答不理的,现在关键时刻,倒是答的都是她的好话。   就是这说的内容,怎么感觉,格外的阴阳怪气呢?   李裳眉:“有趣。”   百里牧:“大气。”   重镜:“表里如一。”   钟鹤:“热情似火。”   徐沉云:“有情有义。”   唐姣:“严谨细致。”   听到唐姣这四个字冒出来的时候。   邢朝:“噗。”   很轻微的一声气音,但顾淬雪还是听到了。   顾淬雪攀住他的肩膀,低头询问:“怎么,我难道不严谨细致?”   她的发尾垂在肩头,轻掠出细碎柔和的声音,就是这语气,感觉像是送命题,有种如果邢朝胆敢说个“是”字出来,她就敢当场倒在地上大喊“你怎么诋毁我”然后闹。   邢朝冷静地翻看册子上记录的内容,看也不看顾淬雪,“原本是有些诧异,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毕竟这些话不像是在形容你。不过,你现在倒是表现得很严谨细致了。”   顾淬雪:“......”好想揍他。   邢朝:“接下来该去你的洞府,来带路。”   顾淬雪一听,怎么不视察宗门各殿了?这不是白白浪费了他们的辛苦准备吗?于是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试图挽回:“尊者不去看看我管理下的宗门是怎样的吗?”   邢朝说:“不需要。想来你肯定是为了应付我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掌门的位子交给徐沉云的,而徐沉云当初是我亲手挑选成为刑狱司的,我对他的手段有所了解。”   言下之意是他信任九州盟最锋利的剑,不信任的是顾淬雪这个人。   顾淬雪看到他和徐沉云友好攀谈,彼此客套寒暄片刻,觉得他俩完全是一丘之貉。   而唐姣朝她挥手道别,笑得甜美乖巧,其他人像对狗狗一样的,让她“去去去”。   忙点好,忙点好啊,都不管我这个前掌门了。   顾淬雪心中悲凉,叹息一声,负手而立,有种秋风扫落叶的萧瑟感。   萧瑟了不到一瞬间,邢朝就已经和徐沉云说完了,过来直接就是一句:“走了。”   邢朝每次说话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客气,直来直往的,缺主语、少宾语的。   顾淬雪都懒得在心里骂他了,偷偷翻了个白眼,带他去自己洞府了。   一山桃花,伴随清泉潺潺,鸟兽潜行,倒是十分清雅悠然,邢朝第一次来,不由对顾淬雪的印象有所改观,毕竟他一直都以为她是那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的人......   等等。邢朝又看了顾淬雪一眼。   顾淬雪:?   邢朝问:“比起艳丽,你其实更喜欢清雅的东西?”   顾淬雪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这个,“倒也不是,依情况而定。”   邢朝飞快地给出选项:“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还是舒适柔软的普通枕头?”   顾淬雪:“啊?这,舒适柔软的枕头吧,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不硌得慌吗?”   邢朝从牙缝中逼出一声冷笑,“那你当时跟我说你没有夜明珠的枕头睡不着觉?”   糟了。顾淬雪这下子记忆复苏了。   方才邢朝快问,她就快答,没怎么思考的,现在想起来了,几百年前,她和剑宗那个老头一起被抓到幽州域的时候,她大吵大闹提各种要求刁难邢朝,本意是想试探他的忍耐程度,看他什么时候能忍不住将她放出去,她好去救徐沉云,其中就有这个枕头。   邢朝听了之后,脸色阴沉,接下来有整整三天时间没有在她眼前晃荡。   顾淬雪还以为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不由得松了口气,结果,三天后,邢朝又出现了,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个——她形容得非常夸张的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顾淬雪大为震撼,接过枕头,再也没提过要求。不过这枕头太亮了,后来被她扔床底下去了。   一念至此,顾淬雪老老实实说道:“尊者,你扣我分吧。”   邢朝说:“背着我喊‘邢朝’,对着我喊‘尊者’,你倒是很会审时度势。”   顾淬雪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人嘛,总是要审时度势的。”   邢朝没吭声,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死一样的沉默弥漫开来。   直到顾淬雪去打开自家的洞府大门时,邢朝才忽然开口说道:“......枕头。”   顾淬雪没听清楚,“什么?”   邢朝说:“那个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如今还在我那里。”   顾淬雪很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神情奇怪,欲言又止的,脑子这时候又转了起来,先想,镶满了夜明珠的枕头就连西海龙族都会嫌弃的,想必没人会做这种奇葩的东西出来,然后又想,那个枕头针脚有些粗糙,最后想,这不会是邢朝自己做的吧?   怪不得他还留着呢,而自己还给他扔床底下去了。   顾淬雪难得良心发现,产生了一丝愧疚之情。   她说:“行,那我晚上到你那里去睡。”   邢朝呛了一下,瞪大了眼睛,既愕然又恼怒,分不清是哪一边更多一点。   他问:“顾淬雪,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顾淬雪说:“就算你来审我,我也不能容许你这么批评我!”   邢朝说:“你既然知道我在审你,那你怎么就没意识到你这算是贿赂了?”   顾淬雪说:“那你接受我贿赂你吗?”   邢朝说:“不接受。并且,我要扣你的分。”   顾淬雪眼睁睁看着邢朝拿出笔和册子,终究是把那一分给扣掉了。   她高声宣布:“我今晚不会去你那里睡的!”   邢朝止住她的音量:“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顾淬雪气呼呼地打开洞府大门,看到邢朝神色自如地开始翻阅书房的书了,她也不想再跟他装礼貌了,像大爷一样往软榻上一横,大大咧咧的,用下巴看着他走来走去。   她书房里没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偶尔,邢朝会询问两句,她也就如实回答了。   他倒是很有分寸,不会仔细翻阅秘籍,只是粗略地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务正业的怪东西。什么是怪东西呢?就是民间的话本子,那东西有上千本,早被顾淬雪藏到暗室了。   所以顾淬雪是一点也不慌。   