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玉中娇   作者:猪猪丁   ●本文文案:   方柔天真烂漫,日子过得肆意快活,直到她救了个神秘的男人。那人虽负重伤,瞧着仍旧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他自称是戍边军营里的一名小将,被敌军追杀至此。   方柔将他带回师门悉心照顾,对他暗藏情愫,架不住他一声声恳求,终于替他去关外军营送出口信,本以为好事做够本,也无需留名声,谁料这天她却被八抬大轿请进了州府驿馆。   那日狼狈负伤的少年英侠摇身一变,成了京都一人之下的宁王萧翊,他靠在太师椅中,打量着方柔慢悠悠道:“请姑娘成全小王,还了你这救命恩情。”   方柔傻了眼,没肖想过当王妃,可萧翊非要将她视作大恩人,不仅将她带回京都,还连带赏了师门一众,从此宿丘山成了有皇族荫庇的宝地。   萧翊将她带在身边,不给名分,没有由头,对外说是恩人,二人却早已形同夫妻。王府人心知肚明,但装聋作哑,面上都喊她一句:西辞院的方姑娘,背后却嘴碎:就来历不明那女的。   后来方柔在王府见到了那名雪衣少女,她喊他阿翊哥哥,眉眼弯弯,犹如出水芙蓉。方柔这才知道,原来萧翊是有明媒婚约的。   【我先排雷】   【本文含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等古早狗血元素,不喜欢千万不要勉强,谨慎阅读】   阅读指南:   1.双洁,男主疯子,女主会逃,不换男主(见谅)   2.架空私设严重,幼儿园权谋,请勿当真。   3.所有设定只为剧情服务,不代表作者三观,请勿上升。开心看文,如有不适及时止损,谢谢捧场~   防盗80%,感谢支持原创。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成长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柔 ┃ 配角:下本开《一朝昏嫁》 ┃ 其它:收藏作者专栏行大运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古早追妻火葬场   立意:自由价更高   作品简评:孤女方柔意外救下一神秘男子,与他互生情愫,决心嫁他为妻。她后来得知,那男子竟是当朝宁王萧翊,他将方柔带回京城,行事专横霸道,令她十分失望。方柔意识到两人身份悬殊,在得知萧翊已有婚约后屡次出逃,最终重获自由。萧翊历经沉浮,终于领悟真正爱一个人是学会放手而非掌控,多年后二人意外重逢,萧翊决心努力挽回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重新获得方柔的真心。   本文节奏明快,人物性格鲜明,文风细腻引人入胜,值得一读。   ? 第1章   ◎方姑娘◎   方柔睁眼的时候听见了窗外的鸟啼。   迎春之后,院子里这些个动静越发生动,她听得满心欢喜,一如昨夜听丫鬟春桃说来的消息:王爷明日就回京。   这一晚她睡得格外好,虽然她平时睡眠并不差,只该是要睡的时辰,闭上眼,默数几个字,翻个身就悄悄睡熟了。   为此她心头上那位王爷没少怨,说她不堪重用。   话里自然有另一层意思,这也是春桃后来才告诉方柔的,彼时她得知话中深意,霎时羞红了脸。   虽这埋怨半真半假,但她却真记挂在了心里。   之后有一日,室里才结束一番旖旎,萧翊敞着里衣坐在床边,方柔努力让自己别犯困,掐着手心打起精神等那人洗把脸一道入睡,也好免了这几声揶揄。   他转头,似笑非笑见她眼睛眨得要泛泪光,结果最后却又起一轮折腾,直教她喊救命,也没放过。   方柔只觉自己像是被算计了。   之后她便顾不得那样多,该睡就睡去,萧翊倒也没说什么。方柔知晓,他是十分爱惜自己的。   她怀着能见萧翊的期盼翻身坐起,春桃听见了屋里的声响,手脚麻利地推门进来。   方柔懒散地坐在镜前洗漱梳妆,昨夜她已大沐过,整个人连头发丝都散着一阵淡香,不浓烈,也不艳俗,就是十分妥帖好闻的味道,温和清淡,一如她的名字。   今日天气极好,天高云舒,风和日丽,正应了当初萧翊跟她描述的京都好时节。   方柔长大的地方风光也很好,只不过和好山傍水的京城截然不同。   在王府虽然衣食无忧,还事事有人伺候,方柔的日子也能算得上是快活的。可她总不可避免地会惦念以前的日子,在宿丘山肆意洒脱的快活,这样一份快活,和庄严规整的王府也同样是截然不同的。   她出到院子里,安静、冷清。因她早先说不用时时有人候着,她也没有多的要求,于是萧翊遣退了这西辞院本有的仆从,就留了一名丫鬟春桃贴身服侍。   说是丫鬟,只要萧翊不在别院,她都喊春桃同桌吃饭,两人时常打打闹闹,还说许多心里话,最后给她处成了朋友。   萧翊偶然撞见过春桃那次没大没小扯了方柔的肩膀,两人那时在逗趣,方柔抢了春桃的帕子。他没说什么,一个眼神就叫春桃去领了罚。   春桃过后哭肿了眼,狠狠地长记性了,收敛不少,可方柔仍当她是贴心朋友。   毕竟,在这偌大的王府,在这陌生的京都,春桃是她唯一能说上话的人。   有时方柔看天,有群鸟飞过,她心想:真好。   藏在心底那个短暂而过的想法,她对着春桃时也没透露。她想:它们是自由的。   方柔很少离开西辞院,她知道王府大得很,大到装下宁王萧翊所有的荣华富贵,无上恩宠。可王府也很小,小到方柔心里只容下这间西辞院,对于她来说,西辞院就是全部的王府,而王府代表萧翊。   萧翊是半月前离京的,那晚他从宫里回来,方柔已睡下了。   睡到半夜,竟给热醒了,本是初春的时节,京城远没有那样困燥。她实在热得难受,睁开眼本想喊人,屋里没点灯,却见萧翊压在她身前,大掌抚着她的脸颊。   “阿翊......”   她一直这样叫他。   衣服被脱得一件不剩,很快她就不热了,可也冷不下来。整个人仍是破碎的,嗓子、身子,每次遇见萧翊,几乎就没有完整的时候。   他有时也是温柔的,会照顾着她的情绪,让方柔目眩神迷。   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她刚跟他回来王府那段时日,初初他偶尔会在西辞院住下,也没别的,两人还像在宿丘那时,合衣同室,说着闲话就睡去了。   直到那夜窗户纸彻底捅破了,越发频繁,最后几乎发展成他拿她这别院当寝居了,实在不成体统。   可,宁王生母是当今太后,先皇又死得早,他是天子唯一的兄弟,谁也管不服他。这么大一座王府没人能说二话,即算是不合规制,可在宁王府,萧翊就是唯一的规制。   那晚方柔被折腾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昏昏睡去,连水也没传。而萧翊却是过了热浴后,神清气爽就出了门,临行前特地叫春桃紧着些,若方姑娘着凉,她自去院事那领罚。   方姑娘,是王府上下对方柔的称呼。   他们察言观色,跟着萧翊的态度伺候人,王爷没表态,一个个仆从哪还敢自己跳得高高的,从那天起,大家说起她来,都叫西辞院的方姑娘。   一说就懂了。   可方柔也不太在意,无论是方姑娘还是宁王妃,不过是个称呼。   她生活的丘城民风开放,男女不设大防,又或说连大防也不止。   丘城毗邻外邦颂余国,虽仍是天家王土,但受颂余风俗影响颇深。在那里,男女是自由爱恋的,过明路前两厢情悦幽会过夜也是常事。女子是可以自由二婚的,甚至和离妇带孩子也不成问题,没人说叨女家的私事。   终生不嫁不娶也可以,自己有门营生,自然开心到老。   她认定的是萧翊那句话:“小小,你随我回京城可好?做我的人,定不会委屈你。”   是了,方柔后来才琢磨过来,回到王府之后,萧翊也很久没有再叫她的乳名了。   可萧翊是给出了承诺的,所以方柔愿意忽略这些细微的变化,她只道是他碍于身份。   今日方柔踏出了院子,春桃没拦着,路上见着的仆从也只稍稍流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后还是客气地喊她一句方姑娘。   毕竟萧翊从没说过方柔是不允许离开别院的,她想去哪是她的自由,当然这样的自由也有边界。   于是一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许是因为得知萧翊的归期,心情越发好。   方柔之前听春桃说过,宁王府堪比皇宫,因太后打小就宠着,王爷又是独子,由此样样都要最好的,好到不舍得亲儿子被架在皇位上身不由己,反推了膝下的养子上位。   方柔对朝堂之事是听不懂也没兴致的,那天倒说了一句:“当皇帝的确不如当王爷好。”   吓得春桃当即跪在地上,忙求姑娘千万慎言,这话关上门小声说自当没听见,若出了门给旁人知晓,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方柔赶紧扶她起来,嘴里连声保证。可她心里却在想:她不过是有感而发,触及自己的遭遇,若萧翊是皇帝,那他俩是不会相遇相知的。   如此,自然不如当王爷好。   只是不知道太后又为何跟她心有灵犀那般?太后也觉得当皇帝不好么......   方柔霎时神思悠远,这一日实在奇怪,总是不由自主会想起些过去的片段。   一主一仆走到了处花园,景致是极好的,凉亭水榭,清池浮桥,方柔还从没发觉西辞院外的事物也这样美好。   她一时来了兴致,见那池子里新发的荷苞,趴在池子边伸手去扒拉。   此时还未立夏,自然不是应季的景,只是王府惯常是要提前换上新种的,免得该到时节花却不开,免不了又要挨罚。   方柔玩心一起,更要拉着春桃一块玩水。   春桃再胆大也只敢在西辞院卸了奴婢的身份,出了大院,自然规规矩矩。   嘴里还担忧着:“姑娘千万小心,可别落水。”   方柔一笑:“我有些武艺傍身,哪会落水?”   说着笑得更加开朗,春桃心念一动,暗道真是许久没再见方柔这样发自内心开怀了。   方柔的变化是细微而缓慢的,等到春桃意识到她的言行举止已越来越接近京城的世家小姐,她那份自大漠带来的洒脱张扬,也就在默默中磨去了光华潇洒。   她心道,王府果真是个巨大的笼子,再有野性的事物被关了进来,总会慢慢老实。   春桃便没再多嘴,守在一旁替她望风。方柔这边正玩得起劲,打远却来了一伙人。   为首那妇人是王府里的管教孙嬷嬷,她身侧那名老妇穿着十分华贵,瞧着身份不低,但也不像是哪位主子。   她俩身后还跟着四名丫鬟,恭恭敬敬,俱是生面孔。   待她们行得近了,自然发现了清池边的动静。春桃还不及喊方柔站好,就这样猝不及防打了照面。   孙嬷嬷脸色一僵,狠狠瞪了春桃一眼,她霎时心底发凉。   方柔听见脚步声抬头,如此便见着那贵气嬷嬷正打量着自己。她有内力傍身,能读到些低语,听那嬷嬷问:“她是哪房的丫鬟?如此不成体统!”   孙嬷嬷低声:“秦掌教莫怪,她就是西辞院的那位......王爷先前从宿丘带回来的。”   秦掌教闻言一怔,睨了孙嬷嬷一眼,这又定睛看着方柔,心叹果真美貌非凡,哪怕放眼京城也找不出第二样。   又道:“既入了王府,你们竟也不传教规矩,还让我莫怪?”   孙嬷嬷吓得忙躬下身子:“秦掌教冤枉!实是王爷吩咐不必在意,王爷说......”   方柔侧耳去听,可孙嬷嬷此时贴身上前,附耳跟秦掌教说些极私密的言语,她已听不清楚,自然不知道萧翊最后下了什么命令。   她只知道秦掌教听了孙嬷嬷的耳语,脸色稍稍一沉,却没再追究。   而是转问:“西辞院有几人?”   孙嬷嬷:“一主一仆,外加小厨房四人,共六口。”   秦掌教声音一扬:“主子?”   孙嬷嬷忙改口:“奴失言,西辞院共六人,无他。”   秦掌教满意地点点头:“大礼当日应有的规矩,该教还是得教。”   孙嬷嬷又迟疑道:“秦掌教,不是奴惫懒,西辞院这位实在特殊,不若等王爷回府再行定夺?”   秦掌教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她皱了皱眉,想了好一会儿,这才默默点了头,又细细打量了方柔一眼,这才跟着孙嬷嬷离开了花园。   她二人的动静被方柔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这下连玩儿的心思也没了。   她拉过春桃问缘由,可春桃也是一问三不知,她成天跟在方柔身边,王府里的大事小事想打探也没个机会。   二人便转头回了西辞院,方柔总觉着那秦掌教来者不善,用过午饭,躺在软榻怎么也睡不踏实,由此把她派出去探探口风,也好叫自己安心。   春桃一去没了影,方柔心底就更烦躁了。   明明还没过春,到了下午却是口干舌燥,许是心气郁结所致。她斜倚着榻边假寐,手里的团扇被她摇得飞快,越扇反倒越闷。   方柔终于有些忍不住,冲着屋外细细喊了一声:“陈嬷嬷在么,小厨房制了冰么?替我拿一些来可好?”   陈嬷嬷的应答还没到耳根前,忽听那声清冷由远及近:“还没到夏日便贪凉,如此不知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方柔眼睛一睁,心底那股火气霎时灭了下去。   现下装满了甜心蜜意,冰块也不要了。她翻身坐起,便见萧翊潇洒地提袍走进门来,一身风尘,竟是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往她这里来了。   宴席过半,他误闯后院,却见假山之后人影绰绰,隐忍的低呜在蔓延。   谢砚哑着嗓子:“我反悔了,我要你。” 第2章   ◎王府不好么◎   方柔见着心上人,什么孙嬷嬷秦掌教都忘到脑后去了。   萧翊这回出门时间久,方柔觉着他似乎瘦了些,只是眉眼仍是如画如玉,一如在宿丘山初见那般英俊潇洒。   他进了屋,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桌前,身后紧跟的是他的心腹何沉。   方柔的院子里没有旁的丫鬟,眼下春桃去府里各房替方柔探风,就更没人伺候左右。   何沉眼明心亮地跟进屋来,萧翊才坐下,手边已摆好了杯子,热茶满上。   一鼓作气服侍好,何沉退了两步站着。   方柔这才从榻上走过来,动作自是很慢,心中更没有她须得在没下人奔劳时主动服侍萧翊的念头,倒不是她恃宠而骄,只是方柔从来没认为,女子就该依附、服侍夫君。   萧翊是她的心上人,不是她的主子。   她以为,大家都是有这般默认共识的,一如她在丘城所见所闻所感。她自小在师门长大,虽是孤儿,可师父方禅对她视如己出,更让她随自己入谱取了个正名叫方柔。   师兄和阿嫂更是恩爱美满,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敬如宾又不乏夫妻情趣,这是方柔向往的日子,无论对方是谁都好。   只要嫁与心上人,她相信自己也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而在遇到萧翊之后,方柔便更加笃定了。   可方柔并没有认认真真问过,萧翊是否也这样想?   何沉向来是没什么表情的,他的心思藏得比萧翊还深。眼见着方柔动作慢慢吞吞,他眉头都没动一下,更不会开口说道一二。   方柔眉眼带笑:“倒不是要吃冰,原想在屋里摆一些。”   萧翊举杯慢饮,似乎也不计较她的怠慢和傻气。   “你倒学得快。”话里带着笑,可到底也有责备的意味。   只是方柔品察不出,她是真没有伺候人的天赋。   杯子一放,何沉又自觉地站上前,萧翊却轻抬手,他即刻便停了动作。又见萧翊长指一扬,何沉立马会意,从袖内掏出了个精美的盒子,从容地递上前。   这主仆二人一连串无声的交际,看得方柔又是一愣,心道何沉是练了多少年的功力,才能如此明悉萧翊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   方柔好奇地看着萧翊将盒子拿在手里,展开,竟是一双红玛瑙坠子,镶着些金丝,样式别致精巧。   萧翊瞧清楚方柔眼底的惊艳,由此很是满意自己的决定。   他将坠子取了出来,低笑:“喜欢么?”   方柔惊讶地望向他:“阿翊要送给我么?”   他忽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人本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的,现下便转瞬稳在了萧翊腿上,人靠也在了怀里。   方柔被萧翊拉过去时,何沉早已闪身退了出去,连门也轻轻关上了。   他修长的手指磋磨着她圆润小巧的耳垂,那儿空荡荡的,方柔并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本就是倾城的容姿,偏不爱打扮。   可不打扮也好,萧翊很满意这一份与众不同,这也是他当初昏了头要带她回京城的原因之一。   脱俗、特别、不世出的大美人,性子却是那样洒脱、热情,天真而不愚蠢,主动,却又不谄媚。   除了他在床上折腾她时,方柔会流露出一丝娇媚之态,可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并不刻意造作,惹人讨厌。   摸着摸着,手指轻轻带过她耳侧,惹得她忽而一颤,萧翊眸子里像打翻了一叠浓墨。   他十分清楚她的每一处,他刚刚就是故意的。   一手抚着耳垂,一手取了枚坠子,轻轻摁了进去。做罢,将她身子稍稍摆正,打量着方柔的脸。   透白的皮肤衬着鲜艳的红,这是一种极致的美感。   这模样是当真无双,就算这些日子里他们日夜相对,方柔总会有那么几个新鲜的瞬间,能够狠狠激起他心底的情丝。   姑娘家生得太美,要么被视作珍宝般细心保护起来,要么,就是一场祸事。   方柔被他盯得热了脸梢,轻轻一推:“阿翊,你别这样盯着我看。”   萧翊低笑:“什么也都看过了,这会儿倒害羞起来?”   现下青天白日,两人衣裳楚楚,他竟毫不避讳地说出这句调侃,直教方柔脸红心跳,一时间指着他支支吾吾,半句话也说不出。   他这话实在孟浪,若不是门关紧,屋外也没人,萧翊也不会失言至此。   方柔大惊失色,身子自然不稳,两个耳坠也跟着晃动,那弧线勾得萧翊口干舌燥,一时竟觉着屋里放些冰块的确好。   若不是时辰不雅,他倒真想不管不顾起来。   那对玛瑙坠子并不是孤品,还有一整套的物件,俱是他这回南下杭城,得当地小官讨好赠予的稀奇宝贝。   他自己从来没用过,只听朋党闲聊时提过那非凡奇妙的体验。   萧翊本不感兴趣,转手扔给何沉打算随意处理了。后来回京都的路上,不知怎地想起那老男人神秘兮兮地说什么多增情致。   忽而想起方柔明媚的笑脸,心底起了阵燥气,又把何沉喊了下来,那盒东西便随他带回了王府。   他不想吓到方柔,先送对坠子试试心意,凡事都得慢慢来,就如同萧翊这个人一般,不疾不徐,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却已踏入了他的设计。   何况他不用这稀奇玩意儿,也有千百种方法能折腾得方柔泪水涟涟,他二人间情趣从来都不会少。   他喜欢听她小猫儿似得求饶,喊放过,喊救命,最后哭着一声声叫他阿翊......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幸好他当时应着一念之差把人带了回来。   否则,真不知这般妙的姑娘今后会被谁给糟蹋。   萧翊就是这样想的,他可以欺负她、算计她,但是换了旁人,那便是糟蹋。   两人仍抱在一起,萧翊越来越热,方柔倒是消了心火,此时任由萧翊抓着她的手指把玩,边摆弄边说些南边的逸闻,方柔听得很认真。   眼看要到传饭的点,春桃赶着时间回来的,才进院子就嚷:“姑娘,姑娘!”   喊没两句,抬眼瞥见面冷如霜的何沉,吓得腿一软,“哎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萧翊脸上的笑淡下去几分,但他向来是个自持好的,没生怒,就淡淡瞟了眼门外:“这丫鬟也学了你几分,着实没体统。”   方柔一怔,萧翊见她脸色变了,这才察觉自己嘴快失言,忙改口:“你是主子,不要这样惯纵下人。你自在过日子不打紧,可别让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方柔听后,神色才缓和下来,没计较萧翊方才指桑骂槐责怪她没规矩。   转而道:“阿翊,我当春桃是自家妹妹,也不需要这么多讲究。有她在王府陪着我,日子才过得有趣些。”   萧翊声音一扬:“听音辨意,阿柔是怪我陪得少了,走得远了,日子里的生趣竟得找个小丫鬟填补?”   方柔一捶他:“去你的!”   她笑着站起身,拢了拢裙摆,人往门边走着,“你有公务在身,我何时多嘴过?只是王府比不上丘城,更比不上宿丘山,我觉得闷是自然的。”   方柔是背着身打算去开门的,她自然没瞧见萧翊在她身后风云变幻的脸色。   萧翊本是逗弄她,不想却听她拿京城跟那边陲小地方作比较,京城是什么地界,是他宁王呼风唤雨的龙潭。哪怕他不是当今第一人,可待遇和权势跟真龙也没分别。   有了比较,自然是有了不满足、不喜欢。   萧翊很不喜欢这种事情发生。他带方柔回来,是要她全身全心都归属于王府、归属于他。   不可以有二意,自然更不可以有比较。   他眼里的笑意淡去一些:“王府不好么?”   方柔不知藏话:“有你在自然是好的。”   萧翊很满意她这句回答,复又挑了嘴角:“我也不能时刻守着你,今后找些同龄的世家小姐来王府作伴,你自然不闷了,搓牌看戏,攒着去游园去打马球也行。”   门推开,晚风吹了进来,吹动了方柔的衣带。   她面色如玉,蒙上一层清爽,霎时心境宽松,竟慢悠悠将心底话和盘托出:“那也是没有自由的,更何况我也不想与她们结交。再说,姑娘们一拨拨往王府进,这倒成什么了,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   方柔显然误解了萧翊的意思,他方才那句话,是说封妃纳妾,一家子女眷凑在一起自行打发日子,一如京城众世家的宅院生活那般和睦热闹。   他的王府是不允勾心斗角的,谁敢闹得他头疼心烦,便都禁足学老实再出门,再不老实,就再关着,总会有听话那天。   这是他一早打算好的。   可现在,萧翊听了方柔这句话,便知道她心中并没有这份打算,也没有这份认知。   他眼里彻底没笑了,脸上那抹惬意也退了下去。   既然方柔跟他想不到一块去,那便也不用再琢磨说开那件事情,让她提前明白处境,知晓恩德。   事情到眼跟前总会妥协的,萧翊这样想。即算不妥协,方柔也没退路了,她的心是他的,身子也早已是他的,哪怕他还没给个正式的名分,但也快了。   他这次公办返京,先去了趟宫里才回的王府,太后和皇帝已明着说要开始商量宁王的婚事。   到时候一并将她的名字呈上去,那一切都有了定数,再多的想法,也会变成唯一的想法:她是宁王府的人,方柔是他萧翊的人。 第3章   ◎哭湿了枕头◎   门开后,方柔才说了几句,便见着扑倒在地的春桃,又是一阵意外:“怎么这样不小心?”   说着想下阶将她扶起,被萧翊一个气音给拦了下来。   她疑惑地回头望去,萧翊已站起身来,自顾自走到了里间,方柔便知晓他须更衣了。   春桃朝她摇摇头,终于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忙给她了个眼色教她别怠慢了王爷。   方柔心知肚明,乖顺地随萧翊走了进去。其实更衣这事最初不是方柔打算学的,萧翊也对她没要求,王府上下嬷嬷丫鬟一大堆,哪需要她这手生的乱摸一通,把人的欲念撩起来,最后又得独自吞下去,萧翊没自虐的习惯。   是后来方柔将他摆在心底了,换了个身份看待,因时常见阿嫂替师兄换外衣拿去洗,有一次好奇上了手,于是就慢慢学着一层层脱衣服,再帮他穿上各种制式的袍衫,熟能生巧,越来越贴心。   也就是这件小事,令得萧翊再次深刻明白,人都是能被驯养的,只看愿不愿,想不想。   此后他但凡留在西辞院,多半都是方柔主持更衣,除非她累得站不起来。   一件件脱下,换下风尘,又细心地替他穿上常服,那两枚玛瑙坠子晃来晃去,显眼的红色,脖颈的皮肤透白,她微垂着眸子,心无旁骛,手指却总避免不了碰到他的身体。   只是更衣罢了,已扰得萧翊心浮气躁,呼吸都沉了几分。   方柔伸手抚平他的衣襟,萧翊便一把握住了她的腕:“传饭了么?”   她被他捏痛了几分,不解其意地点点头。   萧翊:“快些吃,吃完就撤了吧。”   方柔羞红了脸,当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当然,这也是因事情发生过一次,所以她这回立刻就懂了。   上一回,萧翊依例被太后召去宫里小住,空了几日没在王府。   那晚方柔才吃上前汤,就见萧翊离了宫直奔别院而来,他看她竟还在吃饭,面色有些不好。   方柔还以为是她吃相不雅惹了他嫌弃,于是开始慢慢吞吞,一口一筷子斯文地吃完,等下人把东西撤走天都黑透了,萧翊的那双眸子自然也黑透了。   那晚她遭了不少罪,对此事的认知也全然崩塌、重塑、更新。原来还可以有这么多花样,还可以这样磨人,可以教人哭到最后泪都干了。   方柔迷迷糊糊才听萧翊略带报复的声音:“你先前吃得这样慢,是故意勾着我么?”   她想喊冤枉,可嗓子已哑得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于是这一次,她很快就听懂了萧翊的话。   方柔心里想着事情,吃得心不在焉,萧翊自然看出来了,也随便垫了两口,当即喊人收了物件,挥退左右。   她一怔:“还没、还没传水呢。”   萧翊剑眉一挑:“我今日在宫里沐过才回府。”   人已横抱在怀里,“你香得很,过后再一块洗吧。”   方柔低呼一声,只得揽住他的肩膀,实在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可是过不过这一关,事情都没有回转的余地,这也是她随萧翊回到京城后才发觉的。   少侠萧翊,清风霁月开朗热情,心里不藏事。而宁王萧翊,说一不二,心里主意定得很,没人能拦下他的意愿。   床幔放下了,人却还倚在萧翊怀里。方柔不明所以,还没开口问,他先坐稳了,方柔被他按在前,累赘一会儿就被退干净。   比起犹抱琵琶半遮面,萧翊更喜欢坦诚相见,而且是由他亲手剥开阻碍的那种过程,看得人目红耳烫。   方柔已羞得要命,萧翊这番离府,不知又打哪起了新的花样。她从没在这个角度望着萧翊,而很快方柔就没心思去考虑该不该、好不好的问题了,因她终于明白,无论是什么角度,掌握绝对控制权的还是萧翊。   她神思飘远,最后只能任自己沉沉浮浮,后来还是躺下了,他的大掌摸上她的耳垂,他对那玛瑙坠子爱不释手,搓得那里起了疼,痛苦又有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萧翊下巴的热汗滴落下来,方柔不知怎地想起她刚来王府不久的某个夜里,那一晚,他们不止是终于说开了,揉碎了,破碎的还有她自己。   本还是好好地在说闲话,后来说起当初替他去军营传信,便顺口提到阿嫂的邻居嫁女儿,那姑娘嫁给了云尉营的某位总兵,起先只是报恩,答谢这位总兵在关外救了自己阿爹一命。姑娘时不时送些吃食去探望,一来二去,两位青年人就看对了眼,如此成了一段佳话良缘。   萧翊听了没说话,方柔还以为他今日竟早早就睡了,刚翻了个身打算闭眼,不料萧翊的声音忽然到了床边。   方柔听他低声说了句:“不如我也报了你这救命之恩吧。”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明白萧翊的深意。   床幔忽就被掀开了,借着月光,方柔见萧翊脸色古怪,于是,她才知道他说的报恩,是哪门子报法。   开始很温柔克制,照顾着她的情绪,方柔本能地牢牢抓紧床幔,后来便成了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到后来,尽兴了,他用力地握着她的手,方柔第二天醒来发现五指都红了,还有些疼。她明明也是练过武功的,如今才知晓萧翊的本事远在她之上。   从那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他说要报恩,几乎夜夜都这样哄着方柔,必要达到目的。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还带着些甜,带着美好。到后面,似乎心底的猛兽被彻底放了出来,也或者二人已彼此熟悉许多,萧翊就开始琢磨新花样,方柔有些受不了。   无论是心理上,还是体力上。   就如今夜,又是新花样,虽算不上折腾,可方柔清晰地察觉到他莫名的兴致高,动作也有些霸道。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多出了那对玛瑙坠子,可那也是他送的,平白无故有什么刺激到他了呢。   方柔自然不知道,萧翊只是见着那对坠子,就已经想象到了神女终坠落凡尘……   方柔最后哭湿了枕头,萧翊也终于放过了她。一室热气散不去,方柔站不稳,还是强撑着去了浴房。   还好萧翊收了心,只叫了春桃来伺候方柔。   两人合衣而眠,方柔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隐约察觉身边人离了床,可她太疲惫了,眼皮动了动,又昏睡过去。   萧翊独自穿好了朝服,正在整理腰封,眼光一扫,瞧见方柔睡梦正酣,呼吸均匀细致。   他嘴角微挑,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受,但他很清楚,方柔这辈子都会随他生活在王府,哪怕日后她搬离了西辞院,也不会踏出那道朱门。   他今日本还想与方柔多温存一会儿,他舟车劳顿刚回京,被皇帝批了假,不必早朝。   可昨日进宫听了皇帝和太后说起苏氏种种,心道他若不露个脸,只怕苏太傅的安生日子过得太舒坦,忘记了他萧家且还有位能带兵能谋事的真王爷仍在朝。 第4章   ◎婚事◎   方柔这日竟是午间时分才转醒的。浑身都疼,都累,眼皮重得掀不起来,以往也不是没有更激烈的时候,可昨夜实在太漫长、太持久,几乎是擦着天黑开始,过半夜才结束。   她不明白萧翊才奔波回京,到底哪来这样多的精力,他不需要休息调养吗?   她被春桃按在镜前,本是垂眸望着木梳发呆,而后忽觉春桃手里一顿,她下意识抬起头望向镜子,碰巧春桃已挪开了眼,她却是一怔。   她瞧见自己颈后起了一阵青,想是萧翊昨夜把玩那玛瑙坠子留下了痕迹。   方柔脸一热,知道春桃也瞧见了那青痕,又不好开口提醒,于是默默替她拢了拢发尾,想要遮盖这片不雅。   今日倒是热了些,她原先没察觉,是推门出了院子,才走了几步便觉着周身起了薄汗,再转回屋里喝茶解渴,瞥见那角落里架起了冰堆。   春桃说是王爷上朝前特意嘱咐小厨房备起来的,方柔心里泛起一丝甜,暗道他有心。   天气热,午饭她没怎么吃,只喝了些汤水,各样素食尝了尝,其他都留给春桃吞进了肚里。   西辞院没有其他下人,这一份自由是萧翊赏给她的,春桃也连带沾了光。   午后太阳更烈了,萧翊却还没回来,方柔之所以这样笃定,是因萧翊从没有明明在王府却把她独自晾在别院不见面。   她已能摸到些规律,若他下了朝还没来西辞院,要么是被同僚缠身,要么是留在了宫里。   方柔小睡了一会儿,冰块散热,由此屋里格外清爽。她养了神,体力逐渐恢复,此时兴致高,又拉着春桃出了西辞院。   仍是同一个方向,去的是同一处花园。   春桃像是忽然想起了事情,“呀”了一声,惹得方柔猛拍心口。   她按着心口,忙说要给她吓死。春桃才说:“姑娘,昨日我去各房打听过,你知道那嬷嬷是谁么?”   方柔:“你怎么还卖关子?不是正因你我都不清楚,所以才去问人。”   春桃嘿嘿笑:“秦掌教是太后娘娘手底下的管事嬷嬷,说是来王府打点采买的。太后娘娘打算着手安排王爷的婚事,接下来王府上下可有得忙,姑娘,你的好日子要到了!”   方柔步子一顿,婚事?她这才意识到,她来王府已近半年,按理来说的确该将此事提上日子了,否则她一直这样住在王府,似乎也是不妥的。   哪怕丘城民风再开放,也没有约束着哪家女子在宅院不给说法,不具名分的道理。感情无非两厢情愿或一拍两散,无论是什么结果,总会有个清白,想来相对保守的京城更应如此。   她本来也想问萧翊,就是在他上回离京那几日,而现在再不用她主动开口,看来萧翊早已默默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她又叹二人果然心有灵犀,一时步子更加轻快,远远见着了那浮桥,还没待走得更近,却见一名雪衣少女站在桥上,手里端着碗鱼食,不时扬手投洒落水,玩得不亦乐乎。   她一怔,这位又是生面孔。   皇宫正殿,萧翊此刻可没有王府众人的忐忑心境。   他踩着点上朝,眼见苏太傅满面春风被吹尽。又在朝会里跟他斗了一番嘴,气得老顽固吹胡子瞪眼,最后搬出那些个尊师重道、礼义廉耻,大臣们心里门儿清,他明里暗里都在说宁王府后宅那位女子。   萧翊将人带回来不久,全京城都传遍了这通八卦,纷纷揣测方柔的身份,最后被萧翊一句“救命恩人”给打发了,也无人敢再细问。   苏太傅素来自持饱读圣贤书的圣人模样,到底没口出秽言,只说她“来历不明”“于理不容”“不合规制”,听得萧翊耳根子起茧。   最后轻飘飘一句:“苏太傅是皇上的恩师,可从没教过孤。孤自是父皇和母后教养的,有什么不满,太傅不若留着去跟父皇告御状吧!”   正是这句话气得苏太傅涨红脸,这小王八蛋分明就是在咒他早点死。   也因这句话落,皇帝大发雷霆,当即止了萧翊的妄言,命他下朝之后留在御书房抄书十卷,好好思过。   这才算安抚了苏太傅,又作了姿态给群臣看清楚,皇帝大公无私,连兄弟也不庇护,更安了许多人的疑思:咱们这位宁王跟皇帝,依旧是心有罅隙,绝不和睦。   朝会就这么散了,萧翊仍是目中无人般闲适地站在殿内,直到群臣退去,他脸上的傲慢逐渐淡了,最后转换成一抹坦然、算计。   他一言不发地随内官往后宫走去,到了御书房,皇帝早已在内坐着。他甫一进门,皇帝放杯抬眸,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面上皆是一抹淡笑。   “阿翊,今日在朝上,你未免说得太过了些。”皇帝招呼他过来坐,内官早已看好茶。   萧翊上前坐好,姿态慵懒,他眼一撇,帷幕之后有名年轻的内官正伏在小案上奋笔疾书,抄的正是罚他的那十卷《礼记》。   作戏自得做全套的,这十卷宁王真迹,日后将会出现在苏太傅的案桌上。   他收回眸子,咧嘴一笑:“皇兄,不做得深一些,怎能激得他露出马脚?”   皇帝想了会儿,轻叹:“这后宫里能清静说些话的地方也不多了,御书房一处,母后那一处,连我的寝宫也不安生。可这些个事情,也不好总是摆到母后那里令她烦忧,再者,你我同去多了,那苏贼也难免生疑,你我多年作戏也便没了底子。”   萧翊一哼:“苏贼凭着苏承茹在后宫兴风作浪,布局之深远,这倒的确是个麻烦事。”他一转话,口出不敬,“你说父皇当年是真老糊涂了?为何竟指了她入东宫为正妃,还嫌苏太傅手伸得不够长?”   皇帝睨他一眼:“阿翊,不可妄言。”   萧翊旋即收了话口,嬉皮笑脸地望着皇帝,端起杯子又饮了啖茶。   皇帝回望过去,不知怎地想起他在大殿上回驳苏太傅的话:他是父皇和母后亲自教导长大的......   外人只道宁王与皇帝向来不合,二人虽为兄弟,可却并非同母所出。当今圣上的生母位卑人轻,又是个体质弱的,刚生下皇帝没几年就病逝了。那时太后还不是太后,是先皇最得宠的贵妃,她膝下无子无女,先皇便做主让皇帝认了她作母妃,养在她当时居住的宫殿。   太后对他自然是极好的,皇帝虽知太后手段高明,斗倒了许多妃嫔,后来才稳稳坐上皇后之位,可论到养育儿女,她却是位脾性和善、明辨事理的好母亲。   甚至到后来,太后生下了萧翊,她对自己的信赖和栽培也从没变过,信赖到,那日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宽慰这位新入东宫的太子:“今后阿翊只得仰仗你这位皇兄庇护,身为天家兄弟,必要相互扶持,和睦友爱。”   皇帝看不明白,猜不透测,可皇位最终是传到了他手里,他登基之前那日日夜夜的不安、揣测、多疑,烟消云散。这不是太后的一招障眼法,这万人之外的地位,终于被他坐稳了。而他,是太后的养子。   也正因如此,皇帝能与萧翊真正亲如兄弟,而没旁的些罅隙。当然,这些是他们母子三人暗地里知晓的,在明面上,兄弟向来不睦。   皇帝训斥宁王纨绔专断,行事更加离经叛道,宁王天生反骨,恃太后独宠傲慢跋扈,更对苏氏多有微词,时常惹得皇帝恼怒异常。   也正因着他们特殊的来历,旁人总是愿意相信这场兄弟内斗的好戏,宁王没坐上龙椅,早与皇帝离心,皇帝并非太后亲生,对他更埋了怀疑。   皇帝很快回过神来,凝视着萧翊的脸,这么些年的确早已将他当成了亲兄弟,太后对他是公平的,是慈爱的,是毫无保留的。那他对萧翊,也应如此,更会如此。   何况,他们一脉同出,流着萧家的血,把持萧家的天下,他子嗣薄弱,苏后独断,导致后宫至今仍未有一名皇子平安长大,可苏氏算计再多,这王朝也断不可能有留给外姓的可能。   哪怕皇位最后只得传给萧翊,也不会落在苏氏手中。   兄弟二人正因这一点默契共识,竟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因他们心知肚明,皇帝为了作戏稳住苏氏一脉,应是再难有子嗣,那这天下,总有一天会交到萧翊手里。   他们今早在朝上针锋相对,演了出斥责惩罚的戏码,为的就是在御书房密谈萧翊此行南下的进展。   萧翊此次前往沿江几座城池,探清了苏太傅在南边的势力部署,哪些可拉拢、哪些可策反、哪些依旧顽固不灵,他心中都已有数。后面更顺带手捣了苏家埋在杭城的一处摇钱树,由此苏太傅今日在朝上一见萧翊,那憎恶之情怎么都藏不住。   皇帝听了萧翊奏报,笑得拍手称快,他白日里要对苏太傅恭谦敬听,私下仍称他老师,夜里要对苏后虚与委蛇,假装不知她亲手扼杀了皇帝一个又一个儿子,心中实在极不痛快。   二人说了正事,萧翊今日心情大好,便惦记着回府逗逗方柔,说不准今晚就能用上那收来的玩意儿。   本打算起身告退,忽又被皇帝喊住:“昨日母后派秦嬷嬷去王府,你知晓了么?”   萧翊步子一顿,显然是不知情的。他昨日离了宫直奔西辞院,夜里几乎就玩疯了,今晨早早来赴朝会,还未与王府管家说上半句话。   “阿翊,正妃只能是沈家那位。”皇帝似乎怕萧翊忽起了别的心思,终于把担忧点了出来。 第5章   ◎金屋藏娇◎   皇帝自然早已听过方柔,更知晓他们在丘城的种种,当初得知他将人给带了回来,本以为他真是存了报恩的心思,还等着萧翊哪日入宫请赏。他当时甚至都想好了,要是这位弟弟实在欢喜,他封赏那姑娘当个郡主也未尝不可。   可没想到,萧翊从没主动提起这件事、这个人。就任凭姑娘家住在王府,面上说是恩人,背地里......见过他满面春风的模样,皇帝早已心中有数,不免暗暗编排他这弟弟荒唐。   萧翊这才回过身来,淡笑着:“皇兄多虑了,正妃人选不会变。”   皇帝一皱眉:“那当如何?你想许个侧妃?会否太抬举了。先做侍妾之后赏个妃位,可那姑娘答允么?”   萧翊忽被皇帝一问,倒是真愣住了。他从没正经打算过方柔的具体名分,可现在叫他实话说出来,免不得要挨皇帝训斥。虽后宫之中免不得恶斗,但大宇朝开制以来,哪怕是皇家也从来没有看重哪家姑娘就这样强掳了还不给说法的先例。   萧翊此举已很大胆,只仗着太后和皇帝宠爱,而方柔正好又对他已许真心不矫情,所以事情没有闹开,可这事说大不大,但也绝不是囫囵能蒙混过去那么小。   他想了想,笑道:“臣弟不过是觉得新奇、有趣,天真可爱。带回来京城也可解解闷,还是个知心人,从没打算许个妃位。”   皇帝欲言又止,可见他这弟弟似对情爱之事并无兴趣,拿了人养在府里,乍听着竟像是养了只小动物那般轻佻,想了想,最后还是收了劝诫。他是身不由己,娶了苏太傅的女儿,即算称帝,可没保住深爱的女子,更连那一双儿女也陪了葬。他对情爱之苦,刻骨铭心,一时也不知萧翊幸运,还是可怜。   皇帝挥了挥手,萧翊低声告退,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御书房。   离宫时,萧翊远远见秦掌教带着宫女朝太后的寝殿去了,稍一回想,便也记起来昨日在后宫,太后的确是提了句婚事,但并没说已派了人去打点采备。   不过,这本也是一件极小的事情,他是不会过问的,这桩婚事是太后和皇帝早已筹谋定下的,他全程听着看着,但没参与,既然没发表意见,那便是没有意见。   当然,既然说是早已定下,当事双方对此自然也是知晓的。只是私下定了约,就差个好日子、好由头,让两人过明路,呈于台上,明媒正聘、封妃入册,好教各路人马清楚,这宁王府终于也成了皇权交易的一环,释放了诱饵,自有鱼儿会上钩。   除去正妃,两侧妃位也是香饽饽,虽没合适人选,但可空着。眼下着紧将沈家女迎为萧家妇,安了沈老将军的心,也好去去苏太傅的气焰。   于萧翊来说,王妃是谁不重要,他要的只是那女子身后的筹码,此消彼长的交易。至于沈将军家的那位千金沈清清,二人虽自幼相识,时常来往,但萧翊对她并没存着什么情爱所思。   她若想要宁王妃的位置,他可以,也愿意给她。   眼下萧翊的心里只记挂着方柔,准确来说,是昨夜那双玛瑙坠子一直就没从他脑海里褪去。   出了宫门,打马就奔回了王府,这才落地,缰绳一掷扔给了何沉,潇潇洒洒提袍进了红门。老管家冯江迎了上来,脸色有些古怪。   “说。”扔下一句,人已朝西辞院的方向去了。   冯江忙追上:“王爷,沈姑娘来了。”   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看来是真发生了些古怪。步子仍没缓下来,甫一听,回过神来,终于停下。   萧翊冷眼一扫,冯江忙躬下身子:“方姑娘今日兴致好,又去了小花园。偏巧沈姑娘主意来了,站在浮桥上喂鱼食,两人打了照面。本也没什么,初是互换了名字身份,后来沈姑娘带来的丫鬟嘴碎,问了句方姑娘打哪来,一来二去竟说起了丘城,嘴里没把门嫌弃了几句,方姑娘听完就走了。”   萧翊皱眉:“她没说什么?”   冯江:“回王爷,方姑娘没说话,就是脸上没了笑,转身回了西辞院,倒没跟沈姑娘起冲突。”顿了顿,试探着,“王爷,沈姑娘现下还在小花园,您看......”   萧翊一瞥,冯江旋即低头噤声。   “你越来越有本事了,若这宁王府管得不合心,你便寻个庄子养老去吧。”   这是在怪责冯江妄测他的心思,同时还骂他明着偏向了沈清清,给人当传话跑腿的呢。怎么,沈家女就这样矜贵,不愿接着等了,既然都等了半晌,也不怕再等一会儿,往后嫁进王府少不了等,这一时三刻就受不了,之后就只能吃苦。   萧翊这样想着,更加笃定地朝西辞院去了。   只是院里的人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可能使小性子、可能发大怒、可能默默掉泪。这些,是他看多了这京城深宅大院里的女人惯有的模样,无一例外。   他踏入院子,见到的是方柔脱了鞋袜,爬得高高的,竟上了院里那棵树,此刻正伸长手去够鸟窝。   他意外,这反应出乎他惯有的思维,过后,又变成对方柔的好奇。   她全神贯注盯着那只受伤的小鸟,想要将它救下,全然没留意替她看准的春桃已没了声,更没发现萧翊笑意盈盈地站在树下望着她。   他深知人在全心投入一件事时,万不可忽然打断,更不能冒然惊喝,否则非走岔了不可。   练功时这叫走火入魔,干坏事时,那叫做贼心虚。调皮捣蛋时,便叫,可爱天真。   方柔眼看就把鸟窝抓在了手里,心中暗喜,还没还得及往回扒拉,院外一声由远及近:“阿翊哥哥!”   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身子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还来不及低呼便失了重。   萧翊剑眉一蹙,已飞身往上,随后牢牢接住了方柔,眼一瞥,小美人还紧紧抱着那鸟窝,爱惜得很。   心中一宽,随即朝声音的主人那边扫了一眼。无论是何种情况,冒然打断旁人的行为,只叫一个蠢钝可恶。   而这令萧翊厌嫌的人,正是他今天没绕过去的话题之主,沈将军的爱女沈清清。   方柔在萧翊的怀里,衣衫凌乱,鬓发松散,两只玉足还光溜溜的,在沈清清看来简直不成体统。她愣神望着这美貌绝伦的女子,似乎立刻就明白过来,萧翊为什么会将她从那边关小城带回王府。   即算在小花园已有惊鸿一瞥,可现下再凑近一看,更别有一番风姿。   方柔到底挣扎着落了地,萧翊应势松手,没教方柔不自在。她也不嫌硌脚,自己走去树下拿鞋袜,就地靠坐在树边穿好,这洒脱的姿态又惹得沈清清暗暗叹服。   沈清清自知是这声呼唤吓着了方柔,由是很谨慎地跟她认了错,方柔忙摆手不敢接,只说是自己也没留意。萧翊饶有兴致地见这二人友爱和睦,心中对沈清清的那阵厌烦之情竟少了许多,心道她们看起来是对能共处的性子,今后王府应当不会有他讨厌见到的事情发生。   他的神色缓和不少:“沈姑娘怎么到别院来了?”   萧翊不问还好,她这一问,沈清清倒紧张了起来。这一份紧张,是能够被外人轻易瞧明白的。   她原先一直在小花园打发时间,只等萧翊回府相见,后来她府里的丫鬟红果神神秘秘地打听回来,说是宁王殿下刚回府上,但一下马就先去了西辞院。   沈清清本是没打算追来的,始终女儿家面子薄,可经不住红果和绿芜一人一嘴的怂恿,到底想来瞧瞧这神秘的西辞院到底是什么模样。   毕竟,不论宁王打算如何安置这位方姑娘,沈清清日后嫁入王府,也是免不了要与她打交道的。   在大宇朝,男人有几个红颜知己、莺燕美妾实在正常,连她父亲这样一位不近女色的武将,也在将军府后院收了一房妾室,可这已算是难得,她的母亲常以此为宽慰。   而她既存了嫁给萧翊的心思,不说以后可能有的那些个侍妾,两位侧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接不接受都是如此。   王爷,从来不会是独属于她的,而王妃的位置,一定让她坐稳。这是父亲给她的承诺,也是太后给她的定心丸。   她想明白这件事,步子已朝西辞院的方向去了。   到了院外,见着那心心念念的宁王殿下,什么也都抛到脑后,只管喊他一声,想让他看自己一眼。   于是,出了意外,再踏入院里,又跟这方姑娘打了照面。   萧翊见沈清清久久不语,也猜到是怎么回事,开口竟有些不给情面:“府里的老人被孤教歪了,本该待客的礼数忘得一干二净,竟由得沈姑娘等了许久,最后还是孤怠慢了。”   沈清清听得脸一阵冷一阵热,连带她那两位过于不安分的丫鬟也慌了神。   宁王这哪是自责,明着拿府上下人说事,实则在讽刺沈清清自作主张来了西辞院。王府的下人以谁为主,听谁安排,大家心知肚明。若不是她开口问,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敢主动带将军府的大小姐到这来,不是凭白给人添堵不安好心么?   沈清清忙低声认错:“阿翊哥哥,清清只是一时想糊涂了。我一人在花园打发时间也无趣,许久没见你,便想着来找方姑娘解闷。”   她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小姐,这些个弯弯绕绕三言两语也能摆平整,不叫人拿话端。   这便是主母该有的仪态和聪慧,要的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能教坏事变好,起码明面上的好也足够了。从皇帝和太后选中沈清清作王妃开始,萧翊对此事就有所认知,不仅因她父亲的兵权,也因她品性合适且对自己存着真心。今日再见她的处事性子,便更加笃定她的确是好人选。   萧翊的语气柔和下来:“自然与你无关,只是阿柔喜静,这西辞院连下人也没多几个,寻常是不教人扰她清静的。”   三言两语安抚了沈清清,又维护了方柔,当然,这话要怎么理解,全凭自己琢磨、自由意愿。   对于世家出身的闺秀,没下人可不是因着宠爱图清静,没下人即是没伺候,叫个水可能都没应声,跟某些不受宠的妾室待遇是差不多的。   果真,沈清清听了这话并没异色,连带那俩精明的丫鬟也都露了得意,自然是觉着方柔不得王爷真心,小地方来的没见识,拿着玻璃却当宝石,不知给自己争宠。   萧翊的目的达到了。   沈清清人也见着了,话也说完了,最后更得萧翊叮嘱路上当心别受风,心中更有甜意。女人,陷入爱情的女人,总是察觉不到许多的。   她意满心舒地坐上了回将军府的马车,全然不知她踏出西辞院后,萧翊随即便遣退左右,拉着方柔便进了屋。 第6章   ◎你好大的胆子◎   方柔原先一心担忧着手里那只受伤的幼鸟,没什么心思听沈清清和萧翊说话。   等到这位沈姑娘离去,她招呼也没来得及打,人就被萧翊往屋里带。她哎了一声,鸟窝差些摔落地,还是何沉眼明手快接了下来,转手递给了春桃。   房门已给关上了,日暮西山,室内仍是一阵亮堂。方柔被按在萧翊腿上坐好,他见那玛瑙坠子已被她摘了下来,眼下两垂又是空空荡荡,脸色便稍稍沉了下来。   长指还是抚上了她的耳垂,慢慢摩挲,又触碰到了某个角落,引起了方柔轻颤。萧翊被她这份隐秘的敏感给取悦到,语气很柔和:“爬这么高,就为了个鸟窝?”   方柔按着他的手臂解释:“是只受伤的幼鸟,瞧着兄弟姐妹也没了,雌鸟好些天没回来,再不处理可不得了。”   萧翊听她说得煞有介事,没了只鸟儿,能有多不得了?心里这样想着,可嘴上倒没有嫌弃,只是并不感兴趣。   他在好奇,在观察,方柔至今没开口过问关于沈清清的任何事情,甚至连一丝丝情绪也没有流露。他在思考,方柔究竟是在装不在意,还是真不在意,而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会喜欢。   装不在意,便是有了心思,有了算计,在筹谋反过来安排他。真不在意,便是不将他放心上,对潜在的情敌不感兴趣,这更不被接受。   腿上的人倒好,见他不接腔,她也不主动找话,反而翻出了两个茶杯,分别倒了一杯水,自顾自先喝了起来。   萧翊蹙眉,脸色又沉下去一些,现在的揣测倒更接近于,方柔是在装不在意,不找话题,就是心里存怨,在这跟他暗暗较劲赌气。   “呀!”方柔终于有了动静。   萧翊脸色稍转,等待着她的下一个动作。   “我忘记传饭了,阿翊也饿了吧?”   她猛地要站起身,没瞧见萧翊黑透了的脸色,人还没站稳,忽而竟被他压到了桌上,那满桌的茶器叮叮当当撞到地上,全碎了,可没人敢推门进来收拾。   他还以为方柔会说出些什么不乐意的言语,又或终于肯问一问沈清清到底什么来历。   可是,她没有。   方柔满脑子想着的,居然是到点了要吃饭,若说稍稍还能让他不那样气恼的话,她至少有关心他饿不饿。   方柔惊讶地望着萧翊,上半身动弹不得,腰也使不上力,这姿势实在又累又别扭,心中还怕他莫不是要在这里折腾她,眼下天都还没黑。   “阿翊,怎么了?”她无辜地望着萧翊,两只手紧张地拽着他的胳膊,生怕滑落下地。   萧翊咬牙,她竟还问他怎么了。上身欺近了些,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软润、滑腻,莫名就叫人起了一阵燥。   “你见过沈姑娘了,觉得她如何?”终于还是他先开口问,也罢,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萧翊不会就这样让这个话题绕过去。   方柔面色坦然:“她挺好的,不是那么高高在上。”   听听,竟还认真评价上了,萧翊怎么就那样不信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她的丫鬟没有顶撞你么?”萧翊终于没忍住将这话说了出来,王府本就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都能传到他耳朵里,这不稀奇。对方柔来说,不管她觉着自己被监视、被传话,都好,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她迟早要适应。   而萧翊想象中的惊讶或者委屈并没有发生,她甚至没因着萧翊主动递了台阶,就想要牢牢踩稳,再趁机要点别的东西。   方柔恍然大悟地笑了,眸色澄明:“什么呀,这点小事算不得顶撞。”   萧翊一怔,压着她的力道松下来,方柔察觉到,这便终于直起了身子,抬手轻轻揉腰。   “她没说什么,丘城确实是个小地方,不出名的,也是有些乱。”   她说着,萧翊宽厚的大掌已拂开她的手,替她揉腰,人便又顺势坐在了腿上,是方柔自愿、自觉地,她再次无意中取悦了萧翊,哪怕她浑然不知他脸上已浮起了一抹淡笑。   “可她说归她说,丘城在我心底是很好的,这就够了。总不能还不许人议论,不许人有自己的看法,这多霸道、多没自由。”   萧翊几乎就没怎么认真听她说完,方柔发梢的幽香扰着他的神思,他忍不住凑上去,细细地品尝,手里的劲也越来越重,她的腰太细了,单手便能握住似得,衣裙反而是累赘。   “至于沈姑娘,她是你的朋友,怎样的人品都是合适的,因我在意的是你,你说好,那便不会差。同样的,我的朋友,你自然也是不会有坏评的。”   后半句萧翊彻底没听进去了,他只听见他的阿柔说,她在意的是他。   原来不是装不在意,也不是真不在意,而是,在意的对象自始至终都只有他。   方柔忽然被萧翊捏住了下颚,她意外,随后脸跟着转过去正对着他,那霸道的掠夺就覆了上来。   他经常吻她,无论是在榻上还是平日里,轻轻的、重重的,有时温柔,更多的时候强势,而这一次,就是掠夺。   发了狠似得,像是要将她揉为一体,腰间的力道也重。   最后方柔喘不上气,萧翊吻住她的颈。   “阿柔。”   他唤她。   “嗯,我在。”   方柔细声答,声音颤抖。   “阿柔。”   他抚摸着她的发端。   “阿翊,我在。”   她回应他。   两人抱着依偎,过了会儿,方柔才小声问:“阿翊,你不饿么?我午饭没吃多少,我饿了。”   萧翊吻上她的发,扶她站起,叫了何沉去安排。   两人吃了个满足,这次萧翊倒没催着收东西,反而有兴致叫来了两碗冰镇甜汤,对坐着慢慢喝完,又与她闲聊,继续说他这次南下所见趣事。   方柔同样听得入迷。   夜深之后,西辞院越发清静,浴房起了雾,方柔先洗过了,披着发坐在镜前绞干。她很爱干净,哪怕在宿丘山时条件没王府这样好,也没人伺候,可师父和师兄也特地引了山泉到宅院里,让阿嫂和她可以舒舒服服地洗沐。   萧翊曾说过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可方柔是不用香粉的,她甚至不怎么梳化打扮,就是简简单单,如她在宿丘山的日子,肆意洒脱。   如此,她也不知萧翊说真说假,权当是哄她开心的讨喜话。   她整理好,萧翊也正好披衣进来,方柔不施粉黛,只穿着件单薄的纱衣,坐在灯前更显绝色。   萧翊第一眼见她,便知她这模样放眼天下也难出其二。   也就是那一眼,似乎注定要将她带回王府,之后发生的都是顺理成章。   萧翊卷着她的发,绕紧,一松,顺滑柔软的青丝微微荡漾,每一丝都划过他的心底,对此萧翊爱不释手。方柔见他心情好,忽而笑道:“昨日我见着了一位宫里来的嬷嬷。”   萧翊刚卷起她一束长发,手间一顿,乌发早早坠了下去,面不改色:“是秦掌教。”   方柔点点头。   萧翊复又把玩她的发,心中想,她若是问起婚事,不若顺水推舟跟她说明白,迟早要知道的事情,她今日也见了沈清清,虽看样子并不知晓她就是王府未来的主母,可她对沈清清印象也不太坏,总会接受的。   “她们说,秦掌教是太后娘娘的人。”   萧翊默认,等她说下去。   “太后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他便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垂眸,方柔正好仰起头,笑意盈盈地望过来。   萧翊眸色一暗:“你好大的胆子。”   问起太后,这是存了要见二圣的心思?想讨封赏,还是别有所求,萧翊一时拿不准,却也好奇,方柔对朝堂后宫从来不感兴趣,向来是他说,她听,却不主动问。   方柔皱眉,却不是生气的表情:“太后娘娘,不是你的娘亲吗?”   萧翊心间一坠。   娘亲,这声称呼太久远了,远到父皇还没有离世那时,他年纪小,不喊父皇母后,跟乳娘学了民间里阿爹、娘亲的称呼,竟讨得二人欢心满满,顺带捎还重赏了乳娘。   之后,父皇驾崩,母亲成了太后,他没了爹,自然也不再喊她娘亲。   萧翊忆往事出神,方柔见他面色古怪,心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我只是好奇罢了,阿翊若不想说,我也可以不听的。”   他的手按在方柔肩头,轻轻摩挲着,似乎在考虑。最后,他没说话,俯下身嗅着她颈间的淡香,方才不好的情绪彻底没了。   “日后你会知道的。”他轻咬着她的耳垂,低声答。   之后便是方柔被抱上了宽床,床幔扫落,萧翊今夜又尽兴了,虽没用上那些物件,可方柔同样累得不行。   离开宿丘山越远,回来王府越久,萧翊心底的真实似乎逐渐都暴露出来了。   并不是那样温柔、充满温存之意,更多的是掠夺、占有,如他前往丘城的真实目的,如他本人的真实性情。温柔玉润是少侠萧翊,而这位身居高位的宁王,却不是个多斯文良善的主。 第7章   ◎他很懂◎   萧翊一早就进了宫,直奔太后的寝殿去了。   这位太后娘娘深爱幼子,三不五时都要召他入宫见上一面,吃顿饭、说说话,偶尔留宿几晚,做母亲的心情自然很好。   今早说好伺候太后早膳,萧翊到了地方,太后却早早起来传了膳,就等这宝贝儿子一块用饭。   两人说着闲话,母子二人私底下没有那样多的规矩,也是允许边吃边开口的。   到底还是说到了正题:“秦嬷嬷前两日呈了王府的名册上来,阿翊,你须得心里有数。”   萧翊点头说知晓。   太后瞧他一眼,慢声道:“阿翊,小时候你养了一只小奶狗,你父皇教你每顿就喂它七分饱,你却总说它饿了,偷偷给它加餐,最后那小奶狗吃坏了肚子,怎么也救不回来,你伤心了好一阵。你还记得么?”   萧翊放了筷子:“儿子记得。”   太后:“这事之后,你父皇告诉你,凡事须张弛有度,切莫过犹不及。”   萧翊抬眸看向太后,心知她在提点方柔的事情,刚欲开口,却不料又被拦下了他的反驳。   “哀家今日也想多说一句,这世间真心难求,你拿王爷的权势欺负人家,日后该要悔了。”   萧翊正色:“儿子没有,昨日儿子才与皇兄说起,最合适的安排是先列侍妾,之后找由头晋个妃位纳册,不会委屈她。”   太后皱了皱眉:“侍妾,寻常人家的姑娘肯答允?你这妃位又许到什么时候,该找什么由头?”   “这些小事便不用母后操心了,总归不会委屈了她。寻常人家嫁娶,若作妾室自然是不妥,可她毕竟入的是王府,位份早已比普通家妇高出一等,日后再晋妃位,更算作半个贵人。何况她也不争这些虚名,儿子正看中了她这点脾性。”   太后摇头叹气:“她果真不看重名分?”   萧翊自信道:“自然如此,否则儿子也不会将她带进王府。”   太后望了他一眼,心底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他这小儿子未尝□□,从小又被宠惯了,想要的事物莫不是唾手可得,哪会存着替人着想的念头。也怪她与先皇纵惯,只想着幼子将来不当皇帝,既是闲散王爷,日子过得开心自在便好,结果竟像是有些走歪了路。   只盼那姑娘真是痴心爱笃,能想明白就算如今只得入王府作妾妃,但也不算天大的冤屈,在大宇朝,妾妃与寻常人家的侍妾是不一样的,也须得出身清白正当才可入府。   只要真心换真心,那姑娘又真是个乖巧可心的,她今后不若明面上赏赐、庇护她多些,也好叫王府里其他的女眷清楚太后的心思,不要妄为。   末了,还是作了番明确:“婚事既已提上日子,哀家便安排下去,你府上那些个礼数、采备,都得有人跟紧。需避一避你那别院里藏的人么?”   萧翊默了默,旋即摆手:“不必。迟早该知道的,避开她,反倒显得儿子多有心虚。沈家女封妃入府是既定的事情,她身为王府中人,早些清楚,早些接受。”   太后闻言一震,暗道她以为萧翊不懂这中间的诸多不妥当、不合理,原来他心里门清,想必是会有一番不愿意的,可是,再不愿意,最后也得接受这事实。   她心知肚明,她这儿子是打定主意咬着不撒嘴了,那姑娘他是不会轻易放脱的。   而此刻陪着太后用膳的萧翊并不知晓,他刚进宫没多久,沈家的马车已停在了王府外。   冯江很是诧异,迎上去忙说王爷今日入了宫,估摸着得用了午膳才回来。不料沈清清笑着说她来找西辞院的方姑娘,昨日一见,觉得二人投缘,于是有意结交。   这番话说得冯江又是心里忐忑,这二位虽说日后总要相对,可这沈姑娘的想法实在难测,不出意外,她必然是王府未来的主母,又有沈将军作底气,何故要刻意亲近这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   难不成就因方柔现下正得王爷盛宠?可再多的情啊爱啊,最后都会被磨损、凋谢、退干净。冯江自宫里出来,原是服侍先皇的,后才跟进了宁王府,他服侍贵人这样多年,早已看多了这天家姻缘如梦似幻,实则薄如蝉翼。   可他面上不表,昨日萧翊的告诫铭记于心,只管将人带了进去。   沈清清仍带了昨日两位丫鬟,红果和绿芜打小跟着她,今后也会随她一同入王府生活。   远远地见了西辞院,可院里静悄悄地,冯江知晓萧翊的忌讳,不便靠近,传了孙嬷嬷过来服侍,自己退了下去。   此时日上三竿,方柔自然还没醒,只要她前一晚被折腾久一些,第二天总是困顿。   只是萧翊也从没有要求过她服侍,府里自有下人忙碌,况且,他也没打算要方柔守这些妻妾应做的本分。她只管美,只管笑,令他见了开心,心里畅快,这就是她在王府最大的意义。   沈清清进到院内,春桃竟也才将醒来,迷迷蒙蒙打水洗脸,忽而见着孙嬷嬷阴沉的脸,霎时吓退了困意,忙整顿好仪态,朝沈清清行了礼。   “你家姑娘还没起?”她显然觉得不可思议,这女子竟散漫随意至此。   春桃一福:“方姑娘她还没起。”   孙嬷嬷冷声:“都什么时辰了?外头来的不明白,你这当丫鬟的也不紧着些?”   春桃忙认错,随后在门外出声:“姑娘,姑娘......”   也不敢高声喊,更不敢冒然推门进去,一不小心两边都得罪,都得挨罚。   方柔隐约听见了春桃的声音,轻轻翻身,眼皮很重。春桃很少会大清早扰她清梦,一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顾着应答:“怎么了,可是阿翊回来了?你跟他说,我实在累得很,再闭闭眼。”   此话一出,门外的人脸都青了。   沈清清虽是闺阁少女,但及笄后既有了婚约,便也有嬷嬷教导男女之事。一听方柔这话便知是昨夜太过火,娇儿无力。   纵然沈清清十分清楚方柔在王府是什么角色,可当下直面这样的事实,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嬷嬷教导的是,以夫为尊,以主为重,伦常是克制的,守节的,发乎情止于礼的,可见着方柔的模样,似乎哪哪都对不上。   明明是肆意的、不管不顾、毫无节制的......   春桃更是红了脸,硬着头皮说:“姑娘,不是王爷,是沈姑娘来了。”   方柔听完,缓了会儿才回过神,这便传了春桃进屋,换衣洗漱,也没打算精细梳妆,稍稍挽了长发,便出门迎客。   这一身素净,只衬得她容姿更美,丝毫没有黯淡的余地。   沈清清盯着她开口,听她解释自己起晚了,怠慢了,对不住。几乎没听进心里,只顾着打量她的样貌,这样的绝色藏在王府,男人大都把持不住,这也是正常的。而她今后要与她分享萧翊的宠爱,这事一旦想起来,心底就酸溜溜,末了,还有一丝不安。   论样貌,她争不过。论家世,就算争得过方姑娘,却也压不住天家王爷,只得在性情上讨巧,这也是母亲昨日对她的劝诫。作为主母,主持宅院大事,不得与女眷起了争执醋意,后宅风平浪静,家主心里欢喜,连带着也会多疼爱主母几分。   起码,萧翊还是守礼的,没有在大婚之前先给她名分,徒让正妻前边挡着一条裂痕。   沈清清回过神来,却听方柔疑惑地望着她:“沈姑娘?”   她察觉自己失态,忙看了眼绿芜,见她打着眼色,便知方柔并没说些要她回答的话语,只是瞧出她心不在焉。   沈清清忙正色:“我昨日见了妹妹,觉得与你十分投缘。心想你在京都人生地不熟,总该需要个陪伴,所以今日又来打扰,还请千万莫怪。”   方柔听她意思,感叹沈清清真是好心,萧翊的朋友果真人品高。当即就说:“没有打扰的,我一人在王府确实闷,阿翊有时不在府上,我就只能跟春桃说说话,解解闷。”   方柔说得坦然,全不知春桃给她打眼色,而沈清清倒没觉得她这话存了争斗的念头,只想她心无城府,竟毫无保留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若是觉得能跟我说上话,今后我来王府也好,你来我家也罢,总是可以做个伴。京城好玩的事物总是多的,你也可以多结交些旁的女伴,这样日子自然有趣。”   方柔闻言一笑,那明颜如画,又迷了沈清清的眼。   “这样最好了!阿翊事务多,忙得很,从没带我出王府玩过,如果能跟沈姑娘作伴一道游玩就好了。”   沈清清心却道,殿下果真是金屋藏娇,许是不愿这般绝色让旁人觊觎,只想着收拢在王府独自欣赏,不可被外人僭越。   二人说着闲话,彼此倒是和睦友好,沈清清心胸阔,性情好,并不似红果绿芜两位丫鬟那般眉眼带刺,尽是势利。   转话说起京城里好玩的时节,沈清清倒提了一句:“下个月是花程节,可热闹了!每年宫里两位娘娘都会出面主持宴会,到时候我带你去游园,去打马球,拿第一添个彩儿。”   方柔听得无比神往,心思跟着沈清清的描述飘去了很远,京城原来是这样自由、广阔,绝不像这一方王府天地,一直将她困住,将她的身和心拉下地来,不得高飞。 第8章   ◎再嫁个女儿◎   方柔送走了沈清清不久,萧翊便回了府,照例是直奔她的西辞院而来。眼下未到饭时,天气也正热着,方柔便叫来了两晚冰镇甜汤,先打发胃口。   萧翊才刚踏出太后的宫殿,何沉已跟他说了沈清清今日去了王府一事。他对此仍有所保留,于是并没有刻意问起,想要看看方柔的反应。   谁知她倒兴致高地主动说起沈清清,说她二人今日聊了些什么话,又提起令她心驰神往的花程节。萧翊自然看出了她的期待,转念想了想,这节日本就是风雅之事,届时全城百姓赴会,尤其年轻男女更加热衷。   他深知方柔是个贪玩的、耐不住闷的性子。   那时他被方柔救起静养在宿丘山,她也时常带他在山里散心,说是对伤情恢复好,等到他好全了,又主动要带他到山下的丘城闲逛。   总归是只投林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令他一见倾心。   回到王府,因着时局不稳,他又被皇帝派出去好几次,也没闲下来多少时间带她出门好好逛一逛京城。今日既然她主动提,他也存了花程节带她玩赏一番的心思,能教美人开怀,他自己也甘之如饴。   方柔得了萧翊的承诺,心知花程节出游是势在必行,一时间笑得极开心,刹那也晃了萧翊的眼。   他从这份笑颜里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连他也忽略掉的一些细节,这样的笑容是独属于宿丘山小师妹的,而不是西辞院的方姑娘。   他不由想到了太后今日对他所说,凡事有度。   难道他真将她困太久、太狠了么?   可萧翊就是有私心的,他不愿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瞧见方柔的模样,他更不愿她明亮的眸子里可能会装下其他的人或事,他只想要方柔全心全意地归属于他,眼里、心里,只有他萧翊一人。   只是真话是不能摊在面上说的,深浅全凭个人体会,方柔在白日里是察觉不到深层意思的,可她最清楚在榻上,在每天夜里,萧翊对她的占有欲是那样深刻。   这几日萧翊照样宿在西辞院,与平日并无分别。   他们纠缠,依偎,同眠,好像美好的事物永远是没有尽头,不会被消耗殆尽的。   可若,这样的一份美好,只是伪装成甜汤的苦药,慢性挥发的,有致命剧毒,一旦药效发起来,便只剩下苦和涩,甚至会将先前的美和好吞没,丁点不剩。   沈清清时常来王府找方柔,也不会特别频繁,但是隔一两日二人总能见面。她偶尔能与萧翊见面,因此心中就更加欢喜。   到最后,萧翊忍不住调侃,你们竟也处成了姐妹。方柔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只说沈姑娘人品高,与她结交是幸事。   一番话说得萧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笑不言。起码她是喜欢沈清清的,那之后事情开诚布公地讲了,应当不会那么难接受。更何况,沈清清是个聪明的,识时务的,她清楚地提前预知了他对方柔的感情,日后便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不论王府里进来多少人,他对方柔的态度和安排都不会改变。   又这样过了半月有余,方柔心中怀揣着对花程节的期盼,每日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萧翊察觉得到这一变化,心情更是舒畅,连带着对沈清清的态度也亲近了些,只道是因她十分懂事得体,时常到王府与方柔作伴令她开心,没有那些个世家大小姐的傲慢脾性。   他又哪里知道,沈清清无非是受了家中长辈嬷嬷指点,深知方姑娘开心了,宁王也就开心了,沈清清初时还不愿将萧翊忽而亲近的姿态跟方柔联系在一起,可到后来,萧翊无意中夸她有心陪伴方柔很是妥帖,这样的逞强终是破灭了。   虽是不甘的,可,她迷恋萧翊对她和风细雨的姿态,他如今也愿与她说上几句闲话。   这是以前都少有的,他说在兴头处,便笑得那样疏朗潇洒。那是她爱慕了多年的阿翊哥哥,这情爱,她太想抓住,将萧翊的心牢牢抓稳。   三个人,各有思索,却又互不干涉那般,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这一日,萧翊在朝上又与苏太傅针锋相对,两人近乎吵起来,最后还是以皇帝训斥萧翊、安抚太傅收场。   退了朝,这一回同去了太后寝宫,因皇帝在大殿怒斥宁王不孝不义,行事乖张,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须得告到太后门前,由圣母发落一番才得老实。   两人得了正经的由头,一前一后作着怒气冲天的把戏,进到殿内,脸上的神情就转变了。   才落了座,这回竟连皇帝也失了仪态,恨骂了苏太傅一句老不死的。   起因是今日朝会上,有位太傅党下的大臣提到苏老生辰将近,因是半百作大礼,该要召回桃李一同庆贺。   萧翊自然不惯着,列举种种不该大办,不该铺张,不该调子太满。   这番话气得苏太傅没忍住,说既然都为臣子要作表率,宁王殿下的大婚典仪是否也不该铺张,不该大操大办,更何况他本也不想摆宴,是门下弟子诸多,三番四次主张提办,须得表了恩谢师长。   萧翊便又暗讽他是个短命的,如此才落了皇帝责骂。   而萧翊和皇帝都心里清楚,苏太傅这是动了拉拢丘城云尉营的心思,一心想要明确他那战神徒儿裴昭将军的心意,最好是趁此生辰摆宴的良机拉他入营,再扩势力。   萧翊当初前去丘城,明面上打着犒赏三军的旗号,实则是密查戍边的云尉营被苏家势力渗透多深,二来笼络丘城可用之人,确保边关安宁。若有朝一日皇帝将苏氏连根拔起,边关不定便是大患,他兄弟二人不得不慎重行事。   丘城云尉营由裴昭把持多年,他年纪轻轻已立无上战功,边关得尝多年安稳。裴昭更是本朝独一份的大将军,自有一众大杀四方的裴家军肝脑涂地,这些兵,甚至不那么听从天家旨意,尽数算作忠心耿耿的裴家死士。由此,无论是皇帝还是苏太傅,对此俱忌惮三分。   幸好萧翊此番前去有所收获,裴昭虽以前得苏太傅开蒙教诲,有一份师生情分留存,但并没有明显巴结投靠恩师之意。   又一,他发现了宿丘山这一遗落之地,原来在边境一带,宿丘山方禅竟也算是个人物,敬仰佩服之人众多。   若定了宿丘山一派,边关安稳便握在手中。而阴差阳错成了他救命恩人的方柔,便是其中重要一环。   苏太傅千算万算到底没算到,派去刺杀萧翊的人失了手,而负了伤的萧翊竟被宿丘山小师妹救起,到最后,这恩人还被他带回了京城,养在了王府。   皇帝后来知晓了其中内情,所以,无论朝中有何非议,太傅党如何上书参本,讨伐宁王行为不检,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上训斥,心底偷着乐。   太后素来不参合他们兄弟二人密谈,左右宫人也早已遣退,只留了何沉一人候着。   皇帝:“裴昭依制是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不若顺水推舟容了苏贼的愿,也看看这位裴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打算。”   萧翊垂眸:“皇兄说得是。戏台子总得搭起来,否则太傅大人该动别的心思了,他这回将筹谋摆在了明面上,倒是少有。至于这位裴将军,我与他只在营内打过交道,实在也看不出深浅,正好他回来一趟,京城是个堕仙池,是人是妖总该显形。”   皇帝冷笑:“裴昭依时启程,回到京城约莫逢上花程节。你说苏贼埋了什么心思?”   萧翊了然地望了他一眼:“苏太傅这是想双喜临门,寿宴作罢,再嫁个女儿。”   又不屑一笑:“真是一招鲜吃遍天,苏家这手段多少年了还不知变通。”   皇帝脸色微变,可萧翊并未看见,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道:“说到婚事,母后已与我知会,这两日下名目到你府上开始采办。母后做事一向有准,我便不再多问,你知晓此事就好。”   萧翊应下,想到皇帝先前又提起了花程节,脑子里正事过去,便又掂量起到了那日,她该带方柔到何处寻乐子,游园又或踩青,要么教她打马球也好,她是个好动的,该会喜欢这世家风靡的活动。   如此筹谋着,心中已然有了畅想,仿佛方柔的笑颜已在眼前生动起来。 第9章   ◎她怎么敢◎   方柔今日一直有些神思不定,她送走了沈清清,但萧翊仍没从宫里回来。   此时夜已深了,他没来西辞院,这是不寻常的。只要萧翊人在京城,不论方柔是否入睡,第二天醒来总能见着他那张脸。   方柔也是头一回睡得不太好。   她独自躺在床上,明明床幔早已放下,她却盯着那没拉拢的缝隙,也不是期盼萧翊会忽然回来,可是,方柔心底有一个隐约的声音,若他此刻出现在面前,她是会开心的。   方柔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想法,因她从来也没有过,她没有想过萧翊有一天会不在她身边,不与她同床共寝,会明明人在王府,却并不能时刻见着她、陪着她。   到最后方柔还是睡着了,而她心底惦记的那个人,今夜留在了宫里。没有人传一声消息回王府,这个决定是在太后和皇帝的授意下,三人达成的无声默契。   皇帝说,后宫里妃嫔虽不多,但朕也并非时时刻刻能照拂每一宫的妃子,哪怕是专横如苏皇后,也不是每一日都能见到朕。   太后顺势而为,开口留儿子在福宁宫夜宿,旁的什么也没说。   可萧翊即刻就懂了二圣的意思。   明日见礼,意味着沈清清封妃的日子越来越近,方柔该提前适应这样的生活。不只是日后不能夜夜留宿在西辞院,有时候连面也是见不着的。   虽然,萧翊不至于做得那样绝对,他在王府,西辞院于他来说如入无人之境,他想见谁想宿在哪,并非沈清清一人可以左右。   但是,他琢磨着圣意,显然很赞同他们的想法。该有的规矩先明白记在心里,先严后松,接着日子就会好过,会越来越好。   而萧翊今晚睡是睡了,却做了场离奇且令他并不太愉快的梦。   起先还是美好的,是他与方柔依偎交缠着,她软润的脸颊,绵柔的皮肤,红唇微启,玛瑙坠子轻轻晃着,每一寸触感在梦里都那样真实,教他实在有些闷燥。   可是一个翻身后,一切都如泡影。方柔怨恨地看着他,质问他为什么。因方柔从来没有对他流露过这样的神情,所以,在这一刻,方柔的面目是模糊的,他看不真切,只能凭着声音和气味分辨出来。他也不明白,她问的为什么指代何事,可潜意识里,萧翊觉得他是心知肚明的。   可他一句软话也没有说,伸手去拽方柔的胳膊,却被她躲过去了。   再之后,又是一阵浓雾,他似乎闯进了谁的家宅,陌生,充满危险。他一下便警觉了起来,越往里走,却听见无比熟悉且暧昧的喘息声,萧翊霎时就僵在了原地。   床幔放下,挡住了视线,瞧不清床上的人,萧翊垂眸,见着了地上躺着的那一双红玛瑙坠子,登时气血冲顶。   他想将床上那双人扯下来,随后她听见了方柔的声音,细软、温柔、带着些碎音的轻哼,他在那一刻不敢往前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敢!   怎么敢背叛他、违逆他,怎么敢堂而皇之上了第二个人的床,还要发出这样惹人嫉恨的声音,那是唯他听过的绝妙音弦,无人可以染指。   到最后,他终于往前踏了一步,可就是这一下,他从梦中转醒,只是五指一松,人便厘清了神思,这不过,就是一场梦。   一场令他十分不满的噩梦。   萧翊睁开眼,静了一会儿便叫了水。热浴过后,那股烦躁之意总算消减下去。他没打算立刻回府,计划着一早将朝事处理好,接下来便有大半日可以跟方柔好好温存。   他发现是他败了,这样的避而不见,并非是折磨那些后宅的女子,根本就是对他的考验。   而萧翊并没有去深究,这一份考验,究竟是因方柔而起,还是说,换了个人也如此。   方柔第二日早早醒了,床边是空的,萧翊昨夜没有回来,也没有让人传话。   好在春桃给了她安心,她一早去库房领夏被,听说殿下昨夜留在太后那儿了,许是母子俩说话尽兴,最后时辰晚了,王爷便没传话回来。   还是今晨宫里来了个人通报给管家冯江的,说是宁王在宫里直接去早朝了,今日估计也还有些事,办妥了才回府。   方柔宽了心,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也因惦记了某个人变得患得患失,她可从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也是过后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的。   她吃过早饭,躺在榻上看话本,沈清清约好今日再给她带些新奇玩意儿,可眼看都要大中午了,沈府马车的影子都见不着。   看了会儿杂书,方柔又起了兴致,打算带着春桃再去一趟小花园。她上回玩水还没够,心底惦记着那浮桥水榭,今天还没人来拜访,她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方柔是越来越会打发时间了,人一旦有了期盼,心境大不相同,自然也影响细微的选择。   她一路驾轻就熟,已不像之前漫无目的横冲直撞,目的明确奔着小花园去了。只是,这一路倒有些不寻常,王府里多了些宫女来来去去。   方柔之所以能认出来她们的身份,是因为上次跟秦掌教打了照面,春桃说她身后跟着的四人是宫女。而现在出现在王府的人,跟那天的宫女打扮一致。   她们各有忙碌,但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好像在筹备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这些人与方柔生分,她就算好奇,也不好就这样拦下人来问个八卦。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春桃认识的熟人,这才拉过一旁,想说些小话。   那丫鬟名叫夏竹,是孙嬷嬷手底下新收的小姑娘,跟春桃年纪相仿,由此二人能说上话。   她听了缘由,笑道:“这不是殿下跟着大婚么,太后娘娘紧着殿下的婚事,亲自差了宫里人督办,这几日采备,过礼的日子还没定好,不过,也应是不远了,总得选个吉日不是。”   方柔一怔,春桃抢话先问了:“这过了礼,就是大婚了?”   夏竹嗯了一声:“殿下大婚那就更隆重了,来打点的人更不止这么些。不过,时间应也差不多了,今日点好数,等到明媒下聘紧跟着就是典仪的备置。”   方柔终于忍不住了:“可我的师父和兄嫂,都还在丘城。他们应是还没知晓这事的,过大礼,他们不在也行么?”   夏竹古怪地看了方柔一眼,忽而竟扑哧一乐:“方姑娘会说笑,殿下过大礼,跟你的师父兄嫂有何干系?”   方柔心底一惊,“怎么,京城的规矩是这般的么?”   在丘城,男女双方过了明路,就是明媒下聘过礼,再就是婚礼仪式,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得双方父母长辈和媒人到场亲办的。即算哪一方人丁凋落,实在寻不得靠谱亲戚,也得拜个城里说得上话的长辈来主持。   夏竹不住在笑:“方姑娘,你在说什么呀?你与沈姑娘关系这样亲近,她没与你说么?她今日不能来府上,正因规制不符呀!至于大礼当日,自然是沈将军和沈夫人在场便是齐整,与你是干系不大的。”   方柔觉着自己的那颗心,猛地被摔到了地上,血肉模糊似得,一阵恶心晕眩之感,忽而就冒了上来。   她小时候见过师父与人交手,那闯山门的汉子冥顽不灵,如何规劝也不退去,最后,师父与他动起手来,那汉子始终不敌,最后竟自断手臂以明志,着实是个实心眼、输不得的。   方柔恰好误见了那血淋漓的场面,吓得好几月都睡不踏实,见着带些酱色的饭菜就干呕,还是师兄让阿嫂过来陪她入睡,给她讲故事、唱小曲,这才渐渐好起来。   而此时此刻,她听了夏竹的笑,听了夏竹的话,那恶心的场面忽又浮上心头,只是眼跟前那断下来的不是仇人的臂膀,是她的。   春桃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又见方柔像是要晕了似得,忙搀紧了她,怒怪:“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怎么就是沈将军在场便好?我家姑娘与将军非亲非故,怎能是他来主持姑娘的婚事!”   夏竹骇然地望着春桃,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二人,一个刚进府就跟了方柔,从未知晓王府里这件秘而不宣的大事。一个才懂事就被孙嬷嬷收了去,更不知西辞院那位方姑娘竟是没名没分,被蒙在谎言里的天真少女。   孙嬷嬷的骂声追了过来:“好嘴碎的臭丫头!收你进府,竟是来搬弄殿下是非的么?”   她方才清点人数,好盘拨些空余的人手去抬东西,不料点少了夏竹一人,心说这丫头初入王府,可别迷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这头寻来,远远地竟听见她与春桃一人一句在争主子的婚事,自个儿都吓了一跳。   眼见她们越发口无遮拦,忙奔了过来止住话头。   夏竹和春桃当即跪倒在地,忙求孙嬷嬷宽容。她还没来得及发落,方柔盯着她,幽幽道:“孙嬷嬷,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嬷嬷虽平日里瞧不起方柔,可她到底是自家王爷带回来的,即算现在没有名分,可见王爷的模样,最次抬个妾位是没跑的。既然是日后的主子,面对面地交集还得顾及几分颜面。   她当即缓缓一笑:“方姑娘,是夏竹口无遮拦,冲撞了你。这本就是王府的喜事,该提前与你知会的,只不过这会儿忙过头,竟是疏忽了,奴该死。”   她这套圆滑的托辞天衣无缝,把自己摘出去,又说了是王府的大事,并非她不愿意声张,大家不过看主子脸色做事。   所以,到最后,只是因为萧翊没有要跟她交代的心思,所以,大家都把她蒙在鼓里。   在王府生活久了,这一点小心思方柔已能听得明白。   她心中有了判断,更得到了答案,一时间思绪竟断了线那般,再也连不上前后。   她方才是为何来的小花园,又是因何拦下了夏竹?噢,是了,是因见着了许多许多宫女。那,宫女有何稀奇?原来是因为那日见着了宫里来的秦掌教。   那,秦掌教和宫女因何来了王府?最后最后,方柔终于想通了,是因为沈清清。   是因为,沈清清和萧翊的婚事。而不是,方柔和萧翊的婚事。   她木然地望着一处毫无特别的鹅卵石,孙嬷嬷不敢走,也不敢开口。正是僵持之中,萧翊的声音竟茫茫然飘落在方柔心底,令她即刻回了神。   “既觉得该死,你自去领罚便是。”   玉面白衣的潇洒郎君背着右手,慢慢朝她走来。 第10章   ◎纳你为妾◎   方柔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回府了,他站在面前,面色冷肃,瞧不出什么浓情蜜意,也没有往日里的恣意潇洒。   方柔望过去,萧翊静静地看着她,她心口猛一下揪得疼,转身便朝来时的方向快步离去。   孙嬷嬷仍跪在地上求饶,她只听萧翊扔下一句:“滚。”   他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方柔走得那样快,可他也不落下,没拉住她,更没说半个字,两人就这样默默回了西辞院。   方柔进了屋,门还没关严,萧翊大掌一推,那门板差些撞到她的手,心中又是一阵委屈。她不再勉强了,走回桌前坐下。   原来一个人气愤和震惊到极点,竟然是这样平静的。   面上毫无波澜,瞧着比正常人还要冷静,心底的巨浪却像要把五脏六腑给搅在一起,囫囵一道拖进无尽深渊那般。   方柔抬手握起茶壶,五指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抬手去按着腕,那壶口甚至都在微微抖着,最后,她也不再勉强了。   双手交按放在腿上,萧翊瞧得出来她费劲了力气让自己别再发抖。   他从没见过方柔这幅模样,心底一软,忙走上前去要扶住她的肩。结果方柔却像惊弓之鸟一般,即刻从凳上站了起来,忙又退后几步。   抬眸,怨恨地望着他。   萧翊心间一震,竟是这幅模样......那个梦里模糊的面目,霎时就这样清晰地、直白地呈于面前。原来,方柔面对他,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并不是永远那样快活、明媚、乖顺。   他面上的沉静之色忽而淡去了,从没有人敢以这样的神情怒视向他,高高在上的宁王反手间呼风唤雨,旁人能有什么资格说些意见不满?   而与梦中不同,方柔问的不是为什么,甚至在那刹,萧翊都还在想需要怎么回答她接下来可能会提出的疑问。   她只是说:“你骗我,萧翊。”   她直呼其名,直下判断,毫无回转余地。   这一下出其不意,萧翊竟被晃了神,很快地,他正视向她:“我骗你什么了?”   他没计较她的大不敬,她先前一直叫他阿翊,是他默许的一种亲密。而他的大名,甚至连皇帝和太后也很少直白地称呼出口,换作旁的人就更是忌讳。   方柔咬着牙,努力调整着呼吸:“你有明媒婚约的,你骗我,你让我跟你走。可如果我早知晓你与沈姑娘有、有......我不会跟你来京都。”   萧翊微怒:“莫要再提那个字!孤何时骗过你?张口闭口一个‘骗’字,孤的人品也是你可妄断的么!”   他声音冷了下来,连自称也变成了那高高在上的指代。   不再是你与我,而是,你与孤,这是平民与王爷生来的差距,是方柔和萧翊一早注定的不同。   因他听了方柔那句话,不会跟他来京都。不跟他走,她倒有什么打算?就这样将二人的牵绊扔在丘城、扔在宿丘山么?荒唐可笑,他萧翊绝不会将到手的猎物白白扔下,哪怕是毁掉,也须得毁在他的手里,由他先拒绝、先放手。   方柔也气急了:“你说你是戍边的小将,与大营走散了,敌军想捉你作俘才受了重伤。你说你没骗我,好,那算作是我蠢笨,我不怪你。于我本心,不论你是谁,我既见你蒙难,总该不能见死不救的。”   萧翊听她说起旧事,那些飘远了的美好回忆忽而涌上心间,他的面色缓和了下来,上前一步,想要拉她的手,结果,她又吓得退了一步。   “如果我一早知晓你是宁王殿下,我仍会救你,也更要救你,更不用耽搁你在宿丘那样久,一早便求了师兄去大营通报一声,也免了你受那些苦。只是,我断不敢与你亲近,更不敢做那些糊涂事。从一开始,你就不是少侠萧翊,但这也不怪你,怪的是我。可是,若我能知晓这些,我不会,不会......”   方柔说不下去了。   她不会对他暗生情愫,不会一门心思以为找到了位意中人,不会以为他们原来那样般配,一人是戍边的无名校尉,她是宿丘山无忧无虑的小师妹,他们都会些武功,性情也是合契的。   那位萧少侠知道的可真多呀,听他说中原的逸闻趣事,怎么如何也听不够似得?他为何生得这般好看?眉眼如画,英俊潇洒,眸子里的光竟像极了大漠夜色里的繁星奇景,叫她挪不开眼。   他的声音为何这般好听,尤其在他低声唤她“小小”的时候,明明都是同一个称呼,由他说出来却有千百种不同的滋味在心头。那日阿嫂拿她作乐,方柔才知晓,原来,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滋味么......   她更不会陷进这虚伪的情爱里,就这样昏了头听信他那句话,义无反顾随他回来京都,被关在这陌生而冷清的王府,没日没夜似乎只能等着见心上人一面,聊以度日。   这不是方柔的所愿,可她为了萧翊,她可以将这份不情愿收在心里,只要见到他、每日同桌吃饭说闲话,如此已很好。   而原来,萧翊不是她以为的那个萧翊,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有肩上担着的朝廷繁务,有身居高位的使命,他连婚事甚至都不能由自己作主。   方柔一时间恍惚了,她心底的那个人,是否早在被接回云尉营之后,莫名死去了......那些人为了不叫她伤心难过,找了个与阿翊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哄她开心罢了。   这人也是叫萧翊的,只是,她再不能直呼其名,她可以喊她阿翊,可他,是宁王萧翊。   也就是方柔这一会儿没防备,萧翊终于按住了她的手,冰凉、微颤着,从来也没有过。   萧翊稍稍讶然,随即很快道:“阿柔,我前去云尉营是奉了皇上密令,那时情势不稳,我又负了伤,自然不便透露身份,但待一切查清之后,我也将你请到了驿馆,与你坦诚相见。”   方柔挣了一下,自然挣不脱,只得摇了摇头:“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全都怪我罢了,我在丘城自在惯了,也没有去细想,宁王殿下怎是我能僭越的,当初我未分清楚我心底喜欢的,只是被我带回宿丘山的阿翊,其实并非是眼前站着的殿下,昏了头,自然跟你来了京都。”   萧翊收了笑,听她说这些令他厌烦的话也起了怒。什么那个阿翊,这个王爷,说到底,就是赌气,怨他瞒了与沈家的婚事没提前说明白,也怨他没给个名分安心。   他对她的态度,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谁说过他娶了沈清清,就不再纳她了?眼下见着方柔这莫名其妙的怨气上来,难不成她竟敢肖想王妃之位么!   他已尽可能缓和下语气:“别说无用的话,孤与沈姑娘的婚事是皇上与沈家的私约,虽没过明路,但早已定下了。孤何时骗过你,更从没说过不给你名分,当初对你所言,孤依然会遵约守诺,届时你晚她一日行礼,孤已与皇上说好,先许你为侍妾,三月后晋妃位,也是可以纳名入册的。”   方柔听他这一字一句,犹若凌迟。与沈姑娘的婚事,原来一早就定了,要给她的名分,原来是纳她为妾,要她与其他女子分享这份情爱。   可,爱不是唯一的么?不是从一而终,至死不渝,非一人莫属的么?爱是可以破开、可以分享给第二人的么?   在丘城,两情相悦是可以冲破重重阻碍的,不爱了是可以好声好气和离的,和离之后,若再遇见个喜欢的,还可以重新结缘。可这其中,无不情有独钟,所谓的妻与妾,若姻缘双方一开始说好了不可多心,那夫家也是不会违逆发妻心意行事的。   有商有量,好好经营这门姻缘,从来不是霸道、强势、单方面说一不二,非要强求。   方柔心底凉了一片,细细回想来,原来她与萧翊,从来是没有说好的,如此,的确怨她自己,怎能怪他“骗”了谁。   方柔反手,五指轻抚上萧翊的腕,这番温柔之举教他松了劲,还以为她终于听明白了,想清楚了。萧翊眸子里的笑意又浮起些,刚想拉她入怀,不料方柔只是借这巧劲,再次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她退后了好几步,离他那样远,眸色沉静:“是方柔僭越了,还请殿下别怪罪。”   她低垂下头,竟给他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礼仪。这是萧翊先前没有想到的,原来不知不觉中,方柔在王府已学得那样得体。   她也不再叫他阿翊,更没有大不韪地直呼其名。她叫他,殿下。如那些无趣的世家小姐一般,恭谨、克制、守礼,像个没有灵气的木偶,虽生得好看了些,美则美矣,没有魂魄。   他还没开口,方柔已继续说下去:“殿下,京都的礼数太多,我实在学不来,也学得厌了。既然沈姑娘将要过门,不如您让我回丘城吧,否则,我待在王府于理不合,更不自在,沈姑娘心底也不会畅快的。”   萧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她竟敢说她要走,她竟敢说她不自在。于理不合,听着多像那老不死的苏太傅口中的胡言。   说到最后,还是提到沈清清,所以,这么多的借口、埋怨,其实不过就是嫌弃侍妾的位置,不够脸面,不够光荣。萧翊本是最讨厌被人要挟的,他不喜欢别人对他提要求、主动讨封赏。可是,他见着方柔如此受伤的模样,想起过去种种美好,想到太后说的那番话。   他这一次愿意妥协,为了方柔,下不为例。   语气仍是有些冷硬:“嫌弃侍妾不能纳名?也罢,你在宿丘山有师父娇惯,许多事情并不明悉,但孤的确喜欢你的性子,天真有趣,讨人欢喜。孤可以向皇上要个侧妃的位置,就许给你,典仪当日,你与沈家那位一同行礼入府,如此满意了吧?”   方柔心中生疼,她面上却仍要克制着,咬牙吞下那屈辱和怒火。原来被自己心爱之人误解、轻视、欺骗,是这样令人痛不欲生。听他说她天真有趣,讨他欢喜,原来,竟是因为能讨他开心,这才一直养她在府里。   她与那日救下的幼鸟,又有什么分别?   何沉有一日送来了个金丝笼子,精致华丽,随后把鸟儿扔了进去,笼子一锁,再递回给她,如此作罢。   方柔瞧着眼沉心跳,原来,这就是萧翊说会替她照料鸟儿的法子。   笼中雀,哪怕是金丝银线供养着,也只是一个玩物罢了,总有厌烦、无感的一天。   到那时,还能飞么?那天上的群鸟再无依靠,可总是自由的,拥有自我意志的洒脱,看天吃饭,不必瞧谁的脸色。   方柔不愿多说:“殿下,我不满意,我也不愿意。”   她说话向来是很直接的,本着心善不愿伤害人,可是,真话本就会伤人。   萧翊从未受到过这样直白地拒绝,尤其这冷冰冰的一句,竟还是从向来乖顺可人的方柔嘴里说出来。   一时怒从心起:“你莫要得寸进尺!孤许你一个侧妃之位,与你来说已是抬举,放眼前朝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宠。”   方柔一点情绪也没有了:“是抬举了么?那我不可以不要这份抬举么?我本来也没想当侧妃,更没想过做你的妾。” 第11章   ◎第一个巴掌◎   没有了,一切都破碎了。   萧翊心底对方柔存着的那些温和、温柔,因她这句狠心的拒绝彻底瓦解。他本以为方柔是不一样的,性子烂漫可爱,所想所言十分特别,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冷声:“你不用肖想做孤的王妃,无论你求也好、闹也罢,哭瞎了都好,孤的正妃只会是沈清清。你以前天真乖顺,孤还以为你是真不懂,也不爱争,原来你早存了虚荣之心。”   方柔忽然笑了,先是苦笑,接着是夹杂了恨和自嘲,声量不高,很短促的几声。   