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本书名称: 我抛弃的前夫登基了   本书作者: 宁寗   本书简介:   先婚后爱/温暖救赎种田文学/破镜重圆   天成二十五年,文安帝逝世,新帝登基   毅国公苏岷携家眷归京,京中一时哗然,对那出身乡野,流落在外十七年方才认祖归宗的国公嫡女议论纷纷   半月后,毅国公嫡女苏织儿被太皇太后赐婚镇南侯世子,随祖母进宫谢恩,却意外撞见高位之上男人熟悉的脸。   新帝眸色柔和地看着她,可眼底寒光却令她不寒而栗。   苏织儿袖中丝帕几欲搅碎。   谁来告诉她,为何新帝和她曾嫁过的那个瘸腿夫君生得一模一样!   *   世人皆知,新帝萧煜俊美无俦,机敏聪慧,深受先帝宠爱,却在及冠之年遭人陷害,左腿致残,流放至北部极寒之地沥宁。   然鲜有人知,心灰意冷,了无生机之际,萧煜曾在沥宁娶了一个农女。   为了不被舅母送给县上老乡绅做第六房姨太,那农女设计迷晕他,翌日拥着衾被,哭得梨花带雨   “如今我清白被毁,你定是要娶我负责的。”   萧煜眸色微沉,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没想到一年后,那总脆生生唤他“夫君”的女子却蓦然带走家中财物,留下一封和离书彻底消失了   再见时,她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嫡女,已与他人议亲。   想起她说过的一世一双人的话,萧煜泛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她素来道他和善,却不知他最是睚眦必报!   既一开始选择与他纠缠,那到死都别想摆脱他!   *   京城众人皆以云妃所不齿,斥其以美色相诱,致使新帝昏聩,明目张胆强占臣妻   但所幸新帝圣明,及时清醒,云妃入宫后并不得宠,反终日倍受冷落   可只有苏织儿自己知道   无人之时,新帝常将她困在怀里,强硬地抬起她的下颌,一遍遍沉声逼诱   “叫夫君……”   *   新帝“复仇”小剧场   萧煜:这进贡的荔枝是不是坏了,拿去丢了   太监总管:!   萧煜:撤了这冰酥酪,朕最不喜甜!   太监总管:?   萧煜:此物油腻,别再让朕看到这碗樱桃肉!   太监总管:…   被逼入宫,连续几天吃了荔枝,酥酪与樱桃肉的苏织儿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旋即佯作害怕地问。   “高公公,明儿陛下要怎么罚我?”   又名《逃跑后前夫他“黑化”了》   1、1v1,双C,he   2、前期种田,后期朝堂   3、女主非小白花,性格不完美,独自离开有缘由   4、男主后期逐渐疯批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逃跑后前夫他“黑化”了   立意:心向光明 不惧黑暗 第1章 入宫   成焕元年,夏。   离文安帝驾崩,新帝登基已快满四月,原本哀云笼罩的京城也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   一夜倾盆暴雨后,杨柳巷路面泥泞坑洼,错落的水坑倒映出路边翠绿的梧桐,繁茂的枝叶间阵阵蝉鸣起伏,夏日燥意愈盛。   不多时,车辙滚动的轰隆声响若闷雷般渐近,一辆看似素朴却宽敞的马车碾进水坑,溅起一片片泥水,朝前驶去。   因着道路不平,车夫刻意放缓了速度,可车上人仍是颠簸得难受,须臾,车帘被一只柔荑掀开,那人意欲透透气,无奈吹来的风却是无一丝安抚肺腑的凉意。   紧接着,车内传来一阵低低的干呕声和细碎的说话声。   车夫耐不住好奇,折身往车内瞅了一眼,透过门帘的缝隙,便见苏家大夫人正皱着眉头俯身轻拍着身侧女子单薄的背脊。   “这几日都不见你吃什么,身子虚得厉害,这坐车能不难受吗?”苏二夫人孙氏埋怨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不忘倒了茶水递到女子手边。   女子慢吞吞吃了几口,方才直起因难受而弓着的身子,声若蚊呐地同孙氏道了声谢。   她将茶盏放下,就听耳畔响起一声绵长的叹息。   苏老太太捏些菩提手串,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刚认祖归宗不久的孙女。   正值妙龄的女子,却是一双秀眉微颦,若远山般笼着挥之不去的愁云,她樱唇紧抿,娇妍昳丽的容颜上不仅无一丝笑意,还透出几分苍白憔悴,纵然打着胭脂也掩不住。   苏老太太双唇微启,斟酌半晌道:“织儿,祖母知你伤心,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需想开些。”   苏织儿闻言垂了垂眼眸,鸦羽般的眼睫微颤,“织儿明白。”   看着她嘴上说着明白,可面上的伤感却是一分未减,苏老太太不由得皱了皱眉,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衣袂上,似是在确认什么。   或是她的眸光太过灼热,苏织儿抬首看去,一下就明白了苏老太太所想,为了让自家祖母宽心,她刻意将衣袂朝外翻了翻,苦笑道:“祖母不必担忧,今日要进宫拜见太皇太后,这点分寸孙女还是有的。”   一旁的孙氏一开始没明白这祖孙俩是在打什么哑迷,但很快便意会过来。   她家老太太这是怕织儿里头还穿着孝衣呢。   想到她这个命途多舛的侄女这些年的遭际,孙氏也不禁在心下深深叹了口气。   苏织儿是苏家长子,即如今的毅国公苏岷唯一的女儿,她流落在外十七年,在大澂北部的极寒之地沥宁吃尽了苦头,近日回了京才正式在祠堂拜了祖宗,认回了家门。   听她自个儿说,她在沥宁时,曾与一人成过亲,纵然到了京城,她仍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甚至央求苏岷派人去沥宁寻她那位夫君,想法子将人带到京城来,好让他们一家子团聚。   苏岷心疼女儿,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她,派了手下快马加鞭赶往沥宁。谁知几日前,那下属来信,却说苏织儿要寻的人,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死了。   且就在她当初离开沥宁后不久。   她曾居住的屋子在一天深夜突然走了水,待四下邻里发现时已然来不及,她那男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在了屋里头,最后只抬出来一具面无全非的焦尸。   苏织儿得知此事后,痛苦难当,整日以泪洗面,才至于如今这般憔悴。   一夕间丧夫,的确令人唏嘘,可也不能说她这位侄女便是命不好。   毕竟要是命真的不好,她又怎能被太皇太后赐婚,许配给那位镇南侯世子呢。   镇南侯世子许岸之,祖母是太皇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姊姊,自小便受太皇太后宠爱,亦是京城备受追捧的青年才俊,容貌俊秀,年纪轻轻便以自身本事科举入仕,担任了吏部侍郎一职,不知是多少京城贵女的梦中情郎。   哪是苏织儿那位过世的夫君能比的,听闻那人还是因犯了重罪才被流放到的沥宁,是戴罪之身。   何况那镇南侯世子还是主动求娶的苏织儿,将来定会待她好。   见车内气氛沉闷下来,孙氏干巴巴地笑了笑,忙将话锋一转:“虽然我早便看出世子对我家织儿有意,可没想到他竟会让太皇太后赐婚,想是前阵子的春日宴上,我们织儿出尽了风头,提亲的人更多了,他才会急着将婚事定下来,唯恐我们织儿被人抢了去。”   她笑嘻嘻说着这话,然马车内却仍是愁云惨雾,并无人应她的话,少顷,才听苏老太太语重心长道:“织儿,那世子知晓你的过往却仍是愿意求娶,对你当是一片真心,是个可托付的良人,祖母相信他往后定会对你……对你们好。”   京城中少有人知苏织儿曾嫁过人的事,二嫁之风虽在前朝盛行,可到了本朝却是罕见,世家贵族娶妻反是很注重女子贞洁。   故而纵然有那么多人上门求亲,苏老太太和苏岷都没有首肯。   一则是知这些人心思不正,意图以结姻亲之名攀附毅国公府,并不是真心想娶苏织儿,甚至不少人家心底其实根本瞧不起她这个在乡野出生长大的孙女,二则便是不好解释苏织儿嫁过人的事。   他们原打算将苏织儿远在沥宁的夫君接进京后,再正式推拒那些上门求亲之人,可没想到那人居然死了,苏织儿成了寡妇,便更是难嫁了。   何况,苏织儿也不止这一个麻烦。   他们也询问过苏织儿的意思,虽她如今也不过十七岁,但经历了丧夫之痛后她并未有丝毫再嫁的念头,见她这般,苏老太太和苏岷也不愿逼迫她,想着与其让她将来有被婆家欺辱看低的可能,还不如待在毅国公府,左右他们苏家也不是养不起。   但不曾想,才下了这个决定,翌日太皇太后赐婚的圣旨就送到了府里。   见苏织儿垂首不言,只双手搁在膝上将衣裙揉皱了一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苏老太太忍不住提醒:“织儿,太皇太后金口玉言,待会儿进了宫,你只需乖乖施礼答话,莫要做些不该做的,说些不该说的,惹了太皇太后不喜,明白吗?”   被看穿心思的苏织儿微愣了一下,沉默片刻,乖巧地点了点头。   马车快出杨柳巷时,随着“吁”的一声急呼,竟陡然停了下来,车内三人猝不及防,猛地往前扑倒去。   苏织儿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苏老太太,孙氏是个暴脾气,顿时不虞地吼道:“怎么回事!”   马车外传来车夫歉意的声儿,“二夫人,后头突然驶上来一辆马车,把我们的路给堵了。”   孙氏掀帘一瞧,果见他们左后侧多了辆马车,杨柳巷狭窄,只可容一辆马车通过,若不是此地是去皇宫的捷径,他们也不会选择走这里。   此时两辆马车堵在巷子口,除非其中一辆相让,不然谁也别想过去。   分明是他们驶在前头,那厢偏偏要往前挤,孙氏气不过,正想说什么,只见那头一个婆子掀帘而出,昂着脑袋,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却是先发制人。   “那边的,奉劝你们好生让开,若耽误了我家姑娘进宫,这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进宫有什么了不起的,谁不是要进宫去呢,孙氏正想还嘴,却听苏老太太的声儿幽幽响起:“让他们先过吧。”   孙氏难以置信地回首看去,又见苏老太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在这儿起无谓的争端。”   虽心有不甘,但孙氏只得无奈照做,转头吩咐车夫,车夫将马车往里侧让了让,待有了足够通行的道儿,那厢也不客气,甚至连一句谢都没有,马鞭一扬,疾驰而去。   苏织儿无意往外头瞥了一眼,便见风扬起那马车车帘,露出其内端坐之人的半张侧脸来。   她怔忪了片刻,就听孙氏不满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然这般嚣张。”   “是宋家。”苏织儿淡淡答,“车上坐着的正是宋二姑娘。”   苏织儿曾在前段日子的春日宴上,见过这位宋家二姑娘宋茗箬,她直至宴尾才姗姗来迟,却是众星捧月,听尽了宾客们的阿谀奉承。   那些人不为旁的,只为这位宋二姑娘是如今中宫皇后最有利的人选。   她的父亲是当朝首辅宋颐,听闻当时身为刑部尚书的宋颐为替新帝平冤,而出力颇多,才至于在新帝登基后一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且这位宋二姑娘原就是新帝尚是皇子时便定下的皇子妃,只后来新帝蒙冤落难,这桩婚事才不了了之。   坊间都在传,说这位宋二姑娘之所以这些年没有另许就是在等新帝回来,如此痴情,感人肺腑,定不会被辜负。   虽说按如今的身份,他们毅国公府给一位首辅千金让行,她是万万受不起的,但要是这位将来真的入主中宫,那形势便截然不同了。   她祖母做得不错,他们一家人才蒙圣恩回京不久,虽父亲因战功被封国公,在京城风头正盛,但绝不可因此妄自尊大,凡事谨慎些,才不至于行差将错。   “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若是我家织儿不曾与那镇南侯世子定亲,指不定也要被召进宫选秀呢。”孙氏忿忿地扁了扁嘴,“我瞧着,还是我家织儿生得更好看些,到时谁被封为皇后还不一定呢。”   “胡说八道些什么!”苏老太太怒瞪了孙氏一眼,“嘴上没个把门的,我瞧着待会儿入宫更要担心的是你了……”   苏老太太不由得碎碎念叨起孙氏来。   孙氏本就是苏家二爷苏峥在禹葵县城娶的小户女,不似世家大户教养出来的女子般规规矩矩,难免口无遮拦。   苏织儿瞧着这一幕,勾唇轻笑,然少顷,她抬手摸了摸插在发髻上的木簪,唇角又缓缓耷拉了下去。   约摸一炷香后,马车才在宫门口停下。   孙氏和苏织儿扶苏老太太下了车,便见一小内侍快步上前冲她们见礼,道是太皇太后吩咐来接她们的。   那小内侍领着三人穿过冗长的宫门门道,金碧辉煌,大气恢宏的殿宇赫然出现在眼前,飞檐斗拱,极尽奢华,楼阁亭台,高低错落,一眼望不到尽头。   苏织儿同孙氏一样,一时不禁看呆了去,不由得想起在沥宁时,她曾好奇地问过那人,京城和皇宫是什么模样的。   那人绘声绘色地同她形容,她托腮听着,惊诧之余,在脑中努力想象,如今亲眼得见,才发现终究是她的想像太过贫瘠。   忆起从前那人眉眼温柔对着她笑的模样,苏织儿蓦然鼻尖一酸,忙垂下脑袋,唯恐教人察觉。   大抵一炷香后,苏家三人便被小内侍领至慈寿宫前,待宫婢入内通禀后,才垂首踏入殿中。   内殿临窗的檀香木雕花螺钿小榻上,一身着绎紫福禄纹罗衫,慈眉善目的老妇手持经书,端坐其上,榻桌上的紫金香炉中飘出缕缕香烟,淡雅怡人。   苏家三人也不敢细看,忙上前低身施礼。   “不必多礼,起来吧,暖玉,奉茶。”   苏老太太毕竟上了年岁,太皇太后抬手示意宫婢将人扶坐下来,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才侧首看向一旁的苏织儿,笑意满面,“这便是苏姑娘吧,过来,到哀家身边来。”   见太皇太后冲她招了招手,苏织儿不敢不从,只得站起身忐忑地挨着太皇太后坐下,任她拉着自己的手不住地上下打量。   “都说毅国公年轻时,是京城出了名的俊俏儿郎,没想到生下来的女儿也是这般出众的相貌,难怪岸之那孩子急匆匆地跑来,让哀家下旨赐婚呢。”   太皇太后满意地笑了笑,原听说这位苏姑娘自小在乡野长大时,她同京中不少人一样,觉得定是个大字不识,不懂礼仪规矩的粗陋女子。   可没想到前段日子这位苏姑娘在定远侯府举办的春日宴上,大显身手,下了一局妙棋,令众人赞不绝口。今日见她容貌姣好,举手投足有礼有节,太皇太后才算稍稍放下心来。   这样的女子就算许配给镇南侯世子,他也不算太过吃亏,待将来好生调教调教,应也能担起府内事务,当个合格的主母。   想到那局棋,太皇太后顺势问道:“你那日在定远侯府对弈的棋局,哀家还特意命人抄来复局,也不知你是同谁学的这棋,手法着实精妙。”   这话发自肺腑,倒不是强夸她,且不知怎的,太皇太后总觉得她这落子布局的方式颇有些眼熟。   “臣女……”苏织儿朱唇微张,一时却不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她的棋是已故的夫君教的吧。   若是没有和镇南侯世子的这桩婚事,她也就实话实话了。可如今,为了毅国公府,为了苏家,她似乎不能坦然道出自己从前嫁过人,她甚至能预料,此话出口,太皇太后会如何震怒,只怕会猜疑是她哄骗镇南侯世子来求的赐婚。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殿外骤然响起一声尖细的通传。   “陛下驾到……” 第2章 肖似   听到殿外的通传,苏织儿懵了一瞬,才慌忙起身立在小榻前同众人一道低身施礼。   “见过陛下。”   她垂着脑袋,不多时,便见一双赭色云纹短靴自她面前稳步而过。   对于这位新帝萧煜,苏织儿所知不多,只听说新帝是先皇六子,已逝的嫣贵人所出,因机敏睿智,文韬武略,在众皇子中出类拔萃,深受先皇宠爱。   然在继承大统,君临天下前,这位先皇六子命途多舛,还曾以巫蛊之罪被人构陷,惨遭流放。   数年后,先皇病重,对这个爱子的思念也日渐浓厚,才命人将其接回京城,后巫蛊案水落石出,萧煜恢复清白,便被先皇封为诚王。先皇驾崩后,留遗诏传位给萧煜,才有了如今这位新帝。   苏织儿一早便听在京中结交的贵女说,这位新帝生得神采英拔,俊美无俦,仪表不凡,见了他面容的女子难有不心动的。   乍一听到这话时,苏织儿却是不以为然,那时她还在等着沥宁那厢的消息,心下还颇有些得意地想着,待父亲将一切安排妥当,接那人进了京,她定要让那贵女瞧瞧,什么叫真正的眼见倾心。   蓦然想起那人,苏织儿才压下心头的苦涩又如潮水般涌上,她咬了咬唇,不欲在殿前失仪,只得咬住下唇,努力抑制住心底波澜。   须臾,便听头顶太皇太后带着几分调侃地笑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怎的有空来看看哀家?”   “皇祖母恕罪,孙儿初登基国事繁多,这才没能抽出空来看望皇祖母,皇祖母莫要动气。”   一道低沉醇厚的男声在苏织儿耳畔响起,听到这嗓音的一瞬间,她如遭雷击,身子陡然僵在那儿,双眸微张,露出诧异的神情。   这声儿,缘何与那人的这般像……   她绞紧了手中握着的丝帕,在心下告诉自己,只是像罢了,这天底下声儿像的何其之多,并不足为奇。   紧接着便听那雄浑有力的嗓音再次响起。   “朕不知,皇祖母今日还有客,这几位是……”   “这是毅国公府的老夫人,大夫人,还有毅国公近日才认回来的女儿。”太皇太后答。   “哦?”新帝闻言笑道:“早听说毅国公寻回了流落在外十余年的女儿,朕今日还是头一回见这位苏姑娘。”   听到这格外熟悉的声儿,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在言语间落在自己身上,或是这目光太过灼热,苏织儿只觉身子僵得厉害,好似有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适从。   “哀家也是头一回见,今日苏老夫人是带着她进宫谢恩来了,岸之那孩子也到了娶妻的年岁,既得这俩孩子情投意合,哀家便下旨为他们赐了婚,陛下瞧着,他们二人可般配?”   “哦?情投意合……”新帝蓦然笑了一下,不知怎的,这听似寻常的笑却令苏织儿脊背发凉,然还不待她缓过神,就听头顶响起不容置疑的声儿,“苏姑娘抬起头,让朕瞧瞧。”   听得这话,苏织儿右手握紧成拳,旋即努力牵起唇角,不让自己的面色显得太难看,待调整好心绪,方才幽幽抬起脑袋。   她一个劲儿在心下提醒自己,绝不可在新帝面前失态,然双眸触及那人面容的一瞬间,苏织儿唇边笑意陡然间烟消云散。   恰如那贵女所言,新帝确实是气度高华,俊秀无双,可怎么,不仅连声儿,就连这张脸都和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人生得一模一样!   难道是她日日盼着那人入梦,以至于生了这荒唐的幻觉。   她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可几息后再睁开,仍是那张不变的容颜。   苏织儿脑中一片空白,久久地盯着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全然忘了她如今面对的人是九五至尊,是大澂受万民尊崇的陛下。   直到站在她身后的苏老太太察觉到苏织儿的异样,暗暗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袂,苏织儿才骤然清醒过来,忙不迭垂下头去。   她面色苍白如纸,藏在袖中的帕子几欲搅碎,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怎会生得这般像,实在太像了,这世间真的会有两个生得这么像的人吗?   恰在此时,只听面前人开口道:“皇祖母眼光甚好,朕也觉得这苏姑娘与镇南侯世子很是相配。”   太皇太后听得这话极为欢喜,“陛下也这般认为,可是再好不过了……”   话音才落,就见一宫婢疾步入内,禀道:“太皇太后,镇南侯世子来了。”   太皇太后稍愣了一下,旋即忍俊不禁,看向新帝,“哎呦,才说着呢,这就来了。哀家看啊,那小子不是诚心来看哀家的,是怕哀家欺负了他的心上人,赶着来相帮的吧。”   说话间,太皇太后将视线转向苏织儿,面上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今日天色佳,听闻御花园的菡萏开得正好,苏姑娘难得进宫,不若同你祖母、叔母一块儿去御花园逛逛,哀家还要同陛下说说话,就让岸之那孩子作陪吧。”   太皇太后此举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织儿应了声是,毕恭毕敬地福身告退,旋即由宫婢领出了殿外,过程中始终不敢抬首。   她一颗心乱得厉害,思绪犹如乱麻般交缠错杂,怎也理不清,若再看上那张脸一眼,她怕是会深陷进去,再难移开视线。   然她并未发现,在她身后的小榻上,一人举杯轻啜了一口茶水,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笑意温润,然漆黑幽深的眼底,却是一片令人胆寒的凉意。   出了正殿,苏织儿迎面便见一人立于丹墀之下,那人身姿挺拔如松,唇间笑意清浅,令人如沐春风,天青色长衫衬出他一身书卷气,显得他愈发清俊疏朗,风流倜傥。   那不是旁人,正是向太后求了赐婚的镇南侯世子许岸之。   “苏姑娘。”   乍一看见苏织儿,许岸之眸中的欣悦若池水般似要满溢出来,他快走几步,行到她跟前,却是顿了顿,压低声儿担忧道:“太皇太后,可有为难你?”   苏织儿摇了摇头,将太皇太后吩咐的话又同他道了一遍,许岸之哪会不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闻言热情地领着苏家三人去往御花园。   苏老太太也不糊涂,晓得太皇太后是刻意在给这两孩子制造独处的机会,临到了御花园,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带着孙氏到别处去了。   许岸之便和苏织儿在湖中的一个凉亭里坐下。   湖中菡萏或含苞待放,或吐蕊盛开,粉白的花儿藏在接天莲叶之间,放眼望去,一片无穷的碧色,伴着淡雅的花香浮动,沁人心脾,甚是消暑。   许岸之双手搁在膝上,颇有些拘谨地坐在苏织儿身侧,偶一瞥眼看向苏织儿,顿时双眉蹙起,关切地询问道:“苏姑娘,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   苏织儿轻轻摇头,她抿唇沉默半晌,方才转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世子爷,赐婚的事还望您三思,现在劝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尚且来得及。”   许岸之闻言笑意凝固在那里,他垂了垂眼眸,面上透出几分黯然。   “你……不愿嫁我?”   “是!”苏织儿深吸了口气,答得干脆利落,“织儿心里还有旁人,世子爷值得更好的女子。”   入宫前,她便已打算好了,她是决计不会答应这桩婚事的,可既然无法求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她只能从这位世子爷身上下手。   “可……那人已经死了!”   许岸之自然知道苏织儿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就是因着那个人,他才迟迟没对苏织儿下手,可在几天前,得知那人已死时,他欣喜若狂,赶忙进宫求太皇太后赐婚。   他承认他心思卑鄙,有以太皇太后相压的意思,但如若不这么做,他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让织儿忘却那个人,转而接纳他,他等不了,也不想等,唯恐夜长梦多,生出枝节。   听到许岸之这句“死了”,苏织儿如堕云雾中,迷离恍惚。   在太皇太后宫中看见的那张脸不停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真的死了吗?   这世上真的会有两个长得这么像的人吗?   “苏姑娘,我定会待你好,往后府上只你一人,绝不纳妾。我知你难忘他,但我可以等,在你接受我之前,绝不逼迫你做你不愿之事。”   苏织儿抬眸看去,便见许岸之一双眼眸诚挚,若是换作旁人,当会被他这番承诺所打动,可此时的苏织儿心思全教旁的事占了去,对于许岸之的这些话也实难听得进去。   苏织儿低叹一声,“旁人不知,世子爷还不知吗?除却那人,我还有不能嫁你的缘由,若往后教人发现,定会害你被我连累,遭人耻笑。”   “我不在意。”听得这话,许岸之想也不想,语气格外坚定,“你那夫君既已没了,你终归是要找个可托付之人,与其选择旁人,不如选择我,你的过往,我通通不在意。”   见怎也说不动他,苏织儿秀眉紧蹙,她思忖片刻,语气蓦然重了几分,“可我在意!”   “世子爷定也不希望我满含愧意地嫁予你,一辈子过得郁郁寡欢吧。”   当断则断,她不想吊着许岸之,给他缥缈的希望,这对他而言并不公平。   苏织儿站起身,想与他彻底说清楚,可或是近日身子太虚,一时站得快了些,竟蓦然一阵头晕目眩,身子猛地向前一个踉跄。   许岸之见状,急切地起身扶住她,“苏姑娘,你没事吧?”   苏织儿站稳身子,待晕眩感退却,见许岸之半拥着自己,慌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她神色认真道:“还望世子爷真正为了我们二人好,再将此婚事仔细斟酌一番,织儿便先去寻祖母和叔母了。”   说罢,她低身福了福,便疾步离开凉亭,留许岸之一人独自想清楚。   在九曲桥上走了一段,苏织儿步子一滞,蓦然停在了那厢。   她总觉得背后好似有人在盯着她,令她毛骨悚然。   然等她折首回望,除却在风中翻滚成绿浪的莲叶,什么都没有。   她只道自己生了错觉,笑着摇了摇头,寻苏老夫人和孙氏去了。   不过她想得似乎太天真了些,皇宫御花园可不是毅国公府的后花园,走几百步就能到头的,苏织儿似无头苍蝇一般寻了好些时候,都没有看见她那祖母和叔母的影子,甚至连个可以询问的宫人都没瞧见。   烈日当头,纵然穿着轻薄的罗衫,苏织儿仍是热得香汗淋漓,从前在沥宁,哪里有这般炎热的天气。   她朱唇微张,饱满的胸口起伏,低喘着背手去擦额间的汗珠,衣袂下落,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皓腕。   正当她几乎热得受不住时,却见一内侍快步朝她而来,停在她面前一施礼道:“可是苏姑娘?苏老太太耐不住热,身子有些不适,和苏大夫人去前头的楼阁里歇息去了,奴才领您过去吧。”   苏织儿听得苏老太太身子不爽,顿时担忧道:“我家祖母可有大碍?”   “没什么大事。”那内侍边走边答,“已然好多了。”   苏织儿这才放下心来,她跟着那内侍在御花园弯弯绕绕,不知怎的就绕进一座松竹茂密,静谧雅致的园子,她抬首看去,便见园门口那雕花蓝底的匾额上写有三个描金大字。   宁安阁。   内侍将苏织儿领至正屋门口,“姑娘进去吧,苏老夫人和大夫人在里头呢。”   屋内甚是安静,听不到什么响动,她祖母和叔母真的在这儿吗?   苏织儿犹豫地看了那内侍一眼,但并未在他脸上看出丝毫端倪。   她不由得在心下笑自己疑心太重,这人为何要骗她,骗了她也没甚好处,何况她也算是太皇太后的客人,谁敢让她在这宫中出事。   她提步踏入屋内,却听“吱呀”一声,背后的门扇幽幽闭拢,也将屋外天光隔绝在了外头。   屋内四下落了竹帘,显得有些昏暗,苏织儿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边走边试探地唤道:“祖母,叔母……”   并无人回应。   入了内间,四下更是空空如也,竟是一人也无,苏织儿方知自己上了当,一股子难言的恐慌漫上心头,她转身欲从屋内逃出去,却骤然听见一阵极低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暗处缓步朝她走来。   内间的紫檀回纹槛窗开了一条缝,日光透过缝隙洒在花梨木拔步床前。   苏织儿眼看着那人走进光亮处,眉目含笑,静静地看着她,和她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她骤然眼圈发红,不受控地张开朱唇,哑声唤道。   “夫君……” 第3章 验证   若非有点点浮尘在亮处飘舞,苏织儿都觉得时间就这般凝滞在这里,她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并未死在那场大火中。   然很快,一道低沉醇厚的声儿打破了她的幻想。   “苏姑娘这是在喊谁?”   面前人负手朝她走来,他脚步稳健,背脊直挺,元青常服上是彰显身份的龙纹刺绣,他虽唇间含笑,可周身却散发着仿若与生俱来的威仪,令人无法忽视。   苏织儿骤然清醒过来。   眼前的并非她所想的那个人!   “臣女见过陛下。”她忙低身施礼。   她不安地垂着脑袋,却见那双云纹短靴逐渐逼近她,竟是没有一丝要停步的意思。   苏织儿心下诧异,然也只得默默往后退却。   直到被逼得退无可退,背脊抵在拔步床的牡丹雕花床架上,她才猛然抬起头,正撞见男人若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新帝身材高大,他微眯着眼眸,居高临下的姿态,令才至他肩头的苏织儿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分明是同样的面容,可无论是衣着还是周身的气质,以及这丝毫没有跛态的腿,眼前的男人都与她记忆中的人截然不同。   苏织儿抿了抿唇,微偏过视线,恭敬地问:“陛下怎会在这儿?”   男人回答的声儿里揉着几分笑意,“朕自然是特意来寻苏姑娘的……”   苏织儿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是陛下骗……召臣女来这儿的?”   见新帝没有否认,苏织儿稍稍抬眸,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是有要事要吩咐?”   她不明白,她一个国公之女,能有什么独特之处,还值得他特意使这种法子将她骗来。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见一只大掌伸来,撩开她汗湿的额间碎发。   苏织儿心下一惊,忙侧首躲闪,却是避无可避,男人动作虽是轻柔,可落在苏织儿眼中却只剩下轻浮,纵然他是一国之君,也不该这般随性地对一个臣子之女。   新帝一声低笑,“能有什么吩咐,不瞒苏姑娘,方才在慈寿宫第一眼看见姑娘,朕便对姑娘倾心不已,这才等不及想表白心迹。”   苏织儿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去,便见新帝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上扬,含着几分笑意,可这笑意不达眼底,落在苏织儿眼中,更像是一种戏谑和玩味。   她并不信这话,就算他真是倾心,至多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她定了定神,风清云淡道:“陛下玩笑了,臣女自小长在乡野,粗陋无知,不通文墨,与京中贵女天壤之别,不堪入陛下的眼。”   见她丝毫不为所动,男人面上笑意消散,眸色阴沉晦暗了几分,但须臾他复又勾起唇角,“苏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更何况,朕喜欢的女子也无需才情横溢,学富五车。”   苏织儿眼见他指节分明的大掌缓缓勾起她的下颌,灼热的眸光在她脸上流连打转,一瞬间,她自觉好似一头被饿狼欣赏的猎物,而对方正仔细琢磨着如何将她拆吃入腹才更妥帖。   她呼吸微滞,纵然面对的是和她那亡夫一般无二的脸,可只消一想到,兴许他们并不是同一人,被那手指触碰时,心下难免有些隐隐的不适。   她已后退不得,只得碎着步子往一侧躲闪,垂首恭敬道:“陛下是不是忘了,太皇太后已为臣女和镇南侯世子赐了婚,臣女……已是镇南侯世子的人了……”   虽是不打算与许岸之成婚,但苏织儿唯恐这位陛下在这屋里对她做出更荒唐的事,只能借此提醒。   她与许岸之纵然还未成婚,倒也算是有了婚约。他是君王,强占臣妻,就不怕朝中群臣非议吗。   苏织儿本以为此话能劝住他,可不曾想此言一出,新帝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登时轻笑出声。   “不过区区一桩赐婚,朕怎会放在眼里。”他薄唇微抿,不以为然,“皇祖母昨日才下的旨,朕有的是法子让这桩婚约作废。”   “嫁给镇南侯世子有何好,他能给的,朕能千倍万倍地给苏姑娘你,他给不了的,朕也能给……”   说话间,他提步再次逼近她,面上温和的笑容却令苏织儿不寒而栗,少顷,她眼见他启唇,说出极其荒谬的话,“苏姑娘想要什么?皇后之位好不好?”   皇后之位!   苏织儿惊得双眸微张。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b a o s h u 2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b a o s h u 7 . c o m或x b a o s h u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是天底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位置,却被眼前金口玉言的新帝轻易许给了她,如今是不是只消她点了点头,道句愿意,便能得到这泼天的富贵,光耀满门。   可苏织儿却根本笑不出来,只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因过于慌张而凌乱的呼吸在耳畔放大回响。   这人疯了!   怕是只有疯子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分明外头都称颂这位新帝是难得的明君,可在苏织儿眼中,此时的他更像是沉溺于美色而变得昏聩无道的庸君。   苏织儿不想做什么皇后,只想自这令她喘不过气的屋内逃出去,她被男人逼得方寸大乱,退却间没有留意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骤然向后倒去。   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抓住什么,可周遭空空如也,她能抓的只有面前男人的衣衫。   见她倾倒去,新帝剑眉微蹙,可未来得及稳住她,就猝不及防被她一扯,两人双双摔落在地。   苏织儿已然做好了被摔疼的准备,然除了那股子重重的落地感,她并未感觉到丝毫疼痛。   懵然之际,她听见耳畔男人低声道:“苏姑娘还真容易摔着,不知是无意,还是急着投怀送抱。”   苏织儿不是听不出男人语气中的冷嘲热讽,可她并未生气,也没来得及深究此话中蹊跷的地方,她只睁着一双杏眸,眼也不眨地望着牢牢抱着她的男人。   她之所以这般摔下去却没有感到疼,全是因着倒下的一瞬,男人下意识用右掌托住她的脑后,遒劲有力的右臂横在了她的腰间,替她直面了那坚硬冰冷的青石板。   两人落地时,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慌亦悉数被她捕捉。   这个动作,对苏织儿来说实在太熟悉不过,因着她记忆里,也有一个人会这般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她不是没有将眼前人与她那亡故的夫君联系在一块儿过,可他今日在慈寿宫见到她时,种种反应都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一般,似乎真的是初次相见。   她盯着眼前男人的脸,自那双眸光熠熠的丹凤眼,至挺俏的鼻梁,再到那紧抿的薄唇,将他的面容彻彻底底看了个仔细,除却没有被沥宁风雪侵蚀的略有些粗糙黝黑的肌肤外,竟是难以寻得与那人的不同之处。   苏织儿明白,想要验证她心内的疑惑其实很简单,她咬了咬下唇,骤然鼓起勇气,将男人本就被她扯松的衣襟一把拽了下来。   这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她稍一用力,便让男人的襟口彻底敞开,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和一小片坚实健壮的胸膛。   乍一看见男人的身子,寻常女子定会羞得避开视线,可苏织儿却是紧紧盯着一处,瞳孔微张,露出错综复杂的神色。   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能清晰地看见男人宽阔的右肩上,有一圈已然黑紫的疤痕。   她认得出来,这是咬痕。   这个咬痕,和在沥宁草屋那夜,她因着初次难耐,狠狠在他肩上咬出来的痕迹一模一样。 第4章 逃跑   她突如其来的举止让面前的男人懵了一瞬,但很快,他唇角微勾,露出淡淡的讥讽。   “方才看苏姑娘的反应,朕还以为苏姑娘不愿意,原不过是欲拒还迎,其实心下乐意地很。”   苏织儿眼见他的大掌落在自己的脸上,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下颌滑落至颈间,旋即缓缓挑开她身上单薄的藕粉暗纹罗衫,露出如玉般莹润洁白的香肩。   她没有反抗,只静静看了他半晌后,才启唇低低道。   “你就是周煜,对不对?”   此言一出,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动作顿时僵在那儿,眸色阴沉了几分,那双锐利的鹰眸紧紧锁住苏织儿,少顷,却是作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周煜,这是谁?”他眉梢微挑,“若是与朕同名,往后怕是不可叫这个名字了。”   “他是……”   看着眼前刻意装作不识她的男人,苏织儿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道,“臣女的夫君。”   “夫君?”   新帝露出诧异的神情,“原来苏姑娘曾嫁过人,那你那夫君呢,如今在何处?”   言至此,他双眸微眯,唇间的讽意又浓了几分,“难不成苏姑娘将他抛弃了?也对,成了毅国公府的嫡姑娘,那人已然配不上你了。苏姑娘可以放弃镇南侯世子,一个区区的平民又怎能入得了你的眼,你说,是不是?”   他粗糙的指腹温柔地在她面容上一寸寸划过,可出口的话却似无形冰刃,扎得人千疮百孔,心寒至极。   苏织儿哪里不明白,他是还在记恨她当初的不告而别。   他方才所有的举动,都不过是在试探她,折辱她,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看着她进退两难无法抵抗的狼狈模样,以消解他心头之恨。   思及在沥宁的种种,一股子酸涩骤然涌上鼻尖。   眼前人既令苏织儿熟悉,又让她觉得万分陌生。   分明从前,他们并不是这样的。   ………   三年前,沥宁。   沥宁之地,属大澂极北边陲,天寒地冻,人迹罕见,常使人闻之色变。   及至二月底,仍是风刀霜剑,雪飘万里。三月出头,呼啸的风才终于得了止息,稍退了阴沉的云雾,让天阳露了脸。   难得有了好天,兆麟村各家翻出藏了一冬的棉衣被褥,挂在竿上见见日头。   当然,要见日头的哪里止这些个物什,在屋内炕头闷了好几月的村妇们早已快憋坏了,也不顾外头严寒,捧着木盆就去河边凿冰浣衣。   沥宁其他村落,村户三三两两散落,甚至相隔数里,村人几乎难打照面,故而像兆麟村这般能有三十几户人家聚居于此的实是罕见。   村里人多少沾亲带故,彼此都相熟,故而妇人们才一碰着,场面就如屋檐上落了麻雀般叽叽喳喳地喧嚣起来。   这穷山恶水的边陲小村,能唠的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从这家才进门的泼剌新妇,说到那家又添了男娃。   这厢村妇们用捣衣杵敲打着衣裳,说得正热闹,远远见一粗布麻衣的妇人领着两个姑娘朝这厢而来。   妇人不足四十的年岁,笑意满面,正与后头花枝招展的姑娘兴高采烈地说着话,那姑娘一身鲜艳的梅红袄子,眉眼灵动,甚是可人。   “呦,顾家嫂子来了。”   正在浣衣的牛二婶同迎面而来的妇人打招呼,还不忘夸赞道:“你家阿兰生得可是愈发好看了,可是随了嫂子您啊!将来定能许个好人家。”   这番话说得顾家嫂子孟氏心花怒放,却又不得不装作一副谦逊的样子,“这丫头啊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命,我和她爹就指望她将来能嫁个夫君上进,婆婆慈爱的人家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忙着,我们去前头洗。”   说罢,带着身后的两个姑娘沿着积雪堆积的河岸上游而去。   蹲在牛二婶身侧的张猎户家的娘子亦在回头看,却是微微眯起眼,紧盯着跟在孟氏后头,另一个始终端着沉甸甸的木盆,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姑娘。   “这是……”她纳罕地看向牛二婶。   牛二婶循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哦”了一声,旋即将脑袋凑近了几分,刻意压低声儿道:“这就是顾嫂子那小姑子留下的姑娘。”   张家娘子闻言恍然大悟。   原是她了。   她虽才嫁来这兆麟村不久,但也听了不少村里人的事儿,其中便有这位顾木匠家收留的孤女。   顾木匠父母过世得早,留下一个妹妹,名叫郦娘,是村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又有一双巧手,勤劳肯干,临到出嫁的年岁,提亲的人几乎快踏破门槛。   没想到到最后,这郦娘谁也没挑,偏生死心眼嫁了个外乡人,还是个被朝廷流放至此的罪人。   要说这男人确实也不差,打娶了郦娘后,也想尽了法子让郦娘过上了好日子,可好景不长,二人婚后不过两年,才得一个女儿,有一日官府突然来了人,说圣人赦免了男人的罪,召他即刻进京去。   皇命不可违,又事出突然,男人无法携妻女一道前往,临走时,告诉郦娘,让她好生等待,待他安顿下来,就派人来接她们母女。   郦娘听了男人的话,一边抚养孩子,一边日日盼着,不曾想一月两月,一年两年,竟是再未等到男人归来的身影,更不见他守诺派人来接她们。   村里都说,那男人大抵是进了京,过了好日子,便再瞧不上郦娘这般出身乡野的女子,抛妻弃女了,也有人劝郦娘莫要死心眼,早日带着孩子改嫁,才是正经养活母女俩的法子。   然郦娘却是不听,仍是固执地守着盼着,可最后却什么也没等来,便被一场恶疾夺去了性命,留下年仅六岁的女儿织儿。   这孩子没有旁的亲人,能收留她的唯有她母亲的兄长,她亲舅父顾木匠,自此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便被养在了顾家。   张家娘子还是头一回见这个叫织儿的可怜姑娘,她视线好奇地随着她游走,想看清她究竟生得什么模样,等了好一会儿,直等到那姑娘寻了个平坦的河岸放下木盆,才稍稍抬起脑袋。   只细细瞧了一眼,张家娘子的视线便定住了,和身侧穿着新衣,明显费了一番心思打扮的顾兰不同,那姑娘身上着的是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旧棉袄,或是因着穿了太多年,已是衣不衬身,小了尺寸,原深色的布面也已被洗得有些发白。   可纵然没有崭新的衣装相衬,那姑娘仍是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皮肤白皙,柳眉琼鼻,潋滟的杏眸若蕴着湖水,波光粼粼。   她在舅母孟氏碎碎的催促嫌弃声中,不急不缓地用湿漉漉的手将额间碎发撩到耳后,分明在干着苦活,却丝毫不见狼狈,周身散发的淡雅气质好似高山之上冰清玉洁的雪莲花。   特意妆扮过一番的顾兰于之相较,顿时相形见绌。   张家娘子看得出了神,不自觉发出感慨,“呀,可真是好模样啊!”   牛二婶闻言笑了笑,却是摇头,“模样好有甚用,命不好,落到那位孔乡绅手里,将来有的苦头吃了。”   “婶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家娘子不解地问。   牛二婶话说得太快,一时漏了嘴,顿时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唇,她略有些尴尬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才勾了勾手,示意张家娘子凑近来。   两个脑袋一碰,牛二婶才嘀嘀咕咕道:“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我就告诉你一人,你莫要与旁人说道……”   张家娘子竖起耳朵听了一遭,顿时惊得舌桥不下,正欲说什么,却见不远处蓦然喧嚣起来。   两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目光双双投向上游。   只见众村妇正围着一年轻男子,个个笑咧了嘴,那男子大抵弱冠之年,簇新的棉料青袍下是瘦弱的身躯。   按理这般弱不禁风,干不了农活的身子在乡野地方最是无用,然如今这年轻男人在兆麟村可是香饽饽。   他们这般边陲小村,说是蛮荒也不为过,百姓以农猎为生,是勒紧了裤腰,数着存粮过日子,可偏就他们这般外人死也不愿来的苦寒之地,竟是出了个读书人,哪里会不稀奇。   这个读书人是村口方猎户家的幺儿方升,自小身子孱弱,连锄头都提不动,不曾想这笔杆子却是拿得顺当,坐着他爹赶的牛车去县城里考了几回试,竟成了这十里八乡几十年来唯一的秀才。   兆麟村的人也不知秀才是个什么官儿,只听方升他娘说,他家往后再不必交田税,而且他家方升只消再考中一回,将来就能坐到府衙里当大老爷了。   府衙里的大老爷是什么人,对兆麟村的村人来说,就像头顶的天一样遥不可及。   一想到这方升将来要做大官儿,兆麟村的村人哪个不上赶着巴结。   “方家婶子真是好福气,瞧瞧你家升哥儿,不仅长得俊,还这般孝顺,特意来河边接您呢。”   “就是,听说升哥儿明儿一早就要赶去省城考试,这要是一举高中,婶子这后半辈子可有享不尽的福喽。”   “说到底,还是婶子教得好,往后我们都得跟婶子学学,怎就能教出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呢!”   “……”   众人一番奉承说得方大娘心下一阵飘飘然,“哎呦,瞧你们说的,这孩子自小便乖巧,哪里是我教得好。”   “娘,我帮你拿吧。”   那位被交口称誉的秀才郎方升弯腰,作势要替方大娘端装了衣裳的木盆,却被方大娘快一步将木盆拿了起来,“你这读书握笔的手,怎的能干这些个粗活。”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向喜闷在屋里的儿子今儿个怎的突然转了性来河边接她,但在村里人面前给她好生长了脸,方大娘心下还是美得紧。   半蹲在河边的方升正欲起身,却听一声焦急的“哎呀”,抬头恰见一件白色的里衣顺着混着冰碴的河水漂落下来。   方升伸手一把抓住那里衣,顺势往上游看去,正撞进一双澄澈无辜的眼眸里。   见这位秀才郎朝这厢看来,顾兰垂下脑袋,摸了摸耳垂,顿时羞赧地笑起来,转头悄声问孟氏,“娘,阿升哥哥是不是在看我呢?”   说话间,那方升已捏着衣衫阔步走来,顾兰紧张地揪住衣角,待方升走到跟前,娇娇滴滴地唤了声“阿升哥哥”。   方升步子微滞,不得已将视线从顾兰身后收了回来。   见他有礼地冲自己点了点头,顾兰启唇正欲说什么,却见方升径直越过自己,往后头而去。   她面色微变,回首一瞧,便见方升停在了另一人面前,将手中里衣递了过去,温柔地笑道:“织儿,这可是你的衣裳?”   “这是我家阿姊的,我一时手滑没抓住,险些就让这衣裳漂走了,多谢阿升哥哥。”   苏织儿面露感激,伸手接过这件湿漉漉的里衣,在挨近的一瞬间,用仅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儿低低说了句什么,旋即冲方升抿唇而笑,眼尾上扬,一双眸子灿若繁星,说不出的娇俏明媚。   方升一时看呆了去,许久,才掩唇低咳了一声,折身离开。   顾兰见此一幕气得牙痒痒,怒瞪了苏织儿一眼,扁着嘴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去。   孟氏亦对苏织儿没有好脸色,她冷笑一声,“天生的狐媚子,尽使这些勾引人的本事。”   旋即斥道:“还不快点洗,再晚这饭还做不做了!”   苏织儿没有还嘴,亦没有吭声,被河水冻得通红的手只默默抓紧手中的里衣,复又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去,拿起捣衣杵一下一下重重敲洗起来。   蹲在下游的张家娘子同牛二婶一道静静看完一整出,只叹气道了句“真可怜”,但也只是感慨罢了,旁人家可怜与她终究没甚关系。   张家娘子似又想起什么,问道:“婶子,年前那村西的空屋里是不是又来一个,死了没?”   牛二婶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正是村里新被押送来的流人。   沥宁地处偏僻又苦寒,他们世代居住在此的尚且年年有受不住这恶劣气候的,何况是外来人,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了惩罚犯人的流放之地,那些获罪的常是被府衙的人押送到这里。   “没呢,好几个月都不见屋头有动静,我也以为死了,但听我家三弟媳说,前日看见那人出了屋门,在院子里晃荡了一会儿,凿了缸里的冰,舀了一桶水又进去了。听说那人瘦得厉害,看着都禁不住风吹,弓着背,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唉,怕是和先前那些个一样,也活不了多久喽……”   “他们那些人,从前很多都是过过好日子的富贵人家,身子娇贵得很,乍一从天上摔到这泥地里,自然吃不了这种苦头……”   张家娘子与牛二婶笑着说道着这个似乎对他们而言再平常不过的话题,很快又转而说起了旁的事。   入夜,吃完晚饭,孟氏便起身抱起三岁的儿子回屋,如往常一般将一桌狼藉留给方才落座用起残羹的苏织儿。   油灯费钱,寻常人家都舍不得点,因而不止是顾家,天色一暗,整个村里都是漆黑一片,极少有光亮,村里人都早早睡下了。   孟氏哄睡了儿子顾远,才听见顾木匠推门进来,脱了棉袍上了炕,他在炕头静坐了片刻,蓦然一声长叹,“我还是觉得织儿那事儿太造孽,要不,还是罢了吧。”   孟氏闻言一皱眉,伸手狠狠推了顾木匠一把,怒道:“你个孬种,当初你也是点了头的,如今想反悔,我告诉你,迟了!”   顾木匠面露难色,“可……可想妹夫当年,对我们也算不错,我们如今这般对织儿,哪里对得起他,还有死了的郦娘啊!”   “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孟氏冷哼一声,“先不说你那死了的妹妹,你那妹夫早不知道到哪儿快活去了,将这个女儿忘得一干二净,丢给我们养了那么多年,如今也该这没用的死丫头报答我们的时候了!”   孟氏掀起棉被,临睡前又瞪了顾木匠一眼,“还不是怪你没出息,想想咱们阿兰还有远哥儿,远哥儿若是往后想像那方家的升哥儿一样走读书的路子,少不得有使钱的地方,那孔家给的银子你就算做一辈子木活也赚不来!”   说罢,不再管坐在炕头唉声叹气的顾木匠,倒头睡去。   不同于顾木匠的愧疚不安,孟氏这觉睡得极好,梦里她拿着卖苏织儿得的银两,将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门,又见儿子一路高中,飞黄腾踏,成了坐在府衙里威风凛凛的大老爷,让她过上了住大宅子,每天有米肉吃,下人们伺候的快活日子。   然正当她做着美梦之时,却不想西侧的卧房内,有一个不愿坐以待毙的身影悄声穿衣下了炕,静静推开了顾家的院门。 第5章 相救   夜深了,风又呼啸着厉起来,虽是没有裹挟着雪片扑个满头满脸,但仍是如刀子一般,剐地面上生疼。   苏织儿将身上已然显小的棉袍往上拉了拉,风又从袍底的空隙钻进去,冻得她不住地哆嗦。   她抬首四下眺望,便见远处山峦在暗夜里连绵起伏,像是能随时将人吞噬的深渊巨兽,隐隐还能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嗥在山坳间回响。   她咽了咽口水,心下并非全然不怕,但还是壮着胆子,加快了步伐,进了离兆麟村不远的一座临水的破庙里。   庙里有个残破的像,苏织儿曾听她阿娘说过,这庙供的是什么河神,就是庙门口的那条河,也不知当初是谁建的,但这些年来祭拜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彻底废弃了。   苏织儿自袖中取出火折子,摸索着燃了庙里的一截残烛,烛光昏暗,勉强能看清庙内的摆设。   她站在庙门口踮脚张望了一会儿,却迟迟未见她期盼的那个身影,心下不免有些忐忑。   苏织儿不是傻子,这段日子不可能察觉不出她那舅母孟氏在打什么主意。   打年前跟着去镇上赶庙会时,被一个抬坐在轿上,年过半百,锦衣华服的老翁用含笑猥琐的眼神盯住不放后,她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真,没过多少日子,就有两个穿着不俗的男人上了顾家门,又被孟氏欢欢喜喜地送了出去。   纵然孟氏在她面前只字未提那两人究竟为何事而来,但苏织儿直觉此事与她有关,心下不安,便故意乍了乍顾兰,没想到从她口中得了个于她而言,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孟氏要将她卖给镇上孔乡绅做妾。   若是苏织儿记得不错,这个孔乡绅前头已纳了五个姨娘了,若她被卖过去,便是这第六个。   虽说这孔乡绅已然过了天命之年,但其对待后院女子手段之残忍苏织儿略有耳闻。   几年前,邻村便有个相貌姣好的姑娘被那老色胚强买了去,夜夜供他折辱玩乐,不出三个月便没了,听说死时身上满是青紫淤伤,鞭痕,还有被烛蜡烫伤留下的疤印,全身上下竟是没一处好肉,连帮忙敛尸的下人见了也忍不住愤愤地在心下骂一句“畜牲”。   孟氏分明知晓那孔乡绅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见钱眼开将她卖出去,丝毫不顾及她的死活,根本就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她绝不可能就这样坐着等死。   在庙门口来回踱累了,苏织儿便在破庙的一块脏兮兮的蒲团上坐下,看着门缝外愈发肆虐的寒风,心下的不安忐忑也似这夜一般浓沉起来。   正当她失望地以为计划落败之时,却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碎着步子,做贼般左顾右盼地推开半掩的庙门,踏了进来。   “阿升哥哥!”   看到来人,苏织儿眼底阴霾俱散,面露惊喜,忙迎上去,“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会呢。”方升谨慎地在庙里扫了一圈,才道,“我爹娘今日睡得晚,我只能等他们睡下了,再出来见你。”   他一双眸子定在苏织儿身上上下打量着,蓦然走近了几步,“织儿,我看你穿得不多,你冷不冷?”   见方升伸手,作势要来搂她,苏织儿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她没有闲工夫与方升多作周旋,朱唇轻咬,娇声问:“阿升哥哥,你……可喜欢我?”   她说这话时,羞赧地低垂着眼眸,小脸和鼻尖被寒风冻得稍稍发红,在昏黄的烛火中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妩媚娇俏,方升看得眼都直了,顿时点头如捣蒜,“自然喜欢,我其实打小便喜欢织儿你……”   “那你明儿一早,便带我一块儿走吧,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我也想跟你一块儿去省城。”苏织儿道。   天一亮,方升便要坐车去省城赶考,这是她唯一能逃离沥宁的机会。   她身无分文,外头又天寒地冻,自己一人根本难以逃脱,且孔乡绅在沥宁有些人脉手段,只消她还在沥宁,都会被轻易抓回去。   为今之计,只能依靠这位方秀才。   然听得此言,适才还满目深情的方升怔了一瞬,眸光躲闪,迟疑道:“织儿,我是去省城赴考,带着你恐是不方便……”   见他并不乐意,苏织儿登时作出一副泪眼朦胧的委屈模样,“阿升哥哥若是不愿便罢了,等你回来,织儿怕早已是别家的人了……”   “哪有不愿。”方升忙否认,他想了想道,“我让我娘过两日就去向你舅父提亲,娶你过门好不好?”   说罢,方升复又缓缓靠近面前的美人,“织儿,这天一亮我便要走了,还剩下几个时辰,我们得抓紧好生说说话才是……”   看着方升灼热的眸光,和这迫不及待的模样,苏织儿秀眉微蹙,怎可能还不明白这位秀才郎揣的什么心思,眸光顿时黯淡下去。   方升贪恋她的美色,只想与她行苟且之事,占尽她的便宜,恐无意带她离开。   在方升的手几欲落在她肩头的一瞬,苏织儿再次躲了开来,她并没有为此屈身于方升的念头,原就只想搏一搏,借方升之手逃离沥宁后再做打算。   如今看来,怕是渺茫了。   她抿了抿唇,态度骤然坚决了几分,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可我偏要跟着你走,若是你食言不娶我了,我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三番两次被推拒,方升纵然再有耐心,此时也难免有些恼怒。   苏织儿猜得并不错,他不可能带她走,更没有丝毫娶她的意思,方才说的不过是哄骗她乖乖顺从的谎话罢了。   他方升是什么人,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他只盼着将来考得功名,风举云摇,离开沥宁这鬼地方,又怎会娶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野女子为妻。   他肯在这寒夜来见她,无非是因着她还有几分姿色,可没想到她竟想跟他走,甚至想要名分,真是痴心妄想。   方升蓦然觉得自己不必给这个孤女好脸,毕竟是她主动勾引自己,如今庙中仅他们二人,纵然他真做了什么,也无人可以证明。   “苏织儿,村子里多少姑娘盼着入我的眼,你还这般不识抬举,能被我看中,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见方升沉下眸子,陡然变了脸,苏织儿心下直觉不好,转身正欲逃跑,却被快一步扑来的男人牢牢抱住了身子。   苏织儿早觉这个村里人人称颂的方秀才道貌岸然,却没有想到他骨子里是这般卑鄙龌龊,阴险下流的小人,竟意图在此处强迫于她。   她张口大声呼喊,却只能听见方升在耳边嗤笑。   似乎在笑她天真,笑她自作自受。   她到底是女子,根本抵不过方升的气力,眼见他几乎扯开了自己的棉袍,苏织儿不愿受辱,心一横,正准备抬手去摸头上的发簪,想着大不了与方升来个鱼死网破,就听“砰”的一声响,庙门竟是被撞了开来。   正行不轨之事的方升猝不及防,眼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踏进庙来。   他本就心虚,此时见被人撞破,唯恐那人认出他的身份,有损他秀才郎的声誉,忙不迭松开苏织儿,吓得拔腿就跑。   看着方升落荒而逃的背影,苏织儿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然看着突然出现在庙里的男人,一颗心复又吊起来,她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才定睛去打量那人。   眼前的男人佝偻着肩背,脑袋低垂,发髻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一身灰黑的半旧麻布长袄裹出瘦得不成样子的身躯,他并未完全入内,一手抓在门框上,胸口起伏着,似乎极为痛苦。   兆麟村的人,苏织儿都识得,却并未见过眼前这人。   她恐惧地抓住衣角,生怕走了个方升,又来了个更难对付的。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正琢磨着一会儿怎么逃出去时,却见那男人骤然抬首看来。   看清他模样的一刻,苏织儿杏眸微张。   那人唇周一片青黑的胡茬,狼狈邋遢,眼窝深深陷下去,一双眼眸浑浊黯淡,毫无神采,使他整个人像极了失了魂的行尸走肉,没了人样。   苏织儿顿时便明白,这人是谁。   在兆麟村和周遭几个村子里,只有那些流人才会有这般绝望没有生气的眼神。   那人只看了苏织儿一眼,便收回视线,旋即艰难地转过身,拖着左腿,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走进寒风里。   见那人离开,苏织儿在原地怔了片刻,就慌慌张张跑出了破庙,然跑了数十步,她又忍不住回头望。   却诧异地发现,那人的身影竟然消失了。   破庙周遭是一片平原,四下林木稀疏,几乎没有遮挡,纵然夜黑风高,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看不见了,何况那人行动不便。   想起那人方才痛苦的模样,苏织儿不由得停下步伐,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可迟疑片刻,还是步子一跺,又无奈折返回去。   她记得那人是往河的方向去的,河面尚且被冻得严严实实,苏织儿踏上冰层,走了没一会儿脚下果然踢到一物。   低头一看,那流人正面朝下,倒在这冰河之上,没了动静。   苏织儿屏住呼吸,缓缓蹲下去,将手放在那人的脖颈上,直到感受到微弱的体温和脉搏跳动,才舒了口气。   还好,还没死。   可虽说还没死,但在沥宁这种泼水成冰的地方,这人只消在此地躺上一个时辰,就会变成和冰冷的河石一样硬邦邦的尸首。   苏织儿自认不算什么善人,可若放任这人死在这儿到底也会良心不安,她长叹一口气,只能自认倒霉,俯身拉起男人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试图将他拉起来。   可她没想到,看似骨瘦如柴的男人比她想像的还要高大,还要沉,她几度都被男人压得倾了身子,甚至还结结实实在坚硬的冰面上摔了一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将那人拉起来,拖着他一步步艰难地往破庙的方向而去。   不过几百步的距离,生生给她走了近一炷香的工夫。   入了庙,苏织儿一把将他丢在禾秆堆上,坐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   才缓过劲儿,她便起身用长木棍抵住在寒风中吱呀摇晃的庙门,在男人身侧燃了篝火。   随着火苗吞噬干草柴禾发出“噼啪”声响,暖意也在不大的破庙中弥漫开来。   幸得这河神庙虽废弃残败,但没有太大的破漏,足以遮蔽风雪,苏织儿对着火堆搓了搓冻僵发红的双手,旋即瞥向躺在身侧的男人。   在跃动的火光中,她将男人的长相看得更清晰了些,原看他这副邋遢模样,还以为是个上个年岁的,可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人大抵二十出头,甚至不至而立之年。   年纪轻轻的,怎就这般想不开,这般天儿在外头行走,不就是刻意寻死嘛。   苏织儿在兆麟村生活了十五年,见过不少流人,但大抵都活不了太长,不是适应不了沥宁的苦寒病故的,便是自行了断的。   她就曾亲眼见过村里的猎户自河中打捞出一具流人的尸首,来敛尸的官差满目不屑,讥笑着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道又是个自觉受冤屈辱,讲究气节的蠢货。   苏织儿不懂什么气节,她只知道要努力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完成她娘的遗愿,才有机会再见到她爹。   她本想着待那男人好些了,就赶紧回顾家去。然默默坐了一会儿,男人的脸色仍是灰白如旧,丝毫不见好转。   苏织儿不由得蹙了蹙眉,手指往男人鼻下探去,才发现男人气若游丝,身子反是比方才更凉了,再这般下去,怕是真要去见阎王爷了。   她记得,从前,村里的孙猎户被困在山中,险些被冻死,是村人杀了羊,将人塞到羊肚子里,让身子暖和起来,才勉强捡回了一命。   可这儿没有羊,苏织儿更不可能使这种法子,她咬住下唇,心底做了好一番挣扎,才解开男人的长袍,又扯开自己的袄子,俯身下去。   男人胸口的凉意透过单衣传到苏织儿身上,冻得她一个瑟缩。   庙外肆虐的风裹着雪片呼啸着,冲击着庙门和年久脆弱的屋顶,似乎随时会掀顶而入,攻陷这唯一的栖身之所。   抱着身下不知能否逃过死劫的男人,听着外头这令人不安的声响,苏织儿想起方才险些被夺去清白的种种,蓦然红了眼圈,一瞬间心底压抑已久的委屈如雪崩般汹涌而来。   若是她娘还在,若是在这村中尚且有能庇护她的人,她又何需吃这样的苦头,想这种馊主意。   处于一片混沌之中的萧煜缓缓掀开重若千斤的眼皮,周身有如受了车裂之刑般疼痛不得动弹。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感受到一股暖意透过胸膛传递到四肢百骸,似乎还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颈间。   耳畔,有女子哽咽着,用娇柔的声儿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我为了活,被舅母欺侮,忍了那么多年,如今连脸皮都不要了去勾引男人,你怎还想着寻死呢……”   “……我也是,真是犯了浑了,救你做甚,我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甚至都脱了衣裳抱了你了,你可千万别死啊,不然可白费了我一身气力……” 第6章 流人   苏织儿将脑袋伏在男人的胸口,直到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微弱的心跳,一点一点,逐渐强健起来,面色也有了些许红润,方才舒了一口气。   身子放松了些,浓重的倦意也似潮水一般涌上,苏织儿稍闭了闭哭得湿漉漉的眼睛,竟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闹哄哄的声儿吵醒的,她紧蹙着眉头,被庙门外照进来的白灿灿的天光刺得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背手去挡,却见十几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为首的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不由分说,抬手就往她脸上忽去。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苏织儿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彻底清醒了。   她睃视一圈,站在面前的都是村里的熟面孔,而方才打了她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了不起的方秀才他娘。   方大娘似还不解气,抬手还要再打,被后头人给扯住了,她指着苏织儿,骂骂咧咧道:“不要脸的东西,敢勾引我家升哥儿,要不是我升哥儿将这事儿告诉我,他那清白的名声怕不是要教你抹黑了!我家升哥儿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做我升哥儿的媳妇……”   苏织儿糊里糊涂听了这一遭,大抵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想是方升唯恐她将昨日之事宣扬出去,便先下手为强,将所有罪名推到她身上,以保全自己的名声。   虽心下不忿,但苏织儿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她主动勾引在先,且若牵出昨日破庙中的事,对她而言没有丝毫益处。   但她不可能就这样认下,任凭方升得逞。   苏织儿眸子微微一转,旋即簌簌落了眼泪,委屈又茫然地看向方大娘。   “大娘为何要打我,织儿做错了什么?”   方大娘愣了一愣,旋即眉头一皱,沉下脸道:“装什么装,我家升哥儿都告诉我了,你约他昨日到这破庙里,不是要勾引他是要做什么?幸得我家升哥儿向来乖巧,不然怕是要着了你的道。”   苏织儿朱唇微张,正欲说什么,却见两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进庙来,跑在前头的一把抱住她便哭嚎起来。   正是孟氏和顾木匠。   “织儿,哎呦,你这是去哪儿了,可让我和你舅舅好找啊……”   “找到便好,找到便好,这冰天雪地的待在外头,是会要了人命的。”   看着孟氏喜极而泣的模样,苏织儿暗暗冷笑,晓得她哪是因寻着她高兴,分明是庆幸保住了自己即将到手的银锞子。   既得如今跑不掉,她就得另作打算。   苏织儿眼眸垂了垂,下一瞬却是激动地回抱住孟氏,放声大哭起来。   孟氏被苏织儿这番突然的举止弄得一懵,紧接着就听她抽抽噎噎道:“舅母,织儿就知道,舅母那么疼织儿,又怎会舍得将我卖给那孔乡绅做妾呢……”   此言一出,孟氏的笑意陡然僵在脸上。   听得“孔乡绅”三个字,本跟着方大娘一道来看热闹,尚且不知此事的村人们不由得惊了惊,顿时窸窸窣窣,交头接耳起来。   众所周知,孔乡绅是什么德行的人,孟氏将苏织儿卖给孔乡绅,等同于让她去送死,简直是蛇蝎心肠。   听着村人的指指点点,孟氏心虚地缩了缩脖颈,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对于此事,顾木匠一直心存愧疚,他也猜到苏织儿大抵因此才逃跑的,顿时支支吾吾道:“织儿,我们……”   孟氏见势忙警告地横了他一眼,旋即张着嘴,佯作惊诧迷茫,“织儿,这是听谁说的,没有的事儿,你舅父和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推你入那火坑呢。”   “是阿姊告诉我的。”苏织儿抽了抽鼻子,紧紧拽住孟氏的衣袂,哀求道,“舅母,织儿不想死,所以织儿才会约阿升哥哥来破庙,想求他让我搭车逃出沥宁,舅母别把织儿卖给孔乡绅,织儿往后定然乖乖听话,干更多的活……”   苏织儿这凄哀的哭声与楚楚可怜的模样,很难不令人心生怜悯,围观的村人见状,忍不住上前帮她说起话来。   “这织儿我们也是看着长大的,向来乖巧,我就说怎就做出那般子不齿的事儿来呢,原是个误会啊……”   “是啊,这方家婶子也是一时生气,毕竟事关升哥儿的前程。要说顾家大哥你们也是,平时惯坏了阿兰,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吓织儿,可不是吓得她逃跑了……”   听着村人你一言无一语的,孟氏只能干巴巴地笑着答应,“没错,都怪我家阿兰那丫头,胡说八道,回去我定要撕了她那张嘴。”   说罢,又转头去安慰苏织儿,“吓坏了吧,跟舅舅舅母回家去……”   苏织儿面上挂着眼泪,重重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方大娘那张沉黑的脸,任由孟氏将她扶起来,步子虚软地往庙外而去。   踏出庙门的一刻,她有意无意地往庙内扫了一圈,又垂首看向自己穿着齐整的衣裳,纳罕地蹙了蹙眉。   回到顾家,孟氏让苏织儿回了西屋休息,柔声道今日的午食她来做就是。   苏织儿自然乐意,也晓得如今的孟氏就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但她还是特意作出一副犹豫的样子后,才点头幽着步子入了屋。   顾木匠想起孟氏方才在破庙里说的话,忍不住默默跟进了灶房,悄声问:“孩她娘,你真不把织儿卖给孔家了?”   “你当我傻,有银子不要!”孟氏鄙夷地瞥了顾木匠一眼,压低声儿,“如今她知道了,得先稳住她再说,若这死丫头真的跑了,我们可就什么都捞不着了。”   “可……你都在村里人面前答应织儿了……”   “我答应什么了。”孟氏抬起下颌,一脸无赖,“我只说不卖她,可孔家势大,到时来生抢我俩谁拦得住,当年那邻村的程家姑娘不也是这般被夺去的!”   孟氏早已打算周全,这银子他们是铁定要的,可这恶人他们也绝不想做。   毕竟他们这般蝇头小民,也斗不过家财万贯,横霸一方的孔乡绅不是。   若不是那孔乡绅臭讲究,纳个妾还要特意挑个良辰吉日抬进门,孟氏早就迫不及待想将苏织儿送过去了。   孟氏厉声警告顾木匠,“剩下这几天,你可得把嘴给我闭牢喽,要是再出什么差池,到手的鸭子飞了,这日子也甭想过了……”   此时,西屋那厢。   苏织儿褪了衣裳,将背脊转向炕桌上的铜镜,透过磨花的镜面,隐隐瞧见肩头一片青紫的淤痕。   当是昨日尝试从冰面上扶起那男人,反被压倒在地时撞的。   若非有这淤痕在,苏织儿都觉救了那男人的种种像极了一场梦。   思至此,她不虞地扁了扁嘴,也不知那人是何时离开的,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都不吱一声,亏她还千辛万苦救了他,当真是没有良心。   不过,如今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苏织儿清楚孟氏的德行,自然不会信她的话,觉得她会就此罢休,只怕她又憋着什么坏,准备以旁的法子将她卖给那孔乡绅呢。   她记得,顾兰先头得意地说过,等过了谷雨,就再不用看见她了,也没人同她抢这屋了。   也就是说,离孔家来接人还有四五日。   她忧心忡忡地紧蹙着眉头,贝齿一下下磨着指尖。   如今逃跑是不成了,若不想入孔家那个炼狱,她还需再另想办法才是。   *   那厢,趁着天色好,韩四儿赶着牛车,在村西的一处草屋前停下。   他不情不愿地提起车上的篮子,推开院门,熟门熟路地入屋去,随手将竹篮里的半袋米粮和两株焉了吧唧的菘菜丢在灶台上。   本想就这样转身走人,但韩四儿迟疑了一瞬,往毫无动静的内屋瞥了一眼,旋即伸手撩开草席子探去,本以为那位又像往常那样悄无声息地躺着,不曾想炕上空空如也,只横着条硬邦邦的棉被。   韩四儿顿时一慌,虽说这位是戴罪之身,但毕竟和其他那些流人不同,若是有个好歹,他可担罪不起。   他疾步跑出草屋,又去茅房看了一眼,可屋前屋后都找遍了,愣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韩四儿心下慌得厉害,突然有些后悔没嘱咐里长好生盯紧此人,他倒是不怕那人逃跑,周围群山环绕,冰封雪盖,哪里逃得出去。   他怕的是这人想不开。   他负责监视流人那么多年,见过的自裁的傻子还少嘛,看那位整日浑浑噩噩的样子,难保没这种可能。   韩四儿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方才走出院子,准备叫人一起去河下游捞一捞,远远就见一个瘦长的身影,一瘸一拐,慢悠悠朝这厢而来。   “哎呀,爷,您这是去哪儿了?”见他无恙,保住了小命的韩四儿顿时大喜,忙颠颠地跑过去。   来人没有答他,甚至没看他一眼,只面无表情地径直越过他,入了院子。   韩四儿跟在后头,眼看他进了内屋,扯过棉被,倒头在炕上躺下。   见他对自己不揪不採的样子,韩四儿在心下不屑地“切”了一声。   今时不同往日,叫他一声“爷”,这位就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呢,如今沦落到了他们这穷酸地方,还摆什么主儿的架子。   虽是这般想,但韩四儿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仍是恭敬地笑道:“爷,这五日的吃食小的都给您送来了,那小的五日后再来。”   他晓得里头那位也不会答应,说罢,就自顾自出了草屋。   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但还有老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心里再不痛快,韩四儿也不敢轻易冒犯了这位。   这位纵然犯了不小的罪,但毕竟是亲生骨肉,京城那厢可还惦记着,甚至唯恐他一人过得太苦,千方百计想送过来个能伺候的。   听说,前后挑了两个罪臣之女,但人还没抵达沥宁,就都死在了路上。   一个是身子太弱,半途染了风寒香消玉殒的,另一个则是听说了沥宁的苦寒和前头那位的结局,吓得一尺白绫自经的。   当真是宁愿死了,也不想来此地受罪。   接连两个都是如此,宫里那位震怒之余,也不知被谁劝着变了主意,下旨让沥宁县的官员寻个合适的当地姑娘去伺候。   韩四儿上了牛车,又往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不过依他看,这也难。   毕竟就算是沥宁的姑娘,哪个会心甘情愿跟着个流人呢。 第7章 再遇   春意冒头的沥宁,就像那雨后春笋一般,纵然仍被积雪覆盖,然冻土之下已有盎然生机蓄势勃发。   是夜,苏织儿睡在顾家西屋的炕上,却是梦魇频频,并不安生。   梦里一会儿是那孔乡绅扬着他那张皱纹满布的脸猥琐地笑着,扬起马鞭,一步步逼近她,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一会儿是寒风呼啸的暴雪天,她娘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却还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嘱咐她不要恨她爹的话。   苏织儿挣扎着醒来时,枕上濡湿,面上一片水泽,她抬袖抹了眼泪,在尚且还黑魆魆的屋里静躺了片刻,待平复了心绪,才蹑手蹑脚地穿衣起身去灶房升火做早食。   孟氏只装了一两日,便以要照料孩子将家事都重新推给了她。   苏织儿闻言没吵没闹,乖乖揽起了从前的活,孟氏要装,她也要装,她只有装作信了孟氏的话,觉得自己不会被卖去孔家,孟氏对她的戒心才会稍稍放宽那么一些。   她若将此事捅破,三天两头闹着逃跑,孟氏届时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关起来或直接交给孔家人处置,她便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苏织儿用半碗栗米熬了一锅稀粥,趁着顾家几人还没起,偷偷喝了小半碗,孟氏抠搜,这些年也苛待她,顾家人吃完了才轮得到她吃。   在顾家寄人篱下的头两年,苏织儿尚且死心眼,站在木墩上做完饭,就真的乖乖等着吃残羹,可终归就那么点粮食,能有什么剩余的,她只能喝些汤水,拼命刮着碗底,夜里常是被饿醒。   可即便如此,孟氏仍是容不下她,甚至在一个冬夜,偷偷将她骗到河边推了下去。   她一声声喊着舅母,却眼看着孟氏头也不回地远去,她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着往上爬,然浸透水的棉袄却如索命的水鬼一般拼命将她往河底拖,她几度脱力,若不是想着她阿娘临死前交代的话,只怕就这般溺死在里头。   瑟瑟发抖地回了顾家,面对担忧问询的舅父,她并未说实话,只道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她不是不敢,只是若说是孟氏害的她,便再不能在顾家待下去了,也是自那儿之后,苏织儿变了。   为了活,她什么都能做。她不再觉得愧疚,在做饭时会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偷着吃上几口。   既得没人对她好,她便只能自己给自己活路。   灶火一升起来,粟米粥的香气也飘散出去,勾起了顾家几人胃里的馋虫,将他们自暖和的炕上拖起来。   苏织儿将粟米粥盛到一个大碗里端出去,用早食时,孟氏便装模作样笑着招呼她一道坐。   苏织儿也不客气,但只盛了一小碗,吃得也不多,孟氏只当她识相,哪里知道是因着她方才已经吃过了。   用罢,苏织儿洗了碗筷,便提起倚在灶房墙根的竹背篓道:“舅母,这两日天儿暖和起来了,河边上当是能挖到不少野菜,我去瞧瞧,晚上也能煮个野菜粥吃。”   见苏织儿要出去,孟氏皱眉,到底有些不放心,她想了想道:“你一个人去,那多累啊,让阿兰跟你一道儿去。”   正准备回屋睡回笼觉的顾兰听得这话,顿时不乐意了,“娘,外头那么冷,我才不去。”   孟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心下直骂她不懂事,若不是因着她漏嘴,上回险些让这死丫头跑了,她还未跟她算账呢。   她将顾兰拉到一旁,耳语道:“明日那厢就要来接了,你就不怕这丫头再逃一回。”   说毕,便提声怒斥顾兰好吃懒做,一点也不知跟妹妹学学云云,刻意做给苏织儿看。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的顾兰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跟着苏织儿出了门。   可临到河岸边,看着泥泞的土地,她却是死活不肯再往前走,唯恐脏了脚上这双新鞋。   这倒衬了苏织儿的意,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阿姊,要不你坐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顾兰往河岸的方向望了一眼,见坐在这厢也能盯着苏织儿,便道:“那你快着点,别让我等太久了。”   “诶。”苏织儿答应下,提了提背篓,往河岸的方向而去。   河岸边上,蹲着好些个妇人,都是来挖这口春鲜的,牛家三婶瞧见苏织儿,笑道:“织儿,也来挖野菜呢,你来得晚了些,这一片儿都教我们挖过了,要不你去那边看看。”   苏织儿循着牛三婶指的方向看去,转头感激道:“嗯,多谢婶儿。”   河岸边,虽还有些零碎的积雪,但那白被覆盖之下已有簇簇绿意冒了头,终是让人嗅得了这漫长寒冬的尾声。   她放下背篓,半蹲下来,在周遭寻了块尖锐的石头,挖了好些嫩绿的芽菜。   这东西叫柳蒿,穷人家没有食粮时,常以此充饥,故而很多人又叫它救命菜。   苏织儿挖起河边一小片柳蒿,偶一垂眸看去,便见河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她默了默,蓦然将视线落在手中的尖石上,看着上头锋利的棱角若有所思。   她不知孔家来接人具体是哪一日,但昨儿就是谷雨,当就在这几天了。   她想尽了能摆脱厄运的法子,最后只能想到一个方法。   孔乡绅要她,无非是贪恋这张皮囊,只消毁了这脸,他定是会改变主意。   苏织儿不是没有想过干脆一刀子划在脸上来个痛快,可她怕疼,也舍不得,毕竟没有哪个姑娘是不爱美的。   何况她也不想将来顶着张残破的脸去见她爹。   可这脸不能不毁。   既是下不了狠手给自己一刀,她便只能另想法子。   苏织儿将手中的柳蒿丢进背篓里,旋即回头往顾兰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只顾着埋头擦拭鞋面上沾的泥点,并未注意这厢,这才起身往河岸上游而去。   她扒开几株灌木,搜寻了好些时候,才终于在寻着一株结着小红果子的野草时眸光一亮。   她今日出来,自然不是真的来挖什么野菜的,她真正要寻的是这个。   她屏住呼吸,飞速将上头十几颗还没有菉豆大的红果子都摘了下来,包在随身的帕子里,在怀中藏好。   苏织儿唯恐教人发觉她的举动,事后警惕地左右张望,却蓦然撞进一双冰冷的眼睛里,一时愣住了。   仍是那件黑灰的旧长袄,和形销骨立留着杂乱青黑胡茬的颓唐模样,苏织儿一眼便认出此人就是那日她在破庙救的流人。   此时他正提着只破木桶,神色淡淡地与她四目相对。   当时救人心切,苏织儿尚且不知羞,乍一再见,当初在庙里脱了衣裳伏在男人身上给他取暖的那幕不可控地涌入脑海,臊得她耳根一阵阵地发烫。   她唯恐对方认出自己,当着那些最爱嚼舌根的村妇们说出些不该说的,忙垂下脑袋,心下祈求这人千万别开口。   等了片刻,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就见那流人已提着木桶弯腰在河边舀了水,又瘸着一条腿,慢吞吞地起身回返,并未再多看她一眼。   苏织儿不禁长舒一口气,猜想这人或许根本没记住她的模样。   倒也是好事,她可一点也不指望他来报恩,那晚的事儿若传出去,她可当真不用做人了。   苏织儿又随手掘了不少柳蒿,想着顾兰也该等得不耐烦了,就背上竹篓回返。   牛三婶和牛二婶几人也刚好掘完了野菜,见苏织儿走来,牛三婶往她背篓里瞅了一眼道:“呀,织儿,你就挖了这么一点啊,可是那厢不多了,我今日挖了不少,分给你些。”   牛三婶不顾苏织儿的推拒,热情地从自己的竹篮里抓了好几把野菜,放进苏织儿的背篓里,苏织儿只得笑着道谢,与几个婶子一道往前去。   没走一会儿,便见前头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   正是方才那个流人。   他提着沉甸甸的水桶,步子异常的慢,可即便如此,仍是掩不住他行动时的跛态,因着瘸了左脚,他每行一步,左半边都会跟着陷下去,桶中的水受了颠簸,晃荡出好些,在他行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路的水痕。   几个村妇自然也看见了那流人,尤其是牛三婶,就住在那流人对头,不由得同身侧人碎碎谈论起他来。   “年纪轻轻的,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还瘸了一只腿,看着还怪可怜的……”   “……先前也不出来,就喝那门口缸里的水,想是这两日缸里的水喝完了,才不得不出来打水喝……”   “……这人性子太古怪,你说这斜对面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几回我见他站在院子里,同他打招呼,可他只看我一眼,也不说话,怕不是个哑的……”   苏织儿看着那流人的背影,默默听着她们说话,抿唇没有言语。   坐在大石上的顾兰,眼见那流人走近,顿时以手掩鼻,蹙眉嫌弃地避开身子,生怕染了脏污一般。   村口嬉闹的一群垂髫小童,却是围上去,有几个调皮的跟在那流人后头,故意学着他做出一瘸一拐的样子,引起一阵哄笑。   更有顽劣的,挤到那流人身侧,挨着他的右边狠狠一撞,那人本就身子不稳,加上提了重物,到底没承受住这么一击,身子一斜,猛地摔倒在地,手中木桶脱手坠落,满桶水尽数泼在了他的身上。   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顽童们丝毫不知错,反是鼓掌拍手叫好。   那撞人的正是牛二婶家的,牛二婶瞧见这幕,可是气得不轻,顿时高声怒斥,“二虎子,你个臭小子,谁教你这般欺负人的!”   见牛二婶提着挖野菜的锄头,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几个孩子高喊着一哄而散。   那只失了水的木桶顺着倾斜的泥地咕噜噜地滚了好远,恰巧滚到了苏织儿面前。   苏织儿迟疑地盯了那木桶片刻,才将它提起,快走几步,停在那流人前头。   想是方才那跤摔得不轻,那流人紧皱着眉头,站起来的动作颇为费力,苏织儿见状,忙搁下木桶,下意识弯腰想扶他一把。   然还未全然伸出手,却见那人陡然抬首看来,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尽是如檐下冰棱般锐利的凉意,苏织儿心下一颤,五指蜷起,又缓缓将手缩了回去。   他并不愿她相帮!   苏织儿隐隐能明白其中的缘由,若在这般狼狈的时候,连站起来都要借助他人,对这人而言无疑是种屈辱。   他当是想试图维持自己那一点点的,仅剩的微淼的自尊。   她眼看着男人倔强地挣扎着站起来,那双眼眸在一闪而过的情绪波动后,又复如一潭死水般毫无神采。   他垂首看了眼湿漉漉脏兮兮,沾满了泥渍的棉袍,一言不发,重新提起木桶,转身再次跛着脚一步步往河岸边去。   苏织儿本想说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似乎说什么也不合适,只能静静看着那流人远去。   她很好奇,这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徒具形骸,却没有魂儿的模样。   抿唇思索间,一个略带嘲意的声儿在苏织儿耳畔响起,“你还真不挑啊,是个男人便要勾搭,不是说你爹也是流人嘛,我瞧着你和那流人还挺相配的。”   听着顾兰毫不遮掩的嘲笑,苏织儿面上却无丝毫不虞,反转而笑道:“阿姊,我今日摘了好些柳蒿,新鲜得紧,你瞧瞧。”   说着,她将竹篓抱到胸前,特意凑近给顾兰看。   顾兰随意瞥了一眼,却不想苏织儿将篓子一颠,里头尚且还沾着泥的柳蒿一下在她身上落了好些,让她靓丽的新衣留下了不少泥点子。   “啊!”顾兰顿时尖叫起来。   “呀,对不住,阿姊,我给你擦擦。”苏织儿忙替顾兰擦拭,然她那刚挖了野菜的手也实在说不上干净,反将顾兰簇新的衣裳越抹越脏。   “你走开!”顾兰气得两腮鼓鼓,一把将苏织儿推开,疾步往家的方向而去。   她心下实在厌极了苏织儿,不但占了原独属于她一人的屋,还生的一张勾人的面孔,常是占尽了风头。   然转念想到什么,顾兰的气就消了一半,因得过了明日,她就再也不必见着她了。   翌日才过四更,天还未亮,孟氏便自榻上起了身,她哼着小曲儿,心情格外得好,难得亲手做了早食,还破天荒多舀了小半碗的粟米熬粥。   光是想着今儿那死丫头便能被孔家的人接去,她能拿着一大笔银两,心情就格外得好。   熬熟了粥,天儿也蒙蒙亮,孟氏正打算去叫众人起身,然走到西屋门前,却听一声尖叫陡然响起。 第8章 旨意   孟氏听出是顾兰的声儿,吓得忙推开屋门,却见顾兰缩在炕上,看着那厢正背对着她在炕头矮柜里翻找什么的苏织儿,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死丫头,大清早的,大惊小怪什么,吓死个人!”   “娘,娘……”顾兰颤声指向苏织儿,“她,她……”   孟氏不明所以,纳罕地蹙起眉头,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又一声尖叫响起。   只见苏织儿丢掉手中的铜镜,蓦然慌乱地哭出声来,捂着脸转头求救般看向她。   “舅母,这是怎么了,我的脸,怎的变成这般了!”   外头逐渐明亮的天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孟氏闻言定睛一看,顿时惊得瞪眼结舌。   从两颊到额头,苏织儿几乎整张脸上布满了密密的凸起的红疹,不仅如此,因着这红疹,她面容浮肿得厉害,哪还看得出丝毫原先的美貌。   孟氏扑到苏织儿面前,盯着她的脸,慌得舌头都捋不直了,“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醒来时只觉脸上有些痒,没想到阿姊看见我,吓得叫起来,我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变成了这个模样。”苏织儿哭哭啼啼道,“舅母,该怎么办呀,我这脸还会好吗?若是破相了,我将来还怎么嫁人啊……”   怎么办,怎么办!   她也不知怎么办!   苏织儿哭得孟氏心烦,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生这时候出了事儿。   看她这脸,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了,若是孔家那事儿吹了,她可亏大了。   孟氏纵然烦透了苏织儿,但也不得不耐住性子强笑着安慰,“没事,不过起些疹子,不打紧,一会儿我带你去找张婆,她给村里那么多人看过病,保准儿能把你治好。”   苏织儿抹着眼泪点点头,又听孟氏吩咐顾兰,“去,烧些热水,给你妹妹洗把脸,指不定这红疹很快便退下去了。”   顾兰向来是被伺候的那个,何曾伺候过人,闻言不乐意地扁起嘴,但随即被孟氏一记眼刀吓得乖乖起了身。   孟氏又笑着对苏织儿说了些安抚的话,就忙不迭出了门,慌慌张张直往村口奔去。   她站在村口那棵粗壮的榆树底下,伸长脖颈,心急如焚地张望了一炷香的工夫,便见两个男人抬了顶小轿往这厢而来,旁边还跟了个婆子。   孟氏忙迎上前去,谄媚地笑道:“刘妈妈,您老来得挺早啊!”   那被叫做刘妈妈的婆子没好气地瞅了孟氏一眼,“不是你说让我早些来嘛,我还特意挑了两个壮实的,一会儿抢起人也方便。”   “多谢刘妈妈了,您老当真为我想的周到。”孟氏搓了搓手,无措地站了片刻,方才支支吾吾道,“可……可就是……出了那么点意外……”   “意外?”刘妈妈眉头一皱,盯着孟氏看了半晌,沉声道,“别是你耍花样,我告诉你,出尔反尔的老婆子我可见得多了,但敢跟我家老爷作对的可没一个有好下场!”   “哎呦,我哪儿敢的!我可比谁都盼着你们赶紧把死丫头带走呢!”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孟氏挽住刘妈妈道,“不信,我带您亲眼去瞧瞧。”   刘妈妈虽半信半疑,但还是让两个轿夫在原地等着,自己跟着孟氏去了顾家。   隔着顾家用榆树杈拢成的篱笆墙,远远就见院里有两个姑娘,一个正坐在石磨上抹眼泪,另一个则板着脸冲着那姑娘没好气地念着什么。   刘妈妈没见过苏织儿,可打眼瞧着盛气凌人的那个,长相倒也算个清秀,可她在孔家做了几十年的活,他家老爷性子喜好早便摸透了,这般子的尚且入不了他家老爷的眼。   她转而将视线落在背对她薄肩微颤的那姑娘身上,正想换个位置看个仔细,那厢像是能感应她心中所想般,主动将身子转了过来,刘妈妈才瞅了一眼,顿时惊叫出声,“天爷!这脸怎的成这个德行了!”   “我们也不知啊,昨儿个分明还好好的,今儿一早起来,就……就……”孟氏唯恐孔家这事儿打了水漂,忙同刘妈妈保证道,“不过我瞧着她这脸当是很快便能好,您若不放心,要不……先接过去?”   “就这般子接过去,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污了他家老爷的眼,保准没有好果子吃!   “那……那您说该如何是好啊?”孟氏躬着腰,祈求地望着刘妈妈,指望她能拿个主意来。   刘妈妈捏着帕子,眸子一转,方才的惊慌便霎时烟消云散。   虽说人没能接过去,她家老爷难免会不高兴,但亏得近日老爷又看上了房里新来的一个小婢子,兴致正浓,那小婢子皮厚,尚且还玩不死,当能拖上一段时日。   但这事儿刘妈妈到底不会与孟氏明说,只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法子倒也不是没有,老婆子我在孔家年岁长了,老爷向来信我,只消我说是这苏姑娘染了些许风寒,恐过了病气给老爷,才没有接来,他当是能听进去,只这……”   “只什么……”见刘妈妈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氏殷切道,“您老人家若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就是!”   刘妈妈回首往村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嗐,我老婆子也就罢了,但那两个抬轿的,都是府里的家仆,三更起的身,城门一开就抬着轿往这儿赶,可是生生走了十几里的路,天儿又冷,就这么让他们白来一趟,只怕生了怨气,到时候胡言乱语……”   她言至此,深深看了孟氏一眼,孟氏哪里不明白,这是变着法子同她要好处呢。   想到之后,还是得这刘妈妈亲自来接,且此事成不成,如今可全靠着她了,为了两个孩子的大好前程和她的安逸日子,孟氏一咬牙,拔下发髻上的金簪,笑着双手奉到刘妈妈眼前。   “您说的是,是我疏忽了,您大老远过来一趟辛苦,也没什么好孝敬您的,这支金簪还是我当年的陪嫁,您瞧瞧入不入得了眼?”   刘妈妈嫌弃地瞥了眼那支式样简朴的簪子,接过来颠了颠,晓得这乡下农妇也拿不出更好的玩意了,勉为其难道:“也行吧,不过我都说了,不是给我的,是打赏安抚那两个家仆的。”   她将簪子收进袖中,又有些不放心道:“我就给你七日,时日再长老爷那厢我也不好交代,我警告你们,可千万莫想着耍花样……”   刘妈妈顿了顿,刻意往院中望了一眼,“那个是你的女儿吧?要是苏姑娘不中用了,你家女儿拿来顶一顶,倒也不是不行!”   听得这话,孟氏骤然一惊,急忙保证,“七日够了,定然够了,到时还烦您老人家再亲自来接一趟……”   孟氏点头哈腰将刘妈妈送走后,又疾步返回顾家。   见苏织儿还坐在石磨上哭个不停,皱了皱眉,强压下心底嫌恶,上前作出一副关切的模样,“怎得哭得这般厉害,可是你阿姊欺负你了,你告诉舅母,舅母替你做主。”   苏织儿在顾家六年,还是头一遭听到这种话,从前无论是雪夜顾兰将她赶出屋外,锁了门不让她进去睡觉,还是故意用水泼湿甚至剪碎她的衣物被褥,向来只有她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份,不会有任何人替她出头。   孟氏或还觉得她仍是那个刚来时被哄两句就能感激涕零,掏心掏肺的傻子,轻易就能信她的话。   却不知,她这些年的低声下气,唯诺恭顺,都不过是做给他们看的。   苏织儿自然没说顾兰幸灾乐祸嘲讽她的事,只抽噎着拼命摇头,“没有,只是阿姊帮我烧水,我心里过意不去,就去帮阿姊,然后看见水盆里映出的脸,觉得难过,就……”   “原就为着这个,愁什么,你这脸啊,定然能好。”孟氏迫不及待地拉起苏织儿,“走,舅母带你去寻张婆。”   苏织儿擦了眼泪,低低“嗯”了一声,然垂眸的一瞬间,唇角却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孟氏绝想不到,她这突然生了红疹的脸是拜她自己所赐。   昨日入了夜,她一直未睡,直到快子时,确定顾兰已然睡死过去,才拿出藏在袖中的在河岸边采的小红果子,放入口中吞下去。   她之所以晓得这小红果子的效用,是因着幼时她曾因嘴馋吃过一回,此物对身体倒是无害,就是会导致脸上起红疹和通身发痒。   那种钻心的痒,她一直记忆深刻,没想到有一日这曾经让她避之不及的东西也会帮上她的忙。   其实方才,苏织儿依稀瞅见孟氏和一个婆子远远站在顾家门外,那婆子穿的衣料不俗,一看就不是什么乡下人家,恐就是孔家派来的。   苏织儿蓦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再拖延,若是再晚一日,她怕是没有服小红果子避灾的机会,如今已经在被送往孔家的路上了。   虽说那婆子自己回去了,但看她这视钱如命的舅母上赶着想为她治脸,当是还没有放弃。   但不管怎么说,终归能再拖延一段时日。   此时,沥宁县城,县衙。   县令钱盛沉着一张脸,一把将手中的画册甩到李师爷胸口,怒吼道。   “都这么多天了,寻了整个沥宁县,怎就寻不到个好的!”   面对大发雷霆的钱盛,李师爷擦了擦额间冷汗,小心翼翼地弯腰拾起画册,嗫嚅半晌道:“大……大人,这沥宁,也就这么大点地方,您的要求高,实在是难找啊……”   钱盛坐在圈椅上,眉目紧锁,烦躁地用指节在桌上狠狠扣了两下。   他也不知倒了什么霉,当年中举后没钱打点,就被硬塞到了这个常年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做官。   如今,还摊上这么个破事!   旨意是上头暗中下的,谁也不敢不从,但谁也不想沾染,层层下压,最后就理所当然摊到他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沥宁县县太爷身上。   若是寻常流人,他随便找个奴婢也就打发了,可那位不一样,纵然如今落魄,但骨子里流的血注定了不是凡夫俗子。   且下旨的圣人,似乎也不愿意随便寻个人敷衍,不然前头也不会特意挑了两个罪臣之女。   虽说那两个姑娘是戴罪之身,但出身在氏族阀门,也是自小受的大家教养,样貌佳,有才学,非寻常人家可较。   可在沥宁这种地方,哪里能挑得这么好的,何况说是去伺候起居,其实跟嫁人没甚分别,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   虽说倒也不是一个都没有,沥宁好些高门大户之女,就不乏有才有貌的。   可这些富户在沥宁雄踞几代,树大根深,连戍边的韦氏一族都要卖他们几分面子,他虽是县太爷,但若还想在沥宁过得安稳,就决计不能打这些女子的主意。   钱盛瞪了李师爷一眼,“怎的,整个沥宁县都翻遍了?我就不信,挑个人就这么难!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他伸脚作势踹去,李师爷忙退后几步,嘴上连声应“是”,抱着画册小跑着退出了县衙。   钱盛环顾了圈这破旧简陋的沥宁县衙,蹙眉揉了揉发疼的额头。   无论如何,这桩差事必须得办好,潼盛府的大人将此事指派下来时,可是给了他承诺,此事若能办得漂亮,让宫里满意,便帮他疏通关节,调离沥宁。   他来沥宁任职也快五年了,必须得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第9章 得知   两日后,兆麟村。   顾远同村子里的孩子玩闹了回来,跑到正在做针线的孟氏跟前昂着脑袋喊饿。   向来对她这个宝贝儿子百依百顺的孟氏却是烦躁地将他赶到一旁,厉声道:“吃什么吃,一日到头就知道吃,家里的粮食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顾远哪里见过孟氏对他这么凶的样子,顿时吓得扯着嗓子啼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在院子里做活的顾木匠,他小跑进来安抚下顾远,才叹声对孟氏道:“孩他娘,你有气也别撒在孩子身上啊!”   他知道孟氏为何这般不高兴,还不是因着两日过去了,但他那外甥女的脸却丝毫不见好转,甚至看起来更严重了些。   顾木匠沉默片刻,迟疑着道:“要是织儿那脸真好不了了,要不……你把那边先前给的三钱银子还回去,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孟氏闻言蹭地抬眼看来,把手中缝补的旧衣往炕桌上一摔,“你以为这么简单,要是织儿那死丫头去不成,我们阿兰就得代替她去,那她这辈子可就完了!”   听得这话,顾木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末了只垂下脑袋,又一声无奈的叹息。   “不行,赶明儿我得带那丫头去县城瞧瞧,我看就是那张婆的药不顶用,还是县城的大夫更好些。”孟氏决定罢,当即便站起身跑去西屋告知苏织儿此事。   苏织儿闻言愣了一瞬,但并未拒绝,只点了点头。   虽是有些忐忑,但她若是不同意,只怕让孟氏看出端倪。而且她不可能偷偷吃一辈子的小红果子,这几日她已浑身痒得快受不住了。   翌日天蒙蒙亮,孟氏就将苏织儿拉起来,去村口坐牛车,赶了快一个时辰的路,才终于抵达县城。   孟氏对这县城也不熟悉,问了赶牛车的车夫哪里有医馆,车夫便指了离城门最近的一家。   苏织儿跟着孟氏一路过去,但那家医馆恰巧没开,只能去路更远些的。   坐了那么久的牛车,孟氏难免有些内急,见还要再走,哪里还憋的住,就想先寻个地儿解手。   可她不放心苏织儿,临走前,将她领到一个馄饨摊,狠狠心给她买了碗馄饨,还对着那摊主低低耳语了什么。   摊主是一对夫妇,那妇人闻言回首看了苏织儿一眼,面含同情,重重点了点头。   孟氏又同苏织儿交代了几句,让她边吃边等,这才放心离开。   馄饨摊的妇人将煮好的馄饨端到苏织儿面前,叮嘱她小心烫口,苏织儿笑着道了声“谢”。   埋头吃馄饨时,隐隐约约听见那妇人同她丈夫感慨说“那么年轻一姑娘,怎的就得了疯疾,真可惜”。   苏织儿险些笑出声,心道这孟氏为了防止她逃跑真是什么话都敢编。   不过,她大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她不会逃。   不是不想逃,而是她知道,她能顺利逃跑的机会并不大。   毕竟她对县城不熟悉,还是头一遭来,根本不知道往哪儿逃才能逃得出去,而且孔家就在县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跑,若被抓回来,下场怕是更糟糕。   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心下琢磨,她这病只消教县城的大夫一诊脉怕是很快便要露馅,想要不入孔家,除非她快一步嫁作人妇,让孔家抢不得。   可普通人家生怕得罪孔乡绅,又怎敢娶她,她亦不想害了人家。   这个方法压根行不通。   她抬手摸了摸脸,若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兴许她就只能用最初想到的那个极端的法子了。   正当她捏着汤匙沉思间,却见一阵细碎的哭声蓦然钻进耳中,她抬首看去,便见对厢有间卖金银首饰的铺面,铺子里坐着个姑娘,正拿着帕子抹眼泪。   而她身侧,一个妇人正跪地对着店里供奉的金佛一个劲儿地跪拜,双手合十,闭眼口中念念有词。   “别拜了,拜得我心烦!”妇人边上还站着个男人,看衣着打扮像是店里的掌柜,他一双眉头皱得紧,正负手不停地在店内来回踱步。   馄饨摊就在这家金铺前,附近又算安静,来往的行人并不多,因而里头的说话声苏织儿大致都能听清。   那跪拜的妇人闻言看过去,声儿里带着几分埋怨,“你当我想拜呀,我们可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不得求着佛祖保佑,千万别被县太爷选中,去伺候那个流人。”   此言一出,坐在店里的姑娘掩面哭得愈发凶了。   “要是真被选中了,又能如何。”金铺掌柜长叹了一口气,“我们家也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难不成,你还能跟县太爷作对吗!”   苏织儿依稀听了个大概,心下纳罕,怎的县太爷还逼好人家的姑娘嫁给流人呢。   流人在沥宁处境凄惨,尤其是那些原就身份低微的。   一来不是被拉去做劳役或充兵役,便是赏赐给当地官员和戍边的兵丁为奴为婢,且主家可凭着心情随意处置这些流人,纵然打死了也无需受任何惩罚。   故而当年她娘嫁给她爹,可是受了不小的非议和阻碍。   苏织儿搅着碗里剩下的碎馄饨皮,见那坐在金铺里的姑娘这般不愿意,蓦然苦笑了一下,说实话,她还真宁愿嫁个靠得住的流人,也不想去孔家被折磨致死。   “娘,我不想去。”   那姑娘扑到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听说那什么兆麟村,穷山恶水的地方,偏僻得很,女儿若真去了,跟死有什么分别……”   兆麟村!   蓦然听见这熟悉的字眼,苏织儿猛地抬起头。   他们村里虽说这些年被官差带来的流人也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很快就被带去了别处,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人。   就是跟她孽缘不浅的那个瘸子。   苏织儿垂眸若有所思间,解手罢的孟氏匆匆赶了回来,唯恐迟了赶不上回去的牛车,催促着苏织儿赶去医馆。   医馆的人倒是不多,坐诊的大夫盯着苏织儿的脸看了半晌,又切了脉,问她是不是错食了什么,比如说山间的野果。   这大夫显然比他们村里的张婆厉害多了,那张婆说她是内火旺盛引起的疹子时,苏织儿尚且还庆幸,可如今却被眼前的大夫一下看破,她想了想,也不再隐瞒,回忆半晌,说自己前几日在挖野菜时嘴馋,尝了好几颗红色的野果子。   大夫捋着胡须点点头,道没什么大碍,开了贴药方,说服上两日就能好。   孟氏闻言乐得嘴都快合不拢了,拿着药方就去抓了药,倒是一点也不心疼这药钱。   回去时,见苏织儿在糖铺前停留了片刻,还破天荒花了二十几文,买了一小包的饴糖给她吃。   回村的路上,奔波了一日的孟氏也是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苏织儿半倚在牛车上看着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她这舅母想必正沉浸在拿到大笔银两的美梦里,却是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快活是她的痛苦甚至是性命换来的。   可怎么办,她不想让她如愿,她还想好好地活着呢!   在兆麟村村口下车时,已快过申时,苏织儿却不急着回顾家,只摊开那小包饴糖,从里头拿了四颗裹进帕子里,对孟氏道:“舅母,我想给牛三婶子送几块饴糖吃,她向来照顾我,上回还把挖的野菜给了我好些,我想去谢谢她,剩下的这些你给阿姊和远哥儿吧。”   她把那纸包给了孟氏,孟氏心情正好,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她送完糖早些回去,别乱跑。   苏织儿乖顺地答应下,快步往村西面而去。   临至牛三婶家,远远便望见她家门口停着辆牛车,准确地说,这车应是停在她家对厢那户的院门口。   苏织儿深深看了一眼,又有意无意往那院子里瞅,院中无人,草屋门倒是开着。   她没多做停留,转而走进牛三婶家,提声喊了一嗓子,牛三婶自屋内走出来,眯着眼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呦,是织儿啊,你这脸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吃错了东西,过两日就能好了。”苏织儿自怀中掏出帕子展开,“今日我舅母带我进了城,买了些饴糖,您素来对我好,这几块糖就给月姐儿他们吃吧。”   “这怎么好意思的……”   糖是金贵玩意儿,除非逢年过节,村人很少会买来吃,见牛三婶推拒,苏织儿一把将糖塞进她手中,“您就拿着吧,您不收反是让我难受了,舅舅舅母还在家中等我,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冲牛三婶笑了笑,折身出了院子,行至小道上,恰见斜对面的草屋内走出来个男人,压着唇间,眉宇间怨气冲天。   苏织儿边走边紧紧盯着他瞧,路过牛车时,终于见那人转过头来,不悦地蹙起眉,她忙止住步子,歉意道:“对不住,官爷,民女就是瞧着您这一身衣裳太神气,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韩四儿是沥宁县衙的衙役,穿的自然也是衙役的衣裳,骤然被夸,韩四儿自然心情佳,这些年他来往兆麟村的次数不少,村里人他几乎都识得,韩四儿眯着眼认了苏织儿好一会儿,旋即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顾木匠的……”   “民女是他的外甥女,难为官爷还记得。”见韩四儿疑惑地盯着她瞧,苏织儿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哦……民女前两日不意吃错了东西,脸上起了红疹,让官爷笑话了。”   韩四儿点了点头,对这个兆麟村老实巴交的顾木匠收养的遗孤,他印象很深,毕竟是个相貌极好的姑娘,只消看一眼就决计不会忘。   听说这姑娘的父亲也是个流人,后来被免罪离开了沥宁,就抛弃了妻女,这种事虽少,但也不是没有过。那些世家出身的流人,有时在族人亲友的帮衬下,也是有运气好得以摆脱这鬼地方的。   韩四儿当初也就听了一耳朵,没怎么留意,也就觉得这姑娘可怜罢了。   苏织儿捏了捏衣角,似是无意般随口道:“您这是来送东西的?这大老远自县城过来,可着实辛苦。”   韩四儿闻言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辛苦又如何,办差混口饭吃罢了。”   苏织儿往草屋的方向望了一眼,长叹了口气,“我瞧着这位新来的大哥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便被押送到了我们这地方,腿脚又不好……”   她顿了顿,“若是没人帮着照料,一人过这日子实在是难……”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去打量韩四儿的反应,却听韩四儿道:“这倒不必担忧,想必很快便会有人来照顾他了。”   说起这事儿,韩四儿就一肚子气,方才,他想着是迟早的事,就将要送个姑娘来照顾的事儿同里头那位爷说了。   那位爷还是头一回搭理他,却是冷着脸道了一句“告诉你们县太爷,不必送来,我不会要”。   这要不要哪是他说了算,这话他要是替他传达了,准准要在他们县令老爷那儿吃一顿瓜落。   听得此言的苏织儿却是眸光亮了亮,随即佯作不解,“官爷这是何意,难不成很快便又有流人要被送来了?”   韩四儿觑了她一眼,或是觉得她问的实在有些多了,稍稍敛起笑意,“没什么,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莫要多问。”   见他有些不高兴了,苏织儿赶忙识相地闭嘴赔礼,“是,是民女多嘴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韩四儿赶着牛车在暮色中远去,双手搅着帕子,心底的雀跃却怎也掩不住。   听这位官爷的话,那金铺掌柜说的当是真的,县太爷在为住在兆麟村的流人寻一个照料他起居的姑娘。   虽不知县太爷为何要这么做,但这无疑是她摆脱孔家的好机会。   苏织儿死死咬住下唇,方才在心下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就蓦然感觉脊背一凉,侧首看去,便见草屋的窗子不知何时被支了起来。   窗缝内,露出一张憔悴消瘦的容颜,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冰冷的双眸微微眯起,透着几分警惕戒备。   苏织儿却作毫无察觉般面向他,落落大方地冲他轻轻颔首,抿唇莞尔一笑。 第10章 接近   积雪消融后,天儿暖得也快,迎面拂来的风收了力道,再不似刀割一般剐得脸生疼。   早食后,苏织儿收拾了碗筷,才慢吞吞抱着一大盆衣裳去河岸边浣洗。   岸边如往常一般围了不少洗衣的妇人,嘻嘻笑笑,煞是热闹。   牛三婶远远看见苏织儿,眼眸亮了亮,提声道:“织儿,你这脸看起来好多了。”   “是啊。”苏织儿抱着木盆走近,“多亏了我舅母,若不是她带我去了县城看大夫,我这脸也不知能不能好呢。”   听到她这番对孟氏感激的话,蹲着浣衣的几个妇人面面厮觑,神色都很微妙,尤其是牛三婶,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气氛略有些凝滞,但很快,张家娘子低咳一声,将话锋一转:“对了,听说昨日打县里抬来顶轿子,送来个姑娘,好似是来照顾那流人的,可是真的?”   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就住在那流人对头的牛三婶,周围几人听得这话都不免好奇地抬首看去。   “嗐,这事儿啊,可别说了。”牛三婶边用捣衣杵在岸石上拍打着衣裳,边道,“昨日那姑娘被送来时,死活不肯下轿,尤其是看到草屋和那个瘸了腿的流人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最后是被强行抬下轿丢在这儿的。”   言至此,牛三婶停了动作,叹了口气,“起初那姑娘坐在院子里也不进去,就一个劲儿地哭,直哭到半夜才没了声儿,我还同我家那口子说看来是哭累了认命了,没想到今儿一早那看管流人的韩官爷过来一瞧,才发现那姑娘竟在夜里跑了,也不知跑去了哪儿,还追不追得回来……”   几个村妇闻言都面露感慨,牛二婶摇头道:“要说那姑娘也是可怜,我昨儿也瞧见了,衣着长相不俗,应不是穷苦人家的姑娘,来此当是被迫的,倒也是,除非是傻,不然谁愿意嫁给个流……”   她还未说完,就被身侧人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那人的眼神还示意性地往苏织儿那厢一瞥。   牛二婶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织儿,婶子不是这个意思……”   苏织儿的爹就是流人,这话不等同于在骂她爹娘吗。   苏织儿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儿,婶子说得也没错,毕竟也不是所有流人都值得托付的。”   牛二婶干巴巴地笑了两下,忙闭上嘴,不再多言。   苏织儿今日来得迟,要浣洗的衣裳又多,故而等那些村妇们洗完离开,她仍慢悠悠地蹲在河岸边用捣衣杵一下下敲着。   眼见日头逐渐攀上头顶,很快便是做午食的时候,苏织儿有意无意地环顾四下,见她要等的人迟迟未来,不免有些心焦。   又等了小半炷香的工夫,她到底不好再等了,然方才将浣洗好的衣裳放进木盆里,正欲起身,余光却骤然瞥见一个身影提着木桶走近河岸。   苏织儿呼吸微滞,提醒自己莫频频将视线投向那厢,唯恐教他察觉,只神色如常地端起那沉甸甸的木盆,缓缓迈开步子。   河岸边乱石堆积,本就崎岖不平,苏织儿向前走了两步,蓦然一声低呼,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木盆也脱手摔落,重重砸在地上。   苏织儿站稳身子,佯作惊慌地去检查木盆,然那年岁久远,已有些腐朽,又被她提前做了手脚的木盆哪里禁不住摔,铜箍脱落,盆沿上的木片也碎了好几片。   算是彻底不能用了。   苏织儿秀眉紧蹙,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盆里那么多衣裳,就算是捧也很难一次全捧回去。   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后,她才抬首望向河边,迟疑着状似艰难地开口道:“那个,这位大哥……我的木盆摔坏了,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这河岸边,此时就他们二人,那厢不会不知道喊的是他,却是埋首始终不做回应。   苏织儿咬了咬牙,索性觍着脸上前,嗫嚅半晌道:“您能不能将木桶借我片刻,让我把衣裳装回去,我很快便将木桶还给大哥您。”   她恳求的声儿里带着几分细弱的哭腔,再加上这副娇娇柔柔能抓人心肝的嗓子,少有人能不动容。   然眼前的男人似乎是例外,苏织儿肯定他听见了,可偏是不扭头看她。   她也不好一再说道,垂首搅着衣角,正想着要不再另想个法子时,却见一只提着木桶的大掌骤然出现在眼底。   她抬眸看去,便见那流人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亦没说什么,只始终维持着递木桶的动作。   这是同意了?   苏织儿心下陡然一喜,忙接过木桶,连声感激,“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她顿了顿,试探着开口:“我看大哥你来我们村也有一段时日,还不知怎么称呼您呢?”   男人态度冷漠,薄唇紧抿,并未回答她,似乎也没有想回答的意思。   见他这般,苏织儿也不强求,只转而介绍起自己来,“我叫织儿,苏织儿,这村里唯一的木匠是我舅父,我同我舅父舅母住在一块儿。您放心,待我把衣裳带回去,就将桶还给你,我定会装满了水再还你的,不教你再来河边跑一趟。”   听得此言,男人几不可察地点了下脑袋,便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往住处而去。   苏织儿望着这人的背影,见他始终没有出声,寻思着莫不是教牛三婶猜中了,这人当真是个哑巴。   不然,连话都不愿对人讲,未免太冷淡了些,跟块捂不化的冰似的。   苏织儿在心下叹了口气,又转而安慰自己,既然肯帮她,就证明这人并非完全冷心冷性,亲近不得,总归还有希望。   她将散落在地上的脏衣裳装进木桶里,在河水中快速洗去了泥后,便小跑着提桶回了顾家。   孟氏饥肠辘辘,已然等得不耐烦,自己动手做起了午食,见苏织儿回来时拿着的不是木盆而是只木桶,登时面色一凛,出声喊住她。   还不待她发问,苏织儿便已泪眼朦胧地愧疚道:“对不起啊舅母,是织儿不小心,把那木盆给摔坏了,这才借了村里人的木桶将衣裳带回来。”   正在院中做活的顾木匠唯恐孟氏责怪苏织儿,忙打圆场:“这木盆都用了几十年了,听说是我娘嫁给我爹的时候带来的,教人箍过好几回了,难怪会坏,改日我再做一个新的就是,没有大碍。”   孟氏虽想发火,但一想到之后从孔家拿到的钱够买它几十个木盆的,便强压下这口气,笑着对苏织儿道:“你舅舅说得对,一个木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将衣裳晾了,很快便能吃饭了。”   苏织儿点点头,迟疑片刻道:“舅母,要不我先把木桶还回去,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不好一直不还的。”   见孟氏没反对,苏织儿进了灶房,将衣裳放进顾家打水的桶中,旋即拎着借来的空桶,回河边打满了水后,便去了那流人住的草屋。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踏进这里,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起来。   院子里空空荡荡,连棵树都没有,只屋门口有一个不大的水缸。   草屋简陋破旧,墙面麻麻愣愣,是掺着草糠糊出来的,屋顶的茅草已然有些稀疏,也不知会不会漏风漏雨。   “大哥,大哥……”   苏织儿在院中唤了两声,并未听到回应,便把木桶里的水倒进水缸里,轻轻推开了半掩的屋门。   才一入内,一股子浓重的烟气儿扑面而来,还伴随着隐隐的糊味。   苏织儿皱了皱眉,往灶上一瞧,便见那大锅里煮着几片菘菜叶,可因着水加的实在太少,都快烧糊了。   她忙在门口的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去,余光瞥见锅旁的粗瓷碗中有鸡蛋,便顺手用筷子打匀,淋在煮沸的菘菜汤里。   蛋花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苏织儿已有好些年不曾吃过鸡蛋了,顾家每年过年才吃一回,并没有她的份,且每回都是整个蒸熟了剥壳吃,她都偷吃不得,故而闻着这诱人的香气,她不禁馋得舔了舔唇,咽起了口水。   和先前那个被送来的不情不愿,哭哭闹闹的姑娘不同,苏织儿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对她而言,不必偷偷摸摸,偶尔能有米饭和蛋吃,有暖炕可以睡觉,就过得和神仙一般。   她往锅里撒了一小撮盐,将煮好的菘菜蛋花汤盛出来,偶一抬首,才发现那流人正静静站在灶旁的草帘前看着她,也不知何时从内屋出来的。   热意陡然窜上双颊,苏织儿顿时窘迫地咬了咬唇,也不知这人方才有没有看见自己对着这碗蛋花汤发馋的狼狈样子。   苏织儿看了眼手中的汤,自觉好像做了多余的事,不免有些懊悔,“大哥,我看你这菘菜快焦了,这才自作主张……”   说着,她指了指放在外头的木桶,“桶我还回来了,水也打来了,就倒在那缸里,今日……多谢你肯帮我……”   看着她小心翼翼,又略有些慌乱的模样,男人盯着她看了须臾,低低“嗯”了一声。   听到这声儿,苏织儿怔了一瞬,男人的嗓音低沉醇厚,又似山间潺潺溪流之声般清澈干净,竟着实有些好听。   原来,他会说话。   见他神色如常,依旧是那副平淡如水看不出心绪的模样,苏织儿料想他并未生气,心下不由得松了松。   “那我便回去了,不妨碍大哥你用饭了。”   虽说脸一日日见好,想来离孔家来接人的日子不远,苏织儿纵然心下着急,但也不敢太急于求成,唯恐适得其反,还是得稍稍耐些性子。   言罢,她冲男人笑了笑,折身离开。   站在屋内的萧煜直看着她在院外消失,才平静地收回视线,转而瞥向灶上的那碗菘菜蛋花汤。   这土灶有两口大锅,他掀开另一口锅的锅盖,盛出一如既往煮得发僵又糊了底的米饭,端起蛋花汤,搁在内间那张窄小的炕桌上,紧接着又拖着那只瘸腿慢吞吞回灶房取了筷勺。   萧煜坐在炕沿,蛋花汤的香气幽幽钻入鼻尖,令他又忍不住瞥向那碗看起来极为清淡的汤。   流放至沥宁的这几月,他进食从来是囫囵下咽,无所谓咸淡适中,好吃与否,毕竟他开火做饭仅仅只是为了不饿死。   可这还是头一遭,嗅着菘菜蛋花汤的香气,他竟隐隐有想尝试的欲望,便提起汤匙,舀了一口送进嘴里。   分明没有一丝油星,甚至用的不是什么珍贵的食材,可在舌尖盘旋的久违的鲜美滋味却让萧煜那张几乎始终没有神色变化的面容出现了细微的松动。   少顷,他复又提起汤匙,舀向那碗菘菜蛋花汤。 第11章 试探   弄坏了木盆,孟氏虽是不高兴,但看苏织儿劈柴做饭,拼命将功补过,也不好多说什么。   再加上苏织儿这脸好得快,马上就要拿到钱的欢喜就彻底盖过了这小小的不虞。   翌日一早,用完早食,苏织儿就提起背篓去河岸边挖野菜,如今天暖了,河边一茬茬地泛了绿,不消小半个时辰,便满了大半个背篓。   今日收获颇丰,挖完野菜,苏织儿却并未急着回顾家,反向牛三婶家而去。   牛家三婶正提着笤帚打扫院子,一抬头就见苏织儿笑着入内,“婶儿,我今日挖了好些野菜,有柳蒿,还有苦苣,这也吃不完,就给您拿来一些。”   说着,她解下背篓,抓了好几把新鲜的,尚且带着湿泥和露珠的野菜放进院中摆着的一个竹筐里。   牛三婶见状道:“哎呀,织儿,你每回都……这都教我不好意思了……”   “没事,婶儿待我好,我自得想着回报您,等天儿再热一些,就能进山采蕨菜和香椿了,还有刺老芽,到时若我采得多,也给您送来一些……”苏织儿背上竹篓,视线往对面的草屋瞥了一眼,旋即坦然道,“我再送些给对面那位大哥,昨儿他帮了我的忙,那婶儿我先走了。”   “诶,织儿……”   苏织儿才折身,就被牛三婶喊住了,她转头看去,便见牛三婶拧眉一副迟疑不决的样子,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又不好开口。   “怎么了,婶儿?”   苏织儿故作不解,其实心下晓得她想说什么,不由得升起隐隐的期待,可末了,却只听牛三婶低声道了一句“谢谢你啊”。   听得这话,苏织儿眼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但仅仅只是失望,她理解牛三婶不好开口的理由。   毕竟,这日子谁都不好过,她不能强求旁人为了她而冒险深陷泥潭。   “没事,婶子客气了。”   她扯唇笑了笑,离开的步子却比方才沉重了些。才出了牛三婶家的门,就见一辆熟悉的牛车停在了那流人住的院子门口。   苏织儿站在那院子外头,伸长脖颈往里张望,正寻思着要不要进去时,便见韩四儿一如既往顶着那副烦躁的脸自里头出来。   “官爷。”   韩四儿听得这银铃般动听的嗓音,抬首看去,眼眸微亮,瞧见这么俏丽明媚一张面容,顿时心情都好了许多。   “是你啊,你的脸好了?”   “是,托官爷的福,好得差不多了。”苏织儿往草屋方向望了一眼,也不隐瞒,“昨日,住在这儿的这位大哥帮了民女,民女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今日掘了不少野菜,就想着送些过来给大哥尝尝。”   “帮你?”   韩四儿挑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想起里头那位亘古不变的冷脸,只觉不可思议。   就那位,还会帮人呢!   平日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最近为了他的事他可没少操心,三天两头往这山沟沟里跑。   就说上回送来那姑娘,好端端就给她跑了,只不过没跑成,人没到镇上就给抓住了,本想送回来,可那姑娘闹死闹活,割腕悬梁整了个遍,如今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实在没法就给送回了家。   为此,他们县太爷冲师爷发了好一通火,如今又在寻新的姑娘呢。   方才,他将此事同里头那位爷提了一嘴,那位爷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韩四儿都怀疑上回那姑娘莫不是他有意放跑的。   你说再找个新的又有何用,若是又跑了,结果不还一样嘛。   毕竟,哪里能寻得一个真正心甘情愿的来照料个流人的。   见韩四儿不信,苏织儿道:“是真的,昨儿我去河边浣衣,装衣裳的盆摔坏了,是这位大哥将他装水的木桶借了我,我才能把衣裳带回去,他不过表面冷淡些,其实是个好人。”   韩四儿见她面色诚挚地说着这些话,蓦然将视线定在她身上,眸色颇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但很快他便在心下摇了摇头。   这漂亮是漂亮,可惜是个寻常农女,大字不识,远远达不到县太爷的要求。   而且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孤女,本就可怜,若再赔上一辈子伺候个流人,未免也太凄惨了些。   韩四儿闻言随口道了一句,“你愿意接近他便好,他一人也不易,平日还望你多与他说说话。”   苏织儿恭敬道:“官爷说的哪里话,都住在一个村里,自然会多帮衬些,您尽管放心便是。”   韩四儿点点头,旋即跨上牛车,扬鞭驱车而去。   他走后,苏织儿见草屋顶上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便知那流人在做午食了。   屋门半掩着,她推门而入,果见男人站在土灶前,将小半碗粝米下到沸腾的锅里。   见那人要盖锅盖,她忙道了句“等等”,疾步入屋,凑近往那口大锅里瞅了一眼,秀眉微蹙,“这水放得着实有些少了,一会儿啊这饭定然硬得难以下咽。”   她边道,边自外头的水缸舀了三瓢水,倒进锅里。   男人也未阻止,只漠然不动,任凭她处置。   苏织儿添完水,示意男人盖上锅盖,才解下背篓,扬笑道:“昨日大哥你帮了我,我也没什么好答谢的,今儿掘了不少野菜,便给你送来些,还望你莫要嫌弃。”   见他只静静盯着她,视线从篓中的野菜转而落在她脸上,始终无动于衷,苏织儿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问道:“大哥你这儿可有能装野菜的筐子……”   说着,她在外间灶房睃视了一圈,昨日来时,苏织儿只顾着救那快烧糊的菘菜,没顾得上仔细看,此时才发现这灶房实在脏乱得厉害。   角落里尘灰密布,散乱地堆积着不少柴禾枯木,还有一些锈迹斑斑,七零八落的农具;与内间仅一墙之隔的土灶被熏得乌漆麻黑,灶膛里积起的厚厚的灰一看就知很久没扒过了。   苏织儿收回视线,忍不住深深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听闻那些流人在获罪被押送来前,很多都出身于富贵人家,家中有给做饭的厨子,有伺候起居的奴仆,甚至自小到大连灶房都不曾踏进去过。   眼前这男人大抵也是如此,就她看到的这两回,足以证明他对做饭一事可谓一窍不通,她实在不知,来兆麟村的这几个月,靠着他自己做出来的那些饭菜,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看着他那双若一潭死水般毫无生气的眼眸,苏织儿不禁抿了抿唇。   又或许,这人根本没有太大的活下去的执念,才至于即便面对如此脏乱的环境也能放任置之,毫不在意。   她默了默,努力压下心头泛起来的复杂思绪,随即走近那堆柴禾,弯腰从里头摸出一个脏兮兮的竹筐子来。   她拍了拍上头厚厚的灰,又用水冲洗了几遍,才用来装她带来的野菜。   这厢才装好,那厢煮饭的锅中便响起咕噜噜的沸腾声,苏织儿自然而然地动手掀开锅盖,用锅铲子缓缓搅着里头的米饭,以防黏了底。   低眸一瞥,便见男人已默默坐在了一旁的木墩上,往灶膛中添着柴禾。   苏织儿心下升出些微妙的感受,当初在河神庙救了这男人时,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会处心积虑主动接近他。   想起那晚的事,她一双秀丽的眉头蹙了蹙,他是当真没有认出她来吗?   可她敞开的衣裳定然是他帮忙穿好的,那时他不可能没有瞧见她的脸才对。   先前她只期盼着他别认出她来,如今却是不同,她更希望他千万得记得那晚的人是她才行!   苏织儿心神不宁地搅着锅里的米饭,少顷,似是随口道:“今日这些野菜,都是我从河岸边采的,就在那河神庙附近,大哥可知道那上游有个河神庙,离你这儿也不远。我记得前一阵子,天还冷的时候,我还在那儿遇着一个差点冻死的,救了他呢……”   她边说着,边时不时低眸观察着男人的反应,然话未说完,却见他蓦然放下手中的火钳,站起了身。   纵然背脊微微佝偻,身形消瘦,但男人依旧比苏织儿高大许多,赫然面对面站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她不自觉呼吸微滞。   她眼见男人满脸青黑胡茬的面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那双原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也起了些凌冽的寒风。   他紧盯着她,启唇,用低沉冰冷的嗓音一字一句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12章 怀疑   男人顶着那张不及修整,略显邋遢的脸,眸光却异常尖锐凌厉,如一把利刃般令苏织儿的背脊一阵阵地发凉。   她只觉眼前的男人仿佛能剖开自己这张虚假的笑脸,看穿她不堪的心思,一股子自心底漫上来的恐惧令她不自觉生出退意。   然想到孔乡绅之事,她强忍住退缩的冲动,努力昂起脑袋,扯开唇角,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自然一些,“大哥在说什么,织儿不明白,大哥想来是误会了……”   言至此,她眼眸微垂,面上流露出几分伤感,“不瞒大哥,其实我爹也是流人,看到你便总想起我爹来,就难免想亲近些,若让大哥不高兴了,往后织儿便不来打搅你了。”   她一双潋滟的杏眸湿漉漉的,眼泪似坠未坠,一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   可落在惯看后宫争斗,朝堂博弈的萧煜眼里,苏织儿的演技实在太拙劣了些。   不过她的感伤倒不是全是演的,多少掺着几分真心,但更多的不过是应付他的假意。   萧煜眸色愈沉了几分,“若不想倒霉,我劝你最好离我远些……”   苏织儿闻言怔忪了片刻,方才强笑道:“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是良善之人,我为何要躲着你。”   面对男人疏远戒备的目光,和周身散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苏织儿无措地掐了掐掌心,晓得再待下去也没甚好处,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这锅里的饭,大哥瞧着煮得差不多了,便舀出米汤,再闷一会儿就好,那……我先走了……”   她也不期望男人给出回应,只笑着冲他一颔首,折身离开。   萧煜望着那抹纤细窈窕的背影,想起她方才说的话,唇角微动,泛起淡淡的讥讽的笑。   既像是在嘲笑苏织儿,又像是在自嘲。   良善之人……   他之所以落得如今这个结局,便是因着他曾经的天真,他以为只消他不争便会安然无恙,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萧煜很清楚,方才那叫苏织儿的女子所以提起河神庙根本是在试探他,而他确实也还记得河神庙中发生的事。   那夜他毒发痛苦难当,便在外游走,企图让凌冽寒风麻木他的身躯,减轻他的痛苦,在冰面上倒下的一刻,他本想着就此了结也好,没想到醒来时,却见一个女子伏睡在他的身上。   他也无措了一刻,可听到庙外有不少人靠近的动静,便飞快替她系上衣裳,躲在了神像之后。   庙中随后的一场闹剧他听了个大概,明白她虽救了他,但大抵更希望他忘却此事。   毕竟和他这种人沾上关系能有什么好处。   萧煜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他早已不是昔日备受圣上宠爱,以一棋局名噪天下,交口称誉的六皇子了。   不过身负巫蛊大罪,残了一条腿,被押送到这偏远之地,苟且偷生的流人罢了。   面对他这样的人,那姑娘应像先前送来的女子一样,对他万般嫌恶,避之不及,才属正常。   故而对于她煞费苦心的接近和突如其来的殷勤,萧煜定不可能相信她只是单纯的同情心作祟。   只他想不通,她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萧煜瞥了眼这寒酸脏破的草屋,旋即将视线定在自己瘸了的左腿上,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还能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   那厢,因着一无所获,苏织儿这一日的心情始终有些凝重。   她本想着借当初河神庙一事达到自己的目的,可看男人的反应,对她的戒备实在有些浓,怕是根本不好提起。   若按如今这般,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让男人答应她的要求。   可等到那时,哪里还来得及啊。   是夜,苏织儿紧锁着眉头,收拾了碗筷和灶台,才烧了热水简单梳洗了一番,身心俱疲地准备回屋歇下。   眼下这天儿暗得一日晚过一日,回到西屋时,尚且霞光满天,未被夜色吞没。   见顾兰坐在炕上,对着摆在炕桌上的铜镜用篦子顺着头发,苏织儿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而脱鞋上了炕,方才掀起薄薄的被褥正准备躺下,余光却瞥见她始终搁在炕角的包袱松松散散,似乎没有系好。   她眉心一蹙,凑近瞧了瞧,面色登时冷了几分。   这包袱教人动过了!   上头打的结根本不是她一惯打的式样,何况她根本不可能系得这般松散。   苏织儿心下一颤,立刻慌乱地解开包袱,清点起里头的东西来。   这是当年她阿娘过世后,她带来顾家唯一的行李,想她阿娘时或在顾家受了委屈时,她常会在夜里偷偷打开,忍着眼泪一件件反反复复地翻看,或抱在怀中一道睡,就好像她阿娘还在她身边一般。   包袱里的物件不过寥寥几样,且多是些不值钱的。   她阿娘的几件旧衣裳,团圆节在镇上庙会买的兔儿爷,还有她阿爹当年亲手编的草蟋蟀,和用来逗她的小玩意儿……   那些值钱的在她阿娘死后几乎都教孟氏私自摸去或给卖了。   剩下的还是苏织儿眼疾手快提前藏起来的。   苏织儿一件件地数着包袱里的物件,心也一点点地落下来,然直到翻开最后一件厚袄子,却并未如愿摸到衣袂里藏着的东西后,她不由得慌了慌。   她转头看向顾兰,拼命抑制住心底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努力让自己的声儿听起来还算平静。   “我的东西呢?”   顾兰梳发的动作微滞,眼神飘忽,理不直气不壮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的东西问我做甚?”   “这屋里只有你,不是你拿的又会是谁!”苏织儿凝视着她。   顾兰惯不会撒谎,她心虚成这般,还要嘴硬说不是自己,根本是此地无银。   “你别血口喷人,怎就是我了。”顾兰啪地将篦子摔在炕桌上,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展现自己气势,“你的簪子没了,关我什么事!”   听到这话,苏织儿险些没气得笑出声,“我可没说丢的是簪子,阿姊你倒是很清楚啊……”   顾兰闻言面色一白,一时百口莫辩,“我……”   苏织儿也不想同她废话,只一把推开她,掀开她身后有意遮遮掩掩的枕头,果见其下藏着一支样式素朴的海棠银簪。   被抓了个正着的顾兰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还在狡辩,“我……我不是偷……就是借着戴戴,怎么了……”   苏织儿没说责怪的话,亦不想与她争吵,她很明白,就算吸引来了她舅父舅母又能如何,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这边,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他们可以随意卖了换钱的外人罢了。   她拿起簪子,只一言不发,默默掀开被褥背对着顾兰钻了进去。   她只剩下这些东西了,谁也不能碰!   尤其是这枚簪子,他娘当年就算病重也没舍得当了换药钱,因着这是她爹送给她娘的。   她将来还要靠此物与她爹相认呢。   那厢的顾兰本就因被抓住偷簪而难堪不已,紧接着又被苏织儿无视,心下自然气得不轻,便开始念念叨叨以此泄愤,“不过就是个破簪子嘛,当我稀罕,再过两日,等我娘得了钱,自能给我买更好的……”   两日?   捏着银簪的苏织儿闻言眉头一蹙。   原只剩下两日了……   她咬了咬朱唇,眉宇间的愁色又浓重了几分。   不能再等了!   可还有什么能让那人不得不收容她的法子呢! 第13章 迷晕   从顾兰口中得知孔家要来接人的时间后,苏织儿虽心下焦急难安,但丝毫未显露在面上,一如既往晨起生火做饭,随即以捡柴禾的名义,背着竹篓上了山。   上山一趟不易,午食苏织儿并未回来吃,只用昨晚剩下的一小块粟米混着米糠烙出来的饼子充了饥。   直到快过未时,她才背着满满一篓柴禾回了顾家,着手做起了晚饭。   她自灶房的窗子往外望,便见孟氏正与她那小儿玩闹,欢悦之情几乎毫不遮掩地显露在脸上。   见此一幕,苏织儿的眸光却是沉了几分。   今日起来,她脸上的红疹便已尽数褪去,孟氏怎会不高兴呢,因着很快她就能得偿所愿,拿到那沉甸甸的银两。   她垂首看向锅里的野菜粥,用锅勺幽幽地搅动着,眸色晦暗不明。   用过晚饭,天还未暗,顾家四口一个个尽显困倦,便都早早睡下了,苏织儿收拾完了碗筷,便也回了屋。   只不过她并未洗漱准备上炕,而是凑到躺在被褥中的顾兰耳边,低低唤了她两声,见她双眸紧闭,呼吸平稳均匀,没有丝毫反应,这才安下心,摊开自己的被褥,塞入枕头,旋即蹑手蹑脚地离开。   站在院中,她特意往孟氏和顾木匠那屋望了一眼,里头亦是安静得紧,没有像往日一般传来顾远吵闹的声响和夫妇二人的说话声,当是都睡熟了。   这自然不是巧合,是因着苏织儿在那野菜粥里添了点东西。   她以胃疼为由没有用那粥,孟氏自然乐意地紧,也不会怀疑什么,殊不知她在里头下了药。   那是她今日进山特地采的草药。   倒是无毒,但会使人服下后昏昏欲睡,像极了迷药,只是不似迷药那般烈,至多让人睡得沉些,且维持不了几个时辰。   苏织儿快步入了灶房,提起尚且装着草药的竹篓背上,旋即推开顾家的柴门,围着整个兆麟村绕了两圈,直到额间发了汗,将自己累成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才在村西口的那间草屋前停下。   她在院外驻足片刻,咬了咬下唇,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眸色愈发坚定了几分。   苏织儿上前扣响屋门,喊了两声“大哥”,在门扇被打开的一瞬,顿时做出一副焦急万分,泫然欲泣的模样。   “大哥,我好似将东西落在了你这儿,可否容我进去寻一寻?”   萧煜薄唇微抿,并未言语,只眯了眯眼眸,暗暗打量了她一番,显出几分疏离警惕。   “那是我娘的遗物……”苏织儿抽了抽鼻子,目露感伤,又道,“是她生前亲手给我打的一个如意结。”   见她用那湿漉漉的眸子哀求地看着自己,萧煜剑眉微蹙,少顷,才淡淡道了句“进去吧”。   说罢,避开身子,将门扇开大了些。   苏织儿闻言面上一喜,忙连声道谢,疾步入了屋。   她在灶台周遭扫了一圈,才将视线定在角落里那一堆杂乱堆放着的柴禾上,上前蹲在那厢翻寻了一会儿,蓦然惊喜地提起一枚红色的如意结,笑着折身冲萧煜晃了晃。   “找到了!”   苏织儿边拍着上头沾染的尘灰,边哽咽着道:“得亏在这儿,大哥不知道,我今日上山采药回来,发现它不见了有多着急,在山上和村子里寻了个遍,却是一无所获,本来都绝望了,后来才想起或是丢在了大哥您这儿,便想着来碰碰运气,真是太好了……”   萧煜静静看着她将喜极而泣演得惟妙惟肖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颜色这般显眼的东西,就这么丢在那儿,他却一点都没发现,而她蹲下随意寻了寻,就能寻出个如意结。   当真是有些巧。   “寻到便好。”萧煜看破不说破,只落落穆穆地道了一句。   然眼前的姑娘虽寻到了丢失的东西,却是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要离开的迹象,反是垂着脑袋,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唇,吞了下口水,旋即抬首迟疑着看向他。   “大哥,我今日实在走了太多路,有些口干舌燥 ,可否向你讨碗热水喝……”   讨热水?   他这儿连个茶壶都没有,怎可能有存下来的热水。   萧煜如实道:“只有外头缸里的冷水,要喝热的只能自个儿烧。”   这若是换作旁人,听到这话也就推拒离开了,毕竟回去后再烧水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哪有在旁人家烧水喝的道理。   可苏织儿的目的便在于此,怎可能一走了之,就算对方觉得她脸皮厚,她也仍是颔首道了句“那……就烦扰大哥”了,随即自己动手在门口的缸里舀了几瓢水倒进锅中。   土灶才煮过晚食,灶火还未全然熄灭,苏织儿添了几把柴禾和干草,火很快又燃了起来。   似是不想站在灶房里等着她,苏织儿眼见男人掀开草帘入了内屋,忙眼疾手快地从竹篓里拿了几株药草丢进锅里,在水煮沸后舀起一碗,随即将袖中揉碎的一团草药丢进去搅了搅,复又盛出来一碗。   末了,她端起两碗水,用肩头撞开草帘子往里望了一眼,只见男人正坐在炕上,似是察觉到动静,抬首向她看来。   苏织儿本就有些心虚,乍一撞进那双冰冷冷的眼睛里,不觉心口一颤。   她努力稳了稳呼吸,方才咧唇笑着走进去,将其中一碗水递到了男人面前。   “大哥,你也喝一碗。”   见男人垂眸往那泛着棕色的,还略带些药草渣的水中望了一眼,剑眉微蹙,苏织儿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今日上山采了不少药草,方才为了寻那枚如意结,在山上山下跑了许久,手脚都凉透了,我生怕染了风寒,煮水时便在里头添了些驱寒温肺的药草,大哥若是不介意这草药气儿,喝上一碗暖暖身子,夜里也能睡得更好些。”   她说罢,含笑看着面前的男人,可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看起来也压根没有伸手接的意思。   苏织儿心下直打鼓,若是这个临时憋出来的法子不成,她只能再另寻法子,可她来得太勤,只会让男人对她的戒心更重,更不易得手。   而且,她已没有太多的时间和机会了!   正当她忐忑不安之际,却见男人的大掌骤然伸开,抓住了那只碗。   那一瞬间,苏织儿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和喜色被萧煜悉数捕捉,但她并未表现在脸上,而是自然而然地松手后,垂眸吹了吹自己碗中冒上来的热气儿,旋即对着他轻啜了一口。   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可萧煜心知肚明,她是想向他证明什么。   萧煜低头看了眼碗中的水,毫不犹豫地抬碗而饮,不免笑她的担心着实有些多余。   纵然这碗水里有毒又如何。   一个对活着没甚留恋的人,又怎会惧死!   二人悄不作声地饮水间,萧煜长睫微掀,便见苏织儿正时不时暗暗抬眼观察着他。   可她不知道,如今的萧煜亦揣着一颗冷漠旁观的心,想瞧瞧她究竟想做什么。   如今他一无所有,武功尽失,还瘸了一条腿,居然还有人这般费尽心思在他身上下功夫,他当真很想知道,他究竟还有什么,值得她千方百计来算计他这个废人。   左右这日子漫长且枯燥难熬,偶然配合人做一做戏,倒也挺有意思。   苏织儿全然不知对面男人的心思,她一口口抿着热水,刻意喝得很慢,直到看到男人饮尽了一整碗水,才不由得稍稍卸了口气,随即主动接过碗拿出去洗。   萧煜坐在炕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觉一阵眩晕困倦感袭来。   只是轻微得紧。   倒不是这药的药效不重,而是萧煜自小身子不好,八岁前喝了不少御医开的汤药,这乱七八糟的药喝得多了,身子便也跟着麻木,不少药对他而言都已起不了作用。   看来,这女子是想迷晕他。   听到外头停歇的洗碗声,萧煜淡淡一笑。   成全她倒也无妨!   他顺势闭眼倒睡在炕上,不过几息的工夫,便听见草帘被撩起的细微声响,纵然武功被废,但多年习武,他的底子尚且还在,听力也异于常人,纵然那厢刻意将脚步声压得极低极低,他还是能听到有人逐渐靠近的声响。   “大哥,大哥……”   那娇媚软柔,似能掐出水来的女子嗓音在萧煜耳畔回旋,但到底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萧煜尚在心下猜测这女子的目的,下一刻,却觉胸口微凉,竟是那女子敞开了他身上的外袍。   他贴着身子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还是强忍着未睁开眼睛。   他想看那女子接下来还会做什么,然等了片刻,却是没感受到任何动静,不由得纳罕地将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   只见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炕前,缓缓褪去自己身上打了补丁的旧棉袍,露出略有些发黄的里衣,那单薄的里衣明显小了尺寸,紧束着她的身子,勾勒出线条柔美的肩背和盈盈一握的腰肢,还隐隐约约透出其内贴身的棠红亵衣。   萧煜不自觉呼吸微滞,慌忙阖上眼睛,纵然看惯了京城中的争奇斗艳的繁花,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子确实很美,是能让男人方寸大乱的美。   才试着平稳下凌乱的呼吸,萧煜便觉有一只冰凉纤细的手伸入他的衣襟,挑开他的单衣,那略微粗糙的指腹时不时划过他的皮肤,泛起丝丝痒意,令他不自觉浑身发僵。   萧煜算是晓得什么叫玩火自焚,亦不免在心下发笑,总不能这女子千方百计骗他喝下那水,只是贪恋他的美色吧。   这场闹剧到此也足够了,萧煜耗尽了耐心,已不想再继续陪她演下去。   然正当他准备睁开眼睛的一瞬,却听一个揉着细微哭腔的声儿在他耳畔响起。   “我也算救了你一回,这回便当你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去孔家,真的不想死……” 第14章 负责   苏织儿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她强忍着羞耻解开男人的衣衫,满心满脑就只有一个念头。   既得他不记得那晚在河神庙中发生的事,那就再来一遍,让他抵赖不得,不就行了吗!   何况他们早在破庙那夜就已有了肌肤之亲,再来一回,又有什么好怕的。   苏织儿在心底一个劲儿地这么告诉自己,可撩开男人单衣的指尖仍忍不住微微发颤。   她虽未经人事,但其实对夫妻那事儿并非一无所知,乡野妇人口无遮拦,常聚在一块儿说些私密的房中事,年岁还小时,苏织儿的确不明白,可后来听得多了,便也勉强懂了一些,晓得生孩子那桩子事并非躺在一个被窝里亲亲抱抱便能成的。   可那事儿苏织儿不可能真的与这男人做,但既得要装,自然得装得像一些,至少这衣裳得脱了不是。   她半眯着眼,大着胆子撩开男人的单衣,露出其下一大片胸腹,苏织儿只随意瞥了一眼,便惊得瞠目结舌。   男人确实如看到的一般,十分消瘦,可即便如此,腹部仍隐隐还能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从前当是副强健的身躯。   但苏织儿注意的并非这个,而是男人胸口纵横交错的疤痕,先前在庙中,她并未解开男人的单衣,故而没发现这些痕迹,看纹路,当是鞭伤所致,且这伤痕深陷,像了被剜了皮肉,条条若蜈蚣般扭曲可怖。   苏织儿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下手的人该有多狠,才会留下这样的伤痕,那鞭子落在身上,定然很痛吧。   她心底不由得闪过一丝愧意,突然开始犹疑自己是不是不该算计这个男人,然这个想法只持续了片刻,便被苏织儿生生压下了。   她做得或是不对,可如今箭在弦上,她已没有退路了,只有试着搏一搏,才有可能觅得一丝生机。   她又垂眸瞥了眼男人身上的伤疤,纠结便复如细线一般不住地拉扯着她的良心,可苏织儿真的不想被卖去孔家。   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像是在对男人讲,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般低低开口。   “我也算救了你一回,这回便当你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去孔家,真的不想死……”   “左右县太爷都要找姑娘来照顾你,那你不若选我,我好歹是愿意的,虽然我不像那些姑娘们,会读书识字,但我能给你生火做饭,也会帮你打水洗衣,我们谁也别嫌弃谁,这样不是很好吗……”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没有点灯的草屋内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个物什的轮廓,苏织儿喃喃说了几句,便挨着男人躺下,顺势拉过炕上那唯一一条硬邦邦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   她本躺得离男人稍有些距离,可想了想,还是豁出去,侧躺着贴住男人的身子,这样待他醒来,她也能尽快发觉。   苏织儿闭上眼,虽不知这事儿究竟能不能成,但她已做了最大的努力,如今真的只能看运气了。   方才燃过的灶火将整个炕都哄得暖暖的,事儿进行得分外顺利,苏织儿始终紧绷的神经不自然被这份暖意融化,疲惫上头化作让上下眼皮打架的困意,她终究没熬住在不知不觉间睡去。   她自然也不晓得,在一片漆黑中,她紧贴着的男人,在听到她平缓均匀的呼吸声后,缓缓睁开了眼。   萧煜侧首看向将脑袋抵在他肩头而眠的女子,甚至能感受到她柔软湿润的呼吸落在他的手臂上。   鼻尖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他沉默着凝视了她片刻,想起方才她说的话,眸色晦暗不明。   少顷,复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翌日,感受到身侧女子苏醒的一刻,向来觉浅的萧煜几乎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外头蒙蒙亮的天光透过草屋纸糊的窗子透进来,他估摸着当是寅时前后,大抵也不必装了,索性睁开眼睛,转头看去,正与那双恰在观察他的杏眸相撞。   那双眸子的主人先是懵了懵,但反应却极快,登时尖叫一声,慌乱地拥着那棉被坐了起来,退缩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泪盈盈地望着他。   “大哥,你……”   若不是知晓真相,看着她这副煞有其事般受了欺辱的模样,萧煜当真会怀疑自己昨晚真的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他垂首看了眼自己敞开的单衣,再看向苏织儿那副衣衫不整的样子,故作茫然,“昨晚……”   “大哥你……不记得了吗?”苏织儿一双眼眸哭得红通通的,抽噎着道,“昨晚……昨晚我洗完了碗,本想跟大哥您道个谢就回家去的,可进了屋就见你躺在炕上,像是睡过去了,我怕你着凉,想给你盖被子,可你……你却一把便将我拽到了炕上……”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啦啪啦地往下掉。   萧煜默默无声地看着她演,想看她究竟还会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见她背手抹了抹眼泪,小心翼翼地抬眸看来。   “如今我清白被毁,定然嫁不出去了……大哥你定是得对我负责的……”   负责?   萧煜眉梢微挑,淡淡开口,“你想我如何负责?”   听得此言,苏织儿不由得拧了拧眉,他们都在一块儿睡了一宿,这负责还要什么解释,这人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偏生要让她解释得那么清楚吗。   她轻咬下唇,嗫嚅半晌,才红着脸有些艰难地开口,“自然是……娶我……”   说罢,她屏住呼吸,去打量男人的反应,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唯恐听到任何让她失望的回答。   毕竟她压根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若他和那方升一样,是个本性恶劣的,根本不愿负责或是抵赖,乃至反咬她一口,到时她也毫无办法。   “好。”   正当她忐忑不安之际,乍一听到这干脆利落的一声,苏织儿眨了眨眼,看着男人那双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懵。   她没想到他居然会答应得这般爽快。   苏织儿唯恐他反悔,忙又道:“那你明儿一早便去我家提亲,越早越好……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便不必做人了……”   “好。”   又是一声干脆的答应。   苏织儿心下欢喜得紧,万万没想到这事儿会进行得这般顺利。   她努力压住唇间快漾出来的笑,看向窗外逐渐明亮的天光,再面向萧煜时,显出几分焦急。   “我得回去了,得趁着舅舅舅母还未起身前赶回去,不然怕是要教他们发现了……”   见苏织儿说着瞥了眼扔在炕上的棉袍,又有些羞赧不自在地看向他,萧煜会意,默默背过了身,自顾自将身上敞开的衣袍整理好。   少顷,便见苏织儿边用手理着凌乱的发髻边下了炕,“那大哥……我便先回去了。”   她垂首捏了捏衣角,离开前又有些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大哥你可千万莫忘了答应我的事……”   萧煜默了默,才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   听到这声“嗯”,苏织儿似乎心安了一些,这才掀开草帘子,提步离开。   帘子落下的一瞬,萧煜眼尖地瞥见她露出笑容,好似松了一口气,不禁勾了勾唇角,泛起淡淡嘲意。   他很清楚,这女子大抵是在心里庆幸,她设计的一切都进行地非常顺利,却不知其实并非她运气好,而是他故意成全了她。   不然,就她这漏洞百出的主意,哪里可能成事。   萧煜起身出了内间,准备洗漱做早食,捡起几根角落里的柴火时,他蓦然生出一个恶劣的想法,他既得可以成全她,是不是也可以反悔轻易毁了她努力的一切,让她的愿望彻底落空呢。   到那时她会如何,定然会很绝望吧。   就像当初他从一开始对能洗清冤屈的深信不移到后来受尽皮肉之苦,却孤立无援,奄奄一息下的心如槁木,万念俱灰。   想像着苏织儿那双潋滟漂亮的杏眸彻底失去光彩,变得黯淡颓败的模样,他心底竟也生出几分扭曲的快意来。   怀着这份快意燃起灶火后,萧煜正准备在门口的缸里舀水,便听院外传来两个妇人的说话声。   “弟妹你喊什么呢,瞧见谁了?”   “我好像瞧见织儿了……”牛三婶站在自家门口,纳罕地朝着东面张望,“好像就是织儿啊,喊她也不理我,遮着脸跑得倒是快,怎的从这儿出来了呢……”   牛三婶看了眼那流人住的草屋,愈发疑惑了。   “织儿?哪儿有织儿啊?”牛二婶踮着脚望了望,旋即笑道,“你怕不是太惦记织儿,才看错了吧。”   提起此事,牛三婶的面上登时显露出几分自责,忍不住叹了口气,“织儿那孩子那么好,怎的命那么苦呢,我也是,到底胆子小,偏是不敢与她说。”   “这事儿哪能怪你啊!”牛二婶安慰地拍了拍牛三婶,“那孔老爷哪是好惹的,若是你告诉织儿那事儿,帮她跑了,怕不是我们全村的人都要遭殃!”   虽说先前孟氏在破庙当着村里人的面信誓旦旦地同苏织儿保证绝不会卖她,但为邻几十载,村里人还不清楚那孟氏是什么德行的人嘛,前几日那孔家派来接人的刘妈妈村里不少人都瞅见了,哪里还会信那黑了心肠的孟氏不会卖苏织儿的谎话。   “虽说从前织儿她爹还在时,也确实帮了我们不少,但这事儿实在管不得,我们这些人啊哪有本事跟那孔老爷斗!”牛三婶面露无奈,“只可怜了织儿,别是和从前那些姑娘一样,最后落得个被活活折磨死的下场……”   听到这话,牛三婶心底的愧疚感更深,顿时忍不住用袖口抹起了眼泪,牛二婶见状揽着她回了屋,只能不住地劝慰,“你想想,你说了又有何用,织儿就算逃了,能逃到哪儿去,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用两条腿根本跑不了多远,又不能躲到那都是野兽的山里去,到最后还不是得被抓回来……”   在院中静静听着二人对话的萧煜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他进屋将水倒入锅中,余光蓦然瞥见昨晚放在竹筐里的,苏织儿带来的那些野菜。   他随手抓起一把瞅了瞅,却不知道如何下手,末了,像是无可奈何般微微撇了撇唇角。   罢了,来个能帮着做饭的,似乎也没甚不好。 第15章 强夺   午时前后,韩四儿才赶着牛车慢悠悠抵达了兆麟村,如往常一般在村西的草屋前停下。   车上还坐了个穿桃红袄子的姑娘,垂着脑袋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韩四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催促了好几遍,才将这姑娘催下了车,领着人入了草屋。   “爷,爷……”   他喊了两声,见萧煜神色淡漠地掀帘而出,忙笑着将那不情不愿的姑娘往前一推,“爷,这是我们县太爷新给您送来的姑娘,这是个乖的,您放心,保准不会跑了。”   萧煜垂眸瞥向那姑娘,便见她亦怯怯抬首看来,却是飞快缩回目光,害怕地退到了韩四儿后头。   虽只是一眼,但萧煜仍是清晰地看清了这姑娘与他对视后面上显露出的憎恨,嫌恶与惊恐。   那眼神,与先头逃跑的那个一模一样。   好似将他看作一头嗜血凶猛,丑陋不堪的野兽。   “不必了,送回去吧。”萧煜定定道,“今后都不必送人来了。”   见他说罢推开草帘子入了内屋,韩四儿着急忙慌地跟上去。   这姑娘可是好容易寻到的,为了让这姑娘不敢像上一个一样逃跑,他们县太爷甚至还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相威胁。   “爷,这人是万万不能送回去的,至少得留个人伺候您。”韩四儿也无可奈何,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小的们也都不容易,您也明白,陛……那位贵人关心您,才下了这个旨意,此事若办不好,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啊。”   关心?   听得这二字,萧煜垂了垂眼眸,一时不知该不该欢喜。   他那父皇还会费心给他寻个伺候起居的人,至少证明还没有恨他这个儿子到巴不得他死的地步。   可从另一方面讲,是不是代表着他父皇已认定他会长久留在此地,他这辈子恐再无回去的可能。   萧煜看向眼前一筹莫展的韩四儿,他很清楚他父皇的脾性,的确如韩四儿所言,除非他留下一个,不然会不断有姑娘被强行送来。   可就如苏织儿昨夜所言,既然一定要来一个人伺候他,不如寻个愿意的。   他面向韩四儿,启唇一字一句道:“人,我已然自己挑好了,不必你送来,你只消帮我去办一件事,便能顺利同你们县太爷交差。”   韩四儿懵了懵,还是头一回听这位爷同他说这么多话,也顾不得太多,忙连连应声。   “您吩咐,您尽管吩咐……”   只消能解决这个拖了许久的麻烦,就算是十桩百桩的事他都愿意去办。   顾家那厢。   那日一早自草屋回去时,顾家几人果然还在睡,苏织儿轻手轻脚地入了屋,察觉顾兰醒来的动静,只装作一副方才起身叠被的样子,旋即出去生火做早食,谁也没发觉她夜里根本没睡在这里。   见苏织儿一如既往乖顺地洗衣劈柴,不住地干着活,孟氏满意地很,心下也激动得紧。   因着按照约定,明儿一早,刘妈妈就会上门来接人,多等了七日,总算能将这死丫头送走了。   为着怎么花那笔银子才最妥帖,孟氏思虑了一宿未睡,不过第二日仍是精神矍铄,起得分外得早,才吃了早食就跑去村口翘首而盼。   等了没一会儿,就见刘妈妈带着两个抬轿的家丁哼哧哼哧往这厢而来。   不仅孟氏急,来接人的刘妈妈也急,她家老爷玩腻了新来的那个婢子,不知怎的就又惦记起兆麟村的这个小丫头来,昨儿还特意将她叫到跟前,警告她今日务必将人带回府。   乍一瞧见等在村口的孟氏,刘妈妈便急切询问,“她那脸如何了?”   孟氏忙答:“您放心,好了,全好了,保证孔老爷见着喜欢得紧。”   “那便好。”   见刘妈妈示意身强力壮的两个家丁落轿,准备带着他们进村去,孟氏一把拉住她,笑呵呵地凑近。   “那个,刘妈妈……您老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还是用先前商量好的那个法子将人带走吧……”   刘妈妈瞥向满脸讨好的孟氏,在心下一声冷笑。   做了这么昧良心的事儿,居然还想着要颜面。   她没好气的道了一句“晓得了”,转头同两个家丁嘱咐了几句,便由孟氏领着往顾家的方向而去。   此时,顾家灶房内,苏织儿正在洗涮碗筷,她秀眉微蹙,视线时不时投向顾家柴门外,颇有些心不在焉。   那流人分明答应了她今早会来提亲,怎的到这时候了还一点动静也无。   她颇有些惴惴不安,孟氏匆匆吃完早食就出去了,定是去接那孔家的人。   可千万别是那孔家的来得更快些。   她蓦然有些后悔,本想着让那流人来提亲,再正式过门,总归还能维持住她的几分名声,可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再不要脸些,就直接赖在那流人家中,看她们会不会来抢。   她草草洗完了碗筷,思忖着要不要干脆去那流人家中看看,可正准备出灶房,却被坐在门槛上的顾远挡住了去路。   见她要出去,顾远蓦然有些慌张起来,问了句“你干什么去”,直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昂着脑袋说自己饿了要吃东西。   “这不是才吃过早食吗?哪里会饿,快放开我。”苏织儿蹙眉想甩开他,不想顾远却是抱得死死的,一点也挣脱不得,还一个劲儿地说只有给他做了吃的才能走。   他可不能让苏织儿逃了,他娘昨晚特意嘱咐他要看好这个表姊,只要来人把表姊带走,他就有好多好多的饴糖和肉吃了。   见顾远这般异常,苏织儿哪里猜不出是孟氏授意,她在心下骂了句卑鄙,本想狠一狠心直接推开顾远,却听柴门外蓦然响起嘈杂的喊声。   “哎呀,刘妈妈,刘妈妈,使不得啊,求您了,您行行好,别把我家织儿带走……”   她抬首望去,便见孟氏正哭嚎着装模作样地阻拦哀求着一个婆子,然婆子并未搭理她,视线直直看向顾家灶房,在与苏织儿对视的一刻,手一抬,后头两个身材壮硕的大汉便气势汹汹地闯进顾家,径直冲苏织儿而来。   这两人孟氏倒是一点没拦,只登时惊慌地对着苏织儿高喊道:“织儿,快跑,快跑啊!”   若不是顾远还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苏织儿还真要被孟氏这精湛的演技给骗了。   跑?   她还能往哪里跑?   眼前那两人靠近,她骤然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将利刃对准外头,提声喝道:“别过来!”   顾远看到那匕首,顿时吓得哭喊着跑开,两个家丁亦被那闪着寒芒的利刃所摄,一时停在原地不敢动,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刘妈妈。   刘妈妈却是丝毫不惧,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怕什么,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担心被个小丫头伤了吗?”   这话不无道理,两个家丁瞅了眼苏织儿瘦削的模样和那细胳膊细腿,再无顾及,然才准备冲进灶房捉人,便见苏织儿骤然收起匕首,竟转而架在了自己脖颈上。   “你们若再过来,我便自尽给你们看。”   她那双潋滟的杏眸中透着几分狠绝,似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只是虚张声势,匕首往内压了压,浅浅划破了脆弱的皮肤,渗出丝丝血痕来。   众人惊诧不已,不想苏织儿竟有这般胆量,这下连刘妈妈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孟氏更是吓得语无伦次,“织儿啊,你,你,你,你莫要做傻事啊……”   苏织儿看着她担惊受怕的模样,明白她那不是怕她自尽,而是怕她死了,她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她将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面向众人缓缓退出灶房,又一步步退出柴门外。   兆麟村本就不大,这么大的动静,已然引来了村中男女老少乌泱泱一帮子人。   忍了整整九年,在孟氏面前演了九年,此时此刻,苏织儿突然不想再装了,她唇角微扬,看向孟氏的双眸中尽是冰冷的嘲讽。   “舅母,你存的什么心思,你以为我当真不清楚吗?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一直费尽心思,想将我卖给孔家吗?”   孟氏闻言惊了惊,但仍是作出无辜被冤的神情,“织儿啊,你这是在说什么,天地良心,我从未同意孔家要纳你为妾的事儿,他们今日来抢人,我实在是拦不住啊……”   “呵。”   苏织儿一声冷笑,不想再听她编造这些谎话,“实话告诉你舅母,你这卖了我得大钱的梦大抵是碎了。”   她咧唇,揉在双眸中的笑意愈发疯狂,甚至带着些酣畅淋漓的报复的快意。   “我已将身子给了旁人,与他人有了婚约,就这般,你如何再将我卖给孔家!”   她本不欲拿此事来抵挡,原想着让那流人来提亲,再用县太爷来吓退孔家的人,可如今事儿到了这个份上,她不得不这么做。   此言一出,四下登时一阵哗然。   村人们震惊之余,不由得面面相觑,不少村妇开始用怀疑猜忌的眼神看向自家男人和儿子,甚至有性子直的忍不住当场质问起来。   孟氏震得久久说不出话,顾家门外,故意被孟氏差使开去的顾木匠听得动静也匆匆赶了回来,恰巧听到这话,亦是愣在了院中。   “织,织儿……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孟氏的质问声谁还未落,紧接着便是刘妈妈的一声厉吼,“孟氏,她说的可是真的?”   她家老爷都还没碰过的丫头,竟然已经叫别人捷足先登了!   “您莫听她胡说,这丫头白日忙着干活,夜里也睡在家中,哪有空闲与旁人做出那苟且之事啊……”   孟氏拼命解释,试图平息刘妈妈的怒火,却听一声冷笑骤然响起。   苏织儿眉梢挑眉,“舅母就这般肯定,先前我夜里逃跑,你们不也没有发现吗?”   她语气中的挑衅和嘲笑让愈发确信此事的刘妈妈怒气更盛,一想到这桩差事怕不是要办砸了,不禁愤而转向人群,“是哪个混蛋,动了我家老爷看上的人,是不要命了吗!”   村里平日里觊觎苏织儿美色的,此时都不由得缩着脖子往后退,唯恐被怀疑,他们纵然再蠢,也绝不敢沾染孔乡绅看上的人,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站在院中的顾木匠在一旁默默听了片刻,忍不住上前颤声问道:“织儿,那男人是谁,这无媒无聘的,你莫不是教人骗了身子!”   苏织儿闻言往村西的方向瞅了一眼,这么小的村子,按理说闹出这么大动静,那厢不可能听不见。   他不会是要食言吧……   她抑制下心里的不安,摇了摇头,看向顾木匠的眸光异常坚定,“没有,我是心甘情愿的,舅舅,我们的婚事那是县太爷都会答应的。”   县太爷?   刘妈妈皱了皱眉头,旋即自鼻尖发出一声冷哼,只觉万分荒唐。   果然是假的,还说什么县太爷,竟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她瞥了眼苏织儿,转念一想,心头的怒火蓦然消了许多。   就算这小丫头已经不清白了又如何,毕竟他家老爷又不是没强占过下人之妻,从以前到现在,只消是他看上的人,无论如何都得得到。   思至此,刘妈妈挺了挺胸,理直气壮道:“管你坏没坏身子,既得还未嫁人,你舅母又收了我家老爷的银两,那你就是我家老爷的人,今日,必须得跟我们回去!”   她就不信,她真敢自尽!   说罢,刘妈妈冲两个家丁使了个眼神,二人会意,作势要去抓苏织儿。   苏织儿见状,慌忙放下匕首往院外跑,刘妈妈猜对了,她不敢死,也不想死!   她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周遭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婶,可得到的却是极为冷漠的回应。   四下围观的村人虽多,但见状却是个个垂下脑袋,没一个上前相帮的,甚至刻意躲闪开来,有人实在看不过想冲出来,又被硬生生拉了回去。   想上前阻拦的顾木匠也教孟氏给死死拽住了。   眼见那两个家丁离她越来越近,苏织儿心底划过一丝绝望,甚至连步子都不自觉慢了下来。   恰在此时,她蓦然撞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她茫然地抬首看去,在看到那张熟悉的冷漠面容时,双眸亮了亮,若遇了救星般几乎是想也未想,一下躲到他的身后。   其中一个家丁见状,顿时凶神恶煞地威胁,“小子,识相的话将人交出来,别逼我们动手。”   苏织儿害怕地缩了缩身子,捏住男人背后的衣衫,心下万分忐忑,她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会不会帮她,还是最终会和那些村人一样,选择明哲保身,冷眼旁观。   她看不到男人的脸,只能哽声用哀求的语气道:“大哥,我舅母要将我卖给一个花甲老翁做妾,求求你,救救我……”   两个家丁见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也未表态,只默默站在那儿,神色淡漠,想来是清楚自己并非他们的对手,没有维护这姑娘的意思,便上前欲去扯他身后的苏织儿。   然两人还未靠近,苏织儿便见一只手臂微微抬起,虚虚将她护在身后。   紧接着,男人风清云淡地用那低沉醇厚的嗓音,说出了令她此生难忘的话。   “既是吾妻,又怎可随意交于他人。” 第16章 脱困   吾妻?   苏织儿迷蒙地眨了眨眼,她不过是让他来提亲,怎在他口中就成了吾妻?   兆麟村众人闻言亦是面面相觑,迷惑不解。   孟氏反应却快,登时上前指着萧煜骂骂咧咧道:“就是你小子,骗了我家织儿的身子是不是。果然啊,流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头有个抛妻弃女的,如今又来个招摇撞骗的,居然把主意打到我们织儿头上来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瘸了条腿的残废,算个什么东西……”   她说出来的话句句刻薄恶毒,苏织儿秀眉紧蹙,唯恐萧煜听了不高兴,变了主意不娶她了,忙挡在前头,下颌微抬,语气坚定道:“与他无关,是我欢喜他在先,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既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往后自是要一辈子跟着他的!”   这有没有真心,孟氏不晓得,但她看得出来,苏织儿分明是想借与这流人的婚事来摆脱孔家。   可这哪是她想摆脱就能摆脱的,孟氏头一个不答应,她做出一副焦急担忧的样子,不住地劝道:“哎呀我的织儿啊,你就是被人骗了,跟着这种人有什么好,你想想你爹,难不成你要落得跟你娘一样的下场吗?”   苏织儿闻言轻笑出声,“不跟着他,难不成去孔家享福吗?孔家既得这么好,我便将这机会让给阿姊,舅母觉得如何?”   孟氏面色微变,骤然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   一旁听着的刘妈妈早已没了耐性,还以为是谁与这小丫头有个首尾,原只是个流人罢了。   一个有罪在身,落魄穷酸,还瘸了条腿的流人又有何可惧的。   但想着这流人初来乍到,或是不晓得他们老爷的厉害,刘妈妈还是好心提醒道:“小子,劝你识相些,护着这姑娘于你而言没有丝毫好处,你可知我家老爷是什么人,说出来吓死你,我家老爷可是沥宁的孔乡绅,正正经经的举人,先头还做过六品大官,与那戍边的韦家交情颇深。左右你还未与这姑娘成亲,但我们老爷可是已经给了纳妾的钱,若是还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把那小姑娘交出来,今日我们不与你计较。”   苏织儿有些担忧地转头望向萧煜,然男人的神情比苏织儿想像的更为淡然,甚至可以说是不为所动,正当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时,却听男人幽幽开口。   “没有成亲,我的确管不了她的事……”   听得这话,苏织儿的心猛地一沉,一旁的刘妈妈则满意地勾了勾唇,心下嘲笑这些人到最后果然还是会忌惮他家老爷的权势,选择明哲保身。   “不过……”   但这笑容才扬起来,就见那男人慢条斯理自袖中掏出一副叠好的纸张徐徐展开。   “我俩既已是夫妇,那今日你不顾她的反抗,将她带走,便等于你家老爷强抢民妇!按大徴律,轻则杖刑,重则流放!”   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从容不迫地说着这话,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一时将在场众人都震住了。   夫妇?   怎就成了夫妇了!   刘妈妈疑惑地紧皱着眉头,大步上前去看男人手中展开的纸张,在孔家那么多年,她多多少少还是识得几个字的,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惊得她瞪大了眼睛。   “婚……婚契!”   婚契!   苏织儿双眸微张,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煜。   怪不得,他表现得这般有恃无恐,还称她为“吾妻”,原是因着这个东西。   孟氏虽不识字,但婚契为何,她还是晓得的,她瞥了眼那纸张,却是不认账,“那是谁答应的婚事,我和她舅舅不曾答应过,此事便不作数!”   “就算是官府派发的婚契,也可以不作数吗?”   萧煜抬首看向孟氏,那双鹰眸泛着锐利的寒光不知怎的刺得孟氏心一颤,背脊登时攀上丝丝凉意。   但她还是昂着脑袋,咬死不认,“吓唬谁呢!什么官府,你说是官府派发他就是官府派发的呀,指不定是你欺负我们不识字,胡编乱造的!”   “道谁胡编乱造的!”   恰在此时,一个而立上下的男人从自觉退让到两侧的人群中走出来,满脸不悦地看向孟氏。   一身衙差打扮,正是韩四儿。   这婚契可是他天未亮就匆匆忙忙赶着牛车送来的。   居然有人敢说是伪造。   他赶路赶得急,累得筋疲力尽,在草屋里坐着喝了碗水,歇了歇脚后,才跟着萧煜出来。   这厢的吵闹声大,他远远听了一耳朵,这才明白缘何这位爷那么心急地想要婚契,原是再晚一步,这美貌的小娘子就要教旁人家给抢走了。   那可万万不行,好容易解决了一桩麻烦,谁也别想再搅黄了此事。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韩四儿昂着脑袋颇有气势地在人群中睃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刘妈妈身上,言之凿凿,“我告诉你们,这婚契可是我家县太爷亲手批下的,都入了衙里的册案了,他们二人从此便是朝廷承认的正经夫妻。