邢朝大致看完了,心中暗自点头,觉得她平日没个正经,实际还是很有掌门的风范的,转过身,正准备走向顾淬雪,告知她已经结束了,垂眼之际忽然瞥见桌脚的一物。   那是一本很简陋破旧的书,被顾淬雪拿来垫桌脚了。   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邢朝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发现当自己俯身的时候,瘫在软榻上的顾淬雪脸色骤然变了,浑身紧绷,急匆匆从软榻下来就要阻止,他心中起疑,迅速将那本书抽出来。   顾淬雪去抢:“啊!这是我的日记,你怎么能翻看别人的日记?”   邢朝闪开她的攻势,“这封面写的是《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编者是你。”   顾淬雪绞尽脑汁,“这、这是我用来当作伪装的封面——等等,你别翻开啊!”   然而,已经晚了。   邢朝何许人也,幽州域的统领,笑尘尊者,被称为“铁面阎罗”的人。   在她左右试图阻拦的时候,邢朝已经翻开了那本书,目光一扫就看了个大概。   邢朝念:“一、保持微笑。二、用问句代替陈述句。和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要注重语气,比如‘你过来’这句话乍一听是不是很强硬?换成‘你可以过来吗’,就会让人听得舒心许多,再比如,‘这样吧’换成‘好不好’就会委婉许多。反面例子......”   他沉默了一下。   将手中的书翻过来,朝向忽然僵在原地的顾淬雪。   顾淬雪根本不用看那凑到跟前的字迹,就知道内容是什么,毕竟是她自己写的。   而邢朝竟然念出来了,这更要命了。   他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冷,近乎刺骨。   他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反面例子是邢朝,括号,笑尘尊者。很贴心啊,生怕别人不能将我的大名和我的尊号联系在一起。我看看,你写的是:他每次说话都是‘过来’、‘过去’、‘别说话’、‘这样吧’这种口吻,叫人听了厌烦,现在已经不流行这款了。哦,现在已经不流行我这款了是吗?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   顾淬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流行,流行,我很喜欢。”   邢朝低头将整本书翻了一遍,合上,在顾淬雪的目光中收了起来。   他也不说什么扣分不扣分的事情了,顾淬雪怀疑他已经在心里给她扣完分了。   她小心翼翼出声:“尊者,我都是写着玩的,你不要往心里——”   “去”这个字还没说出来呢,熟悉的一声响,咔的一声,顾淬雪脸色灰白,低头看去,果然看到手腕上已经被套上了枷锁,黑漆漆的,冷冰冰的,实在是她的老熟人了。   锁链那端,邢朝周身有黑色的雾气盘绕,将他神情衬得越发可怖,他的语气却一反常态的很温和宽容,说道:“我觉得,你的这本书很有意义,至少它让我醒悟了。”   “那么,你可以和我来一趟幽州域吗?我希望能够亲手教导你,在要求别人做到你所说的这些事之前,要先自己做到才对,毕竟宽于待己,严于待人可不是件值得称赞的事情,在前往九州盟成为尊者之中的一员之前,先和我在幽州域呆一段时间好不好?”   顾淬雪心里咯噔一声,听出他用的都是她写的话术,顿时面如土色。   她说:“我能说‘不好’吗?”   邢朝冷脸,“你没得选。”   顾淬雪:“那你学这个委婉的话术根本没有用啊啊啊啊!放我走!”   如邢朝所说,顾淬雪“没得选”,地面上的阴影如虫一般蠕动爬行了起来,腾起,将二人全部遮蔽其中,片刻后,阴影再次落下,二人都已经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徐沉云等人收到了一道法决。   法决中写道,顾淬雪心态有问题,需要在幽州域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徐沉云十分感动,并将有关于改良合欢宗功法所需要的一切秘籍都送了过去,邢朝收下了,偶尔会交流一下,于是顾淬雪含泪在狱中将双修功法调整到了最完美的版本。   此事流传出去,成为了一段佳话。   什么“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今有晚照真君在狱修习”之类的。   嗯,受伤的人只有顾淬雪而已。   当然,还有那个又回到她手中的夜明珠枕头。 第125章   ◎合欢宗,你总是如此。◎   当一切被拨回正轨之后, 唐姣又开始了合欢宗与药王谷两头跑的忙碌生活。   啊,倒也不能说是“又”,毕竟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她白天去药王谷, 名正言顺地跟随珩清修习,和清风阁的师兄颜隙、药王谷的师姐楼芊芊、药王谷的师兄梁穆一起研究新的丹方,这次, 他们的研究课题从上古丹方转变成了对抵御阴火的探索,而在这之中起了至关重要作用的则是那位阴火之核的谢真君。   当初,所有人受到传唤回药王谷继续修习之际——   珩清正站在炉鼎前,鼎下的火焰熊熊燃烧,而他正静心观望。   四人纷纷行礼,那三个人喊“真君”, 唐姣喊“师父”。   珩清非要让她删掉那个“二”的前缀,否则就不准她在旁边偷学。   为此,珩清和方明舟还吵了一架。   最后方明舟以“唐姣一三五到药王谷跟你修习, 二四六回合欢宗由我来教”为条件同意了唐姣喊珩清师父, 没有那个“二”字,珩清听罢, 还是有点不满,觉得自己亏了似的,转而又问, 那第七天唐姣干什么?方明舟立刻痛斥他,你总得让她休息一天吧!   珩清转过去看唐姣:“你这个年纪怎么敢休息的?你需要休息吗?”   唐姣弱弱地开口:“这个,真的需要。”   行吧。最后珩清还是同意了。   此时四人行完礼,目光不由自主地就挪到了藤椅上的人。   颜隙小声问道:“那是谢真君吧?”   唐姣也小声回答:“好像是。”   楼芊芊凑过来:“他睡着了吗?”   梁穆说道:“不, 他胸膛没有起伏。”   其他三个人震惊地看了一眼梁穆, 又看了一眼谢南锦——他整个人像是液体的, 陷在那个半圆形的藤椅里,缩成一团,领子遮住半张脸,眼睛紧闭,一张浮浪的脸终于显出了几分柔和,睡得很安详,嗯,的确是安详,毕竟如梁穆所说,他的胸膛没有起伏。   梁穆说:“珩真君......还是没忍住吗?”   楼芊芊叹息道:“谢真君,不知道做了什么呀。”   颜隙迟疑道:“此事是不是该上报九州盟?”   唐姣提出新见解:“有没有可能是师父偶然发现了谢真君的遗体?”   颜隙说:“哦,这也有可能。”   梁穆摇头,“他身上没有伤痕。”   楼芊芊惋惜:“那看来是神识一击致命了。”   珩清一脸黑线,转过头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梁穆:“没什么。”   楼芊芊:“真的。”   颜隙:“嗯!”   