这个男人,她爱慕了这样久,放弃了这样多,义无反顾地一头撞进了这场情爱,撞得她粉身碎骨,心碎难平。原来他这样陌生,原来他们彼此都是不了解对方的。   方柔抬起眸子,静静地望向萧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方柔,再无那分机灵天真,一眼就能看透,更无那分娇憨绵软。   她像是一瞬之间成长了那般,冷静、克制、猜不透。   她慢慢朝他走过去,萧翊纹丝不动,还在想她会讨好,还是认错,若她服个软,萧翊心道此事是否就这样过去罢了。   可是萧翊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方柔站到了他的面前,两人的体型是悬殊的,萧翊在背后抱着她时,可以完全将她揉进怀里,彻底挡住。   她抬起手,忽然重重地给了萧翊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撕碎了这一室沉默。   方柔清晰地瞧见了萧翊瞬息变化的眼神,惊讶、愤怒,接着是不解、荒谬之色。她早已想好了,若要动手,哪怕她这三脚猫的功夫伤不得萧翊多少,可是,即算是伤了一点,也不算她什么也没做。   她会反抗,她不是萧翊养的动物,情浓时宠爱傍身,情淡时挥之即去。   而如方柔所想的最坏的情况也没有出现,萧翊片刻之间克制住了表情,他甚至动也没动,宽袖下的五指在捏紧的刹那便松开了。   方柔盯着他,一个字也不再说。萧翊就这样离开了,头也不回,大步流星。   西辞院太静了,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   她出到院里,又是日暮时分,那斜阳照了下来,光晖落在她的身上。方柔抬眼望天,连云也散去,许久也没听见鸟啼了,这京城的太阳真刺眼,怎么像无法直视那般,照得她眼睛生疼,总想掉泪似得。   方柔太想念丘城,太想念宿丘山了。她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念头,哪怕只是稍稍一瞬,之前她都任其在脑海溜走,她这回却终于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原来,她是可以选择离开的,她不是那无依无靠的幼鸟儿,她尚能飞走,能回到宿丘,再也不尝这情爱的苦楚。   她想明白这事,转身回了屋里。春桃仍没回来,方柔担忧她的安全,会否就这样被迁怒打发了,毕竟,萧翊今日从西辞院离开前,狠狠地受了她的忤逆。   可她也无人可问,更无处去寻。这是她在王府的处境,方柔现下总算一点一点地看清楚,认明白了。   方柔一直被养在王府里,手里是不过明钱的,想要的东西,想吃的菜品,俱有库房打点,只要春桃去开口就行。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一早就作了将她困死在王府的打算,没有钱银,再多的没有规制,也只是限定的自由。   但也无妨,方柔本就是苦出身,她只道沿路替人作些力气活,有机会接些散镖最好,搬搬抬抬也不在话下,一路西去往丘城,虽时间耽搁些,可总是能走到的。   这回家的路,漫长,但也不是永无尽头。   可她今日实在太累了,方柔想立刻离开这困住她的牢笼,可她也不是鲁莽的性子。   这一切虽不需要从长计议,可这一趟西行也是体力活。她没有银子,光靠脚是行不通的,好歹得先保存体力,或许就在京城之中先找了散活先攒攒钱,等到能买一匹马,如此就有眉目了。   方柔这样想着,今夜连衣服也没换,就这样合衣睡去。梦里总不踏实,想起她与萧翊的种种,想他是怎么一步步将她骗到京城,又是怎么一步步哄她要报恩,结果,竟这样被蒙在鼓里,被他先行了不轨。   若是两情相悦,方柔是不在意的,她在丘城见得太多了,这件事情太过寻常,因两人总归要过明路,成婚生子,情到浓时自然而然。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这是噩梦,是闺中秘密被人狠狠糟蹋的憋屈。同是报恩罢了,阿嫂邻家的女儿可求得圆满,而她是不该心善么,只不过不愿见那负伤的少年冻死在大雪天里,她又做错了什么?到头来竟换来这样的恩德。   一夜辗转浮沉,天总算是亮了。   萧翊连着两日都没宿在西辞院,下人们不敢妄议,更不敢多嘴。自领了罚的孙嬷嬷更是缄口不言,那两名犯了事的丫鬟也被收在了暗房,只等冯江请示了萧翊再发落。   陈嬷嬷只管饭食,也当没发现春桃不在院里,早饭放下,人就离开了。   方柔碰也没碰,起身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取出她自宿丘带来的傍身长鞭,行李也无需收拾,自取了贴身的轻便的两样,就这样背着小行囊出了别院。   一路遇见王府仆从,只敢低头喊声方姑娘,匆匆离去。方柔权当没听见,一门心思往王府大院走。   宁王府果真敞阔,装满了太后和皇帝的恩宠。方柔不为所动,总算见着了那宏大的的朱门。   终于,她踏出去,就可以离开了。   她的步子更加快了些,没料想,人还没踩过门槛,门外的府兵横手一拦,眸子不抬,已认出她的身份:“方姑娘,请回吧。”   方柔一怔,又要抬步,那府兵竟稍稍使出暗劲,硬生生将她推回了半步:“方姑娘,殿下有令,你不得出府。”   她惊讶地望着那年轻府兵,没想到......她虽然从来没有试探过,可她隐约是有感觉的,她似乎只能在王府内活动。可她先前没有生起离开的念头,自然没有确认过真假。   但有几次,她送沈清清离开那时,她分明察觉到那些府兵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似乎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及时做出反应。   这样的目光,在她的步子停在门内,挥手送别沈清清后,立刻收了回去。   方柔如今便知晓了,并不是她多心,萧翊不允许她擅自离开,而且是一早就做了打算。   方柔一怒:“你们不能拦着我,我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府兵一言不发,可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方柔再提步,再被拦住,甚至,这一回变成了两名府兵共同阻拦。   “你们还有法理吗?我救了你们殿下,我不求他回报,我们各不相欠,待我离了京城,今后与你们也没有瓜葛。你们不能这样拦着我!”   这边争执着,不远却见金顶轿子停稳在门前,萧翊掀了帘子,直奔朱门而来。朝她冷眼一扫,语气很淡:“你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王府给的。你凭什么说两不相欠?”   方柔心知他有意讽刺为难,众目睽睽,萧翊丝毫颜面也不讲,他就是在报复她昨天的忤逆、大不敬,尤其,那一巴掌。   一阵强烈的屈辱之意漫上心头,她却也不是个性子软的,只是看着绵软,骨子里却仍有大漠赋予的野性、傲骨,对于这点,萧翊心知肚明。   方柔看着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是我大言不惭,我这便还给你。”   随后,衣带被她解开了,外衫退去了,她再动手,就是短襦和裳裙,再是贴身小衣,天气热,她又是贪凉的性子,惯不会依照规制穿许多的。萧翊太了解她,他过去几乎每一夜都曾亲手挥去过这些阻碍。   方柔已经动手去拉短衫的系带,四下的仆从和府兵早将头转到了角落里,目光直视落地,没人敢有一丝动弹。   萧翊心底那把怒火再被燃起,他脸色一沉,猛地抓住她的腕,大步往里,扯着她朝西辞院的方向走去。   方柔是挣不脱的,她做了许多尝试,那腕似乎要被他捏断了,可她半点也脱不了身。她当下才发现,那些榻上的争斗纠缠,无非是男女间的情趣,她能挣脱的时候,是因为萧翊松了力有意为之,却不是因为她自己能。   一路踉跄,她几乎跟不上萧翊的步子,好不容易又见到了西辞院的门匾。   大门被他推开,再就是穿过院子,房门本也没关,萧翊大步踏了进去,随后将她一扔,力道虽不重,可方柔仍是扑倒在软榻上的。   “你喜欢脱衣服是么?巧了,孤喜欢替你脱衣服。”不待方柔坐正起身,萧翊整个人压了过来,裙子立刻就被粗暴地扒到了脚下,再伸手,他扯住了本已松动的短衫。   方柔哭了。   那不是在床上抑制不住的求饶的泪,是极度伤心的,屈辱的,难过的泪。   大簇大簇的泪珠滚落,滑过她的脸颊,眼尾红透了,面色苍白,浑身轻轻颤抖着,她死咬着唇,双手垂落下来。   萧翊停了动作,耐心地看着她落泪,没有开口。方柔默默垂泪,没有拉起衣裙,就这样握住萧翊的手腕,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殿下,当是误会一场,你让我走吧。我本就是配不上你,配不上进王府的。”   萧翊反手握住她的五指,这一次,她没有躲开,也没有挣扎。   他心底有了轻松之意,可想到她刚刚说的话,他的脸色并不好。他抬起长指,慢慢拂去她的泪,一抹,又流下一簇,再一抹,又是新的热意,方柔的泪是止不住的。   他便没了耐心:“既然知道配不上孤,为何仍要吵闹?孤说了,无论你伏低还是作闹,沈家那位都是王妃。当然,孤既许了你当侧妃,同样一言九鼎,这件事孤自行作主也无妨。”   方柔心底又是一阵闷疼,原先怎么都止不住泪,却忽然间流尽了那般。他竟把心底话说出来了,原来,他本也是觉得她配不上的。只是先前做得太好了,把戏演得太真了,所以,方柔也信以为真了。   她的心太疼了,可却找不到出口,她甚至不能就这样跟他大吵一架,因不管她怎么说,似乎都是说不通的。她生气、她愤怒,于他看来,只是作闹,只是因起了争宠之心,肖想那宁王妃的位置。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方柔只想要阿翊一人的真心,若这一切都是错的,是误会,她不若回到宿丘山去。她从没有肖想过哪日当王妃,更不在意谁成了王府的女主人,所谓的方姑娘或是宁王妃,于她来说,就是个不打紧的称呼。   只因阿翊是宁王,她嫁了他,按规制旁人得喊她王妃,可,那些人哪怕仍是喊她方姑娘,甚至,依然说她是来历不明的野女子,她也是不在意的。   她只想与阿翊共白头,情有独钟,不需要与谁分享,不管是沈姑娘也好,又或什么郡主千金,都不重要。   “阿翊,我只想回宿丘山,你让我走吧。”   方柔软下声音,她这样明明白白地说了心底话,没有吵闹,没有眼泪,没有冷嘲热讽,期盼着萧翊点头,答应她的要求。   可是,萧翊不懂,他不明白,她说得再清楚,他也不明白,总以为她在争,她在斗。   “你实在令孤失望。”萧翊忽然站直了,他退了半步,冷眼望着方柔,余光扫了扫她不成体统的衣衫,“近几日王府事情多,你不是喜欢清静么?那就好好在屋里待着思过吧。” 第12章   ◎不欠你◎   萧翊走后,方柔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她颓然地拾起长裙,忽觉这身衣衫格外刺眼。她静心一想,似记起来什么似得,忽然奔向床尾的那方矮柜,柜子拉开,里头的物件被春桃收拾得十分整齐。   那是她随萧翊回来京城时所带的行装,一看便是寻常人家的普通衣物,款式不太考究,但却尽可能选了上乘的布料,可见衣服的主人很得宠爱。   这几身新衣服是师兄和阿嫂特地带她去丘城最好的铺子赶制的,说因自家小师妹要随心上人去京城,可不能输给了谁去叫人看轻,定要让萧翊知晓,方柔可是宿丘山的明珠,是有人疼,得人宠的。   这其中,免不了师父出力,方柔知晓师兄不太宽裕,可师父却很大方,只是他的疼爱不在明面上,总是暗地里使劲。   方柔抚过那没穿几次的衣裙,又想起孙嬷嬷初见这些衣物时难以抑制的嫌弃之色。   后来明里暗里说她入了王府,穿戴不可寒酸,否则教人看笑话,连带他们这些下人也要挨罚的。   方柔初时不解深意,还以为就是那字面上的意思,本着不连累旁人的心思,便听从了孙嬷嬷的安排,收了私制的衣服,按王府的配给打扮。   如今看来,她若执意不换衣服,孙嬷嬷该挨谁的罚?自然是萧翊。那这嫌弃,这担忧,自然也是因萧翊而起。   原来,他当初是这样看不起自己的。   方柔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一件件旧事重新再翻出来,令她无比恶心。   可现在来看,春桃还是知心的丫头,她替方柔收起了这些娘家所赠,与现在的方柔来说,竟算得上她的底气。她取出面上那件,碧色的衣裙,因阿嫂当时说了一句,我们小小就是宿丘山间的神女,该是要有一件与花草树木相衬的衣裳。   她来到京城的当日穿的正是这一件,而今,她决定离开京城、离开萧翊时,便也决意换上了。   萧翊禁了她的足,却困不住她的心。一个已变了心的人,谁又能留得住?就算是强留下人,也是没有心魄魂灵的死物,心底的那个人早已不同了。她仍怀着离开王府、离开京城的心思,哪怕今天不能,明日不能,可是,总有一日,她会离开的。   陈嬷嬷照例送来了午饭,撤走了一筷子也没动过的早点。   方柔挪步坐到桌前,她得保证自己的身体是康健的,若要逃离王府,她一副病恹恹的姿态决计没有可能成功。   她得吃东西,吃得干净适量,要好好练功,要好好忍,要等一个时机。方柔木然地往嘴里塞食物,可心底那阵恶心之感怎么也压不下去,原本都是平日爱吃的菜品,怎么咬在嘴里却变了味。   她硬逼着自己咽下那口肉,片刻之后,急忙奔到水盆边,就这样干呕起来。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上,像是只单单站着已要了全身的力气。   可她也只是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胃里还返上来一阵酸涩。   方柔彻底没了胃口,她漱了漱口,精疲力尽地躺回床上,不料竟沉沉地睡去了。等到她的意识回拢之际,睁开眼,屋内居然已点起了灯。   她一惊,忙要起身,却被一道外力按了下去。   方柔抬眸,萧翊不知何时已站在床头,而她的右手手腕上系了条金丝,一直延伸到屏风之后。   她讶然地打量着这怪异的场面,萧翊并没有说话,眸子里竟有一丝方柔理解不了的期待和喜悦,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   过了许久,那头的丝线松了,有人在屏风之后站起身:“回禀殿下,方姑娘是因忧思过重,心气郁结,所以昏睡了许久。待老夫开个方子,配合滋补之物慢慢调养,如此并无大碍。”   萧翊等了一会儿,见那圣手并没有下文,不由冷声:“还有呢?”   那人听出深意,忙继续解释:“殿下,以老夫诊脉所见,方姑娘之所以干呕不止,应也与忧思气结有关,之后饮食清淡些,温和些,便可自行止住。”   顿了顿,这才低声道:“是以,方姑娘当下并非害喜之症。”   方柔躺在床上,心间猛然一坠。   想来是陈嬷嬷将中午种种告知了萧翊,所以他才请来了大夫替她把脉,而这全因一件意外,是连她也忽略了的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而这绝不是一件喜事,起码对现在的方柔来说绝对不是。   她在王府这么些时日,两人是从来没有特地避忌的。先前因她不经事,也没人提点,所以一直疏忽,而萧翊也从未与她说过王府的规矩,更没有下人敢在她面前妄言。   现如今她若要逃走,绝不能延伸出旁的枝节,更不能平白无故多了条无辜生命。   萧翊眸色里的期待渐渐退去了:“你可确定?”   那大夫忽然跪在了地上:“殿下,医者本不尚随意断言,但以老夫多年行医所见,这脉象的确不是害喜之象。”   萧翊眼里那点点最后的喜悦,现如今被失望取代。他轻轻应了一声,何沉已进来将人带了下去。   金线和屏风撤走,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对望。   没有了剑拔弩张,没有了恶语相向,没有怨恨、不满,没有泪水、绝望。这样的静,却再也没有原来那般好。   萧翊坐在了床边,方柔竟下意识地往里挪了几分,他捕捉到这丝躲闪,皱起了眉:“阿柔,你还要跟我斗气到什么时候?”   果然,方柔心底最后那丝隐约的期盼也没了。在那样真诚地说开后,他依然认为她在赌气,在介意那所谓的王妃之位。   他即便是坐着,却也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就这样傲慢地俯视着她。床幔落了一半,方柔心底起了一丝惧意,她藏在被子里的手轻轻攥着拳,没来由得,她想起了那一夜,他们的第一夜。   他也是这样俯视下来,望着她的眸子,之后,便是所谓的报恩。   萧翊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忽然抬手,轻轻抚开她身前散下的发,见着了一抹碧色。那一晚,方柔就穿着碧色的纱衣,那样浅,像宿丘山涧的那汪清泉,澄澈、干净,水底若隐若现。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眸色如墨,长指抚摸上方柔的脸颊,被她抬手按住。   萧翊看向她,她的眸子里分明都是抗拒和不愿。   于他来说,那一夜是这场盛大美好的开端,而于方柔来说,那晚是落入梦魇和欺骗的第一步。   萧翊心意已决,是不会因方柔的拒绝而停下的,以前就不会,更何况现在。   他拉下被子,眼底有一抹喜色。这件衣衫他本来就喜欢得紧,只是不知道为何她到京城后就再没穿过,甚至连旁的惯常穿的衣裳也再没见过了。   这抹碧色当时闯进了他的心里,是一种极为生动的美,方柔就是那山间的神女,救了他的命,也从此夺走了他的全副心思。   伸手便要脱去,方柔却挣扎得厉害,从来没有过的反抗,不是因害羞而半推脱的妥协。她也是练过些武艺傍身的,所以萧翊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抵抗的力度。   她在抗争着,嘴里恳求:“不要,我不想,你别逼我了。”   从来也没有这样清晰、冷静、直接地表达拒绝,绝不是榻上增趣的柔情,这是她的反抗。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拦不住萧翊的动作。他的手势霸道而迅速,短衫已经被扯.开了,露出了碧色的纱衣,她是不惯穿抹..肚的,由此那春..色半遮半掩,惹得萧翊憋了几日的燥意燃得越加狂妄。   他不管不顾起来,后面的事情方柔再也不能把控。像是带着些不满,起因又是好的,因忆起最初的那份美妙,所以力道忽轻忽重,到后来,没了准,只剩下霸道、强势,任其摆布。   没有新的花样,只是最原始、最基本那样,一如那夜,可是,方柔整个人都是破碎的,咬紧了牙却还是被作弄出声响,最后嗓子里发不出连贯的声音了,终于如了萧翊的愿那般,像是他困住的鸟儿在叫,低软的,极细,落在心间,却又是一阵燥。   方柔到后来几乎没了思考的能力,她的泪也干了,与以往都不同。这泪是屈辱的,是酸涩的,是被迫的,没有任何的温存美好了,她一点也不愿回想半分。   她小心翼翼的侧过身,萧翊已叫了水,他自是还有心力去过热浴的。方柔的眼睛哭肿了,她闭着眼,心底哀伤,哑着声:“萧翊,你的东西我还回去了,以后我不欠你。” 第13章   ◎疯子◎   萧翊只是冷冷扫了她一眼,抬步去了浴房。   方柔浑浑噩噩地闭上眼,眼皮却一直在跳,不得安宁。直到她听见有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窸窸窣窣地有一阵动静,随后,她闻到了一阵浓烈的焦味。   起先她以为是走水了,猛地睁开眼,屋内仍很昏暗,只是窗外隐有火光,浴房里依旧传来阵阵水声。   一切井然有序,她半撑起身子,却摸不见自己的外衫,一阵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她定睛看去,床尾的柜子已然大开,而柜子里的物件似乎已被清空了。   方柔一惊,嘴里低喃:“不要......”   人已跌落在地,强撑着站起来朝屋外奔去,才到门边,陈嬷嬷却挡在面前:“方姑娘,您衣衫不齐,夜深露重,千万别着凉。”   远远地,瞧见何沉站在火光边,正朝里扔东西。   她看清楚了,看明白了,那都是她在柜子里放的物件,是她从宿丘山带来的体己,是师父和兄嫂的真心。   “不要,不要!”她哑着嗓子哭喊,泪却已流不下来,此刻双眸只剩刺痛,那火像是在她眼里往外燃烧着,她还想朝前。   随后,方柔被人从后钳制住了,紧接着,人被拢在了那熟悉的怀中,往后一带,陈嬷嬷应时关紧了门。   萧翊只穿着件单薄的里衣,他埋头在她肩窝,轻嗅了一番,声音低沉:“当是我欠你的,你日后慢慢找我讨要。如此,你我又互相欠着了。”   方柔是刹那间跪下的,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从来没人以这样的权势欺负过她,这样令她无从反抗,无法自处。以往师父教训她,也只是打手板,嘴里呵斥几句,从来没有让她罚跪认错。   跪下的动作却几乎是本能般,不需要嬷嬷教导,更不需要别人百般提点,她知道,在滔天的权势面前,若无力反抗,若心有所求,任何人都只能跪下求饶。   “殿下,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快让何沉停手,可以吗、可以吗?”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又因嗓子哑音调轻,如此听着更凄凉。   她拉着他的衣角,泪水溃然而下,本就只着纱衣,此时更加凌乱不堪。萧翊面不改色地朝下瞥了一眼,她的模样是这样美,颓落的当下,居然更加惊心动魄。   “那是师兄和阿嫂替我置办的,你我的事情与他们无关的,他们心疼我,可日子本就不富裕,全是真心真意,我不能糟蹋了这份恩情。求求你,不要这样。”   真美,破碎的美,美人梨花带泪,令人起了一阵强烈的保护欲,同时还有与之相当的破坏欲。   萧翊微微俯下身,将她扶起,方柔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焦急地等他一句命令。   他只是抬起手指,再次抚过那道泪,这一回,倒是止住了。   “阿柔,无妨的。今后你不愿穿孤给的,那便光着身子。”   萧翊的声音是极温柔的,动作更是轻缓,可他说出来的话语,却令人不寒而栗。   方柔绝望了,期待破灭了,她听见何沉的声音:“殿下,已尽数处理了。”   她脚下一软,可这回,萧翊稳稳接住了她,没让她再跌跪下地。他强拉着她站起,直到她站直,力道仍没松,几乎算是教她垫脚站起来,脸颊贴近他的唇。   “孤忘了与你说,皇上早闻宿丘山方禅大宗的名声,心中十分感激。孤念他年事已高,久居深山多有不便,已差人将他接了出来。”   方柔瞪大了眼睛,浑身开始颤抖,他的声音仍旧贴的很近:“至于你们何时能再相见,只怕,得等到大婚过后才有定夺。只是眼下,孤以为不需再扰长辈清静,你说呢?”   她望着萧翊,只觉得眼前的恶魔竟这样陌生。她为何会与他纠缠上?这样一个人,莫说许芳心过明路,就是以朋友相待交往,方柔也是不愿意的。   他们不是一类人,她藏不了这样多的算计、欺负、手段,她待人真诚热情,心地纯善,因丘城本也是外放的,许多事情是在台面上就可以讲清楚说明白的,无需用手段胡搅蛮缠。   她遇见他,本要躲着走,可她昏了头,不仅救了他一命,不仅把自己搭进去,还把师父拖下了泥潭。   萧翊说师父年事已高,这是事实,可是,本该颐养天年静享天伦的年纪,却因她招惹了不该的人,遥在千里外仍要为她忧心操劳,更赔上了逍遥日子。   方柔从没想过自己的泪会这样多,她以前以为,自己只会因大笑不止而落泪,那是幸福的、没心没肺的泪,放在嘴里都是甜丝丝的。而这几日来,她眼睛已被哭红了,泪总也止不住那般,她不是以眼泪宣示柔弱,而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她默默地摇头,无力回应他的威胁。可萧翊怎会轻易放过她:“至于你的师兄和长嫂,行礼当日,需要孤将他们请来王府么?”   方柔心底一跳,她猛烈地摇着头,嘴里呢喃着拒绝的说辞,她怎么能眼见兄嫂千里而来,就为了看她这样屈辱地活着,见她被关在王府,被这权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们在宿丘山过得那样自在快活,若被萧翊“请”来了京都,不若是第二个她,第二只被关进笼子的鸟儿。   萧翊就是在报复,在惩罚她起了离开他的念头,惩罚她有争宠的心思,更惩罚她大不敬地扇了他巴掌。他不会对女人动手,可是,精神上的折辱另当别论。   他很满意见到方柔的姿态当即软了下来,虽然与她以往的模样大不相同,可是,总比这两日的冷漠、抗拒要好。   萧翊终于松了拉拽的力道,方柔得以站平,可她只能无力地倚靠在萧翊怀中,面朝里,默默地掉泪。   他喜欢她这样不挣扎不抵抗的动作,心中那得不到满足的空落霎时就平复了。他揉着她的发,语气缓和:“小小,别再赌气,我们就如从前一样。我对你,一直不变。”   他明明那样温柔,更久违地唤了她一声小名。   可方柔心底却起了一阵寒意,他说的不变,是有条件的,而且是方柔接受不了,极力抵触的条件。没有自由,不得忤逆,更不可以主动开口提离开,哪怕是被他瞧出些念头也不许。   若是被他瞧出了一点叛逆,今日的种种折辱就会再次找上门来,教她明白,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是不得违背、不容挑衅的。   这样霸道、专横,唯他一人是听。   这不是她认识的萧翊。   方柔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流泪,让他又失了几分耐心。萧翊捧着她的脸,强迫她抬头与他对视,眸子里的灵动和喜悦许久都没再见到了,这几日,只有怨、只有怕、只有拒他千里之外的疏冷。   她知道萧翊在等他想要的答案,可是现在的方柔傲骨仍在,动了动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不想拿那些违心的话语来求得一丝喘息,她如今对萧翊,喜欢仍是有的,可更多的是怕、是不解、是想逃离。   她避而不答:“我累了。”   说着,眼睛闭上,那一滴泪恰巧滑落,美得惊心动魄。萧翊想要强迫她,可是,当他意识到她那些好听的话若是强求来的,他听了也不会觉得欢喜满足。   他不想放过她,可是她不再挣扎了,甚至看也不想看他。   这又惹起了他的怒意。   他今天赶早去了趟宫里,特地问了掌仪册封侧妃的规制,得知也并非那样难,他还心满意足,琢磨下来侍妾确实不妥,他也不想她摆出那副委屈可怜的模样,侧妃正妃,也不过是纳册时的位份不同,日后过日子,还是两个人关上门一块过。他爱极了方柔,自然发自内心对她好,更有优待,甚至能给她不输给皇后的待遇,她又有什么不满?   至于沈清清,只待她生下嫡子,他可以再不管不顾,一门心思住在方柔的别院,日子还是同以前一样。更何况,男人娶妻纳妾实在正常,无非是为了传宗接代,尤其他身为天家王爷,皇帝膝下仍无皇子,他自然须得担起责任。   方柔若肯退让些、知大体些,他就依她所愿,独宠她一人也并无不可。可就是不知她何来这莫名的抗拒,好好的话,好好说了便是,非要作闹,吵着要回宿丘。   那小地方有什么好,他自是去过,才晓得远比不得京城龙渊,她若想娘家人,他甚至可以许一处庄子给那师徒三人,不若搬来京都生活,也好教她欢喜。   这些都是小事,都是只消他动动嘴,就有人鞍前马后的微不足道的闲事。方柔就是太天真,果然还是不懂恩宠在傍,须得好好利用。   也罢,今后慢慢教,慢慢便懂了。想到这些,萧翊的坚持就松懈下来,他松了掌,方柔的脑袋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无疑又是一份取悦。   他也不再折磨她,轻轻抱起方柔,安分地与她合衣同眠,这一回没再折腾她。   只是方柔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意之举,她是真的太累了,累得大病了一场,昏迷不醒。萧翊罚了好几位大夫,最后竟还入宫请旨找来了御医,再三确认她是忧思过重,好好休养,得慢慢调理,急不得一时三刻,这才消了怒火。   这些已是后话,方柔知晓这些事情已近半月后,她那时终于有了力气、有了精神,也能自己走出院子晒太阳了。   这些自然是春桃与她说的,她最后还是被放了出来,说是因为姑娘在病中迷迷糊糊喊了她几声,王爷知晓她能讨姑娘欢心,便打发她回别院继续伺候。孙嬷嬷被送去了京郊的某处庄子,应是再回不来了。而夏竹,春桃说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人去了哪,不敢问,也没人敢说。   萧翊近些日子很少到别院来,换作以前,方柔会关心他的去向,可现在恨不得他别再出现。但她仍是从旁人嘴里被动地知晓了,而这个人,正是沈清清。 第14章   ◎变心◎   沈清清再来王府时,方柔大病初愈,虽已能落地走动,但还是底子虚,活动不得太久,时常还是在软榻上闭眼休息。   萧翊虽没明说,但府上一众都知晓方姑娘此时仍在禁足,不过,明眼人都瞧出来方姑娘大不相同了。   像是忽然被人抽了生气那般,绝不是因为大病一场的缘由。整个人都闷闷不乐,面上再没笑了,也只偶尔春桃费尽心思逗她,嘴角才会勉强弯一弯,眼眸里一点快活之意都没有的。   连带着萧翊也很少过来了,不过,他近来的确很忙,在府中的时间本也不多,时常匆匆回来换身衣裳,又折返入宫商议要事。   直到这日,沈府的马车再次出现在王府大门外,冯江心底那颗心又提了起来,生怕又起变故。   沈清清望着榻上多日不见的方柔,心中更有感叹,美人就是美人,即算是在染病初愈,更有别一番风姿,叫人心生怜爱,保护欲更盛。   王府是高门禁地,只要萧翊有心,后宅私事是传不出去半个字的。由此,沈清清当真以为她是贪凉受了寒,所以才大病一场,并不知晓其他。   她自然不知方柔的病,究其根源正是这场秘而未宣的婚事。只不过,先前就算许多人并不知晓,可大日子也不远了,城里早已传遍,王府采备妥当,选好了过大礼的日子,沈家大姑娘即将晋封宁王妃。   同样的,沈清清也不知道,方柔与萧翊大吵了一架,甚至算得上撕破了最后的脸面,现下,她甚至不想听见他的名字,更不想打探他的行踪。   可沈清清满心满眼仍是他那位潇洒倜傥的阿翊哥哥,说因裴大将军回京,诸多事宜都得操办,连她父亲也连日被召入宫。   又说裴大将军是位才能高的,只是一直戍边护国,所以与京城众臣都不怎么来往。   说着说着,话题总算跳脱了朝堂、跳脱了萧翊。方柔这才松了口气,愿意多搭她几句闲话。   也正沈清清这回上门,方柔才意识到日子竟过去月余,她早先无比期盼的花程节也行将到来。   可是,人已变了,心境也早就不同。方柔是爱凑热闹的,可当她知晓,她片刻的自由是需要筹码来交换的,这样的快活自然变了滋味。   被人要挟、被人欺压,还要笑脸相迎,多多谢恩,她心底憋屈。   沈清清似乎也瞧出她兴致索然,全无当初听闻此节的期盼和热切,不由好奇:“阿柔,你可是还不舒服?”   方柔本在出神,听她关切询问,忙摇了摇头:“我病后总是容易觉着累,倒没有不舒服。让沈姑娘见笑了。”   沈清清仍是关切地望着她:“那阿柔还想去花程节么?”   方柔微怔,本想说哪怕她再想去,最后大概也是出不得王府,得不了萧翊首肯的。她先前暴露了离开的心思,她也证实了那些府兵是会阻拦她的,虽她没再开口要求,哪怕她现在瞧着再平常,情绪再隐忍,而豁口开了,就再不可能像从前假装无事。   他们心知肚明,方柔仍有逃离的念头。   她想去花程节,已不是因为早先凑热闹的心思,而更想要借机摸清楚京城的情况,若是哪日得以密逃,她该往什么方向,该如何逃到城门,又或者哪处是合适藏身的,不怕被顷刻间搜查落网的。   方柔一叹:“只怕我是去不了了。”   她心里这样想,于是便说了出来。   想来想去也没有好的托辞,不若就把实话说出来。倒也没赌气的成分,虽然萧翊总觉着她这几日只是在赌气,方柔百口莫辩,索性不反驳了。   沈清清的追问还没到,就听一清朗的声音自门外闯了进来:“若阿柔想,花程节自然是要去的。”   春桃和沈家那两个丫鬟马上跪到了地上:“殿下。”   沈清清眉眼带笑地站了起来,福身,也喊了一声:“阿翊哥哥。”   这也是萧翊准允她的,私下相处,她可不按规制,柔情蜜意尽在语气里了。   只有方柔慢了动作,她本靠在榻上,明明已听着声音,见到了长袍一角,她却没有立刻坐起。甚至见到屋内的人俱有了动作,她也只是慢慢回了神,这才落了地。   萧翊甫一进门,就见她一人是笔直站着的,面目冷静,不催就不动那般,极不情愿见到他那般,站在原地一福:“殿下。”   萧翊心底的火“蹭”一下就起来了。   他今日心情本还不错,裴昭一早入京,苏太傅本想给皇帝一个下马威,主张要他先到太傅府叙旧,见一见这位好学生。谁料这位裴大将军竟然回话说于礼不合,仍是坚持卸甲入宫拜见皇帝,硬是叫苏太傅吃了瘪。   只是作出这幅样子,虽并不能确保裴昭没投靠苏太傅的心思,但能叫这老不死的心里不痛快,萧翊倒是格外乐见的。   他在宫里见过裴昭,客套地答谢他在云尉营的仔细,说当时负伤全仗裴将军打点,姿态平和有礼,没揣着王爷的架子兴师问罪,皇帝对此十分满意,早早就放他出宫回府。   本想着这些时日里的奔忙终于告一段落,冯江也说方柔日渐好转许多,由此下了马就朝她西辞院而来,不料进门却还是见她那副极不讨喜的模样。   该说的、该做的,他都尽善了。就连侧妃之位,他也逼得皇帝和太后松了口,说因着方柔身后的宿丘山,许给她倒也无妨,届时不若找位高门世家,说个由头抬一抬方柔的出身,封个郡主也好,就当是喜上加喜。由此萧翊更是志得意满,只想着今后可再与方柔甜蜜共处。   可是,再回来这别院,人是冷冰冰的,姿态是抗拒的,怎么都说不通那般。   尤其,还当着一帮外人的面,直接下了他的脸。方柔实在太不善伪装和迂回,她甚至连个笑也没有,语气也是干巴巴的,连称呼都改了。   傻子都能察觉出他二人间微妙的气氛,何况是沈家的这几个人精。   红果和绿芜虽没得令站起来,可莫不是微微侧目,悄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沈清清就更把错愕摆在了明面上,方柔先前一口一个阿翊,姿态亲昵自然,似乎在谁面前也毫无避忌。   而一段时日未见,又说她大病了一场,再拜访,不仅是美人憔悴,她那夺目的光彩都已消失殆尽,似乎并不只是因病颓落那样简单。   萧翊冷眼望着她,终于坐了下来,那几个丫鬟随即起身,春桃忙上前伺候。   经了罚,还是学精明,学乖了:“姑娘几日未见殿下,此时心底高兴着呢。就是病将好,先前又喝了药,陪着沈姑娘说了许久,现下疲了,这满满的开心快活,又藏在心里,怕教沈姑娘见笑。还是奴该罚,没紧着姑娘要多休养。”   一连串的解释,既平了场面,又护了主子,将这前因后果都推到了汤药上。这是自然的,病人本就虚弱,而药石也多有安神助眠的效用,沈清清这才察觉,原来大半天都已过去了,她倒是疏忽了方柔的身子,原来人家是不愿拂了她的好意,一直强撑着与她搭话。   难怪方柔总是兴致不高,想来是早已困倦不已,若不是萧翊回府,有了春桃说话的机会,她只怕还没打算离开。   听出言外之意,又见萧翊并没留客的打算,自请了别去,带着两名丫鬟出了西辞院,春桃一路陪着送客。   屋内复又落了冷清,只是僵持着,萧翊坐在桌前,方柔背贴着软榻的扶手,一动不动。   他一垂眸,吹了吹热茶:“过来。”   方柔犹豫了半晌,因着心底那一丝眷恋未散,始终是将他放心上的,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这些天不见,萧翊没怎么变,甚至举止越发潇洒利落,应是有春风得意之事,虽方柔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但心上人的细微变化,她是可以敏锐察觉到的。   而于萧翊来看,眼前的方柔已与从前大不相同。沉静、小心翼翼,刚刚走的几步弱柳扶风似得,哪还有一点天真烂漫宿丘山小师妹的影子。   只是这副模样,他竟也是觉着惊艳、喜爱的。萧翊心底诧异,他原本只以为自己当她新奇有趣,与京城的所有贵家女都不一样,所以才对方柔如此入迷。而今一看别样风姿,竟品出心底那抹占有反倒愈加强烈,甚至激起了更多怜惜和爱恋。   心底这样想着,手里已拉过惦记了许久的姑娘,揽在怀里,这滋味极妙,更妙的是她这一次没有躲闪。   方柔只是站着,任他撒野。   萧翊一手紧紧拢着她,另一边宣泄着这些天里各种复杂的情绪。到后来,细碎的声音再咬不住,自唇间飘出,腿也站不稳了,于是只得坐在了萧翊怀里,下巴便被他顺势俘获,接着便是久违的那阵淡雅的熏香扑鼻而来。   过了许久,方柔终于能好好喘气了,她伏在他的肩头,他仍在细吻着她的耳鬓,声音很低:“早早如此不很好么,我说了,你不再赌气,你我什么都没变。”   方柔的心又闷又疼,可却没说半个字。她听到他仍在主张,是她在赌气。原来这么多天以来,他仍旧是将错摆在她身上,是她挑起来的,所以,这些苦、这些折磨,都是她活该。   那最后一点点的念想,堵在了心口。什么也不必说了,心底的那丝愧疚与不安,也散去了。天知道她忍着多大的不愿、违背着本心,去做这件她原以为一辈子也做不来的事情。   原来,她也是可以曲意逢迎的,也是可以忍气吞声的,只为了心底的索求,她想要萧翊开口答允,她需要在花程节那日离开王府。   这关乎到她今后能够彻底摆脱这样的日子,摆脱萧翊。   所以,她不得不将姿态摆得很低,让萧翊满意。事实上,方柔现在有些明白过来,她也不需要开口,只要别冷着脸,姿态稍稍缓和些,之后,任由萧翊尽兴,他们便会相安无事。   起码,看起来的和睦,于他二人来说已需用上难得一词。   这实在讽刺,方柔想苦笑,想大哭一场,她爱的人啊,她心底最重要的阿翊,原来看不透她这份虚情假意。   变了心,再好的念头也破碎了,怎能轻易缝补,不是多少天不见,冷战、试探、强势勒令,就可以完璧无暇的。   萧翊也许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也不需要明白。   方柔知道,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想明白,有些事物,不是权势可以勉强来的。   她下了决心,连声音也柔软了下来:“阿翊,我想......想去花程节。” 第15章   ◎支离破碎◎   萧翊手里的动作不停,甚至轻轻啄在她脸侧的力道也没改:“好,我带你去。”   方柔还在争取:“可沈姑娘说......”   他打断了她:“我虽乐见你们友好共处,但是这些天也想过了,既然你介意,心底不快活,便没必要逼着自己与她来往。”   他又先入为主,替她作了判断。他研判她的心思,到底还是争风吃醋,心怀妒意。方柔已懒得去争辩,因一不小心,也许又触了他的逆鳞,讨到坏结果,无故掀起一场风浪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方柔见好就收,轻轻嗯了一声,再令萧翊心情舒畅。果然,就是得要冷着,哪怕他同样备受折磨,不得亲近,忍着软玉温香的诱引,可须得叫她自己明明白白想清楚。等到时间够了,自然会学乖,知晓事理,不再违逆。   他自然不解方柔的心思,搂抱着缠了好一会儿,方柔只管耐心应对着,甚至都已想好今夜该怎么熬过去。   谁知萧翊只守着她喝完了下午的药,又一同饮了碗甜汤,便交代说今夜皇上宴请大将军回朝,恰逢太后召见,晚上便不回王府了。   方柔听后面色微变,差些松了警惕,让他看出她心底那丝窃喜。后忙用呛水作掩饰,如此才没被萧翊追着不放。   也就在花程节前两天,王府里新上来的管事嬷嬷亲自带了一批丫鬟,给方柔送来了琳琅满目的衣裳首饰。   她是个面善的,自称姓王,对着方柔也总是带笑,语气姿态都很恭敬客气。   王嬷嬷说这都是宁王殿下特地吩咐去采办的,俱是京城最好的手艺人制出的珍品,有几样还是从宫里讨来的。   当然,那几样与后宫相关的物件,最先被方柔排除在外。   她此番去花程节,为的是摸清门路以期日后逃走,而不是跟其他姑娘争奇斗艳,引京都男儿郎多多瞩目。   由是打扮越素净越低调,才是她的想法。可王嬷嬷毕竟是带了萧翊的吩咐来的西辞院,方柔不敢做得太明显,由此只得配合她,一件件地试穿,每身衣裳还得配相符合的首饰。   最终,她千挑万选,在拒绝了王嬷嬷无数次建议之后,选中了最初就一眼相中的水碧色衣裙。素雅但不失庄重,颜色也讨她本心喜爱,重要的是够低调,不与人争辉。   王嬷嬷陪了一下午,本来听说这位方姑娘是位好相与好打发的,谁料她可不是个蠢人,心思还是有的,虽被人一眼看破,但并不讨嫌。   她确认过方柔的心意,出了别院,转眼便候在了萧翊的书房里。   萧翊得了准确答复,嘴角一挑:“她果真定了那件?”   王嬷嬷答:“是,殿下。方姑娘一早便看准了那条碧色长裙,只是私下里怕奴有想法,于是兜了好大的弯子,试遍了带去的衣衫,这才最终指明了心意。”   萧翊心满意足地按下了公文,一时如沐春风,自道他与方柔果真心有灵犀。那本就是他亲挑的一套衣服,本想直接差人送去,临了忽又起了小心思,想探探二人的感情会否因先前的争吵生变。   他毕竟处置了她自宿丘山带来的私物,那晚方柔哭得那样可怜,第一次跪下来求他,语气从没有的低微。若凭本心,萧翊是心软又怜惜的,可是,一想到她心底惦记着留下旧物,那更像是与他抗衡的底气。   萧翊绝不会再有慈悲的余地,而且,他也得断了方柔离开王府的念头。   由此,那些物件他须得毁了,但可以千倍万倍地偿还方柔,也幸好他是宁王,他有这个能力,这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且,他再次试了一回,答案令他满意。还好,阿柔仍是阿柔,她对付王府嬷嬷的小手段,与他最初认识的那位小师妹无二般,看来她这回是真放下、真想透彻了。   他心情舒畅,人从书案后边站起来:“赏。”   王嬷嬷大喜,忙谢恩,随后福身退下。   对于方柔主动开口要去花程节一事,萧翊倒没有多想。他生长在京都,大大小小各类时节都过得厌了,偏他还是天家贵子,逃也逃不掉,非得出席做个样子。   这花程节是最受年轻男女热衷的大节,名为全城同贺同喜,共迎万花盛开。实则是适龄男女相看定亲的好时机,届时城中所有世家姑娘和公子都来参与此会,民间更应势张罗了诸多活动,只为增进彼此了解,多加接触。   于萧翊来说,他充其量只能当个门脸,因谁也明白,不可能因王爷在大宴上相中了哪家姑娘,他的婚事便可以轻易定下来。   由此,姑娘们只管展示,只管美,只给王爷看个样便罢了。除去萧翊不提,宴席上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正正当当结亲,做正妻主母自在光荣。   如此,萧翊每年每节不若看似重要尊贵,实则可有可无,连参与感都没有。   只是今年不一样了,他再不像是被孤立在这节日之外。因他已有了属意的人,方柔是他已定好要娶进门的女子,虽其中花了不少心力,也吵过闹过,但,值得。   在大宴上,那些人会瞧见方柔的模样,他终于舍得了,终于松口了,因她要嫁给他,此事已成定局,那些人看过,也起不了歹意,争不过皇帝允诺的旨意。他已能想象得到那些人的反应,自然是艳羡、意外、又恍然大悟。   这世间,必须是这样一位无双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宁王萧翊的才情样貌。   一想到这事,他手底下的公文过得飞快,这几位朝臣应会意外,向来难点头批复的宁王殿下,今日的姿态竟变得柔和许多。   方柔过了热浴,本已打算安心睡下。前些日子因她病着,后来又逢萧翊忙碌,再是太后召儿子入宫陪伴,由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方柔都睡得很好,无人吵她清梦,也无需过分消耗体力。   而今夜,她隐隐觉着心中没了安宁,这份不安,在她听见萧翊的声音之后有了答案。   他低着嗓子:“这便打算睡了?”   方柔本背着身在理床褥,冷不防听见他出现在身后,手里一抖,忙想转过头,不料人却正面朝下扑倒在被子上。   一阵久违的恐惧漫上心头,方柔的舒心日子过了太久,她甚至已经忘了她如今还身在宁王府,还在萧翊的把控之下。   前些日子的安宁,只因种种外力阻拦。而今夜,那匹饿极了的野狼终于逮到了一只他惦记了很久的小兔子。   耳鬓厮磨只是开始,方柔的五指紧张地攥紧被子,这个姿势令她心底慌乱,哪怕是在最情浓的从前,她也非常难以承受这样一份占有。   身上的重量忽而退下了,她还没反应过来,薄纱也一并被扯掉了。她紧张、害怕,甚至不敢回头,眼睛埋得很低,耳朵却在此刻变得很灵敏。   萧翊像是在翻找什么物件,他很快便找到了目标,她听见了盒屉抽开的声音,萧翊在取她的首饰?   随后,便是铃铛碰响的清脆声,她终于忍不住好奇了。   回过头,见萧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手里拿着几样像是首饰,却又并不太寻常的红玛瑙作底的物件。她很快就看清楚,那些物件与萧翊送她的红玛瑙坠子是同样式的。   而眼下,那双玛瑙坠子被萧翊单手握着,很快,被按进了她的耳垂。   方柔还没开口问原因,可她很快就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她想问为什么,可想问的不是玛瑙坠子,那坠子是坠子,坠子晃动,连带着就会有铃铛的声响,很细、很清脆,更令方柔觉得羞耻。   她的手指很用力,不让自己倒下,指节都发白了。她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那铃铛声响是从地府传来的,她整个人支离破碎。   连最后的美好之意也都没有了,只剩下不解、求饶不得,还有心理上的屈辱。温存不再有了,体贴早消散了,只剩下野蛮和不容反抗。   方柔在默数着时间,直到她的注意力被那些力道撞碎,怎么都拢不起来似得,碎裂到,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听清楚萧翊说的话。   “阿柔,叫我的名字。”   那红玛瑙的鲜艳与这一大片软白碰撞在一起,令他目眩神迷。那些朋党提起此事此物,莫不是欲言又止,神色暧昧,他从来不以为意。   直到,他亲自踏入了这片泥潭,跟从着心底最原始的欲念,就此坠落,不能自拔。   方柔说不出话来,他.逼.她,持续欺负她,叫她哭干了泪,终于带着哭腔喊出来:“萧翊,你是萧翊。”   “错了。”   不是萧翊想要的答案,方柔被惩罚了,她的声音便像忽而绷断的琴弦,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她空出了一只手,向后紧紧反握住他的手臂,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无声地抗诉他的强势。可这样的动作带给萧翊的不是疼痛,是另一种亢奋。   方柔倒在了被子上,脑袋趴在枕边,细弱的声音被身后的动静吞没了:“阿翊。”   她只是直觉,这份痛苦好漫长,漫长到她怀疑自己可能要死去。她直觉萧翊疯了,他在惩罚自己先前的过错,于是想了这样的法子,要她的身体到心理,都彻底被摧毁一次。   方柔到后来是晕过去的,甚至在萧翊早起独自穿戴好准备上朝时,都没有动弹半根手指。   萧翊是神清气爽了,而方柔心底只剩下难过、屈辱,还有愈加强烈的那一份逃生的念头。 第16章   ◎给殿下丢脸◎   方柔在西辞院休息了整整一天,入夜仍浑浑噩噩,总之,萧翊这一晚没有折腾她。   因她埋头在他身前,软着嗓子求饶:“阿翊,我、我真的受不住。明日要去赴宴,我该起不来的。”   话都是真话,可并不是萧翊所理解的温情脉脉,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导致顺势产生的自我保护。方柔这才知晓,原来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许多自以为办不到的事情,最后都可以咬牙办好,原来一个人的忍耐是没有极限的。   方柔睁开眼,今日天朗气清,是个外出的好日子。   花程节终于到了。   她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早已定好,王嬷嬷和春桃亲自伺候,萧翊在外间品茶候着,等到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神情,那是期待得到满足的愉悦。   他今日着一身玉色长衫,外袍有碧色暗纹,如此瞧着,其实与方柔十分相衬。   换作以前,方柔会留意到这一些细节,随后生出一些欢心意满的情绪,因她知晓她与萧翊是这样相配。   而如今,她心底只惦记着如何摆脱他,离开王府。   对于这样刻意地相衬,她心有余悸,更不愿面对。   二人坐上宁王府的马车,同乘去往朝晖湖。   等到了地方,此间已十分热闹。各府的马车停在一旁,车夫们彼此都很熟识,主子进里头游园赴会,他们偷得浮生半日闲,三三两两在闲谈。   依照规制,萧翊跟方柔在园内就得分开。   青年男女一开始各有去处,尤其他还是王爷,皇帝不出席,他就代表着天家血脉,以示重视。萧翊要先去见太后,后在别院应付特来拜见行礼的各家公子。   萧翊拉着她的手,进了门自然地松开了,方柔心底这才下去一口气。   面上当然没给旁人瞧出端倪,只听萧翊笑:“午膳后游园打马球,记着牵住我的金绳,我带你赢。”   她冲着他抿唇笑了笑,极为克制心底那一份不情愿。萧翊只觉不够,但也并未多想,只当她是累着了。   他又朝她扬了扬下巴,这才转身朝湖畔的别院大步去了。   方柔彻底松了口气,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带着春桃去往姑娘们聚集的东园。   她原以为摆脱了萧翊,那些人不认得她的来历,便不会将她放心上,如此低调地混在人堆里,她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附近瞧瞧门路。   可方柔想错了。   自她落了马车那刹,各府的仆从早已将园外的情形逐一回传到了自家主子面前。   方柔在踏进园子的那刹,周遭忽然一静。   转瞬即逝,可她还是察觉到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猜疑、有贬低、有好奇,更多的是惊艳和意外。   各位姑娘很快又复了交谈,说着笑着,互称姐姐妹妹,没人特地过来与方柔打招呼,全当没见着来人。   方柔并不在意,她一路往里走,想找个无人的角落躲清闲。   路过一张小圆桌,刺耳的笑声忽而传到了方柔耳朵里,应是有意要教她察觉不对劲的,笑声越来越放肆,还伴随着一些指名道姓的嘲讽。   “这不是给殿下丢面子么......”   “谁家姑娘着碧衫呀,京都时下正喜鹅黄正蓝呢!”   “真是乡下来的,模样再好有何用?赶趟儿都追不上......”   方柔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后来心底明白了,更不想计较。只是眼睛轻扫,正是一人黄裙一人蓝襟,模样都是好的,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不友善。   她们见方柔转眼过来,掩嘴轻笑,不屑地扔下余光,只当没见着她那般。   春桃往前两步,靠近方柔轻声劝:“姑娘,别与她们计较。”   方柔默默点头,她志不在争奇斗艳,换作之前,或许她还会有些兴致与她们斗个嘴。可眼下,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别人对她的定义,再多的争辩也是虚妄的。   她提步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一声极清冷的低语:“那是因碧色并非人人皆可驾驭,我记着两位姐姐上年花程节特地制了碧裙赶风,可不如现下夺目呢。”   方柔惊讶地转过身,那说话的姑娘也穿了一身碧衫,不过碧色为辅,倒还是以鹅黄作主料子,正如先前那两位嘲讽方柔的小姐所言,京都时下正热衷此色。   只是鹅黄与水碧本是不太搭配的,很少有匠人会犯忌讳,可这姑娘穿着却有说不出的清新脱俗之质。   她撑起来了,不是衣压人,而是人穿衣。   两位原先颇为跋扈的小姐霎时噤了声,纷纷低下头去,端起茶杯默默饮着。   那后来的姑娘这才将目光转向方柔,眸色里有一丝暗藏的惊艳。   她倒没有刻意结交的意图,只冷淡地朝方柔颔首,随后越过她,坐到了一旁毗邻湖水的雅座上。   这姑娘带来的丫鬟就有四人,还有一近身伺候的嬷嬷,排场在东园数一数二。   春桃本就懵懂不经事,可方柔拒绝了萧翊指派的王嬷嬷,执意带小丫鬟来游园,萧翊心道他同在席上出不了差错,这点小事无谓又跟方柔争执,由此并没有勉强。   而现下便是个尴尬的场面。   春桃是不认得这些贵家女的,方柔更没地方打听这位仗义出手的姑娘是哪家小姐,她想了想,惯来不愿欠人情,刚打算去找那姑娘道一声谢。   谁料沈清清喊住了她:“方姑娘,正说要找你呢!”   这话一出口,园内又是一静,极为突兀,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明显。   那些姑娘的目光全落在她们两人身上,甚至连那位黄衣碧衫的女子也没忍住,悄悄往这边看了几眼。   她们怎会料想得到,萧翊有明媒的正房夫人,竟与那藏在王府的乡野女子早有来往。   眼见着沈清清的姿态,似乎还与她很是亲密,还没入府封妃呢,这边就已有主母的仪态了。   沈清清今日着一袭红衣,娇艳夺目,这东园霎时像失了光华那般。   而其实红与碧,本是最不相衬,最不该被摆在一起的。   沈清清几步上前,拉过了方柔的手,理不得旁人猜疑的目光,对她友善地笑了笑。   由不得方柔说什么,她硬是被沈清清拉到一旁坐好。   绿芜倒茶,红果剥果子,沈清清则偷摸打量着她,心底暗叹,人只要模样好,打扮得再普通也难掩天生的夺目。   “这园子里的姑娘嘴碎,你别放心上。我瞧着你穿碧色极为好看,她们定是心底羡慕又不愿说,所以才刻意贬低。”   说罢给她递了杯茶,说是上好的铁观音,正当季。   方柔品尝不出,只觉得味道清淡,附和说了几句。随后转了话:“沈姑娘,你可认识她?”   沈清清转头看去,那姑娘恰好侧过身子望向湖面,由此少了对视的尴尬。   她秀眉一拧,压低声音:“苏太傅家的二小姐,皇后娘娘的异母妹妹苏玉茹。”   方柔自然不明白她为何作此姿态,这朝堂之中的曲折恩怨萧翊从没与她说过,她也不感兴趣。   沈清清没卖关子:“今年花程节她可是主角,我无意中听父亲说起,皇后娘娘有意替苏二姑娘牵红绳,让她与裴大将军结连理。”   方柔只低低应声,心中仍是没有兴致。   苏太傅与她何干,那位裴大将军就更与她隔了十万八千里。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逃离京都,回到宿丘山去,她知晓再多又如何?一旦她回到故乡,这些个朝堂恩怨就更与她无关了。   沈清清到底是少女心思,说起闲话就没完。   她也不管方柔并没有多热烈地回应,又朝她挪近了些:“我听说,这事儿将要成了。因裴将军与二姑娘本就是青梅竹马,暗地里早有情思,只待过明媒呢!”   “苏二姑娘性子冷傲,又有母家荫庇,向来是不将那些公子哥儿放眼里的,偏偏就对裴大将军青眼有加。我听说他俩从小就认识了,因裴将军是苏太傅的学生......”   方柔简单地回应着,目光转向独自品茶的苏玉茹,她的视线恰好回转过来,迎上方柔,两人都没退避,她大大方方地朝方柔颔首,嘴边有淡淡的笑意。   方柔也垂首她笑了笑,算是打了照面。   姑娘家在东园相谈甚欢,不多时,外头来了名内官通传,两位娘娘离了别院,正摆驾御湖花园。   大家纷纷起身离开东园准备接驾。   花园里已布好场子,姑娘家一侧,公子哥一侧,遥相对望,先是共同午宴,过后便有增趣的活动。   方柔走得最慢,顾不得沈清清一直执意要拉她往前,她几番推脱,对方只好作罢,狐疑地回望几眼,独自朝最前的几张桌子走去。   方柔是刻意想要躲避的。   皇后是萧翊的长嫂,太后更是他的亲生母亲,两位都是她不愿见的天家贵人。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春桃不敢擅作主张,只得陪着方柔安席最末,须得探出脑袋仔仔细细去找,才能瞧见最上座的宁王殿下。   方柔随众人叩拜完贵人,太后抬手发了话,大家纷纷落座。   她垂着脸,甫一坐下,已察觉有几道目光远远地落在她身上。方柔只当不知,默默盯着眼前的茶杯。   萧翊心中有些不满,可在这宴席上不好发作,皱眉望过来,方柔居然敢躲着他,这便教他心情愈发不痛快。   才分开多久,怎又像换了个人似得,冷冷冰冰,他倒是疏忽了,当初真该派王嬷嬷紧跟着,就是见她一时姿态软了下来,这便松了防备,现下竟不知她在东园遇见了何人何事,又惹出了这变故。   想来不太愉快,因她还刻意地坐在了最末尾,好似这样赌气便有实际作用般,现下离得再远又如何?稍后打马球,散席后游园,她仍是得跟他走到一起。   萧翊正了正身,目光一直没挪开,惹得太后不得不注意到方柔。   太后即刻瞧出缘由,好好的竟坐到最不显眼的角落去了,看来在闹小性子。   她眉心一紧,暗道方柔并不像萧翊所言那般乖顺好拿捏,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只是太年轻稚嫩,叫人轻易瞧得清楚。   她极为克制地扫了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而就只是这一眼罢了,她暗叹方柔难掩的绝色,更明白她那心肝儿子为何不肯撒手。   女子有倾城的容姿,不见得是多值得感慨的幸事。尤其,当这女子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偏又碰上招惹不得的人,看得开能偷心还好,若看不开、性子又犟,总会有苦头吃。   太后又发话,这花程节由皇后主持,她岁数大了不经累,只露面陪个热闹,吃过午膳便要回宫休息。   皇后跟她扮演一番慈母孝媳,最后也让众人别多拘束,随即传了膳。   方柔没什么胃口,浅浅喝了几口汤,忽听身旁人说:“这梅子开胃,你尝尝。”   声音很冷淡,但语气里倒是真诚。她转头望去,又是一怔。   先前她顾着躲人,又一心推拒沈清清的拉扯,并没有留意到身旁是谁。此刻仔细一看,发现那姑娘竟是苏玉茹。她面色疏冷,但手里捏了块梅子干递过来,姿态很友好。   方柔道谢,接了过来,不好拂了她的善意,这便塞进嘴里,果真沁出一丝酸麻,登时便想吃些食物压一压这道勾人的滋味。   “我叫苏玉茹。”她又给方柔递了杯茶,应是瞧出了她不太喜酸。   方柔再次接过,饮了一口,这才答:“见过苏姑娘,我是方柔。”   苏玉茹了然地点点头:“宁王殿下正瞧着你。”   方柔心底一沉,别过脸去,不想回答。 第17章   ◎错点鸳鸯◎   苏玉茹打量着她的小动作,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她又主动给方柔作介绍:“这道是应季的腌笃鲜,尝尝?”   筷子夹了一道新上来的热食,方柔闻着清香扑鼻,因梅子干刺激了食欲,她又尝了尝,说了句好吃。   苏玉茹淡淡地笑着,张罗着给她夹菜,方柔来者不拒,安心接受她这份莫名的善意。   而且,方柔察觉苏玉茹并不是旁人口中那冷傲寡言的性子,她的话可不算少,人也心善,虽姿态不会像沈清清那般热情饱满,可方柔能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友好。   不知为何,她觉得苏玉茹似乎跟她是一类人。   向往着某一种不切实际的自由,却因种种不得如愿,于是好不容易遇到了同类那般,总想要生出一些怜惜之情。   午膳过半,太后娘娘已提前离席。   临走时,似乎又装作不经意地朝方柔这边瞧了一眼。   彼时方柔正转头听苏玉茹讲往年花程节的趣事,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明艳得又晃了她的眼。   模样是极美的,一旦不再摆出先前那愁苦的表情,就更加生动惹人。   席上许多公子都有意无意往方柔这边多看几眼,暗暗感叹,却又不敢想入非非。   因他们都在最快的时间知晓了,那位生面孔的美人便是宁王萧翊收藏在王府的娇宠,旁人不得染指。   可只是这样远观打量,也足够赏心悦目。   太后离席不久,忽来了一行宫女,她们捧着一根根金绳上前,随后各自忙碌。   方柔还没开口问,苏玉茹已帮她解答:“一会儿散了午宴,便是重头戏打马球。每个人手里都会分到一条金绳,绳子那头绑了谁,就跟谁结伴争输赢。”   方柔了然,忽而想到跟萧翊分开时他的嘱咐,他让她牵着他的金绳,可这分明只是看天意,她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非要表露些什么。   由此,他们又怎能注定牵在一起?   苏玉茹像是看穿了方柔的心思,转而一笑:“虽面上是这样说,可许多心有所属的姑娘公子,都会给宫女打赏些好处,由此一来,谁跟谁绑在一起,其实早有定数。”   方柔恍然大悟,不由失笑。   原来这看似天注定的美好姻缘,其实也不过是事在人为的虚假之相。   她这一笑,又惹来不少目光,其中自然包括萧翊。   萧翊不住皱眉,心中的不满越来越浓。他一面不愿方柔与苏玉茹亲密友好,毕竟她是苏太傅家出来的,定没安好意。   另一面,他见着她笑了,这样频繁而坦然,他贪恋她露了笑脸的惊艳,这真叫他内心挣扎不已。   方柔这样发自内心的笑颜他许久没再见到了。   没想到方柔对着陌生人竟能如此毫无戒心,可他转念一想,方柔本性如此,她从来都是这样纯善真诚,不揣着恶意与人交往。   正因她如此与众不同,萧翊才会想要将她彻彻底底据为己有。   他压下那阵无名火,想着稍候与她一并算账。   很快地,有位小宫女牵着条金绳走到了方柔面前,低声说:“方姑娘,殿下命奴交给你。”   她丝毫没有隐瞒的意图,而是直接将绳索这头交到方柔面前,同样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方柔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   若换作以前,她是亟不可待想要学打马球凑热闹的,更何况刚刚萧翊给了她承诺,这样笃定唯一,如此动听的诺言而今她只觉得可怕。   她的心态早已变了,依偎亲密的想法自然也没有了,况且她这回想参与进来,无非是谋划着趁大家参加活动,她也好找个机会溜出花园探探路。   哪怕方柔没有抬头,她也能察觉萧翊的目光一直落在这边,他在确认万无一失,他在反复施压,定要亲眼瞧见方柔拿起了绳索。   最后,她妥协了,为了秘密不被轻而易举拆穿,她伸出手轻轻拾起绳结,那小宫女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很快地,苏玉茹手里也握住了一条金绳。   她瞧着方柔面色惨白,只觉得十分古怪。一抬头,撞见了皇后的目光,两人对视了片刻,只见苏皇后轻轻颔首,动作极不可察,随后转了眼。   苏玉茹忽然皱起了眉,她垂眸,稍一沉思,忽然微微侧过身,贴近方柔,与她附耳低语。   方柔的脸色微变,随后五指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金绳。她稍稍偏头,有些不安地望向苏玉茹,却见她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如何,我瞧着你心思不定,想试试么?”她再度确认着,方柔的心砰砰直跳。   也就是在此之际,宫女们退了下去。   皇后发话,让公子贵女们逐一拉起金绳,讲求的就是来一出天生姻缘。   萧翊已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柔身上,整个人瞧着意气风发。方柔的心跳极快,她以极不可察的速度拉了拉苏玉茹的袖子,美人侧目,知晓方柔确定心意,两人暗度陈仓,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快速交换了金绳。   而在这一席上,颇感惊心动魄的并非只有方柔和苏玉茹二人。   就在萧翊站起身拽动金绳之后,坐在最上的沈清清红着脸,被那道强势的蛮力扯得站起了身,心跳不止。   萧翊面上的喜悦欢欣就这样淡去了,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和震怒,随即很快隐去。   他冷着脸,猛一拉紧绳索,对面的人又是一个不稳,他再次确认绳索那头的姑娘是沈清清。   心中那股厌恶越来越浓。   沈清清真是好本事,竟敢算计到他头上,即算这门婚事板上钉钉,可这也不是她胡作非为的底气。   难不成她还以为,他会因这小手段而倍感欢喜么?   苏玉茹和方柔错愕地对视一眼,还不待反应过来,对面的公子在萧翊的带领下已纷纷有所行动,席间不断有姑娘被拉得站起身。   直到这半边只剩下她们二人。   方柔终于将目光抛到对面,有一位坐在正对面的白衣公子缓缓起身,他慢慢地抽拉金绳,方柔紧张地握着绳索,可是手中迟迟没有动静。   终于,苏玉茹的小臂微微朝前,她随即也拉动了绳索,站起身朝对面一福。   只剩下方柔一人。   她不可避免地将视线转向对面唯一坐着的公子身上。   说是公子,那人的气质却并不太相符。   他生得格外俊朗,气质磊落,皮肤被晒得有些黑,瞧着并不像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无人察觉到,苏玉茹面上闪过一丝狡黠,那是诡计得逞的满足和报复的快感。   她甚至挑衅地朝皇后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即正身,咬着唇低声提醒:“阿柔,他是裴昭。”   方柔讶然地望过去,没料到这些天被各方人马不断提起的大将军裴昭,竟是位如此英俊不凡的少年郎君。   思虑间,裴昭已站起身,他没有以蛮力扯动绳索,也没有像以诱饵围捕那般慢慢试探,他将金绳握在手中,握拳朝方柔作了拜礼。   方柔愣了愣,凭着本能反应朝他一福,两人不需要再确认,便已自然而然地结为一对。   萧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第18章   ◎自由◎   所有人都已站起身,他们绕过了长桌,逐一走到了园子里。   方柔握着绳结这头,走得极慢。她像是不敢面对,连脸也不愿朝那边望,因裴昭的座位离萧翊很近,几乎就只隔了两个人,她若转头望去,势必会被萧翊撞见。   而不论她愿不愿意往那边看,萧翊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就站在原地,金绳的这头已被他抛在了地上,沈清清初时有些错愕,又有些惧怕,她没见过萧翊这般冷淡的模样,甚至连面子上的妥帖也不愿给,要她拿着一截无力的金绳主动走向他。   可沈清清咬牙忍下了,她知道是自己理亏,她就是明目张胆地算计了宁王殿下,可又如何?众人皆知他们即将大婚,她是存了些私心的,她想要在此昭告各家贵女,萧翊从此便是她的郎君,她是宁王妃。   她心底有主意,面上便佯作无事,仍带着笑朝萧翊缓步走去,哪怕她瞧清楚萧翊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柔那边,她可以假装自己不在意的。   方柔虽走得慢,但也并不是一动不动。   裴昭的步子倒迈得大,他本就是武将出身,身手姿态都比常人潇洒,没几步就走到了方柔身前。   原先两人离得远,方柔还没有这样直白地觉察,裴昭竟生得这样高大,因他常年练功带兵,身段也比普通男子要挺拔英武。   他站到她身前时停住了步子,方柔的面前旋即投下一道影子。她便又察觉到了,跟萧翊不同,裴昭身上是没有熏香的,只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皂角淡香,干净不抢眼。   “姑娘,在下裴昭。”他礼貌地开口。   方柔点点头:“公子,我叫方柔。”   裴昭淡笑:“阿柔姑娘,幸会。”   方柔一怔,因这声称呼出神,终于抬头看向他。   离近了看,裴昭的样貌更令人印象深刻,他的俊朗是全然不同于京都其他男儿郎的,带着朝气和磊落,举手投足间更有绝对实力赋予的意气风发。   她一面惴惴不安,仍在顾忌着萧翊的目光。可等到裴昭走到她面前,她一面又觉得眼前这位裴昭将军是个十分靠得住人。   一时心思左右摇摆,五味杂陈,这令她全然没有留意到场上其他异动。   苏皇后瞧清楚了最后的队列,眸光一寒,冷眼望向面色冷淡的苏玉茹。   她有意避开皇后的目光,此时跟那位白衣公子并肩而立,两人举止规矩,似乎都是清冷的性子,彼此间也都没有存着别的心思。   这本就是苏家为了和裴昭交好所设的小手段,苏玉茹事先早已知情,那晚还在父亲面前做小伏低满口答应。可事到跟前,她却胆大妄为到公然违逆了家族的意愿,还在最后时刻冒着得罪宁王的风险搅了局。   那乡下来的女子不清楚内情便罢了,甘愿当个杀人的刀,最后又能落得什么好,难不成裴昭会因美人无双一见倾心,昏了头跟萧翊叫板不成?   于她看来,那女子也是个不安生的,她明明跟随萧翊前来赴会,心意应当十分明朗,怎么会愿意配合苏玉茹胡闹?   皇后心中十分不解,思前想后,望见眉眼带羞的沈清清,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莫不是要跟宁王赌气,跟沈清清争风吃醋?由此才使了小性子,想要在萧翊那边讨些甜蜜。她自顾自地揣测,秀眉微拧,只觉这几人暗地里的关系比她想得还要复杂。   沈清清此时安静地站在萧翊身边,虽他没说什么,表情也很快恢复了正常,但沈清清隐约察觉他压着一股脾气。她很快也明白过来了,其实萧翊也是存了私心的......   一时心中黯然,不愿深想,起码,她仍站在萧翊身边,他是顾及了沈家颜面的,他将这门婚事看得很重。   这边分好了男女搭配,仍要抽签牌决定队列,一众男女将会被划为两组决胜负。   方柔本就没有多高的兴致,由此站在原地不动。裴昭也耐心地陪在一旁,两人看热闹般瞧着身边的公子姑娘争先恐后摸签牌,拿到签的人很快站到了不同阵营。   她偶然间抬眸,见沈清清摸到了写着“甲等”的签牌,站在萧翊身旁正跟手边的哪家姑娘说着笑。而苏玉茹则捏着一枚空白的签,闲适地退到另一边,看来她们并不在一队。   萧翊站在最前面,身后跟了几名兴高采烈的公子哥,显然很满意自己手气好,顺心如意跟紧了宁王。   而苏玉茹那边则稍显杂乱,大家群龙无首,各自为营,都盼着有哪位不怕得罪萧翊的壮士出来带个头。   裴昭忽然问:“方姑娘会打马球么?”   方柔本还在发愣,缓了缓,摇头:“不会,该给裴将军拖后腿了。”   她说完这话,偏巧被身边的姑娘听着。   那姑娘登时哀怨:“那你可别与我们同队,真是不上台面......”   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教身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窃窃私语伴随不怀好意的低笑蔓延开来。   方柔抬眼一看,便是方才在东园出言奚落的黄裙女子。   她此时拿着一枚空白签牌,跟在位模样白净瘦弱的公子身旁,满脸皆是嫌弃。   方柔不愿起冲突,只默默转过身:“我本也没打算参与。”   这边动静不小,许多人都听见了这番贬低。   萧翊皱着眉望向方柔,眸色冷肃地扫了眼那出言不逊的黄衣女子,想了想,一时却并不记得她的出身,刚打算提步过来。   裴昭垂眸看了看方柔,笑道:“方姑娘会骑马么?”   方柔点头。   裴昭此时已伸手在那木盒里捞了一把,果然是空白签。   他淡笑,对方柔轻声道:“会骑马就行,上马自然会打了。”   裴昭收好签牌,忽然握过方柔的手腕,她一抖,没挣开,倒也不是裴昭力气大,又或是强势得不让方柔挣扎。他握着她的腕,轻轻划过她的掌心,莫名令她有了一份踏实。   裴昭带着她朝苏玉茹走去,因去得最迟,自然而然地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手握空白签牌的众人遐思忽然落了地,不再六神无主,而是齐齐望向高大威严的裴昭。   原来,他们也有了可以指望的人。   于是局面变得十分耐人寻味,就连皇后也起了几分兴致。   萧翊着一袭淡雅玉衫,贵气逼人,英姿风流。而裴昭一身素黑,朝气勃发,质地磊落。   两人身侧都跟着位天香红颜,之后更有一众贵族子弟紧紧追随,那些人的目光里满是夺魁的期盼。   似乎他们生来就是要对抗的。   皇后定了阵,便让他们下去选马,竞赛的场地就设在东园后面的沙地。   大宇朝的女子服制十分多样,姑娘们早已知晓今日打马球,所穿的裙衫并不累赘,无需更衣便能上马挥杆,所以,胜负的关键便是选一匹合适的坐骑。   裴昭带着方柔挑了两匹白马,做决定的速度极快,几乎是毫不犹豫看中了便让马夫牵了出来。他本就出身军营,眼光独到,方柔一切以他为准,一路也没说什么想法。   他们最先回到比赛场,皇后此时正坐在观景高台饮茶,目光一直不离这对意外结盟的年轻人。   方柔望着空旷的沙地,遥看白云天高,忽而起了一阵欲.念。   “公子,我可以上马试试么?”   方柔难得主动提了要求,裴昭先是一怔,随即笑着点头,顺手将她给托上马鞍。   还不待他叮嘱几句,方柔扬鞭一拍,白马轻嘶,即刻跑了出去。   明明只是那样短的距离,方柔感受着这一刻的冲劲,那烈烈夏风吹在她的脸颊,空气中弥漫着自由和洒脱的气味,叫她这般心驰神往。   无拘无束的日子已离她那样遥远了。   她微微闭着眼,不住抽着马鞭,察觉蹄声越来越快。在那刹,她甚至想要驾马如此冲出东园而去,咫尺之遥罢了,她想不管不顾地冲破那些把守四围的兵将,逃离这场骗局就此别去。   方柔在马背扬鞭,一抹碧色在沙场飞扬着,如此惊心动魄。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她如此向往自由自在的过去,在宿丘山,在丘城,在大漠,她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人会让她困顿,没有人可以胁迫她妥协。   可很快的,印象里的大漠孤烟变成了一道刺目的白墙。   那高墙将她和自由之心拦了下来,她嘴边的笑意淡去了,化作一丝苦楚。   方柔怔了怔,不得不勒住马缰,最终调转身来。   沙场已有不少男女牵马驻足,方柔打马归来,裴昭对她温柔地笑着,少年意气风发,实在动人心魄。   方柔端坐马背回之一笑,全凭本心,仿佛她一直是那位天真烂漫的宿丘山小师妹。   这一抹笑令众人低叹。   他们起先嘲讽方柔的出身,奚落她的愚笨没见识,道她只是个乡野女子,哪怕今日宴席见着,也还能酸溜溜嫌弃一句,长相不过如此。   而此刻美人如花绽放,没人再能否认她的脱俗与绝色。   方柔的笑深深刻在萧翊的心里,可在这一刹,她的笑却并非因他而来。   他冷眸拉着缰绳,手掌的青筋暴起。   他见着裴昭伸手接她落地,方柔因策马运力,此时脸颊微微潮.红,微风轻拂而过,碎发落在她俏丽的脸颊,如此绝色,又惹来人群中一阵低语。   她竟对裴昭毫无保留地笑着,持续那样久,姿态那样柔和、乖顺,这令他嫉妒不已。   萧翊甚至根本不明白,他怎会嫉妒裴昭这样一个寒门出身的戍边将军,他是比不过自己的,更何况,方柔早已是他的人,他根本无需在意。 第19章   ◎握住她的手◎   方柔落了马,喘得厉害,胸口起伏着,心中却有莫名的畅快。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感觉,她方才坐在马上,只觉自己终于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家乡。   她在宿丘山时常策马前往大漠游玩,那里的风光是一望无际的,没有压抑的看守,没有森严的规矩,没有人可以握着权势欺压另一个人的意愿。   裴昭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目光柔和,充满欣赏之意,发自内心因她的笑而感到情意舒畅。   他递了张帕子过去,方柔接过,轻轻擦了擦脸颊的薄汗。那帕子也如裴昭其人,只有一阵淡淡的皂角香,干净、妥帖,闻着格外舒服。   他见方柔将帕子捏在手心,不好意思就这样还回来。   垂眸,又将视线回转,落在她仍有一抹淡红未退的脸:“你骑术好,一会儿我教你挥杆,得个第一好不好?”   方柔本来对打马球并无了解,也谈不上多有兴趣。可方才策马跑了几圈,那心底的渴望忽然冒了起来,在沙地飞驰的感觉让她找回一丝重获自由的希望,哪怕只是那样有限,哪怕最后不得不停下,可也足以令她神往。   她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又见裴昭气魄盖人,这番话由旁人来说免不了被奚落不自量力,可听他说出来,却莫名多了分把握。   当即笑答:“好。”   话音才落,耳畔忽听“嗖”得一声,一个拿来练手的小球如箭出弦,飞入了远处的洞网,又准又快。   四周有人惊叹叫好,方柔一怔,终于转头望去,正落入萧翊深沉的眸光里,她的心跃动不止。   沈清清语气里有莫大的崇拜:“阿翊哥哥好厉害!”   萧翊单手持杆,冷眼拂过她的脸,一句话也没说,却已叫方柔心底生出丝寒意。   那小球是萧翊击出的,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可方柔太了解他,她知晓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现在的心情并不愉快。   直到这一刻,方柔才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怎么会?   怎么就在莫大的不情愿、不痛快的驱使下,贸然答应了苏玉茹的小把戏。   听她在耳畔轻声建议:“你若不愿与殿下一对,我与你悄悄交换,如何?有皇后在,殿下不会拿我置气。”   方柔先是惊讶,本能地想拒绝,可是,她又在那一刻凭着本心,拉动了苏玉茹的袖子。她的意志里有强烈的不愿,她不想要事事都在萧翊的摆布下,哪怕她离开了王府,也需要看他脸色,听他命令。   哪怕是这一瞬的违逆,好叫她骗骗自己,其实萧翊也不是如他所言那样只手遮天,仍是有那么些事物,是他不能随心所欲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方柔的心砰砰直跳,她忙移开了眸子,甚至背过了身,只当见不到萧翊便能将这份恐惧延迟得久一些。   这下没防备,她“哎呀”一声低哼,忽而撞上了谁的胳膊。抬头,裴昭垂眸望过来,偏头一笑:“怎么走神了?”   方柔被他看得脸一红,这是完全不由自控的反应。   裴昭手里握着两支长杆,掂了掂,递了其中一支给方柔。她握紧,还不得要领,结果裴昭在她耳畔低声:“得罪了。”   他的手包裹住她的五指,帮她调整着握姿,边转动手腕,让她明白发力的角度和劲道。   裴昭的手很大,五指修长,因微微发力青筋鼓起,那是习武之人惯有的手,舞文弄墨之人的手一般如玉,而于方柔看来,他的手如修竹,有鲜明的男性力量。   他近乎是将她环抱在怀里,可举止却仍很克制,没有非分之举。像是个合格而严谨的教导先生,稳稳地握着方柔的手,随后忽一发力,方柔只觉胳膊被带了起来,球杆扬起,那小球猛地飞出,落到了更远的网里。   周遭先是一静,随后苏玉茹先笑了:“弈宣击得好。”   两方阵营的公子姑娘们也不由自主地暂时放下立场,纷纷跟嘴赞赏,无人留意到萧翊眸色如冰。   裴昭带她挥了一杆,随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恭敬守礼,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他问:“你试试看?”   方柔默默点头,随后学着他方才挥杆的方法,轻松击出。虽准头差了点,距离也不远,但对于从没打过马球的人来说已算得上领悟神速。   裴昭笑了笑:“方姑娘习过武,功底果然不差。”   方柔惊讶地望向他,又想他本就是习武之人,瞧得出她有些浅薄的内力实属正常。   众人练了练手感,都已准备就绪,方才萧翊和裴昭若有似无进行了一番比试,两方人马都觉着跟对了领袖,各个胸有成竹,盼着夺魁拿彩头,也好回头吹嘘一番。   皇后发了令,大家纷纷骑上马,一场比试便正式开始。   正常的马球规矩与此不同,男女是不混在同场较量的。只因花程节特殊,设场马球赛专为年轻男女制造相处机会,由此输赢规则不尽相同。   花程节这场比试,落马即是出局,虽胜负仍看最后击球得分的总数,但阵营中在场人数不断被削减的话,一方很快就会暴露劣势,结果自然出来得快。   两方人马已列到两对边,萧翊端坐马背站在最前,他左右各列一位年轻公子,瞧着器宇轩昂,与萧翊关系似乎很亲近。   萧翊左手边是兵部尚书的独子李明铮,他拉马近身,眼睛微睨:“殿下,你府上那位美人果真绝色,偏巧竟跟去了裴昭身边,这小子还旁若无人那般与方姑娘亲近,实在不成体统!”   右侧的镇北侯府世子傅亭扬按下马,不由冷笑:“裴昭这般目中无人,自恃功高盖主不知收敛,假以时日他大权在握,谁知会不会是下一个祸患。”   这两位的父亲皆是宁王党羽,他们与萧翊年纪相仿,共同长大,自然也唯萧翊马首是瞻。   李明铮点头称是,显然也很瞧不上裴昭,“殿下,不如我与亭扬兄替你出口气?”   萧翊冷着眸子,拂了左右一眼:“孤要赢他,不需要如此下作的手段。”   二人旋即噤声垂首,深知惹了萧翊的忌讳。   他是如此高傲的天家王爷,而裴昭不过是为他萧家戍边的臣子,二人根本就无可比之处。就算方柔阴差阳错与他结了盟又如何?也不过是这样短的一场比试,更生不出什么旁的意外。   裴昭就算对方柔存了什么非分之想,难不成他能忤逆不久后重返边关的圣意?就算他敢,真就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傻子,可裴家军大部远在千里之外,那随行南归的十几近卫不足为惧,他单人匹马陷入京城,这龙渊之地到底还是他萧翊说了算。   萧翊半点也不担忧,可,虽是如此笃信,他偏是将他二人方才的亲密看进了心里。   不仅如此,眼下那沙场对面的情景也令他暗自嫉恨。   不知裴昭说了些什么,方柔轻掩嘴对着他笑,他似乎都能听见那娇声顺风而下,飘进他的耳畔,那曾经只属于他。   他的东西,何时轮到旁人染指,何况是方柔。   萧翊的心中是憋着一股邪火的,无处发泄,正巧,他们二人偏就分在了对立面。   如此,便有正当合理的由头让他好好出口气。   哪怕在马球场上将他凌虐得体无完肤也足够,论武功,他并不在裴昭之下,论手段和计谋,裴昭就更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耻使阴招,他有无数种正当光明的手段可以让他输得彻底。   一声令下,众人打马挥杆,一场明争暗斗的较量拉开帷幕。 第20章   ◎跟他走◎   比试一开始还很克制,毕竟大部分都是一同长大的伙伴,低头不见抬头见。   少数寒门子弟大多也是来攀关系的,大家都要点脸面,举止有所保留。   慢慢地,也不知是哪方起的头,总之第一次摩擦后,裴昭这边率先有位公子出了局。随着落马的人数越来越多,火药味也逐渐浓了起来。   苏玉茹为了替那白衣公子开道,忽被李明铮震了震马背,还好那公子及时捞住她的身子,这才没摔落在地,但因两人都已脱离鞍上,由此都作出局处理。   方柔也是逐渐意识到,打马球这类活动跟风雅沾不上边,是蛮横且充满危险的。   人人上马挥杆,兴到浓时无不暴露争强好胜的本性,由此,某些品行不佳的人便会使出些下三滥的招数,简直无可提防。   而自比试以来,裴昭便没有离开她的身边,也不知萧翊那边的人因知晓她身份特殊,又或者裴昭能力了得,总之,周遭的血雨腥风还没吹过来,往往便止了动静。   大宇朝子民的骨子里就带着些好斗,但这毕竟是君子游戏,所以无论公子姑娘,落了地便认输,还有不少挂了彩,但也没人抱怨,毕竟一切自愿。   场上人数越发少了,沈清清也在此际因急于贪功,疏忽了平稳,球刚一击出,她整个人却侧身跌下马背。她来不及惊呼,那匹棕马忽而朝她踏来。   方柔就在她身后不远,忙喊了声:“沈姑娘当心!”   仍在追逐的公子小姐们俱勒马回过身来,皆是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那马蹄就要落下,沈清清恐惧地抬手挡在身前,面上被一道阴影覆盖。   裴昭皱眉,已当即打马奔过去了,就在他打算俯身捞起沈清清的刹那,身后忽传一阵高嘹的啼鸣。   那名黄衣女应该想捉弄方柔一番,偷偷挥了杆子打在了白马后腿,想要吓唬她,叫方柔出出丑。   结果那白马本就因奔跑许久亢奋不已,忽受了刺激,竟发起狂来,高高地昂起了马头,横冲直撞,吓得那黄衣女惊慌失措,忙悬马往后退去。   方柔随师兄在大漠驯过烈马,她先是一怔,随即很快稳住心神,忙竭力勒住马缰,想要将白马安抚下来。可那白马与她本就生分,现下全凭着一股亢奋之意放肆妄为。   眼看着方柔要被她甩下地,电光火石之间,裴昭转身踏上马背,也就是这一瞬间,方柔被挣得脱了手,本以为要被白马甩出很远,结果身子一轻,最后却落入了个结实的怀抱。   可那人也只是抱住了她,并没有找到法子平稳两人的去势,他尽可能地将方柔牢牢拢住,随后她察觉身子猛地一错,两人都被甩到了沙地,还止不住地惯性翻滚了几回,这才终于结束噩梦。   在此期间,抱住她的一双手半刻也没松过,哪怕到他们平静下来那人也没放手。方柔察觉他自牙间迸出一声低低的闷哼,显然是受了些挫伤不太好受。   这一刻,方柔的心砰砰跳动着,她的五感终于慢慢回拢,接着,她闻到了那一阵熟悉的淡雅熏香。   方柔错愕地睁开眼,她埋身在那人的怀里,落入眼帘是一抹白玉之色,这人的怀抱她曾无比眷恋,可当下,她虽情难自已又无比畏惧。   她五指轻收,慢慢抓着萧翊的衣衫,额头靠在他身前,周遭的一切动静都淡去了,只留下二人的心跳,纠缠、交织,让她痛苦万分。   在不远,裴昭紧紧拉住沈清清那匹马的缰绳,总算勒止了撒野的坐骑,没酿成大错。沈清清惊慌失措地坐在地上,怔然望着在生死抉择那一刻,毫不犹豫、不顾一切扑向另一人的萧翊。   他甚至没有打算要拉她一把,冷漠地停马站在原地,直到他迅速留意到方柔那边的异动。   萧翊在那一刹已飞身扑了过去,没有丝毫犹豫。   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接住了那位方姑娘,他对她的在乎,与所有人的误解背道而驰,并不是他们误以为的轻视,更并非是那全当玩物的不怜惜。   他的袍子都被磨损了,脸色并不好看,只是安然救下方柔后,眸子里那抹紧张之色总算退去,连萧翊也不清楚,原来他是这样在乎的。   方柔开始挣扎了,她微微支撑起身子,两人无可避免地对视着。他的目光染上一丝柔和,嘴角勉强挑了挑,本是想给她露个笑,却因配合方柔的动静牵拉身子起了阵疼,又变成了抿起嘴的一声闷哼。   她紧张地瞪了瞪眼,下意识想确认他哪里受了伤,手才刚刚摸起,却被萧翊轻轻握住。   他撑坐起身,喘了口气,握拳轻轻敲了敲胸口,似乎总算顺下来那阵憋闷。   萧翊又望着她:“阿柔,我没事。”   方柔避开视线,无以面对,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萧翊慢慢站了起来,也将她一同拉起,他握着方柔的手,冷然地看了裴昭一眼,十指再也没有松开,他在宣示着自己的地位。   “孤已落地,自认出局。”   说罢,他牵着方柔走到场下,沈清清在丫鬟的搀扶下也离了沙地。   场面变得何其怪异,本该对立互抗的方柔和萧翊紧紧贴在一起,萧翊没松手,方柔也不好当着众人面百般挣脱,最后只得由他。   而最开始跟萧翊握住同一根金绳的沈清清,此时却被人扶起,最后站到了苏玉茹的身旁,她的教养是极好的,脾性也十分能忍,教人瞧不出半点失仪。   哪怕萧翊在方才如此冷落于她。   失去了萧翊一马当先,傅亭扬和李明铮也没了斗志,他们接连被裴昭及随行用计落马,眼见局势明朗,也没有必要再比试下去,皇后很快发了收令。   萧翊前往别院换下这身衣裳,方柔本是不愿的,可她挣不脱,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萧翊拉走。   待到二人回来沙地,众人再次聚集,裴昭夺了第一,自然要上高台领赏。   这本就是走个过场,毕竟只讨个彩,花程节打马球定的头奖重在观赏、听个好,并非是黄金珠宝此类,何况,这些个公子小姐也断不可能拿封赏去换钱银。   裴昭自去领了来,求个好意头便罢了。   谁料他听了皇后传召,忽而回身,目光穿过重重人影,落定在方柔身上:“方姑娘,我们得了第一。”   方柔没预料他会当众提了她的名,登时有些紧张地握了握拳,她忘了自己的手仍被萧翊拉住,这一下动静即刻被他捕获,五指的力道便忽然紧了些。   裴昭一笑:“方姑娘,你我共执一条绳索,理应共同领赏。”   周围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二人身上。   他就站在不远,等她朝他走去。可方柔的手微微一颤,步子却没动。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更知晓萧翊是断不会让裴昭如愿的。   果然,萧翊手里的力道又重了些,方柔甚至察觉自己的手开始冒汗,慢慢地,又起了一阵隐约的麻痒,萧翊的力气太重了。   苏玉茹也笑着道:“方姑娘,快来!”   因她这声招呼,裴昭身后的随行逐渐开了腔,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赢家更有一丝底气,身为同营队友,一同领个赏又何妨?   萧翊剑眉一横,扫了苏玉茹一眼,她的目光却恰时地从他们这边移开了。   他心中冷笑,原以为苏家那位皇后难缠,不料苏二姑娘与皇后不相上下,也是个惯会惹人生厌的角色。   方柔动摇了,她是想离开的,想要回到她原本该站的地方,心中这样想着,步子已踏了出去,可人还没朝前半步,萧翊已牢牢拽住了她的胳膊。   他不发一言,只是拂了她一眼,不让她再有所动作。   裴昭已朝他们走来,最后,高大的身影又落在了方柔身前。   “方姑娘。”他只是喊了她一句,随后将那条金绳递了过来,似乎想让方柔牵住。   方柔犹疑,手要抬起,胳膊却又被往里一拽,萧翊当然不允许。   这边僵持着,皇后终于看够了好戏,厉声:“宁王,莫再胡闹。裴卿既已得筹,你也得甘心认下,就让这位姑娘与他一同领赏吧。”   萧翊忽而冷笑一声,抬眸直视向皇后。还不待他说出些大逆不道的顶撞,皇后又道:“今年的赏赐是由圣上亲自定妥的,见此物如见圣驾,你二人速速上前领赏。”   萧翊不再言语了,他甚至在那刹便松了手。好一个苏承茹,好一个苏皇后,居然搬来皇帝压他,叫他只得当众收了干戈。   方柔也只是怔了怔,又瞧见裴昭笃定的目光,随即抬步朝他走去,甚至不敢回头看萧翊的表情。   他方才的温和、柔情是真实的,可过后的强势和霸道也同样深刻。她陷入挣扎,不明白萧翊为何不能多细听她的感受,多了解她的意愿,而不是就这样一意孤行,总拿他自以为的筹谋强加在她身上。   方柔就这样恍恍惚惚地随裴昭登上了高台,微风夹着些热意扑上脸颊,在那刹,方柔忽而醒悟过来。   她站在高耸的观景台上,举目望去,竟能瞧到很远很远的天边。   方柔的脸上漫起了一丝淡淡的喜悦,随着风越大,眼中的景越远,笑意更浓。   原来京都的风光也这样旖丽,那是与大漠截然不同的美,京都竟这样大,呼吸之间充满了惬意和自在。   方柔意识到自己这样渴望无拘束的自由,而不是向某一个人索取才得到的片刻美好。   她沉浸在这一份意外之喜中,全然没有留意裴昭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而皇后正打量着他们,眸色微闪:“阿弈,许久未见了。”   这一声,直教方柔心思急速落地,怔怔地循声望了过去。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7 。coM 第21章   ◎你过得很好么?◎   裴昭即刻反应过来,忙转身朝皇后行礼:“弈宣见过皇后娘娘。”   说着,他又悄悄拉了拉方柔的袖子,她回神,意识到皇后并不是在叫萧翊,而是喊了裴昭的表字,似乎非要冲撞宁王似得,如此甚是怪异。   她不及多想,忙朝皇后一福:“民女方柔,拜见皇后娘娘。”   规矩她都在王府学过,如今驾轻就熟,并不会被人挑出些不妥。   皇后:“都起来吧,赐座。”   两名宫女搬来椅子,方柔有些意外。因为孙嬷嬷曾教导过她,哪怕是贵人赐座,也只轮得到主子坐下,像她这样的身份只能站在侧位,是没有资格一同入座的。   可眼下的规矩与她所认知截然不同,她一时慢了拍子,又是被裴昭拉了拉袖子,这才匆匆坐好,脸色有些古怪。   皇后瞧了她一眼:“怎么?”   方柔忙又垂眸站起身,恭恭敬敬:“民女失仪,娘娘别怪罪。”   裴昭微微皱眉,惊讶于她如惊弓之鸟,事事仿佛畏手畏脚,又意外于她对这些繁文缛节似乎十分熟悉。   就连皇后也被晃了神,抬手挥她入座:“眼下是游园闲谈,并非在皇宫大内,你无须这样拘谨,正统的礼仪就免了吧,别再一口一个罪字、怪字,本宫听了眼皮子紧。”   顿了顿,忽而意有所指:“宁王府的规制竟如此严苛么?”   方柔不敢吱声,只默默摇了摇头。   皇后也没追问,转向裴昭:“阿弈今日可真风光,阿姊都快不认得你了。”   他们虽年纪有差,但裴昭少时曾拜在苏太傅门下,时常出入府中听书学文,二人自幼相识,私底下以姐弟相称,哪怕多年未见,苏承茹也想凭着这一层旧恩与他尽快攀交。   裴昭自谦:“娘娘抬举了,我在丘城带兵多年,许久未再打过马球,本还觉得手生,只是今日运气好罢了。”   方柔又是一怔,依稀想起来沈清清曾与她说过这位裴大将军,只是那时她情绪低落,并没有仔细听进心里,只记得他带兵戍边,并不常在京都。   如今听裴昭说来,便记起沈清清是提到过丘城,提到过云尉营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冒上心头,方柔心叹如此巧合。她当时在宿丘山替萧翊送出口信,因那日裴昭并不在大营,由此未与他打过照面。   兜兜转转,两人竟在京都相见。   她当下会这样留意到裴昭的话,因她忽然起了个念头。   不知是否妥当,可她总得要试试。   皇后跟裴昭寒暄了几句,随后叫内官传来了赏赐。是一座精致的白璧雕刻摆件,诚如大家的默契共识,这奖赏很上台面,却并非有多少实际的价值。   二人便拜别皇后,一前一后走下高台。   方柔跟在裴昭身后,犹豫了片刻,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裴昭回眸,迎上方柔迟疑的目光:“方姑娘,怎么?”   她咬唇:“裴将军,你还到丘城去么?”   裴昭一笑:“我此番回京只为按期述职,交办好差事便要即刻回营。”   方柔面上一喜,低了低声音:“你可,你可听过宿丘山方禅大宗?”   他顿了顿,随即点点头,静待她的下文。   