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以直接去县衙问我们县太爷去!要是谁还敢动这位苏姑娘,便是跟我们县太爷,不,是跟官府,跟朝廷过不去!”   听得此言,方才还张狂妄行,趾高气昂的刘妈妈此时也弱了气焰,捏着帕子,白着一张脸不说话。   没想到这流人还算有些本事,竟真从县衙那厢得了婚契。   虽说她家老爷确实很中意这小丫头,可就跟这官爷说的一样,为了这么个丫头跟官府的人对着干,不值当!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得好。   刘妈妈沉默片刻,才无可奈何地抬手,道了句“走”。   旋即带着两个家丁闷着头气呼呼往村口而去。   见他们离开,孟氏顿时心急如焚,忙在后头喊,“唉,刘妈妈,刘妈妈……”   她的钱可还未到手呢。   见刘妈妈步伐飞快,理都不理睬她,孟氏晓得没了希望,追了几步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完了,全完了,我的钱啊……”   顾木匠见势欲拉她,却被孟氏气得一把推开,怒瞪着他道:“都怪你这个废物,废物,我打从跟着你那天起,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眼见刘妈妈三人彻底消失不见,苏织儿提起的一颗心才彻底落下来,正当她长呼出一口气时,却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抬眸看去,便见身侧的男人正垂眸看着自己。   她抿唇露出感激的笑,“大哥,今日多谢你帮我。”   萧煜将视线落在她纤细脖颈间划破的一道红痕上,旋即目光稍稍下移,又瞥向她半掩在袖中指尖仍在微微发颤的手,唇角轻抿。   分明害怕成这般,却还敢拿自己的性命相威胁,不知究竟该说她胆大还是胆小。   “不必。”萧煜淡声道,“我只是守诺罢了。”   左右他也有解决麻烦的需求,这一纸婚契,也能彻底挡了所有会被送来的姑娘。   他们两人正好互相利用。   说罢,他折身作势要走,苏织儿忙唤住他,“大哥能不能等我片刻,我去屋里拿了东西,就同你一道回去。”   她是不敢继续待在顾家了,唯恐孔家再来抢人,还是跟着这人走更安心些。   她生怕对方不同意,又紧接着道:“官府的婚契都给了,我不已是你的妻子了吗?”   萧煜见苏织儿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眸,期盼地看着他,剑眉蹙了蹙,但还是轻点了下头,自喉间发出一声“嗯”。   “我很快便好。”   苏织儿笑着保证道,转身正欲去西屋拿她的包袱,还没走几步,手臂却教人紧紧抓住了。   “你这死丫头,你这是要去哪儿,哪儿也不许去。”   如今卖了苏织儿换钱的计划彻底落了空,孟氏也干脆不装了,就算在孔家那厢拿不到银两,她也决计不能就这么放苏织儿走,自己什么都捞不着。   孟氏怒目看向萧煜,“你,我告诉你,我不管什么婚不婚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们养这丫头到这么大,就是她爹娘,想把这丫头带走也可以,先拿出五两聘礼来,拿不出来,休想把人带走!”   五两!   苏织儿惊了惊,只道她这舅母可真敢张口,村里寻常人家累死累活一年都攒不下几钱银子,哪里能拿得出五两这么大笔钱。   “孩他娘……”   顾木匠上前欲劝,却听孟氏厉喝道:“滚!我不能白白养了这赔钱货这么多年,如今孔家那么多银两捞不着了,我也绝不能轻易放这个死丫头走!”   苏织儿闻言紧盯着孟氏,眼神倏然冷冽起来,“舅母若真想算这些年养育我的账,好啊,倒也是时候了!”   她重重甩开孟氏紧拽着她的手,快步入屋去,没一会儿就捏着本表面泛黄的薄册子出来。   她立在孟氏面前,竖起那册子,斩钉截铁道。   “那今日我们便一笔一笔,彻彻底底算算清楚。” 第17章 旧账   孟氏不知苏织儿手中究竟为何物,但听她所言,猜测大抵是账册一类。   她丝毫不惧,反是满脸坦然道:“好啊,你既得有记账,那就再好不过了,正好今日乡亲们都在,让大家伙评评理,我们辛辛苦苦养你九年,五两银子算多吗,难道还过分了不成!”   见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话,苏织儿勾唇轻嗤了一声,“舅母怕是误会了,这里头记的是先前你和舅舅欠我阿爹阿娘的,我阿娘精明,晓得她走后你们不一定会对我好,临终前便将这账册交给了我,让我保管妥当。”   记账一事,听说当初她爹还不大同意,觉得毕竟是她阿娘的至亲,没有太大的必要,最后还是她阿娘坚持,她阿娘了解孟氏的秉性,记账为的就是将来生了纠纷的时候能有个对峙的证据。   可没想到,此物居然真的会有用到的一天。   孟氏闻言面色一变,眸中闪过几分心虚,但还是心存侥幸嘴硬道:“欠你爹娘的?哼,开什么玩笑,我们养你这么多年,只有他们欠我的份,哪有我欠他们的。”   欠不欠的,苏织儿晓得孟氏根本是心知肚明。   她垂眸翻了翻手上的账册,上头一半是她阿爹还在时帮着记下的,剩下一些则是她阿娘写的。   她阿娘目不识丁,她的字还是成婚后她阿爹教的,但她阿娘还没来得及认下太多,她阿爹就离开了沥宁,故而这账册后半部分的字歪歪扭扭,甚至有些还是用简单的图画和符号来替代。   苏织儿亦不识字,纵然幼时郦娘曾教她认过几个,可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自然看不懂账册上所书。   但索性她阿娘在病重时曾逼着她记下了关于舅舅舅母的一些欠款,故而纵然看不懂这账册,她也能好好同孟氏算一算这些旧账。   “听我阿娘说,当年舅舅家原是草屋,是我阿爹出钱出力盖了如今这两间砖房,舅舅还同我阿爹借了二两银子来付工钱,是或不是?”   孟氏撇了撇嘴,不想这么久以前的事那郦娘居然都记了下来,“这都十多年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见她一副含糊其辞显然想耍赖的样子,苏织儿扭头看向顾木匠,顾木匠垂着脑袋,沉默半晌,才低低道了声“是”。   顾家是村里头几户盖了砖房的人家,当年盖房时请了十多个村人来帮忙,故而此事知情者不少,就算想瞒也瞒不过去。   见顾木匠承认,孟氏脸上挂不住,顿时咋咋呼呼道:“这你爹当年虽是借了我们钱,但后头你娘生病,我和你舅舅不也给了你们看病吃药的钱吗,你难道都忘了!”   孟氏说得理直气壮,好似这两桩事儿能彻底抵消一般,然落在苏织儿耳中,却是让她唇角的嘲意更深。   “舅母确实给过我钱,这事儿我也记下了。”苏织儿含笑看着她,“您说的是那您省吃俭用抠出来的三十文对吧?”   她到死都不会忘,那个除夕的雪夜,她们几乎当尽了所有家财,走投无路之时,看着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郦娘,苏织儿曾厚着脸皮求到了舅舅门前,却只得到了孟氏抛给她的三十文和再拿不出太多,让她不要来了的话。   但她冒着大雪,瑟瑟发抖地站在那紧闭的屋门外,却清清楚楚地嗅见“贫困潦倒”的舅舅家飘出令她直咽口水的肉香。   “什么三十文……”孟氏眼神飘忽,转而又想起什么,复拾起些许底气,振振有词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娘下葬,你哪里来的钱,还不是我和你舅舅出的钱,这事儿怎就不见你说呢!”   此言一出,苏织儿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有准备,只见她不急不缓道,“那舅母卖了我和我娘住的那两间砖房和一些物什,得的三两银子,怎也不见你提呢?难不成全都用在给我娘入殓上了?”   见苏织儿应对如流,将她往昔做的那些事儿一一捅破,孟氏面色发白,周遭围看的村人议论她的声响越发得大,难堪之下,孟氏索性一咬牙撒泼耍赖起来,“你惯知道计较这些陈年往事,难道这些年给你吃给你住的不是我和你舅舅吗,要是没有我们,你早就不知道在哪儿饿死冻死了,全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这些年我们算是白养你了!”   说罢,她便似万分痛心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见此情形,四下的闲话声顿时小了一些。   村里人还真有觉得此话颇有道理的,这顾木匠夫妇纵有再多不是,毕竟还是收留养育了苏织儿九年,这份恩情到底是要念的。   看着孟氏在那里费力干嚎的样子,苏织儿只默默合上了手上的账册。   “舅母说得对,您和舅舅毕竟养育了我,既然您觉得往昔那些账都可以不算,那便不算吧。”   她笑意温和地凝视着孟氏,然那眼神中彻骨的冰冷却令孟氏脊背发寒,蓦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她朱唇微启,一字一句道:“但不知舅母还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一条命?   听得此言,连始终只在人群中默默旁观的萧煜也不禁抬眸看来。   顾木匠闻言怔了怔,旋即不解地询问:“织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织儿没有回答,只仍笑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孟氏,缓缓道:“舅母你不会忘了吧?我可至今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我才六岁,来了顾家不过两月,你把我骗到河边趁我不备,一把推了下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河里挣扎,不管怎么喊你,求你,你都不理我,那河水好冷,把我全身都冻僵了。要不是我运气好,是不是就会淹死在里头,等我的尸首被人发现捞起来的时候,您一定会特别高兴吧,高兴终于解决了我这个麻烦……”   看着孟氏满眼惊恐,被她逼得步步后退,苏织儿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思及往事,反觉鼻尖一阵阵泛酸。   虽有泪意上涌,但她并不会哭。   打那年拼尽全力从河里爬出来,死里逃生后,她便极少掉眼泪,毕竟哭了有何用,没人会来安慰关切她,不如留着气力,多干些活,让孟氏满意了,日子还能好过些。   九年前苏织儿浑身湿漉漉地回来,道自己不小心落水的事儿顾木匠自然还记得,但直至今日,他才晓得那不是意外,竟是他的妻子想害死他亲外甥女。   “织儿,是舅舅对不住你……”   顾木匠捂面哭得涕泗横流,愈发觉得对不起他死去的妹妹还有妹夫。   孟氏见状,忙拉住顾木匠,焦急地辩解,“不是的,孩子他爹,别听织儿瞎说,我怎会害她呢,她根本是在诬陷我,这死丫头简直是蛇蝎心肠,亏我们养了她……”   话音未落,却听“砰”的一声脆响。   孟氏捂着霎时肿得老高的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颤着一只手,对她怒目而视的顾木匠。   “你,你敢打我!”   “打的便是你!”在孟氏面前低声下气了那么多年的顾木匠终究硬气了一回,“毒妇!我怎娶了你这样的毒妇!”   “好,可真好!”孟氏大笑两声,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旋即指着顾木匠吼道,“顾大勇,嫁给你,才是我这辈子倒了大霉!你既然后悔娶我,好啊,不过了,彻底不过了!”   说罢,她脚一跺,怒气冲冲地跑回了屋,身后的顾远喊着娘,大哭着跟了上去。   看了这么一场跌宕起伏的戏,除了道些闲言碎语外,村人们也不禁有些唏嘘。   虽也知这些年孟氏对苏织儿并不好,常是非打即骂,但没想到她居然这般狠毒,对一个六岁的孩子下死手。   顾木匠自知没脸再说什么,但还是迟疑着站在苏织儿面前,嗫嚅半晌道:“织儿,我……”   苏织儿晓得他想说什么,可道歉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迟了,“舅舅,过去的都过去了,织儿不想再继续计较,一会儿我拿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这儿,再也不会打搅你们,惹你们烦了。”   “唉,织儿。”   见她要走,顾木匠忙喊住她,他看了眼始终站在不远处沉默旁观的萧煜,面露愧疚,“舅舅知道这些年我做得不好,但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嫁人,就这般跟着这男人走,到底不是个规矩,要不……就再多留两日,舅舅好生送你出嫁。”   苏织儿闻言面上显露出几分犹豫。   本欲走过来关切苏织儿的牛三婶听得这话,不禁也劝,“是啊,织儿,既是嫁人,哪能这般草率,不管怎么说得做一番准备才是,我看大后天的日子就不错,正好适合迎亲。”   他们说的并不无道理,纵然有婚契,但她和那流人到底无媒无聘,且婚前就有了“首尾”,已是不光彩,如今就这么直接跟着他走了,更是落人话柄。   苏织儿迟疑地看向萧煜,那厢看出她的心思,只淡淡道了句“随你心意”,便算是同意了。   如今有婚契在手,就是碍着县太爷,孔家一时半会儿应也不会再来抢人。   苏织儿思虑片刻,冲顾木匠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见此事算是了了,萧煜瞥向周遭不住打量他的视线,剑眉微蹙,方才折身准备回去,却蓦然被人扯住了衣角,低眉看去,便见那身材娇小且昳丽动人的女子正昂着脑袋定定地看着他。   “大哥,大后日你定要来迎娶我。”   她那双如湖水般澄澈潋滟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恳切,语气小心翼翼,似乎唯恐他反悔一般。   萧煜薄唇微抿,少顷,出声道:“周煜。”   见她挑眉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他复又开口:“我叫周煜。”   周煜。   苏织儿在心下默念着这个名字,虽不知这究竟是哪两个字,如何写,但她还是很高兴他能主动告知自己他的名姓。   毕竟往后他们便是夫妻了。   “周大哥,我等你。”   萧煜垂首看着苏织儿如朝阳般明媚的笑容,却是眯了眯眼,眸光晦暗幽沉。   其实他并未告诉她,周并非他的本姓。   可这也不算撒谎骗她。   他已然被贬为庶民,自认再无资格冠以那个尊贵的“萧”姓。   周是他已故母妃的姓,以周为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何况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对她而言,并没有丝毫益处,且纵然知晓又能如何。   往日光鲜已如云烟,如今的他一无所有,不过是个没用的废人罢了。   若非早就清楚眼前这个女子所图为何,看着她满怀期许的模样,萧煜还真会误会她是真心实意想嫁给自己的。   可如今的他很有自知之明,不是迫不得已,寻常女子又怎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瘸腿的流人为妻。   她也一样。   恐很快便会原形毕露…… 第18章 待嫁   沥宁县衙。   办成了事儿,韩四儿兴高采烈地赶着牛车回来,甫一到县衙门口,就迫不及待地疾步前去禀报他们县太爷。   钱盛正在后院悠哉地喝着茶,听了韩四儿的禀报,眉目又舒展了几分,原还在为此事发愁,没想到这么快就迎刃而解,可算解决了他一桩心头大患。   韩四儿将兆麟村清早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旋即有些担忧道:“大人,这孔乡绅在沥宁的权势不小,我们先一步抢了他想要的人,小的担心他恼怒之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钱盛闻言亦蹙起了眉,他用指腹摩挲着杯壁,少顷,眸色却愈发坚定了几分。   “怕什么,不过是个农女罢了,孔乡绅就算再恼火,也犯不着为了个卑贱的农女与本官过不去。”钱盛默了默道,“一会儿,本官从房里挑两样好的物件,你亲自送到孔家去……”   言至此,钱盛冲韩四儿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近,“到了孔家,记得小心提醒孔乡绅,此事并非本官不厚道,是上头下的命令,本官也是无可奈何呀……”   韩四儿登时会意,忙点头,“小的明白了,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好!”   “嗯,那就辛苦你了。”钱盛不动声色地摘下手上的翡翠扳指放进韩四儿手中,“赏你的!”   捏着那颇有分量,显然价值不菲的扳指,韩四儿喜出望外,躬身一个劲儿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往后若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小的定万死不辞。”   钱盛慢悠悠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这才想起问询关于那兆麟村农女的出身。   “听闻六皇子挑的那个女子,身世有些特别,其父还是流人?你可知她那父亲叫什么,是何身份啊?”   “这……”韩四儿为难地挠了挠头,“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小的也不大清楚,只听说那男人姓苏,苏姑娘刚出生不久他就被陛下赦免离开了沥宁,后头就再没回来……这县衙的架阁库中或还有相关案卷可查,要不……”   “不必了。”   钱盛拂了拂手,一说到那架阁库他便头疼,历来被调任至沥宁的官员大多尸位素餐,好逸恶劳,架阁库中无数案卷堆积,凌乱不堪,且尘灰漫布,甚至好些卷册已遭虫蛀腐毁,且不说无人整理,甚至无人愿意踏足那架阁库。   索性总算有人能去伺候那位六皇子了,无论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何况沥宁和京城相隔几千里,他就算撒点小谎也无人知晓,最重要的是这一个是那六皇子亲自挑选的。   毕竟才学容貌再出众,都比不过他自己喜欢。   管那农女什么出身,将这事儿办妥了他就能离开沥宁这个鬼地方,谁也别想阻碍他的大好前程。   挥退韩四儿后,钱盛起身回了后院书房,准备给潼盛府的沈大人汇报萧煜一事,他凝眉斟酌半晌,方才满意地在纸上落笔。   “……六皇子所居兆麟村有一孤女,年方十五,已逝父母皆为兆麟村人,其女容貌秀丽,良善娴淑,且灵心巧手极善厨艺,平素对六皇子多有照拂,六皇子甚喜之,昨日主动求娶,托下官亲书婚契,二人已结良缘……”   *   翌日,兆麟村,顾家。   自那日孟氏与顾木匠大吵一架后,便收拾了行李,带着顾远回了隔了两座山的邻村娘家。   若是从前遇着这样的事儿,顾木匠定迫不及待地上前阻拦,说着好话直将孟氏哄消气为止,然这一回,顾木匠的态度却很坚决,只眼看着孟氏抱着顾远远去,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苏织儿自然不信顾木匠会因此休了孟氏,顶多就是做个姿态,想自此惩戒孟氏一番,毕竟他纵然再生气,也犯不着为了她让这个家支离破碎。   不过对苏织儿来说,倒也好,孟氏不在,待嫁的这两日她还能自在些。   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嫁人,虽不可能像大户人家的姑娘们一样拥有凤凰霞帔,甚至连件崭新的红衣裳都没有,但苏织儿还是从她阿娘留下的衣裳里,翻出套大红的袄裙,没穿过几回,因保存得当总体还算新,就是那薄袄的尺寸大了一些。   这倒好解决,苏织儿的针黹女红还不错,缝补的速度也快,抓紧改一改,成亲那日当就能穿。   她正坐在炕前,开着窗子,借着外头的天光抓紧改衣时,却见一个身影进门,站在她面前,垂首瞥了眼她手上的衣裳,不屑地笑了一声。   “瞧你这一门心思改嫁衣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许个什么好人家呢,一个瘸了腿的流人,怕也只有你愿意嫁了……”   苏织儿头也未抬,并没理会顾兰,孟氏回娘家时虽也叫了顾兰同她一起走,但顾兰嫌那山路难行拒绝了。   她总觉得留下来看苏织儿笑话更有意思。   见苏织儿不搭理她,顾兰挨着她自顾自坐下来,托腮看着苏织儿道:“我看他那草屋,破破烂烂,感觉跟要塌了似的,还有他那一身打扮,看起来脏兮兮臭烘烘的,你说,他会不会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啊。唉,你到时候要后悔了,千万别哭着跑回来,我们可不会收留你啊……”   听着这些冷嘲热讽的话,苏织儿神色毫无波澜,她早已习惯了顾兰这张和孟氏一样恶毒的嘴。   她记得大抵三四岁前,她阿娘还在的时候,顾兰并不似如今这般处处针对她,两人还常拉着手一道去河边玩。   然就在她阿娘生病没有钱治疗,试图向她舅舅家讨从前借款时,孟氏便彻底变了脸,甚至常在顾兰耳边嚼舌根,说她和她阿娘的不是,渐渐的顾兰才变得疏离甚至厌恶她。   看到昨日阻止她逃跑的顾远,苏织儿觉得,他若是不被好生教导,恐迟早变得和这位他亲姊姊一样,是非不分,自私且恶毒。   “你挡着我光了。”   顾兰含笑碎碎说个不休之时,却听苏织儿淡淡开口。   见她只低头继续缝着手中的嫁衣,捏在指尖的细针熟练地上下翻飞,似乎对她说的话毫不在意。   顾兰撇了撇嘴,顿觉没趣,冷哼了一声后,便气呼呼地出了屋。   听到屋门被泄愤般“砰”地关上的声响,苏织儿手上的动作滞了滞。   她抬眸望了眼窗外随风而动的流云,眼睫微垂,沉默少顷,复又转动手腕将针刺入衣裳内。   顾兰的话并非全然不对。   她承认,她对那叫周煜的男人确实一无所知,嫁过去好不好她亦不清楚。   可她明白,对如今的她而言,嫁给那个男人比继续留在顾家,整日担心受怕,不知道下一次会被她那舅母偷偷卖到何处得强。   此时,村西草屋。   萧煜方才草草用了早食,就听一阵叩门声响起,开门一瞧,不禁愣了愣。   只见门外站着四五个村妇,不是提着笤帚,就是挎着篮儿,正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萧煜微一颦眉,不明所以之时,就见站在最前头的牛三婶开口道:“周煜是吧?还是从织儿口中知道的你的名姓,这邻里邻居的,打你来这儿也不曾同你好好打个招呼,如今你要同织儿成亲了,我们也没什么好帮的,就商量着来帮你收拾收拾屋子。”   “是啊。”站在后头的孙家大娘一脸愧疚,“先前我们虽晓得那孟氏做了猪狗不如的事,但碍着孔乡绅,谁也不敢出手相帮。织儿她爹还在沥宁的时候,帮过我们不少忙,我们却这样对织儿,实在对不住他,如今织儿要嫁给你,我们也高兴,想你一人也来不及,就来帮你一道做做准备。”   说着,这一帮子妇人便拿着工具,作势要热情地往里挤。   然萧煜却是未动,只淡声道:“不必麻烦了,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   见他面无笑意,拦在门口显然不想让她们进,众人停在原地,不禁面露尴尬,少顷,还是牛三婶呵呵笑了两声,打起了圆场,“你看我们也真是,里头是新房,想来周小哥定然自己收拾好了,我们这么多人进去别是弄得乱糟糟的,那我们就扫一扫院子好了……”   “哦,对,扫院子,我们把这院子扫了……”   妇人们瞅着萧煜的反应,见他没有反对,纷纷附和,说着便提起笤帚在院子里洒扫起来。   萧煜抿唇不言,也未帮着一起扫,只站在门边静静看着。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几人便收拾妥当了,因着这光秃秃的院子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   她们拔了边上稀疏的杂草,扫了些也不知哪儿吹来的落叶,又扶了扶半塌的篱笆墙。   这破烂不堪的篱笆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得好的,只能勉强拢一拢,让它看起来没那么东倒西歪。   打扫罢,几人面面相觑,均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织儿那位未来的夫君始终冷着脸,看起来甚是不好接近,谁也不敢上前与他搭话,最后还是将牛三婶给推了出去。   “那个,周煜,这院子也扫完了,好像也没啥可扫的了,我们就先走了。”牛三婶说着,往外指了指,“我和我家那口子就住在对头,有事儿随时叫我们就成。”   萧煜扫了眼显然比方才干净了些的院子,微一颔首,生硬而疏离地道了声“谢”。   看着眼前这年轻人始终漠然冷寂,似乎对成亲一事毫不欢喜的样子,牛三婶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想着这可不行,便笑着抬手在萧煜肩上重重一拍。   “周煜,也不是婶子说你,你可不能总冷着这张脸,当新郎官就得高高兴兴的,不然喜色怕是得被你冲跑了!”   萧煜瞥了眼被拍的肩头,剑眉微蹙,似乎有些不喜被人轻易碰触,他默了默,方才自喉间挤出一声低低的“嗯”字。   几人走后,萧煜正欲阖上屋门,余光却骤然瞥见屋外窗扇上扎眼的一抹红,定睛看去,才发现不知是谁在上头贴了两个大红的喜字。   这般喜庆的颜色,映衬着这风雨飘摇,毫无生气的破败草屋,落在萧煜眼中,多少有些违和。   他想起牛三婶方才说的话,剑眉微蹙。   不管是他还是那个费劲算计他的苏织儿,都非真心想成亲。   即是如此,又何来的欢喜。 第19章 毒发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啼时,萧煜便睁开了眼睛,算不上是睡醒,自一年前开始,他就极难入眠,且夜里觉浅,稍一有动静便会惊醒。   他薄唇紧抿,盯着草屋房梁看了片刻,方才想起今日似乎是迎亲的日子。   他需得亲自去顾家将那苏织儿接来,思至此,他略嫌麻烦地蹙了蹙眉,起身正欲去灶房做早食,忽而面色微变,骤然捂着胸口痛苦地躬下了身子。   一股自心口漫上的疼痛快速流窜至四肢百骸,不过几息,萧煜额间便泛起了密密的冷汗,只得稳了稳气息,复又在炕上坐下。   他没想到,这两次毒发居然间隔这么短。   他用手死死抓住炕桌桌沿,纵然皮肉似被千万只毒虫撕咬般疼痛难忍,仍是薄唇紧抿,未发出一声闷哼。   萧煜闭了闭眼,然脑中闪过的全是他猩红着双眼,被狱卒压倒在地,若狂暴的野兽一般嘶吼着的场景,他看见他那三皇兄满脸痛心地禀报他巫蛊不成,却遭反噬之事,和高位之上他父皇震怒及失望的眼神。   他睁开眼,垂首看向自己隐隐颤抖的手,至今不知他那中宫所出,贵为嫡长子的三皇兄究竟命人给他下了什么毒。   这毒虽不会要了他的命,但每隔一段时日,他便会周身剧痛难忍,然后逐渐失去理智,变得和野兽一般凶残可怖。   虽持续十二个时辰便会恢复,但却隔一段时日便会发作,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被流放押送的途中,他就曾因此险些失手杀了一个差役。   故而来沥宁后,每回毒发,他都会将自己锁在屋里,除却上一回,剧痛之下,他生了死意,企图在变成没有理智的野兽前,将自己冻死在那片冰天雪地里。   然,他遇到了苏织儿。   思及他那位即将迎娶的新妇,萧煜却是剑眉紧蹙,如今他毒发,甚至连每一个喘息都痛苦不堪,只怕难以前去接她。   不过以她的处境,就算他不去,她也会自己过来。   萧煜本想就这般作罢,躺在炕上挨过这一日,然不知怎的,那女子明媚的笑容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还有那句萦绕在他耳边的“我等你”。   萧煜略有些烦躁地吐了口气,静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待身体稍稍适应了那股剧痛,才支撑着站起身。方才打开门,就见牛三婶带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站在外头,手悬在半空,似乎正准备扣门。   “呦,我和我家这口子还说呢,一点听不到动静,以为你睡过了。”牛三婶上下打量着萧煜,却是眉头越蹙越紧,“你就这般去迎亲啊!这可不成,来,你来……”   说着,便往屋里挤。   萧煜疼得厉害,本就没什么气力,只能任由牛三婶热情地拽着他往里去。   顾家那厢,苏织儿已穿上了那套改好的红袄裙,又从一件已然穿不上的红色旧衣上剪下一大块,充作盖头。   这顾家摆不起酒席,但顾木匠自觉亏欠苏织儿,还是咬牙买了些便宜的果子和零嘴招待来看热闹的村人。   然众人等了许久,眼看都快日上三竿,过了吉时,却迟迟不见那厢有来迎亲的动静。   顾兰进了西屋,见坐在炕上的苏织儿看似淡然,搁在膝盖上的手却有些不安地搅动着,不由得笑道:“这个时辰了还不来,你说那流人别是反悔不要你了吧……”   苏织儿捏住了手底下的衣裙,语气坚定道:“他会来的!”   “哼。”顾兰笑了一声,“他来最好,我还巴不得他来呢,你俩这般般配,他不娶你我还觉得可惜呢。”   话音未落,却听外头蓦然喧嚣起来。   “来了,来了,新郎来了……”   顾兰闻言双眸一亮,忙出门去看好戏,她可迫不及待等着看她这位人人夸赞漂亮的表妹嫁给那个寒酸落魄的流人了。   她疾步跑到门口,然定睛一瞧,却是愣住了。   顾兰不自觉红了双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还是那个脏兮兮的流人吗? 第20章 成亲   那流人虽是形容瘦削却生得很高,纵然并未站直,立在簇拥着他的村人间仍是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不止如此,似是有人给这流人修了面,去了满脸邋遢不已的青黑胡茬,打理了发髻,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暗红长袍,竟宛若换了个人一般。   顾兰没想到,这流人的眉眼原来生得这么好看,虽是紧抿着唇,没甚笑意,可举手投足仍是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清俊儒雅。   她原觉得村里考中秀才的方升就已算生得不错,可与眼前的人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惊诧过后,顾兰蓦然生出几分恼怒不忿,凭什么好的都教她苏织儿给得了。   不过她这不悦并未持续太久,因着看到那流人行动间一瘸一拐的样子,她心情蓦然又好了起来。   生得好看又怎样,还不是个没用的瘸子。   屋内的苏织儿听见逐渐靠近的哄闹声,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坠了地,她蒙着红盖头,外头的情形也看不见,只听到一群妇人吵吵嚷嚷地进了屋,将她扶起来往屋外去。   苏织儿留意着脚下,刚踏出门槛,不知是谁递过来一截红绫教她捏着。   虽是瞧不见,但她知道红绫的另一端是谁。   她被扶着往外而去,快出柴门时,就听见后头一声颤颤的“织儿”。   苏织儿停下脚步,循着那声儿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子。   “舅舅……”分明这么多年对顾家人心怀怨恨,然一开口,苏织儿竟仍是忍不住哽咽,“织儿走了……”   在顾家的这些年,相比于会时常打骂她的孟氏,顾木匠对她说不上是苛待,见她挨饿,也曾省下自己的饼背着孟氏偷偷塞给过她两回。   可他对她关切,也仅有那么多,她到底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这些年,分明孟氏对她的不好他都悉数看在眼里,却因着懦弱并未出手阻拦,孟氏会变得肆无忌惮,他亦逃脱不了责任。   他无疑是纵容她的帮凶。   其实苏织儿求的真的不多,也愿意给顾家干活,若孟氏和顾木匠能好生给她口饭吃,不打骂她,将她养大,她将来定会报答。   可他们万不该这么狠心将她往死路上逼,不留一丝余地。   苏织儿不欲再多说什么,打那日拿出账本决定与孟氏对峙,她就与顾家两清了。   言毕,便回身毫不犹豫地踏出了顾家门。   不管往后过得如何,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兆麟村也就这么大,从顾家到萧煜住的草屋不过几百步,自然不需要什么花轿,何况他也不可能花钱去租轿子。   苏织儿拉着那红绫一头,跟在男人后头,只觉那红绫时不时被扯紧,前头人走得格外得快,像是十分心急,想快些到达一般。   她也只能被迫加快步子,好几回险些被那长裙绊倒,扁了扁嘴,心下不免有些幽怨。   及至草屋,才在炕上坐下,苏织儿就听牛三婶道:“这拜堂的吉时还早,你俩要不坐着再等几个时辰……”   “不必等了,就现在吧!”   牛三婶话音未落,就被一道冷沉的声儿骤然打断。   闻得此声,苏织儿纳罕地蹙了蹙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周煜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沙哑,同平时不大一样。   “哎呀,这成婚成婚,自然得等到昏时,哪有这个时辰拜堂的!”屋里,有人笑着调侃道。   “就现在,我不想等了!”男人的语气格外坚定,冷冰冰的甚至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一股尴尬的气息骤然蔓延开来,苏织儿抿了抿唇,须臾,拉了拉站在她身侧的牛三婶,笑道:“婶儿,我也觉得不必等了,左右我俩都没有高堂,简简单单把这亲成了就是,早些了事也好,我也饿了……”   见苏织儿这般说,牛三婶呵呵笑了两声,顺势缓和气氛:“也是,我瞧着,周煜怕也是等不及了,偏我们这些人还没眼力见儿,现在就现在吧,不妨事儿。”   此言一出,屋内不少人忙随声附和,看向这对新人的眼神转而变得暧昧起来。   牛三婶扶起苏织儿出了屋,听着主持这场婚事的村人喊的声儿,稀里糊涂地躬身拜了几拜,在一声“礼成”后,又被扶了回去。   才坐下,就有人起哄闹着让新郎掀盖头,苏织儿还未反应过来,眼前骤然一亮,盖头已然被扯走了。   男人的动作无一丝犹豫,就像在完成一件任务一般。   苏织儿定睛看向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却是双眸微张,倏然愣住了。   “向来只见新郎看着新妇发呆的,我这还是头一遭看见新妇被新郎迷了神的。”孙大娘见此情形不由得打趣,周遭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苏织儿羞得垂下眼眸,她只是一时没认出来,谁能想到她嫁的原是这么个俏郎君。   然她这位俏郎君似乎并非怜香惜玉的主,不置一言便取了搁在炕桌上的酒递给她,见她接过,也不等她,直接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苏织儿瞥了眼杯中的浊酒,也强忍着辣仰头灌进了喉。   至此,这礼便是成了。   有喜热闹的村人嚷着要闹洞房,被牛三婶几人哄了出去,说让他们小两口自己好生处处。   村人纷纷散去后,整个草屋彻底安静下来。   屋内只余他们二人。   苏织儿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垂着脑袋,一下下用指腹挠着自己的掌心,又时不时用余光瞥向身侧的男人,不知说什么好。   许久,她才鼓起勇气启唇问道:“周大哥,你饿不饿,可想吃些什么?”   那人反应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只瞥她一眼,道了句:“我有些不适,你自己吃吧。”   不适?   苏织儿凝神看去,果见他剑眉紧蹙,面色惨白,额间甚至泛了一层冷汗。   怪不得方才,他显得那么急,原是身子撑不住了。   “你没事吧?”   她担忧地抬手想去探他的额头,却见那人面色微沉,飞快地闪避开来,凌厉的眸光令苏织儿心下一颤,手生生停在了半空。   瞥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萧煜薄唇轻抿,稍敛了敛眉宇间的冷厉,旋即淡声道:“我不喜旁人随意碰我,我休息片刻,不必喊我!”   苏织儿怏怏地收回手,声若蚊呐地道了句“好”。   眼看萧煜上了炕,她才慢吞吞起身,掀帘出了内间,一瞬间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原还在担忧圆房的事儿,但看他那样,今晚大抵不会对她做什么了。   苏织儿也不是不愿意,若他真的要,她也会给,毕竟他们是成亲拜了天地的,是正正经经的夫妻,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光想着要与这个并不相熟的男人做那般亲密的事儿,她心里总觉得别扭。   虽说里头那人明说自己不吃,但苏织儿还是多煮了一份菘菜粥。   她唯恐打扰萧煜休息,在外头悄悄将粥喝完了,才小心翼翼入了屋内。   男人正面墙而躺,毫无动静,像是睡着了。   “周大哥,周大哥……”   她轻轻唤了两声,那厢却是没有回应,苏织儿凑近想去瞧瞧,然才探过身,却骤然撞进一双猩红的眼睛里。   男人的目光冰冷摄人,没有一丝温度,甚至还隐隐藏着几分杀意,苏织儿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吓得顿时僵在那儿,待反应过来,下意识要逃跑,然手腕却被男人的大掌一把攥住。   她全然没想到这看起来瘦弱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气力,她那细弱的手腕疼得似乎快被他生生折断。   她忍着眼泪,颤声唤了句“周煜”,企图让他放手,然恳求并未起到丝毫作用,下一刻,她便被男人一把扯到了炕上。   男人沉重的身子死死压住了她,心底的恐惧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苏织儿哭着想推着他,却是无济于事,只能挣扎着拼命用脚踢踹。   不知是否起到了作用,男人微微松开她几分,然还不等苏织儿庆幸,只觉裙底一凉,耳畔清晰地响起一阵裂帛声。 第21章 新婚   待嫁的这两日, 苏织儿夜里也曾想像过新婚夜的场景,可万万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   她就像条被恶狼咬住了脖颈的猎物, 只能任压在她身上?的男人随意宰割, 予取予求。   她害怕地闭上?眼,不知男人究竟会对她做什?么?, 然等?了片刻, 却只觉身子一轻,他似是放开了她, 一时间并未继续。   苏织儿疑惑地睁开眼,便见那人坐在炕上?,满头大汗, 神色万分痛苦,他蹙紧着一双眉头,紧抓着底下被褥的手青筋迸起,似乎在努力隐忍什么。   苏织儿飞快地抱膝缩到了角落里, 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她凝视了萧煜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周大哥,你怎么?了?”   那厢闻声缓缓抬首看来, 猩红可怖的眸子,沉冷锐利的眼神,和?周身散发出的愈发浓重的戾气吓得苏织儿一个哆嗦。   此时的萧煜不像个人,更像是头野兽。   眼见男人抬起手,她猛地缩起身子, 心下的恐惧更是升到了极致,她想?逃, 可手脚僵硬竟是全然无法?动弹。   听着自己因惊慌失措而愈发凌乱粗沉的呼吸,苏织儿如今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因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她怎也不会想?到,逃脱了孔乡绅的虎口?,她却又入了这么?一个可怕的狼窝。   心下绝望之时,似有?一物被蓦然抛到了脚下,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细细一瞧,才?发现竟是方才?男人自她身上?撕下来的裙边。   “绑了我?!”沙哑低沉的嗓音旋即响起。   苏织儿捏着那裙边,看着紧抿着薄唇,仍在拼命隐忍,维持住仅存理智的男人,一时不知是好。   迟疑之际,又听男人一声催促的低吼。   “快,不想?死的话!”   听得此言,顾及自己性命的苏织儿再不犹豫,壮着胆子上?前,毫不客气地缠住了男人自觉拢在背后的双手,生怕他挣脱,又咬牙自裙底撕下一条,多缠了几道,还牢牢打了死结。   待她绑完,萧煜就这般侧身面墙而躺,未再理会她。   外头的天儿逐渐暗沉下来,很?快便吞没了屋内仅剩的光亮,苏织儿没将?炕上?的炕桌撤走,而是在了炕桌的另一侧,与?外间灶房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胆战心惊地躺下。   虽说男人被她亲手绑牢了,应当很?难再对她做什?么?,然苏织儿却仍是不敢放心地睡去,纵然困得眼皮重若千斤,不住地上?下打架,只消听见暖炕的另一头发出轻微的响动,她便会警觉地睁开眼睛,紧张地捏住被角。   如今反反复复,好不容易熬到了窗外响起鸡鸣,天边似乎隐隐有?了些吐白的迹象,苏织儿也不管有?多疲惫,立马翻身下了炕,只想?离那可怕的男人远远的。   她抬头往萧煜那厢望了望,见他安安静静地躺着,没一点动静,料想?他应当是睡着了。   她垂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上?头有?一圈指印清晰的红痕,应是昨夜被男人的大掌掐的,她叹了口?气,又瞥向身上?被撕得不成样子的红棉裙,心疼不已,这样出去到底不能见人,便翻开提前让牛三婶帮她带过来的包袱,取出一套洗得发白的旧棉衣棉裙穿上?。   她随手理着凌乱的头发,本只想?简单打理一番,但蓦然想?起自己已经嫁作人妇,便将?头发悉数盘作发髻,插入一支削得光滑的短木棍。   她借着门口?的水缸里左右看了看,尚且有?些不大习惯自己这个模样,但也只无奈地抿了抿唇,旋即在缸里舀了几瓢凉水,直接撩了泼到脸上?,让自己清醒了几分。   她拍了拍脸,打起精神,将?灶台上?昨晚没喝的那碗菘菜粥随便热了热吃下。   外头天已然大亮,村中也陆续响起人声嘈杂声,喝完粥,苏织儿小心翼翼地将?草帘掀开一条缝,试探着往里看,便见一个身影正盘腿坐在炕上?,也不知何时醒的。   或是觉察到她的视线,那人骤然侧首看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想?起昨晚的事?,苏织儿不禁一瑟缩,然凝神看去,便见那人似已恢复如常,眼眸不再是猩红可怖的模样,周身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气和?杀意也尽数褪去,只是和?从前一般,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苏织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勉强勾起唇角,若无其事?般提步进屋去,“你醒啦。”   萧煜没有?答话,只晃了晃身后被缚的双手,“给我?解开。”   苏织儿忙上?前替他松绑,但因昨晚她绑得实在太紧,解了半天,仍是死活解不开那绳结。   她唯恐他心生不快,一时间慌乱地手都在颤。   萧煜扭头看着她发抖的指尖,唇边泛起淡淡的嘲意,“怕了?可后悔嫁给我??”   苏织儿动作微滞,抬眉瞥见男人眼底的凉薄,强扯出一丝笑,“既是嫁给你,便是你的人了,又怎会后悔呢。”   她咬了咬唇,思量半晌,试探着问道:“你……可是生病了?”   见她昂着脑袋一副疑惑好奇又畏畏缩缩的模样,萧煜轻点了下头,“算是吧。”   算是……   听着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苏织儿晓得他大抵不想?多说,想?了想?,又低声问:“那你会经常发病吗?”   见她紧张地屏着呼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萧煜双眸微眯,若是告诉她,他隔三差五便会发病,她会作何反应。   当是会很?害怕吧。   他薄唇微张,正欲开口?作答,然余光瞥见苏织儿不安攥着衣角的手,临到嘴边的话却又变了。   “偶尔如此,倒也算不上?频繁……”   听得此言,苏织儿这才?放下心来。   幸好只是偶尔,若真是三天两头发病,她可实在是受不了。   或是心下松了松,手上?这难解的绳结竟也顺利解了开来,苏织儿莞尔一笑,将?身子前倾,略略靠近了萧煜一些,柔声问:“夫君,你早食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   夫君?   见萧煜蹙眉看着自己,苏织儿含笑解释:“我?俩既已是夫妻,叫周大哥多少显得生疏了,夫君反是更好些。”   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若是你不喜欢,我?可以改换旁的称呼……”   “不必了,随你吧。”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虽是不习惯,但萧煜并不在意。   “那夫君想?吃些什?么??”苏织儿又问。   “都行。”萧煜淡声答。   都行算个什?么?回答,还不若不答。   苏织儿忍不住在心下嘀咕,但面上?还是乖乖巧巧笑着颔首,旋即打起草帘子出了内间。   萧煜坐在炕上?,转了转被绑了一夜,有?些酸痛发麻的手腕,看着上?头因绑得太紧而勒出来的红痕,想?起苏织儿方才?迎合讨好他的模样,不禁冷笑了一下。   他明白,她之所以这般殷勤,大抵是因昨晚的事?对他心生畏惧,生怕他哪天毒发失去理智要了她的性命。   就是不知,等?她发现他对她的威胁其实没那么?大的时候,还会不会继续对他保持这般态度,持之以恒地装下去。   灶房内,苏织儿也不知做什?么?早食好,随手翻开角落里的一个小麻袋,瞥见里头还有?些面粉,不由得眼前一亮,想?着这么?好的东西他应当喜欢,便和?水揉面,烙了两个香喷喷的野菜饼。   她端着碗入内去,一声“夫君”还未喊出口?,却见萧煜复又在炕上?躺下了。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便见他双眸紧闭,呼吸平稳,这回应当是真的睡熟了。   绑着手被那病痛折磨了一整夜,想?来他眼下已是疲惫不堪,思及昨夜那令她心惊肉跳的一幕,苏织儿断是不敢再惊扰他,随手将?碗搁在炕桌上?,便掀帘出去了。   然站在灶房门口?,她一时竟是有?些茫然无措。   在顾家时,似乎打睁开眼到入睡,她都在不停地干活,打水洗衣做饭,捡柴禾劈柴洒扫,常是忙得不可开交,如今没了孟氏在背后骂骂咧咧地催促,甚至没人管她,她竟还有?点不习惯。   苏织儿忍不住在心下笑自己是劳碌命,她望着灶房内这副乱糟糟的场景,轻叹了口?气,旋即卷起袂口?,往角落里凌乱的柴禾堆走去。   萧煜醒来时,看着自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尚且有?些辨不出时辰。   外间灶房传来水声和?锅铲触碰锅壁的声响,一股清甜的饭香在内间弥漫,也钻入萧煜的鼻尖。   他在炕上?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驱散了脑中的混沌,才?起身离开内间,然推开草帘子,他却是一瞬间怔忪在原地。   若非他是从里间出来,而不是从外头回来的,他几乎都快质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屋子。   原本尘灰满布的灶房此时就像换了一个地方,角落里本凌乱散落的柴禾被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块儿,锄铲用具也倚在了墙边,地上?厚起的灰尘与?杂草、四角的蛛网亦清理地一干二净。   土灶的其中一口?大锅里咕噜噜煮着汤水,氤氲的水汽融着食物的香气沸腾向上?。   看着原本冰冷且死气沉沉的屋子里赫然多出的生气,萧煜蹙了蹙眉,只觉有?些陌生和?不适应。   “夫君,你醒了!”   正当他打量着这焕然一新的灶房时,便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入内,冲他提了提手中的竹篮,粲然一笑,“牛三婶给了我?一些晒干的芦菔,还有?三叔上?山采的香椿,明儿的菜也算是有?了。”   见她垂眸看着篮中的菜蔬露出欣喜的神情,萧煜只面无表情地望向外头略有?些阴沉沉的天,问:“什?么?时辰了?”   “快过申时了,夫君你睡了近三个时辰呢,我?都开始着手准备晚饭了。”苏织儿边放下手中的东西边道,“你可饿,早上?的一个野菜饼我?还给你留着呢,热一热便能吃。”   这野菜饼,她一开始确实是烙了两个,但近午时见萧煜还不醒,她实在没忍住,就拿了一个当自己的午食。   用这么?好的面烙的又香又软的饼子,上?一回吃是她阿娘还在的时候,苏织儿张嘴咬了一大口?后,后头都是小口?小口?细细品,唯恐一下就给吃完了。   “不必了。”萧煜随意丢下一句,就转身回了内间。   苏织儿早已对她这位夫君漠然的态度习以为常,既得他这么?说,她便也继续提铲做起了晚食。   一炷香后,她将?一汤一菜、两碗粝米饭和?剩下的野菜饼端到了内间的炕桌上?。   这一桌饭菜虽看着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星,但落在萧煜眼中,确实比他自己做出来的难以入口?的东西好上?太多。   他方才?提起筷子,慢腾腾地往嘴里送了口?米饭,就见对厢时不时抬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虽察觉却不出声,只等?着她自己忍不住开口?道:“夫君,我?瞧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种些菘菜可好?如今正是种菘菜的好时候,若真能有?所收成,我?们也能吃上?新鲜的菘菜不是。”   苏织儿这打算种菜的念头也算是一时兴起,方才?去牛三婶家,见牛三叔正在锄地,便随口?问了一嘴。   沥宁冬日长,暖和?的日子实在不多,如今趁着天暖了一些,正是抓紧耕种的好时候。   牛三婶说起她家每年都会在院中种不少菜蔬,不但能供自家吃,有?多余的还能带去镇上?卖。   苏织儿本也没那么?动心,但听到可以卖时,便不免在心下打起了主?意。   因她很?需要钱。   何况的确也跟牛三婶说的一样,种了也能自个儿吃。   虽说她嫁的这位夫君有?些特别,每隔几日便会有?县衙的官差给他送来一些食粮,但那量着实不多,有?时候东西还不大新鲜,如今她嫁过来,若还只有?这么?多,两个人吃只怕是不够了。   苏织儿已然思忖好了一肚子说服萧煜的话,然却见她那夫君闻言筷箸不停,轻飘飘道:“随你便好,以后有?些事?不必同我?商量,你大可以自己做主?。”   或是他答应地太容易了些,苏织儿眨了眨眼,不免有?些懵然,但很?快,看着他那双黯淡没有?神采的眼眸,她突然明白过来。   与?其说他好说话,不如说他压根什?么?都不想?管,就干脆撒手任她去折腾。   虽说他这般态度于苏织儿而言再好不过,毕竟再不怕像在顾家那般束手束脚,她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许攒够了钱真的能离开这里完成她阿娘的遗愿,但不知怎的,看着他这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样子,心底总隐隐有?些不适。   但她也来不及细思,因着吃过晚食,两人便要一道度过新婚的第二夜了。   用完饭,苏织儿略有?些心事?重重起身准备收拾碗筷,但眼前人比她快一步,拿起碗筷便要出去涮洗。苏织儿下意识去拦他,却见他低眸瞅了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了句“我?来”。   在顾家时,孟氏从来只会将?成堆的活丢给她,绝不可能想?着帮她分担一二,如今有?人抢着替她干活,苏织儿觉得有?些新鲜。   她看着男人拿着一摞碗筷一瘸一拐走出去的背影,蓦然觉得不发病时这人也没这么?可怕。   似乎还挺好的……   不用洗刷碗筷,苏织儿便坐在炕头,整理起自顾家带来的东西。   顾家家贫,孟氏心心念念想?卖了她换钱,自然不可能为她准备嫁妆,但顾木匠到底不好让她真的空手出嫁,便让她将?平素睡的被褥和?几件顾兰已然不穿的衣裳带走。   苏织儿盯着那床她带来的薄被看了半晌,蓦然将?手搁在膝上?攥紧了衣裙,心下生出几分紧张。   昨夜特殊,因着那人发病,他们才?没能圆房,可今夜不同,看他的样子已然没有?大碍,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   苏织儿朱唇轻咬,不知所措之时,却见男人推帘而入,吓得她一下挺直了背脊,身子顿时僵在那儿。   然男人只幽幽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旋即背对着她自顾自解开了身上?那件暗红的长袍。   苏织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气定神闲地在宽衣解带,一时间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她思量着是不是该主?动一些,自己将?衣裳脱了时,却见男人转过身,伸手把脱下来的长袍递给她。   她纳罕地眨了眨眼,颇有?些不明所以,但愣了一瞬,还是乖乖伸手接过。   “明日,麻烦你将?此衣还给对面的牛三婶。”   男人的语气很?淡,说罢,便掀开被褥上?炕躺下,留苏织儿一人盯着手中的棉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是让她帮着去还衣裳?   她想?起自己那条被男人撕坏的红棉裙,再看看手上?的衣裳,扁了扁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说昨日这人失了神智,但至少还记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是别家的,不能损坏,故而毫不留情地选择撕碎了她的长裙。   只可怜她那好好的裙子,还是他娘留下的,就这般遭了殃。   苏织儿瞥向背对她而躺的男人,见他似乎全然没有?那个意思,方才?的紧张感彻底烟消云散,她将?手上?的棉袍叠好搁在炕桌上?,便也和?衣钻进了簿被里。   昨儿提心吊胆一宿未眠,白日又干了那么?多活,几乎是刚沾着枕头,苏织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好,翌日神清气爽地起来,在锅里放了粝米随它熬着,拿着那件衣裳去对面寻牛三婶,又顺道问了她一些种菘菜的事?儿。   牛三婶看出她有?要种菜的意思,便直接将?自家的菜种给了她一些,告诉她若要在她家院中种地,恐得先将?那土好生松松才?行。   苏织儿将?牛三婶嘱咐的话都一一记下,吃过早食后,便提了倚在墙角的锄头,选了西边的一块空地开始干活。   可先不说手上?这生了锈,又重又钝的锄头,沥宁常年严寒,这里的土可谓异常干硬,一锄头下去,地面愣是只破了个皮。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苏织儿已累得气喘吁吁,额间泛起密密的汗珠,她拄着锄头,看着眼前仅仅只被松了一小块的土,不由得轻叹了口?气,休息了片刻,复又咬牙举起锄头。   柴门敞开着,院子四下又只是榆树拢成的围篱,故而每个经过的村人都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张家娘子抱着刚在河边洗好的衣裳,正准备回家时,沿途望见这一幕,驻足喊道:“织儿,这是打算在院中种地呢?”   苏织儿抬首看去,唇角微扬,“是啊,嫂子,这地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种些菘菜,自个儿也能吃。”   “那倒挺好。”张家娘子随口?应了一句,旋即伸长脖子往草屋的方向望了一眼,迟疑着问道,“你家男人……不在吗?”   苏织儿稍愣了一下,旋即尴尬地扯了扯唇角,“在屋里呢,他这两日有?些不大舒服。”   “哦……这样啊。”张家娘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又与?苏织儿又闲谈了几句,便抱着木盆回去了。   苏织儿转头看向草屋内间紧闭的窗扇,不禁摇了摇头,她知道张家嫂子是什?么?意思,但看他昨日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显然丝毫没有?要帮着她一道干活的意思。   而且她可不敢要求他。   就这般断断续续锄了一日地,苏织儿累得筋疲力竭,倒头就睡,翌日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她忙惊得坐起来,没想?到自己居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慌慌张张准备起来做早食,却听外间灶房隐隐传来做饭的声响。   她拖着浑身酸痛的身子出了内间,便见她那夫君正一声不吭,默默从锅里舀出熬好的粥。   只那粥看起来糊了底,黑乎乎的,显然不是那么?诱人。   不过他熬了两碗,倒是顾及到了她那份。有?人给她做早食,苏织儿哪里敢嫌弃什?么?,何况有?的吃就该知足,便强忍着一股难言的焦糊的苦味,将?粥喝了个干净。   她本想?同男人道一声谢,可看着他那张冷脸,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成亲三日,他主?动与?她说的话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人虽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两人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却更多时候,他们都只是默默相对,谁也不开口?,全然与?陌生人无异。且苏织儿总觉得他在刻意疏远她,似不想?与?她有?太多交集。   吃完了早食,苏织儿瞥见门口?快见底的水缸,便主?动提了木桶,去河边打水。   河岸边已围了不少浣衣的妇人,牛二婶远远瞧见她,忙热情地叫她过去,拉着她便问:“你家男人对你可好啊?”   好不好的,苏织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说好,他对她实在没有?丝毫丈夫对妻子的疼爱,若说不好,除了新婚那夜发病身不由己,他并未有?苛待为难她的地方。   她想?了想?,答了句“挺好的”。   虽说她是笑着说的这话,但回答时片刻的犹豫仍是教牛二婶捕捉了去,她直觉其中定有?隐情,但也不好多问,只点头道:“那就好。”   她眼看着苏织儿弯腰在河中打水,提桶时袂口?下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红痕,颜色倒是不深,可上?头的指印却是清晰可见。   牛二婶惊了惊,但强忍着没有?说什?么?,待苏织儿离开后,便迫不及待同身边村妇道了此事?,几人面色微变,不由得碎碎议论起来。   “哎呀,织儿那男人莫不是对她动粗了。”   “还真说不好,你看织儿那男人整日冷着脸,一看便是性子不好,极难相与?的,而且听说被流放的,那都是犯了杀人放火的大罪,谁知道他之前究竟干了什?么?……”   “唉。”一旁的张家娘子听到这话亦是一声长叹,“昨儿看到织儿一个人在那里辛辛苦苦锄地,我?就觉得她家那男人是个靠不住的,你说他也就是瘸了,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也不知道想?着帮帮,只可怜织儿,本来以为逃过了那孔老爷的魔爪,没想?到嫁的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日后怕是有?得苦头吃了。”   几人闻言,均是一阵长吁短叹。   要说流言此物最是可怕,更别说是在兆麟村这么?个小村,流言更是传得快,村妇们互相串门,随口?道上?两句,不消半日,村里三十几户人家几乎都知晓了此事?。   孟氏带着顾远自娘家回来,从顾兰口?中得知这传闻,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虽是与?顾木匠置气,但她不可能永远呆在娘家,得知苏织儿出嫁后,她便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回来。   夫妻近二十年,她还不清楚顾木匠的性子,他也就是一时生气发怒,可听说她回来的消息,还不是大清早就巴巴在村口?那棵老树下等?着,说到底,他还能休了她不成。   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离了她他什?么?都干不成。   再说那苏织儿,也就是个外人,虽说当年她确实推她下了水,可她不是没死嘛,若不是她这些年好心养着她,她能长到现在这么?大?   先前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如今听说她在夫家过得不好,孟氏心下比谁都畅快。   收拾了行李后,她拿着箩筐,一边和?顾兰一道坐在院子里择菜,一边得意地冲着敞开的柴门提声嚷嚷:“我?早便说了,那流人一无所有?,是个靠不住的,可偏是没人听我?的,孔老爷再不好,也没见他后院天天死人啊,指不定到了那儿,还能吃好喝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呢,有?些人啊不知我?良苦用心,还反咬一口?,如今好了,整天累死累活伺候个没用的瘸子,还挨打受罪,日子过得比从前还不如嘞……”   路过的村人都时不时抬眼瞥她,哪里不晓得这话就是说给他们听呢,虽说这话里也有?几分道理,但织儿那夫君再不济,她孟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便都只摇摇头,作充耳不闻。   牛三婶自也很?快从牛二婶那厢得知了此事?。   她没想?到那周煜长得倒是一表人才?,骨子里却是这般畜牲不如的东西,竟敢对织儿动起了手。   她气得一夜没睡好,次日一早瞧见苏织儿在院中锄地,忙喊她过来问。   见牛三婶紧蹙着眉头,一副神色严肃的样子,苏织儿纳罕道:“婶儿,怎么?了?”   牛三婶没答她,只二话不说抓住她的手腕,果见上?头有?指印分明的红痕,且看那红痕的大小,显然是教男人的手掐的。   “你家男人打你了!”她又气又急,“织儿,若是他真的待你不好,你跟婶儿说,婶儿告诉你叔,好生教训教训他,我?们不怕他的!”   苏织儿不明所以,只忍不住笑起来,“没有?,真没有?婶儿,他对我?……还不错……”   “真的?”牛三婶却是不信,“那你手上?这抓痕是怎么?回事??如今村里可都传遍了……”   “传遍?传遍什?么?了?”苏织儿疑惑地蹙了蹙眉。   见她真的一无所知,牛三婶便强忍着气,将?自个儿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   虽说这流言倒也不是全然编造,她手上?的红痕确实是拜她家夫君所赐,他也没有?帮她一道锄地,但他并未动手打她,平素也会帮着干其他的活,更没有?任何为难虐待她的地方,这流言实在是有?些荒唐。   苏织儿也不知如何解释,毕竟不好说萧煜生病的事?,便只模棱两可道她手上?这红痕是不小心所致。   说罢,她又解释了几句,直将?牛三婶彻底安抚下来,才?提步回去,可才?出了牛三婶家门,正瞧见两个村妇站在路边将?脑袋凑在一块儿,对着她家门口?,指指点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   她们的说话声虽压得低,但不代表全然听不清,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还是入了苏织儿的耳里。   “织儿那男人当真不是人,听说从前还杀过人呢……把织儿打得呀,浑身是伤……自个儿不干活,就等?着吃喝……脏的累的全教织儿一人做了……”   “……我?们能说什?么?,那都是织儿那丫头自己选的……还是姑娘家便与?男人勾勾搭搭,坏了身子……如今遭殃,实在怪不得旁人……”   “……”   苏织儿越听面色越难看,虽素来知人言可畏,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将?话说得这般难听,不仅将?她那夫君抹黑成十恶不赦之人,甚至还提及她婚前“失贞”一事?,道她是自作自受。   她也不闪不避,掩唇重重咳了一声,便见两人转过头,在看清她的一刻,顿有?些惊慌失措。   “六婶,婆婆,吃过早饭了吗?”苏织儿佯作没听到那些话,含笑同她们招呼。   “吃,吃过了。”被唤作六婶的妇人倒也知道在背后嚼人舌根不好,她尴尬地笑着,忙仓皇拉着身侧的婆子逃了。   苏织儿冷沉着一张脸,想?也不必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定然还有?比这更不堪入耳的话。   她朱唇紧抿,压下心底涌上?的怒火,正欲入院去,余光却骤然瞥见一人提着木桶站在不远处。   苏织儿不由得怔了怔,她不知他究竟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又听到了多少那两个妇人说的话。   不过,他表现得比她想?像的更为淡然,只与?她对视了一瞬,便面无表情地跛着腿慢悠悠入了屋。   苏织儿缓步跟在他后头,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她想?问他有?没有?听见那些话,但问不出口?。   正当她躇踌不定之时,将?木桶中的水倒入缸中的男人似是看出她所想?,默默低声道了一句“不必在意”,便折身入了灶房。   苏织儿闻言双眸微张,这话便意味着他也听见了。   可他为何能这般面不改色,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将?他构陷成偎慵堕懒,虐待新妇的恶人废人。   这世间流言于他而言好像并无任何意义。   可苏织儿在意!   不知怎的,看到他听见那般难以入耳的话时仍无动于衷,神色毫无波澜的模样,心下若堵了块大石般闷得厉害。   虽说他这人冷情冷性,为人处世十分漠然,可他到底不是他们口?中那般不堪的人。   他是她的夫君,虽只是有?名?无实,但她亦不希望他们将?他视作那样的人。   绝对不行!   是夜,苏织儿辗转反侧没能睡好,次日用过早食,便有?些心不在焉地拿着锄头在院子里锄地,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注意着院外的动静。   直到瞥见远处两个身影说笑着往这厢而来,她忙疾步入了屋,将?正在涮洗碗筷的男人一把拽了出来。   萧煜还未反应过来,手上?便被塞了一把沉甸甸的锄头,耳畔,响起女子的低语声:“夫君,你便装着锄一会儿,让她们瞧瞧,往后便也不会多话了。”   听得此言,萧煜剑眉微蹙,紧接着就见苏织儿挽住他的手臂,将?柔软的身子紧贴住他,昂着脑袋,用娇柔婉转,若雀儿般动听的嗓音道:“夫君,你可真好!”   这声儿不大也不小,恰巧能让经过柴门前的两人清楚地听见。   牛二婶二人闻声止住步子,不禁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这厢,怔忪之际,便见苏织儿坦然看来,笑着同她们招呼。   二人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织儿,干活呢……”   “是啊。”苏织儿扁了扁嘴,埋怨般的撒娇道,“我?家夫君心疼我?,分明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还非要抢着同我?提水洗碗,如今连这锄地都不愿让我?做了。”   说着,她热情地上?前,“二婶,张嫂子,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和?我?夫君成亲你们帮了不少忙,我?还不曾好生谢过你们呢。”   牛二婶与?张家娘子面面相觑,见苏织儿笑着将?她们往屋里拉,也不好推拒,只能跟着进去了。   屋里也没有?椅凳,苏织儿便从灶房拿了两个木墩子让她们坐,旋即又端出两碗热茶来,“家里也没有?好东西能招待,就是些山间的野茶,二婶和?嫂子莫嫌弃。”   她刻意将?手上?已然淡了许多的红痕露出来,见她们接过茶碗,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上?头,顿时捂住手腕无奈一笑道:“哎呀,你们说,这也不知道教谁瞧见了,这两日都在外头乱传呢,说我?家夫君对我?动了粗,着实是有?些荒谬……”   “乱传”这话的牛二婶闻言耳根一红,险些被茶水呛着,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村里难免有?乱嚼舌根的,别理会就成……”   她顿了顿,又问:“不过你这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能是怎么?回事?儿……”苏织儿眉目低垂,透出几分羞赧,声若蚊呐道,“就成亲那晚,他用劲大了点,又不知分寸……”   这话说得虽是含蓄,可已为人妇的牛二婶和?张家娘子一下便明白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皆埋下脑袋,又羞又窘,还以为是这周煜待织儿不好,没想?到全是一场误会,不过就是他们小夫妻的房中事?罢了。   牛二婶此时只想?重重拍自己两耳光,恨自己这张嘴怎就这么?爱胡说八道。   张家娘子亦瞥向默默在那厢锄地的萧煜,心下懊悔不已,指不定织儿她男人真是身子不适才?一时没有?干活,让她胡乱猜忌。   两人如坐针毡,干巴巴聊了几句,就再也坐不住了,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苏织儿笑着送她们出去,却见牛二婶蓦然止住步子,目光定在萧煜身上?,旋即疑惑地问:“呦,你家周煜这手怎么?了,怎和?你一样两只手腕都红了。”   她循着牛二婶的视线看去,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她请这两人来,本就是希望能解开误会,可牛二婶突然问起这伤,竟教她不知怎么?答了,生怕答得不对又被误解。   她嗫嚅半晌,末了,索性说了实话,“他这是……教我?绑的……”   此言一出,牛二婶与?张家娘子惧是惊得舌桥不下,两人的视线在苏织儿和?萧煜间不住地来回,神色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这……这样啊……”两人呵呵笑了两声,便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苏织儿站在后头,隐约听见牛二婶对张家娘子说道。   “……都是误会……感情好着呢……没想?到这小夫妻俩玩得倒是挺花……”   玩得挺花?   玩什?么??   苏织儿并未听懂,疑惑地拧了拧眉,她折身回去,却见男人正提着锄头站在那厢,双眸交织的一刻,有?些不自在地飞快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不明所以,只扬笑道:“夫君,累了便歇一歇,我?去将?碗盏洗了。”   萧煜看着她像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般步子轻快地入了灶房,薄唇抿唇,若有?所思,旋即垂眸看向自己掌心因常年练剑而磨出的厚茧,少顷,复又提起锄头重重挥落下去。   那厢,苏织儿在灶房收拾罢,想?着离准备午食还有?段时间,便取了针黹,捡了件已然穿不上?的衣裳,试图拯救那条新婚夜被萧煜撕毁的红棉裙。   她埋头做活,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便见萧煜大汗淋漓地入屋来。   苏织儿料想?他当是干活累了,想?着停下歇歇,或是不想?再干了,她倒也无所谓,左右也不过是装一装,演给旁人看的,她也没指望他帮自己做多少。   “累了吧,我?去做饭。”苏织儿放下手中的衣裙,笑道,“左右误会也解开了,午后我?来锄地便好。”   萧煜闻言并未说什?么?,只看她一眼后,默默用巾帕擦拭着脖颈额头上?密密的汗。   瞧着时辰差不多,苏织儿开始着手准备午食,然正欲去门口?水缸舀水,却是骤然发现院中那原只锄了一小块的地如今竟是全给锄完了。   她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然闭了闭眼,睁开再瞧,才?断定并未看错。   虽说新婚那晚,她确实得知了她那瘦弱的夫君实则气力大得很?,但没想?到他的活居然干得这般利落。   怪不得村里那些婶子常说家里就得有?个男人,苏织儿不得不承认,女子再厉害,有?些事?终究还是男人上?手更快一些。   她秀眉微挑,若知如此,她早就把活塞给他干了,真是白浪费了那么?长时间。   如今这土终于是松开了,苏织儿一刻也不敢耽搁,吃了午食,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施肥。   这肥也不必从别处得,那土灶里的草木灰,便是顶好的底肥。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苏织儿在腰间系了块麻布,蹲跪下来,用铲子从膛口?铲了满满一筐子草木灰,正好也顺道清理清理这厚起来的灶灰。   她将?这灰一点点撒在土上?,这活倒算轻松且很?快便干完了,只手上?衣裙上?均是脏得厉害。   她舀了水擦尽了手上?沾的黑乎乎的灰,又换了一身衣裳,可仍觉得不干净,浑身难受得紧。   打嫁过来到现在,她只每晚简单洗漱一番,还不曾好好擦过身子,如今衣裙脏成这样,她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可这草屋就这么?大点地方,屋里还有?个男人,纵然是她的夫君,她也不好意思光着身子就这般擦洗唯恐被他撞见,便只能等?到天黑,听着暖炕那头的动静,料想?那人应当是睡了,她才?轻手轻脚地下了炕。   借着那微弱的月光,苏织儿舀了锅里提前烧好,冷热正合适的水,匆匆忙忙褪了衣裳,用干净的巾帕手忙脚乱地擦洗了一番。   擦洗罢,她将?盆中的水泼在院子里,复又小心翼翼掀帘入屋去。   内间比外间暗上?许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般黑暗的环境最易使人心生紧张,尤其是苏织儿生怕将?睡着的男人吵醒的情况下。   她屏着呼吸,弯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在手触着炕沿后,方才?放心了一些,可她并未意识到,慌乱之下,她同在顾家起夜回屋时那样,顺着炕沿一路往里摸,全然忘了她如今是睡在靠近门的最外头。   直到手底触及被褥的一角,她方才?停下,慢悠悠爬上?炕躺睡下来。   苏织儿放松下身子,正欲拉过棉被盖上?,却有?一只手臂骤然缠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稍一用力,背脊似是紧贴上?了什?么?火热的东西。   她周身陡然一僵,耳畔是温热粗沉的呼吸,紧接着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幽幽响起。   “钻进我?的被里,你这是想?做什?么??” 第22章 家世   听到这声儿, 苏织儿赫然反应过来,她凌乱着呼吸,动也不敢动, 嗫嚅半晌才道:“屋……屋里?太黑, 我……睡错地方了……”   又?不是?床榻,这么?大的炕, 还能睡错地方, 且偏生睡到了他的旁边,纵然她说?的是?实话, 但听起来也着实不大可信。   萧煜微微低首,尚能感受到苏织儿净身后未干的水汽,融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 钻进他的鼻尖。   他不自觉喉结微滚,看着被他困在臂弯里这副娇软的身躯,双眸眯了眯,陡然生出些许捉弄她的心思。   他将薄唇贴近她的耳廓, 揽在纤腰上的手?臂力道重了几分,“说?来,我们似乎还未圆房呢……”   那低沉醇厚似能蛊惑人心的嗓音携着一阵热风,钻进苏织儿的耳朵里?, 泛起丝丝痒意,却令她周身愈发僵硬。   圆房!   现在?   可她毫无准备。   苏织儿紧张地攥紧了掌心,少顷,又?缓缓松开,似是?想通了一些, 反正是?早晚的事,现在和往后又?有何区别。   她转身面?向他, 咬了咬牙,摸索着抬手?将掌心贴上他宽阔而滚烫的胸膛。   “夫君若是?想,那便?……”   纵然屋内一片漆黑,但萧煜仍是?能依稀看清怀中?女子的神情,见她轻咬着下唇,呼吸急促而凌乱,颇有种豁出去的意味,眸色不由得沉了几分。   他本只是?想看她为了逃避与他圆房而慌张狼狈地找借口,却万万想不到她竟是?认真的。   萧煜有些看不懂他这个新婚妻子了。   种菜一事打那日她主动提出来,他就压根没想过要帮她,在他看来,这全?然是?她自己的主意,对他而言不过是?多余的事,他并不想做。   同样的,他亦不会在乎这个村子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   在他们眼中?,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也无所谓。   只他没想到,今日他这个所谓的妻子竟会费尽心思,只为在外人面?前维护他的名?声。   可这般做,她究竟能得到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讨好他吗……   见身侧人久久没有回应,苏织儿还以为他是?希望自己主动,她迟疑片刻,指尖颤巍巍地伸进男人半敞的衣襟里?,正欲挑开,却骤然被一只大掌握住了。   “改日吧,我累了。”头顶响起略有些低沉的声儿。   紧接着那大掌松开了她,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男人翻了个身背对她而躺。   苏织儿愣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似乎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后,整个人骤然松懈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忙不迭地起身跨过低矮的炕桌,钻进自己的薄被里?,似乎生怕男人下一刻反悔一般。   她缩在被子里?头,听着自己仍砰砰不休的心跳声,不住地在心下嘀咕。   往后可不敢再睡错地方了。   虽说?因着这夜的意外,让苏织儿比往日入睡得晚了许多,可想着她那要种的菘菜,次日一早天未亮,她便?起了身,草草洗漱一番,就迫不及待去院中?耕好的地里?播种。   看着这片尚且光秃秃的泥地,苏织儿已然心生畅想。   听牛三婶说?,这菘菜至多七日发芽,二到三月便?可收成,到时?他们不仅能有菘菜吃,剩下的指不定还能拿到镇上去卖。   纵然只能卖个十几文?甚至更少,但她再多想些挣钱的法子,总有一日能凑够去京城找她阿爹的路费吧。   如此想着,苏织儿唇角笑意更浓了几分,干活也愈发有了劲儿。   萧煜起来时?,便?见苏织儿蹲在那儿,正将手?中?的菘菜种子播种下去。   璀璨的朝阳落在她的半边脸上,映照进她那含笑且充满希冀的眼睛里?。   萧煜站在屋檐的阴影下,用那双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眸静静看了她半晌,方才?折身回屋舀了锅中?的热水洗漱。   播下菜种后,每天晨起,苏织儿都会兴冲冲跑到院子里?看有没有发芽。   一日复一日,直等到第六日,仍是?天不遂人愿,光秃秃的地上依然未见丝毫菘菜芽苗的痕迹。   苏织儿不免有些急了,忙去请了牛三婶来看。   牛三婶蹲在地里?,皱着眉头琢磨了片刻,才?道:“这种子不发芽,缘由多的是?,要不是?这天太寒,就是?这地太干,要说?这都六日了,一株苗也见不着,实在是?有些……”   言至此,瞥见苏织儿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牛三婶忙将话锋一转,“织儿,你也别急,我们这地儿本就难种庄稼,或是?你这种子埋得太深了些,一时?长不出来,不如你浇遍水试试,再等两天,指不定就出芽了。”   苏织儿强扯出一起笑,点了点头,待牛三婶走后,按她说?的那般舀了缸中?的水在地里?浇了一遍。   翌日,她起得格外得早,才?爬起来,就迫不及待跑到地里?去看,可仍是?一无所获。   后一日仍是?如此。   萧煜自河岸边打水回来,便?见苏织儿神色黯淡,蹲在那块种了菘菜的地里?,唇角耷拉着,显而易见地失望。   嘴上虽是?什么?都没有说?,可苏织儿这一整日干活明显有些提不起劲。   及至吃晚食时?,她心不在焉地将米饭往嘴里?送时?,蓦然听见对面?人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   “若真不出芽,便?罢了吧。”   苏织儿抬首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这个几乎从不在饭桌上主动开口的男人今日居然会同她搭话。   这算是?在安慰她吗?   她扯唇笑了笑,“无妨,这回不成,就再继续试试,我可不信我们这地里?就真的连几株菘菜都种不出来,嗯……要实在种不出来菘菜,就考虑种种旁的,多试几次,总能有所收获的吧……”   萧煜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这话表面?是?在同他说?,实则更像是?她在勉励自己。   或是?她这副如野草般坚韧的模样太过熟悉,一瞬间,萧煜脑中?赫然闪过一个在冰天雪地中?纵然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在坚持练剑的身影。   紧接着,他垂眸瞥向自己的左腿,心底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他曾也相信,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总能有好结果,直到跌落深渊,粉身碎骨才?明白并非世?事皆是?如此。   生于皇家,却有着皇家人不该有的天真,才?是?最无可救药的愚蠢。   他薄唇紧抿,并未再言语,只默默等苏织儿用饭罢,收了碗筷,起身拿去灶房涮洗。   翌日萧煜起得比苏织儿早些,他踏出灶房,正准备烧水洗漱,余光瞥见院中?那块菘菜地,不知怎的,动作停滞了下来,不自觉放下手?中?的水瓢,提步往那厢而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近那片耕好的地前,草草扫了一眼,旋即似是?早有预料般摇了摇头,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被苏织儿影响,竟让他心底也生出些许奇奇怪怪的期待来。   然正欲折身回返的一瞬,萧煜却又?骤然停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那始终黯淡的眼眸中?赫然闪过一点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光亮。   只见他脚边的土地上,窜出了好几颗嫩绿而脆弱的小芽,在熹微晨光中?随风轻轻晃动着。   萧煜又?凝神看了几眼,便?若无其事般回了屋。   他坐在木墩上烧了水,便?见苏织儿边用手?打理着发髻,边推帘出来。   只她今日并不似先前一般急着跑去院子里?看,而是?有些犹犹豫豫地往外头瞥了一眼,选择先从锅中?舀了水净面?。   虽得昨晚说?了那样的话,但连着失望了那么?多天,苏织儿多少有些丧气,不免害怕今日再出去看,仍会得到令她不如意的结果。   正当她忐忑不安之?际,就听那坐在木墩上的人幽幽开口:“再去舀些水,今早吃野菜粥吧。”   苏织儿闻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先不说?这人似乎从未差使过她,且分明他离门更近,更方便?取水,为何还要让她来。   虽是?疑惑,但苏织儿也未拒绝,想着或是?他忙着烧火空不出手?,便?柔声道了句“好”,提步出了屋。   萧煜默默将手?中?的柴禾塞入灶膛内,旋即起身择昨日苏织儿采来的野菜,不多时?,就听院子里?蓦然响起一声惊呼声。   很?快,苏织儿喜笑颜开地跑进来,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夫君,我们种的菘菜长出来了……”   萧煜垂眸看向她那双复归璀璨的杏眸,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随即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长出来便?好”。   看着他这般平淡的反应,苏织儿不免有些失望,但转头一想,这人似乎从头到尾也没在乎过此事,便?也释然,急着跑去告诉牛三婶这个好消息了。   然她并未发觉,她转身的一瞬,男人低下眉眼,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   四日后。   韩四儿一路哼着小曲儿赶着牛车入了兆麟村,心情看似好得紧。   他在草屋前停下,乍一眼望去,险些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原本荒芜破败的院子里?,多了好几块能种的地,其中?一块还稀稀疏疏地冒了一片绿芽,那快倒散的篱笆墙也重新拢过了,整个院子看起来规整了许多,终于有了几分人住的样子。   韩四儿惊诧地看了半晌,最让他瞠目结舌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院子里?举着斧头默默劈柴的男人。   不仅去了那满脸胡茬,清爽干净,而且身子看起来虽还说?不上壮实,但显然不像先前那般骨瘦如柴了。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信此人确实是?萧煜不错,忙笑着开口唤了一声“爷”。   那厢停下动作,侧首看了他一眼,却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又?埋头继续手?上的活。   韩四儿见状不禁暗暗撇了撇嘴,心道这位爷虽看起来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人样,但果然还是?这般不愿搭理人的死性子。   在屋内做饭的苏织儿闻见动静,疾步出了屋,瞧见韩四儿,登时?笑道:“官爷,您来了,进来喝碗茶。”   “诶,好。”   韩四儿入了草屋,将手?上的米粮搁在了灶上,看着同样大变了模样的灶房,不禁在心下感慨。   果然还是?成亲好,且亏得是?娶了这个,若是?先前那些娇娇滴滴,压根不会干活的姑娘,外头这位爷的日子可就没现在这般舒坦了。   苏织儿泡了一碗茶递给韩四儿,便?见他伸手?接过,恭敬地唤道:“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苏织儿只觉浑身别扭,忙道:“官爷别这般叫我,我可当不起这个称呼,您唤我织儿便?行。”   韩四儿可不敢这么?喊,他笑笑没答应,只从袖中?摸出一物来,“夫人,你和爷成婚,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这些便?当是?随礼了。”   苏织儿懵然地看了眼被塞到手?中?的小袋,听着这响儿,不必猜都能知道里?头是?什么?,她试着颠了颠,估摸着至少有二钱。   “这,我怎好意思收的……”   虽听她这般说?,但韩四儿眼见她将手?攥得紧紧的,可没一点要还回来的意思,便?笑道:“您拿着,里?头还有些是?咱县太爷给的,是?贺你和爷新婚大喜的。”   这钱盛确实给了钱,但韩四儿可不敢讲,其实并不止这些,他从中?眛了一大半,苏织儿手?上的不过是?剩下的。   他们那位县太爷近来心情好,似乎是?调任之?事终于有了指望。听他们师爷说?,接任的是?个年轻的京官,也不知招惹了哪个大人物,被贬谪至此,故而他们如今这位县太爷才?能有机会摆脱沥宁。   苏织儿捏着手?上这笔对她来说?着实不菲的银两,蓦然想起一些事儿来,她警惕地望了眼仍在外头劈柴的萧煜,迟疑着开口。   “官爷,这……先前我也不好问,如今既得嫁给了我夫君,总是?免不了好奇……”她顿了顿道,“我夫君他……出身是?不是?还不错,不然不会连县太爷都帮着替他寻伺候的姑娘……”   看着苏织儿试探的目光,韩四儿眼眸暗暗转了转。   看她这般反应,显然对萧煜的身世?一无所知,外头那位爷既然选择不说?,想必是?不想让她知道,他也不敢多嘴生事。   毕竟,那位爷的出身,确实有些特殊。   说?了,莫不是?会将眼前这女子给吓跑了。   他思虑片刻,才?含糊其辞道:“好像是?还不错,但这具体?的我所知也不多,只听闻找伺候爷的姑娘一事是?爷家中?帮着打点过,给了不少钱的,所以……”   说?着,他凑近苏织儿,刻意暗示:“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夫人你还能不懂吗?”   苏织儿生在兆麟村,长在兆麟村,对这官场和世?家之?事可谓一窍不通,听韩四儿道了三言两语,便?被彻底唬住了,不但没察觉出里?头诸多蹊跷,甚至还点点头,颇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她看向在外头默默干活的萧煜,想到他从前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便?忍不住在心下感慨。   就算这家族再显赫,可一朝天子发怒,真要落得被流放这般境地,谁也阻止不了。   就是?家世?好的,总会比寻常为奴为婢的流人过得稍好些,还能让官差一口一个“爷”的恭恭敬敬地喊你。   不过纵然再好,也到底还只是?个流人,终究要被困在这个苦寒的地方,一天天地熬日子。   韩四儿走后,苏织儿看了他带来的东西,就是?一小袋粝米,两个鸡蛋和几株菜蔬,果然如她所预料的一般并未因为她嫁过来而多给一些。   但好歹手?上还有二钱银子,正好可以去镇上添置些东西。   夜里?苏织儿试着将所想同萧煜说?了,毕竟这银子是?给萧煜的,并不是?给她的。   不过如她所料,她这位夫君一如既往吐出那句“随她”,一点不在乎她怎么?使这笔银钱。   正好第二日一早便?有去镇上的牛车,苏织儿当夜便?在心下打算好了要买的东西,不过翌日起来时?仍是?问了她那夫君可有想要的东西,他自是?淡声道了句“没有”。   苏织儿便?也不再多问,背了个竹篓,跑去村口赶牛车。   她上一回去镇上,还是?在年前,就是?在那镇上庙会,她好巧不巧被那孔乡绅看中?,险些便?要入了那炼狱。   此番一人去镇上,苏织儿特意用一块麻布遮了半边脸,以防一个运道不好,又?逢着上回那样的事儿。   这个镇子叫青水镇,才?入了镇,便?能看到两边设有不少摊肆,还有零零散散一些衣着褴褛的人蹲坐在角落里?,面?前胡乱摆着些东西,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以此换着什么?吃的。   这镇子虽是?不大,但作为方圆几里?唯一的镇子,也算是?五脏俱全?,能买的基本都能买着。   苏织儿也没闲工夫瞎跑瞎逛,直接依着昨夜想好的,利落地花了几十文?买了一袋子栗米和一些盐。   相比于粝米,栗米的价钱到底更便?宜些,既然同样的钱还能买得更多,作为饱腹之?物,她定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栗米,还能多吃一段时?日。   她将东西悉数放在背后的竹篓里?,路过一家肉摊时?,步子不由得停了下来。   苏织儿已不记得上回吃肉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大抵三四年前,顾家过年曾买过一回肉,孟氏怕她偷吃,是?自己亲手?煮的,那回也算她运气好,最后尝到了碗底的一点肉汤,那在舌尖蔓延的鲜美?滋味她至今还记得。   她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钱袋,虽说?二钱银子对手?上从未沾过这么?多钱的苏织儿来说?宛若巨款,可她也明白,钱这东西,最是?禁不住使。   她犹豫了很?久,到底还是?走向那肉铺,忍痛摸出几十文?买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肉。   苏织儿倒也不是?贪这口腹之?欲,只是?想到她那位略显瘦削的夫君,似乎确实该吃些肉好生补补。   毕竟她花的是?他的钱,总得为他考虑几分才?是?。   当然,若到时?她也能跟着吃上一两片肉,喝上几口汤也是?好的。   买完肉,苏织儿在镇上兀自摸索了一阵,见实在寻不着,才?同过路人打听铁匠铺所在。   草屋里?原来那锄头已然又?锈又?钝,先前是?生生靠着她那位夫君的气力勉强在院中?开垦出了几块地,如今卷了刃,是?真的用不了了。   可若往后还要耕种,这锄头是?万万缺不得的。   苏织儿循着路人的指引,没一会儿,果真在镇子西边的一条巷子里?寻到了她要找的铁匠铺子。   铺门大敞着,铺子里?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身着单衣,抬起沉重的榔头一下下敲打着火红的铁块,引得火花四溅。   “刘大哥。”   听到这婉转动听的嗓音,铁匠刘武赫然抬首看来,便?见呼唤他的女子抬手?撩下脸上遮着的麻布,冲他嫣然一笑。   “织儿!”   刘武满目惊喜,放下手?中?的活,有些手?忙脚乱地招呼苏织儿进去坐。   苏织儿也算与这铁匠相熟,毕竟都是?兆麟村人,他比苏织儿大上四岁,十几岁时?便?离开村子去县上同一个铁匠学艺,后来学有所成,就在青水镇盘了个铁匠铺,自食其力。   苏织儿往空荡荡的店内看了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不了,我今日来是?想让刘大哥帮我打副锄头,我一会儿就得坐车回去,我夫君还在家里?等我呢。”   听见“夫君”二字,刘武欣喜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他看向苏织儿已然绾起的发髻,面?上闪过几分落寞。   “织儿,听村里?人说?,你成亲了……”   “是?啊。”苏织儿道,“已有十几日了。”   苏织儿的事儿,刘武或多或少也从来镇上赶集的村人口中?得知了一些,他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你……若孔家来抢人的时?候我在,定然会帮你的……”   见刘武神色坚定,眸光真挚地看着自己,苏织儿只抿唇清浅地笑了笑。   “都过去了。”苏织儿笑了笑,“我夫君他待我挺好的。”   她也不欲说?太多,只转而道:“刘大哥也好久不曾回村了吧,也该回去看看了,我瞧婶子一人在家也挺不容易的。”   “这两日便?回去。”刘武无奈道,“不是?快要开山了吗,按村里?的规矩,我是?必须得回去的。”   他顿了顿,蓦然想起什么?,迟疑着看着苏织儿,嗫嚅半晌道:“织儿,我听说?你那夫君似有些腿脚不便?,这开山祭神,每户人家都要出个男人跟着上山……他……能行吗?”   苏织儿从小袋里?取了钱,正准备递给刘武,听得这话,不禁双眸微张。   糟了,她怎将这事儿给忘了! 第23章 维护   兆麟村此地四面环山, 能用来耕种的土地少之又少,再?加上常年气候严寒,土地贫瘠干硬, 很难种?出好的?庄稼来, 故而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是以打猎为生。   每年四五月,天气转暖, 积雪消融, 也到了入山的?时候,里长便会亲自挑一个吉日开山祭神。   正如刘武所言, 这开山祭神,是需每家每户出一个男人,一道去山中围猎的?, 而且得要过一夜才能回来。   想起萧煜那瘦弱的模样和行动不便的左腿,苏织儿秀眉紧蹙,少顷,才扬首佯作轻松地看向?刘武, “开山这事儿,他若真不能?去,他们还能逼他去不成,无妨。”   说着, 她将手中的?一把铜钱递给刘武,刘武却是不肯收,“都是一个村的?,不过一把锄头罢了,不必给了。”   “那怎能?行, 刘大哥你赚的?都是辛苦钱,若是不给那锄头我是万万不好意思要的?。”苏织儿将钱搁在面前的?一把长凳上, 虽说两人是同村的?不错,但她已然嫁为人妇,怎能?白拿旁的?男人给的?东西,就怕将来说不清楚。   见她态度坚决,刘武大抵能?猜到她所想,心底不免泛起些许苦涩,他也不再?继续说什么,只随手抓了七八个铜钱退还给苏织儿。   “这些够了,不需那么多。”   苏织儿笑着接过,倒是没推辞。   “等锄头打好了,你也不必特意到镇上来拿,等我回村了,顺道给你带去便是,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好,多谢刘大哥,那我便先回去了。”苏织儿同刘武笑着颔首罢,边匆匆赶去镇子口搭回村的?牛车。   刘武站在铁匠铺门口,久久望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方才有?些落寞地收回了视线。   此时,兆麟村。   萧煜自河岸边打来了水,如往常一般准备生火做饭,他下意识在米袋里舀了满满一碗,正准备淘洗,动作却是凝滞在那里。   他薄唇抿了抿,似是才想起什么,又将碗里的?米倒回去了些。   饭好后,又草草煮了碗清汤寡水的?菘菜汤,搁在了内间的?炕桌上。   他夹了一口僵硬的?粝米饭送进嘴里,又喝了几口菘菜汤,却是剑眉微蹙,不知?怎的?,他先前囫囵吃了几个月都没觉得怎样的?东西,如今再?入口,却有?些难以下咽。   须臾,萧煜停下了筷箸,默默在屋内扫视了一圈,竟是头一次觉得这般安静,安静得有?些冷冷清清。   可这屋一直是这个模样,始终没变,要说有?变化之?处,不过是今日少了一个陪他一道吃饭的?人罢了。   萧煜垂下眼眸,只当自己一时不适应,才生了这般冷清的?错觉,他先前独自在这里住了那么长时日,又怎会不习惯自己一人待着呢。   思至此,他紧蹙的?眉头舒展了几分,埋头默默吃干净了炕桌上的?一汤一饭。   午后,闲来无事,他躺在炕上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时,看日头,当是过了未时。   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惧是悄无声息,格外寂静。   看来人还未回来。   萧煜起身行至院中,听着风扫过草屋房顶发出的?沙沙声响,一时竟有?些恍惚。   好似那个叫苏织儿的?女子从?未出现过,这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然院子里一小片一小片被开垦出的?耕地,却又将他拽回了现实。   萧煜拧了拧眉,脑中倏然浮现一种?可能?。   这个时辰还不回来,莫不是趁机逃了吧?   毕竟她可是亲眼看见过他毒发时的?恐怖模样,被吓退也并非没有?可能?。而且如今她也不必再?担心孔家之?事,手上还攥了二钱银子,要真想逃确实能?逃出一段距离。   思至此,萧煜的?眸光寒沉了几分,若是如此,那她先前对他的?诸般好就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方便她有?朝一日逃跑。   萧煜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果然,谁会对一个瘸了腿的?流人付出真心。   虽心下想着苏织儿逃不逃,逃去哪儿都与他无关,可看着那片费了苏织儿好大的?劲儿才长出来的?菘菜嫩苗,萧煜在院中站了许久,脚步却是不受控地往院外而去。   因着搭坐的?牛车中途陷进了路边的?泥地里,赶车的?车夫折腾了好一番工夫才把车拖出来,故而等苏织儿回到兆麟村时,已是暮色四合,沉沉向?晚,比从?前迟了至少半个时辰。   她拖着步子往草屋的?方向?走,估摸着这个时候,那人应当已经吃完了晚食,准备洗漱睡下了吧。   然行至离草屋百步开外,她却蓦然止住了步子。   西下的?夕阳照映草屋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形,在小道上拉出一条狭长的?影子,那人侧对着她,露出轮廓优越的?半边脸,却是薄唇紧抿,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这是在等她吗?   苏织儿呆愣了片刻,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以那人冷漠的?性子,或许只是巧合罢了,指不定是他闷得无趣,出来走走而已。   虽是在心底这般告诉自己,但仍是有?隐隐的?欢喜难以抑制地在苏织儿心底跃动。   或是因得不管如何,这家中也算有?个人在等她。   她亦有?了可归之?处。   从?前她阿娘还在的?时候,会放手让她跟村里其他孩子一道去疯,待到了晚饭时候,就在小道上喊玩得脏兮兮的?她回家吃饭。   但在她阿娘走后,她再?未经历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每天面对的?只有?洗不完的?衣裳和挨不完的?打骂,顾家人吃饭时只能?饿着肚子站在一旁看他们其乐融融,而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彻彻底底的?外人。   见萧煜淡淡收回目光,转身拖着瘸腿入屋去,苏织儿勾了勾唇角,小跑着上前。   “夫君,我回来了!”   听着那银铃般悦耳而又熟悉的?嗓音,萧煜微怔了怔,折首看去。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苏织儿忍不住玩笑,“牛车在路上耽误了,这才晚了些,夫君这般看着我,好似不认识我了一样。”   苏织儿边解下背上的?竹篓,边入灶房去,然甫一摸着这冷冰冰的?灶台,不由得诧异道:“夫君,你还没吃晚食吗?”   萧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似乎压根没想起要做晚饭,因着腹中并无饥饿之?感?,看这天色,他本?以为她定不会再?回来,就更不可能?生火做饭。   因他一人时便是如此,饿了就吃,不饿便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日复一日,苟延残喘。   苏织儿没想到他居然还真没吃过晚食,但这倒是正好了。   她自竹篓最底下摸出一物,献宝似的?给萧煜瞧,“夫君,你瞧我买了什么?是肉呀,我们有?肉吃了!”   见她提着那一小块肉眉开眼笑,一双潋滟的?杏眸若缀了星子般璀璨,萧煜心下陡然生出一种?道不清的?微妙之?感?,甚至一瞬间,觉得这间逐渐被暮色吞没的?灶房也亮堂了起来。   “夫君,这肉你想怎么吃,要不肥的?留着炼油,瘦的?和菘菜炒着吃,可好?”   见她分明?早就打算好了,可仍是昂着脑袋问自己,萧煜一如既往淡声答:“都好,随你。”   说罢,便取了角落里堆放的?柴禾,坐在木墩上帮她升起了灶火。   苏织儿小心地用菜刀将那肉分成肥瘦两块,再?将那肥肉切碎一些,放进放了小半碗水的?锅中熬油。   剩下的?一块瘦肉,则搁在了一旁,留着之?后吃,幸得沥宁的?天寒,这肉不容易馊,尚且能?保存几日。   不消一会儿工夫,一股浓浓的?肉香便在灶房中飘散开来,苏织儿止不住吞了吞口水,用锅铲时不时搅动着,以防肥肉黏了底。   大抵一炷香后,她捞出里头已然金黄焦香的?油渣,把炼出来的?油倒进了一个小碗里,等它冷后,便会凝成白玉一般的?猪油,之?后一段时日,他们便有?油吃了。   苏织儿埋头数了数捞出来的?猪油渣,拢共有?九颗,便拿了四颗直接与切好的?菘菜一炒,便是他们今日的?晚食了。   她在另一口锅中盛了粝米饭,又将菘菜里的?油渣挑出来,三颗放在萧煜的?碗里,她自己的?碗里则只放了一颗。   饭菜摆放罢,苏织儿便放下卷起的?衣袂,喊萧煜过来吃饭。   因着今日这晚食吃得着实有?些太晚,没有?油灯的?屋内暗沉沉的?,只能?勉强看清坐在对厢之?人的?轮廓。   可苏织儿倒是不在意这些,毕竟这用油渣炒的?菘菜实在是太好吃了些,光是嗅着这香气便已是心满意足。   她今日这饭吃得快,眼见碗里的?米饭都要见底了,她才不舍地夹起碗里那唯一一块油渣往嘴里送。   浓浓的?油香带着些许焦香在唇齿间流连,苏织儿嚼得特别得慢,唯恐一下就给吃没了,毕竟那位韩官爷可不会次次送钱来,这样的?好东西很难得才能?吃一回,下次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吃完这唯一一块油渣后,她有?些遗憾地舔了舔唇,却骤然听见筷箸磕碰到碗壁发出的?一声脆响,似有?什么落到了她的?碗内。   “我不大喜这个,莫要浪费了。”   黑暗中,苏织儿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冷冷清清的?声儿,眼看着他说罢,起身拿着自己的?碗筷出去了。   苏织儿不明?所以地用筷子在碗里轻轻划了划,顿时眸光一亮。   是两片油渣!   这般好东西他都不喜欢。   正好,可便宜她了。   或是得偿所愿吃了三块油渣,苏织儿这夜睡得很好,还做了美?梦。   翌日一早,便端着剩下的?油渣兴高?采烈地去对面寻牛三婶。   牛三婶家有?三个孩子,家中五口,恰好一人一颗,也不必让来让去的?。   这是她昨儿便打算好的?。   看到这般好东西,牛三婶开始时拼命推却,但最后还是没能?犟得过苏织儿,只得硬着头皮收下,又热情地拉着她去屋里说话。   苏织儿特意送来油渣,确实不仅仅是为了答谢牛三婶夫妇这段日子来的?关照,也有?旁的?目的?在。   她在三婶这屋里睃视了一圈,旋即将视线定在挂在墙上的?一张长弓上,似是无意般开口:“婶子,说来,过两天就要开山了吧……”   “是啊,就在后日。”牛三婶边缝补着小儿顽皮弄坏的?衣裳,边道,“没办法,几十?年的?老?规矩了,虽也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但也是求个心安,祈望山神保佑,这一年村里人上山都能?平平安安的?……”   “不过这几年,也不知?是不是运道不够好,没见他们猎得什么像样的?回来,最后还不是大家伙筹了钱买了头羊羔供奉才算了事,哪像当年呢,尤其是你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牛三婶停了手上的?活,笑着回忆起来,话匣子甫一打开便关不住了,“你爹身强体健的?,又身手了得,那年跟村里人上了山,猎了一头好大的?山猪回来,那獠牙比我胳膊还要粗上许多呢……”   苏织儿含笑听牛三婶兴致勃勃地讲着关于她阿爹的?事,眸光却渐渐黯淡下来。   虽都说她爹是抛妻弃女的?混蛋,但自小她却也常从?村人们口中听到关于她阿爹的?事。   他们说他长得人高?马大,习得一身好武艺,且待人和善,帮过村里不少人,那时几乎没有?人不道他好的?。   可他们记忆中切切实实的?存在,对苏织儿而言却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她只能?拼凑村人们的?只言片语,努力想象着她爹的?模样。   苏织儿也曾幻想过,若有?他们口中那样的?英勇可靠的?爹爹护着她长大,她定然不会是现在这般吧。   只可惜……   并没有?如果……   牛三婶说得兴致勃勃间,偶一侧眸,才察觉到苏织儿低落的?情绪,晓得是触及了她的?伤处,赶忙闭了嘴。   “哎呀,你瞧我,这么久以前的?事还拿来说。”牛三婶将话锋一转,“不过,听说今年村里人都对刘武那小子寄予了厚望,去年他可是差点就猎得了一头鹿呢,指不定今年还真能?猎得像样的?贡品回来。”   苏织儿想知?道的?并非这些,她朱唇微抿,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婶儿,只要是住在这村里的?,都得去吗?那……周煜也……”   看着她面上浮现的?担忧,牛三婶骤然反应过来,她这是怕自己新婚的?丈夫腿脚不便,进山有?危险。   “这……我也说不好。”牛三婶实话实话,但看苏织儿愁眉不展的?样子,又道,“祭神一事年年是里长主持,要不到时你同里长说说,他当是能?听,毕竟这周煜是流人,也不算是兆麟村的?人,不一定要守咱们这儿的?规矩……”   这也算是个法子。   “嗯。”苏织儿点点头,“多谢婶儿。”   她又在牛三婶家坐了片刻,便急匆匆起身告辞,为防夜长梦多,也不敢耽搁,径直去了趟里长家,然不凑巧的?是,里长不在,听他媳妇说是去镇上办事了,明?日才回。   苏织儿只得悻悻而归。   进山一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她那夫君去的?,虽不一定有?危险,但她对他有?愧。   原本?他作为流人,是全然不必参与此事的?,可谁让他被迫娶了她呢,她是兆麟村人,如今他同她一道住在兆麟村,便也算是这里的?人,故而很难逃脱这场祭祀。   想到他那条瘸了的?左腿和行动不便的?模样,苏织儿心底的?愧意更深。   她掐了掐掌心,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明?日一定要想法子说服里长才行。   苏织儿心事重重地缓步回草屋去,临到门口,却见一个高?壮的?男人正犹犹豫豫,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她一眼认出正是刘武。   “刘大哥。”苏织儿出声喊道。   刘武猛一激灵,转头看来,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织儿,他们说你住在这儿,我……我是给你送你订好的?锄头来的?。”   刘武说着,颇有?些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锄头递给苏织儿。   “多谢刘大哥。”苏织儿往草屋内看了一眼,客套道,“要不要进屋喝碗茶再?走。”   “不了。”刘武摇头,他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汗,犹豫片刻,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来,“织儿,这个,也是给你的?。”   苏织儿垂眸看了一眼,却并未伸手接,“这是什么?”   “是饴糖。”刘武忙解释,“是我娘爱吃,我才带了一包回来,我多买了些……我记得你幼时最喜甜食了……”   他又将这包饴糖往前递了递,却见苏织儿如见着烫手山芋般蓦然往后退了一步,“抱歉啊,刘大哥,这糖我不能?收……”   刘武递糖的?手就这般僵在那儿,看着苏织儿刻意疏离他的?模样,他心下难受得厉害,纵然知?道在这儿说这些话不好,却仍是忍不住开口。   “织儿,你知?道吗,其实我那么努力去学手艺,盘下现在这个铺子,就是为了多攒着钱将来能?跟顾叔求娶你……”   孔乡绅那事儿他也是后来才知?晓的?,他猜测织儿大抵是因此才迫不得已嫁给现在这个夫君的?。   故而他才不甘心,若那时他也在,定会奋不顾身保护织儿,那是不是意味着织儿也有?可能?会选择他呢。   听到刘武口中吐出的?这话,苏织儿吓得忙四下张望,唯恐被人听了去。   其实就算刘武不说,苏织儿也知?晓,她并非傻子,不是全然看不出刘武对她的?心思。   说实话,苏织儿也曾认真考虑过,若将来要靠嫁人来摆脱顾家,刘武无疑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他心地良善又勤劳肯干,定会是个好夫君。   可无奈老?天惯是爱捉弄人,她偏生遇到了那个孔乡绅。   纵然刘武再?好,也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寻常百姓,在那般境况下,就算愿意替她出头,也根本?护不住她。   见他这般不顾她的?名声在这里说这样的?话,苏织儿心下气恼得不行,本?想斥他几句,然看到刘武眼底的?失落伤感?,心顿时便软了下来。   她知?道,刘武和那道貌岸然的?方升不同,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可如今的?她可承受不了他这份真心。   毕竟她已为人妇,最惧的?便是那些蜚短流长。   她思忖半晌方才开口,“刘大哥,你是个很好的?人,织儿不瞒你,也同你道实话,若我没有?嫁给我如今的?夫君,或许真的?有?可能?嫁给你……”   苏织儿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同刘武说道时,全然没有?发现身后走近的?一人在闻得此话时,骤然停下了脚步。   “然那只是可能?,毕竟这村子里有?不少姑娘都想要嫁给刘大哥你,如今我已成亲,我夫君待我很好,还请您往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我们怕是不便再?见面了。”   刘武的?双眸在听到“可能?”二字后,倏然亮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黯淡下去。   苏织儿这话既说得委婉又分外决绝,像是在安慰他不想让他太难过,又将他的?希望打破地彻彻底底,没留一丝余地。   他张了张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视线偶一上移,蓦然定在了那厢。   苏织儿察觉到他这般奇怪的?反应,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折首看去,却是陡然一惊。   只见她那夫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柴门口,静静地望着这厢。   虽是问心无愧,但苏织儿却莫名有?种?被当场抓奸的?心虚,她一时慌张不知?所措,也不知?他究竟站了多久,听到了些什么,她定了定神,旋即佯作神态自若地扯唇同刘武介绍道:“刘大哥,这便是我夫君。”   说着,又看向?萧煜,“夫君,这是刘大哥,他在镇上开了家铁匠铺,是来送我订的?锄头来了。”   她举了举手上的?锄头给萧煜瞧,似是想印证自己的?话。   可纵然如此,场面仍是有?些尴尬。   沉默片刻,苏织儿转头飞快地道了句“那便多谢刘大哥”,旋即有?礼地一颔首,折身回去了。   刘武站在原地,与苏织儿口中所谓的?夫君远远对望着。   不知?怎的?,对上那人格外冰冷漠然的?眼睛,刘武脊背一阵阵发紧,分明?没有?说话,可那人身上似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仪令他的?气势不自觉矮了几分。   然他也不过轻飘飘看了他几眼,便缓步随苏织儿一道入屋去了。   看着萧煜行走间一瘸一拐的?步态,刘武不由得皱起了眉,虽早听他娘提起过织儿这夫君是个瘸了腿的?流人,可亲眼看见仍难免有?些吃惊。   且纵然这流人眉眼生得好,可神色实在冷漠,冷得令人生怵,并不像是会对妻子温柔相待之?人。   刘武不禁怀疑起来。   此人,真的?会对织儿好吗?   那厢,苏织儿秀眉紧锁,埋头跟在萧煜后头,几番想开口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说道。   她生怕越描越黑,思忖许久,最后只柔声问了一句,“夫君,中午吃香椿炒鸡蛋可好?韩官爷那日送来的?两个鸡蛋还未动过呢。”   萧煜随口道了一句“都行”,旋即淡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新锄头搁在了墙角。   看他似乎并无什么异样,苏织儿这才松了口气,看来他当是没听见,或是听见了也不在乎,毕竟她都同那刘武说得这么清楚了,并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应当不会介意吧。   放下了心,刘武这事儿,苏织儿转头也便忘了,因着她心里还惦记着旁的?要紧的?事呢。   翌日,才晨起吃过早食,趁着萧煜去河岸边打水的?工夫,苏织儿急匆匆跑去了里长家。   这回倒是见着人了,她以腿脚不便,恐是不方便进山为由同里长说了,出乎她意料的?是,里长答应得倒是格外爽快,轻易便点头同意了。   她只当里长通情达理,却不知?那韩四儿曾特意交代过里长,说如今住在他们村儿的?这个流人身份有?些不一般,需小心看着,他这才容许他不参与这开山祭祀。   毕竟若是那位出了事,他可万万担不起这责任。   得了里长的?首肯,苏织儿算是彻底安下了心,回到草屋时,心情也变得格外地好,萧煜自是看出来了,却只是深深看了她几眼并未多加问询。   第二日便是这开山祭神的?日子,天还未亮,村人们便开始为祭祀做准备,嘈杂的?人声,凌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祭器碰撞的?声响,将尚在睡梦中的?苏织儿给吵醒了。   她睁开眼,便见萧煜正推开窗往外探看,她见状忙道:“想是在准备祭祀呢,我们村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要聚在一块儿开山祭神,我去就好,你又不是兆麟村的?,那里人多乱得很,你就不必去了。”   说着,苏织儿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袄,临走前,又不放心道:“我很快便回来,夫君你就先自己做些早饭吃,不用等我。”   她快着步子出了草屋,生怕萧煜跟来似的?,然想到她那夫君根本?不是好热闹之?人,脚步便又一下慢了下来。   等赶到村口时,已有?不少村人围在了那厢,每年的?开山祭神,苏织儿都会参加,诸般流程已然烂熟于心。   唯一不同的?是今岁她已嫁作人妇,不必再?与顾家人待在一块儿。   不过随意瞥去,她仍是瞧见孟氏抱着顾远,身后还跟着个看似不情不愿的?顾兰,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或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孟氏转头往这厢看来,旋即冲着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孟氏回来的?事,苏织儿早便知?道了,也不意外,只静静收回视线,听里长对着远处白雪皑皑的?群山念那年年不改的?祭词。   这祭祀流程繁琐又冗长,听得苏织儿颇有?些发困,也不知?等了多久,随村人们一道向?着南山的?方向?恭敬地拜了三拜后,里长才开始细细叮嘱站在最前头准备进山的?男人们。   他们个个持刀背箭,带好了家伙,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里长面露欣慰,还特意在刘武肩上拍了拍,显然对他寄予厚望,看他们都准备好了,便提声道了句“走吧”。   正当村里这二十?几人闻言准备出发之?时,却听身后人群中骤然响起一声“等等”。   村人们转头看去,便见那顾家媳妇孟氏凛着眉满脸不服气道:“不是说每家都要出个男人吗?这孙婶家只有?个十?三岁的?孩子也就罢了,可有?些人凭什么可以不去!”   众人原还没意会她说的?是谁,直到她将视线转向?站在最后头的?苏织儿,他们才蓦然察觉,的?确,织儿那男人今日并未来。   苏织儿知?道孟氏因为先前之?事厌极了她,却想不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刻意针对她,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牛三婶笑着上前替她说话,“顾大嫂,你看这周煜腿脚不方便,恐怕也不会舞刀弄枪的?,这让他进山多危险啊!何况还要在那里过上一夜呢。”   “呵,他不就是瘸了嘛,又没瞎没聋没缺胳膊断腿的?。”孟氏冷笑一声,“你看村里那些上了岁数的?,还有?你那一只眼睛看不大清东西的?二叔不都去了吗,怎的?,偏他娇贵!虽说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可村里也不都是猎户,不少人心底里可不愿自家男人跟着去呢,照这样,我家大勇是不是也可以不用去了!”   此言一出,村人们纷纷颔首,不禁窸窸窣窣,低头耳语起来,显然是觉得孟氏此话有?道理。   苏织儿气不打一处来,此事她原都已经摆平了,可孟氏就是故意要闹事,如今好了,弄得村里人都不满起来。   她压了压心底几欲涌上的?怒火,佯作淡然道:“开山祭神是兆麟村的?规矩,但周煜他不是兆麟村的?人,不必守这规矩,此事我已提前同里长说过了。”   听得这话,众人齐齐看向?站在最前头的?里长。   里长没想到矛头会突然指向?自己,一时愣在那厢,好一会儿才僵着笑点头:“的?确是同我说过了,要说这周煜确实不是咱兆麟村的?人,对这山中的?情形也不熟悉,腿脚又不便,去了反倒拖他们的?后腿,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去得好。”   里长这话亦不是没有?道理,眼见村人们的?怨气平息了些,一声嗤笑又将他们的?注意吸引了去。   “娶了我们兆麟村的?姑娘,还住在兆麟村,这还不算兆麟村的?人吗?”孟氏仍是不依不饶,“里长,若要照您这么说,那前几年才从?邻村搬来的?张猎户一家,也不算兆麟村的?人了呗,那他们还去干什么,自也不必去了呀!”   “是啊,这话说得有?道理……”   “没错,怎可就偏心织儿他家一个,要不去,就都别去了……”   见村人们反应这般强烈,里长缩了缩脖颈,抿唇不敢再?多言。   苏织儿面色愈发难看,心里明?白得紧,她这舅母哪是真的?在替村人们主持什么公道,不过就是故意坏她的?事,单纯想看她不痛快。   可说她蛮横也好,自私也罢,她绝不同意让周煜跟着上山。   她上前一步,还欲以萧煜生病体弱一事搪塞,可还未开口,一声低沉却格外清晰的?“我去”骤然在她身后乍响。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她睁大双眸愕然地转头看去,果见萧煜站在小道上,从?容淡然地看着望向?他的?众人,再?度启唇。   “我去,我会去!”他顿了顿,又道,“容我准备片刻。”   说罢,便折身一瘸一拐地往草屋的?方向?回返。   苏织儿在原地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快步跟上去,拦住了正要入屋的?萧煜,一改平日的?温柔顺从?,气冲冲道:“你胡乱答应什么!你可晓得那山上有?多危险,你腿脚不便,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不是说从?未出过事吗……”萧煜打断她,旋即轻轻推开她的?手入了屋。   他自灶上拿了两个昨日烙好的?野菜饼,低低道:“何况那些人已然打定了主意,你再?辩驳也不过是浪费口舌。”   言至此,他抬眸看向?苏织儿,一字一句语气沉冷,“你压不了众怒!”   苏织儿秀眉微蹙,只觉他今日的?眼神格外得寒,就好像在生谁的?气一般。   她猜得没错,萧煜虽未表露出愠色,但的?确在生气,他气得不是旁人,正是她苏织儿。   方才远远看着她在众人面前竭力阻止他进山,不知?怎的?,萧煜心底蓦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或是不明?白这个女子究竟为何要这么一次次维护他,又或许觉得她的?每一句辩驳都反像是在证明?他的?无能?。   他萧煜有?一天竟要落到靠一个女子来保护的?程度!   故而为了阻拦苏织儿再?言,及压制下在心底泛滥的?这股烦躁,他才会不自觉开口,道出那句“我去”。   两人面对面而立,静默对峙了片刻,萧煜才放缓语气,淡声道了句“只当进山闲走一趟吧”。   见他说罢掀帘入屋去,苏织儿是又气又费解,分明?平日里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为何今日却变了性子,坚决要入山。   但看他这般坚持,她晓得大抵是没了转圜的?余地,毕竟她又不能?绑了他的?手脚不让他去。   苏织儿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也跟着入了内屋。   萧煜从?角落掉漆的?红木箱子里翻出一块方布来,想用来装那两个野菜饼,却见一把匕首被骤然塞进了怀里。   “这是我阿爹留下的?,锋利得很,你藏在身上防身。”   他手上的?方布亦被抽去,苏织儿将布铺在炕上,拿了自己最厚的?旧棉衣放在里头,又去灶房拿了那两个野菜饼隔了块帕子摆在上头,将方布牢牢扎紧。   她边忙活边道:“山里冷,夜里你便盖着我这件棉衣,能?挡挡寒。”   她将系紧的?包袱塞给萧煜,旋即昂着脑袋切切嘱咐,“你对那山里不熟,记得紧跟着村里人,千万别跟丢了,万事小心,若有?危险赶紧跑,莫要逞强,知?道了吗?”   萧煜垂首见她眸光颤颤,满目担忧地看着自己,能?感?觉到她并非做戏,而是真心实意的?。   那股先前漫上心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再?度涌现,萧煜薄唇微张,想说些劝慰的?话,可的?确不知?说些什么,他们二人虽是夫妻,可也实在不像夫妻。   迟疑片刻,末了,他只从?喉间挤出一个“好”字。   顿了顿,又语气生硬地加了一句:“放心,死?不了。”   毕竟在刑部的?那一月,他已然见过所谓的?人间炼狱,世上万物对他而言,已没有?什么可惧的?了。   苏织儿同他一道出了屋,忧心忡忡地目送他走向?村里那群要入山的?人。   里长亦是紧皱着眉头,他心底自是不愿让萧煜去的?,可如今这也算是让村里人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他不好再?多加阻拦,左右这位是自己坚持去的?,与他无关,且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儿,当是没什么大碍。   刘武远远看着苏织儿,见她正担忧地望着自家夫君,默了默,骤然提声信誓旦旦道:“织儿,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周煜的?。”   苏织儿闻声看向?他,强扯出一丝笑,感?激地冲他一颔首。   萧煜幽幽在二人间来回看了一眼,薄唇微抿,旋即头也不回地跟着要进山的?那群人走了。   牛三婶见苏织儿愁眉不展地望着,上前半揽住她,边走边说了些安慰的?话,还邀了她去自家吃饭,让她一人也不必生火开灶了。   因着牛三婶太热情,苏织儿没能?拒绝,但还是自带了些米和菜蔬去,午食和晚食都同牛三婶和她家中的?三个孩子围在一块儿吃。   饭后坐着闲谈了几句,直到天色暗下来,苏织儿才同牛三婶告辞回了家。   左右无事可做,她烧暖了炕,便拉过薄被睡下了,但不知?怎的?,苏织儿今日莫名有?些害怕,虽说平时她那夫君在时,二人夜里也不说话,可一想到那人隔着炕桌就睡在另一头,她就多少有?几分安心。   如今黑黢黢的?屋子里独她一人,听着夜风拍打窗扇的?啪啪声响,她缩了缩脖颈,将整个人都埋在了棉被里头。   她不知?他那位素来沉默寡言的?夫君如今怎么样了,她那件衣裳足不足矣避寒,虽说二人之?间并无夫妻感?情,但毕竟他从?那孔乡绅手下救了她,他们又拜了天地成了亲,她心底是真真切切将他视作夫君的?,又怎会一点都不担心。   苏织儿辗转反侧始终没甚睡意,直过了三更方才勉强睡去,然睡得迷迷糊糊间,她骤然听见一阵哭喊嘈杂声,不禁猛地睁开眼,起身推开窗子往外望去。   外头天色蒙蒙亮,日头未升,黑夜尚未被晨光吞没,她隐约看见远处好几点跳动的?火光,当是有?人举着火把靠近。   这番动静将村里不少人都吵醒了,苏织儿眼见对厢的?牛三婶慌慌张张推开门,边系着衣带边焦急地往光亮处跑。   叫喊声,惊呼声和痛哭声很快混杂成一团,彻底打破了晨曦的?寂静。   苏织儿坐在炕上,只觉眼皮砰砰跳个不停,不知?怎的?,一颗心慌得格外厉害。   她深吸了口气,安慰自己当是没什么事儿,随即匆匆扯过棉衣穿上,疾步出了屋,往那混乱之?处跑去。   然及至村口,她才发现,状况远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那些原要在午时左右才会从?山上回村的?男人们,却已经提前回来了。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甚至好些流血不止,身上还受了伤。   苏织儿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跑向?不远处捂着受伤的?手臂,被牛三婶搀扶着的?牛三叔,“叔儿,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看见苏织儿的?一刻,牛三叔眼神躲闪了一下,似有?些不敢直视她,只低声道:“我们在山中,遇到了狼……”   狼!   苏织儿骤然一惊,旋即看向?前头混乱的?人群,那些从?山中归来的?男人们一个个露出惊魂未定的?神情,正被哭泣的?家人包围着嘘寒问暖。   她一双腿软得厉害,全然不顾牛三叔在身后唤她,径直冲进了人群中找寻。   可没有?……   没有?……   没有?……   直到她拨开人群,冲到最前头,却是丝毫没有?看见她要找寻的?那个身影。   她不死?心,转身复又寻了一遍,可仍是一无所获。   怎会这样!   苏织儿骤然瞥见站在人群中的?刘武,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拽住他,颤声询问。   “刘大哥,我夫君呢?”   刘武的?神色几乎与牛三叔如出一辙,他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却是躲避般垂下了眼眸。   见他这般反应,苏织儿心下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骤然提声吼道:“我夫君呢!周煜呢!”   刘武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他……还在山里……” 第24章 决绝   还在山里?……   一霎那, 苏织儿脑中若有惊雷落下,顿时一片空白。   稍缓过神?,她只觉荒唐, 为何进山的那么多人都回来了, 唯独周煜一人还在山中,她抬首看向刘武, 虽知不该臆断, 但还是忍不住颤声开口质问。   “你们把他丢下了?”   刘武仍是那副眼神飘忽的模样,他?一时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嗫嚅半晌才道:“织儿,你听我?说,当时的情形真的……我?们逃跑的时候, 周煜他本在最后头跟得好好的,后来不知怎的,他?似有些身子不适,就慢了步子, 落了下来,我们也想救他,可……”   身子不适?   苏织儿蓦然想起?新婚夜他?那副反常的模样。   难不成他?是又发病了?   虽能理解他?们不是故意丢下他?,而是为了逃命迫不得已, 可苏织儿仍是无?法接受她那夫君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山中,独自面对那狰狞凶猛的野兽。   她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提声问刘武:“你们把他?丢哪儿了?丢在哪儿了!”   她这带着几分怒意的声儿令周遭的村人都不禁转头看来,好几个进山的村人都垂下了脑袋面露愧色,一时连嘈杂喧闹声都弱了许多?。   在这般僵硬凝滞的气氛中, 却见一人面露不屑,理直气壮道:“丢了又如何, 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儿,怎偏他?一去,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呢,我?看啊,那就是个瘟神?,就是他?将那祸端给?招来了,大伙儿若不将他?给?丢了,还能活命吗……”   亦受了些许轻伤的顾木匠闻得此言,猛然一惊,忙抬手去捂孟氏的嘴,教她不要再说。   苏织儿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绝想不到这个时候居然会有人冷漠到说这种话。   尤其是她孟氏,这一切不就是她导致的吗?若非她多?事?,周煜根本不会进山,她怎还有脸反咬一口。   虽素来知道她那舅母蛇蝎心?肠,但没想到,她不止是恶毒,竟是一点人性也无?。   苏织儿不愿浪费口舌与这种人争吵,只一声不吭,沉着脸骤然夺过身侧一个村人手中的斧头,大步朝孟氏而去。   看着她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孟氏倒也知道害怕,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一边大喊着“杀人了”,一边软着一双腿拼命往后逃。   顾木匠和?周围的村人忙上前阻止苏织儿。   “织儿,你舅母她就是看到我?受了伤,说的气话,你莫要同她计较……”   “是吧,织儿,周煜这事?儿,谁也不想的……”   听他?们这般说,苏织儿停下步子,强压下心?头这口气,却是没松开手上的斧头,只沉声道了一句:“好啊,既得你们谁也不管他?,我?去,我?去将他?救回来……”   说罢,她折身快步往南山的方向而去,可没走几步,便被人死死拽住了手腕。   “织儿,那山中危险,你一人怎么救,而且……”刘武止了声儿,虽不想同苏织儿说这种话,但还是不得不提醒她,“而且说不定周煜他?早就没了,你现在去又有何用……”   并非他?刘武看不起?周煜,虽说他?们已费力?猎杀了两头狼,其中一头还是周煜亲手所杀,如今只剩下了一头,但那周煜毕竟瘸了一条腿,手上似乎也没什么可防身的武器,跟寻常人相比,定是逃得更费力?些。   何况看他?那时停在原地?,扶着树干,眉头紧蹙,神?情似是万分痛苦,这般状况下,恐是难以在那狼口下逃脱。   “不,他?不会死!”苏织儿全然不敢想象这种可能,不停地?摇头,可眼泪也跟着止不住地?往下坠,“他?不会死,他?同我?保证过的……”   临走前,他?同她说过他?死不了,他?不会骗她的!他?定还在山里?等着人去救他?。   就算……   就算有那个可能……   “我?绝不能把他?一人丢在那儿,我?要将他?带回来!”她哽声甩开刘武的手,眼神?万分决绝。   是她害他?落得这般境地?,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定会愧疚一辈子。   见实在劝不住苏织儿,刘武咬了咬牙,正欲开口,却听一声虚弱的“织儿,我?随你一道去”。   牛三叔面色苍白,捂着受伤的手臂走出来,愧疚地?看向苏织儿,“若非周煜一箭射退了咬住我?的那头狼,指不定我?这会儿早便没命了,是我?贪生怕死,只顾着自己逃跑,将周煜给?抛下了。若是周煜出了事?,我?定会于心?不安,织儿,我?同你一道去……”   牛三婶扶住失血过多?,几欲站不稳的牛三叔,泪眼朦胧地?唤了声“孩子他?爹……”,她张嘴想劝,但末了,只埋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此言一出,那些一道进山的村人对视着,惧是自惭形秽,周煜那箭岂止救了牛三叔,亦救了剩下的所有人,若非他?那箭,他?们后头哪能逃得这般顺利,可他?们却忘恩负义,抛下他?一人留在了那危险重重的山林中。   “我?也去,我?没受伤,如今这天也亮了,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还有我?,织儿,叔儿也随你一道去。”   “……”   在听说萧煜被留在了山中,慌得手都在不住发抖,生怕没法给?韩四?儿一个交代的里?长闻言忙道:“去,都去,只消没受伤的,都跟着去,好歹……好歹把尸首给?带回来……”   刘武见状看向苏织儿,“织儿,你便不必去了,我?们去寻周煜就是,山里?危险,你……”   “不,我?要去!”苏织儿定定道,“我?要去找他?……”   她做不到就这么呆着,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周煜的消息,她要亲自去找他?,去找她的夫君。   纵然知晓他?活着的可能甚是渺茫,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还活着,他?定还活着!   苏织儿的直觉并没有错,此时,那顶上尚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林中,萧煜正虚弱地?藏在一个低矮隐蔽的山洞里?,他?背靠山壁,半眯的眼眸猩红可怖,一身浓重的杀气未褪。   他?身上的衣衫沾满血污,手上也正捏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而就在他?的身侧,躺着一头露着利齿,脖颈被生生划开,正逐渐冰冷僵硬的狼。   萧煜呼吸急促,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着,因着毒发,此刻,他?浑身上下好似遭了车裂一般,剧痛难忍,不得动弹,只庆幸这神?志倒还算清醒。   他?扭头瞥了眼手上的匕首,薄唇微抿,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临走前那苏织儿塞给?他?的匕首救了他?一命。   他?原以为,他?已真的不在乎生死,可在那狼发现了他?,恶狠狠扑过来的一瞬,他?还是举起?了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它最脆弱的脖颈,精准利落地?划开了它的咽喉,一击毙命。   然即便逃过了葬身狼腹的下场,如今的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右臂和?右腿惧被咬伤,毒发的剧痛加之伤口的疼痛,令仍死死隐忍的萧煜的后背已然被彻底汗湿,鲜红的血正不断地?透过伤口涌出,染透了他?的衣衫,渗进了他?身下的土地?里?。   想必很快他?便会因失血过多?,在这偏僻冰冷的洞穴里?,静悄悄地?断了气息,落得和?身边这头狼一样的结局。   思至此,萧煜唇角微勾,倏然冷笑了一下。   这大抵是他?那三皇兄最想看到的吧。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仿若听见铁链碰撞的声响,脑中旋即浮现手脚被粗沉的镣铐所缚的画面,带着倒勾的马鞭被淋上了盐水,一下一下重重抽打在他?已血肉模糊的胸口和?肩背上。   在他?跪在冰冷的青砖上,遍体鳞伤,双手被悬吊在半空,已然奄奄一息之时,他?听见他?那三皇兄的低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带着几分称心?如意的嘲嗤。   “小六,这么些年,就数今日的你看着最为顺眼,你有如今的下场,只能怪你自作自受,没有好生认清自己的身份。一个贵人所生的贱种,就该这样低着头,卑微地?伏在我?的脚下,而不是盖过我?的风头……”   一只手轻轻落在他?已然被打折的左腿上,紧接着却是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扭,令他?因着剧痛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   如愿听到这声惨叫的人,却是当即愉悦地?笑起?来。   “在父皇面前不可控地?像野兽一样发狂,然后被生生打断一条腿的滋味如何,若非骨肉情深,我?奈何你不得,你今日废的岂止是这条腿……”   男人言至此,语气中的笑意淡去,逐渐化为浓沉而冰冷的恨。   “算你运气好,不然我?不仅想废了你的腿,让你再不能纵马驰骋,在围猎上越过我?拔得头筹,也想折了你一双手,让你拿不起?棋子与人对弈,当你那被京城人人称颂,颖悟绝伦,光风霁月的六皇子……”   那人似乎还不解气,停顿片刻,蓦然笑着道:“你以为,父皇真的疼爱你吗?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察觉这桩案子有诸多?蹊跷之处吗?他?不是不清楚,只是诸般权衡之下,仍是选择相信我?手上的证据……小六,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父皇手中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罢了,你昔日那些良师益友,如今都忙着与你划清界限呢,哦,对了,除了那个向来傻得出奇的十一,还替你去向父皇求过一次情,除此之外,谁也不愿帮你……”   他?俯身附在他?的耳边,如恶鬼般讥笑着,一字一句彻底摧毁他?的希望,“小六,你看,你背后谁也没有,没有人在乎你了……”   是,不会有人在乎他?了……   萧煜蓦然笑出了声,可恰在此时,一张蹙眉担忧的昳丽面容却骤然跃出了脑海,令他?不自觉睁开了眼。   似乎还有一人……   但她当不会记得他?太久吧,也不知等他?死后,她会不会给?他?敛尸。   想起?那日在柴门口听苏织儿亲手说的话,他?自嘲般扯了扯唇角,想必于她而言,还是他?死了更好,这样她便能如愿与她本就想嫁的那个铁匠长相厮守。   而不是守着一个没用的瘸子。   毕竟从一开始她便不是真心?想嫁给?他?的。   萧煜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神?志越来越模糊,似被逐渐拉入一片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看来这回,阎王爷终是愿意收了他?了。   正当他?复又闭上双眸,静静等死之际,却恍若听见一声揉着哭腔,焦急万分的“周煜”。   他?蹙眉睁开眼睛,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然很快又是一声,且愈发清晰起?来。   他?听得出来,是她……   伴随着喊声的还有零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站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甚至能听见那些人的说话声。   可他?藏身之处太过隐蔽,洞口狭窄且被草木掩盖,若非那头狼嗅到了他?的气息寻来,他?当是很难被察觉。   萧煜薄唇微张,可因着太过虚弱喉间发不出一点声响,他?垂首看了眼手上的匕首,思忖片刻,强忍着伤口的疼痛,用力?往洞口的方向抛去。   然那匕首并未被丢出去多?远,只落在洞口的杂草上,几不可闻的声响轻易被说话声吞没。   紧接着,他?听见外头有人劝道:“织儿,这一片我?们都已寻过了,周煜当是不在这儿,要不我?们去别处寻吧……”   片刻后,随着一声迟疑的低低的“嗯”,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听着那带着他?活下去的希望越来越远的声响,萧煜却并未流露出半分焦急,反释然地?轻笑了一下。   他?已努力?过。   但看来,是老天不想让他?活。   呼吸愈发艰难起?来,萧煜认命地?放松身子,倚靠着洞壁,试图让自己死得稍微好受些时,洞口掩盖的草木被扒开,突如其来的光刺得他?几欲睁不开眼。   “周煜!”   一个娇小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这道光里?,在稍一怔愣后,哭泣着向他?跑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萧煜感?受到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也不知是不是这份久违的温暖,燃了他?微淼的生志,竟化作一双手,再次将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他?生生拽了回来。 第25章 养伤   极北的沥宁, 纵然?到了四月间,春日的气?息仍是有些?微薄,午后没甚暖意的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扇照进来, 令缓缓睁开眼的萧煜蓦然有些恍惚。   他稍稍侧首, 便见?一人正半倚在?炕桌上,缝补着一件被撕破了口子的旧长袄, 她垂眸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衣裳, 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针,缓慢地抽拉着棉线。   炕桌一角搁着只缺口的粗瓷瓶, 瓶中插着两朵小野花,娇小粉白的花朵映衬着女子温柔的眉眼,显得她愈发妍丽明媚。   萧煜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眼, 直到那厢似是感知到他的视线,缓缓抬眸看?来,他才颇有些?心虚般飞快避开了目光。   “夫君,你醒了!”苏织儿眸光一亮, 霎时喜道。   见?萧煜半撑着要起身,她忙放下手中的衣裳,上前?制止,“你别乱动, 你伤得很重,且得好生休息着。”   她这夫君也是命大,被寻到时半边身子血肉模糊,流了那么多血,几乎没了气?息, 竟也强撑着活下来了。   “你已睡了一天一夜了,刘大哥将你背下山后, 村里给人瞧病的张婆说你大抵活不成了,是牛三叔将他藏着的一株几十年的山参拿出来熬了,给你强灌下去,这才保住了你一命……”   见?萧煜薄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可却喉间干哑难以出声?,苏织儿忙下炕自灶房倒了碗热水来,垫高了枕头喂给他喝。   温热的液体入了喉,萧煜的嗓子才舒服了些?,他清咳了几声?,想起昏迷前?看?到的一幕,哑声?道:“你进山做什么?”   深山里危险,而且前?头才遇了狼,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当真?是不怕死吗?   见?他还?有气?力蹙着眉头质问她,苏织儿不由得舒了口气?,看?来他的状况比她想像的还?要好些?。   苏织儿当然?怕死,比谁都怕,可她也怕,他就这样再也回不来了。   她之?所以入那深山,一则确实是担心萧煜,但她终究也是自私,不希望因着此事?而愧疚终身。   但她不可能?全然?说实话,须臾,只微垂下眼眸,“你是我?的夫君,我?如何能?不去,何况我?们新婚才不过多久,我?可不想当寡妇……”   萧煜凝视着她略带伤感的面容,薄唇微抿,顿了顿,又低声?开口:“你怎知我?在?那儿的,那时我?分明听见?……”   听见?他们已经离开了。   “我?也不知。”想起那日的情形,苏织儿也觉得颇为奇妙,“许是直觉吧,我?总觉得你在?那儿,走了几步,便又回来看?,结果在?洞口发现了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后来就寻到了你……”   言至此,她忍不住勾唇而笑,“如今看?,我?的直觉还?挺准的,就好像谁在?引着我?往那厢去似的……”   不过也幸得她发现得及时,若是再晚一些?,只怕再来十株山参,她这夫君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萧煜闻言长睫微垂,沉思片刻,唇角倏然?露出浅淡的苦笑。   看?来,是老天不愿收了他。   正说着,苏织儿隐隐嗅见?自外间飘进来的香气?,蓦然?想起什么,柔声?问:“夫君,你可饿,我?煮了粥,在?锅里熬着呢,我?给你盛些??”   听那厢低低“嗯”了一声?,她掀帘出了内间,揭开锅盖,舀了半碗熬得正好的粝米粥。   躺着喝粥也不便,苏织儿本想进屋就将人扶起来,不曾想端着粥入内时,那人已然?自己强撑着靠墙坐了起来,正垂首默默盯着自己身上各处被包扎好的伤口瞧。   不得不说,她这夫君伤得着实有些?重,除了胸背零碎的擦伤,右上臂和右边大腿也被那恶狼咬了两个血淋淋的口子,加之?他本就瘸的左腿,如今完好的似乎只有左边臂膀而已。   见?萧煜剑眉紧蹙,神色颇有些?复杂,苏织儿唯恐他心下难过,忙安慰:“幸好没伤着骨头,张婆说养一阵子当就能?好了,没什么大碍。”   她低头吹了吹滚烫的粥水,待稍凉了些?,才递给萧煜,萧煜下意识抬起惯用的右手,但一下牵动了上头的伤口,疼得他顿时蹙紧了眉头。   苏织儿见?状,迟疑道:“夫君,要不……我?喂你吧?”   萧煜抬眸看?了她一眼,却是决绝地道了一句“不必了”,转而用左手接过碗,弃了汤匙不用,只埋头沿着碗沿小口小口地轻啜起来。   倒还?挺倔。   苏织儿忍不住在?心下嘟囔了一句,就听院外倏然?传来呼唤声?,她忙起身出门去瞧,只见?牛二婶同村中几个妇人一道正站在?柴门外。   她疾步上前?开了门,“婶婶们怎么来了?快进来吧。”   “不进去了。”几人纷纷推拒,站在?最前?头的牛二婶往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织儿,你家?周煜醒了吗?”   “醒了,才醒呢,劳婶子们挂念了。”苏织儿道,“可要进去看?看??”   “不了,他伤得重,我?们就不进去打搅他休息了。”牛二婶幽幽与身侧的张家?娘子对视了一眼,旋即将手中的东西塞给苏织儿,“婶子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是家?里的鸡这两日下的蛋,你别嫌弃,就当给周煜补补身子。”   她话音方落,站在?后头的几个妇人接二连三地上前?,将手里的腊肉,药材,菜蔬……尽数塞给苏织儿。   苏织儿诧异地看?着手上满满当当的东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我?不能?收,婶子们自己留着吃,我?家?夫君养一阵,自然?也就好了……”   “你就拿着吧。”牛二婶压住她伸过来的手,面露愧意,“我?家?那口子今儿去干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送来的,周煜的事?儿,大家?伙心里都过意不去,幸好他没事?,不然?啊,我?们这……”   说着,便是一声?长叹。   “是啊。”张家?娘子那婆母也跟着道,“我?们也没什么好表示的,也就只能?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来,聊表歉意,你若不收,便是不肯原谅我?们了……”   听得他们这般说,苏织儿无奈地抿了抿唇,对于?萧煜被独自抛在?那深山中,险些?没了性命一事?,她的确很愤怒,尤其是在?得知她那夫君还?放箭救了众人的情况下。   可她也清楚,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她亦不例外,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做出那样的选择,也算无可厚非。   同居于?一个村子十数年,苏织儿对这些?村人们再了解不过,他们虽都有些?胆小怕事?,且平素爱嚼舌根,最喜说三道四,但大多还?是心地良善的纯朴之?人。   她只得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无奈颔首笑道:“那……我?就替我?家?夫君谢过各位婶子了。”   见?她愿意收下,几个妇人都像是卸下了一口气?,离开时的神色都显得轻松了许多,然?苏织儿垂眸看?着手上的东西却是犯了难,虽说她是自作主张收下了,可毕竟遭了委屈受了罪的是周煜,再怎么着,她也不能?替他原谅任何人。   正当她站在?原地,苦恼该如何与她那夫君说道时,却听一声?“织儿”,循声?望去,便见?刘武提着个大包袱,不知何处入了院子。   “刘大哥。”   “织儿,周煜醒了吗?”刘武同牛二婶一样,开口就问起了她那夫君。   “醒了,才醒了一会儿。”苏织儿答。   “那便好,我?来……看?看?他。”   见?刘武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苏织儿纳罕地一拧眉,只觉他今日有些?奇怪,但并未多问,只客气?道:“刘大哥进去吧,眼下我?夫君正在?屋里喝粥呢。”   刘武点了点头,然?慢着步子跟着她踱到草屋门口,却是停了下来,吞吞吐吐道:“织儿……那个,我?有话想单独与周煜说,能?不能?……”   苏织儿将手中沉甸甸的东西搁在?灶台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二人之?间能?单独说些?什么,但见?刘武这副恳求的语气?,思虑片刻,还?是颔首道:“正好我?在?院中给菘菜浇浇水,刘大哥便自个儿进去吧”。   “诶。”得了她的应允,刘武搓了搓手心,旋即拎着手上的包袱快步入了屋。   此时,倚墙坐在?炕上的萧煜已然?听见?了外头的对话声?,他缓缓搁下手中的空碗,侧首看?去,便见?一人掀开草帘试探着往里张望。   与他目光相对的一刻,刘武明显僵了一下,旋即尴尬地扯唇笑了笑,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开口:“周煜,你醒了。”   他手足无措地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的,慌忙上前?将手中鼓鼓囊囊的包袱放在?了炕上,“我?是给你送东西来的,顺道来看?看?你。”   见?萧煜淡淡将视线落在?那包袱上,刘武解释:“这是狼皮,那日我?们同织儿一道上山寻你,回来时李叔就将那狼的尸首扛了回来,原想用此来祭神,后来我?们商量了一番,处理了尸首,只焚了它的血肉,剩下的这张皮毛想着还?是得交还?给你,毕竟是你亲手所杀……”   想起那日他们在?山中遇狼的情形,刘武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你的箭术……倒是颇为精湛。”   纵然?听到这般夸奖,萧煜神色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长睫微掀,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谬赞了,不过曾一时兴起,学过几年罢了。”   学过几年?   刘武并非傻子,不可能?看?不出来,以萧煜的水准怎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便能?练就的。   那日危急之?下,他可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镇定地抽走了村中猎户手里的长弓,利落地搭箭,拉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命中了那头死死咬住牛三叔手臂的狼。   能?做到这般动作娴熟,且精准无误,除却天赋异禀,定还?要长时间的勤学苦练才行。   刘武不禁深深看?了萧煜一眼,此人表面看?起来瘦弱,还?残了一条腿,像极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想到却是深藏不露,毕竟若非有几分身手,他怎可能?就凭一把匕首独自一人解决了那头身长足有六尺,用利齿就能?轻易将人撕碎的狼,生生撑到了他们上山寻他。   见?萧煜似乎并不愿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刘武也不多问,毕竟萧煜流人身份特?殊,过往定然?繁复,何况他今日来想说的,也并非这个。   他迟疑许久,方才开口,“织儿她……织儿她小我?四岁,我?们可谓是一块儿长大的。她自小便喜吃甜食,虽看?起来坚韧,但实则胆子小,特?别怕鬼,她也很喜欢花儿,瞧见?山间河畔的花儿常是要看?上好一会儿,只是她命苦,她阿娘去得早,她住在?她舅舅家?,还?要常遭她舅母欺负……我?没用,帮不了她……”   他碎碎道了许多,又沉默下来,随即咬了咬牙,似是鼓足勇气?般看?向萧煜,“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一直很喜欢织儿,若你没有娶她,不久后,我?攒够了银两,定是会去顾家?向顾叔提亲的……”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极低的笑在?屋内响起。   萧煜靠墙而坐,心下自不会因听到这番话而生出半分怒意,毕竟他不是不知道此事?,也自认为并不在?乎,只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人真?的敢光明正大对一个丈夫说爱慕他的妻子,不免觉得有些?荒唐好笑。   然?开口间,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日还?要凉,“怎的,你同我?说这些?,是觉得你更了解她,与她更般配,希望我?将她让给你吗?”   见?他剑眉微挑,含笑静静看?着自己,刘武慌忙否认,“自然?不是。”   “何况织儿也不是说让,就能?让给我?的……”刘武失落地垂下眼眸,“她自小便死心眼,只消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轻易改变,就像她将你视作了她的夫君,就会死心塌地只认你一人。”   那日在?山洞中,看?到苏织儿抱着奄奄一息的萧煜哭得哽咽难鸣时,刘武便明白,纵然?苏织儿对她这夫君并无男女之?情,可心底里也已经认定了这个人,至少将他视作了自己重要的家?人。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刘武抿唇苦笑一下,“虽我?也不是织儿的亲人,没有资格对你说这些?话,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对织儿好,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望你莫要轻易负了她。”   看?着刘武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萧煜双眸微眯,他并不像他这般对苏织儿用情至深,甚至两人之?间似乎根本牵扯不到所谓辜不辜负一事?。   他自也无法给他什么承诺。   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并非苏织儿的谁,他也大可不必向他承诺什么。   萧煜本不想应刘武的话,可默了默,还?是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见?他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刘武微一蹙眉,似乎并不满意他的答复,还?欲再说什么,却听一道娇柔清亮的声?儿骤然?响起。   “刘大哥,可要喝碗茶水?”   苏织儿在?外头等了许久,到底耐不住好奇,将草帘掀开一些?,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向内张望着。   刘武只得将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腹中,随即笑道:“不必了,我?娘还?在?家?中等我?用饭呢,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冲炕上的萧煜微一颔首,快步出了屋。   作为主人家?,苏织儿自得将他送出柴门外,却见?刘武走了几步,复又折返回来,肃色道:“织儿,若往后周煜待你不好,你尽管告诉我?,我?定会帮你好生教训他。”   她闻言稍愣了一下,旋即抿唇轻笑,只道了句“多谢刘大哥”。   刘武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她可不担心她那夫君苛待于?她,而且,为着那可怕的流言,她也不能?与刘武走得太近。   眼看?着刘武远去后,苏织儿才折身回了内屋,她边收拾起炕桌上那只空了的粥碗,边用余光去瞥萧煜,似是随口般问道:“夫君,刘大哥同你说什么了?”   她心头痒痒,实在?很想知道。   萧煜闻言未答,只微微抬眸,将视线定在?苏织儿身上,若有所思。   他听得出来,那铁匠方才所言,似乎句句都在?道放弃,却又句句透露出浓重的惋惜与不甘,若非那时她进来打断了他,他猜想他当是还?会对他说些?警告的话。   他甚至觉得,若将来被刘武得知他对苏织儿有半分不好,他怕不是会直接上门来抢人。   思至此,萧煜不自觉压了压唇角,虽知可能?性不大,但心下依旧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   可若真?来抢……   她……会跟他走吗?   苏织儿被他盯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不由得心生紧张,虽说她自认问心无愧,但仍不免担忧那颇有些?鲁莽冲动的刘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咬了咬唇,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大哥他……究竟说什么了?”   见?她满目不安,萧煜微挪了挪靠得有些?酸累的身子,面不改色道:“没什么,不过来送些?东西。”   送东西?   苏织儿这才注意到炕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大包袱。   她好奇地伸手解开系结,随着麻布的敞开,里头露出一大团毛绒绒的物什,苏织儿细看?之?下,骤然?眼前?一亮,“这……是狼皮?”   不必猜,苏织儿都能?想到,这当属于?萧煜亲手猎杀的那头狼。   她用指腹轻轻在?油润发亮的皮毛上拂过,感受这厚实柔软的触感,忍不住感慨,“这个……应当值不少钱吧?”   纵然?她并未明说,可萧煜仍是轻易看?破了她的心思,唇角泛起浅淡的笑。   “找机会卖了吧,此物留着也无大用。”   此言正衬了苏织儿的意,她霎时惊喜地看?来,唯恐他反悔似的,忙点头道了声?“好”。   虽她也不知,这张皮毛究竟值多少钱,但应当能?卖好些?银两。如此,离攒够盘缠去京城寻她阿爹,就又近了一步。   只苏织儿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她便没了心思惦记卖这皮毛,因着她这重伤未愈的夫君更让她感到头疼。   苏织儿觉着,这世上大抵是没有比他脾气?更犟的人了。   分明伤得这般重,可事?事?都不愿求人,只想着法子自己扛。   纵然?右臂受伤难抬,他还?是强忍着自己穿脱衣物和换药,甚至改用了左手握筷进食,初时确实有些?不灵活,可不过两日,他便能?轻而易举夹起盘中的菜。   这也就罢了,他腿伤不便,苏织儿还?特?意同他道,若是内急,唤她扶他去茅房便是。   可好几日她偏是没等到过他开口,若非那日她自河边浣衣回来,亲眼看?见?他拄着根长木棍,拖着一瘸一伤的腿,扶着草屋的墙面费力地往屋内挪,她还?真?快当他是没有三急的神仙了。   苏织儿很想同他道不必事?事?自己撑着,她姑且也能?帮上几分,可看?着他一惯冷淡的模样,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到底强忍着没有说。   是日,用过晚饭,她如往常一般收拾起碗筷,又打了盆热水搁在?内间炕桌上供萧煜擦洗,转身出去了,只等一会儿刷洗完了碗盏进去拿便是。   然?正收拾着灶台,却听“哐嘡”一声?响,她陡然?一惊,忙掀帘去看?,便见?萧煜半敞着衣裳坐在?炕上,地上一片水渍,一只铜盆正倒覆着落在?炕边。   乍一瞥见?他衣衫不整的样子,苏织儿双颊一红,慌忙背过身去,她局促地捏着衣角,少顷,低声?问道:“可需我?帮忙……”   然?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却是没等到任何回应,疑惑地侧首看?去,便见?她那夫君已艰难地挪到了炕边,正俯身去够落在?地上的铜盆,他薄唇紧抿着,似在?努力隐忍动作间伤口被牵扯的疼痛。   见?此一幕,不知怎的,苏织儿陡然?有些?气?闷,分明她就站在?这儿,只消他开口她便能?帮他,可他却始终一声?不吭,仍是宁可忍痛自己来。   她微沉下脸,上前?快他一步拾起那铜盆,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复又舀了盆热水来。   她将铜盆搁在?炕桌上,便见?那人与她四目相对之?下,生硬地道了句“多谢”,旋即将巾帕放入水盆中,显然?要继续擦洗。   萧煜搅干了巾帕,然?抬首看?去,便见?苏织儿站在?他面前?,竟是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伸手欲抽走他手上的巾帕,“我?帮你……”   “不必。”萧煜霎时收紧掌心,眸光坚定道,“我?自己可以!”   苏织儿拽了拽巾帕没能?拽动,看?着他这副倔强甚至可以说是执拗的态度,只觉愈发恼火,多日积攒的怨气?到底在?这一刻忍不住爆发了。   “我?知你忍一忍定然?可以,可若是我?帮你,你何需这般艰难。”她说着,瞥向萧煜受伤的右臂,许是方才他勉强去捡那铜盆扯裂了伤口,已有鲜血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袂,一时间她语气?中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幽怨,“而且你若乖乖躺着休息,不这般逞强,兴许也不至于?好得这么慢。”   萧煜看?着苏织儿扁着嘴,蹙眉不悦的模样,并不明白她为何会这般生气?,沉默半晌,只淡淡道了一句:“我?习惯了……”   自几个月前?被奄奄一息地扔上前?往沥宁的牛车开始,他便始终一人撑着,虽押解他的差役开始时还?会给浑身是伤,几乎不得动弹的他上药喂食,但不消几日便彻底丧了耐心,常是将药瓶和饭食一扔,任他自生自灭。   他几乎是靠着仅存的生志和毅力,让自己从开始只能?像废人一般躺在?车上,到艰难地拄拐站立,最后能?顺利瘸着腿行走,期间纵然?无数次狼狈地跌倒摔落,打碎碗盏,他也不曾,亦不可能?开口求那些?常对他冷嘲热讽,刻意刁难的差役半句。   既得从前?不会求,如今的他亦不会寻求苏织儿的帮忙。   看?着他言语间毫无波澜的眼眸,苏织儿心下倏然?有些?闷疼,难以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一人受伤苦撑视作理所当然?。   她朱唇微抿,忍不住低声?询问:“求他人帮忙,是会让你觉得很丢人吗?”   萧煜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颇有些?复杂。   苏织儿说对了一半。   他之?所以始终不愿向她开口,确实是因着他那毫无意义的自尊,可也不仅仅是如此。   没人愿意伺候他人,想必她也一样,其实,相比于?自尊心,他承认是更不想看?见?她厌烦之?下,对他露出同那些?差役一般嫌恶的眼神。   他极不喜那样的眼神。   见?他薄唇紧抿,久久没有应声?,苏织儿只当他是默认了。   她思虑片刻,猛然?抬手拉下萧煜半边单衣,趁着他因着惊诧失神之?时,一下抽走了他手中的巾帕,旋即利落地上炕跪坐在?了他的身后。   “这身前?你能?擦着便自己擦吧,但后背总是艰难些?,我?帮你。”她唯恐他不愿意,旋即用埋怨的语气?道,“夫君你再拖拉,这天儿可都要黑了。”   虽嘴上这般说,可直视着男人裸·露的上半身,苏织儿臊得耳根发烫,只能?一个劲儿在?心下劝自己也不是同一回瞧,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何况他们可是夫妻。   这般想着,她忍着羞将巾帕落在?男人满是新旧伤痕的肩背上,缓缓擦拭着。但幸好这人虽僵硬着一下挺直了背脊,但并未再拒绝阻拦她。   苏织儿算是明白,面对这般犟的人,你就得比他更强势,方才能?压得住他。   擦拭完了后背,余光瞥见?萧煜右臂上已然?被血染红的布条,她搁下手里的巾帕,也不问他同意与否,径直转了方向,面朝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那包扎的布条。   萧煜这教狼咬伤的地方苏织儿只他被救回来的那日看?了一眼,当时便被这血肉模糊的伤口弄得腹中一阵阵泛呕。   虽说如今这伤口已然?结痂,教之?先?前?长好了许多,可毕竟是被生生咬下了一块皮肉,依然?狰狞可怖,触目惊心,令苏织儿忍不住蹙起了眉。   她取了搁在?窗台上的小瓷罐和干净的布条,先?在?裂开出血之?处撒了药粉,旋即才轻着手脚替他缠好了新的布条。   包扎完,她偶一抬眸看?去,便见?萧煜正紧抿着薄唇,面色略有些?苍白。   往裂开的伤口上撒药,苏织儿想想便知道会有多疼,真?亏得他能?一声?不吭强忍下来。   瞥见?他额上泛起的一层密密的汗珠,苏织儿下意识捏住袖口抬手替他擦拭。   萧煜猝不及防,眼见?女子窈窕柔软的身躯靠近,一时惊得怔在?那里忘了躲闪,苏织儿替他细细拭完了汗,方才反应过来,亦是愣住了,她跪坐在?萧煜面前?,袖口尚且还?贴在?他的额上。   他们似乎还?是头一回挨得这般近,鼻尖几欲相碰,苏织儿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男人略有些?粗沉的呼吸在?她耳畔回响,无措地一低眉,便一下撞进他鸦羽般的长睫下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那紧紧盯着她的眸中似有暗流涌动,蕴着些?许她看?不懂的东西,不知怎的,苏织儿呼吸微滞,一颗心陡然?跳得厉害。   她慌乱地退开,本想起身下炕,可或是蹲坐了太久,竟是一时双腿发麻,不仅没能?站起来,还?整个人一个不稳骤然?向前?扑去。   不出意外,苏织儿自是扑到了她那夫君身上,感受到自己的脑袋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她顿时又羞又窘,然?垂眸间,瞥见?她下意识搭在?男人腰腹处的手,又不由得微怔了一下。   先?前?,她设计迷晕他的那一夜,也曾解开过他的衣裳,但那时他瘦削得厉害,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两侧突出的肋骨,可相较于?近一月前?,如今的他好似壮实了不少。   连腹上的肌肉轮廓也比从前?清晰了许多。   看?着那腰腹上分明的线条,本该急着起身的苏织儿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了须臾后,不仅没缩回手,竟还?鬼使神差地张开五指,好奇地在?上头抚了抚。   头顶骤然?响起一声?闷哼,当她双眸微张,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时,一只大掌猛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嗓音低沉中带着几分哑意。   他左手稍稍用力往上一提,迫使她抬眸看?向自己,旋即蹙眉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闷声?开口。   “好摸吗?” 第26章 进城   还不错……   听得这话, 苏织儿下意识答道。   这话自然未说?出口,她也?只忍不住在心下嘀咕了一句。   见男人似是能看懂她的心思一般眉心蹙了蹙,苏织儿登时磕磕巴巴地为自己找借口。   “我不是……我……我就是看见上头沾了脏东西, 替你擦擦罢了。”她佯作?问心无愧的模样, 旋即泰然起身端起炕桌上的铜盆,“水凉了, 我再去换一盆, 剩下的夫君你自己擦吧。”   她说?罢下了炕,没?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匆匆搁下, 复又疾步出去了。   可?纵然她假装得再镇定?,却从始至终都未敢抬首看?他的眼睛。   萧煜坐在炕上,盯着那个纤瘦曼妙, 仓皇掀帘离开的背影,垂眸看?向被她触摸之处,少顷,颇有些不自在地掩唇低咳了一声。   闹了这样窘迫的事儿, 苏织儿一时哪里还敢回屋去,她磨磨蹭蹭地将方才没?能刷完的碗盏反复洗了好几遍,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才掀开草帘蹑手蹑脚地入内。   那盆擦洗的水尚且搁在炕桌上, 她也?顾不得了,贴着墙一路摸到炕边,旋即飞快地脱鞋爬上去,鱼儿似的滑进棉被里。   苏织儿面墙而躺,将半张脸都埋在被褥里, 只消想到自己方才做的蠢事,热意?就止不住阵阵上涌。   她只幸得屋内没?有油灯, 不然要是被瞧见她这一张因过于?窘迫而涨得通红的双颊,她是真的没?脸见人了。   思至此,苏织儿忍不住抬起方才那只没?能控制住的右手,骂骂咧咧地用左手拍打了一下。   有甚好摸的,这下那人怕不是将她视作?没?有羞耻心的好色之徒了!   这能害死猫的好奇心如今可?将她自己给害惨了!   之后?几日,因着此事,苏织儿始终有些不敢看?萧煜的眼睛,连与他说?话次数也?少了许多。   她自是因着羞窘与不自在,然很快,她便察觉,她这夫君神色如常,似乎一点也?没?将那事放在心上,但也?亏得他这般,渐渐的,苏织儿也?就淡忘了。   萧煜受伤后?五六日,韩四?儿赶着牛车来送了一回米粮,得知萧煜受伤的始末,将里长狠狠训斥了一顿,但也?仅仅只是如此。   打成了亲,苏织儿觉得这位韩官爷来的时间隔得越发得长了,也?不大关?心萧煜的伤势,只不咸不淡问候了两句,便赶着牛车走了。   或是想着左右还有她在,出不了什么大事,她自是会?照料着。   他想得倒也?没?错。   不过萧煜的伤比苏织儿想象的好得还要快,离祭神过去十余日,他便能下地行走,甫一恢复些许,他就耐不住开始干活,初时是坐在木墩上,帮着她往灶膛中添柴,后?来没?过两日,便直接替她帮院子里的菘菜浇水了。   想到他的伤势,苏织儿本欲阻拦他,可?思及这人格外执拗的性?子,猜测他大抵是不想再继续无所事事躺在炕上,让她替他端茶送水才会?如此。   毕竟他始终是不大愿意?接受旁人帮忙的。   他养伤的这段时日,她也?只那一回强行替他擦了一次背,换过一回药。   后?头,只消自己能做到的,他仍是亲力亲为,丝毫不愿依靠于?人。   想着左右也?说?不通,苏织儿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去,不过重累的活她尽量揽着自己干,不让他碰,不然依着这人逞强的性?子,这伤怕是还得再拖上一阵还能好。   院子里近二十日的菘菜虽是稀稀疏疏,没?能长出太多,但幸得每一株都是绿油油的,长势倒是不错。   沥宁的土地干硬,这一小片菘菜地隔两三日都要浇一回水。   这日,见萧煜拿着瓢往木桶里舀水,苏织儿便知他又要帮自己干活了。她也?不阻拦,只想到他受伤不便提物的手臂,替他将装满水的木桶提到了菜地边,就自顾自忙活旁的去了。   虽说?这菘菜种得实在称不上多好,但能长出来苏织儿已是心满意?足,也?算尝到了些许甜头。   打完了这菘菜的主意?,看?到牛三婶家的院子,苏织儿又起了旁的心思,她蹲在角落里,将几根长木条绑在一块儿,意?图做成一个架子,插在院子角落里,为种豇豆做准备。   虽听牛三婶说?这也?是个好养活的,但苏织儿是头一回种,能不能种出来尚且不得而知,不过总是要试试才知道结果。   她正拿着麻绳埋头绑着木条之时,却见一人缓缓走近围篱,笑着对她道:“呀,织儿,你家周煜都能下地干活了,身子应当好了许多吧。”   苏织儿抬首看?去,才发现是张家娘子和她那婆母。   “是啊,好多了。”苏织儿道,“多亏了婶子给的药,我家夫君才能好得这般快,我还要谢谢婶子您呢。”   “嗐,谢我做甚,也?是你家周煜身体底子好,不然哪会?恢复得这般快。”张婶说?着,伸长脖颈望向在院中干活的萧煜,提声关?切道,“我说?周煜啊,虽说?你这身体恢复了些,但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可?得再好生将养一阵,莫要累着。”   萧煜闻言抬首看?来,但并未说?话,只神色冷淡地冲张婶微一颔首。   与萧煜相处久了,苏织儿已然清楚她这夫君就是这般性?情,但落在张婶婆媳眼中,像极了他生气不愿搭理她们。   见张婶和张家娘子面露尴尬,苏织儿忙转移话题:“婶子,你今日若不过来,我还正想去找您呢,我家中有张狼皮,留着也?无用,我和我夫君就想着卖了,还能换些钱使,可?这事儿我也?不懂,但张大哥应当清楚,就想劳烦您给问问他平素都是将皮毛卖到哪儿去。”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张婶爽快地答应,“回去我便问问我家大郎,待问清楚了,明儿就来告诉你。”   “诶,多谢婶儿。”   苏织儿目送张婶婆媳远去后?,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萧煜,她沉思片刻,提步走到他身侧,提了快见底的木桶重新舀满了水回来,旋即似是无意?般道:“张婶她们都是热心肠的人,夫君你苏醒的那日还同村里的婶娘嫂子们一道送来了好些东西给你,我们这两日吃的鸡蛋便是牛二婶子给的,你用的补血益气的药材也?是张婶送来的……”   她抬首瞄了萧煜一眼,顿了顿,小心翼翼问:“祭神那事儿,夫君你……可?还在生气?”   萧煜静静听着苏织儿说?话,手中舀水浇洒的动作?却是未停,他沉默片刻,方才语气平淡道:“没?有,我从未放在心上。”   他早已看?惯了人性?的凉薄,何况他也?明白,求自保不过人之本能,那些村人的举动教?之他从前经历的令人寒心彻骨的背叛,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压根没?有生气的必要。   苏织儿打量着他的言语间的神情,不由得稍松了口气,虽说?她这夫君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能这般淡然地说?出口,大抵是真的不在意?,何况他也?没?有丝毫同她撒谎的缘由。   她也?不是不愿让萧煜生气,谁遇到这种事都会?难以忍受,毕竟可?是差点丢了性?命。只她想得到底更现实些,到底是同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且多数村人都因那事心怀愧疚,且尽力表达了歉意?,闹的太僵总归不大好。   思至此,苏织儿骤然想起什么,忍不住扁了扁嘴。   当然,除却她那个蛇蝎心肠的舅母,先前居然能说?出那样恶毒的话来,实在没?有来往的必要。   翌日一早,苏织儿才起身,张家娘子便匆匆登了门,将昨日自她夫君那儿问得的结果告诉了她。   言罢,她看?了眼在灶房中烧火的萧煜,迟疑着问:“织儿,你想什么时候去,自个儿去吗?”   苏织儿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再过几日便去……我自己去,我夫君的伤势还未大好呢。”   张家娘子闻言蹙了蹙眉,面露担忧,“织儿,你一个女?子,背着那么大包的东□□自去县城只怕是有些不安全?,要不然你问问村里有谁最近要去县城的,你跟着一道去,也?能安心些。”   张家娘子这话不无道理,这外头到底乱,不知道会?逢着什么事儿,就算不带上那副狼皮,她一人独自进城也?有些危险,不然上一回去镇上她也?不会?特意?蒙了面。   苏织儿烦忧地皱了皱眉头,旋即颔首道了句“好”,冲张家娘子道了谢。   后?头几日,她确实照张家娘子提议的做了,可?县城那般远,闲来无事,谁家会?花钱坐车去那里闲逛。   直过了五六日,见仍寻不着同行之人,苏织儿只得作?罢,再等下去,他们可?真要坐吃山空了。   先头韩四?儿给的二钱银子,除却去镇上那次的花使,这段时日为着给养伤的萧煜好生补补,苏织儿还两次托去镇上的村人买了肉回来,如今只余寥寥几十文。   实在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日用晚食,苏织儿将明日要去县里卖皮草一事同萧煜提了,他平静如水,只低低应了一声,便算是知晓了此事。   翌日一早,天未亮,苏织儿就起了身,她拿了昨夜特意?多烙的一个野菜饼用布包好塞进装皮毛的大包袱里,抽出怀中的麻布正欲挡住脸,却见萧煜掀帘而出,提起那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低声道了句“走吧”。   苏织儿捏着麻布怔愣在原地,就听他又道:“你不是说?再晚就赶不上车了吗?”   听得这话,她诧异地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悟不过来他的意?思,须臾,低声道:“夫君你不必送我的,我自己能去……”   “我随你一道去。”   他低沉醇厚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一时令苏织儿问不出他究竟为何要去这话。   “可?你的伤……”她迟疑地看?向他受伤的右腿。   “已然无碍了。”萧煜似不欲说?太多,只又道了一句,“走吧。”   见他提着包袱走在前头,右腿确实已经行动如常,苏织儿也?不好阻拦他。   