唐姣:“绝对没有在说谢真君在你洞府里断气的事情。”   珩清:“......”   到这里基本上就是开玩笑了——不过,谢南锦到底为什么没有呼吸?   答案在下一刻就揭晓了。   炉鼎下燃得正旺的火焰探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舌,挥了挥:“嘿,我还没死。”   四个人揉了揉眼睛,看到那簇火苗甚至很有灵性地分出两道岔比了个“耶”,这才确定那大概真的是谢南锦,只不过是谢南锦的本体,至于那具身体,不过是躯壳而已。   再仔细一瞧,确实不是灵石燃烧的蓝火,而是阴火的黑紫色。   现在基本上整个修真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所以颜隙等人也不是很惊讶。   四个人立刻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七嘴八舌地询问谢南锦。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珩清最近发现用灵石的火焰来炼制深层地域的那些药材,进度实在太慢了,而且稍有不慎还有可能炸鼎,融合有些困难,所以想着拿阴火来炼丹,看看是不是效果更好,毕竟那些药材常年与阴火相伴,阴火对于它们来说就像灵气一样。   可惜阴火就像是脱匣的猛兽,目前还没找到使用它的方法,贸然接触太危险。   不过珩清仔细思考,想到他确实能找到能够掌控的阴火。   这所谓“能够掌控的阴火”自然就是谢南锦了。把柄被握在手里,他只能可怜巴巴地过来打工,你别说,谢南锦还真的很好用,他自己就可以调整火候,压根就不需要珩清分神出来调节,他可以一心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鼎中的丹药上,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最厉害的是他还可以同时分出几簇火苗,一心多用,配合好几个炉鼎的炼丹。   唐姣等人也就眼巴巴地跟着珩清学,时间长了,也都习惯了。   架鼎之后的第一句话基本都是:“谢真君,用用。”   谢南锦就分出火苗飘过来了。   在他强烈抗议下,他现在一三五的时候才过来打下手,二四六七出去玩,和唐姣的行程倒是吻合了,总之她每次去同辉洞府的时候都能见到谢南锦百无聊赖地控制阴火。   二四六,就该到了唐姣回合欢宗丹修殿修习的时候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在丹修大会上的出色表现,以及《九州小报》新刊录的关于她的专栏采访,以前师门招新,排符修殿的弟子都快排到丹修殿的摊位面前了,如今来排队报名丹修殿的弟子终于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方明舟签师徒契约签得手都快要酸掉了。   那些新的师弟师妹们,眼睛亮亮的,一口一个“唐师姐”、“师姐”地喊唐姣。   唐姣看到他们,偶尔也会向风薄引感慨:“我当年也是这般黏着师兄的吗?”   风薄引说道:“你当年倒没怎么黏我,反倒是我总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唐姣笑道:“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微尘地域探索的时候,在进入传送阵法,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感,当时是师兄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件事,给我喂了一枚静心丹才好的。”   这么说来,总感觉那一天已经很遥远了,却又十分近,仿佛就在昨天。   风薄引也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转头又看到了洛翦星啪嗒啪嗒地跑了进来,很苦恼的样子,躲到他们的身后,唐姣问“怎么了”,他就答道:“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师妹都喜欢缠着我,我有点害怕。”   如今的洛翦星也变成了“洛师兄”。   唐姣和风薄引对视一眼,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   自从顾淬雪推出最终版本的双修功法之后,这合欢宗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唐姣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除了柳海棠以外,宗门内还有修士苦于同性无法双修,而不得不自断了情缘,这下子有柳海棠和江赴亭提供了参照,顾淬雪将同性双修也考虑了进去,现在合欢宗的威名更加远扬了,从“男修要小心合欢宗女修”和“女修要小心合欢宗男修”变成了:“男修要小心合欢宗女修以及男修”和“女修要小心合欢宗男修以及女修”。   而同门之间也可以双修这项举措,更是极大地促进了合欢宗内销。   洛翦星就是受害者之一。毕竟他根骨极差,但脸在江山在,靠的就是一副皮囊闯荡天下,丹修殿每次招新就把他摆出来,吸引师妹报名,现在加入丹修殿的弟子,一半是为了唐姣而来,一半是为了洛翦星而来的,他俩的唯一区别在于一个有道侣一个没有。   唐姣也不是没有被师弟追求过。   在听到对方告白的时候,她沉默了一下,问:“你猜为什么我宗可以内销?”   师弟问:“为什么?”   唐姣说:“因为我和师兄的不懈努力。”   师弟:“......?!”   基本上听到这里,稍微有点情商的人都会退却了。   要是不退却,那就只能告诉他,其实我道侣就是本宗的掌门,要是你真的不退却,他就会直接把你劝退合欢宗,你也不想在刚加入宗门的短短几年中就和掌门结恶吧?   她尚可用这种方法拒绝对方,但是洛翦星是实实在在没有道侣的。   风薄引问洛翦星:“她们跟你说什么了?”   洛翦星露出有点慌乱的神情,“其中一个对我说,我根骨差不要紧,她可以修炼养我——师兄师姐,这是不对的吧?我身为男儿应当铁骨铮铮,不为这种利益所诱惑。”   唐姣忍笑:“啊、啊?是哪个师妹说了这样的话?”   洛翦星答:“剑修殿的燕葑师妹。”   唐姣:“......”   风薄引:“......”   唐姣:“如果我没记错,燕葑是逸风尊者的孙女,穷顶城的少小姐?”   风薄引:“确实是她,她大抵是来历练的,不知道怎么就拜入了我宗。我记得她当初加入宗门的时候,还引发了轩然大波,几个剑修长老争着要培养她,后来她拜入了钟鹤门下,一边修习钟鹤的寥秋剑法,一边修习自家传承的无上剑法,如今是双剑流。”   洛翦星颤颤地举手:“其实是我上次下山历练的时候,途中遇到她了,就和她同行了一段时间,她当时没告诉我她的身份,只说她在找去处,我就向她推荐了合欢宗。”   好了,这下知道了,燕葑应该是为了洛翦星拜入合欢宗门下的。   唐姣拍了拍洛翦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星星,别的咱们不说,就说她要修炼养你这件事,她应该的确做得到。”   