方柔急声:“方柔恳求裴将军一事,待你回到丘城,可否替我打听师父的下落?”   眼见着即将离开高楼,她再也顾不得解释更多:“你若打听到了,便去宿丘山脚的小茶馆告诉我的师兄,叫他和阿嫂千万......总之,我在京城过得很好,他们不用挂念,也千万别来。”   裴昭听完,古怪地望了她一眼,却问:“你过得很好么?”   方柔话头一滞,默默点头,步子终于踏出去,见不得天光的心里话终得收起来了。   她率先走下梯子,萧翊的目光随行而来,方柔避开了,低着头只顾着往前走。   裴昭快了两步,走到她的身侧压低了声音:“我替你打听。”   方柔心中暗喜,抬眸看向他,感激地回之一笑,如花如月,绝色不可方物。   她竟忘了,身后有豺狼虎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样令人窒息的占有总在与她的天性抗衡,一时的自由叫她失去分寸,丢了戒心。   萧翊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打过马球,皇后依例会摆驾回宫,将时间留给年轻人,互有好感的公子姑娘各自相约游园,增进私交感情。   而这一年,她却特地留在了别院,说是这朝晖园的百花开得格外好,今日特别有兴致,还点了苏玉茹和裴昭一并陪同。   外人看破不说破,皆知晓苏家的筹谋,笑笑散了场,各自都有安排。   苏玉茹是由府上的嬷嬷领去别院的,进了屋,皇后已坐在了上首,正低头品茶。   见她来了,神色冷淡地赐了座,苏玉茹也只福身行了礼,之后再也无话。   苏太傅膝下仅有两位千金,长女入宫成了皇后,老幺待字闺中,但今后的姻缘婚配也必不会随意打发。   这两位姑娘并非同母所出,苏承茹的母亲在产下幼子那年血崩去世,她的嫡亲弟弟也命薄,在六岁那年染了风寒病故,苏太傅一夜白了头,转年娶了续弦,便是苏玉茹的生母。   可这位苏夫人也是体质弱的,生下苏玉茹后染上病根,找了许多名医圣手皆无能为力,由此只得作罢。   苏太傅自视甚高,不屑于纳妾添房,十分讲究他大儒的名声,在京都也算独树一帜。   他着力栽培自己的得意门生,后来羽翼丰满,势力深远,也算是弥补了子嗣薄弱的遗憾。   而他这两位女儿惯来是互不对付的,甚至在人前都懒于伪装。   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由此只管做好分内之事,默默不出声。   直到苏玉茹等得有些不耐,她微微发出些声响,显示她的烦躁。苏承茹这才抬眸瞥了眼她这位小妹,刚要发话,门外忽然来了位小宫女。   “回禀皇后娘娘,裴将军他说、说朝中还有事务,抽不开身,在此谢过娘娘盛情,只得改日再登门向太傅大人赔罪。”   苏承茹一拧眉,还没追问,苏玉茹却忽然噗嗤一笑,显然没料到裴昭会拂了皇后的面子。   这一笑可谓引火烧身,苏承茹一拍椅把,怒道:“你还笑得出来!若不是你肆意妄为,何须本宫出面请人?”   苏玉茹满不在乎地饮了一口茶:“娘娘冤枉,我本意想攀上高枝,咱们一脉同出,苏府若能再出位王妃,岂不更是一段佳话?”   她笑了笑:“妹妹也想沾些皇家血脉,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   苏承茹气血冲顶,扬手挥散下人,只留了嬷嬷在场。   门关上后,她已站起身:“苏玉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今日犯了萧翊的忌讳,他只会更加憎恶父亲,憎恶苏氏一门,绝不可能帮你达成所愿。”   苏玉茹脸色一冷,忽而转念,又复了笑:“我看今日犯宁王忌讳的不止我一人,孰轻孰重,只怕他憎恶谁还没个定论。”   苏承茹一怔,旋即想到了什么似得,忽而不可置信地望了她一眼,心中却道:萧翊果真跋扈自恣,竟如此不将沈家那位放在眼里。   她一哼:“姑娘家在心上人那儿用些小手段,只是增趣,而非忌讳。”   苏玉茹:“只是小手段么?我却见宁王殿下满心满眼只有那位方姑娘。”   她一笑,盯着苏承茹:“姐姐应当很了解这滋味,两位美人在侧,总还是有个恩短情长的,怎还需我提醒?”   苏承茹手间一抖,那茶杯差些摔落在地,苏玉茹这句话勾起了她心底那极不舒服的回忆,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她每每想起仍记得那份恨、那份不甘。   苏玉茹已站起身:“今日之事已成定局,你们也知晓我的意愿了。而且,我要的东西一直不变。”   苏承茹回过神来,声音一扬:“你的意愿?你怎可能与父亲相提并论!”   苏玉茹笑了:“父亲?他拿你当货品,你却张口闭口喊他父亲。”   她侧眸,拂了高高在上的苏承茹一眼:“你甘愿作交易是你的事,我不想嫁给裴昭,他也未必会如你们的心愿。皇后娘娘还看不出来么?裴弈宣不是萧括,他不会摇着尾巴非要攀上苏家的高门,才能安心坐稳龙椅。” 第22章   ◎放浪形骸◎   皇后与苏玉茹在别院的争执无人知晓,众人早已四散去了,园中万花齐开,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聚在一起,今日过后,城中又将有不少佳偶缔结良缘。   此时东园空无一人,方柔独自在这躲清静,还筹谋着如何悄悄出去一趟。   直到何沉找来:“方姑娘,殿下忽感不适,需即刻回府静息。”   他没提旁的要求,可方柔知晓她是躲不掉的。   更何况,何沉说萧翊身体有恙,她不免有些内疚,暗想该不是他抱住她落地时受了内伤,面上瞧不出异样,实则损了心脉,当下痛苦煎熬。   方柔思及此,步子快了几分,跟随何沉一路走到了园外等候多时的马车前。   门帘掩着,方柔瞧不见里头的境况,她担忧萧翊的伤势,撩了裙摆自己攀了上去,随后弯腰进了车厢。   马夫跟何沉对视一眼,随即也登上马背扬起鞭子。   也正是此时,方柔一没站稳朝里扑了去,结果被人稳稳地拦住,甫一转身,竟不知坐在了谁的腿上。   四面的帘子都落下了,方柔紧贴着身后那人的胸膛,这才反应过来,能坐在王府马车里的,除了萧翊还会有谁?   萧翊宽大的掌拢着她,不让她挣扎,方柔心惊肉跳,却还是关切地问:“你伤得很重么?”   他一怔,并没有意料到她会如此记挂,那不过是将她哄上马车的托辞,他换下那身衣衫时已确认过,不过是些皮外伤,没有大碍。   可萧翊听着方柔关切的语气,真切地被她这份紧张不安给取悦到了。   他心中大感满足,并不作声,微微垂首,闷热的气息洒在方柔细白的脖子,惹得她微微颤抖。   方柔的语气有些急:“若内伤严重,还得找人诊脉......”   “阿柔,别说了。”他打断她的关心,五指已从外襟慢慢朝里探去。   方柔杏眼微动,很快察觉到萧翊的意图,忙抬手按住他的腕,语气里满是恳求:“阿翊,别!”   萧翊怎会老实听话,小衣已被扯开了,他慢慢拢住那团柔软,手里的力道由轻及重,最后又是毫无分寸。   方柔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令人羞耻的碎音。她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因腿软无力,上身找不到支撑点,最后只得软软地靠在萧翊怀里,眼里噙着泪。   他手里的力道由轻及重,最后不带一丝怜惜,遑论她无力的低声抵抗,方柔挣扎着,不愿在这样令人窘迫的地方承欢,可萧翊根本不由分说,他只顾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意愿,甚至还觉得这挠痒似的抗拒更有情.趣。   方柔衣冠楚楚地被萧翊拢着,可在齐整的衣衫之下,是她被□□的自尊。   马车有些许颠簸,不时还有人声自帘外传来,这强烈的对比令方柔愈加难堪,而她被迫承受着,毫无个人意志。   萧翊一刻不停,方柔悬着的那颗心,随着马车停稳终于得以喘息。萧翊似乎有刹那的犹疑,最后替她拢了拢外衫,随后将方柔抱出马车。   王府内外俱低头下视,默默行礼,全当自己看不清楚。   萧翊一路直往西辞院去了,小院冷清,门一关上,就更像与世隔绝那般,只剩他们二人相对。   方柔脸上有一丝热意,萧翊越发放肆了,哪怕当下是青天白日他也不管不顾,不论方柔如何拒绝,如何求饶,他只当是从前那般的一种增趣。   方柔便知晓了,一切又是场骗局,凭宁王萧翊的本事,那样程度的意外怎能伤得了他分毫?   他掌控着她,方柔难过地流泪,一簇簇泪落下,惹得萧翊愈加蛮横。   “裴昭只是我萧家养的一条看门狗,你对他何须笑脸相迎?你得分清自己的身份。”   原来,又是她错了。   连笑也是不该的,连愉悦也是不能自发作主的,她的喜怒哀乐都失去自由,尽数交由萧翊掌握。   萧翊忽然强迫她仰起头,她羞耻而痛苦。   “哭什么?如今你对着孤只剩下眼泪,以前的你呢?”   他强势地用力,方柔细声尖叫着求饶,手无处放下,只得无力地摇着头。   “阿翊,你放了我吧。别把最后那点好糟蹋了......”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悲哀,她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和痛苦坦白。她记着萧翊的好,他们在宿丘山明明有过那般如梦似幻的温情。   为她梦里的一段似真似假的风景,萧翊走遍宿丘山,只为带她去看梦里那场日出。因她好奇中原之事,萧翊不厌其烦与她说前因后果,言辞毫无保留,他们依偎在星幕下,望尽天涯。   他在她夜不能寐时哄她入睡,讲起来书中故事滔滔不绝,方柔听了心生崇拜。他在玩闹比试时故意露出破绽输给她,过后还佯装受伤让她须得照拂他一生......   这句话,方柔当时听了心弦轻颤,她与阿翊原来是要度过一生岁月的。   那时的萧翊很好,来到京都后,变回宁王的萧翊虽然有些不同了,可他仍旧很好。   直到那件隐瞒下来的事情被捅破,直到他说她只能抬个侍妾,到最后,原来是要误会一场,要争吵不休,他才以一种莫大恩德的语气,告诉她许侧妃之位仁至义尽。   方柔似乎才看清萧翊的全部面目,原来他这样看轻她的真心。   可萧翊被她这话惹恼了。   他丝毫不收力,这一场纠缠简直可以用放浪形骸来比喻。   到最后,方柔半点声音也没有了,她的眼泪流干,只能埋头在枕间虚弱地喘息。   萧翊披衣坐在一旁,热气慢慢散了,抬眼,窗外暮色四合。   他垂眸拂了眼方柔:“别再说要离开王府的胡话,今后你贴心待孤,我们仍与从前一样。”   方柔连抗拒的力气也没了,她闭上眼不答,可萧翊并没有离开。方柔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没挪走,他偏要她的回应。   他的手重新覆上脸颊,滚烫、力道有些重,她这才微微睁了眼,慢慢点了点头。   这对萧翊来说显然是不够的,可他也没再为难,起码方柔摆出了他想要的姿态,之后的细节可以慢慢算。   他站起了身离开床榻,没喊人进来伺候穿衣,只让门外候着的春桃去了传饭。   萧翊独自穿戴好,似乎仍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他低头理腰封,随后深深望了方柔一眼:“你身子虚,饭食不可敷衍,孤今夜要晚些回来,不必等。”   方柔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抬眸,望着他模糊的身影站着不动,悲哀地开口:“知道了。”   她再次深刻地明白了,如今她一举一动都要在萧翊的规限里,他须得满意,方柔才得以喘息。   什么柔情蜜意,什么百般在乎,全都是虚妄的。   她不过是萧翊一时兴起豢养的玩物,因性子野,难驯服,自由意愿太过高了,惹出他无尽的兴趣,由此才愈发要极尽所能打压、揉.捏,教她折断傲骨,乖顺地当一只笼中雀,如此才能过上所谓自由欢欣的日子。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b a o s h u 2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b a o s h u 7 . c o m或x b a o s h u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原来,萧翊的好,也是一场骗局。 第23章   ◎十两◎   萧翊推门踏出院子,夜风拂面,他却倍感神清气爽。   他也没离开王府,出了西辞院便往书房去。   他素日里起居议事都在王府东边的望湖院,那里亦是他的书房。何沉一直守在书房外,见萧翊闲庭信步地朝里走来,忙躬身行礼:“殿下,人已在里头了。”   萧翊这才收了闲适之色,眸光一冷,何沉耳聪目明地推开门,他提袍走入,房内正跪着一名内官和两名宫女,无一不是伏倒贴地,浑身微微颤抖。   他们听得身后脚步如风,更是胆战心惊。   萧翊在案后坐下,掀了眼帘,冷扫过去:“谁起的头,收了哪边的好处,说吧。”   三人只顾着发抖,哪还有人敢贸然接腔,犹疑了半晌,忽有一面生的宫女半个身子贴在地上,颤声哭泣:“殿下饶命,奴只是听宋公公吩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好处也没有。”   而在场另外两人丝毫没有被出卖的怨恨,而是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因他们知晓她即将到来的下场。   萧翊冷眸轻压:“抬头。”   那小宫女抖着肩膀,慢慢地仰起脸,眼睛却朝着地下,不敢平视贵人。   她是在园中负责将金绳交给沈清清的宫女,这绳子到最后被偷龙转凤,她实属功不可没。   只是这一份功绩,算不到他宁王府,应挂在沈清清手底。   萧翊只是垂眸端起茶杯,何沉已应声而动,旁人尚未看清楚分毫,那宫女忽而瞪大了眼睛,捂着脖子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一道血痕慢慢沁出,鲜红落满了她的衣裳,最后,她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名贵的地毯逐渐被染出来一团阴影。   另两人霎时抖如筛糠,不敢发出半点动静,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萧翊慢饮一口:“宋公公。”   跪在最右侧的灰袍内官抬起头,目视极低:“奴拜见殿下。”   除了应声,再不敢多说半个字,他是宫里的老人,自知主子不问,作下人的切忌开口搭话,方才那小宫女便是犯了忌讳。   萧翊松了身子,斜靠在圈椅里,垂眸把玩着腰间吊坠:“说吧。”   宋公公深吸了口气,稳着嗓音:“奴认罪,奴该死!求殿下宽恕。”   萧翊发了个气音,何沉抬脚就是一下重踹,宋公公惨叫一声,俯身倒地,嘴角沁出了一丝殷红,大气粗喘。   “孤不听废话。”   他长指一摆,那吊坠被他甩到一边,何沉已应势上前,还不待宋公公有所察觉,一根极细的银线已勒住了他的脖子,稍稍一紧,他就会跟那宫女有一样的下场。   宋公公面如土色,一面喘着气,一面从牙缝里蹦出断断续续的话:“奴受沈将军府上的丫鬟绿芜所托,收了十两银子,行个方便替沈家大姑娘定郎心。”   萧翊没动静,他咬牙心一横:“奴自以为殿下与沈姑娘情意相通,只想行一桩好事讨沈姑娘欢喜,不料违逆了殿下,奴、奴认罪,求殿下明察,奴绝没有坏心。”   宋公公自知此祸躲不过,无论如何狡辩,萧翊最后都能查个水落石出,如今有个坦白的机会他如不牢牢抓住,只怕下场生不如死。   他更恨自己一时被绿芜的花言巧语蒙了心,那十两银子他怎会放在心里,他看中的是沈家、是宁王府的照拂,若因此得沈清清一个首肯,日后定能飞黄腾达。   可他枉作聪明,没看清局势,算错了主子的心意,更因一时迷了眼,没认清他的算计无论好坏,到最后只会成为萧翊心底的刺。   他自以为沈清清的计划滴水不漏,却没料想,萧翊早有自己的筹谋。他这下行个方便,反倒阴差阳错让背地里的勾当被翻了出来。   宁王自然不会拿沈家作文章,那遭殃的只有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下人。   萧翊忽然冷笑着哼了一声:“十两。”   他终于抬起眸子,手里甩着吊坠,那流苏轻晃着,宋公公只觉脖间的银线无形中更紧了些。   何沉此刻却松了手,他对屋外发令,很快地,门被拉开,四名黑衣家仆抬着个硕大的木箱缓慢地朝屋里走来。   那箱子似装着什么沉甸甸的物件,那四人体型健硕,可面上的表情不容轻松。   最后,那箱子被慢慢地放置在案前,“咚”得一声闷响。   那些家仆甫一出门,又有两名汉子抬了第二个规格相似的木箱进来。   与方才那四人不同,他们面色沉静,手里的力道也很克制,箱子里似乎并没有装东西。   这边的动静结束,萧翊已站起身,他只是朝何沉作了个眼色,对面已心领神会。   何沉上前,面无表情地将箱子逐一打开,宋公公脸上登时流露出愕然的表情。   只见第一个箱子里装满了白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在幽静的书房闪着寒光,晃得人不敢直视,而另一个木箱空空如也,又深又长,不知作何用途。   而很快宋公公就知晓了。   萧翊脸色冷肃,不发一言,冷漠地扫了眼那满箱白银,心中毫无波澜。   何沉难得露出一丝表情:“宋公公,人为财死实属常情,殿下用心良苦,你可得好好谢恩。”   宋公公还没反应过来,不待挣扎,那两名后进门的家仆已抓住他的四肢,将他扔进了空箱子里。   随后,书房里传出高亢的惨叫声,惊飞了树梢上的群鸟。   许久之后,木箱的盖子被虚掩上了,没有锁起,有一只青肿的手探了出来,屋里仍有一个箱子空置着。   唯一没被发落的那名宫女,原是受命将金绳交给方柔的那位,现下她已被吓得晕了过去。   何沉安静地候在一旁,只待萧翊开口。   他重新在书案后坐了下来:“将这二人抬到沈府。”   何沉得令,朝那两名家仆挥了挥手,随后又停了脚步:“殿下,需属下告诫一番么?”   萧翊默了默,已拿起案边的一册公文:“不必。”   他应下,又瞥了眼昏迷过去的小宫女:“殿下,这婢子如何发落?”   萧翊头也不抬:“办事不利,要她何用。”   再没人说话了。 第24章   ◎鸡犬不宁◎   萧翊不动声色地料理了一众宫女,沈府同样鸡犬不宁。   沈清清院子里的人今夜俱不好过,绿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挨了罚,现在还被责令跪在院子里,红果也正挨着手板。   沈清清求饶无果,只得埋头站在母亲黄氏跟前掉眼泪,实在悔不当初。   她自以为小心思瞒天过海,却不料甜头没尝到,还被萧翊当众下了脸,一点也没顾忌。   黄氏掌家多年,与沈老将军相敬如宾,与后院那房妾室也相处和睦,她自诩治家有方,没料到掌上明珠却是个没心眼的。   错也错在她自以为婚事既定,便松了管教,任由那俩黄毛丫头胡作非为,学了点小家子气的筹谋就胆敢去算计八面玲珑的宁王。   她没好气:“哭!如今知晓哭,哭有何用?”   沈清清默默不语。   黄氏:“前些日子教你的,我都白说了!你与那乡野女子有何好争?再得宠也是一时风光,难不成殿下可许她王妃的位置?”   “偏是心眼小,便让她在园中与殿下亲近又如何,你就这般忍不下?”   “大庭广众丢了脸面,这回倒好,人人瞧着你的笑话,你可知私底下要说得多难听?”   沈清清低啜:“阿娘,我若早知道殿下绑了她的绳......”   话还没说完,又被黄氏打断:“早知道!就你精明,殿下是个蠢的不成?花程节多少年不说破的秘密,谁不懂、谁又不会用些小手段?”   沈清清越想越委屈,朝晖园里她已被摆了冷脸,马球场上她更被忽视,萧翊甚至连事后的关心也没有。   她明明也摔落下马,受了些外伤,可萧翊如若不闻。   黄氏自然早已得知了前因后果,更听说了心肝女儿摔得不轻,她知道萧翊对此置之不理,心下又气又叹,如今见沈清清双眼通红,泪珠不断,心中也起了怜惜。   面色稍有缓和,语气也不再那般生硬:“伤着哪儿了?给阿娘瞧瞧。”   沈清清摇摇头:“已上过药了,后背有道擦痕罢了。”   该罚的都罚了,该说的也说过了,黄氏不欲再深究,因这事说大不大,无非就是小女郎的隐秘心思,大家心知肚明,萧翊更加清楚。   他总不至于还打算拿沈家出气,更不可能就此要退婚。因明眼人都瞧得清楚,这桩婚事并非沈家或者宁王单一方便能做主,这是沈将军和皇上的约定,是与非,成与否,都由天子决断。   思及此,黄氏心疼地拉过女儿,轻抚她的手,再长叹,语气里再没有责怪。   本以为此事了结,黄氏正打算安慰几句,不料屋外忽来了位嬷嬷,福身低语:“夫人,管家劳您到前厅去一趟。”   黄氏松了沈清清的手,正声:“何事?”   嬷嬷竟迟疑了片刻,声音更低:“是、是宁王府来了人。”   这一语落,黄氏的五指一抖,差些摔了杯子。   就连沈清清也当即止了泪,犹疑地望了眼黄氏,不知王府来人所为何事。   黄氏到底是当过家担得起事的,她面色稍变,很快定了神:“好,我去瞧瞧。”   嬷嬷得了答复,快步回前厅去知会来人。   沈清清有些焦急:“阿娘,殿下真要追究此事么?”   黄氏已站起身,想了想,摇头道:“不像。真要追究,当即就发落了,哪需要事后追讨,显得不上台面。”   她安抚着沈清清,人往外走。末了,脚步顿了顿,又把她拉过身前,“你也一同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也好长记性!”   沈清清心底忐忑,可又想到现在毕竟在将军府,这是她的家,还有母亲撑腰,便理了理仪容,擦干泪痕,跟随黄氏出了院子。   二人还未到前厅,便听得老管家在招呼人。   说话间和风细雨,听着并不像是在发落,倒更是寻常闲谈那般随意。   黄氏又与沈清清悄悄对视一眼,先不表态,步子快了些。   沈清清便看见了来人是何沉。   他恭敬地朝二人行了礼,眼眸扫过沈清清时很平静,瞧不出更多。   黄氏到底是将军府的主子,对待下人仍有威仪,何沉也很守规矩,语气是得体的:“夫人,殿下命小人将此二奴带来,他已替沈姑娘发落过了。”   黄氏一怔,这才瞧清楚何沉脚后摆了两席白铺盖,惨白、整齐,可白布之下的模样没人想看上一眼。   沈清清手一抖,差些失仪惊呼,还是被黄氏一个冷眼给瞪了回去。   黄氏正神,笑了笑:“有劳何侍卫,是府上教女无方,还让殿下忧心操劳。”   旁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似乎这件事双方早已知会过、沟通好,只等着尘埃落定,一起迈过。   事已办妥,人已带到,何沉尽听萧翊的吩咐,多的提点半句没有,向黄氏和沈清清行了礼,转身便要离开。   黄氏喊住他:“何侍卫,请留步。”   何沉便又回身,只听黄氏道:“妾感恩殿下替小女惩戒了心思活泛的下人,至于府上的丫鬟,妾已让她们挨了罚,今后必当紧着做人,不会再犯糊涂。”   何沉默了默,没想到黄氏会主动说起,他也知晓这是黄氏在求他递话,事情毕竟已经发生,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没人想节外生枝。   他最后只是颔首,没给个准信,提步上马匆匆离去。   何沉这一走,黄氏悬着的心才落了地,长舒一口气,心道宁王是个不露声色的,连带着心腹侍卫也主意难测。   不过,那人是个聪明谨慎的,瞧他的态度,宁王是没打算再追究此事。毕竟犯事的下人已被处理了,把尸体抬过来将军府不过是当面提个醒,叫沈清清今后安分守己些。   眼眸一摆,又瞥见了那刺目的白,眉心一皱:“快抬走,莫要再生是非了!”   管家得令退下,黄氏又看了看沈清清:“你如今知晓了?算计到殿下面前,没甜头尝!”   沈清清低声说是,心有余悸地又瞥了眼地上的白席,忍着那阵恶心,转身随黄氏回了后院。 第25章   ◎第一个愿望◎   方柔这一晚睡得昏沉,还没彻底进入酣梦,萧翊便回来了别院,可她没力气动弹。   榻上的人却格外有兴致,疯起来不管不顾,逼着她发出声音,作出反应,如此又尽兴了一回,方柔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天转亮,萧翊神采奕奕地去了早朝,方柔本还想偷些时间安静休息,可宫里来的嬷嬷打断了她的困意。   得知她受皇后吩咐前来王府,春桃慌了神,连带着方柔都即刻坐起身。   那嬷嬷是由府上的丫鬟领进别院的,此刻规矩地在院里候着,春桃手忙脚乱地替方柔梳洗,选了身极不抢眼的黛色长裙,这便出了里屋。   来人奉皇后懿旨,特来请方柔入宫小叙,王嬷嬷既不敢忤逆皇后,却又不敢冒着被萧翊责罚的风险,一时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冯江出面,让方柔跟着嬷嬷进了宫。   只是方柔甫一踏出王府,派去传话的人已候在了正殿之外,只待萧翊下朝通传。   这已是冯江力所能及下最周全的打算。   其实他也无非是要明面上有个交代,他心底十分清楚,宁王府的暗卫会一直跟着方柔,直到确认她果真踏入皇宫,并没有被带去别的地方。   可是无人知晓,这却是方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萧翊的手也有够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后宫,而他不能公然忤逆的人,是天子和皇后。   她动作极慢,倒不是故意造作,而是皮肤上的伤痕来不及抹药,此时正发痒发疼。   嬷嬷打宫里出来,多年服侍两朝妃嫔,自然一眼瞧出了缘由。她默不作声在马车上加了几张软垫,再扶方柔斜倚着坐下。   方柔有些难为情,但心底很是感激。如此摇摇晃晃进了宫城,落了马车,再一步步慢慢跟着嬷嬷走。   皇后居住的宫殿宽敞华贵,里外皆候着许多宫女,这里瞧着金碧辉煌,皇后享有无上恩宠,可是方柔只觉得后宫孤独而冷清。   一如宁王府,她甚至错觉这就是另一处西辞别院。   方柔见了皇后,行过礼,贵人仍如昨日那样让人赐座,又叫她不必拘谨。   由此,方柔才得以抬起眼,真正与皇后对视上。   这一下,皇后又被她难以掩盖的容姿晃了眼,心中不住暗叹,不论是萧翊或者裴昭都应了那句古话,英雄难逃美人关。   她又叫人赐热茶,方柔便仍恪守规矩地谢了恩,皇后一时没有言语。   过了会儿,才缓缓开口:“昨日时间紧,未与你说得许多。本宫见你生得灵秀,性子乖巧,很讨我喜欢,所以才喊你进宫说说话。”   方柔眼皮一跳,又是那句讨人喜欢。这天家贵人是否大多如此,拿旁人当物件、当货品,全依照自己的喜乐,话里话外都是高高在上。   可嘴里只得应:“谢娘娘赏识。”   这也是孙嬷嬷教导过的,心底再有不愿意,面上也得对主子谢恩。说来甚奇,哪怕孙嬷嬷已离开王府这样久,她当初的种种教诲却深深地刻在了方柔的脑子里,让她不知不觉间对诸事应对自如。   她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悲哀,因她本性与此背道而驰。   皇后又静了静,才问:“你多大了?”   方柔答:“回娘娘,民女十六了。”   “如花年岁,真好。”皇后淡笑,一转话,“在丘城,这般年纪的姑娘可许人家了?”   方柔一怔,不知她为何忽然提到家乡,可也只得如实作答:“丘城百姓惯来嫁娶晚,一般还未许的。”   皇后:“果然如此,上回我问起阿弈,他也是这样说。”   方柔听得这一声称呼,又是过了会儿才醒神,知晓皇后说的是在丘城云尉营带兵的裴昭,而不是宁王萧翊。   只是她心中十分古怪,皇后似乎非要在她面前惹萧翊的忌讳,几次三番要提到这个称呼,惹得她每每分神。   方柔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又轻轻应了一声。   皇后微微拧起了眉,很快如常。   她的确有心试探,英雄难过美人关是常事,何况是这一等一的大美人。   裴昭事关苏家的筹谋,苏玉茹嘴上再忤逆,也摆脱不了苏家女的命运,棋局既已开了,就没人能中途弃子求和。   她与父亲要确保事情仍能控在手里,不会生出别的枝节。   而就刚刚这番对答,皇后觉着方柔不是个有二心的,她对裴昭没有特别的好奇,甚至在她故意混淆那两人的名讳时,她看得出来,方柔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萧翊。   皇后定了定神,又笑:“我已听母后说过,宁王请了圣意要封你作侧妃,大婚当日与沈家姑娘一同行礼。”   方柔闻言一怔,那不愿面对,无可反抗的事情再度被翻了上来,却听旁人的语气里满是恭喜,她心中却无比抵触。   皇后笑意盈盈:“我心中对你有偏爱,沈姑娘那边就罢了,可于你,我倒想赏些东西。”   方柔几乎是本能般地拒绝了。   皇后以为她守礼,又说:“不必拘束推辞,我的赏赐出自真心。又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想求的,也可直接与我说明,无妨,我喜欢听真话。”   方柔低着头,本没将这话过心。   直到她忽而想起今早冯江的姿态,想起她最终竟摆脱了萧翊的把控,跟随一位宫里来的嬷嬷,轻而易举地离开了王府大门。   无人再拦,也无人敢拦。   她的心砰砰跳动着,那深藏在心底的渴求似乎要在那刹冲破牢笼,可她还是犹疑了。   皇后与萧翊都是贵人,是主子,他们高高在上,向来没尝试过被人忤逆拒绝的滋味,又能理解她许多?   皇后察觉到她欲言又止,徐声:“说出来,我自然知晓该如何决断。”   这一声低语,像是被人落了蛊,种进方柔心底,引诱得她失了戒备,没了顾虑。   她就这样怔然开口:“皇后娘娘,可否让我回到丘城,回去宿丘山?”   方柔能明显察觉到皇后忽然换了脸色,眉宇间霎时染上了提防和不解。一息的沉默后,皇后张了张嘴,却仍旧未发一语。   方柔不敢主动开口,她心中的希冀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熄灭了。她怎会?   她失了分寸,被皇后骗出了心里话,这番话,难保不会传到萧翊耳朵里,他们是一家人,她是萧翊的皇嫂,更代表了皇族的颜面,怎会容许一名小小的乡野女子造次忤逆?   若萧翊得知此事,必然再不会松懈,更不会让她轻松自在地生活在王府,方柔心底发凉,连手也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可此时,皇后却忽然问:“方柔,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语气里没有责备,也不是质问,似乎更多的是不解与好奇,这姿态缓解了方柔的不安,可,皇后是在问她的……   她再次跪了下来,向京都这位同样权势滔天的贵人低了头。原来,人只要跪倒过一次,再示弱、再服软,就变得没那样难以接受。   “皇后娘娘,民女离家太久,实在不忍师父牵挂,师兄担忧。方柔不敢肖想侧妃的位置,也怕自己性子散漫服侍不了殿下,只愿求个自由身独自离去,望娘娘成全。”   她终于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她不愿卷入这天家是非之中,更无意与谁争抢宠爱,她如此思念故乡,如此记挂亲人,这绝非借口,而是真心实意的想法。   萧翊从来都不懂,他也不愿仔细听一回方柔的心底话。   既然如此,方柔只得找一个愿意听、愿意懂的人,也许,她与皇后同为女子,在某个瞬间总能惺惺相惜。   皇后静了那样久,似乎在平息这番话给她带来的意外和震然。   她垂眸,望着跪地不起的方柔:“不愿做侧妃,难不成你能当得起宁王妃之位?”   又是同样的质问,她当得起王妃之位么?   方柔竟哑然失笑,很快察觉失仪,忙埋下头不叫皇后恼怒。   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从来都以为这是恩赐、是抬举,若拒绝、若有意见,便是不识抬举,是痴心妄想。   方柔垂眸,语气很冷淡:“皇后娘娘,不论男女,但凡要与旁人分享心爱之人,难道心底会快活么?”   苏承茹怒喝道:“方柔,你放肆!” 第26章   ◎放我走◎   方柔一直垂着头,并没有擅动。   苏承茹怒气盛烈,方柔甚至听得清她起伏的呼吸:“你可知这番大逆不道的妄论,本宫能将你就地处置?”   可方柔凄然一笑:“皇后娘娘,您不这样以为么?”   “若只有我一人,我知晓他总归是会来见我的。可如果,府上不止我一人,还有别的姑娘要分去他的爱意,天明等到日落,就只有冷清。我能装聋作哑到何时?面对他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是我要得太多了么?若是如此,我不要这段姻缘不好么?哪怕我的才品再不济,入不了京都公子的眼,回去丘城也还能寻一位普通男子,我一心待他,他亦如此,哪怕过些苦日子我也知足。”   皇后听得眉心发紧,五指攥着椅把,却没言语来反驳,由此场面又变得十分沉默。   她算是知晓,为何萧翊会如此痴迷这位出身低微的方姑娘。她听得传闻,只道方柔空有一副好皮囊,以色侍人,终究难圆满。   可这两次接触,便知她野性难驯,一身傲骨,偏又是个绝色美人,性子烈,想法多,教人难以征服,只会叫男人越挫越勇,越想得到。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又因她远离俗世,生长在丘城那风气古怪的边城,规矩礼仪一概不明,竟敢如此直白地说些争宠夺骄的言辞,非要独占一人之心。   而这个人,还是当今宁王。   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有多少人又能如愿以偿?哪怕出身如她高贵权重,哪怕爱人这样渴求她母族的势力荫庇,她苏承茹也没办法将一人之心留在身边。   因他是东宫太子,后又是大宇朝的皇帝,他永远也不会是她一人的。   她如此,那些后宫妃嫔如此,所以沈清清和方柔也不会是例外。   她嫉妒过、怨恨过,无果,只会叫皇帝与她离心,既做了皇后,便要认清局势,于是,她认下了,眼见着他充盈后宫,莺燕纷飞,哪怕她的父亲是太傅,也无法左右这天纲伦常。   遑论是无依无靠的孤女方柔。   最后,她沉下心来:“这些话,你与宁王说了便是。他自然放你离开,又何须求到我面前。”   方柔无力地摇了摇头:“皇后娘娘,殿下不会明白的。若不是今日说起,我也不会失了分寸,跟您求一份希望。”   皇后一时无话,盯着方柔脖子后露出的那一节透白,真晃眼。   人人谈起这位被宁王娇藏的美人,都说是个天真愚钝的,不知为自己谋前程、谋好处,可她今日却有旁的领悟,方柔天真却不失清醒,魄力不输须眉,明明就是个聪明人。   那水中月镜中花既握不住,不如她主动舍去,好过踏入那樊笼之中,有朝一日盛宠不再,她无依无靠,下场会比寻常姑娘更凄惨。   她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此时面上已没有早先的愠怒。   苏承茹是个沉得住气的,她以前也冲动、天真过,后来生生被后宫这座巨大的牢笼磨砺了心志。   她竟微微俯身,伸手拉住了方柔的胳膊,将她扶起坐好。   一双明眸静静望着美人,语气很淡:“放你离京,本宫得罪的可是宁王。我又能讨着什么好?”   明面上就是直白地拒绝了,可方柔没察觉出她的决心,反倒像是另一份试探。   苏承茹心底很清楚,把人放走,万一日后被查出来,宁王只会更恨她苏氏一族,可这一份恨,放到朝堂之上无非就是多几次争锋相对,宫墙之外更频繁地尔虞我诈。   可他们既然斗了这么些年,也不怕撕破脸面。更何况皇上本就对他存着不满,闹得动静大了,还是会出面小施惩戒。   苏承茹对于皇帝的立场,向来很有把握。皇帝是她的爱人,不论现下情爱深浅,他还需要太傅的拥簇,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情投意合、真心互许的。就算近些年他退了浓情蜜意,可那一份容忍,他对她的放纵和宠爱,苏承茹能察觉得到。   而唯有萧翊,仗着圣母太后作威作福,总是与她苏家针锋相对,惹人不痛快。   现下若能借方柔出走让宁王分心,叫他也尝尝这不痛快的滋味,把对付苏家的心思都放去别处,或许于家族还能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思及此,苏承茹其实是愿意帮她一把的。   方柔见她表情淡然,似乎在等一个合理的回答。   想了想,只得说:“殿下只是一时情迷,待沈姑娘入府,他便能知晓自己的真心了。殿下是识大体的,沈姑娘与他般配,才品好出身也高,我先她住进王府本已不合规矩,为何还要让喜事蒙上一层不光彩?”   “先前是我愚钝,不知体统,殿下由着我任性不责罚罢了。我品行低,是配不上殿下的,更从来不敢肖想王妃之位,至于侧妃,一如我先前所言,我不愿意与人分享夫君。”   方柔这番话说完,保全了皇家的颜面,把萧翊摘了出去,全说自己的不是,姿态可谓谦卑,又说仍不愿二女侍一夫,本心不变,留了份傲骨不肯自辱。   苏承茹心底明镜似得,她这不是蠢、不是坏,当真一点就通,能将事情做得体面得当。   她沉默了一息,却没有立刻表态,缓缓地饮了一口茶:“此事不必再提。”   方柔心底一沉,垂眸,再没开口。   苏承茹一个眼色传了名宫女,那人手里捧着个长匣子,翻开,是一支白玉簪子,做工和色泽都极为上乘。   “今日传你入宫,本就是为了将此物赏赐与你,大婚当日也好添些光彩。”   方柔福身谢恩,只道天家贵人心思难测,与他们说话,她总是觉得累。   苏承茹别过脸,像是怕她没听进心底:“本宫与你,并未谈起旁的闲事。”   方柔这便清晰了,皇后是在点她,叫她知晓回去宁王府该如何交代。   而这一句,又令她重燃了希望。   原来皇后并不想将此事告知萧翊,她甚至更担心方柔会走漏风声。那是否意味着,皇后只是不愿意当即答应了她的请求,她只是需要再好好盘算,再考虑此事是否可行?   方柔快速地应声点头,苏承茹没再多说,垂眸饮茶,随即让她退下了。   她这一去时间并不久,赶着午膳的点回到了宁王府。   一路走回西辞院,见何沉已站在了屋外。   她便知晓,萧翊下朝之时得知了她被皇后传入宫的事,眼下正等着盘问一番。   方柔定了定神,叫春桃把匣子拿给她,握在手里,似乎更有一番底气似得。   人踏进屋子,一阵清凉之意,萧翊已叫人备了冰块去暑。   此时他退了朝服,正坐在桌前饮茶,瞧着只像是位锦衣玉衫的世家公子。   听见了门外的动静,他只掀了掀眼帘,一个气音便叫屋里伺候着的嬷嬷退了出去。   连带着的,春桃也没跟方柔进门,她已十分明悉西辞院的规矩。   方柔见了他,先喊了声阿翊,随后握着木匣往前走,萧翊看着她的身影,没吱声。   她慢慢地将匣子放到了妆台,这便转身回桌前坐好,不需要他要求,就如他们起争执之前听话乖巧。   萧翊的情绪变得轻松起来。   他挑了嘴角,好兴致地给她倒了杯茶,实在难得。也正因此举,方柔明白他现在没存着恼意,他们尚能好好说话。   人既已坐下,有些话题是躲不过去的,萧翊也没打算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明知故问:“皇后没留你午膳?”   方柔摇头:“只是说了几句闲话,娘娘便称乏了。”   萧翊轻哼:“如此正好,我也不想独自用饭。”   话音才落,门外的何沉已转头去了小厨房,当真称得上心腹之人。   方柔轻轻应了声,端起杯子饮了一口,是解暑的梅子绿,微酸甘爽,因冰镇过味道更加好,极惹京都世家姑娘的喜爱。   方柔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自然是口渴的,一杯冰茶几口就喝干了,不免又小心翼翼的抬眸瞥了瞥那玉壶,双唇轻抿。   萧翊太清楚她的小动作,本就是贪凉的,冰茶味道又好,她自然还想再喝一些。   他低笑,提壶又给她满了一杯。方柔的脸上霎时露出了小姑娘惯有的俏皮之色,极为灵动,叫他更加欢喜。   她慢慢喝完半杯,一时不敢贪进。   结果,萧翊又帮她满上了,他对她一如既往地惯纵,可方柔竟有些后怕。她担心这样的体贴温柔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是萧翊记在心里有朝一日要她偿还的。   真可笑,彼此这般知心的眷侣,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方柔不明白,可她也没再去拿杯子,微微垂着脑袋,盯着桌面上的纹路出神。   萧翊独自饮了一口:“怎么,这茶味道不对?”   方柔忙又端起了杯子:“没有,殿下。我只是想过会儿再喝。”   萧翊兴致索然地将杯子一顿,心中起了阵烦躁之意。方柔以前何曾这样谨小慎微,莫不是主动热切地表达着内心的需求,叫他十分受用。   而现在,似乎有另一人抢夺了她的皮囊似得,该有的不该有的规矩礼仪,统统摆到了他面前,稍没留神,便又开始一口一个殿下,更显得先前的亲昵都是假装的,实在叫人不痛快。   “阿柔。”他的声音冷了些。   方柔闻言抬头看去,他脸上没了笑:“你摆出这样的姿态,我会舒服么?你不是这府里的下人,也不是王府外那些跟我说不上两回话的世家姑娘,你是你,你我从前如何相处,现在自然不变。”   他这样说着,打乱了方柔的不安,却并没有起到一丝宽慰,反而叫她更加紧张。   方柔只觉得,萧翊不过嘴上说说,他话语软,只因她今日回来没有表露出一丝忤逆的意图,所以他的心情自然好。   而这一切的出发点,落到最后,还是关系在他看在眼里痛不痛快。   方柔的长睫快速地掀动几下:“好,殿......”   话到嘴边,被萧翊一个冷眼堵了回去,她旋即改口:“阿翊。”   萧翊深出了口气,不想再因这些小事扰了他与方柔今日的和睦。   昨日他心情愉快,今朝退朝后,虽得知了这档子意外,但一见方柔大方磊落地回了别院,心底的怒也平息下去,他只要一见她,心情自然差不到哪去。   他不想日子里满是争执不满,冷冷清清,毫无生趣。   索性转了话头:“皇后为难你了么?”   他当是闲聊家常,可该问清楚的事情不可能轻易避过去。   方柔早有准备,饮了口茶,面上没什么异样:“没有,娘娘说我讨她喜欢,赏了我一支白玉簪子。”   萧翊一挑眉:“只因她喜欢?”   方柔顿了顿,低声:“娘娘说......说是大婚当日的贺礼。”   话说完,脸上却不自觉染上一丝绯色。   纵使她再不情愿承认,可无可回避的,方柔是真心期盼过嫁与萧翊为妻。   只是事与愿违。   而她,很快就要逃离这个樊笼。 第27章   ◎“阿柔,我们要个孩子吧。”◎   萧翊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 瞧见方柔这一抹自然流露的羞怯之色,心中大为满足。   人人都说成婚当日的女子最美,因喜服一世人也不过穿一次,方柔向来不爱招眼夺目的颜色,可萧翊仿佛能想象到她那日穿着喜服的容姿。   这样透白的皮肤, 这样不世出的美人, 她穿正红一定更加相衬。   只是萧翊似乎忘了,大婚当日能着正红的只有王妃一人, 他和方柔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他想象的场面不会出现, 方柔所期盼的夫妻对拜同样不会有。   她只能候在一旁, 见心上人成礼完婚, 在大婚当夜,她也是见不着夫君的。就如同她与苏承茹所言那般,等来的只会是一片冷清。   方柔不愿等,所以她甘愿主动放弃。   萧翊一笑:“那便收好,皇后赏的物件不会是俗品,大婚当日穿戴起也显重视。”   方柔应了声, 没说第二句。   萧翊转眸打量着她, 方柔面色沉静, 盯着桌面发愣,手指捏着那小瓷杯悄悄转, 小动作十分娇憨。   他心念一动,想直接将人揽过来亲热,午饭正巧传到门外, 他见着方柔眼巴巴地朝外看了看, 心道她一上午没吃东西, 现下必然饿极了。   于是忍了那欲.念,让人进了屋。   两人对坐着默默用过饭,方柔还以为萧翊仍有公务处理,没想到他却拿了本书,靠在软榻上看了起来。   此时他解了发冠,头发松散地挽了一髻,着一袭清逸玉衫,姿态格外慵懒闲适。   方柔刹那间被晃了眼,面前的萧翊没了平日里的傲气威严,这身打扮,竟与他在宿丘山养伤那时有几分相似。   萧翊的视线一直落在书上,眼眸轻移,长指翻动,阅览的速度不疾不徐。   方柔一时看得呆了,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萧翊忽而低笑:“小小,过来。”   这一声,又将方柔的神思抽拉落地,她微微一怔,抿了抿唇,提步走了过去。   萧翊的模样是极好的,气质轩昂磊落,本就是人中翘楚,否则她不会对他暗许芳心。   他没有流露出高高在上的霸道姿态时,方柔有时候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宿丘山那位落难少侠,还是京都威风八面的宁王殿下?   由此,总会因此失了戒心,动摇了死守的念头。   心中遐思万千,步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前去了,最后,停在软榻前。   萧翊看的是一卷兵书,方柔也在旁好奇,他只是捏过她的手,揉.搓.把.玩着,随后侧了个空,将她拉上软榻坐好,身姿一换,方柔便被他拢在了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脑后,一阵馨香扑鼻,萧翊心情舒畅。   方柔在此际看似服软了,她虽知道自己敌不过心底最真实的那面,她对萧翊,到底爱意多于怨恨,可这一份爱里,已掺上了些其他并不美好的事物。   她深知他的危险、偏执,深知他直白地否认这是一次欺骗,深知她就是被他当成可有可无的玩物,所以她更怕这一份爱会令她深陷困境。   方柔心底是哀愁的,为何要在她深爱上一个人,才知晓这情爱的苦?她以为那自我意志是可以吞没这一份情思的,他如此不讲理,不如一拍两散。   可是在当下,方柔只剩苦笑。原来,情爱从来不由人,她实在愚笨。   萧翊没有察觉她的愁思,先是捏着手,后便从胳膊上压过去翻书,将方柔搂得更紧。   “我去趟望湖院处理公务,今夜仍陪你吃饭,好不好?”萧翊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脖后。   方柔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音闷闷的:“好。”   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难不成能与他直说么?她不愿时刻面对他,更不想跟从前那样夜夜纠缠,他从前就忽视了她的意愿,如今情爱变了,更不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方柔静静伏在他身前,本以为他还会留一阵子。   谁知也不过依偎了片刻,萧翊将兵书一盖,搂着她又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压了上来,方柔有些慌张,面上却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萧翊只是在她唇间轻轻厮磨了片刻,随后他直起身,落了地,自顾自理了理衣摆。   何沉已候在门外。   他回眸对方柔撩了嘴角:“你若累了就歇息,叫丫鬟进来伺候。”   方柔半撑起身,默默点了头,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萧翊没瞧出端倪,满面春风地踏出了门。   望湖院的书房里已站了两名黑衣暗卫,他们闻见萧翊进来,都退到一边,恭敬地行了礼。   萧翊长袖一扬,免了礼,人已坐在书案后,顺手收了一本公文展开。   前朝后宫各有苏家的人盯着,皇帝须得逢场作戏,所以萧翊这几年担了这份责,暗中笼络了一批暗卫专管监察百官。   只要是这兄弟二人起了疑,不管天涯海角,不管名臣贵胄又或芝麻小官,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会被记录在册,再呈递到萧翊面前。   京城里头最近无甚新鲜事,唯一的变化只有裴昭回朝。   此事不必皇帝吩咐,萧翊早早就有了准备,分了三组人手专盯着这位裴大将军的动向,事无巨细,连日成书汇报。   萧翊翻开第一册 ,仔仔细细地看完,文书详细到裴昭的神态表情变化,与旁人对话的每一个字,彼此说话的语气,话中是否有遮掩,如此一目了然。   萧翊看过后便知晓,裴昭回京,朝中有多少人求访将军府,可几乎都被他推拒了,倒像是个有分寸的。   册中甚至这样写:“裴昭与副将语,下次再来人,就说我病了,起不来床见不了客。亲信支支吾吾,将军你这借口过于牵强,万万不可妄言。裴昭骂他榆木脑袋,推辞人也不懂......”   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细节往往能瞧出人的真实意图。   起码到目前为止,萧翊并没有察觉不妥。   他将那两册文书合上,伸手端茶。   其中一人这才稍稍上前:“殿下,裴昭今日赴太傅府午宴,属下靠近不得。”   萧翊只轻轻颔首,自然明白苏太傅老谋深算,早做了后手。太傅府瞧着光明正大,实则潜藏不少高手,他没必要因此打草惊蛇,让对方探出虚实来。   他饮了一口茶,忽然问:“裴昭手下那副将叫什么?”   暗卫一怔,快声:“回殿下,名叫张成素。”   萧翊低声:“继续跟,直到他离开京城。”   两名暗卫领命退下。   何沉见书房门再次关好,这才微微伏低身:“殿下,沈家来人答谢,说有劳您替府上管束了下人,今后必不再犯。”   萧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本也不想再将此事放到心上,两家的姿态已摆了出来,沈夫人是个精明人,当然明白他这样做的意图。   他抬眸,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两册文书。   裴昭入太傅府是早有意料的事情,他并不觉得有古怪。无论是出于早年的师徒之谊,还是如今同朝为官的交情,裴昭不至于那般不识抬举。   苏太傅也不是个好对付的,面上仍挂着老师的架子,裴昭三番四次直白地拒绝,只怕事情不好收场。   他甚至连裴昭和苏太傅可能谈及的话题都猜到了,无非就是师恩不可忘,又或吾家小女初长成,话里话外都想拉拢这西北王罢了。   西北王,这也是萧翊上回赴丘城密查得知的另一件事。   裴昭在边境一带的势力和威信绝不容小觑,他不仅是坐拥云尉营的裴大将军,更是诸多异族子民心中的不封之王。   若苏太傅这如意算盘被打响了,朝廷只怕真要变天不可。   萧翊独自思忖着,五指轻轻磋磨,已有一番算计。   日暮时分,萧翊掐着点出现在西辞院。   彼时方柔正跟春桃说话,不知提起了何事,面上带着柔和的笑,虽没以前那样的明媚张扬,可瞧着仍是发自本心的愉快。   直到春桃跪下喊了声殿下,方柔嘴角的笑意收敛,很快垂眸,低声唤他阿翊。   在二人用饭时,屋里就没下人伺候了。此时方柔捏着袖角坐在妆台前,萧翊已叫了水,浴房传来的细微声响一直飘近方柔的耳朵里。   她在傍晚已独自沐过,如今退了外衣,长发披散,她梳了一会儿就停下动作,刚要起身,猛一撞到了萧翊的身前。   他的里衣松松垮垮地系着,乌发结髻,姿态说不出的闲适潇洒。   方柔还没来得及吭声,整个人被拦腰抱了起来,萧翊已吻上她的脸侧,两个人踉踉跄跄落下。   他的吻带着难得的柔和,过后,更多的仍是霸道。   方柔本能地伸手去推他,手腕就被捉住了,他的手包裹着她的五指,力道不停,他发出满足的叹息,随后松了掌控,让方柔自由发挥。   她有些粗手笨脚,并不能很好地动作,加之内心十分抵触,萧翊还不断干扰她的注意力。   最后萧翊闷哼着将她的手挥开,接下来的事情再次脱离了方柔的想象。   而在她脸贴着被子的那瞬间,萧翊的声音吻了上来:“阿柔,我们要个孩子吧。”   方柔神思不稳,浑浑噩噩中被吓了一跳,被猛地一撞,她腾然间发出一声尖叫,丝毫不受控。   萧翊更加不管不顾起来。   方柔迷迷糊糊转醒之际,隐约瞧见萧翊在整理朝服。   他已独自穿戴好,又赶着晨露前去宫里早朝。   她迟钝地闭了闭眼,没有半分力气作些反应,萧翊倒是低声一笑,又说她不堪重用,如今这话听来只觉莫大讽刺,她极不愿听。   合上眼,不知不觉又昏睡了过去。等到意识再次回拢之际,春桃已打了水候在了门口。   与她同站在旁的,还有那位瞧着面善的王嬷嬷。   是了,朝晖园闹出的动静不小,萧翊事后已发落了一干人,只是这也是后话,春桃小心翼翼地提起,王爷说她护主不利,挨了罚,今后还是由王嬷嬷在别院主事。   面上瞧不出来,可方柔隐约察觉到春桃越发谨慎,与她的关系也更趋向主仆,而不再跟从前那般无拘无束。   方柔自身难保,又还能强求什么,春桃无故挨了罚,难不成还要求她明知故犯惹忌讳么?再多的愁思与不甘,摆到萧翊面前,换来一句这是为你好。   王嬷嬷掩着眉眼替她梳洗,方柔身上裸露的肌肤留着鲜明的痕迹,她只当不觉,手底的力道是轻柔缓和的,语气姿态也很克制,怕藏不住情绪,又惹了方柔不自在。   梳洗罢了,王嬷嬷也不多言,得力地替她传来了早膳。   春桃是再没可能与她同桌共食了,甚至连站位也远了些,留在王嬷嬷身后,不叫不得近身。   方柔食不知味,麻木地填饱肚子,还未彻底回转神思,门外有丫鬟通传,宫里又来人了。   她一怔,面上有难掩的喜色,不留神给王嬷嬷瞧了个彻底,便又刻意地压了下去。   还是皇后的颂宁宫来的嬷嬷,带了几名宫女,说是今日皇后娘娘得了空,还想找方柔说话解闷。   宁王府一众早已受了冯江的提点,今后凡是宫里来人,不必再阻拦。   而冯江自然代表了萧翊的立场。   上回方柔入宫是带着春桃一起的,而这一次,王嬷嬷得萧翊的授意,自然寸步不离。   方柔知晓争辩无果,还容易叫人瞧出端倪,由此没有多言,只看了春桃一眼,随宫里来人离了王府。   仍是从同样的侧门进了后宫,落马车,一路朝里,这一次步子都轻缓许多,当然王嬷嬷是不知晓的。   进了颂宁宫,王嬷嬷只得在殿外留步,贵人不招不得进殿。   果真同上次一样,方柔心底又多了几分轻松。   苏承茹今日在里间的软榻上坐着,方柔踏进去,重重帘幕落了下来,屋外的一切动静都被阻挡了。   方柔心底一坠,若有所思,皇后难道有意要回避王嬷嬷?   贵人赐座,方柔谢过恩,苏承茹俯视着她,眼眸一压,很快移开视线。   她显然瞧见了方柔脖子上难以掩盖的痕迹,王嬷嬷和春桃已尽力涂了粉,可那道痕颜色太深,如何也压不住。   方柔偏了偏脑袋,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   苏承茹心中冒起一丝冷笑,都说萧翊自小不近女色,府上连个伺候沐浴更衣的丫鬟也不曾有,也从来未传出什么拈花惹草的恶行。   看着是这般清心寡欲的冷面王爷,不料一朝入世,也不是个多能自持的。   如此一来,她更要叫他露出真面目,让他彻彻底底地被这不值一提的乡野女子愚弄一回。   苏承茹让人给她看了茶,又打量几眼,真是美人如玉,任是谁也难把持。   她默了默,终于开口:“你与宁王恩爱有加,我与皇上也感欣慰。”   方柔怔了怔,张嘴却没话,只得忍着,等贵人吐露后半句真正想说的话。   “只是行事须得节制有度,日后你正式入府,更得多加规劝宁王,做好侧妃的本分。”   方柔与这些人相处久了,也都明了,贵人习惯先抬举,万不可只听一半就沾沾自喜,须得仔细分辨其中真意。   而在当下,方柔却也不觉得这是皇后真正的目的。   她沉息,垂首一顿:“皇后娘娘,民女仍旧是那句话,我无意入王府,更不愿当侧妃。我一心只想离开京都,回到故乡,请娘娘垂怜。”   苏承茹一时没接话,只端起杯子慢饮,杯子端在手里迟迟不落。   “我已说过此事莫再提起,怎么,你与宁王都是虚情假意不成?”   方柔知晓她话里所指,心中起了一阵羞耻,萧翊这般不管不顾,从来也不体察旁人会怎样看待这些痕迹,正如闺房秘密被人直白点出的难堪,方柔忍不住红了脸。   她一咬牙:“皇后娘娘,民女若说不愿,都是作戏,您信么?王府里我说不上话,也不敢说话,可在宫里,我想向您求一件东西。”   她怕苏承茹责骂,连忙跟话:“上一回您说允我个心愿,我想要回到宿丘山去,但您不允此事,我也不再强求。我想问,您说的话是否还作数呢?”   苏承茹意外于她这般主动而恳切的姿态,方柔一直低眉顺眼,说话柔声和气,哪怕上回那些大逆不道的说辞,她也只是以一种悲哀的姿态徐徐说来。   她一顿,缓声:“你急什么?好好说了便是。”   方柔怔了怔,忽然又跪到了地上,声音却无比笃定:“民女求娘娘赏赐避子药。”   此言一出,屋内许久再没人说话。   哪怕是修养克制如苏承茹那位贴身嬷嬷,也不由自己地拧了眉头,谨慎地投来了目光,很快又回转视线。   这样长的沉默令方柔陷入了绝望,她不断生起怀疑,方才这个要求,是否比先前那件事还要大逆不道?   她要回避的可是宁王萧翊的骨血,她若怀有身孕,这孩子便是萧家血裔。   苏承茹忽然深叹了一口气:“方柔,你可知罪?”   方柔摇了摇头:“娘娘,我不愿嫁入王府,更不愿与沈姑娘争夺宠爱。我们都是无辜之人,何况,我也不是那样蠢笨,我曾听嬷嬷教过的,王妃若无出,府上侧妃......亦不得生养自己的孩子。”   她只剩下这棵救命稻草了,她不清楚再见皇后会是什么时候,她更不确定在萧翊这样的肆.意.纵.情之下,她会在什么时候不慎怀上他的孩子。   尤其,他昨夜在她耳畔说了那句话。   苏承茹却低声一笑:“你心中倒是清楚,为何还要口出妄言?既然已有规矩,成婚之后自有嬷嬷安置,何故又求到我面前。”   方柔一叹:“娘娘,殿下果真会守着规矩么?”   她的声音很冷静,一时叫苏承茹晃了神。方柔看得透彻,旁人也都心如明镜,这位宁王殿下从来不是个规矩守礼的性子。   苏承茹没接话,杯里的茶已见底,她没叫嬷嬷满上,而是使了个眼色,那嬷嬷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她手里捧了个方瓷盒,站在方柔跟前停下步子。   苏承茹慵懒地摆了摆衣衫,语气很淡:“这是早年南郁国君主来朝时上贡的秘丸,说是滋补润颜,女子服用十分妥帖。”   方柔一怔,不敢抬头去看。   那嬷嬷的确拿来了一味药,却并非是她心中所想,听音辨意,反而倒像事与愿违。   苏承茹又是一个眼色,嬷嬷已将瓷盒拿在手里,递给了方柔。   方柔迟疑着没接,那嬷嬷虽是个不苟言笑的模样,可也不像孙嬷嬷那般充满敌意,只因与方柔不存任何干系,由此不必讨好也无需冷眼。   她只伸着手,没勉强。   苏承茹拂了她一眼:“你想宁王心底顾忌些,不若怀上世子,如此他自然知晓收敛。”   方柔才想要拒绝,又瞧见那嬷嬷压了压眸子,似有其他深意,手又朝前伸了伸。   她一转念,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皇后的筹谋。   想要逃避这份不愿意,不如先叫萧翊顺心如意,若他真存了这份心,必然会更加谨慎。而至于皇后为何忽然松了口,明面上不说,暗中施援,她一时又起了恍惚。   苏承茹瞧出了她藏不住的小心思,先她一步开口:“你若有了身孕,宁王自然欢喜,人一旦情致高了,旁的事情就顾不上许多,你怎知仍会所求不得?”   方柔知晓,与皇后打交道是得不到她一句准话的。苏承茹收敛着,防备着,句句都有深意,字字都让人瞧不出半点端倪。   可方柔这样猜测着,琢磨着,苏承茹像是给了她希望。   不仅是今日所求,更藏着她内心深处所期盼的那件事。方柔直觉皇后已做了更深的筹谋,可她不肯透露半点,自己也无从追问。   她总算接过了嬷嬷递来的瓷盒,苏承茹示意她打开。   里头装着三粒红色小丸,极不打眼。   苏承茹冷声:“此秘丸珍贵稀有,本不该轻易赠予你。只是我体虚不受,吃不得这样的补药,又因是皇上赏的,不能拂了这份心意,所以我留在手里却未曾服用。”   “此事不该叫无关紧要的人知晓,念你讨我欢喜,只是一份好心,免得教皇上多思怪我多事。你听明白了么?”   方柔点头答话,她已明了,皇后忌惮王嬷嬷,更不愿这事教萧翊察觉了。   她将那三粒小丸拿出来,用帕子裹住,当即塞进了腰间裹带中。   苏承茹很满意她这份机灵,又嘱咐:“隔日服用一粒,十日后传大夫替你诊诊脉。”   方柔谨慎应下。   她犹豫了片刻,仍想求得一句准话:“娘娘,这药只是作乱脉象,对么?”   方柔害怕事与愿违,更害怕皇后错会其意,反而生出了不该有的祸事。   她不得不再三确认,她与皇后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   苏承茹冷眼一拂:“方柔,王妃无所出,侧妃不得生育。这是你与本宫言明的,转头竟忘了不成?”   方柔一口气松下来,面上终于露了笑,忙垂眸谢恩。   苏承茹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只觉十分古怪。   她看不透方柔的心思,虽然她也并不愿意看懂。   方柔心甘情愿随萧翊回了京都,又已在王府住了那样久,先前都未生出离开的心思,怎地临近大婚封妃,反倒作闹不止,甚至不惜三番四次求到她的面前,非要讨个离开的恩赐。   恩赐?于苏承茹看来不尽如此。   招惹上宁王,退一层骨肉也未见得能如心所愿,何况她这无权无势的民间女子。不是逃得那样远,回到所谓故乡就能高枕无忧,就此过上安生日子,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可这也不是她该考虑的,方柔与她来说不过是枚用着趁手的棋子,偏巧送到了指间,能拿捏住对方的分寸,叫对手痛苦煎熬。   至于棋子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执棋者何来这样多慈悲心肠。   她叫退方柔,忽觉头疼。   苏太傅已密派人传话,昨日裴昭入府对谈并不顺利,他这位昔日学生倒还顾念师恩,只不过,他二人也仅存着这么些旧情罢了。   一顿饭说到最后,无非表态你我皆为忠君之臣,唯皇命是从。   又自谦配不上苏二姑娘,说自己不解风情,又常年在苦楚之地带兵戍边,儿女私情实在无福消受,更怕辜负厚爱。   当然,这便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推辞。   也正因如此,苏玉茹这枚棋子动弹不得,她唯有埋下方柔这条线,另辟蹊径叫双方都不好过,或许还能争夺些时间再行斡旋。   苏承茹定了定神,眼眸拂过方柔先前饮过的茶杯,她还没传人过来收拾。   那杯口有一道淡淡的印子,颜色不抢眼,却叫人难以挪开视线,正如方柔一般。   她不由自主想起苏太傅派来的那人说:“老爷问,裴昭属意的是否另有他人?须得提防。”   苏承茹的脑子里浮现了方柔的脸,偏巧与这句话重叠到了一起。   方柔近来得了几天安生日子,因萧翊时常被皇帝召入宫中议事,又许是因为裴昭仍在京都的缘由,各方的心弦无不紧绷拉满,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掀起一拨拨惊涛骇浪。   太后心疼儿子,三不五时也留他在后宫宿下,免他奔波劳累。   这事是方柔偶然听得冯江和王嬷嬷提起的,她心中窃喜,本还想着如何瞒着外人服药,眼下只要萧翊不盯着,她总是有办法的。   三粒红丸悄没声地消失了,与之而来的是方柔自觉明显的疲惫和乏力。   有一日王嬷嬷去库房领东西,春桃伺候着,一时多嘴,说起方柔近来面色愈加红润透白,好似身姿也丰润不少,怕不是暑气太盛热着了,日夜似乎都睡不醒。   偏巧这话给甫一进门的王嬷嬷给听了去。   她面上不表,眼眸却稍稍变了思量。   果然,当晚萧翊行色匆匆地回了王府,直奔西辞院来了。   彼时方柔正捧着碗冰丸子汤,一时贪凉,心中舒畅。转眸见了萧翊站在门外,不免吓了一跳,忙放下汤勺起身。   “阿翊怎么、怎么来了?”   也不知是否那红丸使然,她这段时日与他不怎么见面,心态极为平和舒畅,先前的那些愁思也随药效挥散了般。   萧翊笑意盈然,走路带起一阵风,拉她又在桌前做好。   面上虽带着笑,可瞥见那晚冰饮,又皱了眉,春桃精明地撤掉了惹他不悦的冷食,方柔没得争辩,只能盯着春桃远去的背影望眼欲穿。   萧翊拉过她的手,打量着她,表情十分古怪。   方柔面带不解,还不等她开口问,何沉站在门外通传:“殿下,人已带到院子里了。”   萧翊让他们进来。   方柔抬眸,瞧见何沉身后跟了位隐约面熟的长须老人,他提着个木箱子,屋子里登时散出了一阵淡淡的药香。   她随即想起,这人是上回替她悬丝把脉的圣手秦五通。   方柔的心砰砰直跳,一时不察,原来已过了那样久。   萧翊将她拉起身,扶到软榻坐好,又与先前一般,秦五通取出金线,萧翊亲自替方柔绑好,秦五通则一手执线稳坐在旁,细细地磋.磨着。   他的眉心就没有舒展过,方柔心底慌乱,可却强压着那阵不安,牢牢地盯着他不敢言语。   她害怕谎言被揭穿,她从没作戏骗过人,这是头一遭。她更害怕皇后所赠并无大用,能被萧翊请来的圣手,医术和见识绝不输于宫内御医。   万一他瞧出了端倪,看破了伪装,她该何去何从?   萧翊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令她更加痛苦?   她的神思飘远,不自觉竟冒了一身薄汗,面上的表情也再不受控,仿佛预见了炼狱。   秦五通的声音忽然将她扯落在地:“方姑娘切莫忧心,眼下你身体境况不同,万事心平气和,与你、与腹中世子都好。”   “咚”一声,方柔的心终于安稳落地了。   她欣喜地望向圣手,这招瞒天过海告一段落。   方柔欲起身,可萧翊握住她的手,她抬眸,被他面上那份格外真实的喜悦冲了一下,方柔忽而收了笑,因萧翊的神色发怔。   也不过就这一瞬的恍惚,他竟像变回宿丘山那位少年英侠。   所有的傲慢与强势消失殆尽了,留下的是意气风发,是光明磊落,是由衷因某件事而感到愉悦欢欣的纯粹。   他控制不住地俯身揽住了方柔,何沉和秦五通应时地垂首下视,只当不察。   他轻抚着方柔的发端,声音抑制不住地上扬:“小小,小小……”   她的心猛地一紧,忽而竟生出一丝苦涩的悔意。   若这一切不是骗局,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隐瞒和控制,这一刻的真实美意,方柔是发自内心畅想过的。   可所有美梦都是虚妄的,梦总要清醒的。   最后这一点点悔意,变为了更加想要逃离的决心。萧翊会有自己的孩子,只是,那是他与沈清清的孩子,与她并没有干系。   方柔轻轻地埋头伏在他身前,没有言语。   萧翊对她变得格外小心翼翼,正如苏承茹一早所言,他的确存了这一份心思,他发自内心地渴望着这个孩子的诞生。   他不让她落地,随秦五通出了外厅,方柔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谈,秦五通多了几句嘱咐,无非是要萧翊多加小心,因他到底还是摸出方柔的脉象存着些古怪。   方柔透过屏风望着萧翊的侧影,他听得那样认真,姿态却无不透露着那鲜明的得意之色。   而对方柔来说,因这一切都是假的,又或从一开始就是隐瞒,正如萧翊当初对她那般。   于她来说,新生命的存在是一种虚妄,只是她能握住自保的棋子,她尚不能体会那百感交集、欢欣雀跃的复杂情绪。   在她的心中,仍然只有远远逃离萧翊这一件事。   春桃和王嬷嬷被叫回来伺候方柔,这两人嘴巴紧,半个字也没声张,但是语气和姿态比之前又更小心。   原先方柔总是习惯自己洗沐,可今夜起,王嬷嬷和春桃寸步不离,一人拉手,一人轻搓,叫她格外不自在。   沐过之后,她被拉到镜前坐好,二人又手脚麻利地替她绞干头发,生怕她因此受风。   方柔也困极了,那红丸的药效持续发散着,真令她有了害喜的各种症状,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加明显。   她早早躺在了床上,迷迷糊糊之间,察觉自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萧翊的动作极为克制小心,将她视作易碎的珍宝,温热的鼻息洒下,她能感觉到他的大掌覆盖上了她的肚子。   她惊得一抖,萧翊忙松了掌:“阿柔,怎么了?”   方柔困顿地摇头:“没事,方才有些喘不上气。”   萧翊拢着她的肩,小心抚摸着:“秦老说你底子虚,脉象有些不稳,平日里要多休息。”   方柔轻轻应声,闭着眼,慢慢呼吸着。   随后,萧翊的手又摸上了她的小腹,似乎格外爱不释手那般,他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   方柔理解了皇后所说的那番话,有此为借口,萧翊果真没有再折腾她,莫说折腾,哪怕是她稍稍翻身挪动,他都会即刻醒来,关切地询问她有无不妥。   她心底有莫大的悲哀,可这悲哀之情,在翌日被一股逃出生天的希望取代。   宫里一早来了人,秦嬷嬷是直接从太后的福宁宫出来的,带了四名宫女候在西辞院。   方柔已转醒,萧翊却没叫她起身,嘱咐她多睡会儿,独自落地去了穿衣。   秦嬷嬷没光明地说来因,只说太后娘娘急着召见,请宁王殿下见谅。   萧翊没多问,临走前又提点了一番春桃和王嬷嬷,披着朝露随行进了后宫。   进了福宁宫,太后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喜和笑颜,萧翊见皇帝竟也在席上,沉着脸望向他,不免心中更为诧异。   他逐一行礼拜见,结果这回连赐座也免了,就叫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殿内。   除了秦嬷嬷,其余人早已被遣退,此时天色未透亮,仍点着灯,大殿里仍有一丝阴沉。   二圣见他沉得住气,默默对视一眼,皇帝终于发话:“阿翊,你可知错?”   面色是冰冷的,语气也很严厉,只是称呼上仍留了些余地,不叫这次会面当即就反了味。   萧翊一怔,扬眉:“臣弟不知。”   太后闻言深叹一口气,捏着椅把,仍不发一语。   皇帝皱眉:“你放肆!沈氏尚未入府封妃,你竟敢叫那无名无分的丘城方氏有了身孕?非要闹得满城皆知,你才心满意足不成?”   萧翊恍然大悟,这才领会过来,原来一大早急召他入宫面圣,竟是因此事漏了风声。   他冷眼拂过秦嬷嬷,转即也明白过来这是谁传的话。   昨日秦嬷嬷曾到王府作大婚的打点,带人布置喜房,整顿王妃所住别院,忙到入夜后才离开,临走时见着何沉将提着药箱的秦五通送出府,于是留了个心眼。   回宫前好歹使了些手段,从秦五通口中隐晦得知了这惊天的秘闻,自个儿兜不住底子,只得赶紧禀报了太后,求圣母定夺。   如此,才有了今早这一出。   萧翊一定神,缓声道:“皇上,方氏是您亲允的侧妃,她怀有身孕是喜事,就算传扬出去,也同样是喜事。”   太后终于忍不住:“荒唐。”   她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母亲,更没有了满心满眼的疼惜和宠爱,她换了副面孔,冰冷威严,摆出了十足的圣母皇太后惯有的姿态。   “莫说你与沈氏尚未大婚,即算是一切落定,王妃未生下嫡子之前,府上妃妾不得生育,你难道不清楚?”   皇帝见太后开始发落,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只是恨铁不成地望着萧翊,心中大感他昏了头,怎忽然变成个因美色所困的情种?   萧翊冷着脸:“儿子只知道,她肚子里的是皇家的血脉。怎么,母后,您打算不要这孩子?”   太后却只是长眉一横,冷声:“宁王慎言,天家的规矩礼法不容你胡口置喙。”   她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萧翊的脾性其实大多承袭自她,不疾不徐,八风不动,叫人猜不透看不穿,轻易不被激恼。   萧翊摆出应有的姿态:“儿臣知晓。”   二人绵里藏针,都像是拿拳头砸在棉花上那般,瞧着没使劲,实则彼此抗衡拉锯到了极致。   “哀家向来不理会朝中之事,但也深知兵权不可轻。你与沈家的婚事早有定论,不会因莫名出来个狐媚女子就此作罢。”   太后冷眼望着萧翊,说出口的话语也不容半点情面。   “沈家就算再糊涂,也不会看不清这一点。沈老将军是带不动兵打不了仗了,但他的部属呢?羽翼未丰,你却一意孤行要轻举妄动,世间没有此等美事。”   萧翊静答:“儿子只想要方氏生下这孩子,若怀的是世子,出生后便认沈清清作嫡母,于沈氏也不委屈。若是女儿,那就宽心养在西辞院,两不相干。”   二圣又再对视一眼,心知萧翊是铁了心,这荒唐事他非要勉强不可。   皇帝总算发话:“阿翊,此事朕不能答允。兵权之重,关乎江山稳固,不会任你一人肆意妄行。”   萧翊一时没言语,最后冷声:“若我非要勉强呢?” 第28章   ◎这孩子会像你多些么?◎   皇帝的脸色也变了, 不再有劝解无果的无奈,也没有怒其不争的感叹。   剩下一抹从没有过的狠色,直教太后都怔了怔。   向来温和守礼,被天下子民颂为仁君的皇帝, 也有着帝王的威仪。这是她早该有所意料, 却被不知名缘由疏忽掉的细节。   他是先皇的亲生子, 自然也承袭了先皇的脾性。不管他那份仁义是真的还是装的,骨子里的不可忤逆、一人之上的决心, 是身处高位者永远不会被抹去的。   她与先皇恩爱过,可这后宫之墙太高了, 令她压抑怨恨。她在这四方红墙里斗了一辈子, 太累了, 斗到最后看似赢了,其实最初的爱意早已消失殆尽。   所有的真心在这片宫墙之下都会被掩埋,活下来的,赢了争斗的,都是无心之人。   她不愿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力排众议非要捧养子成为皇帝, 后来, 她眼见着他被苏家掣肘, 他眼睁睁看着苏后专断横行却怒不敢言。   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妥帖。当皇帝, 自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   可眼下,她的两个儿子起了争执,皇帝的无上权力, 是可以毫无阻挠地压制任何人的。   皇帝正色:“宁王, 旁的事朕可以依你, 唯有此事不容商议。方才那番所谓世子、嫡母的糊涂话,朕与太后权当没听过。你自行回府,将此事办妥帖,大婚之后待沈氏诞下初生子,哪怕不是世子,朕也允了那方氏可生育自己的孩子。”   萧翊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驳,皇帝又道:“萧家拿不住那西北王,不能再赔了个沈将军,羽翼未丰硬要高飞,摔下悬崖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他一怔,忽而觉得向来温文尔雅的皇兄像变了个人,只言片语已有筹谋,再没有温和随意,任他作主的退让姿态。   可萧翊没有答允,他本可以虚与委蛇地做个样子,叫皇帝和太后先宽心,回府上再暗度陈仓瞒天过海。这也不过是他动动手就能安排的小事,可萧翊向来没有这样的心境。   他呼风唤雨惯了,在皇帝和太后的纵容下撒野了这么些年,一朝转性谈何容易?   萧翊何时想过要谦卑、要隐忍,要为他人设身处地去构想。他思虑的出发点只有自己,只有他快不快活,满不满意。   萧翊直视过来,没有言语,这令皇帝心中起了阵不悦。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弟弟已这样高大了,他已不是那个跟在身后一口一个皇兄的阿翊,他有见识,能文善武,谋略智慧也不输任何人。   这些年来他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他们兄弟二人一同做到了许多事,可许多时候,皇帝会有这一瞬的情绪:他比自己更加自由潇洒。   萧翊能够随心所欲,日子过得风流肆意,而不被这皇位压制有许许多多不得已。   可笑的是,这场密谈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皇帝和太后就这样让萧翊退下了,也就是临别前,太后又说了一句:“不要以为你那宁王府就是铜墙铁壁。”   这算是威胁了,而且毫不避忌,萧翊听得懂圣人的深意。   他的母后曾经斗倒了先皇的贵妃,又斗倒了先皇后,最终坐上凤位拿了宝册,荣宠加身,在后宫一时风头无两。   她想要对付方柔绰绰有余。   可他也不是非要鱼死网破,尤其面对的还是自己的至亲母后还有皇兄。   无论他们是否为同母所出的亲生兄弟,可他们都流着萧家的血,这一点不会改变。   萧翊带着心事回到府上,却听来了个更令他眉头紧皱的消息。   皇后今日也差了嬷嬷到王府来,说是许久未见方柔,还想让她入宫陪伴。   只是那嬷嬷似乎瞧出了方柔精神惫懒,虽没多嘴过问,但最后没强求着要她入宫,自行回了颂宁宫复命。   过后不久,皇后又差了名宫女送来个食盒,里头装了些宫里制的小点,说是先前在颂宁宫见方柔爱吃,今日特地备下了,偏巧她今日身子抱恙没入宫,皇后娘娘便打赏过来。   萧翊:“查过了么?”   步子不停地往西辞院去。   冯江点头:“回殿下,接到手先就查了一遍,的确是御膳房的手艺,食盒也没有古怪。”   萧翊应了一声,又问:“她吃了?”   冯江:“没有,方姑娘说胃口不对,留着一直没动过。”   萧翊先是皱了皱眉,旋即领悟过来,心中忽然又起了阵不真切的感慨。   他的阿柔,正在孕育他们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到来令她的身体起了细微的变化,而这些变化的根源其实与他息息相关。   一想到这里,萧翊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一次,他彻彻底底将她据为己有了。   脚下的步子也快了几分,等他踏进西辞院时,正听见方柔娇声抱怨:“哪有连核桃也剥不动的道理?”   他一挑眉,不知她在与谁对话,怎会有这样难得的姿态。   走进屋,对面那人竟是王嬷嬷。   春桃端着几碟坚果候在一旁,脸上也带着笑。   二人见着萧翊,俱手脚麻利地跪下行礼。   方柔一怔,才要起身,萧翊已大步走到她面前,下一刻,她已被拉着坐在他的腿上,下人们已乖觉地退了下去,门也掩上了。   他一凑近方柔,总是忍不住想要亲近。可眼下他不能,只得点到即止,不住地吻她,细嗅那阵她独有的淡香,拢着她的力气也不由失了轻重。   “呀......”方柔低呼一声,忽按住了他的肩,“疼。”   萧翊顿觉口干舌燥,吻的力道又重了重,才肯放开:“不疼了,我会小心。”   他强迫着自己克制,可没放方柔独自坐好,换了换身姿,让她斜倚着,眸光落下,热切地盯着她平坦纤细的腰腹,心念一动。   那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是他的孩子,是方柔和他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轻放在她的小腹,什么也察觉不到的,可他心中欢愉。   方柔以极不可察的速度拧了拧眉,面上流露出一丝悲哀,可她很快复了正常,偏了偏头,心虚地不想给萧翊发觉。   她乖顺地倚靠在他怀里,任他轻抚着那藏着巨大谎言的小腹,心中澎湃。   今日皇后派来的那个嬷嬷,给她定了神思。当然旁人没听出来,可方柔知晓,此事将要成了,虽不知皇后的下一步筹谋,可她得了授意。   那嬷嬷说了句平平无奇的嘱咐,近了身,将方柔上次留在颂宁宫的帕子还了回来。   一招暗度陈仓屡见不鲜,可王嬷嬷被那食盒分了心,全然忽略了这帕子里可能有的文章。   果然,方柔借着说要吃些不一样的零嘴,哄得王嬷嬷去了库房,她见到了帕子下藏的秘密。皇后要她要她看重这不存在的孩子,要比一位母亲更有护子之情,不愿失去这小生命。   秘密遇水便消融了,不着一丝痕迹。紧跟着王嬷嬷回来,一切归于无事,甚至方柔心境轻松起来,还与她们开怀地闲谈着,直到萧翊回府。   她顺从他,任他肆意摆布,叫他松了戒备,才能呈上拙劣的谎言。   方柔真不擅长伪装作假,萧翊心底十分清楚,她对自己的能耐也十分清楚。   所以,须得在一个惬意温存的氛围下,萧翊才不会捕捉到她的马脚。   他总算收了力,那阵冲动平息下来,开始把玩她的手:“今日胃口不好么?”   方柔嗯了一声:“有些累,也......有些怕。”   他一顿,将她扶正,直视着她的脸,方柔却应时垂眸,说不心虚是假的,只是这般姿态,只教萧翊以为她有心事。   萧翊问:“怕什么?”   若换作以前,他会觉得她天真可爱,所说不过好日子过太久闲出来的强愁。可他今日才从宫里出来,二圣的态度摆在眼前,甚至连最后的体面也没留下,直言他宁王府也不是什么安身之地。   方柔的一声害怕,令他情绪不稳。   方柔低声叹气:“殿下......”一下失了准,明显察觉到萧翊五指一紧,她即刻改口,“我的殿下,你可知我多不愿这样喊你?可我又能如何,你拿我当什么人呢?”   这一番追问,倒叫萧翊愣了愣,偏她又说了句“我的殿下”,语气柔软温和,直入人心,叫他一时意乱情迷。   默了许久才道:“小小,你是我的人,不必害怕。”   方柔低落地摇摇头:“阿翊,我们这般......是不合规制的。”   萧翊声音一冷:“别在我面前提这句话。”   方柔垂下眼眸,坚持道:“阿翊,你不知道我多难受。我心疼这孩子,我想过这孩子会像你多些么?又或者像我多些......我想,还是像你多些才好,无论男孩女孩儿,性子外放开朗,眉眼好看,还有一道浅浅的酒窝,我心中有期待。”   萧翊的眼神霎时就变了,他深吸一口气,因她这几句话分了许久的心。他先前只不过感慨他与方柔即将有一个孩子出世,却并没有去细想以后,直到方柔娓娓道来。   她说希望孩子像他,甚至连缘由和细节也逐一掰开了揉碎了铺陈开。   他笑起来是有一道浅浅的酒窝的,在右侧脸颊,极少见,除非他开怀大笑。方柔正是在宿丘山发现了这一点,当下还追着他非要看真切,那日他脸都酸了,方柔还不肯轻易罢休。   那些日子无忧无虑,也没旁的所谓规矩礼法阻挠着他们亲近,哪怕没捅破窗户纸,可两人心意相通,只是见面拉手,也能回味许久。   原来方柔一直这样爱慕着他,原来他们的感情一直都没有变过,之前,都是他多心、多想了。   的确,他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方柔是他的人,现下又有了孩子,她只会更加死心塌地地留下来。   萧翊心中有一股情绪横冲直撞,他低语:“小小......”   方柔没让他继续说下去,“阿翊,可我知道这是不该的。我知道你厉害,宁王府的人唯你是听,可总有你顾不上的时候,总有外人进来,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只生活在王府。”   她怕萧翊从这句话里又听出旁的意思,下半句话接得很快:“我害怕失去这个孩子,这是我与你的孩子,我察觉得到,旁人是不乐见此事的。”   她心思明朗,意图坚定,她试探着萧翊的软肋,并且狠狠地利用了一回。   她现在甚至也明白过来,那些话本上所说的受了情爱蛊惑的男女,其实不过是被人拿捏了分寸。   一旦意乱情迷,所有的非分之想,都会变成理所应当。   只是,方柔从不认为自己要离开的想法是妄念。   她生来就是自由的,从来不属于任何人,除非她愿意留下,否则,没有何人何事可以勉强。   方柔的心砰砰跳动着,她被萧翊托起了下巴,那道吻落下前,萧翊在她脸侧郑重地许诺:“小小,不用怕,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第29章   ◎红囍字◎   萧翊再次进宫见皇帝, 已是十日之后。   他这段时日就没离过王府,虽手里的公务仍没怠慢处理,可这些天的早朝再未露面,朝中众人不敢妄议, 只是离宫之后众说纷纭, 都不知道宁王好好的怎么又得罪了皇帝。   萧翊知晓皇帝变相禁了他的足, 那日他穿戴好,刚准备出府上朝, 宫里来人通传,说皇帝体恤殿下前段时日奔劳, 再不久行将大婚, 特让殿下在王府休养。   萧翊听后一言不发, 心知皇帝再三提点,非要他好好思过将此事彻底办妥。   裴昭在他禁足的第二日就离了京都,西去云尉营。   这也是暗卫回传来的消息,自那日起,他心底的石头忽然就彻底跌落那般,也不知为何, 总算是没了介怀。   紧跟着, 何沉这段时日跟李明铮来往频密, 兵部领了萧翊的命,李明铮替他离京去办一件大事, 这是萧翊筹谋了许久的秘密。   当然,这些事情,皇帝是一概不知的。   萧翊心想, 有些时候, 甚至同胞兄弟也并非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秘密有时候是个趁手的暗器,不仅能教对手猝不及防受重伤,更能令同党忌惮三分。   他的心思越发深沉,白日里思虑的事情多了,夜里就苦了方柔。   虽萧翊不再像以前那般在床上花样百出,可入睡时总要牢牢守着她,双臂拢着同眠,不叫她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秦五通近乎每日都会过来诊脉,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安排在下午,方柔提心吊胆,时刻都得谨慎些,幸好那红丸的药效持久,并没叫人看出破绽。   只是一段时日过去,王府之外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方柔是不知情的,可这一切都在萧翊的掌控之下。   皇帝今日在御书房见他,人到门外,天子正坐在案前批奏折。   听见他来了,抬眸一笑,姿态又变成了往日那宽厚慈爱的知心兄长。   内官已给萧翊看了茶,退到一旁,他刚要行礼,却听皇帝说:“阿翊仍在较劲不成?”   他们兄弟二人私下共处,从来也没有以君臣的身份相处过,皇帝一直没叫他见外,可此刻,萧翊却故意要摆出些态度,刺探这位深藏不露的帝王。   萧翊轻笑:“臣弟不敢。”   嘴上是这样说着,人已自顾自坐下,斜倚在旁,端起杯子饮了一口。   皇帝这时从书案后站起,手里拿了本折子,缓步朝他走了过来。萧翊掀了掀眼帘,目光落在那折子上,手指没动。   皇帝知晓这位弟弟的脾性,他忍着不恼,将折子主动递了过去,萧翊的傲气也及时收敛,既然皇帝给了颜面,他自接着便好。   他双手接过,顺势就打开了。   读了一遍,皱起眉,又细细读了一遍。奏折所言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无非就是谈起苏太傅一党作威作福,具体说是某位党羽在东市以权欺压百姓,以极低的租价要走了一街的铺子,再以市价转租经营,地契和帐面入在某个外来营商的南镇人名下,实则作一、二、七三份,大头尽数送进苏府。   第二遍读下来,萧翊留意到了那人的名字,郎子丰。   没听过,是个新鲜人,看样子也是个蠢人。苏太傅一党作乱多年,上奏参本不计其数,后来尽数不了了之,有些激进派还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朝中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敢多言。   这人要么是入仕不久,要么就是平淡日子过腻了,想给自己找些麻烦。   合上折子,问:“郎子丰,何许人也?”   皇帝一笑,坐在了他手边的圈椅里,“御史台新上来的监察史,年轻有为。”   这句话颇有深意,惹得萧翊挑了挑眉,放下了奏折,只待皇帝继续说下去。   “这奏章是苏太傅递来的,没发落,反要我给苏府赐罪,说自己问心有愧。”   萧翊失笑:“好一招以退为进,苏贼这是要皇兄定风波啊。”   只要皇帝出面罚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郎子丰,那今后也不再有人敢效仿。而若皇帝不发落,那便是摆了态度要苏太傅担责,他倒先来请罪,叫人棉花受拳头,软而无力。   “阿翊,你怎么看?”皇帝瞥了眼那奏章,并没有拿走。   萧翊:“八品官,胆量倒是不小。待我会一会这位郎御史,若是个可用之人,可别埋没。”   皇帝得了满意的答复,这才笑着慢饮一口热茶,转即道:“王府一切可好?”   萧翊脸上的笑敛了敛,心知这话题避不过。   可他不想再与皇帝起争端,他们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不再剑拔弩张,何况兄弟二人也非因争夺同一个女子而反目成仇,何故闹得这样僵?   萧翊低声:“皇兄,此事没有回转余地么?”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这样的低姿态,就连皇帝也怔了怔,没料想到自己这位自小要风得风的弟弟竟爱得这样深。   萧翊向来不会低眉询问,姿态很高,不问,只说自己想要。   皇帝旋即转神,正色:“阿翊,我知晓你不愿,可正妃之前,王府不得有庶子,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萧翊冷眸:“若沈氏愿意呢?”   皇帝声音一扬:“胡闹!”   末了,又很快和缓下来:“沈将军近来告病在家,说他年事已高,不堪大任。你瞧不出他藏着什么心思么?”   萧翊心底一沉,这事他早已经由暗卫的文书知晓,本没放心上。   良久才应了一声。   皇帝打量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你在花程节的作为,多少人瞧在眼里。沈将军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当众拂了她的面子,叫人姑娘家受了委屈,事后还让手下的人去将军府耀武扬威。沈家面上哄着你,巴结你,难不成事后不会到我面前灌苦药么!”   萧翊又默了默:“臣弟知晓。”   皇帝见他今日态度格外好,不由一时意外,但是真正的目的还未说到,由此不待多想,又道:“只是我事后思量,若那方氏怀的是世子......”   萧翊本还情绪不高,甫一听皇帝转了口风,稍稍一怔,转眸望向他。   皇帝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扫了眼他面上的惊愕,又举杯饮了一口:“我子孙福薄,可你不同。阿翊,若世子顺利降生,且不论认谁作母妃,他就是萧家正统的血脉。”   萧翊旋即明白过来皇帝的意图。   他在朝堂斡旋惯了,并不似方柔那般需要事事问清楚,说明白。   他默了默:“母后的意思?”   皇帝眸色深深地望过来:“母后允了。”   萧翊闻言皱了皱眉,他这话便意味着,这个点子并非出自太后之口,一时没有头绪,但这并不重要。事情由谁摆平是次要,他只想要达成所愿,只要方柔和肚子里的孩子安然无虞,谁作了个脑袋聪明的说客都无妨。   皇帝见着萧翊面上难以自抑的喜色,心中更是感叹。他何曾见过这位弟弟瞻前顾后,为一名出身低微的普通女子折腰。   那女子他未见过,上回听太后提起,苏承茹也曾说过一句,两人的评语倒是大相径庭。   太后说她容貌太过出挑,又并非是个好管束的,主意定得很,进了王府只怕没有安宁日子。而皇后却只说,方氏容色倾城,性子天真烂漫讨人喜欢,宁王好眼光。   但有一点,两人都提到了方柔的绝色,皇帝一时竟也起了好奇之心。苏承茹向来心高气傲,自诩品貌一等,从来看不上旁的世家女,眼下竟会对一民间女子赞誉有加。   只是好奇也就这么多,他会回转心意,并非因为太后或皇后的点评,而是因他那日留宿在侍奉他多年的珍嫔宫中,于此事,皇帝并未隐瞒,因深知珍嫔是个精明人。   那可心人瞧出帝王忧愁,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既不再与宁王犟上,又可平息了风波不教外人知晓。   珍嫔说到了一句话,一句钻进皇帝心底横冲直撞的实话。那孩子毕竟是皇族血脉,万一方氏福气高,怀的是小世子......   皇帝听得心里泛起了涟漪。   珍嫔毕竟生养过,看事物的立场与他们不同。她膝下有位小公主,虽再未有孕,但这么些年不争不斗,安分守己,皇帝也喜欢她的性子,连带对公主也宠爱有加。   她又说:“趁现下月份不显,送出城去好好养着,沈家倒会觉着宁王看重沈氏,为了大婚正统将那女子送出王府避锋芒。待孩子出世,愿不愿意接受,也已是十月之后的事实,宁王正值盛年,若此期间沈氏也有了身孕,自然也不会再计较。”   皇帝听进心里去了,当即赏了珍嫔,大手一挥,又赐了小公主封号,登时心花怒放。   在此期间,苏承茹一直称病在宫中静养,在得知皇帝大赏珍嫔后也没有妒而发难。   皇帝怎会知晓,这位珍嫔的老父亲实则受过她苏家的恩惠,珍嫔是她埋在后宫的一枚暗棋,虽不受宠,但胜在听话好摆布,需要的时候捏起来用,也算趁手。   正如这件事。   自然,这些暗涌是无人细察的,萧翊得了满意的答复,皇帝安抚了窝在脖子边的狼崽子,太后与幼子重归于好。   苏承茹和方柔的密谋达成。   京都今日天高云阔,一派祥和,方柔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迎面朝上,微微闭起眼,脸上的笑总算有了一丝轻松之意。   此际是个办大事的好日子,在逐渐被正红囍字装点起来的偌大王府,一场大事正悄然酝酿着。 第30章   ◎黄粱一梦◎   那些下人来装点西辞院的时候, 方柔正巧从院里站起来。   她起得快了,春桃一惊,忙奔上前去扶起,一口一个姑奶奶慢着些, 肚子平坦纤细, 派头却像极了临盆之际, 惹得方柔哭笑不得。   正打算回屋里,院外却有一阵不小的动静, 方柔回眸之际,便见着了那刺目的红喜字。   春桃护主, 登时厌恶地冲着外边嚷:“跑来西辞院做什么?我们姑娘正......”   方柔一惊, 忙扯了扯她的胳膊, 不叫她声张。春桃原想说方柔本有喜事,再来一桩便是冲撞了,现下被方柔一拉,也忙觉失言。   这事是不得传扬出去的,笼统就西辞院几人守口如瓶。   外头的人进来张望几眼,被方柔三言两语打发, 叫他们自行请便, 随后回了屋里坐着。   自从服用红丸后, 她时常半躺在软榻上,倒不是全为做样子, 实则体力不济。   只是方才那刺目的红,狠狠地钻进了心底,不只是在眼前飘然而过那样轻巧。   就算她决心再定, 意愿再坚持, 可方柔知晓她是在意的。她跟随萧翊来京都, 本不为攀附权贵谋求荣华,她爱慕他,想与他度过一生,而非与第二个女子分享夫君。   这甚至不能被方柔视为宠爱,因宠爱是不对等的,是上位者对依附者施宇的恩赐、是怜悯,却不是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之人的真情。   爱是彼此共有、彼此对等的,可在京都,她发觉哪怕高贵如皇后,也并非能这般称心如意。   于是方柔明白过来,这些是她求不到的,既然如此,不若早早抽身,以免日后再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于事无补。   可看得再明白,再透彻,避免不了真心被践踏、自尊被侮辱的那一抹正红。   她与萧翊,在宿丘山飞云涧求天地为鉴,互许真心。她那日又瞧见了萧翊那道浅浅的酒窝,那一日,他叫她一同回去京都,他说,做我的人。   方柔满心欢喜,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于是,他将那道旁人鲜少察觉的痕迹展露了出来,方柔心想,他那日原来这样开怀。   