只有些奇怪,一向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致的人今日怎的突然要同她一道去县城。   难不成是担心她一人危险?   这个想法在苏织儿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她否了。   怎么可?能,看?他平素对她不咸不淡的态度,实在不像会?这般细致到在乎她安危的。   许是真的只是想去县城逛逛罢了。   想通的苏织儿扯唇笑了笑,旋即快步跟上了前头的萧煜。   去县城的牛车大抵四?日来一趟,赶车的老汉天不亮便出发前往各个村口接去县城的人,去一趟一人需得五文。   待苏织儿和萧煜赶到村口,刚巧瞧见那老汉驱车前来,车上尚且没?人,苏织儿忍痛递去十个铜板的车钱,便随萧煜一道坐上了牛车。   她取出包袱里唯一一个野菜饼掰开,将大的一半给了萧煜,剩下的则自己吃。   她压根没?想过萧煜会?跟着一道来,昨日做晚食时便只多做了一个,两人吃姑且只能垫垫肚子。   真不行,等到了县城就再买些便宜的吃食,如今只盼望他们手上这张皮毛能卖出个好价钱了。   如今这一路有人相伴同行,苏织儿自也?不必特意?遮住脸,似上回去青水镇一般随时提神警惕着。   心情甫一放松,困意?也?跟着席卷而来,她本不想睡,可?奈何这去县城的路途长,颠簸间她仍是止不住缓缓阖上了沉重的眼睑。   眼见苏织儿逐渐将身子倾斜过来,萧煜并未出声,反微微坐直了身子,任由她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车上除了他们二人,半途还搭上了一个年轻的农户,世人都爱美色,苏织儿那张昳丽动人的容颜一下便吸引去了他的目光,令他这一路都忍不住频频投去视线。   此时见苏织儿睡去,农户更是盯着她那恬淡的睡颜看?得移不开眼,正当他目不转睛之时,却骤然觉得脊背一凉,微挪过视线,便撞进一双寒沉的眼眸里。   农户打量着眼前这个坐在牛车上却仍显得十分高大,颇具威慑的男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旋即讪讪地转头望向别处,再不敢看?。   那厢的萧煜亦收回视线,垂眸看?向身侧的苏织儿,见她缩了缩脖颈,似觉得有些冷,思虑片刻,干脆打开手边的包袱,将那张皮毛展开盖在她身上。   那厚实的皮毛挡住了四?下的寒风,给了苏织儿些许暖意?,让她紧蹙的眉目顿时舒展了些,睡梦中的她还以为躺在了暖呼呼的棉被里,舒服地蜷起身子,跟个猫儿似的。   萧煜眼看?她与自己贴得越来越近,娇娇小小的人几乎埋进了他的怀里,不由得周身僵硬,他略有些无措地半悬着手,丝毫不敢动弹。   然余光瞥见坐在车上的另一人,他薄唇微抿,旋即抬手拉高了那张皮毛,遮住了苏织儿的半张脸。   苏织儿几乎舒舒坦坦睡了一路,迷迷糊糊睁开眼,长睫微抬,却是陡然一惊,慌忙退到一旁坐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身上盖的狼皮,又瞥向端坐在一侧神色如常的萧煜,拧着眉头疑惑自己怎睡到他怀里去了。   正当她眼神飘忽,尴尬不知所措之际,却听一句低低的“到了”,转身看?去,果见那高大的县城城门近在眼前。   赶车的老汉将牛车停在了城门口,嘱咐他们若还要坐回去,需得在申时前赶到此处。   苏织儿笑着道了声谢,将皮毛重新裹进了包袱里,随萧煜一道往城西的一家皮毛铺子而去。   依着那张猎户所言,离兆麟村最近的就只有这家皮毛铺子,再远便要到州府去了。   可?潼盛府太远,去一趟需得三四?个时辰,当天不大可?能回来,还需在那儿留宿一夜,在苏织儿看?来,不过卖一张皮毛而已,实在没?有太大必要。   那皮毛铺子在城西一条繁华的街上,远远就能瞧见迎风招展的幌子。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不免有些忐忑,她捏着手中的包袱,提步跨进店内,便见柜台上站着一个正提步记账的男人,看?穿着气质当是铺子掌柜,那人闻声抬首瞥来,或是见他们二人衣衫破旧,神色极为冷淡,只开口问道:“来卖皮毛的?”   沥宁四?面环山,山中野兽众多,自也?不乏以此为生的猎户,作?为方圆十里唯一一家皮毛铺子,掌柜早已习以为常。   “是,我家夫君亲手猎得的皮毛,您给瞧瞧,值多少银两。”   苏织儿说?话间将包袱搁在柜上打开,露出里头那张狼皮来,掌柜本只随意?瞥了一眼,然下一刻却是双眸微张,闪过一丝讶色。   但他到底是做了多年生意?的精明人,飞速敛起那份惊诧,随即似是无所谓般道:“也?就如此,值个二两吧。”   二两!   苏织儿秀眉微蹙,虽不知行情,但这和张猎户帮她估的四?两银子差了足足一半。   想起张家娘子那日来时特意?嘱咐过她,道她夫君说?过,这家皮毛铺子的掌柜并非什么厚道人,常是喜欢欺生压价,让她千万提防着,莫被他给骗了。   思至此,苏织儿敛眉登时沉下脸道:“掌柜的,你可?再好生瞧瞧,这狼可?是我家夫君险些丢了性?命才换来的,这般大小的狼皮,只怕很难遇着吧。”   皮毛铺子的掌柜闻言打量起苏织儿,这双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她不过是不满意?价钱在虚张声势罢了。   他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今日还是头一回见这两人,想来不是什么正经猎户,这副皮毛怕也?只是偶然得之。   掌柜看?这两人的衣着,料想其压根不懂行情,他瞥向那副毛色油亮,不可?多得的绝佳皮毛,须臾,做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咬牙忍痛道:“罢了,看?在你们是初次来,也?是诚心来卖,便……给你们五两吧!”   说?罢,他试探着去看?对面女?子的反应,见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惊喜,不禁心下暗自得意?,看?来此事应是妥了。   听得这个价钱,苏织儿确实很意?外,因为这还比张猎户估的高了整整一两,有了这五两银子,可?够他们花使好一段日子了。   苏织儿咬了咬唇,对这价钱觉得满意?,但她也?不可?一人做决定?,还是转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萧煜。   皮毛铺子的掌柜已然对用区区五两便能收下这张价值不菲的皮毛胸有成竹,也?不免在心下嘲笑眼前这两个穷酸的乡下人俱是不识货的傻子,正当他迫不及待准备拿出钱完成这桩买卖时,却见始终默默不言站在女?子身后?的男人,一瘸一拐地上前,用手按住了那张皮毛,不动声色地往自己这厢挪了挪。   旋即抬首看?向他,用风轻云淡却又分外坚定?的语气道。   “这般成色的皮毛,若制成大氅售至京城,至少可?值二百两吧!” 第27章 买布   听得“二百两”这三个字, 苏织儿一时惊得舌桥不下,掌柜亦是瞬间变了脸色,不由得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来。   方才单看两人破旧的穿着, 并未太过注意, 如今再看,他才发现这个男人虽瘸了腿, 但样貌气质不俗, 尤其是那双言语间凌厉沉冷的眼眸和几乎没甚差错的估价,怕不是一般的乡下农户。   掌柜眉心微蹙, 见被戳破,语气登时凉了许多,就算萧煜说的是真的, 他也不可能承认,反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这两百两你是如何说出口的,但我这里收皮草向?来是这个价钱, 这副皮草也只值这个价钱。”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掌柜略伸手摊开?那张皮毛,指着边沿略有些嫌弃道:“你们自?己瞧,这皮毛未切好, 切口这般粗糙怕还会影响后续制衣,有没有人愿意收还是个问题,我能给这个价钱已是仁至义?尽!”   苏织儿哪里看不出?这掌柜根本是为了压价而在吹毛求疵,她气得两颊鼓鼓,正欲反驳, 就听身侧人不疾不徐道:“制衣时边沿本就需剪裁,纵然粗糙不平整也并无大碍。而且我杀这狼, 是用匕首竖直划破了它的咽喉,而非用箭射杀,狼皮上并未有其他破损,这般完整的皮毛应该十分少见吧。”   皮草行掌柜顿时被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一双眉头锁得紧,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人比他想得还要?难缠。   有萧煜在,苏织儿也颇有了几分底气,她下颌微抬道:“掌柜的既不是诚心想收这张皮毛,那就罢了,左右我们也不怕麻烦,听说这州府的皮草铺子给的还能更高些,去那儿总能卖个更合适的价钱,想必是抵得过这路费的。”   说着,她一把抱起柜台上的狼皮,对萧煜道:“夫君,我们走?!”   萧煜淡淡瞥了那掌柜一眼,便?一声不吭默默跟在了苏织儿身后。   然两人方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响起掌柜略带几分焦急的声儿。   “八两,我出?八两!”   苏织儿步子一滞,悄悄抬眸看向?萧煜,见他冲自?己缓慢地眨了眨眼,顿时意会?,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直到跨出?门槛,迫不得已的掌柜已然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你们想要?多少!”   一炷香后,苏织儿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走?出?皮草行,她神色紧绷,眼神警惕而小心地不停往四下瞟。   见她这副战战兢兢,左顾右盼的模样,萧煜忍不住道:“你这副样子,不明摆着告诉旁人来抢吗。”   苏织儿闻言贴近萧煜,开?口的声儿里都带着几分颤,“夫君,你可真?厉害,居然卖了这么多钱!”   萧煜垂首看着她那双闪闪发亮的杏眸里跃动不止的笑意,亦是不自?觉扬了扬唇角,不过嘴上却仍淡淡道:“不过十二两便?将你高兴成这样。”   “那可是十二两啊!”苏织儿感慨,“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那掌柜头一回被迫松口出?的八两已然震住了她,可没想到居然还能得到更多。   她牢牢抱住怀里的银两,只消想到能买好多好多东西,便?忍不住弯了眉眼。   苏织儿边走?边在心下琢磨该买些什么回去,却骤然听见空荡荡的腹中传来的响动。   萧煜自?也听见了,见她侧首尴尬地冲自?己笑了笑,抬眸看向?前头摆着的几处吃食摊子道:“我们先去寻个地方吃午食吧。”   苏织儿忙重重点?头,自?晨起到现在她只吃了小半个野菜饼,实在有些饿了。   虽得如今手上有整整十二两,但苏织儿也不敢随意挥霍,只在一个面摊坐下,要?了两碗清汤面,但想着有了钱好歹得奢侈一回,就让面摊老?板在里头多卧了一个蛋。   心满意足地吃完面,对于要?买的东西,苏织儿也盘算得差不多了,她询问萧煜的意见,那厢又是那句亘古不变的“都好,随你便?可”。   既得他这么说了,苏织儿也不拘着,径直带着他去买米面和肉的铺肆。   然走?到中途,她偶一侧首,才发现她那夫君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她纳罕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他正盯着一家布庄看,不待她开?口询问,那厢已转头定定道:“去买些料子做衣吧,便?当……是我赔给你的。”   听得“赔”这个字,苏织儿面露诧异,自?然懂是什么意思,先前萧煜进山,她将自?己的厚棉袄给了他取暖,但因着后头遇狼,慌乱之下那衣裳不知丢在了何处。   她倒是没在意,毕竟他可以差点?没了性命,只没想到他居然还将此事放在心上。   苏织儿本想开?口说“不”,毕竟家中的衣裳尚且能穿,不必浪费这个钱,然却见那人不由分说已阔步入了布庄,没给她丝毫拒绝的机会?。苏织儿见此,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经营这家布庄的是个女?掌柜,不同?于先前那个嫌贫爱富的皮毛铺子掌柜,这个女?掌柜倒是未介怀他们的穿着,很热情地迎了他们。   苏织儿盯着架上琳琅满目,颜色鲜妍的布料,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打她阿娘死后,她便?再没穿过新衣裳,一直穿的,都是顾兰穿破或是小了尺寸穿不上的。   不必想象,她都能知道架上这些料子做成衣裳穿上身能有多好看。   怔忪间,就听那女?掌柜问道:“客官想要?怎样的料子?”   “适合我家……适合我家娘子的。”   娘子……   乍一听到这两个字,苏织儿蓦然转头看来,这还是成亲这么久以来她头一回听萧煜这般称呼她。   分明她自?己每日“夫君”“夫君”喊个不休,可转而从萧煜口中听到“娘子”二字,她双颊发烫,只觉分外别?扭。   不仅是她,那厢亦是有些不自?在,萧煜低咳了一声,方才又道:“掌柜的可有推荐的料子?”   打这二人站在门口,便?吸引了女?掌柜的目光,毕竟以这对夫妇的容貌,也极难不吸引人的注意。   两人站在一块儿倒是一对璧人,只可惜这男人是个瘸的,但这也不算什么,看这人还能念着给妻子买布制衣,也算是个好夫君。   她转身在架上看了片刻,抽出?一匹尺头搁在柜上,笑道:“娘子肤白又生得美,这匹藕荷的料子我看着倒是极衬你。”   这匹料子的颜色着实淡雅好看,苏织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亦觉触手生滑。   然好看归好看,这般细致的棉料,只怕价钱并不会?便?宜。   正当她欲开?口想让女?掌柜换一匹次些的时,却听身侧人快她道:“这尺头我们要?了,掌柜的这里可有……做里衣的料子。”   苏织儿闻言不由得双眸微张,惊诧地看向?萧煜,脸上本就未褪的红晕愈发浓起来,好似抹了胭脂一般。   她的里衣穿了太多年,但随着身子抽条儿似的逐渐长开?,尤其是胸口那厢,确实愈发紧绷难受了。   每晚她都褪了外袍睡觉,也不知是不是教?他发觉了才会?提出?要?买里衣的料子。   女?掌柜见过太多客人,闻得此言,又见苏织儿通红着一张脸,面上顿时流露出?些许暧昧。   她熟门熟路地自?架上抽出?两匹尺头,指着其中一匹白棉料子道:“这布料软和,贴身穿着也舒服。”   说着,又指向?另一匹朱红的,唇角笑意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这料子娘子可做里头的小衣,我瞧着你和你夫君年轻,想是新婚,在上头再绣些鸳鸯戏水,并蒂莲花之类的,你夫君看着,想来也喜欢……”   苏织儿虽未经人事,但到底不是傻子,听得这话?,一时羞得只想寻个地方藏起来。   她偷着抬眼瞥向?萧煜,便?见他虽仍是那副漠然的模样,然神情亦颇有些不自?然。   纵然如此,他还是直视着柜上刚拿出?来的两匹料子,少顷,似是开?口欲言。   苏织儿直觉他想答应买下,忙开?口唤了一声“夫君”及时打断了他。   见萧煜转头看来,她薄唇微抿,余光无意往店外瞥了一眼,蓦然灵机一动道:“要?不你去对面书肆瞧瞧,这女?子挑选布料都需花费好长时间,我怕你觉得无趣……”   萧煜闻言本想说无妨,可见苏织儿轻咬着下唇,祈求般看着他的眼神,寻思她或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挑选做贴身衣物的料子,默了默,低声道了句“好”。   苏织儿目送萧煜远去,不由得松了口气,虽说那皮毛卖了十二两之多,可也禁不住他这般眼也不眨的花费。   她对着柜台上的三匹尺头思索片刻,随即歉意道:“掌柜的,这白棉料子我要?了,小衣我实在不缺,还有这匹藕荷的,颜色我不大喜欢,劳烦你再拿一匹素色些的……便?宜些的……”   听得这话?,女?掌柜哪里还不明白苏织儿的心思,她倒也不生气,毕竟她也不愿做那强买强卖的生意,且看这夫妇就不是富裕人家,自?是想着能省则省,便?含笑道了句“好”,转而去架上挑选料子去了。   苏织儿抬首随意在店内张望着,视线陡然定在一处,待女?掌柜抱着尺头过来,她开?口问道:“掌柜的,那做鞋的料子能否拿来给我瞧瞧?”   此时,对厢书肆。   萧煜依着苏织儿的话?,慢着步子踏了进来。   店内空荡没有客人,只角落里坐着个伙计,见来了人,登时起身来迎。   他也不在乎萧煜这一身打着补丁的衣袍,毕竟书肆这般地方,那些目不识丁的穷苦百姓根本不会?踏进来,会?走?进来的,想必也该是个书生。   何况萧煜这一身儒雅的书卷气根本掩不住,伙计只当他是那些埋头苦读,意图以科举一步登天的考生,殷勤地拿起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凑到他跟前道:“客官,这是最近抄录的邸报,虽说记的已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但您也知道,咱们沥宁这地方本就离京城远,传到这儿,就得这么长时日。这东西整个沥宁独我们店中有,只要?十文,您可需要??”   萧煜瞅了眼伙计手中的邸报。   邸报此物,原是京城向?各州县衙门传递朝廷政令消息之用,后逐渐演变,到了本朝,蒙□□帝隆恩,命人剔除其中绝密,重新抄录散至大徵各地,以便?百姓及时了解朝政动向?。   从前尚住在宫中的萧煜不需邸报就能随时知晓朝中变化,而如今,他亦不需什么邸报,因那些事早已与他无关。   他凉声道了句“不必了”,旋即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伙计还不死心,又拿了些有助科考的书过来,但见萧煜始终不为所?动,方才有些悻悻地走?开?了。   萧煜对这书肆中的书兴致并不大,因着那皇宫藏书阁中数以万计的书大多已被他阅览过,这书肆中也并无太多新奇的书册。   他只想着消磨一会?儿时间,沿着博古架一路往店内深处走?,便?听一阵细碎的说话?声自?里头开?了条门缝的房间内传出?来。   萧煜无意窥探,只他站立之处刚巧能瞥见里头情形。屋内有几个坐在圈椅上饮茶的男人,年岁俱在不惑上下,看一身规整的长衫和言谈举止,当是一些文人。   在书肆这般地方,聚集着一些谈经论?史,吟诗作对之人并不稀奇,萧煜淡淡收回目光,却听里厢幽幽传来的声儿。   “……毕竟这立储之事乃是国之重事,听说十日前,陛下已正式下旨册封三皇子为太子……”   萧煜脚步骤然一滞,少顷,唇间泛起浅淡的嘲意。   他是不是该恭喜他那位三皇兄,终是得偿所?愿。   “三皇子是中宫嫡子,舅父又是吏部尚书,立储本也是名正言顺,倒不意外……”屋内几人尚且谈论?得热烈,“对了,听闻我们沥宁新来的县太爷便?是得罪了这位曹国舅才会?被贬谪至此,那是个少年英才,二十有三便?被陛下钦点?为探花,本是鹏程万里,干霄凌云,但落到咱们这个地方,怕是前路堪忧啊……”   萧煜不欲再听,他转身朝书肆外而去,抬首便?见一人正拎着鼓鼓的包袱站在店外,看见他时,笑靥如花,脆生生唤了句“夫君”。   其实苏织儿已在外头站了有一会?儿了,但迟迟不敢进去。   她看着店内博古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册,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身上这件旧棉袄,颇觉得自?己与这处格格不入。   沥宁此地的百姓,少有读书的,平日里接触的都是柴米油盐,锅碗耕织,思的是温饱,行的是农事,哪里会?碰那些文人老?爷们才会?动的书籍。   此时见萧煜走?出?来,苏织儿亦是稍愣了一下,虽她这夫君同?她一样,衣着寒酸,但周身掩不住的不俗气度好似他本就该属于这里一般。   她心口忽得生出?几分滞闷难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何,但苏织儿并未多想,只笑着迎上去。   萧煜看了眼她怀中的东西,问:“都买好了?”   “嗯。”苏织儿点?点?头,“谢谢夫君。”   毕竟这些尺头花的可是他几乎用命换来的狼皮卖的钱。   萧煜不言,只朝那松松绑系着的包袱里看了一眼,旋即剑眉微蹙,“那匹藕荷的尺头,没有买吗?”   “哦……”见被他发现,苏织儿嗫嚅半晌道,“那匹的颜色花样是还不错,只是太不耐脏了些,不方便?干活,怕是穿的机会?也不多,何况脏了多让人心疼啊,还不若我现在买的这匹呢。”   见她含笑解释着,萧煜薄唇微抿,并未揭穿她,虽看出?她说这话?时的违心,但既得这是她的选择,他也不好反对。   左右他给她买料子,也是想补偿上回在山中丢了她的棉衣,及谢她这段日子的照料,反正她也已经买下了些,他多少也算是还了这份人情。   因着买尺头耽误了些时候,为了能赶上回村的牛车,二人匆匆去买了米面和肉。   苏织儿还特意买了些骨头,想着回去还能炖个骨头汤喝,让她这拖着伤腿陪她奔波了一日的夫君好生补补。   采置罢,苏织儿看了看天色,急得快步往城门口去,唯恐赶不上,却见她那夫君又停了下来。   这回他是停在卖糖的铺子前。   “可要?买些饴糖回去?”   见他转头问询,苏织儿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摇头,“不必了夫君,我们今天买的东西已够多了。”   何况饴糖这般零嘴,又不是非吃不可,何须浪费这个钱。   说罢,她继续往前走?,然走?了几步,却发现他那夫君仍停在原地未动。   “买一些吧。”他定定道,“你不是自?小喜甜吗?”   苏织儿闻言疑惑地蹙了蹙眉,她确实钟爱甜食,可此事她当是不可能对他提过才对。   他是如何知晓的。   正当她不解之时,便?见她那夫君已自?顾自?入了糖铺,没一会?儿就用方才买米面找的零钱买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饴糖出?来了。   他将饴糖塞进她的怀里,这才低低道了句“走?吧”。   苏织儿立在原地,盯着那包饴糖愣了片刻。   虽说她很高兴他给她买了饴糖,但她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她这夫君态度强硬,似乎是非要?给她买不可。   若说这衣料是赔她的,但给她买饴糖又是什么由头。   单纯因着她喜欢吃?   她怎觉得他好像在跟谁较劲似的。   苏织儿拧了拧眉,旋即忍不住笑起来。   不会?吧,应当是她的错觉吧……   因着临时买糖又花费了些工夫,他们赶到城门口时已然过了未时,苏织儿本还有些担忧,可瞧见仍等在城门口的老?汉,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也是,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便?是十文的车钱,老?汉缘何不做这个生意,自?是愿意再多等一会?儿的。   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暮色四合,二人才有些疲惫地抵达了兆麟村。   然甫一下车,苏织儿就听一阵村里锣鼓喧天,煞是热闹。   她好奇地一路走?去,便?见方家院子被村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门口系着几匹马,里头还站着三个衙役打扮的人。   苏织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拦了正欲入内的孙婆婆问道:“婆婆,这是出?何事了?”   “嗐,能有什么事儿啊,好事儿呗。”孙婆婆笑道,“方家的升哥中了!这不官府的人到他家报喜来了。”   方升中了!   苏织儿抬眼看去,果见那方大娘站在院中笑得合不拢嘴,正向?来道贺的村人们发喜钱。   忆起上回在破庙约见方升时险些被他轻薄的事儿,苏织儿面色沉了沉,想着他中举也与自?己无关,便?自?顾自?提着满手的东西与萧煜一道回草屋去。   可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向?来不喜她的方大娘在院中远远瞥见了她的身影,说话?的声儿骤然大了许多,清晰地飘进了苏织儿的耳中。   “……我早知我家升哥儿出?息,定能考中,往后啊我也不必操心,多的是大户人家的好姑娘排着队想嫁给我家升哥儿呢,想想有些人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居然还妄想着勾引攀附我家升哥,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28章 发觉   苏织儿?哪里觉不出这话根本就?是在说给她听, 虽先头?在破庙她说她只是为了不去孔家想让方升帮她逃跑,但方大娘根本不信这话,至今还觉得她就是为了当那秀才娘子而做出不要?脸的?事。   她也不欲理会, 毕竟她总不能因着气不过, 这个时候冲进院子里同方大娘撕打在一块儿?吧。   苏织儿?权当?没?听见,只抬首看向萧煜, 柔声问道:“夫君, 今日也晚了,我们便简单熬些菘菜肉丝粥喝, 可?好?”   虽得那厢并未指名道姓,可?萧煜瞥见苏织儿在听得那话时面上一闪而过的?难堪,便知那妇人说的?就?是她。   他?只做不知, 微一点头?,低低道了声“好”。   此?时,方家院内,那正春风得意的?方大举子方升被三个前来报录的?衙役簇拥着出了屋, 恰也听到了这话。   他?下意识往院外看去,果见那苏织儿?就?站在围篱外的?小道上,只一眼,方升便不由得眼前一亮。   虽素来知晓苏织儿?容貌姣好, 可?教之上回相见,她似更美了些,原先的?她略显瘦削,但一月不见,如今却是丰润了许多?, 身姿窈窕,纤秾有度, 面色红润若春日桃花,娇艳得令人移不开眼。   方升一时看呆了去,然下一刻,瞥见苏织儿?笑靥如花地?抬首与身侧那个体型高大但行走间一瘸一拐的?男人言语,他?面色微沉,不禁蹙眉纳罕。   这人是谁?   怎与苏织儿?这般亲密?   方升疑惑之际,那厢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倏地?侧首看来,不过在与他?对视的?一刻,却是眸光似冰,微微眯起了眼。   不知怎的?,方升后颈一阵阵发?凉,顿觉怵得慌,当?他?忍不住在心下猜测这男人的?身份时,院中的?村人已纷纷围拢过来,争先恐后与他?道喜,他?只能忍着烦躁笑着一一应下,暂且搁置此?事。   然到了夜里,待凑热闹的?村人们尽数散去,方升复又想起了苏织儿?一事。   屋内点着油灯,他?那母亲方大娘正热火朝天地?收拾着家中的?物什,一边整理,一边嘴上还在不住地?感慨她儿?出息,再过两天便能让他?们全家搬到镇上宽敞的?三进宅子里住了,再也不必挤在这破房子里。   方升分?外在意白日看到的?一幕,但也不好明着问,思忖片刻,只看向方大娘道:“娘,我去赶考前同你说了织儿?约我去破庙的?事,你后来不会为难她了吧?”   一旁的?方大娘正将自?己做了一半的?针线往包袱里塞,闻言顿时没?好气道:“她做出这般不知羞耻的?事,我教训她一下,又怎么了!”   她顿了顿,旋即冷哼一声,“你是不知道,她有多?不要?脸,分?明还是个姑娘家,居然靠着她那张狐媚脸四处勾搭男人,甚至连村子里新来的?流人也不放过,未出嫁就?将身子给了那人,还与他?成了亲呢!”   “成亲!”方升惊呼。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未婚男女怎可?能这般毫不避讳地?在路上并肩而行,定是关系非同寻常。   但此?时被证实,方升仍忍不住在心下发?出一声冷笑。   流人?   她竟宁愿委身于一个瘸腿的?流人,当?初在破庙也不愿让他?触碰分?毫。   见方大娘因着他?过于激烈的?反应而疑惑地?看来,方升强压下心底愠怒,低咳一声,转而放缓了语气,只作诧异道:“她怎的?这么快就?成亲了?”   方大娘闻言理所当?然道:“不成亲又能怎的?,那流人可?是连婚契都从官府弄来了,不过也亏得那婚契,不然啊,她现在当?是在那县城孔老爷的?院子里呢!”   “孔老爷?”   还能有哪个孔老爷,方升自?然知道他?娘指的?是沥宁的?孔乡绅,但此?事又与那孔乡绅有何?干系?   “哦,这事儿?啊,我也没?同你提过,先前你忙着考试,这些个乌七八糟的?我哪好同你说的?,就?怕扰着你……”方大娘道,“就?是先前孔乡绅看上了那丫头?,要?买那丫头?过去做妾,孔家来接人的?那天,可?热闹了,那丫头?拿着匕首寻死觅活,就?是不肯去。后头?还是那流人拿着婚契,说他?们已是夫妻,孔家要?是硬将人带走,就?是强抢民妇,这才将人给吓退了……”   原还有这么一桩事……   方升还是头?一回听说,想起破庙那日苏织儿?奇怪的?反应,他?双眸微眯,骤然间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夜她一直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带她走,原是想借他?的?手逃过去孔家做妾的?厄运。   根本不是真?心想跟了他?的?,故而才那么不愿委身于他?。   思至此?,方升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可?怎的?她在他?面前装得这般冰清玉洁,宁死不屈的?样子,却转而与一个落魄的?流人有了首尾!   难不成他?竟连个流人都不如吗!   如今他?可?是堂堂正正过了乡试的?举子,便也等于有了做官的?资格,那流人算个什么东西!   方升掩在袖中的?手恼怒地?攥紧成拳,少?顷,眸光一亮,脑中倏然闪过一种可?能。   既得苏织儿?是为了摆脱孔乡绅,当?初才刻意勾引他?去破庙,意图让他?带她逃跑。   那那个流人呢?是心甘情愿娶的?苏织儿?吗?   方升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一般,唇角微勾,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缓缓摩挲着指腹,转而看向方大娘,问道:“娘,明日家中置席宴请村里人,织儿?和她夫君你也一并叫来吧……”   “叫他?们来做什么,多?晦气啊!”方大娘显然不大乐意。   “都是一个村儿?的?,其他?人都叫了,你偏不叫他?们,让他?们的?面子往哪儿?搁,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如今织儿?都成亲了,那些事你没?必要?再放在心上。”   方大娘看着自?己宝贝幺儿?这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唉,你就?是这样,自?小菩萨心肠,就?是太良善了些,罢了,明儿?我托人去说吧,我自?个儿?可?不想去!”   方升淡淡笑了笑,然在方大娘低下头?继续收拾的?一刻,笑意敛起,眸中却透出几分?锐利的?寒光。   翌日一早,牛三婶受方大娘所托让苏织儿?两人去方家吃席时,苏织儿?正坐在炕上纳鞋底。   昨日去那布庄时,她看见那厢正好在卖制鞋的?料子,便顺道买了回来。   萧煜脚上那双鞋也不知穿了多?久,虽说他?平素也会擦洗鞋面,算不得多?脏,但因着先前进山加平日在院子里干活,鞋面破了洞,鞋底都快被磨破了,只怕很快就?穿不了了。   看他?光惦记着赔她衣裳,全然没?在意自?己的?事儿?,苏织儿?也只能替他?上心些。   这左脚的?鞋底苏织儿?特意纳得厚了几指,也不知道萧煜穿上后腿瘸会不会看起来没?那么明显。   正当?她在麻草编成的?鞋底上一层层糊着破布时,便见牛三婶掀帘探进来,笑道:“做活呢?我看周煜在院子里种豇豆,问他?,他?说你在屋里,便让我进来了,没?有不方便吧?”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婶子快坐。”苏织儿?从窗边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摊在牛三婶面前,“婶子吃糖,这是昨日进城我夫君给我买的?。”   牛三婶看着苏织儿?说话时眉宇间不自?觉透出的?几分?得意,忍不住笑了笑,“你们成亲前,我原还怕周煜性子冷,不懂得体贴你,如今看,他?对你也是用了心的?,想来是很喜欢你,我便也放心了。”   听得“喜欢”二字,苏织儿?耳根泛红,尴尬地?笑了笑。   什么喜欢呀!   哪至于到那个份上。   那人对她顶多?是不讨厌,毕竟他?们两人一点不似夫妻,更像是搭伙过日子。   牛三婶见苏织儿?垂下眼眸,只当?她是羞的?,默了默,转而说起了来意,“刚才,方家婶子来邀我去她家吃席,还同我说,让我将你和周煜都叫上,晚上一道去。”   苏织儿?手上的?动作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邀我们?婶子莫不是弄错了?”   “怎会呢,她说的?就?是你和周煜。”   不应该啊……   苏织儿?想起昨日方大娘那番冷嘲热讽,当?是对她厌恶得紧,又怎会邀他?们呢。   她沉吟片刻,摇头?道:“我家夫君伤势还未大好,我要?在家中照顾他?,我们二人便不去了!”   “这……”牛三婶迟疑着劝道,“还是去吧,全村人都去了,偏你们不去,只怕不大好,毕竟这升哥儿?如今是举人老爷了,不好落了他?的?面儿?。”   “嗐,婶子不必担忧,夜里去的?人那么多?,可?都想着与这新的?举人老爷说说话,独独少?我和我夫君,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倒也是,方升如今中举,村里人都费尽心思想着奉承讨好,哪里还有工夫一一查谁没?来。   “你们既得不去,那便罢了,左右这话我也传到了。”牛三婶也不再劝,又坐着与苏织儿?唠了一会儿?家常,便起身离开了。   苏织儿?漫不经心地?继续纳着鞋底,不知怎的?,总觉这事有些蹊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想着左右也不去凑这个热闹,便宽了心,继续做手上的?活。   兆麟村好久没?有哪户人家大摆筵席了,毕竟这席面也不是谁都摆得起的?,才过了申时,苏织儿?便见不少?村人都穿戴上最好的?衣裳迫不及待往方家赶。   那厢吵吵嚷嚷的?,热闹得半个村子都能听见,然苏织儿?只自?顾自?做了晚食端上炕桌,萧煜也并未开口问什么,两人一如往常般相对无言地?用完饭后,收拾灶台洗刷碗筷,就?准备梳洗睡下。   天儿?已然暗了下来,但等苏织儿?准备拿着铜盆去门口舀水时,却见远处灯火通明,仍是喧嚣声不止。   她忍不住走到柴门外,踮脚远远眺望着,不禁扁了扁嘴,也不知这宴何?时散场,不然就?这般吵闹她只怕是睡不得了。   正当?苏织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回返之时,却听一声低低的?“织儿?”,转头?看去,不禁一愣。   黑暗的?小道上缓缓走出个人来,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方大举子。   苏织儿?掩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分?明该在宴席上招待宾客的?人,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方升确实本应在家中听那些村人说千篇一律恭维献媚的?话,可?奈何?他?的?心思始终不在宴席上,脑中充斥着没?来吃席的?苏织儿?,且越想心下的?不甘愤恨就?越像蠹虫一般疯狂啃噬着他?。   才至于让他?趁着那些村人吃饱了肉,喝迷了酒的?时候,以吵闹难忍之名借口让他?母亲掩护他?悄悄溜了出来。   苏织儿?也不知要?跟这人说些什么,沉默少?顷,只强笑着有礼地?唤了一声“方大哥”。   听得这个称呼,方升不由得蹙了蹙眉。   从先前娇娇滴滴的?“阿升哥哥”变成了现在略显疏离的?“方大哥”,她改口倒是快。   他?勾了勾唇,面上流露出几分?淡淡的?嘲意。   “我记得先前在破庙你可?不是这么唤我的??”   见他?居然还有脸旧事重提,苏织儿?在心下轻嗤了一声,但面上还是扯了扯唇道:“方大哥,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如今都已经成亲了。”   “是吗?”方升微微挑眉,“你这亲成得倒还挺快,挺及时的?……”   看着他?说这话时眸子似有若无的?笑意,苏织儿?眉心微蹙,不知怎的?,总觉他?意有所指,但她实在不想与这衣冠禽兽说太多?,只客气有礼地?转而道:“方大哥你家中还有宾客在,你是主家,不好离开太久吧,还是早些回去,我也要?歇息了……”   说罢,也不待方升回应,便径直转过身去,然还未等她迈开步子,却听身后人幽幽开口:“也不知你夫君知不知道,他?同我一样,不过是你为了摆脱孔乡绅而利用的?工具罢了!”   听得此?言,苏织儿?一瞬间如遭雷击,骤然停下脚步,惊恐地?回首看去,她不清楚方升缘何?会猜到此?事,但不幸的?是竟是教他?猜中了。   “你胡说什么!”   她稍定了定神,忙反驳这话,可?她眼中下意识泄露出的?慌乱已然出卖了她。   自?认抓住了苏织儿?把柄的?方升得意地?扬起唇角,负手步步靠近。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应当?清楚。”   他?灼热的?目光落在苏织儿?的?脸上,毫不避讳地?一寸寸欣赏着她娇媚动人的?容颜,喉结微滚,他?沉默片刻,含笑道:“苏织儿?,如果不想让你夫君知晓,也可?以……”   眼见他?言语间缓缓将手向自?己脸上伸来,苏织儿?登时厌嫌地?避开,然下一刻,却不想从这无耻之徒口中听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话。   “只消陪我一晚,我便替你隐瞒下此?事……” 第29章 对付   虽早知方升此人人面兽心, 卑鄙龌龊,可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仍是惊了惊, 她慌乱地向后退却, 嗓音里都带着几分颤。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怎的,不愿意?”方升唇角噙着淡淡的谑笑, 低声提醒, “苏织儿,我尚且能猜到此事, 你觉得?若是我略一点播,你夫君会不会也发现其中端倪,你骗了他, 到时他还会要你吗……”   看着苏织儿听到这话时陡然煞白的脸色,方升微眯着眼,像在打量一只已然入栅的猎物?般从容,“先别急着拒绝我, 若是想通了,明日辰时我在那间破庙等你……”   苏织儿紧咬着下唇,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虽心下慌得?厉害, 却仍是语气决绝,“我不知你在胡乱猜忌什么,但?我与我夫君是情投意合才成的亲,我不会去的,你莫要痴心妄想了!”   说罢, 她头也不会转身入了院子。   纵然听到这话?,方升仍是淡然地负手看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 面上俱是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很有把握,苏织儿定会赴约。   一想到明日便?可以拥美?人?入怀,好生放肆一番,方升只觉通身舒畅,分外解气。   那苏织儿先前?在破庙这般抗拒挣扎,不愿屈从,可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入了他的怀里,供他玩弄。   与他斗,她实在太嫩了些?。   那厢,苏织儿惊慌失措地回到草屋时,萧煜已替她烧了洗漱的水,见她回来,收起手中的巾帕,淡声道:“我洗完了,剩下的水你当是够用。”   “嗯,多?谢夫君。”   苏织儿扯唇冲他一笑,旋即有些?魂不守舍地将锅中的热水往铜盆里舀。   萧煜凝神看了她半晌,打她低垂着脑袋回来,他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薄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但?末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掀帘入了内间。   苏织儿缓慢地用巾帕擦洗着脸,然满脑子都是方升说的话?。   他说得?并没有错,他这夫君哪里是傻子,她设计他的那事实在太过蹊跷,喝下她给的茶水便?莫名其妙昏迷,醒来就出了这么一遭事,他怎可能一点不会觉得?奇怪。   只消方升稍稍提醒,他怕不是一下便?会领悟过来。   适才她对?方升说的那句“情投意合”,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没底气,这人?哪里喜欢她,之所以会娶她也不过是因?着他品行纯直,见毁了她的清白,愿意对?她负责罢了。   可若他知晓,一切不过是场骗局,他不过是入了她设下的圈套时,他当会如何,定会勃然大怒,毫不犹豫地将她休弃后赶出这里吧。   苏织儿越想越慌,连呼吸都变得?凌乱不畅起来。   他真的,会赶她走吗?   此时,隔着一道草帘的里屋内,萧煜并未像平日一般上炕睡觉,而是坐在炕沿,剑眉紧蹙。   纵然外头一片漆黑,可方才隐隐约约他还是看见柴门外,有个?男人?站在苏织儿面前?,似乎在说些?什么。   好巧不巧,向来过目不忘的他还记得?这张脸,且是第三回 看见。第二回是在昨日回来时经?过的那热闹的院落里,彼时那人?正被几个?报录的衙役围着,笑着作揖感谢前?来贺他中举的村人?。   而这头一回,便?是在他与苏织儿初遇的破庙。   与昨日不同,那人?身上没有半分书生的儒雅端方,只□□着欲轻薄怀中拼命挣扎的女子,面目猥琐。   且他清楚地记得?,那险些?被他糟践的女子,正是苏织儿……   恰当萧煜蹙眉沉思之际,便?听窸窸窣窣的草帘掀动声。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背对?着门的方向褪下外袍,然正欲上炕去,却骤然发现?衣角被人?扯住,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夫君”。   他折首,循着那只拽住他单衣的纤细柔荑向上看去,却是稍怔了怔。   屋内虽是漆黑,可他仍是看清了她的脸,此时站在他身后的苏织儿朱唇紧抿,微垂着眼睫,泪水在那双潋滟好看的杏眸中盘旋着,欲坠未坠。   她哭了……   萧煜并非头一次见到苏织儿哭,可此时看着她借着夜色,面上流露出的无助与害怕,他眉心微蹙,一瞬间只觉胸口若堵了块大石般滞闷难言。   他总觉得?她的反常当是与方才站在门外的那个?男人?有关,然张了张嘴,他仍是只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织儿抬首看向他,朱唇微启,即便?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却仍是没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丝声儿来。   她本想着与其面对?被方升揭穿时狼狈窘迫的处境,不如她现?在亲自同他坦白还更好些?,可没想到临到他面前?,她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很害怕,她不敢赌。   她怕如今平静安逸的生活会彻底坍塌,可她真的很喜欢这里,也适应了这里,自她阿娘走后,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过得?轻松自在过。   她也再寻不到像他这样的夫君,虽少言寡语,却始终放任又包容她。   只当她贪心,实在不想失去这一切。   她沉默许久,缓缓松开拽着他衣角的手,旋即强忍着眼泪,佯作自然道:“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明日早食想吃些?什么?”   萧煜看着她强笑的模样,清楚她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个?,然他不知她伤心的始末,并不晓得?如何安慰,少顷,只迟疑着慢慢抬起了手。   下一刻,苏织儿只觉一只温暖的大掌在她的头顶轻拍了一下,伴随着低沉熟悉的声儿,“吃面吧。”   那人?顿了顿,紧接着用一惯平淡的语气道:“天晚了,睡吧。”   说罢,兀自爬上了热炕。   苏织儿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那大掌只蜻蜓点水般在她头顶落了落,便?迫不及待地收了回去,若不是看见了他抬动手臂的影子,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   她抬手懵然地触了触他摸过的地方,虽不知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举动,但?不知怎的,心底骤然升起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夹杂着几分融融暖意。   也不知是不是这突然的轻拍给了她安慰,苏织儿深吸了一口气,背手擦去面上坠落的眼泪。   不是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明日她定能想到应对?那方升的办法的。   这般想着,她亦摸索着爬上了暖炕,摊开薄被钻了进去。   然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心烦意乱地阖上双眼之际,隔着炕桌的另一头,那人?却幽幽睁开了眼睛,一双漆黑的眸子若淬了冰雪一般寒凉,似是想到什么,萧煜压了压唇角,蹙眉若有所思。   是夜,苏织儿自是理所当然没有睡好,次日起来,颇有些?无精打采。   只消想到方升那事儿,她便?没了继续纳鞋的心思,但?为了不教萧煜看出她的反常,苏织儿只得?转而埋头心不在焉地整理起搁在内间角落里的两个?大木箱。   整着整着,她翻出了塞在木箱最底下,被衣袍层层包裹着的红布包。   红布里头正是先前?卖狼皮得?的银两,除去那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一大笔的尺头和米面肉糖的花费,如今只余下十两左右。   十两对?他们这般穷困的农户来说,也着实是笔不小的钱了。   苏织儿掀开红布包,无神的双眸盯着那白花花有些?沉手的银子,脑中蓦然闪过一个?想法。   要不要先偷着藏上几两?   以防将来被赶出这里时身无分文,窘迫难当,左右那人?也根本不会去查看这些?钱两的多?少。   然这个?想法只在苏织儿脑中闪过一瞬,便?教她给否了,她摇了摇头,重新裹紧红布包塞回了原处。   她不能这么做,这钱可是他险些?用命换来的。   她看向另一个?敞开的木箱,里头整整齐齐搁放着那日去县城买的尺头。   她忍不住将手落在那做里衣的白棉料上细细抚摸着,若非急着替她那夫君做鞋,她定是已经?着手用这尺头缝制她贴身的里衣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虽不是因?着喜欢才嫁给的周煜,但?这个?男人?真的对?她很好。   平日的活会与她分担着干,会帮她锄地播种,还会给她买糖买衣料……   那是自她阿娘走后,她极少再感受到过的温暖与关切。   思及这一月多?来发生的种种,一瞬间,一股子酸涩若潮水般涌上鼻尖,亦使苏织儿杏眸中的眼泪若断弦的珍珠般不住地往下坠。   她唯恐脏了这好料子,忙用手兜住不听话?的眼泪,往后仰了仰身,还不忘死死咬住下唇,唯恐啜泣声漏出唇间教外头的萧煜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苏织儿才缓缓用衣袂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她垂眸盯着木箱里的尺头抿了抿唇,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眸光倏然坚定起来。   好似在心里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这夜吃过晚食,如往常一般烧水洗漱后,苏织儿却是没有褪去外袍,只和衣钻进了被里。   她屏息听着暖炕另一头的动静,大抵过了半个?时辰,确认那厢已然睡去之时,她自枕下摸出一物?塞进怀里,旋即蹑手蹑脚地起身下了炕,掀帘而出。   离开草屋后,苏织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径直往破庙的方向而去。   庙内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她推开那摇摇欲坠的庙门,蹙眉疑惑之际,却听一声“来了”。   抬首便?见方升举着烛台自神像后出来,他伸长?脖颈往外头张望了一眼,确认无人?,才将烛台搁在供桌上,笑着向苏织儿走近。   “既是来了,便?是想通了。”方升轩轩甚得?地看着苏织儿,一点也不意外,因?他早已料到她会来。   即便?她已为人?妇又如何,凡是他方升想要的,就从来没有得?不了手的,她苏织儿亦是!   “陪我一晚你也不吃亏。”方升看着苏织儿,眉宇间透出几分高高在上,“毕竟如今我可是个?举人?,不知多?少女子想对?我投怀送抱,我能看上你,也是你的福气……”   听着这一席话?,苏织儿心下直一阵阵泛呕,越看越觉得?方升的脸如扭动的活蛆一般猥琐恶心。   她死咬着下唇,拼命忍耐着,旋即却听一声低笑,“还愣着做什么,自己脱,难不成还想让我伺候你不成……”   苏织儿抬眸看了方升一眼,见他满脸得?逞的快意,似乎正静等看她屈辱狼狈伏于他身下的模样,沉默片刻,蓦然提步走向方升,一双手微颤着落在了他的腰间。   她这般举动着实令方升有一瞬的诧异,但?很快看着低眉顺首替他宽衣解带的苏织儿,他下颌微抬,心下满是淋漓尽致的畅快。   他若看待玩物?一般将苏织儿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已然开始琢磨待会儿要怎么玩闹她,才能让自己足够尽兴。   然正当方升沉浸在肆意亵玩美?人?的畅想之中时,却不想整个?人?骤然往后一个?踉跄,竟是被重重推了开来。   方升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之时,定睛再看,便?见苏织儿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柔弱无助,她神色坚毅,抬首直视着他,开口一字一句道:“我说过,让你不要痴心妄想,我绝不会屈从于你!”   看着她这突然大变的态度,方升眉头紧蹙,不由得?生出几分恼怒,顿时咬牙切齿道:“苏织儿,你怎敢对?我这么说话?,是不是忘了,你夫君那事儿……”   “自然没忘!”纵然心底害怕,可苏织儿仍是强撑着不让自己输一分气势,“你大可以告诉我夫君,若你不怕我抛了脸面不要,与你来个?鱼死网破,去官府告你强逼民妇的话?!”   强逼民妇?   方升冷笑一声,还以为苏织儿能有什么花招,就这?她真以为自己奈何得?了他吗?   “好啊,那你去告啊,无凭无据,看看县太爷是会信你这个?寻常民妇,还是信我这个?备受乡亲们尊崇的举子?”   看着他面不改色,有恃无恐的模样,苏织儿朱唇微抿,少顷,却是扯唇笑了笑,徐徐抬起背在身后的手,冲方升晃了晃。   看清她手中之物?的一刻,方升面色陡然一变,他忙慌乱地低头在腰间摸索,直至摸了个?空,他才睁大双眸再次看向苏织儿手中的玉佩。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   原来方才的“宽衣解带”不过是她假意顺从,以趁机寻找能证明自己“受辱”的证据。   “无凭无据,我确实不会去做那傻事。”苏织儿捏着手中的玉佩,唇角泛起淡淡的嘲意,“可这块玉佩,你当是很难解释为何会出现?在我手中?总不说是我这个?柔弱妇人?从你手中抢的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告不了你强辱,我也可说你用这玉佩诱骗与我私通,却在中举高升后,对?我始乱终弃……”   言至此,苏织儿微一挑眉,“传言最是可畏,方大举子您,当是不想还没在官椅上坐上一日,便?已是声名狼藉吧?”   方升面色铁青,他早该想到,这个?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清白来逃过去孔家做妾的苏织儿岂是胸无城府的单纯女子,她心机深重得?紧,竟想到反过来威胁于他。   他紧抿着唇,少顷,方才高人?一等的气势散去,蓦然笑着放柔语气:“织儿,不过一桩小事,何必闹成这样。再说了,那就是个?流人?,能给你什么,值得?你这么在乎,你将这玉佩还我,我保证不将那事说出去,你若愿意,我再给你一些?钱银,五十两?可够?”   “我不要钱!”苏织儿定定地看着他,“只希望你守口如瓶!还有……”   她顿了顿,语气中透出几分愠怒,“他很好,你不配这般说他!”   “纵然他是流人?又怎样,他不像你,他尊重我,从未对?我有半分欺辱看低,事事会随着我的心意,很久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对?我好了……”苏织儿朱唇轻咬,“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   就是因?着贪恋这份宁静美?好,她才不能让方升毁了这一切。   道她自私也好,卑鄙也罢。   她不希望周煜知道那所谓的真相。   “好,都好,织儿,你莫误会,我没有看低你夫君的意思,也绝不会将那事告诉他。”方升没想到苏织儿会这般生气,他边尽力安抚着她,边缓缓向她靠近,既得?她不愿主动交出玉佩,就不能怪他对?她动粗了。   然正当他离苏织儿仅有几步之遥,准备动手抢夺之时,却见那厢倏然从袖中摸出一物?,缓缓抽了开来。   苏织儿眸色冰冷,似乎早已料到方升会做什么,只从容不迫地将那闪着寒芒的匕首对?准他,看着他因?惊恐而骤然僵直的身子凉声开口,“玉佩你就别想着拿回去了,你若真想要,可能就得?尝尝这把匕首的滋味,你应当不知道吧,前?阵子祭神进山我夫君可就是靠着这把匕首生生杀了一匹狼呢……”   看着面容沉寒毫无笑意,似是真的会做出此事的苏织儿,方升陡然一个?哆嗦,一时竟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眼看着苏织儿抛下一句“方大举人?,还望你好自为之”后,正对?着他步步后退,在退至庙门口时,飞快折身跑了出去。   苏织儿走后,方升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偷香不成反被威胁,他气涌如山,恼怒地一下拂落贡案上残破的碗碟,青筋迸起,胸口上下起伏。   他就不信,一个?玉佩,就能让他被那个?苏织儿彻底拿捏!   片刻后,方升长?吸了口气,稍平稳了怒气,边向庙外走,边盘算要如何对?付那不知好歹的苏织儿,让她尝尝他的厉害时。   随着“砰”的一声,一只大掌蓦然从昏暗中伸出,猛地扼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狠狠抵摔在庙门之上。   方升惊恐地瞪大双眼,抬首望进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眸里,男人?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戾气,若从地府中走出的修罗,令人?不寒而栗。   他死死盯着他,须臾,薄唇微张,用那冰凉彻骨的嗓音道。   “不想死的话?,往后,莫要再招惹她……” 第30章 警告   方升拼命挣扎, 但丝毫无法从男人手上挣开,只能感受紧扼住脖颈的大掌逐渐收拢,令他目眦欲裂, 难以呼吸, 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正当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的时候,那大掌却?一下松了开来, 方升涨红着一张脸, 整个人顿如烂泥一般软瘫在地?,惊魂未定地疯狂喘息着。   少顷, 他才颤巍巍抬眼看去,虽当时只远远看了一眼,但他仍是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   “你, 你是……苏织儿那个夫君?”   男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神色冷沉,一声不吭,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想起?适才他说的那“不要招惹”的话,方升微怔了一下,忍不住讽笑出声。   他这是替那苏织儿?教训他来了。   当真?是个蠢货!   方升捂着被掐得发痛的脖颈, 想起?方才苏织儿?威胁他的场景,再看眼前这个男人,恨得咬了咬牙,心下顿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须臾,便听他又一声冷笑, “呵,你居然还?维护她, 你可知道那个苏织儿?是怎样?一个心机深重的女子,她就是条披着美人皮的毒蛇!”   方升咳了咳干疼的嗓子,凛眉露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我也是好?心才告诉你,你莫被她那柔弱的外表蒙骗了,想想当初她是怎么接近你的,你就会明白,从头到尾,她都是在利用你,利用你摆脱那孔乡绅而?已……”   见萧煜闻言剑眉微微蹙起?,方升唇角微勾,暗暗扬起?得逞的笑意,那苏织儿?唯恐他将真?相告知她的夫君,可她万万想不到,不必寻什么机会,她那夫君竟自己送到他面?前。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着他如今这副暴戾凶残的模样?,方升自觉若他得知了真?相,定会勃然大怒,甚至有可能一气之下将苏织儿?活生生掐死,那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场面?。   想那苏织儿?方才这么维护她的夫君,还?口口声声强调他是个好?人,若她最后?死在这个所谓的“好?人”手上,岂非有趣极了。   然方升的笑意还?未维持多久,就见男人低垂俯视他的眼眸里透出几分蔑视鄙夷,旋即冷声用不以为然的语气道:“你觉得我真?会傻到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轻易娶了她吗?”   闻得此言,方升微怔了一下,缓缓睁大了双眸,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张了张嘴,却?是一时惊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你,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这人居然知道!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方升不禁笑出了声,“那你便任由?她利用!难不成仅仅因为贪恋她的美貌吗?”   且既得他知道,那不就代表着他用来威胁苏织儿?的把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更遑论想利用这个男人来对付苏织儿?,让她吃尽苦头,一无?所有。   他骤然激动起?来,或是因为不甘心,或是不想苏织儿?过得太?如意,他继续持之以恒地?“好?心”提醒萧煜所谓苏织儿?的真?面?目,企图激怒他,“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像苏织儿?这样?蛇蝎心肠,诡计多端的贱人,怎可能会安安分分待在你身边,我劝你最好?小心一些,不然等将来被那个贱人害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听着他一口一句“贱人”地?喊着,萧煜微微眯起?眼,垂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   “你再辱她一句,今夜我便真?的让你横尸于此。”   方升骤然闭上了嘴,纵然眼前这个流人说话时语气平静,毫无?波澜,可周身散发出的杀意却?愈发浓烈,令人心惊胆寒。   回忆起?方才险些被掐死的恐惧,他顿时吓得往后?缩了缩,然背后?就是庙门,已然退无?可退,方升只得狼狈地?蜷在那厢,颤抖着提声威胁,“我……我可是举子,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就不怕我告到官府,治你个死罪吗!”   看着他分明惊惶万状却?偏要装腔作势的模样?,萧煜勾了勾唇角,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一无?所有的流人又怎会怕死……”   他提步走近,眼见方升两股战战,颤得跟个筛笠一般,哪里还?有前两日中举时的神采飞扬,萧煜薄唇微抿,片刻后?,漆黑深邃的双眸微微眯起?,似是提醒般淡声开口。   “而?且,你似乎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些,你觉得,为何那苏织儿?偏偏选择了我,为何我占了那孔乡绅想要的人却?始终安然无?恙呢?”   方升惊恐的神色蓦然僵住了,他抬眸凝视着萧煜,方才倚仗身份相威胁的底气彻底烟消云散,他咽了咽口水,随即缩起?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见他应是听懂了这话中之意,萧煜微微直起?身子,强忍着因毒发而?意图掐死这个男人的冲动,最后?警告道:“叫方升是吧,往后?别让我再看见你出现在她面?前……”   方升双唇颤抖着发不出声儿?来,只能一个劲儿?拼命地?点头答应,目送萧煜离开。   直到庙内只余下他一人,方升仍是久久都缓不过劲儿?来,他双目无?神地?瘫坐在原地?好?长?时间才终是寻回了些魂,待他扶着庙门支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时,才发现□□一片温热濡湿,还?散发着隐隐的尿骚气。   方升自认这辈子顺风顺水,从未这般狼狈难堪过,可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又不禁猛地?打了个寒颤。   别说对付苏织儿?了,如今他连靠近苏织儿?的想法都丝毫不敢再有。   谁能想到,苏织儿?和那流人,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实则这夫妇两人,根本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此时,草屋那厢。   苏织儿?小跑着回来,在门口平静了好?久的心绪,方才推开半掩的门,轻手轻脚地?入内去。   离开前,她特意将枕头塞进了棉被里,屋里漆黑,那人又几乎不起?夜,当是不会发现。   苏织儿?忐忑地?掀开草帘往内间望了望,见里头安安静静,不由?得舒了口气,一边褪下外袄拿在手上,一边踮着脚入屋。   待摸索着上了炕,正欲躺下,苏织儿?随意一瞥,却?隐隐瞥见隔着炕桌的另一头,那条棉被似乎被掀开堆叠在一块儿?,干干瘪瘪的,哪里像有人躺在里头。   苏织儿?猛地?一惊,又生怕是太?黑自己看岔,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凑近,半个身子伏在炕桌上细细一瞧,才发现那厢真?的没有人!   他去哪儿?了?   苏织儿?心下不安地?厉害,但也只能安慰自己萧煜或许只是去茅房了。   可在炕上静等了一会儿?,她实在有些耐不住,也不管自己没穿棉袄,趿着鞋急匆匆出了屋。   然方才打开外间灶房的门,她便见一人正慢着步子从院外走进来。   那一瘸一拐的步态,不是她那夫君又是谁!   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攥紧,眼见萧煜快要入屋,才迎上前问?道:“夫君,你……去哪儿?了?”   她清晰地?看见他是从破庙的方向回来的,可她不敢问?,他是不是夜半醒来发现她不在,出去寻她了,可有寻到她,又是否瞧见她和那方升待在一块儿?……   苏织儿?既忐忑又害怕,然借着外头不甚清亮的月色抬眸看去,却?发现眼前的男人双眸猩红,额上布了一层密密的冷汗,他紧蹙着眉头,呼吸急促凌乱,似乎很是痛苦难受。   “你发病了?”苏织儿?面?露担忧,下意识想靠近他,却?被他快一步避开了。   他垂眸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那异常冰冷,不掺一丝温度的眼神令苏织儿?骤然脊背一凉。   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缓缓收回视线,拖着瘸腿入了内间。   苏织儿?在原地?怔忪了片刻,亦跟了进去,才一入内,便见一物被骤然抛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新婚那夜他自她那条红棉裙上撕下的碎布条。   这东西她没舍得丢,想着总会有用,便一直塞在炕桌底下。   但这时候给她这个……   苏织儿?抬首看向萧煜,不待询问?,便听他略有些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   “若怕的话,将我绑了吧。”   看着他风轻云淡地?说出这话,没有一丝勉强,没有一丝抗拒,似乎觉得理?所当然,苏织儿?如鲠在喉,只觉分外难受。   想起?新婚第二日,他那解开束缚后?被布条磨得通红的手腕,苏织儿?沉吟片刻,却?是利落地?收拢手中的红绳,摇头道:“不必绑了,绑着会很难受吧,你本就已经很难受了……”   她默了默,旋即冲他莞尔一笑,“我不怕,我相信你不会伤我的……”   听着她格外坚定的语气,萧煜眸光倏然变得意味不明起?来,须臾,他骤然俯身靠近眼前的女子,便见她瞳孔一缩,身子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萧煜低眸瞥了眼她因着紧张下意识攥紧衣角的手,薄唇微抿,泛起?似有若无?的笑。   明明很害怕,却?还?要撒谎说出这种话。   他有时实在分不清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就像她在破庙中对那方升说的话一样?。   说什么他是个很好?的人……   萧煜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   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想在乎这个女子,也在尽力淡漠疏离她,却?总不得不与她生出牵扯,最后?竟忍不住可笑地?帮她出手,替她教训起?了那个衣冠禽兽。   他凝视着身前娇娇小小的女子,末了,只冷漠地?丢下一句,“不绑就罢了,只是若夜半被我活生生掐死,也莫要后?悔……”   说罢,便掀开棉被,如往常一般背对着她在炕上躺下。   苏织儿?轻咬着下唇,纵然嘴上那么说,但心底到底是害怕的。   她也不知,他到底生得什么怪病,每隔半个多月就发作一回,不仅瞳孔泛红,整个人也变得冰冷凶残,散发着浓重的杀意,令人不敢靠近。   可虽得这病吓人,然这么久以来,他从未真?正做出过伤害她的事?,故而?苏织儿?相信,今夜当也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便也紧跟着上炕睡下了,纵然躺着,但苏织儿?始终吊着半颗心没敢睡熟,到底是警惕着。   然她不知,始终在警惕的不只是她,炕上的另一人,虽始终静默无?声,但却?是满头大汗,大掌几欲将底下的被褥撕碎,他不仅在抵抗着流窜到四肢百骸的剧痛,同样?也在竭尽全力拼命维持着自己的理?智,不让自己变成凶残可怖的野兽。   萧煜不是没有试图抵挡过毒发,但从前几乎没有成功过,除非晕厥,一般到最后?意识都会不受控地?被短暂吞没一段时间,那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知会做出什么,才会让苏织儿?绑了自己。   而?这一回,也不知为何,朦朦胧胧间萧煜竟硬生生撑到了天边吐白,稀薄的光亮照在萧煜眼皮上时,他终有些坚持不住,松懈的一刻眼前发黑,随即彻底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有诱人的肉香气透过草帘缝隙飘进来,萧煜慢腾腾坐起?身子,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四肢,试图让自己从昨日的毒发中逐渐缓过劲来。   恰在此时,草帘被撞开,苏织儿?端着汤碗进来,乍一看见他,顿时扬笑,“夫君,你醒了,好?些了吗?”   她将手中有些烫手的汤碗搁在炕桌上,见萧煜垂眸看了一眼,道:“想来你昨日病发身子总是虚些,我特意炖了骨头汤,炖了一个多时辰呢,可香了,你尝尝。”   萧煜盯着金黄诱人,表面?飘着一层油星的骨头汤看了片刻,方才伸出大掌端起?,低头轻啜了一口。   鲜美的滋味登时缠绕住了他的舌尖,虽是骨头汤,但这里头不仅放了骨头,似乎还?有切碎的野蕈和菘菜,故而?即便只用了盐来调味,也足够美味。   在被那毒折磨了整整一宿后?,喝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骨头汤,周身的疲乏似乎也一下消散了许多。   见他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苏织儿?便知他喜欢,但仍忍不住笑着问?道:“夫君,好?喝吗?”   萧煜看着她睁着那双若宝珠一般亮闪闪的眼眸,期待地?看着自己,活像个等着被长?辈夸赞的孩子一般,轻抿了抿唇,颔首道:“嗯,很好?喝。”   “那便好?。”苏织儿?眉开眼笑,“锅里还?有呢,我熬了好?些,夫君若还?想喝,再去舀便是。”   说着,她站起?身,“今日你便歇着吧,左右活也不多,我一人也能干,你若觉得累就继续睡着,我先打水去了。”   苏织儿?言罢,笑着出了屋。   昨夜顺利解决了方升那事?儿?,如今她心情好?得紧,再不必担忧那方升继续找她的麻烦。   且昨夜,他那夫君当是没有发现她外出的事?儿?,不然不会到现在一个字都未提起?。   苏织儿?提了水桶,脚步轻快地?去河边打了水,回来时,便见方家门前围了不少村人。   几个村里的男人正帮着从屋里拿出大包小包的东西往牛车上装。   苏织儿?虽不想见到方升,但无?奈她回草屋时,定然是得经过这里的。   她只得硬着头皮,沿着小道的最边上走,尽量离得远远的。   围站在方家门外的村妇们正拉着方大娘长?吁短叹,道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急,原不是说好?要过几天再走的嘛。   “嗐,我也想多待两日,毕竟往后?也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回来。”方大娘做出一副遗憾伤感的神情,“但我家升哥儿?偏是不肯,说镇上那宅子里有伺候的人,会给做饭洗衣,不想让我呆在这儿?继续操劳,还?是赶紧搬过去得好?,你们说这,他也是一片孝心……”   闻得此眼,四下的村人纷纷附和,少顷,却?听一人蓦然疑惑地?问?道:“呦,话说婶子,升哥儿?这脖子怎的了,怎的红了一圈呢……”   提着水桶,恰巧走过的苏织儿?听得这话,脚步骤然一滞。   她抬眼望去,果见才从屋内走出来的方升穿着一件天青的交领长?袍,可那领子虽高,可苏织儿?仍是从露出衣襟口的脖颈上看到了明显的红痕。   “也不知怎的,今早起?来便这样?了,我问?他,说是昨儿?起?夜时没看清,给撞着了……”此事?方大娘亦觉得纳罕,可无?奈从方升口中只问?得这个结果,她唯恐村人再问?,忙将话锋一转,“这屋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漏了还?没收拾的,我再去仔细瞧瞧啊……”   说着,便折身往屋里去。   撞的?   苏织儿?盯着方升脖颈上的伤看了半晌,秀眉蹙起?。   怎么撞怕都不可能撞出这样?的痕迹吧!   她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复又因此而?烦躁凌乱起?来。   因她怎觉得这红痕,像极了被人掐的!   或是她的眸光太?过灼热,站在院中的方升有所察觉,下意识抬首往这厢看来,然在与苏织儿?视线相对的一刻,他瞬间怛然失色,面?露惊恐,像见了鬼一样?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看着他这般好?似被吓破了胆的反应,苏织儿?一双眉头皱得更紧了,颇有些心乱如麻。   她自然不会自信到认为是她将那方升吓成这个样?子,可既得不是她,他又在惧怕谁,他的伤又是谁造成的。   纵然不愿去想,可苏织儿?不得不想到一种可能。   昨夜周煜去了破庙!   方升脖颈上的伤正是她那夫君所为!   苏织儿?试图劝自己不一定如此,可却?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推翻自己的猜想,昨夜和今日的种种所见反是让她更笃定了此事?。   她心神不宁地?回了草屋,跨入柴门,就见那人不知何时已起?了身,正舀了缸底的凉水净面?,闻见动静抬首瞥见她,他放下手中的水瓢,旋即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   苏织儿?站在院子里,双脚定在原地?,倏然忘了动弹,只呆愣着,眼看着男人步步向自己靠近。   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该问?他他昨夜去破庙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是不是已经知晓她当初下药设计他的事?。   那他可有想好?要如何处置她吗?   会不会休了她,将她赶出这里……   萧煜走到苏织儿?面?前,低身欲提她手中的木桶,仍瞥见她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几欲哭出来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   他不明白,缘何出门前还?眉欢眼笑的人,才不过出去打了个水的工夫,怎又变得和昨日一样?黯然愁闷。   正当他不得其解之时,便听门外响起?一阵喧嚣声,抬头望去,就见一辆牛车载着满满当当的箱笼缓缓朝村口驶去,不少村人正跟在后?头依依送别,牛车上坐着的一个青袍身影始终缩着脖颈,头也不回,尤其是在经过草屋时,似乎还?刻意侧了侧身子,像是躲避什么的。   见苏织儿?亦循声看去,面?色难看,萧煜登时恍然。   他思量片刻,接过苏织儿?手中的水桶,旋即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昨夜,我看到你从那破庙中出来了……”   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心猛然一沉,纵然已经猜到,可真?正面?对时,她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无?措。   “夫君,我………”   她想解释,又实在不知如何该解释,毕竟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否认她设计欺骗了他。   她朱唇微张,末了,只像放弃般缓缓垂落了手。   紧接就听面?前人继续道:“我进了那破庙,见到了那举子,他同我说了一些话……”   能说什么?   想必是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吧。   苏织儿?耷拉着脑袋,心灰意冷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萧煜顿了顿,静静看着苏织儿?眼中流露出的绝望,须臾,才道,“他说,你贪图荣华富贵,想勾引他……”   贪图荣华富贵?   苏织儿?倏地?抬眸看来,疑惑地?眨了眨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那方升就只说了这个吗?   见萧煜说罢,拎着木桶转身走向水缸,她咬了咬唇,提步紧跟着后?头,迟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君你信吗?”   “不信。”萧煜将桶中的水倒入缸中,随即面?不改色地?说出令人胆战心惊的话,“所以我险些拧断了他的脖子,还?告诉他,此事?绝无?可能,因为……”   他放下空木桶,折身看向昂着脑袋紧张望着他的苏织儿?,一本正经地?开口。   “因为……我娘子好?色,并非什么歪瓜裂枣都瞧得上的……” 第31章 依赖   好, 好色?   苏织儿微张着嘴,万万想不到萧煜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她嗫嚅半晌, 才试探着问道:“你……真同他说这话了?”   萧煜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神情, 眉梢微挑,“难道不是吗?”   即便他并未明言, 可苏织儿仍是一下想起了他养伤的某日, 那桩令她窘迫万分,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的事儿。   她那张娇媚昳丽的面容霎时涨得通红, “都,都说了,上次那回, 我不是故意?摸的,是上头沾了脏东西?……”   她心虚地说着谎话,还急得在地上跺了两下,可很快, 瞥见男人唇角淡淡的促狭的笑意?,她蓦地反应过来?。   “你是骗我的吧?”她死死盯着萧煜的脸,“你其实没与他这般说吧?”   男人没有承认,只轻飘飘甩下一句“你猜”, 便提步入灶房去。   苏织儿绝想不到,这人平日看起来?少言寡语,但?其实骨子里这么坏,居然还故意?逗她。   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苏织儿朱唇微抿, 少顷,柔声开口。   “夫君, 谢谢你愿意?信我……”   萧煜折首看去,便见苏织儿沐浴在绚烂温暖的日光外,眸光真挚,一字一句道:“你可真好……”   听?得她这一番真心实意?的道谢,萧煜双眸眯起,唇角笑意?却是逐渐消散。   从认识到如今,她似乎一直在不停地道他好,可她大?抵不知?道,他实则卑鄙得很。   她因?着设计他的事而心怀愧疚,却不知?道他其实从一开始便知?晓真相,他亦不过是在顺势利用她罢了。   “不必谢。”萧煜略略撇开眼,“我看那人贼眉鼠眼,也不像品行正直之人,说得恐也不是什?么实话……”   苏织儿微一颦眉,疑惑他的态度怎突然又变得冷淡起来?,但?也没大?在意?,“那我也是得谢你的,谢你替我好生出了口恶气。”   她垂了垂眼睫,思虑半晌,又道:“昨夜我是受了他的威胁才去的破庙,他偶然捡着了我的簪子,逼我去那儿的,去了才知?他想轻薄于我……”   言至此,苏织儿忙保证,“他并未对我做什?么,真的,我没教?他碰我……”   昨夜去破庙一事,她终究是得给萧煜一个解释,但?也无?法全然告诉他真相,只能?这么撒谎。   萧煜垂眸看着她眨着那双水汪汪的杏眸,委屈又无?辜地看着他,微一颔首,“我知?道,昨夜我看到你很快便从庙中跑出来?了。”   他瞥向苏织儿头上始终用来?固定发髻的短木棍,并未拆穿她,只淡淡道:“往后,可小心莫再丢了东西?……”   入了五月,沥宁才终是真正觅得几?分暖意?。   苏织儿褪了厚棉袍,换上了相对轻薄的袄子,将院子里长成的菘菜尽数收了。   原还想着卖钱,可这菘菜长得稀稀拉拉,像样的实在没有几?株,自己?吃倒是还好,拿出去卖着实有些不够了。   苏织儿只得暂弃了这个攒钱的法子转想起了旁的办法。   每年五六月,正是山间野蕈长得最好的时候,沥宁山林众多,山中各类野蕈也多,每到这个时候,镇上和?县城都会有专门收蕈的商贾,倒是能?卖得一些钱银。   苏织儿本?没想到采蕈一事,还是偶然瞧见牛三婶和?村中几?个妇人一道背着竹篓进山去,随口一问,才得知?此事。   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晚同萧煜道了一声,便也兴冲冲跟着牛三婶几?人进山采蕈去了。   苏织儿从前进山,素来?多是拾柴禾和?采药,采蕈倒是少,也只依稀认得几?样可食的。   牛三婶和?其他妇人因?着每年都会采蕈补贴家用,倒已是驾轻就熟,见苏织儿不懂,也会一一教?她生得什?么模样的野蕈可食,哪些又是有毒的,绝计不能?碰,苏织儿聪慧,很快便都一一记下了。   这些野蕈,次日一早,苏织儿都会托去镇上的牛三叔代为卖了,为这拿到手?的十几?文,苏织儿欣喜不已,连跟着牛三婶她们上山采了好几?日的野蕈。   这日午后,苏织儿照例跟着上山,可收获却比平日少些,将将采了小半篓子时,天儿却蓦然阴沉起来?,黑压压的乌云聚拢遮挡了万里晴空。   牛三婶催促着苏织儿离开,说看样子怕是要下大?雨。苏织儿方才从一棵榆树底下寻着一小片野蕈,闻言只道让她们先走,她很快便来?。   见她仍执拗地蹲在原地挖采,牛三婶也没法,只喊了一句“那你快些”,便匆匆随其他几?人先下山去了。   苏织儿小心翼翼地挖了几?颗,又复将周遭的杂草枯叶盖了回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遭了这场雨,还能?再生出一茬野蕈来?。   匆匆将野蕈丢进背后的竹篓里,苏织儿抬首看了看愈发可怖,似要瘫压下来?的天色,忙扶着树干小跑着下山去。   然下了山,好容易至了村口,那雨却没给她一丝喘息的工夫,倾盆般刷地落了下来?,将苏织儿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   狂风席卷着暴雨,回草屋分明也就百步距离,苏织儿却几?乎寸步难行,吸饱了水的袄子异常沉重,面前密密砸下的雨帘又遮挡住了她的视线,苏织儿在肆虐的风中摇摇晃晃几?欲站不稳。   她只能?低着脑袋,无?用地抬手?遮挡着雨水,拖着步子艰难地前行。   本?就已在山中采了一个多时辰野蕈的苏织儿在这番折腾之下很快便筋疲力尽,走了一小段,她便将手?按在膝盖上稍停了停,旋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在心下告诉自己?快到了。   正当她准备继续往前走时,却是双腿一软,苏织儿已然没有气力稳住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向那泥泞不堪的小道上扑去。   恰当她在心底暗叹运道不好,这衣裳看来?是非脏不可时,一双遒劲有力的臂膀蓦然抓住了她的双肩,止住了她的下坠。   苏织儿疑惑地抬首看去,却见一顶斗笠盖在了她的头顶,遮挡了她的视线,紧接着,她整个人亦被一件偌大?的蓑衣牢牢包裹。   那人一言不发,只用手?臂半抱住了她,替她抵挡住狂风骤雨快步往前走。   苏织儿虽看不见身侧人的脸,可不必猜,她都知?道这人是谁。   原随风雨而飘摇不定的心亦在一瞬间安定了下来?。   她什?么也不管,只埋头跟着他走,一路跨进柴门,入了草屋,她才终于卸下一口气。   苏织儿解下身上的斗笠、蓑衣和?背上的竹篓,抬眼看去,便见面前人亦是周身透湿,雨水正顺着他的衣角不住的滴落,很快在他脚下的泥地上积了起来?。   家中仅此一套蓑衣和?斗笠,他方才给了她,自是难以避免这个结果。   苏织儿张嘴想要道谢,却见那厢倏地抬首看来?,异常冰冷的眼神令她霎时噤了声。   她总觉得他好像在生气,但?她并不知?他为何会生气,难不成是觉得她给他添了麻烦吗?   苏织儿心虚地咬了咬唇,须臾,只声若蚊呐道:“这雨下得还挺大?……”   说罢,她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看着他湿透的衣裳,正想让他去换,却听?他快一步道。   “进去将衣裳换了……”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不像是提议,更像是命令,不知?怎的,苏织儿突然说不出让他先去之类的话来?,只活像个做错了事后被父母训斥的孩子,垂眸自鼻尖发出一声低低的“嗯”字,旋即乖乖掀帘入了里屋。   苏织儿换下一身湿衣,边换边忍不住在心下琢磨,一会儿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才能?让萧煜消气。   然等她掀开草帘,复又出去时,就见一只碗递到眼前,伴随着男人一惯低沉冷淡的语气,“喝了。”   苏织儿伸手?接过,汤碗里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就是碗煮沸的热水而已。   想来?是让她喝了暖身的。   苏织儿吹了吹热气儿,埋头抿了一小口,又偷着去探他的神情,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那人已一言不发提步入了内间,想来?也是换衣裳去了。   她端着汤碗,无?奈地扁了扁嘴,这会儿又觉得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难不成方才只是她的错觉,毕竟她从来?也没看懂过她这位夫君的心思。   晚食,苏织儿只随意?做了一些,吃过后便早早睡下了。   外头的倾盆大?雨断断续续跟天河漏了个洞似的,下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未彻底停歇。   对于这般大?雨,苏织儿已是习以为常,沥宁气候恶劣,不仅仅是因?着极寒且冬日漫长,即便是在不下雪的五六月,也常是狂风大?作,暴雨连绵。   她将脑袋埋在薄被里,听?着肆虐的风意?图摧毁窗扇的声响,只觉额头一阵阵地发沉,想来?是方才淋了雨着了凉,且很快,她整个人都变得稍稍有些混沌起来?。   草屋外呼啸的风声在她耳畔盘旋不止,尤其对生病虚弱的苏织儿来?说,   若深山中嚎呼的野兽般令人畏怯,她不由得缩了缩脖颈,总觉得这整个草屋都在摇晃,似乎下一瞬便会瘫倒在风雨里。   如此想着,她便没了睡意?,只闭着眼睛安慰自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然想着想着,苏织儿倏然觉得额头上有些凉,伸手?一摸,竟是湿漉漉的。   水?哪里来?的水?   苏织儿疑惑地往头顶看去,又是一滴水“啪”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坐起身子,下意?识往被面上一摸,已是湿答答的一片。   这是……漏水了!   这草屋年久失修,打苏织儿头一回来?,看着破旧的屋顶,便怀疑过这屋会不会漏水,不曾想还真被她给言中了。   这地儿是不能?睡了,苏织儿正想着挪开炕桌,往另一边移一移,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睡在暖炕另一头的人亦坐了起来?。   苏织儿以为是自己?动静大?,将他吵醒了,方欲说些道歉的话,头顶漏下的雨水蓦然急了许多,一下将她的里衣都打湿了。   她不由得轻呼出声,下一刻就听?一声低沉的“过来?”,侧首看去,便见炕桌已被挪开了去,黑暗中一只大?掌朝她伸来?。   苏织儿稍愣了一下,须臾,又听?男人定定的一声“过来?”。   这回,他的语气中平添了几?分焦急与强硬。   苏织儿倾过身子,将手?搭在男人宽厚的大?掌上,便觉他牢牢握住她,旋即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拉拽了过去。   紧接着,一条尚带着男人体温的棉被将她裹紧,苏织儿昂着脑袋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却听?“轰”地一声响,就在她方才睡过的地方,暴雨将和?着泥浆的茅草冲落下来?,炕上登时一片狼藉。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苏织儿尖叫一声,一下拱进男人怀里,不免心有余悸,若她过来?得再迟些,怕不是也要跟着遭了殃。   萧煜薄唇紧抿,垂眸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娇躯,手?臂略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少顷,才落在她单薄的肩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干巴巴道了一句“别怕”。   待她稍缓过来?一些,萧煜盯着那屋顶上的破洞,问道:“上回卖皮毛的钱,还余下多少?”   苏织儿因?着受寒和?惊吓,脑子尚且有些空白,不明白这个时候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思虑片刻答:“大?抵还余不足十两……”   “从里头抽些钱,明日问问牛三婶,教?人来?将这屋顶修了吧。”   听?着萧煜分外冷静的语气,苏织儿不免也跟着镇定下来?,但?须臾,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抬头望了望,低声问:“夫君,你说这雨这么大?,其他地方不会也跟着漏吧……”   “想是不会。”萧煜其实也不确定,但?听?着苏织儿略有些害怕的嗓音,还是格外坚定地回答。   他将苏织儿往炕最内测未被打湿的位置推了推,旋即出了内间,取来?木桶和?铜盆,接住从屋顶窟窿漏下来?的水,还拿了些破棉布,铺在土炕被打湿的边沿以防再渗过来?。   苏织儿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萧煜默默做完这一切,复又回到炕上,风轻云淡地道了句“睡吧,明日再说”,便拉过他那件长棉袄背对着她躺下,平静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苏织儿抱着他那条棉被,闻言也慢腾腾挨着他躺下。耳畔是滴滴答答落在木桶里的漏水声,然她盯着身侧男人宽阔的脊背,躺在丝毫不受雨水侵染的小半边炕里,不知?怎的,竟是一点也不慌,心下反觉踏实得很。   这么多年来?,不管出什?么事儿,无?论多无?助害怕,她都是一人撑着,努力想法子解决,没人会替她承担什?么,这是她头一回觉得,有所依靠的滋味可真好。   苏织儿不自觉唇角微勾,将脑袋埋进满是男人气息的被褥里,安心落意?地闭上了眼睛。   她也不知?昨夜这雨是何时停的,只翌日起来?时瞧了瞧,用来?接雨水的木桶和?铜盆都不见了,想来?是教?萧煜拿走了。   炕上满是茅草树枝,她那条薄棉被被压在了最底下,吸饱了雨水,沾满了泥渍,又湿又脏。   苏织儿叹了口气,将沉甸甸的棉被拖出来?丢到院子里,想着等有时间再清洗晾干,毕竟如今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得先尽快将破了洞的屋顶修了才行。   然还不等她去寻牛三婶,远远望见草屋顶上显眼的窟窿,牛三婶连早食都没吃,就匆匆跑来?了。   “呦,这……昨儿晚上塌的?”她惊得舌桥不下,但?这到底不算什?么大?事,牛三婶还是先关切道,“你们俩人无?事吧?”   “没事,多谢婶子关心,就是有些吓着了……”苏织儿本?就打算去找牛三婶,如今她自己?来?了,倒是正好,“婶儿,我也是头一回碰着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想问问您能?不能?替我寻几?个人来?,将这屋顶给修了,我们给工钱,还管饭。”   “这事儿还不好办。”牛三婶笑道,“正好今日你叔也闲着,一会儿吃过饭我让他再叫几?个人来?,瞧着这雨可得下呢,还是得抓紧将窟窿尽快给补喽。”   “唉。”听?得这话,苏织儿便放心了,“那就多谢婶儿了。”   “谢什?么,应该的,你就交给我吧。”牛三婶信誓旦旦道。   半个时辰后,果见她带着牛三叔和?三个村里的男人,拿着家伙事儿兴冲冲地来?了。   除牛三叔外的三人,苏织儿都认得,一个是牛三叔的兄长,牛二婶的男人牛二叔,一个是张家娘子的夫婿张猎户,还有一个年轻的后生,算起来?,当是张猎户的小舅子,名叫宋志。   乍一见到这么多人,她不免有些懵,牛三叔见状笑道:“我也就一提,没想到他们都想要来?帮忙。”   “人多活干得也快,正是雨季,这补屋顶的活可耽误不得。”牛二叔怕苏织儿担心工钱的事,还不忘道,“我们不要工钱,也不用管饭,先前周煜那事儿,我们一直过意?不去,来?帮帮他也是应该的。”   不要工钱?   这对苏织儿来?说的确是好事,可真让人家白白干活,她心里哪里过意?得去。   她正想说什?么,就听?身后骤然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工钱还是得要的,每人每日七文,先前的事我未记挂在心上,你们也不必觉得欠了我的。”   萧煜自灶房内步出来?,纵然说的算是劝慰的话,可用他一惯冰凉凉的语气道出来?,又不是多么委婉,一时让院子里的气氛僵了下来?。   苏织儿见状忙打圆场,“我夫君说的是,那些事早都过去了,叔叔们和?两位大?哥又何必记那么牢呢,你们愿意?来?帮忙,我们自是欢喜,可不肯收工钱,实在是难为我们了,你们既是不肯收,我们也不好意?思让你们做活的……”   “这……”来?帮忙干活的几?人闻言面面相觑。   “哎呀,让你们拿着就痛痛快快拿着,不然啊,弄得谁都不高兴。”牛三婶忍不住催促道,“好了,好了,再拖下去,这活还干不干了!”   牛二叔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犹犹豫豫拖泥带水的人,“弟妹说的是,既然周煜和?织儿坚持要给,我们就收了,但?收了工钱,定是要更卖力些的。”   说罢,几?人抄起工具,便精神抖擞地干起来?。   这活可不只是修补漏洞这么简单,不仅窟窿要补上,缺草料的地方也要及时填上,以防后头有漏雨的可能?,因?着这草屋年数实在太长,覆盖在顶上的茅草很多地方都已是稀稀拉拉,几?乎是整个屋顶都要翻新。   萧煜虽是不曾干过这样的活,但?也始终未闲着,也默默跟着和?泥浆,搬运草料。   苏织儿看着牛三叔带来?的好几?大?捆冲举草和?木料,悄悄拉牛三婶入了灶房,“婶儿,你们带来?的那些东西?,多少钱您先给记得,后头活干完了,我会和?工钱一块儿一并同您结了。”   “那些,要不了几?个钱,不用了。”牛三婶推却道。   “要的。”苏织儿定定道,“您和?叔赚钱不容易,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不能?亏欠您的。”   见她这般坚持,牛三婶低叹了口气,旋即见苏织儿掩唇低咳了两声,担忧道:“织儿,早上来?时,我便发觉了,只没问你,你面色有些不好,是不是病了?”   她脸色略有些发白,很明显是强打的精神,牛三婶原还以为她是被昨夜漏雨一事扰的没有睡好,但?此时听?见她的咳声,才明白她应是病了。   “没什?么大?碍。”苏织儿扯唇笑了笑,“就是昨日采蕈迟了一些,刚巧赶了大?雨,有些受凉了。”   提及采蕈一事,牛三婶不禁皱了皱眉,终是将先前就想问的话问出了口,“织儿,你们……是不是缺钱啊?”   “啊?”苏织儿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疑惑牛三婶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但?还是实话实说道,“没有,前阵子我和?我夫君去县城卖了那张狼皮,尚且还存了些银两呢……”   “那你为何……”牛三婶疑惑道,“你说,我和?你叔还有三个孩子,明年还琢磨着送弘哥儿去镇上学堂念书,这才想尽了法子挣钱,但?你和?周煜也没孩子,既得日子还过得去,怎得不知?顾及自己?的身子,这般拼命呢!”   苏织儿闻言尴尬地扯了扯唇角,这事儿她着实无?法同牛三婶解释,因?着她去采蕈赚钱,并非为了贴补家用,而是为了将来?能?攒够钱去京城寻她阿爹。   虽的确很想霸占那十两银子,可她那夫君的钱她到底不能?动,只得另想法子。   但?她又不能?对牛三婶说实话,想了想,只得道:“纵然现在有钱,但?总有花完的时候,也不能?坐吃山空,需得趁有机会想法子挣些。”   这话她并不算撒谎,也是她的真心话,十两银子虽多,但?不可能?花上一辈子,总有花完的一天。   难道到时还会有人给他们送钱来??还是得靠他们自己?。   牛三婶闻言露出一副惆怅的神情,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语重心长道:“织儿,虽说我是外人,这话也不好说,但?也不能?不跟你提。你家周煜虽腿脚不好,但?毕竟四肢健全,总不能?一直让你这般累着,赚钱养家本?也是男人的事儿,要不你劝劝他,让他好生找个活计,也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屋里不出去……”   两人站在灶房内正说得投入,并未发现恰在此时,有人一瘸一拐走近。   听?得这一席话,萧煜稍止住步子,神色并未有太大?波动,直到没一会儿,他听?见屋内传来?那婉转动听?的嗓音。   “也没谁说一定要是男人养家的,他腿脚不好,想来?干活也不方便,左右日子还过得去,去不去干活也无?妨,大?不了……我养他……” 第32章 帮忙   萧煜闻言, 抬眸往灶房内看了一眼,薄唇轻抿,神色颇有些意味不明, 须臾, 静悄悄折身离开?了?。   灶房内,牛三婶听得这话, 愣了?好一会儿, 但见苏织儿半垂着眼眸,语气中透出几分淡淡的无奈, 忙笑道:“嗐,我也就随口一提,哪里会真到那份上, 再说,那韩官爷不是隔一段时日就会送东西来嘛,还能担心?饿死不成。”   牛三婶自觉或是自己太心急了?些,看那周煜刚来的时候, 也不知遭了?什么事儿,话都不愿说,每日得过且过,跟个游魂似的, 但如今成了?亲,肯帮着织儿干活,人看着有了生气儿,不那么难以接近了?,已是不容易。   他家情况到底与旁人家不同, 确实没必要上赶着催促那周煜赶紧赚钱养家,何况她这话似乎让织儿为难了?。   “我的话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要说还是你们夫妻和睦,日子太平安逸最是要紧。”   苏织儿含笑点?了?点?头。   她也知牛三婶方才?那话是好心?,可她实在不知她该以怎样的立场去向周煜提起此?事,似乎怎么也不合适。   她是他的妻子不错,但也只是有名无?实。   她不是不想让周煜去做活,只是以二?人如今的关系,她似乎并没有资格要求他为了?她而赚钱养家。   毕竟没有她时,他一人活得也很好,她是设计嫁给他的,又凭什么再强塞他一份沉甸甸的责任,逼迫他去做那些苦累的活呢。   这对?他而言并不公平。   何况她也不知,与周煜的这段姻缘是否能够天长地久。   若将来她真攒够了?去京城的钱,但他不愿随她一道,他们之?间的缘分便要彻底尽了?。   苏织儿往灶房外那个默默往屋顶递草料的身影望了?一眼,神色倏然黯淡下来,但很快,她暗自摇了?摇头。   现下烦扰那些看不到边际的东西做什么,还是注重?眼前之?事才?最是要紧。   临至午时,牛三婶忙着回家做饭去了?,苏织儿也着手准备起午食来。   虽说牛二?叔几人特意说了?不必管饭,但他们辛辛苦苦做活,哪有真的不管饭的道理。   幸得前阵子去镇上买了?不少米,肉虽是没了?,但还剩一些用肥肉炼的猪油,用来炒菜蔬和野蕈吃,也很有滋味。   苏织儿蒸了?一大锅粝米饭,又炒了?一盘野蕈,一盘菘菜,用剩下的两枚鸡蛋炒了?香椿,觉得不够,又煮了?一大碗野蕈汤。   沥宁的日头虽不毒辣,但在屋顶上干了?一个多时辰的活,几个男人均是大汗淋漓,苏织儿舀了?水让他们擦脸,便招呼他们吃饭。   见?牛二?叔他们立刻推却,苏织儿笑道:“既得一开?始说要管饭,那定是要管的,且我都做好了?,那么大一锅饭,我和我夫君两人也吃不完的,到时候倒了?岂不是浪费嘛。”   闻得此?言,牛二?叔和张猎户对?看着,仍是有些迟疑,苏织儿不得不看向萧煜,那厢会意开?口道:“既然都做了?,那便一道吃吧。”   他顿了?顿,又语气生?硬地加了?一句,“人多还热闹些。”   连这般不善言辞的主家都发了?话,牛二?叔几人也没了?再三拒绝的理由。   家里头一回来那么多人吃饭,碗筷桌椅什么都缺,苏织儿同对?面牛三婶借了?一些,又将一张木板架在凳儿上,勉强充作桌子。   几人坐木墩的坐木墩,坐矮凳的坐矮凳,倒也将将围着坐下了?。   苏织儿将三菜一汤端出来,又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粝米饭,几个饥肠辘辘的男人甫一接过便埋头吃了?起来。   这男人胃口本就大,再加上干了?体力活,一碗粝米饭下肚,也就堪堪垫了?个底,张猎户是头一个吃完的,但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再添,只能舀了?小半碗蕈汤,咕噜噜喝了?个干净。   苏织儿瞧出来,主动起身帮他盛饭,还不忘道:“两位叔叔,还有张大哥,宋大哥,灶房里还有不少米饭呢,你们尽管吃,可得吃饱了?,不必客气的。”   张猎户难为情地挠了?挠头,“织儿,都怪你这菜烧得太好吃了?,尤其是这野蕈,吃起来可不比肉差。”   苏织儿将添满的饭递给张猎户,忍俊不禁,“张大哥就算是想夸我,这话说得也太过了?吧。”   “唉,织儿你不知道,我姐夫说的一点?也不过。”一旁的宋志正吃得津津有味,“从前我在县城的孟老爷家做活的时候,那孟老爷就常吩咐厨房做野蕈吃,说什么这是山珍,一点?不比肉便宜嘞……”   听得此?言,牛三叔却是有些唉声叹气,“什么山珍,都是那些富贵人家自个儿想出来的,蕈就是蕈,也就卖那个价钱。尤其是今年的野蕈,长得好,卖的人也多,价钱便低了?不少,往年我家婆娘累死累活采的满满一篓子还能卖个十二?文?,今年也就十文?。那些个收蕈的哪里会同你讲道理的,管你卖不卖,自有大把的人争抢着将野蕈卖给他……”   萧煜慢条斯理地吃着,虽是不言,但始终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他很清楚,眼前这盘炒野蕈虽是平平无?奇,但要是放在京城第一酒楼珍馐阁里,再取个附庸风雅的名儿,便能摇身一变,变成不可多得的珍品,卖到足足十两。   从十文?到十两。   那些世家贵族,巨富商贾的奢靡富贵,不过都是靠着欺压这群穷苦百姓得来的。   萧煜剑眉微蹙,垂眸若有所思,但很快,他便神色如常,只默默夹了?一片鲜嫩多汁的蕈菇送进嘴里。   有这么多人帮忙干活,这速度自然是更快些,不消三日,这破旧的屋顶不仅补了?窟窿,也被翻修一新,也幸得老天给面儿,这几天并未下雨,一切才?得以顺顺当当的。   这屋顶修完了?,苏织儿便也同牛二?叔三人结了?工钱,可他们自觉这两日吃了?太多米面,拿不下手,还是苏织儿磨破了?嘴皮子好一番劝,他们方才?肯收下。   牛三叔那厢,苏织儿问了?草料木料的价钱,他也只堪堪报了?个数,苏织儿清楚定是不止这个价钱,但也没有拆穿,还同工钱一道给了?,想着往后有机会,再还这个人情。   修屋顶的这三日,虽说每日只管了?一顿饭,但也架不住他们能吃,米袋子眼看着就瘪了?下去,剩下的只怕撑不了?两日,不仅是米,家里的盐也所剩无?几。   听说牛三叔第二?日要去镇上卖蕈,苏织儿便打算同他一道去,将缺的东西都采买了?,晚间同萧煜一提,便见?他头也不抬,只答她一句:“我去吧。”   似乎是被他的主动所惊,苏织儿诧异地盯着他看时,便听他又淡淡道:“明日,我会顺道给你抓些治风寒的药来。”   这是顾及她生?病的身子?   苏织儿张了?张嘴,正欲开?口说话,可寒气入了?喉,令她又忍不住掩唇低咳起来。   她这风寒虽算不上多么严重?,可这两日反反复复咳,始终不见?好,因着染病,身子也总觉疲累。   既得他愿意去,那便再好不过,苏织儿颔首道了?句“好”,便将要买的东西都悉数交代给他。   翌日天不亮,萧煜就起了?身,睡在他身侧的苏织儿也跟着爬起来。   自先头屋顶破漏到如今,她就始终挨着他睡在一头,如今屋顶虽是修好了?,但苏织儿的棉被还未晾干,睡的仍是萧煜的那条,虽有些不好意思占了?他的棉被,让他只能盖着长袄子,但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睡在这儿。   苏织儿从角落的木箱里摸出一两银子和一些碎钱塞给萧煜,见?他衣襟有些皱,便自然而然地踮脚替他打理起来。   “这米可多买一些,盐不需买太多,可以吃很久的,午食你挑着喜欢的吃,不必节省,若是可以,也请三叔吃一顿,先前修屋顶他帮了?那么大的忙,都没收我多少钱,就当是谢他的……”   苏织儿碎碎嘱咐着,偶一抬首,才?发现男人正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自己,她忙别开?视线,顿觉耳根一阵阵发烫。   她这样子,怎像极了?在依依送别离家外出的男人。   苏织儿朱唇微抿,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他不就是她的男人吗?   她不自在地低咳一声,催促道:“快走吧,莫让三叔等。”   她将萧煜送出柴门外时,牛三叔正在小道上套牛车,他零碎的杂活做得多,常去镇上和城里帮人运货,从前是租的旁人家的车,前两年为了?方便就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这辆牛车。   套完了?车,牛三叔将几筐子自家采的和别家托他卖的野蕈搬了?上去,还以为是苏织儿同他一道去,看向她道:“织儿,上去吧。”   苏织儿笑着摇了?摇头:“叔儿,我有些不大舒服便不去了?,今日我夫君代我去。”   “哦。”牛三叔转而看向萧煜,“也好,那周煜,你快上来吧。”   萧煜微一颔首,疏离而有礼地道了?一句“麻烦您了?”,说罢,倒也不嫌车上脏,爽快地坐了?上去。   苏织儿立在原地,看着牛车远去,不由得揉了?揉额头,又是两声低咳。想着今日既只有她一人,索性就随便吃些,好生?躺着歇息歇息吧。   那厢,牛三叔幽幽赶着牛车,时不时用余光向后瞥上几眼,实在不知该和那周煜说些什么。   打这周煜搬来也有大半年了?,他与织儿成亲也近三月,可他与周煜说过的话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虽也知道他并非是那种?全然冷心?冷性之?人,不然上一回也不会在山中救了?他,可这后生?总沉着一张脸,让人觉得甚是不敢接近。   正当牛三叔在心?下琢磨着该聊些什么好,就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嗓音骤然传来。   “三叔,您可知道……来沥宁的流人都会做些什么……”   牛三叔闻声怔忪了?好一会儿,丝毫想不到萧煜会主动同他说话,他反应了?片刻,才?道:“做什么?你是说干活?”   身后人沉默了?少顷,才?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他这是想找活干吗?   牛三叔不由得面露喜色,这敢情好,前两日他家婆娘还同他说,看织儿这般累,若是周煜去找个活干就好了?。   今日这周煜就同他提了?,想来应当也是心?疼媳妇。   牛三叔在沥宁几十年了?,做过各式各样的活,见?过形形色色的流人,最是了?解,“除却那些被遣去为奴为婢,做劳役的,就我见?过的流人,有做教书先生?的,有当账房的,还有开?食肆做生?意的。其实只消有本事,不少流人在沥宁都过得不错……”   牛三叔越说就愈发兴致勃勃,“想织儿她爹,也是流人,可厉害嘞,不仅打猎是把好手,还被大户人家请去做过护院,当时他还与那韦家,韦家你可知道,就是那戍边的韦大将军一家关系甚好……”   萧煜虽早知苏织儿的父亲亦是流人,但从未仔细问过他的身份,这还是头一遭自旁人口中听说他的事。   能与韦家交好,且身手不凡,或许那人并非什么普通人。   萧煜思索间,就听牛三叔试探着问道:“周煜,你可是想找活干,我认识的人倒也算多,或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听得此?言,萧煜垂眸静默了?须臾,只淡淡道了?一句:“不必了?,不过随便问问。”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苏织儿在灶房说的话,才?会不自觉问出了?口。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在意,分明打从来到这里,他便只打算浑浑噩噩过完这辈子的。   牛三叔的车赶得并不快,牛车颠簸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才?抵达了?青水镇。   这卖蕈就是得趁早,牛三叔与萧煜商量着,直接将车赶到了?那收蕈的铺子前,让他稍等一等,等他卖了?蕈,就载他去卖米面的铺肆。   萧煜点?头,眼看着牛三叔抬着一筐子蕈走进去,没一盏茶的工夫,就沉黑着脸出来了?。   “当真是欺人太甚,前几日还是十文?,今儿就只愿给八文?,这些个商户这般欺负人,也不怕折了?寿嘛……”   见?牛三叔嘴上虽骂骂咧咧,但还是不得不将车上的野蕈抬进去贱卖,萧煜思量片刻,蓦然压住牛三叔的手,低声道:“三叔,你若肯信我的话……要不将这野蕈卖到别处,指不定还能多卖些钱银……”   牛三叔下意识以为萧煜指的是卖到县城,登时摇头,“怕是不成,这蕈吃的便是新鲜,待赶到县城,只怕更卖不上价钱。”   “不是县城……”萧煜抬首望去,便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三层的朱瓦高楼,三楼的栏杆上招幌迎风飘扬,格外惹人注目,“你可信我一回。”   见?萧煜神色这般坚定,牛三叔索性也抱着一种?试试看的态度,左右不行就再回来。   但真的将车停在那气派的酒楼门口,他又一下没了?底,忍不住低声问萧煜,“这能行吗?”   萧煜不言,只下了?牛车,阔步入了?酒楼。   虽还未到吃午食的时候,但酒楼的伙计见?进来了?人,还是热情地上前,然下一刻见?得是个衣衫褴褛的,嘴角又登时耷拉下来,没好气道:“要讨饭也晚些来,都还没到饭点?呢。”   “我是来吃饭的。”萧煜瞥他一眼,“来只烧鸡,一碗炒野蕈,再上两碗米饭。”   伙计闻言惊了?一惊,旋即眯了?眯眼,露出狐疑的神色,毕竟他在酒楼这么多年,也不是没遇着过装阔绰,转头吃完了?又没钱给的。   他正想着让他们先付了?钱再说,就见?一物蓦然被抛了?来,接过一看,正是一钱碎银。   他登时眉开?眼笑,变了?态度,一口一句“客官”地将人往里头迎。   牛三叔尚且忐忑地站在门外,也不敢踏进来,只满目担忧地唤了?声“周煜”。   萧煜见?状复又折返回去,微一俯身在牛三叔耳畔低声道:“三叔,你且挑上一些野蕈拿着,便安心?随我进来吃饭吧。”   说罢,他看向那伙计,吩咐道:“劳烦帮忙看管我们这车和车上的东西。”   伙计忙躬身应下:“诶,客官尽管放心?,定不会教您少了?东西。”   牛三叔也不知萧煜究竟要做什么,但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只得按他说的做,挑了?一把野蕈,旋即不停地捋着衣衫上的褶皱,战战兢兢地跟在萧煜身后,在这他从前踏也不敢踏进来的酒楼里坐下。   因着他们来得实在太早,后厨尚且没什么准备,直磨蹭了?半个时辰,才?上完了?菜。   牛三叔如坐针毡,不安地紧,亦没心?思吃,左顾右盼,到底忍不住凑近问:“周煜,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萧煜将那盘炒野蕈向前推了?推,淡声问:“您瞧,这野蕈和您卖得有何不同?”   牛三叔埋头看了?看盘子里的,又看向自己带来的那些,比对?了?好一会儿,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吗?”   萧煜要的便是这话,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伙计,抬了?抬手,那伙计登时谄笑着屁颠屁颠地跑来,“客官有何吩咐?”   “你家掌柜的可在,能否将他请来?”萧煜道。   听得要见?掌柜,伙计面色微变,小心?翼翼道:“客官,可是这菜哪里有问题?”   “不是,这菜很好,只是有些事想要问问你家掌柜。”   伙计看着眼前这个衣袍破旧,但举手投足与对?厢人全然不同,不卑不亢,乃至于气度不凡的男人,迟疑片刻,无?奈点?头道:“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请。”   不消一刻钟,酒楼掌柜便匆匆赶来,那是个不惑上下的男人,着一件赭石的锦袍,态度倒是好,才?一站定,便问了?与伙计一样的话。   “掌柜的误会了?,并非菜有问题,我们想见?您,,是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交易?   酒楼掌柜不明所以,“客官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萧煜看向桌上的野蕈,“我们有好几筐野蕈,都是昨日新鲜采的,想卖给掌柜的您……”   酒楼掌柜闻言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顿时恍然大悟,敢情这两人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卖蕈的。   只他们倒是聪明,晓得若一开?始便直截了?当地提出目的,毫无?疑问会被赶出去,就干脆以食客的身份见?他,让他赶无?可赶。   纵然有些不悦,但酒楼掌柜还是好声好气道:“客官,我们这儿不收蕈,你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若我们只要你平日收价的一半呢?”萧煜将桌上的炒野蕈和牛三叔拿来的野蕈俱往前推了?推,“既得都是一样的,掌柜的与其从蕈商手中收,不若从我们手中收,反倒更便宜些。”   酒楼掌柜拿起那野蕈仔细瞧了?瞧,少顷,问道:“你们的蕈可都是这般大小的?”   萧煜看向牛三叔,便见?他站起来,一时激动地舌头都捋不直了?,“都……大多都是……我家婆娘采蕈都是挑着又大又好的……”   “我们的车就停在外头的,掌柜的若是不信,可亲自去瞧瞧。”萧煜又道。   酒楼掌柜半信半疑,因得农户卖的蕈很多是参差不齐,大小不一,需得由蕈商再行挑拣才?能再卖。   故而沥宁此?地,向来是蕈商收了?农户的蕈,再转而供给各个酒楼和富贵人家,百年来从未变过。   似乎也从未有人想过要变。   虽是有所迟疑,但想到这个收价,酒楼掌柜还是跟着牛三叔去看了?他带来的蕈,确实如他所言,大多数都是极好的,只有一小部?分个头实是太小,品相也差,恐是无?法?做菜。   但总得来说,以这几筐子野蕈的价钱的确比从蕈商那儿收得更值当,替他省下了?不少钱。   “你们真愿意以二?十五文?一筐的价钱卖给我?”   听得“二?十五文?”这几个字,牛三叔一时惊得张大了?嘴,万万没想到,那蕈商居然这般黑心?,以八文?收了?他的蕈,居然转手卖了?五十文?。   萧煜始终神色自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闻言只定定道了?句“是”。   酒楼掌柜也是个爽快人,毕竟有便宜谁不愿占,当即让人清点?了?筐里的野蕈,清点?完了?,便算了?价钱,给了?牛三叔。   牛三叔拎着这沉甸甸的一吊钱,喜不自胜,因着那酒楼掌柜还同他商量,往后每隔三日,就让他送几筐蕈菇来,还是这个价钱,但只要大的,不要小的,不然他不会收。   牛三叔哪有不答应的事儿,只一个劲儿点?头,同掌柜保证这几个月只消还能采到合适的蕈,定准时给他送来。   这几筐野蕈出乎意料地卖了?好价钱,牛三叔连连同萧煜道谢,实在没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一开?口居然这般厉害。   敢情他不是不会说,而是不愿说。   萧煜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牛三叔道今日这饭他来请,萧煜只言钱已付过了?,他不过感念平日牛三叔夫妇对?他们的好,才?会出手帮忙,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的自然是实话,他向来不喜欠人情,如此?,也算还了?这人情债。   在酒楼吃过午食,牛三叔就带着萧煜去买了?米盐。   买完米盐,萧煜又如打算好的一般转而去了?药铺,给苏织儿买了?治风寒的药。   出门路过一家卖糕食的铺子,萧煜步子微滞,迟疑片刻,又转身走了?进去。   将要买东西都买齐了?,他便坐着牛三叔的车回了?兆麟村。   今儿回来得还算早,萧煜在草屋门口下了?车,便提了?东西推开?柴门入了?院子。   屋内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儿,萧煜掀帘往内屋看去,便见?苏织儿面墙而躺,正熟睡着。   他也未扰她,只默默放下草帘,生?火将自药铺买来的药熬了?。   药熬好时,苏织儿也醒了?,她迷迷糊糊听着外头的动静坐起身,便见?萧煜端着药碗进来。   “夫君,你回来了?。”   苏织儿或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像话,忙拉过外袄穿上,作势要下榻去,然还未站起来,却觉一只大掌将她按压回去。   “把药喝了?。”   听着这不容置疑的声儿,苏织儿接过药碗,盯着里头黑漆漆又浓稠难闻的药汁微一蹙眉,但还是吹了?吹,仰头强忍着将药喝完了?。   见?她一双眉头因着苦涩而拧在一块儿,萧煜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收回碗,又将手上一物搁在炕桌上。   看着这方方正正的小油纸包,苏织儿好奇地昂着脑袋问:“这是什么?”   萧煜不答,只任由她打开?油纸包,旋即惊喜地发出一声低呼。   纸包里是几块散发着丝丝甜香味的点?心?。   苏织儿虽没见?过,但金灿灿的看着便很好吃,“夫君,这是什么?”   “杏仁酥。”萧煜也不多言,只看着她已然馋得微微抿动的朱唇道,“吃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这才?无?所顾忌地捏了?一块放进嘴里仔细嚼着,果?然是酥酥脆脆,满口都是杏仁香气,好吃得紧,将方才?那药的苦味都冲跑了?。   她忍不住连吃了?两块,看着剩下的七八块,抬首问萧煜:“夫君,你不吃吗?”   “我不喜甜,你吃吧。”萧煜道。   苏织儿仍是迟疑着没有下手,想了?想,又问:“那要不要给牛三婶她们送去几块,想来弘哥儿他们也是爱吃的。”   “我已给过了?。”萧煜凝视着她,眸色不自觉柔了?几分,“剩下的都是你的。”   都是她的?   苏织儿盯着那诱人的杏仁酥,不禁勾起了?唇角,一双眸子亮闪闪的,高兴得活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虽想着留着以后吃,但她还是没忍住又往嘴里送了?两块,才?将剩下的杏仁酥重?新用油纸裹牢,藏在了?角落里。   晚食苏织儿用剩下的面粉烙了?野菜饼,然这昔日令她爱不释手的野菜饼,今日苏织儿吃着却觉得没甚滋味。   因她始终都在回味方才?那杏仁酥的甜香。   甚至连睡下后,都仍在嘴馋地舔唇,不过她并未回味太久,因着很快她便觉出不对?劲。   苏织儿只觉周身发痒,且痒得越来越厉害,这种?痒和她先前吃了?小红果?子的痒不一样,痒得更加难忍,甚至脖颈手臂生?出一片片的凸起。   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只能伸手在身上各处抓挠。   苏织儿即便拼命忍耐却仍是泄出唇间的娇吟声不住折磨着躺在她身侧的萧煜。   萧煜毕竟是男人,两人挨得近,女子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本就扰得他夜里难眠,再听到这样惑人的声儿,更是令他的呼吸不自觉粗沉了?几分。   他闭着眼定了?定神,只想装作没听见?,可片刻后,却觉单衣被扯了?扯,女子娇柔妩媚的声儿揉着几分哭腔,在他耳畔幽幽响起。   “夫君,我背上好痒,你能不能……帮我挠挠?” 第33章 突发   若非实在没办法, 苏织儿也不会厚着?脸皮提出这般羞人的要求。   她皱着眉头痒得扭了扭身子,见萧煜仍是背对着?他?毫无?反应,嘟了?嘟嘴, 又伸手轻推了?他?一把, 撒娇似的唤了?声“夫君”。   方才她推他?时都感受到他?动?了?,可他?偏偏还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那声娇娇滴滴尾音上挑的“夫君”, 令萧煜顿觉脊椎一麻,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低叹了?口气, 转身道了一句:“背过去。”   苏织儿登时听话地背过身子去,因实在痒得厉害,此时也顾不得羞, 忙将棉被往身前扯了?扯,露出后背来。   萧煜沉了?沉呼吸,方才缓缓伸出大掌,落在那单薄纤瘦的背脊上。   大掌落下的一刻, 他?明显感觉那瘦削的身躯下意识缩了?缩,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他?微微蜷起?五指,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几不可察的哑意,“哪儿痒?”   “都痒。”苏织儿说着?, 又扭动?了?一下身子,揉着?哭腔的嗓音里透出几分委屈,“不知怎的痒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今日错吃了?什么东西,好似发了?疹子。”   萧煜闻言剑眉微蹙, 透过薄薄的单衣,他?的确在苏织儿背上感受到些许凹凸不平, 他?屈动?五指,小心翼翼自?上而下给她轻轻挠着?。   可他?的动?作实在太?轻,对苏织儿而言不但起?不了?效果,反是觉得更痒了?,她忍了?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低低道:“夫君,重一些……”   听得此言,萧煜微皱了?皱眉,但还是默默依她所言加重了?力道,紧接着?便?听苏织儿因着?舒服而不自?觉自?鼻尖发出的一声嘤咛。   这虽是无?心,却令人醉魂酥骨的声儿,让萧煜动?作骤然一僵,喉结上下滚了?滚,一股子燥意陡然窜上使得他?愈发心猿意马。   温香软玉在侧,若换做旁人,不一定还挨得住,可萧煜到底是君子,晓得纵然苏织儿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他?也没有平白在这个时候欺负她的道理。   何况,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与她圆房,不仅因着?那时也非真心娶她,而且大澂素来注重女子名节,他?想过若将来有一日她后悔,与他?和离后再嫁,就算担着?二?嫁的名头?,但拥有完璧之?身,她那夫君定也会因此对她更好些。   萧煜试着?压下那肆意流窜的燥意,只?一下一下继续替苏织儿挠着?背,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那厢逐渐没了?动?静,好似睡着?了?,他?才迫不及待地松开手,替苏织儿盖好棉被,复又背过身后。   来了?这么一遭,本就觉浅的萧煜自?是格外清醒,几乎没了?睡意,只?能阖眼小憩。   熬到大抵深夜时分,三更快过,漆黑静谧的里屋蓦然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呜咽,伴随着?急促而凌乱的喘息声。   萧煜缓缓睁开眼,下意识以为是苏织儿做了?噩梦,他?转过身,半支起?来去看,面色却霎时凝重了?几分。   因此时的苏织儿虽紧闭着?眼睛,却并不像是做噩梦,她额间大汗淋漓且正张着?嘴艰难地喘着?气。   “苏织儿?苏织儿!”   萧煜唤了?两声,却不见躺在炕上的人有丝毫醒转过来的痕迹。   他?坐在原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少?顷,他?才回?过神,忙扯过棉袍穿上,匆匆出了?草屋,直往对面而去。   牛三婶尚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敲门声,不由得皱着?眉头?醒过来,看这外头?还是黑洞洞的,家里的男人又不在,她顿时警惕起?来,蹑手蹑脚下炕去,顺手抄过倚在灶房墙角的耙子,隔着?门问道:“谁啊?”   “三婶,是我,周煜。”外头?人答。   听着?熟悉的嗓音,牛三婶这才放下心来,将门开了?条缝,往外一看,果然是织儿那沉默寡言的男人。   昨儿听孩子他?爹说,这周煜可帮了?她家一个大忙,若不是他?,那野蕈也不会卖那么好的价钱。   可这深更半夜的,从来未踏进过她家院子的人怎会突然来敲门呢。   牛三婶敞开屋门,借着?稀薄月色,见他?剑眉紧蹙,略有焦急,纳罕道:“是周煜啊,你这时候敲门,是有什么事儿吗?”   “三婶。”萧煜道,“苏……织儿她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听得苏织儿有恙,牛三婶也顾不上问太?多,忙里忙慌跟着?萧煜去看了?苏织儿。   果见她躺在炕上,神色似乎很是痛苦,摸了?摸她的手脚,亦凉得厉害,牛三婶连喊了?好几声,却见苏织儿连眼皮也未掀,顿时急道:“呀,这叫也叫不醒,好似很严重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看还是赶紧送到镇上看大夫的好。”   说着?,又轻轻啧了?一声,无?措地在原地打转,“唉,真不是时候,我家那口子昨儿傍晚刚回?来,又教里长差着?去县城办事去了?,估计天亮才会回?,这,看织儿这样,也耽误不得啊……”   正当牛三婶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却见萧煜已?将苏织儿扶坐起?来,替她穿上外袄,旋即低下身,二?话不说背上苏织儿便?走。   “这……周煜,你这是要……”牛三婶不明所以,但还是帮着?扶了?一把。   “我背她去镇上找大夫。”萧煜只?丢了?一句,便?快步出了?屋。   背去镇上?   牛三婶看着?萧煜一瘸一拐的身影,略有犹豫,但如今事出紧急,似乎也没旁的法子了?。   她疾步跟着?出了?屋,边走边心急如焚道:“这去镇上的路你可晓得?若是不清楚,就一直往东边走,沿大路走……哎呦,要不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便?随你一道去了?……”   “嗯,我记得。”   只?消走过一遍的路,萧煜都不会忘。   牛三婶一路将人送到了?村口,才不得不停下脚步,满脸担忧道:“这天还没亮,路上黑漆漆的,你可得小心些。”   萧煜一刻也不敢停留,只?点了?点头?,将苏织儿往上颠了?颠,便?一瘸一拐快步往青水镇的方向而去。   背上的人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极轻,萧煜背着?她感受不到太?大的重量,也并不吃力,可无?奈他?瘸了?一只?腿,只?消往前走一步,身子就会往左侧倾倒,背上的人也会跟着?倾一些。   只?能走上一段便?将往左侧倾斜的苏织儿往上轻轻一颠,摆正她的身子,再继续往前走。   萧煜自?觉若她清醒着?伏在他?的背上,定然会觉得异常颠簸难受。   中途,他?不是没有试图控制过自?己身子的倾斜,可若想要平稳,他?便?不可能走快,然如今的情况是他?一刻也耽误不得。   在无?数次将背上的苏织儿摆正,被迫耽误了?不少?工夫后,向来不为外物所动?的萧煜眉宇间也透出了?几分急迫与烦躁。   被污蔑流放至此的几个月,他?头?一回?这么痛恨自?己残瘸的这条腿。   四更前后,虽近破晓,可日头?尚未展露的天色仍是一片漆黑,看不大清前头?的路。   萧煜只?能凭着?高坠于夜幕中的星子判断着?方向,一路往牛三婶所说的东边走。   可也不知过了?多久,原伏在他?背上还能发出几声哼哼唧唧的人儿却在不知不觉间没了?动?静。   萧煜没注意后头?的情形,待察觉到时,不由得缓了?步子,面色微变,他?侧过头?,看见她闭着?眼靠在自?己的肩上,安安静静,试探着?唤了?一声:“苏织儿?”   自?是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萧煜眨了?眨眼,心下陡然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慌乱,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因着?紧张而愈发粗沉凌乱的呼吸。   他?忍不住幽幽伸出手往她鼻尖探去,然快触到的一刻,他?却又骤然缩回?了?手,像是在害怕什么,只?将抓着?她双腿的手臂又紧了?几分,旋即扭过头?步子更快更急了?些。   然及至一片高低不平的田垄间,因着?心急赶路而未留意脚下,萧煜一下踩了?空,身子猛地往一侧倾翻,眼看着?便?跌进了?那低洼的田地里。   或是因着?身子受了?剧烈的震颤,苏织儿迷迷糊糊恢复了?些许意识,只?觉自?己好像从高处摔落,但似又有大掌托住了?她的脑袋,缠住了?她的腰身,并未让她感受到太?大的疼痛。   她艰难地抬起?若有千斤重的眼皮,便?见那张熟悉的面容正满脸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   他?为何这个神情?   她是在做梦吗?身子怎的这么难受?她到底怎么了??   “苏织儿,苏织儿,醒醒,别?睡,千万别?睡……”   她听见她那夫君不停地在她耳畔高喊,可怎么办,她的眼皮好沉,怎也抬不起?来。   萧煜眼见苏织儿复又闭上眼,周身更是凉得厉害,气息也愈发微弱,环抱着?她的手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方才在心底萌生的害怕在这一刻彻底加深成了?恐惧。   当初的巫蛊案发,他?被污蔑受刑,后重伤流放,最大的感受也不过是心寒。   这是头?一次,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惧。   分明他?已?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竟然在恐惧苏织儿的死。   恐惧她再不能醒来,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绝了?气息。   萧煜头?脑发懵了?片刻,便?飞快脱下自?己身上的长棉袍裹住苏织儿逐渐失去温度的身子,重新将她背在背上,挣扎地站起?来,手脚并用爬上田垄,继续一瘸一拐地快步往前走。   东方欲晓,天色褪去黑颜,渐渐染了?白,熹光映照在萧煜的左腿上,赫然可见那膝裤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个长口子,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刺眼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仍在顺着?膝裤往下淌,染红了?一片。   可他?仍是脚步不停,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疼痛。   晨光熹微中,萧煜大汗淋漓,薄唇紧抿着?,在看到终于近在眼前的青水镇的那一刻,面上却并未展露出丝毫放松和喜悦,只?继续面色沉重埋头?往前走。   只?要快一步,再快一步,说不定他?便?能救回?他?背上的女子。   青水镇,杏林馆。   天蒙蒙亮,吴大夫便?起?身去了?前堂药铺,预备清点药材,收整一番,好开门做生意。   然才踏进前堂,就听那隔扇门被“啪啪”拍得震天响。   吴大夫祖上几代都是在青水镇开医馆的,没少?见过突发急症的病人,听得这急切的拍门声,心忖大抵便?是如此。   “来了?,来了?……”   虽心下已?有猜测,但推开门,吴大夫仍不免怔了?一瞬。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衣裤上满是泥渍,受伤的左腿处一片血红,看起?来狼狈不堪,而他?背上正伏趴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双目紧闭,气若游丝,面色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吴大夫怔忪之?际,只?听那男人气喘吁吁,紧紧凝视着?他?,哑声开口。   “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家娘子……” 第34章 抹药   吴大夫只用看的?, 便知男人背上这小娘子病情危急,如今救命要紧,他也不多?话, 只赶忙领着萧煜进来, 让将人平放在侧屋的一张小榻上。   他把手?指搭在苏织儿纤细的腕间,诊断了一会儿, 骤然?瞥见她手?臂上连片的?红疹, 微一蹙眉,掀起她的?衣袂瞧了瞧, 转头问道:“你可知她身上这?些是何时长出来了?这两日可有食或者接触什么从前不曾碰过的?东西?”   “大抵昨夜入睡时,她便喊着痒,快过三更就开始昏迷不醒, 似有些难以喘息。”萧煜纵然?因着慌乱仍有些发懵,但还是努力镇定下来,尽力答吴大夫的?话,以免耽误苏织儿诊治, “若说?从前没吃过的?东西……她这两日有些风寒咳嗽,喝了我?自?药铺给?她抓的?药……还有……杏仁酥,昨日我给她买了杏仁酥,她当是头一回吃……”   “那便没错了。”   吴大夫神色凝重, “虽不知你这娘子究竟是因着什么,但她可能是食了她不能食的?,发了瘾疹,呼吸难喘,再加上本?就风寒体?弱, 才至于有这般大的反应……”   躺在小榻上的?苏织儿已然?奄奄一息,吴大夫也顾不上说?太多?, 只疾步至案前提笔写了个方子,便高声从后院唤出一个端庄的?中年妇人来,“夫人,我?急需给?里头的?小娘子施针,虎子还未来,烦你先帮忙按这?方子抓药熬了。”   “唉。”吴夫人点头,便抓着方子往药房去了。   吴大夫瞅了眼?杵在那厢,傻愣地望着小榻上的?人,似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低叹一声,实话实话道:“你家娘子病情危急,我?需得为她施针,但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只能尽力一试,你且先去外头等吧……”   萧煜薄唇微抿,复又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颔首道:“那便拜托您了,大夫……”   吴大夫低低“嗯”了一声,眼?见他一瘸一拐地转身走出去,微一低首,瞥向他左腿被划破的?伤口和沾满泥污,几乎快要磨破的?一双鞋,不由得拧了拧眉。   他是大夫,哪里看不出这?人的?瘸态并?非因着受伤,想来以他这?般状况一路摸黑背着他家娘子过来,当是十分艰难。   但吴大夫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疾步自?架上取下他的?针包,暂且还顾不得旁的?,如今救回这?个小娘子的?命才是最要紧之事。   吴夫人按着方子抓了药放在药罐中熬煮,等待之际,经过前堂,便见前来看诊的?那位小娘子的?夫君只着一身单衣,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侧屋门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屋门。   瞧见他腿上的?伤和一身狼狈的?样子,吴夫人兀自?惊叹地低低“哎呦”了声,忙打了水取了药膏递到萧煜跟前。   “我?知你心急,但你还是先擦洗擦洗,将这?伤口处置了得好?。”吴夫人劝慰道,“你家娘子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阎王爷根本?不收她,若她醒来,看见你这?般模样,定?是要难过的?……”   “多?谢。”萧煜感激地冲吴夫人一颔首。   见他说?罢仍是不住地往那侧屋瞧,没有丝毫要依她所说?去做的?意思,吴夫人摇了摇头,只得将手?上的?东西搁在一旁的?桌案上,继续盯那熬煮的?汤药去了。   及至那门帘前,她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见萧煜仍是静静凝视着那屋门不动,不禁在心下低叹了口气。   这?高高大大的?年轻后生瞧着虽是面容冷硬,可心底想必怜爱极了那屋内的?小娘子。   如今只望那小娘子不要出事才好?,不然?她这?夫君哪像是能承受得了的?样子。   此时的?萧煜看着那紧闭的?侧屋门,相对于?胡思乱想,更不如说?是头脑空白,什么都不敢想。   他亦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般缓慢,似乎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里头赫然?响起的?脚步声和推门的?吱呀声响,他才骤然?从这?煎熬的?等待中脱离出来,焦急询问的?声儿比踏向前的?脚步更快。   “她……我?家娘子……如何了?”   正抬袖擦着额上密密汗珠的?吴大夫,看着他眉宇间隐隐的?担忧和那般小心翼翼探问的?模样,也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要是能熬过今夜,大抵便没什么问题了,亏得你送来得及时,若再晚一些,恐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见他闻言紧绷的?神色终是松懈了几分,旋即又频频往屋内望,吴大夫顿时了然?道:“去看看她吧。”   他话音未落,那身影已然?疾步入了侧屋,吴大夫见状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便忙着准备开医馆店门迎客了。   萧煜甫一踏进屋内,不禁放缓了步子,他幽幽在榻沿坐下,看着躺在上头的?苏织儿教之先前稍好?了些的?面色,忍不住缓缓伸手?,温柔地拨开她额间碎发。   他静坐了许久,直到听见医馆前堂进了来看诊的?病人,即便隔着屋门,也能隐隐闻见外头的?嘈杂声。   听到这?声,萧煜骤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顿时剑眉蹙起,神色略沉重了几分。   及至午时,医馆暂关门歇业,忙碌了一上午的?吴大夫揉了揉脖颈,想起侧屋之人,便让自?己夫人多?煮了一份饭菜,亲自?送去。   “饿了吧?”吴大夫搁下饭菜,“想来你当是连早食都没吃,这?是我?家夫人做的?,你若不嫌弃就吃些。”   萧煜站起身,眼?睫微垂,薄唇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才道:“大夫,我?娘子急病,昨晚我?背着她出来得匆忙,诊费……”   吴大夫听出萧煜话语间淡淡的?窘迫,笑了笑,“没带钱吗?”   萧煜沉默了一瞬,才艰难地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但紧接着,他抬首直视着吴大夫,一字一句信誓旦旦道:“您放心,待我?娘子醒了,我?便回去取钱,定?不会欠了您的?。”   吴大夫行医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说?的?真话假话,品行如何,他大抵看得出来,见萧煜这?般认真地同他保证,唇角笑意浓了一些,随口问道:“你们住在哪儿?”   “兆麟村。”萧煜答,“离这?里大抵□□里路。”   听得“□□里”,吴大夫面上浮现出些许惊诧,这?乡野小路难行,又是夜里,他居然?靠着这?瘸腿硬生生背着他家娘子走了那么多?路。   “那回去一趟也是不便。”吴大夫蹙了蹙眉,再看向萧煜时,蓦然?问道,“你认字吗?”   萧煜不知吴大夫突然?问这?话是何意,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吴大夫看萧煜这?举手?投足和周身的?气度,便觉是个读过书的?,听他只应了一声,也未说?自?己只是些许认得几个字,指不定?还是个书生呢。   “那正好?,我?那伙计刚巧这?几日因着家中急事告假,我?这?儿急缺一个打下手?的?。你这?娘子想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且纵然?醒来了一时也不好?回去。不若你帮我?几日,我?便免了这?诊费,还包你和你娘子的?吃住,如何?”   萧煜略一犹豫,但吴大夫这?提议确实是极好?,有吃有住还抵了诊费,实是他占了便宜,他垂头看了眼?躺在小榻上尚且昏迷不醒的?苏织儿,低低道了声“好?”。   见他答应,吴大夫笑了笑,“那一会儿我?教我?家夫人给?你送身干净衣裳来,你且先将你这?伤处理了,不然?这?个样子怕是不好?在前堂帮我?。”   见吴大夫上下打量着他,萧煜亦垂眸看了眼?自?己这?副脏兮兮又狼狈的?模样,似乎到这?一刻他才隐约感受到受伤的?左腿传来的?丝丝痛意。   他看向面前的?吴大夫,颔首郑重地道了句:“好?,多?谢大夫。”   吃过午食,待到末时,医馆门再开,便有不少等候在外的?病患涌进来。   吴大夫祖上几代都在青水镇开医馆,再加上吴大夫此人医术不凡,心地良善,这?小镇上的?百姓无论小病小痛都喜到他这?厢来诊治。   吴大夫诊断时,便让萧煜坐在他身侧,依他所言帮着记医案。   初时他因着不熟悉,尚有些跟不上,但他并?未展露丝毫慌乱,不消一刻钟,已是驾轻就熟。   晚间医馆闭了门,吴大夫随手?拿起那本?医案翻了翻,不由得微惊,看着上头遒劲有力的?笔迹和教之从前更加有条不紊,清晰明了的?医案记载,不禁在心下感慨,这?般能力却?在帮着他写医案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吃过吴夫人送来的?晚食后,萧煜借着后院的?水洗漱了一番,便回了侧屋。   小榻上,苏织儿依然?闭眼?昏睡着,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先头他将她抱坐起来,试着灌下了些吴夫人送来的?汤药后,她的?面色已不似白日刚送来时那般苍白了,呼吸也平稳有力了许多?。   因着侧屋窄小,除却?张放医书医具的?博古架,便只一把圈椅,一小张红漆书案和一张小榻,并?没有多?余可睡之处,吴大夫特意命自?家夫人抱来一床被褥,示意萧煜可在前堂供病患看诊的?竹床上将就一宿。   然?萧煜并?未去前堂,只将那把圈椅拉到小榻边,坐在上头守着苏织儿,等着她醒来。   他将身子倚靠在椅背上,默默看着躺在榻上的?人,可到底抵不住这?一日奔波加辛劳后的?疲惫,不过大半个时辰,便阖眼?睡了过去。   苏织儿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如坠云雾般脑中一片混沌。   自?窗棂间透进来的?晨光略有些刺眼?,她半眯着眼?眸,迷茫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布局,微一侧首,便见一人正坐在圈椅上闭目而眠。   苏织儿只觉周身软绵绵使不上劲,嗓子还干疼得厉害,登时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圈椅上那向来警醒之人几乎是在听到咳声的?一瞬间便睁开了眼?,他抬首往小榻的?方向看去,在瞧见苏织儿眨着那双乌溜溜的?杏眸迷蒙地看着他时,尚且呆愣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她张开朱唇,冲着他哑声唤了句“夫君”。   “我?们这?是在哪儿?”   萧煜凝视了她片刻,方才用低柔的?嗓音轻描淡写 道:“你病了,我?送你来了镇上的?医馆。”   病了?   苏织儿实在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日夜里她浑身发了红疹痒得厉害,后头又觉得头晕难受,似有些喘不上气,再后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忍不住问:“夫君,我?生了什么病?”   萧煜自?没有告诉苏织儿她差点没命的?事,只答:“大夫说?,你或是吃了不能吃的?,发了瘾疹,加之体?弱,就比旁人更严重些。”   瘾疹?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病,才醒来,她尚且还懵得厉害,也没气力多?说?,闻言只长长“哦”一声。   见她仍是有些虚弱,萧煜替她掖了掖被角,微一俯身道:“我?去叫大夫来瞧瞧。”   苏织儿点了点头,眼?看着萧煜出去,很快领着一个灰衫长须,大抵而立之年的?男人进来,当就是他口中的?大夫。   吴大夫观了观苏织儿的?面色,又把了她的?脉象,看向萧煜道:“当是没什么大碍了,一会儿我?开帖药你去煎了便是,我?会再让夫人顺道熬些粥送来。”   萧煜颔首道谢:“多?谢吴大夫,麻烦夫人了……”   眼?见吴大夫出了侧屋,收拾着前堂的?东西准备开店门,萧煜坐在榻沿,低声道:“你身子还虚,再好?生休息休息,我?就在外头,有事喊我?便成。”   见他说?罢便利落地站起身要走,或是因着生病加处在这?陌生之地,苏织儿突然?不安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袂,“夫君,你要去哪儿?”   萧煜垂了垂眼?眸,想那帮忙干活一事也瞒不住,便坦诚道:“我?来时匆忙,忘带诊费,如今在给?吴大夫帮忙来抵诊费。”   见苏织儿闻言蹙起了眉头,萧煜又道:“无妨,都是些轻松的?活计,你安心睡吧。”   言罢,迟疑地伸出手?大掌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便折身出了屋,掩好?了屋门。   苏织儿只得又乖乖躺回去,回想萧煜说?的?干活抵诊费的?话,不免心生懊恼。   她这?一病,想来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   虽是因此有些心烦意乱,但到底抵不住她身子虚弱昏沉,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苏织儿瞥见一个着灰紫棉裙的?中年妇人正将手?中的?食案搁在不远处的?书桌上,食案内放着两个小碗,尚且都冒着热气儿。   妇人端起其中汤碗搅了搅,转身看来,才发现原睡着的?苏织儿竟是支撑着坐起了身。   “呀,醒了啊。”吴夫人笑着走过来,“正好?,这?药和粥都熬好?了,喝完了药好?吃粥,想来你也饿了。”   她将手?中的?汤药递给?苏织儿,见她昂着脑袋微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出她所想,主动介绍自?己,“这?家医馆的?主人吴大夫是我?的?夫婿。”   “原是夫人。”苏织儿有礼道,“我?的?病多?亏您和吴大夫了。”   看着眼?前温柔可人,落落大方的?女子,吴夫人不禁勾了勾唇,生出几分喜欢,她默默打量了苏织儿片刻,忍不住道:“昨日,你那夫君刚将你送来时,我?远远在屋外看了一眼?,当时就见你面色白的?跟纸一样,可是吓人哩,但今日再看,才发现原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啊。”   苏织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赧赧垂下了脑袋。   想起昨日的?情形,吴夫人继续感慨,“怪不得你家夫君这?般疼爱你,你不知道,昨日他背着你来时,那般样子实在吓人,身上满是泥污不说?,腿还受了伤,也不知他是如何摸黑走了那么远的?路将你带来的?……”   闻得此言,苏织儿举着汤碗的?手?微滞,猛然?抬起头,“腿伤?”   “是呀。”见苏织儿这?般反应,吴夫人微一挑眉,“他没同你说?吗?就在那左腿上,口子划得还挺深的?,一开始你生死未卜,他都没心思上药,就一直站在门外等我?家老爷替你施完针呢……”   苏织儿蹙了蹙眉,脑中依稀闪过一些画面,他背她来时,确实好?像摔倒过,想必就是那时,他只顾着牢牢护住她,却?不意伤了腿。   他本?就瘸了左腿,这?会儿左腿受伤,仍是一瘸一拐的?,她根本?看不出来,若吴夫人不说?,恐到最后等他痊愈了,她都还一无所知。   她抓着汤碗的?手?指不自?觉在碗壁上轻轻摩挲起来,双眼?盯着汤碗内的?黑漆漆的?药汁,一双秀眉顿时蹙得更紧了些。   送走医馆内最后一个客人,杏林馆方才闭门关了张,今日来瞧病的?格外得多?,连午晌都不得空闲,加之这?一日苏织儿断断续续一直在睡,故而直到晚间,她才终于?见到了萧煜。   他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本?以为苏织儿还在休息,不想小榻上的?人养了一日,精神已然?好?了许多?,听见声响,登时翻身坐了起来。   萧煜愣了一下,方才淡声问道:“可好?些了?”   苏织儿只紧抿着唇不说?话,似跟谁赌气似的?,待萧煜走到跟前,她才忍不住问道:“你腿受伤了?”   萧煜不晓得她是如何得知的?,闻言只风轻云淡答:“无事,不过一些小伤。”   苏织儿并?不信他的?话,她下了榻,强硬地将他按坐在椅子上,蹲下身解开他的?膝裤一瞧,便见他左小腿上足有一指长,且的?确不浅的?伤口。   大抵是叫那小道上尖锐的?石子划伤的?。   这?还叫无事吗!   苏织儿不自?觉红了眼?眶,抬着脑袋哑声问道:“疼吗?”   萧煜摇头,“不疼。”   见她泪眼?朦胧,露出一副愧疚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膝裤,顿了顿,又道:“真的?不疼,先头被狼咬成那样我?都不曾喊过疼,这?伤对我?而言的?确算不得什么。”   看着他这?无关紧要的?态度,好?似伤得根本?不是他一样,苏织儿心头不由得一阵阵发涩,先前他也这?般,说?起送她来镇上的?事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可苏织儿全然?可以想象,这?一路他背着她,会有多?辛苦,她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说?这?感谢的?话,末了,只哽咽着道了一句:“夫君,谢谢你救我?……”   见她那眼?泪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萧煜薄唇微抿,少顷,却?是轻笑了一下,“谢什么,指不定?就是我?给?你买的?汤药或那杏仁酥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谢我??”   苏织儿听他唇角漾着淡淡调侃的?笑意,抽了抽鼻子,“那你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啊……我?觉得大抵不是那吃风寒的?汤药,那家药铺的?汤药我?从前也曾吃过的?,并?没有什么问题,想来应是那杏仁酥了,毕竟我?从未吃过杏仁的?……”   提及此事,苏织儿止了哭,尚且挂着眼?泪的?面上转而浮现出几分担忧,她拧着眉头看向萧煜道:“夫君,你说?,我?不能吃这?杏仁酥,不会往后连旁的?好?吃的?点心都吃不得了吧……”   见她说?着说?着,陡然?哭丧下一张脸,萧煜颇有些忍俊不禁,竟下意识抬手?在她鼻尖轻轻刮了刮。   “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就这?么好?吃,还有心情担心这?个!”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见萧煜这?般眉眼?俱笑的?模样,加之他突如其来的?亲睨举止,令苏织儿略有些失神,只与他面对面坐着,眼?也不眨直勾勾盯着他瞧。   萧煜对上苏织儿那双湿漉漉若蕴着一汪湖水般潋滟的?眼?眸,心下微动,亦察觉到了自?己方才之举的?异常,他霎时挪开视线,面上浮现出几分不自?在。   一时两人谁也未说?话,正当气氛略有些尴尬之时,却?听“咚咚”两下敲门声。   萧煜与苏织儿对视一眼?,起身开了门。   门外是捏着一只小药罐的?吴夫人,她笑盈盈看着屋内两人道:“我?看这?烛火未灭,便知你们还未睡下,我?家老爷让我?将这?药膏拿来,说?你家小娘子身上的?红疹恐还会发痒,将这?药膏抹了,会褪得更快些。”   说?着,将手?中的?药罐递给?萧煜。   “多?谢夫人。”苏织儿感激道。   “无妨,抹完药膏,你们也早些歇下。”吴夫人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紧接着道,“这?背上抹不到的?地方,让你家夫君帮个忙便是。”   话音才落,吴夫人却?又兀自?笑起来,“哎呀,你看我?,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怕是多?了这?个嘴了。”   说?罢,含笑折身离开了。   眼?看那屋门再次被掩了去,苏织儿却?是因着吴夫人这?一席话,垂着脑袋,看也不敢看萧煜的?眼?睛。   须臾,便见那只小药罐被递到了她的?眼?底,苏织儿缓缓伸手?接过,就听他低声道:“我?去外头,你在屋内好?生抹药便是。”   眼?见他言毕转身提步要走,苏织儿忙出声喊住他,旋即羞红着一张脸,扭扭捏捏道:“吴夫人都说?了,夫君你不帮我?后背抹药吗?我?自?己哪里抹得着呀……”   萧煜闻言显然?愣了一下,旋即掩唇低咳一声道:“要不,我?将吴夫人叫回来。”   苏织儿抿了抿唇,声若蚊呐:“有你在,哪还有教旁人来的?,岂不是教人笑话,毕竟我?们可是夫妻……”   说?着,她幽幽抬睫看向萧煜。   这?回,若不是他,她定?然?没了命,经历了这?么一遭,她已然?在心底认定?了他。   既得认定?了他是她的?夫君,那她不方便,让他抹个药自?也没有什么。   见他没再说?话,便算同意了,苏织儿低声道:“你能不能先背过去,我?……我?将衣裳脱了。”   听得此言,萧煜利落地转过了身,面向屋门,很快,耳畔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他薄唇紧抿,神色略有些紧绷,紧接着,就听身后传来一句娇娇柔柔的?“好?了”。   他稍闭眼?稳了稳呼吸,方才折身看去,可眼?前的?场景却?令他僵在原地。   屋内昏黄的?烛火下,苏织儿斜坐在小榻上,正微微屈身羞赧地抱着自?己的?单衣,她上身仅剩一件棠红的?棉料小衣,光滑纤瘦,白皙如玉的?脊背上只两条红绳相系,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在她的?足间。   萧煜不自?觉喉间微滚,但还是努力定?了定?神,缓步上前,如若无事般打开那药罐,挖了一些散发着清香的?药膏,缓缓抹在苏织儿背脊上发了红疹的?地方。   如上回给?苏织儿挠背一般,指尖落下的?一刻,他明显感觉苏织儿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可与上回不同,没有单衣的?隔绝,他的?指尖在抹药的?同时能清晰地感受到苏织儿那若凝脂般滑腻的?肌肤。   昏黄的?烛光映落在上头,染上了一层诱人的?蜜色,那从背脊传递到指尖的?温度似也如燃了薪柴的?火,使萧煜的?呼吸愈发粗沉起来。   他微一抬眸,便见苏织儿低垂着眼?睫,双颊泛红的?娇媚侧颜,她似是无意般微微抿了抿唇,便在那上头留下了一层淡淡的?水痕,恰若饱满多?汁的?蜜桃,似在等人采撷品尝。   萧煜不由得喉结微滚,失神间,在背脊上游走的?手?指无意勾住了小衣纤细的?系绳。   他手?指微屈,一瞬间,竟生了抽开那系绳的?想法。   心底更像是有只拴不住的?野兽在蠢蠢欲动,欲就这?般顺从本?能将身前娇媚的?女子欺压在小榻上。   那从面前人身上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馨香亦在不住地刺激着他,令他愈发觉得燥热不堪。   然?就当他几欲被这?如潮水般涌来的?欲望吞没理智的?一瞬,却?听那婉转悦耳的?嗓音骤然?响起。   “夫君,好?了吗?”   见身后的?萧煜停了动作,苏织儿忍不住转头看去,可还什么都没瞧见,屋内却?一下暗了下来。   她疑惑不已,“夫君,你熄烛火做什么?”   身后人没有答她,只转而道:“我?就睡在前堂,你抹完药,也早些歇息。”   话音刚落,苏织儿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便听见屋门开阖的?声响。   他出去了……   苏织儿愣愣地坐在小榻上,想起方才黑暗中,萧煜听起来分外低哑的?嗓音,纳罕地蹙了蹙眉。   他这?是……怎么了?   此时,侧屋门外。   萧煜剑眉紧蹙,面色阴沉,纵然?有意克制,可呼吸仍是粗沉凌乱得厉害,额间更是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迫不及待地吹熄蜡烛,便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眼?中那似能燎原般灼热的?,赤.裸.裸而又疯狂的?欲望。   萧煜闭了闭眼?,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控,那体?内按捺不住的?燥意陡然?化作了心底浓烈的?躁意。   他是什么禽兽吗!   何况也不是没见过女子的?身子,从前奉命出外办事,就曾有当地官员将未着寸缕的?女子送上过他的?床榻。   当时尚且能做到无动于?衷,勒令将人送走,怎的?如今竟会对还在生病的?人生出这?般龌蹉的?心思! 第35章 顿悟   天光透过窗子才探进前堂竹床床尾, 萧煜便起了身。   与其说是睡醒,不如说是终于熬到了天明,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因?着昨日抹药一事, 本就难眠的萧煜只消想到那香艳的一幕便辗转反侧,甚至夜半好几回跑到后院水缸中舀凉水泼面。   吴大夫还未起, 萧煜便取了笤帚兀自将前堂和后院都洒扫了一番, 待收拾齐整,方?才见吴大夫掀帘进来。   他?看着这一副明窗净几的样子甚是满意地捋着胡须笑着点了点头, 随萧煜一道用过早食后,便开了医馆大门准备迎客。   不消一刻钟,便有一辆马车停在杏林馆门?口, 车上下来个衣着不俗的中年男子,年岁看着与吴大夫不相上下,他?熟门?熟路地提步踏进来,甫一见着吴大夫, 躬身一作揖,笑道:“吴大夫,我?又替我?家老爷取药来了。”   “周管事。”吴大夫显然也认得此人,忙站起身还礼相迎, 招呼他?落座,还不忘问道,“章老爷如今可好?”   “好,好多了,如今我?家老爷可只信任您, 这不上回的药吃完了,还特意吩咐我?来您这厢取。”   那唤作周管事的说着从袖中取出银两, “劳烦您再配上几贴上回开的药,那药可真是灵得很,才吃了这么?几贴,我?家老爷这多年的喘疾便好了许多。”   “好,您稍等。”   吴大夫方?才答应下,却听另一侧那坐在桌案后的人幽幽开口,“吴大夫,若按上回的方?子,剩下的黄芩怕是不够了……”   听得此言,吴大夫稍惊了惊,不知萧煜究竟是如何?知晓他?开的方?子里?有一味黄芩的。   萧煜看出他?眼中的疑惑,不紧不慢地打开摆在面前的其中一本医案,淡声解释:“我?看医案上有记,若这位先生是沥宁章老爷家的,当是没错,昨夜打烊后我?清点过药材,黄芩确实所剩无?几。”   听他?说罢,吴大夫微一蹙眉,阔步行至药柜前,抽开标注着黄芩的抽屉一瞧,果如萧煜所言,只余寥寥几片而已。   昨日病患多,刚巧好些方?子都用到了大量的黄芩,这才导致了今日黄芩的不足。   吴大夫一时惊叹地看了萧煜一眼,旋即歉意地对那周管事道:“对不住啊周管事,旁的药材倒是还有,只这黄芩确实是不够了,就算是要补也没这么?快,你若嫌麻烦,不如还是拿着药方?去县城药铺抓药吧。”   这周管事也是个大度之人,“无?妨,这黄芩既是不够便不必抓了,我?一会儿回去时再在药铺另行抓配便是,其余的药材还请吴大夫帮忙抓齐,没空手回去便不算是白跑了这一趟。”   吴大夫闻言反是面露惭愧,这章老爷可是沥宁远近闻名的富贾,还是颇受赞誉的善商,救济过不少贫苦百姓,这样的人却是这般信任他?一个小镇上平平无?奇的老大夫,着实是他?的荣幸。   他?连声应下,便亲自动手称量配起了方?子上的药材。   周管事坐在一把梳背椅上,偶一抬眸看去,便见方?才说话的那个年轻后生正提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他?百无?聊赖地站起身,凑近瞧了瞧,不由?得眉梢微挑,那年轻人在医案上记的正是他?家老爷用的这方?子,可手边没有任何?凭照,他?几乎是想也未想,便将那十几味和剂量悉数写了下来。   周管事看得瞠目结舌,尚有些不敢相信,忙从怀中取出他?家老爷的药方?,一一比对起来,从头到尾,竟是无?一丝差错,且这字迹力透纸背,大气磅礴,不禁令见者?悦目娱心。   他?抬首深深看了那长相俊秀的年轻后生一眼,若有所思,沉默少顷,转而踱着步子行至那药柜前,似是无?意般问道:“我?上回来,见到的好似不是这个年轻人,这可是吴大夫您新招的伙计?”   吴大夫远远瞥了萧煜一眼,摇头道:“我?哪有福气招到这么?好的伙计,我?先头那伙计近日家中有事告了假,此人是带着他?家娘子来看病,忘带诊费,这才替我?干几天活相抵。”   “哦,原是如此……”周管事闻言,眉宇间跃上几分喜色,又悄悄往后头望了望,迟疑片刻,方?才坦诚道,“吴大夫,实不相瞒,我?们宅子里?原先那个账房先生因?着年迈前阵子回了乡,如今这位置正空悬着,一时半会儿也没寻着合适的人选,我?瞧着这年轻人也活络,看着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兴许能担得这个职务。”   “周管事这是看上他?了?”吴大夫扬了扬唇角,“说来也巧,这年轻人叫周煜,与您还是同姓,倒是有缘,才学能力确实出众,他?在我?这厢帮忙我?都觉得是屈了才。不过你若有想聘请他?的打算,还是自个儿同他?说的好,我?替您转答多少是失了几分诚意。”   周管事点了点头,他?也有此打算,只开始认为那年轻后生是吴大夫聘请的伙计,不好直接抢人,终究不厚道,如今听说不过是帮几天忙,他?便也没了顾忌。   他?行至那年轻人跟前,见他?抬首看来,笑道:“你叫周煜是吧,我?是沥宁县城章老爷家的管事。”   见萧煜没甚大的反应,周管事猜测他?许是外来人,没听说过章家,便介绍道:“我?家老爷是做皮毛生意的,在沥宁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我?家如今尚缺一个账房先生,我?瞧着你精明能干,当是能得我?家老爷赏识,你若有兴趣,可随我?去沥宁走一趟,若被我?家老爷看中,一月至少能有一两,你觉得如何??”   周管事瞧着萧煜这身装束加之还需干活还诊费,料想他?定?然是家境窘迫,虽说他?能不能被他?家那眼光挑剔的老爷看中尚未可知,但听得月钱一两,他?应是不可能不心动。   然就在他?成竹在胸,自认萧煜定?会答应之时,那厢默了默,却是坚定?道:“抱歉,我?并?无?此意愿……”   周管事有些意外,以为是他?不满这月钱,想了想,又道:“月钱尚有商量的余地,若能让我?家老爷满意,你多要些应是没什么?问题。”   “不必了。”萧煜仍是没有丝毫动容的迹象,“您还是另寻合适的人选吧。”   说着,便继续埋头整理医案。   方?才亲眼见了萧煜那惊人的记忆力,周管事哪里?能轻易死心,但见他?态度这般坚决,只得道:“罢了,你若不愿我?也不能逼迫你,但若你想通了,变了主意,也可随时来县城章家寻我?,你这般才能纵然不是账房,在章家那些铺面定?也能寻着好的活计,银饷自也不会亏了你的……”   萧煜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默了默,却是没再推辞,只颔首道了句:“好,多谢。”   周管事走后,适才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吴大夫不由?得低叹了口气,替萧煜感?到遗憾,亦忍不住问道:“这般好的机会不抓住,你也不怕后悔吗?”   萧煜只微垂了垂眼眸没有说话。   他?看得出来,那位周管事是真心实意,许诺他?的也定?会实现。   可并?非因?着周管事给的条件不够诱人,而是他?自己心底那份过不去的扭捏。   在医馆帮忙干活不过迫不得已,但要去做那账房,便意味着真正寄人篱下,为人驱使。   虽他?也知,以他?如今的处境并?没有资格再高?傲什么?,可在琼宇之上待得久了,一度堕入尘埃,陷于泥淖,他?那无?用的自尊心却仍隐隐在心底作祟,令他?无?法轻易低下头颅,放下身段屈居于人下。   萧煜轻捏了捏笔杆道:“左右他?也留了话……待将来后悔了,再说吧。”   吴大夫闻言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想到萧煜应是有自己的决断,他?也不好随意规劝,便又只是一声叹,忙活旁的去了。   侧屋那厢。   苏织儿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这舒舒坦坦睡了一觉,她的身子比之昨日已然好了许多,也没那么?无?力了。   不远处的书案上搁着一碗清粥,和尚且留有余温的洗脸水,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苏织儿起身搅干帕子净了面,又吃完了粥,忍不住抬首看向那屋门?。   前堂的嘈杂声隐隐传入耳中,想来来医馆看诊的病患应是不少,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行至那屋门?前,悄悄将门?开了条缝。   果见那前堂看诊的人排起了长龙。   而她那夫君,正坐在吴大夫身侧,埋头提笔记着什么?,偶尔起身去帮在药柜那厢替人抓药的吴夫人。   看着他?这般一声不吭却专心致志忙活的模样,苏织儿半倚着屋门?,不自觉弯了弯眉眼,只觉她这本就俊俏的夫婿似乎变得愈发赏心悦目了些。   正当她眼也不眨,看得格外入迷之时,那厢似是有所感?应般蓦地侧首看来,四目相对之际,苏织儿扬唇冲他?粲然一笑,朱唇微张无?声地用口型唤了他?一声“夫君”,却见那人在看到她后,微愣了一下,旋即眸光闪烁,慌忙挪开了视线,后头竟连一眼都未再看向她。   苏织儿秀眉微蹙,不由?得心生纳罕。   只觉他?好生奇怪,像是怕看见她似的,可她有甚好怕的,又非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他?不成。   苏织儿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能冲上去问个明白,只能怏怏闭上了门?。   她也无?事可做,那博古架上虽是有好些书,可奈何?她不识字,也没法用来打发时间,只得在屋内闲坐着,临近午时,她坐在小榻上摇晃着双腿,又蓦然高?兴起来,想是待会儿她家夫君该给她送午食来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见咚咚的敲门?声,苏织儿双眸亮了亮,然随着门?扇打开,看清门?外的人后,她唇角的笑意却是耷拉下来。   的确有人来给她送饭,但并?非萧煜,而且吴夫人。   苏织儿敛起面上的失望,笑着上前接过,有礼地道了声“谢”,听着外头还未消停的动静,料想应是她那夫君太忙才顾不得她,便垂头丧气一人将午食吃了。   用完午食,她始终竖着耳朵注意着外头的动静,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她又开始满怀希望,可等啊等,她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苏织儿陡然有些烦乱,她再次推开屋门?,然瞧见屋外一幕,不由?得窜上几分无?名火。   因?着此时,他?那夫君正一人端坐在空荡荡的前堂,一页页翻看着手上的书册。   他?竟宁愿看那书册,也不愿来看她!   苏织儿气得两腮鼓鼓,可也不想独自生闷气,索性径直出了屋,一屁股坐在萧煜面前,直截了当道:“夫君,你怎的都不来看我??”   萧煜怔了一瞬,看着眼前正满目幽怨盯着他?的美人,脑中又登时闪过昨日的情形,他?别开眼,语气生硬道:“店里?忙,抽不出空闲……”   “哼。”   苏织儿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他?这根本就是在找借口,方?才忙,可如今也没见他?忙啊。   何?况那些书卷就这么?好看,值得他?这么?恋恋不舍吗!   她抬首往那敞开的医案上瞥去,只一眼,视线却是挪不开了,甚至忘了自己还在生萧煜气这回事,只忍不住惊叹道:“夫君,这是你写的字吗?可真好看!”   她其实不懂怎样的字才算写得好,但她就是觉得他?夫君写得字格外好看,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势。   看着她一双杏眸亮闪闪的,萧煜问道:“认字吗?”   苏织儿摇了摇头,“我?娘曾教过我?几个字,但过了这么?多年,我?早便忘干净了……”   她是很想认字的,能识字是多有意思的事儿啊,这样她便能去读那些她原看不懂的书了。   见苏织儿眼睫微垂,言语间透出几分遗憾,萧煜薄唇微抿,少顷,像是随口般低低道了一句:“若有时间,我?教你。”   纵然他?声音轻,但苏织儿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她双眸微张,登时面露惊喜,“真的?”   对面人低低“嗯”了一声。   苏织儿激动地一下探过身,搂住萧煜的手臂,双眸若坠了星子般璀璨,“夫君,你真好!”   听着她撒娇般柔柔媚媚的声儿,萧煜霎时僵了身子,但并?未抽回手,只垂下眼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看着他?这副略有些不自在的模样,苏织儿颇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她这夫君不但近日话多了,好似也变得平易近人了不少。   真好……   她松开手,凝视着萧煜道:“夫君,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回去吧,我?想家了,我?们回家吧……”   家……   萧煜有片刻的失神。   因?他?已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陌生的字眼,一瞬间,心底竟莫名窜上一股淡淡的暖意,或是因?着这个“家”字,在他?脑中闪过的那原本破旧冰冷,只不过用来栖身的草屋,似乎也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看着眼前含笑与他?对视的苏织儿,那些他?曾经想不通的事亦在此刻变得明朗。   他?突然明白为何?那晚送苏织儿来镇上时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他?会感?到那般恐惧。   因?若苏织儿消失不见,他?就会继续一人回到那毫无?生气的草屋,再次堕入那漫无?边际,更深沉可怕的黑暗里?,心如死灰,若鬼魅若游魂般活着。   恐这辈子再看不见第二道照进来的光。   原来……   他?早已习惯了与她朝夕相处的日子。   萧煜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眸光逐渐柔软下来,一如他?放柔的语气。   他?唇间漾着淡淡的笑意,微一颔首,低低道了句“好”。   他?们要走的事前一晚便告知了吴大夫夫妇,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吴夫人难免有些舍不得,听闻此事,拉着苏织儿的手切切嘱咐往后她来镇上,可得来杏林馆陪她说说话。   苏织儿连声应下,她自是会回来的,因?她已与萧煜商议过了,虽说吴大夫夫妇坚决不收诊费,但这几日他?们吃住在这儿,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往后有时间来镇上,这钱仍是得补还。   不舍的自然不止吴夫人,还有吴大夫,逢着这么?好的“伙计”,吴大夫巴不得长长久久地留着,可到底不可能,但也幸得萧煜离开后,那先头的伙计便会回来。   离开的前一晚,萧煜特意将吴大夫借穿的衣裳洗干净,挂在了后院,重新穿上了自己晾干的衣裳。   一大清早,苏织儿便与萧煜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过他?们也没什么?物?什要带的,只拿了吴大夫给的那小罐药膏和几贴草药。   吴大夫将他?们两人送到了门?口,临别前,又嘱咐了苏织儿一些话,然眼看着他?们远去,他?迟疑了一下,却是又将他?们给叫住了。   吴大夫拧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看向萧煜道:“我?并?不善这理伤断续之法,可我?知道县城有一人,或可治好你这腿疾……” 第36章 认字   萧煜的左腿, 吴大夫帮他上药时曾替他仔细瞧过,显然当初是被棍棒一类生生打伤的,且伤得着实不轻, 还能行?走已?属万幸, 且这伤的时日有些久了,加上没有得到医治, 吴大夫自?认以他?的能力, 很难让萧煜这瘸腿恢复如?初。   但他?不行?,不代表旁人不可以。   看着萧煜剑眉微蹙的模样?, 他?接着道:“在沥宁县城有一位姓赵的大夫,听闻他?祖父曾是宫里的御医,后因着没能救回先?皇的一位宠妃, 使得先?皇迁怒之下将他们举家流放至沥宁,那赵大夫一家本就是杏林世家,听闻尤善理伤断续之?法,还有不外传的独门秘术, 兴许能够治好你这腿……”   听得此言,萧煜神情尚且还算平静,然苏织儿却不由得激动地?追问,“吴大夫可知那人住在沥宁城何处?”   “只听闻在东街附近, 具体在哪儿,我便不得而知了,不过从前听同行?的前辈提起过一二,而且……”吴大夫顿了顿道,“此人性格古怪, 虽是大夫,平素却不行?医, 即便医术高超,但替人治病疗伤却万分随性,愿不愿治全凭心情,有时不收一文诊费,有时却敢开口索要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   苏织儿面色微变,这让她再多?活上三辈子怕也?攒不到这么多?钱!   眼见她面露难色,吴大夫赶忙劝慰,“这倒也?说?不好,毕竟我也?不曾亲眼见过那位赵大夫,你们若是有意治好这腿,不如?去寻这位赵大夫碰碰运气。”   萧煜薄唇轻抿,须臾,冲微吴大夫一点?头,道了声“多?谢相告”。   离开杏林馆,苏织儿与?萧煜一道去往镇子口坐回村里的牛车。   行?在路上,苏织儿时不时看向始终默默不言的萧煜,迟疑许久,到底忍不住道:“夫君,若有空我们便去县城寻一寻吴大夫口中那人,问问他?究竟要多?少诊费,若真要的多?,我们想想办法,终究还是治好你的腿要紧。”   萧煜低眸看了眼苏织儿神色恳切的模样?,旋即瞥向自?己一瘸一拐的左腿,却是无言地?垂下了眼睫,神色略有些复杂。   说?实话,若他?还是几个月前,初到这里的萧煜,当听说?这条腿或还有可医治的希望之?时,内心定然不会有并无太大的波动。   或是因为他?已?然心如?死灰,接受了自?己这副样?子,又或许觉得治好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也?不过从一个瘸腿的废人变成健全的废人,然后继续在这地?方浑浑噩噩,若行?尸走肉般度过一世罢了。   可如?今,似乎变得有些不同。   萧煜复又看向苏织儿,脑中蓦然闪过她急病那夜他?送她来镇上的那一幕。   拥有一个能双腿无疾,稳步行?走的夫君,对她而言是不是会更好些。   毕竟那个瘸了左腿的周煜,就?连背也?无法好好背她。   思至此,萧煜的眸光却又倏然暗淡了几分。   可,若那个叫赵大夫的根本无法治好他?的腿呢……   苏织儿纳罕地?眨了眨眼,疑惑萧煜为何要久久盯着自?己不说?话,正欲再问,却见他?淡淡开口道:“此事,往后有机会再说?吧……”   说?罢,便扭过头再无一言,苏织儿静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只忍不住在心下一声轻叹。   如?今定是给她这位夫君治腿要紧,可若那位赵大夫要的诊费真的很高,恐怕她攒钱去京城寻她爹的事便又渺茫了。   快行?至青水镇口,苏织儿两人还未看见等候在那儿的牛车,就?蓦然听见身后一声惊喜的“织儿,周煜”。   两人折首看去,便见牛三叔赶着车自?后头追来,停在他?们身侧满脸笑意道:“我刚特意去了趟医馆,才知你们方才离开,幸好赶上你们了,来,上车,我载你们回去。”   苏织儿迟疑着看了眼后车上搁着的几个空筐子,问道:“叔儿,您这是……”   “哦,我今日是特意来酒楼送蕈来了,顺道想着来看看你,我前两天都在县城办事,昨日才回来,织儿你不知道,因着你的事,你婶子的眼睛都快哭肿了,日夜惦记着你呢,这不今日天未亮就?让我来镇上看看,我一到就?去了那医馆,但因去得太早,医馆门都还未开,就?先?去送了蕈,再回来听说?你们走了,就?慌忙赶了过来。听说?织儿你先?前病得很重,这会儿子看起来像是好了许多?,叔儿便放心了。”牛三叔碎碎说?了一通,复又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啊!”   “诶!”   苏织儿与?萧煜对看一眼,便搭上了萧煜伸过来的手,由他?扶着上了牛车。   待两人坐定,牛三叔将鞭子一扬,牛车幽幽往兆麟村的方向驶去。   想起牛三叔方才提起的卖蕈一事,苏织儿不解地?问:“叔儿,你那蕈不向来卖给蕈商吗,怎的送去酒楼了?”   “哦,这事啊!”牛三叔笑起来,“怎的,周煜没同你说?吗,可多?亏他?嘞,若没他?啊,我可要被那蕈商坑惨啦……”   多?亏她夫君?   苏织儿不明就?里地?看向萧煜,却见他?微移了移视线,望向不远处大片绿油油的田地?,面色略有些不自?然。   牛三叔边赶着车,边将那日卖蕈一事的始末同苏织儿说?了,一句句,简直将萧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苏织儿听罢颇有些诧异,若非听牛三叔亲口所说?,她压根没法把身侧看起来这个少言寡语,对世事似乎满不在乎的男人和那个毅然替牛三叔出面,精明干练之?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牛三叔这话必然是真的,因得苏织儿眼看着他?那向来漠然的夫君分明看着一路的风景,却在牛三叔一句句毫不掩饰的夸赞中渐渐红了耳根。   竟还有几分可爱。   苏织儿不由得掩唇偷偷笑起来。   他?好像,是真的变了……   这一路聊聊笑笑,牛车也?在不知不觉间?颠簸着进了村。   在此生活了十五年,苏织儿对兆麟村的感情说?不上浅,但也?算不上有多?深,可这次隔了三日,捡回一条命再回来,看着村中那一草一木,和含笑同她招呼的熟悉面容,竟是有些鼻尖泛酸,生出几分感动。   牛车在草屋门口的小道停下,柴门大敞着,牛三婶正弯腰替她家篱笆墙边种?的豇豆浇水。   听见车辙滚动的声响,她直起身子眯眼看去,看清赶车的是她家男人,忙放下手中的水瓢,想去问问织儿的情况,然下一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自?车上被扶下来,不由得愣了愣。   直到那人冲她粲然一笑,脆生生道了句:“婶子,我回来了。”   牛三婶登时红了眼眶,小跑上前,一把搂住苏织儿上下检查了个仔细,“你没事了呀织儿,那便好,那便好……”   “我可好着呢,婶子哭什么!”苏织儿扬笑道,“回来的路上遇了叔儿载我们回来,不然我和我夫君还愁那车钱能不能先?赊着呢,我们可得谢谢叔儿。”   “那不是应该的,谢他?什么,走,也?饿了吧,婶子杀只鸡,给你好好补补身子。”牛三婶边说?着,边半搂着苏织儿往她家院中去。   牛三叔亦在萧煜肩上拍了拍,“进去吧,今日午食,你和织儿便在我家吃,不必生火开灶了。”   这牛三叔夫妇太过热情,他?们二人也?不好推却,萧煜只得轻声道了句“麻烦三叔和婶子了”。   “谢什么,那日在酒楼我可也?吃了你请的一大只烧鸡嘞……”   说?着,牛三叔啧了啧嘴,像是在回味那日品尝到的美食,甫一入了院子,便阔步走向角落里的鸡舍,毫不犹豫地?抓了只最肥的。   这一顿午食,牛三叔夫妇忙活了好半天,足足摆了一桌子菜。   苏织儿和萧煜吃得倒是不多?,反是牛三叔家的三个孩子,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屋内活像过年一样?热闹。   待吃完午食,已?至末时,苏织儿留在牛三婶家帮着她一道收拾碗筷,还将这三日的经历说?与?牛三婶听,因着说?得太尽兴,回到草屋时,萧煜已?然独自?一人打扫好了屋内。   苏织儿撩开草帘子看了一眼,她那床原晒在屋外的薄被已?然被收了进来,这几日有雨,想来是牛三婶帮着收的。   可这摆放的大抵不是牛三婶。   毕竟牛三婶怎会晓得他?们二人平日并不睡在一头,特意将炕桌隔在中间?,将她那床薄被放在她原先?睡的位置。   虽说?不过是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但看着这两床一左一右,相隔甚远的棉被,向来不曾有所意见的苏织儿此刻心底却生出些微妙的不舒服,见她自?己也?说?不出究竟为何会不舒服。   末了,她只浅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去,却险些撞着进来的萧煜。   那人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将手上的东西拿稳。   苏织儿定睛看去,便见萧煜手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浅木盒,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里头还铺着一层泥沙。   