洛翦星郁闷道:“难道我就一辈子靠别人养着吗?”   风薄引说:“那也没办法,你的天赋摆在这里了。”   洛翦星发出了小狗一样的可怜呜咽,捂着脸,很苦恼的样子。   唐姣安慰他:“这没什么不好的啊。”   洛翦星说:“可是燕葑只看中了我的脸而已——我跟她同行的时候,她屡次把我从妖邪手中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端详我脸上受没受伤,还把他们穷顶城特制的顶级霜雪膏拿来给我擦脸,我告诉她我手划伤了道口子,她竟然跟我说,哦,身上的伤没事。”   这时候,庄轻风风火火的进来了,就听到这句话。   她最近和道侣吵架,遂收拾行囊回合欢宗了,受尽方明舟的冷嘲热讽,什么“你还知道回来啊”这种话,她装作没听见,窝了几天之后方明舟也就没再计较这个事情了。   庄轻慈爱地捧起洛翦星的脸,说道:“星星乖崽。”   洛翦星讷讷道:“庄师姐?”   庄轻虽然是笑着的,但周身怨气都快凝结成实质了。   “有一张漂亮的脸已经很不错了,我天天擦各种膏药,用各种脂粉,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这张脸啊!”她痛斥道,“别人穷顶城的少小姐看中你的脸,这是你的荣幸!你这还不快感恩戴德,别惦记炼丹了,速速去精进双修功法,去学做饭,狠狠抓住她的胃和眼睛,否则你这辈子上限就在这里了,你难道要寿元尽后老死不成?”   唐姣和风薄引的身形皆是一抖。   风薄引呲牙咧嘴,皱眉道:“她又受什么刺激了。”   唐姣说:“听说追了她很长时间才把她追到手的那个剑宗弟子,最近叛逃剑宗,被发现是阴棺教教主。庄师姐怎能忍受这种隐瞒?尤其他们以前好像还是死对头。立刻断绝道侣关系回来了,对方天天寄信给她,她读了不回,感觉那位教主很快要上门了。”   风薄引说:“这教主也真行,蛰伏剑宗,蛰伏得都快坐上掌事的位子了,要不是因为剑宗非常看好他,非要他接过掌事的位子,也不知道他还准备蛰伏到哪年哪月去。”   唐姣说:“这个......听师姐说,因为那人伪装身份的时候自称是剑宗弟子,她一直坚信不疑,而对方为了维持这个谎言,不得不真的加入剑宗,跟微服私访差不多了,一呆就是几十年,她还说,她其实怀疑过,他明明是剑修,怎么身上一直这么阴冷。”   两个人同时想——   合欢宗,你总是如此,所有宗门中,数你的故事最多最精彩。   你永远也不知道一个合欢宗门众的道侣有怎样的身份,或许是佛子,或许是阴棺教教主,或许是龙族圣女,或许是剑宗师姐,或许是某宗某族的小姐少爷,或许内销了。   而身为宗门内销的头号代表人物。   唐姣那神秘的空出来的第七天是交由徐沉云的。   实际上,每次她在药王谷修习完毕,夜幕渐沉之际,徐沉云那边的琐事也忙完了,唐姣从同辉洞府出来,与守洞府的弟子打了招呼,走到宗门处,就能看到有一位红衣剑修正在等她,身形如修竹,气质淡泊,似融于夜色中的一抹晚霞,是沉静也是热烈的。   而这晚霞瞥见她的身形,微微一笑,仅剩的冰雪也凋融。   唐姣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了笑容,快步跑过去,将手纳入徐沉云的掌心。   徐沉云牵住她,没有走传送阵法,也没有一剑斩断距离,而是普通地御剑而行。   徐沉云问:“今天修炼得如何?”   唐姣扳着手指细数:“今天修炼得还不错,不过中途出了一个岔子。”   徐沉云:“嗯,什么岔子?”   唐姣:“阴火把梁穆的炉鼎烤裂了。我们四个人中,他的炉鼎是最普通的,经不起多次的阴火烧灼,我们都在商量,或许炼制深层地域中的药材,用阴火烧灼,也该用深层地域中的材料来制鼎才对。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初步的,毕竟我们如今进入深层地域还太危险了,为了防止其他人也将炉鼎烤裂,师父只能让我们都暂时停止炼制避火丹。”   她说得激动了,又冒出了一些专业性的词汇。   尽管徐沉云并不能全部听懂那些关于丹药的词汇,不过他还是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出言附和她,唐姣讲得也很高兴,过了一阵,又问徐沉云今日的公务处理得如何。   和她缤纷多彩的炼丹旅程相比,徐沉云说的那些就要更枯燥一些了。   不过,其中有一条唐姣是听明白了,“剑宗邀请你去当剑道大会的裁判?”   徐沉云问:“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唐姣说道:“我倒是很想去看看,不过恐怕是不行了。李师姐这段时间在和昙净法师冷战,我得安慰安慰她,剑道大会最后一日正巧赶上群门宴,她邀请我一起去呢。”   她长叹一声,将身形向后靠去,倚在徐沉云的怀中蹭了蹭。   “剑道大会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盛景,师兄你去了之后,要跟我好好地描述。”   虽然徐沉云如今已经是掌门,但唐姣还是习惯唤他一声“师兄”,徐沉云也还是习惯唤她一声“师妹”,唯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红烛帐暖之际,可能会喊喊别的称呼。   她的碎发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   徐沉云垂首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答应道:“李少音近来情绪确实不稳定,你和她出去玩玩也好。剑道大会上的所见所闻,等到回来之后,我再好好地讲给你听。”   他顿了顿,说道:“群门宴啊。我想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群门宴上。”   唐姣也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假意摔进你怀里,将香囊挂在了你腰间的剑柄上。”   徐沉云说:“然后我就循着你香囊上绣着的房间号找过来了,当时虽然觉得这技俩有些熟悉,却没有深思,没想到你竟然是我的同门师妹。这大抵也算是机缘巧合吧。”   唐姣得意道:“其实呢,像这样的香囊,我一共带了十个。师兄那夜要是不来,我还有剩下的九个香囊要找人送出去呢,结果师兄一个就将我所有小心思全都打散了。”   徐沉云问:“这十个香囊还在你那里吗?”   唐姣说:“还在,毕竟是自己亲手绣的,怎么能随便丢掉呢。”   徐沉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彼时的唐姣还没有意识到徐沉云在谋划什么。   因为明天就是那所谓的,交由徐沉云使用的第七天。   一般这个时候他们都会互相查一下对方的修炼进度,譬如修为如何了,典籍里的秘术又学到了多少,能否熟练使用,谁要更胜一筹......好了,摊牌了,其实就是双修。   