可这样的美好如梦似幻,升得高了,遇到阻碍,“啪”一声摔落在地,惊碎黄粱一梦。他们前段时日那些互相对抗、争吵,他暴露了恶性,他在榻上百般折磨,违抗着方柔的意志,他却还盼着她能与从前一样。   而今方柔只剩下自怜和恨意。   方柔心想,也许是回到京都后,萧翊才发觉原来他也并非那样心悦于她,一切都是莽撞,又或是留在手边有趣的玩物,正如他早先说的那句:“讨我喜欢。”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他不理解她的心意,直到现在还以为她在争宠夺娇,后来不闹了,又以为是她想明白了,愿意服从管束。   她哪是想明白,她一向都十分清楚,她只是死心了。   方柔闭着眼朝里躺着,细算着日子,一时竟忘了打听,萧翊大婚选定了好日子么?眼看着下人忙不迭装点王府,应就在不远了吧。   皇宫里再没来人,那皇后的筹谋何时能传来,她又该如何应对?   如此思虑着,她闭眼轻声开口:“殿下的大日子定好了么?”   没等到春桃的答复,倒是听见脚步声,门被关上了。   她没来得及动身,有人躺上了软榻,随后,方柔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萧翊在身后拢住她,嘴唇贴近她的脖子,惹得她敏,.感地颤了颤。他便低笑:“你无需理会,我与沈清清只是走个过场。”   方柔轻轻应了一声,没说话。   “我已命人撤了那红装,下人不懂,已让冯江处置了。”   萧翊显然已知悉了先前的种种,还未入西辞院就瞧见了那明晃晃的装点,惹得他眼皮直跳,瞧着心底不舒服。   进了院子,王嬷嬷传了几句话,心中登时明白过来。   方柔闻言默默一叹,只觉悲哀。原来只是别人的错,到底还是下人不得力,没瞒好这位西辞院的方姑娘。   无名无分的方姑娘,若不是被王爷提点,怎会有人放在心上?   这便是她在王府的地位,方柔清楚得很,所以,她越加想要逃离。可今后,这王府也大不同了。   方柔一时无言,过后,只得像没事人那般,又或者,是她自以为心无波澜。   “阿翊,你给我讲讲故事吧。”她闭着眼,只觉得只要看不见,还能假装她此刻身在宿丘山,最后念着些萧翊的好,从此一刀两断。   萧翊拢着她,没问原因,只说好。   难得的温柔,难得的没有任何强势、命令,只要他们不提起那个谎言,那既定的要落成的事实,方柔也想骗骗自己。   但也只能是骗一骗,因她不会为此改变决心。   萧翊说起了在宿丘山曾跟她畅谈的神话演义,俱是些上古神仙斗法、匡扶正统的精彩故事,方柔很好奇,能聚精会神听上一整晚也不困。   而现在,她却能在萧翊低沉的嗓音里徐徐睡去。   等到方柔再次转醒,已是傍晚时分。萧翊离了西辞院,王嬷嬷说因太后召见,母子二人许久未见,今夜许是不回府上了。   方柔心底不在意,但面上还是流露出了一丝遗憾。   她不知自己竟能这样娴熟地作戏,看来,人被逼到绝境之时,能量总是大得惊人。   而方柔不知道,萧翊在后宫推拒了太后要见她一面的要求,只说大婚之后,总有机会能瞧见。   这是存了回避的念头,到底是将那句狠话听进去了,生怕心上人有一丝可能陷入危险。   太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面上虽有些不悦,但也不与他计较,索性放他离了宫,留宿一事也未开口了。   方柔躺在床上还未入睡,不知为何,除去晌午瞧见那红喜字时的冲击,她的情绪很好,稳定平和,由此早早便歇下了,想着自然入梦。   也正是半梦半醒之际,萧翊推门进来,一阵热风吹满屋,扑在方柔脸上,她神思回拢。   萧翊坐在床边望下来,见她微微睁了眼,神态有些懵懂发怔,他见了,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也不知为何方柔能令他这样喜欢,细细回想,似乎还真因她做了些荒唐事,但也无妨,因为结果总是顺心遂意。   方柔看清楚来人,张了张嘴没说话,手却捏紧了被子。这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因先前不愉快的回忆太满,只要是这个角度,她都忍不住发怵。   萧翊是没察觉的,他满心满眼都是方柔此刻乖顺温柔的模样,叫他心醉魂迷。   他伸出手,细细抚过她的脸。   方柔没有躲,压制着心底那阵忽如其来的惧意,竟还牵出了一丝笑,又惹得萧翊宽了心。   “阿柔,我已安排妥当,明日便送你到京郊的庄子静养,旁的一切都无需担忧。”   他这话说得突然,直教方柔怔住,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解和慌乱,萧翊以为她仍在害怕孩子的安危。   忙低声安慰:“我会派人暗中盯防,都是我亲自训练的暗卫,哪怕大军围城他们也能护你周全。”   方柔慢慢地回过神来,也知晓了一些缘由,这便是皇后的筹谋?教她假装有了身孕,再避出王府,只要离了京城、离了固若金汤的宁王府,她的人便能趁机行事。   她的心砰砰直跳,面上却仍要保持淡然平静,但有一丝不可抑制的喜悦,这是合乎常理的。于萧翊看来,她的欣喜完全出于保护孩子的满足,而非存着旁的心思。   萧翊近来是真疏忽大意,又或许方柔的戏作得实在太足够了,又因藏了个不存在的孩子,令萧翊自觉已把她牢牢抓在手心。   总之,他这回是主动要送她离开王府,没人要求,也没有争执,全凭呵护爱意。   方柔点点头,不敢问,因十分心虚,也怕多说几句露了马脚功亏一篑。   只是仍有一事,她须得大着胆子冒险说出来。   “阿翊,西辞院的人也随我一起去么?”   她甚至主动贴近了萧翊的手,一时又令他稍稍分神,过后才道:“你心里作何打算?”   方柔一叹:“阿翊好不信我,你明明有了主意,为何还要试探我?”   她学乖了,学聪明了,也知晓利用自身的优势,化被动为主动,只是一些女儿家的娇嗔罢了,方柔先前懵懂,但是一点就通。   如今,她已能娴熟利用。   萧翊低笑:“阿柔学会猜心思了。”   话语里倒没有责怪,方柔的乖顺姿态他极为受用,转而继续道:“一并带去吧,她们知晓你的喜好,能照顾妥帖。”   方柔眼眸微动,作出很感激的神色,随后又道:“当然好。只是,我方才一想,春桃是个小丫头,以往跟在身边无妨,但有时做事毛手毛脚,还是少些仔细,现下我境况不同了,心中不免担忧。”   萧翊顿了顿,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见她一向亲近这丫鬟,只想着二人差不多大,能说得上话,只是如今有了身孕,事事竟都以腹中孩儿为先,倒是他疏忽了。   一细想,萧翊觉得方柔说得在理,只道:“依你。”   心中更为踏实,他的阿柔果真只需要些时间来接受,来想明白。无论是沈清清还是王清清,都不过是交易的筹码,重要的是他二人不变,而待到他彻底掌控了沈家的势力,那就更不需要再将谁放在眼里。   虽然这样一来,晋封方柔为侧妃的仪式就得往后拖延,她不能与原先说好的那般,随沈清清同日行礼入府。   可萧翊知道她眼下更看重这孩子,若待到大婚之后再将她送走,没个好由头,不免叫沈清清猜忌,惹出旁的事端,原本好好的算盘被打翻。   两相对比,自然还是以方柔的意愿为准,何况,他本身也对这孩子无比谨慎。   而与萧翊的心境不同,这件事谈妥,方柔心中的担子落了地,她的心跃动着,想到明日就能暂时逃离这樊笼,欢欣之情难以克制。   她听见萧翊沉缓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他仍旧环抱着她,手掌贴在小腹,温热持续蔓延。   而这一夜,她竟睡得格外好。   天渐渐亮了。 第31章   ◎天涯无踪◎   翌日, 有一队马车自东街宁王府,浩浩荡荡由南大门出了城。   春桃没料想到方柔竟划了她的名,不让她跟随左右。她一时呆住,望着即将离开西辞院的方柔, 面上的表情委屈而难过。   方柔别过脸不看她, 忍着一道泪意不敢表露。   她此去要做的事, 免不得连累一众下人,小厨房的四人专管饮食向来与她没交集, 过后查明总不会被严厉责罚。   王嬷嬷本就是萧翊指派来的,更不可能存着违背的立场, 若春桃跟了去, 下场最惨的必然是她这小丫头。   方柔不愿连累无辜之人, 可始终也有对比取舍,她只得尽可能将后果压到最低。   萧翊与她同在马车里,方柔与他依偎坐着,她心道,只需要再忍耐这半日。思及此,主意澄明, 心境开阔, 话也多了起来。   萧翊起先有些疑色, 方柔离了王府竟像变了个人那般,面上和风细雨, 总是带着笑意,还不住听着马车外的动静,一颗雀跃之心按捺不住。   可他听见她一口一个阿翊, 时不时还捂着小腹, 像是在与孩子建立某种联系, 这番好景令他心间震然,最初的那丝猜疑烟消云散。   这处庄子是他早年购置的产业,因见此地毗邻京都名景玉黛湖,风光无限好,于是买下来放着,想着日后得闲过来小住几日。   现下正好有了合适的用处。   庄子一直有仆从打理,昨日萧翊得了皇帝的首肯,又马不停蹄差了何沉过来盯着,一切都按西辞院的规制采办。是以,方柔落了地,见着这万分熟悉的情景,一时恍惚,脸上的笑竟也淡了淡。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她已离开了宁王府,已暂别了那樊笼,此地位于京郊玉黛湖畔,并非是萧翊忽然改变心意。   萧翊领她进正屋坐下,早已候在此地的王嬷嬷即刻倒了茶。   其他人各有忙碌,庄子里没有年轻丫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姑子,方柔打量一圈,心中的不安少了些。   这些人瞧着像是跟随萧翊多年的仆从,到时候若他大发雷霆,应当还会顾些旧情。   萧翊在庄子陪了她大半日,直到与她一同用过晚饭,这才恋恋不舍地同何沉策马回了京都。这里非他的居所,而他更有公务须得处理,不可能一辈子守在她身旁。   方柔再次清醒地认知到,她的存在就是不光彩的,于这些个天家贵人看来,她是不配正大光明入主王府的。   连带着,她更加庆幸自己做了决定,原来只要离开了王府,一呼一吸间都是轻松自在。   萧翊哪怕再神通广大,于此地,于这样远的距离,他鞭长莫及。   庄子入夜之后竟比白日还有生气,蝉鸣、虫啼,还有夜风吹拂过树梢时叶子簌簌轻响。   方柔眷恋这样的生动,合衣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眠。   于是,就在这样的动静之下,她听见有人在墙外低语,似乎是庄子里原住着的下人。   “原还以为是犯了事被罚来的,今日见殿下着紧得很,倒是错看了......”   方柔一怔,原还满心欢喜,不料竟听得了关于自己的碎语。   “紧着她腹中的孩子吧?将军府那位见不得碍眼的,殿下哄骗她来庄子说是安心养胎,实则不叫沈姑娘怄气罢了。”   “也是,过几日便是大婚,须得尽早处理了府上的不雅。这野女子若怀的是世子,生下来定是要认王妃作嫡母的,哪有生母什么事儿。”   方柔睁大了眼睛,在黑夜中重重呼吸着,不知觉五指已紧紧掐入了掌心。   她竟也忽略了,原来一心一意想着她竟骗得了萧翊点头,终于顺心遂意出了王府。她以为自己挟持了萧翊的软肋,以为自己和孩子便是那逆鳞,持爱而娇,换得了心中所愿。   其实不过又是一场欺骗。   原来迫不及待送她离开京都,是因沈清清那边不悦了。原来这样紧张小心,是因为担忧这未来王府世子,是因世子今后得要认王妃作母亲,以归正统。   方柔心底一阵发凉,没想到萧翊竟如此能算计,对着她云淡风轻作戏,又愚弄了所有人。   他们互相隐瞒欺骗着,自以为达到了目的,最后无人赢了这争斗。   方柔再次泛起了一阵恶心,一对两情相悦的眷侣,为何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更后怕,若当初没求得皇后拿红丸换自由,若她真正怀上了萧翊的孩子,那她失去的已不是自由之身,而是赔上所有自尊和体面。   要叫一位女子将辛苦生育的孩子拱手让人,叫孩子喊别人作母亲,生母变成了旁观闲人。   这天家的规矩会吃人,将人生.,吞活.,剥了,饮血吃肉不止,连骨头也磋.,磨干净。   方柔咬着牙,慢慢转过身,只盼着皇后那边有所动作,越快越好,越早离开,她心底这份恶心便能越早消退。   翌日早晨,王嬷嬷伺候她穿衣洗漱,同屋的还有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大丫鬟。   说是上年纪,不过也只是二十来岁,因此生不打算离开王府嫁人,但资历又不够当上管事嬷嬷,所以便统称大丫鬟。   她自称阿妩,话不多,但手底下动作很麻利,是个很能做事的人。   王嬷嬷说晌午前秦大夫会来问脉,方柔心底一跳,又想起了昨夜偷听到的密语,连带着这些妥帖谨慎也变得恶心。   她饮了口茶,压住那阵不适,王嬷嬷瞥了一眼,只当她是害喜之症,并没有起疑。   只不过,等到问脉的大夫到了庄子外求见,方柔才知晓今日竟换了人。   那小公子瞧着及冠不久,身旁竟还带着位女郎中,实在不成体统。   但听他自称是秦五通的关门弟子,因今日师父抱恙在床,深怕来庄子将病症传给了方姑娘,所以便遣了他来跑一趟。   此事也已向王府通传,他们本想得了答复再过来,但偏巧殿下今日早朝之后被留在了宫里,秦五通怕耽误正事,由此作主先行。   王嬷嬷算是庄子的大管事,她拿了主意,命守备仔仔细细查过了随行的物件,又再三确认过秦五通的手书和医馆印章,这才放二人进了屋里。   因是外男到访,男女有别,于是仍隔着屏风以金线号脉。   那年轻人细细诊了一遍,过后有些疑思,又再尝试,这才站起身道:“嬷嬷,脉象看似有些杂乱,但也无大碍。不过师父算日子,贵人有孕已近月余,之后的汤药和补品须得调整,我不便入内细查,便由这位女郎中代劳吧。”   方柔没听见王嬷嬷阻拦,转眸往屏风外瞧去,便见着有名蓝衣女子转步进来。   她的五官很秀气,皮肤白,但模样并不出挑。缓步走到了方柔床前,先说一句冒犯,随后五指抚上方柔的脸,摸了摸颈脉,又轻轻掀了她的双眸看瞳色。   在此期间,王嬷嬷寸步不离守在一旁,方柔知晓,她不得违逆萧翊的命令。   不过,这只是大夫循期问脉罢了,也作不得什么古怪。   直到那女子的手抚过方柔的腕,以极不可察的速度往她掌心塞了个东西。   方柔眸色一变,呼吸差些漏了拍子,很快,那女子柔声:“贵人身体无恙,按时服药,过了三月,胎气脉象自然越来越平稳。”   她垂眸看了看方柔轻轻握起的手,嘴唇轻动,没有发音,可方柔清晰地辨认出她说了“皇后”二字。   那女子很快已站起身,朝王嬷嬷一福,快步绕出了屏风。   王嬷嬷自然没察觉这丝意外,朝方柔福身后也跟了出去。方柔不敢立刻张开手,她甚至觉着手心已开始冒汗。   那两人又在外与王嬷嬷对谈了几句,随后,屏风撤了,阿妩近身服侍,王嬷嬷去了送客。   这一会儿方柔学聪明了,也知晓这庄子里的下人虽瞧不上她,可因肚子里这不存在的孩子,他们对她十分小心,如有需求莫敢不从。   这边侧了侧身,面朝里躺下,低声说了句:“我想安静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阿妩怔了怔,还是乖顺地应声退下,帘子也放落了。   方柔紧张地听了听动静,听见屋门也被她带上了,这才放心地摊开手,一张极小的宣纸,展开后也只有一行小字:明晚服下。   随后纸上滚落了一枚小药丸,瞧着与先前服用的红丸并无差别,方柔不作他想,红丸小心翼翼地压到了枕下,而那张宣纸直接吞进了肚子里,以绝后患。   王嬷嬷在当晚也得到了王府回传的消息,何沉查实过,秦大夫果然病了,也的确派了徒弟前往庄子问脉,萧翊没说不允,但要她谨慎提防。   连日仍是年轻公子带着女郎中前来问脉,那女子今日没再进到屏风内,公子回禀脉象平稳,没旁的嘱咐,只说师父将要好了,随后很快离了庄子。   明日便是皇后与她暗中约定的日子,可方柔并不知晓,待她吞下红丸之后会发生何事。   入夜,王嬷嬷在外间睡下,阿妩今日在内陪伴。   方柔心知肚明,哪怕她逃离了王府,可一日不摆脱萧翊,她所得的自由何其有限。   哪怕是在这庄子里,她也非事事随心所欲。   她借着月色,悄悄摸出了那枚枕下的红丸,无声吞下。   她在晚饭时知晓了皇后选在这日行事的原因,今夜过后,就是宁王萧翊大婚的好日子,沈清清行将嫁入王府封为宁王妃,在这样的喜日里,没有人会分出心思理会这京郊宅子里发生的一些微小意外。   这不仅是萧翊的好日子,更是方柔自己的,她终于投向自由,终于不再受人要挟、压制,不需要再遮掩情绪,喜怒哀乐蒙着一层雾气那般看不见真实。   她心中雀跃,细数时间缓缓流过,逐渐进入梦乡。   而很快的,方柔在一阵胀痛难忍的煎熬中转醒。   她睁开眼,冷汗直冒,小腹微微发疼,像是贪凉吃多了冷食,但又并非肠胃不适的感觉。天已大亮,屋外有一阵急促的鸟啼,又是个生机盎然的好天时。   她知晓是那药丸发挥作用了,不可能无来由有了身孕,自然也不可能无来由没了孩子。要支开这庄子里能动手的,必然得用上这一招。   方柔喊人:“好疼......”   阿妩和王嬷嬷即刻就掀帘子进来了,王嬷嬷见着她苍白的脸,登时吓得不轻,已有极不好的预感。   她几步上前,握起方柔的手,一片冰冷,又是一惊。   “愣着做什么,快去打水来!”她瞪了眼同样吓傻了的阿妩,用力地握着方柔的手,“姑娘,别怕,你且忍一忍,奴立刻去找人。”   方柔的呻.,吟全凭本意,因那药效实在猛烈:“嬷嬷,我好疼。”   说着,手捂着小腹,王嬷嬷甚至都不敢垂眼去看。   王嬷嬷一叹,狠心放了手,人飞奔出屋子,方柔隐约听见她嚷:“人都躲哪去了?速速喊个麻利的回城通报何侍卫!”   “还有你,赶紧去城里找秦大夫,出了差错,咱们这个庄子都得陪葬!”   方柔听王嬷嬷说得急切,心中一惊。她原来也想过萧翊发现之后会如何发落,可是,以她看来,就算他再恼怒,也不至于会滥杀无辜。   可王嬷嬷的惊惧却也不是假装的,毕竟,她根本不需要在这样一场好戏面前摆样子。   方柔要挟不了她什么,唯一能要挟她的只有萧翊的命令。   她不由有些后怕,放在小腹上的手紧了紧。   又是一阵胀疼令她发了身冷汗,这难受的感觉让她再没有心思去考虑旁的事物。   庄子里一时鸡飞狗跳,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而阿妩此时端了盆温水进屋,她蹲在方柔床前,声音竟有些发颤:“姑娘,你别吓我。你哪里不舒服?是、是......”   她不敢将那句话说出口,可眼睛抑制不住地看着她紧紧捂住的肚子。   阿妩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脸,又替她稍稍解开领口,免得疼起来喘不上气。   “快去告诉殿下,我好疼。”方柔此时已分不清自己在作戏还是有感而发,那药的确令她痛感强烈,可此刻,她也不愿见到萧翊。   阿妩颤声:“王嬷嬷已派人回城了,何侍卫会拿主意的。今日是、是殿下大婚,姑娘,你别难过......”   方柔心底滑过一丝苦笑,她自然知晓,所有的事物在利益面前都得让步。   哪怕她现在不是作戏,不是那子虚乌有的胎像不稳,萧翊也不会置沈清清于不顾,抛下所有跑来这庄子见她。   方柔在丘城是去过别人家喜宴的,筵席一摆就是好半天,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主人接待宾客就花去不少时间,筵席结束还得逐一送客,不叫人觉得怠慢。   以萧翊和沈清清的身份,他们的大婚须得摆上连日,更是盛大恢弘。   也正因如此,这日才是皇后定下的最佳时机。   方柔明白皇后的苦心,自然不可能还存着什么后悔或不甘,这是她一早所求,如今求而圆满,只剩下最后成功逃离的那一瞬。   阿妩出门换水,王嬷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方柔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   也正是此际,屋外忽有马蹄声传来,方柔强忍着痛意,全神贯注地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可能会是萧翊,那前去传消息的小厮脚程再快也须得一个时辰,一来一回,大半天就过去了。   方柔听王嬷嬷在与人说话,脚步声很急,直朝屋里来。   声音由远及近:“偏巧今日来早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竟是那位前来问脉的年轻公子的声音。   “我的祖宗啊,可别耽误了时机,赶紧瞧瞧是怎么回事?”一向冷静寡言的王嬷嬷此时也失了分寸,顾不得男女有别,直接将那年轻人带进了里屋。   今日那女郎中不在左右,年轻人面无表情的俯下身,粗粗检查一番,脸色忽然大变。   “贵人昨日可有吃不干净的食物?”   王嬷嬷:“并未有,怎么?”   那年轻人竟然跪了下来:“贵人胎象不稳,恐有意外。嬷嬷,你赶紧带贵人上马车,须得速速将她送回医馆,求师父亲自诊断。”   此言一出,王嬷嬷两腿一软,直接跪跌在地。   年轻人伸手拉住她:“时间不等人!嬷嬷,你不想犯下大错,便速速听我所言。”   王嬷嬷一时六神无主,又见方柔的脸已白得毫无血色,那额上的汗怎么也止不住似得,瞧着果真不妙。   她忙叫来了阿妩,两人将方柔搀扶起身,期间方柔又不住低,.吟,到后来连声音都弱了下去,又将王嬷嬷吓得腿下发软,步子也走不好。   也就过一个院子的路程,三人走了许久,这才将方柔扶上了马车躺好,那女郎中今日并未来得及下马车,刚到庄子便听到王嬷嬷急切地感叹。   这马车本就只得容纳两人,等方柔躺下后更没转圜的地方,由此王嬷嬷和阿妩另备一辆庄子里的马车稍后回城,因事关紧要,秦五通的弟子照顾方柔先行。   马夫得令挥鞭,等到一拐上乡道,马车上这两人忽而变了神色。那女郎中扶起方柔,往她嘴里灌了一杯苦涩的液体。   方柔忍着恶心全部吞下,女郎中旋即给她塞了颗蜜饯止吐,以免白受苦。   待那蜜饯咽下肚,方柔竟觉着那阵痛楚越来越轻,很快地,她已能独自坐稳,小腹只剩下轻微的牵拉感。   年轻人递给她一个小巧的包袱,还有一小袋杭城印鉴的碎银,就算事后追查起来也怀疑不到京城去。   女郎中终于开口:“姑娘,等到了官道,你请自便。娘娘有句话转达,今后你与京都再无干系,是否如愿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方柔垂眸,朝二人行礼:“方柔多谢皇后娘娘相助。”   “非也。没有人曾出手帮过你,是你自己佯作滑胎,骗得秦五通的徒弟送你回城,路上又伺机对他们狠下杀手,夺了钱银马匹就此消失了。”   方柔一怔,捏着那包袱的手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   她还想问秦五通真正的徒弟现下身在何方?可她不敢,也不能。   因马车已缓缓停下。   那女郎中将她带下马车,方柔发现他们停在了奔涌向前的江边。马夫卸下了车架,牵马过来,把缰绳递给了方柔。   她默默接下,又见马夫和那年轻公子往车厢里抬了几块巨石,合力将车厢推进了江水之中,马车就这样消失在了水面。   他们三人对了对眼色,稍稍点头,女郎中给方柔指了方向,转身欲走。   “......请留步。”方柔喊住了他们。   那两个男人步子不停,似乎还有其他要事待办,女郎中却回过身,疑惑地看着方柔。   “多谢义士相助,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女郎中冷冷道:“不必,我说过,没有人帮你。你牢牢记住,日后你若被宁王的人捉了去,切莫透露半分,否则,届时不止是宁王府,娘娘也不会轻饶了你。”   方柔又是一怔,低声应了一句,那三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江水涛涛,拉回了方柔的神思,她定了定心志,急忙翻身上马,朝着远处天涯疾奔而去。   而此时,远在宁王府的萧翊并不知晓,府外来了一人一骑,翻落下马时险些摔倒。   那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大门,终于在一派喜气的长厅之外,找到了静候在旁的何沉。   何沉一见到来人,脸色已经大变。   他很少会有这样明显的情绪波动,而在眼下,他知晓,若非庄子那边出了不可控的意外,守备不可能随意离开。   何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有所准备。   两人悄没声地避到了一边,听完守备的消息,他的脸色也白了几分。   守备语气焦急:“大人,如何是好?”   何沉想了想,心中也有一丝慌乱。一抬眸,见此刻正行封妃典仪,大宇朝宗室的婚仪保留了民间的习俗,除去礼制规限的流程,过后仍要夫妻对拜成婚。   此刻萧翊正将正妃宝册递给沈清清,两人皆是一身正红,公子轩朗英拔,夫人神姿楚楚,宾客见了无不赞叹。   随后,就在萧翊要与沈清清行拜堂礼时,他转眼瞥见了站在一旁神色不定的何沉。   本就是无意中拂过,刚要回眸,他立刻认出了何沉身旁那人是庄子的守备。   萧翊心中一冷,脸色旋即沉了下来。他扬手,止了宗室府主婚的话头,那人不明所以,登时愣在席上不敢言语。   也就是这一刻低声哗然,何沉留意到萧翊已看了过来。   他内心天人交战,最后在萧翊不可违抗的目光下硬着头皮上前,附在耳边,低语几句。   所有宾客望着这诡异的场面,沈清清被冷落在一旁,透着珠帘小心地望向萧翊。在场众人眼见着萧翊的脸色逐渐布上一丝冷意,他面带愠色,像是克制着心中强烈的恼怒,手上的青筋因握拳暴起。   何沉已迅速退了下去,众人静待着萧翊的动静,结果,他竟松了牵红,望了宗室府主婚一眼,对方知晓萧翊向来是个不循规矩的,旋即心领神会:“礼成!”   萧翊满意地回过眸子,直接拉着沈清清从旁离开。   “殿下、殿下......”沈清清被他拽得痛了,步子还跟不上。   萧翊没理会,霎时松了手,对沈府的陪嫁嬷嬷发话:“送王妃回房。”   那嬷嬷和沈清清俱是一惊,不待沈清清追问,嬷嬷却精明地拉着她外另一侧快步离开。   这边事了,萧翊已大步朝王府大门走去,他连喜服也没换,金冠红衣,就这样翻身上了坐骑,打马前高声对着何沉道:“她最好是真病了。” 第32章   ◎第二个谎言◎   方柔不敢停下来歇脚, 这个计划远比她最初单枪匹马之时所设境况好。   她有马,有钱银,还不用担心被追查钱款来历暴露了来处。   她去到庄子之后就穿得很素净了,不施粉黛, 衣衫简便舒适,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日, 为了远远地逃离京城。   而方柔的目的地更加明确,天涯海角她去不了, 惶惶不可终日,无依无靠, 那样的自由又有何用?   她要回到宿丘山, 要与师兄阿嫂离开大宇, 投奔颂余。   那是个与大宇朝俗制截然不同的异邦,他们的国君是位手段高明的女王,王位历来只传给女儿家,那里民风开放自由,有不少异族人游居,方柔相信他们会过得很好。   等到日子安定了, 她便找机会回到丘城打听师父的下落。又或许, 她这次逃回去, 那裴将军已替她打听到了师父的下落,她甚至也想过, 师兄已将师父安然救走了,不知寻了哪处躲起来,再不让这些天家贵人找到。   若是如此, 方柔也打定了主意要去颂余国生活。   由此, 她一刻不停地在马背上飞驰, 一匹跑累了就换第二匹,她只在期间找隐蔽的山洞睡了两晚,迷迷糊糊中听得狼嚎惊醒,因心有余悸,又即刻不停地打马继续前行。   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些追兵会如何搜捕,萧翊的人手又将布下怎样的天罗地网。也许正因她没有这样的心思瞻前顾后,那些人反而猜测不到她的决断,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日升月落,大半个月过去,她终于回到大漠边境。   可她也已经疲惫得不成人形。   衣服又脏又破,脸色发青,一路没怎么好好吃饭休息,瞧着病殃殃的风吹就倒,走在路上实在惹人瞩目,想要躲开旁人的指点都难。   方柔也猜到萧翊定会率先在丘城设卡。   他们冥冥中对彼此了解那样深,甚至可以借此猜测到对方的动作。方柔不想自投罗网,可她也实在没地方收拾自己。   她已换了好几匹马,身上再没更多的盘缠,眼下人在城外,城门咫尺之遥,可她不敢贸然入城。   方柔以前在城头见过海捕文书,也见过某个疑犯被当场抓获,两相对比,那捕文上的画像与真人竟有九成相似,实在抵赖不得。   她一时想不到好办法,又深知此事急不得,否则一切煎熬付之东流。   她正在城外的茶铺边洗手,忽有两名卸甲的便装将士坐进来歇脚。   方柔之所以能认出他们的身份,是因她发觉他们脚上的靴子跟裴昭的那双制式很像,他们的皮肤黝黑,却又不像是天生的,因坐下后有人捋起了袖子,那一截胳膊是有差别的。   她忽而灵光一闪,或许能直接求到军营大帐,她不求裴昭偏私庇护,只说自己被准允回家乡省亲,等到她打探好了城内情形,再找机会混进城。   只要找到阿嫂的家人,她便可以暗中与师兄传信,神不知鬼不觉。   方柔心中有了主意,又捧了几口水饮下,悄没声地绕开了城门。   她曾去过云尉营送信,大营在城外不远的绿洲旁,地势高而平,适合演兵练武,更对四面一览无遗。   方柔藏身在一处山丘之后,借着坡地掩盖行踪。   此时黄沙漫漫,瞧天色似要起风。她掩着口鼻,想找个合适的缺角,躲过正门的看守直接到大营里头,最好能够直接面见裴昭,省去其中不必要的麻烦。   她沉息琢磨着,一面又全神贯注留意着风沙的起势,若有不对,这天时可是会吃人的。   也正因如此,她全然没有察觉旁的动静。   直到有人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身子压上,教她动弹不得。   方柔一惊,那阵久违的恐惧席卷全身,不待她惊呼出口,那人却忽然凑前脑袋,循着她的角度朝军营的方向打量了一番。   好似有所领悟那般,低声:“这倒是个刺探的好地方,看来张成素那小子又偷懒了。”   方柔的心意霎时松懈下来,她的五感回拢之际,便闻到了那阵淡淡的皂角香气。   她微微回转过头,裴昭已松了钳制,方才只不过与她闹着玩。   他坐在沙地上笑望着她,一身练功的装扮,粗布结发,额前有丝缕碎发落下,少年英气勃发,姿态却十分随意。   方柔这便摘下了面巾,刚要开口,裴昭的脸上霎时却没了笑。   他有些意外地盯着方柔憔悴的面容,微微皱眉,忙拉她起身:“方姑娘,你怎么了?”   方柔稍怔,一时又要跪下,可裴昭牢牢地托住了她的胳膊,不叫她朝下伏低。   “方姑娘,我们云尉营不兴这一套,你有话但说无妨。”   她心思沉浮,还是以江湖之礼朝他交手一拜:“裴将军,请您明察方柔遭遇可怜,收留我入军营避祸。等到局势明朗,我会自行离去,绝不给大营添麻烦。”   这与她原本设想南辕北辙,她打算瞒着裴昭,以萧翊的名头压他一压,好顺利躲进军营,再找借口将满身狼狈瞒过去。   可眼下她见着裴昭,将他的态度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又遥想起那日在马球场上,他似乎并没有要攀附结交权贵的意图。   于是她想赌一把,她也更不愿再以谎言和欺骗与他人结交。   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也厌烦了。   裴昭却只是朝她走近几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青白的面色,语气不忍:“方姑娘,你自己逃出来了吗?”   方柔一怔,不答话。   他竟然用了一个“逃”字,显然她瞒不住旁人。此刻便暗中庆幸方才没扯谎欺骗裴昭,毕竟,萧翊对她的态度人尽皆知。   方柔悄悄朝后退了一步,心想若裴昭不愿得罪萧翊,她便趁机扬沙迷了他的视线,速速从坡后逃走。   “这一路应受了很多苦吧?若不是方才走得近,只瞧见你的背影觉着没认错,否则定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裴昭没有。   他只是不住地在关心她受了多少折磨,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他见方柔往日的绝色光华被憔悴掩盖了,但他有句话却未明言,与之相反,她眸子里的哀愁似乎也逐渐消散。   方柔张了张嘴,却没答复他的追问,过了许久才道:“裴将军,您答允吗?”   裴昭不再问了,他自觉失态,很快也往后退了退,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淡笑:“小事一桩,云尉营大多是我的亲军,你在营内不要随意走动,但也无需害怕。”   很快地,他又补了一句:“你……平安回家就好。”   方柔怔了怔,悄悄望了裴昭一眼,跟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而就在方柔顺利求得救兵之际,却是萧翊亲率暗卫苦寻无果后,被皇帝和太后的两道旨意召回京都之时。   京都的百姓也许很久之后都不会忘记,那一日,宁王殿下着一身正红喜服,似有紧急公务,驾马自东大街一路疾驰,直奔出城门。   他行到庄子,院子外已跪了一地的下人。   萧翊提袍下马,冷眼扫过众人,心中自知木已成舟,这后果竟由他一手促成。   他握着马鞭闯入屋子,仍不死心那般,踢倒了屏风,而后就瞧见那空荡荡的床榻。   萧翊怔然失神,在那刹居然有些站不稳,他原以为自己早有准备,可直到他瞧见了这里空无一人。他握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脚下忽一趔趄,何沉不敢吱声,手底下已有搀扶的动作,却被萧翊喝止。   无人再敢进屋,何沉在门边瞧着萧翊的背影,感觉他的步子如千斤重。   萧翊慢慢走到了床边,那里还保持着方柔离开前的模样,被角被捻起了,她是怕热的体质,所以从不愿好好盖住身子。   萧翊太清楚,那被角的弧度正好可以遮住她的腰,过去许多天的夜里,他都曾替她重新盖好,怕她不慎夜凉受风。那枕头软软地塌下去一些,是她侧卧时会有的痕迹。   他甚至还能闻见床边余留一丝淡淡的幽香,那是方柔独有的味道,而现在,这阵味道和方柔本人,正在逐渐离他远去。   他怎会就这样疏忽大意,没看出来她这段时间的曲意逢迎,这段时间忽然转性地乖顺、柔和,以及不自觉流露的小心翼翼。   他还天真地以为方柔是在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其实,她只是在死守着不能说出来的秘密。   孩子......这是第二个谎言,也是萧翊刻在心头的恨。   他在踏入庄子的那刹便明白过来,从来也没有所谓的孩子,事情太顺理成章,其后的真相只会是一场精妙的骗局。   他那样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因为这是他所愿,是他与方柔的孩子。可方柔拿住了这一点,狠狠地利用透彻,将他愚弄于鼓掌。   萧翊对她的冷血失去了判断,她竟不为此感到惶恐不安,就这样轻飘飘地拿起放下,将他的真心践踏。   秦五通已被押入了王府冷室,自有暗卫问出真相,那所谓的医馆弟子,还有那来历不明的女郎中,他定要逐一查明。   一桩桩,一件件,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让方柔,及那个胆敢出手帮她逃走的人钻了空子。   萧翊不至于蠢到认定此事全由方柔自行谋划,她没那么个本事瞒天过海,更不可能买通秦五通替她捏造谎言。   所以,方柔的背后定有人替她打点好了一切,瞒过了许多人,又算准了这个绝佳的时机,好叫她逃之夭夭。   萧翊转身大步朝外,出了屋子,天色明媚,又晃了他的眼。   方柔果真选了个好日子,如何?难不成以此作为她逃离他的纪念么……   可他的小小实在太过天真,心性总是难改。   她不可能达成所愿,他定会将她抓回来,他会让方柔彻底记住,欺骗他的真心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之前所有的优待、自由,今后也不会再有。   他的脸色布上了一丝阴冷,眸色深如浓墨,何沉瞧得真切,心中生寒。他从未见过主子清晰地流露过这样的情绪,心中竟不由为方柔捏了把汗。   萧翊离了庄子并没有回城,他即刻调遣暗卫,兵分八路,又亲自带了何沉往其中一个方向追去了。   他知晓方柔骑术精湛,眼下时间落差,他们只得从坐骑上争输赢。   萧翊尚还有十足的把握,扬起马鞭,已朝官道奔去。   可是,十天过去,八路人马一无所获,唯有天子震怒,连下诏书命他返京。   萧翊这便明白,一切都晚了,要亲手将她带回京城的谋划就此落空。   他料想不到她逃离的决心有这样大,他视她天真可爱,一路风餐露宿总会有熬不住的时候,所以派出去搜捕的人立场便是错的。   可萧翊更加心知肚明,他知道无论方柔躲去哪里,最后仍会回到丘城。因他非常明白,他手里握着的筹码,令她不得不回去面对这天罗地网。   抓她回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区别只在于,方柔是在西逃的路途中被拦截,还是在丘城被瓮中捉鳖罢了。   时间长或短,只要结果如他所愿,他可以等。   而这一次,他再不会犯这样低等的错误,他会叫方柔彻彻底底,再也离不开他。 第33章   ◎你需要我◎   方柔随裴昭进了云尉营, 因择了处隐僻的偏门,所以他们的行动无人知晓。   途中她听裴昭慢声解释,原来她才埋近云尉营,哨塔的将士就将消息传去了大帐。   彼时裴昭恰好演武归来, 粗粗听了几句, 心中颇感意外, 他只身前来探路,当即认出了方柔的身份。   这一路她只听不说, 口风紧得很,裴昭见她如此谨慎, 姿态也很避忌, 只叫她宽心, 先把身子养好,旁的事情日后再细细筹谋。   方柔进得大帐,还没来得及与他道一声谢,眼前蒙黑,就这样昏了过去。   她早已筋疲力竭,又因此际心弦总算松了下来, 那紧绷的神思忽而大起大落, 一时间令她的身子再没有了支撑。   等到方柔神思回拢之际, 她尚未睁眼,只觉鼻间有浓重的药香。   帐内已点了灯, 有名素衣小僮在旁看着炉火煎药,他摇着扇子,听见床铺这边的动静, 旋即一喜:“醒了, 醒了!”   不待方柔开口, 他一溜烟跑出了帐篷,再回来时,身后跟着裴昭和一名鹤发老人。   裴昭走上前先没说话,那老人捏起方柔的腕,随后又按了按她的脑门,旋即笑了:“没大碍,看来非得好好睡上一觉才踏实。”   他退到一侧,像是去查看那小僮煎的汤药。   裴昭站在她床头,笑望下来:“你可好些?”   方柔怔了怔,随即点点头:“我睡了几个时辰?”   裴昭低笑着刚要回答,那小僮却忽然高声:“几个时辰?你昏迷了三天三夜!”   方柔瞪大眼,神思空茫地望向裴昭,旁的问题一时间竟忘了问出口。   小僮仍不住在说叨:“师父说你脉象急乱,身子虚弱,又因吃了极烈的邪药导致急火攻心难以压制,若不是大将军悉心照顾,你只怕还得再睡个几日......”   那老人却一个木勺拍了下来,正落在小僮后脑勺:“就你话多,麻利些灭了炉子随我去拣草药。这几日你可躲在帐子里偷闲了,心思野了不少。”   随后,他领着小僮对裴昭一拜,撵着他的脖子出了帐篷。   裴昭朝他们回之一礼,随后搬来张圆凳坐在了方柔身旁。   方柔挣扎着起身,裴昭也只是守礼地轻扶了一把,随后给她递来了一杯水。   她慢饮着,只听裴昭解释:“方才那位是军营的游医何观南,他性子有些怪,你别放心上。”   方柔摇了摇头,一叹,许多事情忽然不知从何问起。   裴昭只是浅笑着望向她,脸色和缓:“你静养几日,脸色总算没那样憔悴了。”   他又替方柔满上水:“方姑娘,早前我与你师兄见了一面,谢大侠已知晓你现下身在云尉营。你在营中好好休养,无需忧虑。”   方柔怔了怔,转即睁大了眼睛望向裴昭,嘴唇微微一动,却不敢细问。   裴昭轻笑:“你别怕,我没有说旁的事情。只与他讲你回到故乡见亲人,因在云尉营仍有事务处理,所以要晚些与他们团聚。”   她闻言一叹,心弦总算松了松,感激地朝裴昭报之一笑。眼下她身体并未完全康复,丘城的境况也仍没有摸清楚,自然不敢贸然与师兄谢镜颐相见。   就算她想要尽快与亲人逃往颂余,事前也需从长计议,否则极有可能因泄露行踪惹祸上身。   她默默思虑着,犹豫许久,这才慢慢道:“裴将军,其实我......”   裴昭似乎瞧出了她的不安,仍是淡笑着:“方姑娘,你若不愿意说,我不问,也不好奇。你无需勉强自己,我仍是那句话,云尉营不兴那一套。”   方柔心念一动,有些惊讶地望向裴昭,心中仍有一丝后怕。   这样高的自我意愿,她许久不敢再有,哪怕是不自觉间升起一丝念头,她都会本能般地在心中再三思量。   而方才裴昭却那样轻飘飘地说出来,他说不勉强,也不好奇,全凭她愿意。   她默了片刻,望着那簇灯火发出的微光,低声道:“裴将军,萧翊迟早会派人来丘城,还请……请你替我守住这个消息。”   她深吸一口气:“只需要一段时日便好,我与师兄和师父团聚后会尽快离开丘城,我们一定不给你惹麻烦。”   裴昭听她说来,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才问:“方姑娘,你已有打算了么?”   方柔本想否认,她垂下头,咬了咬下唇,却不愿意再撒谎骗人。   于是,她只沉默相对。   裴昭了然一笑:“无妨,是我不该问。”   方柔心底产生了一丝愧疚,可是,比起冒着风险坦白后需要才承受的担惊受怕,她宁愿当一个知恩不报的恶人。   “方姑娘,你在云尉营很安全,丘城这几日也无异常。不过……”裴昭顿了顿,“那些人能跟随殿下做事,也不会是窝囊废,或许城中已有异动,只是我的人暂未察觉。”   方柔听了裴昭此言,心中一跳,五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子。   裴昭洞察敏锐,却只是说:“你若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便是。”   方柔垂眸不敢与他对视,她不愿意再欠裴昭的人情,哪怕他光明磊落地说了出来,他愿意帮忙,可是方柔不想再受恩惠。   她只是慢慢摇了摇头,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以行动无声表达。   裴昭没有强求,情绪也并没有受到影响:“方姑娘,谢大侠知晓你在营中,只说让你安心将事情办妥,他与夫人一切都好。”   “他还说,你们师兄妹迟早会团圆,不必急于一时。”   方柔怔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昭,身子已开始微微颤抖。   裴昭却很冷静:“方姑娘无需忧虑,谢大侠何等聪明,他得知你忽然回到丘城,想必也猜到几分。莫说你的亲人……方姑娘,就连我也曾问过,你在京都过得很好么?”   方柔望着他,神色尤为复杂,可到最后也只是别过脸:“不重要了。”   裴昭再没说话。   小僮再次回到帐篷,手里捧了一碗药。他将炉火上煎好的汤药与手里这碗混在一起,随后端到了方柔面前。   裴昭站起身让开位置,屋外有人低声:“将军。”   他朝外应了一声,转眸看着方柔:“方姑娘,你喝过药便早些休息。待你身体恢复,我会想法子尽快让你与谢大侠见面。”   方柔轻声道谢,接过瓷碗将药一饮而尽。   裴昭离开帐篷前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方柔皱着眉,抬手掩嘴,应是被药苦着了,表情说不出的灵动有趣。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淡笑,随即掀起布幔走出去。   张成素规矩地等在帐篷外,裴昭一出门便朝大帐走,他快步跟上。   “将军,前些日子入营的新兵已点过数,入了册,您要过目么?”   裴昭:“你心中有数便好。”   张成素挠挠头:“您打算让方姑娘留在云尉营?”   “这像什么话?军营不容女眷,更何况她有家有亲人,待事态明朗便送她回去吧。”   张成素顿了顿:“您这回可是把宁王殿下得罪够了......”   裴昭睨了他一眼:“你替我看紧些城里的暗哨,我的脑袋就能多安稳几日。”   张成素哎了一声:“我的大将军啊,那些人蠢得跟猪一样,才入城就暴露了,让我盯着他们那不是易如反掌。”   裴昭步子一慢,脸色稍稍紧了些:“我说的不是那些明着来捉人的府兵。”   张成素一怔。   “殿下府中的暗卫身手有多了得,你我早在京城就已领教过。”他低声,“我至今没琢磨出来他们互通消息的秘法,也暂未摸透他们潜伏的规律……”   他顿了顿,一叹:“罢了,那些府兵暂无异动,想来暗卫仍未察觉方姑娘的行踪。宿丘山那边的人都撤回来吧,方姑娘一日没现身,殿下一时半会也不会拿方禅大宗作文章,留着人手万一惫懒,只怕暴露。”   张成素默默应了一声。   旋即不免好奇:“您说方姑娘好好的,怎么忽然跑回来了?难不成殿下他……”   他的表情古怪,似乎是想歪了。   裴昭没搭理他的非非之意,只说:“你困住一只鸟儿,多驯养,也许就太平了。可若是一只鹰,无论如何也是心有不甘的,勒得紧了,反倒会伤了自身。”   张成素皱着眉,着实不懂,但也不愿再深想。   二人一路朝大帐走,途径新兵营帐,恰好有一队新人在帐外列队等候训话。   那领队的总兵见着裴昭,忙抱拳一拜:“将军!”   裴昭微颔首,才要继续朝前,眼睛从那些生面孔的脸上扫过,眸色里闪过一丝疑思,无人察觉,他已与他们错身而过。   等走到了大帐外,他脚步一顿:“成素,方才那队新兵,你私下多盯着些。”   张成素皱眉,先应下,这才问:“将军,可有不妥?”   裴昭默了默,低声道:“也许是我多想了。”   末了,他改了主意:“你将名册拿来给我瞧一眼,以防万一。”   翌日清早。   方柔在小僮的叮嘱下喝完汤药,迷迷糊糊间又睡了不久,帐外有响亮的演武声,她便彻底没了睡意。   她利索地收拾妥当,刚打算求小僮去传个话,裴昭却已来到帐外。   “方姑娘,打扰了。”他只在外候着,并没有直接掀帘子走进来。   方柔站起身,快步走过去给他起了帘,帐外的日光忽然漏了进来,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实在有些不适应。   二人行至案前对坐,方柔手足无措,裴昭却慢条斯理地翻了杯子,给彼此都倒了一杯水。   裴昭淡笑:“今日再见,只觉你的脸色又好了些。”   方柔也浅浅一笑,只说多谢裴昭的悉心照顾,感激何观南的药石精准。   裴昭没与她继续寒暄,放下杯子开门见山:“方姑娘,若你身体没有大碍,午后我便安排你随军出营,入城去见谢大侠。”   方柔本还心境平和,暗想着裴昭来见她也许只为确认她今日的状况。   不料他转口提起正事,当下一怔,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裴将军,为何忽然……”她话到一半,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怔怔地望着裴昭,手指轻轻缴在一起,力道越来越重。   裴昭察觉出她的不安,忙正色:“方姑娘,我不欲对你隐瞒,只是事态也并非你所想那般糟糕。”   他顿了顿,将茶杯推近了些,示意方柔先饮一口。   她无意识地照做,目光里却充满着不解与期盼。   裴昭只好说:“昨夜我与成素查出来,云尉营新进的几名小旗应与兵部有干系。”   他顿了顿,脸色很沉静:“兵部与殿下一直往来频密,而兵部尚书更是满朝皆知的宁王党羽。” 第34章   ◎又来个要报恩的◎   方柔手一抖, 杯子差些摔落下来,她的脸上浮现一丝惧意,不住地开始摇头。   裴昭只得伸出手,慢慢地压住她的小臂, 像是予以宽慰那般:“你别怕, 这批新兵入营早于你回到丘城, 这两件事应是不相关的。我与你直说无妨,不过只怕你并无兴致听这些个朝廷琐事。”   裴昭话虽这样说, 却也没有对方柔推辞隐瞒:“云尉营毕竟把守边境险要,军营里若没有宁王安插的心腹, 他与皇上必不会对我全然放心。所以, 这些人只是冲我而来, 并非发觉了你的行踪。”   方柔面色凝重,欲言又止,裴昭却没让她延伸出更多的恐惧:“只不过方姑娘,也请恕我直言,何老的帐篷也非禁地,若你继续留在云尉营, 被他们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所以我打算早些送你与谢大侠团聚, 如此你也更安心些。”   方柔轻轻咬了咬唇, 终于道:“裴将军,那我师父……”   裴昭:“昨日你神思不定, 所以我未与你明言。其实方禅大宗一直留在宿丘山,殿下并没有将他带去其他地方,想来还因对你有所顾及。只不过, 山门外有殿下的亲军侍卫把守, 于方禅大宗来说形同软禁。”   方柔哑然一怔, 霎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她能顺利与谢镜颐相见,可到底带不走师父,那若是这般,他们独自逃往颂余又有何意义?一旦他们贸然闯山,她的行迹即刻就要暴露,以萧翊的手段,绝不会让她有第二次逃脱的侥幸。   更何况裴昭也已明说,丘城早已安插了宁王府的人马,那些府兵只是明着被查出来的,那暗地里仍未被觉察到的又有几多?   方柔不敢深想,心头涌上莫大的无力。   裴昭静望着她,五指微微收拢,最后握住她的腕,那一阵暖意蔓延,直教方柔神思落了地。   她的目光落在裴昭的手上,猛地一颤,想要抽离,裴昭却稍稍施加了些力道,只不过仅是为了不让她挣脱,过后很快又松了劲道。   他低声:“方姑娘,我可以帮你。不需要你开口央求,我也不求偿还,只要你点头答应便好。”   方柔有些愣神,并未明悉裴昭这番话的意图。   裴昭很坦然:“我想得你点头,只因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擅作主张,并非欲擒故纵之法,更非想要撇清干系以求自保。”   方柔忽然意识到,这是头一遭,世间竟有人这样心甘情愿地以她的意志为先。   不是先斩后奏,不是秘而不言,不是强势、霸道,只会让她乖顺地听从安排,服从旨意。   无论这个决断的出发点是好或坏,那人只想要她愿不愿意,而不是自以为地将做好的选择强加于她。   而在这一份震然过去之后,方柔心中浮起莫大的警惕与不安。   她最后到底抽开了手,这一回裴昭并没有强留。   他坐正了身子,神色坦然而真诚。   方柔捏着拳,五指慢慢嵌入掌心,她挣扎不已:“裴将军,你为何要帮我?”   她的语气很冷,眸子里尽是不信任:“你别怪我多心,我一无所有,只是个平民女子。我虽读书不多,可也知晓男女间无非那些纠缠……若你想要我以身偿还,以身相许,那还请让我离开云尉营,我要是斗不过这些追兵,自行了断了便是。”   不料裴昭忽然红了脸,他听见方柔大大方方地说出以身相许四字,而她面上的表情却落满了敌意与怨恨,他便深知自己的好意被她曲解。   他清了清嗓子,有着不合时宜的局促,稳了神,这才低声道:“方姑娘,你误会了。”   裴昭想了许久,似乎在思量一个方柔能接受,听着也不唐突的缘由。   最后,他神思已定:“方姑娘,是我要还了你的恩情。”   方柔眉心一跳,听得他这句话,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霎时间涌上心间。   裴昭怎会知晓这是方柔极力摆脱的噩梦,他见她的脸色霎时又变了,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语气带着恳切:“你……你曾救过我。”   又是一句令人胆战心惊的忌讳。   方柔吓得登时从案边站了起来,连退了好几步,咬着唇,浑身不住颤抖。   她抬手指着裴昭,声音都被吓得变哑几分:“你,你是萧翊派来的,你们联手骗我!”   裴昭一怔,也忙站起身,可他一进,方柔就吓得连退好几步,他便不敢再动。   “方姑娘,你在说什么?”   方柔不住地摇头,心中有莫大的悲哀:“我不该信你的,我不该信你们的!”   她转身想要逃离帐篷,可裴昭忙喊:“方姑娘!你留在何老的帐内最稳妥,云尉营内暂无人知晓你的行踪,你若认为我在骗你,我离开此处便是,你切莫冲动。”   他慢慢地朝帐篷另一侧退去,方柔回头看着他,见他已退无可退,整个人近乎贴紧了帐篷的边缘。   她远远望着裴昭,他只着一身素黑练功服,乌发未冠,瞧着英武磊落,与萧翊的气质相去甚远。   他们离得远,方柔终于能稳下神思,心中那阵惧意消减不少。   她深叹一口气,迟疑道:“裴昭,你说我曾救过你,何时、何地?”   裴昭心间一松,知晓方柔终于冷静下来,忙又道:“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也许你已忘了……方姑娘,六年前在宿丘山西侧的山崖,你将我从猎户设的猎洞里拉出来。你可还记得?”   六年前,方柔不过十岁的光景,可她现下细细回想一番,刹那间记起了这段回忆。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裴昭,眉心皱成一团,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仔细打量着,再往前,却仍不太能辨认出他的模样。   裴昭见她神色缓和,便知她记起有这回事,可对他的样貌再无印象。   他不由开口:“彼时我才从军不久,脸没被晒得这般黑,个子不高,你如今认不出来实属正常。”   裴昭终于往前走了一步,方柔没躲闪,他的步子更轻松了些:“你还记得么?你那时说,若我再重一些,你便没法子拉我上去了。”   方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讶然之色,随即,是认定裴昭身份的惊疑不定、喜出望外。   那年她曾在山间救下过一名少年,那人个头又瘦又小,瞧着比她高不了多少,面黄肌瘦的,模样十分可怜。   他的皮肤的确没有这般黑,自然也没有眼前的裴昭那般英俊挺拔。   那年的裴昭还不是威风凛凛的云尉大将军,他是真正的无名小将,一心报效朝廷,甘愿从京城前来苦寒之地投军从戎。   因新兵入营,校尉敦促众人大暑天跑山路,用以磨砺体魄和意志,裴昭小小年纪哪有这份能耐,倒是真与大营走散了,迷路上了深山密林,不慎跌落了猎洞,所幸遇到方柔搭救。   她那日恰好偷懒下山玩,听得有人在林中呼救,循声找去,这便发现了被困在深洞中的裴昭。方柔彼时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力气不大,又因贪玩惫懒,疏于练功,她能借着树蔓将裴昭拉起来实属侥幸。   只是那日匆忙,两人并未来得及互表身份,方柔只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可旁的细节都已想不清楚。   裴昭低笑:“你将我救起,还问我疼不疼,不妨与你一同回山吃过饭再离开。”   他的嘴微微一动,过后还是没将下半句话说出口。他后来知晓,宿丘山有一位在此避世隐居的江湖前辈,而他早年收养了一名孤女,那姑娘名叫方柔。   这么些年他一心演武练功,立下赫赫战功,可从未惊扰宿丘山的安宁,只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直到那日在朝晖园,他一眼认出了当年出手相救的小姑娘,而她早已认不出他。   裴昭心中曾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可是现在,他觉着自己总算能还了这份恩情。   方柔站着没动,裴昭已来到她面前,他笑望着她,将年少往事娓娓说完,心意澄明。   “我那日冒昧,问你过得很好么?因我瞧出你并不快活,既然不快活,便没有强留在京都的道理。”裴昭再次请她在案前坐下,这一回,方柔的姿态变得柔和许多。   她甚至主动端起瓷壶,替裴昭重新满了一杯茶。   “裴将军,你能帮我么?”方柔望着裴昭,语气不再犹疑,她此刻心意已决。   裴昭郑重颔首允诺,却未多问。   方柔忙摇头:“你不要急着答允,此事并没有那样容易。我想要与师父及师兄一家前往颂余国,日后在那里安定生活。”   裴昭却只是笑了笑,随后又点了点头:“好。”   方柔怔了怔,她不解地望着裴昭:“裴将军,你知晓我在说何事么?”   裴昭一笑:“颂余与大宇从未有邦交,互不干涉相侵,丘城与颂余毗邻,风俗习惯很接近,你们去那里是个好选择。”   方柔讶然无言,过了半晌,才叹:“只是师父现下被困在宿丘,若我与师兄贸然闯山,定会惊动萧翊。”   裴昭:“无妨,那些看守我能派人引开,不过也只能为你争取些时间罢了。因到最后,无论布局多么严密,丘城的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京都去,再由殿下亲自定夺。”   方柔动容地望着他笑了笑:“如此已经感激不尽。”   裴昭又道:“我曾与颂余女王打过交道,她为人豪爽热情,又是一国之主,她若知晓你的遭遇,应会愿意容留你们在那定居。所以,只要你们能顺利抵达颂余境内,一切便尘埃落定。”   方柔闻言大喜,裴昭此番话无疑是她的定心丸。   只待她与师兄相见,谋划好一切安排,届时再与裴昭配合声东击西,她便能顺利逃离大宇朝的疆界,彻底摆脱萧翊的爪牙。   她心中喜悦,又握起杯子痛饮一口,谁知张成素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   “将军,城门外的暗哨拦截了一份送往京都的密函,事关……”他一顿,最后低声说完,“事关方姑娘的行踪。” 第35章   ◎赐婚◎   遥在西北的云尉营有了不小的波澜, 而在中原腹地的宁王府却一派祥和。   这一份平静,是在萧翊收到丘城暗卫回传的加急密函后,方才慢慢初现的。   沈清清在大婚之后便再没见过萧翊,作为新妇, 又是王妃, 正统规矩是不得打听、不得探问, 否则便有悍妒争宠之嫌,是要被太后点去宫里训话的。   是以, 整个逢春院只得干着急,却无人敢从王府的其他下人嘴里套些话。   冯江作为大总管, 头顶是萧翊, 在下是新册封的王妃, 两头都得顾上。由此,在萧翊总算露了丝缓和之色后,他察言观色明是非,总算派了个嬷嬷去逢春院传话。   于是,沈清清得到了一句聊胜于无的答复:殿下近来操持繁务,鲜少回府, 王妃无需忧心, 在别院静候便是。   她无法追溯这话的真假, 但总算有了个说法,也好骗骗自己。   只是, 她虽打听不到萧翊的去向,西辞院的消息倒听得了一些。   可也只不过一两句,深的内情再无从得知。沈清清只知晓, 在她嫁入王府之前, 萧翊便已将方柔送出了京城, 至于缘由,回话的人说是王爷不愿府上有旁的女子冲撞王妃。   而事实果真如此么……沈清清不至于这样天真。   可是,她也只得拿着这份恩宠,在红果和绿芜的得意之声里苦中作乐。   萧翊自然没有托辞里所言那般忙碌,他一直都在王府起居,只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不愿应付沈清清。   这一份冷待人人心知肚明,因沈清清至今仍未回门,萧翊不断借公务在身一再拖延,沈老将军不免在朝上摆脸色,这些麻烦着实令皇帝头疼不已。   除去例行早朝,萧翊并没有在外停留过久。   他甚至推了太后每月的召见,只托辞身体抱恙。太后怎会不知儿子的心思,不愿与他对着干,由此只当真话听了去,还派秦掌教送来滋补珍品,说让宁王紧着些身子。   这样流于面上的和睦,代价是萧翊在大婚当日荒唐之举后,与皇帝和太后爆发的一番激烈争吵。   二圣连发旨意召他回京,他不得不从。甫一入宫,便要请命带禁军前去丘城拿人,皇帝被气得不轻,呵斥他休得胡闹,就连太后当日都失了稳重,责令他即刻回到王府思过。   而他的忤逆和震怒,在当夜烟消云散了。   只是,萧翊也没有即刻作出让步的姿态,他不会让皇帝察觉出他的筹谋,他只待时间过,等皇帝同上次那般主动求和示好。   他的这位好大哥也的确这样做了,一如以往,给了他脸面让他下台阶。   于是,一段时间过后,萧翊又开始出入朝会,一如新婚郎君,满面春风,得大臣恭贺,逐一寒暄道谢。   面上什么也瞧不出来,似乎府上从未有过一位令他魂牵梦萦的方姑娘。   皇帝放下心来,只道他终于回心转意,看清了这天家姻缘永远利字当头。   他的弟弟贵为宁王,皇天贵胄一人之下,以他的品貌权势,今后何等美人不能拥有?何故非执着于那女骗子,百般算计,最后令得他也喜悦落空。   而他又怎会知晓,他这位好弟弟虽然远在京城,却能通过派出去的暗卫得知天下事。   萧翊无比欣慰他早早就做了这一步的筹谋,拥有一批无往不利的精锐心腹,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变得没有那样难。   就比如,他的怨怒之所以消散,只因在方柔抵达丘城的那一日深夜,他拿到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函,他确定了方柔的下落,那一晚竟睡得格外踏实。   而很快的,安稳和笃定也只在那几日飘然而过。   因他收到的下一封密函,便是暗卫禀报,方柔被裴昭带入了云尉营,内情不可再探。   这本也无妨,因萧翊知晓,在偌大的丘城,除了云尉营,方柔也不敢去其他地方。   她一门心思以为躲在军营便能阻挡追兵的脚步,可没料到宁王府的暗卫早已在丘城布下暗哨,她没来得及彻彻底底藏好,消息已不胫而走。   萧翊的不悦,只因暗卫同时回了另一个消息,兵部安排进云尉营的那几个新兵也察觉了方柔的行迹,许是想着要在萧翊面前邀功,便擅作主张传了密函要送往京都。   可这些新兵怎么知晓,他与裴昭的势力在丘城不断拉扯,明面上漏的招子是因彼此刻意为之,而不是谁最后占了上风。   这一次兵部派去的人不安心斡旋隐下,反倒瞒而不报贸然行事,便是将这步暗棋先亮了出来。这叫他十分不悦,连带着李明铮也挨了顿训斥,怒他办事不利,察人不明。   眼下暗卫回来消息,裴昭那边的人已将信截了下来。   萧翊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望着烛火出神。   依照以往的规律,萧翊入夜便能收到当日上午的消息,深夜传回来的则是丘城后半日的动向,所以照此推断,此事早在今晨便已发生。   那么,方柔和裴昭足有一整日的时间可以有所行动。   思及此,萧翊眼眸一压,心中大有不满之意。李明铮选的那几个废物,果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何沉。”   他折过那张纸,低声把人喊来。   何沉自暗处上前,安静听候吩咐。   “你去趟大理寺,不要声张,他见了你自然明白该怎么做。”萧翊用力揉捏着那张密函,直到将纸搓成一个小团。   何沉静听着,萧翊不言便不敢动。   “还有,御史台那边......”   萧翊顿了顿,似乎在思虑着某件难事,过后才道:“罢了,你退下吧。”   何沉领命,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屋里只剩下萧翊一人,他望向烛芯,良久,松了身子,伸过手在书案那侧取来个精巧的盒子。   他徐徐展开,盒子里静躺着两枚玛瑙坠子,玲珑剔透,在灯下熠熠生辉,一如它先前的主人那般夺目。   萧翊压了压眸子,长指一掀,小盒再次闭紧。   云尉营今日一切如常,而只有张成素知晓,他们的大军统帅自今早秘密离开军营后,至深夜仍未归帐。   连同他亲自带出去的两名巡查,三人一并没了踪影。   城中所有暗哨都不知晓,此时城南那间小茶楼的地窖里,有三人正摸黑夜谈。   “我不答应!”方柔的语气冷硬,冷月透过板缝漏了进来,照在她的脸上,神情幽暗不明。   裴昭低声一叹:“谢大侠,你这样做,无疑叫方姑娘背着悔恨过一世,她就算重回自由身也不会快活。”   谢镜颐的语气不容商议:“此事由不得你,小小。师兄只恨当初未带眼识人,竟这般糊涂,由着你跟那混账东西去了京城!”   他靠坐在一旁,双手在胸前盘起,差些怒而站起:“你已受了许多苦,不能再落入那狗贼手里。你这回算计了他,以他的行事手段,等再找到你,你难不成会有好下场?”   “只要你一日不现身,他能耐我何,耐师父何?无非视我们做眼中钉罢了,可你却能过自己的日子,你还这样小,还有一辈子这样长,绝不能白白糟蹋这大好年岁!”   方柔怒道:“可你们过得不快活,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生活,哪怕我离开丘城,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谢镜颐恨铁不成钢:“你啊,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到有一日那狗贼松了警惕,我们自然能自由过日子,兴许,也能去颂余把你接回家来。”   方柔:“若是他没有呢?师兄,你不了解萧翊,他若真计较起来,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更何况,他拿着你与师父作要挟,我不管逃去何处,心中也不安乐。”   谢镜颐一怒:“那便如何?你就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躲在云尉营苟且偷生,还是去宿丘山的石洞里当野人!”   方柔一时没有言语。   裴昭借着这一息的静默,迟疑着:“裴某有个法子,只不过……也在赌,也是冒险。”   谢镜颐先是一怔,随即喜声:“裴将军但说无妨!”   在幽静的月色下,地窖安静得落针可闻。方柔好奇地望向裴昭,借着一丝光亮,隐约察觉到他也正回望过来,一时怔然。   随即,她便听见裴昭低声说:“若方姑娘在此之前求得圣上指婚,先有圣命在手,再行婚仪礼成。届时你已是他人妻子,大宇朝律法在上,无论是谁也不可行此大逆不道。”   谢镜颐骇然地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半句得体的言语。   方柔倒是一怔,下意识却问:“可我又能找谁相助?皇上也不会答允的。”   裴昭的脸在夜色下逐渐染上一丝绯红,无人察觉。   他静了半晌,这才道:“若方姑娘及谢大侠以为此法可行,我便即刻回营写折子上奏朝廷,恳请圣上降旨赐婚。” 第36章   ◎彼此爱慕的罪证◎   裴昭这句话犹如投石入湖, 面上已掀起涟漪,可在水下却是一阵静默。   方柔几乎是本能般地拒绝:“不、不行!”   可到底为何不行,她思来想去,似乎又并没有特别的缘由。何况, 裴昭本是一片好心, 并没有藏着别的龌龊心思, 她若说因两人并非情投意合,不该谈婚论嫁, 岂不贻笑大方。   本也只是做场戏,定死局, 怎还扯得上男女情爱之事。   不待谢镜颐反问, 地窖之上却传来翻门掀动的声响, 随后,有人提着盏油灯,慢慢地扶着木梯走了下来。   “我倒觉得此法可行,只是面上过礼,多的规矩不讲究,求一道圣旨赐婚, 如此便算礼成了。”   来人正是谢镜颐的夫人沈映萝。   她在上头忙完琐事, 安置好一切, 这便提了灯下来探探境况。   正巧听着裴昭的主意,当下欣喜万分。作为方柔长嫂, 她与谢镜颐一见倾心,感情水到渠成,多少年来恩爱美满, 她自然盼望方柔也能寻得良人结下好姻缘。   当下不过无奈之举, 裴昭有朝廷背景, 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况丘城也非刻板守旧之地,他俩凑成一对,不谈两情相悦的过程,直奔着成亲达到目的罢了。   她自觉裴昭人品正直,日后若他们互相倾心便是美事,若性情不合那便商量着和离各奔前程,彼此都不耽误。   方柔一急:“阿嫂,你别拿我取乐了!”   沈映萝在她身旁坐下,将油灯置于四人之中,这一刹,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彼此的神情终于分明了。   不料谢镜颐也发话:“小小,你仔细思量,裴将军此计甚好。”   方柔不可置信地望向兄嫂,只觉他们脑子糊涂。她与裴昭统共不过见了两面,说是点头之交也不为过,她密逃回丘城,因有难言之隐只得求到云尉营,白白欠下裴昭这人情已很过意不去。   现下若要他再牵扯上这桩大祸,方柔无论如何也不愿答应。   她只说:“不行就是不行。”   谢镜颐急叹:“你这倔脾气尽学了师父!”   他声音一扬,又打算说教,谁知裴昭悄悄抬了抬手,示意谢镜颐先冷静下来。   随后,他定望向方柔:“方姑娘,我知晓你心中别扭。但我有些真心话想与你说,不知你愿意听么?”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目光磊落大方,那油灯散发出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犹如玉山映人。   方柔一时失神,沈映萝悄悄拉了拉她的手,这才神思回转,轻启唇,话语休。犹疑了半晌,在一阵静默之中,好不容易点了头。   裴昭的目光越过灯芯望向她,带着丝暖意,“方姑娘,我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托辞,你救过我,于我有恩,这都是虚妄的立不住脚的借口,我想帮你,只是出于良知和本心。这些事并非出自你的意愿,任谁也不能强娶,无论是我,或是宁王。”   方柔怔然望着他,裴昭就这样将她的心底话说了出来,他竟能懂她。   她在京都挣扎过,愤怒过,可那些贵人只觉荒唐可笑,笑她存着非分之想,觊觎那所谓的王妃之位。   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嫁入高门是一种恩赐,是对她的抬举。可没人问过她的意愿,若她不愿意呢?若她就是不想与人共伺一夫,她不要了也不被允许么?   天家的规矩好生霸道,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既然如此,那她离得远远地便好了,可萧翊非要勉强。   “实不相瞒,方姑娘,我提出此事并非只出于帮你的缘由。说来惭愧,我身为朝臣,有许多身不由己,想必你也知晓,我及冠而未有婚配,许多人一门心思要为我牵红说媒,他们谋的是为我好么?只怕更多是我手底下的云尉营而已。”   裴昭说完,脸上浮现一丝无可奈何,他低叹:“可我不愿卷入朝堂的勾心斗角之中,我躲之不及,在哪也不及云尉营自在。更何况我一心效忠圣上,这些利益往来实在不该。”   方柔静听着一直没言语,谢镜颐和沈映萝悄悄对视,彼此使眼色,他们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无声中已有了好一番交谈。   “弈宣无疑冒犯方姑娘,不过……”他顿了顿,脸色很坦然,“我与你若能成婚,不止四方安定,圣上也会毫不犹豫同意这门亲事。”   方柔心底跟明镜似得,可她并不恼怒。   她出身普通,并非京都那些官家小姐世家千金,于皇权稳固来说不存在任何威胁。而若皇帝准允了裴昭的奏请,必然能拉拢军心,定了裴昭的立场。   只要皇帝作保,那一人之下的真龙天子金口玉言,哪怕萧翊再偏执妄为,也不能堂而皇之强抢臣妻,莫说皇帝,连太后也不会这般纵容。   更何况这于天纲伦常,于理法明律都是大逆不道,百姓一双双眼睛在看着,这天家的作派到底得顾及安定,她更有底气为自己鸣冤投状。   这的确是一举三得的大好事。   方柔刚打算表态,可裴昭却说:“我本就是寒门出身,学不来世家的那一套,可朝中热心人太多,每每回京述职免不了要因此事困扰。若方姑娘不嫌弃,肯帮我这个忙,弈宣实在感激不尽。”   方柔又怔了怔,心底莫名升起一丝古怪的笑意。本是因搭救她而起的头,怎么裴昭说到最后,却像是反主为客,变成他对自己有所请求那般?   又是一息静默,三人的目光都投望过来,谢镜颐的脸上写满了期盼,沈映萝则意味深长地对她淡笑着。   方柔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定在了裴昭身上。   他的嘴边挂着丝笑意,气质磊落,像无垠的大漠刮起的那阵微风,令迷途的人知晓了前行的方向。   她最后点了点头,垂眸:“裴将军何必为了我这样自轻,世家看重你,必然明悉你的人品和才貌都是一流,是我该感激不尽才对,误了你的好姻缘,实在愧疚。”   裴昭打断她:“方……阿柔姑娘。”   他已改了口,这一声低唤教方柔失了分寸,慌乱地抬头望向他,却听他说:“你这般好,是我高攀了。”   谢镜颐再与沈映萝对视一眼,二人脸色风云变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见着裴昭像正经将这门亲事当真那般,好似无意间吐露了真心话。   过后四人又商讨了些细节,裴昭说备礼还需有个模样,不能教人看出破绽。期间只有沈映萝和谢镜颐不断说好,又谈起丘城嫁娶的风俗惯例,倒像真有这回事那般,方柔埋着头没说话。   此事既已落定,方柔随着裴昭一同回营,二人也不再提防城中暗哨,大大方方地牵马穿过必经之路。   “阿柔姑娘……”   “裴将军。”   二人皆是一怔,方柔下意识地举目抬头,正巧裴昭也回望过来,她一咬唇,还是轻声说:“裴将军,这份人情我会慢慢还你。”   裴昭还未开口,她又追话:“待事情平息,若你遇到了真心喜爱的女子,请务必与我明言……又或者,你我可先修书和离,待之后……”   “阿柔姑娘,你未免担忧太多了。”裴昭只是轻轻笑着,并没有接受她的提议,“眼下还未求得皇上赐婚,一切言之过早。等到你的麻烦处理妥当,你我之事再慢慢计议,好么?”   方柔只得点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过了城门便翻身上马,一前一后打马而归。   此际已是深夜,大营有一批换防巡查的小兵,其他人皆已进入酣梦。   二人的动静在夜里显得突兀,那哨塔上的巡防远远地瞧见了来人,即刻辨认出裴昭的坐骑,忙让人打开营门。   而巡防很快察觉,在裴昭之后竟跟着一名碧衫少女,他一怔,忙想喊人去通报大帐。   谁知一垂眼,人还没往下走,只见张成素已背手站到了塔下,朝他使了个眼色,抬手在嘴边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那巡防不敢多言,即刻正身继续守备。   二人在大营外下了马,裴昭顺手将方柔的缰绳牵了过来,人往里走,缰绳递给了守门的小将,张成素狐疑地打量着正大光明的裴昭,又见方柔已换了身女儿家的装扮,实在古怪。   不待他继续猜测,裴昭道:“成素,我要成亲了。”   张成素一脸骇然地瞪着他,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你尽快将此事传扬出去,哪怕闹得人尽皆知也无妨。”   张成素的嘴巴彻底合不拢了。   过了许久,直到他们三人已行至大帐前,张成素才磕磕巴巴地吐了一句:“将军,这事儿可不兴逗趣啊!”   裴昭瞥了他一眼,回眸掀了帘子,先请了方柔进大帐。   随即抬臂一拦,不教张成素继续跟着,“你觉着我在说笑么?”   张成素露出个古怪的表情,“将军,您……打算跟谁成亲?”   裴昭:“方姑娘是我将过门的妻子,你将事情传出去,就说我与方姑娘情投意合,彼此爱慕多年,如今水到渠成喜结连理。”   张成素的眼睛瞪得比马大,也只因方柔正在附近,故他有许多疑思不能问出口。   压低了嗓子:“将军,您这是要宁王殿下彻彻底底恨上咱们啊……”   挤眉弄眼地朝大帐不断使眼色,裴昭只当不察:“再找匹最快的马,派董方亲自回京一趟,尽快将奏疏递给陛下。”   “奏疏?”   裴昭再次撩了门帐:“请圣上赐婚。”   隔日深夜,京城乾康宫仍点着灯火。   皇帝独自坐在案前,一遍遍细阅那封带着些西北干燥之意的奏疏。   时间徐徐而过,到最后,他只深刻地记得了一句话:“臣以裴家亲军为誓,云尉营众将必当为陛下殚精竭虑,镇守边境,永无二心。”   而这封奏疏的请求,又或者说是目的,是要他以天子之权赐一门姻缘。   皇帝盯着那奏疏上的名字,方柔……   他冷笑:“呵,好一个美人,竟叫朕的弟弟,朕的亲信大将军皆折腰。”   殿内只有总管太监刘福在旁伺候,听言不敢留心。   往常皇帝处理这类军情要事,都会喊来萧翊一同商议,而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并不只因他不愿让萧翊知晓方柔的下落,更重要的是他这回早有了决断。   兵权在握俱有致命的吸引力,任谁也不会轻易推却,何况交易的筹码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罢了,裴昭的婚事落定,不让他心中无端生出刺来,如此更合他的意愿。   与其让裴昭成为权力斗争里的某一环,不若就安置他在西北戍边,以绝后患。   几日后的朝会上,众臣说过正事,皇帝仍未示意退朝。   众人静候着,本以为皇帝有大事宣召,不料他忽而松了姿态,语气带笑:“太傅大人,裴将军好事将近,您可有所耳闻?”   他这话说得突然,引起一片愕然,过后,窸窸窣窣有了些低语,听不真切。   苏太傅忽被点了话,面上却极冷静:“陛下莫拿老臣说笑,裴将军虽曾得老臣开蒙,可那不过是多年前的师生情谊,至于学生在外的私事公事,老臣是有心也无力。”   他嘴上这般自贬着,心中早已看透皇帝的算盘。这么些年过去,他还是太稚嫩,太急切,时常将自己的图谋写在脸上,让人一眼看穿。   他怎会不知裴昭要成亲的消息?在丘城那龙潭虎穴,不光有宁王的心腹、云尉营的暗哨,更有他安插的人手。   云尉营裴将军行将大婚的传闻甫一传出,密报就已传回了太傅府。   可他丝毫也不忧虑,因他与苏承茹密谈之后,知悉了那位将军夫人的来历。   苏太傅当即大喜,更赞赏苏承茹眼光准,办事得力,当机立断送走了那笼中燕,不料竟作成顺水人情。   既摆了萧翊一道,又让裴昭顺心遂愿,到底还是他赢了此局。   皇帝微笑:“太傅大人,您的好学生给朕递了份奏疏求请赐婚。”   萧翊正站于殿内最前,闻得此言,长睫微动,却未作任何反应。   他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不经意间投了过来,面色沉静,耳畔听得同僚议论纷纷。   苏太傅面带慈爱的笑意:“裴将军竟有了意中人?好事,好事!”   皇帝眼眸一转,竟未觉得苏太傅的姿态有多违心,他按下疑思,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众人见皇帝姿态闲适,只当现下是朝会后的闲谈,一时间也忘乎所以起来。   又有人道:“想不到裴将军面上不表,私底下竟藏得那样好。”   闻言,众臣笑了起来,就连苏太傅也跟嘴说了句,学生大了留不住,他唯有道一句恭喜。   而此期间,萧翊一直神情冷淡。   他秉持着事不关己的姿态,一如以往,对旁人的事情皆不感兴趣,哪怕他知晓裴昭要成亲的女子姓甚名谁,有怎样的过往,又如何从他手底下逃之夭夭,狠狠将他戏弄一番。   终于等到散朝,萧翊转身要走,皇帝却叫住了他。   萧翊没表现出不悦,倒如平常那般留在殿内,他本以为皇帝会让他随行前往御书房,可二人只在殿前对视着。   皇帝走下御台,语重心长:“阿翊,裴昭把持兵权,又镇守西北多年,是个忠君之臣。”   萧翊点头:“他既得军心又有民心,臣弟在丘城密查时也常听当地百姓提起,这位裴大将军风评极好,是个能带头稳住局势的人才。”   皇帝倒是一怔,话头顿了顿,他原本只想假意试探,猜测萧翊是否知晓那女子的身份,没料想萧翊竟这般淡然,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致,更瞧不出丝毫端倪。   他便顺口将话推了下去:“朕已答允他的求请,定了裴昭的心,苏太傅的老虎牙便能动手彻底拔去。”   萧翊只答:“皇兄英明,臣弟这便着手准备。”   皇帝皱了皱眉,因他这反常却又无可挑剔的姿态分了神。萧翊像是变了些,自那次大闹一场后,他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过方柔,更没再因此事纠缠不止。   萧翊禁足思过重入朝堂,他又变回了先前那位八风不动的宁王,继续当好天子的左膀右臂,就连沈清清回门一事也在前两日落定,于是,沈将军今日如期出现在朝会。   而今西北安定,沈家兵权在手,皇帝再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只想,这是好事。   他的弟弟早该想通,早该看透彻,那女子养不熟,没有心,竟敢拿皇嗣作戏将他们蒙在鼓里,空欢喜一场。若当初真教她入府封了侧妃,那今后家宅后院还有安宁日子不成?   思及此,他更觉得就这样让方柔逃走也无妨,她逃便逃了,不过一介平民女子,即算有些姿色又如何?以色侍人终会厌倦。   既然此事了结,至于当初到底是谁帮了忙,怎么逃的,他一概不究。   最后,皇帝只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萧翊的肩:“行了,回去吧。你才新婚不久,多陪陪夫人。”   萧翊长睫一颤,这才抬眸望了望皇帝,眸色深不可测。   可他没说什么,自请告退。   萧翊回到王府一路直往望湖院,远远地瞧见院门外有一抹红影。   他微微皱眉,知晓是沈清清在等。   步子仍不停,沈清清早已察觉了来人,面上带笑,才喊出口:“阿翊哥哥……”   话头被萧翊打断了:“送王妃回去。”   萧翊睨了眼跟在沈清清身旁的绿芜,一步不缓地继续朝书房走。   沈清清不敢擅自闯入望湖院,那大门两侧的侍卫按着佩剑,虽目不斜视,但沈清清知道,若她敢违逆萧翊的命令,他们一定会拦下她。   绿芜叹了口气,拉住沈清清的袖子,“姑娘,咱们回吧。”   红果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姑娘!偏就是你这张笨嘴改不过来,娘娘早已封妃入册,是正儿八经的宁王妃,你怎还一口一个姑娘地喊?”   绿芜刚要争辩,沈清清却叹:“罢了,只是个称呼罢了……又有何紧要?”   她默默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又顿了顿,转头朝望湖院看了几眼,还是提步离去。   萧翊才在案前坐下,拿了暗卫最新回传的密函,还未展开,忽而冷声:“今后别再让她靠近这里。”   何沉快声领命。   随后,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坦白:“冯管家说,王妃今日去了西辞院。”   萧翊的手指一顿,手里的密函被重重地叩在案上,沉寂的室内登时传出一声闷响。   “锁了西辞院,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何沉忙低声说是。   萧翊呼吸深重,他极力压制着心中那股怒意,哪怕他早于京都所有人知晓了一切,哪怕他用了许多天来劝服自己切莫轻举妄动,万不能因私欲过盛功亏一篑。   可他今日在朝上亲耳听见皇帝将此事说出来,他的心底还是翻涌起一阵强烈的愤怒。   好一个裴昭,竟敢将手伸到他的面前,竟对他的东西生出了觊觎之心。   他眼眸微压,盯着案上那册密函:“念。”   何沉旋即拿起密函,徐徐展开,低声道来:“丘城无异动,方姑娘平日在云尉营深居简出,内情不可探。她今日随游医何观南入城采买,方姑娘说,想与何观南修习药理医术,何观南问她学来作甚。方姑娘回,日后若裴将军不慎受伤,她也可以帮得上忙……”   何沉声音渐缓,萧翊听到这里,眉心一跳。   继续念:“二人采备妥当,出门遇到入城办事的裴昭和张成素,张成素随何观南先回大营,裴昭问方姑娘想不想去新开张的颂余食肆吃新鲜,方姑娘掩嘴笑,点头说好。裴昭也笑,带着方姑娘往城东走,路上遇到骆驼商队,人多拥挤,方姑娘差些跌倒,裴昭眼疾手快搂住了方……”   “够了。”萧翊厉声,右手已紧紧攥起,皮肤上青筋可怖。   何沉头一回没悟出萧翊的心思:“殿下,还有两面纸没念完。”   他悄然抬眸,却见坐在书案后的萧翊脸色阴沉,眸色里的杀意极浓,心中不由猛地一坠,忙住口不再多话。   萧翊咬着牙,手一伸,何沉立刻将密函递了过去。   他展开,细细默读,心中那股怒火得不到平息,像要席卷整座宁王府那般盛烈。   从他得知裴昭大张旗鼓说要与方柔成婚那日起,这些天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由暗卫逐一回传,如往常潜伏那般细致入微,小到彼此的表情变化,神态动作,一字不漏。   于是,这几册密函变成了记录方柔对裴昭感情变化的证据,更是刺进他心头的那把不见血的刀。   他经历过,所以他再也熟悉不过。她的温柔小意,她的明媚天真,她发自内心对一个在乎的人释放善意,她羞怯的时候,她追缠着要达到小目的的瞬间……   一点一滴的秘密细节,被暗卫统统记录了下来,呈递到了他面前。   也许遥在西北的方柔对此还不自知,可萧翊已心如明镜。   他展着密函,过了许久才吩咐:“去御史台告诉郎子丰,他现在可以动手了。”   何沉默默退了下去。   萧翊垂眸看向那册密函,视线停留在暗卫写的那一句:“裴昭说,小小,别怕。” 第37章   ◎问问你的心◎   在丘城, 男女之间表明心意之后会互称小名,以表关系不同以往,也与旁人作个鲜明的区分。   方柔对着裴昭仍是一口一个裴将军,可对方却已自然而然地唤她小小。   裴昭声音清朗, 说起话来语气上扬, 总给人一种天塌下来也有他在的安稳之意。   其实已过去月余, 方柔从最先的惶惶不安,到后来的半信半疑, 直到现在,她终于认清也接受了这件事实, 皇帝的权力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他是可以压制住萧翊的人, 令他不得再继续肆意妄为。   而萧翊果真也没有任何动作, 听裴昭说,城内的府兵已撤走了,宿丘山虽还有人看管,但瞧着也有松懈之意。   她心中又燃起了新的期盼,或许,她不用逃往颂余, 今后可以踏实地在丘城安定下来……   萧翊应是清醒过来了, 他们不再见面, 过后那新鲜感渐渐淡去,毕竟天高皇帝远, 她不过一介平民女子,再好再美也只是过去,他如今有沈清清在侧, 时间久也便忘了她。   思及此, 方柔心中有丝淡淡的哀愁, 可更多的是庆幸和劫后余生的轻松。   虽是真心爱慕过彼此,可那样令她窒息的爱意,方柔不愿接受。   她重回丘城这段时间已想得太明白,现如今的日子才是她毕生所求,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繁琐的礼节克制,不需要事事看人脸色,只有她的意愿最高。   她就像飘在宿丘山上的那些云,去向何方借风说话。   方柔期盼着事情落定,这样她可以搬回城中,与师兄和阿嫂同住,日后再找门营生,就这样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   裴昭每日都会到何观南的帐中找她,两人同坐说说话,他有时也打下手帮忙,过后便带她到大帐一同吃饭。   这日他来得早,正巧遇到风沙天气演武提早收兵,回了大营便迫不及待来到何观南门前。   帐内没人,何观南带着徒弟进了山,方柔正蹲下身子分拣药材,裴昭手脚轻,在她后边探过身,冷不防问:“小小,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低声惊呼,猛拍着心口站起身:“裴将军,你、你!”   支支吾吾半晌缓不过气来,后半截话就吞回了肚子里。   她一叹,这便在桌前坐下,翻了两个杯子倒茶,“你今日不忙么?”   裴昭自然地随她一同坐好,举杯道谢:“今日遇着风沙,怕生枝节。”顿了顿,又笑,“正巧有空闲,我带你去城里吃新馆子,好么?”   方柔放下杯子,抿着嘴:“吃厌了。”   裴昭一笑:“还未吃过便说厌了?”   方柔耸耸肩:“我惦记阿嫂做的菜,那才是好吃呢。”   裴昭便站起身,又拉过她,径直出了帐篷。   “怎么了?”方柔跟在身后问,步子却没停。   裴昭望着她笑:“这个点入城,差不多赶上吃饭,希望阿嫂与你心有灵犀,能给我也留口饭食。”   方柔噗嗤一声忍不住笑意,快走几步跟上他,二人并肩朝外走。   张成素的声音忽而飘近:“将军!京都急报。”   他几步跑上前来,手里扬着一封书函,脸色不太好。   裴昭正色,接过信纸低头看,嘴里问:“何时送到的?”   张成素神色古怪地望了方柔一眼,清了清嗓子:“今晨送到,大军外出演武,正巧错开了。我也是刚回大帐才拆开书函。”   方柔好奇地望着裴昭,低声问道:“裴将军,你有公务在身,不如我们改日再去吧?”   裴昭将那信纸一折塞进腰封,“无妨,正好此事也需与你兄嫂商议裁定。”   方柔一怔,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裴昭低声:“圣上命我们回京,成礼完婚。”   “回京?”谢镜颐初一听得裴昭所言,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调上扬,恨不得整条街的人都听见那般。   沈映萝忙按住他的胳膊,将他猛地拽下重新坐好。   “你且听裴将军把话说完!”她将筷子一放,给谢镜颐面前推杯子。   裴昭感激地望了沈映萝一眼,面前的碗筷纹丝未动,倒是坐在一旁的方柔一口半口慢慢吃着,并没打算说话。   他正色:“谢大侠,弈宣以性命担保,我与小小成婚之后一日不停,即刻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丘城见你。”   谢镜颐急得满头是汗:“京城、京城!那可不是好去处,龙潭虎穴焉能擅闯!他们可是亲兄弟,你怎知皇帝跟那狗贼不是串通一气,就琢磨着将你们骗回去好生折磨?”   裴昭一笑:“谢大侠多虑了,圣上向来仁爱宽厚,处事公正讲理。若非真心答允我奏疏所请,哪还需要作戏,一道圣旨已足以令我不得抗命。”   沈映萝按着谢镜颐,接话道:“我倒觉着,你们二人回京成婚甚好。”   谢镜颐瞪大眼睛望着夫人,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只听她继续:“众目睽睽之下,京城有头面的都瞧清楚了将军夫人的模样,亲眼见证你们明媒正娶,萧翊还能如何反天不成?”   “就是要做个姿态,好教他彻底死了这条心,咱们才能真正过上安生日子!”   裴昭点头:“阿嫂所言极是。若只请了圣命,却未大张旗鼓地告知于众,始终存着些侥幸。”   沈映萝笑:“既然婚约正大光明,那咱们也磊落大方地回去风光操办。怎么?以我们小小的品貌,还嫁不成大将军么?”   方柔一时窘迫,咬在嘴里的饭菜没来得及吞咽,不慎被呛了一下,登时狼狈地拍着心口咳了起来。   裴昭忙给她递了水,又温柔地抬手替她轻抚着背。   方柔好不容易顺了气,仍短促地咳嗽着,望向沈映萝:“阿嫂,你别、别说……”   沈映萝见好就收:“阿嫂可不敢说,阿嫂再热几个菜,咱妹夫坐下许久,可一口没吃呢!”   方柔登时涨红了脸,再不敢抬头看人,一心埋头扒着碗里的饭。   饭后,方柔乖觉地随沈映萝一同收拾,裴昭本欲帮忙,却被谢镜颐拦去茶室说话。   谢镜颐:“裴将军,请受我一拜。”   二人甫一坐好,谢镜颐又忽然起身,郑重地朝裴昭行了个江湖重礼,裴昭一惊,忙起身拦下他的身子,回施大礼。   “谢大侠,万万不可!”他托着谢镜颐的身子。   谢镜颐一叹:“你听我说完,我们小小身世可怜,你不知她刚被师父捡回山里,只有一只小猫儿那般大,多狠的心啊!多狠的人才会将才出世不久的孩子扔在山里……”   “她因是不足月,所以自小体质弱,师父嘴上不说,但从未在练功上勉强教导,怕她耗损心气反而有害。我师妹不经事,性子太野,也是我与师父惯太多,没教她多留些心眼。她将人想得太好事情想得太简单,遇着了恶人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不顶用。”   “眼下师父被困在师门,他年事已高,虽吃食不愁,但我始终放心不下。只盼着此事真能有个了断,我们能将师父接下山来,无论是留在丘城又或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活,好歹一家人团团圆圆。”   裴昭拉住谢镜颐的胳膊,将他的身子扶正,随后不由谢镜颐有所反应,即刻撩了袍子跪了下去。   他双手交叠立于眉前,郑重其事:“谢大侠,弈宣以性命起誓,必定不负你所望。阿柔心底受了伤,我看在眼里也不是滋味,所以月前才会出此下策,想让她彻底摆脱纠缠。”   谢镜颐又叹:“裴将军,莫要说我泼冷水,你的性命又有何用?若是皇帝反悔,又或者那狗贼诡计多端暗中使诈……”   裴昭仍未起身:“谢大侠,我于云尉营内有一批亲信精锐,若事态不济,你拿着此物前去大营找副将张成素,他知晓该如何应对。”   说罢,他扯下腰间一枚青铜坠,双手递给谢镜颐。   “弈宣当初便说过,这个法子也是赌,是冒险。只是,若不赌一把,又怎么求得自由身?难不成你愿意一辈子惶惶不安,猜测那脖子上高悬的刀何时会落下?”   谢镜颐犹疑了片刻,这才郑重地接过了那青铜坠。   他终于扶起了裴昭,用力地握着他的腕,面色冷肃:“裴将军,方才多有冒犯。小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情谊犹如亲兄妹,我将她托付于你,我知晓你是个靠得住的真英雄。”   裴昭回之以礼,无声胜有声。   厨房里,方柔正坐在矮凳上接水洗碗,她虽受宠,可自小抢着干活,从不马虎。   她也曾恍惚过,在王府生活久了,凡事有人伺候会否令她转换心境,直到她回到丘城,开始了正常生活,她才知晓,原来这样踏踏实实的日子才是她的归宿。   沈映萝在刷锅,悄悄回头瞥了一眼方柔,语气带笑:“你与裴昭如何?”   方柔起初没听出深意,拣起木筷垒齐:“什么?”   沈映萝哎了一声:“裴昭对你好不好?不如真嫁了吧!”   筷子叮铃哐啷散了一盆子,方柔手忙脚乱:“阿嫂!”   沈映萝知晓她对男女情愫尚且懵懂,端起大锅朝外泼水:“怎么,他不比萧翊好?”   方柔许久未再听见他的名字,心间一颤,忙摇头却不作声。   沈映萝瞧在眼里,默默一叹,又说:“咱丘城可不要求女人守牌坊,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也非遇着个不良人一辈子就要死要活的不嫁了。若有个中意的,哪怕是和离后隔日就爱上了,也实在平常。怎么?就许男人花前月下,咱们女子也有乐享风月的本事!”   又不住分享:“你瞧东街那卖布的郝掌柜,这过了中秋马上又要结亲啦!”   郝掌柜?方柔眼前依稀想起了位长相清秀温婉的妇人,是她见过面的熟人。   “呀!这是第三次了吧?”说到趣闻,人总是免不了好奇。   沈映萝秀眉一挑:“第四次!你在京都那会儿,刚和离一回,就外地走商的那姓张的公子,说是性情不投,聚少离多,郝掌柜觉着没意思,便修书和离了。”   方柔感叹:“郝掌柜真是性情女子。”   沈映萝:“小姑娘少打听八卦,且说着正事呢!我觉着裴昭还成,虽跟萧翊性情不同,没那小王爷风流潇洒,但也品貌俱佳,配得上我家小小。”   方柔脸一热:“阿嫂,我们麻烦裴将军帮忙,欠了人情,你怎好还说这些闲事……”   沈映萝瞪她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还叫裴将军?