见苏织儿歪着脑袋一头雾水,兀自?琢磨着此物用处的时候,萧煜道:“你不是说?,想要认字?”   “认字?”   昨日在医馆时,苏织儿确实说?过这话,可……   “现在吗?”她问道。   “不然?”萧煜微一挑眉,“趁天还亮着,也?未到做晚食的时候,尚且还可以学上几个字。”   苏织儿眼看着萧煜端着手中的木盒入了内间?,搁在内间?的炕桌上,不由得咋舌。   万万没想到她这夫君不仅仅是言出必行?,做事还这般雷厉风行?。   苏织儿懵懵地?跟着走到土炕边,沿着炕沿坐下,突然让她认字,她心下还未做好任何准备,可那厢显然是准备充足。   只见萧煜自?袖中摸出一张纸展开,苏织儿随意瞥了一眼,不禁目瞪口呆,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字。   “这是《千字文》,常作孩童蒙学之?用,是我昨日借了吴大夫医馆里的一张纸抄写下的,你既得想认字,便从这《千字文》开始,往后在此之?上逐渐增添补充,想来很快就?能识得许多?字眼。”   此事自?萧煜口中说?出,轻飘飘似乎跟举筷子用饭一般容易,可落在苏织儿那厢,却令她颇有些心下没底,毕竟她已?及笄,这读书认字的能力自?是难以与?孩童比拟,也?不知能不能学好。   或也?看出苏织儿的忐忑不安,萧煜凝视着她,风轻云淡道:“怕什么,自?有我在,你且学便是。”   苏织儿抬眉看向他?,旋即朱唇微勾,重重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这夫君的声音虽无波澜起伏,语气还总是这般淡淡的,可他?低沉坚定的嗓音却总有种?奇妙的效果,似能抚慰人心,亦让她重拾信心。   是啊,都还未学呢,也?不知她在丧气什么,好好学便是,总是能学好的。   她从前想学还没有机会,如?今有机会了怎能质疑自?己。   她耸了耸肩,复又抖擞起精神,一字一句顺着萧煜所指,复述着他?口中所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每读一句,萧煜便解释一句,看她听懂了,就?拿起一根短枝条,在那木盒中逐字描写一遍,再抹平那泥沙让她自?己写。   苏织儿记忆力并不算差,虽只写了一遍,但她大致还是能记住笔顺和字形,可实在复杂的,也?难免有所错漏。   萧煜也?耐心,并未说?什么,只自?然地?倾过身,大掌拢住她的手,在空白处教着她一笔一划重新写。   此时的萧煜专心致志,可谓心无杂念,可苏织儿却不是,男人半搂着她,宽阔坚实的胸膛抵在她的背脊上,隔着薄棉袄,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整个人似也?被男人独有的气息包围,她不自?觉朱唇微抿,双颊顿如?染了胭脂一般红。   苏织儿偷着抬眸看去,便见他?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似乎真的是倾尽全力在认真教她。   她蓦然想到她爹,不知当年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教她娘认字的?   思至此,她竟忍不住抬起脑袋脱口问道:“夫君,你去过京城吗?那儿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很繁华?”   先?头去镇上卖那张狼皮时,她就?听萧煜向那皮毛铺子掌柜提起过“京城”,听语气似乎很是了解,想来他?应当是去过的。   萧煜抓着她的手蓦然一滞,低眸看着她眼中浓烈的好奇,神色蓦然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虽不知为何苏织儿会突然问出这话,但沉思片刻,他?仍是答道:“嗯,毕竟是天子脚下,那里是整个大澂最繁华之?处,放眼望去,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美轮美奂,每逢佳节时城中碧水湖畔也?常有灯会,游人鳞次栉比,皆提灯出行?,自?高处望,宛若一条金光闪耀的游龙……”   他?看着苏织儿发亮的眼眸,薄唇微抿,眸光沉了沉。   他?没有告诉他?,京城纵然繁华,但亦是整个大澂最肮脏污败之?处。   毕竟越辉煌璀璨的灯火之?下,掩藏着的是越深和越不易被人察觉的黑暗,那黑暗在臭气熏天的市井陋巷,亦在高不可攀的庙宇朝堂,明争暗斗,暗流涌动,只消人性尚存有贪欲,那黑暗便如?蛆虫一般,只消有可食的腐肉,便会泛滥不绝,滋蔓难图。   从前,他?自?诩清高,独立于那些腐朽黑暗之?外,力求洁身自?好,持正不阿,却忘了京城那一汪浊水容不得他?自?清,既无法将他?染浊,便只能将他?彻底毁灭。   他?有如?今的结果,某一方面说?,便是由于他?自?身可笑的天真,怨不得旁人。   苏织儿听得入了迷,不禁陷入一阵天马行?空的幻想之?中,少顷,她抬首问道:“夫君,那在京城是不是什么都能买着?”   “是吧。”萧煜顿了顿,却又紧接着低低呢喃了一句,“从前是……”   “从前?”苏织儿奇怪地?眨了眨眼。   萧煜勾唇轻笑了一下,“我五岁前……去过一趟京城,那时大澂尚能与?域外通商,各类珠玉香料,奇珍异宝,可谓琳琅满目,但后来,因着一些变故,大澂闭关?禁与?域外往来,京城中自?也?很难看到那些域外来物……”   “变故?”   见苏织儿仍是一脸好奇的样?子,萧煜微敛起笑意,抓起那根枝条在苏织儿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还想听,天都快暗了,今日学的都会了?”   苏织儿耷拉下脑袋,活像个因玩心太重而被先?生斥责的顽童,她扁了扁嘴,只得继续埋头写起来。   看着她这副老实的样?子,萧煜唇角泛起淡淡的促狭的笑意。   想起苏织儿方才问的话,神色却复又端肃起来。   十七年前,即天成八年,他?尚且只有五岁,并不大清楚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至于他?父皇突然下旨决定闭关?,彻底断绝与?域外通商往来。   后来他?偶然在刑部所藏的历年案卷中看到了相关?记载,始知是那年元宵灯会,溧国皇室派数十密卫分批假扮商人混入京城各个坊市,意图借这佳节纵火烧毁整座京城,欲趁大澂焦头烂额之?际,从边防薄弱的西部长驱直入,吞并大澂。   但后来,此计被人及时识破,并将溧国奸细悉数抓获,才使得京城百姓幸免于难,为防民?间?惶恐,他?那父皇特意命人压下了此事,才至于至今鲜为人知。   事后问罪,自?上及下,他?父皇处置了不少官员,而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当时那个本该因抓获大部分溧国奸细而受嘉奖的右领军卫,最后却奇怪地?以未严查入京人员,玩忽职守,险酿大祸之?罪被判以流放。   萧煜依稀记得,那人好像叫做……   苏岷。 第37章 受雇   这不认字尚且不知自己深浅, 可真正学起?来?,苏织儿突然觉着自己似乎也不算差,不过四?五日, 便能流畅默写下半首的《千字文》来。   不过天赋归天赋, 学习这事儿,纵然再?有天赋, 也万万缺不得一个“勤”字, 但凡有工夫,苏织儿便会在心下翻来覆去背诵这《千字文》。   那装着泥沙的木盒到底小, 一下写不了?太多?的字,在灶房炒菜做饭的间隙,苏织儿便常喜蹲在地上?, 随手捡起?根柴禾,在泥地上写写划划。   这日,她方在地上写了昨日刚学的几句,蹙眉盯了?半晌, 自个儿也看不出所以然,正想着去里屋寻来?萧煜那写着整首《千字文》的纸比对比对,看看可有出错的地方,却觉手中捏着的柴禾被人抽了?去, 紧接着那人从她方才默写的几行《千字文》里圈出两个字,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再?仔细想想,这两个字可是这么写的?”   苏织儿抬首看去,那人已放下柴禾, 直起?身子入了?内屋,她复又垂下脑袋, 对着那圈出来?的两个字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重新抹平又写了?一遍。   很快,那人便从里屋出来?,苏织儿询问般看向?他,便见他走近垂首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只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看来?是写对了?。   苏织儿弯了?弯眉眼,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那人忙得脚不沾地,才在新种的菜地里浇了?水,这会儿或是见缸里的水所剩不多?,提起?木桶便朝柴门?外而去。   苏织儿盯着他那一瘸一拐的左腿,唇角笑意渐敛,因着她先头生病身子不好,回来?后,这挑水劈柴捡柴……家中几乎大半的活都教她这位夫君默默揽了?去。   她只每日待在家中,做做饭,认认字而已。   可这到底也不是个事儿,纵然她这夫君不上?心,然先前吴大夫说的那话,苏织儿可都记着呢,既得有可能将她这夫君的瘸腿治好,为?何不试一试。   只,先不说能不能寻到那位赵大夫让他同意诊治,那诊费也不知?到底会是个什么数目。   他们余下的银两,苏织儿已然清点?过了?,除却前几日托去镇上?的牛三叔还给吴大夫的二两诊费,还有再?前头萧煜去镇上?的花销及这段日子买米肉的钱,零零总总,竟一共又没?了?一两多?,如今只剩八两有余。   当?真是使钱如流水,他们而今又没?旁的进账,恐只能眼睁睁看着钱就这般少下去。   苏织儿朱唇轻咬,一双秀眉蹙得紧,似在努力思?忖着主意,须臾,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用午食时,苏织儿抬眸悄悄看了?萧煜一眼,才似无意般同他提起?,说这两日在家中也闲得无趣,午后想去张家娘子那厢坐坐同她说说话,萧煜倒是没?说什么,只道了?句“好”。   有了?他这句应允,苏织儿便放了?心,至于她是不是真的要去张家娘子那厢坐着谈天,就另当?别论了?。   午食后收拾完碗筷,苏织儿便出了?门?,她去的确实是张猎户家的方向?,只不过最后步子一拐,转而进了?牛二婶家。   牛二婶背着竹篓正要出门?,见到她倒是有些诧异,苏织儿只道是想同她一道上?山采蕈。   她先头生病的事儿,牛二婶也从牛三婶那厢听说了?,闻得此言,迟疑地关切了?句她的身子。   苏织儿只答全好了?,教她放心,又以家中竹篓坏了?为?由同牛二婶借了?个筐子,便随她一道上?山采野蕈去了?。   因着她那夫君的帮忙,如今牛三叔将野蕈卖给酒楼,拿到手的钱比从前多?出许多?,这村里托牛三叔卖蕈的人自也跟着多?了?,毕竟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苏织儿亦是。   眼下既得没?有旁的方子可挣钱,这采蕈她是万万不想错过的,能攒一点?是一点?,几十文几十文地攒,也能攒出好几钱不是。   只她不敢同萧煜说实话,她总觉得若她说了?,他不会答应,便只能撒那么一个谎。   昨日刚落了?雨,山上?的蕈菇着实不少,苏织儿采了?一个多?时辰,足足摘满了?一筐子便下了?山。   她也不敢亲自交给牛三叔恐教萧煜看见,便寻了?个蹩脚的由头托牛二婶给,便匆匆回去了?。   回到草屋时,隔着篱笆墙,苏织儿远远便见她那夫君已坐在木墩上?生火准备做晚食,或是因着撒谎心虚,她还在柴门?处整理了?一番说辞,才笑着入屋道:“夫君,我回来?了?,好久不曾去张嫂子那儿,这一说起?话来?便止不住,连时辰都忘了?……”   “你在做晚食了?吗?”苏织儿掀起?锅盖往里头看了?一眼,还夸赞道,“夫君你今日这饭蒸得可真不错……”   苏织儿自认她这番举止言行自然,应是没?什么纰漏,可落在萧煜眼里,便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静静看着她略显僵硬的身子,听着她这过密和过于刻意的话,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他将视线又瞥向?她袂口和鞋底鞋面沾的湿泥,薄唇压了?压,可到底没?拆穿她。   临至夜间入睡,或是因着身子并未全然好透,白日上?山采蕈吹了?凉风,苏织儿便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虽是咳得不严重,不过三两声,可却清晰入了?睡在土炕另一头那人的耳中。   翌日午后,苏织儿又寻了?个去张娘子家的借口,说是要同她讨教做衣的事儿,她这平素不常去邻里间串门?的人蓦然跑出去两日,原还怕萧煜生疑,可那厢只一点?头,道了?句“好”,也没?再?说旁的,苏织儿便放下了?心。   她自是又去了?牛二婶那厢,牛二婶还将今日一早牛三叔去镇上?卖蕈得的钱给了?她,捏着那二十余文,苏织儿采蕈的热情都高涨了?些。   一个半时辰后,复又像昨日那般采了?蕈回来?,苏织儿走在回草屋的小道上?,正在心下估算着在采蕈的时节彻底过去前,她大抵能攒得多?少钱两时,步子却骤然停了?下来?。   草屋外,正站着两个人,细碎的说话声不住地传入苏织儿耳中。   “你不问我还要上?门?同你说呢,昨儿你叔跟我提起?时,我可惊得不行,这织儿的身子才好了?几日啊,怎就上?山采蕈去了?,要说你也是,怎就没?拦住她,她向?来?拼命,你就这么由着她去了?,她若再?病倒,你后悔都来?不及……”牛三婶正用教训晚辈的口气微沉着脸同面前人念叨着。   站在他跟前的萧煜从始至终都未反驳,只静静待牛三婶说罢,才低声道:“婶子说的是,往后我定不会再?让她上?山采蕈了?。”   牛三婶又唠叨了?几句,才摇着头入了?屋。   苏织儿虽知?这事儿瞒不了?不久,但没?想到居然露馅得这么快,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那人却像是早就晓得她站在那厢一般,蓦然转头看来?。   视线相对的一刻,苏织儿身子一僵,旋即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闪烁着眸光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少顷,再?小心翼翼地抬首看去,便见那人已然一瘸一拐缓步入了?院子。   苏织儿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快步跟上?去,行至灶房内,她张了?张嘴,也不知?说些什么,末了?,只声若蚊呐地喊了?声“夫君”。   她眼睫微抬去打量着他的神情,唯恐他因自己撒谎一事生气。   可她那夫君的神情却着实有些奇怪,毫无笑意,好似是在生气,但又不太像,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形容。   正当?她在心下暗暗捉摸之际,却听那低沉的嗓音淡淡道:“你很缺钱吗?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动家中的银两便是,身子还未好,又何必逞强上?山。”   苏织儿想挣钱的心思?,打他们成亲不久,她开始种菘菜,萧煜便看出来?了?,一开始他以为?她或是想靠着赚得钱能吃好穿好些,可后来?才发?现似乎并不是,苏织儿平素节俭得很,每一分都尽量花在刀刃上?,根本不舍得大手大脚,她似乎想将这钱攒下来?留作它用。   看着萧煜那双漆黑深邃,似能将人一眼看透的眸子,苏织儿微微别开了?眼。   她确实有想要的,一开始是想攒够了?钱去京城寻她阿爹,但如今她暂且搁置下了?此事,想先治好他的腿。   可这话她似乎不能说出口,若是他晓得她上?山采蕈是为?了?他,大抵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吧。   她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想要的,只在家中闲不住罢了?。何况家中存的银两也就那么多?,总有一天要使完的,趁着有暇能赚上?一些是一些,毕竟这采蕈的时节也不长,不过这两月,就当?贴补家用了?……”   贴补家用……   萧煜剑眉蹙起?,不知?怎的,这几个字入耳,令他觉得格外烦躁,苏织儿去采蕈一事,他并无资格责怪她什么。   说到底,她不过是在为?这个家而努力,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见萧煜蓦然面色沉黑下来?,苏织儿不知?自己方才那话究竟说错了?什么,她张了?张嘴,正想询问,那人已然转身出了?灶房,默默在水缸旁劈起?了?柴。   他平素也不是没?劈过柴,可今日虽是面无表情地手起?斧落,却是格外用劲,倒不像是劈柴,更像是在泄愤。   苏织儿在灶房门?口看了?半晌,终于明白她为?何觉得他既生气又不像生气,因这人气得根本不是她,更像是在自恼。   苏织儿不明所以,也实在读不懂他的心思?,只低叹了?口气,折身回屋做晚食去了?。   外头劈柴的声儿断续不停,直到苏织儿喊了?吃饭,才终于消停下来?。   虽说平日吃饭,他们二人也几乎不说话,可今日这进食的气氛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沉闷。   苏织儿慢悠悠往嘴里扒着饭,还想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听对面倏然开口道:“明日一早,我要去趟县城。”   去县城?   苏织儿面露诧异,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要外出,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你去县城做什么?”   萧煜抬眸看她一眼,淡淡答:“有些要事要办……”   看他答话时这番迟疑的神态,苏织儿也不再?多?问,是人都有秘密,既得他不想说,她也没?必要刨根问底。   这第二日恰好便有去县城的牛车,苏织儿给了?萧煜一些银两,便亲自将人送上?了?车。   虽说是不好追问,可苏织儿终究还是好奇,她那夫君突然提出要去县城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做了?诸般猜测,甚至猜测他是不是要去县城衙门?。   她可曾听说过,为?防流人逃跑,官府要求流人每逢朔望之日便要去所在的县衙登记报道。   可转念想想,苏织儿又觉得不是,他们成亲这么久了?,她可从未见她这位夫君踏进过县衙一步。   不过说来?也奇怪,县衙的人竟是一点?也不怕她这位夫君逃跑。   胡思?乱想了?一日,快过申时,萧煜便自县城回来?了?,苏织儿虽是好奇,但并未询问,只舀了?碗热水于他喝。   毕竟他若想说,她纵然不问,他也是会说的,若不想说,她问了?,得到的回答也不一定是真的,又有何意思?。   少顷,苏织儿接过萧煜喝完的空碗,便听他薄唇微张,幽幽开口道:“县城章家雇我做了?账房,每月一两三钱,明日一早便要去那厢当?值……”   听着他这风轻云淡的语气,苏织儿一时抓着碗半张着嘴怔愣在那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消息太过突然,任凭她想破了?脑袋,恐怕也想不到,她这夫君竟然是去县城寻活计去了?。   县城章家……   苏织儿只知?道一个章家,就是那个以卖皮毛为?主,家大业大的富商章老爷家。   可她不明白,她这夫君是怎突然成了?那章老爷家的账房先生。   似是看出苏织儿的不解,萧煜将上?回在医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她说了?,言罢,他沉默少顷,凝视着她道:“县城离这里远,恐不方便每日来?回,往后吃住都得在那里,你……可要同我一道去?”   在昨日之前,萧煜对去章家一事尚且有所犹豫,可苏织儿采蕈一事,蓦然让他有些气闷,气闷自己的无能。   才会让他下了?决心去章家应聘那账房一职,可待实际跨出这一步时,萧煜才发?现其实也没?这么困难。   他不过是寻了?个东家,靠做活正正经经赚自己报酬罢了?,并无碍他那可笑的尊严。   苏织儿又是一愣,须臾,迟疑着问道:“夫君,你在那儿,可有住的地方?”   萧煜点?了?点?头,他今日去县城章家,那位章家老爷对他倒是颇为?赏识,即便他实话实话自己是流人,也毫不介意,还给了?他不薄的待遇,“我单独有间屋子,虽说不上?大,但应足以容纳我们二人。”   苏织儿垂眸思?索片刻,却是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我在这儿住习惯了?,一时让我进城去,又是章家那样的大户人家,恐还会觉得不适应。”   不过,这也只是她拒绝的缘由之一,最主要的还是苏织儿担心有自己在,笨手笨脚的给他添麻烦,他才进章家做活,想来?要应付的事儿还多?着,不能再?让他平添一份烦恼。   见苏织儿语气坚定,萧煜默了?默,只得道:“也罢,左右我每十日便会回来?一趟,你在家中自己小心些。”   苏织儿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两人吃了?晚食,一如既往早早睡下了?,可只消想起?萧煜要去县城的事,苏织儿心里就闷得厉害。   可分明她这夫君如牛三婶所言,不再?待在家中,而去正正经经寻了?个好活计赚钱想家,她该高兴才是。   毕竟县城章家的账房,再?体面不过的活儿,可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且每月一两三钱,那可是一笔不菲的银两,这样往后她也不必总担忧钱的事儿。   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断定或是这事儿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又或是今后她得独自一人守着这草屋,难免有些孤寂,乃至于这般不高兴的。   苏织儿一宿未睡,第二日起?得比萧煜还早,继续替他收拾昨夜没?收拾完的行李。   待萧煜自炕上?起?来?,她已扎紧了?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又拿了?一双簇新的鞋递给他。   这鞋便是先头她纳的那双,昨日刚巧做完,今儿萧煜去县城正好能穿上?。   看着她手中之物?,萧煜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听苏织儿笑道:“给你做的,夫君试试可还合脚?”   虽时不时瞥见过苏织儿坐在炕上?做绣活,但萧煜并未凑近仔细看过,还以为?她是在替自己缝衣,绝想不到她居然为?他做了?一双新鞋。   “你原先那鞋底都磨破了?,既得要去章家,没?有新衣裳,好歹得有双新鞋的。”苏织儿弯腰将鞋搁在萧煜脚边,示意他穿上?。   萧煜迟疑片刻,才将脚伸进去,旋即站起?了?身,才试着在屋内走了?两步,他便察觉到了?这鞋的不同,不由得看向?苏织儿。   苏织儿眸中的笑意浓烈了?几分,做鞋时,她试着将这左脚的鞋底垫高了?一些,方才看萧煜行走,那瘸态果真好了?许多?。   “夫君,看来?这鞋很适合你。”   萧煜垂眸看了?眼脚上?的鞋,神色倏然有些意味不明,他看向?苏织儿,须臾,薄唇微启,道了?一句:“多?谢……”   “谢什么。”苏织儿拎过那包袱搁在炕桌上?细细嘱咐,“我在里头放了?五两银子,到了?章家,吃喝无需太节俭,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最是势利,莫教人家瞧不起?……”   这些个道理,萧煜未必不比她懂,然他还是静静听苏织儿说了?许多?,唇角不自觉泛起?淡淡的笑意,末了?,认真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去县城的牛车今日本是不来?的,但萧煜昨日回来?时同他讲好了?,多?给他一倍的车钱,他才愿意来?载萧煜进城。   苏织儿唯恐到章家时太迟,匆匆塞了?两个饼给萧煜做早食,让他路上?吃,便送他去坐牛车。   临别时,萧煜问她,“下次回来?,想要什么,我自县城给你带。”   “我什么也不要。”苏织儿摇了?摇头,原还好好的,可此刻站在村口,一想到他这一走要十日后才能再?见,竟蓦然有些喉间发?哽,“你人回来?便好……”   萧煜看着她稍有些发?红的眼眸,薄唇抿了?抿,少顷,缓缓抬起?手,却是在她额间轻点?了?点?,故作严肃道:“别以为?我不在便可以偷懒,这几日莫忘了?练字,别去采蕈了?,下次回来?我可是要考你的!”   见他如严师一般,临走前还不忘留份作业给她,苏织儿强忍住几欲涌出的眼泪,扯唇笑了?笑,旋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眼看着萧煜转身坐上?牛车,渐行渐远,直到彻底看不见了?,苏织儿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走,连她自己都觉得颇为?莫名其妙。   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哭成这般,怎的像跟被夫君抛弃了?的怨妇似的。   纵然这般想着,萧煜离开的前两日,苏织儿仍不免有些怏怏没?精神,亦不大习惯这空荡荡的屋子。   夜里听着外头的风声,便总是辗转难眠,总想着他在那章家过得好不好,适不适应,担心会不会有人因着他那瘸腿而看低欺辱他。   越想便越睡不着。   牛三婶得知?萧煜去章家做活的事儿,倒是很替苏织儿高兴,不管怎么说,这萧煜可总算是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等萧煜回来?的日子里,苏织儿闲来?无事,就缝那早就买了?但一直没?动工的料子,替自己做新衣。   要不就反反复复认字,练字,再?不然就去牛三婶那厢坐着说说话。   她可谓掰手指数着日子过,及至第十日,苏织儿天不亮就起?了?身,前一日她便去镇上?买了?不少好菜,待处置了?一番,她便坐在灶房的木墩上?眼巴巴望着柴门?的方向?。   苏织儿自然不知?道,盼着这日的并不只有她,还有远在沥宁县城的另一人。   每隔十日便回一趟兆麟村,是萧煜想到苏织儿不一定同他一道来?,便一开始就和那章老爷讲好的。   前一日,他就收拾好了?东西,天才亮便背着行李自章家侧门?出去了?,守门?的家丁看见萧煜,热情地招呼道:“周先生,要出门?啊?”   “嗯。”萧煜一颔首,“回家去。”   “哦……”那家丁看着萧煜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纳罕地挠了?挠头,方才他怎的觉得这位向?来?不苟言笑,冷得跟冰似的的新账房先生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是错觉吗?   离开章家,萧煜没?急着去坐牛车,而是转而去了?曾与苏织儿一道去过的布庄。   虽离上?一回来?,已隔了?好一段时日,可那布庄的女掌柜还记得萧煜,一眼便认出他来?。   毕竟这般相貌俊美?的男子也不是常常能见着呢,自是难忘。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料子。”见他专往那颜色艳丽的布匹瞧,女掌柜登时心领神会,笑眯眯道,“今日可也是替你家娘子挑选的?”   不同于上?回的扭捏,这次萧煜大大方方道:“敢问掌柜的,可有上?回那般适合我家娘子的藕荷尺头?”   “您稍等,我瞧瞧。”女掌柜说罢,转身在架上?寻了?片刻,才抽出一匹来?,搁在萧煜面前,“这匹,颜色倒是与先前那匹相近,上?头还有花样,我觉得倒是更好些看。”   萧煜细细一瞧,确实如此,这匹的颜色更浅,倒显得更娇俏许多?。   他甚至能想象到这料子有多?衬苏织儿,她本就只有十五岁,花儿似的,正是该穿这颜色的年?纪。   “这料子,我要了?。”萧煜说罢,又抬首在架上?睃视了?一圈,目光倏然定在了?一处,可也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却变得略有些不自在。   女掌柜疑惑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然,却佯作不知?,只自然地从架上?抽下那匹料子道:“您家娘子上?回没?能扯这几尺的朱红料子做小衣,我一直觉得可惜呢,您既得买下了?那块,不如将这块也一道带走吧,我算您便宜些,可好?”   萧煜深深看了?那朱红尺头,掩唇低咳一声,才低低道了?句“好”。   买下了?两块衣料,萧煜满意地离开,去往城门?的路上?,沿途瞧见一家糕点?铺子,他迟疑了?一下,可纵然苏织儿再?喜甜,有了?前车之鉴,他也断不敢再?冒险。   又向?前走了?两步,萧煜复又停下来?,然这回思?索片刻,他却是提步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萧煜捧着手上?的木盒,一想到苏织儿收到此物?时高兴的模样,眸光便温柔了?几分。   想来?,她定然会喜欢。   萧煜将东西收进包袱中,继续缓步微显瘸态地向?前走,却并未发?现,一顶与他擦肩而过的软轿在下一刻骤然停了?下来?。   当?他走过那放落的软轿不久,就听身后传来?略显激动的声儿。   “可是六殿……六爷?” 第38章 归家   沥宁县城, 清茗居。   二楼雅间,萧煜端坐在半敞的?窗前,眼见面前人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替他倒茶。   “六殿下, 请用茶。”   萧煜瞥了?眼杯中清澈的?茶水, 却是未动?,只淡淡道:“范大人如今乃是这沥宁县县令, 而草民不过一介流放的罪人而已, 您不必这般称呼草民。”   这位代替钱升新上认的?沥宁县令范奕闻言面露难色,他一身天青锦缎长袄, 长相周正?,看年岁也不过二十有余,他张了?张嘴, 神色间颇有些怅惘,须臾,定定道:“在微臣心中,无论如何, 六殿下便是六殿下,是皇家血脉,陛下之子,与您是否获罪毫无关系。”   见他这般坚持, 萧煜也不再说什么,只捏起茶盏垂眸轻啜了?一口。   对于这位少年得志的?范奕范大人,昔日在京城,萧煜虽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并无太大交集, 但想起上回在那书肆听得的?一些言论,他薄唇微抿, 佯作不知般问道:“范大人不是在翰林院吗,怎的?跑到这沥宁来了??”   听得此言,范奕掩在袖中的?手蓦然攥紧成拳,紧蹙的?眉宇间浮现几分?愤懑,他沉默许久,方才强忍住心底欲喷薄而出的?怒火,抬眼看去,“微臣,是以无故污蔑上官的?罪名?被贬谪至此的?……殿下可知,户部崔侍郎有一子,年近而立,却因整日纵情声?色不思进取而屡试不中,可今年科举,他竟然一举及第,最后?列三?甲第三?十四?位……”   萧煜举着杯盏的?手微滞,对于那位崔公子,他印象倒是很深,范奕对此人的?评价还算是客气,那人满脸横肉,□□熏心,常年眠花宿柳,何止是不思进取,简直蠢不可及。   那般人,居然能进三?甲,的?确是匪夷所思。   范奕顿了?顿道:“虽不少人同微臣一样心存疑窦,但也不敢随意置喙,直到殿试后?不久,微臣一位落榜的?同乡好?友找到了?微臣,告诉微臣说他怀疑这届春闱或存舞弊,就因着前几日夜里,他在那花街遇着那位喝得醉醺醺被家仆架着的?崔公子,那人不仅对他冷嘲热讽,还告诉他,就他这般贫寒出身的?学子,想一朝飞上枝头不过是痴心妄想,到最后?也只是替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做嫁衣罢了?……”   做嫁衣……   听得三?个字,萧煜剑眉微蹙,眸色暗暗沉了?沉。   “何谓做嫁衣!”范奕咬牙切齿,但仍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其实不仅微臣那同乡有疑,微臣亦心生?怀疑,谁知暗中调查之下,竟教微臣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萧煜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然有了?猜测,紧接着,果?听这位范县令发出一声?荒唐的?嗤笑。   “那崔公子根本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而是他家中买通考官,暗中调换了?他和其他考生?的?答卷,才致使其金榜题名?!”   “殿下可知背后?支持这场科举舞弊的?人是谁?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亲舅,吏部尚书曹赋荣!”言至此,范奕蓦然激动?起来,他直视着萧煜,满腔义愤,“朝廷实施科举,本意将天下人才不分?贵贱悉数纳入官府朝堂,若科举不公,任由其徇私舞弊,让那些碌碌无能,贪赃枉法之辈尸位素餐,搅乱官场,那久而久之,定致百姓遭殃,朝政混乱,甚至于……国之不国啊……”   萧煜静静看着眼前这一腔怒火,愤恨不平的?男人,竟隐隐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范奕这一席话并没有错,他是个好?官,不过是在为那些饱受不公的?寒门学子不平,亦在为国的?前程忧心。   然,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范奕似乎企图从?萧煜身上得到一丝认同,可很快,他便发现他敬重的?这位六皇子殿下从?始至终都只在默默饮茶,丝毫不为所动?,他颇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忍不住问道:“六殿下听到这些,难道就无一丝感触吗?”   对面人懒懒抬睫看来,语气平淡如水,“范大人觉得草民该有什么感触,与您一起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怒斥那罔顾律法,任意妄为的?曹赋荣吗?可范大人是不是忘了?,如今草民已什么都不是,亦什么也做不了?……”   萧煜说罢,起身拿起搁在桌案上的?行李包裹,冲他微一颔首,“多谢范大人请的?这杯茶,草民也劝您一句,若还想要这条命,到了?这儿?便安安心心,莫再说些不该说的?话。草民急着回家,恐再迟便赶不上回去的?车了?,草民告退。”   范奕眼看着萧煜微瘸着腿,往门口而去,陡然提声?道:“殿下就甘愿一辈子沦落至此吗!”   听得此言,那厢脚步倏然一滞。   范奕顿了?顿,言语恳切,“其实微臣一直不愿相信当年那桩巫蛊案与殿下有关,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为自己平冤,重回京城吗?”   入仕为官后?,范奕虽与萧煜不曾见过几回,可萧煜不知道,早就六年前,他还是个穷苦的?秀才郎时,就在南方一个叫鞠益的?县城见过他。   彼时南方暴雨决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朝廷虽拨发了?赈灾粮饷,却遭官员贪腐,不及百姓手中,乃至当时饿殍枕藉,尸横遍野,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人间惨状。   有百姓冒死将此事上报御前,陛下龙颜大怒,立派钦差前去调查此事。   那位钦差便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六皇子殿下萧煜。   当年,范奕亲眼看见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倚仗帝王令牌将贪官拖至闹市口当众行刑,以一儆百,大快人心时,那一刻,范奕甚至曾大逆不道地想过。   这大澂将来的?储君,就该是这个模样!   故而两年前,巫蛊案事发,范奕始终不相信萧煜会做出这般谋反之事。   可彼时他不过一小小的?翰林院编修,终究无能为力。   然今日在这偏僻荒凉的?沥宁再见这位六皇子殿下,他因触及舞弊一事而被贬谪至此的?诸般激昂愤懑便再也抑制不住。   他以为他是寻到了?同道中人,可看着萧煜周身再无丝毫当年意气,波澜不惊若一潭死水的?眼神时,他蓦然生?出几分?错愕,这不该是他印象中的?六皇子才对。   眼见他话音才落,那厢不再前行,而是幽幽转过了?身,范奕原沉下去的?心复又跳动?了?起来。   他扬起笑意满怀希望地看向萧煜,却见他将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背后?的?桌案上,旋即淡淡开口。   “这盘桂花糕可否容我带走,   我娘子或许能吃。”   范奕:“……”   此时,兆麟村草屋。   牛三?婶拿米糠喂了?院子里的?鸡,甫一抬头,便见对厢草屋的?灶房里,苏织儿?还坐在那木墩上,托腮呆呆地望着门口,她不由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去。   “织儿?,还在等呢?”   见牛三?婶过来,苏织儿?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是啊,也不知道我夫君何时才会回来……”   想起她方才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样,牛三?婶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她凑近苏织儿?耳畔,低声?道:“织儿?,这周煜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得抓住机会啊!”   “机会?”苏织儿?没听懂这话,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机会?”   “哎呀,同婶子装什么傻。”牛三?婶轻撞了?撞她的?肩头,唇角笑意暧昧了?几分?,“都说小别胜新婚,周煜十日不曾见着你,怕不是快想死你了?,今夜回来还不得同你如胶似漆的?……”   这话说得一点不遮掩,苏织儿?就算再笨也该听懂了?,她顿时羞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婶儿?……”   “哎呀,你羞什么。”见她从?脖颈到耳根尽数红了?个透,牛三?婶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很快,她微敛起笑意,认真道,“婶子说正?经的?,你俩成亲也有好?几个月了?吧,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什么孩子呀!   他们俩根本,根本就还没……   这事儿?苏织儿?压根不可能对牛三?婶说,她窘迫得厉害,末了?,只能道:“我……我那汤还在锅里熬着呢,我去看看。”   说罢,转身迫不及待地疾步往屋里走,看着她这副样子,牛三?婶掩唇笑意不止,亦出门回了?自个儿?家,心叹果?然还是年纪小,面皮薄,居然这么禁不住逗。   因着牛三?婶那话,苏织儿?面上的?红意过了?许久才退,等到快至午食,见仍是未等到她要等的?人,她不免有些急。   苏织儿?掰着手指又数了?一遍,确认是今日不错,便有些惴惴地踱至村口,在那棵老榆树底下踮脚张望着。   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见日头高悬,那小道上却仍是不见丝毫牛车的?影子,苏织儿?才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脑袋转身往回走。   他今日或是不来了?……   可没走几步,苏织儿?便依稀听见赶车声?,她顿时惊喜地转头看去,果?见一辆牛车幽幽朝这厢而来。   她笑着小跑上前,就见那牛车远远停了?下来,自上头下来个人。   苏织儿?蓦然止住步子,定睛一看,却是一时怔忪在那里。   那人一身崭新的?灰蓝长棉袍,墨发高束,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透出几分?儒雅矜贵,他背着一个包袱,缓步朝这厢而来。   分?明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可看着他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衣着气度,活像换了?个人一般,苏织儿?竟觉得此刻的?他让她觉得万分?陌生?,甚至于遥不可及。   正?当她失神之际,那人已然行至她跟前,看着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模样,眉梢微挑。   “怎的?,才十日不见,不认识我了??”   苏织儿?骤然回过神,听着这熟悉的?嗓音,那股陌生?感方才消散了?一些。   “夫君,你回来了?。”   她强笑了?一下,随即抓了?他的?手臂,语气中添了?几分?幽怨,“你若再不回来,我做好?的?饭都要凉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遇了?些事儿?,便耽搁了?。”   萧煜一边解释着,一边与苏织儿?往草屋的?方向走,一路上遇着不少村人与他们招呼。   “呦,周煜回来了?,听说你去那县城章家当了?账房,当真是厉害呀,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谁人都当得的?。”   “这不是周煜嘛,这打扮险些没认出来,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   苏织儿?一路听他们夸着自家夫君,与有荣焉,不由得微微抬起下颌,做出几分?神气的?样子。   然路过顾家门前,瞥见臭着一张脸的?孟氏,苏织儿?又别过眼,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萧煜垂眸看着她这副孩子一般可爱幼稚的?模样,不由得唇角微扬,泛起几分?浅浅的?宠溺的?笑意。   及至草屋门口,远远就看见这夫妇二人的?牛三?婶戏谑地一笑,旋即隔着围篱高声?喊道。   “呀,周煜,你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我们织儿?便要等成望夫石了?!”   苏织儿?的?双颊蹭一下染了?个通红,她又羞又窘,急得在原地跺了?跺,喊了?句“婶儿?……”   “好?了?,好?了?,你们小夫妻一阵子不见,好?生?聚聚,我便不打扰你们了?。”牛三?婶冲苏织儿?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就笑盈盈转身回屋去了?。   苏织儿?不免又想起她方才说过的?“小别胜新婚”的?话来,她咬了?咬唇,羞窘之际,就听头顶响起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等我很久了??”   她抬眸看去,望进那双漆黑深邃,带着细微笑意的?眼眸里,一时间竟是心如擂鼓,砰砰跳个不停。   “没有,也没多久。”苏织儿?语气坚定,却低首不敢直视萧煜的?眼睛,“我向来都起得早的?,你也不是不知,婶子不过玩笑罢了?,快进去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说罢,她松开抓着萧煜的?手,埋头快步往里走。   萧煜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新长出来的?绿油油的?菘菜苗芽和角落里葱郁了?不少的?豇豆,眸光不禁柔软了?几分?。   他提步入了?灶房,苏织儿?已将烧好?的?菜端到了?内屋炕桌上,他舀了?凉水净了?手,也拿了?碗筷盛了?饭拿进去。   动?作自然得好?像不是才从?外头回来,而是一直在这儿?。   三?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有菜有肉,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萧煜看破不说破,用饭间,见苏织儿?疑惑地瞥向他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袱,低声?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待会儿?打开看看吧。”   给她带了?东西?   苏织儿?双眸一亮,虽说萧煜离开时确实提过,可她压根没想过他真的?会带东西给她。   苏织儿?平生?没收过什么礼物,她心下期待地不得了?,一时连吃饭都没了?太大的?心思,眼神频频往那包袱瞥。   待两人终于吃完了?,收拾罢炕桌上的?碗筷,看苏织儿?这副已然等不及的?样子,萧煜便提起那包袱搁在上头,示意她自己打开。   苏织儿?紧张地吐了?口气,方才缓缓抽开系绳,绵软的?包袱布往四?下垂落,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除却一件萧煜自己的?衣裳,就是两个包裹和一个木盒子。   这么多,都是给她的??   苏织儿?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萧煜,他却不答,只轻飘飘道了?一句“你自己看”。   她只得自己动?手,先是打开了?最上头的?油纸包,里头赫然是几块香喷喷的?糕食,这回苏织儿?倒是认识,“桂花糕!”   “吃过吗?”萧煜抽过她手中的?桂花糕,“若是不曾吃过,恐怕得给三?婶家几个孩子了?。”   “吃过,吃过!”苏织儿?点头如捣蒜,“我幼时,阿娘给我买过好?几回呢。”   她生?怕萧煜抢去似的?,伸手夺了?过来,还不忘强调道:“我能吃的?,真的?!”   旋即迫不及待地藏在了?自己屁股后?头,萧煜颇有些忍俊不禁,提醒道:“还有呢。”   苏织儿?继续看向包袱内,这次挑了?那个木盒,她将手搭在上头,又不确定地问了?句“这也是给我的?吗”,直到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放心地打开。   相对于看到桂花糕时的?惊喜,这回苏织儿?睁开了?双眸,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盒中之物捧了?出来。   她将那物立在眼前,澄黄的?镜面上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样,镜中人亦跟着她一道眼尾微扬,笑得娇媚可人。   她用指腹在光滑的?镜面上一寸寸拂过,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在这般清晰的?镜面上看到过自己的?样子。   如今这么仔细一看,突然发现,她的?眉眼竟与她阿娘生?得这般相像。   见她眼也不眨地盯着这枚铜镜,萧煜低声?问道:“喜欢吗?”   苏织儿?抬眉看来,湿润着双眸重重点了?点头,哑声?道:“谢谢你,夫君……”   萧煜抿唇没有说话。   她似乎总是在对他说谢,却从?不觉得这似乎是他本应该给她的?。   他是她的?夫君,可打她进门,却几乎什么都不曾给过她,他们成亲亦从?头到尾潦草得紧。   家中没有女子梳妆的?铜镜,她每日晨起,都只能对着水缸草草整理发髻,是他之过。   他没有告诉她,往后?不止是这枚铜镜,旁的?女子有的?,他都会努力让她也能拥有。   苏织儿?放下铜镜,转而看向包袱内最后?一个纸包,然正?当她准备打开时,却有一只大掌快她一步拿起来道:“这里头是些衣料,是给你做衣裳用的?。”   衣料?   苏织儿?疑惑不解地看着他略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怎的?先头还故意神神秘秘,这会子就直接告诉她了?呢,她低低“哦”了?一声?,眼见那人将衣料搁在她手边道:“我看你暂且还有衣裳要缝,这些留着往后?再动?吧。”   说罢,利落地起身出去了?。   苏织儿?只觉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怪,她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低头看了?眼那纸包,打开一瞧,便顿时恍然他为何怪了?。   她捏着那块朱红料子,面上的?红晕可丝毫不比这颜色浅,甚至又不自觉想起牛三?婶的?话来,心底幽幽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送她这块做小衣的?料子。   莫不是,在暗示什么……   是夜,苏织儿?将前一日特意替他晒好?的?被褥铺在炕上,如往常一般睡下。   分?明从?前也不是没在同一个炕上睡过,可不知为何,今夜的?苏织儿?格外得紧张。   临睡前,她特意当着那人的?面将炕桌撤了?去,他也只看了?一眼,却并未说什么,默默睡下了?。   两人的?被褥,苏织儿?刻意铺得比从?前近了?许多,耳畔男人的?呼吸声?比以往更?加清晰。   苏织儿?攥着被角,始终提神听着那厢的?动?静,甚至在心下想,若是今夜他想过来,她也不会推开他。   可等啊等,到最后?仍是什么也没等来,只听见男人愈发平稳的?呼吸。   他睡着了?。   那份忐忑紧张的?心情登时被一股子难言的?失望取代。   苏织儿?耷拉下唇角,旋即似是自嘲般笑了?笑。   也对,他若是想碰她,早便下手了?,又怎可能等到现在。   苏织儿?缩了?缩脖颈,失落地将自己埋进被褥里,在此刻竟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难道她对他来说,就真的?一点吸引力也无吗? 第39章 探望   萧煜只告了一日的假, 在草屋睡了一宿,翌日一早便得赶回县城章家去。   这拢共见了还不到一日,人便要走了, 苏织儿虽心下有些不舍, 但还是不得不晨起送萧煜离开。   这回,她倒不像上回那般没出息地掉了眼泪, 左右每隔十日, 他都会回来一趟。   如此,十日十日地等, 不知不觉,萧煜在章家做活也快有两月,苏织儿也慢慢习惯了。   沥宁此地暖和?的日子极短, 甫一过了七月,迎面的风中便携了几分凉意,只怕再过两月,那雪就又得落下来了。   是日, 苏织儿抱着木盆去河边浣衣,便有村中几个妇人围拢过来与她说话。   萧煜去县城章家做账房的事儿早就在村里?传遍了,每回他回来,提着那大?包小包的东西, 村里?人可都瞧见了,对?苏织儿着实艳羡得很。   “织儿,你家周煜一个月能拿多少月钱,想必不少吧,他每回还都想着给你带那么多东西回来, 你可真是命好,嫁得这么好的夫君……”   “那也就是织儿, 换作?旁人哪能让周煜这么死心塌地的,恐怕现在还在过那苦日子呢……”   苏织儿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只笑笑没有说话,萧煜每月挣的月钱的确不少,除却正经月钱外,还有些主?家因他做得好而赏他的银两,这些钱萧煜都分文不少交给她了,先头她塞给他的五两他也还了二两回来,说是他花销不大?,不需要那么多,手头上?的已足够他花使很长一段时日。   这两月下来,零零总总,竟也攒下近四?两的银子。   这厢正说得热闹,却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儿从另一头幽幽传来。   “有些人啊,还是莫要高?兴得太?早,这男人在外头久了,见得世面多了,很快就会变了心,到时候哪里?还能看得上?家里?的糟糠之妻啊,怕是迟早是要丢弃的……”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苏织儿蹙眉看去,果见河岸上?游,她那位舅母孟氏正独自一人用捣衣杵锤洗衣裳,这一下下力道重?的,也不知道是在锤衣裳,还是借此泄愤。   虽她没有看这厢,可苏织儿和?其他村里?的妇人哪里?不知她说的是谁。   苏织儿对?孟氏再了解不过,她就是不快她如今过得好,变着法子想膈应她呢,她若恼羞成怒与她争辩,正是中了她的下怀。   她只当没听见,转而笑着说起旁的事儿来,见苏织儿丝毫不为所动,孟氏果真气的不轻,衣裳也没洗完就一脸恼怒地走了。   苏织儿不紧不慢地浣洗完衣裳才?与牛三婶一道往回家去。   牛三婶想起方才?孟氏说的话,唯恐苏织儿记挂于心,忍不住劝道:“织儿,你舅母那就是胡说八道,周煜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嘛,他若是那般沾花惹草,见异思迁的,哪里?还会那么准时隔十日就回来看你一趟。”   “我知道的,婶子。”苏织儿哪里?会听信孟氏的话,“我夫君对?我多好,我比谁都清楚,又怎会误会他呢。”   “那便好。”听她这般说,牛三婶便放心了,她顿了顿,又转头看了苏织儿一眼,挑眉道,“离周煜上?回回来,也该有七八日了吧,是不是想他了?”   苏织儿闻言朱唇微抿,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想,毕竟平日就她一人,在这从前他们两人一起居住的草屋里?,她怎可能丝毫不念起他来。   牛三婶顿时心领神?会,眸中笑意浓了几分,“要说你也是死脑筋,既得他不能来看你,那你就去看看他呗,不也一样嘛。”   去看他?   苏织儿怔愣着看向牛三婶,她好像确实从来没这么想过。   是啊,他不能回来,但她可以去章家看他呀。   见苏织儿一双杏眸登时亮闪闪的,显然很满意她出的这个主?意,牛三婶又道:“正巧明日你叔一大?清早要去县城办事,你就搭他的车一道去,记得将这要带的东西统统都带上?……”   言至此,她凑近苏织儿,语气暧昧:“别忘了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将自己也好生拾掇一番,明日好教那周煜一看见,就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   “知,知道了……”苏织儿小脸通红,又飞快道了句“谢谢婶儿”,就急匆匆回了屋。   这突然做了进城看萧煜的决定?,苏织儿尚且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内间草帘前站了一会儿,想起牛三婶说的话,方才?打开角落里?的木箱子,从里?头捧出一件做好的新袄子来。   这件藕荷的袄子用的衣料还是萧煜头一回从县城回来时给她带的,虽得前几日就缝好了,可苏织儿一直没舍得穿,本想着留到过年的,但明儿既得要去章家看他,穿上?这件倒正合适。   是夜,苏织儿烧了热水好生洗了个澡,将衣裳从内到外统统换了个新。只消一想到明日就可见着萧煜,她喜得都没怎么睡,早早便醒了。   她穿上?那件藕荷的新袄子,对?着铜镜好生梳整了一番发髻,然她左看右看,总觉得缺点什么,想了想,便拿出她阿爹当年留给她阿娘的那支海棠银簪插在上?头,方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这进城探望,苏织儿也实在不知给她那夫君带去些什么,吃的用的,那章家都有,他也不缺,但她也不好空手去,思忖半晌,干脆提了一小坛子她刚腌好不久的豇豆。   此物下饭,而且存上?一段日子也不会坏,苏织儿自觉很合适。   待收整好了,苏织儿随便吃了些早食,就闭紧草屋门,去对?厢搭牛三叔的车。   牛三婶正在小道上?对?自家男人碎碎嘱咐着什么,乍一瞧见提步行来的苏织儿,一时间瞠目结舌,愣在了原地。   “呀,织儿!”她拉住苏织儿的手不住地上?下打量,“真好看呀,可真是太?好看了,活脱脱跟仙女下凡似的……”   “婶子也太?夸大?了些。”苏织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话哪里?有错,你说是不是,孩子他爹……”   “是,你婶子说得不错。”牛三叔也道,“我们织儿本就漂亮,这新衣一穿上?就更是美了!一会儿周煜见着你,还不得看直了眼。”   见苏织儿羞得都快将脑袋埋到地里?去,牛三婶笑道:“好了,好了,快上?车吧,早些到那儿,便能早些见着你想见的人!”   “嗯。”   苏织儿轻轻点点头,由牛三婶扶上?了牛车,一路颠簸着往县城的方向而去。   上?回她去县城,还是与萧煜一道去卖那张狼皮,那时她还在车上?睡着了,且不小心睡进了他的怀里?呢。   思至此,苏织儿忍不住扬起唇角,一双潋滟的杏眸里?闪着璀璨的光。   也不知,她这样突然去见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有那么一点觉得高?兴呢?   一个多时辰后,牛车才?缓缓驶进城门,县城此地牛三叔也算常来,故而对?于那章家所在都无需打听,想到苏织儿当是心急见到自家夫君,他也没先忙自己的活计,进城头一桩事便是载着苏织儿在章家靠北的一个侧门停下。   这大?户人家的正门,除却来贵客,轻易是不给开的,更是不给人随随便便从那厢走。   牛三叔懂得多,知道这些个规矩,临走前,嘱咐苏织儿问?问?那些守侧门的家仆,他们应当会领着她去见萧煜。   苏织儿颔首道了声谢,及至那侧门前,果见里?头有一个年轻的家仆,不待她开口询问?,瞧见这么个美貌的女子,那家仆已快一步殷切地问?道:“你找谁?可是来我们府上?找活干的?”   “不是来找活的。”苏织儿摇了摇头,有礼道,“敢问?周煜可在?”   “周煜?”那家仆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   苏织儿见此,又道:“他同我说他在你们这儿做账房。”   “哦……你说的是周先生吧。”那家仆顿时恍然大?悟,他抬眼打量着苏织儿,问?,“你是他的……”   “我……我是他的娘子。”苏织儿略有些不自在地答道。   “原是周先生的娘子啊!”那家仆忙敞了门,热情引着她往里?头走,“您进来吧,我带您去寻周先生。”   “诶,多谢你了。”   苏织儿小心翼翼地踏进去,一路紧紧跟在那家仆后头,看着这章府里?干净齐整的屋舍,曲曲折折的回廊,还有偌大?的种着奇花异草的花园,不免有些拘谨地攥紧了手上?的腌菜坛子。   那家仆似乎是个好人缘的,这一路走来,不少仆婢打扮的同他招呼,还问?起他身侧的苏织儿来。   听闻是周先生家的娘子,不少人都深深看她几眼,面露诧异。   苏织儿竟不知道,原来她那夫君,在这章家居然这么有名。不过想来也是,他是账房,这府里?的支出许多都要经他的手,哪还有人不晓得他的。   这章家着实是大?,弯弯绕绕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竟还未抵达要去的地方。   且天公不作?美,尚在一处回廊走时,竟密密地下起小雨来,那家仆低低“哎呦”了一声,让苏织儿在原地等了片刻,也不知从哪里?弄了两把?伞来,递给苏织儿,方才?打着伞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就在前头了。”那家仆冲苏织儿指了指,“周先生原睡在另一处,但我们老爷器重?周先生,前几日僻了这个没人的小院子让周先生住。”   “到了……”   两人说着,入了一处垂花门,苏织儿尚未来得及收起伞,就瞥见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背对?着她的熟悉的身影。   她面露喜色,朱唇微张正欲喊“夫君”,却是骤然止住了声儿,因得她很快发现檐下并非只有他一人,他正与一个姑娘面对?面说着什么。   那姑娘一身水蓝的花绫袄子,眉眼如画,温婉可人,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受过悉心教养的女子。   她笑盈盈地抬首看着萧煜,两人这般相对?而立,不论?从模样到气度,竟是万分登对?,像极了一对?璧人。   苏织儿垂眸看了眼自己那双沾了泥的旧鞋,和?手上?提着的腌菜坛子,心下陡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便不想进去了,正当她生出退意之时,偶一抬眸,却见檐下人已然折首看来,在看到她时,面露诧异。   苏织儿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在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忽觉有些难堪,下一刻,竟毅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雨里?。   可出了那垂花门,苏织儿才?陡然发现她根本不识路,可也只能淋着雨继续茫然地沿着那小路往前走。   然没走多久,她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拽死死住了,一件长袄兜头罩来,挡住了淅淅沥沥淋在她身上?的雨水。   “你跑什么!”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那人满目焦急,眉宇间揉着几分淡淡愠色,见她不说话,须臾,一把?将淋得透湿的她揽进怀里?,疾步往回走。   盖在她头上?的长袍还留有男人的体温和?气息,苏织儿懵懵地跟着他走,心底思绪却复杂交错如团怎也理不清的乱麻。   是啊,她跑什么?她为什么要跑呢?   苏织儿自己也不明白。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他和?旁的女子在一起时,她会觉得这般难受,心口跟堵了块大?石般滞闷。   她……究竟是怎么了? 第40章 醋意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教看门的家丁一时有些懵,在他?印象中,打这?位账房先生来章家到现在, 向?来是?一副风轻雨淡的样?子, 喜怒不?形于色,或是?不?想自己的瘸腿看起来过于明显, 他?平日走路总是?慢吞吞的, 何曾见过?他?像今日这般慌慌张张追出去?的模样?。   他?微张着嘴,眼见那周先生脱下自己的衣裳替自家娘子挡雨, 又揽着她重新回?了院子。   他?颔首对着檐下的女子淡淡道“姑娘方才吩咐的,小的都记住了,一会儿便去?办, 小的暂且还有些事,就不?亲自送姑娘了”,言罢,便自顾自带着自家娘子入了屋。   家丁瞪大了眼, 不?敢相信这?周先生居然敢对老爷的掌上明珠,府中唯一的姑娘这?般态度,正咋舌间,原站在檐下的女子已带着身后的婢女提步往这?厢而来。   他?登时恭敬地施礼, 便听那婢女道:“我问你,方才你领进来那年轻妇人是?谁啊?”   家丁忙答:“她说她是?周先生的娘子。”   娘子……   那章家姑娘闻言面色微变,旋即蹙着一双眉头?出了院子。   见自家姑娘似有些不?高兴,那婢女跟在后头?,思忖片刻道:“听闻这?周先生娶的娘子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 今日见着,果真如此, 看她那样?子,也不?知怎的就跑出去?了,将自己淋了个透,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哪及姑娘您万分之一啊……”   言至此,那章家姑娘蓦然沉黑下一张脸转头?看来,婢女慌忙闭了嘴,晓得是?惹恼了自家姑娘,忙虚虚拍了两下自己的脸,改口道:“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失言,那人哪里能跟姑娘您相提并论啊……”   章家姑娘面上的愠怒这?才缓了些,她下颌微抬,末了,只淡淡道了句:“莫再胡说八道!”   那厢,小院主屋。   甫一入了屋,萧煜唯恐苏织儿受寒,忙取来干净的巾帕替她擦拭身上的雨水。   “怎的突然来了,也不?提前同我告一声。”   萧煜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淡淡的埋怨,苏织儿听罢有些无措地搅着手指,声若蚊呐道:“就是?想?来看看你……夫君,你生气了吗?”   萧煜垂下眼眸,便见苏织儿抬着脑袋,神色间透露出几分小心翼翼。   “没有……”他?将语气放柔了几分,旋即扯过?适才一道取来的长衫递给她,“赶紧换上,莫要着凉了,我去?烧些热水同你喝。”   苏织儿讷讷地点了点头?,眼看着萧煜闭上了屋门,才慢悠悠脱了身上这?件打湿的藕荷袄子,将萧煜的长衫穿上。   她拿着这?件才头?一日穿,还不?曾给她那夫君好生瞧瞧的新衣,不?由得低叹了口气,只觉惋惜,要是?她刚刚不?那么傻乎乎地跑出去?就好了。   她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女子,看萧煜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大抵是?府内的主人家,特意来吩咐事儿的。   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根本?就是?她自己多?想?了。   待苏织儿换好了衣,没一会儿,在外头?烧水的萧煜便提着水壶进来,满了茶水推到苏织儿面前。   他?复又穿上方才那件略有些打湿的长袍道:“我尚有些活要干,恐不?能陪你,午食我会托人送来,待活做完了,我会尽快赶回?来。”   听得此言,苏织儿心下略有些失望,但想?着她本?就是?没打招呼就突然过?来,没道理耽误他?当?值,就乖巧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萧煜凝视了她片刻,却没立刻走,而是?自靠墙的桌案边取出笔墨纸砚搁在苏织儿跟前。   “若是?无趣,便试着写写字,你如今虽已?认得许多?,但用笔写字和用树枝写到底不?一样?,你可自己试试。”   见着这?光滑的纸张和笔,苏织儿双眸一亮,适才因着萧煜不?能陪自己的失望此刻也一扫而空,重重点了点头?。   萧煜离开后,她拿起那笔,将纸张铺得更平整了些,旋即学着萧煜曾教过?她的握笔姿势,沾了墨往纸面上落。   然纵然知晓这?字怎么写,真正写起来,苏织儿才晓得有多?难,那墨汁甫一沾了纸面便晕染开来,软趴趴的笔头?根本?控制不?好力度,最后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毫无笔锋可言,着实难看得紧。   苏织儿皱着眉头?尝试了好几次,但始终如此,可她一向?是?个执拗的脾性,不?写好便决不?罢休,很快就一门心思拱了进去?,直到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推开门一瞧,是?个端着食案的婢女。   苏织儿这?才想?起萧煜说会托人给她送午食的事,忙伸手接过?,连声道谢。   那来送饭的婢女是?个年岁小的,看起来还比她小上几岁,她送完了也不?走,只歪着脑袋看了苏织儿半晌,蓦然笑道:“你生得可真好看,怪不?得周先生每十日便要急着回?家去?,我们原还以为……”   “以为什么?”苏织儿好奇道。   “没,没什么……”   那婢子哪里敢说,他?们这?些府中的下人,原还以为周先生娶的娘子是?个粗俗泼剌的,是?故意逼着周先生每隔十日回?去?一趟的呢。   她呵呵笑了两声,道了句吃完了放在外头?,她自会过?来取,便急匆匆跑开了。   苏织儿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但也没在意,端着食案回?了屋。   看着食案中的一道鱼,一道青菜和那碗白米饭,她不?禁有些吃惊,没想?到原来她夫君在这?府里吃得这?般好。   她瞥了眼自己搁在桌角边的腌豇豆,一时间竟觉有些寒酸。   看来一会儿回?去?还是?将这?一小坛腌豇豆带回?去?吧。   饭罢,苏织儿收拾了碗筷搁在门外,复又埋头?继续开始练字。   萧煜回?来时,便见苏织儿正抓耳挠腮,对着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直叹气,他?凑近一瞧,亦有些忍俊不?禁。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苏织儿背后,俯身握住了她提笔的手。   苏织儿微惊了惊,但很快便冷静下来,纵然看不?见身后之人,但她也很清楚这?人是?谁。   她放松下身子,任由他?半环着自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游走,伴随着低沉醇厚若山间清泉般的声儿在她耳畔幽幽响起。   “写字需以腕运笔,这?起收均有所技巧……”   他?领着她写了三四遍,便放任她自己写,苏织儿到底有些悟性,不?过?三五遍,原歪七扭八的字总算有了些样?子。   正当?她写得入迷之时,却骤然听见外头?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的雨声,苏织儿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问萧煜,“什么时辰了?”   “快到末时了。”萧煜答。   “呀,我得回?去?了。”苏织儿忙站起身,“我是?搭牛三叔的车来的,可他?今日留在城中不?回?去?,我得搭城门口的车回?村,再晚恐是?赶不?上了。”   她推开窗子想?看看雨势,可瞧见外头?的倾盆大雨,一时间懵在了原地。   这?……教她如何回?去??   萧煜侧首看了眼苏织儿忧心忡忡的模样?,薄唇微抿,少?顷,低声道:“这?么大的雨,要不?……今夜留下来吧,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   留下来?   苏织儿怔愣着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这?屋子实在说不?上大,里头?也仅一张窄窄的床榻可睡而已?。   她看了萧煜一眼,红着脸迟疑着问:“方便吗?两个人会不?会太挤了些?”   萧煜虽新搬到了这?个小院子,内里也有几间厢房,但那里到底没人收拾过?,尘灰密布不?可住人,他?原想?说今日他?睡地上便可,可听苏织儿盯着那床榻说出这?话?,似乎压根没有跟他?分床的意思,他?默了默道:“无妨,一会儿我同人再借条棉被便是?。”   苏织儿闻言复又看了眼外头?的大雨,旋即无奈地点了点头?,看来也只能这?般了。   待雨小了一些,萧煜便撑伞出去?了,没一会儿便折返,告诉苏织儿,棉被和晚食都会有人送来。   果然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屋门便被扣响,萧煜起身开了门,来送棉被的小厮与他?还算熟识,递去?棉被的同时,还不?忘玩笑道:“我说周先生,您家娘子好容易来一回?,您怎的还不?同她睡一块儿呢,同一个被窝也好亲近不?是?……”   萧煜看着那小厮神色间的暧昧,掩唇低咳一声,“她怕冷,不?过?想?多?备着一条罢了。”   “哦,原是?如此。”   那小厮说话?间,双眼还不?住往屋内瞥,乍一看见苏织儿,他?双眸微张,顿时看得眼都直了。   萧煜剑眉蹙了蹙,不?动声色挡住了那小厮的视线,声音不?自觉凉了几分:“多?谢你将被褥送来,明日我亲自给你还回?去?。”   “不?必谢,周先生客气了。”如此美人,小厮哪舍得只看一眼,仍不?识相地拼命踮脚往里张望,然下一刻却见那屋门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啪”得关上了。   苏织儿听得这?重重的闭门声,纳罕地抬首看去?,便见她那夫君薄唇轻压,微沉着脸,似有些不?虞。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正欲询问,紧接着又是?一阵敲门声。   这?回?的两小厮是?来送晚食的。   两个食案,苏织儿料想?萧煜当?是?拿不?过?来,便也至门前帮他?,那两小厮乍一见着她亦是?看傻了眼,直勾勾盯着她瞧。   这?账房周先生的美人娘子来了府上的事,不?消半日,早已?在府内各处传遍了,再加上那前来送午食的婢子将苏织儿夸得一通天花乱坠,如今府中不?少?人都对苏织儿心生好奇。   就比如那来送棉被的,和现下来送晚食的,不?过?都是?来抢着凑热闹,验明传言真伪的。   瞧见这?俩小厮满目惊艳,赤.裸.裸盯着苏织儿的眼神,萧煜只觉心下越发?不?舒服,极为敷衍地道了声“谢”后,便毫不?客气地闭了屋门。   用晚食时,苏织儿只看出他?略有些不?高兴,至于为何不?喜,她着实匪夷所思。   难不?成那几个小厮哪里惹到他?了不?成。   外头?本?就下着大雨,天色灰蒙蒙,故而今日暗得还比往日早些。不?过?燃着烛火,倒是?不?愁天黑看不?见,可即便如此,萧煜还是?早早铺了被褥。   见他?准备睡下,苏织儿也没有拖着的道理,毕竟明日还得早起去?城门口赶牛车。   萧煜刻意没有熄烛火,便是?怕苏织儿对这?厢不?熟悉,起夜时摔着绊着,虽说这?烛火昏暗,不?影响入睡,可苏织儿仍觉有些扭捏。   往日在草屋,她都是?在一片漆黑中褪去?外袄的,如今要当?着萧煜的面脱,她着实不?好意思。   她迟疑少?顷,但想?着两人是?夫妻,而且他?也不?是?没见过?她只穿里衣的样?子,有何好羞的,这?才微侧过?身,将身上穿的那件萧煜的长衫给脱了,旋即迅速爬进床榻内侧,背对着他?钻进了被褥中。   很快,随着床榻的低陷,苏织儿感受到一人躺在了她的身侧。   与家中那能睡下不?少?人的土炕不?同,这?床榻就这?么大,还比寻常床榻要窄一些,两人并排躺下,紧紧挨着,就多?少?显得有些挤。   身侧人只消有任何动静她都能感受到。   苏织儿微屏着呼吸,死死拽着身上的棉被,只觉分外紧张。   这?般境况下,她自是?不?可能睡着,少?顷,想?起萧煜那条棉被似比她的要薄上一些,她忍不?住问道:“夫君,你冷吗?”   身后没有动静,苏织儿还以为他?这?么快睡着了,下意识转过?身,直到撞进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才发?现那人其实一直面对着她的方向?。   那为何不?答她的话?。   她抬眸定定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方才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夫君”。   萧煜薄唇抿了抿,眼看着她樱唇开阖,竟从来不?知“夫君”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原会是?这?般惑人。   他?沉默片刻,方才哑声道了句“不?冷”。   苏织儿却有些不?信,若真不?冷,他?怎答得这?般犹豫,她想?了想?,干脆将自己的棉被扯过?去?了些,盖在萧煜的棉被上,“这?床榻纵然是?好,可我觉得到底是?不?如家中的土炕暖和的,夫君你可莫要着凉了。”   看着她将半个身子贴近自己,一股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在鼻尖缠绕不?息,萧煜不?自觉喉结微滚,一股子燥意难以抑制地自体内涌上。   苏织儿还在碎碎地道:“明儿一早,我自己去?城门口搭牛车便是?,夫君你忙,就不?必送我了……”   萧煜静静凝视着她昳丽娇媚的容颜,却是?心猿意马,并未仔细听她在说什么。   他?没告诉她,其实今日她穿的那身藕荷袄子很是?衬她,以及在檐下看到她时,他?有多?惊诧与欢喜。   他?不?会否认自己的感情?,就像他?明白如今的自己很在乎眼前这?个女子。   故而才会在那些小厮肆无忌惮地看她时心生不?虞,她是?他?的人,他?不?愿她被任何人觊觎。   她从头?至尾都该是?他?萧煜一个人的!   苏织儿兀自说了许多?,却没等到任何回?应,她奇怪地抬头?看去?,不?由得怔了怔,男人的视线死死定住自己,眸光愈发?灼热,似蕴着一团能燎原的火。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心生瑟缩,不?由得启唇低低道:“夫……”   然那声“夫君”还未喊完,苏织儿只觉一只手臂猛然扣住她的腰肢,重重往前一揽,紧接着男人的身子半压下来,温热的气息瞬间堵住了她微张的朱唇。 第41章 主动   苏织儿懵然间, 男人的气息已然长驱直入深深攫取了她的呼吸,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热烈而疯狂,那缠在她纤弱腰肢上的手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用力, 头一次与男人的亲密和几乎快被截断的呼吸, 令苏织儿秀眉蹙起,下意识抬手胡乱去推他的双肩和胸膛。   她带着哭腔的□□和挣扎令萧煜骤然清醒了过来, 他放开她, 便见?苏织儿躺在他身?下,被他啃咬过的朱唇红肿, 尚且沾染着暧昧的水色,她一双发红的杏眸湿漉漉的,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无措与害怕, 活像只刚从恶兽口下逃脱的小兔。   萧煜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失控,但想来自己的粗鲁举动应是?吓着她了,他微喘着粗气,伸手想要抹去苏织儿眼角欲坠未坠的眼?泪, 可却又生?生?止了动作?,旋即哑声道了句“睡吧”。   便转过身背对苏织儿而躺。   屋内寂静如?初,只有雨停后残留在檐上的雨水还在一滴滴往下落,砸在光滑的石面?上, 破碎四溅。   一切好似没发生?过一般。   苏织儿懵然地盯着头顶的床帐,许久,才缓缓抬手触了触自己?红肿的朱唇,像是?才反应过来。   他亲她了。   苏织儿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偷偷瞄了身?侧人一眼?, 随即又忍不住懊恼起来。   她方才推他做什么,当是?该忍住才对。他定是?以为她不愿意才放开了她, 其实她就是?因为太突然而有那么一点点害怕。   苏织儿将棉被拉高了一些,盖住自己?羞红的半张脸,暗暗在心?下做了决定。   若……若还有下一回,她定然不会再推开他了。   迷迷糊糊间,苏织儿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恍惚间感受到身?侧的动静,睁开眼?便见?她那夫君已然下了榻,正在床榻前慢条斯理地穿衣。   “夫君,你?怎起得这么早?”   外头的天都还没亮呢。   苏织儿带着几分慵懒的嗓音钻入萧煜耳中,令他身?子微微僵了僵,他转身?看着苏织儿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模样,喉结微滚,自然不能告诉她,他不是?起来了,而是?一夜未眠。   他稍稍别开眼?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大厨房给你?端点早食回来,吃完了就送你?去城门口坐车。”   苏织儿微一颔首,目送萧煜出去,听到闭门声,方才从晨起的迷蒙中清醒了一些。   昨夜那羞人的一幕复在她脑中闪过,她顿时满脸通红,羞得用棉被盖住了脸,哪还有丝毫睡意。   苏织儿躺在床榻上兀自羞赧了一会儿,才起身?将已然晾干的那件藕荷袄子穿上,整理了被褥后,对着窗前的一枚铜镜梳理了发髻,又就着铜盆里剩下的凉水草草擦了把脸。   待苏织儿梳洗罢,萧煜也端着早食回来了,两人相对无言用完了饭,苏织儿便提了搁在桌角边的腌豇豆,准备回去。   萧煜瞥了眼?那腌豇豆,淡声问:“这不是?给我的吗?怎的还要带回去。”   苏织儿略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厢,“章府里伙食好,这腌豇豆你?大抵是?不需要了……”   “我可没说过这话?。”萧煜接过她手上的东西,眉梢微挑,“既是?你?做的,我自是?想尝尝,难不成是?你?舍不得了。”   “自然不是?。”苏织儿扬唇笑起来,“你?愿意吃便好。”   萧煜凝视了她半晌,蓦然道了一句:“你?穿着这身?衣裳很漂亮……”   苏织儿懵了懵,然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答复,那人已然快步出了门。   她垂眸看了眼?身?上这件藕荷的袄子,眸中笑意又浓烈了几分。   萧煜一路将她送至城门口时,因着太早,去城外的牛车还未来。   也不知?几时会来。   苏织儿唯恐耽误萧煜干活,害被主?家责备,便催促着他赶紧回去,左右牛车应当很快便来了。   萧煜看了眼?逐渐升高的日头,迟疑了片刻,但见?苏织儿这般坚持,还是?答应了,“再过几日我便回去了,你?一人在家记得小心?些。”   苏织儿点了点头,眼?看着萧煜一步三回头地远去。   今日这牛车也不知?怎的来得格外得迟,等待间,原寂静的街巷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不知?怎的,苏织儿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事来。   好容易来趟县城,不如?去寻那赵大夫试试。   这几月间,苏织儿也曾问过萧煜关于那赵大夫的事儿,让他平日有闲暇,去探探那位大夫的下落,但看她那夫君似乎并不是?很上心?。   既得他不上心?,便只能由她更关心?几分。   正当苏织儿打定决心?去寻那位赵大夫时,出城的牛车才姗姗来迟,她犹豫了一瞬,但想到左右午后还有一趟可回去的牛车,便头也不回往城内而去。   当初吴大夫说起此事时,也只说那人住在南巷,具体住在何处,他也不知?。   南巷并不算小,苏织儿也不能一户一户寻过来,只能抓着南巷的住户打听。   原以为会是?件难事,却没想到问的头一个妇人便知?晓那位赵大夫,只看她蹙眉的神情,似乎对那位赵大夫甚是?不喜,即便如?此,还是?好心?领着苏织儿去了。   那位赵大夫住在一个破财的巷尾,及至他家门口,苏织儿扣了好一会儿门,却是?无人来应,反是?四下邻里走出来,告诉苏织儿她来晚了一步。   昨日,那赵大夫就被韦家的人请去府上看诊去了。   提及韦家,还能有哪个韦家,自然是?戍边的韦将军家。   苏织儿问那赵大夫几时会回来。   四下邻里却是?露出鄙夷厌嫌的神情,道那韦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一时半会儿的那没皮没脸的赵大夫定然会赖在那厢,哪里会想着回来。   苏织儿虽是?没见?过那位赵大夫,但万万想不到他在周围邻居的眼?中居然会是?这般声名狼藉。   这一趟便算是?扑了个空。   苏织儿有些失望,如?今天色还早,离午后那趟牛车还有好几个时辰,她也不知?做些什么,只赫然想起昨夜与萧煜共寝时,好似看见?他贴身?的单衣有些小了。   或是?这段日子吃食好了不少,她那夫君似乎逐渐恢复了从来的健壮,她也不知?他是?不是?私下里有在锻炼体魄,昨儿他压下来时,苏织儿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只觉他沉得跟座山似的。   思及昨夜之事,苏织儿顿时羞红了耳根,缓了好一会儿,才提步往布庄的方向而去。   她扯了几尺的白棉布预备给她家夫君做衣,等他下次回来,便替他量了尺寸。   又在城内闲逛了一会儿,吃了一碗清汤面?,方才等到了牛车回了兆麟村。   在县城待了两日,苏织儿着实累得厉害,回来后倒头便睡,足足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方才起。   对面?的牛三婶原以为苏织儿去县城当日便会回返,不想竟还在那厢过了一夜,她旁敲侧击问了好些萧煜与她的事,苏织儿只模棱两可地答了,倒是?转而说起那章府内的富贵,听得牛三婶啧啧称奇。   两日后,萧煜果?然准时从县城回来了。   吃罢晚食,趁着天还亮,苏织儿取了根麻绳来,兴冲冲跑到萧煜跟前。   他诧异地瞥了那麻绳一眼?,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这是?要绑我?可我今日并未发病。”   在章府的这几个月,他那怪病并非没有发作?过,只甫一感受到异样,他便会以身?子不适告假将自己?闭在房中拼命熬过去。   自上回能清醒地度过一夜后,后头发作?的两三次,他都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失去意识,就是?性子会变得暴戾异常,甚至一度有弑杀的冲动。   “哪是?要绑你?呀。”苏织儿踮脚想要替男人量尺寸,可奈何这人高她太多?,到底有些不方便,她便拉着他站在炕边,自己?则跪坐在炕上,让他张开双臂。   不得不说,真正触摸过后她才发现?,无论是?那紧实的手臂还是?胸口,她这夫君的身?子比她想像的还要孔武有力。   苏织儿不由得红了脸,但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分心?,将手中的麻绳缠在他的腰上。   萧煜垂眸看着她认真替自己?丈量的模样,唇角微扬,量得一个,她便在那处打一个结,做一个记号。   不必她说,他都能猜到这是?要替他做衣呢。   量完了臂围,胸围和腰围,苏织儿再往上,用麻绳在萧煜脖颈上虚虚缠了一圈,她将脑袋埋在萧煜颈间,温柔的呼吸亦清晰地落在男人的皮肤上,她眼?见?他喉结微滚,身?子骤然僵硬了许多?。   苏织儿缓缓抬眸看去,正与萧煜四目相对,瞧见?他如?幽谷般深邃的眼?眸里隐隐跃动的火光,她蓦然想起前几日,章府那夜他突如?其来的举动。   但之后,他再未提起过那事。   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故意装作?不记得。   亦或是?那日吓着了她,他心?生?愧疚,不敢再次主?动。   苏织儿朱唇微抿,缓缓收起手中的麻绳,跪坐下来,少顷,似是?鼓起了勇气般抬首定定看向萧煜。   “夫君,你?先前给我买的朱红料子我已然做成了小衣,还在上头缝了些好看的花样呢。”她顿了顿,声儿低了几分,“你?……可要看看?”   萧煜闻言微愣了一下,小衣此物,对女子来说再私密不过,他神色颇有些不自在,但沉默片刻,仍是?道:“好啊,那……你?便拿出来同我瞧瞧。”   苏织儿咬了咬朱唇,红晕已然将她整张脸染了个透,她嗫嚅半晌,方才艰难启齿道:“自是?穿上了,如?何拿出来……”   她忍着羞,抓住萧煜的手腕落在她的衣带上,声儿里满是?说不出的媚意。   “要不,夫君便这样看吧……” 第42章 招惹   萧煜瞥了眼苏织儿抓着他的柔荑, 目光旋即落在她?那衣带上?,眸光沉了沉。   他?微屈了屈指节,清楚只消轻轻一勾, 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她?的外袄, 她?的单衣,看到她想让他看的那件小衣, 然后水到渠成。   相?信这回, 她定然不会再挣扎。   可末了,萧煜却是缩回了手, 含笑轻飘飘道了一句:“夜里凉,还是不看了,早些?睡吧。”   苏织儿呆愣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他?会这般无动于衷,她?失落地垂下眼眸,少?顷,强扯出一丝笑, 自?喉间挤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她?默默起身下了榻,将那量过的麻绳收进角落的木箱里,直到背过身子,她?才敛起笑意, 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挫败。   她?都这般主动了,她?不信他?还不懂她?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碰她?,会不会上?回不过是个意外。   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呢……   苏织儿黯然间,不知此时躺在土炕上?的另一人同?样思绪万千。   的确如她?所想, 萧煜不是傻子,不可能不清楚苏织儿是何意思, 他?并非对?她?无意,而是恰恰相?反。   自?章府那夜后,他?几乎每晚都会梦见她?,梦中的场景凌乱不堪,可他?明白,那不过是在尽数映射他?对?她?难以启齿的念想。   在那梦中,苏织儿像雨中的海棠一般被摧折得?遍体鳞伤。   萧煜闭了闭眼,想起上?回在章府的失控,他?虽至今未通人事,但?并非对?那事一无所知,故而清楚,他?对?她?的渴求超乎寻常。   他?很怕像梦中一般伤了她?,亦害怕让她?知道?他?清高的外表下原是只贪婪无.度的寝兽。   既得?如此,还是不要碰她?的好。   翌日晨起,萧煜明显感觉苏织儿神色怏怏,便知定是因着昨夜之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只想着既然他?们成亲这么久都不曾有过什么,就算将来依旧如此她?大抵也?会习惯。   只消他?仍如从前一般待她?,她?早晚会想通的吧。   回到章府的日子一如往常,萧煜仍每隔十日回一趟兆麟村,苏织儿总笑着迎他?,为他?洗手作羹汤,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转眼至九月末,一日,章老爷派周管事将他?叫到了前厅说话。   这位沥宁城家财万贯的章老爷,在萧煜看来,的确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善之辈,他?性情温厚,为人慈和,不仅常救济沥宁的贫苦百姓,对?府中下人也?从无苛待。   对?他?亦是,不仅未因着他?流人的身份而鄙夷看低,也?从未介怀他?那瘸腿,当初言看中了他?的才学,便义无反顾聘用他?做了账房先生?。   但?今日被突然召来这前厅,端详着这章老爷的神情,又见他?刻意屏退了左右,与他?单独说话,萧煜心料大抵不是什么小事。   他?依章老爷所言顺从地在一侧落座,应了他?几句寒暄,便听他?突然问道?:“周先生?觉得?……小女如何?”   听得?这莫名其?妙的一句问话,萧煜挺了挺背脊,神色微凛。   他?自?然知道?,章老爷口中的小女是谁。   章老爷年过五旬,虽是家大业大,但?子孙缘薄,府内曾有两位公子但?都接连夭折,直到三十有余,才得?了一位千金,便是章家姑娘章月疏。   “姑娘她?秀外慧中,才貌俱佳,无论?是府中事务还是打理生?意,都是井井有条,府中无不有夸赞她?的。”萧煜实?话实?话道?。   章老爷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凝视着萧煜道?:“那你呢?可属意我家月疏?”   听得?“属意”一词,萧煜剑眉微蹙,“小的不明白老爷的意思……”   章老爷只当他?在装傻,但?还是笑着挑明道?:“你也?知道?,我膝下独月疏一女,她?无长兄幼弟,便意味着这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思来想去,唯有招婿一举方能得?两全……”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萧煜若再不明白便真真是蠢了,他?绝想不到章老爷千挑万选,竟会将招婿的主意打到他?一个账房先生?的头上?。   他?沉默片刻后,起身拱手道?:“周煜承蒙老爷厚爱,但?周煜不过一介流人,身份卑微,且周煜已娶有一妻,怕是不堪与姑娘相?配。”   “那又何妨。”章老爷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萧煜说的种种他?早便知道?了,这并非什么大问题,“流人又如何,何况沥宁多的是凭本事出人头地的流人,我看中的是你的才华与本事,与你的身份并无关系,再者就算你娶了妻,也?大可以用银两打发了事,听说那不过是个偏僻山村的寻常妇人罢了,哪比得?上?我家月疏万分之一,想来周先生?是明白如何做抉择的……”   万贯家财锦衣玉食与乡野妇人糟糠之妻。   只消是懂权衡利弊的想必都明白要如何做出选择。   章老爷自?认萧煜也?不例外。   然正当他?胸有成竹,料定他?会做出他?心中所想的那个选择时,却见立在他?面?前之人听罢面?色阴沉了几分,旋即抬首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老爷此言,恕周煜不敢苟同?,我家娘子的确出身乡野,不如姑娘才华横溢,但?自?打成亲以来,她?与周某患难与共,是周某心下最放不开的人,周某这辈子无论?如何绝不可能主动休弃她?。”萧煜直勾勾看着章老爷的眼睛,紧接着似想彻底断了他?的念想道?,“也?绝无可能娶章姑娘为妻!”   看着他?分外坚定的眼神,章老爷不禁怒从中来,登时拍案而起,“周煜,我和我家月疏能看得?上?你,不嫌弃你这身份和瘸腿,是你的福气,你莫要不识好歹!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想继续在我章府待了吗!”   看着发怒的章老爷,萧煜丝毫不为所动,反不卑不亢道?:“老爷若是这般认为,周煜这活只怕是干不下去了。”   “你!”章老爷被气得?不轻,绝想不到眼前这人的脾气竟如此执拗。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守着他?那村妇,这人短见薄识,感情用事,看来是他?看错了人。   退出正厅前,萧煜不忘冲章老爷拱手,答谢道?:“多谢老爷这段时日的赏识,周煜这便收拾东西离开,定不会碍了老爷您的眼。”   言罢,便忽视身后响起的碎瓷声,利落地折身阔步离开。   萧煜说到做到,他?一瘸一拐快步回了居住的小院,便收整起了里头的东西。   其?实?倒也?没什么好整的,至多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   但?章府给的衣裳萧煜并未带走,只脱下来搁在床榻上?,转而穿上?苏织儿为他?缝制的新衣。   他?将所有东西裹在一个包袱里背在肩上?,便头也?不回提步出了小院。   临走前,萧煜还是去找了一趟周管事,将如今手头上?剩下的活好生?交托了他?一遍,拿了这个月的月钱,方才安心离开章家。   萧煜抬首看了看天?色,若现在赶去城门那厢,当还能坐上?回兆麟村的牛车。   可才出章家侧门,萧煜便遇见一人,与其?说是遇见,不如说是她?刻意等在这厢。   她?瞥了眼萧煜肩上?的包袱,唇角流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在周先生?眼里,我章月疏便如此不堪吗?竟让你坚决至此,宁可立刻离开章家,也?不愿娶我。”   萧煜淡然地看着这位章家姑娘,平心而论?,她?确实?是个优秀的女子。   但?与他?无关。   “姑娘误会了,并非姑娘不好,只是周某心中没有姑娘而已,有些?事强求不得?。”   他?不欲与章月疏说太多,言罢微一颔首,正欲离开,却听那章月疏又道?:“若当初我爹答应了那位钱县令的要求,是不是你如今的妻子便会是我了……”   萧煜骤然停住步子,闻言侧首诧异地看了那章月疏一眼,他?只知当初钱升为了完成那桩差事,寻了沥宁不少?姑娘,但?他?没想到,其?中竟还有章月疏。   打对?这位容貌俊朗,通身气度不俗的账房先生?一见倾心后,章月疏曾私下派人调查过他?,虽很奇怪能查出来的东西极少?,但?她?却诧异地发现,这位账房先生?竟就是当初那个荒唐的钱县太爷欲令她?去那乡野之地下嫁的流人。   她?似是不死心,仍昂着脑袋问道?:“如果当初真是如此,你爱慕的人会不会变成我呢?”   萧煜看着她?眼中跃动的的希冀,心底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可他?到底没有心善到给她?所谓的希望,反是斩钉截铁地道?了一句“不会”。   他?不是想因此绝了她?的念想,不过说了实?话。   要说为何。   因这世上?并无如果。   因这世上?只会有一个能改变他?的苏织儿。   坐在回兆麟村的牛车上?,萧煜一直在想如何同?苏织儿解释他?离开章家的事,只不过,他?思索的时间并不长,因得?好巧不巧,恰在归程途中,他?开始发病了。   萧煜薄唇紧抿,强忍住那流窜至四肢百骸的疼痛,撑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兆麟村。   然行至草屋,他?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苏织儿并不在家中。   天?已昏昏向晚,这个时辰,她?能去哪儿。   萧煜剑眉紧蹙,走到草屋外,自?小道?行来的牛二婶见了他?,疑惑道?:“周煜,你怎的突然回来了?”   见他?正四下张望,牛二婶顿时了然,“你在找织儿吗?今日刘猎户嫁女儿,织儿也?一道?吃席去了,那丫头不知怎的,今日吃酒吃得?格外狠,都吃醉了,这会子正由我弟媳他?们扶着往这厢来呢,就在后头,你去看看吧。”   萧煜闻言冲牛二婶感激地一颔首,便疾步往她?所指的方向而去,走了一阵,果见苏织儿由牛三婶搀扶着,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然瞥见苏织儿身后一人,萧煜眸色骤然沉了几分,那不是旁人,正是先头那个心仪苏织儿的铁匠刘武。   他?正满目担忧地看着苏织儿这副步态不稳的模样,几度伸手想去扶她?,却又迟疑着将手缩了回来。   见牛三婶扶着实?在有些?吃力,他?方才开口道?:“三婶,要不我扶织儿回去吧,左右也?就那么一段路了。”   牛三婶迟疑了一瞬,看了眼昏昏沉沉,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她?身上?的苏织儿,正想答应,却见一人蓦然行至苏织儿面?前,径直将她?背了起来。   牛三婶定睛一瞧,不由得?诧异道?:“周煜?”   萧煜点了点头,“多谢婶子将织儿送到这儿,我会背她?回家。”   言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了那刘武一眼,那冰冷锐利的眸光令刘武登时脊背一凉,纵然方才之举不过好意,并无半点腌臜不堪的心思,但?看着这般眼神,不知怎的,他?仍不免吞了吞口水,生?出几分心虚来。   萧煜未再多说什么,只侧首看向趴伏在他?肩头,双颊红通通泛着酒晕的苏织儿,便微瘸着腿尽力稳着步子往草屋的方向而去。   他?将苏织儿放在土炕上?,便折身去了灶房,想着为她?煮些?水解解酒,然待他?端着汤碗再进来时,苏织儿已然醉意朦胧地坐了起来,看见他?,咧嘴呵呵笑了两下。   “夫君,你回来啦……”   萧煜低低“嗯”了一声,提步至炕前,方才在炕沿坐下,却听苏织儿倏然嘀咕道?:“你还回来做什么,左右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   他?闻言稍愣了一下,便见苏织儿泪眼朦胧,说话的声儿含含糊糊的,透出几分淡淡的委屈。   他?薄唇微抿,只当她?是喝醉说了胡话,淡淡开口道?:“胡说些?什么,喝些?水,解解酒。”   说着,便将手中的碗递过去。   “我不喝……”苏织儿扭过脑袋,扁着嘴,活像个赌气的孩子,须臾,她?倾过身子靠近他?,嗓音哽咽,“周煜,你为何不喜欢我?”   她?不明白,她?实?在不明白。   虽她?往日里从不表现出来,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消一想到此事她?便彻夜难眠。   苏织儿并非丝毫不开窍,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哪还能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也?许最开始她?对?这个男人真的只有利用,可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对?他?早已不是最初的愧疚那么简单了。   她?喜欢这个男人,好喜欢他?。   她?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是他?默默给她?买衣料,买糕食的时候,又或是他?千辛万苦背着奄奄一息的她?进城寻大夫的时候,亦或只是在这般日复一日间,他?那无形的,她?许久没感受到过的温柔让她?渐渐对?他?心生?依赖,到如今再也?不想离开他?的身边。   可……她?那么努力地同?他?示好,他?为何就是不喜欢自?己呢。   萧煜凝视着满目哀怨的苏织儿,眸色复杂,他?沉默许久,方才低低开口,却是反问道?:“你为何觉得?我不喜欢你?”   那还不简单吗?   “你若喜欢我,为何始终不愿意碰我呢,你就是不喜欢我,讨厌我罢了……”苏织儿抽了抽鼻子,随即弱下声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周煜,是因为我生?得?不够漂亮吗?”   看着她?以这般卑微的姿态询问他?的模样,萧煜心下若被针扎一般骤然一疼,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疼痛,比眼下因着病发而在四肢百骸流窜的痛更令他?难以忍受。   萧煜静静打量着苏织儿精致的眉眼,一双潋滟的杏眸湿漉漉的,若蕴着一汪湖水般波光粼粼,她?轻咬着下唇,双颊泛红,满脸委屈的模样反是透出几分楚楚可怜,使她?若雨中的海棠花般愈发娇媚动人。   她?怎会不漂亮……   在他?眼中,她?美得?几欲让他?发疯!   萧煜左手握紧成拳,额间生?了一层薄汗,双眸已然染上?淡淡的猩红,他?竭力压制□□内涌上?的狂躁,沉了沉呼吸,佯作冷静般淡淡道?:“你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着呢……”   苏织儿拼命摇着脑袋否认,这段时日,她?憋得?实?在是太难受了,才至于今日吃席,一个劲儿往口中灌酒,听说这玩意能消愁来着。   只不过消不消愁的苏织儿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话若再不说她?怕是要被憋死了。   “原嫁给你的时候,我没想着要你喜欢我的,毕竟那时我也?不喜欢你。可万万没想到后来会让自?己这么难受。”她?抬首看向萧煜,语气中透出几分埋怨,“早知道?会这般,我宁愿嫁给别人……”   嫁给别人?   萧煜眸色骤然沉冷下来,甚至在他?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大掌已快一步死死擒住苏织儿的下颌,嗓音低沉得?可怕。   “你再说一遍!”   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戾气,苏织儿陡然一惊,连酒都醒了几分,她?知道?她?发了病,也?知发病的萧煜到底有多可能。   但?她?到底没有完全酒醒,或是借着这残余的酒劲,她?挺了挺背脊,定定与他?对?视着,偏是要口是心非故意与他?作对?,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宁愿嫁给别人,也?绝不想再嫁给你!”   话音才落,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已然重重落在炕上?,她?分明感受到眼前这人很生?气,可倒下的一刻,他?仍是不忘用大掌护住她?的脑袋,替她?抵挡摔在炕上?的疼痛。   双唇瞬间被男人堵住,落下的吻里显然掺着几分怒意。   苏织儿懵了一瞬,虽有些?手足无措,但?想起上?回之事,到底没再挣扎推拒,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放开了她?,她?顿如得?了水的鱼,不住地喘息着,吸取周遭的空气。   稍稍抬眸,便见他?因发病而猩红的双眸里满是燎原般的灼热,活像只丧了理智的野兽,须臾,他?俯下身,那低沉喑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幽幽响起。   “苏织儿,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不该再继续招惹我的……” 第43章 棋局   沥宁的天气与大澂南方截然不同, 九月末,当旁处方感受到些许冬日寒意之?时,沥宁的雪已然落了下来。   大风裹挟着雪花扑在?窗扇上, 撞击得原就破旧的窗扇啪啪作响。   躺在?炕上的苏织儿缓缓睁开眼, 稍一动弹,便秀眉微蹙, 只?觉周身?似遭车撵一般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她睡眼惺忪, 疲惫地抬眸往屋内四下看了一眼,昨夜发生的一幕幕顿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鼻尖似还有股淡淡的暧昧气息挥之?不去, 苏织儿朱唇轻咬,红晕登时自脖颈漫到了耳根。   正当她羞赧不知所措之?际,却赫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草帘掀动声响, 她稍怔了一下,猛然拉高棉被将整个人都埋在?了里?头。   萧煜进来时,恰好看见了这幕,他薄唇微扬, 眉宇间泛起淡淡的笑意,旋即坐在?炕沿,将手?中的汤碗搁在?炕桌上。   “既然都醒了,就别?装了, 若还觉得累,便吃些粥再睡。”   见她久久不答应,萧煜唯恐她将自己闷坏了,伸手?将棉被扯下一些,便见她发髻凌乱, 双颊泛红,扁着嘴睁着那双水汪汪的杏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这一瞪, 落在?萧煜眼中,不但丝毫感受不到她的怒意,反是娇滴滴可爱得紧。   他唇角笑意顿又浓了几分,忍不住伸手?拨开她额间碎发,语气中揉着几分宠溺,“你若是不解气,要不再多咬我几口。”   说着,便将眼神?落在?自己的右肩上。   苏织儿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昨夜场景复又在?眼前闪现,一时令她面上愈发烫得厉害。   她的确是如愿以偿与?她心?仪的夫君圆房了,可要说感想,那便只?有彻彻底底的“后悔”二字。   她昨夜明知他发病,却还刻意招.惹撩.拨他,教他愈发疯得厉害,一点不念她还是初次,翻来覆去地折腾。   她受不住,哭喊推拒他却始终不肯停下,还几度将逃跑的她抓回来,她难耐愤怒之?下,就干脆对着他的右肩狠狠咬了下去,可纵然尝到了一嘴的血腥味,这男人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并未放过她,直到夜深了方才消停。   苏织儿打量着萧煜这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再反观自己,不免有些生气,他倒是痛快了,可苦了她了。   她瞥了眼炕桌上的粥碗,旋即轻哼一声道:“你喂我吃!”   见她发起了小脾气,萧煜颇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没不依着她的道理,他颔首道了声“好”,便让苏织儿裹着棉被倚靠在?他胸口,将凉得正好的粥一勺勺喂到她嘴里?。   她这夫君的手?艺着实勉强,故而他熬得这粥实在?称不上好喝,但苏织儿仍是吃了个干净,还时不时抬眼去瞥他。   虽得两人成亲也有大半年了,但这还是苏织儿头一回感受到所谓夫妻间的浓情蜜意,如今这样反像极了新婚。   苏织儿偷着看萧煜时,却不知萧煜也在?垂眸瞅她,虽得他晨起时替她穿好了衣裳,但从敞开的单衣衣襟间,仍能看见如梅花般的点点红痕,和青紫的指痕,不止如此,他知道,她身?上甚至还有昨夜逃跑时磕在?炕桌上留下的淤青。   萧煜剑眉微蹙,想到昨夜自己的失控,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   最终,他还是像在?梦中那般伤了她。   若有所思间,萧煜却听怀中人蓦然纳罕地问道:“夫君,你怎突然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你何时再回章家?”   萧煜低眸见苏织儿昂着脑袋疑惑地看着自己,默了默道:“不回去了,以后都不回去了……”   苏织儿闻言似有些诧异,登时坐直了身?子,担忧地蹙起眉头,“为何,可是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萧煜笑了笑,自然不可能告诉她是因着那章老爷欲招他为婿,逼他休妻他才离开的,只?风轻云淡道,“就是觉得太累,不想干了。”   他顿了顿,旋即眉梢微挑,凝视着苏织儿道:“往后我没了可干的活计,你可会嫌弃我?”   说不干便不干,苏织儿其实察觉到其中或有隐情,但萧煜不说,定有他的道理,她也不追问,听得这话,她登时摇头,“怎会嫌弃,其实我早不想你做那活了,毕竟你离我那么远,要隔十日才能回来,只?是我不好说出?口,如今你不愿做了,反是趁了我的意。我就再不必与?夫君你分开了……”   说罢,她复将脑袋埋进男人怀里?,猫儿似的依恋地拱了拱。   萧煜眸色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少顷,却是垂下脑袋在?她仍有些红肿的朱唇上落下一吻,动作?轻柔若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当年巫蛊案发,他蒙冤流落至此,并非丝毫未抱怨过上天的不公?,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力?与?命运抗争之?时,他便选择浑浑噩噩,若行尸走肉般度过残生,直到他遇见了苏织儿。   他竟头一次觉得,福祸相倚,他前半生拼命努力?却没能得到的父亲的关怀和家的温暖,却悉数在?这个女子身?上得到了补偿。   远离那繁华却是非丛生的京城而与?她一起过枕稳衾温,男耕女织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织儿,往后我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纵然他穷困潦倒,无权无势,也会努力?替她抵挡这俗世的风雪,让她一世幸福安稳。   苏织儿懵然地看着他神?色认真?地说出?这话,少顷,唇角微勾,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萧煜辞去章府账房一职之?事在?这小小的兆麟村流传得极快,自然也免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毕竟突然没了这般体面的活计,难免惹人猜忌,有人说那章府定是来了更合适的人,才将萧煜排挤了出?去,还有人说是萧煜在?对账时出?了差错,惹得章老爷大怒,将他给辞了,甚至还有说得更过分的,道是萧煜手?脚不干净,污了章府的钱被发现,这才被赶了出?去。   苏织儿听着这些荒唐的流言,可谓气不打一处来,本想捋起衣袂好生骂上那些碎嘴的一通,但被萧煜给阻了,说是没必要为无谓的人生无谓的气,这般气急败坏地去对峙,反中了那些看热闹之?人的下怀,左右日子久了,流言自也散了,不必太过理会。   这话倒也有道理,苏织儿只?得强忍着,当做没听见,一直到十月末的一日,草屋前来了位稀客。   不是旁人,正是那韩四儿。   为何说是稀客,便是因得苏织儿已近三月不曾见过这位韩官爷了,自打他上一回来时听说萧煜已赴章家做账房后,便干脆当了甩手?掌柜,再也没露过面,送来过东西。   故而苏织儿乍一看见他时,还有些吃惊,原以为这人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呢。   韩四儿对萧煜还是那副低三下四的恭敬模样,这回来,倒是比先头大方许多,拿了一小筐子鸡蛋甚至还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要是换作?从前的苏织儿,定是惊喜激动得很?,可如今她也是多少尝过一些好吃的,不像先头那般没出?息了,且她还在?院中搭了鸡棚,养了几只?鸡呢,那几只?鸡天天下蛋,哪里?还愁什么鸡蛋吃。   可来了便是客,苏织儿还是当即入灶房沏了茶,正欲端出?去给韩四儿喝,却见人已经走了。   想起方才韩四儿站在?院中,似是同萧煜说了什么,苏织儿好奇地询问道:“夫君,这韩官爷突然来,是有什么事吗?”   萧煜转头看向她,迟疑了一瞬,倒也没瞒她,“他是来报信的,说新来的县太爷想请我明日去县城的茶楼喝茶。”   新来的县太爷?喝茶?   苏织儿确实听说沥宁的县太爷前阵子换了人,她不明所以道:“那县太爷为何要请你喝茶,夫君难不成认识他?”   萧煜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从来有过几次照面,但算不得多么熟识。”   “哦……”   想起那韩四儿同她说过,她这夫君未流放前是世家大户出?身?,那认识那位县太爷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过奇怪的事。   苏织儿抿了抿唇,少顷,还是忍不住问道:“若说茶楼,可是清茗居?”   从前进城,苏织儿常是路过那清茗居的,那茶楼足有四层高,听说里?头不但能喝茶,还有唱曲说书的,煞是热闹。   只?入内的多是些文人墨客,或是富家子弟,像她这种的贫苦之?人自是只?能望而却步。   萧煜还能不了解苏织儿嘛,见她询问自己时一双眼眸亮闪闪的,一下看穿了她的心?思,“可想去看看?”   听得这话,苏织儿心?下一喜,但很?快又迟疑道:“方便吗?那县太爷只?请了夫君你,我若是去会不会给你添乱。”   “不会,左右不过是去坐坐,怎会同我添乱呢,何况我一人去县城,还觉得有些无趣,本就想着让你陪我一道去呢。”萧煜柔声道。   苏织儿这才放下心?来,旋即笑着脚步轻快地入了屋,心?下已预备好拿出?她最好的衣裳,明日去茶楼时穿。   见她这么容易就心?生满足,萧煜忍不住抿唇笑起来,他其实没告诉她,他本不打算去的。   虽不清楚那范奕邀他去茶楼究竟想做什么,但大抵有所目的。   但罢了,只?消他这娘子高兴,旁的都无所谓。   翌日一早,萧煜正打算与?苏织儿一道乘村口的牛车去县城,却见一辆马车已然停在?了草屋门口,车夫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道是范县令遣他来此接住在?这儿的老爷的。   萧煜闻言剑眉蹙了蹙,看来这范奕是生怕他不肯去茶楼。   倒也正好,如今天冷了,他原还担心?乘没有遮蔽的牛车会让苏织儿受寒,如今有了马车,就没了这般顾忌,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将苏织儿半抱了上去。   苏织儿还从未坐过马车,她在?车厢内张望着,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看罢了,才乖乖在?萧煜身?侧坐定,旋即蹙着眉头伸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膝盖。   “怎么了?”萧煜登时关切道,“可是膝盖疼?”   他这话不问还好,一问苏织儿便忍不住抬首幽怨地看他一眼,嘀咕道:“还说呢,都怪你,昨夜非要……”   她蓦然止了声,似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便又瞪了他一眼,羞恼地扭过了头。   看她这般反应,萧煜心?下顿时了然,但还是忍不住凑到她耳畔逗她,“都是我的错,那下回不让你跪着了,躺着便好……”   纵然这话没旁人听见,但苏织儿的脸仍是蹭地染了个通红,烫得简直要冒热气了,她低低“哎呀”了一声,旋即气得在?男人胸口捶打了两下。   就她这气力?,哪能打疼萧煜分毫,反像极了撒娇的样子,见他垂首看着自己,笑意促狭,苏织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男人如今简直和刚成亲时判若两人,她竟没发现他居然这般没皮没脸得紧,还很?是擅长哄骗她,尤其是夜里?,千万不能相信他说的什么最后一回,常是将她折腾得够呛。   如今尝到了滋味,苏织儿觉得当初的她怕不是疯了才会因着他不愿碰自己而难过,若是早知道这男人这般可怕,她可不会再眼巴巴求着他圆房。   有了马车,进城的路也舒坦了许多,苏织儿倚靠着萧煜几乎睡了一路,待被叫醒时已然抵达了县城。   马车停在?了那清茗居门口,苏织儿被萧煜扶下了车,便见一人站在?茶楼外,冲萧煜一拱手?,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六爷”。   六爷?   苏织儿侧首看了萧煜一眼,这是在?喊她夫君吗?   萧煜眸色沉了沉,须臾,亦是躬身?一施礼道:“草民见过范大人。”   听得“范大人”三个字,苏织儿骤然一惊,全然想不到眼前身?着绀青锦袍,年轻清秀的男子竟就是沥宁新上任的县太爷。   她忙也跟着一施礼,心?下疑惑这县太爷怎的反对她这身?为流人的夫君这般恭敬。   见那位范县令转而将视线落在?她身?上,萧煜介绍道:“这是内子,草民不放心?她一人留在?家中,便带她一道出?来了,大人想是不会介意吧。”   范奕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旋即笑道:“怎会,六爷能带夫人一道来,自是再好不过,楼上已备了雅座,正是听书的好位置,六爷请吧。”   “多谢大人。”萧煜一颔首,便带着苏织儿随范奕一道上了楼。   苏织儿紧跟在?萧煜身?侧,对这楼里?的一切都觉万分新奇,但她又怕旁人瞧见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给她家夫君丢人,便强忍着未表现出?来。   几人上了二楼,在?一个栏杆前的红漆方桌前坐下,从此处眺望,正好能一览无余地瞧见底下的情形。   方桌上已然备好了茶水点心?,落座后,苏织儿扫了一眼,嗅着这甜香气,虽是想吃,但到底不敢伸手?去动。   在?范奕面前,她终究有些拘束,毕竟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沥宁的县太爷。   苏织儿没见过什么大官,故而这县太爷对她而言已然是青天一样遥不可及,气势威严的人物?了。   萧煜似是看出?她所想,在?桌上环视了一圈后,端起那盘先前给苏织儿带去过的桂花糕搁在?她面前,“吃吧。”   苏织儿抬眸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听范奕道了一句“夫人尽管吃,若是不够教他们再上便是”,这才放心?地伸出?手?捏了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   那甜丝丝的糕食混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在?舌尖缠绕,令苏织儿不自觉弯了眉眼,很?快便也放下拘谨,一块一块接连不断地往嘴里?送桂花糕。   见她吃得格外欢,萧煜亦跟着她扬了扬唇角,还不忘倒了一杯清茶推到她面前,柔声道:“慢些吃,别?噎着。”   旋即抬手?替她擦去沾在?嘴角的碎屑,望着她的神?色中透出?满满的宠溺。   坐在?一旁的范奕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双眉蹙起。   他何曾见过这位六殿下如此关切在?乎过一个女子。   当年他高中探花,也曾受邀参加过京城不少宴席,在?那宴席之?上,不知有多少倾慕这位六皇子的姑娘,但他从来不屑一顾,甚至对那位曾与?他有婚约的赵二姑娘赵茗箬也不会多看一眼。   不止是他,京城不少人都以为六皇子不近女色,直到范奕看见眼前这一切。   范奕知晓在?他来之?前,上任县令钱升奉命为六皇子寻伺候起居的女子,但听说最后无果,人还是萧煜亲自挑选的,甚至与?这女子成了亲,写了婚契。   他对这个女子倒不是很?了解,只?听说她就是个寻常农女,就住在?萧煜所处的兆麟村。   范奕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绝美的女子,可说萧煜就是因着她这副皮相而倾心?于她,他绝不会相信。   也不知这女子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向来清心?寡欲的六殿下都对她死心?塌地。   范奕默默啜了一口茶水,兀自在?心?下做了决定,待今日回去,还是命人好生查查这个女子的好。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他将视线投向一楼厅堂正中,其上恰有一长袍男子正绘声绘色地说书。   苏织儿吃着桂花糕,正听得津津有味间,却见一伙计上台对那说书先生耳语了几句,那说话先生便点着头下去了。   很?快,那花梨木桌案和圈椅都被人抬了下去,转眼又扛上来一张棋桌和两把梳背椅。   这是要做什么?   苏织儿疑惑地眨了眨眼,转头看向萧煜,萧煜亦一无所知,只?笑着冲她摇了摇头。   “这是韦家二公?子设立的棋局。”一旁的范奕开口解释,“懿宁关韦家的二公?子韦泊言是个棋痴,亦生性自负,自认他的棋艺在?沥宁无人可及,故而每隔七日,他会在?这清茗居应战,等人与?他对弈……”   范奕顿了顿,旋即看向刚被人抬上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及一个小木箱,“若能胜他,便能得到那两样东西,大的木箱中是黄金百两,小的木箱中是一副宝石头面,同样价值不菲……”   正说话间,一伙计已然打开了那大小两只?木箱,黄金和宝石耀眼的光辉登时令整座茶楼一片哗然。   苏织儿亦是瞠目结舌,看得眼都直了,“那岂不是有很?多人都赶着来和这位韦二公?子下棋吗?若是运气好能赢,不就能将这些东西带走了。”   范奕闻言轻笑了一声,似在?笑苏织儿的天真?,“夫人有所不知,要想与?韦二公?子对弈,哪有这般容易,需得付出?一定的代价,且这代价需得到那韦二公?子的认可,不然恐怕连与?他对弈的资格都没有。”   “代价?”苏织儿好奇道,“什么代价?”   范奕望向底下徐徐走向棋桌的一人,笑答:“对于那人而言最珍贵的东西。”   最珍贵的东西……   苏织儿扁了扁嘴,亦看向楼底,便见一着天青花绫长袍的年轻男子已端坐在?那棋桌前,他大抵弱冠上下,手?持折扇,生得一双桃花眼,风流倜傥。   好漂亮的男子……   苏织儿不由在?心?下感慨。   “这便是韦二公?子吗?”苏织儿盯着那对面始终空悬的座椅,疑惑地皱了皱眉,“可怎的没人来应战呢?”   是那黄金百两和宝石头面的诱惑不够大吗?不应该啊!   苏织儿不明就里?之?际,就听那范县令答道:“不是没人来,是没人敢来,不少人孤注一掷,以家财相压,最后却落得个一无所有,短短二十日,这位韦二公?子已同七十余人对弈,且无一败绩!”   “七十余人!”苏织儿不由得惊了惊,忍不住兀自嘀咕道,“不会这沥宁已无能下赢他的人了吧……”   “那倒也是不一定……”范奕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看了身?侧始终一言不发,默默饮茶的萧煜一眼。   复又等待了快一炷香的工夫,底下仍是只?有那韦二公?子一人,正捏着棋子百无聊赖地自己同自己下棋。   苏织儿盯着那人看了半晌,朱唇抿了抿,蓦然想起一件事来。   正当她若有所思间,却听那范奕倏然道:“夫人可是看中了那副头面?”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令苏织儿愣了一下,这才转而看向搁在?韦二公?子身?后的那副赤玉金累丝头面,那头面做工精细繁复,的确奢华富贵得很?。   “听闻那头面还是韦家的传家之?物?,世间仅此一件,韦二公?子自认绝不会在?对弈上败于他人,这才敢将此物?拿出?来充作?赌注,世上怕是少有女子不喜欢的。”   范奕话音才落,苏织儿便见萧煜转头看来,问道:“你可想要?”   这般好看的首饰,苏织儿自然喜欢,可其实她想要的并非这个。   “我……”她迟疑着复又向那韦二公?子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令原始终无动于衷的萧煜缓缓搁下茶盏,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   “你既想要,我便替你取来。” 第44章 案卷   他这话说得格外轻松, 好似赢下这棋就同喝水吃饭一样容易。   苏织儿不知萧煜棋艺究竟如何,可仍是担忧道?:“夫君,还是罢了吧, 家中也就那么十几?两银子……”   萧煜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我棋艺尚可,指不定?运气好便赢了他呢, 且试试吧。”   言罢, 便径直站起身,往楼底而去。   苏织儿望着?他这般雷厉风行?, 丝毫不惧的模样,心下仍是有些忐忑不安,还是一旁的范奕劝慰道?:“夫人不必担忧, 我相信以六爷的棋艺,定?不会输给那韦二公子。”   听着?他这般笃定?的语气,苏织儿忍不住问道?:“大人见过我家夫君下棋吗?他的棋艺如何?”   看着?苏织儿一副好奇的模样,范奕抿唇笑了笑, 却是故意卖起了关子,“夫人想知道?,便自己看吧。”   见他不说,苏织儿无奈地抿了抿唇, 将视线投向楼底,便见萧煜正微瘸着?步子,朝那韦二公子而去。   韦泊言在棋盘上落下一字,方在心下感慨,看来今日?怕也没有敢来与他对弈的了, 他撇了撇嘴,甚觉无趣, 余光却骤然瞥见一人立在了他身侧。   他诧异地抬首看去,不由得怔了怔,来的是个身材高大,模样俊秀的男人,年岁看起来与他不相上下,他神色冷清,一身灰黑的长棉袄看起来略有些破旧,瞧着?便不像是个富裕的。   看来又是个为了金银财物而放手一搏的赌徒。   韦泊言懒懒收回打量的视线,漫不经心地问道?:“是来同本公子下棋的?”   “是。”萧煜定?定?答。   “那你应当知道?规矩吧。”韦泊言轻蔑一笑,“你能?拿出什么珍贵之物让本公子答应与你下棋?哦,还得是最?珍贵之物!”   最?珍贵之物……   萧煜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坐在二楼栏杆前,满脸紧张地望着?他的女子。   韦泊言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旋即唇角一扬,露出些许耐人寻味的笑,“那是你家娘子?好美?的女子啊,如若这便是你最?珍贵之物,本公子倒觉得甚可,但你可得想清楚了,若你输了,你家娘子可就归我了……”   萧煜回身看向韦泊言,没有答应,但也没拒绝,只轻飘飘道?了一句:“我家娘子很喜欢那副头面……”   看着?他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韦泊言面色沉了沉,他不知该说这人太自负,以为自己绝对赢得了他,还是该说他绝情,居然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能?压作?赌注。   “好,那便开始吧……”   韦泊言“啪”地将手中的折扇拍在桌案上,收起棋盘上的棋子,见萧煜坐定?,下颌微扬,“别说本公子欺负你,我让你三子,如何?”   萧煜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了一句,“不必,我们猜先。”   听得这话,韦泊言一时气结,他先头赢的七十余人,哪个不是因着?他的让子而欢喜雀跃,偏生这一个还要讲究什么公正,那好啊,他今日?就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茶楼里的客人许多都是懂棋的,甚至好些是专门?为了看韦二公子对弈而来。   茶楼掌柜也是聪明人,为了更?好的招揽生意,特意立了块木板,画了个棋盘,以剪圆的纸为棋,将棋局形势原原本本地还原在上头,供客人们观摩。   苏织儿半趴在二楼栏杆上,也听不大清底下人的说话声,亦不清楚这棋局形式,毕竟她是一点也不懂棋,一时不由得急出汗来。   范奕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水,见她秀眉紧蹙的模样,便替她讲解起了这局棋。   苏织儿只能?勉强听懂个大概,就是说两人猜先后,那韦二公子执白子先行?,如今两人下到了第二十七手,势均力敌,暂且还看不出高低。   听得这话,苏织儿这才放心了些,少?顷,便听那位范县令提议道?:“要不,夫人随我一道?去楼下看,或是看得更?仔细些。”   仔不仔细的,其实?苏织儿也压根看不懂,但离萧煜近些,她总觉得更?安心,便重重点了点头,与范奕一起下了楼。   寻了个离棋桌不远的地方落了座,周遭人低低的讨论声很快入了苏织儿的耳。   “这人倒是个厉害的,那韦二公子虽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但这棋痴的名号却并非浪得虚名,我观了那么多场棋,还没人能?跟韦二公子下出三十手去,此人不可小觑啊,说不定?真能?赢了那韦二公子……”   苏织儿闻言心下一喜,然还未等她高兴多久,就听另一人紧接着?道?:“我看未必,你自己瞧瞧,先头两人还是你追我赶咬得紧,可这会子那人显然已是力不从心,只怕不要一刻钟就得弃子投降……”   苏织儿心下猛然一咯噔,一双眉头顿时蹙得比先头更?紧了。   看来家中那十几?两银子当是不保了。   正当苏织儿唉声叹气,心疼那些银两之时,那厢的韦泊言却是露出了自得的笑,他瞥了眼对面分明处于败势却依旧从容不破的萧煜,自觉他定?然只是在逞强而已,恐怕此时心下已是慌乱不已。   不过他承认,这个男人确实?棋艺不凡,他已是很久没有遇到这般能?让他在棋局上厮杀地酣畅淋漓的对手了。   他那小娘子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韦泊言并不感兴趣,也不要他家娘子。   作?为让他痛痛快快下了一场好棋的回报,等这局棋罢,他就大发慈悲从那箱黄金里拿几?十两给他好了,往后若是觉得无趣了,还可以将这人叫到府上去陪他一块儿下下棋,打发打发时间。   正当韦泊言在心底盘算得正好时,却见对面之人蓦然停了下来,韦泊言见状,下意识笑道?:“怎的,认输了?”   萧煜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中,旋即直直看向他,淡声开口。   “你输了……”   韦泊言皱了皱眉,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他不由得笑出了声,还以为眼前这男人疯了,然垂眸细细一看却是面色大变。   他难以置信地将那棋局看了一遍又一遍,然怎么看确实?都只有一个结果?。   他输了……   他怎么会输呢?   韦泊言不相信,甚至觉得是不是这男人在他神游天外时悄悄动了棋子,然检查了三五遍,并未出现他想像中的那个情况。   他懵然地盯着?棋盘,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萧煜,已然看向苏织儿的方向,冲她招了招手。   复原棋局的伙计尚未将最?后几?手贴出来,故而底下的客人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苏织儿就更?不知晓了。   见萧煜冲她招手,她还以为是他输了,心下颇有些丧气,但还是强扯出一丝笑,想着?待会儿安慰安慰他,毕竟他也算是尽力了。   她提步向萧煜走?去,然安慰的话还未出口,便听他指了指那副头面道?:“既是你想要的,你便自己捧回去吧。”   苏织儿愣了一瞬,方才听懂了言外之意,顿时惊呼道?:“夫君,你赢了吗!”   与其同时,茶楼内亦是一片哗然,当那完整的棋局展现在众人面前,那些个看客面面相觑,无一不是惊得舌桥不下,纷纷对萧煜最?后扭转棋局的那神来之手赞不绝口。   唯独坐在底下的范奕,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镇定?自若的样子。   就像他说的,他从未觉得萧煜会输。   毕竟旁人不知道?萧煜的棋艺高低,他还能?不知道?吗?   尚在京城时,他就听说过这位六殿下的传闻。   京中皆言,陛下六子,棋艺天下一绝,年仅十六,便与国手傅诤战得不相上下,两人下了一天一夜的那局棋至今为世间爱棋之人反复钻研,津津乐道?。   见一切已成定?局,逐渐缓过神的韦泊言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虽是玩世不恭,但到底不是出尔反尔的无赖,他回首看了眼那副头面,只得咬咬牙道?:“我输了,这些东西你们拿走?吧!”   苏织儿看了眼那百两黄金和宝石头面,朱唇微抿,少?顷,又将视线投向那位韦二公子,迟疑片刻,低声对萧煜道?:“夫君,其实?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萧煜不解地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却见那已然听到这话的韦泊言神色不虞道?:“这黄金宝石都不要,那小娘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既得他开口问了,苏织儿索性直截了当道?:“我想向韦二公子讨一个人!”   “人?”韦泊言疑惑道?,“什么人?”   竟会比这些黄白之物更?吸引这个漂亮的小娘子。   “听说住在南巷的那位赵大夫几?个月前被二公子家接去了,至今还住在韦府呢。”苏织儿顿了顿道?,“我想让他帮忙医治我家夫君的腿。”   听得此言,萧煜双眸微张,侧首看向苏织儿,他没有想到,苏织儿从头到尾想要的并非那副头面,而是想要寻到那能?医治他腿的赵大夫。   赵大夫?   韦泊言在脑中思索了片刻,隐约记得府上好像确实?住了这么一个人,“这倒好办,只那人如今在替我母亲诊治,恐暂不能?离开韦家,过两日?,我派人接你们去韦家便是。”   其实?让他们去韦家一举,韦泊言多少?藏着?几?分私心,今日?他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他便还有机会与萧煜切磋棋艺。   苏织儿闻言面上一喜,但旋即想到一件事,默了默,又道?:“这百两黄金和头面我们不要了,但韦二公子能?否替我们承担这医腿的诊费。”   她定?定?地看着?韦泊言,唯恐他不答应,但不想他答应得格外爽快。   若真将家里那副头面给了旁人,韦泊言还真怕他那将军爹一气之下打断他的腿。   如今他们不要,简直再好不过。   苏织儿顿时松了口气,这样不管那位性情古怪的赵大夫如何狮子大开口,她也不必担心付不起诊费了。   两方都觉得自个儿捡了大便宜,韦泊言见他们什么也不要,心下还觉有些过意不去,最?后还是命人包了二十两黄金,让他们带走?。   苏织儿虽有些犹豫,但谁会跟钱过不去,最?后还是佯作?勉强地收下了。   她全然没想到,今日?居然会有这般巨大的收获,不但解决了一桩烦心事,还得了这么大一笔银两。   见她喜滋滋地包着?那一袋沉甸甸的黄金踏出茶楼,萧煜亦是勾了勾唇角,“你一直在关切那赵大夫的事?”   “嗯。”苏织儿点了点头,自打头一回去南巷,听说那位赵大夫被韦家接去后,她隔一段时日?便会托进城的牛三叔去南巷看那赵大夫回来了没有,但恰如那日?周围街坊所说的,这人就跟赖上了韦家一样,一直都不回来。   故而今日?看到这位韦二公子,她才会想起这桩事来。   “多亏夫君厉害,赢了这局棋,不然我哪有机会同那韦二公子提这般要求。”苏织儿不由得喜道?,“这下可好了,给夫君你治腿的事总算有希望了。”   萧煜抿唇淡淡一笑,垂眸瞥了眼自己的左腿,神色却是黯了黯。   但愿如此吧……   请他们喝茶还不够,出了清茗居,那位范奕范大人还邀他们去县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托她这位夫君的福,苏织儿今日?算是大饱了口福,用完饭,坐着?消了会儿食,范奕便提出同他们一道?坐马车去兆麟村。   苏织儿虽疑惑这位新来的县太爷怎的能?这么闲,但到底不敢置喙什么。   马车在草屋门?口停下,这般显眼的车登时吸引了村中不少?人的注意。   萧煜将苏织儿抱下来,便对着?范奕施礼道?:“多谢大人送草民?回来,大人公务繁忙,草民?便不多留了。”   范奕看了眼那破旧的草屋,双眉蹙起,旋即微微点了点头,“微……我也不敢劳烦六爷,既已将六爷送回来了,那我便先走?了。”   说罢,冲萧煜一拱手,折身上了马车。   车夫将长鞭一扬,马车方才驶出去不远,就有不少?村人涌进院中,急切地问道?:“织儿,送你们回来的那是谁啊,看起来像是哪家的大老爷……”   苏织儿瞥了眼围着?她好奇询问的几?人,其中还有前段日?子嚼萧煜舌根,说他不是的。   她顿时扬了扬脑袋,提声道?:“什么大老爷呀,那人呀,是我们沥宁新来的县太爷!”   “县太爷!”   几?人登时大惊,“县太爷怎的还亲自送你们回来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苏织儿瞥向萧煜,满脸神气,“他昨日?还特意派人来请我家夫君去那清茗居喝茶,好像是我夫君从前就与他相识吧,这具体的我也不晓得……”   苏织儿说罢,笑眯眯地回了屋,任一群人在原地惊叹不已,前阵子因流言而生出的苦闷这会子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萧煜见苏织儿哼着?小曲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颇有些忍俊不禁。   他这小娘子,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想着?护着?他。   那厢,范奕自兆麟村回到沥宁县衙时,已然快过申时。   一路坐在马车上,他都在不停地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有他亲眼见见的萧煜居住的草屋。   他没想到从前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六殿下如今居然就住在这么一个破败的地方。   且看他的模样,竟丝毫不觉耻辱不甘,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   范奕想起萧煜如今那位叫苏织儿的妻子,双眉深蹙,下了马车后,便径直往架阁库的方向而去。   如今的架阁库已不似先前那般凌乱不堪,尘灰满布,那些案卷正整整齐齐被堆放在一排排的博古架上。   打他范奕上任沥宁县令的头一日?,便大刀阔斧将这县衙上下的散漫风气尽数整顿了个透彻。   虽他是被贬谪至此,但不代表会像上任县令钱升一般尸位素餐,碌碌无能?。   这个时辰,架阁库管勾已然下值,但范奕仍是强行?命人将其叫了回来。   那位姓鲁的架阁库管勾哪里敢不从,得了令忙屁颠屁颠地赶来,他玩忽职守那么多年尚且安然无恙,这回碰见这位新来的范县令,算是栽了大跟头。   他唯恐范奕上报朝廷将他革职,纵然是深更?半夜也得前来,他恭恭敬敬立在范奕面前,问他将自己召来所为何事。   范奕只让他帮忙查一个人。   这放在从前确实?是个麻烦事,毕竟就从前架阁库那混乱样,怕是什么都查不了,可如今不一样了,查一个人可省力多了。   那架阁库管勾询问了些许,最?后只得知了那人的名姓,年岁和出身地。   他不免有些犯难,但看那位范县令已然燃起烛火坐了下来,显然一副要等到他寻到为止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在博古架间找寻起来。   可无奈所知的信息实?在太少?,面对这浩如烟渺的案卷,那架阁库管勾方才的自信很快烟消云散。   直寻了近一个半时辰。他才终于在一本已然发黄且被蛀了好几?个大洞的案卷中发现了范奕想要查找的人名。   那架阁库管勾登时激动不已,忙快步将此案卷奉到范奕面前。   范奕接过那案卷,循着?上头已然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迹一路读下来,须臾,却是双眸圆睁,陡然一惊。   苏岷……   他搭在这个名字上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虽他好似听那韩四儿提过,苏织儿的父亲是个流人。   但万万想不到,那苏织儿竟会是叛将苏岷之女。 第45章 奇毒   那?韦家二公子韦泊言果真是个言而有信的?, 自清茗居对弈后第三?日清早,前来接人的?马车便停在了草屋门口。   这马车可?比先头范奕送他们回来那辆气派宽敞多了,兆麟村的?村人纷纷围拢过来, 惊叹着?问东问西, 苏织儿?只言是萧煜前几日对弈赢了那?位韦家二公子?,韦家二公子?棋逢对手, 甚是欢喜, 便请他们去韦家做客。   至于医腿什么的?,苏织儿就同牛三婶讲了实话, 至于其他人,实在没必要提起。   先头有县太爷亲自送他们?回来,这会子?又是韦家二公子请他们去做客, 苏织儿?被萧煜扶上马车,在村人们?感慨艳羡的?目光中,着实风光了一把。   韦家所处的?懿宁关与沥宁县城的?方向恰恰相反,这路途也要更远些, 加上山路难行,直坐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将军府。   韦二公子?显然是提前吩咐过,守门的?下?人甫一见了马车,便将他们?从一侧门处领进了府, 直去了韦家待客的?花厅。   打入了韦府,苏织儿?便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量,与先头看到的?章府的?奢华不同,韦将军府的?布局摆设则显得素朴简约许多,像极了韦大将军在沥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虽骁勇善战, 却仁心爱民,一清如水, 不饮盗泉。   听了下?人通禀的?韦泊言已急匆匆起身等在了花厅外?,这几日他将与萧煜在清茗居对弈的?那?局棋反复钻研了无数遍,愈发感慨这棋局的?精妙,心下?自愧不如。   其实萧煜早在他原以为与他战得难分伯仲的?前三?十手里埋下?了陷阱,就等着?在他骄傲自满,以为胜利在望之时,将他一举攻陷,打他个措手不及。   今日再见萧煜,韦泊言的?态度变得恭恭敬敬,心下?已然将这个与自己年岁一般无二的?男子?视作自己的?老师,在读书?方面他虽有些不思进取,但在棋艺这块,他向来是不耻下?问。   不过也不算下?问,他的?确是技不如人。   虽他心底很想立刻与萧煜讨教棋艺,但他们?到底是来看病的?,还?是先让他这位“老师”医腿要紧。   韦泊言已然将那?位赵大夫请到了花厅内,苏织儿?看到人的?头一眼,就突然明白为何这人会那?么不得街坊四邻的?喜欢。   看那?赵大夫的?年岁大抵不惑上下?,见进来了人,他眼也不抬,仍懒散地瘫在那?把梳背椅上吃着?果子?,长须凌乱,显得格外?不修边幅,直到他们?走到他跟前,方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   苏织儿?忆起那?些南巷的?街坊说的?话,觉得这人确实很符合他们?口中“混吃等死”的?描述,他医术究竟好不好苏织儿?不知道?,但看他这副样子?,她实在很难不以貌取人,心生怀疑。   可?想到萧煜那?腿还?指望着?他来治,苏织儿?只得恭恭敬敬道?:“早听闻赵大夫医术高超,今日我特意找到这厢,便是希望赵大夫能?帮忙瞧瞧我家夫君的?腿……”   那?赵大夫闻言似有些不喜地扁了扁嘴,他之所以赖在这韦家,就是想图个安逸清净,不曾想竟还?有特意找到这里的?。   都说医者仁心,但他赵睦偏不是这样的?人,学医也不过被家中所逼,如今权当个谋生的?活计来使。   前半生见过了太多困苦一世还?没享福就双腿一蹬死了的?,他便格外?看得开,手头有钱,就买酒吃肉,活得逍遥自在才最是要紧。   要不是这韦二公子?肯出三?十两的?诊费,他也不想劳心劳神来替人看什么诊。   他瞥了萧煜那?瘸了的?左腿一眼,想起方才他行走时的?步态,有些诧异地竖了竖眉,“教人生生打断的?腿,能?恢复成这样倒是不容易。”   生生打断!   听得这几个字,苏织儿?心下?一凛,她侧眸看向萧煜,见他并未否认,一时心疼得厉害。   她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光是想到他身上数不清的?鞭痕,想象着?他被生生打断腿的?场景,便觉浑身汗毛竖起。   赵睦看了眼听了这一句话便被吓得变了脸色的?苏织儿?,不由得蹙了蹙眉,他不耐烦地挠了挠头,旋即对着?萧煜道?:“你,同我进屋去,其他人就在外?头等着?,我看病最忌被扰。”   说罢,便起身往花厅里侧的?一间小屋而去。   不能?跟着?一道?入内,苏织儿?有些担忧地伸手扯住了萧煜的?衣角。   萧煜在她手背上抚了抚,轻声安慰道?:“无妨,你就在外?头等,我很快便会出来。”   苏织儿?扯唇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眼看他一瘸一拐入了那?屋,闭上了屋门。   赵睦示意萧煜坐下?,旋即蹲下?身,在他那?条左腿上摸了半晌,一双眉头越蹙越紧。   “你这腿应当伤了很长时日了吧?”   “是。”萧煜颔首,“大抵已近两年。”   两年……   赵睦神色颇有些凝重,他在一侧幽幽坐定,倒也不瞒他,直截了当道?:“你这腿,当是没请人医治过吧,实话同你说,若在你刚受伤的?时候找到我,我还?能?将你这腿彻底医治好,保管你像从前一般活蹦乱跳的?,可?耽误了这么久,若还?想恢复如初,只怕……极其困难……”   萧煜薄唇微抿,闻言面上并未显露出太大的?失望。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故而知晓这瘸腿的?情况不容乐观,故而在得知这位赵大夫恐能?医治后,也并未太过积极。   就是不大想听到这个结果。   不过,既得这位赵大夫只说了“极其困难”,而不是彻底不能?医治,那?就说明并非一点?希望也无。   “赵大夫说的?困难,所指为何?”萧煜问道?。   见他已然从他的?话中发觉了或有可?治的?法子?,赵睦低叹了口气?,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方才开口道?:“你既得特意找到我这厢,定然也知道?我家祖上是御医,尤擅理伤断续之法,你这腿确实可?救,但那?法子?凶险,如若出了差错,你这腿可?就不保了……”   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萧煜仍是执意追问,“是何法子??”   赵睦见他这般想知道?,干脆实话告诉他,“断骨再续!这是我赵家的?独门之术,但我无法保证定然会成功,若你运气?好成功了,便能?行走如初,但运气?不好,别?说勉强瘸着?走了,这条腿便算彻底废了!”   听得此言,萧煜剑眉紧蹙,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须臾,只听那?赵大夫又道?:“你若有这个勇气?,我便替你医治,但后果我概不承担,你可?得想清楚了……”   萧煜垂眸瞥了那?左腿一眼,若是换作从前他孑然一身,或许也就孤注一掷试上一试,可?如今,他并非一个人,要是这断骨再续的?法子?失败了呢。   那?他就真?彻彻底底成了废人,到时他不但保护不了他要保护的?人,甚至可?能?因此拖累她一辈子?。   他不敢冒险。   思至此,萧煜定定道?:“不必了,就这般了,虽是瘸些,但至少我还?能?行走。”   赵睦似乎猜到了他会做这个抉择,也不勉强,只令他伸出手道?:“既得你决定了,那?便这样吧,不过收了那?么多诊费,我也不好就这样让你回去,你身上若还?有什么小病小痛,我就顺带帮你一道?治了。”   赵睦自认惰懒,但还?是存着?那?么几分医者的?良心,至少不是什么庸医,有病能?治他定然是会给治好的?。   他将手搭在萧煜的?脉搏上,细细探了一番。   心叹这男人虽瘸了一条腿,但身子?倒还?算强健。   然探着?探着?,那?赵睦的?面色却是骤然沉了下?来,随即他抬眸直勾勾地看着?萧煜,问道?:“你……是不是中了什么奇毒?”   奇毒?   这赵睦虽未明言,但萧煜一下?便想到了他身上那?会令他疼痛难忍,丧志理智的?毒。   既得被发现,萧煜也没什么好瞒的?,颔首承认,道?了句“是”。   赵睦似感慨般摇了摇头,“那?下?毒之人好生歹毒啊……”   “赵大夫知晓这是何毒?”萧煜问道?。   “离魂花。”赵睦蹙眉答,“我曾在书?上看到过此毒,中毒者会周身疼痛难忍,很快便会失去意识,残忍弑杀,形同野兽,但一日后可?恢复如初,然并非全然痊愈,而是隔一段时间会再次毒发,周而复始,发作地越来越频繁,直到最后彻底失去理智……”   彻底失去理智……   萧煜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唇角泛起一丝讽笑。   原来,他那?三?皇兄,不,如今该称呼为太子?殿下?,当初给他下?毒,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了他,便欲以此毒慢慢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最后沦为一个彻头彻尾嗜杀成性的?像野兽一样的?疯子?。   那?样一个疯子?能?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不是被杀,便是为防他发疯将他一辈子?囚困在牢中。   没想到即便他沦落到被流放沥宁的?下?场,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仍是不满意,他想要的?是从内到外?彻彻底底地摧毁他!   “看你的?脉象,你分明中毒已久,但能?撑到现在仍保持清醒,实在不容易。”赵睦摸了摸长须,问道?,“你如今大抵多久发作一次?”   “不足半月。”萧煜答道?,“先前我并不能?控制自己失去理智,但如今倒是能?勉强维持住意识。”   不如说他是在强逼着?自己维持住意识,因着?他身边还?有苏织儿?,他很怕自己失去理智之下?做出伤害她的?事。   然纵然是在平素没有毒发的?时候,萧煜也常能?发觉到自己时不时的?失控,尤其是在夫妻之事上,他似乎格外?不知餍.足,分明听见了她的?哭喊推拒,却根本停不下?来,待回过神时,已然将她折腾得筋疲力?尽。   他也尝试过控制自己,却仍时常如此。   这也是他当初害怕碰她的?理由。   萧煜自认并不是重.欲之人,他有时实在不知,他对苏织儿?的?过分贪求是否正常,还?是那?毒已然在不知不觉间侵蚀了他的?意志,那?是不是代表着?有一日他真?的?可?能?会变成一个丧失理智的?可?怕的?疯子?。   相比于他那?瘸了地左腿,萧煜如今更担忧的?反是这毒。   “此毒可?有化解的?法子??”他问询的?嗓音里透出几分急切。   “这个嘛……”赵睦迟疑道?,“我从未治过这毒,只能?尽力?试试,兴许能?缓解你的?症状,但不能?保证完全治好你。”   他这人从不给出无谓的?保证,毕竟要是做不到,万一那?病患同他拼命怎么办。   不过赵睦心下?着?实有些诧异,在这般剧毒之下?还?能?保持住理智,这男人该有多强大的?意志力?,虽无先例,但到时真?能?治好也未可?知。   听赵睦答这话的?语气?显然比方才轻松许多,萧煜心下?不由得松了几分,旋即拱手道?:“多谢赵大夫,那?便劳烦您了。”   此时,屋外?花厅内。   苏织儿?见萧煜久久不出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怎也安不下?来。   也不知她那?夫君的?腿还?有没有得治。   恰在此时,就见一小厮慌里慌张地跑进厅内,附在那?韦二公子?耳边道?了几句。   韦泊言登时惊道?:“母亲来了!她来做什么!”   他话音才落,就见一秀丽端庄的?妇人带着?两个婢子?已然步入花厅。   不是旁人,正是韦二公子?的?母亲,韦将军的?发妻韦夫人。   韦泊言忙起身相迎,“母亲,你怎么来了?”   韦夫人瞥了韦泊言一眼,没好气?道?:“听说你领了两人入府,还?带走了我请来的?大夫,我特意来瞧瞧,就怕你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韦将军与韦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其中令她最头疼的?便是这个二儿?子?,整日无所事事,就知钻研棋艺,听闻这段阵子?还?跑去那?清茗居用黄金百两和自家祖传的?头面作为赌注与人对弈。   当真?是荒唐至极。   幸得她命人瞒下?了此事,不然若是让他那?父亲晓得,怕不是要动家法。   “母亲多虑了,儿?子?不过新结交了一位朋友,他左腿有疾,儿?子?想起母亲这厢有一位医术不凡的?大夫,便特意借来给我这位朋友医腿的?。”   韦泊言生怕韦夫人不信,便拉着?她介绍道?:“我那?朋友正在里头瞧病,这位是他的?夫人……”   苏织儿?忙低身冲韦夫人一施礼,然微一抬首,却见那?韦夫人面色大变,她直勾勾地盯了她许久,旋即颤声唤了她一句。   “郦娘!” 第46章 得知   陡然自韦夫人口中听得她母亲的闺名, 苏织儿不由得愣了一瞬。   “您认识我阿娘吗?”   听得“阿娘”二字,韦夫人?这?才回过神,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子。   她与顾郦娘已十数年未见, 她怎可能还是这般年轻的模样, 那这?个孩子便?是……   “你是……织儿?”   见那韦夫人?竟还?晓得自己,苏织儿笑着一颔首, 答了声“是”。   “你都?已这?般大了!”韦夫人?感慨之下, 不禁眼圈泛了红,忙拉住苏织儿的手切切问?道, “你娘如今可还?好?”   苏织儿面上的笑意一凝,少顷,垂眸低低道:“我?娘她……早在我?六岁时便?因病过世了……”   “过世了!”韦夫人?闻言骤然一惊, 似有些难以?置信,待反应过来?时,嗓音里都?透出几分哽咽,“当真是世事难料……”   “夫人?与我?阿娘是如何认识的?”苏织儿忍不住询问?。   看着苏织儿那双好奇的眼眸, 韦夫人?神色飘忽,迟疑半晌才道:“你爹与我?家老爷是旧相识,从?前他还?在沥宁时,常带你娘来?这?里做客, 这?才相识的……”   她爹?   除了兆麟村的村人?,苏织儿还?未从?他人?口中听到过她爹的事,她不免有些激动,正欲再问?,却听背后传来?门?扇开阖的“吱呀”声响。   萧煜自屋内缓步而出。   见着他, 苏织儿暂且搁置下她爹的事,忙疾步上前, “夫君,如何了?”   萧煜摇了摇头,但?见苏织儿因着失望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光,到底不忍告诉她实话,沉默少顷,只道:“赵大夫开了些汤药给我?,他说虽不一定治得好,但?还?有可治的希望。”   站在后头的赵睦听得这?话,微微耸了耸肩,自是没有拆穿,只消他不说,没人?会知道那汤药根本不是用来?治萧煜那瘸腿的。   纵然希望渺茫,但?听得还?有希望,苏织儿蹙起的眉头不由得舒展了些。   她转而想起什么,忙拉着萧煜同他介绍,“这?是韦夫人?。”   萧煜闻言,冲那韦夫人?拱手施了一礼,“今日还?要多谢夫人?和二公子的安排,才能让我?顺利见着赵大夫。”   “客气什么。”当着母亲的面,韦泊言可不敢说,他不过是践行?对弈输了的承诺罢了,只装模作样地在萧煜肩上拍了拍道,“毕竟我?们可是好友嘛。”   韦夫人?也道:“来?了便?是客,这?织儿的爹娘与我?们还?是旧相识,也是缘分,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回去的路也远,不若就在这?里过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回也不迟。”   先不说旁人?,对于此事,韦泊言自然乐意得紧,将萧煜留下,他好有机会同他讨教棋艺不是。   苏织儿想起她爹那事儿,其实也有不少话想问?韦夫人?,可她不知萧煜愿不愿意留下,便?缓缓抬眸看了他一眼。   萧煜看出她的心?思,浅笑着用口型无?声地道了一句“随你”。   见得这?般,苏织儿才放心?地冲韦夫人?颔首,恭敬道:“那便?叨扰夫人?了。”   韦夫人?命人?收拾了客院,还?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好菜。   午膳罢,韦泊言厚着脸皮要与萧煜对弈,萧煜答应得还?算爽快,毕竟韦家这?般盛情招待,几局棋的事,没必要拒绝。   他们在那厢下棋,韦夫人?便?拉着苏织儿去了自个儿的院子说话,问?了不少她这?些年的经?历。   苏织儿如实答了。   韦夫人?面露唏嘘,似是没想到她们母女俩这?些年过得这?么难。   见韦夫人?黯然神伤的模样,苏织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须臾,才鼓起勇气问?道:“夫人?可知我?爹眼下过得如何?为何过了这?么多年都?不来?接我?和我?阿娘……”   虽说她阿娘还?在世时,总同她说,她爹并非外头传的那般无?情无?义,必然不会忘了她们,至于为何迟迟不来?接她们,定是有所苦衷。   苏织儿虽努力让自己相信这?话,但?心?底却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苦衷,能让她阿爹过了十几年仍没有兑现承诺。   虽不愿相信,但?苏织儿有时仍忍不住会想,指不定是他阿爹嫌弃她娘的出身,已然另有新欢,自个儿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要她们了。   韦夫人?听得这?话,如先头那般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她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少顷,只尴尬地笑了两声道:“这?……我?着实是不晓得,自打你爹离开沥宁后,这?么多年就不曾与你爹有过联系,实在不知他的近况……”   说罢,将眼前摆着果?子的白瓷盏往苏织儿面前推了推,“别光顾着说话,尝尝这?个。”   韦夫人?这?般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禁令苏织儿秀眉微蹙,她总觉得韦夫人?有所隐瞒,但?既得她不想说,她到底不好继续追问?,只能顺势扯起唇角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捏了一块果?子送进嘴里。   翌日一早,吃过府中家仆送来?的早食,苏织儿便?随萧煜一道坐韦夫人?安排的马车回去。   离开时,萧煜还?带了一副棋具和几本棋谱走,这?是昨晚他向那韦二公子讨来?的。   倒不是他想下棋,只想到清茗居那场对弈后,苏织儿曾私下同他说起过想学棋的事儿,他便?记在了心?里。   可家中毕竟没有棋具,故而昨夜萧煜就同韦泊言提了一嘴,韦泊言这?厢最多的便?是和棋相关之物,闻言二话不说,便?将上好的檀木棋盘赠予了萧煜。   离开的清晨,韦夫人?和韦二公子亲自相送,韦二公子还?叮嘱让萧煜别忘了隔一段时日再来?复诊。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不是为了萧煜的病,纯粹指着再与萧煜痛痛快快地对弈一场呢。   韦夫人?和韦二公子前脚刚将人?送走,后脚在城门?处理事务的韦大将军韦毅便?骑马回到了府上。   他望着那远去的马车,眯了眯眼,问?道:“府中是来?了什么客吗?”   “回父亲的话,是儿子的一位好友,他左腿有疾,儿子特意将他请到府上让那位赵大夫替他诊治的。”面对韦毅,韦泊言多少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韦毅凉凉瞥他一眼,似是不信他的话,转而看向韦夫人?,“夫人?,这?小子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韦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韦泊言退下,旋即上前笑着亲手解下韦大将军的披风,与他一道边往后院去边道,“老爷,说来?也是巧,言儿那位好友的娘子,我?们还?认识呢……”   “认识?”韦毅纳罕地一蹙眉,“是何人?啊?”   “是苏大哥和郦娘的女儿。”   听得此言,韦毅步子骤然一滞,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少顷,低叹了口气,“我?记得他们的女儿,似乎是叫织儿吧,她和郦娘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韦夫人?眸光黯了下去,摇了摇头,“织儿说,她娘早在九年前就已过世了,到死?都?还?在念着她爹。这?些年我?们为求自保,就真的未再与她们联系,着实太自私狠心?了些……”   韦毅薄唇紧抿,须臾,又问?道:“织儿嫁的是个什么人?啊,可靠得住?”   “那人?虽是个瘸子,但?模样生得倒是不错,我?瞧着对织儿也挺好的。”言至此,韦夫人?亦忍不住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作祟,那丫头居然走上了和她娘当年一样的路,嫁给了住在他们兆麟村的流人?,也不知往后究竟会如何……”   住在兆麟村的流人??   韦毅面色微变,“夫人?可知,那人?叫什么?”   韦夫人?仔细回想道:“听言儿说,好似叫什么周煜……”   周煜……   韦毅剑眉蹙起,垂眸若有所思。   那厢,回到兆麟村后,萧煜便?将那棋具搁在了炕桌上,教苏织儿下棋。   他向来?是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苏织儿也习惯了,若非如此,拖拖拉拉的,她如今哪能认得那么多字。   因着苏织儿对下棋一事一窍不通,萧煜便?耐下性子一点点教她,先是教她认这?棋盘的布局,星位及天元,随即便?是如何猜先等?规则,最后才教她如何落子。   苏织儿一开始虽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悟性高,很快便?掌握了皮毛,后头便?整日抱着棋谱自个儿在那厢钻研。   及至十一月中旬,沥宁风雪已然喧嚣不止,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根本踏不出门?去,好容易消停了下来?,苏织儿琢磨着趁大雪彻底封山前去祭拜她娘。   苏织儿平日也不是没去过,每隔三四个月会去上一趟,不过都?是她自个儿去的。   但?这?次,她问?了萧煜可要与她同去,她想带萧煜去见见她娘。   虽得他们成亲已有大半年了,可先头她是设计嫁给他的,二人?也没什么感情,她自觉并无?带他去见她娘的必要。   可如今不一样了。   萧煜闻言点了点头,郑重地道了句“好”,翌日一早便?随苏织儿一道上了南山。   山路难行?,又满是积雪,萧煜虽腿脚不便?,但?一路都?行?在前头,护着苏织儿。   两人?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在半山腰一平坦之处寻到了顾郦娘的坟冢。   苏织儿扒开盖在墓碑上的积雪,清出一片空地来?,摆上了一些贡品。   当初为了省那几个钱,孟氏给顾郦娘用的墓碑还?是木的,过了这?么些年,已然有些腐朽,上头的字也已模模糊糊看不大清了。   苏织儿跪在坟前,指腹在那粗糙不平的墓碑上拂过,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同她阿娘介绍了萧煜,随即和萧煜一道对着坟冢磕了两个头,又静静跪了一会儿,便?同萧煜一道下了山。   走在回兆麟村的路上,苏织儿频频看向萧煜,在心?下掂量了许久,终究还?是下了决心?道:“夫君,我?想去京城寻我?阿爹……”   萧煜侧首看了她一眼,薄唇微抿,颇有些神色难辨,须臾,只低声问?了一句:“你确定他在京城吗?”   苏织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我?阿娘说他可能在京城,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我?阿娘临死?时仍不住喊着我?阿爹的模样,直到死?她都?还?在等?他……”   言至此处,苏织儿的声儿蓦然哽咽起来?,“我?一直在拼命攒钱,便?是希望有一日能去京城,替她去找我?阿爹,我?想当面问?问?他,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和我?阿娘了……”   看着苏织儿眼圈通红,强忍着泪水的模样,萧煜心?下亦有些滞涩。   他总算明白,为何苏织儿先前对赚钱一事如此执着,她不是想过多么富庶的生活,不过是想找到她爹,为她娘讨要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   “那韦二公子给的二十两黄金,想必已然足够作为去京城的盘缠,只如今这?天气只怕不好远行?,待来?年天暖了,雪化了,夫君,你愿意随我?一道去京城寻我?阿爹吗?”   萧煜低首看着苏织儿眼巴巴望着他的那双眼眸,却是沉默下来?。   他自是愿意跟着她去天涯海角,可她好似糊涂了,忘了他是个流人?,怎么可能离开沥宁。   他张了张嘴,须臾,唇角微勾,“只怕来?年我?们也去不了。”   苏织儿不解地蹙了蹙眉头,“为何?”   “因为……”萧煜顿了顿,“因为赵大夫说了,若想要治我?那腿,几年内我?都?不能走远路,到时真若要去,恐怕只能你自己一人?去了……”   竟是这?般吗?   苏织儿扁了扁嘴,丝毫没怀疑萧煜这?话,只觉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左右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不差这?几年。那便?等?你腿治好了,我?们再一道去,可好?”   见她已然在心?下做了决定,笑意盈盈地昂着脑袋看着自己,萧煜缓缓牵住她的手,唇间泛起一丝笑,低低道了声“好”。   他没办法说出真相让她失望,至于往后如何,就再做打算吧。   两人?牵着手慢悠悠走着,临近村口,萧煜方才想起问?苏织儿她父亲叫什么。   京城的世家权贵他几乎都?晓得,其中似乎是有几个姓苏的,不知跟苏织儿会不会有所联系。   蓦然被问?及,苏织儿着实懵了一下,她思忖片刻,方才答:“我?记得我?阿娘同我?说过,我?阿爹好似叫什么苏岷……”   苏岷!   萧煜步子骤然一滞,侧首难以?置信地看了苏织儿一眼。   见他面色有异,苏织儿疑惑地眨了眨眼,“夫君,你怎么了?”   萧煜摇了摇头,强笑道:“无?事,只突然想起昨夜我?教你的那几手棋似乎有些问?题,一会儿回去再复局看看吧。”   听得这?转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苏织儿淡淡“哦”了一声,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自也没发现,萧煜的神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苏岷……   这?个名字,他不可能不记得。   可此苏岷与苏织儿口中的苏岷是同一人?吗?   他默默在心?下算了算,十七年前,身为右领军卫的苏岷被流放,虽不知被流放何处,但?一年多后,他便?奉旨上了战场,而如今,苏织儿十五岁,她爹就是在她出生后不久离开的。   时间似乎对得上。   萧煜垂眸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剑眉深蹙。   若是如此,只怕他更是不能让她去找她爹了。   苏织儿不知萧煜的心?思,如今她已将要去寻她阿爹的事如实道出,也说好了他们将来?会一道去,心?下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两日后,韩四儿赶着牛车上了门?。   除了照例送来?些东西,自然也带了范奕让他传达的话。   见苏织儿进了灶房替他沏茶,韩四儿这?才在院中悄悄同萧煜道:“爷,我?们大人?请您明日过府一叙,说有些要事想同您商量。”   他顿了顿,瞥了屋内的苏织儿一眼,旋即将声儿压得更低了些,“大人?特意叮嘱了,这?回恐不方便?带夫人?一道去……” 第47章 孩子   不方便带苏织儿一道去……   听得此言, 萧煜剑眉蹙起,总隐隐觉得范奕要说的事与苏织儿有关,他默了?默, 低声道了?句“知道了?”。   韩四儿为防苏织儿生疑, 传完了?话?,喝了?她沏的茶方才告辞离开。   是夜, 吃晚食时, 萧煜告诉苏织儿,那范奕有些要事要同他说, 明日他得去趟县城。   苏织儿倒也未说什么,只颔首道了?句“好”,顿了?顿, 又让萧煜回来时记得买些肉回来,快过年了?,正好可以熏腊肉吃。   一提起过年的事儿,苏织儿便有些停不下来, 从腊肉想到春联,又让萧煜记得买几张红纸,他的字好,到时写了?贴在?门上?, 定然喜气又好看。   先头在?顾家,就?算到了?过年的时候,她也没?有上?桌吃饭的资格,顶多是能偷吃的菜比往日多些。   既得如今她已嫁了?人,且他们手上?也有些钱, 这个年定然得过得热热闹闹的才行。   萧煜耐心地听苏织儿碎碎地说着,看着她一双潋滟的杏眸亮闪闪的满是对过年的期待, 唇角也不自觉扬起笑意,待她说完了?,才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了?句“好”。   翌日一早,天未亮,苏织儿就?跟着萧煜爬了?起来,她从木箱里?取了?几两银子塞给?萧煜,又将昨晚嘱咐他的事重?复了?一遍,方才将他送上?了?来接他的马车。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往县城的方向而去,速度自是比牛车快些,一个多时辰后,便抵达了?沥宁县衙。   马车停在?了?县衙后院,范奕早便在?门口等了?,他将萧煜带至书房,屏退左右,还?亲自为他斟了?茶水,“殿下喝茶,这是微臣在?沥宁能寻得的最好的茶了?。”   看着范奕这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萧煜没?有动,他很清楚这位范县令绝不会无缘无故将他请到府上?来,干脆直截了?当道:“范大人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不必与草民拐弯抹角。”   既得萧煜开了?口,范奕也没?必要再做那些铺陈,他想了?想,方才启唇道:“不知殿下可知那苏织儿的身?世?”   骤然听他提起“苏织儿”,萧煜剑眉蹙起,神色凛了?凛,果然如他所料,范奕想同他说的事与苏织儿有关。   “范大人想说什么?”   范奕察觉到了?萧煜语气中淡淡的不虞,但仍是拿起手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卷书册递去,“这是臣前阵子命人查阅架阁库时寻到的案卷资料……”   萧煜深深看了?那案卷一眼,纵然没?有阅览,他也明白他先前的猜测应当是真的,许久,他才伸手接过,但只在?那摊开的一页案卷上?草草瞥了?几眼,再抬首看向身?侧人时,眸色凉得可怕,“范奕,你?调查她,是想做什么?”   见萧煜面色平静,并无太多惊诧,范奕反是有些意外,“看来,殿下已经知道了?,那您为何还?……”   他陡然激动起来,“那苏岷可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此事不还?未定性吗?”萧煜直勾勾地盯着他,嗓音低沉冷冽,“苏岷消失了?那么多年,怎就?断定他通敌叛国了?呢!”   范奕闻言怔了?一瞬,如今为了?维护那个女子,六殿下竟连是非都不分了?吗!   “不是通敌叛国又是为何!殿下应当听说过那十五年前的弩筝一战,几千人马被困山谷遭埋伏而死,大澂也因此丢失了?两座城池,事后敛尸,怎唯他苏岷消失不见了?呢!若非他私通敌军,来了?个里?应外合,那数千,甚至数万将士又怎会无辜惨死!”   何况,若苏岷真的无辜,为何这么多年不出现,不自证清白呢!   那便说明他真的做了?通敌叛国之事,一个背弃百姓,背叛大澂的无耻叛将,哪里?还?有脸出现在?世人面前。   萧煜薄唇紧抿,似有些反驳不了?这话?,须臾,他只定定看着范奕道:“就?算如此,可这些又与苏织儿何干!”   见他仍在?维护苏织儿,范奕双眉深蹙,似乎竭力想让萧煜清醒,“殿下糊涂了?,她身?为叛将之女,自是难逃干系。当初那钱升为完成陛下下达的旨意,甚至不惜伪造了?苏织儿的身?份,您说,若陛下知晓那苏织儿其实?是苏岷之女,当会如何!”   范奕话?音方落,随着“砰”的一声圈椅倒地的声响,一只青筋迸起的大掌已然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   他双目圆睁,眼看着自己被瞬间?提在?半空,面前的男人双目猩红,浑身?散发着一股凛冽的杀意,“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若敢伤她半分,我便敢要了?你?的命!”   范奕绝想不到向来不温不火的萧煜竟会为了?一个苏织儿暴怒至此。   面对萧煜满身?戾气,形同罗刹的模样,范奕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惧意,但在?逐渐收拢的大掌中难以喘息的他仍直视着萧煜,艰难地出声:“微臣……不想做什么……只是想告诉殿下……莫沉迷于一个罪臣之女……咳……那苏织儿根本配不上?殿下您……”   他也不该一辈子耽于此处,将时间?浪费在?一个女子身?上?。   “配不配得上?,全由我说了?算!” 看着满脸涨红,已然快要断气的范奕,萧煜松开大掌,将他重?重?甩落在?地,旋即蹲下身?,看着捂着脖颈喘息不止的这位范县令,一字一句冷声道,“范奕,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我早已不是从前的萧煜了?,不过是个被流放至此的瘸子罢了?,你?不该对我寄予无谓的希望,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萧煜不是傻子,并非不清楚范奕存的什么心思,可那心思实?在?可笑,他断不该对他这个流放的废人心存希冀。   “我从不在?乎苏织儿究竟是何身?份,我只知道如今她是我的妻子。”言至此,萧煜倏然自嘲般冷笑一声,“再说了?,一个罪臣之女和一个被流放的残疾皇子,不正是天生一对吗……你?若敢坏我如今的安逸,便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听清楚了?吗?范大人……”   言罢,萧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觑了?眼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范奕。   他好容易自那深渊中爬出来,愿在?这光明中蓬勃努力地活,谁都别想再搅乱他如今宁静的生活!   此时,兆麟村。   萧煜不在?,苏织儿闲来无事,便将棋盘搁在?炕桌上?,捧着本棋谱钻研棋艺,正捏着棋子苦思冥想间?,却听半敞的窗扇外传来动静,她抬首看去,就?见牛三婶满脸笑意,自院外而过。   苏织儿将窗子支得更高了?些,提声喊道:“婶子,这是从哪儿回来的?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儿啊?”   牛三婶闻声看来,笑意盈盈道:“是喜事,天大的喜事,不过倒也不是我家的……”   这么远说话?也不方便,牛三婶便推开半掩的柴门,穿过院子,提步行至窗前,弯着眉眼告诉苏织儿,“张猎户家的娘子有孕了?……”   “真的呀!”听得这个消息,苏织儿也不免高兴起来,“着实?是件好事!”   张家娘子嫁到兆麟村也快有两年了?,这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婆母虽未怪罪,但到底也烦愁不已,如今总算有了?身?孕,可不是喜事嘛。   “是啊,听说都有三个多月了?,他们呀,倒是瞒得紧,竟是一点风声微不漏,直到这会子胎坐稳了?,方才肯说出来。”牛三婶半倚在?墙边,言至此,意味深长地看了?苏织儿一眼,“织儿,你?和周煜何时……也该要个孩子了?吧……”   这话?牛三婶也不是没?有说过,从前的苏织儿若听着这话?,定然觉得此事不可能,但现在?,她和萧煜已然圆房,便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垂首看了?眼平坦的小腹,朱唇微抿,声若蚊呐道:“这事儿,哪是心急便心急得来的,还?得看缘分。”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牛三婶点了?点头。   “倒也是,这孩子肯不肯来,何时来,那都是没?准的事儿。”也不知想到什么,牛三婶不由得笑起来,“不过啊,你?和周煜都生得好,婶子可是盼着呢,到时若你?俩真有了?孩子,该生得多好看啊!”   听得此言,苏织儿微垂了?垂眼睫,竟也忍不住幻想起来。   是啊,也不知他们将来有了?孩子,会生得什么模样,会像她多一点,还?是像她夫君多一点呢。   因得牛三婶这些话?,苏织儿满脑子都在?想着孩子的事,待萧煜回来,自也没?发现他今日稍有些古怪。   只麻利地做了?碗卧了?蛋,还?放了?肉丝的清汤面当做晚食。   两人吃罢,萧煜在?外头刷碗盏,苏织儿就?在?内间?擦洗了?身?子。   待萧煜收拾洗漱完进来时,便见苏织儿已然钻进了?棉被里?。   自打两人圆房后,就?不在?分两侧而睡,夜里?也是盖一条棉被。   左右这两人睡相都好,纵然这棉被有些窄,但紧挨着一块儿,倒也不怕冻着。   屋内已然暗了?下来,虽说他们如今也买了?些蜡烛,但若非要下棋认字,为了?节省,夜里?一般都不燃烛火。   见她睡下,萧煜也自然而然掀开被褥进去,方才躺下,就?觉一双柔若无骨的藕臂缠住了?他的腰,下一刻,竟有一只柔荑钻进了?他的衣襟里?,指腹在?他胸口轻轻摩挲着,泛起丝丝痒意。   萧煜眸色沉了?沉,一下抓住苏织儿不安分的手,略有些低哑的嗓音里?揉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今日,怎这般热情,不嫌我闹你?了?。”   苏织儿朱唇轻咬,旋即伸出双臂揽住了?萧煜的脖颈,在?他耳畔低声道:“夫君,我们生个孩子吧……”   萧煜微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苏织儿会说这话?,“怎的突然说起此事?”   “三婶今日同我说,张家娘子有孕了?,又问我何时要个孩子。”苏织儿强忍住羞涩,喃喃道,“我觉得是迟早的事儿,不过还?是想同夫君多努力努力……”   指不定能更快些怀上?。   她鼓起勇气说出这话?,却见萧煜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这般冷淡的反应,苏织儿不由地敛眉道:“夫君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   看着她眉目间?的担忧,萧煜薄唇微扬,伸手将她搂紧了?几分,“没?有,我只是担心你?,生孩子定然很疼吧……”   尚在?皇宫时,他就?见过不少妃嫔生子,那惨叫声和被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他至今印象深刻。   苏织儿虽未生过孩子,但也听村里?的嫂子婶娘们说起过,这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可怕得紧,若是给?她不喜欢的男人生孩子,苏织儿定然不愿意,可眼前这个男人不一样,她抬首定定道:“我不怕,只消一想到是我们的孩子,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他们的孩子……   看着苏织儿分外坚定的眼神,萧煜心下似有某块地方被触动,漾出丝丝他从未感受过的暖意。   他垂首在?苏织儿额间?落下一吻,认真道:“县城太远,等明年天暖了?,我去镇上?寻份活计,每日也能回家来,毕竟将来有了?孩子,花销定然会更大些。”   他也算通些文墨,相信定能寻到一份不逊色于章家账房的活,到时他便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好生支撑起这个家。   “嗯。”苏织儿点了?点头,“我们还?可以请人在?院中盖一间?砖房,等孩子大了?,便可以住在?那里?,我们如今住的这草屋也可以拆建成砖房,到时任凭风雪再大,也不必害怕了?……”   萧煜凝视着苏织儿那双亮莹莹的杏眸,恍惚间?,似乎也看见了?她脑海中想像的儿女绕膝的美好场景。   是啊,滔天权势,万贯家财,他通通不要,只消能跟她一道一直过平静安逸的小日子,就?好。   “这些往后可以慢慢说。”苏织儿正说得兴头上?,却发觉男人的大掌已然缓缓抽开她的衣带,他轻咬着她的耳尖,低沉蛊惑的嗓音令苏织儿的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几分,“娘子,我们得先努力起来不是。”   看着他灼热的眸光,苏织儿生怕他今日又像往常那般肆无忌惮,忙抓住他的手腕道:“努力归努力,但也不能太过分了?,我们可先说好了?,最多两次……”   萧煜剑眉微挑,既未说答应,也未说不答应,只埋首落在?她的颈间?,嗅着那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含笑模棱两可的道了?一句:“我尽量。”   翌日,在?腰酸背痛中醒来的苏织儿盯着屋顶,忍不住扁着嘴,暗暗骂了?句“骗子”。   要说她也是,怎的相信了?那男人的话?,他常是这般不知节制,活跟饿狼似的。   她在?炕上?缓了?一会儿,方才起了?身?,灶房没?有动静,萧煜应当不在?屋内,或是去河边提水去了?。   如今天冷,去河边都需破冰才能取到水,他生怕她冻着或是不意跌进水里?,这提水的事儿都独自包揽下了?。   苏织儿想起昨日牛三婶提过的张家娘子有孕的事,便打开角落里?的木箱,翻找先头做衣剩下的余料,当还?足够做一件孩子的小衣裳。   张猎户一家为人和善,先头张猎户还?主动帮他们修过屋顶,这些事苏织儿都牢记于心,做件小衣裳费不了?多少事,也算她一份小小的心意。   她翻出余料,又取了?针线筐子,准备缝小衣服时,却骤然发现她的一件棉衣似乎破了?口子。   这件棉衣说是她的,不如说是她娘留下的,苏织儿将那衣裳一并抱出来,想着缝补一番,却骤然从那破洞里?发现了?一物。   藏在?那棉絮间?,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发现,她将那物取出来,竟是一张被叠得极小的发黄的纸,似乎年数已久。   为何这纸会被藏在?这儿,苏织儿好奇地展开,仅仅扫了?几眼,却是一瞬间?面色发白。   