每次徐沉云自觉止住功法,将修为交由唐姣采补,她也就乐呵着拿了,唯一值得惋惜的是这么做会很累,因为徐沉云自己不动如山,全交由她来掌控,明月照大江也能留下一道痕,清风拂山岗也能吹动原野,她倒好,累得气喘吁吁,颈上都是汗,偏偏徐沉云此前什么都不做,这时候用指腹抹去她颈子上绵延滚落的汗珠,她都能惊得一哆嗦。   这次唐姣和徐沉云约法三章,说好,只练最后一式神识,也好弥补神识的缺陷。   她伸出手,对方就熟练地俯身抱住她,吻她,像是将一颗香甜多汁的水蜜桃吞食入腹之前的必要措施,先剥开薄薄的皮,于是果肉呼之欲出,蜜汁也随之浇入了唇齿间。   热得头脑蒸成了一汪沸水,唐姣刚睁开眼睛,汗水就从眼睫沉沉地坠下去。   那滴汗水溅在徐沉云捧住她脸颊的手上,阴火当前也不见他有所迟疑,这滴汗水却像是灼伤了他似的,引得他舒眉掀睫,声音从滚动的喉结里酿出来,问:“很热吗?”   唐姣拉近距离蜻蜓点水般的啄了他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如同在止渴。   她有点抱怨似的,催促道:“师兄,快点把你的神识放出来,让我有端可寻。”   徐沉云闻言,低声笑了,觉得她着急的样子也十分可爱,顺从地放出了神识。   唐姣将神识比作一团有迹可循的丝线,这大抵与她曾经绣娘的身份有关,她总是喜欢用“针脚”、“缝补”、“线”、“绣花针”一类的词来形容抽象的东西,对徐沉云来说,他将神识比作是剑与盾,而唐姣这是在要求他将剑纳入鞘中,将盾藏入箱底,还要他将那足以掌控他神识的最初一端交到她手中,她好顺着丝线向深梳理,理解长势。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被淬炼得微微泛出荧光的神识缠住这端,蛇一样的攀行蜿蜒,严丝合缝地贴合,寻觅他神识的规律,嵌入得越深,两道神识就绞得越紧,最后彻底交融,难分彼此,修为在二人之间流转并合,神经像是浸泡在温水里,在唐姣剧烈的颤抖中彻底溃败、沸腾。   她失神了一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在掉眼泪。   徐沉云起先亲吻她脸上的泪珠,后来呼吸渐紧渐促,抱着她几乎要揉碎进身体里。   唐姣又累又精神,靠在徐沉云的肩头,查看了一下丹田,“六阶中期了。”   这修炼速度简直是快得惊人。她想,感觉自己百年之中就能登上七阶了,心情变得很愉快,哼唧两声,趴在徐沉云的身上不动弹,指尖绕他的发尾,任它缠紧后又松去。   她声音颇为慵懒地问道:“师兄百年内不通过双修来修炼,不要紧吗?”   “这百年来即使不通过双修来修炼,我也可以靠打坐来修炼,就是进度慢了些。”徐沉云说,“不过,不要紧,我已经修炼了三百多年了,而我很乐意将这三百多年都交由你来使用,随你如何拆解入腹、纳为己用,成为你丹田的一部分,经脉的一部分。”   他的手指轻点在她丹田处,引得她浑身绷紧成欲断的弦。   而徐沉云咬字轻缓,一字一顿告诉她:“它们现在都在这里,不是吗?”   唐姣听到他低沉泛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之际,那一瞬间,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这约法三章,恐怕是要毁了......   所幸她第二日还是顶着疲惫的身躯去找了李少音,李少音见她声音嘶哑,颈上红痕吓人,不禁捂脸半晌,让她回去先休息休息,别搞得好像她强迫唐姣过来陪自己不可。   李少音:“大师兄这个人......怎么说呢,要有节制啊。”   她这话说得好像出家人能说出的话似的。   落在唐姣耳中,就像是在劝她节制,毕竟徐沉云这次的确没做什么。   唐姣表面风轻云淡,并没有替徐沉云做解释。   等她出了扶秋洞府之后,就逃也似的回紫照洞府去了。   到了群门宴那日,李少音换上一身尤为漂亮的衣裳,裙摆飞扬似流火轻云,走得是一个虎虎生风,要气死昙净不可的架势,愤愤地来抓了唐姣,挽着她的胳膊,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 第126章   ◎“好巧,原来是大师兄。”◎   薄暮冥冥, 夜色笼山。   而星月垂怜,将天流岛周遭映成白昼般的亮色,真气飘摇之中, 万千修士受邀来持请帖赴宴,昆仑山每年也就是这时候热闹了,灯火通明, 明澄的火光如同将近的残霞。   李少音一身大红,比这火光更盛,眼尾描红,眉间用朱砂点了一朵花,盘发繁复,一头的步摇随风轻荡, 敲出勾人心弦的清响,身侧不断地有修士经过,皆是频频侧目回头瞧她, 她是很明白利用自己的优势的, 白皙的脖颈不着饰物,如同堪折的一株昙花。   据李少音所说, 男人就好这口易碎感,就喜欢再高傲的人掰开来也是碎的。   对此,唐姣表示, 如果有人敢对她说这种话,她恐怕会当场走人。   唐姣这次就是随便穿了件鹅黄色的衣裳,薄纱罩身,袖角衣襟处缀着一点翠色, 更衬得气质清丽, 颈间系着一条细细的线, 底下垂着当初徐沉云送她的那枚特别的晶石。   李少音扶了扶发间的金簪,高深莫测地说道:“小师妹,你不懂。”   唐姣说:“我怎么就不懂了?”   李少音说:“我压根就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的,我只顾自己玩得痛不痛快,他们尽管在心里捏造我易碎的形象,反正我也没有想深入了解他们,嘿,这不就扯平了吗?”   正说着,这对师姐妹抵达昆仑山下,将请帖交给守门童子,进入结界。   唐姣问道:“师姐这次是真的铁了心要找别人了?”   李少音耸耸肩,无所谓道:“说找就找咯,那我要怎么样?难道要把一颗心全吊在那个活了千岁的老男人身上吗?对了,这次房间我让人帮忙留了,你和我挨一起的。”   群门宴是可以提前预留房间的。   上次,唐姣和李少音是从千机壶中随机挑选的,这次就不一样了。   二人到后山住所,稍作收整,因为都是梳理好了过来的,所以没花费什么时间,主要就是唐姣在旁边坐着,看李少音往她那十个香囊上艰难地绣房间号,她绣的委实太艰难了,以能看出数字为标准,不考虑美观,唐姣实在是受不了了,于是接过来帮她绣。   这下子李少音变成清闲的那个了,撑着下颔,看唐姣熟练地拆线缝线。   李少音说:“我听说,这几天掌门......不行,我还是习惯喊他大师兄,就暂时这么喊好了。这几天大师兄是不是去剑宗的剑道大会当裁判了?你不想和他一起去吗?”   唐姣说:“说实话,是想的。”   李少音登时支起了身子,“那你还来陪我。”   唐姣说道:“因为现在你比较重要嘛,你不是最近心情很不好吗?大师兄也在说让我多陪你出来玩玩,散散心什么的,没关系,他每次回来都会跟我讲讲大会的趣闻。”   李少音感动地说道:“小师妹,你就是活菩萨啊。”   唐姣扑哧笑了,“你怎么这样形容我啊?”   李少音说:“当然,还有大师兄也是,他竟然不生气我抢走了他亲爱的道侣,也完全不担心你陪我来赴这群门宴,有点匪夷所思,他难道不担心会有人对你有意思吗?”   唐姣说:“他说这是没办法避免的事情。”   李少音很夸张地嗬了一声,“什么,他这么会夸?”   她又问道:“难道你不担心他一个人参加剑道大会,会被其他女修告白吗?