裴昭怎么唤你?”   方柔不言语了,耳畔却像入了魔般,忽而想起了裴昭低着嗓子喊她小小的声音。   沈映萝见她听进心底去了,悄悄作了个丑脸,将锅摆好,伸手在干布上擦干净水。   “小小,既已决定放下萧翊,那便大步朝前别管前尘。我瞧得出来,裴昭对你有心。你呢?问问你自己的心。”   她抬手,轻轻点在方柔的心口,脸上满是慈爱之色。   方柔懵懵懂懂,半晌没吭声,只顾着埋头继续干活。   在城内逗留半日,方柔和裴昭告别了谢镜颐夫妇,便又一同返回云尉营。   这回他们将马留在城门外,由此一路步行往前,先是沉默,气氛却也不古怪。   而后裴昭终于开口:“小小,你怕吗?”   方柔想了想,轻轻点头:“裴将军,或许你不太了解萧翊,我想连我也非时刻能看透他的心思。他实在偏执,事事都喜欢勉强得来……”   裴昭:“殿下备受先皇疼爱,自小又有太后和圣上庇佑,作派强势也不奇怪。”   方柔一叹:“只愿我们赌对了,孰轻孰重,萧翊应当比谁都清楚。”   两人并肩走着,方柔一抬眼,忽然瞧见了个熟悉的铺子,有位女子正在门边整理布匹,侧脸朝外,瞧着温婉美好。   是郝掌柜……   她心念一动,忽然低声:“裴将军,你在丘城生活许久,应当也知晓这儿的风俗。在这里,男女和离实属常事,所以你无需担心之后会有好人家的姑娘看轻……”   方柔话还没说完,五指却忽然被一团温热包裹,裴昭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丝毫防备。   她一颤,下意识想要抽离,裴昭头一回没让她得逞。   方柔微微转眸,偏巧落入了他热切的目光之中。   “小小,你我不谈和离之事,好么?”他紧握着她的手,最后颇为强势地撑开她的五指,偏要与她十指紧扣。   方柔的心砰砰跳动着,她似乎生来就喜欢男子带着些强势和掌控,需要有度,但这份气魄令她心跳不休。   “你就是好人家的姑娘。”他望着她,只说了这一句。   方柔埋头,不想对他有所隐瞒,声音渐弱:“裴将军,有些事你或许并不清楚……”   她咬了咬唇,两人已转到了僻静的小巷,抄近路去往城门。   此际无人来往,方柔终于叹了叹:“我与萧翊虽未成亲,但已有了夫妻之实。若你我只是作戏,其实说与不说并不重要。可是,裴将军,我不想瞒着你……”   “或许你听了心中不悦,但出于本心,我那时不是被强迫的,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也并不觉着这对你来说不公平,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坦诚相待,不想骗人。”   裴昭手里的力道紧了紧,可他面上的表情却带了些喜悦,这叫方柔晃了神。   她望着他,只听他柔声说:“小小,你方才说想坦诚待我,又说若只是作戏?”   方柔怔怔地看着他脸上越来越浓的笑意,下意识点了点头。   “所以,你我不是作戏。”   方柔讶然地张了张嘴,红唇微颤,说不出话来。她无意中都吐露了什么……   裴昭朝她走近了些,两人近乎要贴在一起了,方柔埋下头没动,他微微俯下身,鼻息拍在她的耳畔:“小小,我不在意那些。”   他轻轻揽住了她,有些蛮力,将她往怀里一带。方柔的脸贴紧他的胸膛,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皂角香气,干净得如同宿丘雨后的山林。   方柔微微闭上眼,两只低垂的手像是忽然获得了勇气那般,轻轻地攀上了裴昭的背。   他像是受到了鼓舞,搂着她的力道又重了些,但却十分克制,处处在意着她的反应,她的感受。   “裴将军……”   裴昭的下巴轻轻磨过她的发端,声音很低:“小小,你是不是该改口了?”   方柔怔了怔,却实在喊不出口,为何偏偏是同样的爱称,这总叫她分神。   “小小。”   他又喊了她一声。   方柔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她微微睁开眼,望见那屋檐被日光照射投落的影子,或许她可以放下了。   “阿弈。” 第38章   ◎玩腻了◎   裴昭复命回朝的奏疏才到京城, 萧翊已得知了此事。   皇帝一直瞒着他,他也配合作戏,当好了臣子的本份,权当不知裴昭所娶之人真实身份, 更没有流露半点不应有的好奇。   暗卫那边传来的消息从来不会令他失望。   皇帝应是与裴昭串通一气, 编纂了方柔的出身来历, 说这姑娘从未离开过丘城,姓谢单名一个柔字, 是当地茶馆掌柜的妹妹。二人在裴昭投军之时便已相识,多年来情根深种, 如今明媒下聘只待礼成云云。   萧翊见着那份文书, 心中不由冷笑。   若非他一直隐忍不发, 叫他们失去极深的戒备,只怕方柔没那么好骗。皇帝在朝堂之上听礼部和御史台争吵不休,为大将军成婚是否该回朝操办争论不休。   最后不免将话题引到树大招风,不合规制,后患无穷之上,听得皇帝心惊肉跳, 当即允了礼部的求请, 下旨命裴昭不日归京, 择期大婚。   可谁又知晓,这不过是萧翊布好的一局棋, 礼部和御史台早已归入他的囊中,此番争论不过任他发挥。   这其中,自然要多谢皇帝对他的无穷信任, 毫不多心便将郎子丰这趁手的利器送到了他的手里。   萧翊之前召见郎子丰, 当下便想起了这号人物。那日在朝晖园, 他就是跟苏玉茹绑在一起的那个倒霉蛋。   出身寒门,入仕不久,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地施展。御史台明着不偏帮,实则多为苏太傅所用,多亏出了郎子丰这个愣头青,好一招暗度陈仓,萧翊顺利地将棋子插,.入了苏太傅把控的腹地。   朝上由他出面与礼部争吵不止,苏太傅更加放下心来,暗道这位御史台新进红人果然识实务,先前稍稍打压,便知道倒戈投营。   既然是个人才,他不计前嫌收入麾下也无妨。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人人都以为自己占得先机,唯有萧翊坐看好戏,只为那行将自投罗网的猎物早日归京。   他这日散朝后照例回了望湖院,书房内已候着几名暗卫。   越临近方柔回京的日子,他的心情愈发舒畅,连带着对一众属下的态度都缓和许多。   他耐心地听暗卫细细说完,最后问了几句,挥退众人,只留下何沉。   萧翊极有兴致地摸过那方匣,红玛瑙坠子在白日里瞧着越发妖艳。   他眼眸轻压,问:“人到哪了?”   何沉:“禀殿下,预计后日抵京。”   萧翊伸手摘出一个坠子,捏在指间搓.,揉,眼前仿似见着那白皙圆润的耳垂,还有那屡次入梦的红.唇,梦里那片雪.,色和明红交织着,美人眼眸微睁,朱唇轻启,俏脸生晖,有一丝承受不住的脆弱之美。   何沉谨慎地抬眸望了一眼,萧翊忽而收了五指,将那坠子捏在手心,沉声:“说。”   “殿下,暗卫回传,苏玉茹近日与郎子丰来往频密。”   萧翊冷笑:“她动作倒是快。”   何沉闻言一怔,却不敢开口多问。   萧翊瞧出了他的迟疑,眼下兴致高,便主动开口:“何沉,你说花程节当日,究竟有多少秘密?”   何沉眼眸稍变,很快复了平常,他一点就通,即刻便明白过来个中原委。   他行礼:“属下让他们继续盯着。”   萧翊没再说话,挥退何沉,垂眸,翻开了面前新呈上来的那几册密函。   他这几日忍着没有翻读,因怕被盛烈的私欲干扰计划铺展,等到事情落定,密函已积累了好一些,俱是暗卫自丘城回传的有关方柔的动态。   又或者说,是方柔与裴昭终于互表心意的罪证。   他随意掀开最上面的那一册,瞧日子是方柔启程前往京城前所发生的事情。   他极不愿意却不可自控地瞥见了那行字:“方姑娘说,她当时没被强迫,是心甘情愿的。”   萧翊下意识地想到了他们的第一夜。   她浑身发,.暖,脸颊绯,.红,面上有着难忍却又沉,.溺的神情,令他愈加疯狂。他将她身上散发的香气嗅进心房,要填满那份空缺般欲,.罢不能。她低声嘤.嘤,喊他的名字,说不要,五指却抓紧了他的手臂。   他极致地占.,有,要将方柔彻底据为己有,可他的珍宝却被人轻易窃取了去。   眼眸下视,他的视线滑落,暗卫书:“方姑娘抱住裴昭。”   内容戛然而止,萧翊早已妒火中烧。   他站起身,走出书房透气。   步子迈开便没再停下,漫无目的那般在王府内徐行,不知觉中却已走去熟悉到似乎已烙刻在心间的那条小径。   萧翊一怔,犹疑了片刻,还是提步继续朝前。   从王府东边前往西辞院必会经过那片小花园,方柔以前常在此逗留,如今只剩冷清。   下人们在此扫洒,本还姿态轻松,听得脚步声抬眼看去,一个个皆垂首行礼,心中不由大惊,不知自家主子今日怎会前来此处。   她们不敢妄议,只得埋头继续干活。   萧翊的步子在靠近紧锁的院门时已彻底停了下来。   西辞院仍有人每日打扫清点,只是下人们做完该做的事,便会重新锁上这道门,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般。   除去这院里的主子早已远走,西辞院一如往常。   萧翊在院外能瞧见那棵树,方柔曾在树梢救下一只幼鸟,她临出府前,还特地托春桃小心照顾。   想起那丫鬟,萧翊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冷意。   方柔连这一点都想到了,心知他发起难来势必会连累一众下人,由此那晚温柔小意,嘴上说什么春桃不得力,实则是在帮这丫头摆脱嫌疑。   不过,事后他回府细查,春桃的确被蒙在鼓里,对此事一概不知。他那日已心乏神疲,事到如今,再跟个丫鬟置气又有何用?由此他没处置春桃,让冯江自行打发,之后也没再问起。   他心念微动,再回到望湖院,冯江已拎着个金丝鸟笼候在了书房外。   萧翊府上的人办事都很得力,多半也是被他调训出来的。他瞥了冯江一眼,老管家利落地推开门,请了主子进内。   他边走边问:“那丫头在何处?”   冯江:“禀殿下,一直安排在后院做浣衣。”   萧翊颔首,瞥见了那笼中雀,羽色亮泽有光,叽叽喳喳,声音清脆,一看就知被养得很好。   春桃很听方柔的话,领了吩咐没怠慢。   “东西留下,给那丫鬟换个宽松的地方。”他一撩袍角,坐在书案之后。   冯江应声退下,笼子即刻被安置在了案上,小雀儿好奇地在笼内飞跳,似乎对这陌生的环境充满兴致。   萧翊的胳膊撑在案上,身子微微探前,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金丝笼,认真地打量着那雀鸟的动态。   多像它的主人刚入王府那般……   他轻挑嘴角,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的淡笑。   方柔再次踏上这条南下之路,心境已然不同。   她上一回满是好奇和憧憬,而这次只有忐忑和恍惚,更多是的仍是惧怕。   即便裴昭再三安抚担保,可她心中的阴霾挥之不去。不到这件事情彻底了结,她想萧翊始终会成为她心头的那根刺。   由此,方柔更加确信,再回京城的确势在必行。   若她不想终日惶惶不安,便须得将这绳结系牢的铃铛亲手拆下。   眼看京城大门越来越近,方柔脸上的笑也越发少了。裴昭知晓她的心结,没有勉强,只是搂着她的肩,无声安抚着她的情绪。   待车马顺利踏入京城,一行人先去了将军府。府邸由皇帝御赐,只是裴昭一年到头也住不到几日,府上仅有寥寥几人,老管家年事已高,腿脚也不灵活。   裴昭考虑过早些散些钱银让他早日回乡养老,可老人们都说府上每个人不像样,宁愿不拿月钱也甘心留在这等裴昭回来替他打点伺候。   裴昭便没再勉强,月钱自然也悄悄拔高不少。   他们的脚程快了些,赶在早朝前入了城,因皇帝临时起意,让裴昭带着方柔入殿领赏,便是要在朝会上钦定此事。   方柔没来得及歇息,待裴昭卸了甲放下兵器,换上一身朝服,二人便同行前往皇宫。   此时早朝已近尾声,可大臣们皆耐心候在殿内,因众人皆知,今日大将军回朝觐见,圣上将要在朝会上钦定赐婚,说是还要破格给将军夫人提前封赠诰命,以示荣宠嘉赏。   不多时,内官在外唱名通传,两侧大臣俱收起闲适之姿,静待裴昭入内。   萧翊站在左侧最上首,他目不斜视,定望着御台上的金纹龙刻,听觉和嗅觉却异常敏锐。   他清楚地察觉到方柔那惯有的行步习惯,那缕他几乎快要记不真切的幽香猛地钻进了心底,他霎时间知晓,是她回来了。   他长睫微颤,在那刹察觉到皇帝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萧翊不动如山,一直到裴昭和方柔的步子停下。   朝臣们只敢悄悄打量这位衣着普通,甚至算得上朴素的将军夫人,可有幸窥见一二的大臣皆在心中暗叹,只觉裴昭好福气。   那一抹倩影立于殿内,教许多人心起遐思。   裴昭领着方柔行礼,皇帝视线下落,终于见着了这位传闻中的美人。   他与裴昭言语几句,随后便道:“丘城谢氏,抬起头来。”   方柔甫一被点名,那沉寂许久的梦魇萦绕心间,她回忆着早先学来的规矩,她还没有忘干净。   于是缓缓抬头,垂眸下凝,不得直视天子。   皇帝瞧清了她的脸,心间稍动,当即明白过来苏承茹所言非虚。   他又转眸,往萧翊的方向瞧了一眼。   他这位弟弟面色沉静,虽就站在方柔左侧半步之后,可他姿态高傲地望着前方,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你与裴卿果真相衬,丘城是个好地方。”皇帝语气带笑,随后朝刘福颔首示意。   刘福展帛宣旨,二人旋即跪地听封。   也就在方柔跪下的那刹,萧翊的眼眸微拂,他的视线里落入了那抹碧影,魂牵梦萦,神驰心往。   方柔跪在地上听旨,她察觉到身侧有一道灼人的目光落下,可她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   她入殿之后便立刻发现了萧翊的身影,不知为何,仿佛神思不受她的把控,注意力自然而然就率先落在了他身上。   他穿着那身她极为眼熟的朝服,在过去许多时日她都曾替他更衣,一件件从里至外帮他穿戴好。那朝服的制式,应有的穿戴,她牢记于心,如今一见,又教她手心发颤。   她想尽快结束这煎熬,可那内官口中的圣旨为何像永远不会结束那般,终于,她听见那句:“钦此!”   方柔随裴昭谢过天恩,又站起身。   皇帝没再留人,起身散朝。   众臣徐徐往外走,有些不太体统地还悄悄地朝后打量,似乎对方柔的模样很是好奇。   方柔步子很快,裴昭心知肚明,便也快步护着她一路往外,途经同僚左右,也只快声应对着,就连苏太傅也没叫住他。   萧翊动作极慢,转过身后,便见那抹碧影已将要踏出殿门。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沉,悄声冷笑,步子迈得极缓,恰好被刘福叫住了。   萧翊回过头,便见皇帝站在御台一侧,正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眼眸稍暗,随即提步向前,规规矩矩:“皇兄。”   皇帝的视线越过他,远望向外,见那抹碧影匆匆消失在殿门。这才回眸,语气很静:“阿翊,你怪我么?”   萧翊心底冷笑,面上却说:“皇兄所言何事?”   皇帝一顿,低声:“那女子不是安生的性子,将你我戏耍一番,转头又攀附上裴昭。你瞧,她没有心,对你丝毫眷恋也不存,我见了也心中不悦。留她在身边,后患无穷。”   他还未说完,萧翊却忽然笑了:“皇兄,臣弟不便妄议诰命夫人,你以为呢?”   萧翊这番话反倒教皇帝愣了神,半晌没说话,过后稍稍皱眉,不知道他有何意图。   “阿翊,你若有何不满,有何埋怨,尽管与我直言。兄长一切为你着想,日后你要何等女子……”   萧翊再一次冒着大不违,打断了皇帝的话:“皇兄,你无需多言。”   他抬起头,直视着皇帝,嘴边有一抹讥讽的淡笑:“我玩腻了,不要了。” 第39章   ◎投怀送抱◎   方柔离了皇宫, 心底那阵不适才慢慢压了下去。   他们今日赴朝乘了马车,落地后裴昭让车夫先回将军府,眼下二人避开朝臣大流,从宫城另一道侧门悄悄往东边离去。   “还是我有先见之明, 早先托内官找了条小路, 原是为了躲避同僚闲谈, 今日正好派上用场。”裴昭笑着在方柔耳畔低语,因四下无人, 竟格外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方柔没再躲避,自然而然地回握着, 裴昭欣喜地望了她一眼, 提步继续往前, 带她往热闹的方向走去。   “阿弈,我们这是去哪?”她虽没在京城内闲逛过,可也察觉这并不是回将军府的方向。   裴昭回视一笑:“带你在京都走走,你不愿意么?”   方柔一怔,这是她很久以前的心愿。   彼时她被困在宁王府,虽心中期盼见识这京都繁华, 可萧翊从来没主张带她出去游玩, 他总以为她在王府已经足够快活, 却忽略了她听他提起外面诸事时那期盼的目光。   思及此,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转而又怔望着裴昭:“只是你这身衣裳……”   裴昭一笑:“无妨,你且等着。”   他言罢,忽而起了声哨音, 不知从哪儿跳下个素衣后生, 手里拎着个小包袱, 径直朝二人走来。   临到跟前,作揖:“将军,您要的东西。”   他将包袱递给裴昭,方柔一瞧,只见里头装着见寻常外衫,黑色作底,暗纹镶边。   裴昭避在墙根边将朝服外袍退下,快速披上那身墨衫,腰封也换了普通的款式,眨眼间便成了寻常公子的模样。   方柔背身在旁非礼勿视,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这才转过头,见裴昭眉眼带笑地与她解释:“云尉营十旗总兵董方。”   董方生了张方脸,浓眉大眼,瞧着就十分忠厚可靠。   他向方柔一拜,随即转身又消失在墙根下。方柔看得目瞪口呆,裴昭又压低了嗓音,在她耳畔道:“我听说董总兵还与你阿嫂的邻居有些渊源。”   方柔又是一怔,旋即有些不可置信地猜测:“他可是、是阿嫂邻家妹妹的夫君?”   裴昭撩嘴一笑:“那姑娘说是报恩,日日前来大营送饭,羡煞旁人呐……”   方柔忍不住掩嘴轻笑:“我觉着云尉营的饭食也不错,你们不过是眼红总兵有姑娘仰慕罢了。”   裴昭叹:“小小真是冰雪聪明,只不过,我如今也是被人眼红的角色了,再也不用羡慕旁人。”   方柔俏脸一红,抬手轻垂裴昭的肩,“你再胡说,我可反悔了。”   手被裴昭捉住,按在心前:“天地可鉴,我所言句句实话。”   他将方柔拉近了些,两人并肩徐行。   拐过一条小巷,他们并入了人群之中,十指交握着,胳膊贴得很近,被行人簇拥着越靠越紧。裴昭恰时地抬手拢住了方柔,她抬眸,眉眼弯弯对他投之一笑。   他们从东市头开始逛,走走停停,方柔觉得新奇,忍不住在琳琅满目的摊位前驻足,兴致高时还喊着裴昭一同钻研。   这是她无比向往的日子,没有人管束她的一言一行,没有人警告她说话不可高声,情绪不得外露,不能轻易说想念,更不允许将爱慕之情挂在嘴边。   她头一回觉得京城并没有那样糟糕,她可以跟裴昭重新构筑新的回忆,带着美好甜意,回想起就足够将那些不见光的晦暗掩埋。   方柔尽兴而归,买了一堆不值钱却够新鲜的小玩意儿,裴昭照单全收,并没有挑剔嫌弃。   二人回到将军府,甚至还埋头凑在一起仔细研究。   方柔很深刻地察觉到,与裴昭相处比她想象中更加惬意,她在不久前,似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决定坦诚面对新的生活。   诚如沈映萝所言,裴昭很好,是跟萧翊截然不同的好。   正如当下,她十分认真地研究着那古玩摊上买回来的一方土石,裴昭坐在一旁,给她逐一递着工具。   那小贩说土石挖出后,都是前几朝的文玩宝贝,可值不少钱。方柔觉得新鲜,便买了一块想碰碰运气。   她仔细地挖掘土块,小心翼翼,生怕哪个动作过猛碰碎了宝贝。裴昭旁观,不时给她提意见,可最后,两人将那土块搓成了渣,宝物的影子也没见着。   方柔一怔,脸也花了,手脏得不能看,抬头望向裴昭,两人面面相觑,转而笑成一团。   那是她发自内心由衷的笑,一时令她顾不得手上还站着污泥,只得捧着发酸的小腹,半晌直不起身来。   “哎,我的大将军啊!”她一手捂着腰,一手指着裴昭,“你竟没察觉咱们上当了么?”   裴昭伸手握住她的食指,将她拉至身前,笑意不止:“小小,你看中了,我只管掏钱袋,现下怎还怨我?”   方柔玩心起,伸手在裴昭脸上一抹,他干净的脸侧霎时多了两道灰痕,“大将军,我偏要怨你,你不答允么?”   裴昭抬手拉过她的腕,动作很克制,脸上带着笑:“好,就怨我。”   方柔心念一动,俯下身,揽着他的脖子自然地坐在了裴昭腿上。她贴近他的怀中,却明显察觉身前的男人身子一僵,握着她手的力道忽然失准,鼻息一沉。   她一怔,只觉自己是否一时得意忘形失了仪,她先前与萧翊这般相处惯了,并没有细想如此亲昵会否不妥。   方柔忙要起身,谁知裴昭忽然按住了她的月要,不叫她就此离开。   他的脸凑近了些,方柔怔然望去,并没有避开。   “小小。”他低声唤她,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极为克制珍重。   又贴近了些,两人的鼻子碰在一起,轻轻摩,.擦着,方柔能察觉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唇间,像冬日里晒在身上干燥温暖的阳光。   方柔微微仰起下巴,主动吻了上去。裴昭轻啄着她的唇,生涩而带着极致的温柔蜜意,像是对待不敢亵玩的神女那般小心翼翼,他捧着她的脸,方柔能察觉到他五指不断收力,他在克制。   呼吸渐重了,方柔低喘,有些透不过气,她的双眸蒙上一丝水汽,拧着眉,楚楚可怜的模样。   裴昭松开了力道,两人拉开了些距离,他抚上她的侧脸,“小小,你还好么?”   方柔这才回神,脸不可自抑地红了少许。她有些难为情地垂下头,心想自己是否无可救药,怎好似轻易就能对男子主动投好,她登时像做错事那般产生了羞愧的念头。   她忙站起身,这一回,裴昭没来得及拉住她。   方柔往后退了几步,忙摇头:“我、我……”   支支吾吾,说不出合理的只言片语,只得别开脸走到屏风后,佯作净手。   她捧了抔水,洒在脸上,那阵热意很快退去。方柔心中大叹:裴昭是正人君子,她方才实在太失礼了……   裴昭在屏风外怔然望去,耳梢的那抹红渐渐淡了,可心中满是说不出的甜。   这厢欢欣美满,如梦似幻,而他们不知道,萧翊这回做足了筹谋。   原本固若金汤的将军府,而今对于他手底下的暗卫来说早已如入无人之境。   自散朝后,他们的一举一动,先前在街市所行所言,已事无巨细地被记录在册,入夜之后呈递到了萧翊的书案前。   烛火之下,萧翊翻开那册最新的密函,每个字都像是一根刺,令他恨红了眼,心中怒意沸腾不休。   今日裴昭带着方柔所行种种,皆是他原本的筹谋,他知晓方柔想出王府观光,也知她天性好玩,这些他都可以满足,只待大事了结,她别再计较那所谓正妃侧妃之位。   无论是逛东市又或下馆子,这些他都可以轻松做到,甚至做得要比裴昭好千百倍。   那些东市的走卒商贩,只消他一个手指,全包圆了也不在话下,方柔要什么就有什么,何须挑挑拣拣,买了这样放下那样,好似总得不了圆满似得。   那密函上书:“方姑娘问,你说就买这样好不好?裴昭答,依你。方姑娘笑,问他为何不还价,裴昭也笑,逗了方姑娘一下,惹得方姑娘开怀大笑……”   暗卫几乎只是平铺直叙所见种种,用词十分严谨,可这些枯燥乏味的文字铺开在面前,却实在太过刺眼。   他在宿丘山隐藏身份之时,也曾随方柔前去城中闲逛。彼时他身上最值钱的就是那块玉佩,见方柔喜欢小玩意儿,他大手一挥解了玉佩递给摊主,吓得那人连退几步不敢接。   玉佩并没有暴露他的真实身份,只是格外贵重,那小摊主应是见过些市面的,认出了此物有价无市,不敢起贪欲。   像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能忍受,为何方柔竟像格外欢喜那般,难不成与裴昭扮作寻常夫妻就这般有趣?   再翻过一页,他更是怒火冲顶,当即攥紧了五指。   今日大殿之上,他已忍得足够辛苦,他生怕自己克制不住,直接强掳了方柔带回王府,再不让她有机会逃离,永远做他一人的笼中娇雀。   却不料她竟如此自然地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   萧翊今夜宿在了书房,他侧卧在榻上,连衣裳也没换。那许久之前曾梦到过的事物,不知为何又浮现在眼前。   还是那双被抛在地上的红玛瑙坠子,还是散落一地凌乱的衣衫,那床幔之后映出了两道人影,木头相撞发出暧,.昧的动静,有细微的碎音自那头传出来,那是方柔低声呜咽的叹息,听得人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梦中的他怒从心起,大步朝床上走去,想要掀开床幔,可在抬手那一瞬,他竟产生了无限的惧意。   萧翊手一颤,梦散去,他慢慢掀开了眸子。   书房昏暗,他的手中握着那对玛瑙坠子,因用力深,掌心已划开了条细细的口子,边缘结了道薄薄的暗红痂痕。   他眸色一暗,“何沉。”   屏风之后徐徐有人影靠近。   “去查清楚,今夜她宿在何处!” 第40章   ◎将军实在生猛◎   虽同是在京城, 可方柔却没觉得先前那般压抑。   裴昭的府邸不像宁王府那般宽敞气派,踏进去便令人心生畏惧,像是闯入了金丝构筑的樊笼,轻易不得挣脱。   将军府内仆从虽少, 但都很面善, 裴昭对他们的姿态不似主仆, 反倒像是许久未见的远房亲眷。   每个人面上都挂着笑,说话春风化雨那般, 一口一个夫人,喊得方柔生起一阵羞怯, 却又不觉得他们心中带着看低和嘲讽。   裴昭几乎整日都在府上, 除了皇帝召见, 他鲜少外出。   二人分住在不同的院子,虽只隔了一小片花园,但裴昭入夜之后便与方柔请辞,格外克制地离了她的房间。   翌日清早,待她起身梳洗妥当,这才进屋与她共同用饭。   两人都是话多的人, 方柔以前还未发觉, 起先在饭桌上很克制, 后来还是裴昭几次主动挑了话头,渐渐地彼此的话匣子便敞开了。   方柔觉得心中宽松, 原来有人与她这般合衬,于是这回入京之行也不再变得那样可怕。   京都的天时渐渐转凉,霜降过去许久了。   二人的婚仪定在立冬之后, 因皇帝在冬节将带一批心腹重臣前往行宫贺冬岁, 这是大宇朝每年例行的规矩, 正巧今年裴昭同在京城,由此皇帝特地点了名,非要他们同行不可。   在此之前,礼部特派了人手登门打点,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须得将婚事操办得风光隆重,以示朝廷对裴昭多年戍边的嘉赏。   方柔本就不愿与他们打交道,由此来人都由裴昭亲自打点,她在院子里躲清闲。   只不过,礼部的人她想躲便躲了,宫里来的嬷嬷却直接点了她的名。   那日老管家贺世忠将人领进院子里,方柔半晌没回过神,五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袖口。   来人正是皇后宫里的那位邓嬷嬷,在她顺利逃出宁王府前,二人曾打过几次交道。   可邓嬷嬷只当不认识方柔,客客气气地传了皇后的懿旨,犒赏这位新封诰命夫人。嬷嬷放下几大抬,点清名目,没说旁的闲话,领着宫女便离了将军府。   方柔忧心忡忡,可很快的,她便没这个心思继续猜测皇后的意图。   因京城世家的各位夫人闻风而动,见皇后表了态,显然看重这位将军夫人,她们也心如明镜很会做人。   自那日后,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下去。   方柔扒着裴昭的胳膊,可怜巴巴向他求援,裴昭拍板决定,还是那一招鲜吃遍天的路数。   将贺世忠推出去,逐一致歉谢客,我家将军说,夫人舟车劳顿水土不适,才入京便抱病在床,连着几日也下不来地,拒食少饮,形容憔悴不便见客,实在对不住各夫人的盛情。   可老管家年事已高,许是口齿也不及各府嬷嬷伶俐,本是一句托辞,到最后不知为何传成了谣言,各方说法离奇荒谬,等到再传回将军府,已不知是被添油加醋多少回的版本。   坊间盛传,裴将军习武出身,偏书又念得不多,什么礼义廉耻克己复礼,关起门来统统抛之脑后,他回京之后荒,.淫无度,毫无节制,竟把夫人折腾得下不来床,将军实在不懂怜香惜玉!   不出几日,京都传遍了这通裴府轶事,上至高门夜宴,下至茶楼桥底,大家津津乐道却又闪烁其词,只将此事传得风缠雨骤,有板有眼。   最后莫不是一句判词:裴将军实在生猛!   又不知是哪位大臣府里的妾室传话出来,说是自家老爷曾在殿前窥得那女子一眼,模样的确人间罕有,美艳不可方物,男人把持不住实属正常。   于是又成了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彼时方柔和裴昭在院内围炉赏花,听董方将坊间传闻逐一说来,两人皆面红耳赤,裴昭忙起身轻踹了董方一脚,让他速速闭嘴。   方柔埋下头,盯着炉火不敢抬眼,只觉羞得厉害。   裴昭找了个由头赶走了董方,慢悠悠地转过身,清了清嗓子:“京城就是如此,大伙儿搁下忙通便剩八卦闲谈,你别放心上。”   方柔摇摇头,支支吾吾却说不出话来,只得佯作对那炉子溅起的火光很感兴趣。   裴昭一时无言,刚想起个新话题,不料贺世忠缓步走进院里,“将军,太傅府来人求见。”   他面色一滞,旋即收了收笑,正色:“那人可有说明来意?”   贺世忠:“并未明言,只说在前厅静候将军。”   裴昭沉思片刻,随即颔首:“好,你领他去书房,我稍后便来。”   他转过头来,刚要开口,方柔却已站起身,轻笑:“阿弈自去忙便是,我在房里看会儿书。”   裴昭笑着点了点头,只说若有吩咐直接找贺世忠便好,他若拿不定主意,自然会来通传。   方柔送走裴昭,独自回到里屋,抽了本前些日子在东市淘来的神仙话本静读。   她在将军府过得惬意自在,因院子里并没有那样多的仆从,甚至连贴身丫鬟也没配置一个,一切从简,凡事亲力亲为,她却从没觉得委屈。   里屋烘着炉子,她手里也团了个暖手的铜壶,温度将将好,不叫她翻书的五指僵硬发麻。   方柔正看得兴起,贺世忠又慢步来到了门外:“夫人,宁王妃特来拜访。”   她手里的书,“砰”地一声滑落在地,差些砸进了那炉火之中生出意外祸事。   方柔怔然望着地上被冷风吹翻的书页,因这声宁王妃出神许久,直到贺世忠又问了一遍,还捎带询问她可有不妥?   她忙下了软榻,俯身捡起那话本,手指轻轻捋顺褶皱:“贺管家,我没事。”   她将那话本卷在手中,顿了顿,“就……宁王妃一人么?”   贺世忠:“王妃带了名嬷嬷,听音辨意,似乎也是前来道贺送礼。”   方柔心底一松,转即神思飘飞不着地。   她并非不愿见沈清清,只是现下身份不同,她是如假包换丘城谢家茶馆的幺妹,与裴昭早定终身,而非那被萧翊从宿丘山带回京都的小师妹。   沈清清再见她,又会作何反应?   当初她在庄子听了下人吐露真话,原来是沈家不乐意了,所以才匆忙将她送出王府。她现下前来拜访,大概也是受了皇后的旨意,特来做个样子。   方柔沉默着,贺世忠主动开口:“夫人,你若不愿与王妃见面,我去回绝了便好。”   “贺管家!”方柔忽然喊住了他,“我与王妃是旧相识,你……请她来吧。”   贺世忠不多问,应声退了下去。   方柔一手捏着话本,五指绷得发白,最后还是平稳了心绪,绕出屏风,在桌前坐好。   沈清清自是不解内情的,她自嫁入宁王府后,笼共没见着萧翊几面,在王府就更无人约束,除去归宁后偶尔回娘家与母亲说说话,其他时间只能在王府从天明坐望到夜沉。   萧翊从不理会她的去向,更没让府上嬷嬷多言,只说她想做什么一切从心。   外人艳羡说她备受宠爱,只有沈清清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冷漠的凌迟。   前几日她回了趟沈府,听母亲说起这位裴将军心慕的姑娘,得知这女子也出身丘城,模样美貌非凡,心中便觉好奇。   她当日又得了母亲提点,说皇后娘娘已表了看重的态度,她虽贵为王妃,可也得跟着宫里的贵人行事,能不能见着是一回事,样子还是得做足。   沈清清听了教诲,又从沈府拿了母亲备好的贺礼,本来心想着应见不着人,走个过场了结此事。   谁知她在前院坐了不久,那老管家居然领她进了后宅。   她不由好奇,这位神秘的将军夫人为何忽然改了心意,难不成先前真是身体抱恙,由此才闭门谢客?   沈清清不及多想,直到她见着那数月未见的美人,心中登时遐思万千,许许多多的困惑不解在这刹那变得分明了。   方柔站在桌边迎客,她瞧见沈清清一脸错愕,却仍保持仪态没有失准,身边那位嬷嬷眼生没见过,很恪守礼节,没有抬头直视过来。   贺世忠本想叫名丫鬟在屋里伺候,可方柔说不必,她与王妃说些私房话。旁人便退下,连嬷嬷也被沈清清叫去了院子里候着,不传不必入内。   两人先是沉默对饮,沈清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克制地一笑了之。   方柔总算开口:“沈姑娘……”忽而一顿,面上闪过悔意,“王妃娘娘莫怪,是我一时失言。”   沈清清忙说:“方姑娘,不碍事,你习惯如何称呼都好。”   方柔听她自然而然地喊了这声久违的方姑娘,心底百感交集。   她俩原先关系不差,沈清清一直很照顾她,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别有目的,起码与她结交之时,方柔没觉得心底不舒服。   只是一别数月,一人已心想事成当上宁王妃,而她兜兜转转还是回了京城,要将这桩麻烦事彻底了结。   方柔也希望自己能够心想事成。   无论旁人如何猜想,如何误解,如何认为她无理取闹,可方柔能凭着本心说,她不愿与人共事一夫,仅此而已。   沈清清打量着方柔,犹疑了片刻,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猜测:“方姑娘,你悄悄离了京城,对么?”   她用词谨慎,不敢擅自说出那个“逃”字,生怕惹出事端。   方柔默了默,轻轻点头:“娘娘,此事于你来说不公平。自然,我也并非那样品性高尚,因为这于我来说,更加不公平。”   她眸色沉静地望向沈清清,直教她愣神,这是她从未在方柔身上见过的气魄。   方柔的语气很淡:“好端端的,谁又愿与人分享夫君?娘娘,我并非担忧你与我性情不合,日后将要争风吃醋,而是我本就不要如此。”   沈清清又是一怔,她从未想过。   她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人人都是如此,莫说世家侯爵,就连普通百姓,但凡家中做营生有些家产的,哪门哪户不是妻妾相伴?   她的心上人更是矜贵天骄宁王殿下,要他一生一代一双人,不若天方夜谭。   可方柔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份天家的恩赐。   “对方不这样想,那不若一拍两散罢了。我回去丘城,没有哪家男儿会瞧不起我,凡事都可有商有量,他们若心头介意我这份旧情,不与我说亲便是了。我不着急嫁人,慢慢过日子,总能找到愿意真心相待的良配。”   沈清清被她的话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恍惚间听得她说起良配二字,心头泛起一丝苦意。   良配……曾几何时,她也以为萧翊是那位良配。   她出身高,与他青梅竹马,虽算不得两情相悦,但她对萧翊早已暗许芳心,皇帝又那样需要她父亲的势力,于任何人看来,他们天生登对。   可这一切憧憬都随着大婚当日破碎了,他甚至连喜服也没换,就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匆匆忙忙离了王府。   后来她悄悄打听,才知是庄子出了事,方柔……传话的下人说那位方姑娘身子弱,养在庄子也染了风寒,叫殿下担忧了一阵,怕新出瘟疫云云。   听着荒谬,可她即算是不信,也无从追问。   萧翊没有食言,他的确给了她体面,给了她正妃的位置,风风光光嫁入王府,可二人的关系竟不如从前那般亲近。   她难以启齿,那压抑在闺房中最私密的心事,连母亲也不曾知晓。   她与萧翊甚至未曾圆房。   宁王府是萧翊抬抬手指便能掌控的禁地,这件事情无人知晓,更无人察觉,对外,他能将一切瞒天过海。   沈清清不知道她现在算是求得圆满,还是自筑囚笼,她现在甚至有些羡慕方柔。   她沉默了半晌,几乎下意识地问:“我从未见你这幅模样,如此说来,裴将军对你来说便是那位良配?”   方柔垂眸一笑,俏颜生花:“将军敬重我,人也格外细心,与他相处我觉着轻松自在,心底没有那样多的忧虑。”   沈清清见她俨然一幅沉浸在爱意当中的模样,心中大为感慨,还不待开口,门外的声音由远及近。   “阿柔谬赞,再夸几句弈宣可要脸红了。”   说话间,裴昭已提袍进了屋。 第41章   ◎他很嫉妒裴昭◎   方柔听清裴昭的声音, 当即露了笑脸,站起身向前相迎。   这个姿态又叫沈清清分了神,她见过方柔与萧翊相处,向来是萧翊主动多些, 方柔起先笑容也多, 可不知为何到后来, 她总察觉出一丝小心翼翼。   眼下见着方柔拉着裴昭的胳膊,柔声细语问他去了何处, 说了何事,又说起惦记上回在小北街那家南派馆子做的卤水鹅, 央着裴昭今晚带她出门打牙祭。   姿态娇俏讨喜, 巧笑盈兮, 教人如何不折腰。   沈清清不知道方柔是否也曾这般面对萧翊,只是在她与方柔初识那阵子,这位灵动有趣的美人只能在西辞院虚度日月,初时还能察觉她对萧翊的爱慕之情,到后来……连红果绿芜都品出了古怪。   她们今日再见,沈清清才真正意识到, 方柔的性子外放开朗, 止不住地爱笑, 还喜欢与裴昭打闹逗趣,并不是她在宁王府见着的那位沉静寡言的娇柔美人。   而裴昭也与外界传闻相去甚远, 绝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只要方柔所问所求,他无不轻声作答,知无不言, 言语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慢, 也没有指责她恃宠而骄的嫌弃。   许多世家夫妻间是说不上多少话的, 甚至连她的爹娘也如此。   父亲在外的事务从不摆在母亲跟前说,黄氏也十分守节从不多嘴过问。是以,她自小明辨事理,知晓一家之主对外,当家主母持内,平衡克制方能维护家族的和睦。   可这并非恩爱夫妻间应有的姿态。   夫妻之间,应当像方柔与裴昭这般相处才对……旁人瞧着都能生出一丝甜,每一天都有盼头,而不是像她如今,只得打听夫君的行迹,甚至许多时候,连打听也无果。   沈清清神思飘远,见方柔在闹,裴昭只是拉着她的手淡淡笑着,心中生起无限感慨。   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罢了,裴昭拉方柔走向前,朝沈清清施礼:“裴昭见过宁王妃。”   这声敬称将沈清清的思绪扯落在地,与她听来竟有了一丝憋屈的意味。   她回过神,忙朝他颔首:“裴将军有礼。”   方柔见着心上人,此际心情舒爽,下意识笑道:“娘娘,小北街那间馆子你去过么?若没旁的事情,你与我们同去吧!”   沈清清再次深刻认识到,方柔的确热情纯善,心思简单。   裴昭没有说话,只是淡笑着望向方柔,似乎并不介意。   可沈清清摇了摇头:“那馆子我还未去过,只不过今夜怕是没口福。尚书大人作东宴客,早前李公子说了门亲事,两家人头回见面,请了殿下作见证,我须得同去。”   方柔听得此言,嘴角一颤,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很快复了平静。   裴昭轻笑:“无妨,下回若我不得空,还请娘娘屈尊陪夫人再去一回,满足她这口腹之欲。”   他轻轻握着方柔的手,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了过去。   方柔闻言低笑,抬手轻推了他一把,语带娇嗔:“将军好不讲理,明明是你爱吃新鲜,在娘娘面前却把自己摘干净。”   这一下,又叫沈清清晃了眼。方柔旁若无人地释放着对裴昭的爱慕,实在性情外放,与她所见的任何一位女子都不相同。   方柔真心爱慕一人,竟能这般坦然地将心思和盘托出,主动而热情,姿态真切相守相待,让对方不必猜忌迂回,尽情享受这份爱意。   她心中泛出一丝苦意,又带了些欣慰。   方柔的确变了许多,又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性情,连她也由衷欣赏,何况是男子。   她暗赏方柔那份逃离的勇气,与其将方柔关在王府郁郁寡欢,倒不如将这只雀鸟放出牢笼,得以自由高飞。   方柔现下这般自在安乐,她瞧在眼里也自发地为她感到喜悦。   三人又对坐闲谈了几句,眼见时辰不早,沈清清传了嬷嬷入内将贺礼呈上。   期间嬷嬷只悄眼看了看方柔,面上并无异色。   此事了,三人并没多说旁的解释,可彼此心知肚明。沈清清此刻竟暗自庆幸,萧翊对她不闻不问,夫妻间不说话也成了好事,免去她可能会面对的盘问。   萧翊心中作何感想她不知晓,可若他问起,沈清清打算瞒过去,就说她也没见着,送去贺礼便离了将军府。   贺世忠将沈清清送出大门,宁王府的马车悠悠离去。   就在马车离去后不久,一道灰影拔身而出,汲汲消失在屋檐之后。城东宁王府,萧翊坐在望湖院的书房之中,静听暗卫回传的消息。   那传话的年轻人已说完许久,屋内却寂静无声。   何沉大气不敢出,暗卫一直低着头不敢擅动,直到萧翊冷哼:“一拍两散,是么?”   他修长的食指轻敲书案,屋内传出一阵空堂的闷响,却令人不寒而栗。   “不着急嫁人,没人瞧不上她……”萧翊冷笑,“不愧是孤看中的女子,果真好气魄。”   他收了动作,忽而朝后靠在椅背,抬眸瞥了眼暗卫,“小北街哪间馆子?”   “回殿下,方姑娘说的是竹南小馆,上月才开张。”暗卫稍抬眸,却见着何沉朝他打眼色,忙继续说下去,“属下已打听过,今夜小馆的雅间都已定了出去,名目里没有裴昭。想来方姑娘是临时起意,二人前去只在大堂雅座用饭。”   萧翊慢条斯理地理着袖边,只淡声:“都订出去了?”   何沉忙接话:“属下这就去办。”   萧翊垂眸没再言语,二人徐徐退下。   甫一出望湖院,那年轻人欲言又止,何沉疾步在前,快声说:“怎么了?”   年轻人鼓起勇气:“何大人,先前回传的密函,听您吩咐统统去了方姑娘对裴昭的称呼,如此、如此合规矩么?”   何沉步子猛地顿住,冷眸瞪了他一眼,年轻人即刻垂下头。   “将这事烂在肚子里,殿下越迟知晓越好。”   暗卫低声应下。   华灯初上,京城入夜后愈发热闹。   京都尚书府,李家只盼来了王妃一人,李明铮不便打听,期待悄悄化作一声叹息,面上仍欢欣意满地将贵人迎进门。   沈清清倒是主动解释,说殿下忽有公务处理,入夜还须进宫与圣上禀报此事,由此只得抱憾缺席,让李尚书多多包涵。李明铮心底门儿清,心知萧翊仍因云尉营一事对他颇有微词。   可他面上没说什么,寒暄几句,引了贵人落座。   城北的夜集分外热闹,竹南小馆在其中稍有格格不入之嫌。   此间食楼装潢雅致,很有南派风韵,是个亲友闲谈、眷侣幽会的好去处。方柔和裴昭赶着点到地方,将将好坐进了大堂最后一张雅座。   方柔方才走得急,坐稳后忙饮了一杯茶,拍着心口:“我说得早些出门不是?差些就吃不上了。”   裴昭笑着给她满茶:“吃不上这间,我带你去别处就是了。难不成还能饿着你?”   他点好菜品,方柔细听着,有她上回爱吃的几样,也有几道新鲜的菜色。   竹南小馆今夜客满,可大堂却不嘈杂,因来此处的客人大多两人成对,彼此间交谈轻声细语,伴着琴弦妙音,宾客尽欢。   先上了道葱油淋虾,飘香四溢,上回裴昭带她来尝新鲜,偏巧那日货船停航,由此南方运来的活物没能如期抵达码头,两人就此错过。   这回总算能吃上,方柔拿筷子夹起一只,裴昭却已将剥好壳的虾仁放到了她的碗中。   “趁热蘸着油汁尝尝?”他挽起了袖口,丝毫不摆架子。   那拿剑持弓,舞刀弄枪的一双手,此刻心甘情愿地替她干杂活。   方柔心间一暖,夹着虾仁沾了那酱汁,却递到了裴昭面前,“阿弈先尝尝。”   她挽了云袖,姿态不容拒绝。   “你我这般推来让去,一碟虾得吃到三更天去。”他无可奈何地低笑着,最后还是张嘴咬住了虾仁,斯文地咀嚼下肚,点头称赞。   也就吃这几口的功夫,他又剥了两只虾,不由分说地放到方柔碗中,又将酱汁推到她面前,非要她快些品尝。   方柔笑着咬了一口,随即发出饕足的感叹,那模样看得人食欲饱满。   又有几道新菜式端上来,两人逐一品尝而过,莫不是你夹到我碗中,就是我勺几许送到你面前,情意绵绵不绝。   两厢欢好情投意合的男女无非如此,竹南小馆内每个角落都发生着类似的情景,而在二楼雅间的某一处,却有道灼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柔身上。   她此时吃了道起酥的点心,嘴角漏了些碎渣,裴昭笑着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替她拭去。   他的手指无意间碰着了方柔的嘴,美人朱唇轻启,露出两颗皓白的牙,模样竟带着些别样的欲。   二楼雅间里,萧翊握着茶杯的手兀自发力,青筋隐现。   方柔刚进王府之时,吃相还跟现在这般自然,席间话也很多。   只是不知为何,慢慢地便收敛了这份天真娇憨,吃饭斯文得体,话也少了很多,瞧着与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并无二般。   他也曾为她擦去嘴边的痕迹,那日她尝了口他从宫里带出来的奶糕,一点点白沾在唇边,他抬手替她抹去,最后手指故意伸进了她的嘴里,让她轻咬住,而后指腹重重地压住她的唇,颇有些日爱昧的意味。   萧翊当下便红了眼。   那晚他半哄半强泊地与方柔尝试了新花样,她詭,.着,紧张地抓着他的手,秀眉辛苦地拧在一起,发不出声音,萧翊被她那些无意识的唇,.尺接触撩,拔得浑身发烫,最后还是依照本心所愿收不住情绪。   他眼下见着相似的场景,心中升起莫名的妒意,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可自从方柔和裴昭回朝,他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嫉妒裴昭。   尽管暗卫每日回传,方柔和裴昭从未同屋共眠,可于萧翊看来这是迟早的事情。   正如眼前所见,他们的关系已相熟到了这般地步,发乎情意的亲密的接触也已有过,最后那一步之遥,他不信裴昭面对方柔能再忍多久。   雅间内沉寂无声,萧翊独坐在窗边,何沉在旁背手静候吩咐,大气也不敢出。   食桌上,几道菜品与方柔面前所呈一致。   萧翊终于提了筷子,依照方柔先前品尝的顺序,逐一吃了下去,仿佛此刻与她对坐谈笑的是他那般。   他浅尝辄止,又放了筷子,漱过口,再无心享用。   看方柔吃饭是一种享受,她总是十分捧场,并不挑嘴,平平无奇的菜品也能被她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萧翊看在眼里,胃口不自觉间也变得很好。   可自从方柔离开后,他已许久没再舒心惬意地吃过一顿饭。   他转眸的刹那,方柔却恰好抬起头,作了个放松的姿势,无意间往楼上一瞥。   虽小窗只开了道窄窄的缝,可萧翊清晰地瞧见方柔嘴边的笑意霎时僵住了。   裴昭察觉到方柔脸色不对,顺势回头,在他望过来的瞬间,雅间里的人早已起身离去。   何沉默默跟在萧翊身后,门外是陪着笑脸的掌柜。   “殿下今日吃得可满意?多有不周,望您担待体谅。”他跟在萧翊身后两步,亲自送别贵人。   “孤没胃口。”萧翊沉声,忽而停了步子,“后厨可备着鲜奶?”   掌柜一怔,虽不知萧翊意欲何为,快声答:“回殿下,日常都备着,南方菜系有时以鲜奶为……”   萧翊一抬手,并不想听他啰嗦。   “做一份奶糕。”他又提步,朝另一侧楼梯走去。   掌柜忙跟上:“殿下,这……奶糕送去何处?”   何沉按住了掌柜的肩,不叫他继续跟随,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只见掌柜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何沉,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何沉冷声:“掌柜手脚可得快些,还有,该怎么说怎么做,无需我提点了吧?”   掌柜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头点得跟拨楞鼓似得,领了命快步往后厨奔去。   方柔紧紧盯着那扇小窗的缝隙,心绪不宁,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停。裴昭见她魂不守舍,可方才转过头去却并未瞧见异常。   他原想拦住小二,打听那雅间里客人的来历,可传菜的伙计却恰好端来了一份新出炉的奶糕。   糕点光滑白嫩,像水豆腐般令人食欲大开。   方柔瞧见那碟子上的食物,霎时间脸色大变,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裴昭蹙眉:“小二哥,你上错了。”   他一笑:“客官,今日小馆酬宾,点了海味的贵客都赠奶糕,您且慢用。”   说罢,他甩了裴昭的纠缠,转身一溜烟没入了人堆里,快步回了后厨。   裴昭觉得古怪,刚打算喊来掌柜,不料方柔低声阻止:“阿弈,算了。”   他转头看着方柔,担忧道:“小小,你担心是殿下?”   她摇了摇头,轻叹:“不重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果真是他,咱们必然查不出破绽。若不是他,日后此事传扬出去,反倒叫他得意自满,耻笑咱们杯弓蛇影。”   “我知晓萧翊想吓唬我,想提醒我京都是他的地界,可我偏不让他顺意……你瞧不出来么,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只得用些小手段。这是好兆头,只叫我再次明白过来,他也有所忌惮,并非能够只手遮天。”   说罢,方柔浅浅一笑。   裴昭喜出望外,本还以为方柔会将此事放在心中,不愿与他吐露忧愁。   不料她竟毫不在意,甚至极其看轻萧翊试探的小手段。   于裴昭来说,他与方柔心有灵犀,一人之下的宁王再跋扈又能如何?   萧翊始终头顶天子,并非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今他是身负军功的朝廷重臣,而方柔是他有圣命婚约的妻子,萧翊哪怕心中多恼怒,也再无可奈何。   “阿弈,我已吃好了,咱们回家去。”方柔又轻声说了一句,裴昭怦然心动。   方柔称将军府为家,不久之后,那里就是他与方柔的家。   他心中大为满足,笑意藏不住地挂在脸上,大方地给了伙计一块碎银,嘱咐无需找零。   方柔瞪着眼睛,嗔怪:“那可是钱啊!”   裴昭笑着将她拉起,“无妨,我心底欢喜。”   她抬手轻锤上他的肩,摇头叹气,任由裴昭握着她的手离了席。途径帐台,掌柜赔笑送客,嘴里快:“二位觉着菜品可好?”   裴昭笑着点头,本想夸几句,谁知方柔先踏出半步,含笑道:“菜肴色香味俱全,只是,最后那道甜点差强人意。”   掌柜脸色一滞,嘴角忍不住地颤了颤,心虚道:“姑、姑娘觉得哪里不妥?”   方柔冷笑:“面上看着好,里头倒像藏着毒,我嫌脏。”   这几句分明在指桑骂槐,掌柜不解其意,又听方柔口无遮拦说什么□□、嫌脏,生怕其他食客听了去,忙高声压去她的话头。   “姑娘切莫胡言!你若不喜,这单买卖我白送你便是!”   方柔一哼:“倒也不必,我并没吃那糕点,掌柜自可留着喂狗去。”   裴昭忍着笑意,跟在方柔身后出了竹南小馆。   回将军府的路上,方柔再没提起饭席间的不愉快,坐在马车上不住撩着帘子朝外望。   裴昭坐在一旁笑望向她,并不多言。   小北街离将军府并不太远,马车徐徐到了大门外,裴昭牵着方柔落地,二人一同入府,期间神态亲昵自然,十指至始至终都未松开。   在宁王府望湖院内,萧翊阴沉着脸,前来复命的属下静候多时,可他并没让暗卫开口。   原先他只能通过文书上的只言片语,去捕获方柔全副身心投之于旁人的事实。哪怕那些文字再刺眼,也不及他今夜亲眼目睹所带来的冲击强烈。   他在竹南小馆已极力克制,明明不愿意见得那样分明,可目光总是不由自己地越过那扇小窗,牢牢地盯着方柔的一举一动。   她熟悉的一颦一笑,对待心慕之人才会露出的俏皮,还有细致温柔地对待,笑起来眉眼弯弯,像天上明月。   直到今夜,萧翊真正意识到,方柔的确早已移心。   金丝笼中,小雀儿正静伏在旁梳理羽毛,萧翊的手指轻抚过笼边,那雀儿却像察觉到主人的气息那般,即刻往前跳了跳,想越过樊笼与萧翊亲近。   他眼眸微压,心中五味杂陈。   连一只小雀鸟都知晓向他示好,他近来每日给它添水加鸟食,闲来无事逗逗趣,还将它放出笼子留在指间,这雀儿已十分依赖他的存在,哪怕离了笼也没有飞走。   可方柔……   暗卫与何沉俱目不斜视,屋内只有小雀鸟叽叽喳喳的清脆之音。   萧翊终于开口:“说吧。”   暗卫轻轻吸了口气,徐徐道:“方姑娘没吃那糕点,说她嫌脏。”   何沉呼吸一沉,以雷电之势瞥了眼暗卫,嘴角颤了颤。   那暗卫继续道:“方姑娘与裴昭说,她今日更加明白,殿下并非只手遮天,所做只是为了吓唬她,叫裴昭别放心上。”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何沉紧悬着一颗心,生怕萧翊下一瞬点了他的名,交代些不亚于刀山火海的任务,他甚至想到萧翊或许会命他今夜潜入将军府,将裴昭的人头带来复命。   可出乎两人的意料,萧翊居然轻声笑了起来。   他挑起嘴角,那笑甚至算不得违心,何沉瞧着却惧怕不已。   “在她眼里,孤原来只有这点能耐。”他语气轻松,似乎毫不介怀那般,颇有兴致地一直逗弄那只笼中雀。   何沉不敢言语,只觉萧翊这回所行,他久久猜不透。   今夜送去那份奶糕,连他也能肯定方柔断不会吃,无非提前暴露行迹惹人猜忌,可他的主子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虽然他让掌柜找了个借口送点心,但傻子也不会信。   这是何沉头一回看不懂萧翊,可他自然不敢多嘴过问,难不成主子单纯只想给方柔送份她往常喜爱的点心?   何沉猜到这,忙强令自己扼住了这荒唐的想法。   说话间,门外又有暗卫前来复命。   人走进来,萧翊瞥了眼,是安插在将军府的那一组人手,看来他们回府之后并没有立刻分开,而是发生了些事情。   他嘴边的笑忽而褪去了,一阵强烈的猜忌萦绕而起。   暗卫行礼,看清了何沉的眼色,随即道:“裴昭与方姑娘提起了行宫冬祭一事,还说待去到行宫,正好与她商议大婚当日宴请的宾客名目。”   寥寥几句,再无下文,一时间再无人声。   萧翊望着暗卫,蹙眉:“如此而已?”   暗卫倒是一怔,萧翊从未这样追问过,因他们跟随何沉做事已久,深知办差的要领,主子不问不得擅自开口,可一旦授意汇报消息,则务必言简意赅一次说完,不得叫主子生出言而未明的误解。   他忙俯身:“殿下,裴昭与方姑娘说完,便将她送回了院子,裴昭独自回房后未再外出。”   萧翊眉头不展,可心中那阵猜忌和不安逐渐淡去。   他沉息,手指轻抬,暗卫徐徐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何沉一人。   萧翊逗弄着那只雀鸟,最后照例宿在了书房。   何沉在他步入屏风之后,熄了书案上的油灯,他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个摆在角落的方盒,赶紧挪开眼,再不敢多留意。   夜凉如水,屋外竟开始起冬霜,天时越发冷了。   行宫冬祭如期而至。 第42章   ◎宁王殿下正看着你◎   每年随皇帝前往行宫的大臣, 俱是位高权重的心腹朝臣,偶有几位近来颇受倚重新面孔,得赐天恩,但也并不影响原有的稳固格局。   正如苏氏笼络的那批太傅党, 以及以萧翊为首的宁王党。   自然, 还有像裴昭这种偏是瞧不出立场, 可各派都对他忌惮三分的局外人。   裴昭放眼本朝自是独一份的存在,他今日着一身素黑长衫, 因是冬祭正典,由此披了轻甲银盔, 腰佩长剑, 更显器宇轩昂。   他端坐马背, 站在队列之前,目视皇帝与皇后登上圣驾,正是此际,天空竟开始飘落皑皑白雪,那雪花似飞羽流絮缓慢洒落,京都银装素裹, 别具风华。   裴昭身侧的马车忽然被撩起了帘子, 有张如雪透白的小脸露在银裘之后。   方柔探出手来, 一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她好奇地透过小窗望着远空, 眸色里满是憧憬喜色。   他目光下落,无限温柔,定望着方柔的小动作。   方柔转眸, 恰好落到了他的眸光之中, 暗意绵绵, 悄然蔓延,裴昭朝她悄悄眨眼,撩嘴一笑,方柔掩嘴忍俊不禁。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萧翊看尽。   他眸色深沉,最后勒紧马缰,猛一抽鞭,身披金甲的坐骑高嘹一声,车队缓缓出发。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皇城启,经由东门大街一路出了城。   雪越下越大,方柔掌心里捧着个手炉,此刻那阵暖意正浓。出城后,阵列稍换,各朝臣皆落马登车,换亲兵侍卫在前领路。   裴昭解了盔,撩开帘子俯身走进车厢,那阵冷意吹拂进来,方柔猛一被风拍了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忙按住帘子,撩袍坐在她身旁,银盔放在手边。   方柔自然地放了手炉,一双白嫩的手拢住裴昭的十指。他掌心有些粗砺,触感冰凉,像外边飘落的鹅毛大雪。   她的手渗着暖意,一点点围拢着这阵凉,裴昭皮肤上冷意渐渐散了。   裴昭安静地望着方柔,由她摆布,由她热切而细致地散发着对他的爱意。   她察觉裴昭的手不再那样僵硬,欢喜地抬眸,嘴边笑意浓郁:“不冷了吧?”   裴昭心弦一颤,松出手,长臂绕到方柔身后,将她轻轻拢在怀中,“小小以为我是琉璃制的不成?带兵打仗历酷暑寒冬,风餐露宿皆是常事,这远不算什么。”   另一只手拿起炉子,重新塞回方柔掌间,“你对我这般贴心,我总觉着活在梦中。”   他俯身咬在她的耳畔,声色低沉。   方柔脸一热,竟主动搁下手炉,抬起胳膊揽住裴昭,整个人倚在他怀中,语气恳切:“不是梦,阿弈。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你,或许你我最初只是因彼此相助,可我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对你好也非作戏,我发自真心爱慕你,想与你成婚。你不信么?”   裴昭一时没说话,方柔有些急了,忙又搂住他的身子,力道紧了紧,蹙眉疑惑地抬起头,脸凑在他下巴边缘。   只见裴昭神色复杂地望下来,他自知她向来不惺惺作态,性子格外直爽热情,可现下也是头一回亲耳听见方柔的陈白。   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方柔以为他仍不信,身子稍稍仰起,双手揪着裴昭的甲衣,侧过脸吻上他的唇。   她的动作略带羞怯,可姿态却无比主动热情,她尝试着那些能叫他愉悦的小动作,裴昭很快便丢盔卸甲,一手搂过她的肩,贴紧他的身子,轻抚着她的脸颊,化为主动攻占的那一方。   方柔喜欢他这一分不经意流露的霸道,又是更加渴切地回应着他。   一阵暧昧蔓延,可裴昭及时收了不雅。   他轻吻着方柔的额头,她在他怀中呼吸急促,脸色绯红,两人的十指仍紧紧地交缠在一起,方柔觉着她的手指都被裴昭握疼了,原来他也并非时刻那般温柔,裴昭是男人,他也有情难自持的时候。   可同样的,裴昭的自制力一向惊人,他在云尉营熬新兵的耐力已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步,在对待方柔这件事上就更加自持。   皇家御辇浩浩荡荡,车行半日,众人顺利抵达行宫。   内务府打点好了一切,帝后先行入内,因此刻不在朝堂皇城,皇帝的姿态宽和许多,他没依照规制,强令众人候在正殿听宣,而是礼退朝臣,让一众先回各自的院子落脚取暖,稍后再听传议事。   这是方柔头一回察觉这位皇帝的仁慈之处,她早前听裴昭提起帝君,言辞中无不离一个“仁”字,心中不由还有些好奇。   她从未与皇帝打过照面,由此只得以萧翊的性情投射到他的兄长身上,如此,在她心里,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个词扯上干系。   不过她无意在裴昭面前妄议君主,只当自说自话。两人站在殿内恭送帝后离去,内务府调遣了一批宫女分别引路。   也正是此际,大家的姿态稍稍放松下来,方柔稍稍抬眸,却见着站在苏太傅身侧的那抹鹅黄倩影。   苏玉茹正别过脸,定望向她,察觉到方柔的目光投来,苏玉茹轻轻挑眉,朝他们这边抿嘴一笑。   方柔心底讶异,可也拘谨地对她投之浅笑,不愿在众人面前暴露。   此次随行的朝臣家眷之中,唯独沈清清知晓她的过去,方柔本还很安心,毕竟她先前曾在花程节露过脸,京中不少闺阁小姐都与她有一面之缘。   不料苏玉茹竟随同苏太傅前来行宫,这是方柔没有意料到的故人。可她见苏玉茹的神色如常,似乎丝毫也不讶异她会摇身一变,成了裴昭未过门的夫人。   方柔忙转过脸,却不慎用力过猛,眸子里忽然撞进一道月白长衫。   她旋即定住动作,不敢再往上抬眸子,慢慢将头埋低,呼吸也失了稳。   也正是此际,有双精巧的绣鞋迈步近身,“弈宣,别来无恙。”   苏玉茹似得了苏太傅的授意,无所顾忌地走向裴昭,打算与故人寒暄一番。   裴昭朝她颔首一笑:“苏姑娘安好。”   方柔这便抬起眸子,总算有了恰当的时机别过视线,随同裴昭与她问好。   谁知苏玉茹打量着二人,忽而掩嘴噗嗤轻笑,她没说话,却抬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脖子,目光一直盯着裴昭。   方柔好奇地望过去,登时红了脸。   方才他们在马车上互表情意,一时失了准,裴昭今日着一身墨衫,本瞧不出来那抹唇脂染上了衣襟。可苏玉茹眼尖,只是一瞥,便发觉那抹淡淡的水红有部分印上了裴昭的皮肤,不凑近些实在瞧不真切。   “我还当弈宣不解风情,原来竟有这般高明的作派。”她的声音并不大,眼下大部分朝臣都随内官前去别院,殿内只剩寥寥几人,周遭无人察觉。   方柔和裴昭仍因这话变得手足无措,裴昭忙伸手拉高了领子,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以掩盖这阵局促。   方柔半个字也不敢说,呆愣愣地望着笑意盈然的苏玉茹,只得以沉默应对。   总算来了位宫女救场,她默默朝三人一福,随后将方柔和裴昭引到一旁,带他们前去别院。   方柔转过身的刹那,萧翊的目光终于追了过来。   他冷眸一扫,望着方柔颇为依赖地拉着裴昭的胳膊,在陌生环境本能地寻求倚靠。   一转眸,瞥了眼心思难测的苏玉茹,耳畔不由自主回想起她方才的调侃……   他自知方柔天真热情,对男女之事毫无保留,有一种生涩的媚态,足以令每一个男人为她折腰。   萧翊脸色阴沉的转过身子,内官已在旁恭候。   他一直沉默,看了欲言又止的沈清清一眼,提步径直朝殿后走去。   方柔随裴昭进到小院,屋内已升起了炉子。那引路的宫女将人带到,随即福身退下,二人进到厅内取暖,里头已候着两名伺候起居的宫女,自答名叫清月、清柳。   她们殷勤地替二人添热茶,又逐一递上暖手炉,裴昭背手未接,独自走到屏风之后卸甲,方柔握着炉子掂了掂,转眼见清月打算去伺候裴昭更衣。   她抿了抿唇,迅速放下了炉子,朝前快走了几步,按住清月的胳膊,柔声说:“我来便好。”   方柔说完,下定决心那般绕过屏风。   谁知裴昭动作快,此时已摘了铠甲,上衣因先前列阵之际淋了雪,后化水起了层湿气,许是穿在身上难受,由此他将外衫和里衣一并脱去。   方柔进到屏风之后,闯入眼帘的便是裴昭光着膀子,背上满是新伤旧痕留下的痕迹。她一时怔然,绞起袖子愣在原地,直到裴昭察觉动静回过身。   裴昭及时披了件干净的衣裳,两襟大敞着,几步朝她走近:“吓着了?”   方柔摇摇头,脸颊浮起一丝莫名的热意。   “师兄和师父身上也有许多伤疤,我小时候见过。”她顺手取了外衫,踮起脚绕过裴昭的背,替他仔细披上。   裴昭却按住她,接过衣衫自行穿戴,“你无需替我做这些,我对你别无要求。”   “可我想试试。”方柔的手指按在他胸膛,细心地替他拢好里衣。   她细声:“你对我好,我自然也想对你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算不得要求。”   可她还是慢了裴昭几分,他的速度是在军营里历练出来的,沙场瞬息万变,一个转眼也许就决定了成败,方柔怎能争得过他?   方柔还没捻好他的领口,裴昭已连腰封都摆正了,直教方柔无的放矢,心中好没乐趣。   裴昭瞧出她的小心思,忍住笑意拉过她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外厅。   待二人坐好,清月和清柳再逐一递上了手炉,她们悄悄对视一眼,偷偷抿嘴笑,只觉将军和夫人情深爱笃,果真恩爱有加。   一盏茶尚未喝完,院子里来了名传旨的内官,说是圣上有命,请诸位大人移步听雪楼议事。   裴昭领了旨意,内官不多停留,甫一出门,又有位年纪尚轻的嬷嬷进了院,自然奉了皇后的懿旨,要各府女眷前去眠凤阁一同围炉赏雪。   行宫各院各人皆有安排,方柔心中却有些忐忑。   她当初受皇后相助逃离京都,那身份不明的女郎中曾告诫过她,今后她与京都再无干系,造化看天,若有违背皇后绝不轻饶。   彼时方柔绝没想到她会再回到这片伤心地。   她此际并不知晓皇后于她的态度,更不清楚她在眠凤阁会否遇到刁难。   可这是皇后的懿旨,众女眷莫敢不从,她作为皇帝新封的诰命夫人就更没有由头缺席。   裴昭只让她宽心,他们已得了皇帝的圣旨赐婚,君无戏言,何况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无论是谁也不可能让圣上收回成命。   方柔只得点点头,想到她在眠凤阁只与女眷相处,无需直面萧翊,心中登时宽慰不少。   二人准备妥当,各披了件狐裘大衣一同离开别院。   听雪楼与眠凤阁离得不远,眠凤阁在花园深处,视野开阔适合赏景,听雪楼居高临湖,幽静宽敞,惯常用来议事宴请。   方柔的脸藏在绵软的雪色绒毛之下,鼻尖见风微微泛红,瞧着更显娇俏灵动。   二人缓步走到冻结成冰的湖畔,听雪楼已至。方柔望了裴昭一眼,本想说她可以独去花园深处,可裴昭不太安心。   正犹疑着是否要将方柔先送去眠凤阁,身后却传来苏玉茹的声音:“谢姑娘,你与我一同前去吧?”   方柔转过身,便见苏玉茹披着一件宽大的黛色斗篷,笑意盈盈地跟在苏太傅身旁,姿态友好地朝方柔施以援手。   苏太傅抚须朝二人微微颔首,裴昭随之一拜,行了师生之礼。   说话间,苏玉茹已上前挽起了方柔的胳膊,又对裴昭一笑:“弈宣切莫忧心,我自会好好替你照顾夫人。”   裴昭没再多言,客套地谢过苏玉茹。   方柔与他眼神交汇,二人笃定地笑了笑,随后,裴昭跟在苏太傅身后一同登上听雪楼。   苏玉茹目送父亲离去,转身拉着方柔朝前走。   方柔一直没吭声,直到苏玉茹微微贴近她的脸侧,轻声说:“宁王殿下正看着你。”   方柔闻言身子一僵,已下意识想要快步离去,可苏玉茹一把拽紧她的胳膊,继续道:“别回头,也别慌张。他已在听雪楼上,眼下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这才轻舒了口气,步子缓下,可姿态却是不住朝前,半点也不想在听雪楼停留过久。   苏玉茹已松了她的胳膊,两人并肩前行,踏着雪,身后几步跟着随行伺候的宫女,因知晓贵人说话不得探听,由此距离远,头也埋得很低。   “想不到那日在朝晖园无心插柳,竟促成一桩美事。”苏玉茹轻声低笑,“你说我这是该记一功德呢,还是要被打入十八层地府受酷刑煎熬?”   方柔蹙眉望着她,不解其意。   苏玉茹淡笑:“宁王殿下该恨极了我吧?可于裴昭来说,我也算是他的媒人。不是么?”   方柔只觉苏玉茹言辞大胆,说话也毫不避忌。她眼下是作了新身份的诰命夫人,从未踏足京都,更与这些天家贵子没有任何交集。   若是这只言片语给旁人听了去,只怕又会掀起轩然大波。   她垂眸看着脚下的积雪,只谨慎道:“苏姑娘真爱说笑,我不太明白你所言何事,就听个新鲜。”   苏玉茹却不顾她的退缩,自顾自地继续说:“是皇后帮了你吧?总归不能是裴昭。他在京城自身难保,更何除了花程节打马球,他也不可能与你再有何交集。”   这番话方柔听得心惊肉跳,虽藏在披风下的手微微在发颤,可面上沉静淡然,瞧不出任何异样。   苏玉茹怎会知晓此事?听她的语气,也不像是一早便从皇后那里知晓了内情。难不成这些全是她的推测……   可她为何这般笃定是皇后相助于她?更何况,裴昭探来的消息说,萧翊在她逃走之后,对外宣称之前被带回王府的方姑娘一直留在庄子静养,看样子仍不知晓真相。   方柔一时神思不定,面上仍要自持事不关己的冷漠,却又不得做得太过,如此实在煎熬,只盼着快些走到眠凤阁,好歹无需再与苏玉茹单独相对。   可苏玉茹偏要试探出方柔的底线那般,面上越说越带喜:“因为你,京都可缺了位圣手神医,今后世家有些个难以启齿的疑难杂症,只得另寻他人。”   终于,方柔没法再无视苏玉茹的揣测。   她步子一顿,难以置信地转眸望向苏玉茹,几乎是本能般地产生了强烈的内疚之情,一时竟令她失去分寸。   “苏姑娘,你、你说什么?”   她猜到了一个极不好的结局,可她不愿面对,多希望苏玉茹说出个令她宽心的答案。   苏玉茹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一丝不解和意外。她察觉到自己的言辞总算刺激到了方柔心中的某根弦,叫这位冰山美人失了伪装。   她轻笑:“方姑娘,你以为呢?”   方柔嘴唇轻颤,再走不动步子。   “得罪了宁王殿下,下场总归好不到哪里去,你说呢?”苏玉茹像是有意刺激她那般,语焉不详,非要引导方柔往最坏的方向胡思乱想。   方柔紧张地吞咽着,嗓子像忽然失声,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玉茹似乎试探够了,这才低着声音道:“方姑娘,秦五通被殿下逐出京城,再不得返。”   方柔脸色一滞,又听苏玉茹娇声轻笑:“不然……你以为?”   她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京城是她永远也喜欢不起来的地界,这里的人心思太满,算计太多,她始终慢半拍、学不来。   “殿下也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疯子,对么?”苏玉茹此话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地望着方柔,忽而语调悠长,“噢,或许我想错了呢?”   方柔只觉苏玉茹比皇后还要可怕。   所幸眠凤阁已至,她遥看那三字匾额,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踏实。   依苏玉茹所言,那秦大夫虽受责罚,但并未因此事丢去性命。萧翊没令她背负上那些莫名血债,这是方柔仅剩的牵挂。   苏玉茹似乎已达到目的,过后也再未刺激方柔,二人沉默着走进眠凤阁,里头已坐了些女眷,她们见着来人,默契地静了下来。   一是因苏玉茹的身份,二则是终于见着了这神秘的将军夫人,她们将方柔同坊间逸闻联系在一起,只觉亲眼目睹,方知人间尤物并非话本虚构。   方柔没来由地想到了她初出王府,前去东园的那一日。   那回也是一息之间陷入安静,如今日这般落在身上的打量,还有她们按捺不住想要窃窃私语的欲望。   不知为何,方柔忽而想起裴昭那句话:搁下忙通便只剩八卦。   此间正拘谨着,年长些的夫人与方柔搭不上话,也放不下架子,年轻的新妇忌惮苏玉茹,即算是想与方柔热络也露了怯。   正是气氛僵持之际,眠凤阁外又来了两人。   方柔稍稍回首,瞧见沈清清与一位模样姝静的姑娘共同进来。   沈清清见着方柔,微微一怔,转即颔首淡笑,又与苏玉茹打过照面,全当彼此毫无交集那般,径直走到了前边的空位。   与沈清清同行的姑娘经过方柔身边,悄然打量了她几眼,快步离去。   女眷皆已落座,席间偶有低语交谈,但也只是寻常寒暄,莫不是哪家铺子进了好货,哪条街市开了新馆子,其乐融融,倒很有岁月静好之意。   不一会儿,嬷嬷高唱皇后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接驾行礼,皇后和声让众女眷免礼,方柔察觉这阵动静刚过,皇后不经意般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不知是在看她,又或是苏玉茹,总归眼神算不得友善。   方柔到了眠凤阁不久,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大庭之外是一片开阔的花园,此时银装素裹,白雪飘落,景致甚好。   皇后起先与几位老臣的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而后转过话头,点了沈清清身旁那位生面孔的姑娘。   方柔听得对谈,得知她名叫秦兰贞,是大理寺卿的嫡长女,平日养在府中深居简出,上回花程节又恰好染了风寒未出门,由此方柔与她不曾见过面。   苏玉茹与她八卦:“说是宁王妃的娘家做媒,这秦姑娘便与尚书府的李公子看对眼了。”   方柔一怔,抬眸望向苏玉茹,遥想起几日前沈清清在府上说起的那件事。   原来与李明铮定亲的姑娘竟是她。   方柔见沈清清与她关系友好,想必二人早已认识,又因着彼此夫君的好交情,感情自然亲上加亲,算得上闺中密友。   思及此,她便又安心了些,看来上回在竹南小馆就是她杯弓蛇影多心了,萧翊那晚明明有正事在身,何来这样的巧合出现在小北街。   方柔点点头没吭声,慢饮着热茶,苏玉茹又道:“今儿这雪下得大,稍后前去宴饮,怕是得起辇子了。”   她便下意识地将视线抛出庭外,只见那雪花似连绵不绝那般,越落越猛,地上的积雪已渐深。   “宿丘山每年隆冬也下雪,只是没京都这般大。”方柔低声说着,目光落在那簇染雪的梅花枝上,心静神宁。   苏玉茹便笑:“宿丘山风景可好?”末了,又说自己糊涂,“这话我不该问,若是家乡,怎么都是好的。”   方柔闻言转过头来,脸色浮起一丝讶异,转即对着苏玉茹笑:“苏姑娘说得是,家乡怎么样都很好。”   苏玉茹见她姿态柔和惬意,心如明镜似得:“回去也是好事,这京都可是会吃人的。”   方柔不敢贸然搭话,只默默端了杯子,也正是此际,皇后终于点到了她的名字。   “谢家女郎,你与哀家的妹妹倒似格外投缘?”皇后端坐在上,神色如常,叫人看不出端倪。   方柔忙答话:“回娘娘,苏姑娘为人热心,方才她好意领我前来眠凤阁,这才没迷了方向。”   皇后:“遇着心善之人自然好,有阿玉照拂,我也宽心。“   同是以往的路数,褒奖半句作不得数,皇后真正想说的是后面的告诫。   “只不过你初入京城,凡事须得有人提点,万不可麻痹大意,切莫以为入了将军府便高枕无忧。该有的规矩,该学的礼数,不可轻慢。”   方柔心底一沉,皇后话里有话,连带着庭内一众女眷都起了小眼色,俱不清楚这位诰命夫人何时开罪了贵人。   她只得说:“臣女谨遵娘娘教诲。”   方柔已从茶台之后站起身,随即郑重地向皇后行了礼。   皇后面上说的是要她守礼,而方柔心知肚明,苏承茹对她贸然归京一事极为不满。   她近几日果真疏忽了,连日来萧翊毫无作为,京城也是一派祥和,她自认手握圣旨赐婚,这件事情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直到今日面见苏承茹,得她冷言提醒,方柔将要高飞的心思再次狠狠地被拽落在地。   她一日没有离开京城,一日没有真正嫁作人妇,这一切都还有翻覆的余地。   她面对的是萧翊,是那反手间翻云覆雨的宁王殿下,他若真不在意最好,可他若有心筹谋,所用手段绝非她这些隔靴搔痒的小把戏可应对。   方柔无端端被训了话,席间的气氛便冷了些,皇后虽未再多言,可女眷们彼此间的交谈也少了许多。   苏玉茹给她倒热茶,顺带摸了摸她掌间渐凉的手炉,可方柔心事重重,并没有过多留意。   沉默之中,内官披风戴雪地走到院子里,小声通传:“皇后娘娘,车辇已备好,圣上议事暂缓,请诸位夫人小姐前去听雪楼一同赏雪。”   皇后挥退了内官,领着众人出了院子。   其实两地不过几步之遥,只是雪未停,女眷步行前去必会失仪,方柔与苏玉茹同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二人已落到听雪楼的遮挡下。   苏玉茹甫一落地,身子没停稳,脚下一歪,半个脚踝陷进了积雪之中,她登时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了低低的叹息。   宫女忙扶着她坐到一边,绣鞋已全湿了,众人忙开,有人递炉子,有人脱鞋袜,还有人拿着干燥的帕子将苏玉茹的脚裹起来,以免冻伤。   她被人扶到了一间偏房,廊下只留方柔一人。   她静静地望着屋檐外落下的鹅毛大雪,颇有好意地伸手去接,嘴边浮起一抹淡笑。   而此刻,二楼某间暗房内,萧翊透过木纹雕刻的空隙,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落单的方柔。 第43章   ◎阿翊◎   萧翊负手而立, 于回廊静默。   李明铮站在他身后几步,正垂眸下视,像在汇报公务,姿态并没有往常那般有朋友间的闲适随意。   “殿下, 丘城那几个办事有差错的已冷待了, 只不过仍留着军籍未召返, 面上只当裴昭赢了此局。我们有天助,恰逢裴昭归京, 云尉营新派了人手顶上,来个声东击西, 这回定不会再让他察觉。”   萧翊没有言语, 李明铮悄悄抬眸, 继续:“殿下……我知晓定局不可逆改,今后必当谨慎行事,不再出纰漏。”   萧翊长睫微动,总算有了些反应,“做得好。”   李明铮一怔,喜出望外地抬头看向萧翊, 他跟随萧翊办事许久, 极少听他如此直白地表露夸赞之词。   他一时喜形于色, 又道:“与秦姑娘定亲一事,明铮须得多谢殿下及娘娘成全。”   此时沈清清正巧落辇, 随同秦兰贞进了门廊,正与方柔打了照面。三人小声说着话,不知谁说了何事, 竟令得方柔掩着嘴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意。   萧翊眼眸轻压, 难得再见方柔露出这样灵动的神态, 竟一时被晃了眼。   李明铮此时察觉到楼下的动静,也不再言语,他稍稍探过身子,见方柔正对秦兰贞嫣然一笑,实在夺目。   他虽暗暗感叹,但只道萧翊不过记恨裴昭夺人所爱,由此对那女子格外关注些,如今大局已定,那女子即算模样再美,也比不过权势在握的快意。   更何况宁王萧翊品貌风流,日后想要何等美人不是唾手可得,这女子总有年老色衰的时日,眼下心底恨,过后也便忘了。   廊下的低声细语慢慢地飘传而来。   秦兰贞已回转过身,面向回廊,李明铮瞧见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一时失神,注意力全被她拉拢过去。   秦兰贞:“我小时候曾去一次太傅府,那回跟我大哥哥去读书,倒巧遇见了裴将军。”   方柔轻声笑:“将军说他小时候顽劣,总也静不下心来,由此才投笔从戎。”   秦兰贞掩嘴:“倒没说假话,那日我可瞧见他爬树上替苏二姑娘取纸鸢,差些摔落下地,后来被太傅大人打手板,看着都疼,他一声也不吭。”   “将军可没与我说过此事,日后可得仔细问问。”方柔佯作很在意那般,忽而鼓起小脸,惹得沈清清和秦兰贞都笑起来。   苏玉茹此时换好鞋袜,正好从偏房出来,甫一听得这句,竟笑道:“我与弈宣可身明心白,不存苟且。我只拿他当兄长,那纸鸢也是被丫鬟放飞挂上树的,我说了不要紧,他非得自告奋勇才惹了罚。”   说话间人已走上前,侧眸望了眼忍不住笑意的方柔,玩心起来:“大将军实在生猛,是么?”   她挤眉弄眼地望着方柔,这话只教沈清清和秦兰贞一怔,旋即想起了前些日子流传出来的坊间逸闻,知晓苏玉茹有意调侃。   方柔俏脸一红,心下着急竟脱口而出:“我与将军还未、未……”话到一半才觉不妥,她即刻止了话头,在三人惊疑的神色里垂下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苏姑娘既喊我一声兄长,怎还故意戏弄你阿嫂?”裴昭的声音忽然自后传来,方柔喜从心起,忙抬眸望过去,步子已不自觉朝他迈出。   人才走到裴昭身边,他已自然而然地拉过方柔的手,此举又惹得秦兰贞和沈清清低笑调侃,裴昭倒没露怯。   苏玉茹惯来语不惊人死不休:“兄长人前冷静自持,人后行径孟浪,怎还不让人说?”   她说着,手指轻抬,有意无意地放在领口,别有所指地望向方柔。   方柔脸色绯红,藏在白绒之后更显娇俏,还不待二人回驳,门廊之后有人走下木梯,发出了些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李明铮的声音先露了相:“裴将军年轻气盛,把持不住也是常事,怎又谈得上孟浪。”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面上像在替二人开脱,言辞里却像在贬低二人不雅。   秦兰贞一时没领悟,倒笑着朝他走去,脸上露着姑娘家见着心上人特有的欢欣美满。   紧跟着,方柔瞥见那月色长袍出现在木梯之后,她心底一沉,忙别过了脸,身子朝裴昭后边躲了躲。   萧翊目不斜视地踏下木梯,并未跟话,他独自走到门廊另一侧远望冰湖。   沈清清守礼地跟了过去,福身行礼,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极了方柔当初被困王府那般。   萧翊轻轻应声,没旁的言语,似乎对此间一切毫无兴致。   这边的热闹散去,裴昭轻握着方柔的手,将她牵至门廊的角落,两人对视一笑,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雪渐停了,花园之中白茫一片,雪景极为夺目。   有不少朝臣兴致好,纷纷携妻外出踏雪,湖畔一时起了热闹人声,帝后携手登上二楼凭栏,相识而笑,这一幕实在琴瑟和睦,众人只得不住心叹。   裴昭的手很暖,方柔被他握着,心底只觉说不出的知足美满。   “小小想去踏雪么?”他瞧出方柔眸子里的期盼,主动开口相邀。   方柔意外地望向他,眼里却充满了憧憬。   裴昭低笑:“臣子们随圣上前来行宫一是议事,二是同行避寒赏雪,没那样多礼数讲究。”   他顿了顿,又说:“你瞧,苏姑娘和秦姑娘都去了赏花,咱们也无需担忧。”   方柔便笑着点了点头,“阿弈随我一同去。”   裴昭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旋即牵着她出了门廊。   年纪稍长的朝臣已随帝后登上二楼观景,他们年事已高,身子自然经不得折腾,只瞧着年轻人英姿勃发,心中也无限感慨。   李明铮与秦兰贞过了明路,自然想方设法要独处相伴,两人没入梅花林后,不知去向。   苏玉茹那抹黛色斗篷在雪中极抢眼,方柔先前还以为她在独自赏梅,直到她听见苏玉茹娇声低笑,才发觉她身边也站了位年轻公子。   她跟随裴昭又走近了几步,这才瞧清了那公子的侧脸,只觉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裴昭像是瞧出了她的疑思,俯身在她耳畔低语:“花程节打马球,另一个落单的倒霉蛋。”   方柔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轻轻捶向裴昭的肩,“你又胡说!”   裴昭低笑着躲开,两人追打成一团,方柔一时玩心起,竟蹲下身子拢了团雪球朝裴昭砸去。可裴昭何等好身手,轻而易举便躲开了这明目张胆的偷袭。   嘴里还笑:“小小说不过人便要动手,实在输不起。”   方柔又起了一团,结果扔偏了方向,雪球散开,蹭上苏玉茹的裙角,打搅了二人笑谈。   她也非扭捏的性子,转即探身寻来,嘴里笑:“好哇!做了我嫂嫂,竟也这般小心眼,存心报复我方才戏弄你不成?”   苏玉茹嗔怪着,随即也俯身团了雪球,朝方柔扔了过来。   “呀!”方柔笑着躲开。   一时间几人四散开来,闹成一团,惹出了不小的动静,直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落过来。   彼时沈清清和萧翊才踏入园中,不知是谁扔雪球失了准,竟砸中了沈清清的手臂,她抬眸找去,见不着人,却听一人声:“得罪娘娘,万望莫怪!”   声音带着笑,倒不像真觉着自己犯下弥天大错,连脸也没露。   沈清清仍存着些女儿家的玩心,刚欲提步向前,身子一顿,又规矩地回望向萧翊,只见他轻轻颔首,默许了她的请愿那般,身子却不动如山。   沈清清得了准允,霎时笑颜如花,提着裙摆快步没入林中,非要找出先前那位始作俑者。   萧翊独自潜行,轻而易举地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了那抹碧色,方柔虽披着厚重的狐裘,可裙摆飞扬之际仍露了行踪。   他犹如一只狩猎的狼,悄无声息地没入林中,无人察觉他已渐渐逼近形单影只的方柔。   萧翊听见方柔娇俏的笑声越来越清晰,在一片干冷雪气之下,他甚至能闻见独属于她的那抹淡香,令他魂牵梦萦。   他停步,站在一棵梅树之后,定望向方柔。   她脸上的笑明媚可人,小小的身子蹲下,认认真真地捧起一大抔落雪,团得极大,像是有心要闹人。   方柔站起来,正身对着他的方向,萧翊一怔,还以为方柔发现了他的行踪。   可方柔的脸上并未露出异色,她笑得越发明艳,表情里还带着丝狡黠,格外生动可爱。   萧翊一时恍惚,下意识往前踏了半步,忽而想起他被方柔救回宿丘山的那一日,隆冬大雪,她吃力地抱着他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带他回了师门。   连着几日悉心照顾,直到他彻底无碍能独自落地。   那日他披着大氅站在门边,见方柔穿了件白衣斗篷,小小的身子蹲在院内团雪球,她回身,察觉他转醒,脸上登时笑颜生花,手里的雪球落地,她提着裙摆朝他奔来。   在萧翊毫无防备之下伸手摸了他的额头:“你没事就好,可算不起烧了。”   他甚至连本能地回手之力也没使出来,那也是萧翊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对着方柔,能够全然放下戒心。   后来,她与他越发亲近,心底的好奇和爱慕藏不住。先前还拘谨地喊他萧少侠,在他明确地回应了她的爱意之后,就变作了一声温柔的阿翊。   语调轻快带着丝甜,叫他心底缺了一块那般,欲罢不能,今后非得要方柔填满。   萧翊甚至有些分不清,他以为自己仍在宿丘山,原来他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如此深刻。   他与方柔踏遍了山谷高峰,见过繁星日升,她带他去丘城体验了普通百姓惯常过的日子,平淡美好,他觉得新奇,但也并不排斥,甚至因方柔在身边,品出来别样的向往。   他在方柔主动吻上他脸颊的那刹,竟有一瞬的念想,就留在宿丘山过些闲散日子也不错。   直到那日他在城中识别苏太傅派来追杀的死士,他美梦转醒,记起此行要务。   萧翊恍惚,竟刹那间在想,若他与方柔从来没回来京城,先前那些是是非非皆是大梦一场。他们应当已成亲了?又或者携手返回中原游历山河,他带方柔去那些她无比好奇的城镇,别人问起,他就说方柔是他的娘子。   萧翊当真这样想过,当对寻常夫妻挺好。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直到方柔手里地雪球朝前掷出,他本能般地稍稍抬手,嘴边已带了丝笑,想挡去那捧雪,可发觉他不过自以为是。   萧翊循着那雪球抛出的方向侧过身,雪白散开之际,他瞧见了裴昭眉眼带笑站在不远望着方柔。   而后,他听见方柔语调轻快地喊了一声:“阿弈!”   萧翊怔然出神,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凝固,因她这一声撞破心扉的称呼。   他不可置信地回望向方柔,却见她已提了裙摆快步奔向裴昭,犹如那日宿丘山见他。   裴昭伸手搂住了方柔,抬指在她眉前轻抚而过,替她扫去点点落雪。四下无人,方柔大胆地贴近他的怀中,脑袋轻轻一蹭,手揽着他的背,极为热切地索取更紧密的拥抱。   这是她惯常有的依赖之姿,姿态讨好而不谄媚,叫哪个男人不为此心动。萧翊极力克制着怒意,伴随而来强烈的不解与震撼。   他的耳畔不由自控,不断听见方柔喊:“阿弈。”   他原以为是方柔回心转意,又或以为是孤梦一场,直到他意识到,她喊的人是裴昭。   她竟敢这般轻飘飘地改换亲密,似乎毫不在意那般,一声声亲热旁若无人,满心满眼只有裴昭。   梅花树下,簌簌抖落满地积雪,方柔狐疑地望了眼那轻颤的树桠,却未察觉古怪,只道是风吹雪落。   寒风起,卷起层层积雪,覆盖了那一簇离去的脚步。   又将变天了。 第44章   ◎叫出来◎   众人初到行宫, 头一天的夜宴最为隆重。   御厨房从几日前便开始忙碌,临到日暮时分,华灯初上,听雪楼笙歌不断。   夜宴又为家宴, 各府亲眷同案对饮, 帝后端坐最上席, 排场虽大,但仍以和睦团聚为主, 是以席间彼此姿态都很放松。   萧翊和苏太傅分坐左右最前,身边各跟着沈清清和苏玉茹, 两位女眷早已动筷。尤其苏玉茹, 吃相那叫一个饕足, 令人见了食欲大开。   裴昭带方柔坐在苏太傅邻座,两位姑娘凑在一起,偶尔还侧身附耳说上几句私密的话,方柔笑得开怀,只要她不抬眸,便见不着萧翊冷得像雪融化水的脸色。   宴席最初很克制, 渐渐的众人酒足饭饱, 便开始了交际应酬惯有的劝饮风俗。初是小侯爷傅亭扬起的头, 说恭贺裴昭新婚,他不待裴昭开口道谢, 竟已连倒三杯一饮而尽。   裴昭皱了皱眉,心说来者不善,却只得按照声色场的规矩回了他三杯。   势头便这样起来了, 席间不断有人起身祝酒, 无不起势豪饮, 裴昭被架在准新郎官的身份上动弹不得,似乎今夜就是他新婚的大日子那般,非要与他喝个痛快。   裴昭饮酒也是不起脸色的,可方柔察觉得到,他在极力忍耐那阵不适,他的手指藏在案下,微微颤抖着,方柔满是担忧地望着他,再顾不上与苏玉茹私语。   她悄悄挪近了些,在宽袖下握住裴昭的手,细细搓.,磨着他的手心。裴昭微微侧过脸,眸色迷蒙地望下来,扬起唇朝她浅浅一笑,悄然摇头,示意方柔别担心。   方柔眸色焦急,她瞧出来裴昭此际已意识朦胧,再喝下去只怕要出事。   可席上那些大臣怎会轻易放过他,一轮罢休,又起新的攻势。   好不容易得以休战,方柔便捏了方小帕子,抬手轻轻替他拭去额上的薄汗,裴昭终忍不住小声叹息。方柔正凑上去,被拍了满面的酒气,一时怔然,过后又心疼地捧了裴昭的脸,将他额前的薄发拨去一旁。   这一举一动都被萧翊瞧进了眼里,可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案后,举杯慢饮。余光察觉到皇帝不住地往他这边看,诚然,皇帝始终对他的冷漠姿态持有疑虑。   既然如此,萧翊更不可能提前露了心思,好叫这一帮共犯有了戒备和提防。   大戏未成,戏台子可不能先塌了。   终于,皇帝出言止了这场缠斗,他瞧出裴昭已至极限,虽是好由头,不便刚起头就扫了众人的兴致。可这场夜宴裴昭也非主角,再任由他们胡闹不休,只怕传扬出去有失体统。   筵席散去,两名内官听皇帝旨意,随同方柔将裴昭送回别院。   等到关上门,屋内只剩二人独处,裴昭终于松了戒备,五指猛一用力,他的手一直握着方柔的腕,她吃痛,却只是低低“啊”了声,心知裴昭现下十分难受。   方柔将他放倒在床上,裴昭紧闭着眼睛,额上登时沁出了大簇热汗,像是浓厚的酒气开始挥发,要将他体内的热全都散出去。   她心中急乱,曾听沈映萝说过大醉之人出热汗最易着凉,因此刻是烈酒在催汗,稍不留神极为伤身。   方柔忙叫清月清柳拿来热水和干巾,她轻手轻脚地解开裴昭的外襟,见里衣已被汗打湿,又俯下身,拢起裴昭的的身子,留出一丝缝隙,喊清月合力把那湿衣退下。   她拿着干巾替他擦汗,微凉的指尖触上滚烫的胸膛,惹得她心间惴惴,脸却不合时宜的红了少许,不免心猿意马。   她的手势轻柔,才擦干那层薄汗,刚要抬起,手腕却被裴昭猛地捉紧。   方柔手里的方巾坠落,上身忽然被他朝前一扯,清月清柳悄悄对视一眼,忙埋下头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方柔的鼻息间尽是浓烈的酒气,有些呛人,她却忍着喘息,抬手抚上裴昭的脸,替他轻轻拭去又新来的薄汗。   “阿柔……”他低声唤她,眼眸微微抬起。   “先穿上衣裳,盖好被子,要不该要受凉的。”方柔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五指已被一团热意包裹。   裴昭气息粗重,松了手里的力道,让方柔继续做完手头的事。   她替他拉好里衣,又捻紧被子,这才松出一双手湿润方巾,温热的触感抚过面庞,裴昭的内心倍感安宁。   他是醉极了,全靠最后一丝意念强撑着没在筵席上露短。   等到他躺下,天旋地转,只怕仇家寻来轻易可取他性命。裴昭喝多之后惯是不吐的,他全靠自身体质消解烈酒带来的大醉,如此就更需要静息休养。   可这回实在太过,席上敬酒之人别有目的,甚至有些瞧不清局势的散人也蒙头上来凑热闹。   他一人应战,每个心怀不轨的人站起身皆是三两杯地敬酒,他无一不从,到最后便是酩酊大醉。   他再次握住方柔的手,力道极狠,已难受到说不出话来。   方柔感同身受那般露出委屈之色,心疼、忧虑,却又不能替他承受。   “阿弈,你且忍一忍,我让清月去问问御厨领些食材,熬些醒酒汤喝下,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她站起身,裴昭却不肯放手:“阿柔,别去……”   他艰难地缓声说完,眉头紧锁着,手里的力道越加重。   方柔急道:“你这样会出事的,阿弈。你这般难受,我心底害怕……”   她俯下身子,双手轻抚着裴昭的脸,“我就在偏房煎药,哪里也不去。何况这里是行宫,圣上和皇后都在此地,我不会有事。”   裴昭的手忽一脱力,方柔轻轻挣开了,她将他的胳膊重新放到被子里,又喊来清柳看紧裴昭,若有不妥即刻喊人。   她快手写了张方子,央了清月前去御厨房一趟,她冒着雪,提了盏灯笼去小厨房,想找合适的炉子和瓦煲替裴昭熬汤药。   方柔摸了半晌,只在犄角旮旯翻出个落灰的炉子,却没有合适的瓦煲,看来还得麻烦清柳也外出一趟,否则等清月再走个来回,这汤药也不必再煎。   她将炉子放在小厨房的架子上,提着灯笼往回,屋内的灯却不知为何尽数灭了。   她心中生疑,方才明明还亮堂得很,难不成是灯芯烧完了不成?   方柔行至门边,轻轻放下灯笼,忽而一阵夜风狂躁而起,吹倒了灯笼,里头的烛火也瞬息间没了光。   别院彻底陷入了无端黑暗。   方柔心底一沉,心跳忽而变快,她皱着眉,轻轻推开门,也只是这一刹,她的手腕被紧紧地扣住。   