若换作?从前,她根本看不懂上?头究竟写了?什么,可经过这几个月,她已然识得了?不少字。   自也清清楚楚地认得那右边最显眼的三个大字。   和离书! 第48章 真相   这封和离书写得文绉绉的, 苏织儿也不是太懂,只?勉强认得一些诸如“一别两宽”之?类的字眼。   然最令她如遭雷击的是那落款的“苏岷”二字。   这竟是她爹写给她娘的和离书!   苏织儿身?形微颤,几欲站不稳, 既得是从她阿娘衣裳中寻到的, 那定然是她阿娘亲手藏在这儿的。   可怎么会,难道她爹真的同外头说的那般, 是抛妻弃女的无情之?人。   但若真是如此, 她娘为何那么多年还始终相信着她爹,这并不合常理。   苏织儿总觉得里头或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可谁能告诉她,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织儿心绪混乱,久久都回不过神,直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她方?才反应过来,忙将?那封和离书藏进袖中,看到掀帘步入的萧煜,佯作无事般扯唇笑了笑。   见苏织儿面色苍白得厉害, 萧煜蹙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话的声里都揉着几分担忧,“怎么了?可是我昨晚不知分寸……伤着你了?”   “没有。”苏织儿摇了摇头, 不着痕迹地别过眼,“恐是昨夜没盖好被子,稍有些受凉。”   萧煜仍是有些不放心,“若真不舒服得厉害,明日就不必同我一道去韦府了, 在家好生修养一日吧。”   韦府……   苏织儿差点忘了此事,这会子听萧煜提起, 她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啊,韦府!   兴许那韦夫人知道些许内情也不一定。   “我无事。”苏织儿冲着萧煜笑道,“明日我也要跟着你一道去,整日在家我都快憋坏了,正好去那儿同韦夫人说说话。”   见她看起来并无大碍,萧煜这才安下心,柔声道了句“好”。   次日一早,韦家来接人的马车准时?抵达了草屋门口。   一路上苏织儿几乎都在睡,全因着昨夜她心事重重并未睡好。   抵达韦府后,萧煜见了那赵大夫后,便被韦泊言扯去下棋了,苏织儿则被府中婢子领去了韦夫人的院子。   韦夫人见着她,倒很是高?兴,命人上了茶,还拉着她说了不少体?己话。   苏织儿始终有礼地答着,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到底还是挨不住开口道:“夫人其实?知道我爹娘的事儿吧?”   韦夫人微微怔了怔,少顷,佯作茫然,“什么事儿啊?你若是想?问你爹的下落,我上回便同你说了,我是真的不晓得。”   见韦夫人神色略有些躲闪,苏织儿便知她并未说实?话,她沉默片刻,自袖中摸出一物展开,搁在韦夫人面前。   “昨日,我在我娘的遗物里,寻到了一样东西,是我爹写给我娘的和离书……”苏织儿咬了咬唇,强忍住自鼻尖涌上的酸涩,但声儿里仍不免有几分哽咽,“我爹他……是不是真的狠心不要我和我娘了?”   韦夫人看了那和离书一眼,面色微变,她搅紧手中的丝帕,听得这话,忙不住地摇头,“不是,织儿,其实?……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苏织儿也想?替她爹开脱,可无奈实?在找不到旁的解释,“他根本就是嫌弃我娘的出身?给他丢人,这才将?她弃之?敝履,连同我也一并不要了,对吧!”   见苏织儿言罢簌簌落下眼泪,韦夫人登时?慌了神,“织儿……”   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似乎想?解释,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恰当?她不知所措之?时?,就听一低沉中带着几分威仪的嗓音在屋内赫然响起。   “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一人阔步踏进屋内,那人大抵四十?有余,一身?绀青锦袍,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透出几分习武之?人的英气。   苏织儿不必猜,便知此人定然是韦二公子的父亲,那位镇守懿宁关的韦大将?军韦毅,忙背手擦去面上的眼泪站起身?来。   “将?军……”屋内婢子纷纷低身?施礼。   韦毅一拂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婢子应声鱼贯而出。   “老?爷……”   见韦毅行?至跟前,韦夫人面露犹豫,似想?开口劝阻,却听他道:“孩子大了,有些事不必再隐瞒下去。”   他在小榻上坐定,方?才抬首看向站在眼前的苏织儿,问道:“织儿,关于你父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愣了一瞬,她努力回想?,少顷,略有些失落地答:“我出生不久,我爹便离开了沥宁,我娘又极少同我提起他,我对我爹……几乎一无所知……”   韦毅闻言低叹了一口气,旋即娓娓道:“你们苏家与韦家一样,同是将?门之?家,祖辈曾因跟随先皇征战,开疆扩土而得了封赏。你爹当?年年纪轻轻便当?了右领卫军,本是前程无量,不曾想?却因十?七年前元宵节一场变故,被陛下问责流放至沥宁,再后来他便娶了你娘,有了你……”   苏织儿默默听着,但她想?知道的并非这些,她直直看向那位韦大将?军,问道:“那他为何要给我娘和离书,是为了毫无拖累地去京城享福吗?”   听得这话,韦毅扯了扯唇角,露出几分无奈的笑。   “你真以为你爹在京城?” 他摇了摇头,“你爹他当?初收到圣旨,的确是让他进京面圣,但实?则并非什么幸事,不过是因当?时?溧国进攻,西南边防失守,死伤惨重,陛下一时?无良将?可用,情急之?下才采纳了几位大臣的建议,将?你爹自沥宁召回,封他为一军主帅,领兵抗击溧国。”   苏织儿双眸微张,万万想?不到她爹当?年并非去京城坐享高?官厚禄,竟是去领兵打仗,“那……那我爹如今在哪儿?”   “你爹他……”韦毅薄唇微抿,搭在膝上的双手收紧,连一旁的韦夫人都垂首露出难言的神色,许久,才听韦毅艰难地开口道,“他失踪了……”   “失踪?”苏织儿秀眉蹙起,“什么叫失踪!”   他不是去西南征战的吗?这失踪又是何意!   韦毅未答,只?瞥了眼那搁在榻桌上的和离书,神色凝重了几分,“这封和离书,还是当?年你爹托我交给你娘的,你爹虽蒙冤流放,但始终觉得当?初溧国奸细潜入京城一事有些蹊跷,且很快,他发现?自己似乎被人暗中监视着,他寄给你祖母的信竟也无一封回信,恐是遭人半途拦截。”   他顿了顿道:“也是因着如此,当?年陛下突然赦免你爹,将?你爹召回京城时?,他便觉得事出有异,为了保护你娘,才在离开前特意将?这封和离书交给我,并嘱托我若他出了事,便将?这封和离书交给你娘,这样,你娘便不会受他牵连……”   韦毅没有告诉苏织儿,其实?当?初除却这封和离书,苏岷还另交给他一封信,让他即刻寄出。   他好奇之?下,曾将?那没有封住的信笺打开看了一眼。   甚至还记得上头所书,“……儿虽感念顾氏多年陪伴,但顾氏出身?乡野,见识浅薄,且粗陋不通文墨,难登大雅之?堂,恐不堪胜任苏家长媳之?职,儿思?虑再三,决定予其休书一封,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婚嫁,两不相碍……”   这封信字字凉薄,道尽了苏岷这个丈夫的无情,但韦毅很清楚,这封信明面上是寄给苏老?太太,实?则是给那些背后监视之?人看。   在远赴疆场前,苏岷做足了准备,只?为保顾郦娘周全。   外人都道苏岷抛妻弃女,铁石心肠,可韦毅明白,苏岷此生分明爱极了顾郦娘。   亲笔写下那封和离书的他无疑承受着剖心摧肝的痛。   韦毅句句不提她爹的现?状,却句句在告诉苏织儿苏岷过得其实?一点也不好,苏织儿心下顿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喉中发出的声儿都带着几分颤,“我爹他……究竟出了何事?”   想?起那桩往事,韦毅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当?年你爹受命领兵远赴西南后,虽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然半年后的驽筝一战,你爹带领五千兵马惨遭伏击,几乎无一生还,但奇怪的是,事后却并未寻到你爹的尸首,你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彻底失去了踪迹……”   “当?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是你爹通敌叛国,才会导致大澂最后惨败于溧国。陛下大怒,本欲将?苏家满门抄斩,但幸得先皇当?年念及苏家功绩,曾赐给苏家一副免死金牌,你祖母和叔父才能因此逃过一劫,只?被抄家后流放至西边的禹葵。”   看着苏织儿摇摇欲坠的模样,韦夫人忙上前扶住她,就听韦毅接着道:“得知你爹出事后不久,我守诺将?那封和离书予了你娘,她怕你爹的事连累到韦家,临走时?便让我往后不要再与你们母女俩有任何联系,也不要再打搅你们的生活。”   言至此,韦毅看向苏织儿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愧意,“我对不起苏兄,为了韦家的安危,这么多年,就真的没有再关切过你们母女俩。”   其实?倒也不是一点也未关切过,开始时?,因担忧她们母女的安危,韦毅曾派人守在顾郦娘母女身?边,直守了近半年,方?才放心地将?人撤走。   也不知是不是苏岷当?初那一手起了成效,那些处在暗处的人才没有对这弃妇幼女动手。   看着得知真相后抽泣不止的苏织儿,韦毅唏嘘道:“织儿,虽不知你爹当?年为何会消失,也不知他如今是否还活着,但他真的从未想?过抛弃你和你娘……”   韦毅的这话,令苏织儿强忍的眼泪瞬间决了堤,她瘫坐在地,再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韦夫人上前心疼地抱住她,听着她凄厉的哭声,亦不由得红了眼眶。   苏织儿做梦都想?不到,这竟就是这么多年来她苦苦追求的真相。   她娘之?所以没有告诉她这些,不过是在保护她,她到死都始终一人抱着这个沉重的秘密,无望而又痛苦地等着一个兴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而她爹亦是如此,她以为他这些年过得锦衣玉食,再快活不过,却并不知他早已不知踪迹。   她虽未见过她爹,但她坚定他绝不会做那通敌叛国之?事,那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抑或是其实?他早就已经死了。   苏织儿哭了许久,方?才止住了声儿,韦夫人命人打来热水,好生替她净了面,便听守在外头的婢子来报,说韦泊言和萧煜来了。   萧煜是外男,不好轻易入内,正在院外等着接苏织儿回去,苏织儿哭得双眸通红,但又怕迟迟不出去令萧煜生疑,只?得硬着头皮由韦夫人陪着出了院子。   乍一看见她,萧煜便忍不住蹙眉道:“怎么了,怎的哭了?”   苏织儿垂着脑袋,朱唇紧抿,听到萧煜的声儿,又是喉间发哽,方?才在心底编好的谎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还是一旁的韦夫人及时?解围道:“哎呀,都怪我,前两日去茶楼听书,听了个感人的故事,没忍住讲给织儿听,竟没想?到她眼窝子浅,哭得根本停不下来,瞧她这哭得,不晓得的,怕不是以为我欺负她了。”   苏织儿忙强扯出一丝笑,“没事,都怪那故事着实?太悲伤了些。”   她话音才落,就见萧煜身?侧的韦泊言看向后头,蓦然面色大变。   “父,父亲!”   自院内徐徐走出个人来。   韦毅瞥了韦泊言一眼,旋即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侧的萧煜身?上,双眸微眯,“言儿,这位便是你的好友?”   “是,这是周煜。”韦泊言忙介绍,“周煜,这是我父亲。”   萧煜提步上前,躬身?施礼,“草民?见过韦大将?军。”   然他这腰方?才弯下去,便被一双大掌及时?给拦了,那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不必多礼。”   萧煜抬眸看去,只?见那位韦大将?军双唇开阖,无声地用口型对着他吐出两个字。   “殿下……”   他微一敛眉,眸色沉了沉,然那厢却像无事发生一般笑着道:“既然来了,便吃了午食再走吧。”   说着,韦毅转头看向身?后,“夫人,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好菜。”   “唉。”韦夫人应声,随即提步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有韦大将?军亲口吩咐,午食做得格外丰盛,可向来好吃的苏织儿却是没甚胃口,但又怕萧煜看出她的反常,只?能勉强往嘴里塞了一些饭菜。   午食罢,韦毅便和韦夫人一道送两人离开。   看着远去的马车,韦夫人不由得叹息,“这没爹没娘的,织儿那孩子实?在可怜……”   “是啊。”韦毅低低道,“也不知她往后究竟会如何,不知是福是祸啊……”   什么福?   什么祸?   韦夫人一头雾水,没明白这话,“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韦毅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了一句“没什么”,便转身?往府内而去。   然背过身?的一刻,韦毅唇角笑意尽数消散,面色变得异常沉重。   其实?今日他并未告诉苏织儿,前段日子,西南边塞传来消息,说是有人看到了苏岷的踪迹。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得而知,若是真的,是福是祸亦未可知,故而韦毅不敢轻易告诉苏织儿。   不过他烦愁的不止如此。   作为驻守北部要塞的重将?,韦毅消息一向灵通。   所以打从韦夫人口中得知,苏织儿那位叫周煜的夫君是个流人,且就住在兆麟村时?,他便知道那人根本不叫周煜,而是因巫蛊之?罪被流放至此的六皇子萧煜。   忆及近日他提前得知的另一个消息,韦毅剑眉深蹙。   一个叛将?之?女和一个被流放的皇子。   竟是成了夫妇。   就是不知这两人之?间。   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那日自韦府回去后,苏织儿虽难过得紧,但仍竭力隐藏自己低落的情绪,为了不让自己去想?她爹娘那些事,便逼着自己每日下棋,练字,闲不下来,自也不会去胡思?乱想?。   如此下来,不过几日,她的棋艺和字倒是都有了很大的长进。   是日,她坐在炕上写完了一整张纸,正欲转头递给坐在后头的萧煜看。   余光见他抬了抬手,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发髻上。   苏织儿疑惑不已,旋即伸手将?那物取了下来,定睛一瞧,才发现?是支木簪,样式素朴,簪尾还刻了一朵桃花。   她惊诧地看向萧煜,便见他浅笑道:“近日见你闷闷不乐,我也不知该如何哄你,这也是头一回亲手替女子做簪子,做得不好,你莫嫌弃……”   苏织儿摩挲着手上这支确实?略有些粗糙的木簪,喉间一哽,压抑多日的情绪蓦然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眼泪顿若断了线的珍珠般掉落而下。   “夫君……”   她一下扑进他怀里,埋首在他颈间,忍不住放肆大哭起来。   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实?则一直在默默关切着她。   萧煜稍愣了一下,旋即微微扬起唇角,像在安慰孩子一般,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脊,“怎么了,先头韦夫人讲的那个故事惹得我们织儿这般伤心?”   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令苏织儿这段日子郁郁寡欢,但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会逼她,尽力安慰她便是。   “因那故事太悲伤了。”苏织儿抽了抽鼻子,“那里头的女子到最后一无所有了,我很怕,我变得和她一样……”   她没了娘,如今竟得知连她阿爹也不知身?在何处,从前她为了去找她阿爹而拼命努力地活着,但现?在这一切被彻底打碎,她就像一个在黑夜中迷途的人,惘然不知所措……   “怎会呢,你还有我……”萧煜温柔的声儿在苏织儿耳畔幽幽响起,似暖春的风一般拂过她悲伤难抑的心。   苏织儿缓缓起身?久久地凝视着他,须臾,又骤然伸出手牢牢抱紧了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松手这人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没错,她还有他呀!   就算此生再也见不到她爹,她还有她的夫君。   这个男人便是她最后的依靠,她不想?失去他,这一生她都绝不要与他分开!   *   临近除夕,年节的气氛愈浓,沥宁县衙内,也比往日萧条许多。   然后院书房中,仍在为解决沥宁百姓那些鸡毛蒜皮之?事而烦忧的范奕正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屋外漫天大雪,一衙役顶着疾风小跑进来,尚来不及抖落这盖了一身?的雪,便急匆匆上前禀报,“大人,京城来人,说有要事要报。”   京城来人?   范奕微一颦眉,忙扯过椅背上的狐裘大氅疾步赶往前堂。   前堂内,坐了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正对着炭火取暖,看打扮像是个差役。   见了范奕,那差役慌忙起身?拱手道。   “范大人,陛下有旨,命人年后护送六皇子殿下回京。” 第49章 迟疑   打这旨意一下来, 范奕便欣喜若狂,一心道老天有眼,恨不能立刻告诉萧煜。   然沥宁正是风雪肆虐的时候, 迎面吹来的寒风若刀子般剜得人生疼, 满天飞雪阻碍了前路,马车根本不能在路上行驶。   直挨了两天, 恰逢除夕, 这风雪才勉强消停了些,范奕见状忙派人将萧煜自兆麟村接到了沥宁县衙。   他?命人上了茶水, 便迫不及待将此事告知给这位六殿下,“……听闻是因着陛下近日染疾,病中?脆弱再加上年?关?将至, 就不免念起了殿下的好,这才下旨赦免殿下了您,还遣了人年?后护送殿下回京呢。这圣旨先一步送达,迎接殿下的人被风雪困在了半途, 但想必再过几日便能抵达,这下,殿下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范奕激动地道了许多,是真心替萧煜欢喜。   就当他?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的萧煜定也会同自己一样喜不自胜时, 却见他?静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剑眉深蹙,神色凝重。   范奕有些诧异,少顷,忍不住问道:“殿下不高兴吗?回到京城便意味着您有机会替自己平冤, 难道不好吗?”   萧煜薄唇抿了抿,沉默片刻, 倏然抬首看向?范奕,“若我?回了京城,那苏织儿呢?”   范奕闻言稍愣了一下,不想萧煜首先关?切的不是自己的前程,而?是一个女子。   苏织儿!   又是这个苏织儿!   他?面色登时难看了几分,但想了想,还是顺着萧煜的心意答:“殿下既与她成了亲,还写了婚契,便是正正经经的夫妻,殿下若还想要她,带她一道回去也无不可……”   “可她适应得了京城的生活吗?还有她的身份……”萧煜垂眸兀自喃喃道。   苏织儿固然有些小聪明,然京城水深,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那些人哪是自小长在兆麟村的苏织儿对付得了的。   更棘手的是她的身份,他?蓦然回到京城,一时间定会受众人瞩目,若被人发现苏织儿其实是那叛将苏岷之?女,她当会如何,假如她因此?获罪,以?他?如今的能力真的能保护得了她吗。   看着萧煜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范奕心下陡然生出几分愠怒。   “殿下这般犹豫,难不成是想抗旨吗?”   萧煜闻言看向?他?,一字一句认真道:“若我?告诉你,我?真有这般想法呢?”   范奕闻言双眸微张,一瞬间只觉得萧煜根本就是疯了,就为了那个苏织儿,就为了一个女子,他?竟宁愿留在这苦寒的沥宁,也不愿回京去。   然想法终归是想法,萧煜很清楚,抗旨的下场会有多严重,他?站起身,轻描淡写道:“我?不过随口一说,送我?回去吧,今日过年?,她还在家中?等我?。”   范奕垂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少顷,方才缓缓松开,恭敬地应了声?“是”。   临近午时,萧煜才坐着马车自县城回了家。   今日过年?,虽得村中?多数人家都清贫,但这般日子,都穿上了家中?最新的衣裳,端出了最好的饭菜。   萧煜放眼望去,便见屋顶间炊烟袅袅,小道上尽是孩子的追逐欢笑声?,一片喜气洋洋。   他?推开柴门?,走进院中?,便见苏织儿正站在木墩子上往门?狂上费力地贴横批。   他?抿唇笑了笑,默默行至她跟前,踮脚轻轻松松帮她将快要掉下来的一边重新按了回去。   苏织儿转头看向?他?,不由得喜笑颜开,“夫君,你回来了!”   “嗯。”   萧煜将苏织儿自木墩上抱下来,看了眼她已独自贴好的春联,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头,“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再贴吗,就这般等不及了?”   “我?也不知你何时才会回来,闲来无事?,便自已贴了。”苏织儿退了几步,欣赏着那副萧煜亲手写的对联,不由得赞叹道,“我?夫君的字可真好看!”   “对了,夫君,你吃午食了没有,我?还特意给你留着呢。”   见萧煜摇头,苏织儿忙将他?拉进屋内,将温在锅里?的米饭和饭菜盛出来,搁在了炕桌上。   “我?本以?为你会在县城吃过午食再回来的,但又怕你没吃,便一直给你留着。”苏织儿托腮看着萧煜慢条斯理地吃着,还指着其中?一道菜同他?道,“这腊肉还是自个儿熏的,你尝尝,不过我?总觉得还差些时候,再过几日恐是更有滋味些……”   萧煜侧眸看向?苏织儿,静静听她说着,唇角泛起似有若无的笑。   这样平静无波的日子于他?而?言太过美好,使得他?对于回京一事?兴致缺缺。   在外?人眼中?,是他?父皇隆恩,还肯让他?回到京城,可他?自觉好似个被牵了线的傀儡,无论被流放还是如今被召回,都只能听凭他?人摆弄。   且以?他?如今的模样,就算回去也不过是为人耻笑。更何况除却宫中?对他?尚有养育之?恩的淑妃和他?那皇弟小十一,他?对那个天子脚下的繁华之?都几乎毫无留恋。   可圣旨已下,他?不得不回去。   “织儿,你想去京城吗?”   骤然听得这话,苏织儿不由得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   “怎的突然问这个……”   先前的她确实很想去京城,但如今她已不想去了,她原不过是为了去寻她爹,可眼下她得知真相,知道她爹根本不在京城,她去那儿又有何用呢?   听到苏织儿的问话,萧煜眼睫微垂。   他?先头隐瞒自己的身份,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她,但如今似乎不得不告诉她了。   可此?事?他?又该从何说起。   正当萧煜在心底措辞之?际,却听苏织儿蓦然开口:“夫君,我?想过了,我?们还是不去京城了吧。”   她咬了咬唇道:“我?爹丢下我?和我?娘那么多年?,定然是已经忘了我?们,重新娶妻生子了,他?既这般绝情,我?为何还要眼巴巴送上门?自取其辱,还是不要去了的好。”   虽有些对不住她爹,但苏织儿不能道出所谓的真相,只能这般对萧煜说,这样也算解决了“去京城”那事?。   萧煜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模样,已至喉间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转而?柔声?开口:“织儿,就算没有你爹,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若将来到了京城,真的发生了他?担心的事?,他?也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她。   不让任何人伤她半分。   夜幕降临,白雪皑皑的沥宁城中?炮竹声?此?起彼伏。   正当沥宁百姓过着团圆佳节,除旧岁,贺新年?之?际,县衙后院,却有一人身披大?氅立于檐下,望着漫天飞雪若有所思。   其实当初,范奕并没有告诉萧煜,那科举舞弊一案除却与那曹国舅曹赋荣有关?,甚至连如今那位太子殿下都牵涉其中?。   做出如此?荒谬之?事?,与奸臣同流合污的储君,如何能君临天下,治郭安邦,若他?将来登基,只怕是民不聊生,反令大?徵动荡不安。   当今陛下膝下有十五位皇子,但可堪重任的不过尔尔,其中?文韬武略,最出类拔萃的便是六皇子萧煜。   范奕也明白他?寄希望于既无母家支撑,如今又残了一条腿的萧煜无异于异想天开。   可他?总有预感,若萧煜真的一朝御极,定会成为一代明君,造福百姓。   然……   谁能想到这一切最大?的阻碍竟会是个女子!   正当范奕愁眉不展之?际,一衙役疾步而?来,将手中?物呈给他?。   “大?人,这是自京城送来的邸报。”   范奕伸手接过,却是疑惑道:“怎的有两份?”   那衙役恭恭敬敬答:“回禀大?人,前一阵大?雪封路,送信的差役进不来,先头一份就耽搁下了,而?今就随新的一道送来给您。”   范奕颔首道了句“好”,折身回了书?房,边走边随手翻阅起前一份邸报。   直到瞥见“苏岷”这个字眼,他?跨入门?槛的步子骤然一滞,面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他?怔了半瞬,旋即飞快地翻开另一份邸报,却不由得睁大?了双眸。   范奕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少顷,倏然想到什么,眉宇一下舒展开来。   他?抿了抿唇,手指收紧,渐渐揉皱了手中?的邸报,一双眼眸沉黑下去,似在心底做了什么决定。 第50章 离开   新年的第一日, 风消雪停,虽仍是冷得厉害,但难得是个晴天。   县衙派来接人的马车停在草屋门口时, 苏织儿方才起身。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昨日准备过年, 教以往劳累了些,她整个人疲乏得厉害, 竟有?些起不来, 着实在炕上赖了好一会儿,连早食都是萧煜端到里头给她吃的。   那照范奕的吩咐来接人的车夫只道他家大人说, 今日县城有?庙会,煞是热闹,想请他们去瞧瞧。   萧煜倒是兴致不佳, 只看?苏织儿闻言一脸期许的模样,只得应下,将她抱上了马车。   待他们抵达时,范奕早在那厢等了。   苏织儿没怎么来过庙会, 但又?向来喜欢这般热闹的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什么都想吃。   萧煜便惯着她,那些吃的玩的, 只消她感兴趣,都会买给她,到最后自己倒捧了个满手。   逛了近一个半时辰,见苏织儿生了些许乏意,范奕便提出去附近的清茗居歇歇脚。   今日的清茗居人满为?患, 但范奕似是提前打过招呼,令伙计留了三?楼一个僻静的角落给他们。   甫一坐下, 伙计便上了糕食和清茶。   只也不知这伙计是不是新来的,竟是笨手笨脚,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萧煜身上。   苏织儿当即惊呼一声,生怕萧煜烫着,但幸得这冬日的棉衣还算厚实,倒是并未伤着他。   那伙计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也知自己闯了祸,颤颤巍巍道:“对不住啊客官,都是小的手笨……”   这厢的动静引来了茶楼掌柜,他忙上前歉意道:“不嫌弃的话,要不客官随我去后院换件衣裳,这穿着湿衣,就怕受了寒。”   萧煜的“不必”还未说出口,却?见苏织儿担忧道:“去吧,这么冷的天?,怕是真要着凉了。”   听得这话,萧煜薄唇微抿,道了句“好”,方才站起身随那掌柜去了。   在一旁始终没出声的范奕看?着萧煜远去的背影,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在无人察觉间与那“闯祸”的伙计暗暗交换了个眼神,旋即看?向苏织儿,将桌上的桂花糕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上回看?夫人这般喜欢桂花糕,我就特意点了一盘,夫人尝尝。”   “多谢范大人。”独自面对范奕,苏织儿略有?些拘谨,她捏起一块糕食送进嘴里?,下一刻,就听那位范县令清润的嗓音幽幽响起,“夫人对自己的父亲了解多少?”   苏织儿动作一滞,抬眸看?去,便见范奕浅笑看?着自己,神色温柔就像是在同?她唠家常一般。   可苏织儿却?晓得不是。   范奕突然问?起她的父亲,定然是知晓她父亲的身份。   她不由得紧张地?绷直了身子,低声答:“我很小的时候,我爹便离开了沥宁,我对他不甚了解……”   看?着苏织儿这番急张拒诸,如坐针毡的模样,范奕双眸眯了眯,本想借此机会告诉苏织儿她的身世,但看?她这副样子,似乎已经得知了苏岷之事。   “是吗……我记得夫人的父亲是叫苏岷吧?”范奕随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摆,似是无意般道,“还真巧,前几?日我还在邸报上看?到了有?关?您父亲的消息……”   苏织儿闻言顿时大惊失色,“我爹他……还活着!”   一时间苏织儿不知该不该喜,她失踪十数年的阿爹总算是有?了消息。   见得她这般反应,范奕笃定了心下猜测,他垂下眼眸,却?是发出一声遗憾的低叹,“是活着,不过只怕也活不久了……”   什么叫活不久了……   “范大人这是何意!”苏织儿面色极其难看?,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我爹他……究竟怎么了?”   范奕沉默不言,许久,才自怀中取出一物,搁在苏织儿面前,正是一份只在各个州府衙门间流通的邸报。   他将那邸报翻开,将手指在上头,这才启唇道:“前阵子,有?人在西南边塞发现了你父亲的踪迹,如今朝中议论纷纷,觉你父亲通敌叛国的罪名?已然坐实,不少朝臣上谏陛下,说要擒拿你父亲。陛下震怒之下下了懿旨,命人广发海捕文书,言抓住苏岷者,必有?重?赏。”   他顿了顿,瞥了眼盯着那邸报上的文字面无血色的苏织儿,紧接着道:“不止如此,夫人的祖母和叔父一家亦因此受了牵累,陛下下旨,命禹葵县令将他们捉拿入狱……两月后问?斩。”   认了几?个月的字,苏织儿虽不能通顺地?读完这邸报上的文章,但也能将将理解其上之意。   确如范奕所说……   见苏织儿相信了他所言,范奕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旋即迟疑着开口道:“如今除却?您下落不明的父亲,夫人那祖母和叔父当是您在世上仅余的亲人了吧……若您还想见他们最后一面,这两日赶去禹葵当还来得及……”   苏织儿抬首看?了范奕一眼,一时间脑中混乱不堪,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少顷,她似是想起什么,攥着手,紧张地?问?道:“此事……大人可曾告诉过我夫君?”   昨日,这位范县令也将她夫君叫去了县衙,难不成是将此事告诉了他。   “没有?。“范奕摇了摇头,“告诉他又?有?何用,他是流人,不能离开沥宁,夫人难道不知道吗?流人私自离开流放地?,一旦被抓,便是死罪!”   听得此言,苏织儿脑中“轰”地?一下。   是啊,她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怎的忘了,她夫君是流人,根本不能离开这里?。   他分明知道此事,可当时陪她给她阿娘祭扫后,却?还答应她陪她去京城,是不要命了吗!   “我方才的提议,也不过随口一说,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范奕收起桌上的邸报,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即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轻描淡写道:“沥宁偏远闭塞,若非我无意查看?了那案卷,也不知夫人原是苏岷之女?。无论是您父亲,还是您要被问?斩的祖母叔父,夫人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您什么也不知道,应能继续安然无恙地?过日子……况且虽您已是外嫁之女?,但陛下盛怒难消,若知晓您的身份,难保不会迁怒于您,只恐到时连六爷也会受到牵累……”   苏织儿闻言双眸微张,一时间双手竟开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甚至连茶盏都握不起来。   萧煜换完衣裳回来时,乍一看?见苏织儿,不由得蹙眉道:“怎的面色这般难看??”   他下意识看?向范奕,以为?他是多嘴将圣旨一事告诉了苏织儿,范奕会意,却?是面色如常冲他摇了摇头。   “没什么。”苏织儿强笑了一下,“只方才逛得太久,又?吹了风,眼下有?些不大舒服。”   “不舒服?”萧煜眉宇间顿时浮上几?分担忧,“可要去看?大夫?”   苏织儿摇了摇头,“不必了,回去睡一觉便好。”   她伸手拽住萧煜的衣角,强忍住涌上鼻尖的酸涩,低低道:“夫君,我们回家吧……”   见苏织儿昂着脑袋看?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因着生病难受,整个人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脆弱,萧煜的心竟跟着难受了一下,忙颔首道了句“好”。   回到兆麟村后,苏织儿便在炕上躺下了,连晚食都是萧煜做好了送到她面前。   见他将碗搁在炕桌上,转身便要走,苏织儿蓦然起身抱住了他的腰。   萧煜诧异地?垂首看?了她一眼,见状在炕沿坐下,轻柔地?抚着苏织儿的脑袋,“怎么了,很难受吗?”   苏织儿朱唇紧咬着,没有?答话。   是啊,她很难受!   心口滞闷得她几?欲喘不过气来。   分明想要忘记,可脑中却?仍不住盘旋着范奕的话,她也想彻底不理会他所说的事,可她根本做不到。   那可是她的爹,还有?她的亲祖母和亲叔父,是她一直渴求的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她尚未来得及与他们见上一面,便要与他们天?人永隔了吗?   “夫君……”   纵然强忍住泪意,但苏织儿发出的嗓音里?仍不免透出几?分哽咽。   “嗯?”萧煜应声道。   苏织儿并未接着说,须臾,只又?颤声唤了句“夫君”。   萧煜只觉她像极了撒娇,勾唇轻笑了一下,“再不吃粥便要凉了,要不我喂你可好。”   怀中人沉默少顷,自鼻尖发出一个闷闷的“嗯”字,萧煜将她扶起来,倚靠在自己怀里?,端起粗瓷碗,舀了粥一勺一勺地?喂进苏织儿口中。   苏织儿食之无味地?吃着,视线却?始终定定地?落在萧煜身上,她也不知自己前世修的什么福分,让她这辈子能嫁得这样疼爱她的夫君。   她也想与他一辈子在此地?长相厮守,可惜造化弄人。   她不想让眼前这个男人因为?自己而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次日天?才亮,韦府前来接人的马车便抵达了草屋门前。   原本离去复诊的日子还有?几?日,但正值年节,韦大将军和韦夫人好客,便想将他们接去热闹一番。   苏织儿故意赖在炕上,只说头疼得厉害,今日便不去了,萧煜见此本也不打算去,但苏织儿以马车都已来接了,不好拂了韦大将军夫妇的意,让他不得不去。   萧煜出门前,苏织儿叫住他,掀开棉被下了炕,替他好生整理了一番衣襟,旋即抬眸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用目光细细描画着他的眉眼,似要将他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里?。   见她古古怪怪地?一直盯着自己看?,萧煜忍不住玩笑,“怎的,是怕我不回来了?”   苏织儿闻言勉强扯了扯唇角,伸手抱住萧煜,将脸贴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口中喃喃,“夫君,天?冷,早些回来。”   萧煜只觉今日的苏织儿好似对他格外依恋,他垂首在她朱唇上轻柔地?落下一吻,低低应了句“好”,“还有?你在家等我,我定会尽快回来。”   苏织儿闻言笑意微滞,却?是没有?接话,只转而催促:“快去吧,莫让车夫等得太久。”   萧煜微一颔首,提步出了内屋。   苏织儿站在原地?,须臾,又?忙不迭爬上暖炕,推开了窗,依依不舍地?望着萧煜离开的背影。   那厢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站在柴门处折首看?来,勾唇眉眼温柔地?冲她笑了笑。   苏织儿亦强忍住亦夺眶而出的眼泪,佯作自然地?招了招手,回之一笑。   直到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才终是忍不住落下窗子,伏在炕上掩面痛哭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苏织儿背手擦了眼泪,拖着身子爬起来,收拾起了东西。   她骗了他。   等他回来,大抵见不到她了,因得她已决定独自一人前去禹葵。   苏织儿哽咽着收拾了两件衣裳,又?翻出了家中藏财物两个布袋子。   其中一个里?头是些碎银子,还有?一个大的袋子,藏的是当初韦泊言给的二十两黄金。   苏织儿倒出一部?分碎银,本拿了六两黄金,但想到萧煜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她翻出藏在另一处的一枚玉佩,又?放回去三?两黄金。   这枚玉佩是先前她自那方升身上拽下来的,当值些钱银。   收拾罢,苏织儿背起包袱,在内屋环顾了一眼,视线瞥见那搁在窗台铜镜下的一枚木簪,忍不住上前拿起,握在了手中。   这是萧煜为?了哄她开心,亲手为?她做的,苏织儿鼻尖酸涩,下一刻,涌出眼眶的泪水便不受控地?滴落在那木簪上头。   她手指收拢,握紧那支木簪,抬手将它插在了发髻之上,转而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步出了内屋。   她将屋门闭牢,方才踏出院子,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儿骤然响起。   “织儿,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苏织儿步子一滞,抬首看?去,便见牛三?婶拎着水桶,似乎才从河岸边提水回来。   她抿了抿唇,勉笑道:“婶子,我……我有?些事要办,要出趟远门,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应当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出远门?”牛三?婶纳罕不已,“你要去哪儿?那周煜呢,不随你一道去吗?”   苏织儿摇了摇头,“不了,他是流人,不能随便离开沥宁的。”   “哦……”牛三?婶见苏织儿眼圈发红,许多话想问?又?觉得不好问?,片刻后,只道,“那你就这么走了,不同?周煜道个别吗?”   苏织儿闻言苦笑了一下。   哪能道别呀!   若是她同?他说了实话,他定然不会让她去的。甚至有?可能还会犯傻决定与她一起去。   她不能让他顶着死罪陪她去冒险,更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甚至有?可能给他带来麻烦。   思来想去,这样默默的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苏织儿未答,少顷,只殷殷地?看?着牛三?婶道:“往后,麻烦婶子好生替我照顾周煜,多谢了。”   言罢,她便转身快步离开,即使?牛三?婶在身后唤她,亦是一步也不敢逗留。   她怕她会反悔,想狠下心不去理会她素未谋面的那些亲人,想就这样抱着侥幸,继续与她那夫君过安逸的日子。   可她不能害他!   离开前,苏织儿还想去一趟县城找范奕,可正值年节,此时并无进城的牛车,苏织儿只能一步步往县城的方向走去。   但幸得她运气好,半途遇到一个拉货进城的老汉,她商量着给人十五文钱,便搭乘上了这趟骡车。   骡子行得慢,及至县城,已近正午,苏织儿命衙役通禀了县令,很快便被领了进去。   打听说苏织儿一人寻上了门,范奕心下一时激动难抑,先前茶楼之举,他并没有?太过笃定的把握,毕竟再过几?日,迎接萧煜回京的人马便会赶到,到那时他的计划就会彻底落空,但却?没想到一切竟比他想像的更加顺利。   他赶到前堂,看?到背着包袱的苏织儿时,就知此事定是成了。   然范奕仍是收敛起翻涌的情?绪,佯作疑惑道:“夫人怎的突然来了?”   “范大人。”苏织儿站起身,“我……我是来同?大人道别的。”   “道别?”范奕上下看?了她一眼,旋即露出恍然惊诧的神情?,“难不成……您是要去……”   苏织儿点了点头,“临走前,我有?些事要交托给您。您是我夫君的好友,往后我不在了,他一人住在那里?,还望您能多照应他几?分。”   看?着苏织儿面上的诚挚,范奕略有?些心虚地?撇开眼,他故意设计了她,她却?还打心底里?相信着他。范奕心底不免生出几?分滞闷,但思及萧煜之事,他咬了咬牙,复又?狠下心,看?向苏织儿道:“夫人是怕自己的事连累六爷?您这样离开,是准备与六爷和离吗?”   和离?   苏织儿没想过这些,但范奕这话像是提醒了她一般,她蓦然问?道:“是不是我与他和离后,往后不管我发生何事,都与他无关??”   范奕没有?回答,只垂下眼眸,微微点了点头,便算是默认了。   苏织儿方想问?该如何和离,却?又?想起先前她寻到的那封她爹写给她娘的和离书。   答案不言而喻。   苏织儿喉间发哽,须臾,出声询问?道:“范大人这儿可有?纸笔?我想借来一用……”   “好。”   范奕命人送来纸笔,苏织儿提笔一时却?不知写些什么好。   但想起她爹在那封和离书上写的话,咬了咬唇,一笔一划将她记得的那些写了下来,写罢递给了范奕。   “烦请范大人将这封和离书送给我夫君。”苏织儿盯着手上墨迹未干的纸张,止不住哽咽起来。   她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为?了保护自己心仪之人,她竟会做出与她爹一样的决定。   先前她尚且体会不到她爹的痛处,但直到自己亲手写下这与萧煜自此割裂,两不相干的文字时,才发现那真真是心如刀割。   范奕伸手接过,看?着泪流满面的苏织儿,默了默,问?道:“夫人想我怎么同?六爷解释?”   “将我爹的事告诉他吧,但别提陛下要杀他之事,就说我收到了我爹的消息,要去寻我爹……”苏织儿抽了抽鼻子,“若我一年内没有?回来,教他莫等我了,再寻个好姑娘成家吧……”   虽是要离开,但苏织儿仍是给自己留了后路,前事还未可知,万一她去禹葵见到祖母和叔父后,还能平安无事地?回到沥宁呢,说不定还有?机会与萧煜再续前缘。   一年……   范奕知道,苏织儿所说之事绝无可能。   因为?很快,萧煜便会被接回京城,继续当他的六皇子殿下。   但他还是应声道了句“好”,命人叫了辆马车,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临上马车前,苏织儿冲范奕低身福了福,恭恭敬敬地?道了句“多谢范大人”。   范奕看?着她哭肿的双眼,点了点头,“夫人慢走。”   他立在县衙门前,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底的愧意在一刻升到了极致。   他知道,这一回他是卑鄙地?利用了苏织儿的良善,才能将她成功逼走。   不过,他并未心毒到让苏织儿前去赴险,等待苏织儿的应会是她意想不到的锦绣荣华。   但即便如此,他仍是要狠心做这个恶人。   因苏织儿的存在于萧煜而言,无疑会成为?使?他畏手畏脚的软肋。   而欲成大事者,绝不该心慈手软。若让萧煜就这样带着苏织儿回京,他定会为?了保护苏织儿,继续过安逸的日子而选择忍辱负重?,但这并不是他范奕想要的结果。   只有?被重?新逼到绝路,这位六皇子殿下或才会振作起来,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范奕垂首看?了眼那封藏在袖中的和离书。   为?了大澂百姓,就算让他范奕因此五雷轰顶,遭受天?谴也在所不惜。   两个时辰后,兆麟村草屋。   韦府的马车方才停下,萧煜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他手提着一小袋韦夫人给他的糕食,想象着苏织儿看?到此物时亮闪闪的杏眸,不由得勾起唇角。   然当他提步入了屋,却?发现灶台冷冰冰的,竟无一丝暖意,他剑眉微蹙,唤了声“织儿”,推开草帘却?见一人正端坐在炕上。   并不是苏织儿。   萧煜神色微凛,沉声道:“你为?何在这儿,苏织儿呢?”   范奕站起身,拿起搁在炕桌上的纸张,淡淡道:“她走了,这是她托微臣交给殿下您的和离书。” 第51章 刺杀   萧煜面色微变, 但却未动,只静静看着面前的范奕,眸色沉冷。   见他似是?不信, 范奕又道:“这是今日一早, 夫人托人送来的,此物甫一到微臣手上, 微臣便追了出去, 但听守门的衙役说夫人已然坐马车走了。”   范奕眼也不眨地撒着谎,少顷, 才见萧煜提步行至他面前,他接过范奕手中的和离书扫了一眼,却是面无表情。   正当范奕以?为萧煜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时?, 下一刻,咽喉却骤然被扼住,萧煜猛然将他抵到墙上,自喉中发出的声儿冷得令人战栗, “昨日在茶楼,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   似乎就是?在昨日茶楼,他们二人独处后?,苏织儿就变得有些异样。   “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萧煜双眸猩红, 忍不住低吼道。   “微臣……微臣并未说什么。”范奕没想到这?位六殿下会为了苏织儿一次次发狂对?他起杀心,他抓住萧煜的手臂,艰难地回?答,“微臣……不过将最新的一份邸报给她看……告诉她……苏岷回?来立下战功一事……那邸报此时?就在微臣怀中……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亲眼瞧瞧……”   范奕挣扎间,那邸报的一角已然滑出他的衣襟, 萧煜闻言松开他,抽出那份邸报, 果然在范奕刻意?叠起的一页看到了他所?说的消息。   逃过一劫的范奕靠墙而坐,拼命喘息着,少顷,才缓缓道:“大抵半个月前,苏岷突然出现在西南边塞,后?与边塞守将黄骁安里?应外合,烧毁敌营粮草,一举歼灭溧国三万大军,甚至夺回?了曾丢失的一座城池,陛下大喜,封苏岷为定远将军,望其乘胜追击,再败敌军……”   他顿了顿,看了萧煜一眼,又道:“昨日微臣告诉夫人这?个消息时?,便见其喜不自胜,激动万分,想来当时?便萌生了离开之意?……但没想到她居然行动得这?般快,今日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眼见萧煜的眸光黯淡下去,范奕露出一副遗憾的神色,劝慰道:“殿下,夫人不知您的真实身?份,若是?晓得兴许便不会走了……但如今既已经成了这?般,您也莫要太过伤心,毕竟谁也不愿一辈子身?陷贫苦,追求荣华富贵不过人之常情?……”   “滚!”范奕话音未落,就听一声低喝,那份邸报已然被砸在他身?上,“我教你?滚!”   眼见萧煜一身?戾气浓重,理智几欲崩塌的模样,范奕念及性命,未再多言,只低低道了声“是?”,旋即折身?离开了草屋。   他步出院子,行至村口,坐上了停在那厢的马车,方?才自长袍掩盖的腰间解下一大一小两个麻制的布袋。   他深深看了那两个布袋一眼,眸色沉了沉,此事他既得做了,便不能心软留一丝余地。   六殿下如今虽痛苦些,但毕竟只是?一个女子而已,相信很快他就能缓过来,然后?重新振作回?到京城,做回?他昔日气宇轩昂,惊才风逸的六皇子殿下。   此时?,草屋那厢。   萧煜在原地站了许久,方?才重新拿起那封和离书,为寻到此信并非苏织儿亲手所?写的证据,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因她的字是?他亲手所?教,他不可能认不出她的笔迹。   可萧煜仍是?不愿相信苏织儿就这?般抛下她走了,分明?今早她还笑着同他说,让他早些回?来,他努力提早回?来了,可她呢?   萧煜思忖片刻,旋即将视线落在角落里?的木箱上。   他疾步上前蹲下身?,掀开木箱在里?头翻找起来,似乎竭力想证明?什么,可很快,他的动作便凝滞在那厢。   苏织儿的好几件衣裳都消失不见了,甚至连家中藏的银两也悉数不翼而飞。   她居然这?般绝情?,走的时?候将所?有财物都带走了吗!   不,不会的,怎么会呢!   他的织儿并非那样的人!   萧煜怔愣地蹲在那儿,也不知蹲了多久,直到外头的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屋内也逐渐失了光亮。   他转头盯着那草帘子,似乎期待着它下一瞬便会被一只柔荑掀开,从后?露出一张娇艳昳丽的面容来,嫣然笑着脆生生唤他“夫君”,招呼他吃饭。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寂静的草屋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声响。   萧煜站起身?,拖着步子行至炕前,随即掀开被褥躺下,缓缓闭上了眼。   他只望自己再次醒来,发觉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抑或是?她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其实她并未走远,兴许很快便会反悔回?来,继续抱着他眨着那双杏眸同他撒娇。   萧煜闭着眼睛,却并无丝毫睡意?,只这?般熬了一夜,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子落在炕前时?,他才坐起了身?。   他抬首环顾了一圈,屋内寂静也清冷得可怕,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最初来到沥宁的那段日子。   可那时?的屋里?并不像如今这?般,处处都是?苏织儿的痕迹。   那搁在窗台上的铜镜,是?她晨起时?爱用的,角落里?的棋盘上还有她未解开的棋局,萧煜甚至仿佛看见她在炕桌旁为他缝制衣裳,埋首练字的模样……   可一眨眼,屋内空荡荡的,没有苏织儿,唯有他一人而已。   萧煜神色木然地穿衣下了榻,他仍坚信着苏织儿会回?来,毕竟她同他说过,还要和他生孩子,在院子里?盖砖房,其乐融融地过日子,这?辈子都不与他分开,她又怎会骗他呢!   他清扫了院子,如往常一般提起木桶去河岸边打水回?来。   就算苏织儿不在,他也要操持好这?个家,不能让它变得破败凌乱,不然她回?来怕是?要怨他的。   对?厢的牛三婶自屋内出来,远远看见萧煜,不由得提声道:“周煜,刚打水回?来呢。”   她蓦然想起昨日之事。又问:“这?织儿是?去哪儿了呀?昨儿我看见她背着包袱走了,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说你?是?流人,不能离开沥宁,她只能自己去,还让我多照顾你?呢……”   萧煜闻言步子骤然一滞,然他并未答话,只继续埋着脑袋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   牛三婶看着他这?副犹如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纳罕地蹙了蹙眉。   这?是?怎么了……   萧煜将桶中的水倒入水缸里?,旋即坐在木墩上生火做饭,一整日都是?这?般面无表情?,浑浑噩噩。   直到那蔓延全身?的疼痛感袭来。   他又毒发了!   这?次病发的间隔时?间教之从前更短。   萧煜却头一次觉得这?病痛竟也没那么难熬,或是?因着这?份疼痛压根抵不过心底的痛楚。他倒宁愿更痛一些,能让他不会因时?时?想到苏织而心如刀绞,难以?喘息。   他不知自己这?一日究竟吃了几顿,晚食似是?吃过了,又好似没吃,左右他也一点不在乎,只待天黑便在炕上躺下。   纵然事实就摆在面前,可萧煜仍在不住地麻痹自己,固执地相信苏织儿还会回?来。   那发作的毒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理智,加之他压抑在心底的悲楚,竟令双眸猩红的他教之从前变得更加暴戾可怕。   他撕碎了手底下的被褥,努力维持着仅存的理智,直熬到深夜,痛得周身?大汗淋漓的萧煜蓦然听见屋内传来动静。   是?她回?来了?   她果然不会抛下他!   他心下陡然一喜,挣扎着站起身?,尽力收敛起浑身?摄人的气息,生怕吓着苏织儿,然当他亮着一双眸子正欲伸手去掀开草帘子时?,却被一道锐利的寒光迷了眼。   他下意?识躲闪,然下一刻却觉似有什么擦过脖颈,传来细微的疼痛。   习武之人的本?能令萧煜登时?反应过来。   有人想杀他!   这?段时?日,那位赵睦赵大夫开的汤药虽没能抑制住他体?内的毒,但却阴差阳错恢复了他以?往七成的武功。   眨眼间,那杀手已然闪进屋内,纵然在一片黑暗中,萧煜依旧能感受到对?方?剑剑直指他的要盖。   显然是?想要了他的命!   即便他如今这?般,却依然容不下他的,还能有谁。   萧煜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方?才刻意?收敛的戾气与杀意?在一瞬间迸发而出。   他猩红着双眸,像头恐惧的野兽,不要命地伸手握住了那把刺向他的长剑,在对?方?因震惊而怔愣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长剑夺过,反一剑刺入了那杀手的胸口,旋即快速抽出,任凭那滚烫的鲜血溅撒在他的身?上。   萧煜已然混沌了理智,就像是?在享受这?种杀戮的快意?,他抿唇笑起来,就这?般一剑一剑反复地刺在那人身?上。   直到那人应声倒地,他的衣衫上也尽是?淋漓的血迹,他才松开手,任那柄长剑掉落在地。   看着躺在地上千疮百孔的尸首,萧煜从起初的低笑出声到最后?像疯了一般不住地放声大笑。   少顷,他拖着步子走出内屋,取了火折子毫不犹豫地丢在了墙角的柴禾堆上,有了助燃之物的火眨眼窜至屋顶,很快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   萧煜走出草屋,冷眼看着吞噬在火光里?的草屋,神志分明?因着毒发而混乱,却又自觉异常清醒。   他知道,他等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她是?自己走的,没有任何人逼她。   她口口声声说要与他白头偕老,但到底抵不住对?荣华富贵的向往。   昨日她抱着自己那般异样,或只是?对?抛弃他一事心生愧疚罢了。   说什么不会再去寻她爹,原不过是?不想让他一个卑微的流人拖累自己。   萧煜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可他分明?知道她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故意?接近他,却还愚蠢到对?她动了真心,心甘情?愿地入了这?场骗局。   是?啊,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山盟海誓,至死不渝!   都不过是?假的!   萧煜静静看着被火舌吞噬而逐渐坍塌的草屋,似乎也眼看着他与苏织儿的过往和曾共同幻想过的未来一道悉数付之一炬,就像她亲笔写下的那封和离书一般。   他们之间从此两不相干。   他会回?到京城继续做他的六皇子。   而她则如愿以?偿,成为她的苏家姑娘。   萧煜敛起唇角笑意?,须臾,一双猩红的双眸褪去最后?一丝的光亮,彻底漆黑沉冷下来,周身?散发的阴鸷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第52章 偶遇   天还未大亮, 范奕派去接人的马车便自县城往兆麟村而去?,驶到半途,车夫却蓦然勒马而止, 蹙眉往后望了一眼, 少顷,复又掉头?回返, 追赶方才与他擦身而过的男人, 直至跟前,他才认出萧煜来?。   看他一身衣衫单薄, 其实满是?鲜艳的血迹,眼神还凉得吓人,车夫不由?得心下发怵, 但想?到是?范奕下令来?接的人,仍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将人恭恭敬敬地请上了马车,一路心惊胆颤地?送抵了县衙。   范奕着一身官服亲自来?迎,甫一看见萧煜这副模样和脖颈上的伤, 登时?惊道:“殿下,您这……”   他原以为萧煜身上这血是他受伤所致,但仔细一瞧才发现并非如此,这像是?沾染在上头?的血迹。   当是?旁人的。   他也不知萧煜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外头?凉,不宜久站,他忙命人烧了热水,又将提前准备好的衣裳交予萧煜替换。   待萧煜沐浴罢,任人伺候着梳整一番再?出来?时?, 已是?一身天青锦袍,玉冠束发, 丰神俊朗,再?不见昔日落魄寒酸的模样。   萧煜在前堂坐定后,范奕才站在他身侧毕恭毕敬道:“殿下,微臣得了消息,前来?迎接您的人马约摸午后便会抵达。”   “嗯。”   听?萧煜低低应声罢,范奕看向他脖颈上已然干涸的伤口,蹙了蹙眉,“殿下您的伤……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无妨,小伤罢了。”萧煜声音低沉平淡,旋即眼皮微抬,看向范奕道,“我杀了一个人,那草屋也教我烧了。后续之事你便替我处置吧……”   言至此,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接着道:“往后,兆麟村便再?无周煜此人。”   眼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杀了人这话,范奕顿觉后背一阵阵发凉,不过,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殿下,那人是?……”   “来?杀我的,只反教我给杀了。”萧煜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似在说一件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般,随即又道,“你再?帮我寻一个叫赵睦的大夫,他就?住在韦家,我要带他一道进京去?。”   “是?。”   虽不知萧煜用意,但范奕仍是?恭敬应下,紧接着便听?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又淡淡道:“关于那科举舞弊一案,将你知道的和那些?证据尽数告诉我吧。”   听?得此言,范奕猛然抬头?,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去?,心下顿时?激动难抑,一时?间连嗓音里都透出几分颤,“是?,殿下……”   他定睛看向萧煜,便见他端坐在那厢,举手?投足间透出令人难以忽视的矜贵威仪,一如他昔日记忆中的模样。   然很快,范奕唇角的笑意淡下去?,眉宇间笼上似有若无的担忧。   因他发觉,与此同时?,这位六皇子殿下的眼神冷得可怕,薄唇紧抿着,周身上下竟无一丝生?气,神色阴沉沉直教人头?皮发麻。   与先前和苏织儿相处时?那温润且平易近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范奕垂了垂眼眸,一时?竟不知,他做的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   而且若这位殿下将来?知晓真相,知道是?他设局逼走了苏织儿,他的下场定然惨烈。   范奕捏了捏拳,强行抑制住心底涌上的俱意,眸色坚定了几分。   然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反悔。   何况,一切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顺利发展着。   *   那日,范奕为苏织儿叫的马车将她带离沥宁后,苏织儿便寻了个就?近的当铺,当了方升那块玉佩,换了些?碎银两和铜钱。   她生?活在沥宁十余年,从未离开过那里,这还是?她头?一回远行,且还是?孤身一人。   女子在外危险的道理,苏织儿自然晓得,故而她还特意去?香粉铺子买了些?脂粉,将脸抹黑了些?,还在上头?额头?鼻尖点了不少难看的麻子。   再?用麻布盖住脸,遮住容颜,沿途边同人打听?边往西面的禹葵而去?。   她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防身的本事,不敢轻易露财怕教人盯上,因而那几两黄金她虽带出来?了却没始终使过,最多敢用些?碎银和铜钱。   正常而言,自沥宁一路向西,若搭车的话,最快十日便能抵达禹葵。   可不知怎的,打启程后,苏织儿的身子一直隐隐有些?不适,倒也不能说有多难受,只格外疲乏没有气力,没走几步便觉累得厉害。   如此这般,苏织儿也不能强撑,只得一路走走停停,行得极慢,直过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到达了禹葵县城几十里开外,快的话再?过两日便就?能进城。   大澂幅员辽阔,自南至北,从西到东,可谓气候风景各异,不同于沥宁的群山环绕,终年风雪不息的极寒天气,几乎处在大澂最西端的禹葵虽离沥宁虽算不得太远,但却是?一片荒漠戈壁,沙尘漫天,不少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离禹葵越近,苏织儿心下便越是?惴惴。   她贸然来?到此处,其实也不知如何能见到她的祖母和叔父。他们如今身在牢中,她总不能跑去?县衙说要见人吧。   虽有些?心事重?重?,但眼见天暗下来?,苏织儿还是?忙寻了个附近的客栈落脚。   她可不敢在这般荒郊野外露宿。   她拿出一钱银子,要了间稍好些?的客房歇息,还顺带要了碗面吃。   她倒不觉得饿,反是?一点胃口也无,可今日才吃了一顿,无论如何都是?得吃些?的,不然哪来?的气力继续赶路。   苏织儿才在大堂随意寻了个空位置坐下,一旁恰好上了盘羊肉。   和他们那厢不同,此地?百姓多以畜牧为生?,故而常以牛羊为食,因非用于耕作,官府也不干涉,便算默认可食。   伙计端着那盘羊肉自她身侧而过时?,那股淡淡的膻味不由?得钻入苏织儿的鼻尖,也不知是?不是?腹中空了太久,肠胃不适,一瞬间,苏织儿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地?一阵,待她欲捂唇掩盖之时?已然来?不及。   一声清晰的呕声在安静的大堂中陡然响起。   紧接着,苏织儿便听?“啪”地?一声响,临桌的客人砸下筷子,凝眉不悦地?冲她大吼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当真恶心,影响大爷的胃口!”   临桌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瞧着十分凶相的男人,苏织儿不敢招惹,也知是?自己?之过,忙歉意道:“抱歉,两位大哥,近日身子有些?不适,还望你们见谅……”   听?着这若银铃般动听?的嗓音,两个男人眉梢微挑,然定睛一瞧,瞥见苏织儿露在外头?黝黑的皮肤和难看的点点麻子,登时?厌嫌地?蹙眉道:“没想?到连脸也生?得这般恶心,滚,别脏了我们的眼,影响我们的胃口!”   两人蛮横不讲理,其中一人说着便伸手?要推搡苏织儿。   那人看着便气力大,被他这般猛然推一把哪里了得,苏织儿正欲侧身躲闪,下一刻,却见那人冲她伸出来?的手?被猛地?攥住了,她抬首看去?,便见一三十有余,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男人立在她面前。   紧接着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   “两个大老?爷们,人高马大的,欺负个弱女子算怎么回事!”一个头?戴碧玉簪的妇人亦上前,愤愤不平道。   原是?在坐在角落里的客人看不过去?,上前相帮。   “干你们何事,莫要多管闲事。”那两个男人见状拍桌而起,满脸凶神恶煞。   可很快,瞧见这对男女身后,几个腰间佩刀的男人上前,作势要拔出刀鞘,那两人顿时?面色一变,方才嚣张的气势全无,旋即跟缩头?乌龟似的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将身子转了回去?。   见他们替自己?解了围,苏织儿感激地?冲几人福了福身,“多谢几位相帮。”   “无妨。”那妇人笑道,“这出门在外,难免遇上些?蛮横无礼的,小娘子一人可得小心些?。”   苏织儿点了点头?,目送他们坐回去?,才发现除方才帮她的一对男女,三个佩刀的似是?护卫的人以外,那厢还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见她看来?,那老?太太还笑着冲她微微一颔首。   苏织儿亦有礼地?回之一笑,旋即吩咐伙计将她点的面食送到客房去?。   半个时?辰后,苏织儿将将吃下半碗面,便觉着口渴,想?吩咐伙计送些?水来?,可方一打开门,正见在大堂里遇着的那个妇人端着水站在过道上。   “呀,真是?巧,你原是?住在这儿啊。”那妇人热情地?同她招呼,见苏织儿看了眼她手?中的铜盆,笑着解释,“我方才伺候我婆母洗脚出来?,她就?睡在你隔壁,我和我夫君则睡在你对头?,你若有什么事,尽量喊我们便是?。”   “好,多谢……多谢婶子。”苏织儿瞧着这妇人和牛三婶年岁也差不多,便自作主张这般喊道。   妇人听?见这称呼倒也没不高兴,只含笑点了点头?,下楼准备将盆里的水给倒了。   苏织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心下不禁感慨,她这一路艰辛,虽遇到了不少事,但幸得这世上到底是?好心人多些?,才能让她顺利抵达这里。   是?夜,苏织儿并未睡好,胃里翻腾总有些?说不出的恶心,她辗转反侧熬到半夜,便想?起来?去?茅房解手?。   她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视线往走道上一瞥,却是?陡然一惊。   只见黑漆漆的走道上,两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隔壁的客房门前,埋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看那身形轮廓,苏织儿认出正是?白?日在大堂底下险些?对她动手?的两个彪形大汉。   他们还能在做什么,显然是?在撬门。   她吓得牢牢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教那厢察觉,旋即僵着身子缓缓将门闭拢,一时?呼吸急促,心若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   她本想?当做视而不见,不卷入此事就?能保全自己?,然想?到那位婶子说过,睡在隔壁的是?她的婆母,应当就?是?她白?日见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若那两人进门后只是?为了搜刮财物倒还好些?,可若要伤那位老?太太的性命呢,她真能做到置若罔闻吗?   苏织儿咬着手?指,迟疑了片刻,复又将门推开一条缝,幸得那两人还在外头?,但一想?到他们恐很快便会撬门而入,想?了想?,重?新闭紧门,手?忙脚乱地?燃起烛火,下一刻扯着嗓子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这一声登时?惊醒了睡在这一层的客人,苏织儿听?见对厢的门被推开的声响,方才咬牙打开门,看向因事发突然而懵怔在老?太太房门口的两人,指着他们喊道:“抓贼啊!”   站在对门的男人听?得此言,反应极快,同几个闻声出来?的带刀护卫一道扑上前,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两个大汉擒住。   那两人的手?上尚且还拿着用来?撬门的匕首,真真是?抵死难赖。   睡在对厢的妇人面色苍白?,见贼人已被拿下,尚来?不及披衣便担忧地?匆匆跑去?老?太太房里查看。   闹了这番动静,客栈掌柜亦被吵醒了,忙随众人一道绑了那俩贼人,关押在柴房,待天亮了就?派人扭送到官府去?。   苏织儿仍有些?心有余悸,但见尘埃落定,众人都回了房,便也闭门复又在榻上躺下,平静了好一会儿方才睡去?,再?睁眼时?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外头?的天已然大亮,苏织儿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起身穿好衣裳打开门,就?见住在对厢的妇人盯着她的脸张大了嘴,怔愣在原地?。   苏织儿意识到是?自己?去?了妆一时?让妇人认不出来?了,朱唇微扬,解释道:“婶子见谅,一人出门在外,就?怕遇着贼人,这才……”   妇人闻言登时?了然,“我还心道声音这么好听?的小娘子怎生?长的,原是?这般……”   她忍俊不禁,又紧接着道:“小娘子昨日救了我婆母,我婆母想?着要当面谢谢你,但她腿脚不便,不好过来?,只能教我喊你过去?,小娘子……可方便?”   苏织儿垂首看了眼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讪讪道:“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只婶子要稍等片刻,待我收整一番,再?到隔壁去?见老?夫人。”   “诶,那我就?在隔壁等你。”见她应下,夫人便笑盈盈地?走了。   苏织儿洗漱了一番,梳理了发髻,想?着妇人左右都已见了自己?的真容,没必要再?费时?间遮掩,便只用麻布遮了脸,匆匆去?隔壁敲了房门。   妇人热情地?将她请进去?,便见那老?太太已然坐在圆桌前,一脸和善地?看着她。   见她坐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面露感激,“孩子,昨日可多谢你了,若没有你,老?婆子这条命指不定就?搭在这儿了。”   “老?夫人不必谢,这是?应该的。”苏织儿愧不敢当,因着她昨晚看见那两人时?,其实一瞬间也生?了退意,为了自保想?当做视而不见,然老?太太一行白?日才帮了她呢,故而听?到这声谢她还觉得有些?心虚。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苏织儿,瞧着她这好看的眉眼,不知怎的,越看越觉得喜欢,忍不住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苏,叫苏织儿……”她答道。   “姓苏!”一旁的妇人闻言惊诧道,“倒真是?巧,我夫家也姓苏,指不定咱们几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苏……   苏织儿蓦然想?起她那祖母和叔父来?,可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毕竟她祖母和叔父如今是?待罪之身,她实在不敢同素不相识之人胡乱打听?,唯恐生?出祸端,便只随口问道:“不知老?夫人一行是?要去?哪儿啊?”   老?太太还未答,一旁的妇人已是?脱口而出,“西南边塞!我们要去?西南边塞!”   说起此事,她顿时?眉开眼笑,对着苏织儿倒是?一点也不避讳,“我那大伯立了战功,特意派人接我们去?那厢团聚呢!”   老?太太见自家儿媳嘴这般快,不由?得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姓苏……   大伯……   西南边塞……   听?得这话,苏织儿心底总隐隐有种?奇妙的预感,她也知再?继续探问只怕太过冒昧,但还是?厚着脸皮继续道:“战功?也不知是?边塞的哪位将军啊?”   方才被婆母警告过,妇人这回不敢再?多嘴,只抿着唇抬眸看向苏老?太太。   那苏老?太太觉苏织儿是?个良善的,问这话应当也没什么不端的心思,想?了想?,便如实相告道。   “也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我儿正是?一个多月前大破三万敌军,夺回了一座城池的定远将军苏岷!” 第53章 看诊   初春时分, 虽是乍暖还寒,但出了元月,偏南的京城已是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辰安殿的宫人正在打理院中始开的迎春, 见太监总管何福庆疾步入内,纷纷停下动作, 矮了矮身子。   何福庆行至正殿门前?, 问守在外头的内侍小安子,“殿下呢?”   “回干爹的话, 皇后娘娘方才伺候陛下喝了药,陛下这会儿正坐在榻上批阅奏折呢。”   小安子顿了顿,旋即压低声儿探问道:“干爹这般急, 难不成是……六殿下回来了?”   见何福庆没有否认,小安子便知自己猜对了,登时忍不住嘟囔,“犯了这般大的罪还能回来, 当真是匪夷所?思……”   何福庆闻言瞪了小安子一眼,用拂尘在他头上狠狠一敲,厉声警告道:“主子的事?莫要多嘴,仔细着你?的脑袋!”   “是, 干爹……”小安子忙怯怯将脑袋缩了回去。   何福庆言罢入了屋,片刻后又出来传话,很快,自殿门外被领进来个人。   小安子只瞥了一眼,便不由得怔住了, 那人身形高大却分外瘦削,一身月白?的长衫衬着他的气色愈发憔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腿残疾,只能靠着拐柱稳住身子一瘸一拐地入内。   小安子八岁便入了宫,哪里?会认不出这位六殿下,然看着他如今这般落魄难堪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从前?清俊疏朗,神采英拔的样子。   心下虽是惊愕万分,但小安子记着何福庆适才的嘱咐,不敢胡言,亦不敢表现出来,只将脑袋垂了下去,作视而不见。   见萧煜上丹墀的动作分外艰难,何福庆赶忙上前?搀扶,待至殿前?,就听萧煜含笑?低声道了一句“多谢何总管了”。   看着萧煜如今这副模样,何福庆心下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只恭恭敬敬低下身,“六殿下客气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在里?头等?您呢,殿下请吧。”   萧煜点了点头,拄拐缓步入殿去,及至内殿那张檀香木雕花小榻前?,方才搁下那拐柱,双膝跪地,冲榻上人行了个大礼。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两鬓间已然有些霜雪痕迹的文安帝搁下手中?的湖笔,由皇后曹氏搀扶着起?了身,亲自将萧煜扶了起?来,颤声道:“好,好……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文安帝上下打量着萧煜,眸中?流露出几分心疼,“瞧着都瘦了,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咳咳……”   言罢蓦然掩唇低咳起?来。   “父皇身子可还好?”萧煜见状,不由得关切道。   “无妨。”文安帝摇了摇头,“不过近日偶感风寒,但今日见了你?,心情?大好,想?来这病自也能好得更快些。”   萧煜垂眸,面露愧意?,“是儿臣不孝,父皇龙体?有恙,这一年多却不曾侍候在父皇膝下……”   “罢了,都过去了。”文安帝拍了拍萧煜的手,“往后从前?那些事?都不必再提!”   说罢,文安帝眉头一皱,又是两声低咳。   皇后曹氏忧心文安帝龙体?,劝慰道:“陛下,煜儿长途跋涉,想?也累了,先让他去休息休息,既然人都回来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好生说话。”   言至此,曹氏看向萧煜,慈和道:“煜儿,你?那厢母后都派人收拾好了,你?便重新住回墨韵阁便是……”   “多谢母后。”萧煜躬身向曹氏施礼罢,又转向文安帝,满目担忧道,“那父皇,儿臣便先退下了,父皇务必保证龙体?……”   文安帝看着他,欣慰地一颔首,然转而见他拾起?地上的拐柱,复又艰难地瘸着腿退出去,眼底浮现一丝淡淡的愧色。   他自然没有发现,退出内殿转而背对他的一刻,想?起?方才父慈子孝的一幕,萧煜的唇角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的笑?意?。   何福庆亲自将萧煜送离了辰安殿,殿外正候着一顶小轿,何福庆解释这是陛下觉墨韵阁离辰安殿太远,念及六皇子腿疾,特意?吩咐备下的。   然萧煜只看了一眼,便拒绝了,只言谢过文安帝隆恩,但他还不至于?到不能走的地步,不好为了他破这个例,旋即不顾何福庆再三劝说,坚持拄拐穿过大半个皇宫,回到了他昔日居住的墨韵阁。   也因得如此,那一日,不少宫人都亲眼看见了被流放归来的六殿下纵然满头大汗,却仍咬着牙拄拐前?行的模样。   及至墨韵阁,一路跟随萧煜而来的小安子召来伺候的宫人给萧煜瞧,又道了些何福庆提前?嘱咐的话,便告退回了辰安殿。   萧煜在院中?睃视了一圈,纵然已被提前?打理过,但仍能看得出来,墨韵阁教之他两年前?被抓去大理寺时荒凉破旧了许多。   他淡淡收回视线,正欲提步入正殿,便见一小太监见状登时上前?搀扶,“殿下小心。”   萧煜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任由他扶着自己入了内殿,在小榻上坐了下来。   他抬首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就连他离开前?未写完的那幅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案上。   他将视线转向西边的那张床榻,眸色黯了黯,当初大理寺的人就是在那张床榻之上发现了所?谓他巫蛊的证据。   他坐下没多久,方才那扶他入殿的小太监便为他上了茶水。   萧煜抬首看去,须臾,薄唇微启,“我瞧着你?有些眼熟,从前?可是在墨韵阁伺候过?”   那小太监闻言奉茶的手微滞,愣了一瞬,旋即答道:“承蒙殿下还记得,奴才从前?确实在墨韵阁伺候过,只不过那时是在外殿,没资格入内来。”   他说着说着,声儿便不免有些哽咽,“奴才还是当初贴身伺候陛下的苗公?公?亲自调来的,也是奴才几人运气好,没被赐死,只被分派到了浣衣局做最脏累的活计,苟活到了现在,听闻殿下回来,我们这些人才总算苦尽甘来,又被调派了回来……”   萧煜听着那小太监颤声诉说着这几年的经历,却是面无表情?,只端起?茶盏轻啜了口茶水,问道:“你?叫什么?”   “奴才姓成,殿下唤奴才小成子便好。”   “你?既先前?在墨韵阁伺候过,想?来对此处也熟悉些。”萧煜淡淡道,“往后就在我身边贴身伺候吧。”   小成子闻言登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忙低身谢恩,“是,多谢殿下,往后奴才定尽心伺候殿下……”   萧煜搁下茶盏,眼睫微抬,看向外殿紧闭的大门,“将门敞开。”   小成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疑惑道:“殿下,外头风大,您要开门,可是有谁要来吗?”   萧煜不答,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小成子见状背上一凛,也知自己多言,忙闭了嘴,疾步退出内殿,依萧煜所?言开了殿门。   尚带着些冬日料峭的风自门外吹来,萧煜端起?茶盏复又轻啜了一口,垂首的一瞬,眸光骤然沉冷下去。   还能有谁,自是宫里?那些等?不及看他笑?话的。   既是要看,那便大大方方让他们瞧个够吧……   此时,大徵西面。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正由几个腰间佩刀的骑马之人一路护送。   马车之上,苏织儿以手掩唇,强忍着胃里?一阵阵翻腾而上的恶心之感,可无奈道路崎岖不平,车辙压过一块凸石,骤然一个颠簸后,她到底没忍住对着窗外呕吐起?来,但因着这两日,她实在没吃下什么东西,腹中?空空,因而吐出来的全不过是些酸水罢了。   见她呕得这般难受,坐在一旁的妇人忙递过水去给她喝,叹声道:“你?这水土不服着实有些厉害啊,我们都上路七八日了,你?还是这般吐个不止。”   妇人倒没抱怨的意?思,然这话落在苏织儿耳中?,不禁令她心生愧疚,“给老太太和夫人添麻烦了……”   “说这话做什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哪会怪你?的。”坐在对厢的老太太闻言安慰她,看她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心疼。   苏织儿看着慈眉善目的苏老太太和身侧的苏夫人,身子虽是难受,心底却是万分欢喜的。   谁能想?到,老天眷顾,竟会让她阴差阳错,在半途遇着了她亲祖母和叔父叔母。   那日在客栈,乍一听到“苏岷”二字,她怔愣了   许久才反应过来,除了难以置信外,第一反应便是那范奕骗了她。   后头与她那叔母孙氏独处时,旁敲侧击地一探问,才知范奕所?言不虚。   他们先头确实被抓进了牢中?,还以为性命不保,直到不久后她爹立了战功,这才逃过一劫,转而被她爹派来的人护送前?往西南边塞。   虽是偶遇了她这几位亲人,但苏织儿不敢贸然告知自己的身份,毕竟她手上的一些信物只能供她与她爹相?认,于?旁人而言,实在不足以信服,若到时他们将她视作骗子便不好了。   故而他们问她要去哪儿时,苏织儿只撒谎说去西南边塞,甚至觍着脸说她一人害怕,欲与他们结伴同行,苏老太太几人心善,自是没有拒绝。   如今苏织儿只等?着跟她祖母一行抵达西南边塞,见到她爹后再做打算。   思忖间,苏织儿又忍不住掩唇作呕。   孙氏看着苏织儿这副样子,忍不住调侃,“若非你?说你?夫君早逝,看你?这吐得不止的样子,我怕不是会以为你?有孕了……”   毕竟是妇人打扮,苏织儿不能说实话,就只能扯谎说自己是孤女,夫君早逝,婆母狠心想?将她卖给一个屠户,她就逃了出来,想?去投奔远在西南边城的一位舅父。   这话还是她临时编出来的,说得惟妙惟肖,连苏织儿都忍不住在心下感叹,她居然还有这般编故事?的本事?。   听得此言,苏织儿双眸微张,甚至连心跳都不禁停了一拍。   孙氏这话提醒了她,的确,她的月信已许久没有来了,虽她月事?向来不准,但从未那么久没来过。   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忙着赶路,始终以为自己身子不适是因着旅途辛苦,水土不服所?致,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但不代?表不可能。   正当她心神不宁之时,就听一个苍老的声儿骤然响起?,“织儿,你?这般……有多久了?”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苏老太太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便知她大抵是猜到了什么。   此事?若是真的,哪是能瞒得住的。   她垂下眼眸,讷讷答:“我也不知,大抵有好几个月了。”   苏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一会儿到了前?头的镇上,寻个医馆让大夫瞧瞧吧,你?这般也不是回事?儿。”   苏织儿揉皱了衣角,闻言声若蚊呐地“嗯”了一声。   苏老太太掀开车帘特意?同行在前?头的苏峥嘱咐了一句,苏峥颔首应下,半个时辰后,进镇的马车便在一家不大的医馆前?幽幽停下。   苏织儿慢吞吞随苏老夫人们一道下了车,望着那医馆的招牌,心下忐忑不安,但下一刻便被孙氏掺住手臂,半拉进了那医馆。   医馆的大夫示意?苏织儿坐下,将手臂搁在脉枕上,旋即两指搭上那脉搏细细诊断。   见苏织儿朱唇紧抿着,身子僵硬,一副紧张的模样,一旁的孙氏笑?着安慰:“怕什么,水土不服吐个不止,吃两贴药就好了。”   那医馆的大夫看了孙氏一眼,又看向苏织儿,神色有些奇怪。   “这只怕不是水土不服。”这话令苏织儿的心一下吊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就听那大夫慢条斯理道,“夫人有喜了,看脉象,大抵快有三月了……”   苏织儿脑中?“轰”地一下登时一片空白?,孙氏闻言亦瞪大了眼,“大夫,您可是弄错了什么,怎会是有孕呢?”   被质疑医术的医馆大夫登时面露不喜,“老朽行医数十年,怎会错呢,这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定是喜脉不错,这位夫人若是信不过老朽,那便另寻高明?吧。”   “大夫莫怪,我这儿媳就是嘴快了些,并无恶意?。”坐在后头的苏老太太忙替孙氏道歉,又问道,“不知大夫,这腹中?的孩子如何啊?”   看着老太太这般和善的态度,那大夫也不好继续置气,如实道:“这位夫人脉象太虚,许是身体?底子本就弱,再加上疲累,即便如今到了三个月,这胎仍是不稳,甚至略有些小产的迹象……”   言至此,他看向苏织儿,稍一沉默道:“夫人若还想?要这个孩子,老朽可尽力为您保保看,但这孩子太弱,将来生下来,就怕先天不足。若……夫人不想?要,趁着月份还小,不必受太多罪,也可趁早除去这个烦恼……” 第54章 赴邀   虽按常理说, 作为?大夫,断没有让人轻易放弃腹中胎儿的道理,但这位老大夫并?非随意说的这话, 他看过的病患无?数, 故而不仅懂望闻问切,也懂察言观色。   不?同于?旁的妇人欢喜雀跃的模样?, 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娘子打听说自己有孕, 便?面色惨白,唇间毫无?笑意。   以他的经验, 这孩子大抵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便?是不?知道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这大夫猜得没错, 如今苏织儿心?如乱麻,她不?自觉将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脑中一片混沌。   虽从前在沥宁时,她那么?想要与萧煜有个孩子, 可当这个孩子真?正来时,她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且不?是时候。   一时她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老太太看着苏织儿秀眉紧蹙,垂首懵怔在那厢的模样?, 晓得她此时大抵无?法做出抉择,兀自启唇道:“还请大夫先开几帖安胎药,旁的之后?再说吧。”   那大夫似乎也看出了苏织儿的无?措,不?再多言,闻言道了声“好”, 提笔写?下张药方。   出了医馆,苏老太太将药方交给孙氏, 示意她去对街药铺抓药,孙氏迟疑着接过,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什么?,却是在苏老太太警告的眼神?中被迫止了声,只得无?奈拉着她那夫君苏峥一道往药铺而去。   苏老太太则带着苏织儿入了不?远处落脚的客栈。   苏老太太腿脚不?便?,苏织儿搀扶着她上了楼,一路上苏老太太什么?也没问,待入了客房,在床榻上坐下,只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苏织儿亦坐下来。   苏织儿心?下忐忑,想着苏老太太大抵会问她孩子父亲一事,不?禁琢磨起该怎么?解释,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但若她说了,苏老太太会信吗?   会不?会觉得她从一开始便?谎话连篇,就是个嘴上无?一句实话的骗子……   惴惴不?安地等待片刻,却听苏老太太蓦然问道:“织儿,这孩子你想留下吗?”   苏织儿有些诧异地抬首看去,便?见苏老太太面容慈和,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若想要便?留下,我们在此处好生待上一阵,待你胎坐稳了,我们再启程。但若是你不?想要,就像那大夫说的,趁着月份还小,打了便?是,也了却一桩麻烦。”   苏织儿看着苏老太太眸光柔和,若长辈般关切她的模样?,竟一点也未因她欺骗自己而生气,陡然鼻尖一酸,眼眶一下便?红了。   毕竟如今的她于?苏老太太而言,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实在想不?到苏老太太竟会对自己这般好。   “老夫人不?怨织儿撒谎吗,您不?问我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就不?怕我身份有异,实则是刻意接近你们,居心?叵测,别有用心?之徒吗?”   苏老太太见她说着说着簌簌掉下眼泪来,忙掏出袖中的棉帕替她擦拭,见她哭成这般,反是忍不?住笑道:“也不?知怎的,打头一回见着你啊,便?觉得格外投缘。你是不?是好的,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还能不?知吗,至于?你扯谎一事,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浮浮沉沉,享过福,也受过苦,看得实在太多,晓得你大抵有你自己的难处,不?愿说便?不?说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一时哭得更凶了些。   自沥宁去禹葵的路上,她也曾想象过她的亲祖母会是什么?模样?。可无?论如何想象,都不?如亲眼所见更让她心?生欢喜。   她的亲祖母通情达理,温柔慈祥。   还有她的叔父,虽寡言少语,却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人,更别说她那叔母,虽有些大大咧咧,却最是热心?肠不?过。   这一刻,苏织儿甚至想过,若她爹当年没有出事,她和她娘如愿被接到京城,被这般好的家人们包围着,她定不?会像在顾家时那般忍饥挨饿,低三?下四?,能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长大吧。   她哭得不?能自已,须臾,哽声道:“老夫人,我的确骗了您,我夫君没有死,我也不?是被婆母逼着逃跑的。至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我夫君的,可我无?奈擅自给了他和离书,就是为?了离开去寻一个人,我寻的那个人就在西南边塞,待我找到他,到时您就能知晓所有的真?相了……”   “好,好……”苏老太太给苏织儿擦着眼泪,旋即将她轻轻揽到怀中,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那到时你就好好告诉我。”   苏织儿嗅着苏老太太身上的气息,久违地感受着来自亲人的温暖,这段时间以来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她伸手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垂眸若有所思,少顷,再抬首看向苏老妇人时,眸色骤然坚定了几分?。   “老夫人,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想将他生下来!”   自听到自己有孕,苏织儿虽有些混乱不?知如何是好,但从未动过打掉他的念头。   这是她和周煜的孩子,是她期盼已久的孩子,她是母亲,根本不?可能狠下心?来不?要他。   不?仅如此,苏织儿亦存着几分?私心?,她当初不?告而别,周煜定然很生气,但若她带着这个孩子回到他身边,想来他绝不?会再计较她随意离开之事。   虽然以苏织儿对他的了解,晓得周煜到底也就是面上流露出几分?怨怒,但知晓了真?相,心?底根本不?会怪她。   他向来是这样?嘴硬心?软,面冷内热。   苏织儿突然好想她那夫君,好想好想。   她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然后?紧紧抱住他,亲口告诉他他们终于?有了孩子。   若他知道消息,会不?会感到高兴呢?   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一人在兆麟村过得可还好……   *   二月的京城郊外,已是草长莺飞,一望无?际的碧水湖畔,几人正纵马疾驰,一着绛紫云纹锦袍的男子遥遥行在前头,旋即在一棵垂柳旁勒马而止。   驶在后?头的两人紧接着而来,陆续停在了紫衣男子身侧。   先抵达的蓝衣男子看着后?来之人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嘲笑,“小九,你这骑术是愈发不?济了呀,连你七哥我都比不?过,看来是整日流连花丛,偷闲惰懒所致。”   被嘲笑的九皇子萧煊闻言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我这骑术再好,也比不?上三?哥啊,三?哥这骑术不?要说在京城,就是整个大徵,恐也无?人可及……”   蓝衣的七皇子萧灼听罢在九皇子脑袋上重重一扣,“没有礼数,说了多少遍了,还叫三?哥,应当尊称太子殿下……”   看着这对同为?贤妃所出,一母同胞的兄弟俩在他面前一唱一和,太子萧熠扫了他们一眼,下颌微抬,勾唇笑道:“无?妨,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拘礼,小九爱喊什么?便?喊什么?吧,你也一样?。”   “是,多谢三?哥。”七皇子拱手道。   恰在此时,一守卫快步而来,行至太子身侧,低低道了几句。   那守卫的声儿虽低,但七皇子仍是隐隐听见了“六殿下”几个字,他素来与太子走得近,消息自也更灵通些。   他眼珠微转,须臾,似是随意般道:“三?哥,我听说今日你还请了个特别的客人,也不?知是否为?真?。”   太子微微扬唇没有说话。   “特别的客人?”九皇子露出疑惑的神?情,忍不?住好奇地探问,“是谁啊?”   “这般蠢笨,还能有谁。”七皇子无?奈道,“自是墨韵阁那位。”   “他?”九皇子双眉蹙起,顿露出几分?厌嫌,“三?哥请他做什么?,一个残废,也骑不?了马,徒扫我们的兴罢了。”   “小九,莫要这般说!”太子嗓音厉了几分?,但细听之下,便?能发现他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反是尾音上挑,揉着几分?淡淡的欢愉,“不?管怎么?说,小六与我们都是骨肉兄弟,看他回来后?整日闷在殿内,孤也于?心?不?忍,这回出来骑马踏青,便?也派人一并?将他叫来了,这般好的风景,正适宜让他散散心?……”   “三?哥宅心?仁厚,豁达大度,实非我等所能及。”七皇子立即奉承道。   太子勒紧手中缰绳,唇角微勾,“走吧,你们也有许久未见过小六了吧,也该与你们这位六哥好生打个招呼。”   此时,一处湖畔凉亭内。   十?几位贵女隔着围在四?下的纱幔,时不?时侧首望向坐在不?远处另一座凉亭中的男人。   他正端坐饮茶,指节分?明的大掌攥着茶盏,一身天青长衫裹出其?高大却削瘦的身躯,虽面色略有些苍白,然衬着他俊俏的容颜和一双空洞的眼眸,反若易碎的上好白瓷般周身透出几分?脆弱的美,着实令人移不?开眼。   凉亭内,一贵女忍不?住凑近另一明眸善睐,娴静淑雅的女子,“宋二姐姐,这是六殿下吧。虽听闻六殿下回来了,但没想到他今日居然也会来。”   那被唤作“宋二姐姐”的姑娘闻言眼睫微抬,淡淡往那厢瞥了一眼,紧接着就听身侧人惋惜道:“六殿下还是俊美如往昔,只瞧着像是憔悴瘦弱了许多,而且……”   那姑娘看了眼萧煜倚放在石桌旁的拐柱,露出难言的神?情,不?由?得转而看向她口中的“宋二姐姐”,正欲再说什么?,就听一声“太子殿下驾到”,慌忙跟着众人起身施礼。   太子骑马在不?远处停下,往这厢走来时,远远便?见围聚在凉亭中的贵女们望着他那位六皇弟。   有叹息感慨的,亦有惋惜摇头,但更多的是目露惊艳看得目不?转睛。   他双眸眯了眯,不?由?得薄唇微抿,敛了几分?笑意。   听得内侍通禀后?,坐在凉亭内的男人转头看来,在看到他时面上闪过一丝惶恐,旋即拿起身侧的拐柱下了凉亭,因着步子太急,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在阶上,但还是拼命努力稳住了身子。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费力低身冲他施礼之人,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站了片刻,方才伸手去扶,“快起来,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他扯起萧煜,双眼上下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在他那只瘸腿上,蹙眉显出几分?心?疼,“一年多未见,小六你看起来……瘦了,似也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太子的话说得委婉,一旁的九皇子却不?是嘴上会饶人的,“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还瘸个条腿,自是不?一样?了。”   七皇子闻言登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上前,拱手有礼地唤了句“六哥”。   萧煜拄着拐,浅笑着微一颔首。   “孤和小七、小九方才在湖边纵马比试了一番,实是畅快。”太子侧首望向碧水湖畔,眉梢微挑,“六弟可要一道来玩玩?”   萧煜垂首看了眼自己的左腿,眸中闪过几分?黯然,随即躬身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弟腿脚不?便?,只怕败了太子殿下的兴致。”   “无?妨,大不?了你就在一旁看着就好。”   太子的语气虽平和,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   萧煜默了默,到底还是恭顺地道了声“是”。   看着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太子笑了笑,似乎心?情极佳,见他应下,便?兀自折身快步往马厩的方向而去,七皇子和九皇子亦即刻跟上。   这几人脚步极快,没一会儿便?将行动不?便?的萧煜远远甩在了后?头。   九皇子转头瞥了眼身后?拄拐一瘸一拐,试图想追上他们却徒让自己看起来更狼狈的萧煜,冷哼一声,讽笑道:“哼,凭他昔日风头再足,如今还不?是个需要拄拐的废物。”   “小九,你少说两句,那毕竟是我们的六哥。”七皇子在一旁提醒道。   “怎的,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不?是这般想的。”九皇子不?虞道,“从前满京城的人都在道他好,就像父皇唯有这一个出息的儿子一般,但看他如今这样?,实在令人心?下痛快!”   两人说话间,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几人抬首望去,便?见一匹骏马往这厢疾驰而来,在离太子百步开外停了下来。   其?上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行至太子跟前见礼,“十?一见过太子殿下。”   正是十?一皇子萧烁。   太子眉心?微蹙,“十?一,你不?是在屿州办事吗?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有当地知府相帮,事儿都办完了。”说着,他将视线有意无?意地瞥向后?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方才勉力跟上来的萧煜。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撇了撇唇角道:“去见见你六哥吧。”   十?一皇子重重一点头,道了声“多谢太子殿下”,又匆匆同七皇子和九皇子打了招呼后?,便?快步行至萧煜跟前。   “六哥,你回来了?”   看着十?一发亮的双眸,萧煜唇角难得扬起一丝发自真?心?的笑,“一年多未见,你似是长高了些。”   “是啊,我今年都及冠了。”十?一昂了昂脑袋,一脸骄傲道。   当年,嫣贵人因病去世,不?足三?岁的萧煜便?被养到了与母亲同殿的淑嫔,即如今的淑妃膝下。   因与嫣贵人情同姐妹,淑妃对萧煜万般疼爱,视若己出。次年,作为?潜邸旧人,伺候文安帝七八年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的淑妃便?怀上并?生下了一子,即十?一皇子萧烁。   淑妃一人养育两个孩子虽不?是规矩,但因着淑妃本身并?不?受宠,加之当时皇后?曹氏正与深受圣眷的乔贵妃斗得不?可开交,故而没有理会。   直至萧煜十?一岁,乔贵妃病故,皇后?才想起这事,做主将墨韵阁予了萧煜,并?未让哪个妃嫔再继续抚养他。   虽与淑妃和十?一皇子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几年,但萧煜是真?心?实意将淑妃视作亲母,将十?一视作亲兄弟。   太子转头瞥了二人一眼。   他们两人倒是一无?既往地好,只不?过一个如今是个没用的残废,而另一个则是一贯的是天真?愚蠢,不?堪大用,更不?足为?惧。   思至此,太子唇角漾出一丝嘲讽的笑,提步继续往前走。   十?一刻意放缓步子,半搀扶着萧煜,和他一道远远落在了最后?头,待与前头拉开一段距离,他才低声问道:“六哥,你这一路从沥宁过来,可还算平安?没遇着什么?意外之事吧?”   萧煜侧首看了他一眼,“为?何问这话?”   十?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将视线投向走在前头的太子,“没事,就是有些担心?你……”   萧煜亦看向太子萧熠,沉默半晌,低笑道:“无?妨,我命大着呢。”   见他态度这般淡然,十?一忍不?住低头看向萧煜的左腿,嗓音里登时生出几分?哽咽。   “六哥,你这腿……”   “没事。”萧煜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能活着已是万幸,一条腿罢了,残了便?残了吧。”   “可还有的治?”十?一紧接着问。   萧煜摇了摇头,面色平静,似已接受了这个事实,“我问了太医,治好的可能极其?渺茫。”   或是替萧煜觉得可惜,十?一闻言垂首面露苦涩,下一刻,却觉一只大掌在他肩上拍了拍,“走吧,太子殿下在等我们了。”   那厢马厩,太子和七皇子、九皇子已然牵出各自的马,太子转头看向随萧煜一道慢悠悠而来的十?一皇子,笑道:“十?一,既然来了,便?陪你几个哥哥一道玩玩,这碧水湖畔宽阔,在此处纵马最是恣意,不?必像在京城那般束手束脚,这马厩里有上好的马匹,你尽管挑着喜欢的便?是。”   十?一迟疑地看了萧煜一眼,不?敢不?从,拱手应声,“是,太子殿下。”   言罢,便?随一旁的马倌一道去马厩内挑选马匹。   十?一前脚刚走,太子就行至萧煜跟前,和颜悦色道:“小六,我们兄弟几人玩闹,孤也不?好让你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儿,特意命人给你备了一匹,你瞧瞧可还合适。”   说罢,站在后?头的马倌便?拉着缰绳上前,萧煜定睛一看,一瞬间眸色沉了沉。   因那根本不?是一匹马,不?过是一头骡子罢了。   萧煜心?下不?可能不?知太子是想趁机羞辱他,然他并?未动怒,只薄唇微抿,旋即面露难色,冲太子一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好意,可恕臣弟腿脚不?便?,只怕不?能奉陪了。”   “怎的,不?喜欢孤为?你准备的。”太子挑了挑眉,一副理所当然道,“这骡子性情温顺且低矮,正适合于?你,你确定要驳了孤的一番好意?”   萧煜抬眸看去,便?见太子虽唇间噙笑,眸光却是异常寒沉。   与其?说是好意,不?如说是明晃晃的威胁。   九皇子亦在一旁煽风点火:“六哥不?愿意,莫不?是看不?起三?哥准备的这头骡子了,这可是三?哥为?了你特意吩咐人备下的!”   太子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看着萧煜垂着脑袋,一副犹豫不?绝又战战兢兢的样?子,唇间的笑意不?由?得浓了几分?,片刻后?,便?听那厢低身道:“那……臣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放心?,孤都准备好了,特意派了两个人保护你,定能保证你的周全。”   太子说着,往一侧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两个壮硕的侍卫上前,二话不?说便?扶着萧煜上了那匹骡子。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夺去他的拐柱,强行架着他坐了上去。   萧煜身形本就高大,如今坐在那匹低矮的骡子上,多少显出几分?滑稽可笑。   看着萧煜垂着脑袋,满脸难堪,憋屈却又不?得发的模样?,一旁的九皇子强忍着笑意,心?下大快,“六哥,不?得不?说三?哥的眼光真?真?是好,这匹骡子果然适合你。”   太子亦是浅笑着,“小六你不?必着急,你虽左腿不?便?,但毕竟两条腿还算健全,从前也是骑术了得,慢慢跟在我们后?头当是没什么?问题。”   说罢,太子便?折身干净利落地上了马,随着一声“驾”,如闪电般疾驰而去。   七皇子淡淡看了萧煜一眼,不?着一言,亦上马跟在其?后?。   当十?一牵着挑好的马匹过来时,恰好看见萧煜坐在骡上的一幕。   “六哥,你这……”   “十?一,拖沓什么?,还不?快跟上来!”九皇子坐在马上,不?耐烦地转头催促。   十?一站在原地迟疑地看向萧煜,便?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无?碍,你快去吧,莫惹了太子殿下不?喜。”   听得此言,十?一剑眉紧蹙,少顷,冲萧煜点了点头,这才翻身而上,驱马追赶太子等人。   他自然不?知,下一刻,他身后?的萧煜望着他的背影,唇间笑意渐消,一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分?阴鸷锐利,但很快便?消失不?见。面对两侧“保护”他的侍卫,他垂眸低叹一口气,费力地双腿轻夹,驾着身下的骡子往前驶去。   骡子的速度自然比不?上马,很快,太子等人便?绕湖一圈回来,自他身侧而过时,太子只讽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但后?来的九皇子萧煊便?不?是这般态度了,他冲着萧煜吹了个口哨,随即将缰绳一转,朝萧煜而去。   “六哥,你这骑得也太慢了些吧,想来对于?你这般从前纵马驰骋的,定然觉得不?够痛快,不?如就让小九助你一臂之力吧。”   说着,九皇子扬起马鞭,对着那骡子屁股狠狠一抽,那骡子吃痛之下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嘶叫,登时若发了疯一般拼命往前狂奔。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令坐在上头的萧煜似有些措手不?及,他扯住缰绳想稳住身子,可无?奈左腿无?力,反是失去了平衡,很快往一边倾倒去。   那两个所谓保护萧煜的侍卫此时却是无?动于?衷,只装模作样?地追赶了几步便?慢下了步子。   反是驶在最后?的十?一,见状面色大变,立即驱马上前,他行至萧煜身侧,伸手想帮他稳住那匹骡子。   可或是距离太远了些,当他重新试着靠近,再次去拽骡子上的缰绳时已然来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煜从发狂疾驰的骡子上栽下去,重重摔落在泥地上。   “六哥!”   十?一停下马,飞奔至萧煜身侧,试图将他搀扶起来,然萧煜似是有些摔伤,再加上左边那条残腿,一时间竟是怎也站不?起来。   很快,太子和其?余两位皇子亦回返围拢过来,看着萧煜灰头土脸,双手带着些许擦伤,天青的衣衫上满是泥渍的狼狈模样?,太子眉宇间浮上淡淡的欢愉,但转瞬他便?沉下脸,厉声呵斥那两侍卫道:“连六殿下都保护不?好,孤要你们何用,自去领四?十?大板!”   那两人躬身退下后?,太子又转向九皇子,“还有你,小九,怎可同你六哥开这般玩笑,若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还不?快同你六哥道歉。”   “三?哥说得对,小九知错了。”九皇子说着,面向萧煜,“六哥,小九就是同你玩闹,并?非故意的,想来你气量大,定是不?会同小九计较的吧?”   虽是这般道,然九皇子说话时嬉皮笑脸,面上却无?一丝愧意。   萧煜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着周身摔落的疼痛,但还是试图扯起唇角,回之一笑,“怎会呢,我也知你向来玩心?重,定不?是刻意为?之。”   他被几人合力扶起来,抬首看去,却见不?远处的围栏外,站着十?几个贵女。   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儿的。   她们望着这厢,不?,应当说是望着萧煜,神?色各异,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其?中有几人以帕掩唇,秀眉深蹙,看着他的眸光里透出几分?嫌恶。   萧煜面无?表情,甚至于?丝毫不?为?所动,直至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方才剑眉微颦,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太子命人召来马场的大夫给萧煜好生瞧了瞧,除却一些细微的擦伤和瘀伤,倒是没甚大碍。   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太子心?情格外愉悦,见临近正午,也没了继续骑马的心?思,便?由?七皇子邀着去了附近的一座庄子。   七皇子萧灼显然是有所准备,不?但命人提前备下了丰盛的筵席,还有太子喜欢的歌舞美人。   原本七皇子将自己的位置安排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却执意令萧煜坐到他身边来。   他甚至亲自为?萧煜斟了酒,在凑近他时,低声道:“六弟今日在马场见着那位宋二姑娘时,可有什么?感触?孤瞧着,你好似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莫不?是旧情难忘?”   萧煜微怔了一下,眸中旋即流露出几分?落寞,“太子殿下误会了,那宋二姑娘虽从前是臣弟未过门的妻子,但如今已与臣弟毫无?关系。”   “哦?”太子笑了笑,“那宋二姑娘生得国色天香,若是孤想要她,你可会介意?”   太子眼看着萧煜听得这话,举着杯盏的手微颤,在桌案上洒出些许酒液来,虽面色难看,但仍扯唇道:“臣弟怎会介意,殿下身为?储君,将来这天下也会是殿下的,能得您的青眼,是那宋二姑娘的福气……”   太子盯着萧煜的脸看了许久,随即朗声笑起来,看着如今萧煜这副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模样?,心?底只觉万分?满意。   “孤不?过玩笑,小六你怎就当真?了呢。”他在萧煜肩上拍了拍,“你喜欢的女子,皇兄我再喜欢也定不?会抢夺,往后?有机会,孤便?上奏父皇,求他赐婚,可好?”   太子话音刚落,就见萧煜原本灰暗的眸光复又亮了起来,冲起身他一拱手道:“多……多谢太子殿下。”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太子下颌微抬,含笑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旋即低眸睨了萧煜一眼,神?色高傲,若在欣赏一只他方才驯服的猎物。   见太子眉开眼笑,心?情甚好,七皇子瞅准时机,趁势开口,指着最中间那个舞姿婀娜,倾城绝艳的美人道:“三?哥觉得,这舞姬跳得如何?这可是臣弟特意从江南寻来的女子,不?但腰细如柳,身子还软得跟汪水似的……”   太子眸光灼灼地盯着那妖冶勾人的舞姬,拇指缓缓在杯壁上摩挲着,随即淡淡吐出一句,“舞跳得倒是不?错!”   七皇子闻言登时面露惊喜,“三?哥既是喜欢,那一会儿臣弟便?将人送去您府上。三?哥闲暇时,可看看歌舞,好一消案牍之疲累……”   太子没有应声,片刻后?,只看向七皇子,似笑非笑,“小七,你送美人给孤,就不?怕外头诟病孤沉溺美色,荒废政务吗?”   “嗐,三?哥多虑了。”七皇子还未开口,九皇子便?抢先一步道,“三?哥勤政爱民,人尽皆知,何况您那东宫才几个人啊,臣弟可听闻皇兄一夜可连着宠幸三?个美人,就东宫那些女子哪里能满足三?哥您啊,多一个又能如何,还能多添几个皇家子嗣不?是。”   九皇子说着,神?色蓦然暧昧起来,他看着太子,殷殷道:“要说三?哥这本事,可着实令臣弟我钦佩啊!”   “你这嘴,真?是不?知收敛,什么?都敢说,若不?是三?哥胸怀坦荡,不?屑与你计较,这要换作旁人,早已动了怒。”七皇子不?住数落他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何况三?哥是天赋异禀,哪是你这臭小子轻易学得来的!”   听得此言,太子虽未说什么?,也知这两人是在刻意恭维,但这话无?疑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很是受用,他眉梢微挑,少顷,似是无?可奈何地道了一句,“罢了,也是你一番心?情,你愿意送来便?送来吧……”   “是!”七皇子雀跃道,“那臣弟命她好生收拾一番,就给三?哥您送去。”   在一旁始终默默喝着酒没有插话的萧煜,听罢垂首在无?人察觉间暗暗勾了勾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天赋异禀?   可别到最后?反溺死在美人乡里。 第55章 相认   那?日京郊踏青后, 或是一切如太子所愿,其后他像是对萧煜彻底失了兴趣,并未再对他下过什么邀帖, 也未再理会过他。   宫中皆知, 六皇子整日将自己闷在殿中,自己同自己对弈, 偶尔也会有出宫采买的宫人看见他去茶楼喝茶, 一去便是一整日,在?宫门下钥前方才回来。   宫人们私下都说, 六殿下性情?大变,变得这般郁郁寡欢,不爱与人交际, 大抵是因受了太大的?磨难,已是浑噩颓败,心如死?灰,不中用?了。   然他们并不知, 萧煜前往茶楼并非只是喝茶那?般简单。   是日,茶楼三楼雅间。   萧煜平躺在?小榻上,脚边正有一人坐在?圆凳上为他的?左腿施针。   不是旁人,正是先头?在?韦大将军府为萧煜诊治过的?赵大夫赵睦。   他将长针一点点捻进萧煜左腿的?穴位上, 期间忍不住抬起眼皮悄悄看了萧煜一眼。   若不是那?位沥宁的?范县令找上来,他也不会知道?,先前那?个落魄的?流人原身份尊贵,竟会是当今陛下的?亲子。   这位亲自开口要的?人,韦大将军自是不能不给, 他赵睦区区一个流人后裔也决不可能开口说一个“不”字,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这位六皇子殿下来了京城。   但幸得这位出手?还算阔绰, 给了他一大笔钱银,让他除却被唤的?日子以外,可在?京城中恣意潇洒,这一趟京城之行倒也不算太过痛苦。   赵睦施完针,将东西?都悉数收进药箱中,方才低声唤道?:“殿下,草民已施完针了。”   他说话的?语气恭恭敬敬,哪还有从前半点吊儿郎当的?样子。   毕竟他赵睦向来识时务,该低头?时低头?,哪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只有留着这条小命才能继续快活不是。   躺在?小榻上的?萧煜闻声缓缓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眸若一片冰川般死?沉而寒冷。   他坐起来,旋即起身缓步行至圆桌前,令人惊奇的?是,与往日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此时的?萧煜不需拐柱,行走时步态平稳,全然与常人无异。   见得这般,赵睦不禁面露喜色,“殿下这腿比草民想象的?恢复得更?快,想必再针灸两回便能彻底痊愈。”   想起当初萧煜同意“断骨再续”之法时,赵睦反是有些?惴惴不安,毕竟眼前人已不是当初那?个流人,而是皇子殿下。   更?何况此法虽是他们赵家的?独门绝学,但赵睦也只幼时看他祖父为病患治疗过一回,并未有机会亲手?试验过,他心里没底,故而当初才告诉萧煜说此法凶险。   这个凶险指的?不仅是“断骨再续”本身的?风险,还包括他赵睦这个生手?带来的?额外风险。   他也开口想劝,但见这位六皇子殿下格外冷冽的?眸光,只能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但幸得老?天眷顾,最后这断骨再续很?是顺利,不过,赵睦仍是不得不感慨,这位六殿下当真是能忍。   这般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他竟咬牙一声不吭坚持了下来。   依赵睦看人的?经验,能有这般忍受力的?男人,大抵在?为人处世上能比常人更?心狠手?辣。   看到萧煜即将痊愈的?腿,赵睦喜不自胜,想着离自己自由的?日子当是不远了,一时欢喜,脱口道?:“若那?姓苏小娘子知道?殿下的?腿好了,定然十分高兴。”   听得此言,坐在?红漆檀木圆桌前的?萧煜眸色愈发沉寒了几分,连嗓音都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往后别再同我提她……”   见着他这般摄人的?神情?,赵睦咽了咽口水,道?了句“是”,随即拱手?告退,慌不迭退出雅间。   心下虽是奇怪,但这一路上赵睦到底不敢问当初那?个貌美的?小娘子为何没随萧煜一起回京。   要说是这位六皇子嫌弃苏小娘子出身卑微,抛弃了糟糠之妻,独自一人来京城享荣华富贵,赵睦是断断不信的?。   他又不是瞎子,当初又不是没看见这位六殿下与苏小娘子浓情?蜜意的?样子,他看自家小娘子温柔的?眼神,都能将冰化喽,难道?还能有假。   赵睦实在?想不通这两人究竟出了何事?,那?苏小娘子如今又身在?何处,但他可以确信的?是,这位六殿下表面上虽是不许任何人提苏小娘子,但心底仍是对她万分在?意,不然也不会这一路而来,原本眉眼温柔的?人变得这般冷情?冷性,原本壮实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消瘦。   还能为什么,自是为情?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为伊消得人憔悴。   赵睦摇了摇头?,心下感慨万千,但很?快,想到他今日预备去京城最大的?酒楼珍馐阁大快朵颐,他复又心情?大好,提着他的?药箱,轻快着步子下楼去了。   此时的?茶楼雅间内。   赵睦离开后,萧煜一人呆坐在?桌前,视线久久凝视着他眼前的?那?盘桂花糕,薄唇紧抿,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直到传来一阵轻缓小心的?扣门声,他方才回过神,低低道?了句“进来吧”。   门扇被打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那?人一副书生打扮,谨慎地往四下观望了一番,方才小心翼翼地入了厢房。   萧煜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越表现得像做贼一般,越会惹人怀疑。”   那?人抿了抿唇,闻言仍是有些?忐忑不安,他缓步行至萧煜跟前,拱手?施礼,“草民见过六皇子殿下。”   “坐下说吧。”见萧煜瞅了眼身侧的?座椅,那?人应声道?了句“是”,坐定后,暗暗抬眸看向萧煜,仍是忍不住道?,“殿下将草民叫到这般地方来,就?不怕教人察觉吗?”   萧煜看着他这般惴惴的?样子,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越是这般人来人往的?地方越不易惹人生疑,何况谁会浪费时间来监视一个没用?的?废人。”   那?书生垂了垂眼眸,未再多言,少顷,只听那?位六皇子殿下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草民已按殿下所说,以渴求下届春闱及第为由,将那?香药赠予了想巴结太子殿下的?官员。”   这书生不是旁人,正是先前范奕口中那?位受舞弊案牵连,无辜落榜的?同乡李舟樾。   他看着眼前端坐饮茶的?萧煜,视线朝下,往他腿上一瞥,双眉微微蹙了蹙。   虽说他那?同乡好友范奕特意书信于他,告诉他只消他好生配合这位六皇子殿下,定能一雪冤屈,讨回公?道?,可虽是如此,李舟樾心下仍有些?没底,毕竟这位六殿下方才自流放地归来,无权无势还瘸了一条腿,如何能与那?曹国舅及太子抗衡。   若生出一点差池,莫不是会将他们这些?人一道?葬送。   李舟樾薄唇微抿,顿了顿,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真能帮草民吗?”   此言一出,李舟樾便见萧煜抬眉,视线冷冷扫来,“你若不愿信我,现在?便可离开,我绝不会挽留你。”   这沉冷如冰的?声儿顿令李舟樾背脊攀上一阵寒意,他沉默片刻,蓦然站起来躬身冲萧煜拱手?道?:“殿下恕罪,草民不该怀疑殿下,还请殿下出手?,替草民等人,替天下寒门学子讨一个公?道?!”   他如今能倚仗的?只有这位六殿下,他错不该说出方才那?种?话,眼下他们如同坐于一条风雨飘摇的?船上,若不信任掌舵人,只会令状况更?加岌岌可危。   萧煜仍是那?幅清冷的?模样,看不出是否生怒,也看不出是否原谅了李舟樾,他只道?:“过两日,你再托人替我办一件事?。”   “殿下想让草民做什么?”李舟樾问道?。   “你如今寄住的?书院中当还有不少参加下届春闱的?举子吧?你选一些?心思不正之辈,将自己买通官员向太子进贿一事?私下泄露出去,并告诉他们,通过与太子交好的?七皇子殿下,兴许也能令他们得偿所愿。”萧煜抬眼看向李舟樾,定定道?,“同时将那?香药卖给他们,记得让他们将此香的?妙用?好生告知七皇子殿下,对了,还有你先前行贿时未提及的?用?药禁忌!”   李舟樾闻言略有些?懵然,他实在?思忖不出这位六皇子殿下究竟要做什么,可仍是不得不拱手?,道?了句“是”。   这位六殿下给他的?香药名为“尽余欢”,他也不知此物究竟是从何而得,还要他变着法子献给太子。   此药是不折不扣的?媚药,但并非简单的?暖情?之用?,常是那?些?男人为了在?床笫之间足够尽兴而准备的?药。   但使用?此香药时也有一个禁忌,便是与酒同服会催发药性,酒喝得越多,药性就?越强。   虽看出李舟樾似有疑惑,但萧煜并未解释,只缓缓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气定神闲道?:“且耐下性子,很?快便会有好戏看了。”   李舟樾眼看着萧煜盯着手?中杯盏内澄澈的?茶水,露出一丝浅浅的?笑?,不知怎的?,竟觉头?皮发麻,说不出的?渗人。   “若殿下无旁的?吩咐,那?草民便先退下了。”   李舟樾低身告退,然还未出雅间,就?听身后人蓦然出声。   “等等,除却七皇子,还有一人……”   *   二月中旬,若说最重要的?节日便是寒食。   安庆帝近来身子好转了许多,今年寒食,便亲自带着太子和文武百官至皇陵祭祖。   及至归来,夜间又在?御花园中设寒食宫宴宴请众朝臣。   白日皇陵祭祖之事?,如今左腿残疾的?萧煜自是没有资格参加,及至天色将暗,才有辰安殿的?小太监请他去御花园赴寒食宫宴。   萧煜由小成子伺候着换好衣裳,拄拐行至御花园时,一下便吸引来了无数目光。自打他回来,多数时候都呆在?宫中,故而不少朝臣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模样。   那?些?朝臣在?惊诧过后面面相觑,目光各异,虽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昔日光风霁月的?六殿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仍不免心下唏嘘。   萧煜对周遭那?些?善或不善的?打量只作视而不见,面对前来施礼的?朝臣,也只淡笑?着回以颔首,态度多少显得冷漠疏离。   最后,还是十一皇子萧烁远远瞧见萧煜,起身将萧煜扶坐到了他的?身侧。   不多时,安庆帝入席,宫宴正式开始。   因是寒食,不宜动火,御膳房上的?都是前日就?备下的?冷食,安庆帝举起酒盏敬了众臣一杯后,便令众臣随意吃喝,不必拘谨。   萧煜只堪堪用?薄唇触了触杯盏,沾了一些?酒液,并未多喝。   他用?余光瞥向太子的?方向,便见七皇子萧灼和九皇子萧煊正与太子喝得尽兴,且一杯又一杯地敬他。   很?快,萧煜就?见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神色有异,他双颊通红,眉头?紧蹙,甚至额上青筋绷起,似在?拼命隐忍什么。   片刻后,太子便起了身,急急离了席。   坐在?萧煜身侧的?十一也看到了这一幕,疑惑道?:“太子殿下这是要上哪儿去?”   萧煜淡然地夹了一筷子乌饭送入口中,“兴许是内急吧。”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口中的?乌饭,再抬首看去,便见那?厢的?七皇子和九皇子正相视而笑?,笑?意促狭中带着几分嘲讽。   就?像是在?庆祝恶作剧的?得逞。   萧煜唇角亦泛起几不可见的?笑?意,举起酒盏复又抿了一小口。   未被流放前,他偶然得知了太子一个绝不可为人道?的?绝密。那?时,他为帮友人调查一桩案子,曾乔装出入于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谁能想到,他竟会在?那?里撞见了他那?位自诩洁身自好的?三皇兄,他自那?位花魁的?房中出来,面色黑沉难看。   萧煜躲在?一处转角,就?听随即进了房又很?快自房内出来的?一个婢子低笑?着同一个婢子道?。   “别看方才那?位公?子出手?阔绰,风度翩翩的?,敢情?却是个没用?的?,咱们姑娘说那?公?子坚持了没一会儿就?败了阵,他倒黑着脸走了,咱姑娘还觉有些?晦气扫兴呢……”   彼时的?萧煜虽与太子不甚亲近,但念及是手?足,这般不齿的?秘密他始终烂在?心里,未曾与旁人道?过一句。   但直到而今,他才察觉,原来这个秘密原是老?天开眼,特意教他发现的?。   既是如此,怎能不好生利用?一番。   萧煜复又看向坐在?那?厢的?七皇子和九皇子,虽不知,这两人究竟知不知晓太子的?秘密,但他很?清楚,往日里对太子卑躬屈膝,言听计从的?两人,心底却也最痛恨他不过。   毕竟,谁愿意被人像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太子久久未归,文安帝正在?兴头?上倒是并未察觉,反是坐在?文安帝身侧的?皇后,看了眼太子空空的?座椅,凝眉面露不安,转头?对身侧的?宫婢低低耳语了两句。   那?宫婢听罢重重颔首,退了下去。   恰在?此时,正喝得高兴的?文安帝就?听一旁传来一阵琳琅的?笑?声,他循声看去,便见七皇子和九皇子的?生母贤妃正与十一皇子的?生母淑妃聊得乐不可支。   文安帝见状,不由得好奇道?:“贤妃这是和淑妃聊什么呢,这般高兴?”   贤妃闻声看来,“回陛下,淑妃妹妹正与臣妾说,她听闻御花园中近日新进贡了一批奇花,只在?夜间开放,花香怡人,且还能散发淡淡的?蓝光呢,臣妾不信,还在?说她怕不是教人骗了……”   贤妃言语间,一旁的?淑妃不由得抿唇讪讪地埋下脑袋。   “哦?”文安帝剑眉微挑,侧身问站在?身后的?何福庆,“此事?可为真?”   何福庆躬身答:“回陛下,御花园前一阵确实进贡了一批奇花异草,淑妃娘娘说的?夜间才会开的?花确实有,不过那?花不会发光,但的?确是花香浓郁,沁人心脾啊!”   “原来还真有此花!”文安帝登时来了兴致,站起身面向众臣道?,“左右这宴也用?得差不多了,众位爱卿不若随朕一道?去御花园赏花消食如何?”   “是,陛下。”   见席间众臣纷纷站起身随文安帝而去,十一看向始终未动的?萧煜,问道?:“六哥,你不去吗?”   萧煜摇了摇头?,面露苦苦涩,“不了,我这腿脚,只怕也走不快。”   “这怕什么。”十一伸手?扶起萧煜,“还有我在?呢,我扶着六哥您,大不了我们就?走在?最后头?。”   萧煜扯了扯唇角,微一颔首,拿起小成子递过来的?拐柱,慢慢悠悠地同十一一道?跟在?了最后。   这朝臣走在?前边,让皇子走在?后头?断断不是规矩。见那?些?朝臣看见他后犹犹豫豫驻足不敢再前,萧煜只笑?了笑?,道?是自己想看风景故意走慢,让他们不必拘礼,继续往前走便是,那?些?朝臣方才放下心来提步向前。   行在?最前头?的?文安帝由何福庆领着往那?片种?着奇花的?方向而去。   还未到地方,果真远远嗅见一股幽香浮动,文安帝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行了数十步,便见御花园昏黄的?宫灯照耀下,出现了一片蓝色的?花朵,那?花精致小巧,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世上无不有爱美之人,文安帝正欲凑近再看,唇角笑?意却是骤然一僵。   变了面色的?不仅是文安帝,还有他身后的?群臣。   因在?这片绚烂花丛后的?低矮木丹树间,竟清晰地传来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这般暧昧的?声儿,哪里会听不出是在?做什么。   众臣顿时屏息面面相觑,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何福庆瞅了眼文安帝黑沉的?脸,吞了吞唾沫,旋即冲着那?木丹树丛喝道?:“哪个奴才,胆大包天,竟敢在?此处做这般苟且之事?!”   他眼神示意身侧的?几个内侍,内侍们会意,立刻提着灯缓缓向里靠近。   几人拨开那?木丹树丛,果见一片漆黑间,有两个交缠不休的?身影。   这么大的?动静,居然还不知停息,当真是疯了!   内侍小安子忍不住在?心下嘟囔,旋即大着胆子将手?中的?灯凑了过去。   待看清两人的?脸,小安子猛然一惊,整个人呆滞在?了原地。   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了眼,压在?上头?的?男人抬起头?,双眸空洞,似被夺了魂一般,直到透过木丹树丛的?缝隙看见一大波站在?外头?的?人时,他双眸圆睁,方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看了眼身下人,面色陡然变得无比惨白,慌不迭起身,衣衫不整连滚带爬跪至文安帝面前。   “父……父皇,不是这样的?,儿臣是被陷害的?,儿臣是被陷害的?呀父皇!”   四下一片死?寂,文安帝面沉如水,双目紧盯着跪在?他脚下的?太子萧熠,却是抿唇一言不发。   紧接着,那?木丹树丛后的?另一人也被几个内侍拖了出来。   正当众臣想看看,究竟是怎样貌若天仙的?女子竟会让太子犯浑罔顾宫中规矩做出这般令人不齿之事?时,却见那?人浑身战栗,被撕碎的?下裤松松垮垮来不及系好,尚带着些?腌臜的?污渍。   众人定睛一瞧,不由得惊得舌桥不下!   什么女子,那?根本就?是宫中一个无根的?玩意儿!   *   自禹葵至西?南边塞,快的?话,原只需大半个月的?路程,然为着让苏织儿养胎,苏老?夫人特意在?半途的?小镇上逗留了十几日。   虽一开始胎像不稳,但这孩子却是格外顽强,十几日的?汤药吃下去,不但苏织儿小产的?迹象消失了,连脉象都强健了不少。   在?大夫首肯后,一行人才复又踏上了前往西?南边城的?路途。   二月底,快至三月,他们才终于快抵达这个位于西?南边塞名为玉成关的?地方。   苏织儿腹中的?孩子已四月有余,掀开宽松的?衣衫,小腹已能看出微微凸起。   坐在?马车上,一想到很?快便能入玉成关,相对于见到她爹的?喜悦,因着未知,苏织儿反是有些?忧心忡忡。   因着这份忧思,苏织儿这几日夜间睡得并不好,眼瞧着便憔悴下来。   苏老?太太虽发现了她的?异样,但也不好问,这一月多与苏织儿相处下来,她对这个谦逊善良的?孩子是愈发喜欢,也在?心下做了些?打算,预备着到了玉成关再说。   正想着,就?觉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苏峥的?声儿,“母亲,兄长派的?人来了!”   苏老?太太掀帘看去,果见外头?有几个骑在?马上,一副士卒打扮的?人。   为首的?拱手?冲苏老?太太道?:“老?夫人,二爷,将军特命属下几人护送你们进城。”   “好,好……”   苏老?太太望着近在?眼前的?玉成关城门,不由得热泪盈眶。虽这一路上她始终未表现出来,但母子俩分别了整整十六年,如今终于能见到日夜惦念的?长子,哪里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马车在?几个士卒的?带领下缓缓入了城,不足一刻钟,便在?将军府门口停下。   苏老?太太被苏峥搀扶着下了马车,因着太过激动,脚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苏峥见状,蹙眉担忧道?:“母亲,您腿脚不便,不如让儿子背您吧?”   “不,我自己走。”苏老?太太态度坚决地推开了苏峥的?手?,咬牙站起来,“我要自己走!走去见我的?岷儿!”   见老?太太这般倔,苏峥无奈只得牢牢搀扶住她,一步步往府内而去。   他们身后,孙氏亦小心翼翼扶着苏织儿下了车,见她抬首愣愣地望着将军府红底金字的?匾额,还以为她是不想进去,开口劝道?:“母亲眼下急着与大伯相见,一时也没顾上你,左右你也不晓得你那?位远亲住在?城中何处,不如先在?这儿暂住上几日,指不定到时还能托我那?大伯替你寻人呢……”   孙氏自然不知苏织儿想的?根本不是这些?,她只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见到她爹后该如何与他相认。   她勉笑?了一下,冲孙氏点了点头?,亦提步往府内而去。   苏老?太太的?步子极快,一双手?亦在?止不住地颤抖,前头?的?府内家仆将他们往将军府正厅的?方向领去。   可还未抵达,远远便见一着玄色长衫,身形高挺的?男子站在?厅外,眺望着这厢。   在?见到那?人的?一刻,苏老?太太倏然停下了脚步,旋即周身颤动,自喉间溢出哭声来。   那?人亦是身形一僵,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旋即疾步地便这厢而来,及至苏老?太太跟前,双膝跪地,颤声唤了句“母亲”。   “岷儿,是你吗?”苏老?太太双手?颤巍巍地抚上苏岷的?脸,已然泪流满面,“你怎的?变成这样了?”   因着身怀有孕同孙氏行在?后头?的?苏织儿乍一瞧见苏岷的?脸,亦是惊得捂住了唇。   这便是她爹吗?   可他的?脸,怎会变成了这个模样。   半张脸似被火烧灼过,扭曲不成样子,另外半张脸上甚至还有两道?极长极深的?刀疤。   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见此一幕,苏织儿的?眼泪霎时忍不住落得下来。   她不知她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那?厢,苏老?太太抱着苏岷狠狠哭了一遭,直到一旁的?苏峥提醒苏老?太太的?腿不可久站,苏峥方才站起身,蹙眉询问道?:“母亲的?腿怎么了?”   苏峥叹了口气,“还能怎的?,禹葵那?地方干旱,只能去山间接水,有一次,母亲不意从山上滚落下来,虽保住了性命,但因着那?地寻不到好的?大夫,这腿便一直不大好。”   “都过去了,如今我们一家团聚,说这些?做什么。”苏老?太太拉着苏岷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儿啊,一会儿同母亲好好说说,这么多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当年怎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嗯。”苏岷红着眼眶道?,“这些?年,是孩儿不孝,日后,孩儿定会寻来大徵最好的?大夫治好母亲的?腿疾。”   苏老?太太欣慰地点了点头?,由苏岷扶着入了正厅坐下。   待心情?平复了些?,苏老?太太这才想起什么,抬手?招来孙氏,同苏岷介绍道?:“想来你还是头?一回见,这是你弟弟在?禹葵娶的?媳妇。”   “见过大伯。”孙氏冲苏岷福了福身。   “弟妹不必多礼。”苏岷伸手?虚虚扶了扶,惭愧道?,“这些?年我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多亏你和阿峥照顾母亲了。”   “大哥同我们客气什么。”苏峥道?,“这都是应该的?。”   苏老?太太看着这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样子,又忍不住落了几滴眼泪,她用?帕子擦拭了一番,余光瞥见默默站在?角落里的?苏织儿,抬手?朝苏织儿招了招。   此时的?苏织儿心若擂鼓,瞧见苏老?太太示意她过去,她紧张地咬了咬唇,方才提步往苏老?太太身边而去。   苏老?太太拉住苏织儿的?手?,对着苏岷道?:“差点忘了同你说这个孩子,我们刚出禹葵不久就?遇了贼,可多亏这孩子救了我呢。这一路她始终和我们在?一块儿,也是来这儿寻亲的?,我瞧着这孩子与我分外投缘,就?想问问你,若你同意,我想收这个孩子做我的?干孙女,可好?”   干孙女?   苏织儿怔忪了一下,抬眸看去,便见面前的?苏岷正愣愣地盯着自己。   她朱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听对面人已然启唇,颤声唤了一句。   “郦娘!”   苏织儿双眸微张,听得这一声呼唤,看着苏岷望着她时微微颤动的?眸光,一路而来的?担忧烦恼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还记得,他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阿娘。   苏织儿正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顾郦娘,却见下一刻,苏岷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你是……织儿?”   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一股酸涩感骤然涌上鼻尖,苏织儿半张着嘴哽咽着,许久,才自喉间挤出一个期盼了十六年才终得喊出的?称谓。   “爹……” 第56章 事发   听得这一声“爹”, 站在一旁的苏老太太几人不由得大吃一惊,然几人还未缓过神,就见苏岷上前?急急问?道。   “织儿, 郦娘呢, 郦娘在哪儿,可也随你一道来了?”   苏织儿看着苏岷因期盼而发亮的眼眸, 骤然心下一疼, 随即不忍地避开视线,片刻后, 方才声若蚊呐道:“我娘她……我娘她……在我六岁时,就已经没了……”   “没了……”   苏岷一时间怔忪在原地,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派人去?禹葵接苏老太太几人时, 苏岷自?也没忘了他朝思暮想的妻女,也不知?是否因去?沥宁的路比禹葵更远,他派去?接苏织儿母女的人至今还未回返,甚至连封书信也无。   这两个月, 他在将军府日日期盼着,便是想着能与亲人团聚。   今日迎来了苏老太太几人,他适才还在想,待顾郦娘带着他们?的孩子亦来到此处, 便真真是一家团聚了。   苏岷想过千万种团聚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顾郦娘已不在人世。   苏老太太的视线在苏岷和苏织儿间不断来回,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岷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岷侧首看向茫然的苏老太太,微敛下面上悲意, 解释道:“母亲或是不知?道,儿被流放至沥宁的那段日子里, 曾娶妻顾氏,生下了一个孩子,便是织儿……”   苏老太太闻言不禁睁大了双眸,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织儿。她张开嘴,双唇微微颤动着,眼?泪蓦然止不住地从眼?眶中跌落而下。   苏织儿望着苏老太太,亦是情难自?制,哭得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出?声唤了一句“祖母”。   这声“祖母”终是令苏老太太绷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连连点?头上前?一把将苏织儿揽进怀里,“唉,唉,织儿,是祖母太傻了,这一路竟是看不出?来,原来你就是祖母嫡亲的孙女……”   怪不得打见到苏织儿的第一面,她便分外喜欢她,觉得这孩子合自?己的眼?缘,不自?觉想对她好,甚至后来还想认她做自?己的干孙女。   原来苏织儿根本就是她嫡亲的孙女,是她岷儿的孩子。   血浓于水,果然冥冥中血脉亲情是有所?感应的。   “不是祖母的错,是我,其实织儿很早便已知?晓了此事,但织儿胆小,不敢轻易告诉您,就怕您觉得我是骗子,不愿认我……”   当初在韦府听韦大将军讲了关于她爹的事后,苏织儿便知?她祖母大抵并不知?晓她和她娘的存在,因着她爹当初自?沥宁寄出?去?的信几乎全为人所?截。   也因着担忧此事,苏织儿才一直不敢贸然与苏老太太及苏峥相认。   苏织儿猜得并没有错,苏老太太的确对顾郦娘和她的存在一无所?知?,当初苏岷被召回京,因着西?南边塞战事紧急,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入城,只在城外受了领兵挂帅的圣旨,就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几个月后就在驽筝一战后消失无踪,且这一消失便是整整十六年。   直至今日,苏老太太和苏峥几人才真正?得知?苏岷在沥宁娶妻生子一事。   “傻孩子,我怎会不信呢。”苏老太太摸着苏织儿的脑袋,“其实只消你告诉我,我定是会信你的。”   血脉骗不了人,是不是真的苏老太太难道还能看不出?来嘛。   孙氏见得这一幕,亦不□□泪动容,谁能想到苏织儿口中要寻的亲人其实就是她这大伯呢。   她自?也是很喜欢苏织儿的,来的路上苏老太太私下同她说起舍不得织儿这孩子,想要认干亲的事,她也是再支持不过。   如今好了,什么?干亲呀,这分明是嫡亲的,再亲不过。   见这对祖孙抱着哭个不休,孙氏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忙上前?劝道:“好了,娘,莫要再哭了,这是喜事,哭什么?呢,何况织儿还怀着孩子,这般哭下去?,怕不是要动了胎气……”   被这般一提醒,苏老太太忙不迭松开苏织儿,一边伸手擦去?她面上的眼?泪,一边抚着她的背脊试图平复她激动的情绪。   “你叔母说的是,是祖母一时高兴疏忽了,莫要哭了,仔细腹中的孩子……”   若非她们?提起,苏岷尚未察觉,他将视线落在苏织儿的小腹上,不由得剑眉微蹙。   玉成关几乎处在大徵最?南边,终年湿热不见雪,故而苏织儿的衣裳着的也少?,仔细瞧,便能看出?她颇显孕相的小腹。   “织儿,你这肚子……”苏岷蹙眉神色凝重,“你……嫁人了?”   苏织儿朱唇微张,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她是嫁人了,但也可以说与那人被迫和离了。   她与她爹分开了十六年之?久,发生了太多事,她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苏老太太察觉到苏织儿的无措,忙道:“织儿身怀有孕,这一路过来,想必是疲惫不堪,让她先去?好生休息休息,有什么?事儿之?后慢慢再说也来得及。”   苏岷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他确实有很多事想问?,也确实有太多事想说。   关于他这些年的经历,关于苏织儿,还有顾郦娘……   苏岷微垂下眼?眸,神色黯然地低低“嗯”了一声。   *   自?寒食宫宴出?了那桩丑事后,太子萧熠被文安帝禁足东宫,已达半月之?久。   期间,文安帝怀疑当日之?事有异,也曾命人好生调查过,但很快,不知?是何人同文安帝提及太子私下服用?香药一事。   文安帝听闻后派人大肆搜查东宫,果然发现了那些荒唐腌臜的香药,不禁龙颜大怒,厉斥太子裘马声色,沉湎淫逸,将原仅一月的禁足加至两月。   至于御花园一事,那与太子“苟且”的小太监在刑部的严刑拷打之?下,仍始终喊冤,只道自?己并未受人指使,而是偶然路过御花园时被神志混乱的太子强行拉入了木丹树丛后。   因久久查不到太子被构陷的证据,此事最?终便以太子长期服药过量,反被药性反噬,自?食其果草草定性。   虽文安帝只禁足太子,丝毫未提及废储之?事,然朝堂间甚至市井间已悄悄开始流传太子快被废黜之?事。   更有甚者,竟已开始猜测,太子被废黜后,剩下的皇子里谁最?有可能被立为下一任储君。   但不管他们?如何猜测,立储之?事都注定与萧煜无关,兴许朝臣百姓在提及他这位六殿下时,尚会忍不住扼腕叹息,可谁让他瘸了一条腿。   毕竟文安帝膝下其余几位皇子再不济,也断没有让一个瘸子来当皇帝的道理?。   近日发生的一切太过纷繁,尤其是太子一事,着实令刑部尚书宋颐头疼不已,幸得最?后也算得了个令皇帝满意的结果。   太子之?事了结后,适逢休沐,宋颐久违地去?了常光顾的棋楼,他平素并无太多嗜好,与人对弈便是其中之?一。   今日棋楼内人满为患,因是常客,棋楼掌柜显然是认得宋颐的,忙招呼人奉上茶水点?心。   “不知?掌柜的,今日可有适宜与我对弈的棋手?”   宋颐下棋素来如此,从不刻意冲着某个人来,常是到了此处,寻着与他棋艺相当的,或是棋艺在他之?上的,好生切磋一番。   棋楼掌柜闻言面露难色,少?顷,抬首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不瞒大人,倒是有一位,那人棋艺高超,定能同大人您酣畅淋漓地来一局,且那人您定也认识,只不过那位这阵子虽日日来此,却并不与人对弈,不是默默观棋,就是自?己同自?己下,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同大人您……”   他认识?   “哦?是何人啊?”宋颐好奇地问?道。   棋楼掌柜嗫嚅半晌,却是欲言又止,末了,只无奈道:“大人若是感兴趣,还是自?己上楼瞧瞧吧,那位就坐在面北靠窗的角落里。”   见掌柜的这般神神秘秘,宋颐是不好奇也不行了。   他思忖片刻,便依掌柜所?言上了二楼,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骤然一惊。   宋颐愣了片刻,见那厢并未发现自?己,埋下头正?欲悄然离开,却听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幽幽响起,“真巧,宋大人也来下棋吗?”   听得此言,宋颐眉心微颦,心下暗暗喊糟,但不得不转过身去?,快步行至那人面前?,拱手道:“微臣见过六皇子殿下。”   萧煜眼?皮微抬,淡淡扫他一眼?,旋即看向手底下的棋盘,“听闻宋大人棋艺不俗,我一人闲来无趣,宋大人不若陪我下上一局。”   宋颐闻言迟疑着看了萧煜一眼?,面对这位六殿下,宋颐的心绪很复杂,毕竟这位当年若是不出?事,指不定如今便已娶了他那位至今仍待字闺中的二女儿。   但无论?如何,萧煜毕竟是皇子,他说的话宋颐自?是不敢不从,只得恭敬道了声“微臣遵命”,旋即掀袍缓缓在萧煜对面坐下。   萧煜已然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示意宋颐猜先,最?后宋颐持白子先行。   两人静默不言,就这般下了十数手后,宋颐正?捏着棋子沉思间,却听对面之?人蓦然开口,“近日,为调查太子殿下一事,想来宋大人也辛苦了。”   宋颐不知?萧煜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只扯唇笑了笑,“殿下玩笑了,这不过是微臣的本分,又何来辛苦一说。”   萧煜闻言眉梢微挑,“也是,太子此事也不过一桩小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他说此话时语气格外轻松,宋颐不禁有些意外,因着御花园一事,朝堂中关于废黜太子的流言已然传得沸沸扬扬,煞有其事,缘何从这位六殿下口中说出?,却像太子闯的这祸根本不值一提一般。   宋颐默了默,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未曾听说过那些坊间的流言吗?”   萧煜不假思索地落下一子,抬眸看了宋颐一眼?,像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宋大人都说是流言,怎会可信。何况父皇一向器重太子,御花园一事不过太子一时犯浑,无伤大雅,只消时日一长,众人便也会跟着忘了,难道不是吗?”   宋颐垂眸若有所?思。   此话并非没有道理?,若陛下真有废太子之?意,根本不会只是将太子禁足东宫这般简单,如今废太子的言论?不过只是外间人的说辞,并不代表文安帝的心思。   “除非……”   正?当他思索间,却听萧煜又道:“除非太子真做出?些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之?事,才有可能撼动他如今的位置……”   见他目光如炬,一双漆黑深邃的紧盯着自?己,不知?怎的,宋颐一瞬间竟觉得脊背发凉,但紧接着,又听这位六殿下浅笑看向他道:“但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他向来是清风峻节,材茂行絜,怎可能做出?那些大逆不道之?事,你说是不是,宋大人?”   宋颐强扯出?一丝笑,“殿下说的是……”   “所?以说,流言不可轻信,作为臣子,忠贞不渝,一心为君才是我们?该走的路。”萧煜在棋盘上扫了一眼?,又快速落了一子,见宋颐拿起棋子,凝眉思索时,复又开口,“对了,太子殿下一事,宋大人不曾查查那香药究竟从何而来?指不定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将此邪物奉予太子也不一定,若真是如此,需得还太子一个清白啊……”   这话不由得让宋颐怔愣了一下,太子这桩案子调查得急,他确实未想过从此处入手,他匆匆放落棋子,拱手道:“多谢殿下提醒,待微臣回去?,定会好生调查此事。”   “嗯。”萧煜点?了点?头,将手中黑子落在棋盘的左上角,旋即唇角微扬,看向宋颐道,“宋大人输了……”   宋颐看向整个棋局,双眸微张,恰如萧煜所?说,他所?持的白子已然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难以挽留的绝境。   “看来是我这混乱宋大人思绪的小计得逞,才侥幸赢了宋大人一局啊……”   自?己棋艺与萧煜相比如何,宋颐心知?肚明,知?晓这不过是萧煜的客气话。   “殿下过谦了,殿下棋艺精湛谁人不知?,能与殿下对弈,是微臣之?幸。”   萧煜回以一笑,“这一局我很是尽兴,今日多谢宋大人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宫了。”   见萧煜起身,宋颐亦站起来,躬身施礼,“微臣恭送殿下……”   他眼?看着萧煜拿起倚在窗边的拐柱,一瘸一拐地下楼去?,亦不免有些感慨。   外间说得不错,这位六殿下丰神俊朗,出?类拔萃,若是左腿完好无损,在太子被废黜后,定然能与其他皇子一争储君之?位。   只可惜,他虽蒙圣恩回到了京城,但毕竟当初巫蛊的罪名未清,且身有残疾,注定与那高位无缘。   宋颐薄唇紧抿,自?然同旁人一样觉得有些可惜,但正?如萧煜方才所?说,文安帝并不一定会废了太子,故而再立储君尚且是无影的事儿。   还是先依那位六殿下所?说,去?查一查太子手中那些香药的来源。   宋颐再没了下棋的心思,萧煜走后不久,他也下楼准备离开,府中家仆将马车赶到了门前?,宋颐正?欲上车,却听对街的巷子里有几个垂髫小儿正?一边拉着手玩闹,一边反复哼唱着童谣。   他本只是顺耳一听,不曾想待听清童谣内容后,却顿时大惊失色。   “   贵子何须愁攀蟾   自?有蓬门做嫁衣   无需寒窗十年苦   千金散去?得功名   ……”   这童谣通俗易懂,小儿哼唱或只是无心,可宋颐却不可能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在影射科举舞弊,道世家贵子及第另有猫腻。   此事非同小可。   宋颐停下了上车的步子,转而向对街那群孩童而去?,低声问?他们?此童谣是谁教给他们?的。   几个垂髫小儿只是摇头,道是从旁的玩伴那厢学来的,不少?人都会唱,说罢,便跑开了。   宋颐望着这些孩子的背影,神色凝重,一时间心底隐隐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分明晴空万里,可他总觉得头顶似有乌云笼罩,山雨欲来。   宋颐的感觉并没有错。   翌日,不待宋颐去?调查太子宫中香药的来处,一封密信已然被送至刑部,直指礼部员外郎孙奉向太子献礼,左右科举一事。   为了验证真假,宋颐命人调查这位孙员外郎,才发现此人竟在太子事发不久突然暴毙而亡。   如此蹊跷之?事,不得不令人心生怀疑,但宋颐还未细查,便有一个叫李舟樾的举子携长篇血书跪于刑部衙门前?鸣冤告状,自?言一年前?春闱,他的考卷被与户部崔侍郎之?子互换,致使他科举落榜,他为寻求真相,故意讨好礼部员外郎孙奉,得知?此事幕后竟是当今太子和曹国舅,且言此事非他一人遭际,不少?同他一样的寒门亦被无辜卷入这场科举舞弊。   纵然李舟樾在刑部衙门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但却空口无凭,手中并无证据,他状告太子和曹国舅的罪名不小,此事非同寻常,宋颐不敢擅自?做主,只得将人先关押至刑部大牢。   本打算第二日进宫面圣,不曾想李舟樾此举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科举舞弊一事因此愈演愈烈。   次日天未亮,便有数十澄舟书院的学子跪于刑部衙门外,联名上书恳求陛下彻查此事。   澄舟书院多是寒门学子,童谣方才传播开时,他们?尚且半信半疑,直到得知?李舟樾一事,不由得满腔怒火,愤愤难平,除此之?外,更不免念及自?身,若此事不解决,将来他们?定也可能成为下一个替世家贵子做嫁衣的李舟樾,或是已然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变成了另一个李舟樾。   他们?这番举止顿时引来了不少?围观的百姓,有下属同宋颐提议,干脆将这些学子以聚众闹事的罪名悉数押入大牢,还是不要因此轻易得罪曹国舅和太子等人,宋颐并未同意。   事情闹得这般大,若此时镇压这些学子,定会引发民怒,觉得官府是做贼心虚。   且他宋颐堂堂正?正?为官,这些学子的诉求亦是合情合理?,为何要俱他曹国舅和太子。   宋颐深思熟虑之?下,干脆直面这些学子,亲自?安抚劝慰,许下承诺,并收下他们?的联名书信,带着这书信与昨日李舟樾的血书一块儿进宫面圣。   得知?原委的文安帝大怒,当即命宋颐彻查此事。   这桩科举舞弊,虽证据不足,但因李舟樾血书中毫不避讳地指出?舞弊之?人,故而那位户部崔侍郎的公子崔文铖首当其冲。   想要验证他是否真的舞弊再简单不过,文安帝亲自?将他召到殿前?,命他将在会试上答的文章再原原本本地复写一遍。   这位油头大耳,正?惬意地领着闲职,整日游手好闲的崔公子绝想不到自?己会被突然提至天子跟前?。   他脑袋空空,那文章根本不是他所?写,就连后头殿试的文章,也是提前?得知?了考题,请人拟写后费力背下来的。   坐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在天子颇具威严的目光和两侧宫廷禁卫的监视下,崔文铖大汗淋漓,一双写字的手抖个不停,墨点?和汗水一道不断地滴落在白纸之?上晕开,最?后,这位彼时嚣张不已的崔公子吓得便溺失禁,瘫倒在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痛哭着将什么?都招了。   文安帝面色沉冷难看,听着崔文铖一句句道出?真相,眉宇间的失望越来越浓重。   很快,曹国舅和礼部一众有所?牵扯的官员悉数被下了大狱。   或是看到曹国舅失势,那些曾深受其害的官员和百姓没了畏惧,此后,指控曹国舅和太子过往恶行的诉状和证据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短短二十日,朝堂动荡,连带整个皇宫都变得阴沉笼罩,气氛沉闷不堪。   此时的墨韵阁内。   小成子将一壶清茶搁至萧煜手边,看着自?家主子手持书卷翻看着,气定神闲仿佛游离于诸事之?外,忍不住道:“殿下,听闻今日一早,陛下已将皇后娘娘禁足于凤鸾殿,甚至将管理?后宫之?职交予了贤妃娘娘,奴才觉得,太子殿下这回,恐是……”   恐是再无翻身的可能。   小成子深深看了萧煜一眼?,迟疑片刻,试探着道:“殿下,眼?下太子失势,过往所?为也悉数浮出?水面,殿下可要趁机做些什么?,或也能平您当年之?冤……”   榻上人并未答他,小成子抬眸看去?,便见萧煜正?侧首看向窗外,一枝桃花不知?何时探进窗来,微颤的花枝将花瓣抖落在了榻桌之?上。   见萧煜凝神久久地看着,小成子低身问?道:“这桃花开得倒是正?好,殿下若是喜欢,不若奴才去?折几支放在殿中。”   “不必。”萧煜拈起榻桌上的娇艳欲滴的桃花,少?顷,指腹微压,却是无情地碾碎,他眸色冰凉,凝视着手上残余的花汁,不知?在思忖什么?,“漂亮的东西?最?易迷人心智,还是离远些的好……” 第57章 期许   那桩科举舞弊案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曹国舅曹赋荣多年受贿, 与大理寺勾结,暗中造就了不少冤假错案。   整整两月,不少大理寺官员下狱, 无数旧案开始翻案重审, 其中就包括了萧煜当年那桩震惊朝野的巫蛊案。   刑部尚书宋颐亲审此案,调出当时案卷, 传唤人证, 才发现此?案疑点重重,不但那些所谓的证据根本站不住脚, 甚至在堂上?作证,言亲眼看见六皇子在墨韵阁施行巫蛊的宫人在严刑威吓下也不得不说了实话。   原她当初不过为太子派来的下属所逼,才不得不做了伪证,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此?事在朝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当年萧煜出事后为求自保而视而不见,甚至于落井下石的那帮人,而今却?都跟墙头随风吹动飘舞的草一般一窝蜂地, 义正辞严地对太子这般卑鄙行?径予以?厉斥。   及至四月末,曹赋荣因?诸般恶行?,人神共愤被当街问斩,府中男丁悉数充军流放, 女眷流落教坊司。   其后,太子萧熠被废黜,但文?安帝仍念及骨肉亲情,仅予其包庇母舅作恶的罪名,下旨封萧熠为岐王, 贬至绀北封地,永不得进京。   圣旨下达后, 五月初,几辆素朴的马车在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宫门?。   及至天?色昏沉,才在离京城几十里的一个?驿站停下。马车上?下来几个?眼圈发红,哭哭啼啼的女子,行?在最前头的男人听得这哭声,不由得双眉竖起,提声怒斥道:“哭什么哭,当我死了吗?”   那几个?女子被吓得噤了声,顿时垂下脑袋,大气也不敢出,眼看着男人进了驿站,反手“砰”地闭上?了房门?。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岐王萧熠面色黑沉地在屋内坐下,似是想压制心?底怒意,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凉水仰头便喝个?干净。   他绝想不到,不过短短几月,他这个?昔日备受文?安帝宠爱的大澂储君竟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他右手握紧成拳,似是不甘心?一般,狠狠砸在圆桌之上?,发出一声重响。   正当萧熠因?愤恨难平而怒不可遏之际,却?听屋内陡然响起一阵笑声。萧熠惊了惊,循声看去,便见昏暗处,内间靠窗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一人。   萧熠双眸微眯,定睛看去,蹙眉道:“是你?”   他不禁冷笑一声,“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   坐在那厢的不是旁人,正是他那先头被诬陷巫蛊,惨遭流放,还瘸了一条腿的六皇弟萧煜。   此?时的萧煜薄唇微抿,笑意清浅,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哪还有半分当初在京郊马场对他唯命是从,低眉顺耳的模样,“是啊,当初害我的人如今沦落至此?,我若不来亲眼瞧瞧,岂不可惜了?”   听得此?言,萧熠的眼神骤然冷下去,掺杂着几分欲将其焚烧殆尽的怨毒,“我变成如今这般,是你害的?御花园之事,是你所为!”   萧煜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   能?猜到是他所为,他到底还不算太蠢,可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三皇兄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才从沥宁回?来的废人,哪有本事在宫宴上?堂而皇之给你下药,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太监。难道不是三皇兄平日结怨太多,才会有那么多人趁着宫宴急着对你下手吗?”   他萧煜至多不过是在背后推波助澜,只不过他没想到萧熠这些年作恶太多,最终自食其果,才让他在寒食宫宴上?看了这么一出精彩的好戏。   看着萧煜讥讽的眼神,萧熠只觉万分刺眼,他乃中宫嫡出,何时轮到这个?贵人所生的贱种来嘲笑他。   萧熠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少顷,或是自觉这般容易被激显得太不体?面,平复了些许心?绪,勾唇笑了笑,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小六,你太小看我了,你觉得我真就这样完了吗?你施行?巫蛊都能?自流放地回?来,我如今这般,仍多的是翻身的机会。父亲太疼爱我了,不然这么多罪名加身,他不会仍对我留了情面,待过几年此?事平息,定还会允我回?京,继续做我的太子。”   言至此?,他用一双锐利地眼眸紧盯着萧煜,咬牙切齿道:“小六,莫要得意得太早,我迟早会回?来的,到时我定教你后悔难当,生不如死!”   看着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使落得这般境地,仍是一副稳操胜券,自信不疑的样子,萧煜沉默片刻,未再多说,只看向圆桌上?的那个?茶壶,转而道:“三皇兄可能?不知,我这人睚眦必报,向来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才那水喝下去,三皇兄就没觉出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萧熠闻言亦看了那茶壶一眼,面色惨白,惊恐万状,“你……你给我下了什么?小六,你敢杀我!”   “三皇兄误会了。”萧煜仍是含笑风轻云淡的样子,“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比起活着受折磨,死反是最痛快的事。倒也没什么,我不过是将三皇兄从前下在我身上?的毒奉还给你罢了。我这几年承受过的滋味,三皇兄不如也亲身尝尝,然后就像你从前期盼我变成的那样,一点一点丧失理智,变成一个?疯子吧。”   萧熠眼看着端坐那厢的人表面笑意温润,可这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他那若长夜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渗人的寒芒,教人脊背生凉,不寒而栗。   “你骗我,你骗不了我!” 萧熠摇着脑袋,似是想揭穿萧煜用来恐吓他的谎言,也像是在提醒自己,“这药根本不会使人变疯,我当初压根就是上?了当,那人说,只消一年,吃了药的人就会彻底失去理智,且此?药没有解药,可你如今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神志清明?地同我说话吗!”   当初在京郊马场见到萧煜时,他也很奇怪,为何他仍安然无恙,似乎并未成为一个?疯子,但后来他便想通了,大抵是他教那卖药之人给骗了。   但如今,这贱种居然还想反过来骗他,真当他傻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是吗?”萧煜剑眉挑眉,“三皇兄怎可如此?武断,指不定我只是个?例呢,谁也不能?保证除我以?外的人吃了不会变疯。更何况我在杯盏中下的毒剂量可不小,指不定不消一年,我便会听到处在绀北封地的岐王因?难以?忍受自己如今落魄的处境而发疯的传闻呢……”   “你!”萧熠再也无法忍耐,一怒之下猛然扑上?前欲对萧煜动手。   然他的手还未触及他这位六皇弟分毫,就惊愕地发现他毫无阻碍地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旋即快他一步,反扼住他的脖颈,将他一把提至半空。   萧熠拼命挣扎着,因?着不能?呼吸整张脸很快便涨得通红,他低眸看向萧煜稳稳站立的双腿,方才如梦苏醒,“你的腿……原来你是装的,你一直都是装的!”   “是呀,若是不装得像一些,如何能?骗得过你呢。”萧煜一把将萧熠甩至桌边,旋即低身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昔日我并无丝毫夺位的念头,但如今不同了,三皇兄既得这么怕我抢走,那我定是得让你亲眼看着我夺走你想要的东西?,才足以?解恨,不是吗?”   萧熠捂着脖颈,抬眼看向蹲在他身前之人,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因?着这个?凡事压他一头,令他无比妒恨的弟弟而感受到了恐惧。   萧熠看着萧煜略微猩红的眼眸,一双手止不住地开始发颤,那药没令他这个?六皇弟失去神志,却?并不代表没让他发疯。   他如今这般,就像个?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手,尽情欣赏着猎物在濒死前痛苦挣扎的模样,以?此?来获取快感和欢愉。   他分明?疯了,已然彻彻底底地被逼疯了!   纵然心?底恐惧万分,但萧熠的自尊不允许他在萧煜面前露出败势,他强撑着坐直身子,旋即看向萧煜冷哼道:“小六,你以?为没了我,你就能?顺利得到你想要的吗?别痴心?妄想了,这宫中岂是只有我想对付你,实话告诉你,当年巫蛊一案,是有人暗中给我递信,告诉我你殿中藏有巫蛊的证据,我这才能?轻易将你拿下。”   言至此?,他忍不住笑起来,似在嘲笑萧煜的天?真,“住在那座皇宫里的人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无情与可怕,你觉得你孤身一人真能?斗得过他们吗?”   萧煜微敛起笑意,久久凝望着眼前的男人,须臾,复又?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多谢三皇兄提醒,这便不劳三皇兄担心?了。”   他折身往窗边而去,然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转头道:“对了,忘了告诉三皇兄,你或是不知你先前吃的香药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尽余欢’,虽那药药效极佳,一时能?令男人尽兴,但时日一长,亦会使人神志紊乱,且……”   萧煜顿了顿,垂眸往萧熠某处看了一眼,唇间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且再无欢愉的可能?,三皇兄,你说,若父皇知晓此?事,还可能?让你再回?到京城吗?”   他眼见萧熠逐渐睁大了双眸,露出崩溃而又?难以?置信的神情,轻扯了扯唇角,旋即利落地爬出窗子,一跃而下。   听着身后传来的嘶吼和瓶盏碎裂的声响,萧煜面上?的笑意逐渐消散,眸光越发凌厉摄人,沉冷如冰。   *   玉成关,将军府。   用完晚食,苏织儿在苏老太太院中陪着说了会儿话,便被苏老太太回?绝,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苏织儿由贴身婢子凝香扶着站起来,冲苏老太太福了福身,方才往院外而去。   踏出门?槛时,苏织儿忍不住垂首,朱唇微扬,温柔地抚了抚自己已然十分明?显的小腹。   她腹中的孩子已七月有余,这几回?请了大夫来探脉,脉象都很平稳。要说,也是苏老太太养得好,吩咐厨房炖了不少滋补的汤水给她喝,或是因?着先前小产,原她这肚子还比旁的同月份的妇人小上?不少,但三个?月养下来,已然看起来差得不多。   穿过将军府花园,路过一处小院时,苏织儿恰见苏岷的贴身小厮李吉提步踏进去,忍不住上?前喊住他,问道:“我爹可是在里头?”   这小院并非闲置的空院,打从她口中听闻顾郦娘去世之事后,苏岷便令人打了副牌位在此?供奉。   “将军在里头呢。”李吉恭恭敬敬地答,他说着往院内看了一眼,旋即无奈低叹了口气,复又?看向苏织儿。   “姑娘,将军他……将军嘴上?虽是不说,但自打收到派去沥宁的人送来的信,就一直这般,忙了一日回?府,便将自己关在屋内,默默坐上?两个?时辰。他心?里定是苦闷得厉害,我们这些下人也不好劝,还是姑娘您多安慰安慰吧……”   苏织儿闻言,眼睫微垂,面上?显出几分怅惘。   她知道苏岷为何如此?,是因?着她娘,她娘亲的死讯于她爹而言打击太大,犹如晴天?霹雳,虽他平日神色端肃沉稳,并未显露悲意,但苏织儿明?白,他心?底丧妻的苦痛比谁都要浓重。   “好,我知道了。”苏织儿转头看向站在后头的两个?小婢子,“凝香,凝玉,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我很快便出来。”   “是,姑娘。”   苏织儿轻扶着腰缓步入内,穿过堂屋和内院,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主?屋的门?。   屋外已逐渐暗了下来,而屋内因?燃着数不清的长明?灯,却?是亮如白昼。推开门?,便可见正中的供桌上?摆着一副牌位。   上?好的楠木所制,其上?书有几个?鎏金大字。   “爱妻顾郦娘之神位”   苏织儿微微转过视线,便见一人坐于其间靠右的一把座椅上?,正眼也不眨凝神望着那幅牌位发愣。   苏织儿朱唇抿了抿,方才小心?翼翼出声唤道:“爹……”   听得这声,苏岷才似回?过神,转头看来,“是织儿啊,你也来看你娘?”   看着苏岷这副黯然失魂的样子,苏织儿强忍住鼻尖溢上?的酸涩,低低“嗯”了一声。   “你说,你娘她,去了这么多年,竟也不曾给我托个?梦。”苏岷复又?看向那副牌位,笑意苦涩,“她定然很恨我吧?”   苏织儿闻言喉间一哽,张口想解释,却?只从喉间挤出一声“爹”来。   不知想起什么,苏岷眸光温柔,似陷入了一段美好的回?忆里,随即娓娓道:“想当年我娶郦娘时,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流人,纵然村里谁也不看好这门?亲事,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她说她就是看中了我的坚毅善良,觉得我定然会一辈子对她好……”   “我们成亲那夜,我也予了她承诺,我同她说,无论将来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努力给她,不会让日子永远这般贫苦下去,那时我还在心?底默默发誓,定要为自己平冤,带着郦娘回?京城,但没想到,后来我真的被召入京……”   言至此?处,苏岷的眸光黯淡下去,“我离开的那一日,告诉郦娘很快便会来接你们,她就这样抱着你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树下送我,我骑出一段,忍不住回?头看她,却?不知那竟是与你娘的永别……”   听着苏岷一字一句道着那些苏织儿并不知晓的,与顾郦娘的过往,她终是没忍住捂唇簌簌落下眼泪。   “不是的,爹,我娘她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苏织儿摇着头,哽声道,“这么多年,但凡提及你,阿娘她从未有一句怨言,她总是告诉我,你并没有抛弃我们,只是有自己的苦衷罢了。”   “我娘她一人时,总喜欢一遍遍翻看你写的东西?,拿着你送给她的簪子默默出神,直到死,她都还在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喊你……”苏织儿凝视着苏岷,神色认真地告诉他,“爹,娘她一直一直都在想你,她从未怪过你……”   苏岷看着苏织儿的脸,一瞬间,竟与他记忆中顾郦娘的容颜重叠在一起,坐在椅上?的他骤然以?手掩面,双肩微颤着,片刻后终是痛哭出声。   苏织儿含泪望了他许久,旋即静静站起身,推门?离开。   虽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真正到了伤心?时,纵然是苏岷这般坚毅之人定也难以?隐忍。   与其憋闷于心?,不如让他一人好生哭一遭,兴许能?好受一些。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不论是她,还是她爹,即便再伤心?,也不能?久久囿于她娘的死而无法脱身。   更何况,她已然得知了她爹这些年下落不明?的缘由,知晓了她爹的身不由己。   相认后不久,她爹苏岷便与家?人一道坐下来,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悉数道出。   原来,当年驽筝一战,有人谎报军情,才致使原本前去围劫敌军的苏岷反被早已埋伏好的溧国大军突袭,惨遭全军覆没,当时他即便身受重伤仍在拼死抵挡,最后被他那同样受伤的副将强行?带离。   为了让他顺利逃跑,那副将将他藏在一处隐秘的山洞间,随即脱下他的铠甲换上?,并毁了自己的脸,前去引开敌军。   苏岷藏在那处山洞中,因?失血过多而无法动弹,只能?靠着喝山洞中滴落的水勉强维持生命。   待他稍恢复了一点气力,支撑着出了山洞后,才听闻自己无故失踪,被疑卖国一事。   至此?,苏岷恍然大户,方知一切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军中有人通敌叛国,却?将此?罪名推到了他的头上?,恐当年他临危受命挂帅上?阵也非偶然。至于他那副将,大抵是身死后被当做他已然毁尸灭迹。   虽愤恨难平,但苏岷手上?无一丝证据,四下皆是海捕文?书,想必他一旦被捕不等辩白便会被杀人灭口。   为了活下来,苏岷咬牙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却?并未留在大澂,而是暗中养伤后跨过边境去了溧国。   他明?白,如今只有寻到证据,方能?彻底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也替那些无辜冤死的将士们讨回?公道。   可他不知道,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他隐姓埋名,为防暴露身份,只得装作一个?哑巴,混入溧国军队,十年间从最卑微的马倌一点点而上?,靠着一身蛮力才最终取得了溧国大将军孟昇的信任,获取了些许书信证据。   其后,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直到发现昔日好友黄骁成了戍边大将,他才知机会来了,苏岷试图与之通信,最终里应外合,大败几万溧国大军,回?到了大澂。   那些证据,听闻已经交给了当今陛下,至于结果如何,当年究竟是何人通敌叛国,苏岷并未再说。   此?事毕竟事关国之机密,苏织儿也不好多问。   而且,她也明?白,她爹苏岷的寥寥几句,根本道不尽他十六年来受的无尽屈辱和皮肉苦痛,及面临的数不清的生死危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也许在冥冥中支撑他的便是他日思夜想的家?人。可他怎也不会想到,顾郦娘早就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听着自身后屋内传来的闷闷的哭声,苏织儿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几乎又?要抑制不住。   方才走了几步,苏织儿却?是秀眉微蹙,被迫停下脚步,她抬起手小心?地落在小腹上?,神色分外温柔。   小家?伙又?开始踢她了。   “好,娘知道了,娘不伤心?……”   苏织儿安慰般抚摸了片刻,不由得抬首望向天?际。   离她将信寄去沥宁,已近一月。   她爹苏岷派去沥宁的人去县衙寻了范奕,范奕只说她娘很多年前便已过世,而她则去禹葵寻苏老太太等人了,至于周煜,却?丝毫未提。   故而她并不知周煜的境况,也不知他能?否收到这信。   希望她和周煜,最后能?和好如初,莫要像她爹娘一样,落得这么个?遗憾的结局。 第58章 发动   曹家失势败落后?, 皇后曹氏并未幸免于难,岐王萧熠离京后?不?久,曹氏被废, 被文安帝遣至偏远宫殿, 形同打入冷宫。   七皇子和九皇子多年跟随岐王左右,虽所行诸事亦有被逼无奈, 但到底是一丘之貉, 不?免受岐王此事牵连。但两人和岐王一样,末了, 不?过被封王后?赶去?封地,但未被言终生不?得进京,封地待遇等?教之岐王好上太多。   七月, 巫蛊一案最终因证据不足而判定萧煜无罪,文安帝或为?补偿萧煜,亦封他为?诚王,将?京中一处偌大的宅院赐予他做了府邸。   仅仅几月间?, 经历了太多事,尤其是太子之事对文安帝而言打击极大,使其?终是心?力交瘁,在一日夜里吐血昏厥后?, 便重病缠绵于病榻。   文安帝倒下后?,宫中几位妃嫔和皇子沦流侍疾,其?中数因残废而无所事事的萧煜去?辰安殿的次数最勤。   是日,萧煜接过何福庆手中稍稍晾凉的汤药,正一勺勺喂给半倚在床榻上的文安帝, 便见文安帝静静凝视着他,少顷, 蓦然开口道:“没想到到最后?,朕身边最贴心?