据我所知剑宗内部对大师兄有意思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他又是九阶真君,又接过了掌门之位,这一去剑道大会,简直跟镀了金似的发光......也就前几日,还有人向我打听他呢。”   唐姣穿针引线的手一顿,说道:“这也是没办法避免的事情。”   李少音有意逗唐姣,结果说了半天也没见她变脸色,眉头一挑,纳闷道:“难道你们两个就没有因为这些琐事吵过架吗?还是说,小师妹你心里真的完全不在意这些?”   唐姣咬断线头,打了个结,将绣好的香囊递给李少音。   “我在意啊,没有不在意。”她笑吟吟的,说道,“只是我觉得吵架劳心费神,比起吵架,我更喜欢直接告诉大师兄,我要什么,我不想要什么,然后将问题抛给他自己去想,他是个成熟的人,我知道他总能给出我满意的回应,就像我也能回应他一样。”   李少音接过香囊,翻看了一下,对唐姣竖起大拇指,暗搓搓收起来了。   紧接着,她叹气道:“真羡慕你和大师兄的相处方式啊。我和昙净就不一样了,他做什么事情就直接去做了,都不怎么同我商量,浮屠之棺那次如此,这次也如此。我想要用吵架、冷战来告诉他,我其实很在意,但每次都会演变成我在无理取闹,他就没什么回应,只是淡淡地听着——谁知道,我宁愿他那张平静的脸上出现哪怕一丝裂痕?”   没办法,昙净毕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了,清心寡欲,静若寒潭。   一时间想要让他跟年纪这么小的李少音吵起来,不太现实。   唐姣问道:“这次吵架是因为什么?他又瞒着你做了什么事吗?”   她没想到李少音竟然第一反应并不是愤怒,而是平静,极致的平静,如同已经麻木了一般的死寂,眼睫微垂,说道:“他骗我说他如今天命已成,无所谓修不修道,破不破身,我那时色急攻心,没细想太多,后来见他眉心朱砂痣渐消,才从掌门......顾尊者的口中知晓,原来他自愿用这种方式放弃了登上尊者的路,也拒绝了盟主的封号。”   唐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听到李少音继续说:“他等了两世,千年,终于渡过了所有劫难,抵达苦海那一岸,却轻易地折桨沉船,返身重新淌入水中,我知道他这是为了我,但是我迟迟无法释怀,我害了他一次,又害了他第二次,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了,至今还让我深陷于愧疚的泥沼中,这便是他想要的吗?他还不如去往九州盟,俯身下观,待我一步步修炼来。”   她祸害了这么多佛修,罪孽深重,原本不该有此善心的。   然而,只要想到那位佛子本是如镜菩提,不染尘埃,被她硬生生拉拽着跌下高坛,一声不吭地经受了这么多磨难,千帆过境之后却又放下了一切,宁愿当个红尘过客,李少音那颗肆意且残忍的心就隐隐作痛,这种负罪感缠住她,让她无法再与他正常相处。   可叹,佛门中人生出了红尘心,而她这个合欢宗的弟子竟生出了佛心。   唐姣还说李少音最近说话越来越像个出家人了,她确实也觉得自己立地就能成佛。   唐姣斟酌着开口:“李师姐......”   李少音抬手打断她,敛去那一丝哀恸,说道:“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我们今天出来就是要玩得开开心心的,不是吗?你看你绣得这样好,我今天肯定得好好利用。”   见她不想提及,唐姣抿了抿嘴唇,点点头,也就不提了。   说实话,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想法,出发点其实都是为了对方着想,明明他们都对彼此有意,如今却走到这个地步,说不清是两方中的谁错更多,或许都有错吧。   唐姣被李少音拉着走出了房门,行至山巅大堂。   上次她们分头行动,这次李少音大抵是以散心为主,找合适的对象为辅,所以也没说要跟唐姣分开的事,堂中热闹非凡,两个人走到靠上座的空位坐下,取了清酒来喝。   李少音一边喝着酒,一边受着众人的打量,倒是很自在。   偶尔有人过来邀请她,她回答一句“我更喜欢秃驴”就把对方劝退了,不止劝退,对方离开的时候还用惊异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想这个合欢宗的怎么一心想着泡佛修。   唐姣问:“方才走过去的那个佛修如何?”   李少音说:“满面红光,定是个酒肉和尚,我喜欢严守戒律清规的。”   唐姣说:“哪个严守戒律清规的和尚能在这里同你喝酒?”   李少音执意道:“那也不行,酒肉和尚和其他修士又有何异?”   唐姣又示意她看向另一个佛修,“那个呢?”   李少音说:“太清瘦,像瘦杆子似的,营养不良吗?”   唐姣:“......”   推杯过盏之间,李少音的酒杯很快就见底了。   唐姣没怎么喝酒,主要是担心李少音的情况,最多抿两口罢休。   李少音推推小师妹,跟她抱怨:“没酒了,你去替我拿酒。”   唐姣见她脸庞微微泛红,知道她是有些微醺了,叹息着起身,说道:“等会儿再说喝不喝酒的事情吧,师姐你都有点醉了,我给你拿一碗甘露过来,你先喝着解解馋。”   李少音强烈抗议,唐姣充耳不闻。   放置甘露的架子离座位不远,走两步就到了,李少音目送她离去。   唐姣没想到自己走这么两步的距离,中途就能被人截胡。   男修似乎是终于见到她单独行动,所以慌里慌张地过来拦住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问道:“姑娘,我方才看了你好久,不知道我能否有幸得知姑娘的芳名?”   这话听过一万次,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唐姣的视线越过他,看向自己的目标——也就是那碗甘露。   她回答道:“不好意思,我有道侣了,此次赴宴并不是为了交友......”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目光也随之一滞。   就在男修截住唐姣的这点工夫,已经有人先她一步走到了架子前,端起甘露,从唐姣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一道背影,白衣朗袖,背负剑鞘,隐隐绰绰好似一弧月光。   男修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道:“这样啊。太遗憾了,不知姑娘的道侣是什么人?”   唐姣脱口而出:“就像你身后那个人。”   如果不是那衣服的颜色不对,剑的款式不对,唐姣真以为那是徐沉云,她想,这难不成是思念成疾了吗?仔细一看其实没有哪里很相似的,而且徐沉云这时候明明应该还在剑宗才对,虽然今天是剑道大会的最后一日,不过他身为裁判怎么也要留下赴宴的。   男修也察觉到了她的走神,自知她对自己没兴趣,黯然离去了。   唐姣没忘记自己的目标,她将脑海中奇怪的念头抛去,缓步走到架子前,这时候那位剑修还没离开,离得近了,唐姣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嗯,确实并不是徐沉云,他长相更为清冷,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对方转过头来,正巧与她的目光碰撞到一起。   