寒风顺行而下,吞没了她的低呼,方柔整个人被猛地一拽,那力道强势而不容反抗,她无比熟悉。   她被人拉入了黑沉沉的屋里。   方柔的嘴被捂住,她艰难地在掌缝中寻找一丝喘息的余地,而后,她闻到了那阵令她心生恶寒的浅淡熏香。   方柔想挣扎,可她很快就被抵在了门上,那被风扑开的势头即刻被“砰”一声闷响扼制。   这份动静并不算小,可内室却悄然无声。   方柔的心底升起了一丝强烈的惧意,那阵久违的、令她无比痛苦的感觉蔓延全身,令她脚下一软,就要跪跌在地。   她一直被捂着口鼻,眸子里却沁起了一丝水汽。   而很快的,她的气息愈渐和缓,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思绪混乱不堪,头晕目眩,再一次闭上眼,她意识迷蒙。   方柔好似做了场噩梦,梦境与现实有了重叠那般,令她分不出虚实。   她终于在意识沉浮之际适应黑暗,瞧清楚了眼前居高临下望向她的人。   萧翊穿着一身墨色常服,布料和剪裁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的脸色阴沉,夜色中更显傲慢,这是足以吞噬方柔最后那丝抵抗之意的气势。   方柔只觉快要喘不上气,她的手紧拽着萧翊的腕,脑袋不住地轻晃着,拼命想要挣出一丝缝隙得以喘息。   萧翊最终松了手,他一挥袖,方柔猛按着心口,大簇大簇的冷冽空气蹿进喉腔,令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怕了?”他猛地拽住方柔的胳膊,逼她近身上前。   他明知她中了迷药,做不出反应答不了话,却还要在气势上令她屈服。   她顶着寒气外出,周身都带着一丝冷意,贴近萧翊怀中,又被他暖得发烫的身子一撞,浑身竟冒了一层冷汗。   方柔挣扎,手指本能般掐入萧翊的掌间,想让他松了劲道逃脱钳制。可她并不知晓,这样的动作更像是暴风雨到临的前.戏,于萧翊来说只有增趣,却无痛苦。   “你还能逃去哪?”他托着她的下巴,贴近她的脸颊轻磨。   随后,萧翊扣住她的腕,拉着她几步行至榻前,方柔不及起身,人已被拢在了他怀里。   他俯下身来,一手撑在榻上,强势地按住方柔的脸,鼻息洒落,令她止不住地颤抖。   哪怕是在无意识中,她已本能般蔓延起这阵强烈的恐惧,与萧翊相处时被绝对主导支配的不适和委屈,在此刻再次席卷全身,令她心惊胆战。   可在这一息的惊惧之中,她的脑中忽而划过更浓重的担忧……   裴昭如何了,萧翊对他动手了么?又或他只是醉倒不省人事,所以未察觉室外的动静?   她这一份失神被萧翊真切地看在眼里,他那丝失而复得的隐忍,在看清了方柔的神色后荡然无存。   他克制着心头的怒意,压抑着那想要提剑了结裴昭的冲动,哪怕她现在被他用药迷了心智,任他摆布,她心底仍旧在意着裴昭的安危。   萧翊的视线回落下来,他看着方柔,只想好好完成眼前的事。   方柔被他捏住下巴,他的力道深重,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似得,逼迫她仰起了头。   “叫出来。”   萧翊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第45章   ◎风雪惊变◎   萧翊只用单手便钳制住了方柔的抵抗。   方柔低声嘤, .嘤,萧翊像要惩罚她那般,狠狠地一番厮.磨。方柔四肢发酸,药效明明发散开来, 可她的身体仍有清晰的知觉, 甚至因神思飘远, 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她无力地抬起手,本能地想要阻止萧翊的侵.犯, 可手臂才刚抬起,又重重地落下, 砸在软垫发出轻响, 如同一只濒死挣扎的池鱼, 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未知。   可萧翊只是缠着她,耳鬓厮,.磨,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欺身,手指搓,.磨着他日夜眠思梦想的脸, 令她本能地开始发颤。   他手里的力道逐渐发狠, 像在借此惩罚她逃离他的过错。   他压低了嗓音, 在她耳畔低语:“阿柔,你是我的。”   语气极尽温柔, 像是情人絮语,可脸色却令人不寒而栗。   他忽然拉着方柔,扯着她朝内室走去, 方柔脚步漂浮, 可身体却极力抗拒, 一时间意识沉浮,像是在梦中也要发自本心地与他对抗那般,不住地摇头挣扎。   她信手抓着每一样可能拦下脚步的摆件,可这对萧翊施加的力道来说只是徒劳。方柔跌跌撞撞地任其摆布,最后避无可避地被按在了门边。   萧翊大掌一推,门打开,暖意扑面,方柔痛苦地闭上眼,不愿面对裴昭。   他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低声冷哼,将她朝里拽了几步,俯身吻上她的眸子:“睁开眼。”   方柔躲避着他的侵占,被迫别开脸,眼眸轻掀,却见裴昭已沉沉睡去。   “你担心他介怀?如此说来,他对你也非一心赤诚。他早该知晓的,毕竟,你身子的每一处,孤都曾尽情享有。”   方柔泫然欲泣,却只得无助地摇头。   萧翊沉声冷笑,手一松,方柔双腿绵软无力,差些扑倒在地,所幸她及时扶住桌角,这才稳下身子。   他见方柔眼神愈加迷蒙,想来那药效已逐渐发散。萧翊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沉睡的裴昭,低声:“可惜。”   方柔不解其意,挣扎着想要认清眼前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可萧翊云袖一扬,一簇细粉扑面而来,她彻底昏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方柔眼眸轻颤,只觉头昏脑涨。   她微微掀开眸子,却发现自己伏在裴昭身边,清柳在旁掌灯,见她转醒,关切地问了一句。   方柔一怔,忙低头,却见自己衣衫完好,鬓发齐整。方才那番折磨似梦非梦,可她却总觉着经历切实,萧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说的那些话像杀人于无形的刃,实在不像虚幻。   “我怎会睡过去了?”方柔心神不定地站起身,又有些后怕地伏低,仔细探了探裴昭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   清柳不解地望着方柔,“姑娘,我转醒后便见你在床边,想来你也累极,不如你先歇下,后半夜奴看紧些,裴将军不会有事。”   方柔心道古怪,难不成方才一切只因她神思过于紧绷,由此才发了些离奇的噩梦?   她不答话,出到外厅,只见清月正守着油灯在生炉子,听得动静,回身一福:“姑娘,食材已尽数取回来了,御厨房还让我拿了个瓦煲,说别院里应是没有这些物件。只是我不懂法门,唯有先把炉子起好,待你吩咐。”   看来一切如常,她瞧不出端倪,这两位宫女也不像能藏心思的脾性,也许真是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惧。   她先道了谢,让清月清柳退下休息,独自架了瓦煲煎药,又走回房内照看裴昭。   方柔定神,当下萌生了一丝古怪的不安,她潜意识里想要尽快离开京都,逃离他势力所及的牢笼。   她惶惶不安地思虑着,不知觉间紧握住裴昭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一点点抚慰着方柔的惊惧惶恐,聊胜于无,长夜难眠。   而在行宫东面的听雪楼,皇帝仍在高楼静坐,并未退去寝殿歇息。   木梯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他抬眸,便见萧翊披风戴雪出现在长廊尽头。   萧翊摘下风帽,刘福殷勤上前替他退了大氅,随即静候在旁。   皇帝在书案后站起身来,笑着招他过去入座。   “可是风雪大了些,路上耽搁了?”皇帝顺口关心,又给他递了自己暖手的炉子。   萧翊伸手接下,大掌团起那铜炉,十指逐渐回暖。   他面不改色:“积雪深,来时脚程慢了,有劳皇兄等。”   他分明先去了趟别院做他惦记许久的事,今夜裴昭大醉,他得此良机,自然要作狩猎前最后的确认。   将逐渐踏入陷阱的猎物玩.弄于掌间,见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明明将入梦魇却浑然不觉,这也是狩猎的乐趣之一。   皇帝一脸慈爱,不知为何,萧翊不跟他犯冲时,他总免不了拿萧翊当仍未长大的弟弟看待。或许因他们年纪有差,太后又对他教养深,他膝下无子,不自觉间对萧翊竟存亦兄亦父的姿态。   莫说太后骄纵幼子,过去他也曾失了不少分寸,以至于萧翊天性里带着忤逆,他却已无可奈何。   只不过,他自认萧翊聪明谨慎,断不会闯出弥天大祸,由此许多时候便也不再计较。正如在那出逃的丘城女子一事上,经他连日观察,他现在几乎已放下心来,萧翊是真不介怀了。   “喝些热茶。”皇帝一摆长袖,复坐回案后,内官手脚麻利地替萧翊满了茶水。   萧翊端起杯子,瞥见案上放着的一份奏疏,眼尖,瞧清楚落笔出自苏太傅,眸色微沉。   “知晓苏太傅又如何说你么?”皇帝轻笑,并无顾忌地将那份奏疏递给萧翊。   他也笑,伸手接下,却没垂眸细看。   “捣了他埋在京城的两处暗桩,他还能说我些什么好?不看也罢。”奏疏被他随手扔在面前,不经意仍瞥见了几行字。   提及裴昭,又见云尉营,不知苏太傅心底埋了什么筹谋。   但与他手中将要促成的大事来说,这一切俱不重要。   皇帝:“无妨,苏太傅说要嫁女儿,明着跟我讨官职抬举他的好女婿。”   萧翊手指微顿,握着茶杯,徐徐饮了一口:“御史台郎子丰?”   “正是。”皇帝神色一沉,“怪我们兄弟二人看走眼,他也是个扶不起的,苏贼一众稍加打压便偃旗息鼓,转头就与苏玉茹纠缠不止,眼下还顺顺当当地踏入太傅府,真打算做个上门女婿不成?”   萧翊轻笑:“人各有志,芝麻官如何能跟太傅斗法?”   皇帝轻哼,倒也不太放在心上。他只道萧翊办事有章法,那郎子丰培养不成也罢,毕竟不如亲兄弟可靠得力。   “皇兄打算许个什么官职?”萧翊放下杯子,内官又上前给他满了热茶。   “左右出不了御史台,抬个四品已是莫大的恩典。”   萧翊敛眸:“让他进内阁,擢东临学士。”   皇帝脸色稍滞,忽而蹙眉望过来。   “内阁至今未定首辅,那几个老东西只盼早日荣休,他们虽与苏太傅无甚往来,但也并不作为,徒让苏氏独揽大权。”   萧翊正色,抬眸看着皇帝,“不如让这位好女婿撩起他心中的刺,既是一家人,更须得避嫌,苏贼这辈子也别想入内阁,首辅之位在眼前却摸不着。”   他抬指,轻轻划着杯口,指腹染上一丝湿濡的热意,叫他心中格外畅快。   皇帝很快回过神来,忽而笑道:“阿翊此计甚妙!”   顿了顿,他又道:“郎子丰出身微寒,若有朝一日爬到高位,难免不记恨今日入赘之耻。我瞧他也不是个安生的性子,苏氏这回是棋差一着……”   当即拟了旨意,传刘福翌日宣旨昭告众臣,当真快刀斩乱麻,不叫苏太傅有回转的余地。   萧翊垂眸低笑,忽然抬手拎起茶壶,不待内官上前,他已替皇帝满了热茶。   他的手微微压着壶盖,长指搓磨,像在暗自思忖心事。皇帝意外地打量着他,只觉萧翊今日分外守礼,姿态中也有说不出的谦逊。   皇帝不作多想,只当先前兄弟俩吵得太狠,由此失了判断。他的好弟弟一向明事理,敬长辈,一些口角争吵并不会影响二人的感情。   他举杯与萧翊对饮,萧翊眸色如墨,动作干脆利落。   “皇兄,箭在弦上,成败在此一举。我明日先行回京,替你将这老虎牙松松劲道。”   皇帝闻言一喜,他稍颔首,深觉萧翊筹谋深远,他心中所求之事总算将要迎来圆满。   方柔这晚在恍惚间睡了过去,她只记得自己临睡前熄了炉子,将那醒酒汤倒出来,待裴昭翌日转醒再服下。   裴昭身子底好,睡过一觉已彻底清醒,一早睁眼见清柳候在床边,等着服侍他更衣。   他不习惯,便让清柳退到屏风之外,又问:“姑娘呢?”   清柳笑答:“回将军,姑娘昨夜睡得迟,现下还未转醒。她熬了醒酒汤,嘱咐奴一定得回热后再让您喝下。”   裴昭记得方柔提起此事,彼时她神色焦急,担忧得似要哭起来,教他半醉半醒间格外挣扎。   他心间一暖,也正是说话间,清月已端来了那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裴昭洗漱过后,端起碗一饮而尽,心中更是感慨。   不过稍稍,他听得西厢有了动静,放了碗,大步穿过外厅,直朝对门走去。   行到跟前,又即刻停了身势,站在门外低声:“阿柔,你醒了么?”   方柔的声音在里头飘出来:“阿弈等我!”   有脚步声,不一会儿门被拉开,方柔睡眼惺忪,乌黑的长发挽在身前,一瞧便知还未好好梳洗。   她大大方方地拉裴昭进屋,清月已麻利地端来了热水,清柳则去传早膳。   裴昭端正地坐在桌前,见方柔慢慢梳洗,她正拢着发,侧眸望向裴昭,见他脸色如常,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裴昭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挑起嘴角:“阿柔,怎么?”   “昨夜你可吓着我了。”她也掩嘴笑,此际终于有心思与他闲谈说笑。   “不碍事,我的酒量早在云尉营就练出来了。昨夜只是一时喝得急,又未有时机歇息,由此才醉过头。”   方柔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身旁坐下。   裴昭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稍稍有些发凉,似乎穿着总是不够多,稍不在意便易冻着。   她望着他,只低声说:“等我们离开京城就好了。”   裴昭没说话,笑望着她,认真地点点头。   二人对坐用过早膳,内官恰好前来传旨,皇帝于正殿召见众人。他们收拾妥当,裴昭给她披严斗篷,拉着她的手出了别院。   来到正殿,乌泱泱站满了人,方柔率先见着沈清清,她正站在秦兰贞身旁,两人笑着说小话。   她下意识想收回视线,可很快地,她意识到自己并未见到萧翊的身影。   心下诧异,无意中却听得旁的大臣闲谈:“宁王殿下昨夜冒雪归京,也不知是否又惹了圣上不高兴。”   “圣上与殿下向来不合,三言两语便能吵起来,你我莫要多嘴。”   “正是,正是!多谢大人提点……”   方柔心下一怔,萧翊昨夜便已离开行宫了么?那如此说来,她果真是作噩梦罢了。   不知为何,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心境忽然松弛不少,在正殿之上终于能够站直身子,再不必顾忌那可能瞧见的恶人。   一众人在行宫留了几日,立冬过去,帝后摆驾回京,裴昭与方柔的婚事也提上了日子。   正日选在了立冬过后三天,于外人看来实在仓促,可裴昭说二人以丘城礼数摆酒,不铺张大闹,办桌不多,只邀了交情频密的亲友,还望同僚包涵见谅。   皇帝允了裴昭的奏请,还说臣子若都有裴昭这份心思,大宇朝必能繁荣千年,一番话点得某些朝臣面红耳赤,心中大感惭愧。   大婚前夜,朝中传出一件大事,知晓的人不算少,但他们并不太当回事。   太医院照常替皇帝问脉,诊出些不妥帖,说应是在行宫受了风寒,皇帝今晨头风犯了,临时叫退今日的早朝。   裴昭回到府上不久,董方又传回消息,圣上病情不妥,宁王已召集太医院众入乾康宫。   他起先没觉得不妥,只道皇帝为朝政殚精竭虑,入冬后不知深浅惹了病,这便大发起来,一如山倒之势,好好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只是思虑片刻,又叫住了董方:“你密切留意此事,如有异动,即刻回府通传。”   董方领命退下,裴昭暗自思忖片刻,又提笔起了封密函,悄悄喊来贺世忠,对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老管家收了信,匆匆出了将军府。   自然,方柔并不知晓这一切。   依照俗制,女子大婚前夜不得与新郎官见面。次日吉时,新郎官领着迎亲队伍前去女家接亲,热热闹闹游城讨喜,人人见着都愿意说句喜庆话。   只是他们二人情况特殊,新娘子不便外住,喜婆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新人由将军府出发,只在东正街走个来回,也算是昭告众人,同添喜气。   将军府早已装点一新,那正红的喜字令方柔瞧着心中欢喜。   上一回见这般红装盛点,正是她奔向自由之际,这回再见,又是她彻底摆脱阴霾的好日子。   看来总是好人有好报,于裴昭来说,她亦是他的恩人,如此说来也算求得圆满。   方柔此时正在房里拆点贺礼,早先各府夫人登门拜访,均送了不少贵重的物件,她日后虽难再与京都世家打交道,可裴昭既受了人情,日后还得逐一按份量还回去。   沈映萝教导过她人情世故,方柔牢牢记在心里,不愿裴昭在外人跟前丢了脸面,由此很是在意。   贺世忠特地找了名脑子灵光的嬷嬷随她一同清点,两人边说着闲话,边拆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匣子,像是一家人那般和乐融融。   那嬷嬷站在一旁,不断给方柔递盒子,自己再拣起一个慢慢拆。   她自角落抽出个并不太起眼的方盒,心说谁家夫人这般寒碜,便没将此物交给方柔,而是换了个更体面的长匣子递了过去。   方柔打开匣子,长叹:“又是砚台,我家将军惯常骑马射箭,哪有闲情伏案书写。”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耳畔忽然听得嬷嬷发出“哗”一声的感叹,不由笑问:“嬷嬷可是翻出了宝贝?”   那嬷嬷啧啧感叹:“这等质地……怎偏塞进不值钱的小盒儿里了?”   方柔不经意间抬眸,整个人霎时一僵,嘴边的笑意就此退去。   那嬷嬷手里握着一方小盒,里头静躺着双红玛瑙坠子,在暮色里散发着妖异的光华。 第46章   ◎传朕旨意◎   方柔手里的砚台当即落了地, “砰”地一声断裂成两截。   嬷嬷不解其意,满脸皆是可惜,刚要俯身去捡,方柔却一把夺过那小盒, 那玛瑙坠子艳红似血, 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将那坠子拿起, 指间发颤,心中大有不好的预感。   方柔不顾嬷嬷追问, 大步奔出了院子,一路朝裴昭的居室奔去。   嬷嬷在后惊呼:“夫人留步, 此举不合礼数!”   方柔权当不觉, 她紧紧攥着坠子, 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是萧翊、是萧翊……   行宫那夜不是噩梦,是他在狩猎时发出的警告。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他这些天装着沉静、漠视,像是彻底不在意那般,只不过是障眼法。   她怎会?   萧翊从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那样偏执, 在她成功逃离前容不得一丝背叛和忤逆, 她怎会真正相信他回心转意……   她以为他们自有皇帝庇佑, 萧翊不敢肆意妄为,可如今看来, 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这坠子送到她的房里,这将军府早已被他看透。   无论他有什么筹谋,方柔如今只有一个思索, 她须得跟裴昭立刻离开京城。   神思迷乱间, 方柔扑进了一人的怀中。裴昭扶着她的胳膊, 将她搂在怀里,阻了她的步子,垂眸关切地望下来:“小小,怎么了?”   方柔脸色苍白,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她站定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扣住裴昭的手腕就往外冲。   裴昭竟不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被连拽了几步,忙问:“发生何事?”   “阿弈,我们今夜就离开京都,路上不要再耽搁,快些回丘城去。”方柔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的手心甚至沁出了一丝汗。   裴昭终于止住了步子,方柔这回再没拉动他。   她神色焦急地回望过来,不愿意再浪费时机:“你听我说,一定不会错的。萧翊从来就没死心,我不管皇上有没有旨意,也不理是不是我多心,我只想离开京城。”   她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哭腔,又拽着裴昭要往前走。   裴昭闻言先是一怔,可身势已松了下来,又随方柔向前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他虽不解,但也并不固执,冥冥中似也察觉到一丝不妥。   方柔摇着头,“你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最好只是我多心。”   两人还未绕过花园,董方却已拔身跃入了院子,神色匆匆地朝裴昭行礼:“将军,急报。”   皇城乾康宫,殿外跪了满地的人。   殿门紧闭,烛火通明,何沉携一队王府亲卫持剑守在门外,神色沉静肃穆。   屋里同样跪了十来名太医,主事的老臣都已在此。   龙床边摆了张金纹禅椅,萧翊倚在靠背边,气定神闲地整理袖口,低垂着眸子,长睫交叠,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布幔之后的情景无人可察,皇帝不时发出呓语,字句俱听不清。   过了良久,萧翊冷声问:“查不出来?”   跪在最前的老太医沉声:“禀殿下,恕老臣无能。今日臣替圣上号脉,初断只是风寒之症,谁知临到傍晚病症愈发诡谲,圣上入夜便昏迷不醒,药石无灵。”   萧翊冷眸扫去:“如何是好?”   “臣……臣定当携太医院众尽心竭力,望殿下宽限。”   萧翊低哼:“宽限?国不可一日无君。”   老太医声音轻颤:“老臣……”   不待他说完,何沉自外禀报:“殿下,苏太傅携几位大人在外求见。”   萧翊总算正身,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意气,随后衣袍一摆,缓缓起身,帷幔后又传来一声呜咽,极不可察。   他稍稍侧眸,轻瞥一眼,转即绕过太医走到了屏风之外。   殿门被拉开,萧翊神色倨傲地站在门后,冷眼拂过跪在阶下的众臣。   苏太傅为首,其后是沈老将军、六部尚书、大理寺卿、还有御史台几名太傅党,以及跪在最远的内阁学士郎子丰。   何沉悄然朝萧翊轻颔首,即刻垂眸低视。   萧翊心领神会,撩起一抹淡笑:“太傅大人寒夜辛劳,孤替皇兄谢过你这份衷心。”   苏太傅神色狠厉,并未起身:“宁王这是何意?圣上忽有恶疾,可宫中内官三缄其口,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不得与我等知晓?”   萧翊冷望着他:“如你所言,皇兄忽生恶疾,这病古怪得很,连太医也没查出来缘由,瞧着倒像是……”他一顿,嗓音骤凉,“蓄意下毒。”   众臣闻言皆是一惊,遏制不住声声低叹,苏太傅和沈将军皆没收住神思,猛地抬起头来望向萧翊。   “你说什么!”苏太傅一时失仪,对萧翊的语态早已没了半分恭敬。   他缓缓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结果被王府侍卫横手拦住。   苏太傅怒道:“凭你也敢拦下老夫!”   说着便抬手一推,不料那侍卫聚敛内力,一个借力打力,苏太傅一时失稳,反而朝后趔趄几步,急乱中扶稳官帽,当下更是惊疑不定。   他怒瞪着萧翊,神色里藏了些不可置信,“萧翊!你要造反不成?”   萧翊失笑:“太傅大人,慎言。”   他眸色一沉,脸上那抹笑意化作阴戾之色,冷眼朝身侧轻扫而过。   何沉即刻得令,忽而拔出佩剑,高声:“来人!”   不待众人有所戒备,禁军侍卫忽而自黑暗中拔刀,从四面围拢,霎时如潮水般涌进乾康宫。   苏太傅大惊失色,不待他质问,何沉已几步朝前,持剑抵上了他的喉头,手掌用力一压,苏太傅再度跪下地来,那官帽应势摔落,扯散了他齐整的冠发。   萧翊冷着脸望向苏太傅,随后转眸,瞥了郎子丰一眼。   年轻公子旋即起身走上前来,苏太傅在惊疑不定中察觉来人身份,心下一松,只道苏玉茹执意要来的这门姻缘也非愚蠢。   可很快的,苏太傅宽松的神情凝在了脸上。   郎子丰朝萧翊一拜,朗声道:“臣内阁东临学士郎子丰,向宁王殿下揭举太傅苏钦尧意图谋反,望殿下明察。”   此言一出,院内鸦雀无声,在场众臣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   沈将军心间一沉,却当即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早有预演的好戏,千算万算无人知晓,他女儿沈清清那位得意郎君今日便要清扫门户,改天换日。   他无意中蹚了这趟浑水,现下只得静观其变,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苏太傅一惊:“郎子丰!你好大的胆……”   他话音迟迟不落,何沉在他颈后一扫,苏太傅瞪着眼,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萧翊负手而立,墨色长衫与殿门金辉交映,恍惚间竟有真龙之仪。   “郎学士,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你可知,诬告朝廷重臣是要掉脑袋的极罪。太傅大人多年来劳苦功高,又是皇兄的师.长,岂容你轻易诽谤?”萧翊言语中维护着苏太傅的体面,可姿态却没有半点恭敬。   苏太傅向来恪守礼制,言行谨慎,可眼下他朝服蒙灰,发冠散乱,整个人瞧着狼狈不堪,哪还有一丝大儒大雅之质。   郎子丰语气恭谦:“臣自有人证物证,还望殿下请旨,微臣领命前去太傅府一查便有清白。”   萧翊沉声:“请旨?皇兄如今昏迷在榻,孤还能向谁请来这道旨意。”   一息的静默之后,兵部、礼部、大理寺三名主事朝臣稍俯身,皆朝前一拜:“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以平乱局。”   沈老将军耳聪目慧,跪在阶前不动如山,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在此际已然明白过来,今夜皇城的风,终归吹去了宁王府。   他沉默半晌,随即同拜附声:“老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   其余朝臣蒙此巨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们相觑无言,沉默一息,过后皆俯首帖耳,顺应时势。   萧翊的脸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饕足神色,冷风吹起,他定望着阶下群臣,心中只有一丝冷笑待发。   苏太傅无法言语,只得闷出一阵古怪的狂笑,他因被何沉封了穴道,喉腔里只剩低鸣。   他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萧翊,心知自己已彻底陷入败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翊早就埋下线索,他二人这么些年分庭抗礼,这么多日子里尔虞我诈,他算输了一步,错计了人心。   他自以为先皇去世,极权加身,日后便能将那皇帝小儿踩在足下。他将嫡女送入东宫,一朝封后,他无怨无悔拥立这位帝君,用尽势力助他稳坐龙台,又自持帝师身份,向来压他一头,教他无敢不从。   可他终归疏忽了,萧翊也是只会吃人饮血的狼崽子,他当年看着这位小皇子呱呱落地,慢慢长大,起先觉着萧翊年幼稚嫩,又由先皇太后骄纵坏了,日后当个逍遥王爷不足为惧。   他自恃站对了未来天子,却忽略了萧翊同样流着皇家的血,他生在名利场,也会觊觎那张龙椅。当一人之下的诱惑力足够大,无人会因那可怜的血脉相连忍下欲,.念。   周遭一切动静都逐渐褪去那般,苏太傅心中只有感慨。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说声一人之下稍显勉强,但也独揽大权那么多年,直到萧翊和萧括兄弟俩羽翼渐丰,他才逐渐察觉力不从心。   说不上恨,更多的是棋差一着,麻痹大意的懊悔。   这么些年的筹谋毁之一旦,不知要牵连多少,可成王败寇,他已无力再斗。   萧翊踏出了殿门,冷风吹起墨袍的一角。   他垂眸下视,凛声:“传朕旨意,即刻查抄太傅府,此案交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协同理事,一众人等关押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阶下众人大惊失色,就连事先知情的三位朝臣也俱变了脸。   他们原以为拥立萧翊为摄政王爷,扳倒苏太傅,今夜之变即可止息。谁料萧翊当即反悔,禁军围宫,他似乎不满足于摄政王的头衔,企图要在乾康宫接管天下。   萧翊并没有明言要如何安置皇帝,那毕竟是他的兄长,他二人对外虽向来不合,可这几名宁王党羽心如明镜,兄弟俩争吵不止不过作戏,当不得真。   只是,他们眼下只得顺势而为。   许久的静默之后,礼部尚书蒋勋颤声:“臣……参见万岁。”   群臣起了头,禁军随后,紧接着,院里所有内官皆齐声朝萧翊行礼:“奴参见万岁。”   苏太傅被禁军押解下去,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领命告退,郎子丰得了萧翊口谕,领了大内令牌前去查抄太傅府,搜罗所谓的谋反罪证。   沈将军自请告退,兵部尚书仍沉息静候,此间徒留其他惴惴不安的朝臣,不知进退,只得继续跪在阶下。   萧翊无心理会,又点了礼部的名:“蒋尚书,皇兄如今身染恶疾,该当如何?”   蒋勋听他仍称呼皇帝为兄长,霎时心头一松,心道萧翊方才虽以天子自称,眼下却并没有废帝的打算,那之后的事情,可待风波平息再行定论。   他心领神会,忙低声答:“大宇子民理应为帝君祈福请安,祈盼圣上早日安康无虞。是以,当举国禁红白一月,百姓心诚福灵。”   萧翊撩起一丝笑意,冷哼:“何沉,听明白了么?”   何沉俯身:“属下即刻去办。”   萧翊挥退朝臣,院子里的内官和宫女也散去,忽起了一阵冷风,他抬眸望向天边皎月,圣洁而不可亵.玩。   阶下有名年轻内官战战兢兢候在一旁没退下,萧翊冷眼拂去:“报上名来。”   内官当即趴跪在地:“奴是偏殿的掌灯冯淳安。”   萧翊一默,缓声道:“从今往后你便是乾康宫的主事,苏太傅谋反一案尚未了清,皇后于宫内禁足不得擅离,你前去带路。”   冯淳安一惊,忙应声:“诺。”   萧翊下巴微扬,禁军已领命退下。   乾康宫再度陷入沉寂。   早在围宫之时,太后就派了人来,嬷嬷的语气冷硬,可见着萧翊的模样,再多的底气也化作了顺从。   萧翊不愿与自己的母后起冲突,但他眼下也无暇顾及这份追缠,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任谁也不可能再有翻盘的余地。他自有分寸,太后的弥天震怒也只得往后稍稍。   这件大事萦绕在他心中数月,他须得亲自动手,亲自确认,再不会留下任何疏漏,让人轻易拿了可乘之机,   如今整个皇宫大内都尽在掌握,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离开乾康宫,前去解开这最后一环。   而在城中将军府,府上众人的心境与萧翊截然不同。   行囊一切从简,马匹须得挑好的,方柔还趁着时机赶紧换了身装束,恍惚间竟像极了那日她自庄子逃脱的装扮。   她心中闷出一丝苦意,不知兜兜转转为何又回到原点那般,竟是天意弄人。   裴昭也替换了一身演武的装束,乌发高束,磊落潇洒,适合轻装跋涉。坐骑已被董方牵到府外,旁的一概不理,只等离开京城再议。   二人携手奔到门口,街上竟火光通透,照亮了将军府一角,犹若白昼前至。   方柔心间猛地一坠,步子顿住,下意识握紧了裴昭的手。   她的五指霎时发凉,裴昭察觉到异样,回眸望着她,张开嘴,并无言语。   方柔瞧清楚了府外来人,站在最前端的是何沉,他抱剑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模样一如他誓死效忠的主子。   他见着二人的身影,这便高声道:“奉万岁旨意,帝兄身染恶疾,大宇子民依制禁红白一月,以为贵人祈福。”   方柔与裴昭对视一眼,俱是大惊。   何沉刻意用了粗浅的言语传旨,方柔心底知晓,他为的是让她也在第一时间听明白圣旨所言。   一句万岁,一句帝兄,她已全然明白过来,萧翊竟妄为到这个地步……   裴昭面色沉静,牵起一抹笑:“何侍卫所言之事,裴某没听明白。圣上染疾,又何来旨意?”   何沉抬眸一扫:“沈将军、六部尚书、内阁学士及御史台众臣已请命殿下摄理.朝.政,裴将军,你现在知晓也不迟。”   裴昭脸色一凛。   宫变!   萧翊居然敢行此逆天之恶,他当即明了,董方入夜时前来传报,皇帝忽发恶疾绝不是巧合,萧翊应当早已有所筹谋。   他按兵不动,沉声:“如此,何侍卫何故领着这么些禁军前来府上?既有圣命,微臣岂会不从。”   何沉冷着嗓子:“云尉大将军裴昭意图谋反,我等奉命,即刻将逆臣捉拿归案,听候发落。”   裴昭闻言怔了怔,他蹙眉,深知来者不善,已悄然伸手按住了身后佩剑。   方柔浑身一僵,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何沉,又回眸望着裴昭,那阵极端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开来,她知晓,一切都已晚了。   “何侍卫说笑了,难不成京都如今尚此风流,非得在人新婚前夕作闹一番?”裴昭的手虽已按住剑柄,可面上却仍带着笑。   何沉自腰间摸出一块玉牌,呈于面前,冷声:“逆臣裴昭速速出府领罪,免起无谓争端。”   裴昭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些禁军见玉牌如面圣旨,皆按刀压上前,黑压压的人马如暗潮涌来,霎时间堵住了去路。   长街灯火透亮,周遭却鸦雀无声,连飞虫走兽也静息那般,不敢在这风高冷月夜擅动。   裴昭冷下脸,剑眉紧蹙:“无妄之罪,若我不从呢?”   何沉静静地看着裴昭,忽而挤出一丝冷笑。   随后他一抬手,自对街高墙之后埋上十数名黑甲弩兵,每个人手中的弩箭都已上弦拉满,利刃在夜色中熠熠生寒,蓄势待发。   “你自然有另一个选择。逆臣裴昭抗旨不从,当场伏诛。”   裴昭剑已出鞘。   他们就这样静静对峙着,彼此都没有打算率先动手,一时剑拔弩张。   在沉默之中,方柔却按下了裴昭的手。   她轻轻摇头,语气里满是绝望:“阿弈,别为了我走到这一步。”   裴昭一怔,转眸望向方柔,她神色凝重,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你我都明白的,他只是在报复我。这些天咱们察觉的那些古怪,虽没证据,可并非他不敢明着动手,他只是在故意戏弄,想要咱们在意,想要见我们为此紧张失策。”   方柔一叹:“我们将他想得太弱,将皇帝想得太好了。是我招惹了不该的人,牵连出这些意外,当初若再思虑多些,也必不用连累你。”   裴昭握紧她的手,微微摇头:“别说胡话,是我存了私心,我若早……”   方柔抬手掩住他的嘴,不让他自贬。   “你这样说才是傻子。”她无奈一笑,“我答应你,难不成就没有私心?人活一世彼此有所求再寻常不过,可我知晓,你从来没骗过我。”   “这件事只得由我了结,阿弈,我不愿你背上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你别担心,萧翊不会杀了我的,我先前那样违逆了他,他憋着火要惩罚我的过错,怎会轻易放过?”   裴昭不由分说地拉紧她的胳膊,阻止她踏出的去势,“小小,别怕。你别去。”   方柔抬手,覆在裴昭的手背,一丝凉意自掌心蔓延,她没躲,只觉得心疼。   “阿弈,你的手好凉,该多穿些衣裳。”   她轻轻搓.,磨着那粗粝的皮肤,这双手曾替她洗衣裳、替她做纸鸢,替她剥虾仁、捏核桃,曾在寒夜里拢着她取暖,动作克制而温柔,曾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予以最后的希望。   而今希望破灭了,可她心中是美满的,她与他的回忆虽不多,并不足够,可却每分每秒都欢欣意满。   从没有强势霸道,也没有隐瞒欺骗,裴昭光明磊落,如他的名字那般令人心间生暖。   “我不后悔嫁你,哪怕咱们没成礼,可我心底已当自己是你的妻子,我不能眼见着夫君白白送死。”   她终于挣脱了裴昭的手,他从来也不会强迫她的意愿。   “萧翊是疯子,连皇上也错看了。这件事情怪不得任何人,是我决定与你成婚,是我愿意随你回京,所以走到如今这步,也该是我去面对。”   方柔知道自己不该,可她松了手,红唇轻颤,明明得往前离去,最后却止不住地停了步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回身抱住了裴昭。   像是濒死的鱼在索取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她用力地呼吸着裴昭身上的味道,希望能将这刻的勇气牢牢记在心里。   在裴昭回拢双臂抱紧她的那一刻,方柔抽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将军府。   “小小!”他的声音追了出来,人跟到门边,方柔已快步奔下石阶,弩箭统统对准了裴昭,逼得他不得再踏出半步。   方柔冷眼望着何沉:“何侍卫,好久不见。”   何沉垂眸不看她,姿态谦卑:“恕属下愚钝,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方柔脸色一僵,心知萧翊从这一刻起,就要她清醒地认识到局面已定。   她咬牙道:“宿丘山方柔,求见殿下。”   何沉这才应了声:“是属下眼拙,未看清楚竟是方姑娘。”   方柔冷声:“让裴昭走。”   何沉俯下身:“此乃殿下口谕,属下不过奉旨办差。若方姑娘有所请求,不若与殿下明言。”   他低垂着头,让了一步,有名小侍卫牵来一匹马,“方姑娘,你知道殿下在哪。” 第47章   ◎惩罚◎   方柔在何沉的注视下翻身上马, 她坐上马背的那一刻,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古怪的念头。   萧翊知晓她单骑千里逃回丘城,所以今夜逼她回宁王府,她当初怎么逃的, 现下就得怎么走回来。   方柔不敢多想, 在夜色中扬鞭而去。   宁王府落在皇城根, 东正街,离裴昭的将军府不太远。   方柔这一路走得奇慢, 何沉派了一列禁军跟随在后,虽没有催促, 可方柔知晓她耍不得半点小聪明。   宁王府点起通透的大灯笼, 照亮了门外一片石地。   方柔勒住马缰, 这才慢慢发觉她已本能般地开始发抖。   门外府兵目不斜视,在后是按刀待发的禁军,方柔极尽可能地放慢手势,可她知晓这是徒劳。   她终于站到了地上,五指拉紧马缰,她竟察觉自己有些腿软。   方柔深深吸了口气, 平复着心中那阵狂躁的惧意, 咬咬唇, 终于踏进朱门。   她知晓萧翊会在哪里发落她,进了王府一路便朝西辞院去了。   宁王府一如记忆中宽敞华贵, 穿过那熟悉的小花园,湖面幽静,也结了一层冰霜。   方柔从浮桥穿过, 只觉得周身恶寒, 这一去仿佛踏入深渊地.府。   再走过这条小径, 方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她孤零零的身影在夜色下更显无助,皎月如玉,散着无垠的冷意。西辞院的门关着,有道高大挺拔的人影站在匾下,幽暗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犹如修..罗临世。   恐惧是人的本能,哪怕事先做足了准备,自以为聚拢莫名的勇气,可人心天性趋利避害,当恐惧足够大,求生就变成下意识地举动。   方柔一步也迈不动了,她知晓她不能停在此处,可她的脚似灌了铅,她下意识想转身逃离,可残存的理智却告诫她不得轻举妄动。   站在她面前的萧翊却极有耐心,这是他天然的优势,也是他承继自母亲血脉里的隐忍和克制。   他享受这一刻的快..意,像是亲眼目睹被捞起的池鱼在做最后的挣扎,被日光照射着,逐渐逐渐失去生气,只得任人宰割。   而在此之前,一切的挣扎和抵抗都是助兴,令人血脉沸腾。   对峙足够久,冷风又吹拂过林子。   萧翊冷声:“过来。”   方柔只犹豫了片刻,捏紧了拳,手指止不住颤抖,却只能提步往前。   每一步都生出撕心裂肺的惧意,哪怕她预先想过萧翊会如何折..磨她,她对他的惧怕是本能而来的,从她逃离京都那一日起,愈加深刻。   萧翊很满意他看到的一切,这只飞出王府的笼中雀最终被捉了回来。不,是她自己飞了回来。   一点一点,慢慢地飞回到他身边,如同当下。   方柔穿着一身清爽简便的素白裙装,适合骑马飞驰,她当日应是同样的打扮,费尽心思逃离京都,逃离他的掌..控。   可一切不过徒劳。   她一步步朝他走来,就像从未离开过,庄子里发生的意外只是虚构。   萧翊伸出手,方柔不敢接、不想接,可还是咬着牙,轻轻攀了上去。   他的掌心温暖宽厚,轻易便包裹住她的五指,于方柔看来却像一把涂满剧毒的匕首,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萧翊握着她便往院里走,长臂一扬,院门被推开。   西辞院一切如常,屋里竟也点了灯。   他拖着她大步朝里,方柔抵..抗不了,只得尽快跟上免受辛苦。   终于,房门被他一掌挥开,很快地,那去势被压了下去,门“砰”一声关紧,方柔被他抵在了门板上。   她恍惚间想到了在行宫似梦非梦的雪夜,下意识便已明了,那不是梦,是他刻意释放的警告。   他将她视作即将落网的猎物,在她落入陷阱之前尽情玩.弄,拨弄她无知的侥幸。   方柔本能地别开脸,萧翊却在她耳畔冷笑:“你我尚有正事未了,不着急。”   他手劲一松,方柔被去势一带,整个人扑倒在地,萧翊方才甩手用了暗劲,存心要她跪下。   她直起身子,也没有完全跪好,保持不动,眼眸悄悄抬起,却见萧翊独自坐在了那张熟悉的圆桌旁。   他手里掂量把.,玩着一样物件,方柔凝神看了一会儿,瞧不出端倪。   萧翊冷眼一拂,嗓音里竟有丝轻快:“这是本朝玉玺,孤握着此物方才知晓,当皇帝没有母后说得那样坏,将人拿..捏在手里的滋味极好。”   方柔低头不语,如今一切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又如何,太后又如何?皆被这只让人宠坏的狼崽子玩..弄于鼓.掌,因这可笑的血脉相连,认不清人皮底下是恶鬼的心。   “起来。”他忽而按下玉玺,冷眸微敛。   方柔只得照做,站起身,他又说:“装哑巴好玩么?”   她咬着唇,从唇缝中挤出一声:“殿……”   “错了。”   方柔深叹,慢慢道:“万岁。”   萧翊眸色一沉,他猛地站起身,伸手拽过方柔扣在怀中,手臂搂着她,刻意压过那一团绵软,非要做些羞辱的举动,强/逼着她坐在他的腿上,一如从前那般。   两道影子瞧着密不可分,可其中一人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看仔细、认清楚,再开口。”他另一手捏着她的脸颊,逼.她转过脸。   桌上搁着两道未加盖的圣旨,笔墨早已干透,应是很久之前便拟好,只待玉玺成命。   一份是赐死,一份是流放,谋逆罪名已成,而这两份圣旨将要处置的都是裴昭。   方柔见着裴昭的名字,先是一怔,随后眼眶不由自主地发酸发疼,泪水溃然决堤,一簇一簇砸在手背上,溅落在萧翊的袖口。   她已很久没再落泪,她差些以为自己不再会有这样哀恸的情绪,直到萧翊将她的美梦拉扯落地。   她面对萧翊这份凛然的气势,竟下意识想要跪下求情,仿佛从前那般,这一刹不为自己,为的是那个无辜的人。   她想说她错了,一切都是她的主意,与任何人也没有干系。   谋逆……她不愿裴昭背上这样的恶名。   她怎会相信萧翊死心了,她编造了那样大的谎言,在他无限风光的大日子背叛了他,他睚眦必报。   方柔的身子还未挪动,萧翊的大掌扣着她的月要,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脸,慢慢蹭掉那些泪。   方柔不想在萧翊面前示弱,拼尽了力气忍耐,可当下的泪意怎能休止。   萧翊这回却格外有耐心,他捏着方柔的下颚,逼迫她仰起头,他轻轻地吻上那些泪珠,弄花了她的脸。   最后,他重且狠地咬住她的唇,强势.,入,.侵,方柔尝到一丝微咸,呜咽的机会也不留,直到她差些要喘不上气,萧翊才松开了桎梏。   “殿下。”她刚开口,萧翊掌心的力道加重,眸色染上一分寒意。   方柔无法再同以前那般亲密地称呼他,她痛苦万分,她知晓这都是萧翊对她的惩罚和折.,辱。   她怔望着那道圣旨,赐死二字刺痛了她的眸子。   眼前忽而浮现裴昭的模样,他在云尉营同新兵对招,对方没轻重,裴昭脸上不慎挂了彩,他一点也不恼怒,还嘻嘻哈哈与士兵逗乐,转头见着方柔在旁掩嘴偷笑,竟忽然捂着心口跪地,倒吸了口气,小声朝她说了句,阿柔,疼死我了。   惹得旁人起哄大笑不止,连方柔也止不住笑弯了腰。   为何、为何……   她与裴昭相处之时总是止不住笑意,他换着花样逗她开心,说话办事和风细雨,有一种温柔而强大的魄力,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这些回忆像在无声中予她安宁,她望着裴昭的名字,怔然低语:“阿弈。”   萧翊听得分明,这语调断不是在喊他。   他手里的力道重了几分,捏得方柔低呼出声,萧翊欺,.身向前,鼻息拍在方柔的耳畔,“你身上的味道淡了许多,染了些不好的东西,孤替你清理干净。”   萧翊坐在软榻,方柔被迫低下头,屏风之后只有低低的呜咽,方柔的泪止不住,滑进唇间,令萧翊低叹。   他抚着方柔的脑袋,并不像上回那般顾及她的感受,带着些温柔的安抚话语,令方柔又羞又怨,最后还是勉强接受。   这回只有默不作声的惩罚,萧翊认定这是她自找的,她就该受着。   很久之后,方柔不住地干咳,泪沁出眼角,脸早已红透,因差些窒息而猛喘着。   而这只不过是开始,今夜一切温柔美好荡然无存。   萧翊疯起来不管不顾,每一次都让她有破碎般的痛楚。   方柔知晓求饶没有用,拒绝也是徒劳,只会叫萧翊更生出恼怒来,她不会好受。   她悔恨地落泪,只觉得此夜好漫长。她的嗓子最后彻底肿了起来,方柔羞于回想。   更深露重,她出了好几身汗,屋子里有地龙也不顶用,她盖着萧翊的外袍也止不住那心底生出的寒意。   萧翊却如若无事那般,披衣坐在榻边,金纹白袍松松垮垮,模样说不出的慵懒闲适。   方柔无力地伏在榻里,泪痕隐现,红唇柔亮,但见犹怜。   萧翊站起身,不过几步,又折返回来,两份长折扔到了她面前。   方柔目光空洞地望着皇帛,木然道:“是不是只要我离开裴昭,你就愿意放过他?”   萧翊眸色一冷:“离开?”   方柔抿唇,颤声改口:“我回来王府。”   萧翊仍不应声。   方柔想了很久,声音很低:“我一心待你。”   他终于抽走了一份帛书,方柔听见桌上有声闷响,视线滑落,留在眼前的那份写了赐死二字,心弦总算稍稍宽余。   萧翊重新走回到榻边,方柔连挪动的力气也没有,微睁着眼,见他抬指在她脸颊轻抚。   他心中安宁,发泄了一番之后身与心都抵达无尽的愉悦。   “孤本想亲眼见你着红装喜服,料想那一定极美。可孤等不了那样久,这一夜也不愿再捱,更不愿他人抢先一步,出了纰漏。你只得与孤拜堂成婚,轮不到任何人生出觊觎之心。”   方柔眨了眨眼,不愿开口也无力开口,任他发落。   “阿柔,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真心待孤,你我自然同以前一样。”   他绞着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爱不释手。   那熟悉的淡香萦绕开,是他多少回入梦的美妙滋味。   从今夜之后,他再也不必睹物思人,更不必压制着心中的怒意,要忍耐等待,时刻介怀暗卫是否有疏漏,她是否真踏上了别人的床……   她的身子仍彻彻底底独属于他,心变了,不重要,迟早还会回心转意。   在方柔回到他身边之前,他曾暗自发誓,定要将追究她出逃一事,将所有牵连其中的人事逐一发落,以儆效尤。   可直到这软玉温香在怀,那熟悉的触觉,诱人的淡香回拢于此,在他日夜与她纠.缠过的别院,一切似乎都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于是萧翊心中那根刺,忽然就被拔出来了,甚至连创口也正在迅速愈合。   因他真真切切触摸着方柔的脸,指间挽着她的发,听着她求饶,他此际忽然再不想计较她如何逃离了庄子,有何人参与,又有谁事先知晓。   所有的计较换不回握在手里的真实,而他已将所求找回,旁的事情都可以暂缓,甚至,只要方柔令他消了火气,所有的过错都可以不再追究。   他只想要方柔真正明白,他现在手握玉玺,已是天下之主,先前许多的钳制和无奈都是过去。他若想,甚至能够轻易坐上龙.椅,改弦更张封她做皇后也非难事,他只要她。   萧翊忍不住要提点她,好让她再仔仔细细想透彻,她先前所为都是荒唐。   “孤心中只有你一人,你还要计较什么?”   他自幼见多了后宫嫔妃的尔虞我诈,目睹他的母后如何一步步成为后宫之主,他厌烦那些女人你争我斗,就为了向父皇讨要一些恩宠。   他一直以为方柔与那些女子不同,可先前那场争吵令他恼怒,没想到方柔还是存了要跟沈清清争斗的念头。   正妃侧妃之位只是虚名,得不了真心,哪怕是皇后又如何?她却说不通那般,甚至到最后还想出了逃跑这一招。   而萧翊不会知道,方柔在这一刻竟有丝奇异的感慨。   她想苦笑,发自内心想怜悯萧翊这可怜人。他原来并不懂她,直到现在,原来那些恩怨和争吵,在他看来是她在计较,而这份计较他理解不了,所以他不允许方柔背叛。   在他看来,她就是在背叛他,背叛这段感情。   方柔终于哑着嗓子开口:“萧翊,你我似乎从未好好说过话。”   她的姿态不是求和,也不存摇尾乞怜的低微,她只想认认真真告诉他,这一切的源头。   不指望他回转心意,忽然大彻大悟,因她知晓萧翊从不认为他有错,一切的错都在别人,而方柔只想摘下这无妄罪名。   “不是闲谈逗趣,是说心底话。”方柔的声音很沉静,是萧翊从未见过的,丝毫不带情绪的冷漠,“或许你高高在上惯了,从来不会好好听人把话说完,不带任何傲慢的姿态。”   萧翊沉声叹气,手背的青筋隐现,方柔知晓她又触碰到了他的逆鳞,他窝着火,只怕没那个闲心继续听她说下去,他不会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她好好相处。   向来都是不得忤逆,不得顶撞,哪怕她以这样极端的逃生手段表明了心意,萧翊仍没有意识到,或许方柔也曾有过挣扎,心中也有莫大的哀恸?   也许,她并不是在刹那间便不再爱慕他了。   是因长期积累的失望和难过太满,压得她承受不了这份感情,由此才想逃离。   可萧翊迟迟没说话,方柔倒有些意外,她慢慢掀开眼,见他只是坐在软榻边,手指间仍把,.玩着她的长发,似乎在靠手里的动作分散那阵恼怒。   她一意孤行:“我从未想过要与谁争,于我本心,我只愿夫妻和睦,家宅简单美满,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我与夫君两厢情悦,没有人存着二心,我也不必与人分享这份爱意。”   萧翊的手指忽而一顿,他紧拉着方柔的发,她被扯得起了阵疼,不太重,却能直白地感受到萧翊的不痛快。   “你说的这些,我哪样做不到?”他终于反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强烈的不满和不解。   方柔说到底就是没看透彻,转不过弯,这些他都可以逐一与她说清楚,她不懂朝堂势力此消彼长,却总是抓着这一点不放手。   皇帝需要沈家的势力,沈将军欣然接受利益交换,一早定好了调子,他早知萧翊心不在沈清清身上,可仍义无反顾将女儿推了出来。   沈清清是他手中最不需付出代价的筹码,沈家轻轻松松便可换得皇族的荫庇,得以荣休求份安生,若时运高,说不定他也能成为第二个苏氏门阀。   萧翊早已有了筹备,这些时日也早将沈将军的旧部势力渗透彻底,如今沈氏就是个空架子,那些旧部哪个不想往上爬?前浪老去,后浪争先,朝堂,.党,.争无非如此。   “你以为你做到了么?”方柔哑然失笑,这笑声直闯进萧翊心里,令他怒从心起。   “你已跟沈姑娘成亲,你要专情不二,美满相对的是她,而非第二个女子。”她摇了摇头,终于有一丝力气支撑起身子。   “我不愿破坏她人姻缘,这一切都是你逼我,你将这恶名架在我身上,逼得我非要与沈姑娘作对那般。”   “萧翊,你想过么?这于我来说不公平。”她拢着宽大的衣袍,遮挡了身上的不雅,眸色沉静地望过来,直教萧翊心间震然。   不公平,她竟然当着他的面,将这句话扔了出来。   不再是暗卫毫无波澜的转述,也不是文字书写的冰冷,而是一种失望且看透的姿态,她的语气并非在向他讨要什么,她只是在告诉他,她觉得不公平。   萧翊张了张嘴,在一息间神思震荡,像忽然被洪钟撞了一下,恍惚间刚想要问下去。   可他听见方柔轻轻叹息:“我得圣上赐婚,将要嫁给裴昭,你我本该两不相欠……”   下一瞬,方柔再说不出话来。   萧翊的怒意被瞬间点燃,他原本还能忍着火听她说这些胡话,甚至有一刹那升起了些许念头,想要追问她心底的想法,想要辩解,想要求和,就如同她所要求的那般姿态平等。   直到她说她要嫁人。   她怎敢!   他抬手封了她的穴道,方柔身子一软,栽进了萧翊的怀中,嗓子再发不出声音。   萧翊顺势将她抱了起来,步入内室。   屋里的所有陈设皆没有改变,一层不染,床褥齐整,好似每日每夜仍有人在此起居安眠。   方柔倒下之际,萧翊顺手解了她的穴道。   可不待她说话,萧翊已捂住她的唇:“你这样爱说话,不如说些孤爱听的。”   方柔忽觉一阵闷胀,“记着孤那晚跟你说的。”   他放开手,冰冷的声音落下。   萧翊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屋外飞雪落下,盖不住方柔的啜泣,她毫无防备,这惩罚比她想象中还要煎熬。 第48章   ◎心疼了?◎   这夜过去, 方柔周.,身已没处能看到地方,萧翊疯起来是不管不顾的。   她先前早已有所领教,只是太久没再这样直白地面对过, 一时间身体和精神都是成倍的折磨。   萧翊不知疲.惫那般, 压着火气, 只等着一朝宣泄。他带她将之前所有的尝.试都重温了一遍,甚至在其中还加了些新的花样, 方柔起先还意识清醒地抵.抗着,不让萧翊顺利遂愿。   可到后来, 她怎能拧得过耐力过人的萧翊。脑子里那根弦最终断了, 萧翊终于心满意足。   她眼眸轻颤, 重得抬不起来,萧翊见她不愿动弹,便独自去了洗沐。   她披盖着他的宽松长袍,月白色的衣衫像被月光印出大片的暗渍。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很轻,方柔下意识地埋头躲进被子里, 心中倍感耻.辱。   那人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犹疑了许久, 才低声道:“姑娘,春桃伺候你起.身。”   方柔心底一颤。   她慢慢地掀起眸子, 视线探出去,果真是春桃。   模样没怎么变,不像受过重刑惩罚的人, 几个月不见像又长开了些, 单眼皮轻微下垂, 瞧着格外乖巧讨喜。   她望着方柔,脸色有些不忍:“姑娘,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方柔一怔,心中泛起疑思,瞧春桃的姿态,似乎已知晓她逃过一回。   她张口,却发现嗓子已完全发不出声音,只得化作低叹。   春桃忙扶她坐起,“姑娘,你莫急,不必与奴说话。”   方柔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她隐约听见浴.房里仍有水声,当下一惊,原来萧翊还没离去。   春桃似瞧出她的惧怕,低声:“殿下才去浴.房不久,吩咐奴随时照看姑娘。”   方柔五指一紧,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很抗拒要与萧翊同.浴。   春桃只得垂下头:“姑娘,奴说了不作数的……”   浴.房的水声忽而变得激.烈不少。   方柔知晓躲不过去,可她已无力从床.上落地,只得一步一挪地在春桃的搀扶下往浴.房走。   人还没走到妆台边,哗啦啦有一阵水珠落地的声响。   萧翊披着件干爽的长袍往外走,在他的袍角飘落的刹那,春桃应时松了手,低低地埋头不敢直视。   方柔双腿一软,还没往下跌,人已被萧翊搂在怀中,大步往后去了。   长袍渐渐染上了湿.意,可一切都不重要了,因萧翊直接把她抱进了水池中,热气不散,方柔有些瞧不真切。   那温热的池水将她的身.子.泡得发暖,她的长发沉下,丝缕漂浮着。   她站不稳,萧翊托着她靠在池边,她只得倚靠在他怀里。萧翊动作轻柔地替她挽起长发,宽大的掌松开青丝,顺势团住了雪色。   他的吻落在她细白的颈,一点点.作.力,在水中,方柔只觉害怕。   “殿下,求你。”她闭着眼,长睫轻颤,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哪怕池水温热舒适,可方柔止不住地发抖。她再承受不了,他昨天明明已折.腾了她一夜。   “求我?”萧翊的鼻息.洒.落,勒住她的肩。   方柔的十指无力地攀着他的手臂,只得无声摇头。   萧翊冷笑,手劲松了松,却没有放过她,“你昨夜求得了心中所想,圣.旨已传,你该回报这份恩典。你且受着,这是你应得的,不必求饶,那只会令我更恼怒。”   水声哗然,方柔只得无力地将头靠下,手艰难地撑着池壁,只盼着自己不若晕过去,这样便不必再清醒着默数时间,等待折磨结束。   最后方柔是被萧翊抱回床上的,春桃跪在屏风之外,等萧翊独自穿戴好,这才埋头进屋替方柔整理。   她连坐起的力气也没了,侧卧在床上,春桃替她绞干长发。方柔意识沉浮,半梦半醒,春桃瞥见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痕.迹,早已学会将情绪收进心底。   她取来膏药,小心翼翼地替方柔抚平那些伤痕。   待一切办妥,春桃替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本还打算让她好好休息,可萧翊坐在外间发了话:“梳洗妥当,随孤入宫。”   春桃一怔,忙叹了口气,谨慎地扶方柔坐起,她知晓萧翊在等,于是手势很快,方柔任她摆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好不容易总算落定,那些药膏也逐渐发挥作用,她身上的痛楚几乎不察。   方柔总算能迈开步子走路,因方才喝了汤药,嗓子也有好转,现在能开始小声说些话。   她走到外间,萧翊气定神闲喝着茶,抬眸一瞥,她耳畔空荡荡的,叫他不悦。   他朝她伸出手,方柔会意,不再作无谓而可笑的反抗,慢慢地走过去。   萧翊将她拉坐在腿上,他现在已不会再有任何顾忌,他想要与她亲昵,无时无刻,心中所想于是随心所为。   他拿起手边的盒子,方柔瞧了一眼,是被送到将军府的那对玛瑙坠子。   她微怔,霎时间想到了裴昭。   可面上不敢表露,只牢牢盯着那空盒子,任萧翊将那坠子按进了她的耳垂。   裴昭现下如何了?他被带去了何处,那所谓的流放,可还有转机?方柔甚至有了交换妥协的念头,哪怕她一辈子被关在王府,伏低在萧翊袍下,她只求换裴昭的自由清白。   一切皆因她而起,糊涂、愚蠢、天真……无论怎么怪她都好,可裴昭何其无辜。   威风凛凛的云尉大将军,而今竟因卷入场意外邂逅,被斥为乱臣贼子,方柔想不明白,难道只因她求到他的帐下,所以才导致了这样大的祸事?   如此说来,她真是害人不浅,今后也只会生活在无尽的自责与歉疚当中。   她怔然若失,被萧翊拉紧了手腕,坐上了宁王府的马车。   萧翊一路并未与她言语,阴沉着脸,似乎别有所思。他当然知晓,方柔打从见着那对坠子起,心里又装满了裴昭一人。   她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掩盖不自然的小动作,怎可能逃脱他的眼睛。   她在担忧裴昭的前程,在记挂裴昭的安危,哪怕她今早那样痛苦地求.,饶,哭得泪眼婆娑,求他别再折.磨她,细声尖.叫着挣.扎,像要穿不上气那般脸色.,潮,.红,意识混沌,不断喊着阿翊。   的确,她终于肯松口了,求生是本能,她知晓怎样做可以让自己好受些,萧翊求得所想,可听进耳朵里却只觉全是违心的假话。   他这样极尽可能地占侑,可还是没能叫她屈.服,没能让她把心里第二个男人的身影换下去。   一路到了乾康宫,方柔魂不守舍,直到二人的步子停住。   她先前只来过皇宫两回,都是因苏承茹召见,旁的地方并没去过。她的手一直被萧翊紧握着,方柔觉得古怪,萧翊对她的钳制有些不讲道理。   她如今,还能跑去何处?   她的软肋又多出一根,而他已是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如他所言,他现下已没有了顾忌,真正做到只手遮天,比以前更加不可违抗。   入得乾康宫,院内的下人向萧翊问安,何沉候在殿门外,没看方柔,只朝萧翊行礼:“陛下已转醒。”   萧翊颔首,旁若无人般拉着方柔进了殿内。   几名老太医候在屏风前,见着萧翊,忙行礼回禀:“殿下,新拟的药方总算有了成效。陛下现已安定神思,没有大碍。只是这病实在古怪,人虽有意识,可不能言语不能动作,只怕完全恢复还需些时日。”   萧翊轻声应答,挥退左右,又领着方柔绕过屏风。   方柔低垂着头,先见着了一张金纹禅椅,再是那张硕大的龙.床。皇帝正静躺在上,察觉来人,果真没有动作,只是眼眸吃力地往这边转过来。   随后,方柔听见一阵剧.烈的低呜,她讶然地抬起头,一时间将所有礼数抛之脑后。   皇帝不能言语,嘴巴张不开,轻轻颤动着,那声音是从喉腔震出来的,像是某种受了重伤的野兽发出的呜咽,声调里满是愤然。   直到现在,萧翊才松开手,可也没让方柔擅动,“坐下。”   他瞥了眼那张椅子,方柔走上前坐好,轻轻地倚着扶手,姿态很拘束。   萧翊满意地回过眸子,几步向前走到了床头,他负手而立,垂眸望向不得动弹的皇帝。   “皇兄。”他难得语意轻松,“苏贼一党已尽数被押入天牢,太傅谋反证据确凿,刑部和大理寺正在清点罪证,查明有谁牵扯其中,依律逐一发落。”   皇帝低声呜咽着,奋力想要起身那般,可身子却一动不动。他转动着眼珠,极力想要看向坐在禅椅上的方柔,可萧翊只是挑嘴轻笑。   “皇兄,你总担心苏氏图谋篡.位易主,惧怕大权旁落,这么些年虚情假意应付苏承茹,而今也算如愿以偿。”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几分:“如今沈家兵.权在握,云尉营也早已变了天,臣弟如此得你心意,现下只朝你讨个小小的恩典,你不会不允吧?”   萧翊说罢,侧眸望向方柔。   她一惊,捏着袖口,听他提起云尉营,心底升起了一股极不好的预感。   萧翊性子里的狂.浪与偏.执,方柔从未真正领会,哪怕在端倪初现,婚事意外捅破的那段时日,她只觉得萧翊只是执拗霸道了些,他只是高高在上惯了,不愿被人忤逆。   可她没料到他竟这般不择手段。   所以,先前一切隐忍不发,一切按兵不动,看似漠然、不在意,只是为了这一天,为了乾宫兵变,挟帝夺权。   “你与我说过,只要江山握在萧家人的手里,谁做皇帝都不重要。臣弟无心当皇帝,只是这极权在握之感实在奇妙……”萧翊沉静地望着皇帝。   躺在床上的天子面目挣扎,却做不出像样的表情,他只得瞪着萧翊。   萧翊的声音忽而低了些:“你如今大病未愈,安心静养一段时日,臣弟敬领摄政王的虚衔,朝务必不会怠慢,皇兄不必忧虑。”   就在萧翊话音落下之际,殿外忽传一阵嘈杂。   方柔下意识站起身,像是带着些期盼那般往前走了两步。   萧翊瞥她一眼,缓步向前,再次牢牢握住她的手,“别想那些不会发生的事情,裴昭如今身在天牢,他乃甲等重犯,不可能活着走出监牢。”   方柔心底一紧,不因那莫须有的希望破灭,而是她听萧翊寥寥几句,已能想到裴昭必然遭受了不少折磨。   萧翊瞧清楚她的心思,手里的力道又重了些,“心疼了?”   他拽起她的手,怒不可遏地往屏风外走去。   也正是此际,殿门被猛地推开,来人一身华服,傲然站在门外,太后的姿态雍容,表情却写满了震怒。   她迈步入内,指着萧翊劈头盖脸地骂道:“萧翊,你眼里还有哀家么!”   太后气血冲顶,言语间竟再无体统。她像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呼吸沉重,一把挥开秦嬷嬷地搀扶,转头望过屏风,面色一沉。   忙大步往里,急切地想要确认皇帝的安危。   皇帝虽非她亲生,可从来将她视作生母敬重爱戴,他虽因出身低微心思敏感,想法也多,可秉性怀着仁慈厚重,知晓感恩忍耐,否则,当初她也不会放心将他扶上帝位。   太后见皇帝已然转醒,可言行受限,当即不忍地抚上皇帝的额发,无声予以宽慰。   皇帝哀恸地望向太后,眼眸里竟沁出一丝苦涩的水汽,直教太后更加于心不忍。   她嘱咐秦嬷嬷在内照看,摆袍步出外殿,声色俱厉:“就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萧翊……萧翊,你实在胆大包天!”   太后转眸怒视着方柔:“跪下!”   方柔皱着眉,心中尽是委屈不甘,可面对盛气凌人的太后,她慢慢垂眸,身子朝下,不料萧翊却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伏低。   “母后。”萧翊沉着脸,直视太后,“你这般大闹乾康宫,是否有失体统?”   太后骂道:“体统?萧翊,你还敢与哀家说体统!你要反了天不成?”   萧翊眼眸一敛,显然没料到太后竟会有这样的斥责。   他沉息,冷声道:“皇兄染疾在榻,儿臣已受诸臣所托摄.理,朝.政,我如今是天下之主。”   太后一怔,顿足失色望向萧翊,显然并不知晓乾康宫昨夜的变故。   她初时听说皇帝身体抱恙,本没太着紧,也认为他在行宫染上风寒,犯了老毛病。   可直到入夜,秦嬷嬷几次求见不得,半点消息也带不出来,她便察觉不对劲。   又听说苏太傅领着些大臣深夜入宫,后来还闹了不小的动静,禁军围了乾康宫。   她大惊失色,还以为苏氏趁乱生事,不料乾康宫的人潮散去,太傅府连夜被抄、皇后被禁足于宫中,显然是她两个儿子谋事已成。   而她等了一夜,萧翊并没有派人前去通传,更没有领旨前去见她。   太后察觉古怪,这才亲自来了乾康宫,进门便见着何沉守在殿外,院里的下人已全数换了拨脸生的……   她本以为只是萧翊谨慎,可真相却超出了她的预料。   “你、你想被天伐不成?”太后极力压制着怒火和震然,她甚至有些站不稳,还是随行入内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母后何出此言?”萧翊气定神闲地站直,将方柔挡在身后,“皇兄身染恶疾,儿臣自当担起责任,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务不得怠慢。”   “何况,儿臣何时说过要废帝,何时说过要谋反?我为皇兄奔劳筹谋这么些年,有多少烂摊子、多少麻烦事由我亲手摆平,哪怕皇兄不明言,儿臣早已位同天子。”   “母后别忘了,我也是父皇的亲生子,更是你的亲儿子。江山仍稳稳握在萧家子嗣手中,何来天伐,伐的又是谁?”   萧翊手里的力道很重,这些话一字一句砸在方柔耳畔,只叫她胆战心惊。   她曾经盛烈地爱慕着萧翊这份强势和魄力,而今,她只觉得他是只冷血狠绝的野兽,她怎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哪怕被瞧一眼也生出满身寒意,他的锋芒从不收敛,明晃晃地挟制每一个人,那样不择手段……   太后也怛然失色地望向萧翊,眸色骇然。   这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儿子,她对他投注的心血并不比对皇帝少,也许因年纪大意外得了亲生子,由此稍显纵惯,萧翊虽顽劣散漫了些,可她知晓他秉性不坏。   他以前虽行事肆意,但私下对皇帝从来敬重有加,怎么也不能跟逆天而行的篡位者联系到一起。   难道只因这样一位平民女子,这一桩意外,因方柔奋力摆脱他,让他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便被刺激得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太后不信,更不至于将所有的疑虑和过错都推到方柔身上。可眼下,萧翊的所作所为,一切诱因的确从方柔逃走开始。   她开始好奇,开始想要了解方柔,这女子的确姿色过人,她也听了些传闻,知晓方柔的性子别致,能叫有些男人欲罢不能。   太后是经过风浪的,前朝后宫可不比今时,苏承茹就算有些肆意跋扈,可她这样的小手段扔去前朝,最终也只得个输字。   她斗倒过那么些人,她知晓现在必须要冷静,要知晓根源,让这场荒唐没酿成大祸前在悬崖勒住,趁一切还能回头,趁萧翊还没有万劫不复。   太后稳了稳神思,没再与萧翊斗气,她由宫女搀扶着坐下,面色变得十分冷静。   萧翊本就没打算与太后起冲突,事情已成定局,无论圣母如何震怒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他见太后姿态平缓下来,手里的劲道也松了少许。   太后静静地望向方柔:“你坐下,哀家与你说些话。”   萧翊蹙眉:“母后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太后瞥他一眼,心中的疑思定了几分。   有反应就好,萧翊即刻有了丝紧张的神色,他的五指攥得那样紧,那姑娘的手腕已被勒红了。看来他的确在顾忌这女子先前偷偷逃走一事,现下无时无刻不将她牢牢掌控在手心,生怕再出一桩意外。   太后冷声:“怎么,宁王在担忧何事?若你皇兄体思不济,你自然要作新帝即位登基。你如此心悦于她,将来不打算赐她金印宝册?如此,哀家与将来的皇后说几句也不准么?”   她这番话明着在顺从萧翊,暗地里每个字都在挖苦讽刺,萧翊自然心知肚明。   他脸色微变,一时拿不准太后的心思。   太后冷眸望着他,神情严肃,摆满了长辈的架子,轻易看透了萧翊所想。   于太后来说,他的心思对付旁人或许有余,可她看着还太稚嫩,又因在情.爱之事所及浅薄,自然斗不过她的缜密。   太后缓声:“你到殿外候着,哀家就在此与她说话。我没你那样好的本事,青天白日没法叫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萧翊的脸色终于缓了下来,太后心中默默一叹,只道自己猜对了。   这女子出逃一事,果然是萧翊的忌讳。   萧翊松了手,低声对方柔说:“你无需害怕,我在门外。”   方柔怔然望着神色复杂的太后,心中泛起一丝苦笑。她怎会告诉萧翊,她不怕太后,不怕皇帝,甚至不怕被禁军拿刀架在脖子上……   她现在只怕他。 第49章   ◎西北的天与这儿的有分别么?◎   殿门从外关上, 此时日头正好,殿内十分亮堂。   方柔不敢擅动,垂眸站在一旁听太后发落。她给方柔的感觉与苏承茹不一样,苏承茹天生带着些傲慢, 与她独处时脸色和姿态都没好过, 方柔不敢逾越。   而太后瞧着倒像位好相处的长辈, 眉目尚算慈睦,虽已年华不再, 却仍瞧得出少时是位明艳美人,眉宇间隐有一丝温柔。   先是沉默了许久, 太后忽而深叹一口气, 抬眸瞥了方柔一眼, 语气里有克制的和善:“坐下吧,站也站够了,你这身子不经累,想必阿翊不是个动作轻的。”   她自然是千年的狐狸,只一打量便知晓昨夜萧翊有多放浪形骸,憋了一肚子火气, 忍了那样久, 怎会轻易叫这女子躲过去。   方柔身子一颤, 还没忘记谢恩,这便小心翼翼地挨着凳子坐下。   这一坐稳, 太后身上那股子盛然的气势又少了许多。若不是此刻身在后宫,眼前的人衣着华贵,方柔只觉现下二人对坐着, 与寻常人家长辈提点问话并无差别。   太后作了个眼色, 宫女上前看茶, 方柔再次谢过。   不知为何,太后甫一与她单独相处,心中那阵厌恶与恼怒霎时消散。   方柔瞧着沉静柔和,是她喜欢的那一类脾性,模样也十分乖巧,虽深知拿捏了贵人的偏爱,可对待下人倒仍很有宽容,姿态摆得很平和,不拿自己当凤凰。   与这后宫许多妃嫔都不一样,定是个不惹事的,看来当初花程节匆匆一面,是她看错了心思。   太后心道,彼时方柔应当就起了逃跑的念头,所以才会摆出那样疏离的姿态,一点也不知掩盖,而非恃宠而骄,暗地里要跟沈氏争风吃醋。   她一早便告诫过萧翊,拿着王爷的架子欺骗真心,不会有好结果。   可她这儿子偏是不听,不当回事,由此,现如今的结局也是该,不仅萧翊该,连她自己也有教养失准的嫌疑。   可一切应当还不算晚,只要这女子能想明白能看开,两人静气把心结说出来,好好相处,将萧翊的逆鳞顺下去,这场风波仍有止息的余地。   思及此,太后轻轻一叹,徐徐道:“他骗过你,是他的不对。”   方柔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太后,却被那宫女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复又低下了头。   殿外,萧翊站在阶下遥望天际,今日又要落雪了。   何沉候在一旁,冯淳安规矩地退在更远的地方听候吩咐。他已换了身主事公公的装扮,但气势却仍很谦和,与他的干爹刘福如出一辙,并不是个爱拿腔调的。   他谨慎地领了封赏,只为保住刘福的性命,护他周全。   昨夜他心底也很惧怕,他从没见过宁王这幅杀伐果断的模样,只言片语,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苏太傅,更于顷刻间谋篡大权。   只是这一份恐惧不足以抵消他的决心,刘福于他有恩,他自幼跟在乾康宫伺候,这份恩情令他踏出了主动靠近萧翊的那一步。   还好,他赌对了,萧翊让他自行料理乾康宫的旧人。刘福被他接去了偏房安生住下,其他人也都分置到各宫各司,做些不太辛苦的活儿。   冯淳安也是个心善之人,如刘福,如皇帝,主仆秉性一致。   萧翊忽然道:“他签了么?”   何沉一怔,旋即领悟过来:“裴昭没签和离书。”   萧翊眸色一沉:“他心底清楚么?”   何沉:“属下一并说了,他修书和离,云尉营一众安然无事,他今后也可以自由身出入京都。”   他顿了顿,又道:“裴昭说,他自请流放,至于云尉营一众……自有天命。”   萧翊冷哼:“无妨,这世间本就没有谢柔此人,无非想让他死心。既然不死心,那便无需留余地。”   何沉一默,随即露出一抹犹疑之色,萧翊瞥了一眼,冷声:“说吧。”   他垂首:“秦居士说解药已备好,需给陛下尽快服用。”   萧翊沉默了半晌,只是轻轻点头。   他瞧见远天白日,眼眸忽而起了阵刺痛,不知为何想起那晚在行宫与皇帝对坐饮茶。   他那个小动作极为隐蔽,皇帝彼时沉浸在稳操胜券的喜悦中,并没有察觉那壶茶已被做了手脚。   何沉依令办事,萧翊没与旁人明言,他从来也没打算赶尽杀绝,更对皇位并无觊觎,毕竟,皇帝是他的血脉兄弟。   如皇帝早先所言,天子是谁并不重要,只要江山仍在萧家人手里,一切都可以让步。   他秉承着兄弟二人的约定,他只是从来都不愿争,不想争,当皇帝非他所愿,并非他不能。   而今看来,摄政王又如何,另立新君又如何?他并不在乎,他只想达到心中目的,过程如何不重要。   一时静默,萧翊回拢神思,稍稍侧身,殿内仍没什么动静。   他轻蹙眉,忽而问:“他……查清了么?”   何沉这回倒是反应快:“秦居士说他翻阅典籍,暂无何处记载有如此奇药。”   萧翊淡淡地应了声,仍有疑思那般:“昨夜他亲自来查验过,如何?”   何沉:“方姑娘那时的确是喜脉。”   萧翊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秦五通与他皇家渊源颇深,自先皇在位时,他便常替大内贵人秘诊奇难杂症,因口风严、医术高妙,由此备受倚重。   当初方柔逃出京城,他派暗卫彻查医馆一众,最后只翻出了秦五通那徒弟的尸首,当下死无对证,秦五通只得表明衷心,今后为萧翊鞍前马后谨听吩咐。   萧翊当时早已没了无由迁怒的心境,他苦追无果,被连召回京已觉不胜其烦,更没心思发落秦五通,于是顺水推舟对外说已将他逐离京都,以儆效尤,实则将他纳入王府为己所用。   而后来,秦五通的确派上了恰当的用场,尤其在他利用皇帝染病夺权一事,秦五通研制的奇毒功不可没。   只是现在,萧翊已无暇享受着极权在握的喜悦。   有秦五通的最终论断,他已认定方柔有孕并非捏造,那个帮她逃走的人,应当只作副手打点人事,而那个孩子,是方柔自己放弃的……   为了逃离他,逃离王府,她竟狠心至此么?   萧翊不由想到昨夜她从未有过的冷漠姿态,还有满怀着绝望与他说的那些话。虽他后来被她所谓的要嫁与他人气得失了理智,一时失准,只顾让她听话、服软。   可过后归于冷静,他总是难以避免想起她所言种种。   她的语气笃定,姿态真切,昨夜她累得睡过去,眼角噙泪,他见犹怜。他像是收获失而复得的珍宝那般整夜守着她,丝毫不觉得疲惫。   他轻嗅她的月几月夫,望着她的睡颜出神,不免又想起那番争执。她怨他从来也没有好好听她把话说完,她说他总是带着傲慢的姿态。   萧翊觉得不可思议,他对她从来耐心奇好,只是她到后来总要与他争吵,说些令他不愉快的话。   他听了怒从心起,只觉方柔对他误解至深,由此才会屡次发怒,当下便想要争辩,想要她别再那样说话,摆出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她说她从来没想过要争,她又说他傲慢,说他有二心,却为何不见他去争取了许多事情,他愿意做些迂回努力,不必让她知晓太多,只为事情圆满。   她只听得沈清清与他有婚约,却不理他不过做个样子,沈家想要头面想要荣耀,想要皇家的荫庇,为了皇权稳固,他听从皇帝和太后的安排。   可他心底只有方柔一人,原来这件事于她来说也是有二心。   所以,因他这情思不定的错误,她要这样惩罚他,让他满心喜悦地有了期待,最后被狠狠地践踏在地。   先是疑虑不定,以为那孩子是假的,一切都是她筹谋逃离的幌子。   直到秦五通再三明言,他那段日子亲自替方柔诊脉,哪怕一时有误,可这么频密地请脉不可能会错。   于是,萧翊心中的那阵疼又翻了起来。   他恳切地想过要与方柔有个孩子,可她如此狠心。   萧翊在这刹那甚至有一息分神,他似乎终于能够稍稍坦诚地面对心中那不愿表露的恐惧,无论先前他多恼怒,多想要报复,可如今,他更害怕再一次失去方柔。   他知晓她每时每刻都想逃离,只要找到一丝机会,她一定毫不犹豫会抓住,再谋划一次出逃,而且这次会彻底离开他。   方柔天真,但不愚蠢,这次她一定会做得更加好,更加严密,再不会因他作出些姿态,就轻易相信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但他再无顾念,他宁愿他们彻底纠缠上,只要方柔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所以,哪怕她的心变了,可他不在乎,因他仍拥有着她,只要她在身边,总有一天她会意识到,他们一直没有变。   沉默凝落在乾康宫,萧翊一直望着那片天,久到连何沉都抬头好奇地瞥了一眼。   最后萧翊只说:“西北的天与这儿的有分别么?”   何沉垂首:“属下瞧不出来。”   萧翊默了默,忽然发出声短促的冷笑,带着些自嘲。   过后,他沉声:“既定了苏钦尧的罪,便无需裴昭招认,他既然如此有骨气,那便如他所愿。尽早将他发配流放,孤不愿京都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何沉身子一顿,忙低声应下。   殿内的人仍在说着话。   太后先前只点了这么一句,方柔不解其意,还担忧太后存着说客的姿态,本还筹谋该如何应对。   谁知她说过一句萧翊有错,转话却开始拉家常,姿态十分和善。   她问过丘城的风俗人事,又问宿丘山的风光景致,打听了她家中亲人,得知她的身世,还发自内心地叹了句可怜孩子。   说到最后,太后居然轻声一笑:“听你这般说来,我倒越发想去西北瞧瞧。许多年前,先皇曾披甲亲征北伐,可彼时我才小产不久,只得卧床休养,不得随行。”   方柔闻言一惊,又瞧瞧抬头望了眼太后,她脸上的笑容并非违心,语气也很坦诚。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沉默,不过太后并没有刻意刁难。   太后:“你先前也受过一回苦,那滋味不好受,对吧?”   方柔沉息,垂眸盯着袖口,神思霎时乱了。她知晓太后在说她借害喜离开王府,最终密谋出逃一事,只是听她的语意,分辨不出她是否知晓内情又或只是顺口关心。   萧翊昨夜折腾她,也只是不住在记恨她逃走一事,从头至尾没提过那凭空消失的孩子。即算是月份小,算不得后果严重,可那毕竟是她逃跑的关键一环。   若连秦五通也瞒了过去,只要皇后不说,旁人怎会知晓?   她一咬牙:“禀太后,有一点疼,不算难捱。”   她也没真小产过,只得回忆着当日服下药丸后的体感复述,她心道生产自然剧痛,那小产当也有些痛楚,但不至于那样严重。   太后抬眸一瞥:“孩子没了,一路上谁在照顾?当月可有进补?小产后体虚,不容大意,否则危及以后,说不准这辈子也无法再有身孕。”   方柔哑然,不知太后竟将细节掰开揉碎扔到她面前,当场要逼着她招供。   若真小产过,她自然知晓该如何作答,可若是……   她绞着手指,一时不留神露了怯,刚开口:“我……”   太后一叹:“罢了,伤心事莫再提。”   她已然瞧出了其中有猫腻,虽不知她如何瞒过了秦五通,可看她的姿态,并不像真正失去过孩子的母亲。   哪怕心狠手辣如苏承茹,除了在与舒妃相斗时手腕硬了些,往常也只是在避子上作文章,只要其他人不生下孩子,她可以极尽所能。   而即算如此,当初珍嫔有孕,瞒了那样久才漏了消息,苏承茹也收了手段,没对那肚子里将满六月的孩子动手。只求了皇帝那孩子该由她抚养,认她作母后,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要的是太子。   珍嫔诞下小公主,她虽面上提过几句,但孩子倒一直留在珍嫔身边长大。   苏承茹失去过自己的孩子,之后也再没有身孕,她倒仍存着些母亲的慈悲。   由此,如方柔这般柔和天真,更不可能会对失去孩子一事如此冷待。哪怕她心再狠,怨再多,起码她与萧翊真心相爱过,太后不会错看。   太后又道:“既已没得选择,最后回了京城,你应当心中清明。你将来要与阿翊成婚,夫妻二人有话可好好说明白,无需事事争吵。”   方柔下意识摇摇头:“若我心中不清明呢?娘娘,莫说殿下已有正妻,哪怕他仍未娶亲,可我不想与他做夫妻了,也不行么?”   太后被她这话冲了一下,霎时没回过神来。   谁知方柔却继续说:“太后娘娘,若您辨是非,请恕我说些真心话。我本就得了皇上的圣命,要与裴昭成婚。殿下这样做,您说我该如何与他讲明白?他会听么……”   “哦,不对。昨夜我也讲了,我小心翼翼跟他说,我想他收了傲慢,能认真听我说完。起先是还克制着,能说些话。可我提到婚约……”她一顿,面露羞恼,“您今日也瞧见了,我提起此事会有什么下场。”   “我已有真心爱慕之人,这世间只有感情勉强不来,我自知配不上殿下,所以才出此下策逃回家乡,也不愿彼此为难。难道这也是我的错么?”   太后震然地望向方柔,她再一次对这位丘城方氏起了浓烈的好奇心。   她经历两朝后宫,见识过无数女子,倒是真没遇着这么个硬骨头。   对一位长辈,一位地位高于她许多的人口不择言,坦然提及情爱之事,她说有了其他爱人,又说勉强不来,太后听得眉心直跳。   也幸好她刚才立场坚定,让萧翊在殿外守着,否则以他的脾气,听完这番冷言冷语,只怕当即又要起祸端,这姑娘也不会好过。   她稳了稳神思,缓声:“若哀家想让你试着与他重修旧好,你也不答允么?”   方柔一怔,讶然地抬头看向太后,再也不顾那宫女如何瞪她。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我已跟裴将军……”   太后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尚未交拜成礼,空有口头允诺不算什么。何况,”太后转眸盯着她,“方柔,那婚书上写的可不是你的名字。”   她慌乱地瞪大了眼,不住地摇头拒绝。   她本以为太后姿态和缓,与她说话也没摆架子,更没一开口就要她认错受罚,甚至在最开始还说是萧翊骗她在先,对不住她。   可说到最后,还是要她违背意愿,去做她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太后缓声:“此事没有那样难,你不必摆出走投无路的模样。你与阿翊在宿丘山便两情相悦,回到王府也过了许久安生日子,我瞧得出来你非看中他的权势地位,你对他存着真心。”   “哀家知晓你们之间有误会,说实在,哪对有情人不吵嘴,没误会?既有误会,说开了便好。”   “阿翊先前对你那样好,为了你的事情求了哀家求皇帝,去翻典例,查礼律,定要合理正当地封你做侧妃,让你安心。我知晓你不愿,也罢,他的确不对在先,你心中别扭情有可原。这事先前没有过,不代表本朝不可有,哀家作主,抬你作平妻,与沈清清皆为正妃。”   方柔冷下脸,怒不可遏,可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仪态。   她沉息,静静地望着太后:“太后娘娘,与人分享夫君,就这样愉快,这样无所谓么?” 第50章   ◎在等我◎   太后不是苏承茹, 她经历一番血淋淋,早已看淡此事。   她与先皇之间有过真心,最后还是金册凤印握在手中才安稳,那情爱也早已散去。   她能做足了戏, 叫先皇瞧不出来, 还以为他的皇后宽容得体, 从不争斗。   方柔所谓的分享,在她看来实在天真可爱。只一个沈清清便容不下, 若真让萧翊做了天子,届时她又该如何?   她瞧不清楚这天家姻缘的本质, 带着凡俗之心, 非要萧翊一人。   太后没觉着这样不好, 可,痴心用错了人,反倒伤及自身。   她淡淡扫了方柔一眼,只说:“哀家若爱慕一人,不会轻易离心。方柔,你呢?”   太后轻而易举转了话, 方柔起了丝古怪的念头。   明明是萧翊先对不住她, 她已说得不能再明白。最先她与裴昭很清白, 只是密谋相助,到后来二人朝夕相处, 他们自然互有情愫。   这一切发生得自然,可方柔没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方柔定了神思:“若彼此间已再无信任,我为何不可另择良配?”   太后睨了她一眼, 知晓当下无论如何与她说不通。方柔瞧着柔和, 可骨子里的确有些固执, 某个角度看去与萧翊并无二致。   她逼得狠了,怕这女子做出些极端的行径,反而不好收场。   就须得怀柔,姿态绵软,让她失去戒备,最好能起一些旧意,恰时想起二人先前的好,说不准哪日松了口。   太后对她怀着些慈悲,虽知晓她重回京都心里不快活,可眼下朝堂稳固才是重中之重,萧翊为她昏了头,不理皇帝百般劝阻,竟一鼓作气篡夺天子的权力,非要达到心中目的。   结果呢,达到了又如何?   找回来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傀儡,绑在身边,无论日后能想透彻虚情假意求自保,又或者如同当下冷面相待恶语相向自讨没趣,他又能舒心到哪去?   她得出面稳住朝局,让皇帝养好身子彻底无恙,平息怒气,令萧翊心甘情愿退下、认错,求兄长的责罚,好好思过,看清楚他近日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   至于方柔……莫说萧翊,眼下她也不会轻易让方柔再起偷跑的念头。   太后面色沉静地饮了口茶:“你与哀家说这些毫无意义,方柔,你心底清楚,你有太多软肋被萧翊捏在手心。莫说远在丘城的亲人,他们倒是能逃,那裴昭呢?”   方柔五指一颤,太后说到了点子上。她现如今还能尽量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沉下心与萧翊斡旋,全因她牵挂着身在天牢的裴昭。   这是场无妄之灾,无论裴昭是什么身份,她如今对他又存着什么样的情思,方柔都觉得她亏欠裴昭,只怕以性命相抵也难偿还。   太后见她有所反应,心如明镜,又缓声道:“你好好待他,事情仍有许多余地。”   她又上下打量了方柔一眼,已猜到几分:“方柔,你心知肚明,怎样做能让自己过得好些,身边的人日子宽松些。”   太后缓缓起身,似乎不打算再与她多说。秦嬷嬷应时出了屏风,跟在太后身旁。   方柔起身行礼,她才听见太后又语重心长道:“既然斗不过,不如过得体面些。”   太后步子一顿,稍稍侧过脸,动了动嘴角,“天无绝人之路。”   言罢,那宫女推开殿门,太后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方柔怔然允诺,心中砰砰直跳。   太后踏下石阶,萧翊朝她行礼,她冷着脸从他面前快步而过,捎带起一阵冷意,只扔下一句告诫:“你如今只是个摄政王,好好做到你的本分,休得胡作非为。”   萧翊没说话,送别太后,一个转身跃上石阶,不让方柔有一瞬独处的机会。   方柔这才稳了心神,萧翊走路带起一阵风,手腕又被牢牢捉住,将她吓了一跳。   她慌张地望着萧翊,不知自己这幅模样楚楚可怜,眼眸泛着水光,虽是明晃晃地写满了惧怕和紧张,可萧翊爱得紧,恨不得将她揉进心底好好疼惜。   方柔扭着腕子,那圈皮肤因萧翊用力过猛已起了红,此刻更觉闷疼。可她咬着牙没吭声,跟紧萧翊,好让那牵拉感消减些。   何沉独自进了屏风之后,不多时,殿外进来两名嬷嬷,方柔眼熟,是王府的老人。   他在内与她们交代了几句,方柔没听真切,应是留人在此照顾皇帝。   交办好差事,何沉又出了殿外。   萧翊这才拉着方柔出了院子。   冷风骤然吹起,天际遥落一片雪,正落在方柔的肩头。   萧翊顿了顿步子,他凝视着那片很快消融化开的雪,不知为何想到了前去行宫那日,他远远瞧见方柔撩了帘子,满心欢喜地望着天边落雪。   她仍会笑,笑得明媚灿烂,可再也不是对他。   萧翊眸色一沉,还是抬起手指,轻轻替方柔拭去那阵凉意,最后按着她的肩。   方柔低垂着头,忍耐中却听萧翊低低一叹,手里的力道松了些,方柔的腕便没那么疼。   他牵着她朝外走,步子迈得小,方柔能慢慢跟上。   萧翊带她出了乾康宫,绕过一片冰湖,行至一处稍小的宫殿外。   方柔下意识抬头,上书景宁宫,萧翊直接带她踏了进去。   宫里有内官在洒扫,见着萧翊,俱停步行礼。他们脚步不停,直接进了殿内,有位宫女上前看茶。   方柔不经意地转头瞧了一眼,霎时又怔了怔。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庄子见过的大丫鬟阿妩。紧跟着,春桃自殿外进来,手里端了些点心,谨慎地放在桌上,随后与阿妩退到了一旁。   方柔便明白了,萧翊这是不打算再让她回王府,他要将她锁在深宫高墙之中,从最开始就扼制她可能外逃的机会。   他慢条斯理地端了杯子,“都是跟在你身边做过事的,得你心意。宫里一应俱全,你需要什么就跟丫鬟说,她们知晓怎么做。”   “我今后需常留在宫中,既然你先前抱怨时常见不着我,那便与我一同住在景宁宫,如此日夜都能相见。”   方柔不语,坐在凳子上,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她摸不准萧翊的心思,又或者说,她如今对他一点也不再好奇了。他去向何处,做了何事,见了何人,其实与她无关,听进耳朵里,下一瞬便忘了。   见与不见又如何?两人相顾无言,比先前困在西辞院还要折磨。   萧翊耐着性子,忍着不悦,由她冷若冰霜地摆出漠视的姿态。他还主动示好:“尝尝?都是你从前爱吃的。”   方柔一抬眼,瞧见那白花花的奶糕,心中忽而起了一阵恶心。   她别开眼,皱着眉不去看萧翊。   他终于忍不住攥紧了拳,深深一叹,情绪游走在失控的边缘,何沉正是此际候在了门外。   “殿下,刑部及大理寺二位大人求见。”   萧翊蹙眉,缓缓站起身:“让他们来景宁宫,去书阁候着。”   何沉领命退下。   萧翊总算借此消了怒意,冷着嗓子,语气很克制:“你现在不想吃便放着,累了一天,好好歇息,我忙过就回来陪你一起晚膳。”   方柔仍没有回应,冷淡地坐在桌边,视线停留在茶杯上,却也没动手端杯子喝一口。   她先前谋划着出逃,还耐着性子与他周旋作戏,听见他说这些会面露喜悦温柔,姿态做得十足,为了达到最终目的。   而现在,她心知此计再行不通,眼下也没了逃跑的可能,连敷衍也不做了,最坏也不过是惹来萧翊的滔天怒意,随后在言语和动作上折磨她,再不济,被他杀了便罢。   可方柔知晓萧翊也不会杀了她,他且得留着她慢慢折磨,直到他消了心头恨。   萧翊冷下了脸,拂袖离去,走得脚下生风,就怕慢几步两人又要吵起来。   等到他一出门,方柔才站起身。   春桃一惊,忙上前问她有何需要,面色有些古怪。方柔打量了她一会儿,又瞥见阿妩已攥紧了拳,不住朝门外张望。   她隐隐听得殿外有脚步,听着是披甲佩刀侍卫,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冷笑。   萧翊果真怕她伺机逃跑,不仅吩咐宫女时刻提防,殿外也安排了重兵把守。   他倒是先露了短,叫方柔瞧看清楚,一切温和之姿都是假象罢了,萧翊怎会让她得到一丝可乘之机?被愚弄过一次,他再不会掉以轻心。   方柔顺手端起那碟奶糕,步至门边,阶下候着一列禁军,目不斜视,可人人均按刀待发。   她面无表情地扫过,随即将那碟糕点倒出门外,端着空碟走回桌边,轻轻放下。   春桃不解其意,战战兢兢地埋下头。   阿妩毕竟见过世面,经历多,她忙上前,将那些点心撤了下去,随即道:“姑娘胃口不好,奴让小厨房重新做别的。”   方柔蹙眉,已很不惯再听见这些言语。   她在丘城过了段逍遥日子,哪怕回到将军府,也没人在她面前做出如此低的姿态,让她总觉得受之有愧。   她忙拦住阿妩:“不用了,我只是见了恶心,别糟蹋其他好东西。”   