的人竟然是你……”   萧煜举着汤匙的手微滞,眼睫微抬,便见文安帝两鬓斑白,形容枯瘦憔悴,皆是因太子一事太过沉痛所致。他稍沉默了片刻,复又神色如常地递去?汤匙,淡淡开口道:“伺候父皇,本就是儿?臣应尽的职责,相信换作旁的兄弟,定也一样尽心?。”   文安帝闻言笑意苦涩,余光瞥见萧煜搁在不?远处的拐柱,却是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从前,终究是朕执念太深,才会害了你,你这腿……可惜了……”   文安帝在可惜什么,一旁的太监总管何福庆明白,萧熠同样心?知肚明,然他只作充耳未闻,将?碗中最后?一勺汤药喂给文安帝后?,将?空碗搁在了何福庆手中的食案上。   恰在此时,就听小?安子来报,说十?一殿下来了。   文安帝命将?人召进来,很快,站在殿外的十?一皇子萧烁躬身入内,冲文安帝施礼请安。   十?一是来辞行的,文安帝将?处理南方旱情?一事交托给了他,明日一早他便需出发前往。   文安帝因着生病疲累,并未多言,只颔首草草嘱咐了几句便让十?一退下了。   十?一离开后?,文安帝以困倦想休息为?由,亦挥手退了萧煜,萧煜起身施礼罢,拿起一旁的拐柱,一瘸一拐地出了辰安殿。   才出殿外,萧煜便见十?一正站在宫道上等?他,见他出来,忙上前搀扶。   “六哥,我明早便要?走了,母妃在她殿中设宴替我践行,特意让我叫你同去?。”   萧煜看着十?一粲然的笑容,却是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   “为?何?”十?一面?露不?解,“听说打你回?宫后?,母妃几次三番邀你去?吃饭,你都没去?,是不?是……生母妃的气了?是不?是气她在你当年出事时未开口替你求情??”   “自然不?是。”萧煜否认道,随即垂首看了眼自己的瘸腿。   十?一下意识以为?是萧煜介怀自己的腿疾,不?想让淑妃看着难受,“六哥你便随我一道去?吧,你若再不?去?,母妃怕是要?伤心?了……”   见十?一看着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恳求,萧煜无奈,只得颔首道了句“好”。   与十?一同至淑妃的栖霞宫时,守殿门的宫人瞧见萧煜,忙小?跑着入殿去?禀,很快,便有一个着素色湖绫长衫的妇人疾步而出,在见到萧煜的一刻,忍不?住红了眼眶。   萧煜在丹墀下止步,低身见礼,“见过淑妃娘娘。”   “快起来,与我多什么礼。”淑妃忙上前去?扶,和十?一皇子一道,将?行动不?便的萧煜一路扶至殿内坐下。   淑妃亦在对厢而坐,她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花,凝望着萧煜,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踟蹰片刻,只低低道:“煜儿?,我还以为?你今日也不?会来呢……”   萧煜闻言垂下眼眸,“淑妃娘娘盛情?相邀,我怎好不?来。”   听得“淑妃娘娘”几字,淑妃微愣了愣,眸光中透出几分失落,“煜儿?,你从前可不?是这般唤我的……”   萧煜勾了勾唇角,却是不?言,见他神色语气中淡淡的疏离,淑妃伤心?之外,亦颇有些无措地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就听十?一皇子道:“六哥,你尝尝这鱼,这可是母妃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是你从前最喜欢吃的菜。”   “是啊。”淑妃忙也道,“你快尝尝这鱼,我记得你幼时每回?来我这儿?必是要?吃这道鱼的。”   萧煜微一颔首,在淑妃期盼的目光下缓缓举箸,夹了一筷子鱼送进嘴里,随即扬笑,道了句“很好吃”。   听得此言,淑妃这才放下心?来,亦展露笑颜,不?停夹菜送入萧煜碗中,屋内原还有些尴尬的气氛也逐渐变得和乐融融起来。   饭桌上,淑妃不?住地讲着当年萧煜还被养在栖霞宫时候的事。言萧煜幼时聪慧又懂事,还常帮他哄哭闹不?止的十?一皇子睡觉,甚至还亲自教十?一读书写字……   或是被从前那一桩桩为?数不?多的美好往事所触动,萧煜也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露出些许笑意。   午膳罢,宫人撤去?碗盏,又上了消食的清茶。然有个年岁极小?的宫婢为?萧煜奉茶时,却是一个没拿稳,将?装着滚烫茶水的杯盏摔落在萧煜脚边。   萧煜下意识起身去?避,却因着左腿不?便,险些倾倒在地,幸得教十?一及时扶住了。   淑妃见状面?色沉寒,将?那笨手笨脚的小?宫婢斥骂了一通,忙关切道:“煜儿?,如何,可有哪里伤着?”   “娘娘放心?,并无大碍。”   萧煜被十?一重新扶坐下来,就听十?一蹙眉问道,“六哥,你这腿,就真没治好的可能了吗?我倒是认得几个大夫,要?不?让他们试试?”   萧煜摇了摇头,神色黯淡了几分,“不?瞒你说,其?实我自沥宁回?来时,带回?一个大夫,那大夫祖上是宫中的御医,极善理伤断续之法?,连他都尚且束手无策,只怕……”   言至此,萧煜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这大抵便是命吧。”   十?一闻言亦愁眉紧锁,少顷,却是安慰道:“六哥也不?必太过丧气,听说南边有不?少杏林世家,指不?定就能寻着能医好六哥腿疾的,我这回?南下赈灾,顺便也帮六哥你打听打听。”   “那便多谢你了。”萧煜道。   “谢什么。”十?一道,“待我回?来,六哥想必已搬去?了宫外的新府邸,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只能在此处颇尽尽心?。”   看着眼前这副兄弟和睦的场景,淑妃不?免面?露欣慰,“看你们这般,母妃心?下实在高兴,这往后?,你们兄弟俩定也要?相互扶持才行。”   “那是自然,我和六哥从来将?对方视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是吧,六哥?”   十?一说着看向萧煜,便见萧煜唇角微扬,含笑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及至八月中旬,文安帝赐予萧煜的府邸快要?修葺罢,府中管事命人请萧煜前去?查看一番,看看可有不?满意之处。   萧煜带上了文安帝新调到他身边的太监高祉安,虽小?成子贴身服侍他这段时日事无巨细,并未生出什么差错,可毕竟小?成子太年轻,许多事难免不?懂,文安帝便又挑了个在宫中年数已久,更老练圆滑的内侍跟随在旁。   诚王府的管事姓叶,是日,萧煜还未抵达,他便早早在府门外等?了。   见萧煜乘坐的马车停下,忙疾步上前,将?萧煜扶下来,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王爷”,随即殷切地领着萧煜在府内各处看。   不?得不?说,这位叶管事是个厉害的,确实将?府内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花园里琳琅满目的花,不?由得让萧煜驻足停了下来。   见萧煜面?无表情?地望着这片花园,叶管事不?由得心?下惴惴,试探着问道:“这些花都是奴才特意寻来的名贵品种,殿下若是有不?喜的,奴才这便命人给换了,要?是不?喜这布局,现在改也来得及……”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煜的神情?,见他仍是抿唇不?言,不?免有些犯难,少顷,叶管事似是想到一种可能,复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欢花,这地儿?也可改种旁的。”   闻得此言,萧煜的面?色这才有了些许松动,他低眸瞥了叶管事一眼,淡淡抛下一句“不?必了”,随即提步往前走去?。   叶管事不?禁松了口气,忙疾步跟上。   去?王府东苑的路上,临近灶房那厢蓦然传来些许动静,似有人在那处吵闹。   叶管事见萧煜冷着一双眼眸侧首看来,心?下一咯噔,唯恐因此受罚,慌忙疾步跑过去?,厉声呵斥:“不?知王爷在此吗?喧闹什么!”   吵闹的两人里,其?中一人是王府中的家仆,那家仆闻言无奈道:“叶管事,您来得正好,实在不?是小?的要?闹,是此人,就是赖着不?肯走,还说要?见您,让您再给他一个机会呢。”   叶管事定睛看去?,认出是先头招进来的厨子,他蹙了蹙眉,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萧煜已提步往这厢而来,淡声问道:“怎么回?事?”   “回?禀王爷,没什么大事。”叶管事解释道,“奴才前几日招进来几个厨子,想试试他们的手艺再决定去?留,这个厨子便是未被我留下的,他想是不?甘心?,这才闹了起来。”   萧煜瞥了眼那跪倒在地的厨子,随口问道:“怎的,是菜做的不?好?”   “这……”叶管事迟疑片刻,“回?王爷,此人糕食做得倒是有一手,其?余菜系教之其?他厨子却是平平,奴才听闻殿下并不?喜糕食,便觉得咱们王府也不?好养个闲人,便……”   叶管事话音才落,那厨子登时激动地上前,“禀王爷,草民曾是苏州城天青楼的厨子,极擅糕食,什么马蹄糕,桂花糕,荷花酥……草民都会做,王爷便将?草民留下吧……”   说着,便伸手去?拽萧煜的衣角。   伺候在侧的高祉安忙将?他拦住了,“放肆,大胆刁民,岂敢触碰殿下!”   叶管事亦是面?色大变,眼神示意一旁的家仆将?这厨子拖下去?,“殿下恕罪,是奴才处置不?当,险些让殿下受了惊。”   正当他战战兢兢,以为?萧煜大抵会大发雷霆时,却骤然听见一句风轻云淡的“留下吧”。   叶管事诧异地抬首看去?,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但见那厨子已然跪下来连连磕头谢恩,方才拱手恭敬地道了句“是”。   看着萧煜说罢面?无表情?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叶管事纳罕地拧紧了眉头。   他先头问过在这位殿下身边贴身伺候的成公公,那成公公分明告诉他,殿下并不?喜甜食,怎的突然将?这厨子给留下了呢。   难道是看这厨子可怜起了恻隐之心?,叶管事抬手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好好思索。   他快步上前,恭敬地将?萧煜领至东苑,东苑是萧煜的住所,叶管事将?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此处。   无论是院外还是屋内,每一处都是精心?布置,他颇有些得意地介绍给萧煜听,虽然这位诚王好似对一切并不?怎么感兴趣。   入了内屋,只见他随意睃视了一圈,便提步往东面?那张檀香木雕花书案而去?。   他在桌案上随意扫视了一圈,蓦然伸手落在了摆在桌角的一摞纸张上。   叶管事见状忙道:“奴才知殿下爱练字,特意备下了上好的磁青笺。”   见萧煜盯着那摞纸沉默不?语,叶管事也不?敢轻易开口,等?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与此处一墙之隔的便是未来王妃的院子,殿下可要?亲自去?瞧瞧……”   他顿了顿,随即大着胆子开口:“也不?知奴才那般布置,宋二姑娘会不?会喜欢……”   他话音才落,却见站在书案前的萧煜陡然转头看来,一双漆黑冷冽的眼眸如利剑般刺在他身上,让他登时打了个寒颤。   “谁说,本王要?娶她!”   那异常沉冷的声吓得叶管事忙跪地告罪,知是萧煜生了怒,“殿下息怒,是奴才多嘴……”   他话音未落,就听高祉安一声惊呼。   “殿下。”   叶管事抬首看去?,便见萧煜剑眉紧蹙,右手微抬,而在其?右手中指的指腹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口子,滚出几滴血珠来。   竟是被桌上的纸页所划伤。   虽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伤口,但高祉安和叶管事仍不?免小?题大做,慌慌张张地差人去?拿止血的膏药。   萧煜敛眸静静看着指腹上的伤口,眸色沉了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格外烦躁心?慌,就像要?发生什么一般。   在王府各处逛时,脑中还总不?可控地频频出现那个他并不?愿意去?想的身影。   可想她做甚,想必她如今得偿所愿,定然过得很好……   此时,玉成关,将?军府。   因苏老太太礼佛,苏岷特意在苏老太太院中为?她修了一座小?佛堂。   苏老太太午憩起来,便至小?佛堂中念经祈愿。   求的不?是旁的,正是苏织儿?和她腹中孩子平安。   苏织儿?腹中的孩子已然足月,按理早该生了才是,可离原本大夫预估的日子已过去?好几日,苏织儿?却仍是迟迟没有要?发动的迹象。   不?免令人心?生烦愁。   苏老太太亲自焚了香插入香炉中,方才在蒲团上跪下来,捏着菩提手钏阖眼祈福时,却听屋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似有所感,猛然睁开眼,转头看去?,便见苏织儿?身边的贴身婢子凝玉气喘吁吁而来。   “老夫人,姑娘肚子疼,疼得厉害,看样子,怕是要?生了……” 第59章 抉择   西南本就燥热, 秋八月,仍是暑气未退,在这般闷热的天儿里, 将军府沁华园中, 十?数个仆婢进进出出,皆是忙碌不已。   打收到苏织儿临产的消息, 苏老太太便由婢子?扶着, 疾步往沁华园而去。   苏岷特意请的大夫着实有几分本事,治了几个月, 苏老太太这十?几年的腿疾竟也好了许多,但毕竟还未好全,老太太心下又?着急, 入园时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幸得教身侧两个婢子及时扶住了。   穿过抄手游廊,跨过堂屋入了主屋,便见孙氏正站在门口指挥着一众仆婢。   “织儿, 织儿如何了?”   见苏老太太神色焦急,孙氏赶忙上前道:“母亲莫急,织儿才疼起来,离生还早着呢, 幸好前几日这生产的准备便已做下了,今日才不至于太过慌乱。”   闻得此言,苏老太太稍稍镇定了些,生孩子?此事,想她也是过来人, 明知没那么快,可乍一听到苏织儿要生了, 就慌得不知所措。   到底是太在乎她这个宝贝孙女,唯恐她出一点事儿。   苏老太太沉了沉呼吸,抬眸看了孙氏一眼,旋即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我老了,见得这种场面实在难以冷静,今日可要多亏你?了……”   孙氏稍愣了一下,她不过禹葵的小户女,性子?向来大大咧咧,字也识不得几个,还常多嘴说错话,受苏老太太训斥,今日听得此言,她鼻尖一酸,心下莫名生出异样的滋味,忙重?重?点头,“母亲,你?就放心吧。”   她说着,往内间看了一眼,又?道:“织儿在里头呢,我命人熬了些鸡汤给她喝,补充补充气力,一会儿也利于生产。她年岁小,又?是头胎,想必心里定然?害怕,您进去同她说说话,好生安慰安慰她吧。”   “嗯。”苏老太太也是这般想的,她由婢子?扶着入内,便见苏织儿方才搁下汤碗,正倚靠在床头。   余光瞥见苏老太太,苏织儿登时牵起唇角,笑着唤了一句“祖母”。   见她面色苍白,汗水湿了额发粘在两?侧,苏老太太不禁心疼得厉害,她在榻边坐下,掏出丝帕一点点替苏织儿拭去脸上的汗,问?道:“可疼?”   苏织儿摇了摇头,“方才有些疼,现?下又?不疼了。”   “就是如此的,还要断断续续疼上好几个时辰。”苏老太太牢牢握住苏织儿的手,“你?是头一回生孩子?,时间自是要长一些,我当年生你?爹时也是如此,但你?莫怕,不会有事的,熬过痛,待真正可生产则快上许多,我生你?爹和你?叔父时,可都顺利得不得了。”   苏织儿点了点头,纵然?听苏老太太这般说,心下仍是紧张得不已。   虽她并未生过孩子?,可也知道女子?生产犹如过鬼门关,这话并非信口胡说,在兆麟村时,苏织儿就曾亲眼见过难产而死的妇人,彼时,她才八岁,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妇人生产时凄厉的哭喊声,那哭声持续了很久,渐渐便弱了下来,直到彻底没了声响。   屋内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她还看见已被血浸透的衣裙和被褥被扔出来焚烧,因着没钱买棺椁,那一尸两?命的妇人只停灵了一日,便被放在一块木板上,抬上山草草掩埋。   苏织儿站在柴门外,眼看着那孕妇的手从掩盖的被褥中垂落下来,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前几日还大着肚子?在村口有说有笑的人就这样死了。   那可怕的场景印在尚且年幼的苏织儿的心里,还令她夜里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一消想到这些,苏织儿的呼吸便不禁凌乱起来,眉心微蹙,只觉小腹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她咬着唇,只能努力在心下安慰自己?。   不会的,定然?不会的。   能平安生下孩子?的总归是更多些,这还未开始生呢,莫要自己?吓自己?。   苏岷这日在城外办事,待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已是深夜。   他满头大汗,抵达府门处来不及歇一口气便马不停蹄地往沁华园而来。   临至垂花门外,隐隐能听见里头嘈杂的声响,脚步声,哭喊声,甚至还有稳婆喊着让“用劲”的声儿。   苏岷心下一紧,快步而入,及至堂屋处,就见苏老太太坐在那厢。   苏老太太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孙氏怕她看到那般血腥的场景禁受不住,就没让她在里头陪着。   听见凄厉的哭喊声,此时的苏老太太正紧攥着手中的菩提手钏,嘴无声地开阖着,如今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求老天保佑,让苏织儿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   “母亲,织儿如何了?”苏岷气喘吁吁地询问?苏老太太,却见苏老太太抬眸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言,只长叹了口气。   苏岷心下顿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登时连嗓音里都带着几分颤,“织儿她,是不是不大顺利……”   站在苏老太太身侧的婢子?垂了垂眼,少顷,开口道:“回将军,方才稳婆出来禀,说姑娘腹中的孩子?太大,看样子?恐是不大好生产,让老夫人和将军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   苏岷身形微有些摇晃,这个有所准备是何意思他再清楚不过,因着当年顾郦娘生苏织儿时难产,那稳婆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不,不会出事的。   苏岷在心下这般告诉自己?,稳婆为求自保,向来会道最坏的结果?,当年顾郦娘的情况那般凶险都撑过来了,苏织儿定也能安然?度过这次难关。   恰在此时,门内的哭喊声骤然?弱了下去,可却并未传来孩子?的哭声,苏岷与苏老太太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见孙氏推门出来,蹙眉面色凝重?,一颗心又?骤然?沉了底。   看她这般,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孙氏快步入了堂屋,虽是有些难以开口,但这般情况紧急的时候,容不得她再吞吞吐吐的浪费时间。   “母亲,大哥。”孙氏面色略有些苍白,她抿了抿唇,定定地看向苏岷和苏老太太道,“稳婆说,织儿的情况不大好,孩子?太大,生不下来,可再拖下去,不管是孩子?还是织儿都会有性命之?危。稳婆虽会尽力,但真到迫不得已,或只得保一个……”   “什么叫保一个!”苏老太太不由得激动起来,“这事怎只能保一个呢!”   苏岷闻言努力保持着冷静,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他不能慌,他看着孙氏,问?道:“稳婆是不是同你?说了保全的法?子??”   “嗯。”孙氏点点头,“稳婆说,若是保孩子?,便剖腹取子?,孕妇会如何可想而知,可若是选择保大人,就想法?子?将孩子?取出来,但大哥你?也明白,用了所谓的法?子?,那孩子?大抵……很难完好……”   无论哪一种,都必须血淋淋地牺牲掉一条性命,苏岷只沉默了须臾,便以分外坚定的语气道:“我要织儿平安无事!”   在织儿和她腹中孩子?的抉择中,苏岷不可能做到不偏心,苏织儿是他的女儿,是他和顾郦娘的孩子?。   这十?多年,他虽未曾好生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但心底对苏织儿的疼爱不会比旁的父亲少半分。他还未来得及好生补偿这些年亏欠她的种种,怎能就让她这般丧了性命。   孙氏看着苏岷坚毅的眼神,重?重?一颔首。   她知道,虽是对不住那个孩子?,但这其实并非只是苏岷一人的选择,而是他们整个苏家?的人做出的选择。   孙氏折身回了屋,便见躺在床榻上的苏织儿已然?大汗淋漓,神情恍惚。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孙氏哽咽着唤了一声“织儿”,便见苏织儿勉力睁开双眸看了她一眼。   苏织儿只觉好疼,周身尤其是下腹处似要被撕裂的疼,虽是没了气力,但苏织儿头脑仍然?很清醒,她能猜到孙氏方才出去做了什么,因她隐隐听见了,孙氏出去前,稳婆将她拉到屏风后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什么“保大”,“保小”的……   说实话,苏织儿很怕死,她不想死,她等?了那么多年,才跟她爹和祖母一家?相认团聚,这般其乐融融的美好日子?她还未尝够呢,怎甘心就这样去见阎王。   况且,她还未再见到周煜,还未与周煜和好,还未亲口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还想抱抱他,想看他对自己?温柔地笑,还想再一次唤他“夫君”。   可她也不想这个孩子?出事,她狠不下心,为了让自己?活而舍弃了他。虽还不知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会在她腹中翻身,会淘气地用脚踢她,夜里,她睡不熟时也会摸着肚子?同他说话,这几个月,没人比她更清楚地感受着这个孩子?的存在。   毕竟,她是个母亲啊……   苏织儿转过头看向孙氏,费力地拉住她的手,气若游丝道:“叔母,你?听织儿说,你?听我说,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务必要保全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当织儿求你?了……”   “织儿,你?别?说了……”听得这话,孙氏登时忍不住抽噎起来。   “若我不在了,求您告诉我爹,让他寻个法?子?,将周煜自沥宁带出来,别?让他一直在那儿当个流人,然?后把孩子?交给他,就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苏织儿的眼泪顿若断线的珍珠般簌簌而落,她哽咽着道,“这辈子?既得没缘分,那便下辈子?和他再做夫妻……”   听着苏织儿这番似交代遗言一般的话,孙氏登时哭得更凶了,但很快,她微沉下一张脸,厉声道:“傻孩子?!莫名其妙的,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打算牺牲自己?便宜了那个臭男人不成,他倒好了,轻轻松松平白得了个孩子?,将来指不定还会给这孩子?寻个年轻貌美的晚娘,过得逍遥自在不知道多快活,早将你?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此,你?难道甘心吗!”   苏织儿心知孙氏这话是在刻意激她,但不得不说,这话确实起了成效。   孙氏说得不错,她苏织儿向来坚韧如野草,过往在顾家?受了十?数年的磋磨尚且能隐忍下来,如今怎就能这般轻易便灰心丧气了呢。   她点头如捣蒜,像是在告诉孙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道:“没错,不能便宜了他,我这般辛辛苦苦替他生孩子?,定是要亲口告诉他的。他若再不原谅我当初不告而别?,我就……我就不同他和好了……”   见苏织儿复又?打起精神,稳婆忙将大夫开的催产的汤药喂给苏织儿喝,鼓励她道:“姑娘,我们再试试,再努力一把……”   片刻后,稳婆在苏织儿□□摸了摸,蓦然?惊喜道:“呦,好像出来了些,姑娘,用劲,用劲啊姑娘!”   苏织儿死死咬住孙氏递过来的巾帕,使尽全身的气力拼命用力。   对,她不能死,她要亲自去见周煜,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生孩子?实在太疼了,她苏织儿再也再也不要替他生孩子?了。   分明心底一遍遍想着怨怪他的话,但眼泪仍是抑制不住地自眼角滑下。   她知道,就算真的见到了他,她开口的第一句定也不会是如此。   因为她真的好想好想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稳婆一阵惊喜的呼声,苏织儿只觉有什么自她身体里而出,一瞬间,几乎带走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她脱力瘫倒在床榻上,就连动弹手指的气力都没了,可还是努力掀起眼皮看过去,便见孙氏已然?站起身,看向稳婆怀里面色有些青紫的孩子?,“呀,是个男孩,可怎的,怎的不哭呢?”   “怕是因着在里头的时间太长,二夫人先别?担心,民妇尽力试试。”对于这般状况,稳婆显然?已颇有经验,她拿过帕子?,将孩子?的口鼻擦拭了一番,旋即提起孩子?,拼命拍打着他的脚底和臀部,欲使其哭出声来。   屋外等?候的苏岷和苏老太太已是心急如焚,其内没了动静,才是最令人提心吊胆之?事,苏老太太再也熬不住,正欲让婢子?扶她进去看看,可还未下台阶,就听一阵嘹亮的啼哭声骤然?划破寂静的长夜。   下一刻,便有婢子?出来报喜。   “恭喜将军,恭喜老夫人,姑娘和小公子?母子?平安。”   听得此言,苏老太太不禁掩面而泣,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多谢菩萨保佑”,苏岷亦是红了眼眶,或是怕人察觉,强忍着默默别?过了脑袋。   屋内的稳婆将孩子?身上的血水污渍擦拭干净,裹上襁褓,方才搁在了苏织儿身侧。   苏织儿转头去看,便见他红通通,又?皱皱巴巴的,实在算不得多好看。   然?苏织儿看着看着,眼角仍止不住滑下一滴眼泪。   这便是她和周煜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   “织儿,给孩子?取了名字吧。”孙氏亦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的婴儿,“你?若想孩子?的大名让他爹来取,那你?就先给他取个小名,平日总归好叫些。”   苏织儿思量片刻,蓦然?想起什么,唇角微扬,“就叫绥儿吧……”   指薪修祜,永绥吉劭。   那是周煜先前教她的《千字文》中的一句话。   绥即安定,平和。   亦是她对这个孩子?最好的祝愿。   *   京城十?月,十?一皇子?萧烁处理南方旱情得宜,奉旨回宫接受封赏,然?才进京,便收到了急召,言文安帝重?病,命他即刻前往辰安殿。   十?一赶到时,已然?入夜,辰安殿寂静,唯有几个内侍守在外头。   见得十?一皇子?,何福庆躬身上前道:“十?一殿下,陛下和诚王在里头等?您呢。”   听得此言,十?一微一蹙眉,急急询问?,“何总管,我父皇他如何了?”   何福庆闻言垂了垂眼眸,沉默片刻,却只叹声道:“这……殿下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十?一薄唇微抿,旋即拱手冲何福庆道了声谢,便轻手轻脚入了辰安殿。   及至殿内,便见萧煜正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榻上人,榻内一点动静也无。   “六哥。”十?一低声唤道。   “来了。”萧煜转头看向他,“过来吧。”   十?一提步向前,行至床榻边悄悄探了一眼,便见文安帝闭眼躺在那厢,好似睡熟了。   “父皇他这是……”   “父皇病重?,今早醒来很快又?睡了过去,直到如今仍是昏迷不醒。”萧煜眼睫微垂,语气中揉着几分失落黯然?,“太医说,若是明早还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   十?一闻言双眸微张,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又?迟疑着问?道:“那……六哥可知,父皇突然?召我前来,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想必是一些要事吧……”萧煜停顿片刻,复又?看向十?一,眸色意味深长,“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如今父皇这个境况,你?应当也能有所察觉吧。”   此言一出,十?一的双眸骤然?亮了亮,但也只一瞬,紧接着他却显露出几分不安来,“六哥,我……我怕是不行……”   萧煜勾了勾唇角,浮现?几分淡淡的嘲讽,“你?既有这个野心,又?怎会不行呢。”   十?一面色微僵,“六哥在说什么,什么野心,十?一不明白……”   “你?都说了,我们就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些事,我不可能看不出来。”萧煜说着,蓦然?掩唇重?重?咳嗽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咳声听着甚是吓人,似能将五脏六腑都咳碎一般。   “六哥,你?没事吧?”十?一忙上前关切。   萧煜抬眸定定地看了十?一半晌,似笑非笑,随即风轻云淡地开口:“这几个月,你?命人在我的日常喝的茶水里下毒,不就希望我有事吗?十?一?” 第60章 揭穿   十一闻言怔愣了一瞬, 眸光飘忽,但很快便面露无辜道:“六哥,你究竟在说什么, 十一不明白。”   萧煜掩唇复又低咳了几声, 扯唇无力地?笑了笑,“因?着这咳疾日重不见好, 我不免心下生疑, 昨日,命人悄悄查验了日常吃食, 竟发现我每日喝的茶水中被人下了毒,那毒虽不会一下致死,但?日积月累之下, 则会悄无声息地要了人的性命。”   言至此,萧煜紧盯着面前人,眉宇间透出几分悲凉,“十一, 我自?认这么多年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害我!”   “六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十一疯狂的摇头否认。   看着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和悲伤的眼神, 若非知晓真相,萧煜恐要再一次被他骗了,“那个?下毒的家仆已然招了,还?交出了你写给他的字条,十一, 你的字是我亲手?教?的,你觉得我会认不出来吗?”   十一双眸微张, 闻得此言薄唇抿了抿,这次却是垂首不再言语。   “你对我做的,其实远不止于此吧。”萧煜顿了顿,继续道,“当年的巫蛊案,在我卧房的床榻上?放了那个?木偶的人,是你,对吧?”   十一扯唇轻笑了一下,与方才急着解释的模样不同,这回他直视着萧煜,从容的神态反透出几分有恃无恐,“六哥越说越荒唐了,怎的将我与此事联系在了一起,巫蛊案事发?后,我还?曾跪在这辰安殿前替你求情,六哥难道不知吗?”   “是啊,我也没想到,你为了打?消我,甚至所有人的怀疑,居然能演得这般好,骗了我那么多年,若非小成子告诉我,我出事的当日确实见过你进了我的卧房,我也不会这么快确定……”   其实在重回京城前,萧煜从未怀疑过十一,可或是经历了那么一遭,他已不似从前那般天真,变得愈发?谨慎小心,敏感多疑,才会因?此发?现十一的举止有异。   萧煜蓦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其实我早就对你心生怀疑,只是念及多年的兄弟之情,心底终究有些不愿相信。你错就错在,那日在京郊马场再见我时,不该急着探问我这一路是否平安……”   十一静默地?站在那厢,平日里那少年的意气风发?,天真肆意烟消云散,眉宇间反透出几分阴沉,他似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挑眉问道:“怎么,难道我当时那关切六哥你的话还?有错不成?”   “自?然没错。”萧煜笑了笑,“只你刻意暗示我,三皇兄欲在沿途加害我的举动难免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就好像你知晓必会有人要害我一般,可能得知此事的还?能有谁,除却行凶者?,便只剩背后下令之人……你当日举止原是想将这罪名推到三皇兄身上?吧,却不想反无意中暴露了自?己。我也没有想到,那在沥宁想杀我的人居然是你所派……十一,你就这么害怕我回到京城吗?”   “这些不过只是六哥你的臆断罢了。”十一风轻云淡道,“你所谓的证据,那几张字条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仅仅几张字条确实证明不了什么,不过……”萧煜淡然地?看着他,“你加害我的证据固然难寻,但?当初在寒食宫宴上?,你在三皇兄杯中下毒,还?制造出他与内侍那难堪的一出,想来只要好好调查,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吧……”   话音未落,原还?镇定自?若的十一霎时阴沉下脸来,片刻后,却又不以为然道:“纵然你说的一切是对的,那又能如何,你又能同谁说,只怕是再也没有调查的机会了……”   十一说着,提步逐渐逼近床榻,逼近萧煜,他一字一句开口,唇角笑意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诚王殿下很快便会因?着陛下驾崩伤心过度而晕厥,其后昏迷不醒,再不久就会随先皇而去了……”   萧煜眸光微震,登时吼道:“你想做什么!十一,你已然无法无天了吗!父皇他尚且还?活着!”   “无法无天?”十一不由得嗤笑出声,“六哥,待我登基,我便会是这大澂的天,一切还?不是由我说了算……何况就算我不对付你,你中了那毒,也早已活不长了,不是吗?”   “这话,便是承认那毒是你下的了。”萧煜说罢,复又猛烈地?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开口道,“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惹了你,才让你这般陷害于我,即便我落得如今这个?境地?,也还?是不愿放我一条生路……”   “哪有什么惹不惹的。”十一轻哼一声,“六哥,你果然天真,世事并不一定有个?确切的缘由,若真要说,便是我想要,我想要这天下,想要这皇位。同为父皇的儿子,我自?认和你们一样同样有这个?资格,可我不像三皇兄那样是中宫嫡出,亦不像你这般出类拔萃,所以我只能另辟蹊径,只消将御极路上?阻碍我的人一一铲除,不也能一偿夙愿吗?”   萧煜骤然激动起来,“所以就为了此,你先是陷害我,再后来便是三皇兄,今日,你是不是还?想害父皇!”   十一步步走近,在床榻前停下,瞥了眼躺在其上?的文安帝,面露嘲讽,“父皇他活得够久了,且他如今已是头脑不清,昏聩糊涂,才至于这么多年纵容曹赋荣胡作?非为,搅乱朝堂,他也是时候将这位置让给更合适的人了。”   “不过,在这之前,我定是得先处置六哥你才行。”   见十一言罢含笑看向他,眸光阴冷,笑意渗人,萧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正欲举起一旁的拐棍保护自?己,然转身的一刻,十一的手?已然重重劈在了他的后颈处,令他身子登时软了下去。   看着瘫倒在地?的萧煜,十一唇角露出淡淡的讥讽的笑,转而抬眼看向躺在那厢的文安帝,慢条斯理地?拿起床榻上?的一个?软枕。   “父皇,这般躺着想必痛苦,儿臣……送您一程。”   十一浅笑着,正欲将那软枕盖在文安帝的脸上?时,却见原安静阖眼而躺的人却是骤然睁开了双眼。   “你个?逆子!”   十一猝不及防间,榻上?人使?尽全身气力抬起胳膊在他脸上?猛地?甩了一巴掌,竟一下直直将他的脑袋打?偏去。   见文安帝躺在那厢,睁大双眼怒瞪着他,费力地?大口喘息着,十一双眸微眯,却是目露凶光。   既然被发?现,自?是一不做二?不休,更不能手?下留情。然十一举起软枕,方欲狠狠按下去,却见眼角闪过一道寒光,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抵在了他的脖颈间。   他缓缓折首看去,直到看见萧煜稳稳站在榻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禁双目圆睁。   “你,你怎会!你的腿!”   萧煜将手?中的匕首压紧了几分,眼睫微抬静静看着他,“十一,有句话叫兵不厌诈,棋高一着。我也不可能永远愚蠢到为你所骗。况且我也不知究竟是你太过肯定我没有还?手?的余地?,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自?信到连我在这辰安殿中公然与你对峙也不心生怀疑……”   他话音才落,殿内四下倏然涌出几十个?禁军,将十一团团围住。   见得此景,十一方才恍然,原这一切不过是他们早已设下的局,直等他主?动来跳。   “哈哈哈哈,骗子,你个?骗子!”被禁军擒住压跪在地?的十一忍不住冲着萧煜嘶吼道,“萧煜,真没想到有一日我竟会反遭你算计,也没想到留到最后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你,我们所有人都教?你给骗了,原来你萧煜才是最会演的,最心机深重的存在……”   萧煜负手?抿唇不言,只从容地?浅笑着,看着方才还?嚣张不堪的十一逐渐崩溃失控。   在殿外?提心吊胆,纵然听到动静,也始终依着吩咐没有入内的何福庆见十一皇子被擒拿,这才快步入殿来,然却见经此一事,气急攻心的文安帝竟又捂着胸口吐了好多血。   “陛下,快请太医,请太医啊!”何福庆慌忙吼道。   十一很快被押了下去,宫中十数御医围在辰安殿内,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勉强稳住了文安帝的病情。   此时,已值深夜。   何福庆见萧煜始终坐着守在榻前,忍不住上?前劝道:“诚王殿下,陛下如今的病情还?算稳定,您守了一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去侧殿休息休息,这里还?有奴才们在呢。”   萧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闻言微一颔首,“好吧,若是父皇醒了,你记得及时派人喊本王。”   “是。”何福庆躬身,随即眼看着萧煜站起来,步子稳健地?朝殿外?而去。   虽心下震惊,但?何福庆到底什么也不敢说,只垂着脑袋默默将萧煜送至殿门外?。   夜已深,又近十一月,辰安殿的院中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小成子见自?家主?子出来,忙提灯上?前,替他披上?狐裘大氅,一路穿过朱红的长廊,往侧殿的方向而去。   然还?未至侧殿,就听殿外?响起一阵喧闹声。   “安公公,你便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萧煜步子微滞,抬首看去,便见淑妃不知何时冲进了辰安殿内,却被宫人阻拦在了正殿外?。   余光瞥见他,淑妃蓦地?转头看来,像是瞧见了希望一般双眸一亮,旋即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煜儿,煜儿……”淑妃奔上?前,一下攥住萧煜的衣角,“母妃求求你,求你帮帮十一,他怎会做那般杀害陛下,大逆不道之事呢,一定有误会,其中定然有误会……”   萧煜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须臾,凉声道:“此事为我亲眼所见,怕是没什么误会,淑妃娘娘请回吧……”   言罢,萧煜甩开淑妃拽着他衣角的手?,正欲提步向前,却见淑妃猛地?跪在了他的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不,我不能回去,我若回去了,烁儿便死定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儿子呀……”她?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萧煜,“煜儿,母妃求求你,就当看在我养育你那么多年,将你视若己出的份上?,看在十一和你一起长大,亲若同胞骨肉的份上?,你救救他,救救他吧……”   “视若己出?”萧煜一字一字细细咀嚼着这个?词,须臾,唇角不禁扬起一丝讽笑,他直勾勾地?看着淑妃,直看得淑妃头皮发?麻,不自?觉别开了眼。   “淑妃娘娘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觉得心虚吗?”萧煜冷笑一声,“当年,你与十一合谋害我时,可曾念过我半分生死,如今,怎还?有脸来求我顾及情分。十一之事,他自?需付出应得的代?价,至于您,也请好自?为之吧……”   这话没有嘶吼,没有怒斥,只这般冷声道出事实,却令淑妃双腿一软,骤然绝望地?跌坐在地?。   看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她?像是想弥补什么,复又冲着他喊道:“煜儿,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十一想对你做那样的事,我是事后才,我也不想的……”   听着身后的淑妃抽噎不止地?说着那些话,萧煜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经历了这桩桩件件,如今的他已不会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   若非发?现当年害他的人是十一,他也不会察觉,其实巫蛊案事发?的当日,淑妃突然喊他去栖霞宫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   想必正是在他离开的间隙,十一趁着机会,光明正大地?以不知他早已前往栖霞宫,请他前去为由入了他的寝殿,放置了那个?证明他巫蛊的木偶,再将此事以密信告知那时的三皇子萧熠。   十一说得没错,萧煜说得亦没错,他太过天真,太过轻信于人,愚蠢地?相信什么兄弟情深,相信什么公道自?在人心,才会落得当年那个?结局。   什么情爱,什么仁义,他也曾将十一视作?亲兄弟,将淑妃视作?生母,可到头来不过都是他一人自?作?多情。   他掏出的真心,终究被一一踩碎。   变成一地?的笑话。   世人皆贪心不足,自?私自?利,为了一己私欲,尚能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小成子紧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偶一抬眸,便见夜风穿过长廊,掀起萧煜的狐裘大氅,却令他挺拔如松的背影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寥悲凉。   小成子一时看愣了神,却见行在前头的萧煜蓦然止步,侧身静静望向院中的皑皑白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薄唇微启,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王权富贵就这般诱人吗?小成子,你说,若本王什么都有了。纵然虚情假意,她?是不是也会心甘情愿回到本王身边……” 第61章 封赏   翌日, 十一皇子?谋害文安帝一事便在整个京城引起轩然大波,不仅是此事?,六皇子?腿疾突然痊愈亦令朝臣议论纷纷, 但不过几日, 这几桩事?便淡了?下去,因?文安帝龙体急转直下, 且昏睡时间愈发得长, 及至十一月初,终是药石无用。   或是有感于自己不久于人世, 一日夜里,文安帝命人将萧煜单独传唤至辰安殿。   萧煜入殿时,便见文安帝阖眼倚靠着床头, 眼?窝凹陷,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如纸。   “父皇。”他躬身施礼道。   “来了?……”文安帝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他,示意?萧煜在床榻边坐下。   他将视线落在萧煜行走间平稳的左腿上, 面上显露出几分欣慰,待萧煜在他身侧坐定,掩唇低咳了?几声,气若游丝道:“煜儿, 朕知道,这么多年,始终对你有所亏欠。你母妃去得早,朕也不曾好生关?切过你,直到你十二岁那年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朕方才真?正?注意?到你……”   文安帝已许久不曾说过这么多话,凉气入喉, 令他一下子?猛烈咳嗽起来。   见得这般,萧煜起身倒了?杯热茶伺候文安帝喝下,旋即蹙眉道:“父皇莫再说了?,您龙体欠佳,还是躺下休息吧。”   文安帝摇了?摇头,再看向萧煜时,眸中满是愧疚,“朕愧对你,若非朕无视纵容,当初你也不会落的那般。”   他无奈地长叹了?口气,继续道:“煜儿,别?怪朕,朕未继位前,亦是中宫所出的嫡子?,经历了?那般残酷的兄弟相争,才会那么偏袒熠儿。朕不想让他吃朕从前吃过的苦,打他出生,朕便分外疼爱他,甚至亲自教导他,可朕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不争气。”   文安帝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略有些哽咽,“故而当年为了?刺激从来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熠儿,让他有所危机,勉励向学?,朕利用了?你……”   听至此,萧煜眉心微蹙,掩在袖中的大掌握紧成拳,但很快,他复又神色如常,只作疑惑不解,“儿臣不明白父皇在说什么,父皇对儿臣一直很好,又何谓利用呢。”   若是从前的萧煜说出这话文安帝还会相信,可他知道,萧煜已然变了?,他抿唇浅笑了?一下,“朕知晓你在同朕装傻,你定然是听懂了?,所谓树大招风,朕当年多番在熠儿面前盛赞于你,实?则是想透过你激起熠儿的好胜心,可没想到最?终……他还是令朕失望了?……”   提及如今的岐王萧熠,文安帝的神色黯淡下去,“巫蛊一事?朕其实?知晓熠儿对你做了?什么,可朕糊涂,即便如此,为了?保全?熠儿还是选择牺牲了?你,是朕对不住你……”   萧煜眼?眸微垂,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眸光晦暗不明,少顷,他启唇淡声道:“都过去了?,父皇不必在意?。”   文安帝沉默许久,方才又缓缓道:“其实?,依你原先那单纯易轻信于人的性?子?,确实?不适合这个?位置,不过经历了?十一一事?,朕也算放心了?,毕竟为君者只有足够狠绝,才能镇的住那四方眈眈而视的豺狼虎豹。”   “朕知道,朕的日子?不多了?,可朕还有心愿未了?,有事?想交代给你。”言至此,他定定看向萧煜,犹豫片刻道,“熠儿他……确实?做了?许多对不住你的事?,你心下也定对他痛恨至极,可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只望你继位后念及兄弟之情,莫对他赶尽杀绝,可好?”   萧煜拱手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见得这般,文安帝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彻底放了?心,然唇角才溢出些许笑意?,却听耳畔响起一声短促的低笑。   “父皇觉得儿臣会这般对你说吗?”文安帝怔了?一瞬,便见始终对他毕恭毕敬的萧煜缓缓挺直背脊,抬首看向他,冷笑了?一声,“父皇说得不错,为君者,要足够狠绝,既得如此,儿臣又怎会放过对儿臣威胁极大的三皇兄呢。”   “你!”文安帝不曾想萧煜竟会突然在他面前变了?脸,一时气急,不禁又猛烈咳嗽起来。   萧煜噙笑,冷漠地看着,却是无动于衷,直到文安帝咳得失了?气力,瘫软在床榻上,他才复又启唇慢悠悠道:“父皇莫激动,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臣也算看明白了?,情义一物可谓一文不值,唯有铁石心肠,懂得斩草除根,不轻易为外物所动,方能安然于世。”   “父皇方才对儿臣坦诚那些,其实?根本不是因?着对儿臣愧疚,而只是单单想借此赎罪,让自己去也能去得安心些吧。”萧煜无情地戳穿文安帝肮脏的心思,见他胸口不住地起伏着,怒瞪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说不出来的模样,萧煜唇角泛起一丝欢愉的笑意?,“可怎么办,儿臣并不想让父皇您如愿……儿臣永远不会原谅父皇你。”   他怎可能原谅他,凭什么原谅他,这么多年,他从未替他考虑过他半分,从始至终想的都是他那位嫡出的三皇兄。   即便到了?濒死之际,想的念的仍是只有他萧熠一人。   “说来不怕父皇笑话,不论?是棋艺,还是剑术,儿臣当年都是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而拼命练习,后来儿臣如愿了?,却不知父皇对儿臣的疼爱原是假的。那些年,儿臣在心底一直对您敬爱有加,而您却将儿臣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冷眼?旁观,任由那些人污蔑折辱儿臣,再一脚一脚地踏入肮脏阴暗的泥淖之中……”   “不过倒也好,儿臣如今格外清醒,亦不再需要父皇的疼爱,还是得多谢父皇,将这人人觊觎的皇位留给儿臣。”   言至此,萧煜靠近文安帝,唇间笑意?越来越深,伴随着那双眼?眸逐渐变得猩红可怖,他就像疯了?一般,低低笑了?两?声,旋即对着文安帝一字一句道,“儿臣无以为报,既然父皇这般喜欢三皇兄,那儿臣定会尽快折磨完他,让他早些去地府亲自给您尽孝。”   听得此言,文安帝目眦欲裂,他强撑着抬起手,指着萧煜勉强挤出一句“孽……子?……”   随即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就这样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直直倒在了?床榻上,睁着空洞的双眸,彻底没了?动静。   萧煜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然绝了?气息的文安帝,眸色冰凉,面上没有一丝喜色,亦没有一丝悲意?。   辰安殿内烛火跳动,昏黄的灯光映照着这金碧辉煌却又冰冷的帝王寝宫,一片死寂。   萧煜坐了?片刻,伸手缓缓阖上文安帝的眼?睛,起身往殿外而去。   见萧煜推开殿门出来,何福庆快步上前,然瞧见萧煜衣袍上的血迹,不由得一惊,“殿下,陛下他……”   萧煜微垂了?垂眼?眸,沉默许久,方才低声开口。   “父皇,驾崩了?……”   *   西南边塞,玉成关?,将军府。   年节才过,城中各家?尚贴着年画春联,虽皇帝驾崩百日内不得嬉戏作乐,但百姓们脸上仍是洋溢着笑容。   年前溧国大军得知文安帝驾崩,趁机突袭,苏岷以多年对敌军的了?解,率一万兵马以少胜多,重创敌军,只怕几年内都难以令他们恢复元气,溧国无奈甚至奉上降书求和,如此大捷怎能不喜。   沁华园内,苏织儿替绥儿换了?衣裳,正?让他躺在小榻上逗他玩。   这玉成关?的冬天虽是与沥宁大相径庭,几乎不见雪,但毕竟是冬日,总归没有八九月里暖和,故而屋内还是燃了?炭盆。   绥儿已近五月了?,不但长开了?,手眼?也都灵活了?许多。   孙氏很是喜欢绥儿,她拿着个?老?虎布偶逗弄地绥儿咯咯笑,自个?儿也跟着笑起来,苏织儿拿起绣筐中绥儿的小衣缝着,见状忍不住道:“叔母既得这般喜欢孩子?,为何不与叔父生一个?。”   闻得此言,孙氏眸色黯了?黯,旋即勉笑道:“嗐,你以为是我不想要啊,还不是这么多年都怀不上,幸得你叔父和祖母不嫌弃,不然就我这般的,嫁给旁的人家?只怕早就给休弃了?。”   苏织儿朱唇微抿,知自己嘴快说错了?话,惹得孙氏伤心了?,她默了?默,又道:“爹他为祖母请来了?不少大夫,要不让那些大夫替您瞧瞧,指不定还能医好喽。”   “哎呀,不用了?。”孙氏摆摆手,“这早几年也就医了?,可我如今这年岁,都三十好几了?,旁的与我同岁的,孩子?怕都到了?成亲的年纪,若再怀胎,只怕惹人笑话,说我老?蚌生珠。”   孩子?这事?,过了?这么多年,孙氏也算看开了?,苏峥也曾劝过她,说若真?命里没有,也强求不得。   孙氏眼?也不眨地盯着绥儿看,越看越欢喜,不由得感慨,“你看这眉眼?,着实?好看得紧,就是瞧着不大像你,八成啊是随了?他爹,想来这小子?的爹生得定然不差。”   苏织儿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掩唇轻笑出声,“是啊,的确不差,毕竟我这人……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瞧得上的。”   “瞧给你得意?的。”提及绥儿的爹,孙氏顺势问道,“话说,都过了?这么久了?,他爹那厢还是没回信吗?”   苏织儿闻言唇间笑意?渐散,她摇了?摇头,神色低落道:“也不知是没寄到还是怎的,至今都没消息。”   见她这般黯然模样,孙氏安慰道:“这最?南边到最?北方,信半途寄丢了?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如今正?值先皇驾崩不久,新帝登基,朝局不稳,外头难免乱些。要我说,反正?你也想他过来,不如让你爹直接派人去沥宁,如今我们这位新陛下大赦天下,也可以借机疏通疏通关?系,想想办法,免除他流人的身份,接到玉成关?来。”   孙氏这话说得不无道理,苏织儿微一颔首“嗯”了?一声,待午后绥儿睡熟了?,便让乳娘和凝香凝玉照看着,自个?儿去了?苏岷的书房。   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便见苏岷正?蹙眉站在窗前,神色凝重。   “爹。”苏织儿低低唤了?一声。   苏岷转头看来,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织儿,你怎么来了?,绥儿睡着了??”   “嗯,睡着了?,趁着他熟睡,我才有机会出来找爹您。”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苏岷行至圆桌前,同苏织儿一道坐下,还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我……”苏织儿捏着白瓷杯盏,迟疑着开口,“我想请您帮我去沥宁接回周煜。”   见苏织儿定定地看着他,苏岷沉默片刻道:“织儿,那个?周煜……你觉得真?的是值得托付的人吗?你是真?心喜欢他,还是仅仅因?为……他是绥儿的爹?”   苏岷并未随口问的这话,关?于苏织儿嫁人的始末,他已然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当初是被逼无奈的。   对于苏织儿嫁给流人一事?,说实?话,虽他曾经也是流人,但他仍然很介怀,毕竟若他当年没有出事?,将顾郦娘和苏织儿好生接进京,苏织儿定能自小锦衣玉食,过着富庶的日子?,长大后嫁得高门,而非一个?流人。   作为父亲,苏岷对苏织儿亏欠太多,虽他感激那个?叫周煜的人救了?苏织儿,但感激归感激,既得他们已经和离,若那人并不值得托付,苏岷并不想再将苏织儿交给那个?叫周煜的。   苏织儿闻言愣了?愣,但也仅仅只是一瞬,紧接着,她凝视着苏岷笑道:“爹,我不糊涂,心里也很清楚周煜是个?怎样的人,值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他真?的很好,织儿很喜欢他,就算没有绥儿我也是会去找他的,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听得苏织儿格外坚定的眼?神与语气,苏岷未再多问,他已然得到了?答案。   亦相信苏织儿的眼?光。   “好!”苏岷点了?点头,却是转而道,“不过,人怕是没必要接到玉成关?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必要接到玉成关?来?   见苏织儿神色纳罕,一头雾水的模样,苏岷抿唇而笑。   “虽圣旨还在路上,但我已提前得了?消息,我们这位新陛下或是念我先前击退敌军有功,特封我为毅国公,赐我府宅,择日携家?眷进京。” 第62章 赴京   正月未过, 如苏岷所言,封赏的圣旨果然来了。   料理完边塞之事,元月末, 苏岷便先行一步进京谢恩, 顺便安顿好京中事宜,让苏峥护送苏老太太几人紧随其后而来。   毕竟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 绥儿稚嫩, 虽已有半岁,但尚经?不起太大的旅途颠簸, 加之苏老?太太身子也不好,故而他们一行一路走走停停,自是走得慢些。   行至祈南一带, 因着已连赶了三日的路,众人皆已疲惫不堪。   苏老?太太便提议在祈南歇息两日再启程,也好让她顺道去看望看望故人。   苏老?太太口中的故人来?头还?不小?,是如今太皇太后的亲姊姊, 老?镇南侯夫人,苏老?太太尚在闺阁时?,也是大家贵女,两人自小?交好, 当初苏老?太太被流放禹葵,老?镇南侯夫人还?曾命人关?照过几分,但不知怎的,后头便断了联系。   苏老?太太心里头惦记,想着这位老?镇南侯夫人曾在信中说过自己来?了老?镇南侯的家乡祈南养老?, 这才生了与旧时?姐妹再聚的心思。   还?未抵达,她便托苏峥派人去祈南送信, 毕竟直接冒昧登门到底不好,还?是得提前告知一声。   进城前,因着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他们只好暂在城郊寻了个驿站住下,翌日一早再入城去。   然谁能想到,睡到半宿,绥儿却是突发了高热,他浑身烫得厉害,可又不会说话,只能用哭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难受。   这么小?的孩子,最是生不得病,但这荒郊野外?哪里去寻大夫。   他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啼哭哭得苏织儿心都要碎了,亦将所有人都吵醒了,孙氏和苏老?太太披衣而起,都过来?瞧,见绥儿哭得全身通红,甚至开始时?不时?咳嗽起来?,亦是心疼不已。   虽店家备有一些草药,但孩子这么小?,若无医嘱哪里敢随便吃药,若吃出个好歹就得不偿失了。她们只能一遍遍用温水给绥儿擦身,给他喂水喝,试图让他的高热退下来?。   似是依恋母亲的怀抱,绥儿始终紧紧攥着苏织儿的衣襟不肯松手,好容易哄睡了,甫一将他放下来?或换人抱很快便又要哭,苏织儿无奈,只能一直抱着绥儿,哄着他来?回踱步,就这般抱了整整一宿,高热总算是退了,绥儿也因着疲倦彻底睡熟了。   眼?见熬到了天亮,不止是苏织儿,苏老?太太等?人都已是心急如焚,不愿再多等?,天边才吐了白,就收拾了东西离开驿站匆匆往祈南方向而去。   大半个时?辰后,终是入了祈南城,还?未入城门,苏老?太太便吩咐苏峥去打?听城内哪里有好的医馆,苏峥应下,先一步驱马入城,然等?苏老?太太等?人坐在马车上在其后不久入了城门后,却见苏峥正牵着马站在城门口。   不只有他,他身后还?站着几人。   见马车停了下来?,苏老?太太掀帘疑惑地看去,便见站在苏峥身侧的一个年轻男子冲她拱手,恭敬道:“可是苏老?夫人?晚辈是镇南侯世?子许岸之,晚辈收到了您送到府上的信,知晓您今日或抵祈南,便亲来?城门处迎您。”   “原是世?子。”苏老?太太闻言面?上一喜,但想到车内还?生着病的绥儿,没时?间多加寒暄,只道,“多谢世?子相迎,但眼?下车内尚有重病的孩子,耽误不得,我们得需赶往医馆,还?请世?子见谅。”   那镇南侯世?子许岸之稍一思索道:“晚辈刚巧知道一家医馆,那里的大夫医术高超,不如晚辈领老?夫人一行前去。”   “那可再好不过,多谢世?子。”苏老?太太感激道。   “老?夫人不必言谢,都是应该的。”   说罢,许岸之翻身上了一旁家仆牵着的马,一路领着苏老?太太一行直抵那家医馆。   苏老?太太被小?心翼翼扶了下来?,随即便是抱着孩子的孙氏,苏织儿是最后下车的,她一夜未睡,困倦不已,在马车上小?小?地眯了一会儿,尚且有些睡眼?惺忪。   站在医馆前的许岸之眼?看着婢子将一个女子自车上扶了下来?,只一眼?,却是双眸微张,怔愣在了那厢。   那女子身姿窈窕,纤秾有度,她一身桃红的对襟妆花长袄,湖石花鸟百迭裙,娇艳昳丽,若一道春光般一时?令许岸之移不开眼?。   他眼?看着那女子下了马车,却是蹙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行至他面?前时?,也只是躬身施了一礼,微一颔首,便急匆匆跟着入了医馆。   许岸之看傻了眼?,忍不住侧身询问苏峥,“二爷,也不知这位是……”   苏峥答:“这是我的侄女,是我大哥的独女。”   原是苏家姑娘……   许岸之站在原地盯着苏织儿的背影看了许久,唇间泛起淡淡的笑意,方才提步入了馆内。   苏老?太太和孙氏已然抱着绥儿问起了大夫,见那位年迈的老?大夫搭了搭绥儿的脉象,观了他的舌苔,旋即眉头紧蹙,不禁担忧地问道:“大夫,孩子可有大碍?”   “小?公子是肺热,恐是无意受寒所致,送来?的及时?,倒还?不算严重。”那大夫答道,“可毕竟还?这般小?,汤药恐是得吃上一阵,再好生静养,切记不可再受寒,不然只怕要落下顽疾。”   听得此言,众人不由得稍稍放下了心。   孙氏怀中的绥儿已然清醒,瞅见站在一旁的苏织儿,登时?伸出手倾过身子想让她抱。   “哎呦,我的小?祖宗。”孙氏道,“你便放过你娘吧,你娘昨儿抱了你一夜,今早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你还?想折腾她呢。”   绥儿似是听懂了这话,晓得孙氏不依他,一下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苏织儿最见不得绥儿哭了,一时?也不管手酸不酸痛,一下就将绥儿抱过来?哄,“绥儿不哭,娘抱,娘抱……”   听得这声“娘”,站在医馆内的许岸之陡然一惊,绝想不到这个孩子居然是苏织儿的,他原见孙氏一直抱着,还?下意识以为是苏峥和孙氏的孩子。   这位苏家姑娘竟已经?嫁人了!   许岸之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连眸色都跟着黯淡了几分。   但失落归失落,既得苏家人是客,他自得尽地主之谊好生安顿的。   许岸之将苏老?太太一行安排在沈家在祈南置的府宅中,入了府后,苏老?太太方才得知老?镇南侯夫人早在八年前便已因病离世?,这便是当初突然断了书?信来?往的缘由。   虽早已猜想到了这个可能,但真正得到验证后,苏老?太太到底悲意上涌,她随许岸之赴老?镇南侯夫人的灵位前,昔日好友再见却已是天人永隔,她终究没忍住痛哭了一遭。   那厢,服了大夫开的药,绥儿的身子很快便好了起来?,从一副奄奄的样子,又变得像从前那般淘气,爱在床榻上翻滚,常是一个没看住就滚到了床榻边。   可虽绥儿日渐好转,但依着那大夫的话,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法随他们一道启程。   苏织儿本想留下来?陪着绥儿,让苏老?太太她们先走,等?绥儿彻底好了,这天儿也暖了,再行进京。   苏老?太太似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日夜里派人将她叫到了跟前,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织儿,不是祖母狠心,只这京城你怕是得同我们一道去的。”   “为何?”苏织儿不解道,“可绥儿他……”   “绥儿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身边也有乳娘和几个婢子在,应是无恙。”苏老?太太面?露无奈道,“可京城那厢,你爹接了定远侯府的请帖,那春日宴你是不去也得去了。”   苏织儿实在不明白,“祖母,不过是一场宴会,告个病不就好了?”   苏老?太太摇了摇头,低叹了口气,只觉苏织儿想得太过天真。   她朱唇紧抿,神色端肃了几分,“织儿,京城此地,绝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些世?家贵族表面?光鲜,但其实私底下的关?系盘根错节,所行之事肮脏不堪,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常是佛口蛇心,笑里藏刀。如今你爹突然被封毅国公,京城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咱们苏家,故而在京城更是需处处谨慎,凡事权衡再三。”   见苏织儿这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苏老?太太晓得苏织儿未长在京城,未见过那些明争暗斗,很难明白,她顿了顿,又道:“如今的老?定远侯是曾在先皇时?期就立下过汗马功劳之臣,恐连当今陛下都要敬重他三分,听你爹来?信说,此番是世?子夫人特意托世?子去毅国公府面?见你爹后给的请柬,这般情况你爹很难不收,那请柬请的是你,你若不去,便等?于驳了定远侯府的面?子,打?了老?定远侯的脸。不仅如此,到时?我们毅国公府恐还?要遭人笑话,怕是要说你……是胆小?怕事,才称病不敢前去……”   “他们那些人便那么无聊吗?”苏织儿扁了扁嘴,忍不住道,“怎的跟我们村里那些碎嘴的妇人似的。”   苏老?太太闻言颇有些忍俊不禁,她没有说,其实那些恐会道苏织儿胆小?怕事的话还?算轻的,毕竟从那些人口中什么难听的话传不出来?,“是啊,倒也没错,别看那些人皆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但其实和那些市井中爱絮叨的长舌妇没有区别,甚至于他们三言两语,就能彻底毁了一个人的清誉和名声!”   见苏老?太太似有所感,面?色倏然沉重起来?,苏织儿思索片刻,颔首低低道了句“孙女知道了,会随祖母一道回京去”。   听得此言,苏老?太太牵起苏织儿的手拍了拍,也知这事难为她了。   她似是想起什么,眉心微蹙。   苏岷虽在京城长大,但自小?沉迷兵书?和练武,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道这春日宴和旁的筵席有所不同,若当时?定远侯世?子来?送帖子时?她在府中,定是不会接下的。   那春日宴之所以只请了苏织儿一人,并非没有缘由,春日宴是京城传统,也不知是从何年而起,每年京中贵妇们会轮流举办此宴,宴请京城各家未成亲的公子贵女们一道游玩作乐。   若彼此合眼?缘,又门当户对,便可借此结下良缘。   今年举办此宴的便是定远侯世?子夫人,不过她并不知苏织儿已为人妇,其实准确说是曾嫁过人,毕竟她和那周煜如今也算和离了。   可苏织儿并未有再嫁他人的打?算,且她还?有个孩子,故而去那宴未免有些尴尬。   这下好了,闹了这么个误会,去也不是,不去更不是。   可若要说出苏织儿嫁人了,绥儿跟着一道去倒还?好些,但夫君不在身边,孩子也不在身边,解释起来?实在麻烦,传出去怕还?会徒生许多枝节。   且当时?不说,那么久后才说,恐怕那定远侯世?子夫人早已将苏家姑娘要参宴的事宣扬出去了,这不像极了戏耍她嘛。   苏老?太太烦愁不已,头疼欲裂,现?下只想抵达京城斥骂苏岷一番,这不是徒给自家惹麻烦吗?   她总觉得这一趟入京,日子过得恐怕不会很太平。   眼?下只望那周煜早些被接进京,彼时?织儿他们一家团聚,这事也好解决些。   京中那些好事的到时?顶多也就冲着周煜昔日流人的身份冷嘲热讽一番,旁的似乎也没甚好指摘,时?日一长,自会淡忘了。   在祈南耽搁了太久,三日后,苏老?太太一行不得不再次启程,往京城而去。   乳娘抱着绥儿站在门外?相送,绥儿似还?不知自己即将与母亲分别,还?不住地转着脑袋好奇地往四?下张望。   苏织儿从乳娘手中接过绥儿,强忍着眼?泪道:“娘不在,这段时?间我们绥儿定要乖乖的,等?天暖了,再来?京城找娘,到那时?说不定也能跟爹爹团聚了。”   她说着在绥儿额头上亲了亲,见绥儿下意识倾过身子抱住她的脖颈,一时?泪如雨下,怎也不舍得放手。   见得这个场景,苏老?太太只得劝道:“织儿,绥儿住在世?子这府邸里,有人照看,你叔父也留了不少人保护绥儿,也就一个多月,他们便会护送绥儿进京,你不必担心。”   苏织儿点了点头,仍是磨蹭了许久,才忍痛将绥儿重新交给了乳娘,咬牙上了马车。   眼?看着母亲在视野中消失,绥儿似是感觉到什么,蓦然扯着嗓子对着马车的方向哭起来?。   听着这哭声,苏织儿顿时?泪如泉涌,不住地抽泣着,苏老?太太知她难过,只能轻拍着她的肩安慰。   因镇南侯世?子许岸之本就是因着祖母忌日,告假来?祈南祭拜祖母,也是时?候回京上值,故而便随苏老?太太一行一道北上。   祈南离京城算不得太远,十几日后,几人终是抵达了这天子脚下的都城。   入城后,苏织儿忍不住掀帘往外?瞧,不由得瞠目结舌,这里果真同周煜和她说的那样热闹繁华。   这便是京城,是她十几年来?心心念念想来?的京城,没想到有一天她真的来?了此处。   往后也能与周煜和绥儿长长久久地生活在此处。   她也不求什么富贵,只望往后一家人的日子能平平安安便好。   许岸之直将苏家几人送至毅国公府门口才告辞离开,看着苏织儿冲他颔首而笑,忍不住唤了一声“苏姑娘”。   见苏织儿疑惑地看着他,默了默,只道了一句,“春日宴再见”。   苏织儿笑着点了点头,低身施了一礼,恭敬道:“世?子爷慢走。”   许岸之扯了扯唇角,复又同苏家其他几人道了别,这才驱马离开,可转头的一刻,却又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   这十几日与苏家人同行,苏家人也未瞒他,告诉了他关?于苏织儿那位“夫君”之事,让他暂且保密,待人来?了他们自会公开此事。   想起苏织儿每每提到她那夫君时?发亮的眼?眸和唇角满溢的笑,许岸之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一路而来?,他分明知晓苏织儿心有所属,可越了解她视线就越发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恨只恨自己与苏织儿相识太晚。   不过他倒也很想见见,苏织儿口中的夫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能让她这般念念不忘。   许岸之骑在马上,慢悠悠往镇南侯府的方向而去,薄唇紧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说那人是个流人,且他们先前还?和离了。   若那人不如他呢,那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他与苏织儿之间还?有机会。 第63章 再见   苏织儿进京后的头一桩大事, 便是认祖归宗,虽她已然认了亲,可到底还未真正?进过宗祠, 拜过祖宗灵位。   虽苏家的祖坟并不在此, 而在一个?叫缃城的地方,但因苏家进京多年, 在京中亦设了祠堂, 苏岷出事的这些年一直由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看守。   苏岷挑了个?吉日,大张旗鼓地带苏织儿拜了宗祠, 认回家门。不仅如此,苏岷还将?苏织儿和顾郦娘记入族谱,同苏织儿商议, 待这两年有了空闲,他便亲赴沥宁,将?顾郦娘的坟迁至缃城老家,不让她一人孤零零的, 他们?虽生不能相守,但愿死后可以同棺同穴,弥补这份遗憾。   认祖事罢,苏老太太和孙氏便开始着实筹备起苏织儿赴春日宴一事。   此宴非同小可, 不仅仅是因着这宴是定远侯世子夫人所?办,参宴的都是京城各家的公子贵女?,还因着这是他们?苏家人时隔十七年再进京后头一回抛头露面。   苏织儿毕竟自?小长于乡野,苏老太太怕她在宴上惹了笑话,特意请了自?宫里出来?的嬷嬷, 教苏织儿一些?礼仪规矩。   苏织儿虽不喜欢束手束脚的,但想到苏家的颜面, 还是尽力去学,加之她悟性高?,很快便学得?有模有样,还得?了嬷嬷的赞许。   这赴宴的衣裳,苏老太太亦是替她精心?准备过的,及至三月初,赴邀当日,苏织儿站在内屋的一枚大铜镜前,瞧着自?己这一身湖绫藕荷妆花眉子对襟衫和月白?绣花海棠百迭裙,忍不住提起裙摆转了一圈。   女?子都爱美,即便当了娘的苏织儿也不例外,她垂眸看向自?己这件藕荷上衫,不由得?想起在沥宁时她那夫君买给过她的一块棉料子,亦是这般颜色。   想那时候家贫,花钱买一块棉料子尚且让她心?疼不已,可如今她却是日日穿着绫罗绸缎,就跟做梦一般。   思及周煜,苏织儿的眸光不由得?黯淡下来?,他们?二人已有一年多未见了,他爹派去沥宁接他的人也去了两月多了。   也不知他们?究竟何时才能相聚……   苏织儿失落地抿了抿唇,倏然有些?担忧起来?,不会这一年,他早已在沥宁另娶了妻子吧。   才冒出这个?念头,苏织儿慌忙摇了摇头,不会的,他性子冷淡,就连她,当初也是捂了大半年才将?这块石头捂化了,他又怎的可能这么快便另有新欢呢。   苏织儿在心?下安慰了自?己一番,听见外头苏老太太的催促声,忙疾步出了门。   苏老太太和孙氏亲自?送她上了马车,临行前,老太太仍是有些?不放心?地嘱咐她,说到了那厢务必“少说少做”,安安分分的,这宴便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去。   苏织儿重重一颔首,道了句“祖母放心?,孙女?记住了”,便坐着自?家的马车往定远侯府而去。   也不知驶了多久,感受到马车彻底停下,苏织儿稳了稳呼吸,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令自?己镇定下来?。   要说不紧张定是假的,毕竟她从未来?过这般地方,虽她身边还带着凝香凝玉两个?丫头,但若一会儿发生些?意料之外的事,仍是需得?她一人面对。   她只稍稍定了定神,便深吸一口气,扬笑由凝香扶着下车去。   定远侯府门口设了迎接的下人,见苏织儿眼生,忙上前道:“不知贵客是哪家的姑娘,可否请您呈上请柬?”   苏织儿看了凝玉一眼,凝玉会意,即刻将?手中的请柬递给那家仆,那家仆翻开瞧了一眼,登时睁大了双眸,不由得?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似是有些?难以置信,紧接着忙跟身后的另一个?家仆耳语了两句,那人点头快步入府后,面前的家仆便恭恭敬敬领着苏织儿入内。   这一年多,苏织儿已然见得?许多大户人家的奢华,已不会似先?头在沥宁看见章老爷家的大宅子时那般发出惊叹。   虽是春日宴,但其实如今已值春末,不少花已然开落,不过定远侯府花园中的芍药却是开得?如火如荼。   苏织儿抵达时,便见花园中聚了不少人,那些?贵女?们?或坐在一块儿小扇轻摇耳语低笑,或在凉亭中举棋对弈。   她甫一出现,园中不少目光都聚拢过来?,待看清她后,却是神色各异,有目露惊艳的,有警惕戒备的,亦有好?奇张望的……   见这么多人齐齐看向自?己,苏织儿虽面上不为所?动,可心?下实则慌乱又无?措,恰在此时,就见一三十上下端庄秀丽的华衣妇人含笑朝她走来?。   苏织儿不必猜都晓得?此人是谁,她低身正?欲见礼,却是被快一步拉了起来?,妇人温柔婉转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客气什么,苏姑娘总算是来?了,等了那么久,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苏织儿笑答:“世子夫人相邀,织儿怎好?不来?的,只毅国公府离定远侯府远些?,这才耽误了时候。”   定远侯世子夫人拉着苏织儿的手,一双眼睛上下将?她打量了好?几遍,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但很快,她便将?苏织儿拉至园中,介绍给其他贵女?认识。   那些?贵女?皆举止端庄,颔首同苏织儿问好?,虽面带笑意,但苏织儿总觉得?不舒服。   纵然不知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看她的,但苏织儿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瞧不出来?,这里头不少人只怕并未对她心?怀善意。   不过她倒也不介意,毕竟她今日也不是交朋友来?了。苏织儿牢记着苏老太太嘱咐她的话,待定远侯世子夫人走开,去招待下一个?来?客后,她也不乱走,只寻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坐着,独自?喝着茶水,吃了些?好?吃的瓜果点心?。   不多时,原欢声笑语的花园骤然安静下来?,那些?笑闹的贵女?们?亦停下了动作,埋首面露羞赧。   苏织儿疑惑地抬头望去,便见十几个?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往这厢而来?,走在最?前头的,苏织儿还认识,便是与他们?一道来?京城的镇南侯世子许岸之。   他着一袭天青长衫,身姿挺拔如松,疏朗俊逸,站在这十几人中可谓鹤立鸡群,格外惹人注目,园中亦有不少贵女?在偷偷瞥他。   凉亭中正?有两名?贵女?在对弈,那些?世家公子们?甫一抵达花园,便兴致勃勃地涌入凉亭中观棋。   苏织儿所?坐的角落被旁边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掩映,阴影投下来?,凉快又不易被人发觉,正?巧她也没兴趣去凑热闹,就这般远远地望着。   本想就这般等到筵席开席,然天不遂人愿,站在凉亭中的许岸之也不知怎的,突然抬首四眺,像是在找寻什么,好?一会儿竟将?视线定在了她这厢,唇角微扬,冲她温柔地笑了笑。   这下可好?,他这番举止登时令那些?一直注意着他的贵女?们?转头朝她看来?,不同于方才的掩装,如今这些?人的目光带着几分赤裸裸的不喜。   来?赴邀前,苏织儿也听她祖母说过,不少贵女?参加此宴便是为了给自?己寻得?称心?如意的夫婿。想来?许岸之这样的人,在京中定然是个?香饽饽,而他方才这番举止难免教那些?心?慕他的贵女?误会她亦有争夺之心?。   可苍天可鉴,她都是有夫婿,有孩子的人了,根本对许岸之一点兴趣也无?。   但他既得?对自?己打了招呼,苏织儿断没有不理?会的道理?,也只能莞尔冲他一颔首。   本以为这便了了,但没想到紧接着却见许岸之下了凉亭提步往她走来?。   苏织儿心?一提,暗道不好?,可人已至她面前,柔声道:“苏姑娘怎一人坐在此处,不想去亭中一道观棋吗?”   “不必了。”苏织儿勉笑道,“我不大会棋,这里的人我也不认识,终归有些?拘束……便不去了。”   “不认识多接触几回便也认识了,我瞧见你一人在此也无?趣,要不我陪你四下走走。”许岸之提议道。   苏织儿闻言面色微变,与他单独在这园中闲走,她可不敢,那些?爱慕他的贵女?们?怕不得?要将?她给吃喽。   这位镇南侯世子是怎的回事,分明知道她……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太过好?心?。   苏织儿秀眉微蹙,忙改口,“还是去观棋吧,我也好?久不曾看人下棋了。”   听得?此言,许岸之笑着颔首,随苏织儿一道入了凉亭。   那些?世家公子并不识苏织儿,听许岸之介绍罢,亦是面露诧异,时不时偷偷瞥向她。   苏织儿并未注意那些?视线,只看向面前正?专心?致志对弈的两个?贵女?,或许对于从前的苏织儿来?说压根看不懂她们?下的这局棋,但对于如今的她而言,甚至能稍稍思考她们?下的每一手是不是最?佳的选择。   毕竟她的棋是她那棋艺不凡的夫君亲手所?教,虽他教她的时日不长,但怀绥儿的那段日子里,她闲来?无?事便爱拿着棋谱自?己琢磨,棋艺已然精进了许多。   她薄唇微抿,静静看着,在他们?下至近三十手时,有些?惋惜地低叹了口气,果然没多久,那着宝蓝暗纹上衫的贵女?便败下了阵。   而她对面着紫藤绣花折领衫的贵女?像是早有所?料,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想来?应是对自?己的棋艺颇有自?信。   “这位姑娘的棋艺是不是很厉害?”苏织儿忍不住低声问许岸之。   许岸之点了点头,“这是工部崔尚书家的三姑娘,棋艺在京中一众贵女?中确实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那这京中莫不是还有更厉害的!   苏织儿在心?下感叹间,却陡然听一声“苏姑娘”。   她抬首看去,便见方才赢了棋的这位崔家三姑娘正?含笑看着自?己,随即徐徐开口道:“苏姑娘是头一回来?参加春日宴吧,既得?来?了,不若同我下上一局如何?”   苏织儿秀眉微蹙,不明白?两人今日是头一回见,缘何这位崔三姑娘独独盯上了自?己,然下一刻瞥见那崔三姑娘透过她,将?视线落在后头的许岸之身上,她登时恍然,原是因着她动了这位崔三姑娘的“猎物”。   苏织儿思忖片刻,看着那崔三姑娘灼热的目光和四下一些?人看好?戏的眼神,晓得?她们?是想看什么。   是她被狠狠羞辱的模样!   她爹并未避讳她的身份,对外如实道出她是他当初被流放沥宁时同沥宁的一个?女?子生下的孩子,现下整个?京城都知道,她苏织儿出身在那般苦寒贫瘠之处,自?小在乡野之地长大。   只怕是胸无?点墨,毫无?教养,粗俗不堪。   才至京城不久,苏织儿便听了不少这样的流言,才始知苏老太太当初对她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虽苏老太太强调了让苏织儿安安分分,莫要招事,可这会子人都欺负到头上了,她苏织儿也实在不是多会忍的性子。   既然他们?想看她笑话,好?啊,那便看个?够。   见苏织儿久久沉默不语,亭中不少贵女?都面露嘲讽,只当她是怕了。   许岸之亦是这般认为,正?当他薄唇微启,想替苏织儿解围时,却见她缓缓抬眸,面露笑意,落落大方道:“三姑娘这般盛情我也不好?拒绝,不过我只学过一年多的棋,棋艺实在拙劣,到时若输得?惨烈,还望各位莫要笑话我的好?。”   众人哪里不知她与崔家三姑娘对弈会有什么结果,不少人只想看她恐惧狼狈,不知所?措的样子,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坦然无?所?惧,不免顿觉无?趣。   听得?此言,崔三姑娘的唇角亦渐渐耷拉下来?,亦觉失了兴致。   但她说过的话又不能反悔,只得?笑着示意苏织儿坐下,见苏织儿伸手去拿棋盒中的棋子似欲猜先?,她快一步道:“不必猜先?了,我也断没有欺负苏姑娘的道理?,要不,我直接让苏姑娘十个?子吧。”   十个?子!   此言一出,四下登时响起一阵低低的笑。   苏织儿懂棋,明白?她们?在笑什么,怕不是在想,这十子若不让,只怕她也压根下不过十几手去。   然她并未生怒,只朱唇微抿,思忖片刻笑着道:“十子实在太多了些?,还是……让我三子吧,这让的多了若我还不赢,岂不是会很难堪?”   苏织儿这话令坐在对面的崔三姑娘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京中姑娘说话一个?个?向来?含蓄,从未见过能把话说得?这般直白?的,且她一人把话都说尽了,待会儿就算输了,只怕连嘲讽都不好?嘲讽。   崔三姑娘心?下对苏织儿的厌恶更甚,果真是乡野之人上不得?台面的,当真处处令人讨厌。   她扯起唇角道了声“好?”,随即见苏织儿在棋盘上毫无?章法地落下三子,更是在心?下冷嗤,果真是个?压根不会下棋的。   她也不需下什么狠手,怕就能早早将?这局棋给了了。   不止是她,亭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然他们?不知道的,此时在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一人正?负手立于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花园凉亭中的场景。   他身后,老定远侯和定远侯世子正?躬身而立,尤其是方才赶来?的定远侯,更是满脸惶恐道:“不知陛下驾临,老臣有失远迎。”   立在窗前之人墨发以玉冠高?束,一袭深烟圆领长袍,腰佩麒麟纹羊脂白?玉,背脊挺拔,气度高?华,只薄唇紧抿,面容沉肃,周身散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威仪。   少顷,只听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凉声道:“起来?吧,宫中无?趣,朕不过一时兴起,想起今日定远侯府热闹,便来?瞧瞧。”   “是。”老定远侯悄悄抬眸,见这位刚登基不久的陛下静静眺望着花园那厢,面上不见笑意,猜测大抵是因为没看见那位宋二姑娘觉得?失望了。   这位新陛下不打一声招呼,突然来?他们?定远侯府,还能为着什么,自?是为了那位宋二姑娘。看来?坊间传闻首辅宋颐家的二姑娘恐会被新帝封为皇后一事大抵没错了。   但老定远侯也不敢多加置喙,只忙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又提议道:“看样子,那厢像是在下棋,陛下若是感兴趣,不若亲自?去瞧瞧?”   “不必了。”萧煜紧盯着凉亭中那正?埋头思索如何落子的藕荷身影,眸色沉冷,“朕……不感兴趣。”   此时,凉亭内观棋的众人已然没了太大的兴致,虽这位苏姑娘超乎他们?的所?料,居然同崔三姑娘下出了二十手,但看如今这棋局,只怕胜负已定,这位苏姑娘怕是不可能再赢过崔三姑娘。   那崔三姑娘见得?苏织儿仍是蹙眉每一手都下得?极其认真,忍不住暗暗嗤笑,下颌微扬,已然以一种胜者安慰败者的姿态道:“苏姑娘,这局棋你已然很努力了……”   苏织儿闻言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崔三姑娘说的不错,这棋我确实尽力了,毕竟从前我只跟一个?人下过棋的。”   说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只跟一个?人下过棋?   崔三姑娘只觉好?笑,怪不得?棋艺这么差,想必那人的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   正?当她扁了扁嘴,再次看向棋盘,欲就这般了结这场棋局时,举着棋子的手却是骤然僵在了半空,她面色发白?,似是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可复又再看,仍是方才那个?结果。   崔三姑娘的异常很快引起了亭中众人的注意,头一个?察觉棋局之变的是许岸之,他凝神看了片刻,骤然扬起惊喜的笑,“苏姑娘,你赢了!”   亭中顿时一片哗然。   苏织儿回首看了站在她身后的许岸之一眼,嫣然一笑,心?骤然松了下来?。   没想到她那夫君曾经教给她的法子还真有用,趁对方得?意忘形之际,以出其不意之法将?其一举厮杀。   亏得?她还记得?先?前周煜和韦泊言下得?那局棋,周煜周密的布局和最?后出人意料的反转她做不来?十成十,但也能依葫芦画瓢,学得?五分像。   没想到也足够对付这个?崔三姑娘了,不过谁让她先?想着折辱她的,她苏织儿也不是好?欺负的。   想起周煜,苏织儿唇间的笑意复又浓了几分。   待他到了京城,她定是拉着他好?生说说此事的。   她这发自?内心?的一笑,登时令她比那凉亭四下盛开的芍药更加娇艳灼人,一时间亭中不少世家公子都看愣了眼。   然他们?不知,在那高?楼之上,有人缓缓将?手落在窗台的框沿上,大掌收紧,其上青筋崩起,几欲将?窗框捏碎。   萧煜远远望着苏织儿如春光般明媚的笑颜和那些?落下她身上的灼热目光,双眸微眯,似在拼命压制着眼底燃烧的怒意。   他承认他封苏岷为毅国公,召他携家眷进京,是有私心?所?在。   这一年多来?,他从未打探过她的消息,其实心?底有那么一分不希望苏织儿一道出现在入京的家眷里,可他并未如愿,甚至不待她回京,她要参加春日宴的消息便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春日宴……   他不信她不知这春日宴究竟为何,她当初那么爽快地抛弃他,如今竟已想着再寻一个?更适合的男人了吗?   萧煜原本以为,他再见到苏织儿时,定能做到无?动于衷,但今日真正?见到苏织儿他才发现,他早已冰冷的血在一瞬间竟复又沸腾起来?,满携着对这个?女?人灼热的占有欲。   甚至令他看见方才那个?场景时,陡然生出挖了那些?盯着她看的男人们?的眼睛。   当年,分明是她先?招惹的他,如今不管他喜不喜欢,她到死都是他萧煜的东西,容不得?旁人觊觎半分。   且凭什么她弃了他,还能过得?这般自?在欢愉,无?忧无?虑,不管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应该乖乖待在他身边,陪他一同在这个?无?尽的黑暗深渊里痛苦沉沦。 第64章 赐婚   打苏织儿赢下这盘棋, 那崔三姑娘的面色便?始终不大好,偏苏织儿还要道一句“承让”的话,更是气得那崔三姑娘脸都黑了。   亭中众人其实好些都还没悟过来这棋苏织儿究竟是怎么赢的, 不由得都围着那棋盘仔细琢磨, 苏织儿趁机站了起来,余光瞥见看?向她的许岸之, 总觉得他好似要对她说什么, 苏织儿不想又给自己惹麻烦,只想躲这位镇南侯世子远远的, 忙装作没看?见快步出了凉亭,走了两步,就听身后有人笑道:“苏姑娘你可真厉害, 居然能赢了那崔三姑娘。”   苏织儿折首看?去,便?见一着水蓝花罗衫子的姑娘站在?她身后?,笑靥明媚,一双眼眸灿若繁星。   这笑是不是发自真?心, 苏织儿看?得出来,这姑娘瞧着似乎比她小上一些,面相也讨喜,她亦扬笑道:“没什么,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我虽棋艺不佳,但也知道,这对弈要取胜哪能只靠运气好呀。”那姑娘说罢,便?同苏织儿介绍起了自己,她自言她姓岳, 名唤澜清,父亲是光禄寺少卿, 今年?方才及笄,还比苏织儿小上两岁,也是头一年?来参加这春日宴。   两人简单认识了一番,便?一道在?凉棚底下坐下,离亭子那厢远了,岳澜清方才低声道,“不过说实?话,苏姐姐你?赢了那崔竹然,可令好些人都心生痛快呢。”   她虽是头一年?来参加春日宴,但并非头次参加京中宴会,自然识得那位崔三姑娘崔竹然。   “苏姐姐莫要误会,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那崔竹然一样傲气,仗着自己棋艺不俗,就到处欺负人的。有些姐姐之所以对你?冷淡,大抵因?着头次见,对你?还存着些许戒心,指不定往后?熟了便?好了。”   听岳澜清的语气,显然不喜那崔三姑娘,她顿了顿,又看?向苏织儿道,“不瞒苏姐姐说,你?今日来,其实?崔竹然那帮子人私下里是等着瞧你?笑话的,可没想到苏姐姐生得这般美,方才又下得那么一局好棋,狠狠搓了那崔竹然的锐气,可不将她气得不轻吗?”   苏织儿扯唇笑了笑,须臾,纳罕地问道:“这京城中人都很喜欢下棋吗?”   “本也是喜欢的,但最近尤为风靡。”岳澜清解释道,“因?着我们这位新登基的陛下极善棋艺,或是为了逢迎我们这位新陛下,京中便?兴起了这阵对弈之风,棋艺佳者常是能因?此受到追捧。”   “原是如此。”苏织儿恍然大悟,她自小生活在?沥宁那般偏远之地,每日苦恼的只有腹中温饱,对外界之事?,尤其是朝堂之事?可谓一无所知。   可如今身在?京城,她又免不了将来参加这般宴席,自是得多了解一些的,便?问了岳澜清关于新帝之事?,幸得这岳澜清也是个热心的性子,便?不厌其烦地将新帝之事?大致讲给苏织儿听。   听得大澂如今这位天子昔日竟也蒙冤惨遭流放,苏织儿不由得想起他那位流人夫君来,心生感慨,没想到连天子也会有这般曲折,令人唏嘘的遭遇。   说着说着,岳澜清蓦然自顾自笑起来,凑过脑袋与苏织儿耳语道:“我告诉你?姐姐,我们如今这位新陛下,生得可是仪表不凡,俊美无俦,好几年?前,我曾有幸瞧见过一回?,着实?是易令女子一见倾心的容貌!”   见岳澜清说话间双眸发亮,苏织儿只抿唇笑了笑,敷衍地答了一句,“是吗?你?这说得我都想见见了。”   虽这般说,但苏织儿心底却?并不以为然,说到令女子眼见倾心,她脑海中一下便?闪过她家周煜的脸。这话她可不服,纵然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也觉得她家夫君是生得最好看?的。   两人闲聊间,却?见消失了好一会儿的定远侯世子夫人复又出现在?了花园里,只不过她还亲昵地挽着一位姑娘。   见得那姑娘,原还有些怅怅的崔三姑娘崔竹然一下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不止是她,不少贵女都霎时?笑着围拥了上去,和方才见着苏织儿的态度全然不同。   瞧着她们这般热切,苏织儿疑惑不解,忙问身侧的岳澜清,“这姑娘莫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们可也要去拜见?”   听得“拜见”这二字,岳澜清忍俊不禁,“眼下倒不至于,这位姑娘是宋首辅家的二姑娘,名唤宋茗箬,如今陛下后?宫空悬,后?宫事?务全由前一阵才自隆恩寺回?来的太皇太后?主持着,外头都说这位宋二姑娘怕是很快便?会被封为皇后?了,说不定到时?就真?得拜见了。”   苏织儿凝神打量着那位被众星捧月的宋二姑娘,的确是端淑高雅,气质不凡,她提步至亭中,同众人颔首招呼罢,与许岸之和其余几位世家公子闲谈起来,举手投足有礼有节,落落大方,真?真?尽显贵女风范。   皇后?啊……   苏织儿盯着那宋二姑娘瞧,不得不说,她确实?很适合皇后?这个位置,她想象中的皇后?大抵也应是这个模样的。   既得人已到齐,又临至正午,定远侯世子夫人便?领着众人至正厅用宴,直至宴罢,苏织儿都和岳澜清在?一块儿,宴后?不久又在?园中消食赏花罢,今日这春日宴便?总算是了了。   由凝香扶着上了马车,甫一在?车上坐下,苏织儿不由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浓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使得她瘫软下身子只能倚靠着车壁休憩,万万想不到参加个宴席竟会这般累。   苏织儿在?车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然抵达毅国公府门口。   她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却?见苏岷的贴身小厮李吉正站在?府门外,见她回?来,忙快步上前,“姑娘,国公爷吩咐,让你?一回?府就去书?房寻他,他有事?儿同您说。”   有事?同她说?   苏织儿似是想到什么,心下骤然一喜,连瞌睡也一下消失无踪了,“可是沥宁那厢来了消息?”   李吉沉默了须臾,也不敢瞒骗苏织儿,答:“好似是沥宁来了信……”   他话音未落,便?觉身侧掀起一阵风,他家姑娘已然激动地提起裙摆,笑意粲然地直奔国公爷的书?房而去。   李吉立在?原地,却?是蹙了蹙眉,方才见苏织儿这般高兴,他没好说出口,其实?苏岷看?了那信后?神色分?外凝重,怕只怕这送来的并非什么好消息。   然苏织儿并不知晓这些,她自以为周煜的事?解决了,她和周煜见面的日子临近,她气喘吁吁地跑进?苏岷的书?房内,还未见着人,便?急急唤了一声“爹”。   苏岷正坐在?东面的花梨木书?案前,薄唇紧抿,一双剑眉深蹙着,苏织儿瞧见他这般神色,心下一咯噔,但还是上前急切道:“爹,可是沥宁那厢来信了,可是有周煜的消息了?”   苏岷垂眸看?了眼平放在?他面前的信笺,旋即缓缓看?向苏织儿,好一会儿,才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那……他何时?能来京城?”苏织儿迫不及待地问道。   见得苏织儿这般期待的模样,苏岷只觉胸口阵阵发闷,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少顷,才道:“他可能来不了京城了……”   闻得此言,苏织儿唇间笑意微滞,“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周煜的事?办得不顺利吗……难不成?是他当初犯的罪太大,很难免除他流人的身份?”   苏岷没有说话,若只是这般倒还好些,可他压根连替周煜免除流人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他沉默许久,只站起身,将手中的信递给苏织儿,“你?……还是自己看?吧。”   苏织儿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令她爹的脸色这般难看?,她深深看?了眼苏岷手中的信,方才接过飞快地览读起来。   很快,苏织儿的面色变得一片惨白,她睁大了杏眸,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凌乱,她总觉得是自己看?错,反反复复地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可得到的结果始终只有一个。   末了,苏织儿仍是不愿相信,她眸中含泪,侧首祈求般地看?向苏岷,似是想从他那厢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苏岷看?出她的心思,长长叹了一口气,“织儿,周煜死了,他死了……”   “不是的,不会的,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苏织儿几乎站立不住,只能伸手扶住桌角。   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是不是有人伪造了信,还是说这一切是周煜开?的一个玩笑,为了报复她当初的不告而别。   看?着苏织儿几近崩溃的模样,苏岷比谁都能了解她心里的痛苦和那种难以置信,可事?实?就算残忍,也根本已改变不了。   “织儿,爹知道你?很难受,但此事?是真?的,亦是住在?你?们对面的牛三婶他们亲口所言,周煜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   苏织儿脑中一片空白,她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吧。   周煜还未见过他们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还未团聚,他怎就没了,怎会没了呢。   她抬眼看?向苏岷,却?是一瞬间眼前发黑,眼看?着苏岷惊慌失措地喊着她的名字奔向她,她亦是不可控地软下身子,骤然倒落下去。   *   春日宴那日后?,苏织儿那局令人称奇的棋局不知怎的在?京城流传开?来,亦有国公嫡女貌美的传闻,虽先头也有上门提亲的,可棋局流传出去后?,一时?间上毅国公府提亲的人多得几欲踏破门槛。   然对于这些人,苏岷却?是一个都未应,只模棱两可道家中女儿才认亲不久,舍不得她这么快嫁人,还想在?身边多留一段时?日。   可只有府中极少一部分?人知晓,自那日得知周煜的消息后?,苏织儿便?因?伤心过度而病倒了。   凝香亲自去城中最好的糕食铺子买了苏织儿喜欢的桂花糕回?来。   见屋内安静,稍稍打起竹帘子往内望了一眼,旋即同站在?门边不远的凝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凝玉不明所以地掀帘而出,就听凝香悄声问道:“姑娘可还在?睡?”   “方才起来,这会儿又拿着那支木簪子坐在?小榻上愣神呢……”言至此,凝玉心疼地叹声道,“姑爷那事?儿对姑娘的打击太大,这才几日,整个人好似都瘦了一圈。”   凝香闻言抿了抿唇,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迟疑片刻,她将凝玉拉至院中一僻静无人处道:“方才我给姑娘去买桂花糕,遇着了世子,世子问起姑娘来,我一时?嘴快就将……就将姑爷没了的事?给说了……”   “你?这!”凝玉面色微变,“你?的嘴怎么……”   “你?说,当是没什么大事?吧。”凝香颇有些担忧道,“毕竟老夫人见咱们姑娘这么伤心,都说了要将小公子赶紧接回?来,指不定姑娘见着小公子,心情便?也能好了,姑爷那事?儿想必很快也得说出来……”   凝玉皱了皱眉,“罢了,你?都说出去了,左右姑娘的事?世子爷也是知情的,应是没什么大碍,还是赶紧将这桂花糕给姑娘送去吧,姑娘一向喜欢,说不定愿意吃上一些。”   凝香点了点头,快步提着糕食进?了主屋,果见苏织儿正坐在?榻上攥着一枝粗糙的桃花木簪愣神。   见得苏织儿这般,凝香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她将桂花糕装在?盘中,轻轻放在?榻桌上,低声劝道:“姑娘,您这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奴婢特意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糕,您好歹吃些吧。”   苏织儿眼睫微抬,看?向那桂花糕,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复又滴落下来。   从前在?沥宁时?,她记得他就曾为她买过好几次桂花糕的。   瞧见苏织儿又哭,凝香亦不免有些哽咽,“奴婢知道姑娘伤心,但姑娘也得顾及些身子,您想想小公子,不论如何,你?还有小公子呀,你?若生病倒下了,小公子该怎么办呢……”   听得这话,苏织儿强咽下喉中涌上的泪意,静坐了片刻后?,拈起盘中桂花糕就往嘴里送,强忍着泛上来的恶心拼命往下咽。   凝香说得对,她还有绥儿,如今绥儿没了爹,只有她这个娘了,她不管再伤心,都需得坚强起来,好生将她和周煜的孩子养大。   她吃得急,一时?呛了喉不住地咳嗽起来,凝香忙递过茶水给苏织儿喝。   腹中空了太久,苏织儿只勉强咽了两块就再也吃不下了,她因?病昏沉难受得厉害,令凝香出去后?,复又躺了下来。   她蜷缩起身子,将木簪抱在?怀里,心里跟堵了块大石一般闷得喘不过气。   她想过千万种与周煜团聚的场景,却?独独没想过他已不在?人世。没想到到最后?,她和周煜还是落了个和她爹娘当年?一样的结局。   当初,她能以相对轻松的语气安慰她爹,然当自己遇到此事?,才知那种悲痛欲绝,根本无法?轻易解脱。   她闭上眼,稳了稳呼吸,也知自己不能永远这般伤心,她是娘,需得为了她的绥儿重新振作起来才行。   晚膳,苏织儿喝了小半碗凝玉端来的鸡汤,喝了大夫开?的药,第二日精神显然好了一些。   她已试着放下,如今只等着绥儿被送来京城,与她母子团聚。   正当苏织儿坐在?梳妆台前,将那支桃花木簪插入发髻间,却?见老太太屋内的人慌慌张张地进?来传话,“姑娘,国公爷和老夫人让奴婢请您去正厅,说是宫里来了人,要宣旨呢?”   宣旨?   苏织儿不明所以,但也知这是耽误不得的事?,忙起身整了整衣衫,快步随那婢子往国公府正厅的方向而去。   正厅中,苏家人已然到齐,那前来宣旨的内侍见着苏织儿,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还道了句“恭喜”,苏织儿只觉莫名其妙,但紧接着便?随苏岷和苏老太太等人跪下来,听那内侍道:“传太后?懿旨,毅国公独女苏织儿温婉贤淑……许配镇南候世子许岸之……择良辰完婚……”   苏织儿听着这内侍尖细的嗓音,只觉脑中嗡嗡地响,这每个字她似乎都能听懂,却?又不甚明白。   这位公公在?说什么?   太皇太后?赐婚,将她许配给了许岸之?   正当她懵然之际,衣角倏然被苏老太太扯了扯,苏老太太虽亦有些面色难看?,但也知这个时?候断断不能做什么不该做的,说什么不该说的。   苏织儿同样心知肚明,她面色苍白如纸,可即便?如此,仍是强撑着站起来接旨。   苏岷命人好生招待那传旨的内侍,让他留下用了饭再走,那内侍摇头道:“多谢毅国公好意,奴才还需向太皇太后?回?话,便?不久留了。”   说着,他复又看?向苏织儿,“恭喜苏姑娘了,苏姑娘不知道,这赐婚还是镇南侯世子昨日特意进?宫向太皇太后?求来的,想来是爱慕极了苏姑娘,将来等苏姑娘过门,和世子定能相敬如宾,鸾凤和鸣……”   苏织儿只勉笑着道了声“谢”,旁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脑中此时?如缠着一团乱麻,怎也理不清。   他许岸之是疯了吗?   分?明知晓她早已成?亲生子,为何还要同太皇太后?去求赐婚一事?!   那内侍还在?说着,好似说了一句“记得明日进?宫向太皇太后?谢恩”云云,苏织儿也没怎么入耳,直到人被苏岷亲自送出了府,她仍是呆愣在?原地。   苏老太太看?出苏织儿的异样,低低唤了她一声,也理解她此时?心底必然很乱,正欲开?口劝慰,却?听苏织儿幽幽道:“祖母,你?让织儿一人静静吧。”   苏老太太闻言抿了抿唇,低叹一声,点了点头,眼看?着苏织儿失魂落魄地出了正厅。   此时?的苏老太太可谓后?悔莫及,若她当初不瞻前顾后?,道出苏织儿已然成?亲的事?,事?情恐不会至现在?这般。   如今倒好,太皇太后?亲自下的圣旨,谁人敢忤逆,只怕苏织儿这回?不嫁也得嫁了。   那厢,苏织儿快步回?了屋,屏退了所有仆婢,只一人静静呆坐在?小榻上。   这几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实?在?太过突然,打她个措手不及,但苏织儿不至于头脑发昏,混沌到就这般乖乖顺从所有的安排。   譬如她就很清楚,她决不能嫁给许岸之。   她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她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周煜一人,从前是,将来也是。   她不想做什么世子夫人,只想守着她的绥儿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可她也明白,太皇太后?降下的圣旨,不容她忤逆,不然怕是会给毅国公府惹来大麻烦。但这并不代表此事?没了转圜的余地,既无法?从太皇太后?那厢入手,那她便?去劝劝许岸之,他或只是一时?脑热,说不定冷静过后?便?能想通。   苏织儿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木簪,暗暗在?心底下了决定。   明日先进?宫向太皇太后?谢恩,而后?她再找机会与世子说清楚。   她自认将一切都打算得极好,可她绝不会想到翌日进?宫会见到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发生这般荒唐的事?。   ………   宁安阁内昏暗寂静,静得落针可闻。   苏织儿盯着埋首在?她颈间的男人,思绪渐渐回?笼。   想到他故意装作不识她的样子,说的那些话,做的这些事?,都是对她无尽的羞辱。   他是周煜,却?又不是。   因?为她记忆中的夫君绝不会这般伤她。   一瞬间,一股浓烈的委屈涌上心头,令苏织儿杏眸发红,终是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第65章 囚梦   苏织儿并未发?现, 将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的男人,嗅着?她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熟悉诱人的女子馨香, 薄唇有意无意地在她若凝滞般雪白滑腻的肌肤上擦过, 呼吸变得略略粗沉,双眸不知不觉间泛起一层淡淡的猩红。   萧煜太清楚苏织儿的滋味了, 那般曾令他醉魂酥骨, 若野兽般不知餍足的滋味。   像她这般的天生尤物,就应被他囚于掌心, 成为独属于他一人的玩物,而不该妄想去与旁的男人琴瑟和鸣。   萧煜抬起大掌,顺着?身?下人盈盈一握的腰肢滑下, 落在她裙身?的衣带上,正欲解开,却听耳畔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他动作微僵,冷冷抬眼看去, 便见苏织儿朱唇轻咬,哭得梨花带雨,她一双泛红的杏眸紧紧盯着?他,满含着?委屈与难以置信。   萧煜静看了?她片刻, 却是唇角微扬,泛起一丝嘲讽的笑。   她哭什?么?   当该欢喜雀跃才对?不是吗?   京中多少女子想着?入宫为妃,他将她最喜欢的荣华富贵都拱手奉到了?她的面前,她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该是承了?他的幸后跪地谢恩才是。   她也该庆幸他对?她的身?子还算有那么一些兴致, 不然以她当年对?他所为,又岂会被他轻易放过。   萧煜眸色沉冷, 对?苏织儿的眼泪无动于衷,正欲继续手下的动作,余光却骤然瞥见苏织儿插在发?髻间的那枚木簪。   他不可能认不出来这枚木簪是当初在沥宁时他亲手为苏织儿所做。   他剑眉微蹙,心底骤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当初既然走得那么决绝,如?今戴着?这东西?又是想做什?么,假惺惺骗人骗己,减轻当初抛下他的愧疚吗?   萧煜的兴致陡然间烟消雾散,只沉冷着?面色,起身?坐了?起来。   感受到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苏织儿亦抬眸看去,见他放开了?自己,忙伸手拉起被扯落的半边衣裳,甚至顾不得眼前这人是大澂的九五之尊,便抹着?眼泪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待。   守在门外的小成子见得这位苏姑娘泪眼朦胧,颇有些衣衫不整地出来,不由得惊了?惊。   可也不敢多言,只垂下脑袋,任由她跑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大着?胆子往一片寂静的屋内瞥。   萧煜登基,小成子虽如?今一跃升至天子跟前伺候的内侍,但他们这位陛下的心思他实?在是猜不透,也不明白陛下为何让他安排一个小太监将那位苏姑娘骗过来。   两人里头做了?什?么,不,应当说是陛下对?那位苏姑娘做了?什?么,看那苏姑娘出来时的样?子,可想而知。   小成子承认那苏姑娘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花容月貌,风姿绰约,恐京城中也没几个贵女的能与之相较。   可……可那苏姑娘如?今不是镇南侯世?子未过门的妻子吗?此?事若流传出去,让外人晓得,可如?何得了?!   怕是要给他们陛下安一个沉溺美色,抢夺臣妻的罪名。   小成子轻“啧”了?一声,皱了?皱眉头,但到底也不敢置喙,少顷,只轻手轻脚地入内。   见萧煜面沉如?水地坐在地上,小成子颇有些诧异,但还是躬身?上前,禀道:“陛下,您召的人已在御书房等了?……”   萧煜闻言,一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骤然瞥来,吓得小成子心猛地一跳。   见他们这位陛下衣衫还算齐整,小成子猜测大抵是方才的事儿没成,才令他这般不虞,他唯恐萧煜迁怒自己,忙埋下脑袋,大气?也不敢喘。   片刻后,才听一声冷沉的“走吧”,再抬眉,便见萧煜已然起身?阔步往外而去。   小成子连忙跟上,然望着?萧煜的背影,他心下仍是忍不住纳罕。   看他们陛下也不是什?么好美色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到如?今后宫都还空置着?,可怎的今日?不但将那位苏姑娘骗至了?宁安居,昨日?还命人暗中传消息,避着?人将另一位传唤至御书房呢。   好生奇怪……   小成子想不通,也索性便不再想,如?今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高公公,即他拜的那位师父说的对?,主子的事当奴才的少管,本本分分照吩咐办事儿才是正理。   那厢,跑出了?宁安居后,埋头走了?一段,苏织儿就像蒙头苍蝇般在这偌大的皇宫中迷了?路。   幸得半途逢着?几个宫婢,同她指了?御花园的方向,她这才又拐回?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荷花池附近。   又极巧地遇着?了?看时辰不早,回?来寻她的苏老太太和孙氏。   老太太瞧着?苏织儿红彤彤的眼眸,哪里瞧不出她这是哭过了?,顿时蹙眉担忧道:“织儿,你怎的了?,怎的哭了??”   经历了?方才那一遭,苏织儿如?今头脑乱得厉害,也慌得厉害,她有太多事想说,却不知如?何说起,该不该说,见得苏老太太,她顿时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哽声唤了?句:“祖母……”   苏老太太见她这般,心疼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试探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世?子欺负你了??”   苏织儿摇了?摇头,在苏老太太怀里稍稍平静了?些,才垂着?眼声若蚊呐道:“没有,只是……只是……刚刚与世?子交谈间想起了?绥儿。”   听苏织儿提起“绥儿”,苏老太太忙警惕地四?下张望,“绥儿的事儿不好在这儿谈,这天也不早了?,我们先去慈寿宫同太皇太后告辞吧。”   苏织儿闻言点了?点头,三人复又回?到慈寿宫,同太皇太后辞行后,便由内侍领着?出了?宫。   坐在回?毅国公府的马车上,苏老太太想起绥儿,不由得低叹了?口气?,“眼下太皇太后赐下了?你和世?子的这门婚事,恐怕一时半会儿的,也无法将绥儿接进京来了?,而且……绥儿的事恐还得想法子瞒下来。”   说着?,她看向垂眸不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的苏织儿,面上显出几分愧意,“绥儿之事,是祖母之过,早知道祖母便不隐瞒你嫁人生子这事,也不会让事情变得像如?今这般棘手,让你和绥儿骨肉分离。”   苏织儿抬头看向苏老太太,扯唇笑了?笑,安慰道:“祖母,不是你的错,毕竟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   孙氏见这祖孙俩又跟来时一样?愁眉苦脸的,想了?想,试图缓和气?氛,“虽说这织儿与绥儿暂且骨肉分离,是残忍了?些,但好在世?子是知晓绥儿之事的,而且绥儿还住在世?子祈南老家?的宅邸里,照应也方便许多,等他和织儿成了?亲,过一段日?子,再寻个由头将绥儿接进京城来,到时以养子的身?份养在府里也是无不妥的。”   虽说这法子风险极大,且实?施起来阻碍万千,但孙氏说得并不无道理,苏老太太也出声附和,然苏织儿却是秀眉紧蹙,抿唇不言。   只有她知道,如?今的形式已不单单只是这么简单,令她头疼的不仅只有许岸之,还有宫里那位,最令她意想不到的存在。   谁能想到,时隔一年,再见她昔日?那位落魄的流人夫君,他却是一跃成为大澂高高在上的君王。   分明还是那张俊秀的面容,可无论是周身?散发?的极具压迫感的威仪,还是看她时那冷漠中带着?几分戏弄讥讽的眼神,都让苏织儿对?此?人感到万分陌生,甚至于恐惧。   回?到毅国公府后,苏织儿这一日?依旧没什?么食欲,只勉强咽了?几口米饭,喝了?半碗汤,便回?屋休息了?。   夜里沐浴罢,她对?着?铜镜,看着?脖颈上若雪中红梅般的一个小红点,白日?那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便又一遍遍在她脑中盘旋。   以至于让苏织儿夜里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她梦见自己被囚在一座偌大的金笼里,手腕脚腕皆被沉重镣铐所缚,挣脱不得。   而就在笼外,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他唇角噙笑静静地看着?她,可这笑意却丝毫不达一片冰冷的眼底,他眼看着?那镣铐擦破她纤细白嫩的手腕,看着?她哭泣不止,却始终无动于衷,若在欣赏一只初被囚禁的雀鸟,任由她为摆脱束缚而在笼中做着?无用的挣扎。   苏织儿夜半被梦魇惊醒,拥着?衾被坐起来时,额头已然是密密的汗珠。   她知道这是假的,可只消一想起那梦中冰冷沉重的镣铐,无法摆脱禁锢的绝望感和男人极其冷漠的眼神,她仍是忍不住一个战栗。   苏织儿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再也没了?睡意,她披衣起了?身?,干脆燃起烛火坐在桌案前写字静心。   亏得平日?练得还算勤,她的字较之刚离开沥宁时已然好了?许多,至少也算入得了?眼了?。   及至天边吐白,隐隐的光亮透过窗子探进来,在桌案边上投下窗棂精致的影子,苏织儿因着?那梦而躁动难安的心总算是静了?下来。   她看着?写在纸上的字,不由得伸手在其上虚虚拂过,因着?她的字是萧煜亲手所教,故而并不像旁的女子那般温婉秀气?,而是婉约中不乏遒劲有力?,隐隐带着?几分那人的影子。   苏织儿想起在沥宁时的种种,她的字,她的棋,皆由他所授,那时,他总是那么温柔又不厌其烦地,坐在炕上,一遍遍耐心地教她。   昨日?在宫中,她因为太过慌乱害怕而跑了?,也来不及对?他解释什?么。   也许他对?她这般态度仅仅只是对?她当初的不告而别而同她置气?。   但若她同他好好解释清楚,告诉他她当初只是迫不得已才离开,她还替他生了?一个孩子,他定然会相信她,原谅她的吧。   苏织儿还不了?解他嘛,在沥宁时他便是那般,看着?不苟言笑冷漠难以接近,但实?则就是面冷心软,再良善不过。   她搁下手中的湖笔,虽已下了?决定,但与此?同时,却也心生烦愁。   纵然她想解释,可那人如?今是陛下,并非她想见便能见的,她要怎样?才能再进宫见到他呢?   正当苏织儿尚在苦思冥想之际,两日?后,像是知晓她心思似的,宫中派人来传话,说太皇太后让苏老太太带着?苏织儿和孙氏前往三日?后在御花园举办的赏荷宴。 第66章 封妃   赏荷宴毕竟是宫宴, 且是太皇太后所办,自是与那?日在定远侯府的春日宴不同。   参宴之人,不仅会有苏织儿在春日宴上见过的部分贵女, 定是还有不少世家贵妇。   苏老太太对苏织儿言, 太皇太后之所以邀她前?去,大抵是承认了她, 想借此机会宣扬赐婚一事?, 将她正式介绍给众人。   太皇太后爱屋及乌,欲以此方式为她撑腰, 苏织儿很感激,但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既得太皇太后没有改变主意,便意味着许岸之那?日听了她的话后, 并?未改变主意。   赐婚一事?瞒不住,已然不胫而?走,京中不少人都已听闻过此事?,但还不敢确定, 恐及至赏荷宴那?日,经太皇太后之口,便真是人尽皆知,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进宫参宴那?日, 苏织儿可谓头疼欲裂,那?桩桩件件缠绕在一块儿,于她而?言,好像是一道道难解甚至于无解的题,且环环相扣, 缠绕不止,当真是乱了套了。   前?几日已然进过一回宫, 这一次入宫,苏织儿倒也没了头一回的紧张局促,只任由等在宫门外的内侍领着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御花园莲花池中的菡萏较之几日前?开得更好了些,微风拂过,空气中淡雅的香气浮动,沁人心脾。   荷花池畔架设了凉棚,底下置桌椅,放了些时令的瓜果点心和茶水,甚是消暑。   太皇太后坐于其中,由身?侧的婢子给她摇扇驱热,一边正吃着果子,一边慈笑着与四下的一些命妇贵女们闲谈。   远远瞥见她们,太皇太后喜笑颜开,待她们至跟前?,太皇太后也不等苏老太太施礼,忙道:“老夫人免礼,来人,扶老夫人坐下。”   此言一出,登时有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苏老太太扶坐至一旁的圈椅上。   太皇太后则含笑冲苏织儿招了招手?,“苏姑娘,来,到哀家身?边来。”   苏织儿闻言勉笑了一下,掩在袖中的手?不安地?揉搓着,虽知晓太皇太后想做什么,心下纵然不愿,但到底不敢耽搁,福了福身?,不得不提步上前?,有些拘谨地?在太皇太后身?侧坐下。   太皇太后拉着苏织儿的手?,满意地?上下瞧了瞧,旋即面向众人道:“这位便是毅国公新认回来的女儿,苏家的大姑娘,想来你们不少人还是头一回见,先?头她在定远侯府下的那?局棋哀家甚是喜欢,且这丫头乖巧懂事?,模样也好,也正是该许人的年岁,哀家思虑再三,便将她许给了镇南侯世子,你们瞧着,两人是不是般配极了。”   其下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有消息被证实心道果真如此的,也有一无所知惊诧万分的,当然不乏愤愤不平心有不虞的,就譬如先?前?那?位想好生教训苏织儿却惨遭落败的崔三姑娘崔竹然。   但不论众人怎么想,但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到底不敢太过表露出来,只能顺着太皇太后的话阿谀奉承。   然她们不得不承认的是,确如太皇太后所言,这位苏姑娘生得极美,肤若凝脂,螓首蛾眉,尤其是此时,一双潋滟的杏眸垂着,安安静静,不知怎的散发出几分惹人怜惜的楚楚可怜来。   这般女子,最易勾去男人的眼睛。   镇南侯世子许岸之不论是家世还是才貌,都是京中不少欲嫁女人家的不二?之选,但如今世子夫人的位置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毅国公之女占去,其实大部分人心下还是不快的,也压根瞧不起?苏织儿,只是谁也不敢在这般场合明说?罢了。   “陛下驾到。”   恰在此时,就听一句尖细的通传声,众人慌乱之下忙起?身?施礼。   苏织儿亦是一惊,自椅上起?来,垂首恭敬地?站在一侧,好一会儿,便见一双绣着龙纹的青灰锦靴停在了她的跟前?。   “孙儿见到皇祖母。”   听着这低沉又熟悉的嗓音,苏织儿虽已知面前?人是谁,可只消想到他的身?份,便觉万分不习惯。   “陛下怎的来了?”   “听闻皇祖母在御花园设宴,孙儿自是得来看看。皇祖母瞧,孙儿来的路上遇到了谁。”   面前?的男人话音才落,紧接着就听另一道苏织儿并?不陌生的男子嗓音响起?。   “微臣许岸之见过太皇太后。”   苏织儿微微怔了怔,不由得惊诧地?抬眸看去,正与那?人视线相撞,许岸之唇角微扬,见她看来,眉眼温柔地?笑了笑。   然苏织儿并?未有丝毫冲他笑的心情,因?为此时有另一道灼热的目光令她后颈一阵阵发凉,她稍稍移过眼,果见站在许岸之前?头的人亦在看她,眸光冰冷凌厉,似笑非笑。   她朱唇轻咬,忙不迭垂下脑袋去。   太皇太后倒是未注意萧煜这厢,只看到许岸之看苏织儿时那?难掩爱慕的眼神,颇有些忍俊不禁,“你来得正好,哀家瞧着苏老夫人身?侧还有两个位置,你便和苏姑娘一道坐在那?儿吧。”   “是。”许岸之拱了拱手?,便与苏织儿一道往苏老太太身?侧而?去。   不多时,一宫婢快步行?至太皇太后身?侧,在她耳畔低低耳语了什么,太皇太后闻言露出淡淡的笑意,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坐在她身?侧的这位大澂新帝,神色意味深长。   “陛下好容易来一趟,哀家自是不能让你失望。”   说?着,她将视线投向凉棚外,便见一袅娜的身?影徐徐朝这厢而?来。   她一身?月白?妆花眉子长衫,牙白?暗纹百迭裙,妆容素净,举手?投足高洁淡雅,好似一朵庭前?幽兰。   苏织儿认识此人,因?着先?前?她曾在定远侯府的春日宴上和前?几日进宫路上见过她。   这便是坊间一直传闻最有可能被封为皇后的宋家二?姑娘宋茗箬。   太皇太后热切地?将宋茗箬拉至她身?侧坐下,还转头语重?心长地?与萧煜道:“陛下年岁不小,后宫至今还空悬,到底不是个事?,陛下是一国之君,还是得多选召佳人入宫,尽快替皇家绵延子嗣才是。”   “皇祖母说?的是,孙儿定当尽心。”   太皇太后这话好似什么都未说?,但好似什么都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传闻恐怕不是传闻,很快便要成真了。   原听到那?个传闻时,苏织儿心下并?未有什么感受,可此时眼看着萧煜笑意温润地?对着那?宋二?姑娘颔首,她心下陡然闷地?厉害,跟堵了块大石一般。   他和宋茗箬一左一右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看起?来皆是尊贵不凡,像极了一对璧人,苏织儿头一回觉得,他变得跟头顶的天一样遥不可及,再也不是那?昔日里身?着粗布麻衣,会去河边提水,会帮着她种菜,会替她拾柴升火的那?个温柔的夫君了。   苏织儿的眸光不自觉黯淡了几分,正当她欲端起?茶水掩盖自己低落的情绪时,却见桌上的一盘糕食被推到了手?边,抬眸看去,便见许岸之含笑道:“我听说?苏姑娘甚喜甜食,上回我还看见凝香特意去糕食铺子给你买桂花糕,御膳房的糕食便做得极好,苏姑娘尝尝。”   看着许岸之眸中的期许与温柔,苏织儿不可能不明白?,这人待自己是真心的,虽是不懂他为何会喜欢自己,可无奈他是,她却不是,苏织儿怨他贸然求太皇太后赐婚的这个举止害苦了自己,但实在恨不了他,只能勉强扯了扯唇角,客气而?疏离地?拈了一块糕食,颔首地?道了句“谢”。   对于她这般态度,许岸之似是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复又振作起?来。   心想着就算苏织儿眼下虽不喜欢自己,但待他俩成婚后,亦可以好好培养感情,他也会想法子将绥儿接进府来,视若己出,想必时日长了,苏织儿看到他的真心,定会为他所动,回心转意。   苏织儿不知道许岸之在想什么,她只是有些食之无味地?一口口轻咬着手?中的糕食,正吃着,却蓦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这厢瞧。   她下意识抬首看去,却正撞见那?位宋二?姑娘宋茗箬似被察觉后躲闪的目光。   她已从?太皇太后身?侧移坐到了苏织儿对面,此时正转头神色从?容地?对身?侧的婢子低低说?着什么,那?婢子听罢连连颔首。   苏织儿复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糕食,纳罕地?蹙了蹙眉。   方才是她的错觉吗……   参宴之人陆续到齐后,太皇太后便示意宫人上菜。   今日这赏荷宴,上的菜色亦是万分应景,有荷花糯米糍,荷花糕,荷花酥,荷花酒,还有荷花莲蓬豆腐,荷叶鸡,凉拌藕片……   看起?来怕是令御膳房花费了好大一番心思。   苏织儿好吃,但今日心事?重?,实在胃口不佳,许岸之的事?,绥儿的事?,还有如今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那?位,都令她烦忧不已,甚至胸口闷得厉害。   正当她夹起?一筷子藕片,欲往嘴里送时,却见一上菜的小内侍在旁人未察觉之际,悄悄触了触苏织儿的手?臂,旋即将一小张纸条压在了盘底。   苏织儿自是瞧见了,她诧异地?侧首看去,便见那?小内侍冲她笑了笑,恭敬地?一颔首。   此人,苏织儿还有印象,正是她先?前?进宫时骗她去见萧煜的人。   苏织儿不动声色地?转回身?,看向压在盘子底下,只露出极小一角的纸条,警惕地?往四下张望了片刻,趁着无人发觉,眼疾手?快地?抽出那?纸条垂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旋即收入袖中。   那?纸上仅寥寥几个字。   “宴后荷花池东面假山”   这是要邀她见面?   苏织儿下意识抬头看向上首,便见那?人正与太皇太后相谈甚欢,或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淡淡往这厢瞥了一眼。   那?一眼虽像是无意,然对视的一刻,苏织儿仍是捕捉到了他唇间似有若无的浅笑。   当是他干的没错了!   苏织儿秀眉微蹙,捏了捏袂口,揉皱了藏在其间的纸条。   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去,若去了,他还会像先?前?在那?个叫宁安居的地?方一样对她吗?   可苏织儿又觉自己不得不去,她那?么想找机会见他,同他说?清楚,如今机会他亲自送上了门,兴许错过便再也没有下一回了。   她咬了咬唇,已然做下了决定。   半个时辰后,筵席罢,太皇太后命人上了茶水清口消食,复又坐了一会儿,便带着众人沿着荷花池纳凉观景。   苏织儿本一直紧跟在苏老太太和孙氏后头,直到随众人走过荷花池东面的那?片假山后,她才匆匆寻了个肚子不适的借口,复又折返回去。   入假山前?,她戒备地?张望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后,方才闪身?入了那?假山里头。   这假山贴着荷花池而?建,里头湿漉漉,且有些漆黑,石壁上还倒映一大片流动的水纹。   苏织儿百无聊赖地?倚靠着石壁,也不知那?人究竟会不会来,等了好大一会儿,见始终不来人,不由得暗叹了口气。   想着再这般等下去怕不是会让苏老太太起?疑,正思忖着要不要离开,黑暗中,却骤然伸出一只宽阔的大掌,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苏织儿吓得倒吸一口气,幸得没有喊出声,她定睛看去,便见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若寒夜中掩在丛林里的一头狼。   不知怎的,苏织儿心下一跳,陡然生出几分俱意,紧接着,就听那?人低笑了一声道:“苏姑娘既得愿意来,是对朕那?日说?的话想通了?反悔了?”   听着他语气中淡淡的戏嘲,苏织儿心下一沉,她默了默,旋即抬首直视着面前?人,一字一句道:“夫……陛下,臣女有事?同您说?……”   看着她格外认真的眼神,萧煜面上的笑意敛起?几分,少顷,开口道:“好啊,苏姑娘说?吧。”   苏织儿暗暗掐了掐掌心,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容,娓娓道:“当初在沥宁时,我不是故意走的,是迫不得已,是范大人同我说?,因?为我爹通敌叛国之事?,我祖母和叔父恐要被问斩,所以我才急着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再加上当时你是流人,不能轻易离开沥宁,我怕连累你,所以我才……我才选择留下一封和离书?,不告而?别的……”   提及当年事?,苏织儿不觉红了眼,嗓音也哽咽起?来,“周煜,我真的不是故意抛下你的,真的不是!”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观察着他听到这些话时的反应,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原谅自己。   然片刻后,苏织儿却只见他眉梢微挑,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苏姑娘同朕说?这些做什么,朕说?过朕不认识什么叫周煜的。”   他逼近几步,骤然俯身?勾起?苏织儿的下颌,指腹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不过,朕倒是很乐意做苏姑娘的夫君……”   听得他这番话,见得这副神情,苏织儿只觉被被兜头泼了盆凉水,一颗心霎时凉了个透,她眸中噙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陛下……不信臣女说?的话吗?”   看着她这番模样,萧煜的眸光渐渐沉冷下来。   便是这双眼睛,这双我见犹怜,潋滟若蕴着一汪湖水般动人的杏眸,惯是会骗人。   遥想在沥宁时,她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就曾费尽心思接近他,领他跳入她精心设计的局吗?   他萧煜自小到大已受了太多欺骗,上了太多的当,受了太多教训,再不可能一次次愚蠢地?轻信于人。   说?什么为了不连累他,说?什么是无可奈何才不告而?别,当真是感人肺腑,辛苦她这几日为防他报复,想出这般感天动地?的借口替自己开脱。   可惜啊,他已非当初那?个天真心软,易被蒙骗的周煜了,且周煜已经死了,死在了一年多前?的那?场大火里,和那?座草屋一起?彻彻底底焚烧殆尽。   看着他比冰霜还凉的眼神,苏织儿眼睫微颤,一时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他变了,他真的变了,变成了她根本不认识的样子。   他不是她的周煜!   苏织儿轻轻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却,却听见假山外响起?一阵说?话声,她陡然一惊,下一刻,腰肢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死死缠住,整个人被凌空抱起?,抵在了那?冰冷坚硬的石壁之上。   她下意识欲张口尖叫,却被大掌捂住了嘴,耳畔响起?的低沉嗓音提醒道:“怎的,苏姑娘想被人发现你和朕就这般模样,单独待在这假山洞中吗?”   苏织儿低眸看去,便见自己整个身?子都被男人托抱而?起?,两人此时紧贴在一块儿,她挣扎着想下来,可无奈男人将她死死压在假山石壁上,令她根本动弹不得,她到底怕动静太大教外头人听见,末了,只得放弃般将手?搭在了男人的肩上。   看着她这副最终不得不顺从?的样子,萧煜满意地?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几丝愉色。   假山外的人并?未走开,反是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闲谈起?来。   好巧不巧,这谈的不是旁的,正是她苏织儿。   “听说?那?位苏姑娘的婚事?还是镇南侯世子亲自去向太皇太后求的,你说?世子是不是瞎了眼了,怎的会看上那?个苏织儿呢。虽得她得了个国公嫡女的身?份,但她那?生母就是个寻常的乡野农女,她自小也是在沥宁那?般地?方长大的,一无才学?,二?无教养,再粗鄙不过……”   “兴许压根不是世子的错。”另一人立即出声维护许岸之,“你瞧那?苏织儿生得妖妖艳艳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好像会勾人似的,指不定就是她贪图那?世子夫人一位,不择手?段,用那?张脸勾引了世子,才让世子一时糊涂去向太皇太后求的赐婚,那?苏织儿当真是卑鄙无耻……”   苏织儿在假山后默默地?听着,这后头一个贵女的声儿,她还能认出来,正是那?个与她极其不对付的崔三姑娘崔竹然。   若说?不气,那?定然是假的,哪有人这般大度,听着旁人说?自己长短还无动于衷的。   何况外头两人胡言乱语,什么她勾引许岸之,分明是许岸之自己向太皇太后求的婚,她尚且还不愿意呢。   正当她咬着唇,心下气愤之时,却蓦然觉得耳尖泛起?丝丝缕缕的痒意,一时忍不住自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侧眸看去,便见男人正伏首在她的耳边,用贝齿轻轻磨咬着。   苏织儿心下陡然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感受。   他不认她,可却处处表露出他就是周煜,他知道她哪里最敏感,最受不住,却偏偏在这个不能出声的时候刻意招惹她。   苏织儿哪能就这般被他轻易拿捏,她怒瞪着眼前?人,旋即亦埋下脑袋,一口咬住了他肩上的衣裳,制止自己发出声儿来。   然她方才的那?声闷哼,仍是教外头人察觉了,两人的说?话声骤然停了下来,旋即就听那?崔竹然疑惑地?问道:“你可曾听见什么声音,好似是从?假山里头发出来的……”   “声音,什么声音啊?”   正当苏织儿提心吊胆,生怕两人走进来查看之际,却听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道:“不好了,两位姑娘,出事?儿了……”   “怎的了,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哎呀,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们快去看看吧……”   假山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很快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苏织儿见状猛地?推了男人一把,自他身?上下来,一句话也不想再对他多说?,转头正欲离开,却听得背后人幽幽道:“苏姑娘若是成了世子夫人,将来多的是这些令你无可奈何的闲言碎语,可若……你成为朕的人,那?些人纵然心里就算再不痛快,也得伏跪在你脚下。”   听得此言,苏织儿转过头去,对着他露出淡淡嘲讽的笑,“如今这般,怎的,陛下还能从?世子手?上强夺臣女不成?”   他分明不认她,不想认她,更是不信她的话,为何还要口口声声说?想要她,是在戏耍她吗?   如今事?情变成了这般凌乱不堪的局面,她实在不知他究竟要怎样才能解决她已成镇南侯世子未过门妻子之事?。   萧煜挑了挑眉,对着苏织儿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倒也不是不可……”   不是不可?   他在说?什么?他是疯了吗?   苏织儿秀眉蹙起?,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正当她震惊之际,就听那?人紧接着道:“眼下苏姑娘出去,外头定然热闹,苏姑娘不如去瞧一瞧,朕精心安排的一场好戏。”   苏织儿呆愣在那?里,并?不解其意,然看着萧煜微微眯起?的眼眸,一股子寒意陡然至脚底乱窜至四肢百骸,她不敢再继续多待,只敷衍地?一福身?,便逃也似的往外而?去。   想着这时候,太皇太后应该带着众人回到了凉棚底下,苏织儿复又走回凉棚,然那?里却是一人也无。   她抓着仍留在那?厢的一个宫婢问众人去向,那?人只道宋二?姑娘身?子不适得厉害,太皇太后带着众宾客前?去探望了,说?着,还替苏织儿指了方向,就在不远处的一处楼阁里。   苏织儿本想在原地?等,但转念一想,一人坐在这儿,似有些不大好,便依着那?宫婢指的方向而?去,还未抵达,就见那?院外围满了命妇贵女,且一个个交头接耳,面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   苏织儿提步上前?,一眼看见了几乎站在最前?头,面色难看的苏老太太和孙氏,她还未张口呼唤,就觉四下的目光突然朝她聚拢过来,且一个个看她的眼神极为怪异。   苏织儿也说?不出来,只觉被盯得背上汗毛竖立,颇为不适。   她满头雾水地?继续往前?走,行?至苏老太太身?侧,便见老太太看到她时面色一变,张口正欲说?什么,就见一人摇摇晃晃自屋内被扶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镇南侯世子许岸之,他面色灰暗,似有些浑浑噩噩,乍一见到苏织儿,他猛然向前?几步朝她而?来,慌乱道:“苏姑娘,你听我解释,不是这般的,你听我解释……”   苏老太太揽住苏织儿,带着她往后退开两步,孙氏亦挡在苏织儿面前?,蹙眉愠怒地?瞪着那?许岸之。   苏织儿往屋内看了一眼,隐隐看见太皇太后神色异常沉肃地?坐在其间。她面前?还跪着一个衣衫不整,正不住抽泣着的身?影。   透过那?件月白?长衫,她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那?位宋二?姑娘宋茗箬。   再看向许岸之时,苏织儿惊得舌桥不下,想到周遭人的反应,再看到方才那?副场景,苏织儿心下隐隐猜到什么。   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氏张了张嘴,本想开口,但最后还是没有说?,似觉得难以启齿。   一炷香前?,有宫婢来禀,说?宋二?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吃了酒,不适得厉害,问可要请太医。   太皇太后闻言放心不下,命人去请太医的同时也带着众人前?去探望,可谁能想到,推开门,却瞧见那?宋二?姑娘和镇南侯世子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张床榻上。   虽那?镇南侯世子始终说?自己无辜,是被人设计,但事?已至此,不论真相如何,恐怕他都得对宋二?姑娘的清白?负责。   孙氏往四下望去,其中不乏看向苏织儿,露出幸灾乐祸神情的。   若镇南侯世子真娶了那?宋二?姑娘,宋二?姑娘入府定不可能只做侧夫人。   那?被太皇太后赐婚的苏织儿又当如何,大抵是做不成她的世子夫人了,除非她愿意委曲求全做个偏房。   事?不关己,大多数人自是看好戏的态度,毕竟如今宋茗箬这皇后做不成了,就代表着京中旁的贵女们便有了机会,难道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院中众命妇贵女几乎个个心怀鬼胎,正当她们暗暗谈论个不休时,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并?未令人通报便阔步入了内。   见得此人,院中寂静了一瞬,众人慌忙上前?施礼,眼看着那?人随意抬了抬手?后,一言不发地?入了屋。   但他只仅仅扫了一眼,便复又出来,面向众人道:“今日之事?,应纯属意外,可既事?已至此,镇南侯世子便择日与宋二?姑娘完婚,至于与苏姑娘的婚事?,就此作罢……”   话音未落,就见许岸之惊慌上前?道:“陛下……”   萧煜冷冷扫了他一眼,随即抬首往院中一处望去。   “可苏姑娘无故失去一桩婚事?,到底不公,故而?为弥补她,朕会为她另择一去处。”   另择去处……   院中众人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他们这位陛下想替那?苏姑娘择京中哪一位更好的夫婿,不过再怎么挑,只怕也很难越过这镇南侯世子去。   与那?人视线相交之际,苏织儿心下一咯噔,想起?他方才在假山后头说?过的话,心下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他面向众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无比荒唐的话,“太皇太后说?得对,朕后宫空置,也是该添人绵延子嗣,便封毅国公之女苏织儿为云妃,不日入主云秀宫……” 第67章 入宫   赏荷宴翌日, 新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祉安亲自来毅国公府宣封妃的圣旨。   苏织儿始终木然地听着,末了,上前接旨谢恩, 面上看不出丝毫喜色。   这?不足半月, 接了两?道?旨意,一道?赐婚, 一道?封妃, 最近的京城哪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苏织儿自觉好像海上的浮舟, 只能随波逐流,任由他?人轻易拿捏自己的命运。   领罢圣旨,送走高祉安后, 苏织儿便有些浑浑噩噩地回了屋。   这?几日发生的事就跟做梦一般,使她至今有些缓不过来?,仅仅一场赏荷宴,她便从准镇南侯夫人变成了云秀宫的云妃娘娘。   那日, 新帝那话甫一说出口,便引得众人哗然?,甚至气得太皇太后面色铁青,当即由身旁的嬷嬷扶着回了慈寿宫。   毕竟上一句才宣布她与沈岸之的婚约取消, 下?一刻便将她封为云妃,若说新帝不是蓄谋已久,不是存着私心,谁人会信。   众人自然?不敢说新帝一句不是,从古至今, 凡是遇着这?般事,哪里不是女子的错, 就是因着她苏织儿是红颜祸水,才会蛊惑君心。宴后,许岸之与宋茗箬那桩意外反是少被人提及,她被封妃一事却是在京城被传得沸沸扬扬。   依着圣旨所言,她入宫是在七日后,故而她还有时间好生做一番入宫的准备。   第二日,凝香凝玉正在帮着苏织儿收拾入宫的箱笼时,却听一婢子自院外跑进来?,说国公爷来?了。   苏织儿起身相迎,很?快便见苏岷提步入内,凝香凝玉上了茶后,他?抬手令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看这?架势,苏织儿便知他?爹大抵是有话想同她说。   不过,他?并未直接开口,反是凝视了苏织儿片刻,问?道?:“织儿,关于陛下?……你可有什么想对爹说的?”   苏织儿闻言微愣了一下?,朱唇轻咬,少顷,却是笑了笑,“入宫后,女儿定会尽心伺候陛下?,不会替我?们毅国公府丢人……”   听得此言,苏岷眉心微蹙,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颇有些凝重,他?垂眸思索了片刻,到底还是直视着苏织儿道?:“织儿,爹不是想来?听你说这?些的,咱们苏家也不需要你来?挣什么荣光,爹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件事,陛下?他?……是你口中的周煜吗?”   苏织儿的手一松,捏在手上的杯盏险些滑落,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岷,“爹,你怎会……”   苏织儿的神情与言语已然?告诉了苏岷答案,他?闭了闭眼,不由得长叹了气,“织儿,你从未告诉过我?,周煜他?瘸了左腿。若我?早些知晓此事,或是能更快猜出周煜的身份。”   苏岷派去沥宁的人并非没调查周煜的身世,可奇怪的是,沥宁县衙根本查不到一个叫周煜的人,且他?与苏织儿成亲的种种也几不可寻。   只能从兆麟村那些村人的口中了解一二。   苏岷将那些零碎的消息拼拼凑凑,最后拼得的结果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因周煜的样貌经历,甚至于去往沥宁及最后“死亡”的时间,都与如?今他?们这?位陛下?有太多重合之处。   且“煜”这?个字,本就是当真天子的名?讳。   “因为我?不在意。”苏织儿垂下?眼眸,喃喃道?,“因为我?从未在意他?有腿疾,打我?认定他?的那一日开始,他?就只是我?的夫君而已。”   言至此,苏织儿蓦然?掩面,双肩微颤,忍不住抽泣起来?,“可是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他?不信我?的话,更不承认自己就是周煜,他?变得好可怕,就像是我?从不认识的一个陌生人。爹,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岷看着苏织儿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心下?亦是滞闷难受,若他?今日不问?,她想是会继续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心底痛苦不堪,他?沉默片刻,方才将手落在苏织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试图安慰道?:“织儿,陛下?费劲法子让你进宫,兴许是因着心里还有你……”   苏织儿闻言抬眸看向苏岷,却是扯唇苦笑了一下?,她也想这?么想,可这?两?回与他?见面,他?的所作所为除了让她心寒还是心寒。   “可若他?心里真的还有我?,哪会不认我?,不信我?,还用话来?折辱我?呢……”   虽不愿这?么想,但苏织儿甚至怀疑他?想法设法让她进宫,便是想将她囚在那座金碧辉煌却轻易不得出的牢笼里,折磨她报复她。   就如?她曾梦见的那般。   苏岷薄唇紧抿,面色凝重,少顷,低声问?道?:“绥儿之事,可要告诉他?……”   苏岷话音未落,便见苏织儿不住地冲他?摇头,面露恐惧,“不要,我?不敢,我?不知道?若他?知晓了绥儿的存在会做出什么。”   如?今他?不信她,她亦不敢信他?。想起赏荷宴那日他?在假山中说的话,和镇南侯世子那件极其?蹊跷之事,苏织儿不是怀疑,而是确信此事定是他?所为。   为了“光明正大”地解除她和许岸之的婚约,封她为婚,他?竟会变得这?般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将许岸之和那宋二姑娘拖下?水。   何况皇宫这?般地方,她自己尚且无?法确认是否能安生地活下?去,再多一个绥儿,到时可如?何是好。   “再者,京城之地多是非,绥儿在外头可能会更安全?。”苏织儿抬眸恳求地看着苏岷,“爹,能不能帮帮我?,暂且帮我?瞒下?绥儿之事。我?会告诉他?的,但不是现在。待……待他?肯相信我?了,待他?改变一些,我?再告诉他?。”   苏岷看着苏织儿无?助的模样,只觉心口一阵阵抽痛,他?知道?苏织儿如?今心里比谁都乱,比谁都害怕。   且她有句话说得没错,京城并不安生。   当年那桩导致他?“通敌叛国”的案子并未了结,虽抓到了一些小?鱼小?虾,但苏岷清楚他?们背后定还有指使之人。   那人就藏在京中,藏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那才是大澂真正通敌叛国之人,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威胁。   如?今新帝方才登基,朝局尚且不稳,若突然?冒出来?一个小?皇子,只怕引起轩然?大波。   就像织儿自己担忧的那般,陛下?对她的态度不明朗,她尚且自顾不暇,此时就怕根本护不住绥儿。   他?点了点头,道?了句“好”,手无?措地在空中悬了半瞬,复又在苏织儿肩上拍了拍,歉疚道?:“织儿,是爹没用,帮不了你……”   苏织儿摇了摇头。   她明白,有些事旁人根本插不了手,说到底唯有她自己去面对才行?。   入宫的前一日,门房递来?一封信,说是镇南侯世子命人送来?给她的。   对于许岸之,苏织儿的心情很?复杂,但想了想,仍是打开信笺读了起来?。   信笺很?长,内容也很?多。   许岸之在信中告诉她,自己那日到底是如?何被设计的。   他?自言当时是一个宫婢来?传话,道?她约他?在不远处的楼阁上见面,有要紧话同他?说,听得是她,他?并未多想便贸然?前往,没想到才一进门,便觉头晕目眩,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已被太皇太后等人发现他?和宋茗箬睡在了同一张床榻上。   见得后头萧煜封妃的举动?,许岸之也不至于傻到不明白,他?恐是遭他?们这?位陛下?设计,就为了从他?手中将她夺走。   如?今事情已无?法挽回,他?也不可能斗得过当今天子,在信中,许岸之也向她道?了无?数的歉,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为了娶她,甚至在太皇太后面前搬出了他?已故的祖母,言此生只愿娶她一人,又唯恐旁人抢先一步,哀求太皇太后第二日就去赐婚,甚至全?然?不同她商量。   因为他?知道?苏织儿定然?不会答应。   末了,他?让苏织儿放心,绥儿在祈南被照顾得很?好,他?另寻了一处地方安置绥儿,定不会教人发现绥儿的存在。   苏织儿略略读完信,想起许岸之说的那些对不起她的话,心下?很?不是滋味。   其?实?,也全?不是许岸之的错,她也有错,若当初她大着胆子将自己成亲一事说出口,也许就能减少后头许多麻烦。   可世事就是这?样,选错一步,后头就变得步步错,愈行?愈难,甚至根本无?法挽回。   苏织儿坐在书案前出了好一会儿神,方才提笔给许岸之回信。   相比于许岸之的厚厚一叠信纸,苏织儿只写了寥寥几十个字。   便是让他?忘却旧人旧事,好生珍惜宋二姑娘,祝他?与宋二姑娘婚后举案齐眉,白头终老。   她命凝香将信送出去,至此,她与那位镇南侯世子的缘分便彻底了了。   看着凝香拿着信快步而出的背影,苏织儿心底竟有种稍稍舒了口气的轻松,好歹也算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眼下?,就等着入宫了。   入宫当天,天还未亮,苏老太太和孙氏便起了,虽不想将气氛弄得凄凄哀哀的,但老太太看着苏织儿被抬出来?的那两?个大箱笼,一时没忍住,还是用帕子抹了眼泪。   这?进宫到底和寻常嫁女不同,皇宫这?地方,一旦进去了,哪是那么容易能再见面的,只怕要分别好长一段日子。   见老太太哭,苏织儿亦觉鼻尖酸涩,可她到底忍下?了,抱着自家祖母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坐上了宫里前来?迎人的马车。   此番入宫,苏织儿将凝香凝玉两?个丫头都一并带去了,这?两?丫头本就是孤女,自玉成关将军府一路跟着她抵达了京城,这?会知道?她要入宫,两?个丫头说什么都要跟她一道?走。   云秀宫在皇宫西北面,待苏织儿抵达时,正殿外的院子里伺候的十几个宫人已然?等在了那厢。   大多数人都是在殿外伺候的,贴身伺候的苏织儿只留下?了凝香凝玉和一个年岁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宫人,那宫人姓胡,自言在宫里待了快十五年了,周围人都喊她一声胡姑姑,苏织儿便也跟着这?般叫她。   胡姑姑在宫中待的时间长,知道?的规矩与事也多,想来?有她在身边,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也好问?问?,到底妥帖些。   苏织儿按苏老太太提前嘱咐过的,命凝香凝玉给云秀宫的宫人们分发了赏钱,便命他?们各自干活去了。   凝香凝玉让人将带来?的箱笼抬进来?,将里头的东西都归置齐整,待收拾完,便已至午膳时候,可去取午膳的宫婢却是迟迟未归,直去了大半个时辰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那宫婢看着年岁极小?,又是头一日伺候新主子,不知苏织儿脾性,生怕她生怒责罚,慌忙请罪,说是今日进宫的妃嫔多,用午膳的时间又挤在了一块儿,这?才晚了一些。   “今日进宫的妃嫔?”凝香闻言疑惑地皱了皱眉,不明所以,“陛下?后宫,不就只有我?家娘娘一人吗?”   胡姑姑看向亦是满目不解的苏织儿,解释道?:“娘娘不知道?吗?那日赏荷宴后,太皇太后和陛下?大吵了一架,过了几日,也不知怎的,陛下?就连着册封了好几位京中贵女,她们和娘娘一样,皆是今日入宫。”   言至此,胡姑姑顿了顿,忙又道?:“不过娘娘不必忧心,除却福安宫的宁妃娘娘,其?余几位进宫的娘娘位份都没有您高。”   苏织儿坐在小?榻上,听得此言,敷衍地扯了扯唇角,她确实?不知,进宫前的这?段日子她几乎整日待在府中,也向来?不爱打听京中发生的轶事,故而对于此事一无?所知。   “陛下?后宫充盈,是件好事,人多了,往后也能热闹些。”   这?话听起来?大度,但苏织儿心底清楚她哪有那么大度,可即便她心底不舒服又能有什么办法,这?里不是沥宁,那人也不是周煜了,他?是大澂的一国之君,注定要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早晚的事罢了,她阻止不了,便只能这?般默默接受,总归是好受些。   用过午膳,苏织儿在临窗的小?榻上午憩了一会儿,起来?后又拿了本闲书读。   晚膳前,胡姑姑笑意暧昧地端了件衣裳进来?,道?:“娘娘今日进宫,指不定夜里会受幸,一会儿可要沐浴更衣,好生准备准备。”   苏织儿瞥了眼托盘里那件薄若蝉翼的寝衣,淡淡“嗯”了一声,也未多言。   看着她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胡姑姑只觉奇怪,听闻旁的几个宫里,眼下?正是忙得热火朝天,哪一位娘娘不是在精心准备着,就希望今日能得陛下?临幸,最好能尽快怀上皇嗣,一朝母凭子贵,飞上枝头。   偏就这?位最早被陛下?册封的云妃娘娘似是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是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主子的事,胡姑姑也不好置喙,只膳后同凝香凝玉一道?伺候苏织儿沐浴更衣。   她本想给苏织儿周身抹上香膏的,这?香膏还是宫中秘方,甚是好闻,许多年前,胡姑姑曾在先皇宠妃高贵妃跟前伺候过,当年高贵妃还凭此香膏专宠了好一段时日呢。   苏织儿听罢却是摇了摇头,显得不大愿意,见她拒绝,胡姑姑只觉可惜,但并未再劝,毕竟就算不抹这?香膏,她们这?位云妃娘娘也足够明艳动?人了。   不得不说,她今日挑的这?身寝衣实?在适合她们娘娘,茶红的颜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如?玉,薄透的纱料子使得内里裹着丰腴的桃粉小?衣若隐若现,她家娘娘纵然?不说话,就这?般眉目微垂坐在床榻上,仍是美得勾人心魄,确实?也不需那香膏锦上添花。   其?实?对于陛下?今日来?云秀宫,胡姑姑还是颇有一番自信的。   毕竟赏荷宴后,外头都在说,陛下?怕不是对这?位原准镇南侯世子夫人觊觎已久,才会这?般迫不及待在镇南侯世子出事后就封她为妃。   外殿的莲花更漏一滴滴随着时间流逝,也不知等了多久,胡姑姑就听始终安安静静坐着的那位云妃娘娘蓦然?开口问?道?:“几更天了?”   “回娘娘,两?更天了。”凝香答道?。   听得此言,苏织儿竟是直接爬上了床榻,一边扯过衾被,一边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困了,想睡下?了。”   胡姑姑登时惊了惊,“可娘娘,这?才刚至二更天呢……”   苏织儿明白胡姑姑的意思,她抿了抿唇,淡淡道?:“他?不会来?了,兴许去别处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不必再等了。”   胡姑姑闻言不由得蹙紧了眉头,站立片刻,见苏织儿心意已决,已然?在床榻上躺下?,无?奈之下?只得示意凝香凝玉放下?床帐,熄了烛火,静静退了出去。   然?内殿床榻之上,苏织儿并未睡,她只睁着眼睛,面墙而躺,凝眉若有所思。   虽她如?今已成了他?的妃嫔,可她并不想活成他?的附庸,过想法设法讨好,日日盼着他?来?的日子。   他?既得不认她,那她也不认。往后他?再不是周煜,再不是她的夫君了。管他?今日去宠幸这?个,明日去宠幸那个,都与她无?关。   虽这?般想着,苏织儿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但她只是抽了抽鼻子,并未掉眼泪,旋即像是赌气一般拉起那薄薄的衾被将脑袋埋在了里头。   那厢,皇宫御书房。   内侍小?福子依着高祉安吩咐端了宵夜回来?,临至御书房殿门外,便被一人给扯住了,好一会儿才脱了身。   高祉安正在殿外站着,远远看见了这?幕,待小?福子行?至跟前,问?道?:“方才那外头是谁啊?”   小?福子答:“回高总管,是今日新进宫的娘娘暗中派人来?打探消息的,这?一晚上都已有好几个了,看来?都是在关心陛下?今晚的去向。”   两?人的说话声虽低,但还是透过殿门,传到了内里正在批阅奏折的萧煜耳中,使得他?正在书写的笔微微滞了滞。   高祉安同小?福子一道?入内时,暗暗抬眸观察了一眼萧煜的面色,见他?虽仍是那副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的样子,但周身的气息平和,想来?心情当是还不错。   他?这?才放下?心来?,眼神示意小?福子将宵夜搁在那张楠木桌案上,旋即躬身道?:“陛下?批阅了好几个时辰的奏折了,不若先吃些宵夜垫垫肚子。”   虽高祉安不明缘由,但果如?他?所料,他?家陛下?今日心情极好,听他?言罢,竟真搁下?了手中的笔,一言不发地拿起汤匙,吃起了送来?的汤水。   高祉安见状心下?一喜,待萧煜吃得差不多了,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牌子递到萧煜面前,“天也晚了,不知陛下?今夜想宿在哪位娘娘宫中?”   他?眼看着他?们这?位陛下?抬眸看来?,先是在摆着牌子的托盘上扫了一眼,好一会儿,方才伸出大掌在上头虚虚划过,最后像是无?意般停了下?来?。   他?手指微曲,正欲翻过那块牌子时,却听一个声音蓦然?响起:“陛下?,云妃娘娘今日或是身子有些不适……”   高祉安闻言猛一皱眉,瞥向身后毫无?眼色,偏在这?时候开口的小?福子,狠狠瞪了一眼,下?一刻,就听坐在书案前的人问?道?:“她怎的了?”   小?福子或也发现自己多嘴,可话想撤回也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奴才方才……方才端着宵夜回来?时,路过云秀宫,看见云秀宫的灯……熄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他?们那位陛下?的眸色骤然?沉冷下?来?,连嗓音也冷得异常吓人,“她睡下?了?”   “应,应当是……”   小?福子颤声答着话,随即就听“啪”的一声,竟是托盘上的一枚牌子被猛地丢了出去,伴随着男人明显掺着愠怒的声儿,“既没有侍寝的心,往后也不必留着她的牌子了……”   高祉安答了声“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将托盘往前递了递,“陛下?,那……”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那厢抬眸冷冷瞥他?一眼,眸光似利刃般凌厉摄人。   看来?是不必了……   高祉安吞了吞唾沫,收回了手,忙领着小?福子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御书房内复又变得沉闷异常的气氛,不禁在心下?感慨,这?好容易冒了个日头,怎的一转眼又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当真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啊! 第68章 酒醉   或是云秀宫的衾被软和, 苏织儿也算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觉,次日醒来用早膳时,胡姑姑迫不及待告诉她?, 她已托人去打听过了, 陛下昨夜哪儿也没去,在御书房批阅了?一夜的奏折, 最后干脆在御书房歇了几个时辰, 便上早朝去了?。   苏织儿闻言,只淡淡“哦”了一声, 自?顾自?喝了?口清粥,没甚大的反应,旁人许是看不出来, 可凝香凝玉眼看着她家主子吃罢一碗粥后又吃了?两枚鸡蛋,便知她今日心情佳,连带着胃口也佳。   这入宫的日子?清闲又无趣,原本她?们这些新进宫的妃嫔每日是要去太皇太后那?厢晨昏定省的, 可听闻太皇太后病了,眼下闭了?殿门,正好生?修养着,不想任何人打搅。   这出也出不去, 苏织儿便愈发有些无所事事,只能?练练字,下下棋,看看闲书,可她?没想到?, 是日午憩罢,云秀宫来了个不速之客。   正是先前胡姑姑提起过的与她?同一日进?宫的, 福安宫的宁妃。   听到?宫人通禀,将人请进?来后,苏织儿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先前的宴上见?过此人,就是不知是在春日宴还是赏荷宴上。   听胡姑姑说,这位宁妃娘娘姓严,祖父曾是先皇的太傅,亲手教导过先皇,深得先皇宠信,父亲如今又任詹事府詹事一职,且叔父兄长皆在朝中担任要务,可谓家世不凡。   这位宁妃本身也是位美人,十岁前都被养在江南老家,身姿窈窕,纤细如柳,举手投足都透出几分江南女子?如水般的温婉动人。   她?由婢子?扶着缓步入了?云秀宫,在苏织儿跟前福了?福,还脆生?生?唤了?句“姐姐”。   她?确实比苏织儿小?上一岁,但听得这声“姐姐”,苏织儿只觉浑身汗毛竖立。   也没什么,就是听着有些恶心。或是自?小?到?大吃了?太多的苦,苏织儿如今已能?通过自?己的好恶来辨人。   比如,她?一眼就瞧出,这位宁妃今日来,大抵没存着什么好心思,不是真的来看望她?的。   果然?,闲谈了?没一会儿工夫,便见?她?叹声道:“今日与姐姐相谈甚欢,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只可惜不能?与姐姐聊得太久,午后陛下身边的成公公亲自?来传话,说陛下今夜要去妹妹宫中用膳,一会儿妹妹得回去好生?准备准备了?。”   说着,她?垂眸以帕掩唇,面?上流露出几分羞赧。   苏织儿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来,这人是故意来同她?炫耀来了?。   她?扯了?扯唇角,闻言笑了?道了?一句,“那?便恭喜妹妹了?。”   宁妃抬眉去瞥苏织儿,见?她?听得方?才那?话,神色淡然?,似有些无动于衷,未免觉得心下无趣。   进?宫前,她?母亲拉着她?的手,可是千叮叮万嘱咐,让她?千万防着这位云妃莫要大意。   毕竟这可是陛下连颜面?都不顾,迫不及待册封的人,只怕入了?宫会倍受恩宠,恐是个极难对付的。   宁妃原也为此事发愁,生?怕斗不过这个传闻中诡计多端的云妃,但万万想不到?,最后她?自?己竟会成为陛下召幸的第一个妃嫔。   这般看来,陛下当是也没这么喜欢这位云妃,且看云妃这副样子?,美虽美,但安安静静不像是什么有心机的,怕是没什么难对付的,倒是她?担忧过度了?。   宁妃今日本就是探虚实来了?,如今得了?她?满意的结果,复又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她?便以急着回去准备侍寝为由,匆匆告辞离开。   凝香凝玉看着她?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直替苏织儿生?气,见?人走远了?,凝香忍不住嘟囔道:“不就是侍寝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奴婢看,她?就是特意气娘娘您来了?。”   胡姑姑闻言用手肘轻轻撞了?凝香一下,示意她?住嘴,旋即笑着道:“这侍寝不过是早晚的事,娘娘也莫急,新进?宫的几位娘娘迟早都要轮上的。”   苏织儿笑了?笑没说话。轮不轮上的,她?不在乎,她?还是那?句,他爱来不来,他要宠幸哪个便去宠幸好了?,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胡姑姑虽这般说着,但哪里?看不出她?们这位娘娘似乎并?不急,她?本以为苏织儿恐另有主意,怕是憋着个大的呢,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苏织儿何止不急啊,那?是一丁点争宠的心思都没有。   恰如胡姑姑所说,其后几日,新进?宫的几位后妃都接连受到?了?陛下的宠幸,到?最后,就只余下了?她?们这位云妃娘娘,竟是一点要侍寝的动静也无。   宫中原都觉得这位“红颜祸水”的云妃娘娘入宫后大抵是要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但万万想不到?是,她?却是反遭了?陛下冷落。   一时间,宫中群嘲声无数,都言陛下恐是看清了?苏织儿的真面?目,讥讽老天有眼,让苏织儿这如意算盘落了?空。   这宫里?的人从来是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才不过小?半个月,见?新帝不驾临云秀宫,苏织儿也压根不受宠,一时竟连云秀宫的宫人都开始偎慵堕懒,不好生?干活不说,甚至开始私下里?另谋去处。   这些事胡姑姑都看在眼里?,她?在宫中多年,晓得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可她?不像旁人,知道苏织儿为人和善,不会苛待下人,是再好不过的主子?,到?底不会跟着变心。   但就这般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苏织儿不急,她?只能?替她?急,她?也提议让苏织儿送些糕食点心去御书房,指不定陛下看见?了?,便也记起她?来,愿意来云秀宫瞧瞧,她?的处境自?也能?跟着好一些。   可她?们这位主子?,却权当没听见?,只整日坐在案前,一遍遍默默抄写着《千字文》,也不知到?底在思忖些什么。   努力了?几日,见?苏织儿始终无动于衷,胡姑姑终是不得不放弃了?,只心叹如今唯有听天由命了?。   几近入伏,这天是愈发得热了?,就像南边人那?被温风细雨养出来的柔软身子?架不住北地的极寒一样,苏织儿这习惯了?北方?寒冷的人,实在忍受不了?京城的酷暑。   去岁在玉成关度夏时,她?还怀着绥儿,苏岷怕她?遭不住,命人送来了?好些冰块,这夏日才算勉强渡了?过去,没想到?如今到?了?皇宫,反是不如在玉成关将军府了?。   因着她?不受宠,这原例定的冰块也一并?受了?克扣,冰一化,屋里?没了?凉气儿,午后日头一照,活跟个大蒸笼似的。   苏织儿受不住,可不想因此遭了?病,便让凝香凝玉提了?壶桃花酿和一些糕食点心,去御花园的荷花池边乘凉。   到?了?那?厢,才发现荷花池畔停了?艘画舫,那?画舫只一层,四面?窗扇展开,湖面?凉风席席吹来,甚是消暑。   左右也无人,苏织儿便带着凝香凝玉上了?画舫,吃着糕食,喝酒赏景。   这桃花酿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本不醉人,可架不住本就烦愁的苏织儿一杯接一杯地喝,劝也劝不住,大半壶下肚,人也醉意朦胧,有些醺醺然?了?。   倦意上涌,苏织儿索性以臂为枕,在画舫中躺了?下来。   她?半梦半醒,睡得并?不大熟,还能?隐隐听见?四下的蝉鸣鸟叫和风吹荷叶发出的沙沙声响。   也不知躺了?多久,她?忽觉身旁似乎坐了?个人,灼热的掌心落在她?的脸颊上,烫得她?秀眉微蹙,略有些不虞地缓缓掀起沉重?的眼皮。   入目的先是烟蓝的衣衫一角,她?疑惑地继续抬眸往上瞧,那?张俊朗却格外冷硬沉肃的面?容映入眼底。   她?眼也不眨,定定地凝视了?那?人半晌,忽地一双柳眉拧了?拧,竟是气恼地借着酒意一把推开了?那?人的手。   “你走开,我嫌脏!”   看着她?眸中赤·裸·裸的嫌恶,男人的面?色沉了?沉,大掌毫不怜惜地掐住了?她?的下颌,嗓音冷得可怕。   “苏织儿,你可知你在同谁说话!”   自?下颌传来的疼痛令苏织儿略略清醒了?几分,她?咬了?咬唇,心底虽不愿屈服,可念及苏家,只得支撑着坐起身,低声恭敬道:“臣女……臣妾见?过陛下。”   见?她?一下变得这般低眉顺眼,再恭敬不过的模样,萧煜自?喉间发出一声冷哼,“还知道你是朕的嫔妃,那?你该做的都做了?吗?”   该做的?   苏织儿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她?该做什么?   她?是真心疑惑,但很快便也反应过来,因着男人看着她?的那?若能?燎原般灼热的眼神已然?告诉了?她?答案。   她?很熟悉这般眼神,从前在沥宁,夜里?只消看到?他这般眼神,不用多说,她?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便由着他在炕上闹,不过,不由着也没办法?,她?常是筋疲力尽,只能?任他折腾,哪里?拗得过他的。   她?朱唇轻咬,一双睡眼惺忪的水眸盯着他瞧,婉转动听的嗓音里?尚且带着几分才睡醒的慵懒,“陛下是要看臣妾的小?衣吗?”   萧煜闻言微愣了?一下,过往的画面?一瞬间在脑中闪现,竟令他生?出一瞬间的恍惚。   可很快,他便见?苏织儿如鸦羽般的眼睫微垂,声若蚊呐道:“可这回臣妾不想给陛下看了?……”   他这一阵子?不看了?好多旁的女子?的小?衣了?吗?   昨日是那?个福安宫的宁妃,三日前是那?个宸贵人,再前头还有个叫瑜嫔的……   后宫繁花似锦,见?了?那?么多莺莺燕燕,想来她?这个粗鄙之人早已入不了?他的眼了?,且昨夜才宠幸了?一个,他今日怎的还有这么好的精力。   不过也对,苏织儿扁了?扁嘴,她?还能?不清楚嘛,他精力向来是很好的。   萧煜看着苏织儿满脸不情愿的模样,面?色复又阴沉了?几分。   她?就这么不愿意吗?还是在同他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这半个多月,那?些后妃的寝宫他能?去的都去了?,她?偏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竟是连送盏汤水都不知道送来。   她?或许有耐心同他玩这些,可不代表他也有,他想要的本就只是她?的身子?,又有什么好顾及的,他还愿意碰她?,她?便该感恩戴德了?。   方?才那?一觉并?未令苏织儿顺利醒酒,也不知是不是那?酒后劲足,这会子?竟令她?有些晕晕乎乎,且胃里?一阵阵得难受。   她?想抬手揉了?揉额头,就只听得一句冷沉的“这还由得了?你吗”,旋即身子?骤然?悬空,竟是被男人掐住腰一下抱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面?向他而坐,身上的衣衫本就单薄凌乱,此时随着男人有些粗暴的动作?,一侧衣衫滑落,露出莹润纤细的香肩来。   因着酒醉,她?身子?软得厉害,提不起什么气力,只能?眼看着男人薄唇紧抿,抬手重?重?扯开她?腰间的衣带。   苏织儿随着他的动作?而晃了?晃身子?,忍不住在心下腹诽,猴急什么,分明这几日宠幸了?那?么多妃嫔,怎表现得跟几年没碰过女人了?似的。   萧煜似没想到?苏织儿会这般听话,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露出些许嘲讽的笑意。   果然?,她?惯是会装,先头那?些不过都是引他来的手段罢了?。   要想在宫中立足,怎可能?不需他的宠幸。   他扯去苏织儿轻薄的外衫,垂眸见?她?轻咬着朱唇,眼神迷离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喉结微滚,下一刻,抬手勾起她?的下颌,正欲俯首之际,却见?苏织儿秀眉蹙紧,似是一副很难受的模样,紧接着随着一声清晰的“呕”,竟是骤然?吐了?出来。   萧煜躲闪不及,只能?眼看着她?将秽物尽数吐在了?自?己的衣衫上。   偏苏织儿吐罢,还毫无愧疚地盯着那?脏了?的衣裳皱起眉头,真心实意地露出嫌弃的表情,长长地“咦”了?一声。   “你好脏啊!”   全然?不顾此时眼前的男人怒瞪着她?,剑眉紧蹙,面?色登时变得比那?灶上的锅底还要黑。 第69章 上药   离荷花池几?百步外, 凝香凝玉静静侍候在那厢,时不时往画舫的方向?瞥去?,打他们那位陛下突然出现, 她们便识相地退了出来。   虽是替她家娘娘高兴, 陛下终于肯来看她家娘娘了,但心下也难免担忧, 毕竟她家娘娘喝醉了酒, 别?是一时头脑混沌冒犯了陛下才好。   相?比于凝香凝玉的忧虑,高祉安和小成子则全然不同。   这一阵儿他们哪里看不出他们陛下终日剑眉紧蹙, 烦躁地很,似有?些心事。   原全?然不关切后宫之事的人,一炷香前, 突然问起云秀宫这位娘娘来,高祉安见状忙命人去?打听,听得那位在御花园纳凉,他们陛下一言不发便起身?往这厢而来。   高祉安和小?成子虽始终看不透萧煜的心思, 但不至于傻到看不出来,这位云妃娘娘于陛下而言是有?些不一样的。   说起来,似是云妃新进宫那一日夜里,自打小?福子多嘴说错了话, 他们陛下的脸色便一直不大?好。   再说了,宫里哪位娘娘不是天天盼着陛下驾幸,而能让他家陛下这般巴巴上赶着的怕是唯有?这位云妃娘娘了。   担心受怕地侍候了这半个月,高祉安和小?成子总觉得经过?了今日,大?抵是能雨过?天晴了。   正?当两人齐齐望了眼画舫的方向?, 默契地相?视一笑时,却?见一个身?影蓦然出现在视野里。   看清那人沉黑的面色, 两人骤然一惊,慌忙迎上前。   要说,这似乎也太快了些。   小?成子疑惑不已,然瞥见萧煜衣衫上的秽物,不由得大?惊失色,“陛下,您这是……”   萧煜薄唇紧抿,低沉的嗓音里掺着藏不住的愠怒,“回辰安殿更衣!”   “是。”   见萧煜说罢阔步离开,高祉安和小?成子也顾不得问太多,忙疾步跟在后头。   凝香凝玉也瞧见了萧煜衣衫上的污垢,这还能是哪儿来的,大?抵是她家喝醉的娘娘所致。   没想?到她们担忧的事儿还真成了真。   两人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待萧煜一行彻底消失不见,方才急匆匆往画舫的方向?而去?。   原还担忧不知陛下会如何责罚她们娘娘,然过?去?一瞧,才发现苏织儿盖着薄被,正?舒舒坦坦躺睡在上头,唇角含笑好似在做着美梦,全?然不知自己闯了大?祸。   凝香凝玉又急又无奈,只得在苏织儿身?畔守到她苏醒,扶她回了云秀宫。   胡姑姑得知事情始末,将她们二?人好生教?训了一顿,这主子想?喝酒,她们也不知好生劝劝,这下好了,陛下难得来一回,她们娘娘却?闯了这样的祸,惹怒了陛下,陛下往后怕是更不愿来他们云秀宫了。   这桃花酿的后劲比苏织儿想?象的还要足,使得她后头一直有?些浑浑噩噩,晕晕乎乎,及至第二?日早方才有?些缓过?劲儿来。   昨日在御花园发生的事,苏织儿记得不算非常清楚,不过?自己吐在那人身?上的事,她隐约还记得。   胡姑姑焦急万分,还让她亲自去?御书房向?陛下赔罪,苏织儿想?起那丢人的事,实在不想?去?,尤其是想?到那人那天在画舫上对她的态度,就更是说不出道歉的话来,便推脱道说不定陛下瞧见她只会更生气。但思来想?去?,觉得那人如今是陛下,还是得有?所表示,末了,就让胡姑姑派人往御书房送了一盅汤。   虽得那厢没有?回应,但至少苏织儿自己安心了。   这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吐了萧煜一身?的事很快在宫中传了开来,顺利让她苏织儿成了整个皇宫的笑话。   入宫整一个月后,太皇太后的“病”终是好了,慈寿宫派人来传话,让她和一众妃嫔翌日一早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此番去?慈寿宫,苏织儿心下已然做好了准备,次日早早到了那厢,见太皇太后捏着一菩提手钏坐在上首,眼神冷冷扫过?她,几?乎不做停留,和先头和蔼可亲的样子截然不同,便知太皇太后如今大?抵是极不待见她。   倒也是,她苏织儿赫然从准镇南侯世子夫人变成了云妃,宫里宫外的话传得不知有?多难听,都说是她苏织儿贪婪,不满足于世子夫人一位,才会使手段勾引陛下做出这般昏聩之事。   如此,太皇太后哪里还会再同从前那般善待她。   太皇太后指腹在圆润的菩提珠上摩挲着,神色略显端肃,面向?众嫔妃嘱咐着一些话。   眼下宫中没有?皇后,这治理后宫之权仍掌握在太皇太后手中。   她倒也不操心旁的,只这皇嗣一事,定然是放在最要紧的位置,她抬眼在几?个妃嫔间扫过?,语重心长道:“听闻你们几?个新进宫的都已受幸,哀家也没什么好多说的,陛下如今膝下无嗣,你们定是要努力一些,早日替陛下诞下皇子,替皇家延绵子嗣才是。”   闻得此言,坐在底下的几?位妃嫔面色均有?些古怪和不自在,但也只一瞬,便笑着恭敬地应声。   太皇太后又顺势嘱咐了几?句,便显得有?些疲乏地抬起手,示意身?侧的刘嬷嬷扶自己起来。   底下的妃嫔忙也跟着站起身?,苏织儿以为今日问安算是了了,心下还未松一口气,却?见被扶站起来的太皇太后蓦然朝她这厢看来,凌厉的眸光吓得她后脖颈一凉,“听闻云妃前一阵还毁了陛下一件衣裳?”   听得此言,苏织儿身?子微僵,心生顿升起不好的预感,此事都已过?去?好几?日了,太皇太后怎的又突然提起。   她抿了抿唇,硬着头皮答:“是,臣妾一时吃多了酒,冒犯了陛下……”   头顶传来太皇太后的一声冷哼,“作为后妃,酒醉失仪,成何体统!陛下不罚你,哀家却?是不能惯着你,自去?殿外罚跪半个时辰!”   这个天气!罚跪!   苏织儿双眸微张,惊了一惊,但到底不敢不从,只得福了福身?,恭顺地道了声“是”,旋即在众人的注视下,由慈寿宫的宫婢领着,行至殿外跪下。   很快,殿内几?位妃嫔同太皇太后告退罢,鱼贯而出,从跪在院中的苏织儿身?边经过?时,皆是掩唇低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苏织儿没理会,只自顾自罚跪她的,早点跪完便能早点回去?。   眼下已然入伏,纵然还未至正?午,殿外的天也已热得人受不住,苏织儿最是不耐热,在硬邦邦且被晒烫的青石砖上跪着,很快便是满头大?汗。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刘嬷嬷掀开竹帘子往外望了一眼,不由得蹙了蹙眉,旋即行至太皇太后身?侧道:“太皇太后,这日头大?,奴婢瞧着云妃娘娘像是有?些受不住。”   太皇太后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却?