然后他主动端起一碗甘露递过来:“你是想拿这个吗?”   唐姣接过来道了谢,正欲离开时,忽而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   这香气若隐若现,前调寒,后调暖,冰雪与花香交织,好似用雪酿的一碗桃花酒。   唐姣:......?   和她身上的香气几乎一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她身上的香气是相反的,前调暖,后调寒,像桃花沾染了晨露。   这是上次婵香子特地送来的熏香,两种混着使用,因为唐姣很喜欢这个味道,所以多向她讨了一些香料,放进香包里封好,她自己留了一种,至于另一种,则是给了——   唐姣心思陡转,原本毫不犹豫想要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的手指偷偷探入百纳袋中,寻到自己当年未能给出去的香囊,指尖一划,神识挟着真气覆在其上,将香囊上原本绣的花纹遮住,改成她今天在此地住的那一个房间号。   然后,嘴里“诶呀”了一声,不慎踩住自己的裙摆,跌倒了。   在不远处百无聊赖等待的李少音见到这一幕,眼睛瞪得都快掉下来了。   眼前的剑修有一瞬间的惊愕,随即下意识抬手接住了她,腾出来的另一只手端平了碗,接住那些欲洒未洒的甘露,短短时间内,唐姣视线梭巡片刻,干脆将香囊塞进他腰封里,再直起身子之际,脸颊微红,由下至上地瞧着他,眼神很是无辜:“谢谢你。”   她满意地看到对方眼神变得有点晦涩,施施然端起碗,回座位了。   刚一坐下,李少音就惊恐地攀住了唐姣的肩膀,低声说道:“我方才酒都吓醒了,天哪,小师妹你这是做什么?今天不是我来找双修对象的吗?你不是来陪我的吗?怎么变成你来找双修对象了?你方才不是还说你和大师兄互相有得回应吗,怎么忽然——”   李少音越说越觉得恐怖,越想就越是害怕。   徐沉云不会觉得这是她的问题吧?   他不会觉得她带坏唐姣了吧?   和她相比,唐姣倒是显得非常淡定,将甘露递给李少音,李少音也不在乎是不是酒了,唐姣递过来了,她就完全无意识地接过来喝了,脑子里还在想事情,眉头皱紧了。   唐姣轻飘飘说道:“师姐不必担心,大师兄不会责怪我的。”   李少音说:“他会责怪我!”   唐姣说:“他也不会责怪你。”   李少音哀嚎一声,觉得唐姣无法与自己共情。哪有人知道自己的道侣要给自己戴绿帽子还不生气的事情呢?就算是徐沉云大度,怨不到唐姣头上,那也会怨到她头上啊!   她这下子是彻底没心思看佛修了,总是欲言又止地看着唐姣。   唐姣问:“怎么了?”   李少音:“还说怎么了......大师兄是不是哪里苛待你?”   唐姣失笑:“师姐真的想多了,我和大师兄之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李少音怀疑地看了她两眼,想了想,这两个人似乎确实一直感情都挺好的。   自己的猜测应该只是多余的吧?应该......吧?   她刚要放下心来,头顶却忽然传来声音。   很肆意,如同最盎然生长的柳枝,是少年特有的凌厉温柔,一只手臂就这么大咧咧地从李少音的眼前横了过去,执杯朝向唐姣,年轻的剑修腰间系剑,长发束起,垂至腰身,好似狼尾晃荡,而这匹小狼弯腰说道:“我很想认识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李少音:?   唐姣神色不改,泰然自若地端起酒杯,同他碰杯,随即轻抿一口。   “好啊,我叫唐姣。”她放下酒杯,看着眼前的少年将酒一饮而尽,伸手捧住了他的双手,柔荑覆住带茧的指节,认真地询问,“你手好冷,方才在外面呆了很久吗?”   李少音:??   先前被拒绝的男修:???   少年闻言一笑,露出明晃晃的虎牙,说道:“唐姣,你的手倒是很热。”   唐姣说:“这样吧,这个香囊给你,晚上来我的房间,我帮你暖手如何?”   李少音已经开始想自己是该通风报信,还是该帮好姐妹隐藏她试图出轨的事实?   自古忠义难两全,难两全啊!她苦恼万分,梳得整齐的头发都垂下来两缕。   少年接过唐姣递过来的香囊,当着她的面放进了怀中,端着酒碗离开了。   李少音以为这是结束,没想到这混乱的一晚才刚刚开始。   原本她是打算来干什么来着?哦,她和昙净冷战,让唐姣陪她散心来的。   结果这一晚上,唐姣就像是捅了剑修的窝似的,时不时就会撞见剑修,有时候是她主动的,有时候是对方主动的,而且什么类型的都有,清冷的、朗然的、淡漠的、温柔的、凌厉的、自负的、胆怯的、轻慢的、认真的......总之就像排列组合似的,到后来李少音都有点麻木了,看着唐姣把香囊送出去了一个又一个,而她一个都还没给出去。   当唐姣差点亲上那个凌厉的剑修时,剑修跟李少音都是瞳孔地震。   李少音:“你们才刚认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唐姣住手!”   剑修适时地挡住唐姣近在咫尺的嘴唇,情绪在眼底翻腾,如同暗流静悄悄流淌,声音微哑,低咳一声,说道:“她说得没错,我们才刚认识不久,你这么做太失礼了。”   唐姣“哦”了一声,遗憾地退开。   却又在剑修放下手臂的时候,忽地凑过去,手搭在胸口,亲了他的脸颊。   “那么,这样就不是失礼了吧?”她轻笑道,“我们晚上再见。”   剑修眼神复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在原地站了半晌,说不上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或者两者皆有,但总归唐姣是很高兴的,拉着要出来透口气的李少音回宴席去了。   李少音赶紧拽住唐姣,咬牙切齿说道:“唐姣,不是我想说你......”   唐姣还不明就里的样子问她:“怎么啦?”   李少音:“咱们先抛下大师兄不谈,这是你今夜第几个邀请的人了?”   唐姣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九个。”   李少音破音:“九个!九个啊!你是要在房里开剑道大会吗?”   唐姣要笑死了,捂着肚子,说道:“剑道大会这个描述倒是挺形象的。”   李少音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九个人会在你房间里打起来?”   唐姣说:“不会的,他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李少音哽了一下,摸摸唐姣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确定温度一致。   她说:“你是傻了吧?他们都在追求你,怎么会相处得很好?”   唐姣笑而不语。   那九个人,身上都有那股相同的香气。   无论是清冷的、朗然的、淡漠的、温柔的、凌厉的、自负的、胆怯的、轻慢的,还是认真的,都有着她所熟悉的一面,尤其是在看到第二位的时候,唐姣心中的猜测就愈发肯定,虽然长相并不像,但是他的行为、神态,实在太像意识深处的少年徐沉云了。   