阿妩顺从地退到一边。   方柔忽而很想问些闲事,她对萧翊失了好奇,但对当初事发后的一切仍很挂怀。   她只知秦五通那边的人没受重罚,可庄子里的人呢?虽她见阿妩安然无虞,甚至在某种角度看来,她还得了重用,被选来皇宫当差。   “阿妩,你这些日子还好么?”她没有试探,而是直接叫了她的名,问出心中疑思。   阿妩先是一怔,似乎没想过方柔会关心她的境况。随即回话:“姑娘,殿下命奴进宫伺候,奴一切都好。”   方柔顿了顿:“你我不是主仆,说话尽可放松些。”顿了顿,没让阿妩反驳,又问,“王嬷嬷和……庄子里的人呢?”   阿妩低声:“罚了些人,挨了板子,过后都打发到小园镇去了。奴……我没去过,所以不太清楚旁的事情。”   方柔心间一松,萧翊没让她染上更大的愧疚。   她迟疑着:“罚得最狠也就如此么?”   阿妩点头:“王嬷嬷本要以死谢罪,殿下当时怒极,将人先押去了冷室,头先没发落,好似离了京都一段时日。再回府上,只说……说姑娘已逃了,就算是整个庄子陪葬也无济于事,要她的命也无用。”   方柔:“离了京都?”   她下意识追问,而后很快反应过来,萧翊应是当即就发了人手去追截,还好她马不停蹄,一心只想尽快回到丘城,否则真有可能在路上就被截了去。   方柔定了定神,没再说话,她努力地克制心底那阵愤怒和绝望,将这两日种种仔细回想了一番。   从她回来之后,结合各方人马的说辞,她逃走一事被萧翊压了下来,明确知晓真相的笼统就那几个,除去参与此事的皇后及其随从,再是皇帝和太后,王府中只有春桃知晓,庄子里的人都被发落了,他们必然也被勒令封口。   沈清清是因先前就与她相识,见到她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夫人,当即猜到她与萧翊必然有了不愉快,所谓的在庄子静养只是托辞。但她口风紧,也不敢给自己招祸。   那苏玉茹又为何知晓了此事?并且,她还当即就猜到这是皇后的手笔……   思及此,她心底一沉。   眼下时局纷乱,不止是她自投罗网回了京都,一桩桩大事都浮在了面上,由此对比起来,她这件事反倒不值一提。   萧翊虽夺了玉玺,也在众臣面前摆了姿态,可却并没有对外宣旨称帝。太傅党被连根拔起,萧翊应当早已布下此局,只是恰时与皇帝病重一事并夜发生。   加之污蔑裴昭谋逆……这当中必然有外人瞧不清楚的关键一环,只是究竟有谁参与其中,又是谁替萧翊当了这锋利的铡虎刀,方柔无处打探,也不想卷入朝堂斗争。   她只想为裴昭求个清白自由身,如太后今日所言,天无绝人之路,不仅对裴昭来说如此,对她所求的自由亦然。   同样的招数露了马脚,方柔一时间没了法子。她面对萧翊也再装不出温柔缠绵的模样,不仅他不会相信,于她来说也是折磨。   可她仍怀揣着一丝念想,或许她提出让步,萧翊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她想清楚这些,拿了纸笔,叫阿妩去领东西。吃穿用戴,以前惯常爱用的小物件,都让她逐一去各司领回来。   阿妩得了萧翊的授意,不敢怠慢。   临出门前特地跟春桃对了眼色,方柔只当不知,垂眸饮茶。   等到她出了景宁宫,方柔即刻拉过春桃进了内室,让她坐下,语气严肃:“春桃,我之前待你如何?”   春桃答:“姑娘待我如亲姐妹。”   方柔沉息:“你老实告诉我,你对此事知晓多少?”   春桃摇头:“姑娘,是我自己猜到的。你忽然被送去了庄子,又特地叫我照顾好那小雀儿,我觉得古怪。也许旁人一直觉得我笨,其实我只是不说罢了,你那语气听着就像今后再不见面,交代大事那般。”   方柔皱了皱眉,又听春桃辩解:“别人察觉不到,但春桃从入府开始就跟在你身边,我想我还是了解你一些。姑娘以前时常看天,还说些感慨,那时我觉着姑娘只是想家了。后来我发现姑娘的笑越发少,又与殿下起了几次争执,我虽然不懂你心中所想,但我知晓你不快活,虽心底还是爱慕殿下……”   方柔听到这,忙止住了春桃的话,暂且信了她的说辞。   “那个阿妩,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方柔对她出现在宫内有着强烈的不安,为何庄子的人都受罚被送去了小园镇,她反倒可以重回京都?   春桃忽而压低声音,警惕地望了眼外边:“姑娘,我也是今日才见她,不过,我发现她似乎很受殿下信任。我今早被何侍卫带入宫,无意间见她悄悄在院子里跟何侍卫说话。你想,何侍卫转头不就得跟殿下复命么?所以,我想她应是在替殿下做事。”   方柔稍稍蹙眉,果然,阿妩忽然被安排到她身边,绝不是因萧翊面上所言那样简单,他无非想要内外都有信得过的替他看着人。   只是,阿妩有何过人之处?又或者,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得萧翊十分信任她?   方柔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她发现,无论愿不愿意,她此行回京,倒是学会了多琢磨,多判断,也练习着揣摩人心,去想前因后果。   她以前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费这心思,如此处事实在累人。   可当下她不得不这样做,因她认同太后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哪怕她在几月、几年内都逃离不了这樊笼,可她知晓她总有一日会再离开萧翊,彻彻底底。   既然天不绝人,那她也得学着绝处逢生,无需等,就从当下开始。   因她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需得办妥。   她想要裴昭完好清白地离开天牢,因她一直记的,他曾与她说过,他不愿涉及党争,只求一直在云尉营带兵戍边。   而现在能够办到这件事情的人,只有萧翊。   阿妩带着人把方柔要的物件都取了回来,景宁宫很快便有了不同的模样。   方柔原先只为将阿妩打发走,下意识提笔写名目。   等到东西带回来布置好,她才发觉某些记忆像是刻进骨子里,无心插柳之下,方柔直觉萧翊会乐见此事。   她所带的忤逆已够多了,不经意间就会对萧翊流露出抗拒和厌恶,她尚不能把戏做得那样好。   正如太后所言,她眼下若是斗不过,不若体面些,无论是于她自己,还是裴昭。   方柔进到内室,将灯盏放在榻边,又起了几个软枕靠垫,宁王府的作派与皇宫大内无差,由此阿妩取回来的东西款式与她先前所用别无二致。   瞧着眼熟,但内心很抵触。她的确离开了西辞院,可不过踏入了一座更大、更严密的金丝笼。   阿妩在外打点,拿起了大丫鬟的架势。方柔看在眼里,只觉古怪,萧翊给她允了什么好处?入宫当掌事嬷嬷,又或者去哪个司部当女官?   方柔无心打探,也不愿打草惊蛇,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察觉。   春桃铺好了床褥,地龙持续烘着,室内很暖。方柔虽穿着冬制衣裙,但件数不多,瞧着身材窈窕玲珑,春桃只觉她像是变了,可种种细节看来又像从未改变。   入夜,方柔迟迟没传饭。   她没什么胃口,心底还装着事,又担忧萧翊何时会过来,便掌了灯在榻前看书。   她见书架上有几册兵书,在丘城云尉营,裴昭的书案上放着一模一样的几本。   他看得很仔细,还会自个儿琢磨笔记,偶尔喊来张成素一同研习,说到兴头还要即刻拉了兵将在沙场演武,若是成事,便爽朗地咧嘴笑,末了竟跑来跟她邀功。   缠着她,不住地问:“我厉害么?”   得了方柔真诚的夸奖,那心都快飘到天边去似得。   本是枯燥无趣的军营生活,却在这点滴间让他过成了最逍遥的安乐窝。   方柔暗想,裴昭是真心实意喜欢这样的生活,无拘无束,不必担心尔虞我诈哪日遭殃,他与她一直相似。   她下意识就取了册兵书翻读,随后瞧见了熟悉的笔迹,落锋沉稳有力,走势如剑出鞘,见一眼都觉得能伤人。   与裴昭不同,萧翊的笔注是直接写在纸页上的,而且,他的思维与常人迥异,所悟角度先是敌军,而非我军。   他以对手的想法拆解兵法,再以我方的优势逆向压制,于攻势发出的第一步,他已率先排布好了后三步。   方柔细细翻读着,从未察觉萧翊有这样的细节,她知晓他谨慎多谋,可这远远不够。   以前两人依偎,她没想过要去剖析萧翊于公对外的那一面。而现在,她觉得她必须要更加了解萧翊,无论她对他多么不好奇,多么没兴趣,可这关乎到她绝处逢生的机会,关乎到她未来反制逃跑的谋划。   方柔看得入迷,全然没留意到身侧的光愈浓。   她跪伏在软榻上,兵书搁在小桌,下意识道:“这回亮堂多了,方才还是暗了些。”   直到有人坐到她身后,她一怔,下一瞬却被人搂进了怀中,小桌上的兵书也被顺势没收。   方柔本能地一僵,手微微颤抖,不敢回头。   “屋里太暗叫人多点几盏灯便是,当心眼睛坏了。”萧翊的下巴搁在她的发端,他的双臂拢着她,一手捏着兵书被方柔翻开地那页,随意扫了眼。   “我之前与你讲说,你不爱听,现在倒自己拣起来读?”萧翊本还带着些笑,他的心情自然很好,从他离开书阁踏入殿内的那一刹起,见这熟悉不已的布置,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此话说完,他脸色稍稍一滞,似乎也察觉出不妥。   这唯一的变因,能令方柔改变心境习惯的,唯有现在被关在天牢的那位战神将军。   他不愿意认下,事实却由不得他,这些发生在方柔身上的小变化,所有线索都指向明确。   方柔不答话,也不敢动弹,身子绷得很僵硬,萧翊能清楚地感知到。   他按下那阵不悦,仍没松手,将方柔换了个姿势,靠在了他的肩膀,他松出一只手把玩她的长发。   “吃晚饭了么?”他卷起一簇青丝,在指间搓磨着。   方柔只轻轻摇头。   “在等我?”萧翊明知这不可能是方柔真心所想,可他不死心,似乎非要听方柔亲口说出一些他不爱听的话那般。   方柔沉默了片刻,很坦诚:“也是,也不是。”   萧翊一怔,有些意外听到这个答案。   似乎没有那样糟糕,但也绝不是什么好话,他听后只是没那样心烦,可算不得愉快。   他知晓方柔想与他说话,这是好兆头,可他也能料想到,她想说的事只怕他不愿听。   方柔试探着动了动,察觉到萧翊并没有蛮横地阻挠她的动作,她便快速抽身坐正,生怕萧翊反悔那般。   她挪开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视线却停留在那卷兵书上。   方柔便又朝后退了退,凝定神思,冲着站在屏风旁的春桃使了使眼色,她心领神会地去了传膳。   方柔这才细声道:“先吃饭吧,殿下。” 第51章   ◎我与你的孩子◎   她的手腕被扣住了, 萧翊沉着脸望过来,不说话,表情已道尽一切。   方柔抿了抿唇:“阿翊,你忙了一天, 不饿么?”   萧翊蹙眉望着她, 方柔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波澜, 不存温柔,没有假意讨好, 仿佛两人就是搭伴吃个饭,能不说话最好沉默。   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   无论方柔像先前那样与他争吵, 与他顶嘴。又或者哭着求饶, 有所请求, 这些都代表着她有情绪、有想法,而不是像如今,任何兴致也没有那般,只为了息事宁人,面上的平静,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屏风外, 春桃领着人将晚膳传了进来, 逐一摆好, 小声通传。   方柔被他握着手腕,轻施力,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萧翊一怔,被她带下了软榻。   两人一同在桌前坐好, 萧翊心念一动。桌上都是他们之前在王府惯常吃的菜品, 萧翊喜欢吃本味, 吃鲜,方柔多少受他影响。   她面色沉静,拿了筷子给他布菜。   萧翊知道她心中有所请求,装出来的柔顺体贴,姿态亲昵,面上却冷若冰霜。他笃信,若他现在握住方柔的手,她定会失了这份沉着,霎时就暴露心底的不安。   可萧翊没有,他吵够了,吵累了,日思夜想的人回到身边,他要的不只是一个傀儡,他要方柔将这些日子里对待裴昭的柔情蜜意,全都转还到他身上。   他要叫她彻底忘了裴昭,他们二人的事情关上门好好解决,他不要方柔的眸子里还偷藏着别人的身影。   方柔忙完,又默默地夹了些素食到自己碗中,送进嘴里慢慢吃着。   冷冷清清的宫殿,安静对坐,没有一丝鲜活的生气。若这是萧翊所求,方柔只觉他疯得彻底。   萧翊终于忍不住:“阿柔,你看着我。”   方柔手一颤,筷子刚夹了块藕片,就这样跌进了碗里。她转了转眸子,悄悄抿嘴,萧翊看得真切,这是她觉得委屈却又强迫自己去接受时惯有的小动作。   她放下筷子,还是抬起了头,望着他的目光很沉静。   二人开始用饭时,春桃和阿妩都被叫退到殿外候着,此时大门紧闭,只有二人独处,方柔心如止水。   萧翊夹起一块虾仁,送到她面前。   她垂眸看了眼,心中泛起丝苦意,她已能肯定,那日在竹南小馆萧翊必然在场。   她与裴昭替彼此夹菜,完全发自本心喜爱,可她没料到萧翊竟计较这些……她深吸一口气,张嘴咬住虾仁,慢慢吃完。   萧翊的面色缓和了些,“说吧,别把事情闷在心里,闷出病来又该吃药,你又嫌药苦。”   方柔一怔,手慢慢扒紧桌沿,内心十分挣扎。   萧翊又给她夹了片脆藕,方柔顺从地吃下,他沉声:“你怪我从前不听你说话,现在给了机会,你自己不愿说,日后别倒打一耙。”   方柔终于道:“裴昭的事,可有转圜的余地?”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心底的石块高高悬起,不知何时才能落下,只待萧翊作出反应。   她的十指紧张地用力,桌上的绸布都被她揪起了褶皱,萧翊看着碍眼。   席间陷入沉默,方柔不敢抬头看萧翊,生怕他转个话不让她继续说,一时心急了:“殿下,裴昭没有错,谋逆肯定是误会。他在云尉营带兵多年,从来没有想过要攀权附势,也不愿涉及党争。我很了解他,他绝对不是那种人……”   萧翊的筷子“啪”一声被按下了。   方柔旋即收了话,下意识抬头望向萧翊,神色紧张。   他脸色阴沉地看向方柔,“你有多了解他?抱过亲过?还是……”   “萧翊!”方柔制止他说下去。   她清楚萧翊没说出的侮辱之词,她被气得浑身发抖,瞪着他的眸子里满是屈辱和厌恶,“你以为人人都跟你那般么?”   他厉声:“我哪般?”   方柔恨道:“你只会强迫我,还觉得理所当然。”   静睦的氛围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撕破了虚伪到不堪一击的假象,在局者无人能全身而退。   萧翊心底憋着一阵怒意,他极不愿听方柔提起裴昭时那小心翼翼、温柔克制的语气,她为他辩护,他听着刺耳。   他沉息:“我强迫你什么了,你不是心甘情愿的么?”   方柔一怔,心底陡然滑过一丝愕然,这是她在丘城对裴昭表明心意的说辞,萧翊怎么会知晓?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紧张地望着萧翊,一时无言。   萧翊瞥了她一眼:“不用这样看着我,你的行踪我早已知晓,你想得到多早就有多早,你想得到多仔细就有多仔细。你是我的女人,阿柔,我在宿丘山对天地说过,这不是一句虚言。你以为你跑得了么?求到云尉营又如何,云尉大将军又如何,你还不是乖乖地回了京城。”   “你先招惹我的,身与心也早已属于我,你我已互明心意,没得反悔。我可以当裴昭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圣旨已传,我没有打算要他的命,是他自己做了选择。你不要贪得无厌,小心什么也得不到。”   方柔怒不可遏:“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你有错在先,反倒要惩罚我,要牵连我身边的人。我命不好我认,可裴昭与这件事情本无关系,你这样做,就不怕被天下唾弃?”   “放过你?”萧翊忽而站起身,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将她拉到屏风之后,“阿柔,你何时学会了扯谎骗人?昨夜在西辞院的软榻,你可不是这样说。”   他将她按着,“你若忘性大,我可以帮你回忆,直到你牢牢记在心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说过什么。”   方柔恐惧地抓着他的手臂,不住摇头,昨夜的折.,磨历历在目,她浑身都是萧翊留下的痕.,迹,哪怕上过药也只能疏解部分不适,她深知自己承受不住。   “萧翊,别让我恨你。”她挣.,扎着,拼了狠劲要与他抗争。   他拿她当什么?心情好时和颜悦色,一旦气恼就成了掌中玩.,物?   她想起太后与她说的话,重修旧好……   她害怕这样的日子,任何不情愿都抵不过萧翊他想要,他疯起来不管不顾,给她带来的痕迹也难以消散,叫她觉得羞耻。   萧翊望着她,动作不停,她不该提起裴昭,提起他心头最深的一根刺,拔到一半,又被狠狠地扎了进去,更疼、更记忆犹新。   “要我放过裴昭,这就是你求人的姿.态?”他钳制着她的双臂,终于压.,制住她的动静。   方柔咬着牙,面色努力克制着,逐渐变得和缓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那模样分外惹人怜,语气恳切:“我一心待你,只求你放过裴昭。”   萧翊听得出来,她的姿态里甚至已没多少违心,为了裴昭,她愿意立刻做出妥协,明明先前还百般反抗。   她越这样,他却越不痛快,潜藏的杀心骤起。   方柔见他仍绷着张脸,咬了咬唇,继续道:“阿翊,太后劝过我,我也想过。也许没有那样难,我们试着好好相处,别牵扯其他人,好么?”   她头一次能这样软下语气,带着些他朝思暮想的哀求和绵软,可说的话分外刺耳。   尝试?没有那样难?   原来,于方柔来说,现在心平气和与他相处已变成强她所难。   而且,这一切的前提,竟是要他放过裴昭。   他还能如何放过?   一口一个阿翊,姿态放得那样低,她喊的又到底是谁?   萧翊心底的怨和怒霎时蔓延开来。   他的阿柔还是不明白,她越在意裴昭,他就越想杀之而后快,他让何沉尽快处置此事,也因深怕自己哪日克制不了,忽而改变心意让一切再无回头的可能。   他眸色如墨,轻轻捏起方柔的下巴,沉声凑近她的耳畔:“阿柔,你不一心待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阻碍落地,萧翊宽大的手掌握住柳月要,甫一用力,方柔咬牙低呼。   他欺.,身,“还有一事,我忘了提醒你。你不该放弃那孩子,那是我与你的孩子,你不能自作主张说不要就不要。这是你欠下的,受着便是。”   方柔瞪大了眼,被他捂住唇,猛地承受那一下,声音被揉,.捏在掌心,不得外逃。   一番激烈持续很久,室内地龙正烈,方柔浑身不适。她额前的碎发已湿.,透了,贴在脸侧,随她喘息的动静微微摆动。   萧翊不知疲惫那般,明明他没怎么休息,可精力好得可怕。   室内热气不散,方柔头晕目眩,想要撑起身子推窗透气,大掌按了过来,扣住她的腕,“下雪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前额抵在榻边,萧翊却把她搂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拨过碎发,方柔连反.,抗的力气也没了。   萧翊提起孩子的事,他说她不该放弃那孩子……他果真没察觉出来么?当初她逃走后,萧翊所调查出的真相又是什么?   方柔不认为他会轻信那层表象,如那女郎中所言,她打伤秦五通的徒弟,抢夺钱银私逃。   可照现在看来,萧翊却并不知晓更多内情,他那样笃信这个孩子的存在,想来皇后的计谋尚未暴露,他或许只是没有查到关键一环,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帮她,所以连这个孩子不过子虚乌有都不清楚。   那萧翊又作何打算?   他打算继续追究么?方柔无从打听,更不敢轻易露了端倪。而今局势不明,她不敢徒生事端,只得由他继续误会下去。   她被迫枕在他腿.,上,他拿过宽袍给她盖着,那阵淡香猛然往方柔鼻子里钻,令她更加神思沉沦。   萧翊的手似抚非抚地在她背后触过,最后两指摩挲着她纤细的胳膊。   他揪着他的长发,低声说:“阿柔,我们要个孩子。”   方柔抬了抬眼,嘴巴微微一动,实在没力气再说话。   她望着不远处即将燃尽的灯芯,只觉自己何其可怜。她无力地闭上眼,任神思飘远,逐渐入梦。   萧翊披着单薄的里衣,见方柔不知不觉间已沉沉睡去。   他抬手,轻轻拂过她微皱起的秀眉,她在梦中仍不安稳,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角。方柔向来睡相好,入睡快且动静小,二人以前同.床入眠,她从未有过现在的不安。   萧翊没来由地冷静下来,细细回想,她说的不公平,说不愿与人分享夫君,说她从来没有争。   他始终不解,这些言辞超出他惯有的认识。   他对情,.爱一事开窍晚,连皇帝也曾调侃过,说他已能带兵上沙场歼敌立功,可在男女爱慕之事上却仍是个半大小子。   萧翊对此最初的认知,是在早些年的花程节。   他照章办事,只当完成任务依例出席宴会,那年的添彩活动是姑娘选公子,一同比试掷镖射箭,都是需要亲密接触的小把戏。   萧翊本打算敷衍了事,过了午宴提前溜去城外骑马游湖,最好还能在那边的农家吃点新鲜,不料京郊某位里长的女儿红着脸,走上前将手帕递给了萧翊。   众人哗然,暗道这姑娘好大的胆,本以为会被他冷漠拒绝,谁知萧翊只是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便接下了那手帕,直教在场之人目瞪口呆。   他彼时哪存有什么男女心思,只当是场非赢不可的比试,他天性好胜,带着那姑娘每轮拔头筹,志得意满地拿了赏赐,他兴致好,将那对白玉钗顺手送给了里长的女儿,说是她应得的。   一场花程节锋芒尽显,直教那姑娘春心荡漾,散宴之际,她想与萧翊交换定情信物,结果他倒好,只说句多谢姑娘。   随后擦过脸上的汗,又把帕子给人还了回去,那姑娘的脸都白了。   李明铮和傅亭扬当即将热茶都喷了出来,暗道这位小王爷实在不开窍,俘获了姑娘的芳心却翻脸不认人,这不存心给人添堵。   萧翊不解其意,那姑娘却当即红了眼,骂他没有心,哭着离开了朝晖园。   过后,李明铮和傅亭扬给他好一番解释,萧翊才逐渐领悟,原来那姑娘对他有意,他当初不该接下那帕子。   萧翊之后便很谨慎,不过这也只是他多虑。因京都世家的姑娘并没有那女子外放主动,她们拘谨克制,不得对方暗示,绝不会主动朝前踏步。   之后,他又成了花程节的看客,等到皇帝与沈将军暗定婚约后更是如此。   直到他在宿丘山遇到方柔。   他终于知晓,原来两情相悦会克制不住地主动表达,会大方磊落地倾诉爱意,会忍不住要对她好,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姑娘会主动伸手索取拥抱,更会在他毫无防备之际,偷偷亲上他的脸颊。   大胆而热情,张扬率直的爱慕之情令他心醉神迷,他以为方柔在意的是与他感情笃定,旁的一切都能不计较,现在看来,是他误会太深。   她在感情上计较许多事情,而且她要的是对等的地位,更要一心一意相待。   他所知所见,自父皇起,后宫嫔妃多得他认不过来。再到太子登基,他虽知苏承茹悍妒心狠,可六宫粉黛一双手也数不完。   除了醉心权势的苏太傅,朝中哪位大臣家里不是妻妾同院,他对此事的认知既定。   他虽不近女色,也不认为宅院女眷众多是人间极乐之事,可,于他看来,倒真从来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此事。   于宫中礼教,女子如此实为悍妒,是要被嬷嬷管教训话的。   如今他见方柔这样激烈的抗争着,似乎总是说不通那般,萧翊心底冒起一丝古怪的想法,若他试着去理解她,如何?   方柔的不满是因沈清清与他的婚约,从最开始他没有深思熟虑的一句妾妃,到后来觉得不妥去争取的侧妃,其实说容易,也并没有那样动动手指就能摆平。   他自以为事情做得圆满,可方柔还是不愿意,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她要越过沈清清,想要当他的正妃。   可方柔说无论正妃侧妃,她都不稀罕,她只想回家。   他当即就起了恼怒,好好的话好好说了便是,为何稍有不如意便吵着要走……萧翊回想着,不免又记起她那晚与他说的话。   她说,他从来没有认真听她把话说完。   萧翊心底一沉,忽而疑思四起。   他垂眸,方柔已睡熟了,眼梢还挂着丝丝泪痕,在灯下泛着水光,但见犹怜。   萧翊默默搂着她,站起身步入内室,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上床,盖好被子。   他披衣独自步出外间,何沉仍在殿外候命。   “把原先在丘城办事的人叫来。”萧翊独自坐在桌边,翻起杯子倒了热茶,又补充,“还有那几个跟在将军府的,也一并过来。”   何沉怔了怔,不敢多问,急急派了人传命。   不多时,景宁宫的书阁内已站了两组暗卫,萧翊坐在禅椅中闭着眼,抬指轻轻撑在额前,眉头稍皱起。   这些人手都是被安插在方柔身边的探子,听力和记性俱佳,哪怕是时隔多日,只要萧翊问起,他们亦能将彼时的所见所闻还原九成。   萧翊听了头疼,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其实方柔早已在许多人面前坦白。   他心中忽而起了一阵空茫,或许,方柔说得没错,他之前是否总是忽略了她的真心话,轻易被那些他不愿意、不乐于听到的话语惹怒,之后什么也顾不上了。   原来到最后,不是因为正妃侧妃,而是她很介意沈清清,又或者说,她只是不愿府上有另一个女子。   等萧翊终于认识到这一点,他仍然猝不及防被这大胆而罕有的想法冲撞了神思。   他原以为无论王府日后有再多人也好,他心中只有方柔一人,方柔自然心满意足。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他也认为他们可以共白头。   他与京都那些世家不同,许多人纳妾填房是因朝秦暮楚,留恋女色,而他自认不过是与皇帝一早达成默契,拿皇权当交易,挂了买卖,自然有大鱼上钩,一切自愿。   在此之中,他并没有察觉原来方柔是想不通也接受不了这点的。   书阁内久久无人说话,暗卫依令办事,自然也不敢多问。子夜过后,萧翊总算叫退了属下,他步出书阁,何沉跟在身侧半步。   夜凉如水,大雪不止。   院里已覆上了一层厚重的白,萧翊站在廊下望天,没来由想到方柔,她以前也时常在西辞院静默远眺。   萧翊忽然很想知道她当时心中所想。   “何沉,你家中可有兄弟?”他负手望雪,没来由问了一句。   何沉一怔:“禀殿下,属下是独子,家中有两位妹妹。”   萧翊颔首,“都是一母所出?”   “是。”何沉照答,随后又道,“属下家境微寒,与高门不能比拟,寻常人家三妻四妾也属常事。”   萧翊瞥了他一眼,暗道他自作聪明。   “若你妹妹日后嫁人,你可愿……”萧翊的话说到一半,却问不下去。   他怎会拿旁人与方柔作对比?旁人如何想,与方柔也无关系。她的姿态明确,清楚心中所求,若非如此,她不会这样抵触,也不会这样快就变了心,去裴昭那寻找安慰。   何沉分外谨慎,没有擅作主张接话茬,只是埋头站在一旁,当这话已过去。   萧翊在廊下站了许久,又提步,何沉这才主动问:“殿下,还让秦居士继续追查么?”   萧翊的身子稍稍一顿,步子不停往殿门走去。   直到二人在门外停下,萧翊才一叹:“算了,孤不想再追究此事。”   何沉静听着,在那瞬察觉眼前的主子分外陌生,不知是否他的错觉,自从方姑娘重新回到京都,萧翊有许许多多时候令他心生不解。   “有或没有已是过去,此事也没得后悔。孤就当真有过吧,只可惜那孩子还未成型,也不知道是小世子还是小郡主。更不知……”   他再次收了话端。   五指藏在袖内,微微收拢。他本想说更不知那孩子会像谁多些,可没来由又想起方柔与他虚与委蛇之际也曾说过,她说,希望这孩子像他。   萧翊心中闷出一丝冷嘲,只怕她从未这样想过。   何沉领命,趁机将最后一件事问了出来:“殿下,裴昭流放一事已定,三日后随苏钦尧谋逆案其余同党前往西南。”   萧翊沉默了片刻,冷声:“太慢。”   何沉一怔,忙答:“明日先遣发一批重犯离京。”   萧翊轻轻点头,姿态终于松了些。   何沉看在眼里,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忽然俯身问:“殿下,恕属下愚钝,为何您不将裴昭一同正法?如此一了百了,免去诸多后患。”   他这话说得不可谓不放肆,也偏是瞧出萧翊当下情绪尚佳,这才问出了心底话。   萧翊忽而冷笑,语意中竟带着些自嘲:“我若将他杀了,阿柔会记他一辈子。何沉,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还重要。”   何沉怔然地望着萧翊的袍角消失在殿内,久久才领悟过来这句话的深意。 第52章   ◎“阿柔,换个称呼吧。”◎   翌日方柔转醒时, 大雪已经停了。   京城出了太阳,今日温暖和煦,极适合外出踏雪赏景。   从她重回王府那晚算来,连着几日都没有真真正正休息好, 眼下她披着衣服坐在窗边, 木然地望着院里一片白茫茫。   春桃和阿妩仔细地替她梳洗, 春桃说萧翊一早去了处理朝务。   书阁始终不够宽敞,又怕在景宁宫议事扰了方柔休息, 萧翊眼下正在乾康宫,也好叫朝臣们见一面皇帝, 安下心来, 莫生出别的不轨企图。   方柔无心细听, 回想起昨夜无端又起了争吵,还是因她提起裴昭的事情。   瞧萧翊的态度,收回成命的可能不太大了,圣旨已下,流放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她只怨自己还是太心急,一时没忍住又惹了萧翊发怒, 话到嘴边没留意就和盘托出, 若她能再忍耐多些, 或许此事还有斡旋的余地。   也许,萧翊心情缓和下来, 还能让她见裴昭一面。   她梳洗好,人瞧着没那样憔悴,只是耳畔的红玛瑙坠子看得她心慌, 可她知晓, 若对萧翊有所求, 她今日最好还是戴着别取下。   阿妩在殿外吩咐宫女扫雪,她吃过些米粥和糕点,总算恢复些精力。   她叫来春桃问话:“殿下何时走的?”   “天还未亮殿下便起身了,特地嘱咐我们别吵着姑娘。那时还下着雪,殿下撑着伞就去了乾康宫,何侍卫跟着。”   方柔点点头,心道他还得要一段时间才得空,此事急不来,越急反而容易又生意外。   她用过早饭,靠在软榻继续看书,耳畔不时听见阿妩的声音飘传而来,口齿伶俐,有条不紊,将事情一样样交代好,似乎先前就有在宫内当差的经历,这边才领了命,干起活来丝毫不露怯。   方柔不由蹙眉,这个阿妩看来并不简单,可她也无从打听,只能想办法找机会套套话。   她在景宁宫静待萧翊,一上午过去,眼见要到午间传膳,人影没见着,自然也没人来通报。   方柔一时恍惚,竟又有了不真实的错觉,她如今跟当初守在西辞院虚度光阴有何分别?一样是被动地等待着,从来没法主要去索要些什么。   末了,方柔又品察出来,终归是有了分别,而且是本质的不同,她已不爱萧翊,所以,这样的等待不漫长,没有哀愁,不抱着轻易被撩动的期待。   她如今想见他,在等他,全因心中有所求。   方柔静心读书,春桃忽然走上前,“姑娘,苏二姑娘求见。”   她一怔,手里的书页按下,见春桃的脸色有些古怪,刚想发问,就听春桃压低了嗓快声:“她刚从皇后宫中离开。”   方柔讶然地望着春桃,她虽不清楚苏太傅谋逆究竟牵连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像裴昭一样被冤枉的无辜臣子。   可苏玉茹和苏承茹皆是苏府血脉,无论她们是否知情,定都逃不了干系。她那日还听春桃感慨,说是苏太傅无限风光,最后也只落得抄家赐死的下场。   可眼下,苏玉茹竟能自由出入皇宫,而听春桃的语气,她并没遭受责罚。   哪怕方柔再不谙朝事,也不至于迟钝至此,她深觉来者不善,又或者,苏玉茹从来也不是善类。   方柔放下书,与春桃一同走到外间。   苏玉茹正站在殿外望着院里的积雪出神,听得动静,这便转过身来,不待春桃说话,她已信步踏入殿中。   方柔神色淡然地请她入座,春桃看茶。   苏玉茹打量着方柔,似笑非笑:“你瞧,最后还是没飞出金丝笼。”   方柔听着眉心直跳。   苏玉茹神姿惬意,面上甚至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丝毫也不意外方柔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   方柔见她安然无虞地坐在面前,算不得春风得意,但样貌打扮都与往日无差,半点也不像刚被抄家彻查的落魄小姐。   她不由心间一沉,某个疑思像忽然有了答案,真相呼之欲出……   方柔定下神,招呼苏玉茹尝尝点心。   不料她端起茶杯,垂眸看了眼那几碟吃食,语气很淡:“不必客气,我以前在皇后宫里吃过不少,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新奇东西。”   方柔沉着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好奇心展露太多。   可苏玉茹倒没打算瞒着她,“哦,是我失言,这宫里哪还有什么皇后?”   她望着方柔一笑,“人人都以为兵变流血,改天换日得死许多人。其实捉对了棋子,看透了棋局,成王败寇,流血的就只有输家。”   “你相中的这位摄政王爷果真好手段,人人都以为他恣意,只是个纨绔,其实他比萧括更有手腕。你瞧瞧,这才过去几日,京都变了天,可朝上风平浪静。你说他背地里蛰伏了多久,布局了多深,才能令得大逆不道也变成顺应天命?”   苏玉茹终于断了话头,慢慢饮了口茶。   方柔沉默了许久,忽然问:“皇后娘娘还好么?”   苏玉茹手里一顿,颇为讶异地望向方柔,显然没料到她居然会关心苏承茹的境况。   她打量着方柔,半晌才道:“金犯轩辕,功亏一篑。皇后勾结罪臣苏钦尧戕害圣上,意图谋反,即日幽禁坤元殿,听候发落。”   方柔微微皱眉,看来她只因苏太傅一案受了牵连,并非萧翊发现了旁的端倪。   她心中更加不安,苏承茹现下已入险境,她当初受其协助密逃一事便更不能再让萧翊知晓。   无论如何,苏承茹于她有恩惠,哪怕方柔知晓她并非真心相帮,可那时她的确成功摆脱了这牢笼,这其中若无苏承茹,她不得成事。   “那之后呢?”方柔忽然又问。   苏玉茹一怔,神色复杂地望着方柔,只道:“恐怕你得问殿下,毕竟,苏承茹心底的秘密可不少,万一哪日没忍住,与宗室府问话的内官吐露些不该说的……”   她这话语意不明,说得方柔心惊肉跳,生怕她口不择言被阿妩听出些不对劲。   忙垂眸端起了茶杯,掩盖那丝不自然,“我只是随口问问。”   苏玉茹试探得逞,不由轻笑:“方姑娘,事情已成定局,你也别再折磨自己。”   方柔抬眸望着她,又听她说:“别想着你欠了谁,事到如今都是自愿的,不是么?”   方柔冷声:“大概我与苏姑娘不是一路人。”   苏玉茹忽而笑起来:“自然不是,我若是你,根本不会逃。侧妃正妃又如何?有宁王这份偏爱,要什么得不到?你大概真不清楚,事事看人脸色,乞怜恩泽有多难捱。”   “苏承茹先前贵为皇后,她又得到了什么?究竟是真心重要,还是名分重要?”苏玉茹的手指轻划着杯口,似乎丝毫不在意与方柔起争执。   方柔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有时候真不明白,难不成是我要得太多了?可是,在丘城,惯来都是夫妻二人相持一生罢了。”   她顿了顿,神色冷淡地看向苏玉茹:“我不在乎名分,我只要一人真心。”   苏玉茹哑然,旋即道:“你问过么,也许他做得到呢?”   方柔冷声:“做得到?她已娶了沈姑娘,何来一人真心?更何况,做不做得到已不重要,我如今并不在意。”   苏玉茹默了半晌,忽而抬头望向殿外,“方姑娘,你说他为何不顺势而为,索性坐上龙椅安心当皇帝?”   方柔兴致索然,难不成她要与苏玉茹说,萧翊怕被天伐,他名不正言不顺,就为了一己私欲强抢臣妻,所以不敢再冒大不韪?   她不至于高看自己,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方柔真瞧不清萧翊的目的。   他依然每日忙于朝政,甚至因皇帝卧病在床而变得更加忙碌。可是他顶天也只是位摄政王,名义上位同天子,但皇帝到底没被废黜,仍是本朝的帝君。   方柔暗忖着,苏玉茹却自顾自道:“因为他不想沈清清当皇后,也不想应付沈老将军的纠缠,只要他一朝不坐上龙椅,一切仍维持着原状,一切都有被翻覆的可能。”   方柔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苏玉茹。   她却笑:“我应当没猜错。所以方姑娘,若你斗不过,不如顺从他,不为自己,也为了你心底记挂的人。”   她到底没把裴昭的名字说出来,方柔心底像生了根刺。   方柔:“我只想与爱人过些平淡的日子。”   她瞥了眼苏玉茹,“苏姑娘,你们以为我不懂,看着好糊弄,我只觉得将日子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中实在无趣。我见到你安然无虞站在这里,我就想明白了,你会来找我,是因对裴昭怀着愧疚?哪怕只有一点点,但你还是觉得此事在你。”   苏玉茹霎时收了笑,她沉下脸,静静望着方柔,秀眉微微蹙起。   方柔此际却占了上风,语气也冷硬不少:“出卖父亲,诬陷裴昭,桩桩件件都有你的手笔,我应当也没猜错?那个帮了萧翊的人是你,所以你才得以全身而退。”   “你说我飞不出这金丝笼,要我顺从,那你呢?你做了这些,又跟他换来了什么?”   苏玉茹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这是方柔第一次见她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   她直视着方柔,嘴唇微张,到最后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过了许久,阿妩在门外候着,说是午膳已备好。   不待方柔发话,苏玉茹倒是主动站起身,向她默默辞别。   她走得那样快,似乎真被方柔这句反问刺激得不轻,方柔不由暗自好奇,她方才虽然只是顺势问了一句,却并不十分确定自己的判断。   直到她见了苏玉茹的反应,她便知晓,苏玉茹不仅参与其中,更是萧翊谋成大事的布局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而眼下,她知晓苏太傅谋逆案几乎尘埃落定,萧翊的雷霆手段没让各部懈怠半分。   方柔想了许久,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得默默坐在桌边叹气。   阿妩已传了午膳入内,说是主子吩咐,一切以姑娘为先。   方柔毫无胃口,只当为保存体力囫囵吃些能咽下的菜肴,碗里的汤才喝了一半,顺手搁在旁边,挑些清淡的素菜默默吃着。   也正是她即将吃完的当口,萧翊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方柔先是听见宫女行礼,手里的汤勺差些没拿稳,她才抬起头,萧翊已大步走到了她面前,按住她的胳膊没叫她起身,慢慢在旁坐下。   “怎么吃得这样少?”他蹙眉,扫了眼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不饿。”方柔搁下筷子,心里装着事。   一转头,却见萧翊竟端过她放在一旁的半碗汤,慢慢喝了起来。   “哎——”她下意识低呼一声,萧翊手里的汤已见底,她的声音变得很小,透着些无奈,“那碗我喝过。”   萧翊低笑:“不要紧,这汤早已冷了,我怕你喝了闹胃口。”   阿妩走上前:“殿下,奴让小厨房备些新菜。”   萧翊拂了她一眼,“不必,你们都出去。”   在殿内伺候的宫女都退了下去,殿门没关上,可左右都没留人,怕惹萧翊不悦。   萧翊顺手拿着方柔的碗,又添了些温热的汤,“你吃好了?”   方柔默默点头,刚要说话,萧翊却说:“你陪我坐会儿,我随意吃些。今早将朝务都处理妥当了,下午带你去个地方。”   方柔皱了皱眉,却又不能拒绝,只得安分地坐在凳子上,见萧翊兴致格外好,不知遇到了什么喜事。   如今当真是不同了,先前没离开王府,哪怕吵得再厉害,方柔心底始终存着丝委屈,存着点期盼,猜想萧翊会否忽然之间就能懂她的心思,知晓她为何计较,为何决定要离开。   而今人心已变,方柔能明显察觉到萧翊许多时候都在忍着脾气,姿态里甚至还有了些刻意的讨好,可她不为所动,甚至觉得厌烦和虚伪。   因她知晓这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他这片刻的冷静和宽余,只因她没做出些令他气恼的举动。   可是,她不是被他豢养的动物,她有喜好有想法,永远不可能按照另外一个人的要求为人处世。   她如今被迫生活在这深宫,一切都在违背她的意愿,而她为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为了她心底在乎惦记的人,却还得强迫自己尽快认下现状。   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原来付出的代价却那样大。   方柔陷在情绪中,并没意识到萧翊一直在打量着她。   他见她兴致索然,心中总像藏着事。   哪怕他们再次相对不过数日,可却已争吵过好几回,看似将事情全都说透彻说明白,可萧翊总觉得方柔性子拧,并没有要与他重修旧好的意愿。   “阿柔。”   直到萧翊轻声唤她,方柔才怔然回过神来,下意识露出警惕的神色,再度令萧翊心生不满。   他尽量克制不悦,默了片刻,放下了筷子:“记得多穿些衣裳,那里风大,别着凉。”   方柔一怔,霎时有些害怕地捏着手指。听音辨意,他们去的应当不是有遮挡的地方,由此,心中那丝不该有的奢望荡然无存。   她耻笑自己天真,萧翊怎会带她去天牢?不必他人直言,她深知这是痴心妄想。   可说到底,她仍想再试着求求情,他们昨晚没能好好说完的那个话题,或许在白天,在两个人都能冷静下来的时刻,她的请求得以有个结果。   她默默地站起身,进到里屋,取了件厚重的披风。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册兵书,日光照进窗里,此间气氛尚好。   她定下神思,刚打算转身,不料却撞上萧翊的身子,还不待她站稳,他已伸手将她拢了起来。   手里的披风还没掉落在地,被萧翊眼疾手快地捞起,随后,他仔细地替她穿好,慢慢系着绳结。   做完这些,萧翊又取来个暖手炉,塞到她掌间。   “走吧,将要下雪了,别误了时辰。”他望着她,挑起嘴角露出一抹淡笑。   方柔心中升起莫大的疑思,萧翊要带她去的地方要与她做的事,竟还有时间规限。   她一路沉默,跟随萧翊走到殿外,冷风扑面,她不由自主地裹紧披风。   阿妩被留在了景宁宫,春桃跟着,何沉在侧,随行就他们二人。   在宫内坐大辇到了皇城大门,换了马车,一路从东门大街往外。坐上马车之后,萧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方柔挣扎不掉,萧翊也没有与她置气,只是手里的力道半分不松,勒得方柔起了疼,这便放弃。   她的脑袋只得靠在他的肩头,马车外的人声不时钻进帘子里来,这些路她都与裴昭共同走过,熟悉的场景浮上心头,方柔终于决定开口。   “殿下。”她话说完,颇有些悔意。   开头便失了妥帖,该惹萧翊不痛快了。   可萧翊只是轻叹:“阿柔,换个称呼吧。”   他破天荒地没再当即发起狠来,咄咄逼人叫她须得令他心底舒服,他只是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试着让方柔能转变过来。   方柔稍稍一怔,眼眸轻转,不知道萧翊今日心情为何那样好,居然可以不与她计较这些小事。   而另一面,她有了隐隐的不安。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阿翊,裴昭的事,真的不行么?”   萧翊只是又收了些力,并没有答话。他的反应出乎方柔意料,叫她无计可施那般,似乎也不能再继续问下去。   也正是此际,马车缓缓停下,耳畔的人声很久之前就已淡去。   何沉在外沉声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萧翊低声应了一句,随后才松开手臂,方柔坐直身子,抬眸见萧翊脸色沉静地理了理衣襟,随后俯身朝外走去。   她默默跟上,甫一落地,她察觉他们竟到了京都的城墙底下。   方柔很快便知晓萧翊那句话的深意。   他没言语,只是朝她伸出手,方柔迟疑着搭上他的掌,五指被轻轻握住。   随后,萧翊领着她登上了高耸的城墙。   这里视野极佳,远眺一览无遗,似乎伸手可触碰到天上的云那般。   风很大,直往斗篷里灌,方柔忍不住打了个抖,萧翊察觉到,便退了半步站到她身后,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方柔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宽厚温暖却并没有踏实的安全感。她的手被他握住,冷风吹起二人的衣带,方柔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萧翊微微俯下身子,声音贴在她的耳畔:“阿柔,我信守承诺留他一命。我知晓你想见他,我可以为了你让步,但是,我不会让他见你。”   方柔身子一僵,因她垂眸下视,很快在人影中瞧见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裴昭被戴上了手锁脚链,仍是那身素黑的衣衫,天寒地冻只着单衣,身姿却没有一丝佝偻。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却被萧翊拦了一下,又撞回了他的怀里。   “看看便好,别叫他这一路走得不死心。”萧翊的唇贴近她的脸颊,手里的力道发了狠,方柔止不住颤抖。   那风席卷而来,将她的泪凝在眼角那般,她的眼眶泛红,鼻尖被风吹得有些堵,她的意志在跟萧翊做着抗争,可萧翊没有丝毫松懈。   方柔红唇微颤,十指狠狠地掐入掌心,她见那行十数人正缓慢地冒风前行,有一列官兵看押随行。   萧翊心底起了一阵悔意,他原以为此事成谶,再没后顾之忧。他想方柔的姿态宽和些,用了很久说服了自己作出让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带方柔见他一眼,了了她这几日屡次欲言又止的心事。   可是他发现他错了,他原来这样见不得方柔为另一个人忧心难过,他甚至不敢低头看方柔的神色,他嫉妒得很,他嫉妒这个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寒门贵子,可在当下,他忍着那阵怒意,等待方柔愿望得以满足。   直到那行人走出很远,萧翊再忍不下去,他将方柔转了个身,把她牢牢地按在怀中,大掌抚过她的发端,不叫她再动弹。   “阿柔,人你已见过了。今后,你一心待我。”   萧翊轻吻着她的额头,像风冰凉。 第53章   ◎我帮你忘了他◎   从城门回宫后, 方柔大病一场。   太医看过说是忧思过重,身子虚又受了风寒,所以病来如山倒,须得好好静养, 不能再劳累。   萧翊听懂太医言下之意, 举止总算收敛许多。只是在方柔病着的这段时日, 他将朝政繁务都搬到了景宁宫处理,无论方柔清醒还是睡着, 他就在守在一旁的书案旁批奏疏。   若遇到散朝与大臣议事,众人便退到屏风外, 但萧翊从不离开这间屋子。   后来方柔总算有了精神力气, 萧翊还是小心翼翼。明眼人都觉察出, 宁王殿下似乎转了性,竟对个女子如此上心,不仅如此,他的姿态里甚至还有几分忌惮。   而春桃和阿妩是旧人,都曾跟过方柔,她们知晓这一份顾忌事出有因。   尤其春桃, 她见了方柔现在的模样, 心中实在不忍。   方柔几乎失去了露笑的能力, 终日死气沉沉,不止是因先前病着, 等到她病好了,模样瞧着一如最初,她整个人却散发着一阵冷。   无论萧翊在不在景宁宫, 她每日只沉默着慢慢看书, 要么就是站在院外望天出神。   景宁宫的禁军先是守在殿外, 过后退到了院墙边,后来统统被撤到了院外,再到如今已归至各宫原位,这附近再难瞧见他们的影子。   可方柔全当不觉,从那日之后,她连景宁宫的门也没踏出去半步。   这倒像是遂了萧翊的心愿,乖顺、听话,可她也成了只会喘气的死物。   春桃先前还会跟阿妩一起变着法子逗她,方柔眼神里透露着不耐烦,春桃还是第一回 见她有这样生人勿近的疏离,后来也不敢再惹她不高兴。   萧翊看在眼里,从来不知方柔竟有这样的韧劲,好像非要与他作对那般,起居饮食像个正常人,可是仔细去瞧,却哪哪儿都不正常。   可萧翊按兵不动,只当觉察不出那般。他的耐心极好,眼下心病已除,裴昭远去西南苦地,山长水远他们再不可能相见。   他知晓总有一日方柔能醒悟过来,能忘记这短暂的意外,与先前那般,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   太后也依照当日所言,亲传了圣母皇太后懿旨,找了个看得过眼的由头,抬方柔作了平妻,册封王妃,与沈清清平起平坐。   萧翊心满意足,可方柔不为所动,她甚至为沈清清感到可怜,因为她几乎每时每刻都被扣在萧翊身边,如此可见,他再没回去过宁王府。   爱错了人的下场,并不比失去爱人好到哪去。   方柔的身子慢慢转好,萧翊已习惯在景宁宫处理公务。朝臣和内官心底门儿清,今后没人再问该去何处,只要有事奏请,统统候在景宁宫外。   有朝臣在,二人还隔着屏风互相避忌,可入夜,萧翊强迫方柔与他同在外头的软榻共处,他批他的奏疏,她看她的闲书。   有时方柔困了,萧翊仍未了事,他也不放人,只是拢着她,由她靠在榻上入睡,过后事毕,萧翊再抱着她一同回内室。   方柔起先反抗,无果,她很快想通,不再与自己斗,往往翻个身背对萧翊安静睡去。   萧翊虽不乐见她如行尸走肉,可最起码,他们间再也没有争吵。   他总想着,慢慢来,方柔总会回心转意。   月余过去,刑部协同大理寺已将谋逆案清点归册,萧翊先前就与皇帝筹谋过,重要的是将苏氏连根拔起,至于连带起的泥,若再能栽培,手下留情,死不悔改,一并发落。   朝堂之中人人自危,但大臣们很快也嗅到了这丝信号,由此,风向忽而变了。   此案虽牵连甚广,但并非有尸山血海的残暴。萧翊拿了大理寺修来的奏疏,召内阁、刑部、兵部众臣同商共议,最终逐一发落,此事尘埃落定。   只是期间,郎子丰与他独自对谈之时,曾提过关于裴昭的罪名。此案由郎子丰揭举,自然也有他协同办差,郎子丰自知苏太傅谋逆罪证确凿,可裴昭为何会被卷入其中,他并无确凿证据,由此一直心怀异议。   而萧翊却只是轻飘飘地与他说了句,罪名既定,流放西南。   郎子丰还有着谏官的秉性,当即与萧翊吵了起来。   彼时方柔难得出了趟景宁宫,那日春桃和阿妩说了许久,这才带她去了御花园,赏雪游园散散心。   萧翊本还耐着性子与郎子丰说几句,一抬眸,见方柔的裙子踏进宫门,忙甩了奏疏,喝令郎子丰退下。   方柔和春桃甫一进院子,忽听见萧翊发怒,皆是一怔。   不多时,便见郎子丰踏出殿外,神色阴沉地朝外走。他经过方柔身侧,顿了顿步子,朝她轻施礼,随后又挺直背脊出了景宁宫。   方柔进了殿内,却见萧翊神色如常对着她伸出手,面上带着淡笑,说给她找了几本新鲜的神仙话本,能看好一阵子。   方柔自当不知晓他们二人的争吵,进门接过书,道了谢。萧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望着她独自走进屏风之后。   了无生趣。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方柔总算有了些变化,虽很细微,但春桃察觉得到。于方柔自己来说,她倒没觉得自己有何不妥。   她先前就是不想说话,心底什么事物都装不下那般,似乎活着已耗尽了她所有精力。   她似乎再无可求,裴昭没被赐死,踏上了流放之路,她甚至还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可,她宁愿没有。   过后不久,谢镜颐也修书进宫,字里行间没提旁的事,只叫她好好过日子,他和师父在丘城一切都好。   方柔不用想也知这是萧翊的安排,大家都商量好那般,全当她与裴昭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如萧翊所愿。   可她只剩苦笑,病过后虽身体无碍,可总是容易乏累,许是大喜大悲情绪起伏实在伤神,太医院送来的药她尽数泼到了窗外。   春桃见了不敢拦,阿妩悄悄向萧翊禀报,他只是低叹,没有干涉。   这夜大雪,冬至将近。   方柔近来睡得早,萧翊仍坚持要她陪在身旁,春桃在软榻上铺了层褥子,方柔睡得舒服许多。   殿内地龙很暖,烘得她越发昏昏沉沉,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到后来竟直接伏案睡了过去。   萧翊在旁看奏疏,余光察觉方柔的脑袋已贴在案上,忍不住说她:“眼睛不想要了?”   方柔迟迟没动静,他蹙眉,垂眸望去,才发觉她已闭眼睡熟了。   萧翊一怔,转而无奈地笑叹。   他搁下笔,轻轻搂过方柔,将她的身子放平,脑袋枕在他腿上,取了外袍给她披着。   方柔一直没醒,只因姿势变化呼吸乱了一瞬,转而又沉沉睡去。   萧翊享受着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丝二人过去相处的影子。   也正是这宁静美好之际,何沉的身影出现在殿外,他神色匆忙,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   上一次他主意不定,还是方柔从庄子逃走的那日。   萧翊当即皱起眉,下意识瞥了眼熟睡的方柔,不愿惊醒她的美梦,默默示意何沉进殿说话。   何沉目不斜视,垂眸行礼,声音很低:“殿下,蜀地连日暴雪,流放营遇塌方落石,死伤十数人。”   萧翊手中的笔一顿,那簇朱色越敛越重,最后“啪”地一声砸在奏疏之上,朝四周溅出,而那行字出自郎子丰之手,上书:臣求请殿下收回旨意,饶恕裴昭。   他沉默着,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方柔身上,可她面色沉静,仍保持着先前入睡的姿势,呼吸均匀和缓。   萧翊抬眸看向何沉,面无表情地搁下笔,盖上了那份奏疏。   何沉继续道:“营官已将死伤名目传书回京,请殿下过目。”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一份书函,双手呈递向前。   谁知萧翊却一摆手:“不必,你点过即可。”   何沉顿了顿,“事发于深夜暴雪之际,有一营房被落石砸中,三人被压在巨石之下当即丧命,有两人是苏氏谋逆案要犯。”   萧翊静默着,何沉深呼一口气,声音极低:“殿下,其中一人是裴昭。”   他话音落下,萧翊已垂眸凝视着身.,下的方柔。她仍保持着熟睡的姿势,可长睫却极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的呼吸绵长,可这一丝动静却被萧翊轻易捕获。   他敛眸,忽而抬指抚上她的发,方柔一动不动,仿佛睡得格外沉。   萧翊的嘴角闪过一丝冷嘲,他温柔地轻抬起她的脑袋,拉过软垫给她枕上,动作轻缓地站起身。   何沉诧异地望向萧翊,却即刻会意他的眼色,忙俯身出了殿外。   萧翊徐步跟上,临到门边,又侧身回望向方柔,她安静地睡着,萧翊踏出门。   何沉已候在院内,萧翊一步不停,一直走到书阁,不待何沉有动作,他已推门走了进去。   萧翊坐于案后,伸出手,何沉已将名册递了上去。   他粗略扫过,在名册最后见着了裴昭的名字,旁边加盖了流放营士官的印鉴,不是伪造。   萧翊冷笑:“你信么?”   何沉面无表情:“属下不信。书函所写,这三具尸体被拖出来后已面目全非,一切太过巧合。”   萧翊合上名册,“去查清楚。”   何沉领命,随后迟疑了片刻,又道:“殿下,珍嫔求请入乾康宫照料圣上。她已在乾康宫外跪了两日,您看……”   萧翊微微蹙眉,半晌才道:“皇兄如何了?”   何沉:“冯淳安每日在宫内打点,圣上已能言语,但尚不能落床行走,秦居士送来的汤药每日都在服用,其他一切如常。”   萧翊颔首:“让她去吧,把公主也一并带去。”   何沉稍怔,随后奉命离去。   萧翊的视线再次落在书案上,他捏起名册,凝视着裴昭的名字,长叹了一口气。   他独自在书阁坐了许久,平复了心绪,这才回了正殿。   方柔换了个睡姿,面朝里,腰上搭着他那件外袍,远远瞧着凹下去一片,令萧翊见了心浮气躁。   他慢慢步至榻前,这才察觉出不妥。   方柔整个人太过紧绷,像是为了维持这安稳的表象克制着情绪,由此反倒过于明显,能让人轻易看出不对劲。   萧翊拿开长袍,手掌抚着她的肩,“既已醒了,为何不回里屋接着睡?”   方柔仍没有动,眼眸止不住地发颤,萧翊默默在榻边坐下,伸手搂起她,将她拥入怀中。   方柔身子一僵,终于有了些反应。   萧翊的五指没入她的长发里,绞起,松开,细嗅她发间的幽香,一点点落下,鼻息拍在方柔的颈间,他克制了太久,忍耐了太久。   今夜算传了个好消息,起码,无论方柔信不信都好,面上已是定局。   他轻轻吻着她的脸,碾.磨她的唇,逼.迫./她发出声音。   吻得轻,复又.咬.得重了些,直到方柔终于睁开眼睛,一片水雾藏不住。   萧翊的心忽而被刺了一下,那根消失许久的刺像是忽然又长出来般,又照着旧疤深扎入内,越长越深。   他托着方柔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阿柔,你和他不过寥寥数月。”   “这段日子我依着你,惯着你,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阻止。你对我摆冷脸,不与我说话,我都可以忍受,我知晓你需要时间。”   方柔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她克制着心头的那阵恨,只怕自己稍稍失态会再抬手给萧翊一个巴掌。   如今她对他只有这一份冲动。   萧翊终于分开纠.缠,他按着她的肩,目光恳切:“他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他不能给的我也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阿柔,你看着我,我帮你忘了他。”   方柔再忍不住,她耗尽了全力,不去想方才听到的事情,不去看萧翊充满期盼欢欣的脸,她不与他对视,紧盯着萧翊的衣襟,去看那抹金边纹路,眼睛却疼得发胀。   直到萧翊说,要她忘了裴昭。   方柔从唇中挤出一丝冷笑:“萧翊,你害死了他,你手上又沾了一人的血。”   萧翊一怔,没想到时隔这样久,方柔再次与他对话,开口便是一道冷冰冰的宣判。   “怎么?你觉得只要你没亲自动手,他的死活就与你无关是么?”方柔挣脱他的怀抱,光着脚.下了软榻。   她的脸色满是愤怒,是与当初在西辞院和他争吵时截然不同的愤怒。原先她的表情会带着些委屈和难过,而现下,只剩下怒和怨。“你有什么好,你给了我什么?”   萧翊的心口猛地被撞了一下。   “我要自由,我要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你给我了么?”   又是一下。   “你给我的只有强.迫和霸.道,你拿什么与他比?床.上那点事么?你怎知裴昭不如你?”   萧翊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   这积压了月余的不满和忍耐,终于因这一句话顷刻决堤,她又提起了他心底那根刺,久久不愈,反倒变本加厉。   “住口!”他大步向前,方柔却抄起一盏琉璃灯,狠狠地砸在他面前。   “别过来。”她又拿起第二件,“你把我困在宫里又如何?这些日子以来你满意了么,痛快了么?”   “你明明知晓我不乐意,可你假装一切都没有变。萧翊,自欺欺人有意思么?我以前如何与你共处,你全忘了么?”   方柔冷着眸子,将这些天无处发泄的怨恨和盘托出。若没有裴昭这件意外,她甚至连自己也骗过去,以为心已死了,再不会对外界变动起波澜。   直到何沉说出那句话,字字如刀,钻心剜骨。   她那日遥望着他的背影,那件单衣能御寒么?他为了演武方便惯常不多穿,手总是冰凉,嘴上总说不要紧。可隆冬大雪,他前去流放营一路艰辛,染了风寒病在途中如何是好?   可方柔知晓,哪怕他们遥隔千里,她心中总有念想,还能忍耐。   而现在,她不需要再忍。   最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她这些日子瞧着茫然无措,实则在心底将种种事件穿针引线,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就如她重新踏回西辞院当初的想法,她需要更了解萧翊,知晓他的软肋,如何拿捏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方柔自信他不会杀了她,更不会拿丘城的亲人作恶。   他舍不得,不是舍不得伤害无关紧要的人,而是舍不得丢掉这趁手的棋子,他唯一能拿来要挟方柔、令她能有情绪起伏的棋子。   至少他现在对她还有无穷的兴趣,想要摆布她、驯.化她,拿亲人来要挟,萧翊用起来得心应手。   萧翊惯会下棋布局,在苏太傅此事上已能窥得一二。   既已坐在了棋盘对面,她可以利用一切余地为自己求好过,哪怕只是一息的发泄和倾诉,她觉得痛快,她有时也不用逆来顺受,好似一切圆满都给萧翊占去了。   萧翊冷眸望向方柔,面色阴沉得可怕。   他果真没再往前,不是怕那毫不起眼的物件,他想听方柔把话彻彻底底说开,他也厌倦了这些日子里来表里不一的安宁,不若一起毁个彻底。   “我知晓又如何,难不成你逃得掉?”萧翊与方柔不同,他盛怒之时,反而显得格外平静寡言,说话直击要害,免去许多无用的情绪宣泄。   这也是方柔后来品出来的,先前她跟他在西辞院吵起来,萧翊那会儿更多的应是不解和烦躁,倒不见得真怒自心起。   而一旦他不愿跟人争吵,那才是他想要发落计较的时候。   “孤之前想错了,总以为放着不提,怀柔之策彼此都好过。对于你,只得趁早说开,趁早死心。”他平静地望着方柔,说出来的话不带一点情绪,“你不用再想着逃走,阿柔。哪怕我不做皇帝,无论后宫或王府,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方柔怒视着他,竟忽然蹲下身子捡起一块锋利的琉璃碎片:“若我死也不从呢?”   萧翊瞥了眼那片琉璃,面无表情:“你可以试试。”   方柔气得浑身发抖,她揣摩着萧翊,试图剖析他的想法,而她又何尝不是被看透的那个人?   与人博弈太累,方柔还在学,萧翊确实个中高手。   他太了解她,早已看透了她,他的阿柔不是个轻易寻短见的人,她渴望自由,总期盼着会有哪怕一丝机会逃出生天。   她坚信天无绝人之路,她想斗,也在与他斗。   这令萧翊兴致勃然,方柔终于有了反应,像活生生的人,不再是死气沉沉。   她放下了手,那琉璃已划破了她的掌,一抹刺目的红溢出,萧翊扫过一眼,稍稍蹙眉。   “我真后悔那日救了你。”   她终于说出来了,这原先从没有过的悔意,霎时间漫上心头,她身心俱疲,为何她在这样美好的年华,要与一个智谋百倍于她的人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   西北风光无限好,她想骑那匹最烈的马,背着师父偷尝一口高烈的颂余酒,想一人一骑跨越大漠,与那走商的驼队纵情高歌,听他们说这一路的奇闻轶事。   她想走便走,想停便停,哪怕没遇到裴昭,哪怕此生不结良缘,又有何妨?   萧翊只说:“那你就用这辈子来后悔吧。”   方柔凝望着他,嘴边的冷嘲还未浮起,整个人忽然朝前一栽,差些扑进琉璃碎片之中。   在她落地的刹那,她听见一声闷响,萧翊以雷电之势挡在她的面前。   方柔眼眸一暗,失去意识。 第54章   方柔转醒之际, 迷迷瞪瞪竟听得萧翊的声音:“此事若有差池,太医院众可自行了断。”   她心中一沉,极不愿在意识回拢的当下就听得这般血腥。   她沉息不动,却也知晓装睡瞒不过萧翊, 只当是无声的抵抗。   有位太医沉声回话:“殿下, 老臣绝不敢妄言。方才已令院内诸士逐一诊过, 老臣也亲自摸了脉,王妃的确有喜月余, 绝不会错。”   方柔一惊,猛然从床上坐起。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望向太医, 那几名院官霎时一怔, 忙垂下头来不敢直视。   萧翊眉头紧皱, 脸色并不好看,丝毫没有上回那般的喜悦与期盼。他手一扬,床幔落下,将方柔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再移步,高大的身影挡在床前,声音极冷:“凌太医, 孤能信任你么?”   凌太医一怔, 自然不解萧翊为何如此执着此事。他只得再叩下身子, 笃定道:“殿下,老臣以项上人头起誓, 脉象绝不会错。”   萧翊许久再未说话,隔着床幔,方柔听见退去的脚步声, 室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殿门关紧, 屋内没有旁人伺候, 萧翊站在床幔之后沉默了许久,方柔望着那道模糊的影子,心间震然,久久没有回过神。   哪怕她再不愿意,再不肯面对,可是,她知晓这是她难逃的噩梦。   她利用过此事作文章,编纂了谎言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知晓总该有还债的时候,只是她没料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没有任何人布局,一切自然发生,她正孕育着一条新生命。   萧翊抬起手,慢慢拉起了床幔,映入眼帘便是方柔怅然若失地模样。   她对此毫无意料,如他一样。   种种细节逐渐浮上心头,她近来总是疲累,脸色红润,吃得也很少,越发挑食……与当初被秦五通诊出喜脉之际一模一样。   萧翊暗自生喜,却仍有些不敢确信。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方柔的手,方柔一颤,垂眸望去,这才发现萧翊的掌心有几道细痕,结了血痂,应是方才替她挡下琉璃碎片所致。   她不为所动,别过脸叹了口气。   萧翊轻抚着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喉结微动:“阿柔,今后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下人做。你先前……”   他到底没说下去,似乎直到现在也很难面对失去孩子的事实,“你身子本就虚弱,得好好休养。”   方柔冷声:“所以,这个孩子没得不要,对么?”   萧翊一怔,显然没料到方柔会这样说,他手里的劲道失稳,方柔吃痛地吸了口气,他忙松了手,生怕伤害到她似得。   “阿柔,别说胡话。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是喜事,也是我一心所愿。”他坐在床边,仔细地替她捻好被子,正好盖过小腹,萧翊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慢慢地覆上她的肚子。   方柔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厌恶,哪怕萧翊先前也这样做过,珍视、看重,深情款款那般,如今却令方柔不愿面对。   她的五指扣上他的腕,萧翊抬眸,目光里带着丝隐隐的惊喜。   可方柔只是将他的手甩开,“萧翊,话别说太满,你怎么确定就是你的孩子?”   萧翊脸色一滞,意外地望着方柔,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方柔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你的人再神通广大,还能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不成?你以前强迫我,不管我愿不愿意,你不记得了?”   萧翊的身子一僵,霎时间回想起一些他自认美妙非凡,可当下却无比惧怕记起的瞬间。   方柔轻易地捕获了他变幻的心思,她捉住了机会,狠狠利用一番:“他们能跟我上马车么,能在行宫时时刻刻盯着么?我若入浴房洗沐,他们敢跟进来么?”   “你怎知我没跟裴……”   萧翊已狠狠地捂紧了方柔的嘴。   他不愿再从方柔的口中听到裴昭的名字,更不想这如梦似幻的美好中掺上琉璃碎,手握着生疼。   他松出另一只胳膊,搂紧方柔,仍不让她说话。   “阿柔,这孩子是我的,你不用骗自己。”   方柔长睫一颤,唇角微微动了动,最后再没说话。   萧翊命人将地龙烧得更暖了些,他独自更衣,躺在床上,在方柔身后轻轻搂着她,大掌放在她的小腹之上,一如从前那般合衣同眠。   方柔唯一能庆幸的是,她这一回的确再也不必惊惧夜晚的到来,萧翊看重这孩子,哪怕方柔知晓,她今夜说的话成了萧翊心中的刺。   他假装不在意,可这刺自会生根发芽,野蛮生长。   这件大事本是秘密,但后宫人多眼杂,比不得宁王府,还有太后的势力维持平衡,很快地,太后宫里的秦嬷嬷便来传见方柔。   彼时萧翊在书阁与郎子丰议事,得知此事只默了片刻,心知太后已有察觉,便不再打算刻意隐瞒,准了秦嬷嬷把人带走,另又叫何沉安排人手盯着。   这是自乾康宫生变之后,方柔第二次见太后。   她如今虽为宁王妃,也早已行了封妃典仪,可她与萧翊并未成婚。   他只说另有安排,叫她稍安勿躁,可方柔毫不在意,连带着也不让内官和宫女喊她王妃,她听着格外刺耳。   可她的能耐也只留在景宁宫罢了,出了正殿,旁人要怎么唤她,一切看贵人脸色。   她一进门,先行礼,太后的眼睛已盯着她的小腹看了许久。   太后倒没有特地关照,待她站直了身子,这才赐座。等到她安静坐好,太后才对宫女道:“新备一壶花茶给宁王妃,这茶她喝不得。”   方柔一怔,霎时明了太后忽然召见的缘由。   她默默垂首谢恩,眼见宫女端来一盏新茶,清香扑鼻,凝气安神。   方柔还未摸上杯子,太后又打了个眼色,秦嬷嬷会意退下,不多时便带来了名女官。   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望了女官一眼,不知太后存着什么心思。   太后徐徐道:“你小产过,身子不可怠慢,哀家让崔医侍替你把把脉,开些补身调养的汤药。”   方柔眉心一跳,当即听出了太后的深意。   她哪是关心她的身子,只因怕她同个招数屡试不鲜,怀着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又假借怀有身孕戏弄萧翊,让他希望再次落空。   方柔不欲辩解,眉眼低顺地伸出手,崔医侍朝她一福,随即摸上她的腕。   因同是女子无需避忌,所以崔医侍动作格外仔细,她诊了许久,退下几步,朝太后稍稍颔首,随即道:“王妃胎象平稳无碍,将满两月,仍不能掉以轻心,日常多多休养,避风少见寒气。”   太后应声,喊崔医侍自行下去开方子,转眸见方柔已端起杯子饮了口茶。   “这是好事,不止阿翊欢喜,哀家听了也高兴。”   方柔放下茶:“谢太后。”   语气里却半分感激也没有。   太后知晓她不甘不愿,可甘不甘愿已成定局,看来她先前的劝诫她根本没听进心底去,只拿了最表面的那层,仍不断自我折磨。   “方柔,你摆这姿态给外人看,自己心底不舒服,别人见了也只会觉得你可笑。你与萧翊置气,与自己的夫君怄着,得意的难道会是你自己?”   太后决意再提点一番,话不说得再重些,难听些,指望她这不经事的小姑娘自个儿琢磨出门道来怕是难上天。   方柔却转眸望向太后,“那太后觉得我可笑么?”   太后眼眸微敛,被她这反问晃了一下神,随后道:“哀家觉着你天真又可怜。”   方柔一怔。   太后又道:“你有试过么?哀家说过,事情没有那样难。是心平气和,抱着些真心地尝试,而非口不对心,敷衍了事。”   方柔低声一叹,咬了咬唇:“我做不到。”   太后睨了她一眼,“事在人为。”   方柔不语,太后沉默片刻,缓声:“不为这个孩子,也为你自己的身子。忧思郁结,伤身伤心,你还有许多年可以期盼,别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宫里,那才是输得彻底。”   方柔意外地望向太后,哪怕她是萧翊的母亲,可在这一瞬,方柔有些读不懂她的意图。   自她入宁王府,春桃无意中透露过,太后曾说当皇帝并没有那样好。   在她重回西辞院的那一晚,萧翊手捧玉玺,也曾与她提到这句话,太后一直认为当皇帝不好。   方柔曾与她有同样的感慨,可她当初会这样想,只因她自觉萧翊若为天子,她必然不会随他回京,因她知晓那就是一场飞鸟入樊笼的灾难,皇帝也不可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太后为何这样想?   方柔不敢多问,正独自回想着种种,太后又道:“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天无绝人之路。”   她又说了这句话。   方柔回过神来,只轻轻对太后点了点头,再次谢恩。   这一回,语气里总算有了几分真切。   太后没留她太久,崔医侍拟了方子呈上来,她看过,准了此方,并让由崔医侍自行与太医院那边商议,究竟以哪方为准,又或可以交替配合。   方柔从太后的寝殿出来,忽觉天高云阔,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抬头望一望这京城远空。   这几日雪停,宫城落满银装,她头一次觉得压在心间的石头有了松动。   她似乎终能提起兴致看一看景宁宫外的事物。   方柔提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阿妩大惊,忙几步跟上:“娘娘,景宁宫在那边。”   她的手搭上方柔的胳膊,看着动作轻,其实暗中使了几分力,甚至算得上拦下她。   方柔也算有些三脚猫功夫,她一甩,阿妩的手就脱了力。   她冷眼望着阿妩:“先前你们让我多出来走走,我没那个兴致。现下我想四处看看,怎么,又怕我跑了不成?”   她这话说得清晰明了,语调还高,显然不止说给阿妩一人听。   方柔自然知晓萧翊不会放心让她离开景宁宫太久,她先前的一举一动都受他掌握,何况如今境况不同。   那些在暗处的护卫从来没有撤干净,彼此间都埋了不信任,还谈何公平?   方柔不愿再计较,层层叠叠不穷尽。   “谁家姑娘愿意大着肚子逃跑?你们太看得起我。”方柔这话说得胆大直白,阿妩虽然年长,但还是个黄花闺女,闻言不由红了脸,也不敢再拦。   春桃这才跟上前,埋怨地瞪了阿妩一眼,随方柔信步朝前走。   方柔本来漫无目的,想起上回被春桃带去那片御花园,那日她是被动出门,并没有好好欣赏美景。今日她的确有这个兴致,于是便向春桃问了方向,慢悠悠地往那边去了。   御花园离乾康宫不远,往这个方向走也能绕回景宁宫,阿妩方才实属大惊小怪,颇有点惊弓之鸟的冒失,所以也不能怨方柔忽然阴阳怪气。   不过今日有兴致赏景的并非只有方柔一人。   她与春桃一前一后走到水池边,远远见着有个窈窕的身影正探手摘花,而在她身旁跟着位小姑娘,尚没有半人高,穿得厚实贵雅,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方柔走近了些,那女子回过头来。   她一怔,竟是苏玉茹。   苏玉茹见着方柔,福身行礼。   方柔仍有些不适应王妃的身份,愣了愣,这才向她问好。   转眸望着那位小姑娘,刚打算开口,苏玉茹笑盈盈地将她拉到身前,“这位是淳宜公主,以制她该叫你一声婶母。”   苏玉茹朝小公主使眼色,淳宜当即心领神会,乖巧地冲方柔福身垂首,细声喊了句:“皇婶安好。”   方柔一怔,面对孩子自然带着好感,她盈然一笑,忙拉起淳宜公主,也回之以礼。   淳宜走前两步,好奇地打量着方柔,“婶母长得好美,与皇叔天生登对。”   本是出自孩子童言无忌的夸赞,可方柔的脸色极不自然地僵了僵,随后拍了拍淳宜的肩膀,并没有回答。   苏玉茹瞧出她的逃避,俯下身温柔地对公主道:“小殿下,我让人带你去摘花好不好?”   淳宜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方柔忙抢话:“阿妩,你带公主去吧。”   阿妩闻言一怔,心知方柔有意将她支开。她犹疑了一阵子,看着方柔动了动嘴角,却又不敢直言拒绝。   苏玉茹扫过一眼,低笑:“殿下想去后头的亭子看花,你跟紧点,别摔着磕着,否则圣上和珍嫔娘娘定不轻饶。”   阿妩一惊,听苏玉茹将贵主搬了出来,只得顺势而为,低声领命,快步护着淳宜公主往后走去。   方柔见她们走远,心中那阵厌烦霎时消减不少。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能确定阿妩的确是萧翊暗中派来她身边的人,只是名目为何仍不知晓。   若说是为了不让她偷跑,可阿妩手无缚鸡之力,连她的花拳绣腿也打不过……方柔始终放心不下,对她的态度自然也疏离许多,极尽所能不让她在眼前晃悠。   苏玉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笑道:“宁王殿下是一朝被蛇咬,如今你的日子只怕还没先前自在。”   方柔回眸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先前又有多自在?在京都谈何自由。只是不想在这样好的景致里仍见着她,想起自己的境遇罢了。”   苏玉茹颔首:“看来你渐渐想明白了,能放过自己。”   方柔不答,转而问道:“苏姑娘今日怎么入宫来了?是、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么?”   苏玉茹瞥她一眼:“王妃慎言,如今后宫早已没了皇后。”   方柔一怔,她久居景宁宫从未外出,外头的消息她不感兴趣、也没人会与她主动说起,由此并不知晓这月余来朝堂后宫的变化。   苏玉茹往前踏了半步,仰头看枝梢挂的残雪,“罪臣之女苏承茹,悍妒成性、戕害皇嗣、意图鸩杀天子,今褫夺金册凤印废去后位,于冷宫幽禁思过。”   她顿了顿,伸出手触碰上那片白,指尖一颤,“我原以为她会被赐死,没想到萧括竟然愿意留她一命。”   方柔怔然望着苏玉茹的背影。   她继续叹:“看来这么多年夫妻,他仍存着些旧恩。萧括的心眼和手腕远不如宁王,一个连亲兄弟也算计的人……你与他纠缠,也不知是幸是祸。”   二人沉默了半晌,方柔却忽然问:“苏姑娘,那你呢,你想她死么?”   苏玉茹怔了怔,因方柔这句话失神了许久,可她最终并没有回答。   她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捏在手里,转头看向方柔,“我今日去乾康宫见珍嫔娘娘,圣上如今身子不济,她请了愿陪在身旁照拂,倒是情深爱笃。”   又笑:“小公主在乾康宫憋坏了,珍嫔娘娘便托我带她出来走走。”   方柔默了默,当初她在乾康宫只瞧见皇帝躺在床上神识不清,如今听苏玉茹说来,他应当已无大碍。   他这恶疾来得奇怪,去得轻巧,只是遗患颇多那般,似乎并不能分出精力重掌朝政,因为萧翊仍旧很忙。   他顶着摄政王的头衔,手握极权日理万机,的确算位同天子。   方柔不清楚他藏着什么心思,而太后在那次勃然大怒之后,也没再找过萧翊麻烦,似乎与朝上众臣一样,认下了他摄政王的身份。   这天家的恩怨她实在梳理不清,何况当下自身难保,便更没心思追问。   她们二人沿着小池边散步,搁置下后宫秘闻,又说了些旁的闲话,倒真有些闺中姐妹的模样。   苏玉茹说因朝中震荡,平日里姑娘家的聚会都消停了,不过于沈清清来说却是好事。   她免不得要被问起那些不愿提起的话题,甚至还有人刻意攀附这位摄政王妃。当然,自少不了看好戏盼热闹,那位无名无分的方姑娘忽得圣母恩宠,抬平妻同列王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件逸闻成了多少人家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闲话。   方柔听后默默不语,一时不知她与沈清清谁更可怜。她如今独居王府,日子过得痛快么?若她当初知晓后果,仍会欢喜美满地嫁给萧翊么?   方柔在心中默叹,更是无能为力。   二人走了个来回,眼见天色不早,苏玉茹答应珍嫔在午膳前带小公主回乾康宫,方柔也不想因在外过久又惹来萧翊的追问。   她们慢慢往回走,阿妩已带着淳宜公主站到树下。   本打算客套分别,谁料淳宜却忽然抬头看着苏玉茹:“上回母后说给我做护手,可我许久未再见她,姨母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母后呀?”   方柔起先不解,尚未会过意来,直到她听苏玉茹说:“殿下,苏氏已不再是你的母后,今后可别叫错了。”   淳宜公主蹙眉,似懂非懂:“那我该如何称呼皇后娘娘?”   苏玉茹轻笑:“殿下问倒了我,日后有机会,殿下亲自问问你皇叔可以好?”   说着,二人已携手走远。   方柔闻言却如若闷雷轰顶,霎时间僵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那久远的,几乎已要被她忘记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那日她被萧翊送到京郊庄子,她本以为是重获自由的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萧翊博弈之下的权衡之计。   庄子上的仆人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她肚子里的孩子要认身份高的王府正妃作母亲,正如淳宜公主之于苏承茹,母后只有一人,而生母只得往后。   她忽而发起一身冷汗,哪怕她被迫孕育着这条生命,可萧翊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也是她的孩子。   而她绝不会允许旁人从她手中夺走这个孩子。   方柔转身走了几步,忽而觉得气血冲顶,眼前一暗,复而又停下了步子。   春桃紧张地扶着她,想要让她靠边休息一会儿,可方柔只是摆摆手,“我觉得有些冷,快些回去吧。”   她刚打算直起身子,面前忽而投下一道影子,身边的人齐齐跪了下去。   不待方柔抬眸,她已被人抱在了怀中,萧翊垂眸望着她,嘴边牵起一抹淡笑。   她一怔,稍稍挣扎,但萧翊没让她落地。   “殿下,这样不成体统。”   方柔埋下头,虽下人们都垂眸直视着地面,可她格外不自在。   萧翊迈步往前,声音落在她耳畔:“没人看见。”   方柔轻叹,梗着脖子越发累,最后也只得顺从地靠在他怀中,只盼这路能再短些。   一路不情不愿,景宁宫总算到了。   萧翊终于舍得放她落地,可方柔才站稳,又被他拉到腿上坐住,内官已及时传来午膳。   他今日兴致格外高,方柔无心探究,想要独自坐好,萧翊没让,她懒得勉强。   方柔被他按坐着,面前摆了两副碗筷,最后只得共用,一顿饭吃得极慢,萧翊却心情舒爽。   临到了,方柔只吃了几口素菜,实在没胃口,便漱了嘴,搁下帕子:“我吃不下了。”   萧翊放下筷子,擦干净手,大掌又贴上她的小腹,方柔稍稍一僵,随后不得不放松下来。   他却语意温柔:“看来是个有脾气的,在肚子里就开始折腾你娘亲,日后还得了?”   一番话说得方柔心烦意乱,抿了抿唇,不说话。   萧翊抬眸望着她,搂着她的动作稍稍一紧,“阿柔,你喜欢小郡主还是小世子?”   方柔心无杂念,顺口问:“你呢?”   萧翊低笑:“于我来说,只要是你我的孩子,儿女都好。不过,我私心更偏爱小郡主。”   方柔暗自一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萧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萧翊倒被她的反应勾起了兴致,“怎么?”   方柔神色古怪,直视着他,冷声说:“我以为你盼着我生个世子,正好送给沈姑娘抚养,让她继续安心当王妃。” 第55章   ◎怎么哄◎   萧翊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柔, 手里的动作不稳,差些压住她的小腹。方柔几乎是出于母性本能般地拦了一下,随即慌乱地站起身,朝后退了几步。   萧翊察觉到她的动作, 忙收了掌, 也跟着站起来, 还没近身,方柔又退了一步。   不知为何, 萧翊此刻百感交集,心中似乎有个不言而喻的答案呼之欲出, 可他不愿细想, 他在当下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方柔这分出于本能的担忧和害怕。   原来为人母亲之后, 那下意识的反应永远不会骗人。   方柔和萧翊皆是一怔,半晌没说话。   萧翊神情复杂地望着方柔,没再往前:“阿柔,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见方柔仍保持着警惕,竟稍稍往后撤了撤,示意她无须担心。   方柔打量着萧翊, 脸色冷静下来, 过后才冷声道:“沈姑娘身份比我高, 她若没有孩子,旁人生下的孩子便要送到她的院子里, 认她做母亲。”   她捏着袖口,话语一顿,“这不是你的计划么?”   萧翊一怔, 记起当初他为了让皇帝和太后妥协, 想出这个权宜之计, 他彼时只为稳住二圣,达成所求。   他私心从未有这样的打算,他对沈将军旧部的渗透早已开展,不待孩子生下来,沈氏大势已去,沈将军既求得所愿,木已成舟,再怎么争吵也无济于事。   他出生时太后正得盛宠,彼时先皇后倒台,贵妃代掌凤印风头无两,他自出生起,生母便是嫡亲母后,从不需交由旁人抚养。   即算皇帝并非他同母所出的兄长,可两人自小都养在太后膝下,所以于萧翊看来,恩宠在谁手里,谁便能轻易作主。   与他来说,只要他不点头,方柔永远无需担忧孩子的去向。   由此,他当下不仅好奇方柔何来这样的误解,同时更意外于她原来和他一样,心底十分在意这个孩子。   就如同先前那般,她珍视这个新生命,这个他们共同的孩子。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姿态竟有些小心翼翼:“阿柔,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才是她的娘亲,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萧翊顿了顿,似乎怕方柔不信那般,又道:“你如今是我的正妻,是纳名入册的宁王妃。若还不放心,我去跟母后商议,再加封你为郡主,如此比沈清清出身高,再不需担忧孩子日后认他人作母妃。”   方柔听他倒豆子般说了一通,又是妻又是王妃,还说要封个郡主,全然不知她对他早已没了感情,哪怕是当皇后又如何?   与人分享夫君已成事实,他不顾她的意愿,硬要给她王妃的名头,于方柔看来只是强迫她接受这件事实,不愿意也得愿意,诸如许许多多他强迫她的事情那般。   封妃宝册被她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可这件事如鲠在喉,方柔并不愿提起。   她叹了口气,冷眸望着萧翊,说不出半句好听的感激:“殿下,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话别说太满。”   萧翊一怔,难得语塞。   “这大概不会是你的孩子,何况,我就算是无名无分的奴婢,是最下等的人,别人也抢不走这孩子。”   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萧翊只觉得眼前的方柔分外陌生。   是那种再次撞到他心间的疏离和冷漠,一时叫他缓不过神来,更说不出任何话来回应。   他觉得他已给了足够多的时间,给了足够多的余地,他在等方柔回心转意,她也曾说过可以试着与他重修旧好。   初时他听了这句话只有愤怒和不甘,相应也发泄了那分情绪,可过后他也不计较了,只要方柔别想着走、别冷着脸,他有时间也有耐性等她平复心境。   可萧翊没料到,方柔却只是嘴上说说,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抗拒,在逃避与他重新亲近,嘴巴可以骗人,下意识的反应会出卖人的心思。   方柔本就不善伪装,于萧翊看来,那些阳奉阴违就更加刺眼。   她对他所有的让步视而不见,拒他于千里之外,满心满眼仍只有裴昭,方柔越是这样,他心底那阵怀疑就更加强烈,他根本不信裴昭会轻易死在流放营。   他当下被这番话气得不轻,怒火翻腾,可却要顾及她的身子,顾及肚子里的孩子,只得忍耐克制。   方柔知晓他嫉恨裴昭,更因那语焉不详的消息认定是他害死了裴昭,所以每每都要拿裴昭来刺激他。   果然,死人永远比活人重要。   她拿捏着他每一根暴露在外的软肋,毫不留情地凌虐着他的神思,随后见着他隐忍不发的愤怒被一点点藏好。   方柔在以自己的方式报复他以前的蛮横,哪怕她心知肚明,这孩子是萧翊最珍视的亲生子嗣。   可她还有那么长的时间能慢慢利用,这根刺扎进去,稍稍拔出来一点,只要懈怠,又会再一次嵌进肉里,让鲜血横流,旧伤不得愈合。   方柔眼见着他怒不可遏,却又极力压制着情绪,她甚至能瞧见他手上的青筋暴起,他紧握着拳,无计可施。   “萧翊,你满意了么?我这样厌恶你,你就算把我困死在宫里,我也不会变回你想要的模样。”方柔的语气里几乎没有起伏,似乎已不再会为这件事情恼怒那般。   她发觉想通只是一时,等到她单独面对萧翊,等到他又说了或做了些什么,令她产生不舒服的情绪,她的伪装会立刻溃不成军。   无论是太后还是苏玉茹,她们都苦口婆心让她过好眼前的日子。   可方柔心中明白,萧翊不让她好过,她也不想让他顺心如意。   尤其,他现在拿她无可奈何,方柔后来才意识到,这孩子的到来也许并没有那样坏。   从前她抗衡不了,每每争吵的最后总是在被迫承受。可于她本愿,男女欢好应是发乎情,发于真心,她以前在西辞院虽因些新花样感到害羞,可更多时候也存着美好与愉悦。   可情变了,这件事情一旦变成强迫,那半点滋味也不在了。   萧翊的怨愤已至极限,他怒极之时便是这副模样,方柔清楚得很,她在盘算着、试探着,萧翊的底线在何处。   他微微敛眸,长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冷似寒霜:“即算是死,你也得死在孤的身边。”   萧翊扔下这句话,阴沉着脸拂袖离去。   方柔的五指捏着椅把,微微发颤,过后才松开。   她发现自己如今已能游刃有余地将萧翊气走,暗暗为自己争取些清静安稳,哪怕独自坐着发呆也好,她半点也不想见到萧翊在眼前晃来晃去。   而她自然不知,萧翊压着火出了正殿,直接推门进了书阁。   何沉跟在他身后,心知老虎的尾巴摸不得,尤其还是一只处在暴怒边缘的猛兽。   萧翊怒气冲冲地坐在书案后,平息了许久,这才抑制住那阵情绪。   他闭了闭眼,定下神思,何沉目不斜视地望着面前的屏风,只当自己又聋又瞎。   萧翊实在是气糊涂了,明知故问:“何沉,你娶亲了么?”   他一时口不择言。   何沉手一颤,心中只叹他如今越发摸不透主子的脾性,轻易被方姑娘牵引情绪神思,还说不得罚不得,原先那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恨意也在方姑娘回京后烟消云散。   在方姑娘有了身孕之后,他更似变成了出气筒,再气恼也只得扭头离去独自闷闷不乐。   但他只得老实回答:“属下资质粗陋,尚未许亲。”   萧翊这才反应过来,察觉先前失言,竟做作地清了清嗓子,低叹一声,似乎很嫌弃他这手下不顶用。   书阁内沉淀静默,何沉一动不敢动,但心底已没有初时那样惧怕。   萧翊暗忖许久,最后抬眸看向何沉,久久不发一语。   这份沉默直教他心底没着没落,那刚放下的一颗心,霎时间又高悬起来。   “召集暗卫,将他们先前相处的一点一滴尽数写出来。”萧翊终于下了命令。   何沉眼瞳微瞪,极不可察,心中擂鼓大作,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表情。   他须得再确认清楚:“殿下,是方姑娘与……”   话头被萧翊冷声打断:“你在等什么,你想问什么?”   何沉立刻摇头,忙应声退了下去,片刻再不敢耽搁。   于是,又与早前那回一样,书阁里来回来站了几组黑衣暗卫。   他们得了何沉的命令,半个字不敢问,逐一拿了纸笔,选了处合适的地方,埋头奋笔疾书。   如此过了半日,暗卫一刻不停,书阁内很快垒起了一案小册。与先前不同,这回暗卫得令,需将个中细节详尽描述,小到动作、神态以及语气,统统不得落下。   入夜后,方柔本很忐忑,可等到饭食传上桌,阿妩低声禀报,说是殿下今夜有要务,让姑娘自己用膳。   方柔宽下心来,难得有这样长的独处时间,胃口似乎也没那样坏,虽还是因害喜之症吃得不多,但起码心里舒服。   她自然不知晓,暗卫撤下后,萧翊与何沉在书阁里望着堆积成山的小册发愁。   何沉听明白了萧翊的意思,他打算翻一翻这堆情./爱宝典,查出缘由,那裴昭究竟给方柔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短短数月,竟能令她彻底扭转心意,移情别恋,甚至对另一个男人用情至深。   可萧翊心里别扭,看了一阵恼得很,最后只得苦了何沉,一册接着一册念。   他虽未娶亲,对男女之事也向来全无兴趣,可他捧着小册细细读来,也深感裴昭当真了得,哄姑娘家的手腕花样百出,似乎生来就是个高手,却又不显刻意惹人嫌弃。   他徐声说着,裴昭时常搂着方姑娘,垂眸对她笑,方姑娘往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就主动凑上前与裴昭亲近,有时回抱裴昭,有时情不自禁地吻他,最后又被裴昭亲得面红气重,裴昭就松开方姑娘,自制力极好……   萧翊叩了叩书案,冷声:“念得都是些什么?挑重点。”   