是不以为然,“不到正?午,这天还不至于热到这个份上,怎偏她娇贵,才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不行了,倒是会演!也不知当初是不是靠着这狐媚本事惑了岸之那孩子,又惑了陛下!”   言至此,太皇太后的面色复又沉下几?分,“如今外头不知传得有?多难听,哀家若是不教?训教?训她,只怕她又要不安分,使些腌臜手段。”   刘嬷嬷闻言道:“不管怎么说,陛下好歹是听您的,他虽坚持要册封云妃娘娘,但您说只有?再册封几?位后妃才肯让云妃进宫,陛下不也同意了,且这段日子,也不见陛下多偏宠云妃娘娘。”   “唉。”太皇太后长叹了一口气,“也幸得陛下还算清醒,没让这诡计多端的小?丫头得逞,不然这后宫只怕是不安宁了。”   刘嬷嬷闻言默了默,旋即似是想?起什么,问道:“太皇太后,镇南侯世子那厢,婚期将近,您……”   “你替我去?库房挑着好的送去?吧。”太皇太后道,“没娶着这苏织儿,哀家知他难过?,但哀家瞧着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毕竟那宋二?姑娘可是难得的好姑娘啊……”   殿外,整整跪满了半个时辰,那在一旁替太皇太后监视着的宫婢才示意苏织儿起来,跪得久了,苏织儿已然双腿发僵,甫一站起身?,险些又跌下去?,幸得被凝香凝玉一左一右给扶住了。   她强忍着膝上传来的疼痛回了云秀宫,撩起裙子,解开膝裤,才发现双膝已是一片红肿,想?是教?那滚烫的地面给烫伤了。   凝香凝玉伺候苏织儿沐了浴,换下已然被汗透湿的衣裳,替她膝盖抹药时不由得心疼地抹起了眼泪。   苏织儿见她们哭,却?是笑着劝慰,只不过?罚跪了半个时辰,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险些饿死冻死的日子她都过?过?,如今吃饱喝足,穿的用的都是顶好的,就是遭了个小?罚,不必在意。   见苏织儿这般乐观,凝香凝玉也不好再哭,只得收起眼泪,忙替她去?熬解暑的汤药,生怕她中了暑热。   可苏织儿嘴上虽这般说,心底到底还是郁闷得紧,她还忍不住笑自己矫情,如今受得这点小?伤就弄得凄凄哀哀的。   甚至于夜里做梦,还梦见了绥儿。   她已有?两个多月不曾见过?绥儿了,这个年岁的孩子长得最快,可谓一天一个样,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绥儿眼下是不是又长高长胖了些,是不是已经很会翻身?了,除了乳水,应当也能吃些旁的了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她,不会已经将她这个娘给忘了吧……   苏织儿这个梦越做越伤心,她梦见绥儿不认她,在梦里忍不住痛哭,梦外亦在喃喃落泪。   全?然不知,在内殿昏暗的烛火中,有?人悄然坐在了她的身?侧,听着她含蓄不清的呓语,一双眉头越蹙越深。   “绥……好想?你……好想?你啊……”   看着她伤心到抽泣不止,眼泪自眼角一滴滴滑落,在枕上濡湿了一片,男人的双眸骤然染上一片猩红,周身?散发出摄人的杀意。   掩在袖中的大?掌握紧,其上青筋崩起,下一刻,发出了一声瓷器碎裂声。   苏织儿沉睡间,蓦然听见什么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内殿的窗扇开着,被夜风吹得摇晃作响。   她坐起身?,背手抹了抹面上的水痕,纳罕地拧了拧眉,她怎记得睡前她好似亲眼看见凝玉闭了窗子,这会儿怎的又开了。   她起身?欲去?关窗,脚方才落地,就好似踢到了什么,苏织儿借着屋内昏暗的烛火看去?,便见床榻边有?一碎了的小?瓷瓶,瓷瓶里装着的似乎是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苏织儿愣愣地坐在床榻边,这才感觉原有?些发疼的膝上传来一阵凉意,她掀开长裙瞧了一眼,面上的疑惑更甚,明明离凝香给她上药已快有?两个时辰了,可此时膝上仍是黏糊糊的,好似有?谁才帮她上过?药一般…… 第70章 失控   膝盖上的伤尚且隐隐作痛, 次日去慈寿宫请安,苏织儿尚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再次受罚, 但幸得太皇太后除却对她态度冷漠, 并未再为难她,想来昨日只是欲给她个教训。   连着请了半个月的安, 这日一早苏织儿再去慈寿宫却是吃了闭门羹, 倒不是太皇太后故意刁难不想见她,据慈寿宫的宫人说今日是镇南侯世子大婚, 太皇太后出宫参加喜宴去了。   那宫人说话间,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织儿,毕竟若不出意外, 如?今那世子娶的便是眼前这位云妃娘娘了。   许岸之何时成婚,苏织儿还真不晓得,乍一听说此事,不由得愣了愣。   原是今日啊……   她慢着步子回了云秀宫, 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案前兀自练了会?儿字,蓦然抬首望向窗外,喃喃道:“这个时?辰,世子该是去迎亲了吧。”   听得这话, 侍立在一旁的胡姑姑面色微变,她自是晓得先前那桩赐婚之?事的,见苏织儿面露怅惘,还以为她对镇南侯世子旧情难忘,才?至于这段日子对侍寝一事这般不热衷, 一时?神色颇有些难言。   与胡姑姑不同,凝香凝玉跟随苏织儿的时?间长, 晓得她们?娘娘放在心里的男人根本不是镇南侯世子,而是他们?小公子的爹,那位已经?死了的姑爷。   听苏织儿这般说,凝玉神色自若地接话道:“是啊,也该到?迎亲的吉时?了,奴婢先前听人说,那位宋二姑娘的嫁妆可是吓人了,见太皇太后给添了妆,京中不少夫人都跟着添了妆,光是嫁妆怕是得有几十?台呢。”   “哦?”苏织儿秀眉微挑,顿时?生了几分兴趣,“那想来定然很热闹,还真想亲眼瞧瞧。”   她这话是真心的,苏织儿向来很爱凑热闹,只不过如?今被困在宫中,哪有机会?去看那迎亲的场面。   闻得此言,胡姑姑沉默片刻,笑着道:“这皇宫虽是出不去,但娘娘想看也不是全然看不到?的,皇宫的东南角有一座摘星楼,是宫中最高的楼,据说爬到?那顶上?,可以眺望半个京城,指不定还真能瞧见。”   “真的?”苏织儿搁下手中的笔道,“既得如?此,那姑姑便领我们?去瞧瞧吧。”   “诶。”胡姑姑点了点头。   那摘星楼由来已久,听说不知是先头哪位陛下因嗜观天象而命人所建,而今虽有宫人时?时?打扫但闲置着不大有人去,那里有看管之?人,但因里头无贵重?之?物,只消说上?两?句,便会?放你入内。   苏织儿并非那种自出生便整日待在闺阁中的娇柔女子,好歹是干过不少苦累活的,这楼虽高,但她提裙,微喘上?几口?气便也上?去了,还将凝香凝玉及胡姑姑全都甩在了底下。   及至最顶上?的八层,苏织儿行?至屋外,手扶在栏杆上?朝外眺望,不由得睁大了一双杏眸。   恰如?胡姑姑所言,从楼顶往四面眺望,几乎能看到?小半个京城。   她的视线下意识往镇南侯府的方向搜寻着,蓦然定在了一处,待凝香凝玉和胡姑姑气喘吁吁爬上?来时?,便见她们?娘娘正眼也不眨地望着远处,她们?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也不由得怔了怔。   在苏织儿目光所至之?处,有一条格外显眼的红色游龙在街巷间流动,她们?都清楚,那不是什么游龙,想是镇南侯府的迎亲队伍。   就同凝玉说的那样,这般长的队伍,嫁妆怕是得有好几十?台了,怕不是比得过皇家公主去,长长地蔓延了好几条街,当真是十?里红妆。   相?隔得太远,苏织儿虽是听不见,但耳边却已像在奏响喜乐,满是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她甚至能想象到?那载着新娘的花轿有多华丽,宋二姑娘穿的凤冠霞帔又是如?何得精致夺目。   想着想着一股子酸涩陡然涌上?鼻尖,苏织儿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凝香是头一个发现苏织儿异样的,顿时?担忧道:“娘娘,您怎的哭了?”   苏织儿扯了扯唇角,笑了冲她摇了摇头,道了句“没事”。   一旁的胡姑姑默默看在眼里,不禁在心下直叹。其实她领着苏织儿来摘星楼看镇南侯世子迎亲的场面,是藏着私心的,她想着既得她家娘娘旧情难忘,不如?让她好生看看,指不定也就彻底失望绝了念想,往后愿意一心一意伺候陛下了。   她还以为苏织儿是因着心上?人娶了旁人才?哭的。   却不知苏织儿掉眼泪不过是想到?了一些事,心下有些百感交集。   说实话,她有些羡慕今日出嫁的宋茗箬,她当初嫁人是迫不得己,也嫁得分外仓促,不曾好好穿过一次嫁衣,好好举办过一次婚礼,当日穿的红棉裙还教?发病的那人给撕坏了。   可如?今就算她想好生再穿一回嫁衣,也已然没了机会?。   她想嫁的那个人分明还在,却不像先前那般对她温柔以待,甚至变得异常冷漠,多疑甚至于残忍暴戾。他就站在那高位之?上?用那双漆黑阴鸷的眼眸俯看着她,令她觉得万分遥远,触不可及,仿若一个陌生人。   且除却她,他身边还有了许多女子,也许将来还会?有更多像花儿一样娇艳欲滴的姑娘源源不断地入宫来,受到?他的宠幸,为他生儿育女。   苏织儿不知自己到?底该何时?与他说绥儿的事,可说了之?后呢,将绥儿接进宫,她真的有能力保护得了他吗?   为了绥儿,她是不是得想方设法去讨好那人,和宫中那些妃嫔勾心斗角,做她不愿意做的争宠之?事。   苏织儿嘴上?说不在乎,可光是想着,心下便如?堵了块大石一般滞闷得厉害,一时?眼泪落得更凶了些,似乎想借此发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   在摘星楼上?站了小半个时?辰,待迎亲队伍彻底看不见了,苏织儿几人方才?下了楼,因着哭了太久,她眼圈红红的,甚至有些发肿。   胡姑姑见状忙趁势安慰道:“娘娘,教?奴婢瞧着,这宋二姑娘的嫁妆再多,也是比不上?娘娘您的,这宫里吃的住的,哪是镇南侯府比得了的。若……若您再能得陛下宠幸,将来自有旁人奢望都不敢奢望的好日子……”   苏织儿知道胡姑姑说的这些话是为她好,宫中妃嫔若不能得陛下欢心便极难有出路,但她朱唇紧抿,没有说话,只垂着脑袋默默往前走?,然走?了几步,她忽觉后背有些发凉,好似有人在盯着自己,然她停下脚步举目四眺,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不由得站在原地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是因着太伤心,竟都平白生了错觉。   白日哭了一遭,苏织儿一整日没什么精神,夜里用过晚膳沐浴罢,她便着单薄的寝衣早早在床榻上?躺下。   她阖眼而寐,却并未睡着,也不知躺了多久,却听原本安静的殿外蓦然喧嚣起来。   听见正殿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苏织儿疑惑地支起身子透过垂落的棠红床帐望去,便见凝香走?进来,双眉紧蹙,一副急切的模样。   她似是想说什么,然下一刻,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她身后而出,冷沉的嗓音在空旷又偌大的殿中响起。   “都出去。”   苏织儿不喜太亮,故而晚间就寝只让凝香凝玉在她床畔燃了盏烛火,方便她起夜,虽此时?殿内昏暗,但苏织儿根本不需辨认那人的模样,只消听到?他那嗓音便知是谁。   因为从前在沥宁草屋,那么多夜里无灯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在黑暗中听着他说话。   她微微怔了怔,全然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时?辰来这里。   苏织儿眼看着凝香应了声“是”,徐徐闭了殿门,方才?如?梦苏醒,掀开床帐,正欲穿好鞋子上?前施礼,男人已然一言不发阔步至她面前,竟是伸出大掌,一把将她推倒在床榻上?,旋即欺身而上?。   苏织儿猝不及防,不由得低呼一声,待反应过来,一双藕臂已然被男人重?重?压至脑袋两?侧,根本动弹不得,她下意识挣扎间,隐约嗅到?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气,不由得拧了拧眉,“陛下喝酒了?”   萧煜眸色漆黑寒沉,若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谷,他并未答她,须臾,只冷声开口?,“许岸之?成亲了,你就这么伤心吗?”   听得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苏织儿疑惑不已,见男人阴沉着脸,周身满是藏不住的愠怒,她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道:“臣妾为何要?伤心,臣妾并不喜欢世子。”   看着她说这话时?格外坚定的眼神,萧煜双眸微眯,少顷,唇间却是溢出嘲讽的笑。   撒谎,她可当真会?骗人!   若非今日亲眼看见她自摘星楼上?下来,哭得梨花带雨,他都差点要?信了她这话。   他没想到?苏织儿竟真对那许岸之?动了真情,即便进了宫,仍对那人念念不忘。   光是想着白日那一幕,萧煜胸口?的怒火便抑制不住地窜涌而上?,促使他愤怒地擒住苏织儿的下颌,一字一句若警告般道:“是吗?那你喜欢谁?你觉得你该喜欢谁!”   苏织儿清晰地瞧见了他方才?眼中的嘲意,知道他根本不信她的话,此时?见他跟疯了一般,掐得她下颌生疼,心不由得凉了几分,眼神亦是。   既得不信她,还来问她做什么。   “陛下知道的,臣妾心悦臣妾曾经?的夫君周煜…”   她抿了抿唇角,却是露出自嘲般的笑。   “可……您是周煜吗?”   他不是!   周煜虽一开始性子冷淡,但实则再温柔良善不过,他会?帮她种菜挑水,会?给她买她最爱吃的桂花糕,根本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她!   一次次伤她的心!   苏织儿言语间眸中泛起的泪光,深深刺激到?了此时?的萧煜。   她心悦谁?   在他面前撒这样的谎,是想试图骗过他,还是她自己。   “你是故意说这话来气朕的是吗?”一瞬间,他好似一头震怒的野兽,冲着身下人嘶吼道,“苏织儿我告诉你,就算我不喜欢你,将你一辈子扔在这个云秀宫里,你也休想嫁给旁的男人,你从头到?尾都只能是我萧煜一人的东西!”   说着,他掐在苏织儿下颌上?的大掌复又用力了几分,“你不是喜欢那个周煜吗?不是喜欢你那个夫君?好啊,朕如?今就是你的夫君,叫啊!叫夫君!”   苏织儿不知他究竟在发什么疯,一时?疼得蹙紧了眉头,伸手想推开面前的男人,可他却沉得跟座山一般根本推不动。   他越是这般逼迫,她越是死死抿着唇不肯顺他的意。   她苏织儿不是不懂屈服,在兆麟村时?,为了活下去,她尚且能在顾家受着舅母孙氏的磋磨忍气吞声近十?年,眼下或许只消吐出“夫君”二字,便能如?了这人的意,让他松手。   可她不愿意,就像是在同他怄气,同这个是周煜却不是周煜的男人置气,她不想承认,她心里珍惜的“夫君”不该是这个模样的……   殿内的气氛压抑沉闷地厉害,苏织儿死死盯着他,终是不愿将那声“夫君”喊出口?,然少顷,望着萧煜骤然变得猩红可怖的眼眸,她却是面色微变。   “你的眼睛……你是不是发病了?”   他这副样子,苏织儿再熟悉不过,从前在沥宁,他一旦发病就会?变成这个模样。   可怎会?,他的腿疾分明已经?治愈了,他的这个怪病却仍是没有治好吗?   看着她下意识的瑟缩反应,萧煜扯了扯唇角,“怎的,害怕了?”   不待她回答,下一刻,大掌悄然落在她的裙摆上?,随着一声清晰的裂帛声,苏织儿浑身一颤,便见男人手上?已然多了一条自裙上?被撕下的布条。   苏织儿怔愣地看着他,这副场景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想他们?新婚那夜也是如?此,他发了病,为了不伤到?她,亦是撕碎了她的裙子,让她将自己绑起来。   可……   此时?的苏织儿看着男人用那双凌厉的眼眸凝视着她,薄唇微扬,泛起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只觉周身都凉得厉害,一股子惊惧如?潮水般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   她总觉得这回,他不是想让她绑了他……   她凌乱着呼吸,见他倾身缓缓靠近,下意识缩起身子往后退却,很快便被逼到?了床头,退无可退。   眼见面前人幽幽朝她伸出手,心底几欲漫出的恐惧令苏织儿飞快地自一侧而逃,然她到?底比不得男人眼疾手快,甚至脚还未落地,便被一下猛地拖拽了回来。   男人没给她丝毫再次逃跑的机会?,一双藕臂被大掌擒住高举过头,那自她裙摆撕下的布条牢牢缠绕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继而死死绑在了床栏之?上?。   苏织儿万万想不到?,有一日,她梦中的场景竟真的会?以另一种方式成真,她不住地踢踹,却是拼命挣扎却不得,那被束缚禁锢的耻辱感令她霎时?哭出了声,甚至不顾尊卑礼仪,喊出面前人的名讳。   “萧煜,你疯了吗?你放开我!放开我!”   是啊,他是疯了,他早就彻彻底底地疯了!   看着苏织儿哭泣不止的模样,萧煜不仅无动于衷,甚至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对面前人强烈的占有欲早已将他的理智彻底吞没。   他猩红着双眸,嘴上?不住地喃喃:“太好了,你是我的了,是我的东西了,再也,再也逃不掉了……”   就让她恨他好了,那样即便换种方式,她亦会?满脑子想着他,而不是那个纵然在梦里,亦令她念念不忘的男人。   苏织儿看着他那仿佛要?吞了自己一样的眼神,周身止不住地发颤,可即便她如?何恳求,仍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萧煜像疯了一般,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的寝衣。   半敞的窗扇外,不知何时?吹进来一阵夜风,灭了那床榻前唯一一盏烛火,令床榻上?交缠的身影彻底隐没在了黑暗中。   院中盛开的红蔷薇在风中摇摇颤颤,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承受不住,蓦地簌簌落下几片花瓣,七零八落地飘散在地。   与云秀宫不同,此时?的镇南侯府,却是红绫飘飞,喜气洋洋。   许岸之?尚在前厅接待宾客,便被众人起哄催促着早些入洞房,莫要?让新娘子等急了。   听得此言,许岸之?抿了抿唇,笑得颇有些勉强,在一众宾客的再三催促下,方才?不得已回了后院。   早已等待多时?的喜婆和一众仆婢,忙笑着迎上?来,簇拥着他行?至新娘面前,示意他掀盖头。   许岸之?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女子,薄唇抿了抿,好一会?儿方才?伸出手,挑开了面前人的盖头。   那人抬眸看来,底子本就好,加之?妆容精致,今日的宋茗箬美得令屋内众人屏息,然许岸之?却只淡淡瞧了一眼,眸底闪过一瞬的失落。   他接过喜婆递过来的合卺酒和同牢肉,与宋茗箬成了礼后,便见众人皆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时?,屋内只余下他们?二人。   两?人静坐在床榻上?谁也不说话,喜色洋洋的新房内透出几分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岸之?侧眸瞥去,见宋茗箬将手搁在膝上?,不安地将手底的裙子揉皱了一片,不由得在心下低叹了口?气。   “宋二……箬儿,你我也算是自幼相?识,先前皇宫一事,你是受我牵连,如?今嫁予我,想来你心下定也委屈。”许岸之?顿了顿道,“你放心,婚后我定不会?亏待你,能给你的定然都会?给你,只是……我心里藏着一个人,一时?半会?儿恐难以放下,希望你别介意。”   宋茗箬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嫣然而笑,“茗箬不介意,既已嫁给了世子,茗箬往后便是世子的人了,定会?尽心操持好府中事务。”   见她面上?并未显露出伤心失望,许岸之?放心了些,重?重?点了点头,随即瞥了眼那铺洒着枣子桂圆的床榻道:“时?候不早,早些就寝吧。”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双柔荑伸来,竟作势要?替他解衣,许岸之?忙往一侧躲闪,神色颇有些不自在,“我自己来,今日忙了一整日,想来你定也累了,早些睡吧。”   那悬在半空的柔荑微滞,片刻后才?缓缓收了回来,旋即就听一声娇柔婉转的“好”。   一炷香后,如?屋外守夜的婢子所愿,屋内的烛火熄了。   可新房内并没有缠绵缱绻,却是异常安静,床榻上?的一对新人虽盖着一条喜被,却是背对而躺,心思各异。   宋茗箬听着身侧人逐渐平稳的呼吸,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露出些许自嘲的笑。   可又能如?何,这桩婚事本就是她自己设计得来的,是她心甘情愿的,既一开始答应了陛下,就得想到?这个后果,往后不论?过得怎么样,她都得自己受着,决不能后悔。 第71章 嘴硬   这夏日的天?亮得早, 日头未升,可天?边已然蒙蒙出现了些许亮色。   高祉安和小成子侯在外头,估摸着该是上?朝的时辰, 可听着里?头仍是没?有动?静, 不由得生出几分急迫。   小成?子正欲上?前敲门,可手还未落下, 却听“吱呀”一声响, 云秀宫正殿的门扇被打开。   一股浓郁的暧昧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 高祉安自?然熟悉,不由得怔忪了片刻。   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眼面前的男人,想起昨夜之事, 神色颇为复杂。   他哪里?看不出来昨夜他家陛下有些不大对劲,向来滴酒不沾的他昨夜不知怎的命人拿了好几坛烈酒来,沉着脸喝了一坛子后,竟一言不发?骤然跑到了云秀宫里?。   昨夜云秀宫内的动?静不小, 守在外头的人可都听见了,云妃娘娘先头哭得厉害,后来倒是没?听见哭声,但还是闹到了后半夜方才消停。   这些日子以来, 他们陛下何曾在哪位娘娘的宫里?留宿过,甚至去了都坐不上?半个时辰便会离开。而且,高祉安虽心下纳罕,但他确信他并未在其他娘娘宫中嗅见过这个气?味。   正当他若有所思之际,就听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待她醒了,让赵睦来瞧瞧……”   “是, 陛下。”   高祉安忙应声,旋即偷着抬眸瞥了一眼,便见萧煜回首往殿内看了看,似是想说什么,可薄唇微张,末了,到底还是什么都未说,只?有些烦躁地拧了拧眉,阔步出了云秀宫。   凝香凝玉这一夜一直守在外头,谁也未睡,她们不知萧煜口中提的赵睦是谁,见他们这位陛下离开,慌忙往殿内而去。   只?借着自?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看了一眼,两人俱是一惊,此时的内殿一片狼藉,被撕碎的寝衣散落一地,凝香与凝玉对视了一眼,轻着步子上?前,透过棠红的床幔,便见苏织儿侧躺在里?头,露出衾被外的手腕上?尚能看出被捆绑后留下的红痕。   两人不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想起她家娘娘的哭声,再看到眼前这副场景,都不由得红了眼眶。   苏织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只?觉周身酸痛不已,像极了从前在沥宁时和那人初次后的感觉。   她抬手揉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劲儿来。   昨夜的场景若潮水般涌入脑海,顿令她蹙了蹙眉,暗暗低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守在外头的凝香凝玉听见动?静进来查看,见苏织儿已然坐了起来,忙上?前道:“娘娘,您醒了。”   “嗯。”苏织儿拥着衾被而坐,试图下榻去,可昨夜被折腾狠了,却是浑身酸软得厉害,竟是使不上?什么气?力。   见她这般,凝香迟疑着道:“娘娘,陛下……陛下命人请了个御医来,眼下就在外头候着呢,您若身子不适,可要将御医请进来替您瞧瞧。”   听得这话,苏织儿薄唇微抿,思索片刻道:“好,你们替我更衣,一会儿便将御医请进来吧。”   凝香凝玉应声,拿出准备好的衣裳替苏织儿换上?,这仔细一瞧,两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或是她家娘娘皮肤娇弱,除却手腕被捆绑的红痕,脖颈间片片的红点,腰上?和腿上?甚至还有青紫的指痕,这陛下昨夜究竟是有多狠。   虽苏织儿始终一声不吭,可两人都深深替她委屈,若是所谓的侍寝便是这般,她们宁愿她家娘娘永远被冷落。   更衣罢,苏织儿复又?在床榻之上?躺下,任凝香凝玉放落了床帐,将那位御医给召了进来。   赵睦在外头站了快半个时辰了,一双腿都快站僵了,听见里?头传召,忙快步入内。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在心下犯嘀咕,那位陛下召他入宫时分明说过,他虽入了太医院,但往日只?要给他一人瞧病即可,但如?今怎么出尔反尔,还逼着他给后妃瞧病来了。   赵睦心里?虽不虞,但他向来是个贪生怕死的,断不敢不从,纵然心里?再不快,也只?得乖乖听命。   他垂着脑袋跟着引路的婢子一路入了殿内,在床榻前停下,正欲低身施礼,却听一声惊诧的“赵大夫”。   抬眸看去,隔着床帐辨认了好一会儿,亦是惊了惊。   “苏……苏小娘子?”   两人面面相觑,赵睦绝想不到外头传闻的云妃娘娘竟还是老熟人。   苏织儿同样想不到,她抬首道了句“都出去吧”,尽数退了殿内的宫人后,方才问道:“赵大夫为何会在宫中,还成?了御医?”   “这……说来话长……”赵睦闻言长叹了口气?,将自?己的经历同苏织儿娓娓道来。   想他还在沥宁时,过得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只?是没?想到一朝跟着那位六皇子进了京,后头六皇子登基,他竟是被强留在了这儿。   提及萧煜,他颇有些滔滔不绝,可谓满腹牢骚,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苏织儿身上?,“……当时跟着陛下到京城来,我还以为苏小娘子你怎么了,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也不敢问,你不知道,自?打你不见后,陛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终日面上?也不见笑意?,可是吓人了……”   闻得此言,苏织儿微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少顷,便将自?己的经历粗粗同赵睦说了,说罢,蓦然开口问道:“赵大夫,陛下那病……还未痊愈吗?”   “病?”赵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病?”   “就是……”苏织儿抿了抿唇,“就是偶尔会性情大变,失去理智的病……”   赵睦闻言怔了一下,甚至于一瞬间神色有几分躲闪,他支吾着正不知如?何答这话,却听苏织儿复又?喃喃道:“我总觉得昨日……他好似有些不大正常……”   赵睦登时面色大变,忙抬手示意?苏织儿莫要再说,“苏……娘娘,这话可不兴说,别教?外人给听见了!”   他瞥了眼苏织儿手腕上?的伤,不必猜都能想到这是何人所为,他拧了拧眉,神色颇有些凝重,但很快,便故作轻松般对苏织儿笑道:“陛下的病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只?是当初病得重,没?那么容易彻底痊愈,故而还会时不时发?作那么一两次。”   赵睦面上?的迟疑太过明显,使得苏织儿对他这话半信半疑,但他都这般答了,她也不好再问什么,默了默,只?又?道:“赵大……赵太医,你可知范奕范大人如?今在何处?”   “这……我还真不知。”赵睦不明所以道,“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好似听说他高升了……”苏织儿笑了笑道,“随口问问。”   她自?不是随口问问。   经历了昨夜一事,苏织儿蓦然发?觉,自?与那人重遇后,她似乎始终都在伤心于他的改变,却并未思考过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变成?这样。   难不成?是当初她的不告而别才让他性情大变,但苏织儿总觉得,应当也不至于此吧。   听她爹说,萧煜登基后,范奕似乎便被调离了沥宁。   也许找到那位范大人,让他替自?己作证,指不定便能解开两人当年的误会……   此时,皇宫御书房。   小福子头顶着烈日,自?御膳房回来,脚下步子飞快,生怕慢一步手中这碗冰酥酪就化了,直至交到小成?子手中,方才松了口气?。   他探头探脑地往开了一条缝的御书房内望了一眼,低声问道:“这天?还阴着呢?”   烈日当空,小福子莫名其妙说出这话,旁人听见定是茫然,但小成?子却是了然,叹声道:“是啊,不过倒还好,至少不是狂风骤雨。”   说着,便缓缓推开殿门,提着一颗心将手中的冰酥酪送了进去。   侍立在桌案前的高祉安端出食案中的冰酥酪搁在萧煜面前,恭敬道:“陛下,您也批阅了半日的奏折了,这天?热,要不,您先歇歇,吃些冰酥酪解解暑。”   他眼见萧煜抬眸瞥了眼桌上?的冰酥酪,须臾,却是烦躁地拧了拧眉,“撤下去,朕不喜甜……”   听得此言,高祉安不免有些意?外,毕竟他们这位陛下从不显露自?己的喜好,不管是什么吃食,只?消送来了,定是会吃的。   可萧煜既得这么说了,他只?好应声,将那碗冰酥酪重新放回食案中,交还给小成?子。   然小成?子端着食案,还未转过身,就听得一句“等等”,疑惑地看去,便见他们那位陛下坐在桌案前,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少顷,低咳了一声,义正辞严地道了一句:“但御膳房既然做了,便莫要浪费……”   小成?子听到这话,不由得在心下嘟囔根本不会浪费,这般好东西,萧煜不吃,到最后自?然是便宜了底下的人。   这话他自?是不可能说出口,见萧煜拦他,晓得他大抵另有安排,果然,就听他紧接着道:“丢去云秀宫,就当朕赏她的……”   小成?子闻言稍愣了一下,立即躬身道了声“是”,只?觉萧煜这话一说出口,周身散发?出的躁意?似乎也消散了些。   他心领神会地与高祉安对望一眼,端着食案出了门,去往云秀宫的路上?,忍不住在心下腹诽。   要说他们这位陛下的嘴也是硬,分明就是想着赏赐云妃娘娘,偏偏还要装作迫不得已。   也是不知道他这口是心非的举动?到底骗得过谁。   云秀宫那厢,赵睦与苏织儿聊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开了些滋补的汤药,给了些药膏,让她记得一日抹上?三回,身上?的痕迹想来很快便能好了。   赵睦走后,胡姑姑伺候苏织儿下榻用?了午膳,站在一旁时,面上?的笑意?根本掩不住,陛下昨夜留宿云秀宫的事儿在宫中都传开了,甚至今日云秀宫的宫人在苏织儿面前都比往日听话殷勤了许多。   胡姑姑昨夜并未值夜,早早就睡下了,后头萧煜突然来,凝香凝玉吓得不轻,也未叫她,故而胡姑姑并不了然昨夜之事,甚至还在为苏织儿终于受了临幸而欢喜不已。   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宿,苏织儿累得不轻,午膳罢,吃下了小成?子送来的冰酥酪后,便躺在小榻上?足足睡了近两个时辰。   起来草草用?了个晚膳,沐浴更衣,复又?上?了床榻。   睡前,凝香凝玉欲给她上?药膏,却是被苏织儿给阻了,道她自?己来。   这满身的痕迹,衣裳都得褪了,她到底面皮薄,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身上?抹得着的地方都抹了,抹不着的,便由着它?,左右自?己也能好。   她侧身面里?而躺,今日殿内热得厉害,苏织儿连薄被都没?盖,闭着眼睡得迷迷糊糊间,忽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猛然一惊,侧身看去,一下望进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昨日种种一瞬间涌入脑海,那未消的俱意?令苏织儿下意?识坐起来,蜷起身子缩在了角落里?。   男人看着她这副防备害怕的模样,双眸眯了眯,眸光晦暗不明,抬起的大掌悬了片刻,方才幽幽收了回来。   苏织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见他今日似乎并未有异常,方才低声开口道:“陛下怎的来了……臣妾今日恐是伺候不了陛下了……”   对面人一言不发?,须臾,蓦然抓住她的腿,轻轻将她往自?己身前拽了拽。   苏织儿下意?识低呼一声,然下一刻却见他拿起搁在床头绣墩上?的药膏,默默替她抹起了伤处。   男人略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摩挲着,带来丝丝痒意?,苏织儿嗅着飘散在空中的淡淡药草香,凝视着眼前人,心底的恐惧也跟着一点点消散。   面前之人垂着脑袋,神色虽是冷冰冰的,但眼神却格外清明,和昨日那般癫狂的样子截然不同,好似是两个人了。   苏织儿隐约记得,昨夜被他绑了许久后,也是他亲手解开了她的束缚,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他双眸中的猩红已然褪去,凝视着她的神色复杂,痛苦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懊恼,他伸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但最后五指微屈,指尖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害怕什么,又?缓缓将手收了回去。   就像今日苏织儿对赵睦说的,她总觉得昨夜的萧煜很不正常。   苏织儿并非没?有与发?病时的他欢好过,他们的第一次便是在那般情况下进行的,那时的萧煜虽也是有些肆无忌惮,但终究有所克制,而不是像昨夜那般扬笑着,满脸都是癫狂,好似理智被彻底吞没?,为一种扭曲阴鸷的情绪彻底支配着。   须臾,苏织儿幽幽开口道了句“多谢陛下”。   那人终是抬首看来,听到这话,却是避开了苏织儿的眼睛,旋即兀自?冷笑了一下,“谢朕?朕只?是想让你好得快些,才好继续幸你。”   苏织儿闻言皱了皱眉,虽说他眼下看起来不疯,但嘴上?说出来的话实在是不动?听。   上?药便上?药吧,偏要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怎的,他多来给她上?一遍药,她还真的能好得快了?   好像总是要刺她一句,否定什么,他心里?才痛快一般。   男人的大掌落在她的腰上?,触及那片淤青,微微的刺痛感使得苏织儿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听得这声,萧煜的动?作微滞,手再落下去时显然轻柔了许多,他薄唇抿了抿,低低道:“昨日分明看出我……看出我喝了酒不清醒,你就不能服个软,偏要同我作对……”   苏织儿听得这话秀眉登时蹙得更紧了些,想也不想,登时反驳道:“所以昨晚,还是臣妾的错了……”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毕竟眼前人如?今可不是她那个好脾气?的流人夫君,而是高高在上?的大澂君王。   普天?之下谁人敢与他这么说话。   她本以为他大抵是要发?怒,却见他只?抬眸看了她一眼,竟是微微垂首,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苏织儿颇有些意?外,须臾,就听他道:“往后若再……”   言至此,他又?突然止了声,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再”这个字太不吉利,并未再说下去,只?默默替苏织儿抹完了药膏后,扯过一旁的薄被丢在她身上?,还是那般听起来令人不虞的语气?,“夜里?不知道盖被子,别着了凉还要让太医受累。”   苏织儿已然看清他了,自?不会生气?,这人拼命想做出一副并不关心她的样子,可落在苏织儿眼里?,则显得别扭又?矛盾,竟是有些好笑。   她不自?觉在他面前松懈了些,回复的语气?听着都有些像撒娇,“臣妾是沥宁人,这天?气?实在盖不住被子,京城于臣妾而言着实太热了些……”   萧煜闻言看向她,果见她额头和脖颈上?泛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旋即一边道着“热死你罢了”,一边抬手扯开了她身上?的薄被。   许是觉得他这举动?太好笑,苏织儿看着他,一时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这声低笑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令面前人不由得怔愣了一下。   怔愣过后,他的面色复又?沉冷下来,变成?和往日那般威仪难以接近的模样。   见他蓦然站起身往外殿而去,苏织儿忙道:“陛下是要走了吗?”   此时她才发?现,这人似乎是自?己来的,身边并未带宫人,看样子,怕不是走的窗。   苏织儿原本只?是猜测,可下一刻,见他还真往外殿的窗子走,她不免觉得有些荒唐,堂堂大澂皇帝,怎的来后妃宫里?跟做贼似的,就这么不想让旁人发?现他来看她吗?   在他离开前,苏织儿蓦然出声道:“陛下,今日那碗冰酥酪很好吃……”   那人闻言动?作微滞,想来是听见了,但并未回应她,也没?回头,只?利落地翻身出了窗子。   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不见,苏织儿想起适才的一幕,忍不住弯了眉眼,他似乎也有没?变的地方。   一样的嘴硬,一样的口是心非。   但很快,思及昨夜之事,唇间笑意?复又?渐渐消失,只?余一声长叹在偌大的云秀宫正殿中盘旋。   那厢,皇帝寝宫,辰安殿。   守夜的小成?子站在正殿门口困倦地打着哈欠,全然没?发?觉殿内之人在他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回来。   萧煜行至内殿床榻前,却是步子微滞,对着一昏暗的角落低低道了一句“出来吧”。   话音方落,自?那厢走出个人来,冲他躬身施了一礼,“陛下。”   萧煜在一侧的小榻上?坐下,问道:“岐王那厢出事了?”   “倒是没?有,不过……”站在他面前的暗卫禀道,“不过依属下所见,岐王费尽心机寻的药似乎并无大用?,虽是延缓了毒发?,但……最近一阵,岐王脾气?日渐暴躁,常是神志不清,甚至状如?野兽,暴戾嗜杀,府中人根本不敢靠近,就算他勉力苦撑了一年,恐也很快便……”   萧煜将手搁在炕桌上?,指腹缓缓摩挲着,垂眸若有所思,少顷,复又?问道:“当初岐王手中离魂花的来源可查到了?”   暗卫闻言面露难色,好一会儿,才无奈答:“属下无能,并未查到当年究竟是谁将离魂花献给了岐王,此毒在黑市上?便能寻得,只?能知晓应是来自?于域外,很有可能是巫蛊盛行的溧国……”   溧国……   萧煜似是想到什么,双眸眯了眯。   “知道了,下去吧。”   暗卫应声,正准备离开,却听得一句“等等”,旋即就听那坐在小榻上?的人道:“寻个人,以神医的身份将赵睦开的药送予岐王,莫要教?他发?觉……”   听得此言,暗卫面露诧异,但他们替君王办事向来不问缘由,只?拱手道了句“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消失在了殿内。   与苏织儿不同,萧煜并不喜黑暗,因?为黑暗常会让他想起沥宁的那段日子,故而辰安殿里?燃了不少烛火,亮如?白昼。   他微微抬首看去,恰能瞧见角落的那张檀木方柜上?,摆着一枚铜镜,澄黄的镜面倒映出他冷硬的面容,可下一瞬,那镜面上?却浮现出一张猩红着眼眸,癫狂而笑的脸。   萧煜剑眉紧蹙,脑中蓦然闪过昨晚恢复神志后,苏织儿在他身下遍体鳞伤的模样。   可按理看着她这副样子,他应当高兴才对,应当觉得这是她当初抛弃他付出的应有的报应。   但实则萧煜心头并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看着镜中分明和他生得一般无二,可他好似并不认识的那张脸,只?有无尽的烦躁在心口像疯草一样蔓延。   他与镜中人对视着,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额上?青筋崩起,片刻后,他似是再也忍受不了,拿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去。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被砸中的铜镜自?柜上?摔下,落在了地毯上?。   镜中人消失了……   只?余原完整光滑的镜面已然碎得四分五裂。 第72章 解释   自那夜“侍寝”过?后, 苏织儿连着四日未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及至第五日,身子好得差不多了, 便?不得不去了。   及至慈寿宫时, 殿内已?然?坐了三?两个妃嫔,倒不是苏织儿来得晚, 而是这些后妃来得实在太早了些。   甫一见?着她, 原在说笑的几人笑意微滞,似乎有些意外, 旋即站起身徐徐冲她施礼。   苏织儿只颔首扯了扯唇角,也没同她们?亲近的意思,只自顾自在前头?坐下。   大抵一盏茶后, 来请安的嫔妃尽数到齐,太皇太后便?也由嬷嬷扶着自殿内出来。   在上首落座后,她抬眸在殿中扫了一眼,旋即幽幽落在了苏织儿身上, “云妃今日既得来请安,身子是好些了?”   闻得此言,苏织儿忙起身恭敬道:“多谢太皇太后关心,臣妾的身子已?然?好多了。”   “是吗?”太皇太后往引枕上靠了靠, 再?看向苏织儿时,自鼻尖发出一声低哼,“云妃倒是娇贵,这旁人侍寝也不见?得如何,偏是你, 在宫中躺了好几日不来请安,恐是不想见?哀家这糟老婆子吧。”   太皇太后在她头?上安的这罪名可不小, 苏织儿赶忙跪地道:“臣妾怎敢做出此事,这几日确是身子不虞,太皇太后若是不信,召来太医,一问便?知。”   太皇太后哪是真的怀疑她故意不来请安,不过?是借此磋磨她一番,故而并未接她的话,只任她跪着,兀自看向底下众人道:“你们?就算嫌弃哀家这老婆子,也且在心下忍着,毕竟你们?每日来请安的日子也不多了,陛下后宫只你们?几人,终究是少了些,眼下天儿热,待天儿凉快些,这选秀的事也该提上日程,还有立后之事,往后待凤鸾殿有主,自有皇后管理六宫,训导你们?,届时哀家便?也清闲了……”   言至此,太皇太后顿了顿,复又道:“听闻这几日,陛下都是在御书房和辰安殿过?的夜,你们?做妃嫔的,平素也要懂得关切陛下,陛下心下熨帖,指不定便?愿意踏足后宫了,怀上皇嗣一事也能顺理成?章……”   苏织儿跪在底下,听太皇太后碎碎地说着,忍不住在心下嘀咕。   这几日那人哪里没驾幸后宫,只是旁人不晓得罢了。   每日云秀宫的灯一熄,他就悄悄从窗子摸进来,也不说什么?,只静静给她上完药就走,没教人察觉。   慈寿宫的青石地砖格外得硬,加上夏日衣衫薄,跪得苏织儿膝盖生?疼,偏太皇太后今日的话格外多,颇有些没完没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正当她受不住皱着眉头?暗暗挪了挪膝盖时,就听殿外响起一声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听得这声,殿内人俱是一惊,那些妃嫔们?皆面露喜色,太皇太后也有些意外,垂眸瞥了一眼,像是才?注意到跪着的苏织儿一般,眼神示意刘嬷嬷将人扶了起来。   苏织儿同众人一道站着,余光瞥见?那人入内,忙低身施礼,少顷,就听得一句“免礼,都坐下吧”,方才?由凝香扶坐下来。   屁股沾到椅面上,苏织儿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人来得真是时候,跟特意来救她似的,眼睫微抬往太皇太后那厢看去,却正撞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她微愣了一下,但那人的视线移得飞快,快得令苏织儿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只眼看着他同太皇太后道:“孙儿这段日子国事繁忙,未能来向皇祖母请安,还请皇祖母莫要怪罪。”   太皇太后笑道:“怎会呢,到底是国事要紧,哀家这儿自有人照顾着,陛下不必挂心。”   祖孙俩寒暄了片刻,便?听那人转而道:“今日孙儿来,除却来看望皇祖母,还有一事要同皇祖母商量。如今这天热得厉害,孙儿想着去京郊行?宫住上几日,特来问问皇祖母的意思。”   “哀家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往年这个时候你父皇也会带着众人去行?宫避暑,此事陛下不必同哀家商量,自己决定便?可。只是行?宫离京城也有一段距离,哀家这身子不宜受颠簸,此番便?不一道去了。”   太皇太后说着,扫了眼底下一众妃嫔,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这次去行?宫,陛下不如暂放下国事,趁着机会好生?休息休息,这国事要紧,可子嗣一事同样要紧。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膝下连你都有了,可如今这后宫是一个孩子也见?不着,哀家难免替你着急。”   “孙儿明白。”提及此事,萧煜的笑意有些淡,但还是恭敬道,“孙儿定然?尽力……”   他话音才?落,却听底下传来低低的呕声,这声音突兀,众人不禁疑惑地看去,便?见?宁妃坐在那厢,正蹙紧眉头?捂唇一副难受的模样。   萧煜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未说什么?,反是太皇太后担忧地询问道:“宁妃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宁妃闻言站起身,福了福道:“回?太皇太后,臣妾就是这几日胃里难受,总是觉得恶心,没什么?大碍。”   听得“觉得恶心”几个字,太皇太后的身子登时坐直了些,她垂首兀自算了算日子,一时连眸子都亮了几分,“宁妃进宫也快有两月了吧,莫不是……”   她将目光落在宁妃的肚子上,这意思不言而喻,殿内众人亦是心领神会,一时间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待回?去后,召个太医给你好生?瞧瞧吧……”   “是,多谢太皇太后。”宁妃又是一副,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她亦听懂了,可她面上并未有欢喜,而是抿着唇,神色颇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又坐了一会儿,太皇太后像是担忧宁妃的身子,便?抬手退了众人。   苏织儿行?在最?后,隐约听见?太皇太后对萧煜道了一句“去看看宁妃”之类的话。   她也没仔细听,不过?倒是瞥见?了站在她身侧的宁妃闻言低下头?,暗暗抿唇笑起来。   苏织儿前脚刚踏出慈寿宫,萧煜后脚便?也阔步自殿内出来了,这妃嫔自是不可能走在陛下前头?,只能侯在殿门口,等着萧煜先走。   萧煜虽是什么?都没有说,但还是提步往与?御书房相背的方向而去。   这方向,能去宁妃的福安宫。   苏织儿眼见?宁妃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下颌微抬,在众人间睃视了一圈,便?由身侧的婢子扶着,一路跟在了御驾之后。   看着她这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苏织儿心底说不出的微妙,尤其是想到她可能身怀有孕,更是丝毫笑不出来。   说实话,她并不想看见?宁妃这副炫耀的模样,可好巧不巧,去云秀宫同样要走这条路,她只能一路跟在宁妃后头?,努力将步子走得极慢极慢。   可走得再?慢,奈何这条宫道笔直,她仍是看得见?面前的场景,眼见?福安宫就在前头?,苏织儿索性停了下来,再?走,可就要亲眼看着那人走进旁的妃嫔的殿里了。   她埋下脑袋,手中的帕子都给她揉皱了,站了好一会儿,想着那人应当已?经入了福安宫,可还未等她抬起头?,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且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她的跟前。   她纳罕一抬首,便?见?小成?子气喘吁吁道:“云妃娘娘,您怎走得这么?慢,陛下都在前头?等您了,陛下说这几日赏赐了您好些东西,今日便?在您宫中由您伺候着用膳……”   去她宫中用膳?   苏织儿惊诧地抬眸望去,这才?发现那人亦停在了前头?,且早已?走过?了福安宫。   他不是要去福安宫吗?   虽是有些意外,但苏织儿还是点了点头?,加快步子向前,经过?福安宫殿门口时,便?见?宁妃站在那厢,气得脸色煞白,见?她看来,还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活像要吃了她的样子。   苏织儿忙扭过?头?,行?至萧煜身后福了福,不过?面前的男人只侧首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阔步朝云秀宫的方向而去。   萧煜突然?来,胡姑姑有些意想不到,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宫人奉茶传膳。   苏织儿在这云秀宫住了两个月,还是头?一回?见?他在白日来此,竟觉得有些不适应。   只见?那人在云秀宫内扫了一圈,视线蓦然?定在内殿那张檀木书案上,提步朝那厢而去,苏织儿心下一提,下一刻,便?见?那人已?然?拿起她由纸镇压着,未收起来的纸张端详。   那上头?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她平素练的字,可不知怎的,教这人看着,苏织儿格外紧张,毕竟她的字是他所教,眼下隔了一年多再?教他看,竟莫名有种被先生?检查功课的感觉。   她朱唇轻咬,凝神望着眼前人,却见?他翻阅了一会儿,蓦然?蹙眉看来,凉声道:“你就只会写这首《千字文》吗……”   苏织儿闻言微愣了一下。   “倒也不是。”她抿了抿唇,低声答,“如今认识的字虽多,可臣妾最?开始学的便?是这首《千字文》,它对臣妾来说终究是有些不大一样……”   看着她答这话时格外认真的模样,萧煜剑眉微蹙,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却是微沉了几分,“不过?是练字罢了,写什么?不是写,能有什么?不一样……”   苏织儿不知他怎的突然?不高兴,可也不敢多问,只眼看着他放下那些纸张,在一侧的小榻上坐下默默啜起了茶水。   一炷香后,高祉安进来禀,道午膳备好了,两人方才?起身至外殿用膳。   苏织儿已?快不记得与?他同桌用饭的感觉了,只知道定然?与?现在不同,还记得先头?与?他一道吃饭,他们?那小炕桌上仅只有一两道菜,虽是粗茶淡饭,还常不见?油星,但对苏织儿而言,却是吃得心满意足。   可如今眼前虽摆着山珍海味,然?四下站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看,令苏织儿颇为不自在,甚至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待她抬眸打?量着眼前人,见?他神色如常默默用着饭,倒是与?从前无异,又不禁抿唇笑了笑,但很快,苏织儿蓦然?想起一些事来,唇间的笑意复又淡了下去。   高祉安拿着筷箸伺候着萧煜用膳,看着眼前这位自己静静吃着的云妃娘娘,不由得在心下嘀咕,这陛下来前分明说了让云妃娘娘伺候用膳的,但这位云妃娘娘似乎并不晓得这“伺候用膳”是什么?意思,竟就一屁股坐下来,自顾自地吃,幸得陛下并未说什么?,还真任由云妃这般无礼。   要说他们?这位陛下对云妃是真的不大一样,先是这冰酥酪,后头?还有樱桃肉和荔枝,不但这几日变着花样拐弯抹角地往云秀宫赏赐吃食,今早听说云妃娘娘要去太皇太后那厢请安,便?久违地去了慈寿宫,他虽未明说,但高祉安看得出来,他家陛下分明是担心云妃被太皇太后为难,急着解围去了。   不过?,也亏得这云妃娘娘,这天阴了几天,终于勉强见?了日头?。   见?萧煜一筷子一筷子地吃着,显然?胃口不错,高祉安欢喜不已?,然?正欢喜间,却听那位端坐在那厢的云妃娘娘不合时宜地开口。   “陛下不去看看宁妃吗?毕竟宁妃身子不适,腹中可能已?怀有皇嗣……”   高祉安闻言心下一咯噔,不知这位云妃娘娘是哪里出了问题,怎问起了这话,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去,果见?阴云蔽日,他家陛下的眸光霎时沉了几分,他放下筷箸,冷眼看去:“朕竟不知,云妃原来这么?大度,还赶着朕去旁人宫里……”   苏织儿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悦,也怪自己压不下的好奇心,多嘴问这一句,她忙解释,“臣妾不是赶,就是随口问问……”   她垂下眼眸,低声喃喃:“而且臣妾也没那么?大度……”   她的男人与?旁的女子有了孩子,她怎会毫不介意,可她也无可奈何,因他不是寻常百姓,而是高高在上的大澂皇帝,这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从未有过?例外,她心里纵然?再?不舒服也只得忍着。   然?她并未发现,她眼底流露出的落寞令男人身上的不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重新拿起筷箸,旋即轻飘飘道了一句“她不可能有孕”。   不可能……   苏织儿纳罕地眨了眨眼,也不见?谁来传消息,怎的他就知道太医的诊断了。   “陛下……怎就这般肯定?”她忍不住问道。   萧煜看着她满头?雾水的样子,眸光有些飘忽。   宁妃会不会有孕,他怎会不清楚。   他自觉似乎并没有向她解释的义务,可想起她方才?落寞的样子,萧煜薄唇微抿,好一会儿,到底还是用极低的声儿答她。   “碰都不曾碰过?,怎么?可能有孕……” 第73章 行宫   纵然他声音轻, 可苏织儿仍是听见了,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眸,好一会儿, 才?问道:“陛下方才说什么……”   碰都没碰过……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可不对啊, 她分?明记得,宁妃那厢他是去过两回的, 怎的会没碰过呢?   这话, 正埋头给萧煜布菜的高祉安也听见了,他惊得手一抖, 险些摔了筷箸。   他亦是没想到,他先前的猜测竟然是真的,那这般说来, 不止宁妃,后宫那些所?谓被幸的妃嫔实则都没……   他紧张地抬眸往四下望了一眼,见得几个宫人都垂着脑袋侍立在那厢,没甚反应, 方才?松了口气,幸得他家陛下声音轻,这事要?是教人知道传出去,太皇太后那厢怕不是要?闹翻天了。   原本陛下册封了云妃娘娘, 太皇太后就已跟陛下闹得厉害,后头陛下依太皇太后所?言,册封了几位后妃,太皇太后方才?罢休,如今这事若是让太皇太后晓得, 云妃娘娘更是别想有?好日?子过。   见苏织儿睁着一双杏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萧煜面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窘迫, 末了,别开?眼凉声道了句:“没什么……”   虽听他这般说,可苏织儿仍是不放过他,身子还向前凑近几分?。   “臣妾听见了,可……”   她话未说完,一块桂花糕被骤然塞进了嘴里,男人蹙眉道:“是桂花糕不好吃吗?堵不上你的嘴。”   苏织儿听罢扁了扁嘴,晓得这人大抵不会再往下说了,不过一想到他并未碰过宁妃,苏织儿的心?情不禁明朗了些。   她嚼着口中的桂花糕,一时吃得急,有?些被噎住了,正当她捂着脖颈难受之际,一杯茶水被赫然搁在了眼前。   她听见那人道了一句“慢点吃”,或是觉得这话关心?意味太重,紧接着,又?用嫌弃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莫噎死了”。   苏织儿看了他一眼,眸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她捧着茶盏喝了一口,低低道了一句“知道了”。   高祉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下巴都快惊掉了。   打他伺候他家陛下以来,看见的似乎永远是他一副威仪冷硬的模样,似乎对诸人诸事都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   即便是在太皇太后面前,他虽是一贯地恭顺孝敬,挑不出错处,可那笑意却也只是流于?表面,从不达眼底。   高祉安还从未见过他家陛下这副样子,面对云妃娘娘,他竟是难得卸下那冰冷沉重的铠甲,显出几分?轻松自在,不管是塞桂花糕还是倒茶,自然地好似两人已这般相?处了很久。   他虽没说什么,但看萧煜高兴,他勾了勾唇,心?底自也替他高兴。   午膳后,萧煜并未留下,言御书房还有?许多奏折要?处理,便匆匆离开?了。   苏织儿今日?吃了实在太多,肚子鼓鼓胀胀的,胡姑姑端着酸梅汤进来给坐在小榻上的苏织儿消食,忍不住笑道:“这下好了,看陛下适才?那样子,奴婢便也放心?了,先头那晚上,陛下那样折腾娘娘,瞧着跟泄愤似的,奴婢还担心?得不得了呢。”   那夜她侍寝罢,胡姑姑一开?始是很高兴,但后来发?现她身上的痕迹,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她也晓得,正常侍寝怎会搞成这副样子,到底还是心?疼她,后来几日?就再没提起让她去讨好陛下争宠的事。   苏织儿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汤,拿起榻桌上的团扇扇了两下,蹙眉抱怨道:“这天怎还这么热,当真是要?热死人了……”   凝香闻言笑起来,“方才?在慈寿宫里,陛下不是说要?去行宫避暑吗?既得是去避暑,想来那里定然很凉快。”   “陛下要?去行宫?”胡姑姑才?知道这事,“那可真是太好了,奴婢曾有?幸去过一回?,行宫临湖,确实凉快得紧,且到时陛下还会带一些朝臣及其家眷一道前往,指不定娘娘还能在那儿见到家人呢。”   听得这话,苏织儿原因着吃饱喝足而?生出的困意在一瞬间消散了,她面露喜色,追问道:“那我是不是能见到祖母和?爹了?”   胡姑姑点点头,“只消毅国公和?老夫人去,娘娘便能见着的。”   “太好了。”这算是苏织儿今日?听过最好的消息了。   想来她爹当是会去的,但祖母年迈,倒是不一定了,不过能见着家人,苏织儿便已心?满意足。   打知晓了此事,她也算有?了些盼头,日?日?心?心?念念地等着去京郊行宫,但行宫那厢已然空置了好几年,乍一听说陛下今岁要?来避暑,都在忙着打理收拾,马不停蹄地收拾了五日?,才?将偌大的行宫收拾妥当。   三日?后,去行宫的队伍浩浩荡荡自宫门口出发?,因着去的人多,距离也不算近,直走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了京郊行宫。   恰如胡姑姑所?言,这座行宫位于?山脚之下,被群山环绕,临湖而?建。   此回?来避暑,宫中贵人以上的妃嫔都来了,加上苏织儿共有?四人,她被分?到的住所?正临着那片碧湖,打开?窗子,湖风吹来,甚是阴凉。   连凝香都忍不住感慨:“像是知道咱家娘娘怕热似的,奴婢看,这里莫不是整个行宫最凉快的地方了。”   作为习惯了严寒的北地人,苏织儿的确很怕热,如今到了这行宫,感受着难得的阴凉,只觉整个身子都舒爽了许多。   不过她也没心?思好好享受,就忙着询问凝香凝玉先前嘱咐的事,凝玉笑答:“奴婢特地注意着呢,此番老太太和?二夫人都跟着一块儿来了。”   “太好了。”苏织儿喜笑颜开?,旋即看向胡姑姑。   还未开?口,胡姑姑像是知晓她的心?思一般颔首道:“只消不要?召得太勤,娘娘若是想见,尽管召见便是,行宫不是皇宫,倒是没那么多的规矩。”   苏织儿闻言点了点头,忙让胡姑姑帮忙传话,将苏老太太和?孙氏召来见她。   胡姑姑应声下去办,大抵一炷香后,等得心?急如焚的苏织儿只见一个小宫婢进来禀,说苏老夫人和?二夫人到了,她忙站起来道快快将人领进来。   没一会儿,便有?一略显蹒跚的身影被搀扶着入殿来,只一眼,苏织儿便鼻尖一酸红了眼眶。   “臣妇见过云妃娘娘。”   见苏老太太和?孙氏作势要?行礼,苏织儿忙一把将人扶了起来,“祖母,叔母,都是自家人,又?何必讲究这些虚礼呢。”   她扶着苏老太太在小榻上坐下,才?发?现苏老太太亦是通红着双眼,她微颤着手拉住苏织儿,将她上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关切道:“织儿,这段日?子在宫中过得可好?”   苏织儿抿了抿唇,沉默了一瞬。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要?说不好,她在宫中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已是很令那些尚为温饱发?愁的百姓们艳羡,可若说好,这段日?子她也的确受了委屈吃了苦。   少顷,她只微微垂下眼眸,含笑答了一句“还不错”。   苏老太太哪里看不出她话里的勉强,毕竟不管怎么说,苏织儿都是被迫进的宫,宫里除她之外,还有?好几个嫔妃,将来指不定还会有?更多,整日?尔虞我诈,争来夺去的,这种日?子哪有?什么意思。   孙氏也看出苏织儿似乎不大高兴,稍稍挨近了些,声若蚊呐地在她耳边道:“织儿,你今日?若是不召见,我们也是想法?设法?要?见你一面的,眼下倒是正好,我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   苏织儿纳罕地蹙了蹙眉,还欲再问,但见孙氏警惕地转了转眼睛,往两边瞧了瞧,登时心?领神会。   “胡姑姑,将人都带下去吧,我想和?祖母她们说些体?己话。”   “是,娘娘。”胡姑姑应声福了福,领着几个宫婢鱼贯而?出。   凝香凝玉也跟着一道出去,她们离开?前,苏织儿特意冲两人眨了眨眼,无声地用嘴型道了句“看好门”,两人会意,不动声色地微一点头。   见孙氏这般神神秘秘的,还要?避着人说话,苏织儿大抵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心?下一时有?些紧张,果然,待人都走后,孙氏开?口道:“织儿,绥儿被你爹派人接来京城了。”   “真的。”苏织儿不由得激动起来,她已有?太久不曾见过绥儿了,光是听到绥儿在京城,眼睫微颤,眼泪便一瞬间落了下来,“那他如今在哪儿?”   苏老太太从袖中取出块丝帕替苏织儿擦拭起眼泪,轻拍着她的肩背道:“绥儿是前两日?抵达的京城,不过没在城内,安置在了咱们家在京郊的一座庄子里。如今你进了宫,也没什么人注意毅国公府这厢,你爹便趁着时候派人将绥儿自祈南接了回?来,毕竟……毕竟你和?世子并未成亲,我们自家孩子哪能一直在别家住着,不是回?事儿,到底也不放心?……”   “是啊。”孙氏也道,“我们都打算好了,再过几日?,等回?了京,就将绥儿接进府来,对外便说这孩子是孤儿,是我和?你二叔膝下无子,见他可怜才?收养的,你二叔在朝中的官职低,外头当也不会注意这事。”   孙氏说着,有?些讪讪地笑起来,“如今也只能想到这个主意了,就是这下,绥儿名义上成了我和?你二叔的孩子,与你乱了辈分?,织儿你……不会介意吧?”   孙氏一直没孩子,着实想要?一个,若是往后能养着绥儿,她自是再欢喜不过,毕竟她很是喜欢绥儿的,但这下子织儿这个当娘的就赫然与孩子成了同辈,孙氏唯恐苏织儿接受不了,然下一刻,却见苏织儿倏地站了起来,竟是冲着苏老太太和?孙氏径直跪了下去。   “哎呀。”   苏老太太和?孙氏俱是一惊,忙要?去扶她起来,却被苏织儿推开?了手,她已然哭得泪流满面,哽咽着对着苏老太太和?孙氏道:“祖母,叔母,织儿在宫里什么也做不了,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如今绥儿全仰仗你们照顾了。但你们放心?,我不会让绥儿永远这般无名无份,不能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孩子,织儿会找机会将绥儿的事告诉陛下……”   “告诉……陛下?”苏老太太闻言心?下一惊,觉得苏织儿莫不是糊涂了,忙提醒道,“织儿,这可是欺君之罪,你怎能告诉陛下呢!”   苏织儿知道苏老太太在担忧什么,先前她有?所?顾虑,未将萧煜之事道出,如今既得绥儿很快便会被接进府由她祖母和?叔母照料,她是决计不好再隐瞒了。   她咬了咬唇,好半天,才?抬眸看向她们道:“织儿先前一直不敢告诉你们,陛下他……便是周煜……”   听得此言,苏老太太和?孙氏皆是瞠目结舌,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   苏织儿见状,便将她和?萧煜一事简单同两人道了,得知了前因后果的苏老太太和?孙氏均是久久缓不过来。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谁能想到他们先头还在嫌弃的那个流人,摇身一变,成了万人敬仰的陛下。   而?绥儿竟一跃成了如今陛下膝下唯一的皇子。   这事可真是太离奇太荒唐了些。   怪不得,自那日?在宫中见过陛下后,苏织儿就变得心?不在焉的,怪不得,陛下为了让她进宫而?费尽心?机。   苏老太太看向尚还跪在底下的苏织儿,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再看向她时,不禁满眼的心?疼。   她独自一人默默压了这么大一桩事,这段日?子以来定是过得比谁都难受,她心?心?念念的夫君再见时蓦然变了一个人,教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心?里该有?多纠结。   苏老太太摸着苏织儿的脑袋,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孩子,这段日?子你受苦了……你放心?,我们定会照顾好绥儿的……”   听着苏老太太的这番话,苏织儿像是得了依靠般,心?底的害怕无助消散了些,她像个孩子一般倚在祖母的怀里,抽噎着低低“嗯”了一声。   此番来行宫避暑,萧煜自也命人安排了些许活动,翌日?一早,苏织儿便带着凝香凝玉赴湖边小楼闲坐。   这里自是不止她一人,还有?好些一道来的命妇贵女和?妃嫔。   苏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昨日?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今日?疲惫不已便并未前来,孙氏要?照顾婆母,便也未来。   苏织儿百无聊赖,就只能一人坐在窗边对着窗外喝茶吃点心?,相?对于?她这厢的无人问津,宁妃那儿倒是被团团簇拥着。   正如萧煜所?言,那日?太医并未诊出宁妃的喜脉,不过太皇太后却觉得或是月份太小,把不出来而?已,故而?这段日?子仍是派人对宁妃悉心?照料着。   关于?宁妃可能有?孕一事,外头倒是传得快,毕竟是陛下登基后的头一个孩子,若是皇子,指不定宁妃还能母凭子贵,坐上中宫之位。   故而?才?会有?那么多人迫不及待地巴结宁妃。   苏织儿瞥了一眼宁妃被围在其中端庄而?笑的样子,想起那日?萧煜说的话,心?情有?些复杂,甚至同情起她来。   她定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孕,可还得强撑着应付众人,想必很是辛苦。   苏织儿正这般想着,却见宁妃蓦然抬眸看来,与她视线相?对的一刻,却是眉梢微挑,一副挑衅得意的样子。   苏织儿不由得愣了一下,瞬间收回?了她的同情心?,看来是她错了,宁妃哪里辛苦难熬,分?明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恰在此时,就听一阵低呼声,苏织儿转头望向窗外,便见几匹骏马在湖边驰骋,很快停在了这观景楼外。   为首之人一身松绿骑装裹出挺拔健壮的身姿,墨发?以玉冠高束,英姿飒爽,俊美?无俦。   不是旁人,正是萧煜。   苏织儿托腮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骑马,和?她想象的一样,气宇不凡,格外惹眼。   楼内不少贵女都在盯着他瞧。   想她当初也真是好眼光,居然捞着了这么一块玉,只可惜这玉虽好,触手却始终冷冰冰的,甚至一度将她冻伤,也不知该如何捂热。   苏织儿在心?下叹息间,蓦然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瞧,她微微移过眼,正与一双掺着几分?忧伤感慨的眼眸相?撞。   许岸之似乎没想到她会看过来,显然怔了一下,旋即浅笑着冲她一颔首。   看到他对自己笑,苏织儿却是觉得脊背一凛,再向那人看去,果见他亦在看自己,双眸微眯,神色冷沉。   想起他上回?似乎就是因着许岸之才?莫名其妙发?的疯,苏织儿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唯恐他又?一怒之下失控做出什么吓人的事。   她转而?看向楼内,好巧不巧,便瞧见那位宋二姑娘,不,如今应当是世子夫人的宋茗箬正静静看着窗外,神色落寞。   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恰好瞧见了许岸之的背影。   似是她的目光太灼热,宋茗箬转头看来,不同于?苏织儿被发?现后的窘迫,她端淑地扬起唇角,冲苏织儿笑了笑。   这笑意是不是发?自真心?,是不是善意的,苏织儿看得出来。   她咬了咬唇,总觉得宋茗箬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本以为她无辜被牵连没能做成皇后定然对她心?有?不满,可似乎并非如此,她表现得不以为意,甚至对许岸之的关切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苏织儿复又?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几人已是纵马远去,她久久地望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要?说行宫着实是凉快,在这般地方住着,苏织儿夜里都睡得舒坦了许多,住在行宫的第三日?早,她睡得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推她。   苏织儿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瞥见手边绣着龙纹的衣袍一角,瞌睡一下便醒了,她抬眼看去,不禁慌张地坐起来,拥着衾被往后缩了缩,看着那人低低唤了声“陛下”。   那人正坐在床榻边看着她,他这突然来,不免让苏织儿有?些提心?吊胆,想起那晚的事儿来。   担忧这人莫不是又?要?因着许岸之同她发?疯。   外头的天尚且还暗着,苏织儿借着屋内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见他似乎并未有?什么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问道:“陛下怎的这时候来了?”   “穿好衣服,同朕去个地方。”萧煜淡淡道。   “这个时候……”苏织儿往开?了小缝的窗外看了一眼,“要?去哪儿?天还未亮呢?”   萧煜不答,只丢下一句“去了便知”,便起身出去了,紧接着,凝香凝玉拿着衣裳快步入内,伺候苏织儿起身。   虽是不明所?以,但苏织儿不敢耽搁,匆匆穿好衣裳洗漱罢,往殿外而?去。   踏出殿门,这才?发?现门外停了一匹马,萧煜正牵着缰绳站在马边,苏织儿疑惑上前,正欲询问,却是身子一轻,都来不及低呼人已被抱坐了上去。   苏织儿何曾骑过马,加上这马又?格外高大,她晃晃悠悠地坐在上头,顿时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幸得很快男人便也翻身而?上,遒劲有?力的手臂一下将她圈在了怀里,给了苏织儿些许安全感。   然下一刻,听得男人一声“驾”,马匹动了起来,苏织儿仍是怕的侧过身埋在男人怀里,柔荑紧紧攥住他的衣襟,“陛下,我们要?去哪儿?”   男人垂眸看了她一眼,缠在她腰间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他并未答她,只抬首看了眼天色道:“若是怕的话,将眼睛闭上。”   苏织儿登时听话地闭上眼,将脑袋紧贴在男人怀里,旋即只觉身下的马跑得越来越快,伴随着哒哒马蹄声的,是耳边呼啸不止的风。   中途,待稍微适应了些,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去,便见他们已不知不觉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且似乎还在往高处走。   苏织儿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儿,也没心?思想,只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襟,生怕这人一放手自己从马上坠下去。   也不知骑了多久,马疾驰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到最后随着男人勒紧缰绳,彻底停了下来。   “睁眼瞧瞧。”   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苏织儿耳畔响起,她缓缓睁开?眼,可低头一瞧,却是吓得一下缩进男人怀里,因着此时他们正立于?一处断崖之上,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抬头,往上看。”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苏织儿顺着他的话抬头看去,不由得睁大了一双杏眸。   云海围绕的群山间,一轮圆日?缓缓跃出山峦,刹时间一片金光洒落,被染上曦光的云彩顿如织锦般璀璨,但很快晨风吹散云雾,露出峰壑松石,茂密林木。   这变幻无穷的壮美?景观令苏织儿看傻了眼,在沥宁长大的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风景。   “好美?啊……”   她忍不住感慨间,还不忘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陛下,你瞧,好漂亮啊……”   萧煜并未看景,而?是微抿着薄唇,静静看着怀中粲然而?笑的女子。   打她入宫后,他还是头一回?看她笑得这般开?心?。   不过,他倒也不是为了讨好她才?带她来这儿的,也不是已彻底原谅了她当初抛下他的事,不过是觉得那一晚他失控后做的确实过了些,才?会弥补她一二。   但也仅此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日?头升高,金灿灿的曦光也渐渐散去,露出山峦本来的颜色来。   苏织儿有?些恋恋不舍间,就听男人略有?些冷淡的声音响起,“既得看完了,那便回?去吧。”   苏织儿转头看向他,朱唇微抿,“今日?,多谢陛下特意带臣妾来看日?出,臣妾……很喜欢……”   萧煜看着她昂着脑袋靠在自己怀里,一双潋滟的杏眸亮闪闪的,一瞬间,竟觉得心?下一动,骤然生出些莫名的滋味。   这滋味萧煜并不陌生,因在沥宁时,他看着苏织儿那双含笑的眼睛,也常生出这样的感受。   萧煜蓦然有?些烦躁,他并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觉,他看向苏织儿,语气颇带了些不耐,“不必谢朕,不过是朕自己想看,又?觉得一人无趣,才?顺便带上的你……”   撒谎!   这谎撒得也太假了些。   苏织儿唇间的笑意复又?浓了几分?。   其实他心?底还是在乎她的吧,无论是被分?到湖边的寝殿也好,也是带她来看日?出也好,分?明是出自关心?她的目的,可偏是要?嘴硬不肯承认。   这段日?子,苏织儿也会想,会不会其实,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在沥宁时她认识的周煜。   苏织儿垂眸思索了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定定地望着男人的眼睛道:“陛下,臣妾有?事要?告诉您……”   看着她格外认真的模样,像是要?说什么大事,萧煜剑眉蹙了蹙,薄唇微张,可还未说什么,却是面色微变,猛地一扯缰绳骤然调转马头。   苏织儿被萧煜这个突如其来的举止弄得不明所?以,下一刻,就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骤然从密林中飞出,从她眼前划过。   有?人偷袭!   苏织儿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可事情还未结束,纵然萧煜纵马驰骋,还是不断有?羽箭自两侧飞出,且命中了他们身下的马匹。   马吃痛受惊,变得癫狂起来,萧煜一手死死拽住缰绳,一手紧紧搂住怀里吓得不轻的女子。   苏织儿不知何人有?这么大胆子,胆敢在行宫附近公然行刺陛下。她还是头一回?见得这种场面,一时呼吸都凌乱了,她面色惨白?,却不敢叫出声,只咬着唇靠在男人怀里。   幸得很快马匹似乎跑过了那片刺客藏身的竹林,可还未等苏织儿松一口气,却见面前赫然出现一个身影,那人举弓正对着他们,在他们猝不及防间,一支羽箭骤然朝这厢射来。   苏织儿眼见着那锐利的箭矢直指她的方向,一瞬间,周身僵硬动弹不得,正当她以为这箭怕是必挨不得时,却觉马头骤然一偏,旋即就听得耳边响起一声闷哼。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男人低下身子牢牢护住了她,而?他的左后肩之上赫然插入了一支羽箭,鲜血渗透了衣衫,飞快地晕染开?来。 第74章 照顾   “陛下!”   看着萧煜肩膀上的伤, 苏织儿不由得惊慌失措,一时间连声音都在颤,“陛下, 你受伤了……”   萧煜剑眉紧蹙, 感受着怀中人?的战栗,垂眸见她因担忧自己眼泪跟断了弦的珍珠一般不住地往下坠, 一时间竟觉得左肩被箭射中的疼痛都缓了几分。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 可出口还是那般别扭的语气,“哭什么, 朕还没死?呢,不过?一点小伤罢了。”   他强忍着肩上传来的剧痛,将人?牢牢护在怀中, 却是?一刻也不敢停留,继续驱马向?山下驶去。   可刺杀一举远没有结束,复又行了一段距离,又从密林中飞出几支羽箭来, 然这回,一群禁卫军冲上了山,挡住了那些羽箭,并?将萧煜团团护住, 冲入林中与刺客厮杀。   苏织儿不知?那密林中到底藏了多?少人?,只听到一阵阵惨叫声响起和浓重的血腥味传来,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蓦然有一只大掌遮住了她的眼睛,旋即继续驱马往山下而去。   待马停下来, 覆在眼睛上的大掌移开,苏织儿方才?发现?他们已?至山脚下, 高祉安高喊着“陛下”,面色惨白?地迎上来。苏织儿还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满目担忧的身影,正是?许岸之?。   他亦快步上前,有些紧张地打量着她。   见萧煜瞥向?许岸之?,剑眉微蹙,高祉安解释道:“奴才?们按陛下的吩咐等?在山下,若非世子经过?,说好似听见山上有动静,奴才?们只怕也发现?不了有人?刺杀……”   他说罢,转而瞅见了萧煜背上的伤,顿时吓得大惊失色,“陛下,您中箭了!”   相对于高祉安的惊慌,萧煜则显得十分淡然,只镇定自若地吩咐道:“没有大碍,此事?莫要声张,那些刺客记得留活口,之?后交予宋大人?好生审问。”   “是?,陛下。”   见萧煜要下马,高祉安作势要去扶,可萧煜却是?拂开了他的手,自己利落地下了马后,还不忘将苏织儿小心翼翼地抱了下来。   举手投足跟个没事?人?一般。   苏织儿却始终担忧着萧煜的伤势,甫一落地,转身正要说什么,却是?眼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在一瞬间骤然倒落下去。   苏织儿呼吸都凝滞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抱他,可根本接不住男人?沉重的身子,只得跟着他一道重重倒摔在地上。   看着他背后被鲜血染红了一片的衣衫,和他双眸紧闭,煞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苏织儿抱着他,哭着一声声喊着“陛下”,才?知?他根本不是?他口中所说的“没有大碍”,只不过?一直是?在勉力苦撑罢了。   一旁的高祉安惊慌地喊着“传太医”,许岸之?则呆呆地看着苏织儿抱着萧煜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他一直都以为她设计被迫进宫,对陛下定然只有怨恨,可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发现?她竟是?真的担忧和伤心。   难不成,她对陛下……   许岸之?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不由得勾唇苦笑了一下,原来到头来,她不喜欢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高祉安命人?将受伤昏迷的萧煜送回了殿中,但想起萧煜先前吩咐过?的话,对外隐瞒了刺杀一事?,只说陛下身子突然不适,需得静养几日。   作为皇帝御前唯一的太医,赵睦匆匆忙忙赶到了萧煜的寝殿为他诊治,他为萧煜取下后背的箭,却言这箭头上淬了毒,虽得他懂解毒之?法,可这中箭加之?中毒,萧煜身子恐一时难以承受,今日夜里只怕难熬,需得人?时时照看着才?行。   此事?就算赵睦不说,苏织儿今晚也是?不会走的,萧煜是?为了保护她而中的那箭,他救了她,她又怎么可能离开。   恰如赵睦所说,大抵至戌时,萧煜便开始突发高热,且双眉紧蹙,看起来睡得很不踏实,似还发了梦魇。   苏织儿始终守着他,一遍遍地用凉水替他擦拭,还让小成子帮着将人?扶起来,喂他喝药喝水,试图将他的高热退下来,如此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及至深更半夜,萧煜身上的温度方才?退下去一些。   高祉安默默看在眼里,见苏织儿这日也未吃什么东西,便端来碗燕窝粥让她喝,劝她喝罢去侧殿好生休息,这里自有他们在。   苏织儿却是?摇了摇头,谢了高祉安,道她不放心。见她这般坚决,高祉安也不好再劝,只将手中的燕窝粥搁下,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苏织儿静静坐在床榻边,看着男人?安静的睡颜,不由得想起在沥宁时他随众人?上山遇狼受伤一事?,那时她也是?像现?在这般照顾他,等?着他醒来。   见他比方才?好了许多?,苏织儿回头看了眼高祉安搁在桌上的燕窝粥,腹中确实感受到了几分饥饿,这照顾病人?要紧,可她也不能因此坏了自己的身子。   她起身正欲去吃上一些垫垫肚子,可才?转过?身,却觉手腕被牢牢握住了。   她折首看去,便见躺在床榻上的人?微微睁眼看向?她,苏织儿以为他醒了,面露惊喜,然下一刻,就听他哑声开口道:“别走……织儿,你别走……”   苏织儿闻言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他眸光混沌,神色迷蒙,只怕犹在梦中,并?未清醒。   “我?什么都有了,我?什么都给你,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眼看着他用哀求的眼神凝视着自己,握在她手腕上的大掌用力,似乎生怕一放开她便会逃跑不见一般,苏织儿抿了抿唇,眼泪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明白?,他这才?是?他的真心话,他心底里分明很在乎她,在乎到能毫不犹豫地不顾自己的性命以身为她挡箭,可为何平日里他总要这般冷漠地对她,闭上了一颗心不愿让她挨得太近,不肯信她说的话呢。   苏织儿反握住他的手在床榻上坐下,抽噎在他耳畔道:“我?不走,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明白?了他的心意,往后余生,她都会继续陪着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与他不告而别。   苏织儿一直紧紧握着萧煜的手,似得了安慰,男人?复又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再未入梦。   萧煜醒来时,隐隐天光透过?隔扇窗洒落在地面上,他动了动手脚,方才?发现?自己的手动弹不得,侧首看去,便见苏织儿趴睡在床头,正紧紧攥着他的手。   她紧蹙着眉头,略显疲惫,脸上甚至还看得出泪痕。   萧煜忍不住抬手在她眉间拂过?,旋即缓缓下落背手覆在她的双颊上,神色说不出的温柔。可很快,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猛然收回手,面上复又是?那副冷硬不可接近的模样?。   恰在此时,只听“吱呀”一声响,高祉安推门而入,他是?来查看萧煜情?况的,眼下见他苏醒,不由得惊喜不已?,可一声“陛下”还未喊出口,便在萧煜警告的眼神中看了眼一旁熟睡的苏织儿,忙噤了声,只快步上前。   萧煜瞥了眼趴睡在床畔的苏织儿,薄唇微抿,旋即下榻,轻手轻脚将人?抱到了榻上,脱了鞋,盖好衾被。   末了,方才?行至外殿,在一张圈椅上坐下,低声问:“昨日行刺一事?,宋大人?查得如何了?”   高祉安在萧煜跟前站定,看着他们这位分明受了重伤可过?了一夜,就看起来丝毫无事?的陛下,不由得在心下感叹,少顷,躬身答道:“回陛下,那些刺客……并?未留下活口,那些人?似乎是?被人?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不但嗓子被毒哑,且见此番刺杀未成,便提前吞下了毒药,宋大人?根本来不及审问便……”   高祉安顿了顿,又道:“不过?,昨日奴才?听宋大人?说,从刺客留下的物件里,似乎发现?了些许线索,不过?具体的,奴才?便不知?了……”   萧煜剑眉紧蹙,闻言若有所思。   此番刺杀之?事?着实蹊跷,打他来行宫后,按理说行宫四下密布着禁卫军,应当难以潜入,除非这些人?,在得知?他要赴行宫避暑后,提前埋伏在附近。   避暑一事?并?不算什么皇家私密,故而很难通过?此来怀疑判断背后指使之?人?,不过?他要带着苏织儿去山顶看日出是?昨日傍晚临时起意,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   思至此,萧煜看向?高祉安道:“露华宫内,除却自宫里带来的人?,可还有原本行宫的宫人??”   高祉安思索片刻,答道:“倒是?有十几个。”   他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问话,登时明白?了几分,“陛下的意思是?……”   “不止是?行宫内的,露华宫内凡是?有形迹可疑的宫人?,都给朕彻查到底,莫教人?察觉……”   “是?,陛下。”   高祉安应声罢,往内殿床榻看了一眼,似是?随口般道:“陛下不知?道,昨夜云妃娘娘照顾了您一宿未睡,又是?擦身又是?喂药的,想必是?累坏了。”   他试探着看了眼萧煜,见他抿唇不言,不再继续说,只转而问道:“陛下可是?要起身了,可需奴才?去传早膳?”   萧煜垂眸沉默了片刻,“不必了,天还早,朕……还想再睡一会儿。”   高祉安登时心领神会,低低道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苏织儿迷迷糊糊醒来,盯着陌生的绀青帐顶略有些迷茫,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了过?去,她转了转脑袋,骤然瞥见男人?的脸,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忙抬手捂住了嘴。   她缓缓坐起来,看着在自己身边侧躺着,紧挨着她的脑袋的男人?,好半天都没缓过?神,不知?自己怎么就睡到榻上来了,但见男人?睡得似乎格外沉,她也不敢扰他,只一人?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抬手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发髻,推开门去。   守在门外的是?小成子,见她出来,笑着道:“娘娘醒了。”   “嗯。”苏织儿闭上了门扇,垂首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因着昨日坐在地上抱了昏过?去的萧煜,她那衣裙上沾了好些尘污和零星的血渍,她抬头看向?小成子道,“我?且回寝殿去换身衣裳,洗漱一番再过?来。”   小成子应声称“是?”,还不忘派了个宫人?送苏织儿回去。   然才?踏出露华宫殿门,苏织儿便见一人?迎面而来,那人?一身湖蓝妆花褙子,鹅黄牡丹百迭裙,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宁妃是?谁。   她在苏织儿面前停下步子,问道:“姐姐这是?才?从露华宫出来,陛下身子可还好?”   苏织儿见她身后的宫人?还端着汤盅,便知?她是?来干什么的,扯唇笑了笑答:“倒还不错。”   宁妃看了眼苏织儿这副疲惫的模样?,蹙了蹙眉。她原以为苏织儿是?比她快了一步来了露华宫看望陛下,但如此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姐姐昨晚,不会整夜都在露华宫吧?”她试探着问道。   苏织儿朱唇微抿,这事?儿也不好撒谎隐瞒,便颔首道了声“是?”。   宁妃面色微微一变,但眼眸转了转,又扬笑道:“姐姐照顾了陛下一夜,想来也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今日陛下这厢有妹妹便够了,毕竟侍疾这事?儿,不能全让姐姐一人?扛着不是?,自得让宫中姐妹们轮流着来,才?显得公平,不然此事?若让太皇太后知?晓,怕是?要责备妹妹们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苏织儿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宁妃就是?不想让她一人?照顾萧煜,甚至还特意搬出了太皇太后压她。   苏织儿秀眉微蹙,不过?宁妃的话说得也不错,虽她想时时照顾萧煜,可他毕竟不止她一个嫔妃,若露华宫内日日只她一人?,难免有多?嘴多?舌的传出些闲言碎语。   这般想着,苏织儿无奈地笑道:“那……便辛苦宁妃妹妹了。”   “不辛苦。”宁妃喜笑颜开,“伺候陛下,那都是?应该的。”   待苏织儿离开,她下颌微抬,得意地往露华宫而去。   她苏织儿存的什么心思,她还能看不出来吗?不就是?想一人?独占陛下的恩宠,她怎能让她如愿。   陛下龙体有恙,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眼下不少人?误会她有孕,却不知?她根本没被陛下临幸过?,可她相信,只消在这个时候陪在陛下身边,让陛下心下熨帖,她定能得到陛下的宠幸,顺顺利利怀上皇嗣。   守在门外的小成子见了她,颇有些惊诧,见她一言不发径直往殿内闯,忙提步拦在了她面前,低低提醒道:“宁妃娘娘,陛下在里头休息呢……”   宁妃瞥他一眼,“怎的,云妃能来,本宫便来不得了,本宫已?同云妃说好了,这段日子就由本宫和云妃一道侍疾,让开。”   说罢,便提步而入,宁妃到底是?主子,小成子这个做奴才?的终究不敢拦,只能眼看着她推门而入。   殿内昏暗,或是?为了不扰萧煜休息,四下都落了竹帘。   入殿后,宁妃特意放轻了步子,行至隔绝内外殿的珠帘前,蓦然听见床榻上传来些许动静,似是?榻上人?醒了,她止住步子,旋即就听得一句低沉的“过?来”。   宁妃心下一喜,笑意顿时洋溢在脸上,她低低道了声“是?”,心下正激动不已?之?际,那厢或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刷地拂开了床帐。   “怎么是?你!”   宁妃定睛看去,便见榻上人?神色阴沉如冰,眸光凌厉若一把利刃,似要剐了她一样?。   她双腿一软,吓得顿时跪倒在地,“陛下!”   殿外的小成子听见声响,忙疾步跑进来,就见萧煜坐在床榻上,举目四眺,似在寻什么人?,看了一圈无果,赫然沉声道:“她人?呢?就这样?把朕丢给旁人?!”   这个“她”指的是?谁,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小成子正欲回答,便听那位跪在御前的宁妃快一步答:“回……回陛下,云妃姐姐回去了,臣妾和云妃姐姐商量好了,之?后便由臣妾和云妃姐姐轮流为陛下侍疾……”   “哦,商量好了?”听得此言,萧煜双眸微眯,唇间露出些许讽笑,“怎的没与朕商量商量!”   他异常冰冷的嗓音吓得宁妃心惊胆颤,顿时埋下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小成子上前两步,想解释什么,就见萧煜朝他看来,沉着脸吩咐:“小成子,教她过?来。”   他一脸愠怒,想了想,又道:“就说……就说她再不来,朕就要痛死?过?去了……” 第75章 赌气   小成子听得?这话, 不由得?目瞪口呆,虽看出了萧煜的怒火中烧,可这话听着怎么莫名有种无理取闹的意味。   但他也不敢多做停留, 恭敬地道了声“是”, 忙快步退出露华宫,往苏织儿的寝殿跑去, 着急忙慌地找那位云妃娘娘救火。   苏织儿方才换下一身脏衣裳, 吃了两口茶,就见小成子气喘吁吁, 匆匆忙忙而来。   他倒是尽职尽责,将萧煜的话原原本本同苏织儿复述了一遍。   苏织儿闻言面色微变,还?以为萧煜有哪里不好, 顿时惊慌失措地往露华宫赶去。   可及至露华宫,看着宫人们屏气噤声,一副人人自危的样?子,不由得?心?生疑惑, 再?往殿内走,也未听得?什么动静,好似并?没召太医。   她步子不由得?缓了些,少顷, 隔着珠帘,便见那人正?坐在床榻上?,似是听见声响,抬眸朝她看了过来,但只?冷冷瞥了一眼, 便低哼着转过头去。   见他还?能好端端地坐着,似乎并?无大碍, 苏织儿提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去。   她掀帘入内,低声道:“成公公说陛下疼得?厉害,陛下可是伤口疼?不过怎的臣妾看起来……不像有事的样?子……”   她最后的那句嘟囔萧煜自然听见了,他刷地转头看过来,“朕无事云妃便不来了,云妃忘了朕是因谁而伤的?怎的!不愿伺候朕了,竟还?将这活推给?旁人!”   看着他面上?的愠怒,听着他语气中的埋怨,苏织儿微愣了一下,旋即却是有些忍俊不禁。   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要急着喊她过来,原是因着此事在同她置气。   还?对着她碎碎念了一通,如同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这人怎得?表现得?跟个孩子似的!   苏织儿走近几步,掩唇偷笑了一下,解释道:“臣妾就是回去换衣裳了,没有将陛下丢给?宁妃的意思。何况臣妾听着宁妃的话倒也没错,臣妾就算是想,也不能日日霸占着陛下您,指不定外?头就会因此传出闲言碎语来,说臣妾不择手段惑君云云……”   听得?此言,萧煜眼睫微抬瞥她一眼,“你还?怕这些?莫不是给?自己寻的借口。”   苏织儿挑了挑眉,“臣妾自然怕,毕竟谁愿意听旁人说自己的不是,何况宁妃将太皇太后都搬出来了,臣妾可唯恐到时回了宫又要受太皇太后责罚……”   听到“太皇太后责罚”这几个字,萧煜像是想起什么,蓦然止了声儿,薄唇紧抿,未再?同苏织儿呛声。   就在此时,随着门扇开阖声响,高祉安端着一搁着干净布条和伤药的托盘入内,恭敬道:“陛下,您该换药了。”   不待萧煜出声,苏织儿径直伸手接过,“我来吧,高公公且去休息便是。”   “那便辛苦娘娘了。”高祉安躬身施了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适才他按萧煜的吩咐出去办事去了,回来时就看见小成子愁容满面,说里头正?在吹狂风下暴雨呢,随即将他不在时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高祉安原本进来时心?下还?有些惴惴,但看他家?陛下似乎还?算平静,不由得?松了口气。   倒也是件幸事,这世上?总归是有了一个能压得?住他家?陛下的人了。   露华宫内殿。   苏织儿跪坐在床榻上?,伸手抽开了男人里衣的系带,小心?翼翼地褪下他左肩的衣衫,解下布条后,再?看到他背后被箭捅出的不浅的伤口时,仍不免觉得?心?口一滞。   她拿出药粉撒在上?头,见男人身子一绷,顿时蹙眉担忧地问道:“疼吗?”   萧煜受过太多皮肉伤,这箭伤于他而言确实算不得?什么,他本想说不疼,可这个“不”字都快吐出口了,不知想起什么,又教他咽了回去,旋即道:“疼!怎会不疼!都快疼死了……”   听着他这掺着几分不满,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的语气,苏织儿心?下那份担忧反而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都能跟她发脾气,能有什么大事。   紧接着,她又听他道:“朕是因你而伤,所以之后都得?由你来给?朕上?药。”   他是因她而受伤之事,苏织儿心?下本还?很感动,但实也架不住他一遍遍重复提醒,唯恐她不记得?一样?,她无奈地笑了笑,答:“是,臣妾遵旨。”   上?完了药,苏织儿自托盘中取了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给?萧煜缠上?。   她跪坐在床榻上?,又不由得?想起了在沥宁时的往事,那时,她也曾为被狼咬伤的他上?过药。   最近,也不知怎的,总莫名想起那些过往来,苏织儿还?记得?,那时还?发生了件尴尬的事,思至此,她不由得?将视线下移,落在了男人的腰间,或是觉得?有趣,止不住唇角微扬。   可下一刻,感受到头顶炙热的眸光,她抬眼看去,正?撞进男人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两人就这般静静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可苏织儿总觉得?他们当是回忆起了同一桩往事,一股微妙的氛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苏织儿听到了他略略开始变得?粗沉的呼吸,自也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须臾,她躲避般的正?欲垂下头去,一只?大掌骤然按在了她的后脖颈上?,横在腰间的手臂用力,将她死死禁锢在他宽阔的胸膛里。   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占据了她的唇舌,贪婪地似要攫取她全部的呼吸。   苏织儿瞪大了双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方才闭上?眼,一双藕臂缠住男人的脖颈,跟从前一般笨拙地迎合。   听着他愈来愈粗重的呼吸,若一团随时会爆发的火,苏织儿以为他大抵不会止于此,然没一会儿,那人却是骤然将她放了开来,耳畔响起他低哑的嗓音,“走吧,回你的寝殿去。”   她纳罕地睁开眼,看着他剑眉紧蹙,一副隐忍的模样?,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陛下”。   “快走!”他声音陡然厉了几分,或是发现苏织儿明?显愣了一下,复又缓下了语气,“听高祉安说你昨夜一宿没睡,回去好生睡觉,明?早再?来便是……”   少顷,见苏织儿仍是呆呆地不动,他语气中添了几分不耐,“还?不走,不是怕旁人说闲话嘛,而且……朕还?想继续休息一会儿,不想有人打搅……”   苏织儿不知他突然这是怎么了,可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不好再?继续留着,只?能恭敬地道了声“是”,起身下榻去。   临至殿门前,又有些不放心?地回首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慢着步子踏出了露华宫。   萧煜坐在床榻上?,直到确定苏织儿彻底离开,方才提声唤了高祉安。   高祉安快步入殿,便见他家?陛下眼眸微微泛起猩红,大掌紧紧攥着手底的衾被,其上?青筋崩起,旋即就听他沉哑着嗓音道。   “召赵睦来!快!”   复又在京郊行宫待了五日,萧煜便携众人回了京,或是身体底子佳,他伤势好得?很快,及至回宫时举止随意自然,已然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回了云秀宫后,苏织儿便不常见着萧煜,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去行宫时积累的政事太多,好长一段时日他都夜宿在御书?房,完全不踏足后宫。   苏织儿命宫人去送过两回滋补的汤食,也未得?到回应,或是见不着,就越发惦记起他来。   这日闲来无事,便问起胡姑姑关于萧煜的事,胡姑姑在宫中待了那么多年,想来定有所了解。   胡姑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反问道:“娘娘想知道什么?”   胡姑姑这么一问,苏织儿才发现她对萧煜真的知之甚少,只?晓得?他幼年母妃早逝,后来受了太子陷害蒙冤流放,再?后来回京的这些经历。   实在粗略地很。   她思忖片刻,看向胡姑姑,“陛下的母妃早逝,那后来他是养在了谁在膝下?”   方才三四岁的孩子,应当不可能无人照看。   此事胡姑姑自然知道,“是当时的淑妃娘娘,陛下还?在栖梧宫住了好几年呢,整个皇宫都知道,陛下将淑妃视若亲母,对淑妃所出的十?一殿下也是如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般看待。”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那淑妃娘娘和十?一殿下如今在哪儿?”   听得?这话,胡姑姑面色微变,旋即凑近苏织儿,切切嘱咐道:“娘娘,这话你在奴婢面前问问也就罢了,切莫去外?人面前提起,十?一殿下在陛下登基不久前,就因着意图谋反,刺杀先皇未遂被囚禁在了大理寺狱,后来,陛下登基后,十?一殿下不知怎的就在狱中暴毙了,再?后来,淑妃娘娘,不,如今应当是淑太妃便彻底疯了……”   苏织儿不由得?惊了惊,“那……淑太妃还?在宫中吗?”   “确实还?在宫中。”胡姑姑答,“因着疯疾,她被陛下关在了一个偏远的殿里,听那里伺候的宫人说,淑太妃神志不清,整日嚷嚷着要寻十?一殿下,还?总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苏织儿闻言微垂下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翌日用过午食,苏织儿嫌云秀宫内太热,带着凝香凝玉去御花园乘凉,坐了大抵一个时辰,回去时她赫然想起什么,步子一转往西面而去。   凝香凝玉也看出这并?非是回云秀宫的方向,疑惑地对看了一眼,可也不敢随便问询,只?能默默跟在主子后头。   往西侧走了一阵,入目的宫殿越发荒僻无人,凝香耐不住好奇,启唇正?欲询问,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抬首看去,只?见一妇人发髻凌乱,疯疯癫癫地往这厢跑来,身后还?紧追着几个宫人。   苏织儿见状滞了步子,眼看着那妇人一把抓住她,急切地问道:“你有看见我的烁儿吗?他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么久了都不回来……”   后头的宫人疾步追上?来,忙将妇人扯开,同苏织儿告罪道:“是奴婢们没看好淑太妃,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见得?妇人这番模样?,苏织儿隐隐猜到了些,没想到竟被她猜对了,这人真的是淑太妃。   听得?宫人的话,淑太妃眯起眼,疑惑地盯着她道:“娘娘?你是哪位娘娘?我怎不曾见过你……”   “见过淑太妃。”苏织儿冲她福了福身,“臣妾是云妃,方才进宫不久,故而太妃不曾见过臣妾。”   “太妃?奇怪?我怎的成了太妃呢!”淑太妃拧了拧眉,一副怎也想不通的样?子,好半天,又着急忙慌地问,“眼下是谁在当皇帝……是太子吗?不是我的烁儿吗?”   苏织儿闻言微怔了一下,思忖片刻,迟疑着答道:“如今的陛下是曾经的六皇子殿下,是太妃曾亲手抚养过的六皇子殿下……”   听得?这话,淑太妃身侧的宫人面色一变,陡然有些慌乱,还?开始不停地劝说淑太妃赶紧回宫去。   可已然来不及了,只?见淑太妃皱起眉头,口中喃喃:“六皇子……六皇子……”   片刻后,她蓦然转了脸色,目露凶光,面目变得?极其可怖。   “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畜牲!是那个畜牲!是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害死了我的烁儿……”   她开始疯狂地嘶吼起来,“我的烁儿是被他害死的,是被他害死的,我当年为什么要养他,他应该早点?死的才对,若早知道这样?,我当年就应该一把掐死他……”   苏织儿听着自淑太妃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只?觉得?心?惊肉跳,她还?未缓过神,便见淑太妃那满含着怨怒的目光骤然向她投来,“你是他的嫔妃是吧,那你也该死,你应该同他一起死……”   疯了的淑太妃已然没了什么理智,说话间竟是猛然拔下发髻上?的金簪,朝苏织儿刺来。   四下响起一阵尖叫声,那些宫人抓住发了狂的淑太妃,可奈何她挣扎的气力太大,竟是没能按住她,一下被她挣脱了去。   眼看着她杀气腾腾地向苏织儿而来,凝香凝玉都吓傻了怔在了原地,见淑太妃就要靠近苏织儿时,凝香上?前一步欲替苏织儿抵挡,却见一只?柔荑抬起狠狠劈在了淑太妃捏着金簪的手腕上?,淑太妃吃痛,一下松开了手中的金簪。   金簪应声落地,见淑太妃弯腰要去捡拾,苏织儿眼疾手快,一脚踢飞了那金簪。   宫人也已上?前按擒住了淑太妃,紧接着就见他们面色一变,颤颤巍巍地低身施礼,“见过陛下。”   苏织儿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蓦然将她护在了身后。   见得?来人,淑太妃睁大双眼,咬牙切齿,复又癫狂起来,“萧煜!萧煜你竟然还?活着,你怎么还?没死,你害死了我的烁儿,你不得?好死。我平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养了你,你早该死的,当初我就不该心?软,若再?做绝一些,而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就是我的烁儿了,是我的烁儿了……”   萧煜无动于衷,只?冷眼看着淑太妃不住地咒骂着,“将太妃带回去!若再?像今日这般任凭太妃跑出来,朕唯你们是问!”   “是,陛下。”   几个宫人应声罢,忙将淑太妃半拖半拽地带了回去。   苏织儿凝视着眼前人,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她朱唇微张,正?欲开口,就见那人转过身,沉声道:“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回去!”   她眼看着男人说罢,阔步往云秀宫的方向而去,走了几步,复又回过头,见她还?站在原地,不由得?剑眉微蹙。   苏织儿抿了抿唇,冲他讪讪一笑,她不是不想走,只?是……   “陛下,臣妾有些腿软了……”   虽是丢人,但她方才的确是被淑太妃那副样?子吓着了,到现在腿还?有些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呢。   听得?此言,萧煜微愣了一下,快步回转,行至苏织儿跟前,冷声吐出一句“没出息”,旋即竟是弯腰一把将苏织儿打横抱了起来。   苏织儿猝不及防,不由得?低呼一声,吓得?忙伸手缠住了男人的脖颈。   萧煜将人微微往上?颠了颠,大掌收拢几分,将人抱紧了些,方才提步往前走去。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被他这般抱着,先前在沥宁时,他腿脚不便,不管是抱她还?是背她,均是不大方便,她吃了杏仁酥昏迷的那晚,他背着她自兆麟村摸黑艰难至镇上?,苏织儿尚且还?记得?伏在他背上?那般颠簸的感觉。   可如今被他抱在怀里,苏织儿只?感觉到了平稳和安全感,她定定地昂着脑袋看着他,忍不住将头依赖地贴在他的脖颈间。   男人的身子微微一僵,却并?未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将手臂往上?伸了一点?,以此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自皇宫西面至云秀宫并?不算近,萧煜一路抱着她走了近大半炷香的工夫,愣是大气也未喘,轻轻松松将她抱至云秀宫内殿的小榻上?放下。   “腿还?软吗?”   他坐在小榻上?,语气淡淡地问道。   见苏织儿摇了摇头,他微沉下脸,“朕看你挡淑太妃时动作倒是利落得?很,倒也知道怕,那去那厢做什么,寻死吗!”   听着他的斥责,苏织儿低垂下眼眸,也知道自己此番莽撞了。   “臣妾……臣妾只?是听说淑太妃曾养育过陛下,臣妾想好生了解陛下……”   闻得?此言,萧煜眼眸微微眯起,旋即低低讥笑了一声,“了解朕?怎的,想借此讨好朕吗?”   苏织儿看了他一眼,想起淑太妃说的那些话,沉默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淑太妃说的是真的吗?十?一皇子他……”   真的是被他所杀吗?   见她疑惑地盯着自己,急切地想寻求一个答案,萧煜面上?笼上?一层黯色,眸光凌厉了几分,须臾,他勾唇低笑道:“是啊,她说的一点?不错,十?一是朕亲手毒死的!”   苏织儿缓缓睁大了双眸,她不明?白,胡姑姑分明?说过他们是亲如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为何?   仅仅是为了争夺皇位吗?   “臣妾分明?听说,先帝留了十?一皇子一命,当初只?决定将他在大理寺狱中囚禁一辈子,陛下为何要赶尽杀绝呢?”   看着她眼中的难以置信,萧煜复又笑了笑,似乎在笑她的天真,他挺了挺背脊,以一种嘲讽的眼神凝视着她,缓缓开口,“你可知,当初害朕背上?巫蛊之罪被流放去沥宁的是谁,正?是十?一和淑太妃!他们将朕害得?那么惨,难道朕做的有错吗?朕不过将他们加诸于朕的悉数奉还?回去罢了。”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漆黑深邃的双眸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所以,苏织儿,朕这人向来睚眦必报,你可千万别?再?做出背叛朕的事,不然……朕说不定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默默侍立在一旁的凝香凝玉闻言俱是脊背一凛,吓得?后背冒起了冷汗。   两人担忧地看向苏织儿,本以为她大抵也被这话吓得?不轻,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们这主子看起来却是无动于衷,甚至眼也不眨,与陛下对视着,面上?无丝毫畏惧之色。   “臣妾知道,陛下一直在记恨当年之事,想尽法子想报复臣妾。”苏织儿反是勾唇轻笑起来,“可怎么办,陛下,你说这话时,眼神却一点?也不凶……” 第76章 幼稚   看?着苏织儿眸中泛起的星星点点的?笑意, 萧煜一瞬间眼神飘忽了一下,但也只一瞬,他复又变成那般冷硬威仪, 难以接近的模样。   “胡说什么, 朕并未同你开玩笑。”他厉声道,“总之?, 往后你若再不听话往那厢跑, 给朕惹麻烦,朕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苏织儿看着他这副心口不一的样子, 只觉好?笑。   不想让她去淑太妃那厢,生怕她出?事,直说便是, 还偏要?用?这般威胁的?语气,真是死鸭子嘴硬。   苏织儿恭敬地低了低身,笑着看?着他,“多?谢陛下关心, 臣妾知?道了。”   见她仍是这般嬉皮笑脸的?样子,似乎全然未被他吓着,萧煜蹙了蹙眉,再未置一言, 竟是有些窘迫地站起来?,颇显气急败坏地往外走。   高祉安和小成子不明所以地跟在后头,不知?他家陛下为何又生气了。   高祉安看?了眼小成子尚且端在手中的?冰鉴,行至院中,迟疑着问道:“陛下, 这荔枝……还要?赏给云妃娘娘吗?”   他们陛下今日不是特意来?给云妃娘娘送荔枝来?了吗?怎的?这便走了?   萧煜止住步伐,瞥了眼小成子手中的?冰鉴, 凉声道了句“谁说朕是给她吃的?”,说罢,提步向前走,但没走几步,复又停了下来?,看?向高祉安,抿了抿唇道:“这荔枝难存……自御书房一路拿过来?到现在,应当是坏了吧?”   坏了?   小成子闻言一头雾水,这荔枝还是他亲手挑的?,个个都是顶新鲜不过,且始终存在这冰鉴里,哪里会坏。   他张嘴正?欲答话,却听高祉安快一步恭敬道:“回?陛下,教奴才?瞧着,应当是坏了。”   啊?   小成子纳罕地在高祉安和萧煜之?间来?回?看?了一眼,紧接着就见他家陛下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低咳一声道:“既然都拿到这儿了,就由你亲手拿给云妃,切莫要?看?着她吃,也算是小惩大诫了。”   “是,陛下。”高祉安站在原地,目送萧煜远去。   待那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高祉安方才?直起背脊,瞥了眼尚有些懵然的?小成子,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差点就坏了事,平素多?听多?看?,且学着点吧。”   殿内,苏织儿坐在小榻上吃着凝香奉上来?的?茶,想起方才?之?事,不禁笑意敛起,垂眸若有所思。   她真的?不知?,原来?她和萧煜分开的?这段时日里,他一人竟然经历了这些。   得知?自小珍视的?家人背叛甚至陷害自己,想置自己于死地,该是如何令人绝望和痛彻心扉。   苏织儿虽未经历过,可只消一想到若她爹和祖母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丝毫不顾念骨肉亲情,不择手段地残害她的?性命,她便难受得几乎难以喘息。   可她尚只是想想,他却是亲身经历着,先头是太子,后来?是淑太妃和十一皇子,还有他误认为抛下他的?自己。   桩桩件件,于他的?打击究竟有多?大,苏织儿难以想象,她尚还记得她在兆麟村初见他时他那副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他这一生经历的?苦痛和磋磨太多?,苏织儿蓦然有些理解为何再见时他会彻底变了一个模样。   孤立无援地被黑暗折磨了太久的?人,总难免被黑暗吞噬,甚至会不惜融入甚至化成那片黑暗,只为了保护自己。   越想着,苏织儿心口就越发难受得厉害,他拒绝了她所散发的?善意,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不信,就像他不信她所说的?话一样。   他闭合了自己的?心不让任何人接近,甚至笃信这世上不会有对自己真心实?意的?人,似乎只有这样相?信着,他才?永远不会再被欺骗和伤害。   苏织儿捏着杯盏垂首沉默间,却见高祉安复又带着小成子折返回?来?,她疑惑地看?去,便见高祉安示意小成子将一只精致的?冰鉴搁在榻桌上,旋即躬身道:“云妃娘娘,这是陛下命奴才?给您送来?的?荔枝,这荔枝已然有些坏了,陛下说这是……罚娘娘您的?,要?奴才?亲眼看?着娘娘吃下去才?行。”   “坏了?”苏织儿皱了皱眉,伸手打开那冰鉴,只瞧了一眼,便心领神会,敢情又跟前头送来?的?那些东西一样,要?不就是不合他口味,要?不就是他不愿吃才?给她送来?的?。   反正?就不能是正?大光明赏她的?。   都多?大的?人了!   幼稚!   苏织儿在心下嘟囔了一句,旋即从里头拿出?两个湿漉漉的?荔枝递给了凝香凝玉,“所谓主仆就是要?荣辱与?共,你们便与?我一道分担些吧。”   凝香凝玉对视了一眼,应声接过,可她们怎么瞧着手中的?荔枝也不像是坏了的?样子。   苏织儿剥开荔枝壳,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进嘴里,那冰爽酸甜中带着荔枝独有香气的?口感令她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   高祉安见状,忙低声提醒,“娘娘,这是陛下罚您的?,您可不能表现得这么高兴。”   他将“罚”这个字重重强调了一遍,苏织儿闻言登时配合得苦下一张脸,“我哪里高兴了,这坏了的?荔枝难吃死了,我都怕坏了肚子,你们说是不是?”   她还不忘看?向凝香凝玉,正?回?味着荔枝滋味的?两人忙重重一点头,拧着眉头配合着自家主子。   那冰鉴里的?荔枝实?在是多?,苏织儿吃了小半盒,不免有些吃累了,她抬了抬眉,接过凝香递来?的?丝帕擦了擦嘴,“烦请高公公回?禀陛下,便说我已吃了教训,多?谢陛下责罚。”   “是,娘娘。”   高祉安应声正?准备退下,却听苏织儿喊住他,问道:“高公公,陛下前一阵一直在忙国?事吗?怎也不见他驾幸后宫。”   闻得此言,高祉安眸光闪烁了一瞬,但很快便镇定自若道:“是,近日南方旱情严重,略有些棘手,陛下国?事繁忙,这才?未踏足后宫。”   苏织儿点了点头,少顷,复又笑看?着高祉安道:“高公公再帮我带一句话给陛下吧。”   凝玉送走了高祉安,再回?来?时便见苏织儿正?凝视着冰鉴中剩下的?荔枝愣神。   凝玉上前帮着凝香收拾榻桌上的?荔枝壳,犹豫片刻道:“娘娘,奴婢总觉得陛下看?着对娘娘冷冰冰的?,但其实?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苏织儿笑了一下,问她:“为何这么说?”   凝玉想了想道:“陛下若是真的?讨厌娘娘,就不会来?找娘娘了,也不会赏下这些东西,听说这荔枝是贡品,荔枝易坏,是费了好?大的?气力才?送到皇宫里来?的?,拢共也就没多?少,怕不是都在娘娘这儿了。所以……奴婢觉得陛下就是嘴上厉害些,看?着吓人,但实?则一直挂念着娘娘呢。”   苏织儿扯唇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旁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她怎可能看?不出?来?。   那人的?确好?似变了个人,可骨子里的?有些东西终究变不了。   既然他的?黑暗太长,便由她来?给他燃一盏烛火吧。   她相?信,她改变得了他一次,定也能改变他第二次。   那厢,高祉安快步回?了御书房复命,行至殿内,将苏织儿要?他回?的?话完完整整禀了一遍,沉默片刻,又道:“不过,娘娘还有句话让奴才?转达陛下。”   萧煜闻言持笔的?手微滞,用?浑不在意的?语气问:“什么?”   “娘娘说……”高祉安顿了顿,“娘娘说若陛下下次再罚她,就罚她吃莲花酥好?了,上回?赏荷宴上,娘娘吃过一回?,实?在是……太难吃了……”   萧煜骤然抬眸看?来?,似有些无言。   少顷,高祉安就听坐在楠木桌案后的?萧煜开口道:“她既然这么喜欢受罚,一会儿你去御膳房寻那日做莲花酥的?御厨,今晚就给她做两盘子送去,罚她个够。”   “是。”高祉安应声,退至殿门口转身的?一刻不由得无奈地扯了扯唇角。   不得不说,这云妃娘娘当真是厉害,竟也学着陛下正?话反说,不过这陛下也是,分明对云妃娘娘偏宠得厉害,还愣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劲儿地骗自己。   也不知?他自己心底信不信。   高祉安离开后不久,小成子疾步入内,禀宋颐宋大人来?了。   萧煜闻言面色沉肃了几分,命小成子将人带进来?。   没一会儿,一个身影被领入御书房,恭敬地在御前施礼,萧煜抬了抬手,直截了当地问道:“行宫刺杀一事,宋大人可查到了些许眉目?”   虽宋颐如今贵为首辅,但毕竟曾任刑部尚书多?年?,极通审理调查,且作?为萧煜的?心腹重臣,被隐瞒下的?行宫刺杀一案他并不放心交给旁人,只能交托给宋颐。   宋颐面露难色,但还是拱手道:“回?禀陛下,是臣无用?,刺杀一事尚无太大的?进展。”   萧煜闻言并未发怒,只淡淡道:“那便将眼下查到的?,悉数告诉朕吧。”   “是。”宋颐思索片刻道,“恰如陛下先前所料,恐是有露华宫宫人与?那些刺客里应外合,不过微臣依陛下吩咐查到那可疑之?人时,那内侍却是已蹊跷而亡,且就死在行宫附近,当是为人所杀。”   “依与?那内侍同屋的?另一人说,他好?似是夜间自己偷偷出?去的?,而后便再未回?来?,陛下出?事后,行宫附近的?戒备森严了许多?,敢在行宫附近堂而皇之?地杀人,微臣猜测……那背后主使很有可能……”   言至此,宋颐止了声,只看?向萧煜。   他虽未明说,可萧煜眸光却顿时凌厉了几分,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背后主使很有可能是住在行宫之?人,是随他一道去行宫避暑的?人之?一。   “当然,这仅仅只是微臣的?猜测。”宋颐紧接着道,“也有可能是行宫附近残留的?刺客,为防暴露自己,急着赶尽杀绝也无不可能。”   他说的?这种可能相?对于前者来?说,可能性极小,毕竟若真有残党,他们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将那内侍约出?去。   “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线索?”萧煜问道。   “有。”宋颐的?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微臣检查了那些刺杀所用?的?弓箭,发现与?大澂所用?的?弓箭有所不同,故而微臣还特意去寻了毅国?公,毕竟毅国?公在外流落了那么多?年?,想来?知?晓的?定然多?些,结果毅国?公告诉微臣,这弓箭只怕来?源于溧国?,且是溧国?将士惯用?的?兵器……”   听得此言,萧煜剑眉一蹙,确实?没想到这次刺杀竟还能牵扯到溧国?。   “不过,臣无能,查至此,便断了线索……”   宋颐思忖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迟疑着问道:“陛下,此次刺杀,有没有可能……是几位王爷暗中所为?”   萧煜登基后,给皇宫中剩下的?所有皇子赐了封地后,统统赶出?了京城。   前太子,还有七皇子和九皇子前一段时日均是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皇位诱惑下,他们不一定做不出?通敌叛国?之?事。   “不是他们。”萧煜答,“老七和老九那厢朕日夜派人监视着,近日并无异样,且岐王更不是不可能……”   言至此,他蓦然垂下眼眸,薄唇紧抿,面色沉重了几分,不禁想起前几日暗卫传来?的?密信,上头赫然写着。   “汤药无用?岐王已疯” 第77章 祈福   萧煜沉默片刻, 复又?道?:“岐王那厢不足为惧,他已没有心力?来对付朕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看向宋颐, “朕记得, 毅国公?回京后?,一直在私下调查当年弩争一战与溧国私通的背后?主谋, 既得此事也与溧国有关, 你可考虑与毅国公?联手,看从此处入手能否有所突破。”   宋颐闻得此言, 像是被点悟般,露出?恍然的神情,旋即拱手道?了声“是”, 在萧煜的抬手示意中躬身而退。   宋颐离开?后?不久,殿外的高祉安从宫人手中接过托盘,轻手轻脚地入了内,停在楠木桌案前, 恭敬道?:“殿下?,药已煎好了。”   萧煜停了笔,自两侧成?摞的奏折中抬头看来,然只?淡淡瞥了眼那尚且泛着热气儿的汤药, 吩咐道?:“端下?去吧,告诉赵睦,再换药方。”   高祉安闻言微怔了一下?,蹙眉看了萧煜一眼,捏着托盘的手紧了紧, 略显忧虑,少顷, 低低道?了声“是”,端着汤药提步出?了御书房。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那日淑太妃伤人一事,两日后?,胡姑姑告诉苏织儿,她听旁的宫人说,淑太妃已经被送出?了皇宫,送到一处偏僻的行宫去了。   听得此事,苏织儿缝着香囊的手微滞了一下?,抿唇没有说话。   她晓得,淑太妃被送走?大抵是因着她。   不过?,此事也证明那人看似冷血无情,对淑太妃恨之入骨,但实则到底还是顾念着淑太妃当年的养育之恩,并未赶尽杀绝,他若真要报仇,能用的手段可以比之狠厉千倍万倍,而不是将淑太妃丢在那儿,还派宫人照顾她。   苏织儿知道?他努力?想让自己?变得冷心冷性,铁石心肠,可他到底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在他那心口仍然留着一块柔软的地方。   思至此,她忍不住低叹了一口气,继续缝制着手中的香囊。   自京郊行宫回到皇宫后?不久,太皇太后?特地派了太医去福安宫给宁妃探脉,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后?宫无人诞下?皇嗣一事愈发成?了令太皇太后?日夜难寐的心结。   可若说是这些妃嫔怀不上倒还好些,令太皇太后?头疼的是,自行宫回来之后?,除了苏织儿这厢,萧煜再未踏足哪个妃嫔的寝宫。   但要说是因着苏织儿独占了恩宠,这事也实在站不住脚,毕竟萧煜并未留宿,也不过?在云秀宫坐了没一会儿,赏赐了些吃食而已。   故而纵然太皇太后?蕴着满腔的闷火,也根本无处发泄。   三日后?,太皇太后?也不知怎的,突然起了心思,要带着宫中几个妃嫔去隆恩寺上香祈福。   旨意来得急,出?发前一晚,苏织儿才得到消息,匆匆准备了一番,翌日一早着了身素净的衣裳,天未亮便乘着马车出?了皇宫往京郊而去。   因着起得早,苏织儿昏昏欲睡,还在车上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时,马车已停在了隆恩寺山脚下?。   隆恩寺建在半山腰上,只?能通过?山阶一步步而上,虽说山势并不陡,但太皇太后?年岁大了,自是难以自己?爬上去,便坐在了小轿之上,由宫人抬着上去。   与她一同坐轿的还有老定远侯夫人,老定远侯夫人与太皇太后?年岁相仿,听闻两人在闺中时便是密友,再加上老定远侯当年随高祖皇帝一道?征战沙场,开?疆辟土,安定天下?,故而太皇太后?和老定远侯的情谊一直甚好。   隆恩寺是皇家?御寺,萧煜未登基前,太皇太后?为图清净,便在此处住了好几年,故而对这里已是再熟悉不过?。   此番前来,正是听老定远侯夫人说起,一位游方的得道?高僧近日经过?京城,正借住在隆恩寺中,太皇太后?才起了心思,想去问问高僧关于令她郁结于心的皇嗣一事。   老定远侯夫人坐轿那是太皇太后?特允,但剩下?的嫔妃自是没有这样的待遇了,被太皇太后?一句“徒步而上,更是诚心”弄得不得不一步步往前爬。   可那些妃嫔都是在闺中长大的娇娘子,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加上六月的天气还热,故而紧跟在太皇太后?后?头,一口气爬到山门?处,可将她们累得不轻,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颇显狼狈。   苏织儿虽也有些累,但到底从?小干苦累活习惯了,终究比她们好些,入了山门?,便有早得了消息的小沙弥上前,为众人端来茶水,清香凉爽的茶水入口,疲累顿时消解了不少。   太皇太后?问起圆恩大师的去向,小沙弥答大师正在房中打坐修禅,恐是需得小半日,便先领着太皇太后?和众嫔妃去了大殿上香祈福。   轮到苏织儿时,她接过?香拜了拜插在香炉中,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祈福,心里的愿望却?很简单。   一则是希望祖母和爹身体康健,苏家?全家?平平安安。   二则期盼绥儿如他的名字一般一生顺遂,幸福快乐。   而这第三,则是为了那人,希望他能真的放下?过?往,解开?心结,也希望她能让他变回从?前那般温柔的模样。   上香祈愿罢,小沙弥便领着众人赴后?院用饭,这隆恩寺的素斋倒是出?了名的,寺中的厨子也了解太皇太后?的口味,上的都是太皇太后?喜欢的菜。   正餐用罢,寺中僧人还上了一碗甜汤,苏织儿用汤匙缓缓搅着,看着里头不认识的食材,却?是有些不大敢喝,只?转头悄声问胡姑姑,“这是什么呀?”   胡姑姑看了一眼答:“回娘娘,这是杏仁银耳汤。”   听得“杏仁”二字,苏织儿蓦然想起那桩可怕的往事,如触着烫手山芋般忙放下?手中的汤匙。   胡姑姑见状疑惑不已,正欲询问,那厢太皇太后?偶一抬眸看来,见只?苏织儿一人未吃,蹙眉道?:“云妃怎的不吃啊,是不喜欢这道?甜汤?”   苏织儿也不好说不喜欢,毕竟看太皇太后?的样子,似是很喜欢这道?汤,想了想,只?得如实答:“回太皇太后?,不是臣妾不喜欢,臣妾闻着这甜香也很是想吃,可臣妾吃不得,从?前在沥宁时,嘴馋吃了好几块杏仁酥,险些没了命,方知这杏仁与臣妾无缘。”   听得此言,太皇太后?未多说什么,她也看出?苏织儿并非撒谎,只?淡淡道?了句“那倒是可惜了”,旋即继续埋头喝着手中的杏仁银耳汤。   饭毕,坐着消了会儿食,小沙弥才来禀,说圆恩大师已在大殿等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闻言一喜,忙带着众人赶回大殿。   大殿中,站着一个身批袈裟,慈眉善目的老僧,他冲太皇太后?浅浅一笑,施了个礼。   当就是太皇太后?此番特意来见的圆恩大师。   “老衲习惯晨起在房中修禅,让太皇太后?久等了,还望太皇太后?恕罪。”   “大师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在修佛缘,就算让哀家?等再久,也是应该的。”太皇太后?顿了顿,道?出?来意,“大师,哀家?听闻您善解人愁,哀家?有一桩心事,想请您帮着开?解开?解。”   圆恩大师闻言,露出?莫测高深的表情,“太皇太后?所愁之事,老衲大抵能猜到几分,世间万物之所以能生生不息,便在于传续二字,依老衲之见,太皇太后?所愁不算大事,必有解决之法。”   听得这话,太皇太后?微怔了一下?,不由得大喜过?望,她并未言明,可这圆恩大师却?已一语道?破了她的烦忧所在,确是得道?高僧无疑。   “那大师,何为解决之法?”太皇太后?急急问道?。   圆恩大师笑而不语,视线只?有意无意地在太皇太后?身后?的妃嫔中扫过?一遍。   与那圆恩大师对视的一刻,苏织儿总觉得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神色意味深长,片刻后?,方才收回了视线。   “天机不可随意外泄。”圆恩大师复又?看向太皇太后?,“还请太皇太后?跟着老衲去侧殿,老衲自会一一为太皇太后?解答。”   “好,那便麻烦大师了。”太皇太后?颔首,命刘嬷嬷等人侯在外头,自己?则随圆恩大师入了侧殿。   太皇太后?和圆恩大师谈话想来需得好一会儿,等在外面的嫔妃百无聊赖,也不知谁带的头,竟围在一起摇那搁在供桌上的签桶,解签散闷,苏织儿没有兴趣,踏出?了大殿外,抬首望着远处群山若有所思。   也不知何时,一人蓦然在她身侧站定,苏织儿侧首望去,看清那人,下?意识福了福身。   老定远侯夫人忙惶恐地将苏织儿扶起来,“娘娘是陛下?的妃嫔,怎能对臣妇施礼。”   苏织儿笑了笑,“定远侯德高望重,是肱骨之臣,深受陛下?信任,我?就算给夫人您行礼,也没什么。”   老定远侯夫人亦是一笑,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而道?:“娘娘的叔父叔母近日收养了一个孩子的事儿,娘娘可知道??”   苏织儿怔忪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那个孩子当是绥儿。   她掩在袖中的手紧张地搓了搓,佯作?淡然道?:“我?自是知道?,先前去行宫时,祖母和叔母便将这事儿告诉我?了,说与这孩子有眼缘,想收养他,叔母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叔父也不愿纳妾,如今有个孩子倒也是件好事,这日子总归是能有趣些。”   “二夫人也是这般说的。”老侯夫人扬了扬唇角,“如今臣妾那儿媳与二夫人走?得近,前阵子还与我?说呢,说二夫人宝贝那孩子宝贝得紧,且不止是二夫人,毅国公?府上下?都很喜欢那个孩子,尤其是苏老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生的呢。”   虽是知道?这话不过?玩笑,可苏织儿的笑意仍是僵了僵,好一会儿,才神色自若道?:“毅国公?府没有孩子,我?回苏家?后?,也不曾在祖母膝下?侍奉太久,如今祖母尝到了天伦之乐,对那孩子宠些也在情理之中。”   “娘娘说的是。”老侯夫人颔首,像是很认同这话,她默了默,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听臣妾那儿媳说,这几日二夫人似乎也会带着那孩子来隆恩寺祈福……”   她话未说完,就听“吱呀”一声门?扇开?阖声响,太皇太后?自侧殿而出?。   众人忙围拢上去,只?见守在门?口的刘嬷嬷搀扶住面色有些难看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抬眸在众人间扫了一眼,落在苏织儿身上时,蹙了蹙眉,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   但很快,她便折身同身后?的圆恩大师颔首道?了谢,提步往殿外而去。   苏织儿自然发现了太皇太后?看她时古怪的眼神,虽是不明所以,但她并未深思,只?默默跟在了后?头。   隆恩寺此地,因是皇家?御寺,来的多是些世家?贵族,因着太皇太后?驾临得突然,寺中一早才得到消息,故而并未阻挡旁的香客,只?引导他们尽量避开?太皇太后?所在之处。   眼下?太皇太后?下?山,两侧有避之不及的香客便止步退到边上低身施礼,苏织儿偶然往一侧人群中瞥了一眼,却?是双眸微张。   只?见大殿广场西边的一棵大槐树之下?,孙氏正抱着一个孩子和几个婢子一道?恭敬地站在那厢。   她怀中的孩子大抵八九个月大,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纵然好几个月未见,他较之先前已然长大长开?了不少,可苏织儿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双眸瞬间不可控的红了。   那是她的孩子!   那是她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绥儿! 第78章 告诉   从行?宫回到皇宫后, 苏织儿?虽日?日?惦念着绥儿?,但到底不敢光明正大地打听绥儿的事。   还是强耐下性子,等了一段时日?, 才让凝香假托关心祖母近况的名义, 送了一封信出去,苏老?夫人是个聪明人, 明白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 信中提到了不少绥儿的近况。   苏织儿光是读着便有些想掉眼泪,看到苏老?夫人提起, 近日?不知怎的闹蚊子,绥儿?身上被咬了好些包,她也一直挂心着, 还让凝香帮着去太医署寻来些驱蚊避虫的药材,亲手给绥儿?缝制香囊。   她表面虽看不出来,自是也不能教人看出来,但其实心底想绥儿都快想疯了。   如今亲眼看见她那么久没见的孩子, 苏织儿?的情绪几欲维持不住,只想立刻冲上前去好生抱抱他,但仅存的理智还是让苏织儿?忍住了。   孙氏感受到灼热的眸光,微微抬睫往苏织儿?这厢看来, 不由得怔了怔。   今日?她的确是带着绥儿?来隆恩寺祈福来了,但万万想不到太皇太后也会带着众嫔妃来此。   两人对视了片刻后,见孙氏快一步垂下了脑袋,苏织儿?亦掐了掐掌心,强逼着自己扭过了头, 只作没有看见。   太皇太后就在前头,且四下有那么多人, 情况复杂,并不是和绥儿?相认的时候。   她红着眼眶往前走了几步,却?听得一句“咦,那不是苏家二夫人吗”。   她身子微微一怔,就见走在前头的老?定远侯夫人和太皇太后倏然停了下来。   老?定远侯夫人笑着道:“苏二夫人怀中的便?是她近日?收养的孩子吧?看着倒是可爱得紧。”   太皇太后远远看了一眼,同身侧的刘嬷嬷耳语了两句,见刘嬷嬷提步往孙氏那厢而去,苏织儿?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刘嬷嬷行?至孙氏跟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孙氏面色微变,但还是顺从地抱着怀里?的孩子上前,在太皇太后面前站定,低身施了个礼。   “太皇太后瞧瞧,是不是可爱得紧。”老?侯夫人似乎很喜欢孩子,还上前去逗弄孙氏怀里?的绥儿?。   “想来云妃娘娘还不曾见过这个弟弟吧。”老?侯夫人说着,朝苏织儿?看去,又?看向太皇太后,似乎在征求太皇太后的同意。   太皇太后神色淡淡,只瞥了眼苏织儿?,道了句“云妃便?过来瞧瞧吧”。   苏织儿?闻言恭敬地道了声“是”,紧张得掩在袖中的手都在颤,她缓步上前,与?孙氏对视了一眼,孙氏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绥儿?递给了苏织儿?。   怀抱住绥儿?的一刻,一股子酸涩骤然涌上鼻尖,苏织儿?险些哭了出来。   绥儿?似是个不认生的,在苏织儿?怀中不吵不闹,还听话地用手抓住了她肩上的衣裳,好奇地打量着她。   时隔四个多月,他已然不认识她了。   苏织儿?发觉绥儿?重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她细细描画着绥儿?的眉眼,觉着他生得是愈发像他那爹了。   “倒也奇怪,分明是头一回见,这孩子与?云妃娘娘倒是格外亲近。”   听得老?侯夫人所言,孙氏笑意一僵,忙道:“这孩子向来是这样的,不认生,同谁都亲近,甚合臣妇的眼缘,所以当初臣妇才没忍住收养了这个孩子。”   太皇太后亦看向绥儿?,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方才圆恩大师所言坏了她的心情,太皇太后始终紧蹙着眉头,直到看见绥儿?冲她咧开嘴,咯咯笑起来,太皇太后稍怔了一下,眉宇间竟也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也不知怎的,她瞧着这孩子莫名其妙生出几分喜欢。   “这孩子的确有趣,眉眼生得也不错。”不过末了,太皇太后也只不咸不淡地道了这么一句,便?提步往前走。   苏织儿?见状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将孩子交还给孙氏,孙氏接过去时,绥儿?竟还用手抓着苏织儿?的衣裳不肯松开。   似是晓得眼前这人是他娘一样。   苏织儿?到底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但幸得众人都跟着太皇太后往山门而去,没人注意她这厢。   她狠了狠心,扯开绥儿?抓着的衣裳,头也不敢回,疾步往前而去。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苏织儿?一路都想着绥儿?的事,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但想到胡姑姑还在车上,她只得硬生生忍下来。   她本想着等那人对她的态度改变一些,她再提绥儿?之事,将绥儿?接进皇宫中更是稳妥,但如今她亲眼见了绥儿?,已经等不了了,她只想好好抱抱她的孩子,亲手养育他,教他喊自己娘。   回宫后,苏织儿?让凝香去了趟御书房传话,告诉萧煜自己想见见他。   凝香回来说,陛下言国事繁忙,待有闲暇了再来看娘娘。   苏织儿?闻言秀眉紧蹙,但也无可奈何,可如此等了两三日?,仍是不见那人来,她到底是等不住了。   哪来那么多国事,让他这么久连后宫都不曾踏进过一步。   这日?晨起,苏织儿?让凝香凝玉给她梳妆了一番,既得他不来,她便?去寻他。   然才更完衣,便?听宫人来禀,说御书房的成公公来了。   小?成子是来报信的,言今日?午膳陛下会来她这厢用,让她好生准备准备。   苏织儿?心下一喜,忙让胡姑姑去安排午膳,心急如焚地在云秀宫等到近午时,方才见萧煜姗姗来迟。   自淑太妃那事后,苏织儿?已有七八日?不曾见着他了,乍一在正?殿门口看见他,她不禁愣了一下。   她总觉得他好像瘦了一些,且眼底青黑,一副略显疲惫的模样。   究竟是什么国事,竟令他这般耗费心神。   苏织儿?纳罕地拧了拧眉,见他行?至跟前,低身施礼,道了句“见过陛下”,那厢并未多言,自鼻尖发出一声低低的“嗯”字,便?阔步入了云秀宫内,在已摆好了午膳的红漆檀木圆桌前坐下。   高祉安欲上前布菜,萧煜只抬了抬手,拿起筷箸自己往盘中伸去,吃了几口,蓦然看向苏织儿?,“你不是说想见朕吗,朕既然来了,怎的不说话了?”   苏织儿?朱唇微抿,一时不知该怎么提起那事,思忖了片刻,声若蚊呐道:“陛下喜欢孩子吗?”   听得此言,那人拿着筷箸的手骤然一滞,视线倏地投来,他双眸微眯,凝视了苏织儿?许久,问出了令苏织儿?都忍不住怔忪的话。   “你有孕了?”   “啊?”苏织儿?没想到他竟会想到那处去,赶忙摇头否认,“没有,臣妾只是……随口问问。”   看着她略有些飘忽的眼神,萧煜面露狐疑。   他了解苏织儿?,无缘无故,她不会问这样的话。   他默了默,淡淡道:“朕不喜欢孩子。”   这是实话。   他再清楚不过,出生在皇宫中的孩子有多悲惨,虽是自小?锦衣玉食,可皇宫朝堂间皆是暗流涌动,数不尽的明争暗斗,天真?愚蠢之人注定难以存活,需得时时警惕,处处防备不知会自何处降临的危险。   就如同他自己一般。   既得自己已经亲身经历过,又?何必让他的孩子走上和他一样的路。   可虽是这般说,紧接着,他将视线下移,落在苏织儿?平坦的小?腹上,若有所思,“但若是你真?怀了,便?生下来吧,毕竟……毕竟皇祖母为皇嗣一事也烦愁许久了。”   话音才落,萧煜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浮现一片黯色,旋即似是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最好还是别有孕。”   看着他明显不喜的神色,苏织儿?眸中不由得显出几分落寞,当初在沥宁时,她也与?他谈过孩子的事,但并不见他这般排斥抗拒,何况她都已将绥儿?生下来了,容不得他不喜欢。   她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却?见男人“啪”地放落了手中的筷箸,甩下一句“朕吃好了”,竟是站起了身。   他剑眉紧蹙,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只道了一句,“朕……还有好些奏折来不及批阅,就先回御书房了。”   话毕,竟是折身疾步往外而去。   他走得实在太过突然,令苏织儿?好一会儿?都未反应过来。   她亦站起身追出去,但站在正?殿门口,便?见那人已带着人出了云秀宫,脚步之快,好似慢一步会出什么事儿?一般。   苏织儿?总觉得他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只能望着殿门的方向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容易将人等来了,结果又?没道出绥儿?的事,苏织儿?有些心烦,自也没了继续用膳的胃口,命胡姑姑将饭菜撤了下去。   她在小?榻上坐下,拿起绣筐里?未做完的香囊和针线继续缝制着,企图静一静心,可不但这心没能静下来,她还一不小?心,让针刺进了手指,甚至眼皮也开始不住地跳。   苏织儿?疼得抽了一口气?,将刺出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着。   少?顷,她放下手中的绣活,转而捂住了心口,不知怎的,总觉得一股浓重的不安感顿若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秀眉紧蹙,脑中开始不断闪现萧煜方才蹊跷的举动,她自觉并未惹他生气?,可他为何会突然离开呢,且现在想想,最后与?她说话时,他低垂着眼眸,似有些气?息不稳。   她总觉得他不大对劲,像有事瞒着她。   苏织儿?不自觉联想起行?宫那日?,那人急切将她赶走的场景,神色愈发凝重了几分。   她沉思了片刻,脑中赫然生出一个猜想,登时双眸微张,惊慌地站起来,看向凝香凝玉道:“走,陪我去趟御书房。”   凝香凝玉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明白这陛下才离开不久,她家娘娘怎还要追去御书房,但还是恭顺道了声“是”,随苏织儿?而去。   去御书房的路上,苏织儿?的步子极快,快得凝香凝玉跟在后头都有些追不上。   及至御书房门口,刚巧逢着小?成子自里?厢出来,看见苏织儿?,小?成子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忙低身冲苏织儿?施礼。   苏织儿?瞥了眼小?成子手中托盘里?搁的空汤碗,尚且还能看见底下黑漆漆的药渣,她一蹙眉,急切地询问:“这是什么药?”   小?成子眼神闪烁,须臾,才答:“回娘娘,这是补药,陛下近来劳累,便?让太医院开了些提神补气?的药材。”   虽得小?成子答话时神色自然,但苏织儿?总觉得他在撒谎。   是不是补药,她想见到他后,亲口问他。   她一言不发,只提步往殿内而去,小?成子见状想拦,可哪是拦得住的,此时在御书房外候着的高祉安垂着脑袋,双眉紧蹙着,听见喧闹抬首瞧见苏织儿?闯进来,登时面色大变,急急下了丹墀。   “娘娘,您这是?”   “陛下呢?”苏织儿?问道。   “陛下……在里?头批阅奏折呢。”高祉安答。   “我想见见陛下,烦请高公公进去通禀一声。”   高祉安闻言面露难色,他嗫嚅半晌道:“娘娘,恕奴才不能进去通禀,陛下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   他这般奇怪的态度无疑加深了苏织儿?的心下的猜测,她朱唇紧咬,微沉下脸来,直视着高祉安道:“陛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高祉安面色愈显慌张,但还是努力稳住心神,恭敬道:“娘娘多虑了,陛下很好,不过不想人打搅罢了,还请娘娘回去吧。”   苏织儿?抬眸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并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反是趁着高祉安不备,强硬地往御书房闯。   “娘娘。”高祉安慌张地去拦她,“娘娘,您不能进去……”   要是放这位云妃娘娘入内,让云妃娘娘出了什么事,他这小?命只怕是不保了。   可苏织儿?并未停步,及至御书房门口,她倏然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清晰的碎瓷声响,她心下一提,重重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御书房内暗得厉害,分明是白日?,四下的竹帘却?被放落了下来,遮挡住了殿外的天光。   方才的动静是从里?头传来的,苏织儿?缓步往内走,然借着幽暗的光看清床榻前的一幕时,不由得捂住唇,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一人靠坐在床榻边,粗重的锁链缠住了他的双臂,他垂着脑袋,衣衫凌乱,正?艰难地喘息着,说不出的狼狈,若是不提,谁能想到这人竟会是大澂的君王。   似是听见声响,他哑声低吼道:“出去,朕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进来吗!”   苏织儿?知晓他或是发了病,但从未想过他竟是已病发到要将自己缚锁起来的地步。   或是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萧煜蹙眉掀睫看来,便?见苏织儿?通红着眼眶,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双眸微张,似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瞥见手臂上缠着的铁链,一瞬间,他暴怒地对着苏织儿?吼道:“你来做什么!出去,给朕滚出去!”   苏织儿?知道他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她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双眸猩红,大汗淋漓却?仍在拼命隐忍的模样,一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坠。   “你这样……多久了?”她嗓音哽咽,甚至一度说不出话来,“你一直……在频繁发病对不对?”   所以这段日?子他才不踏足后宫,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所以行?宫那日?他才那么奇怪,急着想赶她出去。   萧煜薄唇紧抿,努力维持着仅余的神志,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出去,你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吗!”   苏织儿?已然泪流满面,只对着他摇了摇头。   萧煜沉默了一瞬,转而恶狠狠用威胁的语气?道:“苏织儿?,没有理智的我就是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不是亲身体会过了吗!你还想让我像先前那样对你吗!我告诉你,这一回,你兴许连命都会不保!出去!”   苏织儿?仍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凝视着他道:“我不走,这次我再也不走了……你是不是很疼?我陪着你……”   看着她格外认真?的眼神,萧煜面上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他却?是冷笑一声,“你陪着我又?有何用,你既是不能替我承受,便?不要来碍我的眼,滚出去!”   看着他嘲讽的眼神,听着他说的这些刺耳刻薄的话,苏织儿?明白,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反是抿唇笑起来,“萧煜,我已经不会被你骗了,你说的话和你内心的想法从来不一样……”   似是明白她已然下定了决心不会走,萧煜心底的恐惧与?担忧终是化作了无助的嘶吼,他猛地倾身向前,紧缠着的铁链发出闷沉的碰撞声响。   “苏织儿?,你是傻了吗!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性命应当逃跑才对,你已经蠢到连这种选择都不会做了吗!”   “是啊,我是傻了。”苏织儿?的眼泪复又?簌簌地落下来,“按理你那夜那么对我,我应当对你生气?,再也不原谅你的,可你为何不对我坏得彻底一些,让我干脆彻底对你失望,为何嘴上说得那么难听,却?还要舍命救我呢,暗中对我好呢?”   她毫无畏惧地将手覆在他的脸上,哽咽着一字一句道:“萧煜,到头来,我还是很喜欢你……我没有背叛过你,为何你就不能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呢?虽曾有人欺骗伤害你,但这世上总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你……”   萧煜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潋滟漂亮,似乎总泛着光亮的眼眸。   在沥宁时,曾心如死灰的他便?无数次被这双眼眸吸引动容,那灰暗的世界也因此再度亮堂了起来。   听得苏织儿?这一席话,他蓦然笑出了声,满含着自嘲,结果到头来,最了解他的,一语道破他心内疮疾的,依然是眼前这个曾令他的心复又?活过来,可如今他却?闭锁心门根本不愿再去相信的女子。   然笑着笑着,他却?是痛得扭曲了一张脸,他死咬着唇埋头强忍着,周身都在颤抖。   见得他这副模样,苏织儿?心疼地低唤着他,却?见他再一抬头,双眸猩红如血,看向她的眼神阴鸷狠厉,就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苏织儿?心不可控地颤了颤,可下一瞬,仍是鼓起勇气?一把抱住了他。   可他怀中的男人已然丧失了全?部的理智,神色凶狠暴戾,落在她的脊背上的手掌毫不留情地用劲,似要生生剜下她一块肉,疼得苏织儿?倒吸了一口气?。   或是听到她吃痛的声音,下一刻,那大掌竟是挣扎着微微蜷起手指,似是不想伤害这个不住安慰着他的女子。   苏织儿?亦感受到了,她抽噎着将他抱紧了几分,道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夫君,再忍忍,你一定能熬过去,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伏在他耳畔哭得泣不成声,“我们?还要和好如初,我还未好生告诉你,我为你……生了一个孩子……” 第79章 转变   夜色吞没了霞光, 似是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整个皇宫,宫人在长廊上点起一片宫灯,照亮这寂静的夜色。   紧蹙着眉头守在御书房外的高祉安只听得?“吱呀”一声响, 便见苏织儿低垂着眼睫自一片漆黑的殿内出来,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黯然的脸上。   “娘娘……”高祉安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问道, “陛下他……”   苏织儿抬首看向他, “陛下睡着了……”   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痛到脱力昏迷。   苏织儿从未见过他病发到这般严重的程度。   她朱唇轻咬, “陛下……近日常是这样发病吗?”   高祉安闻言低叹了口气,“是,已是这个月的第四回 了……”   第四回!   苏织儿骤然一惊, 这个月才过了大半而已,他竟病发得?这般频繁,三五日便会病发一回吗?   她记得?,先前在沥宁时, 他这病哪有这么严重,大半个月也才病发一次,且他似乎还?能勉强忍受周身的疼痛,控制住自己的神志, 那时的苏织儿纵然在他病发时与他睡在一个炕上,也从未被他伤害过。   她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少顷,又追问道:“陛下这病,还?能好吗?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高祉安看着苏织儿焦急的神色, 却是蹙着眉头?略显为难地低下了头?,“娘娘, 有些话,恕奴才不?能说……”   这是他家陛下的私密,纵然云妃娘娘对陛下而言有些不?同,他做奴才的也不?能随意道出。   他顿了顿,恭敬地施礼,用恳求的姿态道:“今日之事,还?望娘娘莫要说出去。”   苏织儿也明白高祉安的难处,闻言未再继续追问,只颔首,低低道了句“我知?道了”。   她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陛下还?在睡,我便先回云秀宫了,若让人知?道我整夜在此,只怕惹人生疑。”   听高祉安应声罢,苏织儿复又折首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提步往殿外而去。   高祉安望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便继续在殿门口守着。   他亲眼见识过病发失去理智时的萧煜有多可怕,尤其是这几回,他身上的戾气和杀意变得?格外浓重,高祉安承认,这会儿萧煜虽是睡着了,可他也全然不?敢进?殿去。   毕竟,他也是贪生怕死的。   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位云妃娘娘,看云妃娘娘的样子?,当是知?晓陛下身上的病,竟还?敢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若非真心?,谁会这般不?顾自己的性命。   高祉安在殿外守了两个时辰,快过了三更,轮班的小成子?来了,还?催促着高祉安去休息,晚些时候再来。   高祉安有些不?放心?,临走前嘱咐小成子?若是陛下醒了,记得?来喊他。   小成子?连连应声,可还?不?待高祉安走下丹墀,就听得?御书房内传来动静,似是内里在唤人。   高祉安与小成子?对视一眼,无?奈只得?折返回去,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殿门。   其内昏暗没有点灯,高祉安也不?敢提灯笼进?去,只能摸黑小心?翼翼入内,行至内殿床榻前,便见那紧挨着床榻的地面上堆着两条粗重的锁链,一人端坐在床榻上,垂眸不?知?在沉思什么。   高祉安也不?知?萧煜如今是清醒不?清醒,他提着一颗心?,咽了咽唾沫,低声试探着唤了句“陛下”。   那厢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响起低哑醇厚的嗓音,“她回去了?”   这个“她”指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苏织儿。   “是。”高祉安颤颤兢兢地答,生怕萧煜像先前在行宫时那样发怒,还?不?忘解释道,“娘娘陪了殿下一个下午,待陛下睡着了,娘娘才回云秀宫歇息的。”   坐在床榻上的萧煜闻言显得?异常平静,他以手扶额,似是有些烦躁,“天?亮后,让赵睦去看看她,她兴许……又被朕伤了……”   “是。”   高祉安应声,旋即就见萧煜站起身,淡淡吩咐了一句,“点灯”。   高祉安忙疾步至殿外,将?小成子?召进?来,再入内时,就见萧煜已坐在了御书房那张楠木螺钿书案前。   小成子?点烛火时,高祉安亦自觉替萧煜研了墨。   萧煜随手取了张白纸,提笔在上头?写了寥寥十几个字,便递给高祉安,“将?此信加急送往南馥,交给范奕,召他来京。”   “是,陛下。”   高祉安记得?,那位范奕范大人如今应当在南馥处理旱情,陛下怎的突然召人来京。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高祉安仍是伸手接过,紧接着,就见萧煜不?知?想?起什么,薄唇微抿。   “还?有,再替朕去查一件事……”   一盏茶后,高祉安和小成子?被抬手挥退,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内,只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火,照着久久端坐在书案前的萧煜,想?起白日之事,他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那时他四肢百骸虽疼痛难忍,但尚且保存着些许意识,自然也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世上总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你……”   她说得?或许不?错,可被欺骗了太久太多次的人,已是很难再敞开心?扉,相信旁人。   她猜得?亦在不?错,他兴许不?是不?信她的话,而是不?信他自己,觉得?所有人靠近他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并非因着真心?。   譬如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淑妃和十一,再譬如为了刺激前太子?,而无?情地将?他视做棋子?利用,不?惜将?他置于风口浪尖的他那位好父皇……   血脉亲人尚且能毫不?犹豫地践踏他,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炼狱地府,又何况是外人呢。   他一直都是这般认为,甚至在苏织儿出现后,执拗又极端地将?她划在那条界限内。   将?她视作自私自利,为荣华富贵而抛弃他的人。   固执地觉得?,只消他不?信她,纵然她再次背叛,他也绝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他分明是这么想?的。   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然苏织儿白日的举动,让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这个女子?对他从来都是真心?的……   可他却一次次地伤了她。   自私的人从来不?是苏织儿,而是明知?自己内心?扭曲已然疯了魔却还?要将?苏织儿留在身边的他。   萧煜蓦然笑起来,一时竟是辨不?出究竟是为何而笑,像是自嘲,像是懊悔,却又掺杂着苦涩,可末了,他将?视线投向内殿床榻边的铁链上,唇间的笑意消散去,只剩下了浓重的痛苦笼罩着他全身。   那厢,云秀宫。   带着凝香凝玉回到云秀宫后,苏织儿倒头?便在床榻上睡下了,凝香凝玉似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大对劲,但却没有问,只依着苏织儿的吩咐默默退了出去。   虽是身心?俱疲,苏织儿却没有丝毫睡意,想?起萧煜那病发时痛苦的模样,仍是忍不?住将?脸埋在被褥里哭了一遭。   也不?知?哭了多久,到后来哭累了,便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两眼干涩,苏织儿不?需照镜子?,都晓得?定然是肿的。   胡姑姑闻声入内来禀,说陛下召了赵睦赵太医来给娘娘诊脉。   听得?此言,苏织儿精神一振,忙让凝香凝玉帮着更衣洗漱罢,将?人请了进?来。   这来探脉的缘由,高祉安去传话时已然十分隐晦地同赵睦说了。   赵睦入内,见苏织儿坐在小榻上,行礼问安后,给她把?了脉,脉象倒是还?好,并未见什么异常,他便压低声儿道:“娘娘可还?有哪里不?适?”   苏织儿确实后背有些疼,想?是昨日教萧煜掐的。   可她顾不?得?这些,只示意胡姑姑将?人都带出去后,急迫地问赵睦:“陛下得?的究竟是何病,缘何这么多年始终不?好?”   赵睦不?知?该不?该回答,但看苏织儿仍还?肿着的一双眼睛,叹了口气,“娘娘不?知?,那根本不?是病,而是毒,是有人给陛下下的毒,那毒叫离魂花,随着一次次毒发会慢慢侵吞掉人的理智和意识……”   那竟是毒!   所以他当初说是病,根本就是在骗她。   “这毒很难解吗?”苏织儿追问,“可会伤及陛下性命?”   “倒是并不?会伤性命。”赵睦道。   他这话虽答得?爽快,但苏织儿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他定然隐瞒了一些事,她不?安地掐了掐掌心?,旋即试探着问道:“若此毒不?解,陛下他……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彻底失去神志?”   赵睦双目微张,眸光有一瞬间的闪烁,他这副模样已然给了苏织儿答案,令她一颗心?登时沉凉下去。   见她倏然黯淡的神色,赵睦皱了皱眉,只得?安慰道:“娘娘,其实按理说,中了此毒定然撑不?过一年便会疯癫,但陛下却撑过了三年却还?能保持理智,指不?定,他最后能捱过去,不?会有事……”   其实,有一件事赵睦不?敢同苏织儿说,萧煜的毒虽仍是无?解,但其实先头?一直维持着小半月发作一次的频率,还?算稳定。   直到前一阵在行宫被刺杀后,或是一时身子?虚弱,竟教那毒趁虚而入,才会像现在这般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且越来越严重。   赵睦走后,苏织儿仍始终回想?着他说的话,她自是希望萧煜是个例外,可万一呢,她不?敢想?却也不?得?不?想?。   若是这般,那绥儿的事,需得?尽快告诉他,让他与绥儿相认。   她也不?知?他昨日究竟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思忖片刻,行至书案前提笔写了什么,装进?信封中交给凝香,让她将?此信送出宫,送到孙氏手上。   末了,带着凝玉去了御书房,她想?再去见见萧煜。   御书房殿门敞着,守在外头?的小太监见得?她,入内通禀,很快便出来,恭恭敬敬将?她领了进?去。   踏入殿内,苏织儿下意识往床榻的方向看去,便见昨日那两条铁链不?见了,想?是被收了起来。   此时,那人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神色自若,一点瞧不?出昨日毒发发狂的模样。   听说今日一早他也如往常般去上了早朝。   倒也是,他中毒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能传到外头?去的,他才登基不?久,若此事让人知?晓,只怕令歹人起念,朝局不?稳。   苏织儿提步上前,还?未至他跟前,就见他抬首看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微愣了一下,总觉得?他今日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大一样,可真让她说哪里不?同,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索性不?再想?,只上前福了福身,尚未开口,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便在她耳畔响起,“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吗?”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他搁下了笔,始终直视着她,教他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她竟一时有些说不?出口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臣妾想?去看灯……”   她抿了抿唇,“臣妾听闻这两日,京城碧水湖畔有灯会,听说那灯会极美,臣妾不?曾看过,很想?去瞧瞧。”   她紧张地等待着那人的反应,本以为他大抵不?会太轻易同意,没想?到他却是毫不?犹豫,颔首道了句“好”。   苏织儿有些意外,总觉得?他今日特别好说话,便又大着胆子?继续道:“不?如陛下陪臣妾一道去。”   她哪是想?让他陪他去看灯啊,自是有旁的目的在。   眼见他闻言双眸微眯,苏织儿以为他又要说些带刺的话,却只听他淡淡地问道:“何时去?”   苏织儿咬了咬唇,“明晚!”   她等不?了太久。   她不?仅想?让他亲眼见着绥儿,她亦存着私心?,想?出宫好生抱抱她的孩子?。   “好。”那人答得?格外爽快,“明晚酉时,朕会派人去你宫中接你。”   “嗯。”   苏织儿点了点头?,不?由得?喜笑颜开,离开御书房时,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她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一样。   直到回了云秀宫再仔细回想?,苏织儿才觉出他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先前的他似乎总竖着一身防人的尖刺,刻薄锐利,散发着令人生怵的戾气。   可今日的他却很安静,面对她时似乎没有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周身气息平和了许多。   不?知?怎的,苏织儿总觉得?她今日在御书房见的那个人。   更像她在沥宁时认识的周煜。 第80章 初见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绥儿, 苏织儿自翌日一早睁眼开始,便一直满怀欣喜地盼着,终于等到酉时?前后?, 日簿西?山, 才终于等来了萧煜身边来接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还备了顶轿子?,让她坐着轿子一路至宫门处, 宫门外停了辆马车。   小成子已在马车旁等了, 见苏织儿前来,欲扶她上车, 苏织儿却是没急着上去,反是环顾四下,颇有些着急地问道:“陛下呢?”   “回娘娘, 陛下有些要紧事,先一步走了。”小成子答,“一会儿办完了事儿,陛下便会去碧水湖畔与娘娘汇合。”   苏织儿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她今日的目的本就是想让他亲眼见着绥儿,将那事告诉他的,他若是不来,这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   不过, 办事?   也不知他出宫是要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   此时?,京城珍馐阁三楼雅间。   萧煜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的杯壁,静静听面前之人分析罢,方才开口道:“所以, 毅国公是怀疑,行宫刺杀一事, 恐与那藏在京中多年,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奸贼有关?”   于对侧正襟危坐,神色端肃的不是旁人,正是苏织儿的父亲,毅国公苏岷。   “是。”苏岷颔首,“微臣甚至怀疑,那年元宵节溧国奸细潜入京城,意图纵火之事,恐也是那人所为,背后?之人或是担忧微臣发现了他的身份,才会陷害微臣,将微臣重新召回战场,把那通敌叛国的罪名反扣在了微臣头上。”   萧煜薄唇微抿,“关于此人的身份,毅国公可有查出些许蛛丝马迹?”   苏岷闻言垂下眼眸,剑眉紧锁,摇了摇头,“那人心思极深,微臣潜伏在溧国多年,得到的书信线索也不过指向当?初驽筝一战中假传讯息的一个小将,后?来微臣将这些证据交给了先皇,可不待刑部严查,那已升任为五品守备的小将却在家中离奇暴毙,自此便断了线索……”   “后?来回京,微臣也试着从各处入手调查过,可时?隔数年,很?多证据和消息已然无处可寻……”言至此,苏岷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抬眸看向萧煜道,“可那人作案的痕迹抹得越干净,臣便越笃定,恐那奸贼是朝中德高望重,处尊居显之人,才能将自己掩盖得这般无影无踪!”   萧煜垂眸沉思许久,方才开口:“毅国公既然怀疑那人曾背后?捣鬼,陷害于你,那朕会派人查查,当?年主张将溧国奸细潜入京城一事推给毅国公你,还有竭力推荐你上战场的人中,可有可疑之人……”   他顿了顿,又定定看着苏岷道:“毅国公再仔细想想,当?年元宵节,你擒拿那些溧国奸细时?,可曾发现了你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证据,才让那些人连将你流放都不放心,甚至想将你赶尽杀绝!”   萧煜这话无疑提醒了苏岷,他剑眉微蹙,恭敬地道了声“是”,旋即便见萧煜往窗外看了一眼,搁下手中的茶盏道:“时?辰不早,朕答应了云妃要陪她去逛灯会,便先走了。”   苏岷起?身相送,看着萧煜离开的背影,迟疑片刻,却是喊住了他。   苏织儿今日约萧煜出来要做什?么事,苏老夫人和孙氏都已告诉他了,见萧煜转过身,他嗫嚅半晌,方才拱手道:“陛下,其实……陛下和云妃娘娘过去的那些事,微臣都已得知了。”   他止了声,抬首凝视着萧煜,再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挚的恳求,“微臣只有这一个女?儿,且这么多年微臣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并未怎么疼爱过她,如今她既已入宫为妃,还望陛下看在微臣的面子?上,能好生对待她。微臣了解她,她对陛下从来是真?心实意的,而且,与陛下分开的这一年,也为陛下……吃了不少苦头……”   有些话苏岷不能说得太过直接,只能用这般半隐半藏的方法?提醒萧煜,苏织儿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因贪图富贵而抛弃夫君的人。   看着身形高大的苏岷对着他深深地躬下腰,情真?意切地说出这番话,萧煜神色颇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了一句,“朕……朕明白”。   他提起?步子?,欲离开雅间,可行至门扇前,他骤然想起?什?么,复又转头看来。   “毅国公潜伏溧国十?数年,想必对溧国风土民俗的了解定是比旁人多些,不知毅国公可听说过一种毒,叫离魂花?”   那厢,马车自皇宫出发,行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抵达了碧水湖畔。   恰逢这几日灯会,官府取消了宵禁,湖畔四下人满为患,摩肩接踵,马车根本驶不进去,只能停在外头。   苏织儿与孙氏约的便是这西?面的入口处,坐在车上,掀开车帘往外望,她一眼便瞧见了抱着孩子?站在一棵垂柳底下的孙氏。   待马车停下来,她也不等车夫搬来脚垫,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小跑着往孙氏而去。   孙氏自也瞧见她了,笑着上前,还不忘提醒她“跑慢些,当?心脚下”,待她到跟前,便将怀里的孩子?递给了苏织儿。   “绥儿。”苏织儿红着眼圈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就如无数次她在梦中做的那般。   去隆恩寺时?四下有那么多人看着,她也不敢做的太过,如今她再不必顾及什?么,将她的孩子?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还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末了,腾出一只手在袖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做好的小香囊塞进绥儿的手中,温柔地问他:“这是娘亲手做的,绥儿喜欢吗?这下再不怕招蚊子?了。”   绥儿抓着那和他掌心差不多大的香囊,上下晃了晃,咿咿呀呀地叫了两?声,好像是在答苏织儿的话,但相比于香囊,他似乎更?喜欢抱着他的人,竟是伸出手,肉嘟嘟的手臂环住苏织儿的脖颈,亲昵地贴在了她脸上。   一瞬间,一股子?暖意陡然窜上苏织儿的心头,令她鼻尖涌上的酸涩都不由得浓重了几分。   孙氏见状不禁感慨,“唉,这亲娘啊总归是不一样?,想绥儿刚来的时?候虽也肯让我抱,但到底更?亲乳娘一些,哪像现在这样?,一上来就跟你这般亲的,好像认得你一样?……”   孙氏说着,似有些不满,还抬手在绥儿鼻尖轻轻刮了一下,埋怨了句“小没良心”。   苏织儿颇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不忘感激道:“这些日子?,辛苦叔母照顾绥儿了。”   “都是这一家人,说这些话做什?么,着实见外了,而且有了绥儿,这日子?过得确实也有趣多了。”两?人并肩往前走,孙氏挨近苏织儿,疑惑地低声问,“你不是想今日与陛下坦白那事儿吗?那陛下人呢?”   “成公公说,陛下暂且还有些事,一会儿便会来寻我。”苏织儿解释。   孙氏点了点头,可看着苏织儿怀里的绥儿,却是不免担忧起?来,虽说绥儿入了宫,便是陛下唯一的皇子?,锦衣玉食,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然孙氏可都听说了,那皇宫看似好,实则就是个狼窝,绥儿如今纵然是唯一的孩子?,可保不定宫中将来会有多少孩子?出生。   历朝历代,皇子?们为了个皇位你争我夺,自相残杀的事还少吗?这日子?怎能过得太平。   孙氏就是因着喜欢绥儿才会替他担忧,但看苏织儿逗弄着怀里的孩子?心情似是很?好,便将想说的话通通咽了回去,不想拿这些糟心事坏了苏织儿的心情。   碧水湖畔游人如织,自也有不少想趁此机会赚上一笔的小摊肆密密地支了起?来。   苏织儿没想到绥儿的口味随了她,竟也喜吃甜,她嘴馋买了两?个糖饼,绥儿用不多的几颗牙却是啃着比她更?欢。   他们一路走着,迎面行来不少提灯的路人,那花灯的形状各异,煞是好看。   绥儿还不会说话,但似乎也很?喜欢那些花灯,一直用手指着,叽叽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绥儿也想要吗?”苏织儿笑着问他。   他像是能听懂一般,竟是冲苏织儿点了点头。   这么长时?间绥儿都不在自己身边,苏织儿心下对他实在亏欠,他想要什?么她自然都是会给的,何?况只是一盏灯。   她便和孙氏停在了一个卖灯的铺子?前,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花灯问:“绥儿喜欢哪一个?自己挑好不好?”   话音才落,绥儿还真?伸出手,作势要去够挂在最?顶上的那只兔子?形状的花灯。   那兔子?花灯挂得高,哪是他那么容易够得着的,苏织儿便帮他伸手去取,可指尖还未触及那盏花灯,一只大掌快一步将那花灯摘了下来。   低沉熟悉的嗓音旋即在苏织儿耳畔乍响。   “想要的是这个吗?”   苏织儿双眸微张,稍侧过身,便见那人一袭天青长衫,手提着兔子?花灯,立在他面前,“陛……”   还未等苏织儿缓过神,她怀中的绥儿便已伸出手迫不及待地向那兔子?灯扑去,下一刻,竟直接被面前人顺势抱了过去。   孙氏在乍一见着萧煜时?,便带着人默默退开了去,好让苏织儿有机会好生与身边人解释,然看着眼前的场景,苏织儿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有想到他会来得这么突然,“这是……其实……”   正当?她语无伦次之时?,就见萧煜凝视着怀中正在摆弄花灯的孩子?,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苏织儿看着他认真?打量绥儿的模样?,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   急什?么,慢慢解释给他听便是。   她稍稍吐出一口气,含笑答:“他叫绥儿,快十?个月了,陛……夫君,这是我们……”   然她话还未说完,复又被男人打断,她看见他转头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看着她,说话的语气是她许久未曾听过的温柔。   “你当?初生他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第81章 撞见   “夫君怎么会……”   看着苏织儿?眸中的惊诧, 萧煜唇间泛起浅淡的笑,“那日,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   苏织儿闻言微怔了一下。   本以为他那日毒发失了神志, 恐没有听见那话, 原来他根本就听见了。   想起近一年前怀绥儿?生绥儿?时的种?种?,苏织儿?鼻尖酸胀, 顿时忍不住抽泣了两下。   “疼, 可疼死了!”她两腮鼓鼓,眼泪朦胧地瞪着他。   她自不会委屈自己?撒谎说什么“不疼”的话, 她生孩子时受的苦楚,她想要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他,让他知晓。   “我?怀绥儿?时反应便大, 吐得厉害,后来生产不止是?疼,胎儿?太大导致我?难产,迟迟生不下来, 险些就死了。”她说着眼睫微颤,簌簌落下眼泪来,“那时,稳婆甚至还问我?爹, 是?要保大还是?保小,我?舍不得这个孩子,想让他活下来,本想求我?爹保小的,但后来想到你, 想再与你团聚,我?才?强忍着熬过去了, 可我?盼了那么久,盼着与你破镜重圆,谁能想到再见你,你却变得那么无情,装作不认识我?,对我?那么坏呢……”   苏织儿?碎碎地说着,一时说得止不住,这几个月以来心下的苦闷和委屈,和想对他发?的牢骚在?这一刻尽数宣泄了出?来。   末了,她背手抹了抹眼泪,眼见萧煜静静看着她,薄唇微张,想说却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模样,神色认真?地看着他道:“别说些对不起的话,我?不爱听,夫君只需记着我?经历过的这些,往后陪在?我?和绥儿?的身边,千倍万倍地补偿我?们便够了……”   萧煜哪里听不出?苏织儿?这话别有用意。   似是?想让他承诺什么。   按理这时候只消他还有一分?愧疚便应该颔首道一句“好”,可萧煜眸光晦暗,凝视着面?前的女子,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盘旋在?嘴边竟是?迟迟吐不出?来。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轻易给出?承诺,就像他不知道他能给予的往后究竟还有多久……   两人静默对望之时,一门心思只顾着玩花灯的绥儿?蓦然放开了手中的糖饼,那吃了一半的糖饼“啪嗒”一下落在?了萧煜干净的衣面?上,顺势滑下。   萧煜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糖饼,瞥了眼衣衫上被染上的一条长长的深色糖渍,却是?浑不在?意,只抬手轻柔地擦了擦绥儿?脏兮兮的嘴角。   四下灯火阑珊,五彩的花灯照亮了一片夜色,苏织儿?默默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朱唇微抿。   看着这两张眉眼相似的面?容,苏织儿?才?发?现这父子团聚的场景比她想象的更加安静美好。   正当她怔愣之际,蓦然被人往里拉了拉,这才?发?觉她险些与身侧拥挤的路人撞上。   男人的大掌牵住她的柔荑,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这里人多,我?们去附近的茶楼坐一会儿?吧。”   苏织儿?点点头,将身子与他贴近了一些,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看着他边抱着玩着花灯的绥儿?,边护着她,往茶楼的方向而去,那股暖融顿若潮水般涌上,充斥着她整颗心。   看着他温润的眉眼,苏织儿?总觉得她爱的那个周煜回来了。   这一家三口,平平淡淡的模样,才?是?她未与他重逢前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的场景。   可……苏织儿?也?会忍不住想,若他们当初没有离开沥宁,纵然日子过得贫苦些,但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些磨难与痛苦,早已拥有了这份平和的美好。   在?茶楼坐了近一个时辰,天色愈晚,碧水湖畔的游人也?逐渐散去,苏织儿?纵然再不舍,也?不得不将绥儿?交还给孙氏。   孙氏已在?茶楼下等着了,萧煜知道有他在?,孙氏和苏织儿?说话定然不自在?,便没有跟着下楼,只深深看了两眼他抱了一夜的绥儿?,将孩子交给了苏织儿?。   等在?楼外马车旁的孙氏接过孩子,压低声儿?,颇有些疑惑地问道:“织儿?,陛下既得已与绥儿?相认,那他打算何时接绥儿?进宫?”   这事?儿?苏织儿?自是?比孙氏更关心,方才?在?雅间时便问过了,“陛下说了,突然带回宫就怕引起轩然大波,让外头流言四起,不若寻一个好的时机再将此事?昭告天下,将绥儿?光明正大地接进宫去。”   “也?好。”孙氏点了点头,旋即道,“倒是?便宜我?了,还能跟绥儿?再好生相处一段日子。”   说这话时,孙氏虽是?笑着的,但苏织儿?亦看出?了她笑意中掺杂的苦涩,她是?真?的舍不得绥儿?。   她顿觉有些对不住孙氏,但也?没有办法,她不可能把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给旁人,等过段日子将绥儿?接进宫后,不若同她祖母商量商量,要不就真?让孙氏和她叔父收养一个孩子,全?了她的遗憾吧。   虽已将绥儿?交给了孙氏,但苏织儿?仍是?恋恋不舍,不愿意走,还站在?原地,牵着绥儿?的小手,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却未察觉不远处,站着一位水蓝衫子的姑娘,正被身侧人提醒着往这厢看。   这蓝衫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定远侯府的春日宴上与苏织儿?对弈落败的那位崔家姑娘崔竹然。   她对苏织儿?本就不甚喜欢,再加上后来,宋茗箬和许岸之出?了那事?后,她更是?对苏织儿?恨之入骨。   她一向与宋茗箬交好,虽宋茗箬一再与她强调,赏荷宴那事?与苏织儿?无关,可崔竹然仍是?无法不将那事?与苏织儿?联系在?一起。   若不是?因为她,她宋姐姐兴许就能当上皇后,也?不会被迫与世子成亲。   此时在?此处见着苏织儿?,崔竹然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转身欲走,却被身侧人拉住了,说不能失了礼数,得上前施礼才?是?。   她闻言只得不情不愿上前,然走近几步,隐隐听见苏织儿?对着苏家二夫人怀中的孩子说的话,顿时如?遭雷击,陡然止住脚步。   她听见她柔声道:“娘走了,绥儿?一定要乖乖听叔婆的话……”   *   送走孙氏后,苏织儿?也?与萧煜坐着马车回了宫,或是?这段日子惦念的事?终于得以解决,才?一上车,稍松下一颗心的苏织儿?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马车颠簸,她睡得并?没有很?沉,但隐约间似乎感受到自己?躺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耳畔幽幽响起那低沉熟悉的嗓音。   “织儿?,对不起……”   她知道,他是?在?同她道歉,可她不知道,他是?为什么道歉,是?这段日子以来误会她伤害她,还是?没能及时发?现她给他生了一个孩子,抑或是?无法给她和绥儿?一个关于未来的确切的承诺。   可就像她适才?在?灯会上说的,她不想要他的道歉,而是?他切切实实的,长久的陪伴。   苏织儿?再醒来时,人已躺睡在?云秀宫内殿的床榻上,听凝香说,是?萧煜将她抱下马车,一路抱回来的。   想起在?马车上听到的他说的话,苏织儿?眼睫微垂,神色有些黯淡。   关于那日他发?病的事?,他们二人像是?心有灵犀般均是?绝口不提。   可不同的是?,他是?不愿提,而她是?不敢问。   自己?的身体状况,从来是?自己?最清楚,她不希望他跟她撒谎,却也?不愿从他口中得知不如?意的消息。   毕竟,他和绥儿?才?相认,那些一家团聚的温馨日子才?开始而已。   苏织儿?一言不发?在?床边坐了许久,少顷,不得不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能这么消极悲观,毕竟连赵睦都说,他能苦熬到现在?已是?奇迹,说不定他能成为那个例外,彻底痊愈也?不一定。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似乎想将心头的怨闷一道排解出?去,偶一抬眸,却见凝香凝玉站在?她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问什么便问吧。”苏织儿?无奈地笑了笑。   凝香闻言与凝玉对视了一眼,方才?大着胆子道:“娘娘,小公子和陛下……”   她们二人昨日跟着苏织儿?一道出?去,看见陛下过来,可是?吓得不轻,生怕陛下发?现她家娘娘曾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事?,毕竟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后来被孙氏带走,两人还提心吊胆,悄声问孙氏不会出?事?吧,孙氏却全?然不担心,只道了一句“能出?什么事?,他自己?的孩子,还怕他对孩子怎么样吗”。   听得这话,凝香凝玉都惊得舌桥不下,之后再听孙氏和苏织儿?商量将小公子接进宫的事?,两人更是?一头雾水,直到现在?都还懵着呢。   实在?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凝香凝玉跟了苏织儿?也?快有两年了,纵然知道绥儿?之事?,也?始终闭牢了嘴没有说出?去,苏织儿?自是?很?信她们的,不然昨日也?不会带着她们出?去。   如?今就算告诉她们此事?也?无妨,便笑着将她与萧煜的过往简单陈述了一遍。   凝香凝玉听罢惊得瞪大了眼,还是?凝玉反应更快些,“所以,陛下便是?……便是?娘娘口中的姑爷?小公子真?是?陛下亲生的?”   苏织儿?点了点头。   凝玉眼眶一下便红了,竟是?喜极而泣,抽噎着道她为苏织儿?高兴,这几个月轮着她守夜,好几回她都听见她家娘娘哭着在?梦里喊小公子的名字。   这下好了,待小公子名正言顺地进了宫,她家娘娘便不必再受这母子分?离的思念之苦了。   见凝玉为自己?哭,苏织儿?心下感动,掏出?袖中的丝帕替她擦拭眼泪,顺道嘱咐她们暂且别将此事?往外说,以免多生事?端。   两人连连点头应声。   其后几日,不断有赏赐流水似的送进云秀宫来,苏织儿?瞧了,都是?些上好的贡缎,还有些孩子玩意儿?。   尚被蒙在?鼓里的胡姑姑瞧着这些个小玩具,不由得喜从中来,说陛下这是?催着娘娘赶紧生个小皇子呢。   苏织儿?和凝香凝玉闻言却是?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她知道,萧煜这是?在?为绥儿?进宫做准备。   他先头说很?快便会找时机宣告此事?,苏织儿?也?没问,这个很?快究竟是?多快,时机又是?哪个时机。   不过不消再问,没过两日,她就明白?了。   因着太皇太后要在?七夕那日在?御花园举办乞巧宫宴。 第82章 宣告   关?于这乞巧宫宴之事, 苏织儿早有耳闻,听说今年的乞巧宫宴太皇太后?一早便开始准备了,还请了京中不少适龄的贵女, 为的就是不久后的选秀一事。   乞巧宫宴当日, 苏织儿心情极好,向来喜素净打扮的她今日也未阻止胡姑姑在她发髻间多插了两支金簪。   及至六月末, 七月初, 这天儿已然凉快了一些,迎面吹来的风也不再似先前那般燥热逼人?。   苏织儿带着凝香凝玉行至御花园时, 已围聚了好些前?来赴宴的宾客。   她随意扫了一圈,蓦然与一人?四目相对,那?人?久久地凝望着她, 眼眸中透出几分悲意。   正是镇南侯世子许岸之。   他身侧站着的是如今的镇南侯世子夫人?宋茗箬,或是许岸之望向她这厢的动作太过明?显,宋茗箬亦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隔着一片花丛而立的苏织儿。   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宴上不少人?都知?晓, 如今看?到他们这般对望着,登时有好热闹的埋头窃窃私语起来。   苏织儿自是发现了,忙转过头,命宫人?将她领到位置上坐下, 好远离那?些是非。   可方?才坐定,便觉有一人?紧接着坐在了她身侧,苏织儿抬眸看?去,就见宁妃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与宁妃的关?系一直以来说?不上坏,但也决说?不上好, 只能说?宁妃非常努力地尽着她妃嫔争宠的责任,可惜苏织儿并未有丝毫与她斗的意思。   她这般突然靠近, 苏织儿难免猜疑她不安好心。   只见宁妃捏了盘中的一颗果子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蓦然道:“听闻近日陛下赏赐了姐姐不少东西,着实令妹妹羡慕,虽说?陛下驾幸后?宫的次数实在是少,但几乎都去了姐姐那?儿,这恩宠姐姐到底是独一份的,就是不知?姐姐这恩宠究竟能持续到何时?”   听着这明?显暗藏深意的话,苏织儿秀眉微蹙,“宁妃这是什么意思?”   宁妃不答,只唇间笑意更甚,“姐姐,这人?啊心虚的事儿做得太多,总有一天是要败露的。”   说?罢,也不待苏织儿再问,下颌微抬,颇有些得意地走了。   苏织儿也不知?她耍得什么把戏,怎的话里行?间一副她很快便要遭报应的口吻。   但她也并未细想,因随着内侍嗓音尖细的一声通传,太皇太后?由?刘嬷嬷扶着往这厢而来。   她含笑在众贵女间睃视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言今日佳节,令众人?不必拘着,尽情玩乐便是。   众贵女应声,便围在一块儿继续赛传针,比引线,看?谁得巧最多。   太皇太后?则招手示意宋茗箬和许岸之过去,慈和地拉着宋茗箬的手也不知?说?了什么,宋茗箬赧然而笑,许岸之的神情则显得有些尴尬。   苏织儿也不爱去凑那?些热闹,便自顾自吃了些点心,直坐等到开宴。   好容易见众人?在四下落座,太皇太后?示意刘嬷嬷可吩咐宫人?上菜时,一个身影蓦然站了起来,行?至太皇太后?跟前?福了福身。   “太皇太后?,臣妾有要事要禀。”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宁妃。   想起她先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苏织儿心微微一提,隐隐觉得她想说?的事与自己有关?。   太皇太后?神色纳罕,但同时也因着宴席被打?断而稍稍面露不喜,“宁妃这是怎么了?就算有什么话想对哀家说?的,就不能等到宴后?再说?吗?”   宁妃哪里瞧不出太皇太后?面上的不虞,但仍是坚持道:“臣妾也知?,今日佳节,此时说?怕是要坏了太皇太后?的兴致,可臣妾已忍耐了许久,不愿太皇太后?再继续受人?蒙骗,实在是非说?不可了。”   听得这一席话,太皇太后?蹙了蹙眉,“究竟是什么事啊,教你说?的这般严重?”   宁妃顿了顿,眼神有意无意地朝苏织儿这厢瞥来,令苏织儿不自觉攥紧了袂口,那?种不祥的预感更深,果然,须臾,就见宁妃抬眸直视着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可还记得,前?一阵去隆恩寺时,曾瞧见过的那?个苏家二夫人?收养的孩子?”   乍一听宁妃提到绥儿,苏织儿微愣了一下,旋即却反像是松下一口气般放开了攥着衣袂的手。   太皇太后?回想了片刻,“哦……那?孩子讨喜,哀家确实还记得。怎么了,宁妃突然提那?个孩子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看?来,宁妃是想借此事彻底毁了她!   苏织儿眼看?着宁妃装模作样,一副纠结迟疑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   “按理,苏二夫人?收养了那?孩子,那?孩子理应喊云妃娘娘叫姐姐才是。”说?着,她蓦然转头看?向苏织儿,“但按血缘来说?,却并非如此,那?孩子得喊云妃娘娘一声娘,是不是,云妃娘娘?”   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此言一出,四下登时一片哗然,坐在底下的许岸之亦是一瞬间白了脸色。   太皇太后?面上的神色从?开始的震惊逐渐转为震怒,“云妃,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孩子真是你的亲生骨肉吗!”   面对周遭人?的窃窃私语和太皇太后?的质问,苏织儿则显得极为淡然,毕竟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缓缓站起身,正欲答太皇太后?的话,那?厢的宁妃唯恐她狡辩一般,快一步道:“太皇太后?,为证明?臣妾并非陷害污蔑云妃,臣妾还特意寻来了证人?,那?人?是毅国公府的家仆,毅国公一家尚在西南边塞时,他便在府中伺候,亲眼看?见过云妃娘娘大着肚子的模样。”   太皇太后?眉心紧蹙,沉声道:“把人?带上来。”   “不必了。”苏织儿已默默行?至宁妃身侧,她低了低身,镇定自若道,“回禀太皇太后?,宁妃说?的不错,那?个孩子的确是臣妾所生……”   她这一承认,顿时令场面炸开了锅。   她们万万想不到,这位云妃娘娘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瞒下这么大一桩事。   “好,可真好!”太皇太后?气得手都在抖,“云妃,你竟敢欺君罔上,隐瞒已然生育嫁娶之事!”   见太皇太后?发怒,坐在底下的许岸之唯恐苏织儿受到重罚,慌忙上前?,“太皇太后?,此事另有缘由?,还请您听微臣解释。”   此时的太皇太后?俨然在气头上,许岸之此举更像是雪上加霜,只见太皇太后?怒目看?来,看?向许岸之的眼神满是失望,“岸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此事!”   许岸之不敢隐瞒,只得如实答:“是,微臣……”   太皇太后?不待他说?完,骤然怒气冲冲地打?断道:“那?孩子莫不是你和云妃……”   “太皇太后?误会了。”苏织儿虽很感激许岸之帮他,但并不想让他牵涉其中,何况一直以来隐瞒绥儿一事她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然此事她其实不必心虚遮掩,赶忙解释道,“那?孩子与世子并无任何关?系,他是臣妾和陛……”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陛下驾到”。   宴中众人?的视线皆被吸引了过去。   见一个挺拔俊朗的身影阔步而来,众人?忙低身施礼。   萧煜自不可能看?不出此时宴上气氛的怪异,可他视线粗粗扫了一遍,尤其是与苏织儿对视了片刻后?,仍是气定神闲地向太皇太后?行?礼,“孙儿见过皇祖母。”   此刻的太皇太后?可没有丝毫与萧煜寒暄的心情,她沉着一张脸,冷笑一声道:“陛下来得正好,正好瞧瞧你一向偏宠的云妃究竟隐瞒了你什么!”   太皇太后?说?罢,宁妃还不忘上前?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贴心地同萧煜解释:“陛下,云妃姐姐她,她其实早已在外成亲,且还与那?人?生下了一个孩子……”   众人?心惊胆颤地观察着萧煜的表情,心忖他们这位陛下这下恐是要大发雷霆,然令他们意外的事,萧煜面不改色,只眉梢微挑,“哦,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此事朕早就知?道了。”   “陛下知?道?”太皇太后?难以置信,“那?陛下为何还……”   萧煜并不答这话,只兀自道:“今日人?多,倒是正好,本来朕也想趁此宴宣布此事,既然皇祖母已经知?道了,那?也不必朕多费口舌。”   他略显凌厉的眸光在众人?间扫过一遍,旋即提声一字一句道:“那?个孩子不仅是云妃的孩子,也是朕的孩子!”   相比于方?才的哗然,此时的宴席上却是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思绪各异,谁也不敢出声。   因为谁都不信这话!   片刻后?,太皇太后?被刘嬷嬷扶站起来,她愠怒地瞪着萧煜,低吼道:“陛下是疯魔了吗!就算你再宠云妃,也不能信口胡说?,混淆皇家血脉,哀家亲眼见过那?个孩子,那?孩子已快一岁了,怎可能是陛下的孩子呢!”   萧煜闻言风轻云淡地扯了扯唇角,似乎早就料到太皇太后?会这般说?,他便是为此,才选择在今日宣布此事,好一五一十解释地给那?些多嘴多舌的好事之人?听。   “孙儿不敢欺骗皇祖母,但那?个孩子确确实实是朕的亲生骨肉无疑。”言语间,萧煜转头看?了苏织儿一眼,方?才复又定定与太皇太后?对视,“也不知?皇祖母知?不知?晓,朕流放沥宁时,曾在当地娶过一妻。”   话说?到此处,底下好些人?一时没能悟过来,但许岸之几乎是瞬间便了然了一切。   他睁大双眸紧紧盯着他们这位陛下,终于明?白为何他会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将苏织儿从?他手中夺走,为何行?宫那?日他遭了刺杀,苏织儿会哭得这般伤心。   因为眼前?这个人?,根本就是苏织儿一直心心念念的“亡夫”周煜!   宴上宾客也逐渐明?白了话中之意。   他们怎会不记得,这位云妃娘娘是毅国公流放沥宁时与一个农女所生,她自小?在沥宁长大,是去岁才认回家门的。   而他们这位陛下,当初蒙冤被流放之地亦是沥宁。   关?于萧煜当年在沥宁娶妻一事,并未有多少人?知?晓,就算知?晓,也不会奇怪萧煜回京时并未将人?一道带回来,毕竟是粗鄙的农女,登不上大雅之堂,带回来不是平添笑话。   然这事真的有这么巧吗?毅国公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竟与陛下在沥宁结为了夫妻!   萧煜薄唇微抿,沉默少顷,继续解释道:“只后?来……朕和云妃生了点误会分开了一段时日,再见时云妃阴差阳错被皇祖母赐给了世子,才有了之后?的那?些事。”   “朕也是近日才得知?,云妃替朕生了一个孩子,既然皇祖母已然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那?再好不过,毕竟是皇嗣,不可流落在外,朕打?算明?日便将那?个孩子接进宫,往后?他便是朕的大皇子了。”   太皇太后?听萧煜说?罢,已然冷静了一些,但还是心有疑惑,忍不住再次确认,“那?孩子真是陛下的?”   “皇祖母不是亲眼见过了吗?”萧煜反问,“难道您不觉得那?孩子与朕生得很像吗?”   这话不禁让太皇太后?回想起在隆恩寺初见绥儿时的场景,当时还奇怪这孩子怎格外讨喜,合她眼缘,如今想想,原是觉得那?孩子眉眼熟悉,这相连的血脉终究是骗不了人?。   见太皇太后?垂眸不言,苏织儿彻底放下一颗心,晓得太皇太后?应是相信了,紧接着,她就觉一道视线投来,抬眼望去时,正与那?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相撞,她看?见他薄唇微张,神色认真道:“何况,云妃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她生的孩子怎会不是朕的呢!”   听得这话,四下宾客的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微妙。   在皇家,“妻”这个字哪是能随意用的,皇帝的妻只有一个,那?便是中宫皇后?。   他们这位陛下,特意用了“妻”这个字眼,无疑是在暗示什么,亦是在当众敲打?一些人?,公然维护云妃娘娘。   有人?忍不住瞥向退至角落中面色惨白如纸的宁妃。   如今云妃有孩子傍身,且还是宫中唯一的孩子,往后?她这地位只怕是不好撼动。   此事了,萧煜全作无事发生一般命众人?继续入席用宴。   然众人?已是没全了享用美食的心思,各个心怀鬼胎,甚至已在暗中盘算往后?要怎么讨好这位云妃娘娘。   宴席罢,宾客尽数散去,宁妃行?在最后?头,将自己藏在众人?间,唯恐被注意,见方?才太皇太后?和陛下并未责罚她,她本以为能逃过一劫,却不想还未朝福安宫的方?向迈出一步,就有人?拦在了她面前?。   见得来人?,她面色微变,因她认得,这是萧煜跟前?伺候的内侍小?福子。   小?福子恭敬地冲她一施礼,“宁妃娘娘,陛下请您去趟御书房。”   萧煜的命令宁妃自是不敢不从?,自得强笑着点了点头,随小?福子而去。   步入御书房,宁妃只见那?人?坐在楠木螺钿书案前?,听见声响,懒懒抬睫看?来,他面色沉冷如冰,与适才在御花园时含笑温润的模样截然不同,“说?吧,云妃有个孩子的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听着这若自地府传来的阴鸷沉凉的声儿,宁妃双腿一软,骤然跪倒在地,不住地求饶,“陛下,臣妾不是故意想害云妃的,臣妾也是受人?蛊惑!是那?崔三姑娘崔竹然,前?几日进宫,将此事告知?了臣妾,说?这一切是她亲眼所见。”   崔竹然……   萧煜双眸微眯,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隐隐想起似有这么一个人?,“那?所谓能替你们作证的毅国公府的家仆,也是崔竹然告诉你的?”   “是,是崔三姑娘让人?寻来的,她不好自己出面,便想借臣妾的手教训云妃一番……”宁妃顿了顿,复又磕了几个头,为自己辩解,“陛下,臣妾不知?其中内情,也不过为人?利用,臣妾不是故意想害云妃娘娘,就是……就是不想让陛下和太皇太后?被蒙骗啊……”   她颤颤巍巍地跪在底下,整个身子就像筛笠一般抖个不停,她深埋着脑袋,好半天都未听见回应,试着大着胆子抬起头,却是吓得低呼一声,一下瘫坐在地。   她不知?原坐在书案前?的萧煜是何时悄无声息地行?至她面前?,甚至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他眸光阴鸷凌厉,紧紧盯着她,少顷,蓦然嗤笑了一声,“你有无害她的心,你难道自己不清楚吗?若她的孩子并不是朕的,那?她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应当心知?肚明?吧。”   言至此,他敛了唇间笑意,周身散发出的浓重的戾气竟宁妃不寒而栗。   “宁妃,纵然此事你是为人?利用,但朕还是得告诉你,苏织儿对朕来说?不一样。”她眼见男人?的大掌伸开,虚虚圈在她细弱的脖颈上,一字一句沉声道,“若你平素安分一些,自能继续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但若你想着对付她,朕也不是什么仁君,不懂对旁的女人?怜香惜玉,指不定哪日想见血,就一下折了你的脖颈……听明?白了吗?”   宁妃感受着圈在脖颈上微微用力,那?股浓重的恐惧携带着窒息感登时席卷而来,她吓得双唇发颤,已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明?……明?白……臣妾……明?白了……”   圈在脖颈上的大掌并未继续用力,而是松了开来,宁妃瘫在地上不住喘息着,就听那?阴冷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听明?白了便好,便罚你在福安宫中禁足两月,自行?反省吧。”   宁妃胆战心惊地抬眸看?去,便见萧煜站起身兀自喃喃了一句,“朕不杀你,毕竟,她喜欢朕温温柔柔的,不喜欢朕这副可怕的样子……”   言罢,他面上的暴戾阴狠褪去,温润的笑意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见得这一幕,宁妃只觉脊背一凉,旋即听得一声低低的“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御书房。   想起适才看?见的一幕,她摸了摸脖颈,不禁止不住地战栗起来,萧煜那?想杀了她的样子,和后?来的变脸,权像是疯了一般。   这一切太过可怕,宁妃只感慨,从?前?的她,怎会想着去争这个人?的恩宠,往后?她只想躲着,躲得越远越好。   宁妃离开后?,萧煜看?了眼已被高祉安闭紧的殿门,低低道了句“出来”。   一眨眼的工夫,暗处蓦然出现了一个人?,拱手唤道:“陛下。”   “去查查,那?位崔三姑娘近日都与谁有过接触”   “是,陛下。”来人?应声,再一眨眼,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起方?才宁妃说?的话,萧煜双眸微眯,若有所思。   以那?崔竹然的能力,断不可能派出那?些人?暗中调查苏织儿。   有人?在调查苏织儿的事,萧煜也是命暗卫查苏织儿与他分开那?一年多的经历时偶然发现的,只是那?伙人?隐藏得很深,竟是一时挖不出身份。   萧煜便干脆按兵不动,将计就计,将他们想要的“人?证”给他们,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但看?今日发生的一切,那?些人?的目的恐是不简单,他们想要暗害苏织儿。   或者?说?,是苏织儿背后?的整个苏家!   京城,镇南侯府。   月明?星稀,已是夜半时分。   府内却仍未静,匆匆披了件披风而来的宋茗箬提裙穿过抄手游廊,快步至前?堂书房,便见等在书房外的小?厮心急如焚地迎上前?道:“夫人?,您总算来了,您快劝劝世子吧,打?从?宫里回来后?,世子便一直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停地喝酒,这再喝下去,怕是要将身子喝坏了。”   宋茗箬眉心微颦,担忧地往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道了句“我知?道了”,让婢子都留在外头,自己提步上前?,轻轻推开了屋门。   才一入屋,便有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她抬手掩鼻,入了内屋,就见许岸之趴伏在书案上,脚边横七竖八凌乱地堆着好些个空酒坛子。   宋茗箬在心下低叹了口气,幽着步子上前?,在许岸之肩上轻轻拍了拍,低低唤了声“世子爷”。   趴在书案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朝她看?见,却是一瞬间双眸微张,激动地抓住了宋茗箬的手臂。   下一刻,宋茗箬只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再回过神,已然被男人?压在了书案之上。   她惊诧之际,却听眼前?人?深情地望着她,唤了一声“织儿”。   听得这一声,宋茗箬的心陡然沉冷下去,唇间泛起些许嘲意。   她分明?知?晓这人?对宫里那?位始终念念不忘,为何还要生出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可以陪在他身边,任他冷落她,不愿同她圆房,但绝不接受他将自己认成旁人?。   她朱唇轻咬,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眼睛提醒道:“世子,您看?清楚,我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我是宋茗箬啊,是你的夫人?宋茗箬!”   听得这话,许岸之眼眸显出些许清明?,像是终于看?清面前?人?是谁,踉跄着向后?退开两步,放开了她。   “是,你是宋茗箬,你是宋茗箬……至于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许岸之蓦然摇了摇头,自嘲地笑起来,“不对,她从?来就不是我的,她从?来就是那?个人?的,他们夫妻恩爱,鸾凤和鸣,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活得像个笑话!只有我而已……”   宋茗箬心疼地看?着他这副崩溃嘶吼的模样,上前?想去安慰,却眼见许岸之笑着笑着,像是终于抵不住酒意,身子骤然瘫倒下去。   她忙去扶他,却到底扶不住男人?沉重的身子,抱着他瘫坐在了地上。   眼见他闭着眼,口中却依然不停地喃喃着那?个名字,宋茗箬压抑了几个月的委屈到底忍不住化作眼角滴落的眼泪。   她凝视着这个枕在她膝上,她足足喜欢了十年,好不容易得手的男人?,嗓音哽咽。   “岸之哥哥,她就那?么好吗?可如今你的妻子是我,你就不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第83章 接入   翌日天气极好, 万里无云,苏织儿从一大?清早开始便在宫门口翘首以盼,及至午时, 才终于见着一辆马车由禁卫军护送着往这厢而?来。   她快步上前, 因着太过着急,还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着, 幸好被?凝玉一把扶住了。   见一妇人抱着孩子自马车上下来, 苏织儿喊着“绥儿”,上前迫不及待地将?孩子抱进怀里。   将?绥儿好生打?量了一番后, 她才疑惑地看向抱着孩子下车的妇人。   这?是一直在照顾绥儿的乳娘。   “方乳娘,我?叔母呢?”她原以为?孙氏也会跟来,没想到却是根本没瞧见她的身影。   方乳娘闻言唏嘘道:“回娘娘, 二夫人舍不得大?皇子殿下,昨日夜里还偷偷哭了一遭,今日一早说怕自己到时再哭,只将?民妇和大?皇子送到毅国公?府门口, 没跟着一道来。”   苏织儿点了点头?,这?段时日全靠孙氏照顾绥儿了,等有机会她定是要好生谢谢她这?位叔母的。   绥儿最近见了苏织儿两?回,似乎已然认识她了, 不但任她抱着,还咧开嘴,露出两?颗牙,咯咯地对着她笑。   苏织儿心下欢喜得紧,亦抱着绥儿喜笑颜开:“往后, 娘会一直陪着绥儿,再也再也不离开绥儿了, 走,娘准备了好吃的点心,我?们回去吃点心好不好?”   绥儿像是能听?懂似的,点了点头?,将?手放进嘴里啧啧啃了两?下,一副嘴馋的样子。   四下众人见得这?一幕,都忍不住笑起来,苏织儿抱着绥儿往云秀宫的方向而?去,心底满是一家团聚的欢喜。   这?下好了,她和绥儿再也不必分开了。   然走在一个冗长的宫道上,还未至云秀宫门口,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而?来,在她面前停下。   “云妃娘娘,太皇太后命奴才来传话,让您带着大?皇子一道儿去慈寿宫见她。”   苏织儿心下一提,“现在吗?”   “是。”那小太监答。   苏织儿看了眼怀中的绥儿,略显犹豫,毕竟她也知太皇太后并不喜她,可?既得太皇太后这?般吩咐,她自是不能违背,朱唇微抿,纵有些忧虑,到底还是随那小太监一道往慈寿宫的方向而?去。   慈寿宫外,已然有宫婢在等了,见得他们,恭敬上前,将?他们领了进去。   太皇太后正手捏菩提手钏,坐在那张檀香木小榻上闭目养神,听?得一句“见过太皇太后”,方才徐徐抬眼看来。   触及太皇太后眸中的凉意,苏织儿心下一咯噔,下意识将?怀中的绥儿搂紧了几分。   “将?孩子抱过来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顿了顿,但还是恭顺地道了声“是”,抱着绥儿行至太皇太后跟前。   见太皇太后伸出手,不得不将?怀里的绥儿递了过去。   太皇太后将?绥儿放在膝上,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绥儿那张肉嘟嘟的小脸,须臾,眸光放柔了几分。   “眉眼生得和陛下着实是像,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哀家也是老眼昏花,先头?竟愣是没瞧出来。”太皇太后说着,看向苏织儿,“这?孩子叫什么?多大?了?”   “快十一个月了,名叫绥儿。”苏织儿答,“名字是取自于’永绥吉劭’这?几个字。”   “绥儿……”太皇太后垂眸默念了一遍,旋即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个好名,不过既得如今入了宫,这?名字想来还是得教钦天监再好生取过的,等这?孩子周晬时,正式赐下名字。这?是陛下的头?一个孩子,到时他这?周睟宴必然得办得隆重一些。”   太皇太后摸了摸绥儿的脑袋,见他紧盯着榻桌上的糕食看,将?那盘子糕食拉近了些道:“想吃吗?想吃便吃吧?”   得了准允的绥儿笑意都欢了几分,他用小手抓起盘子里的糕食,却是没送进自己嘴里,竟是抬起脑袋看向太皇太后,旋即伸长手臂将?那块糕食往太皇太后嘴边凑。   太皇太后怔愣了一下,似是有些意外,待反应过来,眉眼弯了弯,将?他的小手给?推了回去,“皇曾祖母不吃,绥儿自己吃。”   绥儿眨了眨眼,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糕食,纵然馋却仍是没有下嘴,反是转头?看向苏织儿,嘴里咿咿呀呀的,作势要将?糕食给?她。   苏织儿自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柔声道:“娘也不吃,绥儿吃。”   听?得这?话,绥儿呆了一下,方才收回手,把糕食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啃起来。   太皇太后含笑看着他,“真是个好孩子……”   苏织儿见此时的太皇太后眉眼慈和温柔,全然没了方才的冷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正欲松一口气,太皇太后就?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般,蓦然道:“你觉得哀家召你来,是想刻意为?难你是吧?”   苏织儿微愣了一下,没有违心地否认,只垂眸抿唇没有说话。   她的确是这?般想的,毕竟打?她进宫,太皇太后为?难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哀家一开始确实存着这?样的想法。”见她不否认,太皇太后亦同她道实话,“但亲眼见着这?个孩子后,哀家确信这?的确是陛下的孩子,便不会再为?难你了。”   言至此,太皇太后蓦然将?话锋一转,“不过,这?孩子这?般讨人喜欢,哀家倒是很想养在自己身边。”   苏织儿陡然一惊,双眸微张,顿时慌乱道:“太皇太后……”   她好容易才与绥儿再次团聚,若将?来绥儿不能养在她身边,她哪里承受得住。   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太皇太后扯唇笑了笑,“你放心,哀家不过想想,不会夺你的孩子,若让陛下知晓,只怕又要同哀家闹,他为?了你,与哀家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太皇太后话音才落,只见一个小宫婢快步入内,禀道:“太皇太后,陛下命人来传话,说他此时在云秀宫等着和云妃娘娘及大?皇子用午膳呢,问您……何时放人回去……”   太皇太后闻言扁了扁嘴,似是有些气闷,看向苏织儿道:“看看,哀家说得没错吧,若哀家再不放你们回去,只怕再过一会儿,陛下就?得冲过来要人了。”   太皇太后神色端肃了几分,凝视着苏织儿嘱咐道:“生了这?个孩子,你也算是有功。陛下既然这?么喜欢你,往后就?再接再厉,多替皇家绵延子嗣才是。”   苏织儿强笑着应了声“是”,随即见太皇太后低头?深深看了绥儿一眼,似有些不舍,好一会儿,才叹声道:“带着孩子回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平素有空多带着他来看看哀家便是。”   苏织儿上前抱起绥儿,福了福身,便由刘嬷嬷送出了慈寿宫。   刘嬷嬷将?这?位云妃娘娘和大?皇子送出殿门外后回返,就?见太皇太后坐在小榻上凝眉若有所思。   少顷,蓦然道:“你说,圆恩大?师那日说的话莫不是有错?”   刘嬷嬷明白太皇太后忧思所在,思忖片刻答:“既是大?师所言,大?抵所言不虚,依奴婢之见,也许大?师所指之人并非云妃娘娘……”   太皇太后扶额似有些头?疼,须臾,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如今陛下有了后嗣也算是件好事,至于……再看看吧。”   那厢,苏织儿抱着绥儿快步回了云秀宫,到底是快一岁的孩子了,这?一路抱过来,着实令苏织儿有些双臂酸疼,但她还是没舍得放下,也没交给?乳娘,只自己撑着一路到了云秀宫。   才踏进殿门,便有一双遒劲有力的手臂自她手上接过绥儿,“回来了。”   苏织儿看着他温润的眉眼,唇角微扬,点了点头?。   “饿了吧,午膳都备好了。”   苏织儿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往正殿而?去,经过院子时,倏然发现外头?堆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木箱锦盒。   她疑惑不解地蹙了蹙眉,一旁的高祉安似是看出她所想,恭敬道:“娘娘,这?是宫里其他娘娘和宫外一些夫人今早送来的,都是给?您和大?皇子的。”   这?么多!   苏织儿颇有些瞠目结舌,她进宫这?么久,只听?得外头?形形色色的难听?流言,还是头?一回享受这?般待遇,不过她也明白,这?大?抵是因着绥儿,如今绥儿是萧煜唯一的孩子,她将?来指不定便母凭子贵,飞上枝头?。   故而?才有那么多见风使舵趁机讨好她的。   在殿内坐下后,萧煜将?绥儿放在自己的膝上,取过命御膳房特意给?绥儿做的粥食,一勺勺亲自喂给?绥儿吃。   偶一抬眸,见苏织儿失神怔愣在那厢,似是有些心事,剑眉微蹙,问道:“怎么了?”   苏织儿抬眸看来,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臣妾只是在想,送来的那些东西究竟要怎么处置,是要留下还是要退回去。”   这?些东西于苏织儿而?言就?跟烫手山芋一般,若是不收只怕拂了对方的面子,可?若是收了,就?等于默认了什么。   苏织儿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晓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她从未处理过这?些,不懂这?其中分寸拿捏,未免觉得有些棘手。   萧煜闻言手中的动作微滞,“那些东西你可?亲自挑拣一番,若有喜欢的便留下,不喜欢的退回去便成。”   他定定地看着苏织儿,神色极为?认真,“织儿,往后有朕在,你不必考虑看谁的脸色,讨好谁。”   苏织儿怔怔地看着他,少顷,蓦然笑出了声,秀眉微挑,“陛下让臣妾不必讨好别?人,可?臣妾往后不还得讨好陛下吗?”   “你不必讨好我?。”萧煜这?话接得极快,他微微垂眸,也不知因着愧疚还是怎的,似有些不敢看苏织儿的眼睛,“往后自有我?来讨好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莫嫌我?烦便是……”   苏织儿面上一赧。   他这?嘴突然变得这?么甜,她还真颇有些不大?适应,身为?大?澂的陛下,对嫔妃说出这?样的话,若是让旁人听?见,莫不是教人以为?是沉迷美?色的昏君了。   见爹爹只顾着与娘说话,都不继续喂他了,坐在萧煜膝上的绥儿眼巴巴望着那迟迟不落下的汤匙,发出不满的“嗯啊”声,忍不住伸手去扒萧煜的手臂,见此一幕,萧煜与苏织儿默契地相?视而?笑,复又舀了碗中的粥送进绥儿嘴里。   少顷,他蓦然问道:“皇祖母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苏织儿朱唇微抿,笑答:“没什么,就?是问了些绥儿的事儿,还同我?说,让我?多替陛下……延绵子嗣……”   她言罢,悄着抬眸看了萧煜一眼,却见他的面色竟骤然沉冷下来,“这?话不必听?,我?们有绥儿一个孩子便够了。”   说着,他蓦然冷笑一声,“在皇祖母眼中,不论是谁登基都没有差别?,重要的是能替皇家延绵子嗣,如今有了绥儿,我?也不算膝下无子,你也不必再受一次生育之苦……”   苏织儿生产时的艰难,萧煜已尽数听?说了,方才知晓差一点他便彻底失去她了,这?样的事,他绝不想让她经历第二次。   萧煜一瞬间变得凌厉可?怕的目光让苏织儿心下一凛,紧接着,就?听?他似喃喃自语般道:“往后朕会保护好你和绥儿,谁都不能伤害你们,就?算是皇祖母也一样……”   见得他这?般,苏织儿心绪颇有些复杂。   他变了,却也似乎没变。   他的确相?信了她,可?也只相?信了她而?已,他依然心肠冷硬,不愿轻信于人,就?连太皇太后也不例外。   甚至于从前将?所有人拒之千里的冷漠如今变成了另一种只想好生保护她和绥儿的深重的偏执。   若是有人想对她和绥儿不利,她总觉得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但只转瞬,他面上的冷意消失不见,只埋头?轻柔地用高祉安递过来的丝帕替绥儿擦了擦吃的脏兮兮的小嘴,又是那般疼爱孩子的慈父模样。   苏织儿随意夹了一筷子鱼送进嘴里。   就?算太皇太后盼着让她再生,应当也很难如愿,毕竟自那日他发疯伤了她后,便再未碰过她分毫,更?未在她这?厢留宿过。   她知道,他是因着害怕。   若他俩一直如此,只怕也很难再有孩子。   虽得有萧煜说的那些话,可?那些送来云秀宫的东西,苏织儿思虑再三,还是尽数退了回去,省得往后麻烦,之后还有些宫妃说要来看看绥儿的,苏织儿也一并寻理由推拒了。   或是听?过太多宫里那些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事,使得她这?个当母亲的总隐隐有种不安全,不得不用这?种笨法子保护着她的孩子。   对于她的选择,萧煜没有置喙,可?或是怕她无趣,在绥儿进宫后不久,特意召了苏老太太和孙氏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打?去行宫避暑到现在,苏织儿已有好一段日子没见过祖母了,甫一见着孙氏扶着苏老太太进来,不由得激动地上前相?迎。   好生寒暄过一番,三人在小榻上坐下,孙氏抱着绥儿高兴得不得了,还摸着他身上用上好的花罗做成的衫子感慨,“这?宫里到底是和外头?不一样,吃穿都是最上乘的,你看绥儿,这?才几天啊,都被?养得白胖了一圈。”   “织儿,你不知道,如今绥儿的事全京城都传遍了。我?们毅国公?府也因着你,每日上门的访客不断,都想着巴结咱们家呢。”孙氏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蓦然冷哼了一声,“一群墙头?草,想那时候你刚进宫,外头?的话不知传得有多难听?,眼下一个个就?跟学了变脸似的,当真让我?觉得恶心……”   苏织儿扯唇笑了笑,转头?看向默默坐在一旁的苏老太太,她总觉得今日苏老太太的话少得有些异常,迟疑片刻,忍不住询问道:“祖母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苏老太太也不想瞒着苏织儿,低叹了口气,如实道:“自半年多前你爹大?败敌军,使溧国军队元气大?伤,西南边塞就?一直很太平,可?近日也不知怎的,溧国那厢蓦然又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照这?样下去,恐怕很快,你爹有可?能要再上战场……” 第84章 出征   “上战场!”苏织儿惊了惊, “溧国才签了求和书不?到一年,怎的形势就变得这般严重呢?”   苏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具体的我也不?晓得, 只听你爹说这回玉成关的骚乱似有些蹊跷, 你爹先前本就是玉成关的守将,如今西?南出了这样?的事, 朝中让他领兵出征的呼声极高, 我看?你爹倒是没什么不愿意,只是……”   见苏老太太愁容满面的模样?, 苏织儿明白她心中所?想,纵然苏岷再所?向?披靡,可战场凶险, 就怕万一,能不去最好是不去的,但终究这去不?去的,也由?不?得他们选择。   她安慰了祖母好一阵, 说此事兴许不会发展到再开战的地步,试图让苏老太太宽心,可用完午膳,送走苏老太太和孙氏后, 想起这事,苏织儿仍不免秀眉紧蹙。   她虽想询问萧煜,可想到这是国事,她到底不?好插手?,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心存侥幸, 觉得事情不?一定变成他们想的那般,然天不?遂人愿, 及至七月末,一直蠢蠢欲动,明里暗里挑衅的溧国竟公然撕毁和书,大肆进攻西?南边塞,大澂军两次战败,退守几百里,玉成关形势岌岌可危。   不?待朝臣提议让苏岷领兵上阵,苏岷便快一步主动在朝堂上请缨,言愿为国效力,再奔赴西?南击退敌军,捍卫家国。   萧煜应下了,并于翌日晚设宴为苏岷践行。   践行宴苏织儿自也去了,听着苏岷对?着高位之上的萧煜说了许多鼓舞士气的壮志豪言,她始终生不?出丝毫笑意,只不?顾凝香凝玉劝阻,默默举起杯盏喝了小半壶的闷酒。   酒罢宴散,苏织儿面色酡红,颇有些摇摇欲坠,由?凝香扶着往外去,却见小成子快步至她跟前道:“娘娘,陛下特意命人留住了毅国公,您若还想同毅国公说说话,便去宫门那厢见他便是。”   苏织儿闻言酒都醒了八分?,晓得萧煜是看?出她今日的心不?在焉,特意给她机会让她和苏岷见面,忙点了点头?,快步往宫门方向?而去。   那厢,宫门出口处。   苏岷收到萧煜身边的小太监传的口信,止了步子,寻了个角落等着。   然还未等来?苏织儿,却见另一人提步往这厢而来?。   他见状忙拱手?施礼,“老侯爷。”   来?人正是老定远侯贺诤,见苏岷冲他低身,忙一把将他扶起来?,满脸惶恐,“毅国公爵位在老朽之上,这个礼老朽可受不?起……”   “老侯爷玩笑了,您年轻时随太祖皇帝开疆辟土,征战四方,战功彪炳,乃股肱之臣,朝中谁人不?敬重于您,这礼您是万万受得的。”苏岷仍是坚持施了一礼。   老定远侯闻言低叹了口气,似有些唏嘘,“都是当年旧事,不?提也罢。”   说着,老定远侯在苏岷肩上拍了拍,切切嘱咐道:“此番出征,毅国公定要注意安全,待平安归来?,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毅国公,指不?定那时,便不?止要称呼你为毅国公,还要叫……国丈了……”   看?着老定远侯唇间泛起的意味深长的笑,苏岷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他面上并未流露出丝毫得意,反是谦逊道:“这外间传闻也不?可尽信,为大澂投身战场,抵御外敌本就是我们这些武将的职责所?在,只是近日溧国突然战力大增,两次都以少胜多之事着实有些奇怪……”   “哦,竟有此事!”老定远侯诧异道,“毅国公可查明了这背后的缘由?啊?”   “这……晚辈便不?知了。”回忆起自边塞快马加鞭寄来?的信件上所?写,苏岷愁眉紧锁,“如今守关的黄骁黄将军说,溧国好些士卒,蓦然变得亢奋异常,同野兽般凶残弑杀,疯狂至极,我们那些将士根本抵挡不?住,他们那副样?子,就像是……服用了什么奇怪的虎狼之药一般……”   “虎狼之药……”老定远侯亦是凝眉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道,“倒也无不?可能?,毕竟溧国本就盛行巫蛊奇术,为了增强战力,以非人的手?段逼迫士卒服下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也不?一定……”   苏岷赞同地点了点头?,薄唇微张,还欲再说什么,就听得一声嗓音婉转却有些急切的“爹”,抬眸望去,便见苏织儿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老定远侯亦闻声望去,他毕竟不?是没有眼色之人,见状笑道:“明日一早毅国公便要出征,想来?云妃娘娘定有好些话欲同毅国公说,老朽便先行一步,不?打搅你们了。”   苏岷冲老定远侯拱了拱手?,目送他离开,旋即便见苏织儿提裙往这厢小跑而来?,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吃了酒,脚步竟颇有些踉跄。   苏岷上前一把扶住她,无奈道:“分?明都是当娘的人了,怎的还跟孩子似的。”   苏织儿抿了抿唇,笑意颇有些苦涩,“可我不?永远都是爹爹的孩子吗?”   听得此言,苏岷怔忪了片刻,旋即抬手?轻轻地揉了揉苏织儿的脑袋,“是啊,不?论你多大,都是爹的孩子,就是可惜,这么多年,爹没能?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   苏织儿红着眼睛摇了摇头?。   她承认,从?前她并非没有怨怪过她爹,但后来?知晓了真相,知道这十几年苏岷过得同样?不?好,甚至于比她们母女过得更艰难,到底是释怀了。   “从?前没能?做到的,往后还来?得及,爹不?能?看?着我长大,但看?着绥儿长大不?也一样?吗?”苏织儿泫然欲泣,抽了抽鼻子,“爹,战场凶险,您一定要小心,女儿等您平安归来?。”   见苏织儿显然要哭,苏岷不?想这么凄凄哀哀的,便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朗笑一声道:“怕什么,你爹上了那么多次战场,不?都平安无事吗?那溧国再厉害,还不?是一次次被你爹我打得落花流水……”   然笑着笑着,不?知想起什么,苏岷勾起的唇角复又缓缓落了下来?,“就是可惜,这半年多忙着旁的事,也没寻着机会去趟沥宁,将你娘带回老家安葬。”   他凝视着苏织儿,掩在袖中的手?搓了搓,在心下斟酌许久,方才迟疑着开口:“织儿,爹是说如果,只是如果而已……若是爹将来?不?在了,你便帮爹将你娘自沥宁接来?,和你爹我合葬,我和你娘生不?能?相守,死定是要同穴的……”   苏岷这话,就像是砸在苏织儿心口的重拳,令她心痛难忍,眼泪顿时决堤般倾泻而下,她拉住苏岷的衣裳,哭得不?能?自已,“爹,求你别说这话……”   她已经没有娘了,好容易才跟她爹团聚,还没能?在她爹膝下好生尽孝,他怎能?狠心丢下她一人走了呢。   “哎呀,织儿,你莫哭。”见自家女儿哭成这般,苏岷顿时慌乱得手?足无措,忙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还不?住地解释道,“爹不?是刻意要惹你哭的,爹只是说如果,只是如果而已……毕竟这将来?谁还没有死的一天,是不?是?”   苏织儿扁了扁嘴,却是一声低哼,像是在同苏岷赌气,“你都说是将来?了,眼下交代我这些做什么,反正阿娘的事我是决计不?会管的,她是爹爹你的妻子,要迎也定要你自己?去迎!”   她不?想答应她爹去做那些事,她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好,好……”苏岷连连答应,“你说得对?,这事怎能?让你代劳呢,得我自己?去呀,得我亲自将你娘接过来?……”   他抱着苏织儿,直到感受到她平静了一些后,方才缓缓道:“织儿,这战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的,爹这回离开京城,想来?也得好一段时日才能?回来?。你祖母那厢有你叔父叔母照顾着,我倒还放心一些,反而是你,皇宫注定是个是非丛生,不?会太平的地方,何况你还带着绥儿,如今京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日子过得更是得小心一些。”   言至此,苏岷薄唇微抿,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往四下瞥了瞥后,垂下脑袋伏在苏织儿耳畔,以只有他们父女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织儿,你务必要记住爹的话,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听陛下的,明白了吗?”   看?着苏岷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苏织儿颇有些不?明所?以,忍不?住低声问道:“女儿不?明白,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苏岷笑了笑,他深深地看?着苏织儿,眸光柔和,用眼睛描画着她的面容轮廓,似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舍地开口:“这里是皇宫,爹也不?能?与?你说太久,而且明早便要出征,就先走了,你喝了酒,也早些回去睡下,日后在宫中,记得万事小心……”   虽不?解苏岷适才所?言之意,但苏织儿清楚她爹定然是为了她好,便重重点了点头?道:“嗯,女儿都记住了。”   苏岷长叹了口气,旋即放开苏织儿,往后退却了两步,冲着苏织儿一施礼道:“那云妃娘娘,微臣便先告退了。”   苏织儿目送苏岷折身离开,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险些又要绷不?住掉落下来?,凝香凝玉看?着这一幕亦有些心酸,任苏织儿站了片刻后,凝香忍不?住上前劝道:“娘娘,我们回去吧,大皇子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听得凝香提起绥儿,苏织儿这才抽了抽鼻子,背手?抹了眼泪,由?凝玉半扶着转过了身。   然还未往云秀宫的方向?走几步,苏织儿却是步子微滞,赫然与?远处一人视线相对?。   那人看?见她,亦停下了脚步。   出于礼数,苏织儿扬起唇角对?着他含笑点了点头?,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厢看?她的眼神却极冷,与?上回在御花园时截然不?同。   苏织儿也不?知许岸之这是怎么了,只眼看?着他薄唇紧抿,先是别开了眼,旋即拱手?略有些敷衍地冲她一施礼后,竟是阔着步子径直离开了。   苏织儿站在原地,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大抵是猜到许岸之是因着她未将萧煜就是周煜的事告诉他,在同她生气。   她咬了咬唇,复又往许岸之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叹了口气,却也只能?无奈地调转步子,往云秀宫而去。   只她并未发现,此时,隐在暗处的一双眼睛已默默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翌日苏岷携大军出征,苏织儿没能?去送,可她抱着绥儿坐在云秀宫中,时不?时抬首望向?殿外的苍穹,仿佛能?听见那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激昂鼓声,看?见浩浩荡荡几万大军出发时扬起的漫天尘土,感受到大地的震颤。   唯恐苏织儿伤心,胡姑姑昨夜特意嘱咐了宫人今日谁也不?许提起毅国公之事。   午后,见苏织儿欲领着绥儿学走路,胡姑姑命人自库房里取来?一大块萧煜赐下的银线织花卉纹绒毯铺在外殿,那绒毯极厚,绥儿就算是摔在上头?也不?会疼。   绥儿如今虽已能?站稳,但走得却还不?大好,晃晃悠悠的,需得有大人扶着他的手?,不?然他像是害怕似的,根本不?愿向?前走一步。   苏织儿已然拉着他走了好几天了,可只消一松手?绥儿便会死死站着原地丝毫不?肯动弹,想着这也不?是办法,苏织儿今日便没有牵他,而是将绥儿抱起来?放在软毯的角落上,自己?坐在斜对?角,冲他伸出手?,笑着喊他。   “绥儿,到娘这厢来?。”   绥儿看?着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边的娘亲,有些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不?愿动弹,反是伸出肉嘟嘟的手?臂,示意苏织儿抱他。   苏织儿却是摇了摇头?,“绥儿自己?过来?,你若自己?过来?了,娘就给你吃好吃的点心。”   说着,做出了嘴巴开阖吧咂吧咂的动作?,绥儿像是看?懂了,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试着迈开腿,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苏织儿走去。   “绥儿走得真好。”他每走一步,苏织儿便夸他一句。   可他步子到底不?稳,走了约摸七八步,骤然膝盖一软,跌坐了下去,绥儿懵了一瞬,旋即委屈地小嘴一憋,登时“哇”地哭了出来?。   胡姑姑一向?将她这位小主子视作?宝一般,见状“哦呦”里一声,忙跑上前想将绥儿抱起来?,却听一道悠扬婉转的嗓音骤然响起,“姑姑,莫抱他!他能?自己?站起来?。”   胡姑姑动作?一滞,神色有些犹豫,“可娘娘,大皇子大抵还小呢……”   苏织儿闻言仍是坚持,虽她知晓她向?前三四步,就能?去哄绥儿,可她却并未这么做。   说她狠心也好,说她严苛也罢,苏织儿总觉得她疼爱绥儿是一回事,但过分?娇纵他便是另一回事了。   摔在软毯上也不?疼,她若每回因他摔了哭了便心疼地去哄,将来?孩子便会觉得左右她会妥协,只会越来?越不?肯克服恐惧去尝试一些事。   “绥儿乖,别哭了,自己?站起来?。”苏织儿柔声说着,还拿起一旁绥儿最喜欢的小玩意儿逗弄他,“过来?绥儿,和娘亲一起玩好不?好?”   素来?会被这些小玩意儿吸引的绥儿,这会子不?仅无动于衷,还像发脾气一般扯着嗓子哭个不?休,苏织儿秀眉微蹙,虽告诉自己?要狠下心,可到底没那么容易。   看?着绥儿哭成这般,她终究心疼得厉害,末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去抱他,却见一双手?臂已然将绥儿抱了起来?。   “陛下。”   苏织儿看?着萧煜皱了皱眉,旋即毫不?嫌弃地用衣袂擦了擦绥儿哭得涕泗横流的小脸,“怎的哭得这般厉害。”   萧煜最近日日来?,只消有空,这给绥儿喂饭的事儿也是他亲力亲为,绥儿早就记住这个格外宠溺他的爹爹,如今见他来?,像是一下觉得有了倚仗,竟是搂着萧煜的脖颈,哭得更大声了,只不?过是光打雷不?下雨,哭了半天却愣是没掉一滴眼泪。   见他装模作?样?博同情,苏织儿不?禁气得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下,“怎的,觉得娘欺负你了,同你父皇告状呢。”   萧煜薄唇微扬,摸了摸绥儿的头?,旋即转而看?向?苏织儿道:“御膳房新来?了个姑苏的厨子,糕食做得极好,我命他做了一盘桂花糕,你尝尝。”   苏织儿自是瞧见了站在他身后的高祉安手?中端着的那盘桂花糕,她原以为那是萧煜给绥儿吃的,不?想却是特意拿来?给她的。   她莞尔一笑,轻点了点头?,随萧煜一道在内殿的小榻上坐下。   高祉安将那盘桂花糕搁在榻桌上,视线幽幽在苏织儿和萧煜一家三口之间来?回看?了一眼,唇间笑意有些意味深长。   苏织儿自是发现了,好奇地问道:“高总管笑什么?”   高祉安闻言看?了眼萧煜,见他并未阻拦,这才恭敬地答:“娘娘不?知道,这做桂花糕的御厨也不?算是新来?的,先头?就在潜邸当差,还是陛下特意吩咐留下的,奴才当初还觉得奇怪,分?明陛下不?喜甜,为何还要将人留下,如今才终于明白过来?,因为娘娘爱吃甜,原来?早在那时陛下就想着要与?娘娘您破镜重圆呢……”   苏织儿低眸深深看?了眼那盘子桂花糕,旋即再看?向?萧煜,便见他正埋头?将手?中的桂花糕喂给绥儿,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似有些不?敢看?她,少顷,低咳了一声,斥责高祉安道:“教你多嘴。”   她忍不?住抿唇而笑。   这人还真是口是心非,那时候分?明不?愿信她,甚至于对?她恨之入骨,但还丝毫不?忘她的喜好,内心深处还想着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垂眸思索之际,就见那盘桂花糕被推近了几分?,随即就听男人低沉中略带着些迟疑的嗓音响起,“织儿,我让你爹出征之事……你可会怪我?”   苏织儿抬眼看?着他小心翼翼询问的模样?,方才恍然大悟。   原今日带着桂花糕来?,是同她赔罪来?了。   苏织儿捏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嚼了两口,缓缓摇了摇头?,直视着他道:“陛下选择谁,不?选择谁,必有自己?的思量,我无法置喙,况且就如今的形势来?说,我爹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纵然我不?愿我爹去冒险,我爹想来?也不?会同意,他是武将,若是贪生怕死,一开始便不?会选择上战场,他有他保家卫国的志向?和气节,若我为了一己?之私向?陛下恳求不?让他奔赴西?南抵抗敌军,那无疑是对?他的侮辱……”   萧煜静静看?着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心下漾起一阵温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也是他只有在苏织儿这儿才能?寻求到的东西?。   他原先不?明白他为何会喜欢苏织儿,若只是因着她这张脸,这世上并不?乏倾城绝色的女子,后来?他才明白,是因着苏织儿的明媚,是因着她的乐观坚韧和善解人意,她就像是一道光,纵然他两次都紧紧闭锁了心门,她仍是强硬地不?由?分?说地从?那些缝隙中挤进来?,一寸寸重新照亮他黑暗无比的世界。   萧煜勾了勾唇,与?苏织儿对?视着,纵然什么都没有说,可一切又好似在不?言中。   恰在此时,守在殿外的小成子蓦然疾步入殿来?。   “陛下,奴才有事有禀。”   “说吧。”萧煜用帕子擦了擦绥儿吃脏的小嘴,看?向?他道。   小成子犹豫地看?了苏织儿一眼,却是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上前两步,挨近萧煜,低声说了一句。   苏织儿没能?听清,只隐隐听得“……来?了”几个字,或是不?方便让她知晓的政事,苏织儿便也自顾自吃着桂花糕,权当没有听见。   然待小成子被挥退后,萧煜却是看?向?她,竟是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道:“前一阵我命人召范奕回京,如今他人就在御书房。”   苏织儿吃着桂花糕的动作?一滞,朱唇微抿,面上赫然显出几分?失落,“陛下还是不?信我说的话吗?”   她不?悦地扁了扁嘴,嘟囔道:“也好,那便让范大人同我对?峙好了,我问心无愧,自是不?怕的!”   见她这副委屈又难过的模样?,萧煜忍俊不?禁,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   “这就生气了?”他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要真同你说的那般,想是范奕当时同时对?我们二人说了谎,若真是如此……他需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萧煜说着,眸光渐渐寒沉下去,言罢,他微微倾身直视着苏织儿,唇间泛起浅淡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的笑,紧接着他用讨好般的语气问她。   “织儿,你想怎么处置范奕才能?泄愤?要不?……杀了他好不?好?” 第85章 质问   听?着他眼也不眨地说出“杀”这种话, 苏织儿蓦然有些慎得慌。   就像她先前感受到的一般,萧煜如今虽对她和绥儿很好,可?他的心依然很冷, 甚至于?暴戾弑杀。   苏织儿也不知究竟是那毒逐渐侵吞腐蚀他的作?用, 还是过往那些残酷的经?历令他变得冷血无?情,虽他表面温柔, 有时候泄露出的神色, 说出的话却总隐隐让苏织儿觉得他很可怕,甚至于?判若两人。   她知道, 此时只消她点一点头,萧煜真的做得出来。   她朱唇微抿,思忖片刻, 却是问道:“陛下?觉得,范大人当初那么做是为了?什么?”   萧煜闻言笑意微敛,“这些事,你又何必去管, 你只需知晓,当初就是因为他,才?害得我们分开,不是吗?”   的确是, 可?……   苏织儿低垂下?眼眸,没有说话,萧煜似是看出她的心思,道:“我知你心软,无?妨, 此事我自会处理。”   说罢,他将怀中的绥儿交给她, 站起了?身,苏织儿见状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急切道:“陛下?,若范大人真做了?那些事,我同陛下?一样,对他切齿痛恨,但无?论如何,范大人……罪不至死……”   她说出这话,实则关心的并非范奕,而是他,她不想让他因着仇恨而徒增杀孽。   萧煜定?定?看了?她许久,少顷,柔声答:“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置。”   苏织儿抱着绥儿,点了?点头,可?望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她仍是忍不住忧虑地蹙起了?眉。   那厢,回到御书房后,萧煜示意高祉安将候在外头的范奕召了?进来。   范奕疾步入内,徐徐施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萧煜坐在那张楠木书案前,眼睫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范大人此番处理南方旱情得宜,着实有功,你想朕怎么赏你?”   范奕闻言谦逊道:“陛下?谬赞了?,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过是完成了?陛下?交托的职务罢了?。”   听?着他这一番话,萧煜勾唇笑了?笑,“范大人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听?说那些受灾的百姓都称你为青天……”   言至此,他唇角的笑意复又渐渐消散,眸中染上几分冷意,“可?既得范大人这般善气迎人,缘何当初要使那般卑鄙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站在底下?的范奕身子骤然一颤,紧接着就听?那坐在高位之上男人以无?比冷沉的声音道:“范大人应当知道,朕召你回来,是要同你说什么吧?”   范奕垂下?眼睫,略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早在突然收到召他回京的旨意时,他便已隐约猜到了?一些。   后临近京城,听?到关于?那个入宫为妃的毅国?公?嫡女和陛下?之间的种种传闻,他便明白,此番他大抵是逃不掉了?。   打当初做下?那一切,范奕就有预感,这两人将来终究会再见,而他的所?作?所?为也总有一天会彻底败露。   他低身,再一拱手。   “是……微臣来时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他并未辩解,也并未有丝毫隐瞒,反是痛痛快快将一切如数道出,“陛下?猜得不错,苏……云妃娘娘当初离开,都是微臣一手造成的。”   对范奕而言,他当初的目的达成,他心愿已了?,已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是微臣利用云妃娘娘的良善,以先前的邸报欺骗于?她,说苏老太太和苏家二爷恐很快便会被斩首,让她赶去见上最后一面,还以恐会连累陛下?为由,诱使她亲手写下?了?那封和离书……”   看着他毫不愧意,反是用一种坦然的语气道出这些话,萧煜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其上条条青筋迸起,他拼命压制住那沸腾的血液中泛起的杀意,努力以相对平静的语气道:“那藏在草屋中的银两,莫不是你……”   “是微臣。”范奕承认得极其干脆,甚至于?眸光定?定?地看着萧煜,一字一句道,“微臣觉得既是做了?,便得做绝,只有彻底斩断陛下?的希望,才?能让陛下?心甘情愿回到京城!”   看着他这一副理所?当然,逼不得已,不得不为的态度,萧煜赫然冷笑一声,心底腾盛的暴怒再也压制不住,随着利剑出鞘的声响。   下?一刻,一柄长?剑便陡然抵在了?范奕喉间。   范奕呼吸一滞,眼看着面前人双眸猩红,咬牙切齿地对着他低吼道:“所?以你就毫不犹豫将她自朕的身边赶走,你分明也知,她是朕的希望!”   正是苏织儿的离开,让本?已重新感受到生活滋味的他万念俱灰,复又变成了?行尸走肉,甚至较之从前变得更阴鸷狠厉,冷血无?情。   范奕不会明白,他当初的举止不是逼走了?苏织儿,而是逼死了?他萧煜那颗本?已恢复了?温度和跳动的心。   范奕看了?眼那近在咫尺,仿佛随时能划破他脆弱脖颈的剑,稍稍定?了?定?神,“当时,有了?云妃娘娘的陛下?已然安于?那般平淡的日子,而且就算陛下?回了?京城,云妃娘娘也会成为陛下?的软肋,成为陛下?成就大业,登基御极路上的阻碍,微臣觉得,陛下?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他从不后悔自己所?为,虽说他的确对不起苏织儿,但正如他当初所?想,他是为了?大澂的百姓,为了?江山社稷。   而事实证明,他确实是对的,萧煜回京后,不但解决了?科举舞弊一事,为天下?文人讨回了?公?道,而且自他登基后,整治了?大澂的不少乱象。   范奕仍坚定?地觉得自己没有选错。   若非他当初之举,萧煜又怎会决绝地扫平一切障碍,坐上这个位置。   “哼,你倒是挺替朕着想。”   看着他这副义正辞严的样子,萧煜眉宇间的冷意更深,“那你可?曾想过,如果当年她不走,朕带着她回了?京城,在那般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她亦可?能是逼迫朕振作?出手的存在,你同样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也许那般,苏织儿不会被他伤害吃那么多苦,也许他们的孩子能从出生开始就健康快乐地在爹娘膝下?长?大。   可?范奕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苏织儿是一切的阻碍,固执地觉得只有苏织儿离开才?能得以解决,却没有想过,也许当初让所?有事顺势发?展,最终萧煜也会走上他希望他走的这条路。   “且先不论那些,范大人当初逼走她,可?曾考虑过她一个手无?寸铁,第一次远行的女子会在路上遭遇什么,会不会遇到歹人,会不会有生命之危,范大人可?能不知,她那时……腹中还怀着朕的孩子!”   每道一句,萧煜周身的戾气就浓重几分,他紧盯着范奕的眼睛,一点点剥出他“大义”之举下?的卑劣本?质。   “范大人为天下?百姓考虑,就可?以毫不手软地牺牲一个弱女子吗!她难道便不是大澂的百姓了?吗!若她当初不是在半途遇上了?自家的祖母,而是一群害她性命的贼人,一尸两命,那如今站在这里?的范大人你还会觉得自己当初所?为丝毫没错吗!”   萧煜句句振聋发?聩,让范奕双眸圆睁震在原地,丝毫无?法反驳,许久,他双膝一曲,伏跪在地,只道出一句,“微臣……任凭陛下?责罚……”   “责罚,责罚你又有何用,难道罚了?你一切便能重头来过吗!”   萧煜死死握着手中的剑,因着震怒整个人不住地颤着,“范奕,朕真的很想一剑杀了?你,想将你抽筋剥骨,五马分尸,可?朕不能……朕答应了?她,即便你做了?那样的事,她仍是在替你求情,你该庆幸因为她,你还能活着走出这个皇宫。”   范奕闻言难以置信地看了?萧煜一眼,眸光微颤,终是露出了?些许愧意,“是微臣……对不起云妃娘娘……”   萧煜几乎控制不住想将那剑刺入范奕胸口?的冲动,只能一遍遍想着苏织儿对他说的话,末了?,咬牙一把?将剑丢开,他面色阴鸷,深深凝视着伏跪在他脚下?的范奕,沉了?沉呼吸,缓缓开口?。   “范奕,若你真觉得对不起她,便好生听?清楚朕接下?来说的话……”   这日的晚膳,萧煜并未来云秀宫用,但唯恐苏织儿惦记,还是遣了?小成子过来,道他还有些事要处置,教?他们不必等。   苏织儿便抱着绥儿,喂他吃了?饭,在小榻上陪他玩了?一会儿后,就由胡姑姑帮着擦了?身,在床上睡下?。   打绥儿进宫后,苏织儿每日都与他睡在一块儿,不过哄睡孩子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直到近亥时,始终精力极好,在床上闹腾许久的绥儿才?终于?萌生了?些许睡意。   苏织儿将他哄睡着,方才?疲惫地睡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间,她总觉得身侧坐了?一个人,将她身上滑落的衾被往上拉了?拉,夜里?照顾绥儿,她本?就警醒,故而一下?便睁开了?眼睛。   即便面朝绥儿的方向向内而躺,她仍是瞬间就觉出这人是谁。   毕竟他也不是头一次在深夜的时候来了?,只是前几日她都闭上眼睛,故意装作?没发?现。   但这回,她转过了?身,低声唤道:“陛下?。”   萧煜见状面露歉意,“朕吵醒你了??”   “没有。”苏织儿摇了?摇头,坐起了?身,问道,“陛下?审完范大人了??”   萧煜薄唇微抿,好一会儿才?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陛下?如何处置的范大人?”苏织儿又问。   看着她一副愁眉紧锁,担忧的模样,萧煜答:“放心,我没杀他,我……我下?旨将他贬到了?一个极为荒僻的地方,恐怕他要在那里?度过一辈子了?……”   言毕,他揉了?揉苏织儿的脑袋,“往后不必再想起此人,免得让自己生气,你且睡吧,朕先走了?。”   见他起身欲离开,苏织儿急急喊了?他一声,自后头牢牢抱住了?他的腰,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子一僵,“陛下?不留下?来吗?这床大,睡得下?三个人……”   “我……”萧煜折首,嗫嚅半晌道,“御书房还有些奏折没有处理完,我还得再去一趟,就不留下?来了?……”   他的迟疑太过明显,苏织儿哪里?听?不出来他根本?就是在扯谎,她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陛下?的病……好些了?吗?”   这话她想问很久了?。   绥儿进宫后,他几乎日日都来云秀宫,丝毫不见他有毒发?的迹象,可?分明高祉安先前说,他毒发?得格外频繁……   “嗯,是好多了?。”萧煜冲着苏织儿点了?点头,“赵睦最近的药似乎有些成效,发?病的次数比从前少了?不少。”   苏织儿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找出他撒谎的痕迹,可?他答这话时确实神色自然,不像骗她。   “那便好。”她笑了?笑。   “你白天夜里?的带绥儿辛苦,早些睡吧。”   苏织儿眼见萧煜说罢,略有些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了?一下?,旋即垂首温柔而又缠绵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我走了?。”   她坐在床榻上,隔着轻薄的床帐看着他离开,自他们解开误会后,他便不再对她言辞刻薄,盛气凌人,反是小心翼翼,温柔体贴。   但不知怎的,他越是这样,苏织儿心里?就越不安地厉害。   那人的背影分明高大健壮,可?苏织儿却觉得他很脆弱单薄,就像一碰就碎的水中月,虚无?缥缈,好似会随时消失一般。   想着想着,苏织儿眉间笼上的愁云愈发?浓重,少顷,她拼命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很好,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出了?云秀宫后,萧煜的脚步越来越快。   “赵睦来了?吗?”他转头问紧跟在旁的高祉安。   “来了?。”高祉安恭敬地答,“赵太医已在辰安殿候了?好一会儿了?。”   萧煜点点头,抿唇神色颇有些凝重,及至辰安殿,他挥退所?有宫人,只将赵睦一人留下?。   赵睦打开带来的药箱,取出他的针包,看动作?已然十分娴熟,然取出针消毒罢,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萧煜时,他却是维持着举着手臂的动作?,像是在犹豫什么。   然很快,他耳畔便响起那道冷沉的嗓音,“在迟疑什么?还不落针!”   “陛下?,可?……”赵睦紧蹙着眉头,“微臣先前也说过了?,这针并不宜施得太频繁……短短五日,陛下?这已是第三回 了?……”   萧煜闻言眸光黯了?黯,赵睦在迟疑什么,他明白,可?他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朕心里?清楚,你只管施针便是。”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少顷,他蓦然口?中喃喃,就像是自言自语,“朕不能疯,若是朕彻底疯了?,便保护不了?他们了?……”   听?得此言,赵睦长?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的针落了?下?去。   萧煜盯着帐顶,想起适才?苏织儿问的话,面露怅惘。   白日范奕有句话说得或许不错,人不能有软肋,因为一旦有了?软肋,既能舍得下?所?有,也能豁得出去一切。   京城,珍馐阁。   二楼临窗的角落里?,许岸之对着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也不知喝了?多久,一人蓦然在他身侧的空椅上坐下?。   “世子独自在此喝闷酒,不觉无?趣吗?”   许岸之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是个身材低矮的男人,家仆打扮,正对着他谄笑着,“我当不认识你吧。”   那人闻言笑意更深,“世子是不认得草民,但草民认得您啊,且心下?还在为您叫屈呢。”   听?得“叫屈”二字,许岸之复又抬眼看去,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仆在四下?望了?一眼,正是午后,楼中人并不多,二楼尤其空荡,他见状这才?大着胆子道:“京中谁人不知,如今受宠的云妃娘娘曾是您的未婚妻,可?惜被陛下?横刀夺爱,那时所?有人都同情于?您。不过那都是先前的事儿了?,现在,陛下?和云妃娘娘早在沥宁就结为夫妻的事已然在京中传遍了?,他们是比翼齐飞,缠缠绵绵,只可?怜世子你的一厢情愿就此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受了?这般瞒骗和侮辱,难道世子你就甘心吗!”   许岸之凝视了?眼前这个突然找上来的家仆许久,骤然冷笑一声,只这声笑像极了?在嘲讽自己,“我不甘心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报仇不成!”   “有何不可?呀……”那家仆说着凑近了?几分,压低声儿,神色意味深长?,“只消世子想,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听?得此言,许岸之双眸眯了?眯,“你想做什么?”   “唉,不是草民想做什么。”那家仆摇了?摇头,“而是草民想问问世子,可?有意愿同我家主子合作??” 第86章 周晬   转眼至八月末, 已是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绥儿满周岁了。   太皇太后依先前所言,请了不少命妇及宫中妃嫔一道, 大张旗鼓为绥儿准备了周晬宴。   当日晨起后, 苏织儿便为绥儿洗浴换了新衣,抱着他往朝阳殿而去。   那些命妇和妃嫔大多是头一回见?着绥儿, 看着他那与萧煜有?五六分像的眉眼, 纵然先头有?质疑的,眼下也是说不出话来, 生得这么像,怎可能不是亲生父子呢。   苏织儿抱着绥儿坐着,听尽了阿谀奉承, 还?收了不少贺礼,多是些长命锁,银镯子一类寓意吉祥,给孩子添寿添福的。   这些礼自是不能不收, 但收下贺礼的苏织儿也不忘回礼,胡姑姑说宫里向来有?这种规矩,会给参宴的宾客送些小物件,倒不需太贵重, 毕竟孩子能健健康康养到周岁也不容易,就是收下跟着沾沾福气的。   苏织儿便亲手缝了几?十个绣着福禄纹的小香囊,里头塞了些提神醒脑的香料,当做回礼送了。   宾客们围着绥儿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便听内侍通传声响起, 太皇太后来了。   众人忙上前行礼相迎,太皇太后笑容满面, 看着心情极好,抬手命众宾客平身?后,笑盈盈地去抱苏织儿怀中的绥儿,欢喜地逗弄他。   苏织儿隔三差五地就会带着绥儿去太皇太后那厢,故而绥儿已然对这位皇曾祖母十分熟悉,不消太皇太后怎么逗他,他就露出两?颗门牙,咯咯笑起来。   太皇太后虽已年迈体力不济,但舍不得放下绥儿,甚至抱着他入了宴,亲自喂他吃饭。   宴后闲坐消食片刻,她眼神示意刘嬷嬷,刘嬷嬷会意出去吩咐,很?快便有?几?个小太监拿着不少东西进来。   只见?那几?人先将偌大的软毯铺在殿中央,旋即在上头搁了不少五花八门的物件。   殿内宾客见?状都明白?,这是要抓周了。   这周晬宴抓周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习俗,有?时倒也不一定寓意着什?么,只不过是在这般欢喜的日子里讨个趣儿。   那厢方才?布置完,便听殿外又响起一阵通传声。   下一刻,萧煜疾步而来,见?得眼前摆的东西,笑道:“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他上前向太皇太后见?礼,旋即自太皇太后手中接过绥儿,将他放在了软毯中央。   甫一被放下,绥儿还?有?些懵,看着四下摆的琳琅满目的物件和那么多双盯着他看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害怕,小眉头一拧,似是要哭了。   苏织儿见?状忙蹲下身?,“绥儿别怕,想要什?么,便拿什?么。”   绥儿闻声看向苏织儿,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手脚并用向她爬去,但沿途碰着那些摆放的物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他先拿起的是一支毛笔,但很?快便放下了,后来又抓起了一把小箭矢,摇晃了两?下,似乎又觉得无趣,转头就给扔了。   末了,就专心致志向苏织儿而去,眼看着他要过来,苏织儿秀眉微蹙,却是往后退了退,挥了挥示意他回去,可绥儿还?是执着地往这厢而来,到后来,甚至努力站起了身?,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见?他快到跟前,苏织儿无奈,本想伸手去抱他,谁知却见?绥儿步子一转,竟径直往她身?侧而去,撒娇似的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   殿中众人的目光登时都被吸引了去,站在苏织儿身?侧的不是旁人,正是萧煜。   见?绥儿昂着脑袋看着他,还?抱着他的腿死活不肯松手,萧煜眸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弯腰一把将绥儿抱了起来。   太皇太后也笑,“我?们绥儿真?聪明,晓得那些东西哪里有?你?父皇好。”   “是啊。”萧煜宠溺地看着绥儿,“咱们绥儿可得将父皇牢牢抓住了,往后父皇的一切都会是绥儿的。”   此言一出,四下宾客俱是面色微变,这话从萧煜口中说出来份量有?多重,他们自然清楚。   大皇子方才?一岁,陛下这话的意思是已经存了立储的打算了吗。   众人均忍不住在心下权衡嘀咕,看来往后不仅是云妃娘娘,整个毅国公府都能享着那泼天?的富贵了。   那些宾客们思忖什?么,萧煜并不在乎,而是转而看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朕先前让钦天?监给绥儿取的几?个名,朕瞧着都不大满意,朕思来想去,还?是绥这个字好,左右都叫习惯了,往后绥儿便叫做萧绥,皇祖母觉得如何?”   关?于绥儿名字的事,萧煜先前就同苏织儿商量过,其实倒不是他觉得钦天?监取的名字不好,而是他想将苏织儿亲自给绥儿取的这个名字留下来,但又不能同太皇太后明说,才?寻的这个借口。   太皇太后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哀家觉得也好,此事陛下自己做主?便是。”   “多谢皇祖母。”萧煜特意在宴上说起此事,同样是在说给殿中的众宾客听,自此绥儿的名字便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绥儿的周晬宴过后,这天?儿是愈发得凉了,苏织儿用萧煜先前赏下的料子给绥儿做了厚点的新衣,这日,正欲抱着绥儿去御花园逛逛,却见?小成子气喘吁吁而来。   见?着她还?站在殿门口,稍松了口气,急切道:“云妃娘娘,陛下吩咐了,这段时日,让娘娘和大皇子好生待在云秀宫中,莫要出去,太后那厢也不必去请安了。”   苏织儿疑惑地蹙了蹙眉,“出什?么事了吗?”   小成子闻言面露难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答:“不瞒娘娘,昨日明月轩的宸贵人不知怎的突然染了疫疾,陛下虽已下旨封了整个明月轩,但说不好宫中还?会不会其他染病的,大皇子年岁小身?子弱,这病可万万沾不得,故而陛下才?让奴才?赶紧来给娘娘告一声。”   听得“疫疾”这两?个字,宫人们俱是面色大变,苏织儿亦登时紧张地将绥儿抱紧了几?分,小成子说得不错,这孩子最怕的便是染病,一不小心便会夭折,何况是疫疾这般可怕的东西。   她重重点了点头,立刻带着绥儿折身?回去。   因着害怕绥儿染病,之后胡姑姑没让除她及凝香凝玉之外的宫人入过正殿半步,殿内每日都得擦洗打扫一遍。   苏织儿不得外出,只得陪着绥儿玩,也是从小成子来通禀的那日起,不知是不是在忙那疫疾之事,萧煜再?未来过。   苏织儿心下担忧,向凝香凝玉探问那宸贵人的病情,凝香凝玉一开始只道她们同样被关?在云秀宫中,并不清楚,可过几?日让她们去打听,回来后两?人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说宫内的疫疾控制得好,并未大肆传播,但又稍稍有?些眸光飘忽,似乎不敢看她。   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直到在云秀宫躲了近半月后,云秀宫的殿门口蓦然出现了轮班的禁卫军,苏织儿才?觉得,事情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她只得逼问胡姑姑,胡姑姑和凝香凝玉的反应颇有?些相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告诉她,如今不止是宫中,宫外亦开始爆发疫疾,京城中一片乱象,萧煜为了保护他们母子,才?不得不派禁卫军守在这里,以防闲杂人等闯进来。   闲杂人等?   苏织儿并不很?明白?这话,这里毕竟是皇宫,谁敢不经准允随意乱闯她的云秀宫,但过了两?日,她便领悟,萧煜设的禁卫军究竟防的是何人。   不过此人,就算设了禁卫军,也不一定拦得住她。   这日午膳过后,苏织儿正哄睡下午憩的绥儿,便见?胡姑姑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太皇太后来了。   听得这话,苏织儿虽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觉得太皇太后或是太久没见?着绥儿,对这个曾孙想念得紧,才?亲自上门来看看。   然她快步出了正殿相迎,却见?太皇太后带着刘嬷嬷和几?个宫人,面沉如水,并无丝毫笑意。   苏织儿心一提,看太皇太后这副模样不像是来享受天?伦之乐,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果然,入了殿内的太皇太后由刘嬷嬷扶着在上首坐下,并未问绥儿一句,而是抬眼瞥向恭敬地垂首站在跟前的苏织儿,冷哼一声,“云妃倒是好大的架子,既得请你?不去,哀家便只能亲自来了。”   请她去?   苏织儿纳罕不已,她怎不知太皇太后还?派人请她去过慈寿宫。   她侧眸悄悄看向胡姑姑,便见?胡姑姑亦朝她看来,但仅与她匆匆对视一眼,便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苏织儿顿时了然,看来太皇太后派来的人是教胡姑姑给拦回去了。   她张嘴正欲解释,就听太皇太后紧接着道:“哀家今日来,也不想多加斥责和逼迫于你?,只希望你?认清如今的形势,为了陛下和绥儿,能自觉一些。”   太皇太后说的话,苏织儿字字都听清了,却是全然听不懂,她根本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紧蹙着眉头,“臣妾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   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似乎并不像是在装,太皇太后捻动菩提手钏的动作一滞,双眸眯了眯,旋即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外头都说你?用妖术迷惑了陛下,哀家本还?不信,但见?得这般,哀家不得不信了,陛下也是昏了头,在前朝一人顶着那漫天?的流言和朝臣的非议,却是将你?保护在这后宫里,竟是一个字都没让你?晓得!”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得太皇太后的话,苏织儿不安地咬了咬唇,总觉得外头当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且还?与她有?关?。   “好,陛下既然不想让你?知道,那就由哀家来告诉你?!”太皇太后的神色骤然冷厉起来,“宫里宫外发生疫疾的事你?想必是知道了,但你?不知道,无论是宫里最先发病的宸贵人还?是宫外几?个紧接着发病的命妇,都有?一个同样的地方,便是收了你?送的香囊,如今疫疾在京中蔓延开来,京中百姓都在传,这疫疾便是你?带来的,说你?是迷惑君王,祸国殃民的妖妃!”   妖妃!   苏织儿陡然一惊,她攥紧掌心,旋即毫不畏惧地看向太皇太后,低身?道:“此事荒谬,根本站不住脚,那些流言就是陷害臣妾的,还?请太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双唇紧抿着,“哀家一开始也不相信这话,可偏偏流言传出来后,命婢子悄悄扔了香囊的兵部侍郎夫人却是好得最快,便令人不得不信了,再?加上前几?日你?父亲那事,更是令京城百姓愈发笃定此事!”   “我?爹?”见?太皇太后突然提起在西南与溧国大军对战的苏岷,苏织儿心下一咯噔,“我?爹他……怎么了?”   见?她真?的一无所知,太皇太后转头瞥了刘嬷嬷一眼,似有?些不耐烦道:“你?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嬷嬷上前一步,迟疑片刻道:“云妃娘娘,前一阵,边关?来报,说本在玉成关?指挥作战的毅国公在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大军没了主?帅,听闻玉成关?眼下一片混乱,形势岌岌可危,外头都在传,说当年毅国公通敌叛国本就是真?的,他之所以回来,也是来做溧国埋伏在我?们大澂的奸细的,如今临阵脱逃,就是故意想给溧国攻陷大徵的机会……”   她爹消失了!   苏织儿杏眸圆睁,双脚发软,险些站不稳。   怎会变成这样!   她脑中混乱一片,但还?是努力定神看去,“太皇太后,臣妾了解父亲,他一心心系大澂,再?忠贞不过,怎会做出那般背叛大澂和陛下的事呢!”   太皇太后揉了揉眉心,似不想听苏织儿多说,只冷眼看向她道:“云妃还?不明白?吗!如今真?相如何已然不重要了,那些百姓将所以的过错都归咎于你?,不过是遭受疫疾折磨之下,想找个宣泄的对象罢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寻求真?相,而是尽快平息民怨,稳定朝政……”   说着,太皇太后蓦然冲身?后站着的宫婢抬了抬手,苏织儿这才?发现那宫婢手中提了个食盒,她打开食盒,将一个汤碗端出来,奉至苏织儿面前。   “这是杏仁露,哀家记得你?说过,你?吃不了杏仁,会要了你?的命,哀家念在你?是绥儿生母的份上,也不赐你?白?绫和毒酒。”太皇太后看着苏织儿逐渐发白?的脸色道,“这杏仁露放了不少糖,吃起来当是很?甜,你?喝下它,便安安静静地走吧,若是一时半会儿结果不了,那到时哀家也会让人帮你?一把。”   苏织儿紧盯着面前散发着幽幽甜香,却在急急催她命的杏仁露,一言不发,一旁的胡姑姑和凝香凝玉哭着欲上前求情,却被太皇太后的人一把按住了。   太皇太后的声儿再?度在她耳畔响起,“其实早在隆恩寺,圆恩大师道出宫中有?自远方而来的邪煞之气时,哀家就该狠下心处置了你?,才?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你?放心,你?死后,哀家会好生照顾绥儿,他该有?的一切都还?会是他的,可你?若不死,绥儿也迟早会被你?连累,还?有?陛下……你?就忍心让陛下替你?背负一切,承受千古骂名吗!”   苏织儿微垂下眼眸,许久,缓缓伸出手去。   太皇太后见?状满意地松下一口气,觉得苏织儿好歹也是个识时务,晓得该如何抉择的,然下一刻,却见?她收回了手,不卑不亢,骤然抬眸看来。   “为了绥儿和陛下,臣妾确实应该按太皇太后所说的去做。可臣妾不想认命,今日臣妾若是喝了,便是认了那些加诸在臣妾和臣妾父亲身?上的虚妄的罪名。”   她扯了扯唇角,泛起些许嘲讽的笑意,“太皇太后向来信神佛,但佛家仁慈,怎会滥杀无辜,太皇太后此举,说是在为陛下和大澂着想,可难道不是在以神佛之名,行恶鬼之事吗!” 第87章 保护   听得此言, 太皇太后面色惨白,她修了大?半辈子的佛,绝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被骂作恶鬼, 一时气得胸口不住地起伏着, 她抬手指向苏织儿,怒火中烧, “你……你敢骂哀家!”   “哀家好?心好?意, 不想强迫与你,让你自己乖乖喝了这碗杏仁露, 既得你这般不识相,便别怪哀家绝情!”   太皇太后言罢,冷厉眼神骤然向刘嬷嬷扫去, 刘嬷嬷会意一颔首,冲两个身材高大的宫婢一抬手,那两人立刻冲上去,将苏织儿一下压倒在地, 力气?之大顿时令她不得动弹。   端着杏仁露的宫婢上前,蹲下身试图将这碗杏仁露往苏织儿嘴里灌。   奈何苏织儿将嘴闭得死死的,竟是?一点也灌不进去,太皇太后见状怒道:“这样?灌有何用, 将她的嘴掰开!”   那宫婢闻言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一咬牙,听命伸手去掐苏织儿的两颊,然手还未落下,却见两个压着苏织儿的宫婢被重?重?踢踹出去, 她怔愣间,手中的碗亦被“砰”地打翻在地。   苏织儿只?觉自己被一条遒劲有力的手臂一下拽了起来?, 抬眸便撞进那双漆黑深邃却满是?惊慌的眼眸里。   她鼻尖一酸,就知道他定会赶来?救她。   萧煜将苏织儿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视线瞥向那撒了一地的杏仁露,脑中盘旋的都是?在沥宁时苏织儿吃了杏仁酥险些?丧命的场景,一时连嗓音都在颤,“你喝了吗?你喝了吗?召太医,赶紧召太医……”   苏织儿眼见他因着激动整个人抖得厉害,双眸骤然染上一层猩红,周身也开始散发浓重?的杀意,便知他定是?因太过恐惧失去她而失控毒发了。   她知道他毒发会是?什么样?子,这里有这么多人,再?这样?下去,她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   她一把抱住萧煜,不住安慰着,“陛下,你别这样?,你冷静一些?,我没喝,我没有喝,真的没有……”   听得此言,萧煜面色方才逐渐缓下来?,颤意停歇,不再?是?刚刚那副疯癫摄人的模样?,可他似乎还心有余悸,一把将苏织儿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陛下!”太皇太后黑沉着脸,由?刘嬷嬷扶着站起来?,对着萧煜厉声斥责道,“你到底要护着这个祸害到何时!只?有除了她,才能给京城百姓一个交代,一个女人怎能比得上江山社稷!你莫要被美色冲昏了头!哀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太皇太后话音方落,许是?外殿的吵闹声太大?,在内殿午憩的绥儿被吵醒了,他爬坐起来?,看向外头的场景,或也感?觉到了这压抑沉闷,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扯着嗓子啼哭起来?。   萧煜放开苏织儿,柔声道:“你去哄哄绥儿吧,这儿有我。”   苏织儿担忧地看了一眼太皇太后,但?也晓得她此时就算在也改变不了什么,便点了点头,将一切交给萧煜,提步往内殿而去。   萧煜转身面向太皇太后,不同于从前对他这位祖母一贯的恭敬顺从,此时他的眸光比天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   “皇祖母口口声声说?这般做是?为了朕好?,可您大?抵不知道,除了她和绥儿,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朕留恋的东西,而且当初在沥宁,若非苏织儿相救,孙儿早就死了。”   萧煜直视着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皇祖母若想要她的命,便先将孙儿的命夺去吧!”   “你!”   听着萧煜定定地说?出这番话,太皇太后气?得险些?厥过去,她万万没想到萧煜竟会为了一个女人执迷不悟到了这般地步。   “孽障,当真是?孽障啊!”她捂着发疼的胸口,失望地看着萧煜,“好?,哀家不管了,哀家再?也不管了,哀家只?怨怪你父皇瞎了眼,最后居然选了你继承皇位,你父皇当年?对哀家评价得对,你内心太过软弱,如今竟因为一个女人而选择与天下百姓为敌,好?啊,到最后不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自己担着吧!”   说?罢,太皇太后怒气?冲冲地往外而去。   苏织儿抱着啼哭不止的绥儿,静静看着萧煜为了她彻底与太皇太后决裂的一幕,心下五味杂陈。   见萧煜侧首朝她看来?,她朱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萧煜似是?看出她所想,薄唇微扬,冲她淡淡笑了笑,道了句“朕还有事,夜里再?来?找你”。   话毕,便提步出了云秀宫,但?离开前,他或是?晓得她应当有许多事情想问,特意留下了小成子。   重?新哄好?了绥儿,给他擦了把哭得红彤彤的小脸,苏织儿便在小榻上坐下来?,让小成子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说?了。   小成子说?的倒是?和太皇太后所说?大?差不差,无非就是?外头突然兴起流言,说?她是?这一场疫疾的源头,是?病国殃民的妖妃。   再?加上她爹苏岷之事,如今流言更是?愈演愈烈,萧煜本不想理会,可最终迫于压力还是?将苏家众人押入了刑部大?牢。   言至此,小成子忙解释,苏家三人虽然入狱,但?陛下特意命人关照着,并未受苦。   而她苏织儿,如今在外头眼中,亦是?被萧煜“禁足”在云秀宫,虽苏织儿心里清楚,她哪是?被禁足啊,他派了禁卫军守在殿外,根本就是?想保护她。   苏织儿出身乡野,几乎丝毫不懂那些?错综复杂的朝堂之事,可从小成子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想象到眼下外头是?如何的动荡不安,萧煜究竟一人在替她默默抵挡多少席卷而来?的风雨。   她眨了眨眼,一时忍不住落下眼泪来?,绥儿见得她哭,似也能感?受到她的伤心,顿时伸出小手替她擦拭,旋即竟是?眉头一拧,作势也要哭。   苏织儿见状抽了抽鼻子,忙背手擦了眼泪,将绥儿搂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娘不哭,娘不哭了,绥儿也别哭好?不好?……”   她轻叹一口气?,兀自喃喃道:“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太皇太后来?过后,那些?宫人们故意隐瞒不说?的事,苏织儿也算是?晓得了,凝香凝玉这段日?子为防苏织儿发觉,都在勉强自己笑,眼下既得她们这主子知道了一切,她们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日?的云秀宫,气?氛始终很沉重?,晚膳过后,苏织儿早早哄睡下了绥儿,但?自己靠在床头,却是?心烦意乱,怎也睡不着。   夜半隐隐听见推门声,便见萧煜幽着步子入了内,见得她还醒着,有些?诧异道:“怎的还不睡?”   “我睡不着……”   眼见萧煜在床榻边坐下,苏织儿借着殿内昏黄的烛火,细细描画着他疲惫的眉眼,不禁有些?心疼,“陛下,你累吗?”   他背负着家国天下,可如今却不惜与天下百姓的意愿相悖挡在她身前保护着她,她无法与他感?同身受,但?也知道那定是?寻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煎熬。   萧煜并未答她,只?扯了扯唇角,挨着她躺了下来?。   苏织儿亦躺睡下来?,扯过自己身上的衾被盖在了萧煜身上,两人的脑袋就这般挨在一块儿,耳鬓厮磨,谁也没说?话。   苏织儿想起在沥宁时,他俩圆房后便睡在同一条被褥里,沥宁的天冷,他们就这般夜夜紧贴着抱在一起取暖。   那时他们被相互温暖熨帖的不仅仅是?身子,还有心。   所谓高处不胜寒,苏织儿想起白日?太皇太后说?的话,始知皇家人心之冷漠,他们可以为了江山社稷做到断情绝义,甚至于不择手段,她不知他自小在这般残酷的环境中长大?,究竟经历了多少阴谋诡计,遭受了多少冷枪暗箭。   乃至于到最后被逼成为了那样?的人,反用这种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有时候苏织儿宁愿他不是?皇帝,虽在沥宁,他们的日?子过的清贫,总也会遇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远比现?在更自在欢愉。   可惜他们终究被命运捉弄,一路裹挟着走到了现?在。   苏织儿失神间,就听那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幽幽响起。   他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织儿,会没事的,朕无论如何,都会保你和绥儿无恙……” 第88章 怀恋   及至九月初, 这场来得蹊跷的疫疾虽因控制得当,并未传到京城外去,可也始终没能平息。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大量百姓至官府门口跪求处死妖妃和苏家人, 以平息神明怒火,结束这场无妄之灾。   随着民间呼声欲高?, 朝堂中主张处死妖妃的言论也愈盛, 奏折像雪片一般飞进御书房,然新帝却始终护着云妃和苏家, 不予处置。   也因着如?此,市井朝堂间道君王被妖妃迷惑,以至于昏聩无?道的流言更甚。   京城, 镇南侯府。   深秋的夜风吹来,已然带着些许凉意?,宋茗箬侯在镇南侯府门口,朝着西面望眼欲穿, 不时掩唇低咳两声。   身侧的婢子见?状欲劝,却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在巷子口响起,且越来越近。   许岸之在府门口勒马翻身而?下,乍一瞥见?宋茗箬, 剑眉微蹙,“这么?晚了,怎的还?站在这儿?”   宋茗箬上前两步,顺手接过许岸之解下的披风,含笑答:“妾身在等世子回?来。”   许岸之深深看了宋茗箬一眼, 似乎打从她嫁入镇南侯府开始,便一直这般端静娴淑, 帮着他母亲将府中中馈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她越是这般,许岸之心下的感?受就?越奇怪,毕竟宋茗箬并非他当初心甘情愿娶的,他一直觉得她定也同他一样,对这桩婚事存着诸多怨念。   可没想到婚后她做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他薄唇微抿道:“往后不必等我,我……平素忙,也不知何时才会回?。”   宋茗箬叠好手中的披风,眼睫微垂,迟疑少顷,小心翼翼开口:“妾身看世子从前不是这般忙的……也不知您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许岸之虽任吏部侍郎一职,但一直以来都是下了值便回?府,几乎不会在外头流连,可从前一阵开始,他便突然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许岸之的眸光略有些飘忽,“能忙什么?,都是些公事罢了……”   随即见?宋茗箬蓦然掩唇低咳两声,他不由得面色微变,“你……莫不是?”   宋茗箬明白他所想,忙摇头,“并非疫疾,只是最近天?凉得快,些微受了些风寒罢了。”   听得此言,许岸之紧张的神色这才消散了些,嘱咐道:“近日京中不太平,疫疾肆虐,你尽量别出去,以防不意?染上了病。”   宋茗箬点了点头,须臾,又道:“世子不觉得那疫疾有些奇怪吗……像疫病却又不大像,虽说我们府上也有染病的,但也只一两个罢了,也没有大肆传染开,吃了药也能好,可这病就?是怎也不息,好了一个,便又不停冒出发病的人来,若硬要说此事与云妃娘娘有关,您不觉得太过牵强了吗?”   话音方落,许岸之的面色骤然冷沉下来,他猛地凑近宋茗箬,若警告般道:“云妃的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莫要说给外人听,明白了吗?如?今外头主张处死云妃的呼声极高?,百姓怒气正盛,几乎没了理智,你若说出这些话,会被人怀疑袒护云妃,甚至于与她勾结,很可能牵连整个镇南侯府!”   听得这一番话,宋茗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也想不到许岸之会道出这番冷漠的言语,径直脱口道:“那云妃娘娘受冤,世子便放手不管了?您从前分明不是很喜欢……”   “宋茗箬!”许岸之打断她,面上的怒气更甚,“我平素不管你,你胆子是愈发大了是吗!这段日子,你就?给我好生待在你的轩茗苑里,哪里也不许去,听懂了吗!”   宋茗箬呆愣愣地看了他半晌,“世子要囚禁妾身吗……”   便因她说错了一句话?   她久久凝视着他,陡然唇角一勾,泛起些许苦笑,“世子爷,妾身于你而?言,究竟算什么??不过是您虚置的夫人吗……”   这话听起来虽像是质问,但宋茗箬的语气很平静,更像是在自嘲。   许岸之的神色颇有些难言,檐下的灯笼照在他的面上,将他的一半面容隐在黑暗里,他低垂下脑袋,片刻后,只凉声道了一句“天?晚了,早些回?去睡吧”,言罢越过宋茗箬,阔步往府内而?去。   宋茗箬折身看向他离开的背影,只觉自己好似不认识这个人了。   她心目中的许岸之温柔体贴且善解人意?,绝非现在这般。   按他以往对云妃娘娘的态度,不应该急着四处奔走替她澄清吗?为?何这一回?会表现得这般冷漠。   难不成?是因爱生恨,得不到便要彻底毁了吗!   *   纵然外头腥风血雨,可待在云秀宫中不得外出的苏织儿却是一无?所知,与其?说是不知晓,不如?说是萧煜不愿让她知道。   可苏织儿每日暗中观察着凝香凝玉的神色,都能猜到外头的流言传得有多难听,事情大抵发展到了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的程度。   或许太皇太后说得对,这些因疫疾而?受苦的百姓要的并不是一个真相,他们只是被煽动着,想借着什么?宣泄他们心中的怒火罢了。   只是被选中的人恰好是她苏织儿而?已,他们给她冠之“妖妃”的罪名,希望对她予以严惩,总觉得或许她死了,便能结束这一切。   可这难道不可笑的,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竟都系在一个女?子身上,由一个女?子来决定,然自古事实便是这般,君王被迷惑,从来归咎于美人的妖媚,而?非君王本身的昏庸无?能和意?志不坚。   而?这场疫疾也是,多数百姓不会冷静思考其?中的蹊跷,只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一两场巧合就?使得传闻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让几乎所有人都深信一切是她这个“妖妃”所为?。   苏织儿不得不感?慨,这背后陷害于她,陷害于苏家的人,着实懂得鼓动操纵民心。   这日,苏织儿方才醒转,便觉床榻边坐了一个人,瞥见?他绣着龙纹的衣角,她就?知此人是谁。   她已许久不曾见?着他了。   纵然心中有些郁郁,苏织儿还?是故作轻松地伸了伸懒腰,坐起身来。   “陛下怎么?来了,今日不早朝吗?”   萧煜笑了笑,抬手撩开苏织儿额间凌乱的碎发,“今日休沐,不必早朝,朕便想好生陪陪你和绥儿。”   他凑近一些,略微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眉间划过,柔声问道:“朕从未替你描过眉,今日,替你描眉好不好?”   怎的突然想起要替她描眉了?   苏织儿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殿内很安静,唯他们二人和尚且躺睡在床榻上的绥儿,但架上搁着尚且冒着热气的水盆,当是凝香凝玉才被遣出去。   苏织儿起身撩了热水洗漱罢,坐在了妆台前,便见?萧煜拿起那搁在妆奁里的青雀头黛落在她的眉上,先是大致勾勒出眉形,旋即再一点点加深涂画。   苏织儿盯着那澄澈昏黄的镜面,眼看着他为?自己描画了一对柳眉,细长雅致,满意?地抬手抚了抚,忍不住打趣道:“陛下画眉的手艺这般娴熟,实在不像是第一回 ?,从前莫不是也替旁的女?子描过?”   “怎会。”萧煜笑答,“我这辈子名正言顺娶的妻,不只有你一人吗?”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特意?去御膳房亲手替你熬了碗粥,可要尝尝?”   亲手熬粥?   苏织儿有些诧异。   他今日怎的这般有闲情,又是描眉,又是熬粥的。   虽说从前在草屋他也不是没有生火做过饭,可他如?今毕竟是大澂的陛下,这皇帝亲自下厨,传出去确实是有些离奇。   想必今早他定是将御膳房那些御厨们吓得不轻吧。   “好呀,许久没尝过陛……夫君的手艺了?”   萧煜似乎对这个转换的称呼很满意?,眸中笑意?都浓了几分,为?了不吵着绥儿,两人行至外殿用早膳。   乍一看到那碗粥,苏织儿不由得怔愣了一下,那竟是一碗用粝米熬的菘菜肉沫粥,往昔在沥宁时的回?忆骤然涌上脑海,宫里自不可能有粝米这种东西,想来这当是他特意?吩咐人寻来的。   粥凉得正好,微微泛着点热气,苏织儿用汤匙搅了两下,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如?何?”萧煜期许地看着她。   苏织儿皱了皱眉,但仍笑看向他如?实答:“夫君的手艺教之从前倒是有所长进,只是……或是而?今吃惯了那些好的白米白面,竟连我从前最喜欢的粝米菘菜肉沫粥竟都变得有些难以入口,到底是变了……”   她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听萧煜轻笑了一声,“口味虽是变了,可对沥宁的怀恋没变,织儿,我有时真的很想回?到过去,那时我们纵然一无?所有,但好似什么?都有了……”   虽得苏织儿也时不时会怀念过去,可她还?是第一次听萧煜说出这般话,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还?泛着淡淡的难以言说的哀伤。   她总觉得他今日很奇怪,不但替她描眉,替她熬粥,还?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夫君怎么?了?”苏织儿凑近捧住他的脸,“是不是累了,待此事过了,我们便去寻一个安静的地方,过两天?无?人打搅的舒坦日子,可好?”   萧煜眉眼弯了弯,用深邃的眸光静静凝视了她许久,倏然问道:“织儿,你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吗?”   “嗯。”苏织儿重重点了点头,“我最是喜欢那般地方了,气候宜人,舒服得紧,我们往后便带着绥儿一起去那样的地方好不好?”   萧煜没有应声,抬眸望了眼仍在床榻上安睡着的小小的身影,才转头看向苏织儿,缓缓道:“兴许不是我们,而?是……你和绥儿……”   听得此言,苏织儿略懵了一下,“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与我们一起吗,是不是政事太多,抽不开身?”   萧煜仍是清浅地笑着,摇了摇头,苏织儿秀眉微蹙,还?欲再问,可还?未开口,却突觉天?旋地转的一阵,身子蓦然向一侧倾倒去。   一双大掌稳稳扶住了她,苏织儿无?力靠在男人怀里,抬眸看向他掺着些许悲意?却毫无?惊诧担忧的眼眸,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切,陡然反应过来,“你……你在这粥里下药了!萧煜,你要做什么?!”   她就?觉得他今日不对劲,虽知道他绝不会做出害她之事,可他为?何要偷偷给她下迷药。   他是不是又想不经过她的同意?擅自做什么?决定!   苏织儿死死攥着萧煜的衣裳,抬首紧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织儿,别怕,等你醒过来,一切也许就?都会变好了。”   他将她搂紧了几分,低沉却格外温柔的嗓音在周身发软,昏昏沉沉的苏织儿耳畔响起。   他轻抚着她的额发,再开口声音里掺杂了些许哑意?。   “织儿,这辈子我将你害得这般苦,若这世无?缘再见?……还?有来世的话,就?别再遇见?我了吧……” 第89章 局势   距离京城几十里外, 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驰,经过?一家驿站时,随着一声“吁”, 身强力壮的车夫勒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少顷, 他自车上扶下来两人,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子, 还?有一个粗布麻衣盘着发髻, 怀抱着孩子的妇人。   四人入了驿站后,要了些小菜, 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坐下。   那怀抱孩子的妇人戴着头巾,始终低垂着脑袋,看不清楚容貌, 她身侧的女子见她抱着熟睡的孩子辛苦,低声道:“夫人可累,要不还是让我来抱吧?”   妇人垂首看了孩子一眼,摇了摇头, 须臾,伙计端着食案来上菜,热情地询问道:“几位是从京城来的?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那驾车的男人笑答:“带着我家夫人回?老家去?。”   “哦……”伙计闻言感慨,“回?去?好, 回?去?好啊,眼下京城乱得很嘞,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哪是好待的……”   伙计放下饭菜,道了句“客官慢用”, 转头便走了,紧接着, 就听坐在不远处的食客蓦然道:“唉,先头是这没?完没?了的疫疾,谁曾想眼下连这陛下都?疯了,再加上西南这形势,如今这状况,只怕京城很快便要乱了……”   “是啊,不过?倒也奇怪,你说这妖妃怎好端端便死了呢,还?是一把火给烧死的,听说当?时大皇子也在里头,烧了整整一夜,母子俩连尸骨都?烧没?了……”   “谁知道呢,许是老天有眼,降下的报应吧,只可怜我们陛下,被妖妃迷惑乃至于神志不清,居然在早朝上发疯似的举着剑对着朝臣乱砍乱杀,现在外头可都?说,是妖妃在陛下身上施了法,让陛下被恶鬼附了身才?至于此……”   苏织儿拿着筷箸的手微滞,眼睫微垂,久久未再动?作?,坐在一旁的车夫见状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夫人”,苏织儿方才?轻叹了口气,复又夹了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   那日?被萧煜迷晕后,再醒来她便处在一辆马车上,身旁还?躺睡着绥儿,这一男一女自称是萧煜的暗卫,奉命送她和绥儿出?京安置。   她后来才?知,就在她离开的翌日?夜里,云秀宫起了场大火,“云妃”和“大皇子”均被烧死在了这场火中,尸骨无存。   或是骤然失去?了爱妃和爱子,天子承受不住,在第二日?的早朝上双目猩红如血,举剑对着朝臣乱砍乱杀,全无理智,就好像疯魔了一般。   苏织儿不知他是恰巧毒发,还?是故意将自己毒发的样子展现给众人,好借此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为她争取逃跑的机会。   离开的这几日?,苏织儿也曾问过?这两个暗卫关?于萧煜究竟要做什么,和他们要去?哪儿,这两人却是含糊其辞,只说到了下一个地方,会有陛下安排的人来接应他们,保护苏织儿去?一个安全之处。   萧煜安排的人?   苏织儿也猜不到是谁,虽想着那日?昏迷前萧煜说的话,心下始终担忧着他,可有这两个暗卫时时看守着,她也逃不回?去?,且她还?有绥儿,不能轻易丢下绥儿不管。   在驿站中用完饭,继续向南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后,马车驶进了一个小县城,在一间客栈前停下。   苏织儿被扶下马车,引入了二楼的一间厢房内,按那两个暗卫所说,接应的人就在里头。   门扇被推开,苏织儿甫一踏入,便见一人躬身立在她面前,恭敬地唤了声“娘娘”。   苏织儿只觉这人的身形有些熟悉,待他抬起头,不由得双眸微张,诧异地唤道:“范大人!”   她万万想不到,眼前所谓的接应之人不是旁人,居然是范奕!   可依着萧煜所言,他不应该是被贬到了一个荒僻的地方吗!   她抱紧怀里的绥儿,像是骤然想通了什么,质问道:“将我和绥儿送走,是陛下一早计划好的对不对!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京城恐会有大事发生!”   既得苏织儿已然猜到了,范奕便也不再隐瞒,低低道了声“是”,“陛下将微臣贬至苍屹不过?是表象,实则微臣一直等在这里,依陛下的吩咐,护送娘娘和大皇子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苏织儿明白?他是想保护她和绥儿,可她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朱唇微抿,却未直接问范奕,而是转而道:“那我和绥儿何时能回?京城?”   闻得此言,范奕眸光飘忽,面露难色,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斟酌许久,才?道:“微臣无法同娘娘保证什么,只陛下说了,京城这般尔虞我诈的地方不适合娘娘,他为您寻了块山清水秀且足够安全的地方,能保您和大皇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范奕话未说完,苏织儿骤然笑出?了声,眸中泪光闪烁,“怎的,他是觉得此番自己死定了,才?同你说出?这番话的吗?可他凭什么,凭什么自作?主张安排我的去?向!”   看着苏织儿这番激动?的模样,范奕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将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腹中,转而道:“眼下时局不稳,内忧外患,京城一片混乱,陛下也不知最?后局势会变成怎样……娘娘放心,苏家老夫人还?有二爷二夫人陛下也都?已命人暗中偷梁换柱送出?了京城,他还?对微臣嘱咐了,让微臣告诉娘娘,若是事败,无法接娘娘和大皇子回?京,便让娘娘多想想他曾对您做的那些过?分的事,或许很快就能接受这个事实,彻底将他给忘了……”   彻底将他给忘了……   苏织儿在眼眶中盘旋的眼泪终是忍不住倾泻而下,他说得倒是轻巧,他分明也知道,她不可能舍下他主动?离开,所以才?会给她暗中下迷药,借此将她送出?京城。   至于忘掉,只消一想到他牺牲自己保护她和绥儿,她只会愧疚难受一辈子,又何谈忘却一词。   毕竟他予她的美好记忆终究多过?那些不愉快千倍万倍。   苏织儿如今只想立刻回?到京城,站在他面前,大声告诉他就算真?的会死,也想与他共同面对。   可纵然这般想着,怀中一直紧紧攥着她衣襟的绥儿却是在不住地拉扯着她的理智。   绥儿才?醒不久,尚有些睡眼惺忪,他依赖地趴伏在母亲肩上,似是这样能获得他想要的安全感。   但若她也没?了,绥儿便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她已丢下过?他一次,不能再这般自私丢下他第二回 ?!   莫大的绝望与无助令苏织儿双腿发软,缓缓瘫坐在地,她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他,只能这般无用地任泪如雨下,抽泣不止。   范奕静静看着这一切,神色复杂,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许久,才?听苏织儿哽咽着问道:“他眼下,怎么样了?”   她从暗卫和路人那厢得到的消息实在少得可怜,仍停留在几日?前他在朝廷上失控那事上。   也不知他如今的状况如何。   范奕蹙了蹙眉,思量少顷,晓得这事儿到最?后也瞒不住,索性如实道:“其实,自陛下在朝堂上失控后不久,便突然陷入了昏迷,且一直未醒,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南边的景王和盛王意图趁虚而入,大张旗鼓以替太皇太后庆贺八十大寿为名公然进京,其心昭昭,甚至……还?有镇南侯世子,昨日?,镇南侯世子携朝中几位重臣面见太皇太后,言陛下为妖邪附体,昏聩无能,民心尽失,求太皇太后为大澂江山社稷着想,废黜陛下,再立新君!”   听至此,苏织儿双眸圆睁,朱唇微张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她才?震惊地吐出?一句。   “你说……谁?”   *   几十里外,京城。   有些事在范奕口中不过?一笔带过?,可实际状况却比他说的更加岌岌可危。   景王和盛王作?为先帝膝下的七皇子萧灼和九皇子萧煊,曾因与先太子为伍,而被封王后赶出?京城,本是该一世留在封地永不得进京,但而今京城形势大变,两人便再也按耐不住,早就在疫疾肆虐之时就提前得了消息,悄悄带着囤养的私兵赶往京城。   谁知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如有神助,萧煜先因妖妃一事尽丧民心,后在朝堂上发疯昏迷,迟迟未能醒转,再加之镇南侯世子许岸之的上书废君,所有的事都?像是安排好的一般水到渠成。   萧煜昏迷不醒的第五日?,抵达京城的景王和盛王不经传召,以看望太皇太后之名公然闯入皇宫,先是赴慈寿宫后,又犹如入无人之境般入了萧煜所在的辰安殿。   景王萧灼坐在龙榻前,面带嘲意地看着躺在上头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萧煜,骤然抬手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见他只是偏过?脑袋,没?有一丝反应,赫然仰头大笑了两声。   “六哥,你也有今天!早说了以你的能力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看,到头来,这个位置不还?是本王的吗!”   “七哥说得对,一个生母身份低微的贱种?,何以当?得天子的称号。”盛王顺势附和,“你看宫里这些人,也是极有眼色的,晓得萧煜没?有孩子,皇位无人继承,将来这位置非你莫属,也都?忌惮着并未拦你。”   “哼。”景王闻言一声冷哼,“他们若是敢拦,待本王登基,定会教他们好看!”   “那七哥,眼下该怎么办?”盛王看向躺睡在床榻上的萧煜,“虽然太医说再昏迷下去?,萧煜恐是要因着衰竭而丧命,但我们总不能坐等着他死吧?”   “等他做甚。”景王冷冷瞥了萧煜一眼,“本王可等不及了,而且他昏迷了这么多日?,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呢,你说是不是。”   他说着,淡然地扯过?一旁的被褥,盖在了萧煜脸上,旋即毫不留情,用大掌重重捂了下去?。   随着他捂着的力道愈大,面上的笑意愈深,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身着龙袍坐在朝阳殿上,气宇轩昂,凌驾于万人之上,受百官朝拜。   然还?未等他的白?日?梦做完,身子却是骤然一抖,他眼见着淋漓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床榻的衾被之上。   景王睁大着双眸低头看去?,便见一柄长剑已然刺穿他的胸口。   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执剑之人,“老九,你……”   盛王含笑一把抽出?长剑,眼看着景王满身是血,重重栽倒在了床榻边的软毯上。   “七哥,别?怪我狠心,毕竟皇位只有一个,若是你坐了,便没?有我的份了,既得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无论是谁当?上这个皇帝,当?都?没?有关?系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的景王艰难地抬起手缓缓指向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最?后只能无力地垂落手臂,一双眼睛愤恨地盯着盛王,就这般绝了气息。   盛王丢下手中的剑,面上冰凉的笑意转而变为痛心难过?,“七哥,我也是没?办法,我怎么能看着你做出?这般谋害陛下的大逆不道之事呢!我都?是迫不得已的……你说是不是?”   他倏然转头看向殿内一屏风处,下一刻,自后头阔步走出?了个人来,也不知藏了多久。   “本王已按你说的去?做了,你也应该遵守承诺,以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扶持本王登基吧。”   “那是自然。”那人提步上前恭敬道,“老臣始终觉得,以景王殿下的资质无法继任皇位,唯一有资格的只有殿下您,只可惜……”   “可惜什么……”盛王蹙眉道。   那人眸光冰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可惜……殿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你在胡说什么!”   盛王的笑意凝在脸上,下意识防备地后退了两步,然很快,他捂住突然抽痛不止的胸口,抬首看向对面笑的粲然之人,低吼道:“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那人气定神闲地答,“只不过?是昨夜和盛王殿下闲谈时,在您的茶水中添了些东西,不过?这毒倒是比老臣估算的发作?得早了那么一些,它发作?的时间虽长,但毒性可不小,不然老臣年迈体弱,怎么对付得了殿下您呢!”   见盛王毒发痛得蜷缩起身子,那人在他面前蹲下来,甚至不给盛王一丝逃跑的机会,掩在袖中的匕首几乎在一瞬间利落地刺入盛王的心脏,旋即冷笑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盛王殿下难道不懂吗?老臣确实应该扶持一位皇子继位,但怎么选,都?不会是您和景王,不过?老臣还?是要多谢您,竟这般好糊弄,主动?替老臣除掉了一个障碍……” 第90章 大结局   盛王并未瞬间气绝, 他目眦欲裂,骤然吐出一口鲜血,愤恨地瞪着眼前人, 咬牙切齿道:“贺诤, 你设计本王!”   蹲在那厢的人一身赭色锦袍,须发?皆白却仍是精神矍铄。   正是当年随高祖一道开疆辟土的老定远侯贺诤。   “盛王殿下, 您死得也不?算冤吧, 毕竟老臣也没有诬陷于你们,之后, 老臣会如实告诉天下百姓,是你和景王勾结,意图篡位谋害了陛下, 被老臣发?现?而下手铲除。”他轻笑着看着满目不甘的盛王,陡然将匕首又重重往里捅进了几分,“殿下便?安心地去吧,大澂将来定会有一个合适的明君!”   眼看着盛王睁大着双眸, 终是绝了气息,老定远侯悠然地站起身?,面对地上躺着的两具尸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提步行至龙榻前,一把?扯开那盖在萧煜面上的衾被。   见他胸口尚在轻微起伏着,不?由得蹙了蹙眉,抬手置于萧煜鼻下,探到他气息的一刻, 蓦然扯唇笑了笑。   “陛下倒是命大,居然还活着。不?过, 为了坐实景王和盛王的罪行,陛下这命大抵是不?能?留了……”老定远侯露出一副同情的神色,“这般躺着想来也痛苦,不?如便?让老臣送您最后一程吧……”   他说着,气定神闲地拉回方才扯掉的衾被,复又盖在萧煜脸上,手按在上头,正欲用劲,却听“砰”的一声?巨响,辰安殿殿门被踹开,一人领着几十禁卫军赫然闯入,围在了床榻前。   老定远侯看向来人,却是丝毫没有慌乱,只含笑问道:“镇南侯世子这是做什?么?”   许岸之冷笑一声?,“自是奉太皇太后懿旨,来擒拿谋害陛下的反贼。”   “哦?”老定远侯看向地上两具尸首,用惋惜的语气道,“可惜镇南侯世子来晚了些,两个?反贼已被老夫快一步拿下了。”   “是吗?”许岸之亦看向躺在地上,死状惨烈的景王和盛王,眉梢微挑,“我看倒是未必,想来这一阵子,与我暗中通信,搅乱这京城局势的就是老侯爷您吧?”   老定远侯仍是一脸茫然,“老夫不?知?你在说什?么,老夫不?过是来看望陛下,秉着为臣之道,解决了想对陛下不?利的景王和诚王罢了。”   见他仍是抵死不?认,许岸之又道:“可方才,不?止是我,殿中那么多禁卫军,可是亲眼看见老侯爷欲对陛下不?利!”   听得此言,老定远侯不?但不?惧,反是赫然笑出了声?,他扬唇看向许岸之,就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世子看见什?么了?景王欲谋害陛下,老夫不?过是想将这衾被替陛下挪开而已,难道有错吗?”   老定远侯俨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紧接着又道,“且世人皆知?,镇南侯世子才上书太皇太后欲废黜陛下,你觉得天下百姓是会信你的话,还是会信老夫说你镇南侯世子勾结景王盛王,杀害陛下,意图谋反呢!”   “你!”许岸之面上攀上几分愠怒,但很快,却也是一声?笑,“果然,老侯爷从一开始便?是在利用我,利用我搅乱这京城局势,使陛下民心尽失,再引来景王和盛王并除之而后快,如今利用罢,就兔死狗烹了是吗!实话告诉侯爷,我早便?猜到了你的用意,你觉得,我许岸之会乖乖认命吗!”   “世子既然猜到了,却还愿意帮助老夫对疫疾一事推波助澜。而且还故意在这时?候出现?,怎的,其实世子也对这皇位感兴趣?”   老定远侯看向许岸之的眼神中添了几分轻蔑,就像在看自不?量力的小儿,“可世子到底太年轻了些,就算有太皇太后懿旨又能?如何,谁能?证明你是受老夫指使!谁又没证明老夫做了那些大逆不?道之事呢!老夫已然书信搬来了几万勤王之兵,你觉得他们眼中的乱臣贼子最后会是谁呢?”   看着许岸之略有些发?白的面色,老定远侯笑了笑,与他斗,他一个?黄毛小儿尚且太嫩了点!   然正当他志得意满之际,却听一道低沉冷冽的嗓音骤然在他耳畔乍响。   “谁说证明!”   闻得此声?,老定远侯的笑意凝在脸上,他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去,便?见萧煜不?知?何时?已然醒转且坐了起来,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满目震惊的定远侯,似笑非笑。   “在朕的辰安殿公然谈论谋反之事,定远侯是当朕死了吗?”   老定远侯反应过来,飞快地亮出袖中的匕首欲杀了萧煜,却没想到,萧煜的动作比他更快,竟是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匕首,转而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老定远侯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切,登时?怒道:“好?你个?萧煜,你没昏迷,你是装的!”   可不?对,他当初不?是没怀疑过萧煜假装昏迷,还特意遣了他安插在太医院的太医亲自去探了萧煜的脉象,他确是昏迷没错。   “侯爷高看朕了,朕哪能?装到这般天衣无缝,还不?被你派来的太医察觉,既得要装,自是得来真的才不?会被你怀疑,只是朕运气好?,昨日晚间及时?醒转了过来罢了。”萧煜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而且老侯爷想是糊涂了,今日宫中看守松散至此,您是被大业将成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一点也没觉出异样吗?”   萧煜话音方落,站在不?远处的许岸之微一抬手,他身?侧的禁卫军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擒住老定远侯,将他死死压跪在萧煜面前。   老定远侯的视线在萧煜和许岸之之间来回看了一眼,顿时?恍然,他盯着许岸之,冷哼一声?:“原来你当初根本就是故意答应同老夫合作,这一切都是你和萧煜商量好?的。”   他顿若自嘲般笑道:“我贺诤活到这个?岁数,什?么没见过,没想到最后竟是被你们两个?小儿狠狠摆了一道!”   说罢,他转而看向萧煜,却并未因着事情败露而面露颓色,反是得意道:“可你纵然醒了又有何用,萧煜,如今大澂内忧外患,溧国随时?都会攻进来,而你自己,若老夫猜得不?错,恐怕你已离彻底失去神志不?远了吧?”   萧煜闻言双眸眯了眯,“看来,当初将离魂花给萧熠的人,还真是你……”   “是我又如何。”老定远侯承认得分外干脆,“虽说当年先皇偏爱萧熠,可我看得出来,萧熠此人刚愎自用,不?堪大任,恐难登天子之位,若萧熠不?行,那最有可能?登基的便?是你萧煜,但你可比萧熠那废物?难对付多了,老夫自是得防范于未然。说来,当年你那桩巫蛊案能?定案,我还在背后出了好?大一份力呢……”   他说着,蓦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不?曾想到最后,登上这皇位的还是你萧煜,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同苏岷的女儿纠缠在了一起!”   苏织儿对老定远侯来说是个?意外,不?然,他恐是能?更快铲除苏岷,铲除苏家。   “十几年前,引溧国奸细潜入,欲纵火焚城的人也是你贺诤吧?”萧煜坐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地质问被迫伏跪在地的老定远侯贺诤。   提及此事,贺诤显然心有不?甘,神色愠怒道:“当初若没有那个?苏岷搅乱老夫的计划,老夫原本都要成功了,届时?京城大乱,我便?可以借此起事,这大澂的天下哪还会继续由你们萧家来坐!”   看着眼前疯狂至极,已然毫不?遮掩谋反篡位之心的老定远侯,许岸之剑眉紧锁,到底忍不?住问道:“定远侯,想高祖当年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出这般谋朝篡位,大逆不?道之事!   “待我不?薄!”闻得此言的老定远侯骤然看来,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话,仰天大笑了两声?,“哈哈哈哈,待我不?薄!”   少?顷,他收了笑容,眸中一片冰凉,面目扭曲着,低吼着似在宣泄心中埋藏已久的愤怒,“老夫随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几次豁出性命挡在他面前,他若真待老夫不?薄,何至于最后只封了老夫一个?侯位,他若真待老夫不?薄,为何在登基一统后,毅然收回了老夫的兵权,且以万般理?由推脱再不?允老夫上战场,不?仅如此,还故意阻止我贺家子孙以科举之法踏入官场。是他们萧家无情在先,又岂能?怪老夫无义,夺回本该属于老夫的东西!”   没错,这都是他们萧家欠他的,他没有错,错的是丝毫不?念他立下的累累战功,卸磨杀驴,将他弃之如敝履的萧家!   老定远侯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后,殿内蓦然响起一声?轻嗤,“说出这样的话,老侯爷便?一点不?觉违心吗,想来我皇祖父和父皇早就看出了你忠贞外表之下的狼子野心,才会收回你的兵权,打压贺家势力,他们没有降罪于贺家已是仁至义尽,老侯爷怎的不?怪自己贪心不?足,怎的不?问问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呢!”   被萧煜轻描淡写点破不?堪心思的老定远侯先是怔愣了一下,旋即便?有些恼羞成怒,“你这无知?小儿懂什?么!”   或是也觉得自己太过激动,须臾,他敛起面上的狰狞,复又稍稍恢复平静,“废话不?必多说,既得如今被你发?现?,老夫也不?惧死,你大可一刀杀了老夫,左右老夫活到了这个?岁数,也足够了。”   言至此,他反显出几分嚣张,“老夫的儿子眼下正带着五万勤王之师侯在城外,想必很快便?会以捉拿反贼之名冲入京城,届时?你觉得谁会来救你?就凭宫中这几千的禁卫军吗?到最后,这天下还不?是我贺家的!”   “勤王之师?”萧煜笑出了声?,“荒谬,也不?知?他们勤的是哪个?王?不?过都是群趁机伙同你贺诤犯上作乱的叛贼罢了!”   他垂眸瞥了眼景王和盛王的尸首,“不?过,朕还要多谢老侯爷,一下替朕找出了那么多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蠹虫,让朕少?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让朕猜猜,以老侯爷的计划,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这般堂而皇之地继承皇位,除了朕后,你大抵会选择徐徐图之,先扶持父皇留下的小十四或是小十五登基吧,幼子稚嫩极易操纵,往后这天下明面还是萧家的,但其实背后掌权的却会是你们定远侯府吧!”   被萧煜猜中心思的老定远侯唇间噙着一丝嘲讽的笑,他正欲开口,恰在此时?,一宫中守卫疾步入殿来禀,神色慌乱匆忙。   “回禀陛下,也不?知?谁与定远侯世子里应外合开了城门,眼下定远侯世子携大批兵马闯入京城,如今已至宫门外,意图闯入宫内。”   “哈哈哈。”听得此言,老定远侯霎时?发?疯似的仰天大笑起来,“萧煜,你就算猜到了老夫的计划又有何用,你已然完蛋了!因着西南战事,你从守京的几大营中调拨走了那么多人,如今护城的兵马所?剩无多,你觉得他们能?抵挡得了多久!”   萧煜薄唇紧抿,抬眸与许岸之对视一眼,两人神色俱有些凝重,可少?顷,他却是无所?谓般道:“定远侯这话,或是说得早了一些,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方才说罢,便?听自宫门外传来的嘈杂声?愈响,夹带着惨叫声?,嘶吼声?和兵刃交接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   见萧煜抬眸自殿内往外望,老定远侯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萧煜,事已至此,你在期待什?么!难不?成还期待苏岷这个?已然死了的人赶来救你吗?你完了,你彻彻底底地完蛋了!”   纵然他不?住地激着自己,萧煜仍只是剑眉微蹙,负手没有言语,大抵一盏茶后,原逐渐靠近的兵刃声?响蓦然间弱了下去,那一下又一下令人心惊胆颤的撞门声?也消失了。   萧煜转头看向跪在那厢呆愣着,满面纳罕的老定远侯,笑了一下,“看来,恐是要让老侯爷失望了,上天似乎还是选择站在朕这一边。”   老定远侯闻言刷地抬首看向萧煜,瞪大了双眸,似是难以置信间,就见一守卫复又快步而入,与上回的慌张失措不?同,这回他面上含笑,欣喜道:“禀陛下,是韦毅韦大将军,韦大将军携陛下懿旨前来救驾,已然击杀宫门外一半反贼。”   “韦毅!”老定远侯惊得窜起来,又被两个?禁卫军死死压了下去,“怎么会!韦毅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萧煜轻飘飘看他一眼,“螳螂补偿,黄雀在后,这一招,老侯爷会用,朕自然也会用,侯爷不?是想看看我们萧家是怎么完蛋的吗?正好?,朕也想让你亲自瞧瞧,你筹谋了数十年的计划是怎么在一昔间彻底走向崩溃的……”   看着萧煜噙着笑,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浮现?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老定远侯身?子微颤,仿佛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视线瞥向身?侧暗卫腰间系着的刀,正欲伸手去夺,却被快一步整个?人被重重压倒在了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见自杀不?成,他扯着嗓子嘶吼,“萧煜,有种你杀了老夫,杀了老夫啊!”   “诶,侯爷怎么能?轻易死了呢。”萧煜在他跟前蹲下,唇间笑容始终如一,“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若不?让侯爷受些折磨,朕心里不?痛快,你也别怪朕狠心,要怪就怪侯爷自己,当初断不?该想着动她的……”   老定远侯清楚萧煜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绝想不?到,萧煜这个?看着手段残忍的疯子竟对苏岷之女爱得这么深,她不?是他的底线,而是他放在心里,旁人碰也碰不?得的东西。   而他先前为了陷害铲除苏家,传播谣言,给苏织儿冠以“妖妃”之名,已然让萧煜对他恨之入骨,牢牢记于心间,如今都同他讨回来,让他千倍万倍地奉还!   “对了。”萧煜顿了顿,又道,“西南之事,也得顺道告诉侯爷一声?,恐怕要让侯爷失望了,毅国公苏岷不?仅没死,且已自故人处取得了离魂花的解药,不?但如此,他还将解药放在了溧国士卒的粮草中,那些中了离魂花的士卒因着解药的作用会陷入几日的昏迷,一时?无法作战,醒来后不?仅没了从前的战力,你觉得被下毒利用的那些人还会心甘情愿替溧国赴死吗?如此这般,到最后这场战役赢的人会是谁呢?”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老定远侯在听到这番话后逐渐颓败晦暗下去的神色,听着他伏压在原地撕心裂肺的一声?吼,风轻云淡地抬了抬手,吩咐道:“将老定远侯绑了,就挂在宫门之上,让他亲眼瞧瞧,那些他亲自招来的谋反之人还有定远侯世子会是怎样一个?下场……”   老定远侯被拖了下去,临走前仍在不?住地嘶吼,“萧煜,你别得意得太早,老夫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许岸之侧眸看了眼听着这些咒骂之声?却是无动于衷的萧煜,垂眸若有所?思。   萧煜为君的狠厉与城府远超他的想象,若他当初真的犯浑,同意与老定远侯合作,恐怕会有比之惨上千倍万倍的下场吧……   这日,那些提前被官府驱散,躲在家中不?得外出的京城百姓,只听到外头此起彼伏,令人惶惶不?安的声?响,似是有大批兵马在交战,但不?知?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及至两个?多时?辰后,那兵刃交接的声?响才渐渐止息,有人大着胆子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却顿时?吓得面色惨白,街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首,正有官府打扮的人将他们抬走清理?,血水淌了满地,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整个?京城弥漫。   京城百姓唯恐祸及自身?,瑟瑟发?抖不?敢出来,及至第二日,京城基本恢复如初,他们才从口耳相传间,得知?是老定远侯欲谋朝篡位,被陛下及时?发?觉,京中那场瘟疫亦是老定远侯所?为,那所?谓的瘟疫实则并不?是瘟疫,而是一种毒,他命人在京中零散地投毒,假造瘟疫之像,甚至还在市井间散播谣言,将此嫁祸给了云妃和苏家。   果然,像是印证了这话,京中事变后不?久,竟真的再无继续染病之人,所?谓的“瘟疫”也逐渐消散了。   十日后,西南大胜的捷报被快马加鞭送回京城,言本“消失”的苏岷复又回到玉成关?,率领几十万大军,将已然一片混乱的溧国敌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直入敌营,砍下了多年与老定远侯贺诤狼狈为奸的敌将孟昇首级。   在苏岷一路势不?可挡,接连攻下溧国四座城池,眼看便?要直捣王庭时?,溧国皇帝终于慌了神,派使者前往求和,甚至答应愿意从此为大澂附属,永不?再战。   此消息传回京城,先后因“疫疾”和战事而愁云笼罩的京城不?禁陷入了狂欢,复又恢复了往昔的生机和活力。   叛乱结束后半月,京城形势已趋稳定之下,苏织儿和绥儿才被范奕亲自护送回了京城。   小成子早早便?在城门口等了,大抵午时?前后,远远瞧见骑在马上的范奕和他身?侧的马车,小成子欢喜地快步上前,对着车窗道:“娘娘,您终于回来了,奴才已等了您和大皇子好?几个?时?辰了,您快随奴才回宫吧,陛下可想念您和大皇子了。”   车内没有动静,好?一会儿,才见一只柔荑掀开车帘,其后露出一张昳丽却有些憔悴的脸来,她面上毫无平安回来的关?系,反是眸色微沉,一字一句道:“成公公,你替我转告他,既得他上回自作主张将我送走,那此番定是没这么容易让我回去的,更何况,云妃和大皇子已然死了,我又回去做甚!”   说罢,她赌气般放下车帘,对着车夫吩咐道:“走,去毅国公府!”   车夫迟疑地看向范奕,似在询问他的意思,却听苏织儿又道:“你若不?愿去,我便?带着绥儿走回去。”   听得此言,车夫面露无奈,见范奕对他点了点头,不?得不?扬鞭喊了声?“驾”,驱车往毅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诶,娘娘,娘娘……”   小成子追着马车的方向跑了两步,最后只得“哎呀”一声?,急得一跺脚,转而看向范奕求助道:“范大人,这……”   范奕似也有些无计可施,“娘娘的脾气公公也知?道,我定也劝不?住她,不?如公公还是同我一道进宫,赶紧将此事回禀陛下吧。”   小成子闻言长长叹了口气。   似乎也只能?这般了。   那厢,毅国公府。   听得门房的通禀,孙氏扶着苏老夫人急急往大门的方向而去,行至花园处,便?见苏织儿抱着绥儿朝他们走来。   见得家人都平安无恙,苏织儿鼻尖不?由得泛上一阵酸涩,哑声?唤道:“祖母,叔母……”   “织儿,织儿……”苏老太太颤着手一把?抱住苏织儿,“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先头苏织儿被外头沸沸扬扬的传闻污蔑为妖妃时?,苏老太太时?时?担忧着却无可奈何,后头因苏岷一事入狱后,听说苏织儿和绥儿死于火中,她心如刀绞,差点晕厥过去,幸得被陛下的人救出后告知?了真相,不?然她哪里承受得住。   孙氏也自苏织儿怀中抱过绥儿,经历了这场劫难,苏家人皆百感交集,登时?围着哭作一团,连一旁的婢子看着都忍不?住抹了眼泪。   苏织儿唯恐祖母坏了身?子,哭了一会儿,先止了眼泪,又掏出丝帕替苏老太太擦拭,苏老太太抽了抽鼻子,待平静了些,才疑惑地问道:“怎的突然来了,我听说陛下也将你和绥儿送出了京城,你这是一回来就特意来看祖母的吗?”   苏织儿朱唇微抿,不?知?如何回答,少?顷,只道:“祖母,我想带着绥儿在这住上一阵……”   见她吞吞吐吐,似有些难言,苏老太太蹙了蹙眉,“怎的了,出什?么事了?”   她以为苏织儿还在担忧先前之事,温声?安慰道:“你不?必怕,如今那疫疾之事已然澄清了,都是那可恨的定远侯从中作祟,京城里没人会再污蔑你了……”   苏织儿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反正……祖母便?让我留下住一阵吧,左右我也好?久没陪陪祖母了,若……若这几日有来请我回宫的,还请祖母替我回绝……”   苏老太太活到这个?岁数,什?么没见过,看苏织儿这副样子,大抵猜到了一些,小心翼翼地问道:“织儿,你与陛下吵架了……”   “倒也不?算……”苏织儿垂了垂眼眸。   这吵架是双方的事儿,但他哪里会与她争吵,这回,是她一人同他置气。   见苏织儿不?愿多说,苏老太太也不?逼迫她,觉得她当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只颔首道:“好?吧,祖母知?道了。”   苏老太太命孙氏找人打扫了苏织儿从前住的院子,让她和绥儿暂且住在那儿,不?消一个?时?辰,宫中便?来了人,来请苏织儿回宫去,苏老太太让门房按苏织儿的意思给拦回去了。   而后两日,宫中来的人源源不?绝,连高祉安都亲自来了,见苏织儿始终连见都不?愿意见,便?按萧煜的意思,将凝香凝玉和胡姑姑给她送来,都是昔日在她身?边伺候的人,想来也能?令她更顺心一些,还送来了不?少?珍馐美食和奇珍物?件,摆明了就是想讨好?苏织儿。   见苏织儿仍是无动于衷,毅国公府的仆婢们都疑惑不?已,陛下都已经这般了,他们姑娘怎的还不?肯罢休,别真是铁了心不?愿回宫了,就算真与陛下怄气,装装样子也就罢了,而且陛下的台阶都给了,怎不?知?顺势下了呢,可别到最后真将陛下惹恼了,想回去都回不?去。   毅国公府的家仆们忧心不?已之际,苏织儿却仍是气定神闲,没有丝毫回宫的打算。   及至住在毅国公府的第四日夜里,孙氏将绥儿抱走同她和苏峥一道睡,苏织儿好?容易得了闲,早早沐浴更衣后斜靠在小榻的引枕上翻了一会儿闲书,便?有些困倦地让凝香吹熄了灯,在床榻上躺下。   十月的夜已然带着冬日的凉意,虽得苏织儿在沥宁长大,可与沥宁不?同,她躺的毕竟不?是底下烧了火的暖炕,而是冰冷的床榻,一时?竟是有些不?习惯,只得将衾被扯高一些,将几乎整个?人都埋进去。   只将被子都捂暖了,她方才阖眼睡去。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她倏然感觉身?侧好?像多了个?暖炉,散发?着滚烫的热意,便?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抱了过去。   虽得心满意足地获得了温暖,但很快,似是感受到有什?么牢牢缠住了她的腰肢,她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顺着目之所?及的湖绸衣衫往上望去,却是一下睁大了双眸。   可不?待她出声?,温热的气息已然堵住了她的双唇,男人半压在她的身?上,抚摸着她脸的动作轻柔,然落在她唇上的吻却是要攫取她的呼吸一般毫不?留情,掺杂着对她浓重的思念。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放开她,内间昏黄的烛火照进床帐内,在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染上一层蜜色,他低喘着,眸光灼热却温柔,见苏织儿红肿着双唇,始终定定地看着自己,薄唇微扬,“怎的,才半个?多月不?见,不?认识你夫君我了?”   是啊,才半月多不?见,他怎的就瘦了一大圈。   苏织儿盯着他的脸,心疼得双眸发?涩,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但还是努力忍住了,旋即稍稍别过眼,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陛下来做什?么!既得当初给我下迷药把?我送走,那就永远不?要来见我好?了……”   看着她这副扁着嘴不?虞的样子,萧煜揉了揉她鼓鼓的两腮,笑道:“生气了?是怪朕这几日不?来亲自找你?”   他垂首,伏在苏织儿耳畔解释:“可这几日朕实在是忙,有太多政事要处置,才抽不?出身?来见你。”   苏织儿抬眸瞥他一眼,“陛下知?道,我气的不?是这个?。”   萧煜薄唇微抿,大掌轻柔地落在苏织儿的鬓间,将她的碎发?撩至耳后,面露无奈,“我知?你在气什?么,可当时?我也着实没有办法,若不?彻底铲除定远侯和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之人,恐怕往后我们的日子也很难得到安宁。我不?想你和绥儿遇到危险,可也知?道要是不?用那法子将你送出去,你根本不?会心甘情愿地走。”   他太了解她了,她的性子太犟,若是他提前说要将她和绥儿送走的事,她定然会坚持留下来,与他共同面对一切。   可当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对付老定远侯贺诤一事最后能?否成功,他本就是孤注一掷,若当时?韦毅带来救驾的兵马晚来一步,叛军是不?是就已经攻入皇宫,割了他的脑袋,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能?让她陪他一起死。   萧煜猜得不?错,苏织儿的确会这么做,其实这回她不?回宫,也不?是真的要跟他置气,而是想让他知?道,她不?希望将来面对危险,他还做出同样的事,她神色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萧煜,往后你若再丢下我一人自己逞强,我就真的生气了,再也不?理?你了,你不?要总是一个?人撑,如你所?说,我们是夫妻,自是一辈子要荣辱与共,生死相随的,你纵然想挡在我前头保护我,也要记得你背后有个?永远愿意默默支撑着你的人……”   萧煜伸手缓缓拭去苏织儿言语间如断弦般坠下的眼泪,也不?知?他前世究竟修了什?么福,这辈子才能?遇到她。   她或是不?知?道,于他而言,从来不?是他在保护她,而是她将他自黑暗无底的地狱深渊中救出来,一次又一次。   “好?,我答应你。”   无论生死,往后,他再也不?丢下她了。   萧煜凝视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潋滟的杏眸,语气中转而添了几分恳求,“那织儿,肯随我回去了吗?你若不?在,后宫可就真没有人了,你也不?想让朕孤寡一辈子吧……”   苏织儿看着他故作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嘟囔道:“什?么没有人呀,陛下的后宫不?是还有那些多嫔妃吗,将来说不?定还要纳新人,我算得了什?么……”   “怎的,吃味了?”听得这番话,萧煜挑了挑眉,面上浮现?出几丝愉悦,“我已打算将那些妃嫔都送出宫去,将来,只有你和绥儿便?够了……”   苏织儿闻言愣了一下。   这可不?是小事。   “真的?可太皇太后那厢……”   提及太皇太后,萧煜眸色沉了沉,“放心,太皇太后将来不?会住在宫中,朕已将她送回了隆恩寺,她既得喜欢礼佛,那厢是最适合她的地方不?是吗?”   苏织儿朱唇微抿,她清楚,这哪是送走啊,分明是赶走,萧煜竟是为了她,甚至不?惧将来以不?孝之名被世人戳脊梁骨。   “你可还有不?满意的地方,若是没了,那我的皇后,是不?是该随我回宫了?”   见萧煜说着坐起了身?,苏织儿蓦然想起什?么,扯住他的衣角,急切地问道:“陛下身?上的毒如何了?我听祖母说,我爹寻来了那毒的解药,那陛下可是好?了?”   萧煜闻言微微迟疑了一下,旋即笑着重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自是好?了,如今身?强体?健,迫不?及待想抱你回宫了。”   说罢,他看了眼苏织儿身?上单薄的寝衣,一下用衾被将苏织儿牢牢裹了起来,只露出脑袋,旋即打横抱起,径直往屋外而去。   苏织儿登时?慌乱地提醒道:“陛下,如今可是夜里!”   “夜里又如何。”萧煜不?以为意,垂首看了苏织儿一眼,“好?容易让你答应回去,万一你明日醒来反悔怎么办!”   苏织儿没想到他这般任性,忙又道:“可还有绥儿,绥儿还在叔母那厢呢……”   “我明日会派人接绥儿进宫,他还小,尚且跑不?了,但你不?一样……”萧煜面上浮现?些许促狭的笑,“我可得将你抓牢了,不?能?让你跑第二次。”   “哪里会跑啊。”苏织儿粲然而笑,自衾被中伸出双臂缠住萧煜的脖颈,“这辈子怕是撵都撵不?走了,一辈子赖着你!”   萧煜眸中的笑意愈浓,抱着苏织儿的手揽紧了几分,“那我可真是,乐意之至!”   翌日,镇南侯府。   许岸之神色疲惫,骑着马慢悠悠行在回府的路上,自打平定老定远侯叛乱后,为了处理?后续事宜,许岸之这阵子吃睡都在官府,并未回去,如今处理?得差不?多了,方才让人带信回府,收拾收拾他的屋子,备好?热水,他想好?生休息休息。   快抵达府门口时?,他远远望见外头等了一人,不?是旁人,正是他那明媒正娶的夫人宋茗箬,想起上回她也是这般在门口迎他,好?意关?心他,可他生怕被老定远侯看出端倪,发?现?他不?过假意合作,对宋茗箬的态度着实有些恶劣了。   许岸之面含愧疚地在宋茗箬面前停下来,翻身?下马,正欲说些歉意的话,却见那个?向来端庄稳重的女子蓦然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他高举着双手颇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方才将手落在她的背脊上,安慰般轻轻拍了两下。   “箬儿,对不?起,上回,我对你那般凶,都是因为……”   “世子爷不?必解释。”宋茗箬擦了擦眼泪,对着许岸之笑了笑,“我明白,我都明白,是我先前误会世子爷了,以世子爷的性子,怎会做出背叛陛下的事呢……”   许岸之闻言眼眸微垂,暗暗苦笑了一下。   其实也不?算误会,那日在珍馐阁,那人提出所?谓的合作时?,他真的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很快他便?清醒了,最后干脆如实禀告萧煜,将计就计。   老定远侯错就错在找他合作,他不?仅低估了他对苏织儿的情意,亦高估他对萧煜的恨意。   其实刚知?道萧煜就是周煜时?,他的确很愤怒,还将这个?愤怒宣泄到了萧煜身?上,但他其实心底很明白,不?是萧煜夺去了苏织儿,苏织儿从来就不?是他的。   若没有他当初的卑鄙之举,令太皇太后赐婚,也许他们两人能?更快地解除误会重归于好?,不?会经历后头的那么多的波折。   老定远侯不?会明白,他许岸之喜欢一个?人,根本不?会舍得去伤害她。   可他的深情又有什?么用呢,不?属于他的终究不?属于他。   许岸之看向面前的宋茗箬,薄唇抿了抿,片刻后,柔声?道:“箬儿,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宋茗箬就算不?喜欢他,但成亲这么长时?间以来,从内到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始终将这个?世子夫人做得很好?,无可指摘,他虽或许无法给她这颗心,但定也要如此,至少?做个?合格的夫婿。   听得此言,宋茗箬双眸微张,蓦然有种真的如愿以偿的感动,她强忍住如潮水般涌上的泪意,重重点了点头。   自打十四岁那年被先皇指给当时?还是六皇子的陛下为皇子妃后,宋茗箬便?始终将对许岸之的这份情意深埋在心底,本以为两人再无可能?,没想到最后老天眷顾,兜兜转转,她竟真的嫁给了他。   “世子爷,午膳已经备好?了,您不?若先吃一些,再好?生休息吧。”宋茗箬道。   “好?。”许岸之颔首,“麻烦你了,箬儿。”   两人并肩往府内而去,宋茗箬悄悄抬眸看向身?侧的男人,唇间漾起些许甜蜜的笑意。   她也不?贪心,不?求他对她爱意深重,只愿他能?打心底承认她是他相携一生的夫人。   没错,只消他不?知?道当初赏荷宴之事是她和陛下合谋设计的他,他们定能?这般继续好?生过日子……   *   因着云秀宫被焚,萧煜深夜抱着苏织儿回宫后,直接将她安置在了皇后寝宫凤鸾殿,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萧煜此举,无疑是在直接宣告他要将苏织儿封为皇后。   然众人尚且议论纷纷之时?,萧煜宣告了一件更荒唐的事,他要遣散后宫,往后只余苏织儿一人。   遣散后宫之事,根本是前无古人,历朝历代从未有皇帝这般做过,一时?间朝臣均上书劝阻,让萧煜收回成命,然萧煜却是铁了心,甚至已经命人开始着手安排此事。   众臣见劝谏无果,转而求助在隆恩寺的太皇太后,欲令太皇太后以皇祖母的身?份对萧煜进行施压,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太皇太后的闭门不?见,只令刘嬷嬷传话说,往后宫里宫外的大事小事均由陛下做主,她已年迈,只想在寺中清修祈福,往后都不?再插手这些事。   这话说得已然明明白白,太皇太后并不?想管,苏织儿听闻此事时?,尚且有些惊诧,后来才从萧煜口中得知?,太皇太后是对她有愧,先前老定远侯寻人扮作游方高僧,编出“宫中有自远方而来的邪祟”一话,引得太皇太后疑心于苏织儿,后来被蒙蔽的太皇太后还险些因着疫疾时?外头的流言而赐死于她。   太皇太后自觉活到这个?岁数,却还是不?分善恶,轻易受奸人挑拨,险些令大澂江山落于贼人之手,不?免羞愧难当,便?干脆从此与青灯古佛长伴,再不?问国事。   连太皇太后都不?管,朝臣们束手无策,到最后便?也不?得不?作了罢。   那些被遣散的妃嫔依萧煜的意思是直接令她们回家去,可毕竟曾是宫妃,就这般回了家,她们的日子不?一定好?过,便?有人直接求到了苏织儿面前。   关?于这五个?宫妃未来去向之事,苏织儿辗转反侧几乎一宿未眠,次日,便?主动向萧煜提出,此事由她来安排,萧煜没有拒绝,只想了想,告诉了她一件事。   苏织儿听罢,惊得舌桥不?下,直至今日,她才知?晓,原来除了她,后宫的这些妃嫔都未被他真正临幸过,当初将她们招进宫,也是源于太皇太后的施压。   而至于所?谓“临幸”,一部分是源于太皇太后,另一部分便?是他当时?疯得厉害,想借此让她心生嫉妒,实则他并未碰她们,当初也不?过在她们寝殿坐上一会儿便?走,那些妃嫔哪好?说出自己未被临幸,只想瞒得牢牢的,不?愿丢人,故而此事也几乎无人得知?。   苏织儿定定看了萧煜许久,心绪有些复杂,她默了默,问道:“陛下便?不?觉得有愧于她们吗?”   萧煜眼睫微垂,须臾,只答了一句:“按理?我是该愧疚……”   他的话戛然而止,苏织儿却听懂了,低叹了口气。   他明白他应该愧疚,但不?一定会产生这样的情感。   作为夫君,他将全部的爱意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可面对旁人,便?只剩下了作为帝王的狠绝无情,不?择手段。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毒侵蚀留下的后遗症,抑或是受遭遇的诸般经历影响,苏织儿总觉得,两人重逢后,除却她和绥儿,萧煜对待旁人,似乎缺失了一些该有的情感,譬如愧疚,譬如怜悯。   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君王。   苏织儿张了张嘴,自觉应该劝他什?么,或替那些妃嫔狠狠斥责他一通,可末了,她只又一声?长叹,什?么都没有说。   既得他犯了错,便?由她来弥补吧。   次日一早,苏织儿派人将那些妃嫔请来了凤鸾殿,她们坐在底下,神色皆惴惴不?安,毕竟先前苏织儿刚进宫时?,她们也不?是没跟着冷嘲热讽,落井下石过,难免怕苏织儿趁机报复。   尤其是宁妃,她可是设计欲害过苏织儿的,眼下因着心虚更是害怕得紧。   然她们等了半晌,却见这位云妃娘娘也不?提旁的,只直截了当问她们出宫后是愿意回家去,还是挑个?好?人家嫁了,抑或是去其他自己想去的地方。   几人面面相觑,全然没想到苏织儿会问这话,她们本以为出了宫大抵只有回家这一条路的。   可原为宫妃,一昔间却从宫中被赶回了家,纵然那些人明面上不?敢置喙,然背地里不?知?会说得多难听,恐也很难再嫁出去。   但若是自谋生路,这世道女子本弱,定然活得艰难,听得还有嫁人这个?选择,底下有妃嫔不?免有些动心,迟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娘娘,这嫁去的人家,是能?全随我们自己的心意吗?”   “是。”苏织儿点点头,“你们若是有心仪之人,不?妨说出来,若那人还未娶妻,我自会禀告陛下,让陛下亲自安排,不?过……最好?是两厢情愿,这样婚后你们也能?过得舒坦些。”   听得这番话,几人看出来苏织儿是真心为她们着想,不?由得放下了戒心与不?安,一一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同苏织儿说了。   她们欲嫁的人多不?在京城,想来她们也明白,继续留在京城这个?人多口杂的是非之地于她们并没有好?处。   苏织儿记下了,将几人送走后,就命人调查了一番她们口中的人选,确定真的可托付,方才让萧煜下旨赐婚。   为了补偿她们,萧煜赐下了不?少?贵重的物?件给她们做嫁妆,苏织儿也从自己的私库中拿出一些先前萧煜赏的东西给她们添了妆,让她们将来嫁过去,也绝不?会被看低。   几个?妃嫔离开皇宫的那日,苏织儿还是亲自去送的,如今她们已不?是为了陛下的宠幸而需要针锋相对的关?系,几人面对苏织儿,甚至止不?住抹了眼泪,说了感激之词,道了些真心话。   她们知?道苏织儿心善,做这些是想补偿她们,但她其实无需那么愧疚,纵然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不?是萧煜,她们这些人其实也还是会被送进宫,因她们出生便?是工具,自小被家族培养,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选秀入宫成为后妃,然后拼命争宠诞下皇嗣,为家族赢得富贵荣光的。   但现?在,苏织儿给了她们旁的选择,可以去过不?一样的人生,虽尚且不?知?结局是好?是坏,但至少?不?必就这般静悄悄地在这深宫中枯萎凋零。   苏织儿听罢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她原不?知?,原来这些令世间女子艳羡的贵女们,在锦衣玉食之下亦有身?不?由己的心酸苦楚。   西南大捷后的半月后,苏织儿收到了一封她爹苏岷寄来的信,信中苏岷将他失踪的原委尽数解释给她听。   原来她爹当初被萧煜提醒后,骤然想起十几年前的元宵节,溧国奸细意图纵火那日,他派人全程搜寻贼人,却始终有一人未能?寻到。   如今想来,那人其实根本就藏在他的眼底,从前的他没能?察觉,可在溧国待了十数年,已熟悉溧国人行为习惯的他几乎一下就记起,当时?老定远侯身?侧的那个?贴身?侍卫很有问题。   他握刀的方式和那些溧国将士一模一样。   或也是因着此事,老定远侯对苏岷心存戒备,唯恐他发?觉,才设计将他从沥宁调回西南战场,转而将通敌叛国的罪名嫁祸在他身?上。   可他没想到,他苏岷竟然没死!还在十六年后回来了!   且复又着手调查,试图揪出潜藏在京中的叛贼。   甚至于苏织儿这个?苏家女一昔间成为了萧煜的嫔妃,且愈发?得宠。   老定远侯唯恐苏家将来势大愈发?难对付,又担忧自己暴露,心急之下,便?开始设计陷害苏织儿。   隆恩寺所?谓的圆恩大师不?过是个?假高僧,那宫中出现?邪祟的话是用来迷惑太皇太后的,包括那日孙氏突然抱着绥儿出现?在隆恩寺,亦是老定远侯夫人故意安排,让太皇太后看见的。   为的就是将来捅出苏织儿欺君罔上,已然成亲生子一事,令苏家万劫不?复。   可定远侯没有想到,他光是查出了苏织儿早在沥宁嫁人产子一事,却因着萧煜故意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没能?发?觉苏织儿嫁的人其实就是萧煜。   一计不?成,老定远侯再生一计,在京城制造“疫疾”混乱,诬陷苏织儿为妖妃,在城中大肆散播谣言,却不?知?因着他太过心急,终究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暴露了自己。   西南战事爆发?后,苏岷赴玉成关?抗敌,一日夜里被一个?混入城中的奸细刺杀,他擒住那人,逼问之下,才知?老定远侯欲故技重施,索性将计就计,逼那奸细传信出城,言刺杀成功,已藏匿处置了他苏岷的尸首,而他则与守将黄骁商议之下,乔装出城寻他曾在溧国遇到过的游医。   这游医曾在苏岷当年逃亡受伤之际出手救过他,他极擅各类毒药,其中便?包括离魂花。   离魂花此毒极其恶毒,一开始被研制出来,便?是溧国用来提升将士战力之用,可此药有副作用,便?是中毒者最后会被逐渐侵蚀理?智,状如野兽,极难控制,故而溧国一开始并未将此药用在战场上。   直到这一回,他们像是发?了狠心,骗士卒吃下此毒,才会有不?少?溧国将士行为怪异,嗜血疯狂,难以抵挡的状况出现?。   自那游医处获得解药后,苏岷先是命人快马加鞭赶往京城给萧煜送药,旋即冒险潜入溧国军营,将解药投入士卒的食粮之中,使他们战力大跌,才有了后来的大获全胜。   老定远侯聪明一时?,却不?想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若他当年不?陷害苏岷,令他流落溧国,也不?会遇到那个?游医,知?晓离魂花的解药,最后循环之下,反破了这场局。   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   信末,苏岷告诉苏织儿,处理?完玉成关?之事后,他恐不?会直接回京城,如今揪出了藏匿多年,狼子野心的老定远侯,彻底自证了清白,他也算了了心愿,剩下的便?是亲自去沥宁,收敛她娘的遗骸,带回老家安葬。   看着末尾那句“为父守约并未食言,你母亲一事,终是为父亲赴亲为,待春暖花开,携棺椁由京,便?是全家团聚之时?”,苏织儿反复读着这话,以手捂面,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盏茶后,她红着眼眶折起这封长信,看向窗外天朗气清,晴空万里。   昨夜皑皑白雪覆盖了整座皇宫,一枝如玉石般晶莹剔透的腊梅花探入窗内,捎来一段暗香在空中浮动。   萧煜不?愿让她沾染朝中那些肮脏的事,故而老定远侯之事,几乎未与她提及分毫。   还是苏织儿自旁人口中听说,老定远侯那日被悬吊在宫门之上,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败北,相继被韦毅一刀了却性命后,终是因承受不?住而发?了疯,被关?在刑部大狱里,时?而哀嚎,时?而狂笑,口中念念有词,说这大澂的天下是他们贺家的。   至于宁远侯府剩下的人,重罪者被处以极刑,至于部分女眷,则被回沥宁的韦毅顺带押送流放,这些被娇养长大的女眷看似被留了一命,但多数想必根本挨不?住北地的风雪,就要被摧折在流放的路上。   对于处理?老定远侯此事上,萧煜并未手软留情,毕竟他若不?下杀手,那被杀的便?会是他。   宫廷朝堂从来便?如此残酷。   十二月初,萧煜下旨令礼部工部等着手准备封后事宜,意欲在年后正式准备封后大典。   是日,御书房。   赵睦替萧煜把?完脉,禀道:“陛下体?内的余毒已尽数清除,想来日后再不?必受那离魂花之苦。”   “嗯。”萧煜拉起袂口,淡淡应了一声?,看起来却并未有多欢喜。   赵睦背起药箱,本该就此告退,然思忖片刻,却是忍不?住道:“陛下,关?于那事……可要告诉娘娘?”   萧煜提笔的动作微滞,沉默少?顷,低声?道:“不?必了,她只消知?道朕的毒已解了,便?够了……”   他薄唇微抿,“何况,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他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若非三年前在兆麟村附近的破庙遇到苏织儿,已存了寻死之人的他可能?早已是坟冢中的一具枯骨。   不?管将来能?多赚来多少?年,都得感谢老天眷顾,让他能?与苏织儿此生相遇相守。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倏然放下手中的湖笔,看向高祉安道:“去凤鸾殿。”   高祉安应声?,匆匆扯过一旁的狐裘大氅给萧煜披上,紧跟其后。   沿途的宫道两侧堆满了被宫人扫开的雪,还未至凤鸾殿,萧煜便?听清脆悦耳的笑声?自里头传来。   他提步踏进去,便?见苏织儿着一身?藕荷的对襟花罗袄,月白暗纹百迭裙与绥儿在院中的雪地里玩闹。   纵然已经生过孩子,可这一身?娇嫩的颜色,和她如花的笑靥,仍是令她明媚如少?女,粲然若暖阳。   一岁多的绥儿已经走得很稳了,就这般咧着嘴,咯咯笑着屁颠屁颠追在母亲后头。   萧煜不?自觉唇间微扬,走近了些,瞥见苏织儿已然湿透了的鞋,不?禁剑眉微蹙,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苏织儿正玩得尽兴,全然没注意到他,身?子骤然悬空,吓得一下搂住了男人的脖颈,惊诧地抬首,唤了声?“陛下”。   “多大的人了,这般玩,也不?怕着凉。”   萧煜像训斥孩子一般道了一句,旋即转头看向凝香凝玉和胡姑姑,吩咐道:“将大皇子带回侧殿去,换身?衣裳,莫染了风寒。”   见几人应声?罢,这才抱着苏织儿阔步往殿内而去。   他将苏织儿轻柔地放在小榻上,解开她湿了的绣鞋,脱下足衣,大掌包裹住她白皙小巧的玉足,果觉凉得厉害。   苏织儿眼看他蹙了蹙眉,似乎又要唠叨她,忙快一步道:“我是沥宁人,自小长在沥宁,自是喜欢雪的,且只是玩玩,我有分寸,一会儿就抱着绥儿回去了,不?会受凉的。”   见他薄唇微抿没有说话,苏织儿眸中浮动起些许促狭的笑意,缓缓抬起另一只玉足,落在萧煜的小腹上,足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很快便?觉眼前男人的呼吸粗沉了几分。   他一把?抓住苏织儿不?安分的脚,眸色幽沉,凝视了她片刻,手臂骤然用力往后一拖。   苏织儿顺势躺在了小榻之上,还未反应过来,男人已欺身?而上,霸占了她的双唇。   她配合的伸出一双藕臂揽住他的脖颈,张开朱唇,努力回应着他令人招架不?住的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织儿才软着身?子听见他伏在自己耳畔,轻喘着哑声?道:“织儿,今夜,我宿在你这儿好?不?好?……”   苏织儿有些诧异地抬眸看去,打她回到宫中,他虽也时?常会同她一起睡,但多是夜半突然摸过来,躺进她的被褥里。   且有时?候分明与她吻得难解难分,苏织儿都清晰感受到他想要她了,可他还是会生生停下了,宁愿强忍着,都不?碰她。   可今日这话……   她眨了眨眼,问道:“陛下,不?怕了?”   萧煜笑了一下,“赵睦特意调制了能?避子的汤药,只消我服了,便?不?会让你受孕。”   还有这种药?   苏织儿面带怀疑道:“这药……能?行吗?”   “当是行的吧。”萧煜也不?敢说太确定的话,“毕竟赵睦那厮,最怕死了,他既然敢把?药放心给我服用,大抵是有几分信心的。”   听他这般调侃赵睦,苏织儿笑了笑。   心里其实想告诉他,无用也没事,她知?道他是不?想她再受生育之苦,可要真怀了,她其实也不?介意,毕竟看见绥儿那么可爱,她倒也想再生一个?。   但先抛开怀不?怀的不?说,她其实也……   苏织儿一双柔若无骨的藕臂勾住萧煜的脖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其实,陛下若再这般犹犹豫豫的,我可实在忍不?了了,说不?定便?真来强的,毕竟那事……都这么久了,也不?只有陛下你想要……”   见身?下的苏织儿面上若浮上两片霞云般红了个?透,羞得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萧煜颇有些忍俊不?禁,忍不?住逗弄她,“原来我家夫人真挺好?色,但幸好?……只馋了我一个?。”   见他戏弄自己,苏织儿却是未恼,听着这有些熟悉的话,不?由得回想起他们经历的往事,那些专属于他们的美好?的回忆。   她默契地与萧煜相视而笑,抬手扯住他的衣襟,朱唇微张,弓起身?子轻咬住了他的下唇。   窗外不?知?何时?复又下起了雪,被风裹斜着,拍打得窗扇“啪啪”作响。   虽寒冬的风依然料峭,可雪下新芽却已蓄势破土而出。   盎然春意指日可待……   (正文?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