尽管不知道提前结束剑宗那边事务的徐沉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唐姣回忆他方才露出的神色,想,恐怕如今陷入纠结的人是他才对。   一方面很享受她的亲近,一方面又在思索她到底看没看出来他的身份,如果看出来了,她为什么不说呢?如果没看出来,她莫非是在同别的男人亲近?——这样的纠结。   唐姣抬起下颔,示意李少音看向她的身后。   “师姐,我知道你很疑惑,不过你如今应该将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才对。”   李少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身后,望见的是那一位佛子踏月而来,似乎找了她许久,她与唐姣在这附近兜兜转转,昙净就循着痕迹一步步地踱来,终于在她止步之际追上。   她下意识地要往唐姣的身后去躲。   结果唐姣像是预料到李少音的动作似的,立刻躲开了。   “师姐。”她轻声劝道,“我不信你完全没有瞧见他脸上焦急的神色。他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全然冷静,他虽是佛子,心却是血肉铸的,也会因你而产生情绪,因你而产生裂痕,几十年前的群门宴上,他来寻你,你逃走了,这一次你也要避而不谈吗?”   月光下,昙净的那张素来冷静的脸上确实显出了几分焦急。   这令李少音既感到高兴,又感到痛苦,或许爱正是如此在刀口舔蜜,尝到甜蜜的那一瞬间也会感觉到刺痛,等到血流出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去止住,结成负罪感的痂。   她的身体僵在了原地,看着昙净的眸色在触及她的一瞬间点燃星光。   唐姣悄悄地往后退,为这两个人留出了空隙。   她听到李少音绷着声音问:“你为何要追来呢?”   昙净说:“因为我如今无法再宽容地看待你与别的佛修在一起了。”   他忽而轻叹,抬手擦拭李少音脸上的泪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道,“但云端寒凉,我高坐云端千年,早已不闻人间辛酸疾苦,也渐渐丧失了所有情感,是你让我重新回到了人世,尝过红尘的苦,我又如何能重回云端去静守寂寞?李少音......对于我来说,你的身边才是我的魂归之地。”   “天命到此达成,如今只有你才是我的职责所在。”   唐姣笑了笑,听到这里便没有再听下去,沿着回廊朝住所走去。   爱情使勇敢之人变得怯弱,使冷静之人变得莽撞。李少音与昙净这两个人,明明都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在面对彼此的时候,却格外的束手无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彼此,明明他们早就见过对方的任何一面,其实按照心意行事就已经足够。   从李少音来到群门宴,到现在却连一个香囊都没有送出去,唐姣就已经看出来了,她并不是真的想与昙净恩断义绝,她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还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李少音来药王谷探望唐姣的那一夜。   她曾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她应该与昙净和好吗?   当时唐姣没回答,因为她不够了解昙净,无法轻易作出判断,而如今她知道了,倘若李少音不和昙净在一起,她不开心,所以在昙净找过来的时候她选择让他们好好谈。   这样就好,有什么愉快的不愉快的都说清楚吧!   唐姣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绕过拐角,想,她也该等她要等的人了。   她回到住所,关上房门。   走到桌前坐下,望见窗外一片皎然,月色淋漓,在枝影中摇曳。   今夜很安静,风吹动叶子的声音清晰可闻,还有那由远及近的,没让她等太久的脚步声,大约几息后,那人在她的门前驻足,抬手时磨蹭出细碎的声响,叩响了门扉。   “姑娘,你同我道别的时候遗落了香囊。”   门外的人如此说道。   唐姣嘴角翘了翘,走到门前,没有立刻打开房门。   而是望着门外的人影,启唇问道:“哦,我怎么不记得我遗落了香囊?”   对方说:“你检查一下,身上原本有的十个香囊,如今是不是只剩下一个了?”   唐姣装模做样地翻了翻身上,摸出那最后一个香囊,缠在指间。   她惊讶道:“诶呀,真的只剩下一个了。”   一边说着,一边连忙将紧闭的门扉敞开,望向门外清逸翛然的红衣剑修。   唐姣端详着他的眉眼,询问道:“阁下是来送还那九个香囊的吗?”   对方摇摇头,笑道:“不,我是来向姑娘讨要最后的那一个香囊的。”   唐姣终于反应过来他的用意。   她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姓名为何,是何派的修士呢?”   “徐沉云,合欢宗。”   他如此说道,一如多年前的那夜。   彼时二人各怀心事,一人懵懵懂懂,一人将计就计,才造就了这场啼笑生非的巧合情缘,而如今二人历经千帆过后再回首,所幸当初无意之际的选择,仍是最后的选择。   此时月色以清朗相衬,晚风以温吞作陪,徐沉云俯身将手臂环过了唐姣的腰际,轻轻托住她背脊,额头相抵,给了她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凝视着那双灵动的杏眼,问道:   “我如今得空,姑娘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唐姣笑道:“好巧,原来是大师兄。”   然后,她捧住他的脸颊,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篇文的主题,大概是“成长”,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成长,每个人从出场到结尾我尽量都有花笔墨写出他们的变化,也从多角度来塑造了角色,想要表现出角色多面性,其余的就交给留白和番外了。严格来说,本文除了晁枉景以外没有任何反派,如果一个角色带给你的感觉很复杂,这是正常的。   写这篇文的过程异常的痛苦煎熬,大概我永远也不愿意回想起来,仅仅凭着一种对角色和故事完整性的责任心而写,其余的感觉都是很模糊的,正文完结后会不定时掉落番外,不过不会写太多,写完该写的就停笔了,然后我会去做点别的事情。总之,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如果各位在看本文的时候能感到一丝触动就已经是我最大的慰藉了。感谢观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