何沉喉结一动,翻过一页,继续:“……裴昭往往先问方姑娘想吃什么,再做决定。若方姑娘吃得开心,他下次还点,若方姑娘吃着皱了眉,这样食物就再没上过桌……方姑娘有时喜欢古怪玩意儿,裴昭照单全收,两人时常上当,但方姑娘每次都笑得很开心……”   萧翊终于忍不住:“停。”   他站起身,伸手抽过小册,徐徐翻了几页,俱是些他看了怒从心起的点滴。   纵然萧翊不想承认,可他心知肚明,他与裴昭完全是两种人。   他没追过姑娘,以往都是被人暗投好感的那方,他起先对情.爱不感兴趣,从来也没想过要怎样令对方开心,如何叫对方感到舒服。   他自认为两情相悦就是自发而直率的,一如他对方柔,也如方柔对他。   这些小手段,像是在索求某种恩赐那般,令他觉得格外陌生。   而今看来,又是他误会深了。   萧翊看得越来越慢,手里的动作却越来越重,他蹙眉,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折起了那册子。   他望着面前堆叠的细节,登时颇感头疼。   何沉悄悄打量着萧翊的神色,斗胆:“属下无能,不得替殿下分忧。不过,李公子和小侯爷入世早,殿下不若请他们……”   话还没说完,萧翊睨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他们惯常去的都是些什么地方,孤与阿柔难不成是恩客与花魁的关系么?”   何沉自知失言,忙埋头认错,心道自己一时大意,马屁拍到了大腿上。   一息沉默后,萧翊缓声:“她既然喜爱外出,爱吃新鲜,就从此事做起。”   何沉不敢再搭话,默默应下。   方柔今日的好心情持续到深夜,她许久没再这样踏实地独自睡下,萧翊今夜迟迟未归,她让春桃灭了灯,拉了床幔沉沉睡去。   可她如今睡眠浅,迷迷糊糊当中,只觉小腹温热,她意识沉浮,很快知晓是萧翊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小腹,那里仍然平坦光滑,暂未显示出这条生命的轨迹。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鼻息直往她发丝里钻,方柔不适地动了动身子,他却将她搂得更紧。   方柔默默叹息,但强烈的困意袭来,她没力气与他周旋,闭着眼再次入梦。   翌日清晨,方柔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侧异常的烫。   她原本就惧热,有孕之后更因体质变化越发明显。她稍稍一挣,拢着她的手臂却紧了紧,她微怔,今日萧翊居然仍没起身上朝。   她抬起手,想拉起萧翊的胳膊,语气里有些不满:“我热,你别这样。”   萧翊的力气霎时就松了,可方柔仍被她环抱着,手掌又覆上了她的小腹。   她无奈地皱起眉:“你这样我还是热。”   萧翊在她颈后深叹,粗重的鼻息落下,这才侧过.身,平躺在床上,让方柔得以喘息。   她半撑起.身.子,鬓发竟已染了层薄汗,她无意识地揭了揭单衣散热,那轻.薄的白纱晃动,丰.腴隐现,直落入萧翊的眸中。   他忽感口干舌燥,喉结轻动,忽而捉住方柔的手。   方柔一怔,面色闪过些许惊惧,她缩了缩身子,往后挪了几分,警惕地望着萧翊没说话。   萧翊只是凝望着她,面色有些古怪,掌间越来越热,像是要烫进她的皮.肤。   方柔嘴角微动,不敢贸然说话。   萧翊手里的力道重了些,方柔拧眉,忽然被他拽了过去,身势不稳之际又被他轻轻托住,脸贴在他的怀中,他只是搂住她,手指轻梳她的乌发,终于克制了念想,沉下心来。   “起身梳洗吧,待会儿我带你出宫。”   在方柔惊疑不定之际,萧翊已抽身落了地,披着那件宽松的袍子转身去了浴房,方柔不解,为何他隆冬大清早的竟还有兴致洗沐?   可她方才被吓了一跳,此刻心跳极快,也不敢再耽搁,忙落地叫了春桃进屋。   方柔甚至因此忽略了萧翊方才说的那句话,直到她独自坐在桌前用早膳,神思落地,这才幡然想起。   她一时间摸不透萧翊的心思,捏着勺子兀自思量,没察觉到萧翊已走到她身后,抬手握住了她的五指。   她一颤,勺子没拿稳,幸好有萧翊的手把控着。   萧翊却道:“你早晨不是爱吃咸口么?”   他撩袍坐在她身旁,阿妩及时乘来了一碗清粥。   方柔点了点头,只觉古怪,又一时无法细想,顺口道:“今日想吃点甜。”   萧翊低笑:“好,我记下了。”   方柔停了动作,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心无旁骛埋头喝粥。   只觉萧翊来者不善。 第56章   ◎你想离开王府么?◎   临近除夕贺春, 天时越发冷了。   暴雪天不再那样频密,京都近来日头好,艳阳高照,气候舒爽, 百官尽叹瑞雪兆丰年, 萧翊向来不将他们的阿谀奉承当回事。   今日不行朝会, 自他摄.政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他们兄弟二人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一个温和缓慢,一个雷厉风行, 萧翊精力旺盛得很, 朝臣也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   朝会连着数月风雨无阻,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颇有微词却不敢明言,今天终于得以休沐,算得上是喜事一桩,他们得了冯淳安传来的口谕,步子迈得比谁都大。   朝臣们的马车陆续离去,一架皇家御驾也自东离宫, 慢悠悠地上了大街。   方柔不知萧翊哪来的兴致, 瞧他的神态也不像有正事在身, 上回她离开景宁宫,还是因为萧翊执着地要她去见裴昭一面, 好亲眼见着他踏上流放之路,让彼此彻底死心。   而这一回,萧翊的心情似乎很好。   他照例搂着她, 马车徐行, 但仍有些颠, 她的五脏六腑像要搅在一起,原来真正的害喜之症会令人如此狼狈。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掩着嘴,不让那阵恶心翻涌上来,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滋味令她更加难受。   萧翊察觉了她的小动作,忙关切地扶起她的肩膀,见她眉头拧着,面色有些发白,瞧上去不太对劲。   他叫停了马车,方柔好不容易顺下气,深深呼吸,不料又是一阵恶心之感,她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了声音。   萧翊一怔,这便明白过来,她是因害喜闹得。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方柔,轻轻拍抚她的背,替她顺气,这边又递了一杯热茶,想叫她把那阵恶心压下去。   谁知方柔蹙眉摇头,推开他的手,语气冷硬:“不能喝浓茶。”   萧翊毫不犹豫地顺势一泼,又取了个干净的杯子,给她新倒了杯温水。   方柔接过来慢饮了几口,肚子总算舒服了些。   她又道:“闷得慌,还是回去吧。”   萧翊怔了怔,难得有无计可施的局促。   他默了片刻,忽然掀开帘子落了地,又朝她伸出手:“阿柔,今日天时好,你也下来走走?”   方柔按着心口,瞥见帘子外的暖洋洋的日光,想了想,慢慢地挪了步子。   萧翊伸手扶她,她没接,抓着门板落了地,他的手便默默背到身后。   方柔抬眼望去,这才发现他们不过刚出皇城,仍在东大街附近,这里离宁王府不远,可车头并不是朝着王府的方向。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气息和顺,心中那阵憋闷散去了一些,默默叹了口气,松了身子,脸上难得闪过丝生动的的神色。   萧翊一直站在她身旁,静静地打量着她这些小动作,只觉怎么也看不够。   他心底爱慕的那个姑娘,仿佛一点点又活过来那般,那些熟悉的小表情令他分了神。难道只有离开皇宫,离开王府,她才能展露一丝他过去无比痴迷的姿态么?   萧翊觉得实在荒唐,可眼前所见所闻,又无不在推近这他不愿理解的真相。   他陪她站了会儿,才问:“阿柔,好些了么?”   方柔不习惯他这般轻声细语,总觉得披了层□□,满心满眼写尽虚伪二字。   她稍稍错开身子,点了点头,“我们不回去么?”   萧翊低笑:“我听说城内新开了不少食楼,今日正好得空,带你去吃个新鲜。”   方柔一怔,显然没料到萧翊带她出宫,竟然只为了去打牙祭。   她直觉他目的不纯,可眼下又瞧不出什么端倪,下意识拒绝:“不想去。”   他已握住她的手,可方柔步子不动,手腕也朝里收,并不想跟上他的身势。   萧翊回眸看她,她只是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浑身充满戒备,丝毫不似他从暗卫口中得知的那些细节。   那一日,方柔迫不及待扯着裴昭的手,主动带他奔去了食楼,生怕错过吃不上那般……   萧翊五指收了些力,方柔挣不脱,知晓他主意已定,本还准备好又是一番冷嘲热讽,最后将他气走,她今日又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料萧翊只说:“阿柔,就当陪陪我。”   他的姿态出奇得低,耐心极好,丝毫没因为方柔的冷脸而动怒。   方柔仍是说:“萧翊,我不想去。”   他沉息,深深叹了口气,最后松了她的腕,冷眸望去:“这顿饭不吃,你知道有何后果。”   他还是做不到,忍不了,他已极尽可能放低姿态、给她尊重,可她还是冷冰冰地一味拒绝,与他对着干,不能和颜悦色地与他好好相处哪怕一天。   裴昭的那些小手段他能学,也能懂,可这一切都得看方柔愿意接受,她若不肯,他纵然把裴昭生吞了也不能叫她开颜。   所以,他还是决定按先前的法子,以他萧翊本身的手段处事,如此干脆利落,更不必纠缠拉扯,最后闹得两方皆不痛快。   方柔冷笑,心道果然:“怎么,你又要对谁下毒手?我不去,你打算杀了掌柜,还是拿了人关进天牢,再找个由头流放了事?”   句句诛心,方柔毫不留情,一番话说得何沉倒吸一口凉气,头埋得极低,连春桃也吓得一抖,站在一旁胆战心惊。   萧翊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方柔,冷声:“我会让他亲自来求你,求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宁王妃赏个脸面,去食楼吃顿便饭。”   论到诛心之战,萧翊永远比她高明。   方柔一怔,恼怒地瞪着萧翊,她微微颤抖,最后还是艰难地挪动了步子,萧翊的脸上霎时浮现了一抹淡笑。   他站在前方,朝她伸出手。   方柔捏着五指,最后不情不愿地搭上,手再次被他握紧,她已无力挣脱。   出了东大街,二人没入分岔路,转了几道弯,方柔忽然意识到萧翊要带她去哪。   她的手不自觉地轻颤,萧翊察觉到,回眸瞥了她一眼:“这个季节吃不了南方时令,送来都成了冻货,无甚滋味。”   也正是此际,二人并肩走进小北街。   街道两旁仍有不少赶早集的百姓,此间热闹无比,烟火人气无一不足。   方柔麻木地步入其中,心境忐忑。   她已知晓萧翊的目的,无非要与她扮些和睦美好,填补他心中的不甘。她原先对他爱慕深重,的确曾有类似的期盼,畅想着二人携手在京都闲逛,如一对寻常夫妻。   可眼下迟来的心愿早已错位,她又怎会提得起兴致与他虚与委蛇。   萧翊倒像是头一回赶上集市热闹,举目望去,扫了几眼,居然生出几分好奇。   他不由低笑:“小北街此景倒有些丘城集市的模样。”   方柔一怔,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朝远处看了看,默默不语。   心中却想,也不知师兄和阿嫂境况如何?   猛然间记起那日在乾康宫,萧翊曾与皇帝提过云尉营变了天……瞧他的姿态,似乎早有筹谋,难不成裴昭的亲军也被牵连其中么?   可这么些天过去,朝堂风平浪静,她难得出宫,眼下粗看几眼,也瞧得出来百姓安居,京都一派祥和,丝毫没有边.境不稳的惶惶不安。   一时神思不定,直到她不慎撞上了萧翊,才察觉他已停下步子,好奇地打量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方柔忙后退两步,垂眸:“是我失礼。”   萧翊蹙眉,却忍着脾气不愿跟她计较,转身带她进了门。   方柔抬头瞧了眼,一怔,这里是她先前来过几回的竹南小馆。   她步子一顿,可由不得她,萧翊已拉着她的手进了大门。   掌柜迎上来,先对萧翊毕恭毕敬,结果转眸打了一眼,霎时露出惊疑之色,不敢失态,忙别过视线,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此时未到饭点,小馆冷清。   萧翊与她对坐着,兴致尚好:“先喝些茶,听听曲儿,晚些吃拨霞,都是南方冬时的特色。”   方柔静默不说话,伙计很快端来了成套的茶具,大堂戏台子也有了动静。   伙计生好茶炉,摆好器具,本想继续打点,却被何沉一个眼神叫退。   他回身,又朝春桃默默点头,春桃心领神会,担忧地瞥了方柔一眼,最后还是顺从地跟随何沉轻手关上门,悄悄出了雅间。   如此只剩二人独处,萧翊竟格外主动地提壶煮茶,茶底用的是晒干的花苞,水沸腾发出闷闷的咕咚声,霎时花香四溢,淡雅怡人。   方柔看着萧翊从容不迫的姿态,心中不为所动。   他的手指本就修长,如玉透润,他天生是晒不黑的体质,一双手像是玉雕珍品,此刻那长指捏着钳,在茶煲里搅,公子当真风流无双。   若他们只是普通男女相会,这样的场面的确叫人挪不开眼。   可一切美好都被他亲手摧毁,这双如玉无暇的手,却将所有的恶堆叠到方柔面前,钳制着她的脖子令她喘不过气,他还期盼她能以真心相待。   方柔默默出神,萧翊却已将一杯淡茶推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里带着期盼,“阿柔,尝尝?我的水准应当不差。”   方柔回神望了他一眼,这才面无表情地端起杯子,默默一品,稍稍点了点头,说不出什么由衷的感慨。   萧翊挑眉:“不合心意?”   他转即盖住了茶罐,想令何沉去换一种品类,方柔终于道:“你能不能别总自以为是?”   萧翊身势一顿,霎时语塞。   方柔有些怨怒,她放下杯子,瞪着萧翊:“我只是不想喝,你为何非.逼.着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过后还一定要迎合你,回应你?”   “就像方才,还有现在。难道我就不能拒绝么,你看不出来我很抗拒么?”方柔直视着他,索性把话说开,“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萧翊,一个这样厌恶你的人,你却非要将她困在身边。”   萧翊脸上的笑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而方柔再熟悉不过,萧翊下了决心,他面色里甚至连一丝恼怒都没有,这是方柔最害怕的境况。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饮几口,只说:“可惜了这好茶底。”   言罢,竟徒手将杯子捏碎在掌心,他握紧五指,殷红从指缝中溢了出来,方柔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方柔:“我想要的是你永远留在我身边,至于你怎么想,又打算怎么做,全凭你的意愿。”   “不用再说这些话意图刺激我,我早已想过了,心中分外清明。现在轮到你了,阿柔。等你想明白,想透彻,再好好与我说。”他说完已站起身,朝门外走了几步。   身子一顿,头也不回道:“你若想在这吃,掌柜已作了安排,让人随时传菜便好。你若不想吃,又或有其他想去的地方,自己跟何沉说。”   他的手已按在了门上,方柔叹了口气,忽而叫住了他,幽幽道:“你去哪?”   也许她不该问,可不知为何,方柔下意识脱口而出。   萧翊停了动作,忽而发出一声冷笑:“阿柔,你先问问自己,你打算去哪?”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雅间。   春桃忙快步走进来,埋着头:“姑娘,怎么了?”   她见着萧翊的空位上落了点点红斑,霎时一惊,忙仔细打量着方柔,生怕他们方才起了口角最后动起手来。   方柔只是摇了摇头,无力地叹息,最后与春桃说:“把何侍卫喊进来。”   她这话说得轻,可候在门外的何沉听得分明,人已踏入雅间,站在门边道:“王妃有何吩咐?”   方柔阻止不了他的称呼,抿了抿嘴,只说:“你们陪我吃点东西,吃过饭就回去吧。”   何沉脸色一滞,沉声:“王妃,如此不合规矩。”   方柔垂眸:“那你就当是命令好了。”   春桃回头看着何沉,悄悄打眼色。最后二人只得面对方柔坐下,掌柜上齐了菜品,一煲拨霞,三人分享,气氛竟没想象中那样奇怪。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三个本无恩怨的人放下芥蒂,竟也心平气和地说了些家常。何沉头一回发觉,方姑娘果然有特别之处,她不止有幅好模样,脾性也十分讨喜,这一份特别足以叫两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这边主仆三人聊得不亦乐乎,而萧翊从小北街离开后,独自回了宁王府。   直到他站在王府大门之外才意识到,原来他离开王府已有数月之久。   冯江一路跟着他,心中诧异何沉今日竟没陪同左右。萧翊离府许久,家宅琐事都由管家亲自主理,有何特别吩咐也是何沉前来通传。   今日萧翊破天荒回来一趟,他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主动过问他的安排,只得随时听候吩咐。   眼见着萧翊的去向不对,冯江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翊一路往后院,最后停在了逢春院。   冯江压低着头,不敢言语不敢动。   萧翊徐声问:“王妃可在府中?”   冯江答:“王妃今日暂未外出。”   萧翊颔首:“你在此候着吧。”   冯江应下,萧翊已提步踏进了院里。   哪怕在大婚之前,他也鲜少踏入这座别院,自沈清清搬进来后他就更没来过一回。   这座别院的布景他觉着陌生,一路朝里,下人们瞧见萧翊,先是一怔,随后连忙福身行礼。   绿芜正在房内候着,红果刚从小厨房传来午膳,见萧翊步履如风地朝屋里走,先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很快反应,忙福身,随后高声道:“殿下!”   屋里忽然有了阵动静,萧翊刚走到阶前,沈清清那抹红衫已出现在门边。   她讶然地望着萧翊,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假,面上带着极浓的喜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翊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走路带过一阵风,进了屋,瞧见桌上摆满了碗碟。   沈清清忙迎上前:“阿翊哥哥,你吃过午膳了么?”   萧翊闻言一怔,他微微蹙眉,转头看了沈清清一眼,因这声称呼出神。   似乎也是在方柔与他直白地争吵、指责他的过错之后,他终于能静下心来,回想和反思他与沈清清的这段姻缘。   虽然他十分清楚,这段感情一直都是单向的,得不到回应的,他原以为这只是沈将军与皇帝的交易,他就是露个脸,给个名分,互不拖欠。   直到方柔斥责他的不该,他偶然间竟也会有一刹的念头,沈清清在王府过得如何?   他与沈清清在桌前坐下,绿芜殷勤地给添了碗筷,又与红果对了眼色,二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清清刚打算替他布菜,眼尖,瞧见萧翊左手的新伤,那几道被碎瓷割破的口子已没再流血,可稍稍牵动,又会沁出丝丝红痕。   “呀!”沈清清忽而失态地喊了一声,忙站起身,毫无顾忌地托着他的手。   “发生何事?”她神色焦急,想要转身去取药匣子,不料被萧翊握住了手腕。   她被拽住,身子一顿,登时心跳怦然。   或许旁人并不知晓,她爱极了萧翊这份强势和力量,她生来仰慕这样的男人,而萧翊全然符合她的憧憬,所以她才会那样甘愿地嫁给他。   沈清清望着萧翊,眸色柔情似水,萧翊竟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视线。   “方才饮茶碎了杯子,无妨,先吃饭。”   沈清清被他重新拉坐在凳子上,听他发了话,忙说小厨房都是按她的喜好做的菜品,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可止不住地在笑,脸上满是欢愉之色,萧翊瞧在眼里,心底生出一丝复杂的念头。   曾几何时,他也在方柔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态,那时她心里眼里都是他,他拥有过方柔全部的爱意,所以更加不愿放手。   他见碗里的菜很快堆了起来,忙低声叫停:“王妃,孤不饿,你先吃吧。”   沈清清一怔,显然也察觉到不妥,忙对他笑了笑,舀来一碗汤,细细尝了一口:“殿下,这药膳羊汤最适宜冬日滋补,你也尝尝?”   萧翊摆摆手,只叹他与沈清清真是相处得少。他最吃不惯羊肉,更何况是清淡寡味的羊汤,喝进嘴里总觉得有股接受不了的味道。   沈清清只得作罢,又安静地喝了小半碗,这才慢慢夹菜吃饭。   她自小接受世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闺秀莫如是,萧翊安静地看着她吃过这顿饭,席间二人半句话也没说。   萧翊便又察觉了,原来方柔是在进了王府、受了嬷嬷指点之后,才开始慢慢规训了言行。   可与他来说,其实他很乐意在吃饭的空档彼此说些闲话,尤其听方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让人胃口都好了不少。   而今,他们再没有过这样的美满。   午膳用罢,东西都撤了下去,房里仍没留丫鬟伺候。   沈清清再次低声询问:“殿下,我让小厨房备些清粥吧?你朝务忙,还是得按时按制吃些东西。”   萧翊还是拒绝,沈清清便不敢再问。   二人静默着对坐片刻,萧翊望向她,忽然道:“清清,你想离开王府么?” 第57章   ◎从头来过◎   沈清清一怔, 手中的帕子掉了下来,落在她的膝上。   她已记不清萧翊上次喊她的闺名是何时,可是,这一回她听进心里, 却有极不好的预感。   “殿下, 你要、你……”沈清清问不出口, 萧翊难不成要休了她?   她自认没做错什么,哪怕嫁进王府后的日子与她所愿南辕北辙, 可她没争过、没闹过,知晓萧翊的心思都在方柔身上, 知晓他冒着大不韪夺权抢妻, 可她可以忍、可以等。   甚至连方柔位平妻同列王妃她都可以接受, 只要萧翊能在某些时刻,或许也留意到她的好。母亲与她说过的,色衰爱弛,当下的恩宠都是一时,过眼云烟罢了,男人朝三暮四实属正常, 等到厌了腻了, 总会将目光投向第二个女子, 她要忍耐,要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更何况, 太后只是抬了方柔作平妻,也并没有将她的位份踩下去,她仍是王府主母, 又比方柔出身高, 今后当家做主不必看人脸色。   沈清清谨记母亲的教诲, 可心中总是挣扎。   她见过方柔与裴昭的相处点滴,她向往与萧翊能成为那样的夫妻,平等和睦,有商有量,而她现在,甚至连面见夫君一面都难……   萧翊瞧出了她的担忧,心知她误解深重,徐声道:“你无错,我不会妄为休妻。”   顿了顿,才说:“你我和离吧,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沈清清滕然起身,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半点仪态也没有了。   她望着萧翊,以为自己误听了那般:“殿下,为何?”   不待萧翊开口,她继续追问:“我没有为难过方姑娘,她现在也是你的正妻,拿宝册封了正妃位,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沈清清下意识认为是方柔不罢休,惹得萧翊心中不悦,由此转头要拿她表姿态。   她话头一顿,想了想,语气里满是迟疑和不甘:“又或者,这是你的决定?”   萧翊面色平淡,只说:“此事与阿柔无关,你不必将她扯进来。”   他抬眸望着沈清清,“你不必担忧沈家会因此受到牵连,孤会向皇上和太后讨个封赏,你以郡主的身份回到娘家,待遇等同王妃。”   沈清清哑然,过了半晌才道:“殿下,若我不愿和离呢?”   萧翊只默默望着她,眸色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她预想的愤怒、失望,也没有她期盼的不舍和不忍,他只像在交待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那般,姿态十分缓和。   沉默到最后,萧翊站起身,语气冷淡:“你仔细考虑。”   言罢,他转身出了门,沈清清几步跟去,在身后喊了几声殿下,可萧翊并没有回头,他一步不停,穿过小花园离开了逢春院。   他没在王府逗留更久,冯江一路将他送出门。   路上,他与冯江说:“别苛待王妃,只要没出什么大事,她想要的都满足,无需与我知会。”   冯江急声允诺,这便见萧翊翻身上马,策马匆匆离去。   萧翊一刻不停,先去了趟乾康宫,皇帝刚用过午膳,此际正好睡下,珍嫔在旁伺候着,小公主好似又与苏玉茹出了御花园。   他在院里听冯淳安说了今日的详细,皇帝近来精神头越发好,萧翊送来的汤药每日按时按量服下,那怪病的表症渐渐散了,只是根子还得好好养。   皇帝早几日已能自如下床,可他见了萧翊,却自称神思不济,清醒时也没与任何人动怒,只说一切押后再议,叫萧翊多紧着朝政,旁的一个字也没提,像是他们兄弟二人的默契,可萧翊并不能全然放心。   由此,冯淳安仍在乾康宫当差。   今日并无异常,萧翊安心地回了景宁宫。   进到院内,正殿冷冷清清,他微微蹙眉,没料到方柔居然还没回宫。   他五指微拢,但一想到有何沉跟着,京都遍布他安排好的暗卫,这便稍稍宽心,刚朝书阁的方向走了几步,见阿妩拘谨地站在不远处,朝他福身行礼。   萧翊步子一顿,继续往前,阿妩心领神会地跟上他。   二人行到书阁外,阿妩先一步推了门,萧翊徐步入内,照例在书案后坐下。   阿妩关上门,这才轻声走上前,“殿下,几处宫院都摸排过,没找到人。”   萧翊顺手拿过一册奏疏,暂未开口。   阿妩又道:“只剩太后及皇后二位娘娘的宫殿未有机会探查。”   萧翊的动作一停,心中忽有一阵古怪的遐思。   ……会是太后么?难道她最初说的那句告诫,并非要对方柔动手,而是早已做好协助她逃离京都的打算?   萧翊暗忖,能够有这样大的本事,调动人马密杀庄子边潜伏的暗卫,再安排替身假扮秦五通的徒弟将方柔接走,送她钱银马匹,算准时机为她出逃争取时间……这桩桩件件的线索串联起来,那幕后之人的模样竟与太后重叠那般,恍惚间闪现在他眼前。   所以太后当日怒不可遏喝令方柔跪下,是因方柔破坏了她的全盘计划,导致密谋付之东流,一切回到原点。   所以太后一点也不好奇那孩子的下落,她甚至连提都没提,顺顺当当地给方柔抬了平妻,只因她其实一早知晓,如今想做些补偿?   萧翊联想至此,忽然起了一阵无力感。   他的母后就这般容不下方柔么?为了安抚沈清清,为了嫡子名正言顺,竟能狠心将那孩子除掉。   他沉默了很久,阿妩忍不住抬眸看向萧翊,静待他的吩咐。   最后,萧翊放下奏疏,眼眸微压,沉声:“找个机会去太后那,做得干净些。太后不是其他妃嫔,把心思藏好,不必急于求成。”   阿妩低声应下,仍静候着,不得令不敢退。   萧翊静心看完那册奏疏,没旁的要事,他提笔写了批录,将奏疏放到一旁,才道:“王妃近来如何?”   阿妩答:“王妃近来吃得不多,容易干呕,却也吐不出来。心情倒平和,喜欢在软榻看书,也偶尔去御花园散心,比先前愿意出门走动。”   又补充:“王妃似乎很喜欢淳宜公主,在御花园见着面,总会逗逗她。”   萧翊长睫一颤,忽然问:“珍嫔的宫殿查了么?”   阿妩一怔,忙道:“珍嫔娘娘惯来低调处事,近月来又一直留在乾康宫照料圣上,是奴疏忽了。”   萧翊冷声:“孤当初为何饶过你,还记得么?”   阿妩即刻跪下:“奴不敢忘。殿下知晓奴曾在宫中当差,明白各宫人事,所以命奴密查那女郎中的来历。”   她心惊胆战地趴伏在地,忽而想起那日在庄子见到萧翊大发雷霆的模样。他手中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王嬷嬷身上,那血淋淋的场面她不敢回想。   她后来打算将功补过,斗着胆说觉察那女郎中的神姿像宫里的作派,隐约面熟,由此才免去责罚,先被萧翊关到冷室,过后才把她安排入宫,叫她查出来那女郎中来历,否则自担罪责。   萧翊:“去吧。”   阿妩不敢再耽搁,忙福身退下,刚要推开书阁的门,萧翊的声音追了上来:“王妃的起居也得看紧。”   阿妩低声:“诺。”   萧翊在书阁静心批完奏疏,临到天色暗了,他才意识到何沉仍没前来复命。   如此说来,方柔一直没有回宫。   他松了身子,靠着椅背,蹙眉望着书案上的奏疏出神。   也正是此际,何沉的脚步停在了门外:“殿下。”   萧翊怔然回神,理了理思绪,传他进屋。   人走到跟前,萧翊抬眸瞥了眼,倒似如沐春风,看来他与方柔相处和睦,没受气。   他心中不忿,却不表露,只说:“如何?”   何沉忙答:“方姑娘说有些累,春桃伺候她歇下了。”   萧翊看着他没说话,何沉心底打鼓,刚打算主动交代,又被打断:“去哪了?”   何沉心一紧,低声:“方姑娘吃过午饭,便让属下带她去了朝晖园。方姑娘在那儿游园赏雪,停了许久。”   萧翊长睫微动,朝晖园打马球……方柔可真是好兴致,好心思。   心心念念惦记着她与裴昭初识的地方,那同样也是她第一次背叛他的地方。于萧翊来说,当日的回忆并不美好,而他心里的这份不美好,却是方柔心中难得的温柔乡。   他沉默良久,低声问:“你怎么看?”   何沉迅速地瞥了一眼萧翊,垂下头,犹豫了半晌,这才道:“属下不敢妄言。”   萧翊抬眸看着他,挑了挑眉:“不罚你。”   何沉沉息:“属下斗胆,许是我愚钝品察错了。我觉着,方姑娘不面对殿下时,情致都不错。”   何沉说完有丝悔意,但这话绝非虚言,这是他跟随方柔大半日之后十分深切的感悟。   方柔大多时候仍是那天真可人的小师妹,虽脾性里多了几分沉静,但绝不是他平日在景宁宫见着那般死气沉沉,惯爱冷嘲热讽不愿好好说话,萧翊不愿听她却偏爱挑着说,跟西辞院里那位方姑娘截然不同。   方柔此番回京那时,甚至连他都以为是裴昭给方姑娘下了迷.魂.药,否则同一个人的性情怎会变得如此翻天覆地?   直到今日他与方柔、春桃主仆二人共处,似乎才发现根源所在。   而这个发现,他不敢明言,甚至不敢在脑海里产生具体的想法,这念头是会害人的,一不小心可能陷入龙潭虎穴,不得翻身。   方姑娘只是厌恶他的主子,只是针对宁王萧翊。   萧翊蓦地站起身,何沉竟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察觉到自己失态,他忙站正,沉下声:“属下知错。”   萧翊攥着拳,面色怫然不悦,因这句直白的判断他心知肚明。只是再由何沉亲口说出来,他更加恼怒。   连旁人都瞧出来了,方柔就是对他存着偏见,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不会心平气和地去看待、去接纳。   事情的源头就是错,那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只有一个。   “你何错之有?”萧翊瞪了他一眼,“孤听明白了,心中自有分寸。”   何沉大着胆子,又小声道:“殿下,方姑娘需要时间想清楚。您越逼她,或许适得其反……”   萧翊:“你很懂。”   何沉立刻闭嘴,见好就收。   书阁里静了一会儿,萧翊独自走到窗前,远天阴沉,又将下雪了。   “你去办件事。”他忽然开口吩咐。   何沉跟上前,收了先前的轻松姿态。   “年节要到了,去查查她在丘城怎么过除夕,好日子别糟蹋,让她开心些。”   何沉又是一怔,随即应声领命。   方柔原想稍作歇息,不料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了夜里。   床幔没放下,她迷蒙之中睁开眼,瞧见萧翊正坐在小案后看奏疏。   她没动弹,不想让萧翊察觉她已转醒,就这样半侧着身子,眼眸微敛,恰好能瞧见他的一举一动,又不叫人看出端倪。   方柔看得久了,不由打量起他来。她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因她被迫回到他身边后,她见到萧翊只觉得厌烦。   而此刻,无人可察,她今日去了朝晖园,心情正好。也许正如萧翊渴求的那样,她此刻平和、柔软,对人事都不带着偏见。   他倒是瘦了些,五官走势便更加凌厉,沉默时眉头微微皱起,有不怒自威的魄力。   方柔察觉到他眼下有片淡淡的青乌,应是操劳政.,事睡眠不足,但脸上并无明显的倦容。   她以前极少能见他处理公务时的模样,因在宁王府,他们只在西辞院相处,萧翊自不会将朝事带回别院来。   而在西辞院的萧翊,有些孟,浪恣.意,言行中透露着一丝慵懒的潇洒,公子风流,彼时方柔心中有爱慕。   回到皇宫之后就变了。   方柔说不出来,可她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他对她的包容变得极宽,底线难以捉摸,方柔总是试探不清。她深知知己知彼,方能谋成大事,可如今的萧翊越发令她看不透彻。   方柔神思飘远,却没留意到萧翊已将目光投了过来。   “看也看了许久,要忍到什么时候?”他按下奏疏,坐在案后松了松身子。   方柔一怔,下意识想闭眼装睡,后又觉得心虚得可笑,这便慢慢抬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站起身,一时不知道往哪去,只得站在一旁与他对视。   萧翊好整以暇地支着胳膊,随后朝她伸出手:“阿柔,过来。”   方柔抿唇,最后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越走越近,便瞧见他朝她伸来的那只手,掌间有几道暗痕。   她愣了愣,旋即想起在竹南小馆被他捏碎的茶杯。   不待她彻底靠近,萧翊已拢她入怀,随后将手搁在她的指间,硬凑上去,让她抚过他的伤口,语气里带着些委屈那般:“阿柔,替我上药吧。”   方柔沉默了片刻,想站起身,萧翊没让。   她皱眉:“你不让我取药匣子,我如何帮你?”   萧翊搂着她的肩,把头轻轻埋在她的发间,声音低闷:“不急。”   方柔耐着性子,消耗今日去过朝晖园余留的好情绪。他拢着她,力道有些重,方柔觉得喘不上气,便挡了一下。   萧翊即刻关切地扶正她的身子:“不舒服了?”   方柔别开眼:“你还要不要我帮你?”   萧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心中兴致索然,伸长胳膊往身后一捞,放在柜子里的小药匣被摆在了案上。   方柔终于站了起来,但也去不了别处,她被萧翊圈在有限的空间里,只得默默低头将药粉和绢帛摆出来。   她微俯下身,托起他的手,小心地清理着伤口边的血痕。这双手当真如玉,灯下有些朦胧,瞧着越发修长有力。   方柔心无旁骛,动作轻柔谨慎,两人相对无言之际,萧翊却总算找回了一丝从前的影子。   那时他们还在宿丘山,方柔一时兴起想去关外看海市,二人回来的途中遇着了边境流寇,一帮草包见色起意,萧翊虽以一敌众打得这帮流寇落荒而逃,可他彼时重伤初愈,元气到底有损,最后那下徒手接住贼寇的骨鞭,手掌倒伤得不轻。   方柔急得不行,不住在叹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可不能留下隐患。   萧翊那时还笑她可爱,大男人的手留些伤疤又有何妨?   他还逗她,莫不是因看中这双手,由此才倾慕与他,那旦日瞧上了别人的手,是否要始乱终弃?方柔又气又羞,当即挥拳捶了他好一会儿,过后又被萧翊捉住腕子揽进怀中。   那时她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搁在腿上,动作极轻,细致地替他清洗创口,覆上药粉包扎妥帖,那时,她将他郑重而谨慎地放在心间。   萧翊回忆出神,嘴角掀起一丝笑意,直到方柔将他的手重新放回案上。   她神色淡然,将那绢帛剪下一段,再度捧起他的手掌。   萧翊长睫轻颤,他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方柔的腕,她一颤,停下动作。   “殿下,我弄疼你了么?”   萧翊心底一沉,半晌才说:“小小,你看着我。”   方柔放下了绢帛,直起身子,抬眸与他对视。平静、冷漠,毫无波澜,让萧翊心底生痛。   “小小,你我试着好好相处,像你说的那样,好么?”   他语气里难得有了一丝恳求,姿态放得低,从未有过。   方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萧翊心底蔓延一丝慌张和不安。   这个男人她曾爱慕过,也实在奇怪,为何同样是这张脸,同样是这个人,甚至比先前还多了一丝别的气质,那是好的一面,可方柔不为所动。   她轻轻掰开萧翊的手,拿起绢帛搁在他掌间,摇了摇头:“殿下,我不愿意骗人,既然你问了,我坦白与你说,我做不到。”   萧翊的心忽然陷下去那般。 第58章   ◎“你的美已经给了谁追了又追我要不回”◎   那晚之后, 方柔很少能再见到萧翊。   他照例与她同床共眠,可旁的时间要么在书阁召见大臣,要么去乾康宫与皇帝商议政事,听何沉说, 他偶尔也去太后宫里坐坐。   除去皇帝幽居深宫不朝, 他仍以摄政王的身份把持朝政, 好似一切都没变化。   方柔偶尔能在后宫见着苏玉茹,听她说, 皇后求着见皇帝一面,可话传不到乾康宫。她又叹, 哪怕传到皇帝面前, 他应当也不会去见她。   春桃也跟阿妩悄悄感叹, 在冷宫里的嫔妃,不死也疯。   方柔做不了主,不愿多说,心中只道她比皇后好不到哪去,景宁宫于她来说,也是个迟早会逼疯她的冷宫。   又过了一段时日, 临近除夕年节, 苏玉茹从乾康宫领了些赏赐, 方柔才知晓,她将要嫁人了。她那位如意郎君, 正是在花程节阴差阳错与她绑在一条金绳上的郎子丰。   方柔起先为她高兴,过后,难免想起裴昭。   于是那段日子, 她脸上的笑明显又少了。   萧翊虽不与她见面, 可这些点滴都由阿妩细致回传。   那日他刚从乾康宫议事回到书阁, 阿妩已候在了门外。   他静听了种种细节,并没有说些旁的话,只让阿妩想法子让方柔开怀一些,哪怕她想出宫去散心,提前做好筹备也可答允。   阿妩领命退下,不多时,何沉行色匆匆地进了书阁。   萧翊面前那盏茶已凉透,何沉这才收了话,神色凝重地退到了一旁。   “确认是他的尸体?”萧翊搓.磨着玉杯,心中自有思索。   何沉答:“裴昭肩上曾中过箭,派了知底细的人去查验,无误。”   萧翊手指一顿,冷笑:“何沉,我实在不信,这该如何是好?”   何沉默了默,“暴雪是天象,裴昭在流放营连日来并无异常,而且,那铺盖是营官随机指派的,没得选。裴昭或许……命有此劫。”   “命?”萧翊一哼,“我不信他云尉大将军这般命薄。”   何沉不敢答话。   萧翊沉吟片刻,又道:“事情太顺理成章,必有我们瞧不清楚的地方。旁人当裴昭死了是好事,但你我断不能这样想。”   何沉:“属下明白。”   萧翊放下玉杯,又道:“云尉营那帮亲军如何了?”   “除了副将张成素侥幸逃走,其余都扣押在丘城监牢,由兵部亲派人监管。”   萧翊颔首:“能用则用,不能的就除军籍放归家乡,那些冥顽不灵的一直关着,到他们想明白为止。”   他顿了顿,“还想不明白的,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何沉低声应下。   过了会儿,他又道:“殿下,过几日便是年节,方姑娘以往……”   萧翊却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何沉,你上回说她不见我,情致便很好。”   何沉一怔,悄悄抬眸瞧了瞧萧翊,不知他有何打算。   萧翊:“现在仍是如此么?”   何沉喉结一滚,有些紧张。自从上回他与方柔吃过一次拨霞,后又带她去了趟朝晖园,他们间来往倒是多了些。   也因萧翊许多时候避着方柔,所以诸多上传下达之事都由他从中奔波,一来二去交往自然频密了些,方柔对他的态度也日渐亲近。   这偌大的景宁宫,只怕唯有萧翊与她越来越生分,其他人都知晓方姑娘是个好说话、脾气顺的,还爱笑,对着众人和风细雨,都庆幸自个儿主子心底纯善。   他心中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才低声答:“似乎仍是如此。”   说完便给自己捏了把汗,眼眸飞转,猜不透萧翊的心思。   萧翊沉默了片刻,方道:“这样好的时节,该让她圆满些。”   何沉静听着吩咐,萧翊最后叹了口气:“你们多上心,她现在显了月份,可心中仍没多少分寸,凡事不能由着她喜欢。”   何沉只得应下。   脸色有些犹疑,被萧翊转眸瞥见,“有话就说。”   何沉下意识深呼吸给自己壮胆:“殿下,您在替方姑娘考虑,她日后总会明白的。”   萧翊睨了他一眼,何沉忙俯身:“属下多嘴。”   他抬手挥退何沉,独自坐在书案后琢磨片刻,随后站起身离了景宁宫。   除夕,迎岁。   方柔许久没再这样开怀,这一日仿似梦中。   也不知春桃与何沉筹备了多久,她自睁眼开始,所有的事物都像往日重现,而这份回忆,源自丘城,源自她心心念念的家乡。   贴挥春,送岁红,方柔和春桃都穿上了贺岁的新衣,午饭后,春桃还喊来阿妩跟何沉,四个人围坐在软榻边,慢慢悠悠地包饺子。   何沉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不料手艺竟比阿妩还要好。   方柔意外地瞧着他巧手搓揉,包个饺子也就眨眼之间,不由好奇:“何侍卫,你这手艺打哪儿学的?”   何沉心无旁骛地干活:“我在家中排老大,自小学着照顾人,干些粗活不在话下。”   方柔眨眨眼,对他又有了新一面的认知。   春桃嘴快道:“何侍卫,你娶亲了么?”   何沉摇头:“男子汉先立业。”   “哪家姑娘与你成婚,那可省事不少。”春桃心大,下意识叹了一句。惹得阿妩看了看她,又与方柔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掩嘴偷笑。   “我没这打算,娶亲不得花钱,还是不少钱。”何沉与她们相熟之后,说话也随意许多。   方柔瞧得出来,他仍有许多少年心性,只是跟在萧翊身边做事久了,面上自然沾染了些冷淡的气质。若与他相熟起来,本性便能被窥见一二。   春桃疑惑:“你跟着殿下做事,钱银还能亏待你不成?”   何沉叹:“殿下大方,可那也只是杯水车薪呐……”   立刻放下擀面杖,摆着手指开始合计:“娶亲不得安置新屋?不得三媒六聘?不得雇几个丫鬟管事在宅子里伺候着,既然姑娘嫁了我,总不能委屈了人家吧?日后生孩子,又是一笔大花销,我哪敢想。”   又一叹:“我跟随殿下做事,时常不着家,若钱银上还不宽裕,那我也太不是东西了。还是先好好当差,升个一官半职再论。”   阿妩借机插话:“你找个也不着家的,两人扯平。”   何沉脑子倒转得快:“那跟不成亲有区别么?”   方柔再忍不住,掩着嘴笑出声来,听他们一人一句斗着嘴,心境开阔明朗。   这笑发自内心,日子虽不由人,可只要不见着萧翊,没他在身边提醒她现下仍活在金丝笼中,并没有所想的那种自由,可她只要不去想起,就似乎能找到一些机会来安慰自己。   方柔初时也觉得古怪,萧翊早出晚归,几乎与她不见面。只有每夜迷迷糊糊中被人揽进怀中,那阵不真实的接触会令方柔察觉到他的存在。   可到后来她不好奇了,她贪恋着这一息的安稳,只要见面便是争吵,那不如不见。   她与旁人可以好好相处,但面对萧翊,她浑身的戒备都会浮现出来,他说的每一个字,做得每一个动作,她都要猜忌、都要揣测。   如此太累了,她庆幸萧翊没再坚持这种折磨。她得以在极不正常的环境下,勉强过些看起来过得去的日子。   正如今日,她本想留下何沉一块吃饺子,又想他的家人也在等团圆,于是早早地叫他离了宫,别错过除夕守岁。   饺子被阿妩端去小厨房,过后出锅,分给了一众内官和宫女,景宁宫内喜气洋洋,大家同贺新年。   此刻的乾康宫虽少了热闹,但也和睦美满。   皇帝与萧翊一同登上城楼,点灯祈福,大宇朝的年节惯有七日休沐,百官不朝,与天下子民同贺佳节。   他们二人点灯归来,乾康宫摆了家宴,只是今年尤为特殊,仅有太后和珍嫔在席。早先宗室府和礼部请了奏疏,询问年节事宜,而皇帝自称身体抱恙,一切由摄政王主事,萧翊没这个闲心,只说铺张浪费不必操办。   由此,今年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家宴。   冯江头几天派人来传话,沈清清闹着要见殿下,来人直接被萧翊打发了,连个像样的借口也没给。   最后,还是黄氏作主,求了沈老将军将女儿低调接回娘家,不至于除夕团圆夜孤零零一人留在王府。   席上风平浪静,皇帝与萧翊吃了些酒,珍嫔原来拦着,可皇帝说他已养了好几个月,浅尝作陪。   珍嫔和太后都是聪明人,席上三缄其口,并没有提起方柔的下落,只当不知。   后来淳宜公主独自吃过饭,被宫女领来来厅里见长辈,她逐一拜年行礼,最后来到萧翊跟前,“皇叔安好,愿皇叔新岁如意,年年有今朝。”   萧翊醉眼朦胧,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笑:“淳宜乖。”   顺手赏了她个玉镯子,十分贵重,被珍嫔转手接过去,说得替她好好保管。   淳宜盯着萧翊看了会儿,童言无忌:“皇叔,婶母为何没跟你来?”   萧翊拉着她的胳膊,让她靠在腿边,顺手又拿起一旁的宫灯递给她,“皇叔也不知道,我心底想她来,但我不敢开口。”   他许是有些醉了,说出的话似真似假,听着很诚恳。明明没喝几口,他的酒量也远高于此。可人就是这般奇怪,似乎总有那么些时候,酒不醉人人自醉。   淳宜转着宫灯,一只小兔子在旋转中飞跃向前,格外生动。   “那淳宜替你问,好么?”她抬眸望着萧翊,胸有成竹那般,“婶母可喜欢我了,每次在御花园见着她,她都会让我吃些点心。”   珍嫔声音一扬:“噢,原来竟有这事,难怪先前好几回不肯正经吃饭,原是诓骗你婶母去了!”   淳宜一怔,无意间说漏嘴,忙躲到萧翊身后,眨着眼望向母亲。   萧翊却只是淡笑着,转眸瞧见太后的脸色,慢慢别开视线。   太后却冷声道:“方氏有身孕,不来也罢。沈氏呢?你让她一人留在王府,成何体统?”   萧翊端起酒杯,徐徐饮了一口:“我打算与她修书和离,只待她签字画押。册封郡主的圣旨也已拟好,皇兄知晓此事,沈将军并无异议,如此,她回娘家过除夕,合理正当。”   太后面色一滞,刚要发怒,谁知皇帝急忙开口:“母后,今日除夕家宴,有什么大事不妨节后再议,您莫要动气。”   她一掌拍向桌面,满脸愠色,最后还是被珍嫔悄悄地递了杯淡茶,以茶代酒同祝一杯,这才将心中的怒火压制下去。   淳宜听个一知半解,还以为太后是因方柔缺席一事动怒。她站在萧翊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望着太后怯生生道:“皇祖母别生气,婶母可好了。”   过后,又抬眸望向萧翊,轻轻拉着他的袖子:“皇叔,不如你带我回趟景宁宫,我去把婶母请来可好?”   萧翊垂眸看了看她,忽而发出一声低笑。他将杯子放下,随后站起身:“请不来可是要挨你皇祖母责骂的,还要去么?”   淳宜格外认真地点点头。   萧翊转身朝二圣行礼,太后不正眼瞧他,心中知晓他只是拿这事当托辞借故离席。   皇帝和珍嫔也只面上说了几句,见淳宜意念坚定,便没再阻止。   入夜后下起了绵绵小雪,这一路冷风拍面,雪丛袭来,竟叫那酒意发散开似得,萧翊仿佛更醉了些。   景宁宫内,方柔正站在廊下远眺夜空,静看白雪如飞絮落地。   这一阵安宁被宫门外的动静打断。   她转眸,就见一大一小两道影子自外走进门,萧翊连伞也没打,披风戴雪地回了景宁宫。   淳宜公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蹦一跳在旁小声说话。   见了方柔,她一撒手,忙朝她奔来:“婶母,皇叔挨训了,你快宽慰宽慰他。”   萧翊站在阶下没再往前,小院冷清,月光落在他身上,那披风有积雪未化去,瞧着萧索疏冷。   淳宜摇着她的手臂,方柔心间忽而像被轻轻撞了一下。   她遥记起宿丘山的某个雪夜,她与萧翊在月下赏景,忽起了风雪,他摘下袍子披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拢好领口,最后轻轻搂住她。   他跟她说:“小小,你是我的。”   方柔抬手回抱他,他那时的力气很重,像要将她揉进怀中那般,强势的作派初见端倪。   那时的她是真心爱慕着萧翊,那夜她又怎会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淳宜小声与她说:“皇叔今夜好似不太开心,一直在吃酒。他还说,他想你一块过除夕,可他不敢问你。”   方柔的神思被拉了回来,她怔了怔,随后握着淳宜冰凉的手,低头对她笑了笑。   “阿妩,快带公主进屋里烤烤火。”   阿妩忙取了件小披风裹在淳宜肩头,弯腰牵起她的手,回身进了偏殿。   萧翊在小院站了一会儿,见淳宜进屋,他转身朝书阁走了几步。   方柔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阿翊。”   他身子一僵,停下步子微微垂眸,没有回头。   “你想与我说会儿话么?”方柔往前踏了一步,她的手攥紧袖口,似乎也鼓足了勇气那般。   萧翊沉默了许久,低声说:“你若勉强的话就不必了。”   他继续朝前,方柔已跟上了他的步子,“我既开口问了,就不是勉强。”   萧翊没再说话,也没回头,一路穿过长廊,走到书阁才停下。   他停了步子,直到方柔站到身后,这才抬手推开门。   书阁内持续烘着炉子,一阵暖意拂面,他衣服上的雪很快化开,渗进衣服里更透着寒意。   萧翊独自解了披风,顺手掷到木架上,方柔看了一眼,抿了抿唇,格外主动地上前将披风理顺、挂好。   萧翊回眸瞧见她的动作,心中颇感古怪。   那阵雪化之后的不适越来越重,可萧翊不打算在方柔面前表露,他只靠着炉子坐下,一双手微微伸展着取暖。   热意蔓延,他只觉得头发沉,好似真有些醉。   方柔一步步往前踏,最后站到他面前。   萧翊受不了这样的沉默,还是主动开了口:“你想坐就坐,不必如此,你这般小心翼翼我看了心里也不舒服。”   他支起胳膊,手指撑着前额,闭眼平息着那阵醉意。   方柔想了想,决定在他身侧坐下。随后又犹豫了片刻,往他那边挪近了些,抬指握住他另一只垂落的手。   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凉意,方柔稍稍一颤,但还是拉着他的手,朝火炉那边凑近。   萧翊没甩开,也没旁的反应。   方柔小声问:“喝醉了么?”   萧翊没说话,只轻轻摇头。   方柔又问:“阿翊,我知道这些是你的安排,我很感激。”   萧翊的手指微微一动,身上的不适感渐渐散去。   方柔还打算继续,不料她忽然被萧翊拉住了胳膊,随后,他的手臂围拢上来,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将她搂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窝里。   “阿柔,你想说什么?”   方柔难得没再与他做对抗,她今日心情很好,她也察觉到了萧翊细微的不同,尤其他近日来刻意避开她,她知晓他想她除夕夜过得圆满,甚至让人去做了详尽的安排。   她一时心软,心中冒起了那埋藏很久的念头。   她在想,或许萧翊想清楚了?   或许,他们不需要闹得鱼死网破,也能好聚好散。   她的手被萧翊握得很紧,十指纠缠在一起,她垂眸看着萧翊的手,轻声道:“阿翊,不如你放我回去好么?我想家了。”   方柔试探着,甚至还反手轻轻握住萧翊宽大的掌,像是从前那般愿意与他主动亲近。   萧翊许久没说话,他只是在她耳畔呼吸着,平缓沉稳,带了些若有似无的酒气,方柔难得没有发自内心地产生抵触的情绪。   慢慢地,方柔察觉到他在收力,她难以活动。   萧翊将她牢牢搂住,温热的手掌最后落在她的小腹,方柔一怔。   “阿柔,待你生产养好身子,我会带你回趟丘城。”   他的吻落下,在她脸侧轻轻蔓延开,最后抚过她的脑袋,吻上了她的唇。   一番纠缠,方柔起了抗拒,萧翊不让她挣扎,直到她脸色潮.,红喘不上气那般,这才慢慢松开手。   他的声音在她后颈贴上来,“我们试着重新相处,好么?”   方柔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   萧翊自嘲地冷笑了一声,他松了钳制,身子往后顺势躺下,倒在炉火边抬手挡住眼睛,不再看方柔。   “你去歇息吧,我会派人将公主送回去。” 第59章   ◎他来了◎   年节过去一段时日, 大宇朝尽呈欣欣向荣之势。   摄政王把持朝政,皇帝幽居乾康宫,偶尔会到前朝露个脸,一副病殃殃的模样, 叫人见了都怕他随时从龙椅摔下地, 萧翊往往也在御台一侧, 颇有辅君听政的意味。   朝臣们心知肚明,只叹皇帝体思不济, 多亏摄政王贤明。他们闻着风向走,只要祸不临头, 办好份内差事即罢休。   立春后, 李明铮与秦兰贞完婚, 月余后李明铮便领命前往丘城就任。   日子一天天过,方柔再没与萧翊提过要走。   过了除夕夜,他慢慢地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二人对坐着一同用膳看书,偶尔说些话,方柔有时候回答得真诚, 有时候很敷衍, 但萧翊耐性极好。   那夜他对方柔所言, 并不是询问,而是一句肯定的告知。   方柔知晓, 他很难再被她气走,她几乎不再有清闲的独处时间。   可眼下她只得默默忍耐,不为旁人, 也为自己从未放弃的自由之心。   她后来知晓了太后那番话的深意, 的确, 若是斗不过,摆出姿态只是与自己怄气,伤神伤身,不若让自己好过些,从长计议。   天无绝人之路,人不能先绝了自己的生路。   临到盛暑过去,她的身子已很显累赘。倒不是因她的肚子显月份,而是方柔整个孕期都不舒服,周身上下没一处爽利的地方,这一份不适随着时间推移愈加明显。   先是吃东西不对胃,甜是甜的,咸是咸的,可也只能品尝出味道,食物本身的滋味吃进嘴里,如同嚼蜡。   萧翊差人换了好几批御厨,但无论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方柔都吃不下多少。   春桃和阿妩一面劝,一面担忧,只是瞧着心底又叹,方柔美得极不真切,皮肤透白像皎月,举手投足间有十足的风韵。   萧翊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有时坐在一旁静望着她,能看许久不挪开眼。   方柔的小腹显起来后,睡觉也变成煎熬。   她腰疼背疼,夜里只能侧躺,身后还得垫枕头,否则那阵疼就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似得。   萧翊急得焦头烂额,传遍太医,也敬告了秦五通,可他们都说方柔体质如此,只待临盆过后自能缓解,如今不敢轻易用安神药,毕竟孩子越来越大,一切须得从稳。   方柔夜里睡不着,萧翊帮她揉后腰,帮她抚背,也跟着生熬,往往方柔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鸡鸣日升,他便起身前去早朝。   整月下来,萧翊并无怨气,只是偶尔在与朝臣议事的间隙,实在忍不住困意会掩嘴欠身,叫大臣悄悄相觑,却只当不觉。   临近白露,天时总算转凉,秋高气爽之际,大宇朝将迎来件大事。   本朝开国以来惯常五年受一朝贡,今岁逢五,又是大丰之年,毗邻边境的诸邦国部落连年安稳和睦,是件十分值得庆贺的喜事。   是以,就连以往并未主动朝贡的几个小国也修书上京,明言愿朝大宇,共贺丰裕。   各邦国的使臣队伍陆续前往中原,京都近来愈加热闹,同样的,相应该有的戒备和巡查也严谨许多。   何沉已很少在景宁宫露脸,每每过来一趟交办些差事,行色匆匆,瞧着就没太休息好。   方柔临盆在即,也鲜少在外走动,她腰酸背疼,走远些就喘不上气,明明肚子不显怀,可她就是觉得胸闷气短。   肚子里这位也真应了萧翊所言,不是个安生的,惯会折腾人。   胎动起来拳打脚踢,扯得她肚皮发紧,非得斜倚着软榻才能缓过神来,方柔有极不好的预感,她怀的或许真是个调皮小子,她内心惶恐。   萧翊前些日子极忙,与皇帝协同接见各邦来使,夜夜笙歌宴请,回到景宁宫已是后半夜。方柔之所以清楚,因她也压根睡不着。   床上有人躺下,她闭着眼生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更顾不了其他。   萧翊总会彻底大沐一遍才睡到她身旁,只要不是酩酊大醉,都会轻轻地搂住方柔,替她揉腰捏背,安抚她的疼痛不适。   这样的夜归持续了半月之久,使臣尽数入京安顿,只待秋祭夜宴同贺大丰。   这一日方柔用过早饭,正想着天气舒爽,她身子难得不觉疲累,打算在院子里透透气。   结果肚子里那位吃饱睡足转醒,又开始演武练功,她靠在软榻边,咬牙忍受着孩子大闹天宫,皱着眉,不时发出低叹。   萧翊正巧回了景宁宫,见着方柔辛苦的模样,登时不忍地走上前,将她搂进怀中,大掌覆上她的肚子,恰好就被踹了一下。   他怔了怔,心中生起一阵强烈的情绪。   先前他也感受过胎动,只是并不激烈,缓缓地、轻轻地,一点点动静,令他觉得好奇。   而这一下充满了生命力,那种勃发盎然的力量,重重地撞在他的心间。   萧翊再次有了极浓的满足与欢欣,这是他与方柔的孩子,这个孩子即将出世,也许会长得像他,也许会像方柔,他们俩的模样都是极好的,所以这孩子也断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心中有强烈的期盼。   方柔“唉”了一声,忙揭开他的掌,“你这样她动得厉害。”   萧翊不解,又见她轻薄的衣衫微微一动,“怎还怪我?”   方柔不耐烦地支起身子,“她就是这样,察觉到有动静就玩儿疯了。”   萧翊又是一怔,语塞了半晌,只觉既好奇又有趣。   这孩子果真是天赐,无论做些什么,他都觉着有意思,想了解更多。   “你这般折腾娘亲,小心她将来揍你。”萧翊凑上前,不敢再动手,只得隔空对话。   方柔叹气:“少胡说。”   终于消停下来,她出了.一.身.薄汗,慢悠悠地落了地。萧翊拉住她的手,忽然道:“阿柔,孩子的乳名你想好了么?”   方柔一怔,这才发觉她根本没想过这回事。   她对这孩子感情复杂,一面因自然而来那阵为人母的喜爱和小心,一面又因这孩子最初并非她本心所愿。   但看清事态后,她没想过要放弃这条生命。何况,她也赌不起自己的命。   萧翊瞧出了她的心思,面无异色,只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叫满满好不好?”   方柔听不出好坏,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感觉。   满满,不就是为了萧翊一心求圆满的那点心思么?她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与他有过多交流,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孩子出世,我们便一家美满。”萧翊将她的手贴住自己的脸,这样说。   方柔一怔,下意识地抽开了手,忽又觉得此举不妥,于是只得抿了抿唇,别开脸不看萧翊。   美满,家人……方柔只觉得讽刺。   她自顾自地走到小桌前,刚打算提壶倒水,萧翊已几步走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徐徐替她倒满。   他现如今对她的纵容毫无底线,哪怕方柔肆无忌惮地拒绝着他的示好,他也如若不闻那般,将所有的不痛快藏在心里。   方柔心知肚明,所以更觉得他虚伪至极。   换做以前的萧翊,怎么可能忍得下她这样的忤逆,他无非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忍气吞声做假好人。   等到孩子出世,他的真面目又将暴露无遗,那个时候,方柔才真正要费些心思与他暗斗。   她饮了些水,顺口问:“你今日不必接见使臣么?”   萧翊低笑,也倒了杯水慢饮:“前几日已安置妥了,今夜有游园夜宴,我带你去凑热闹,散散心,别在景宁宫憋出病来。”   方柔听着有些好奇,但一想到要跟萧翊相对整晚,还要应付那些邦国来使,心中一万个不愿意。   但她尝试过无数次,吸取了教训,无论她怎么说,萧翊都不会同意推翻他既定的选择。   他每次与她说话,都是安排,而非问询。   方柔对此厌恶至极。   不如留着些力气,因她现在实在神思不济。   方柔午后歇了很久,睡到日暮西沉才转醒,阿妩和春桃已备好了夜宴要换上的衣裳首饰,她木然坐在镜前,只觉多此一举。   萧翊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别说碰,就是看一眼也不行。   她随他外出见陌生人,惯常会戴着头纱遮面,她能透过薄纱仔仔细细打量别人,可那些人哪敢一直盯着宁王妃看,最多抬眸的间隙扫一眼作罢。   阿妩照例留在景宁宫,春桃贴身跟随。她手里拿着头纱,只待夜宴过后,使臣觐见贵人时替方柔戴上。   吃过宴席,众人移步宫城东门下搭起的游园夜集。   皇帝自称体乏,与珍嫔一同先行回了乾康宫,后续献礼交由摄政王萧翊主事。   方柔便被迫与萧翊登上了御台高座,实在无趣。   先是北面的几个邦国部落一一上来,萧翊竟还通晓他们当地的语言,这倒令方柔暗暗吃惊。   她偏头,悄悄打量着萧翊,见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那帮使臣。她虽听不懂外邦话,可方柔能从他的神态里瞧出来,萧翊正占上风,姿态闲适地压制着对方的气焰。   人一拨拨上前,又逐一下去。   方柔听了几耳,几乎都是阿谀奉承,贺喜摄政王爷即将喜得麟子,又祝大宇风调雨顺,也有夸赞萧翊英姿风流,更荒唐的还有人张口就夸宁王妃容姿绝美,与宁王天生登对。   真是拍马屁都学不到根。   方柔觉着无趣,低下头默默绞袖子,只盼一会儿能早些离席,她要坐不住了。   只听冯淳安唱传:“颂余国诸使上前朝贺。”   方柔一怔,那是她原先想逃去避祸的地方。   颂余早先未曾与大宇结交,今年为何忽然改了心意?难不成颂余女王遇着了什么麻烦事,想要大宇鼎力相助?   正想着,方柔便抬起头,远远便见着三人自御台下缓步走来。   颂余向来以女子为尊,来人之中有两位都是女使,最后边跟着位白衣男人,生得格外高大挺拔,不过姿态却很谦卑。   颂余与大宇的风俗接近,人种模样并无太大分别,穿衣打扮也与中原无甚出入,由此,若她们不开口说话,倒还真分不太清身份来历。   方柔不由又叹,当初真是错过了好时机,否则她一入颂余,隐如烟尘,萧翊天涯海角何处寻她?   思及此,方柔心念大动,惹得肚子一紧,不由低.,吟出声。   她这细微的动静,正好与颂余使臣行礼的声音交叠。可萧翊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旋即关切地握起她的手,无所顾忌地低声问:“怎么了?”   那三名来使不得萧翊旨意,仍未正身,只是免不了好奇地朝方柔这边瞥了几眼。   方柔挣开手,摇摇头:“没事,又动了一下。”   萧翊怔了怔,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心情忽而很好。这才回眸扫过那几名使臣,让他们免礼。   也正是在此之际,方柔轻叹一口气,挪过眼,隔着薄纱打量着那三人,两位女子生得英气十足,像是办事利落爽快的性子。   她越过两人,又看了眼站在最后的那个白衣男人。   他垂眸站着,身姿挺拔,长相平平无奇,只是右脸有一道狭长的细疤,自眼下斜飞入额角,便给他添了分坚毅的气质。   方柔刚要挪开眸子,他却慢慢地抬起头,朝方柔这边望来。   只是这一眼,方柔惊得失了仪态,滕然从桌案后站起身,直视着那名白衣男子,久久回不过神。   那双眼,分明是裴昭。 第60章   ◎你不该回来◎   萧翊也即刻站起身, 忙扶住方柔的胳膊,不待他开口,电光火石之间,方柔担忧萧翊会有所察觉, 即刻捂着嘴干呕起来。   萧翊的注意力果然落到了她身上, 心中大感不安。   “阿柔, 你还好么?”   方柔装模作样地干呕了几声,这才拍着心口道:“刚吃了颗酸枣, 恶心着了,不碍事。”   萧翊皱眉:“明明吃不得酸, 你偏要试。”   方柔轻声叹:“方才忽然想吃的, 可含进嘴里就不对劲了。”   她将头稍稍埋低, 姿态很柔软,瞧着像倚靠在萧翊的怀中,可脸侧着,正好能瞥见御台之下的动静。   萧翊并未察觉,抬手轻抚着她的背,帮她慢慢顺气。   那三名颂余使臣都望向方柔, 白衣男子神情自若, 一双眼明澈有神, 若细察看久些,会发现这双眸子与他的样貌极不相衬。   那男使一直望着方柔, 就在萧翊将要察觉不妥之际,其中一名自称吉古丽的女子忽而道:“王妃当少吃些酸物,脾胃失合, 身子会更加难受。”   萧翊这边把注意力落到了她身上, 他扫了她一眼, 沉默着。   吉古丽继续道:“女王陛下的阿姊刚生产不久,她在孕时少食难眠,吃少许酸物都会呕吐不止,不知王妃是否也如此?”   方柔点了点头:“吃不好倒是其次,近来越发睡不着,腰疼,背也疼。”   她稍稍正身,站在萧翊身旁望着三名使臣,话音才落之际,只觉那男使又朝她看了几眼,眸色闪过一丝古怪。   吉古丽了然道:“王妃无需担忧,待生产之后便好。”   方柔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再没说旁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挪开,生怕再让萧翊瞧出些不寻常。   她心中冒出一丝古怪的想法,难不成是她忧思过重,又因颂余与丘城渊源颇深,由此才因故思人,莫名想起了裴昭?   他分明已经死在了暴雪天,这是她亲耳听何沉说出来的。   颂余使臣再无旁的言语,逐一行礼退下,御台上又新迎来一批批的各国来使,可方柔已无心留意,她的不适愈来愈明显,终于找到短暂的间隙,悄悄拉了拉萧翊的衣袖。   “阿翊,我累了。”   萧翊此际抬手,叫停了准备上前的南仓众使,那三人规矩地候在了台下。   他握起方柔的手,叫来何沉:“送王妃回去休息。”   何沉领命,春桃将方柔扶起,她朝萧翊轻轻一福,慢慢地朝帘后走去。   这一夜,方柔侧卧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虽往常也时常如此,可大多也是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因她是神思疲累,身子却拉扯着她不得安眠。   而今夜她闭上眼,总会闪过那双眸子,越回想越害怕,可其中却又透露着一丝极浓的期待。若裴昭没死呢?若他瞒天过海,也以牙还牙耍了萧翊一通呢……   她胡思乱想着,萧翊深夜归来,照例洗沐后上床,搂着她慢慢安抚。   方柔不想让他瞧出端倪,只得闭眼假寐,可萧翊知晓她彻夜未眠,如此也陪了一整夜,等到早朝之际,他累得头皮发紧,方柔倒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他轻抚着她的肩膀,低声一叹,这才翻身坐起,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下地。   方柔迷迷糊糊间听见他离去的动静,下一瞬,眼前竟浮现了裴昭的脸,她心中挣扎,可却像醒不过来那般,最终沉沉睡去。   今日皇帝并未出席朝会,萧翊在散朝后去了趟乾康宫。   两人似乎已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哪怕皇帝如今身子已大好,可他宁愿每日在宫里养花逗鸟,陪淳宜玩闹,与珍嫔也越发恩爱。   朝中诸事他皆不过问,虽萧翊仍主动与他禀报,但无论大小事,统统一句阿翊拿主意便好,这样打发回去。   萧翊如若不闻,依旧如期回禀,皇帝当然也只是嘴上说说,该听仍在听。   太后多次劝皇帝重掌朝政,撤了萧翊摄政王地头衔,可他只是笑笑,回绝得很干脆。   如此相安无事,一直过了大半年。   萧翊今日踏入乾康宫时,正巧淳宜随珍嫔外出赏秋,淳宜闹着要萧翊陪她一同去,被珍嫔拉走,说误了皇叔正事该打手板。   萧翊摸着淳宜的脑袋,只说晚些再陪她。   进到殿内,皇帝正坐在软榻逗鸟,取了些干净的水,一点点捧在掌间,逗那小画眉前来手里啄饮。   萧翊站在他身后:“皇兄。”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开眼笑让他先坐,全副心思仍放在那画眉上。   萧翊端起手边的茶,慢饮道:“李明铮行将回京述职,这些时日他在云尉营办差,还算得力。一众叛军皆有安置,丘城风平浪静,兵部协同内阁修了奏疏,拟定了几名主官人选,还请皇兄过目,与臣弟一同定夺。”   皇帝笑:“阿翊决定便好,你曾在云尉营查探过,内情比我要清楚许多。”   他终于将那画眉放下,却并没将它关回笼子,任它在外跳跃。说来也奇,那画眉却并没飞走,只好奇地在他手边蹦蹦跳跳,不时发出清脆的啼叫。   萧翊看了几眼,又回转了视线。   皇帝顺手拿了张帕子,擦了擦掌心的水渍,这才在萧翊身边坐下。   冯淳安上前看茶,皇帝慢饮,赞叹几句,心情似乎格外好。   萧翊忽而蹙眉闭了闭眼,抬指在眉心按.揉。   皇帝好奇地望了过去,关切道:“昨夜熬得晚了?”   萧翊一叹:“是阿柔睡不好,想是临盆在即,身子越发不妥帖。”   皇帝了然颔首,放了杯子:“找太医院瞧过么?”   萧翊点头,只说并无太大作用。   皇帝:“我忽然想起,早些年珍嫔怀有身孕之际,也如方氏那般食不下咽睡不安稳,当时太医院也束手无策,还是母后传来秦居士入宫请脉,另配了几副药膳,她喝了倒有奇效。”   萧翊闻言,抬眸看向皇帝,忽然有了兴趣。   “那药膳中最主要的一味产自颂余,只可惜秦居士如今不在京都,否则叫他给王妃开方试试倒也无妨。”   萧翊眸色一沉,静静地望着皇帝并未言语。   他察觉出皇帝此言并无深意,不像在试探他的心思。   皇帝顿了顿,又道:“不过颂余今年派了使臣前来纳贡,或许可直接传人问问清楚。颂余历来以女子为尊,女子免不了生育养胎,想来她们精通此道,说不定也能缓解王妃的痛楚。”   这番话倒说中了萧翊的心思,一切能让方柔好受些的法子,他都愿意尝试。   他只默默应了一声,说了句感激皇帝的话语,这便亟不可待地请了告退,赶着回景宁宫做下安排。   何沉领了吩咐前去颂余行宫请人,萧翊独自回到景宁宫,恰好逢上太医院来人例行请脉。   方柔斜倚在软榻闭目养神,眉宇间满是倦色。   凌太医亲自看过,并无大碍,只说临盆在即,估摸也就在这几日,最晚不过寒露,待平安生产后,一切不适之症都能得以好转。   方柔今日难得闹了些脾气般,低声怨了一句:“我还得忍上这样久,心里实在不痛快。”   太医只得不痛不痒地关切几句,并无实质作用。萧翊在屏风外听得分明,心中那阵焦虑再度席卷上来。   不待太医提箱子出来,他已大步踏进内室,:“凌太医,当年珍嫔娘娘怀公主时,是否也与王妃症状相似?”   凌太医忙行礼,又道:“禀殿下,当年珍嫔娘娘的主事医并非老臣,但印象中,珍嫔娘娘似乎也并不安逸。”   萧翊颔首,“后来如何解决,你可有印象?”   凌太医答:“据说是用了一味颂余出产的药。”   萧翊没再说话,挥退凌太医,缓步走到方柔身边。   她仍闭着眼,身子软得像某种小动物,就这样斜斜地倚靠着,宽大的衣袍遮挡了她隆起的小腹,不仔细看,只觉她仍与闺阁少女那般并无区别。   萧翊抬手轻抚着她的额头,方柔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一时无话,萧翊盯着她的小腹,想要抬手覆上,却又怕肚子里那位闹腾起来,惹得方柔更加不适。   他坐上软榻,轻轻将她揽进怀中,细声安慰:“皇兄说了个管用的法子,我已安排何沉去请人。”   方柔本想说人人都这样讲,无论是太医还是接生嬷嬷,来看过问过,给了不少主意,还有些偏门的法子,方柔起初不敢试,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统统无效。   可她累得不行,索性不与萧翊争辩。   也正是二人安静相对之际,何沉的声音越过了屏风:“殿下,人带来了。”   方柔这才微微睁开眼,见外头站了三人,何沉身后的两人她瞧不清楚,认不准。   萧翊将她扶起坐好,下了软榻,命春桃进来伺候,他缓步走了出去。   春桃上前,低声说:“姑娘,外头是颂余国的使臣。”   方柔讶然地看她一眼。   率先开口说话的是吉古丽,她向萧翊行了礼,二人说了几句,听着像在问颂余土产,后不知怎么又说起了当地医术。   吉古丽道:“女子害喜之症各不相同,这在我们颂余算不得奇怪,更不是疑难杂症。”   萧翊沉声:“若非皇兄提点,孤倒从未耳闻,原来颂余医术要比太医院众高妙许多。”   吉古丽笑了笑:“殿下说笑了,高妙算不上,只是颂余有一土产草药,安神舒筋,能叫女子减缓疼痛,身子不疼了,夜里自然睡得好些。”   “再有,孕时脾胃虚弱,辅以中原推崇的针灸之术一同医治,能极大缓解害喜之症。”   吉古丽说完,萧翊久久没有发话。   方柔在屏风内细听着,心中不由好奇。   良久之后,萧翊才道:“女使可带了此物?”   吉古丽答:“这是自然。此土产乃颂余独有,本就是女王敬呈大宇皇帝的一片心意。”   萧翊点点头:“女使请便。”   不待方柔回过神来,屏风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萧翊率先走进来,他站定在方柔身侧,垂眸朝她轻笑。   紧接着,吉古丽携同那名白衣男子缓步走来。   人还未完全绕过屏风,却听萧翊道:“且慢,女使一人入内便好。中原皇廷自有规矩,陌生男女不得私见。”   方柔忍不住蹙眉抿了抿嘴,只道萧翊一张嘴,什么规矩体统只他一人说了算,该讲礼制慎行时他置若罔闻,如今犯了心眼小的臭毛病,倒摆出副圣人君子的模样,满口礼义廉耻。   吉古丽却是一笑:“伊斯克是女王亲信医监,针灸手法高妙无比,不少颂余贵族临盆生产之际都由他亲自施针,还请殿下明察。”   “我闻说皇宫太医也是男子居多,医者只存济世之心,于男女并无二般。”说着,她抬眸看了看方柔,“王妃昨夜应当又熬了整宿,气色实在憔悴。”   萧翊蹙眉扫了眼二人,那名叫伊斯克的男子一直垂眸下视,姿态倒是格外谦卑。   他虽心中不悦,但吉古丽此话说得在理,他便压下了那阵抵触。   吉古丽见萧翊并未再阻拦,这才带着伊斯克走上前来。   萧翊守在一旁寸步不离,只让出了少许位置给二人动作。   方柔安静地坐着,吉古丽摸起她的手腕,细细诊脉。那名叫伊斯克的男使则将医箱搁在一旁,拿出针灸带铺开。   她悄悄瞥了几眼他的侧脸,实在无甚特别,鼻梁跟额头几乎压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   只是那脸上的疤痕十分显眼,叫人不自觉就将注意力全落在上面,忽略了其他五官。   方柔便暗忖,昨夜定是她看走了眼,想多了。   吉古丽替她看过,与伊斯克换了个位置,萧翊以为他要握起方柔的手腕,刚要阻止,不料他却转身朝萧翊行礼,开口道:“殿下,施针的穴位在双膝之下,有劳您替王妃整理衣裳。”   他的声音极哑,像是吃了某种药,将嗓子熏坏了那般,令人听了心中发毛。   方柔一怔,抬眸瞥了他一眼,谁知萧翊冷声道:“须得如此么?”   方柔知晓他必然不乐意。   可不待伊斯克有何辩解,方柔忽感一阵恶心目眩,紧拽着萧翊的袖口,对着榻下干呕了几声,肚子翻江倒海,一时又觉十分疲惫。   萧翊大惊失色,忙轻抚着她的背,脸上写满了心疼和担忧。   不待旁人言语,方柔轻抚着心口,缓声:“阿翊,你就让他们试试。”   萧翊此时全副心思都放在方柔身上,他小心地抚着她的脸颊,忙点头说好。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在方柔喊他的那刹,伊斯克的手轻轻一颤,极不可察。   萧翊谨慎地撩起方柔的裙摆,堪堪就在两膝边上,极为谨慎。   伊斯克并无更多要求,他向萧翊道谢,又对方柔说了声得罪,这便开始施针。吉古丽见这边安稳,便走到一旁分拣草药。   萧翊站在方柔身边,认真地盯着伊斯克的一举一动,方柔有些紧张,于是别过脸,与春桃说闲话。   他的针灸之术的确高明,方柔只要不盯着看,只微微察觉一些.穴.道反应带来的麻痒。   萧翊见她难得露怯,不由心间一松,嘴边浮起一抹笑。   他轻轻握着方柔的手,她没有挣扎,任他.揉.捏。   很快地,这一份安宁被何沉打断:“殿下,监军李明铮在外求见。”   也正是此际,方柔忽而“嘶”了一声,秀眉微微蹙起,伊斯克方才在她膝头施针,那穴位格外不受刺激,登时起了阵剧烈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握紧萧翊的手,他冷冷拂了眼伊斯克,颇为不满道:“医使须得仔细些,王妃本就怕疼,孤不想她白白受一次苦。”   伊斯克谨慎称是。   方柔只觉心有愧疚,忙说不怪旁人,萧翊握住她的手,顿了顿,缓声道:“我去趟书阁,阿妩在外候着,有何不妥即刻派人来找我。”   方柔默默点头,五指总算被松开,她悄悄叹了口气,把手搁在榻边,总算能靠在软垫上闭闭眼。   春桃被吉古丽叫到一旁,嘱咐她去找煎药的器具,那草药应当有些讲究,与寻常煎药的手法和要求并不一样。   春桃听得很仔细,方柔也安静地靠在一旁休息。她全无察觉,伊斯克的手已慢慢靠近。   她的五指忽而被握住,那人的手有些凉,方柔一怔,大惊失色地抬眸,忙想要将手抽开,可伊斯克只望着她,手底的力道狠了几分。   方柔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叫人,伊斯克却轻轻抬指,在唇间作了噤声的手势。   随后,他慢慢开口:“娘娘的手好凉,该多穿些衣裳。”   方柔骇然失色,她瞪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伊斯克,心砰砰跳动着。   这是她与裴昭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怎会知晓?   那日他们在将军府被迫分离,再见面,是她遥在高台送他踏上流放之路,紧接着便是那令她心如死灰的噩耗。   他声音沙哑,只惹来春桃狐疑地朝后看了一眼,可她只见着方柔转头望着窗外,那使臣依旧埋头施针。   她皱了皱眉,只当自己错听了动静,又转过脸,继续细听吉古丽的吩咐。   方柔的身子克制不住地轻颤着,直到伊斯克再次轻握住她的手,“娘娘不必忧虑,施针服药后,今夜应当就能安然入眠。”   方柔的心绪难以平定,她知晓自己不能漏出端倪,哪怕春桃信得过,可她毕竟不知道她与裴昭的事情。   更何况,屏风外有阿妩虎视眈眈,稍有不慎,说不定景宁宫又有一番天翻地覆。   她实在太害怕,更领教过萧翊盛怒之下的偏执和疯狂。   伊斯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发觉她竟无法挣脱。   春桃不时朝这边望,似乎已起了些疑思,吉古丽忽然道:“你可弄清楚了?”   室内的胶着气氛,好似一息间荡然无存。   方柔的神思霎时落地,她终于抽出了手,藏在薄毯之下,转头冷静地望向春桃的背影:“颂余使臣不便每日出入景宁宫,这回是看殿下的面子才特地来替我开方诊治。春桃,你得仔细些。”   春桃忙低下头:“我知晓的,姑娘。”   方柔没再言语,春桃拿了方子跟随吉古丽出了门,同她前去煎药。   阿妩见吉古丽离了内室,刚觉得不妥,打算入内交替守着,不料自院外忽然闯进来一团小小的影子,“嗖”一声见不着。   紧跟着,淳宜公主快步跑进门来:“快替我找找小丸子!”   在她身后,苏玉茹也提着裙摆走进院里,这才道:“殿下的爱犬在外头受了惊吓,跑进景宁宫不知躲哪儿去了。你们快些帮忙,可千万别出了差错,圣上和珍嫔娘娘定没好脸色。”   阿妩犹疑不定之际,苏玉茹抬头看向她,招手:“阿妩,你也来。公主着急得很,你先看好她,我带人去找找,快些找到也能快些回乾康宫去。”   淳宜公主也在旁喊她,她不得违背,只得朝屏风后瞧了一眼,一切倒是如常。   她只暗想,方柔如今身在皇宫大内,她只要不离开景宁宫,事情出不了错,这颂余使臣也是萧翊亲自喊来的,应当无甚问题。   阿妩这便快步下了石阶,走到淳宜身边轻声安抚。   室内,方柔惊惶地望着伊斯克,几次欲言又止,唇角轻颤着,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伊斯克终于换了副神色,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方柔这才察觉他先前几乎面无表情,所以瞧着并不突兀。   而现下,他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由此,那脸上的肉微微鼓起,便让人瞧出了不寻常。   她不敢置信,轻轻抬起手,放到他的鬓边,小声试探着:“裴、裴昭?”   伊斯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哀恸,他点点头,“阿柔,你受苦了。”   他的嗓音仍很低哑,方柔听着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在此际,她心头涌起一阵悲喜交集的感慨,她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触过那道疤,五指抖得厉害。   “你的脸……”   裴昭按住她的五指,轻声:“只是易容,这道疤不碍事。”   方柔一怔,容貌是外因所致,可裴昭这话意味着,这道疤却是真实存在。她心中疑云密布,他前去蜀地流放经历了些什么,为何竟在脸上留下了不可消除的伤疤?   他为何竟成为颂余使臣,又怎么忽然间通晓了针灸之术?   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可他们并没有更多时间抽丝剥茧,阿妩很快会闯进来,萧翊也随时可能从书阁回来,若他们中任何人发现他们曾独处这样久,一定会起疑。   她只叹:“你不该回来。”   裴昭摇摇头:“阿柔,别说傻话。此际不便多言,你且宽心,我与谢大侠定将你安全带走。”   方柔又是一怔:“师兄也来了京都?”   裴昭快声:“他在外策应没入城。阿柔,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务必听清楚。”   方柔忙点头。   “旁的事情你不要问,也别多虑,待事情发生,你顺势而为便好,安安心心等着临盆生产。你只需做到一件事,以萧翊如今对你的姿态,相信他会答应。”   她不解:“什么事?” 第61章   ◎阿翊,你想做皇帝么?◎   院子里忽传来苏玉茹的声音, 那只小奶狗似乎已被找到。   裴昭沉声快语:“秋祭夜宴当日,你想法子留在宁王府。”   不待方柔追问,他忽而抽身站起,对她行礼:“娘娘, 微臣告退。”   也正是话音落下的间隙, 阿妩的裙角已出现在屏风之后。   她站在一旁, 神色如常地打量了一眼裴昭,见他已行礼退下。   二人擦肩而过, 阿妩与他颔首告别,随后快步走进内室。   她打量一圈, 确认无异, 这才道:“王妃娘娘, 您觉着如何?”   方柔垂眸:“好了许多。”   她知晓阿妩得守在一旁,并没有出言赶人,只是斜过身子,趴上窗台,稍稍探出了脑袋,望着裴昭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阿妩好奇地跟着望了眼, 正巧见着淳宜公主开心地抱起了那只小奶狗, 还以为方柔在看苏玉茹和公主, 自作聪明道:“公主说今日带着爱犬,不便进屋惊扰王妃。郎夫人抱过那小狗, 怕有闪失,也说不好入内。”   方柔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苏玉茹已嫁作人妇半年有余。   她还是头一回听旁人称呼苏玉茹为郎夫人, 不知怎么又想起花程节她与郎子丰一见如故, 可面上仍要佯作分外清白, 筹谋了许久,才得以终成眷属,一时不由百感交集。   她听了阿妩的解释,轻轻应了声,只说:“我有些累了,就在软榻休息一会儿。”   阿妩犹豫了片刻,又见她的确无精打采,好似下一刻眼皮就要抬不起来似得,这便默默地扶她躺好,盖上了薄毯,缓步退到了屏风之后。   方柔沉思着,心中已有决断。她可以再试一次,或许,萧翊要的只是她乖顺听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如此,她又能反手作力,再次拿捏住他的要害。   书阁之中,萧翊与李明铮说过正事,何沉在旁谨听静候。   李明铮带来的都是好消息,云尉营总算被清算个彻底,裴昭先前的势力影响颇深,始终是个隐患。   萧翊与皇帝不同,并不能全然轻信倚重某一人,须得多方制衡,多方对抗竞争,才得以维持局势稳固。   先前裴昭一人独大,民间竟传出个西北王的称号,于萧翊看来,皇帝姿态上再忌惮再退让也没用。   萧翊奉行亲自动手,主动瓦解之策,而今的确得偿所愿。云尉营未起流血兵变,如今已改天换日,有了牢靠的心腹安插在各处,至此总算了去一桩心事。   这边大事罢休,萧翊的姿态了松了下来,叫了李明铮在一旁的茶室落座。   二人许久未见,此间对坐慢饮叙旧,倒别有一番滋味。   说来也巧,李明铮新婚之后便前往西北就任,而秦兰贞恰时有了身孕,只比方柔晚几月生产。   傅亭扬还曾在萧翊面前调侃李明铮,又说他们兄弟三人情谊坚定,如今就差他尚未婚配,恐怕得耽误不少,而他俩的孩子差不了多少,倒能从小结伴相交。   李明铮慢饮一叹:“看来王妃真受了不少罪。”   他顿了顿,又道:“兰贞倒极不相同,听母亲说她胃口好,平日也睡得长,倒是喜甜食,只是肚子不太显,一开始总觉着是郎中误判了。”   萧翊默默颔首,“她的确受苦了,今日找了颂余那边的人瞧看,只盼有用。”   李明铮犹疑了片刻,忽而低声问:“殿下,你想过没有?若王妃诞下的是小郡主……”   他后半句话终归还是隐了下去,倒是神色有些古怪。   萧翊心知肚明,却只是举杯饮了一口,缓声道:“我原先以为苏承茹在宫中作梗,戕害皇嗣,皇兄多年无所出,膝下唯有淳宜一位公主,由此才命我担起此责,为保江山正统我责无旁贷。”   他垂眸,忽而低笑:“只不过,清算苏氏一事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还要快。更何况,眼下我见她如此辛苦,早已不去想旁的事情,只盼她能平安顺利生产,别再受此煎熬。”   “世子又如何,郡主又如何?只此一次则已。只要这是我与她的孩子,儿女并无分别。”   李明铮闻言一怔,只觉萧翊变了许多,可细细一想,似乎又合情合理。他知他狠厉多谋,知他野心勃勃,可想认真回想过去,他这位好兄弟倒真从未有表露过篡权夺位的心思。   否则,以他多年筹谋,当初乾宫兵变帝位已唾手可得,可他最后只拿了玉玺,对诸臣所言位同天子,到了也并未宣旨称帝。   他当初所行一半是为了私欲,另一半,到底是为了震慑群臣。   他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太傅党,顺便堵住悠悠众口,不露些野心,只怕朝权颠覆。   万人之上并非他不能,所以,李明铮便知晓他只是不想。   李明铮默了片刻,忽而道:“兰贞倒时常去看望王妃,她二人性情相投很谈得来。”   萧翊一怔,微微蹙眉,这才反应过来李明铮说的是沈清清,是那位住在宁王府的王妃。   他这便想起,自那回相见后,沈清清并没有派人传话于他。他倒是让何沉去问过几次,无果,皆被沈清清找由头拒见,由此,和离一事僵持不下。   萧翊忽而起了一阵古怪的念头,刚打算开口,不料李明铮道:“兰贞上回戏言,与王妃什么都能说,唯独提起孩子就没了话题。她眼下有身孕,倒想有个年纪相仿的夫人作伴谈心。”   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惹得萧翊瞥了他一眼。   萧翊心里跟明镜似得,深知李明铮刚一回京就被夫人吹了枕边风,被指派来他跟前作沈清清的说客。   无非就是仍不同意和离,更生出要求子的念头,盼着二人能以夫妻的名义相处。   萧翊心觉无趣,只道:“想找说得上话的,不若请个旨意入宫,秦氏也好陪阿柔解闷。”   李明铮即刻心领神会,忙停了话头,见好就收不愿惹事。   谁知萧翊转话道:“你既然爱作说客,不如送佛送到西,让秦氏去劝一劝,和离不是死路。”   李明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负夫人所托,更被萧翊倒打一耙,惹了个苦差事上身。他二人的恩怨岂是和离这样简单,沈清清心底想不清明,谁劝也没用。   他只道回府须得与秦兰贞好好说道,少搀合宁王的家事。   末了,又一想,若秦兰贞能与方柔聊得来,倒也不是件坏事,毕竟他与萧翊多年结交感情深厚,夫人之间若能处成闺中密友,今后来往也方便,一时间神思飘远。   二人闲谈过,正值午膳,萧翊倒留了人,只是李明铮初回京都,久别胜新婚,迫不及待要回府陪秦兰贞,萧翊没再勉强。   他独自走回正殿,正巧见着方柔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在布菜,忙蹙眉上前扶稳她:“这些事让春桃做便好,你月份大了,千万不能累着。”   谁知方柔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笑了笑:“我说阿翊得好好感谢圣上才是,那颂余使臣实在高明。也才施过一次针、喝了一回药,我歇了会儿,居然觉得周身轻松许多。”   萧翊意外地望着她,拉开些距离,上下打量,“当真?”   方柔点点头,似乎心情格外好。   “我若不是觉得大有好转,哪有精神做这些?”她搁下金筷,竟主动拉萧翊落座,“你瞧,胃口也好了不少,有许多想吃的东西。”   萧翊扫了一眼,发现桌上都是方柔以前惯常爱吃的,而且她脸上表情和缓温柔,连那笑也透着真心实意。   他又惊又喜,隐隐还有不安,他虽知晓这害喜之症多有折磨,可没料想那颂余秘方真有奇效,竟能另一个人起死回生那般。   他有陷入梦境的错觉,怎么就去了趟书阁,方柔竟像变了个人,对他的姿态算不上翻天覆地之变,但再不像先前那般爱答不理话里带刺。   难不成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反常和暴躁,全因身子不适所致?其实她早已回心转意,往日种种针锋相对已是过眼云烟。   他仔细回想,方柔的确已很久没再提过要离开,言行里对他也没了那份抗拒。   萧翊迟疑地端着碗,起筷,悄悄地瞥着方柔。   她埋头吃得尽兴,胃口的确大好,一口接一口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心中只觉得奇异,但也默默开始吃饭,二人用过午膳,春桃招呼人撤了东西,方柔又自觉与他进了内室,独自在软榻看话本。   萧翊心猿意马,坐在案后翻奏疏,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心思全在方柔身上。   她斜倚着软榻,一手执书,懒洋洋的模样,阳光正好透过轩窗落在她肩头,美人如画。   下人们都在殿外侯着,没打扰二人独处。   萧翊看了许久,猝不及防被方柔抬眸望了一眼,一怔,难得有了局促的神色。   可方柔只是对他浅浅一笑,萧翊瞧着如梦似幻,心思飘远。   方柔又将目光投落在书上,心中一片澄明,她将萧翊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又多了几分把握。   原来人真的会因强烈的执念得到满足,而得意忘形地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只要时间够久,戏做得够好,时机够准。   她理解了裴昭那句话的深意,以萧翊现在地姿态,他的确会答应她的请求。更何况,她要回去的是他亲手构筑的牢笼,他那样自负的人怎会不答应。   方柔缓声开口:“阿翊,难得今日你得空,我们好好说会儿话。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坦白与我说么?”   语意温柔似水,是他多久以来的魂牵梦萦。   他难得语塞,抬眸怔然望向方柔,慢慢道:“你说。”   方柔搁下话本,眉目含情,直视着萧翊:“阿翊,你想做皇帝么?”   萧翊一怔,因她这句大胆的言辞一时失神,良久才道:“阿柔为何这样问?”   方柔轻笑:“你若不想做皇帝,我们便回王府去,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好么?”   她的笑,她的话,轻轻撞在了萧翊心头,他心间震然,张了张嘴,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然没想过要做皇帝,他先前所有的偏执和手段不过为了将她困住,让她插翅难飞,最终回心转意。   如方柔所言,他一心所求,只要方柔像从前那般一心待他,二人从未变过。   方柔略带娇嗔地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萧翊下意识点了点头,从书案后站起身,朝方柔缓步走来。   方柔又说:“我们回王府,我想住在西辞院,毕竟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萧翊的步子迈不动了,他停在方柔身前不远。他脸上的表情有喜悦有意外,强烈而深刻,令他整个人瞧起来有一丝极其生动的气质。   不再是冷着脸,带了丝令人非常惧怕的傲慢。   那种失而复得、心满意足,期盼得以落地的真实感,方柔瞧在眼里,她发觉自己竟有一丝愧疚,一闪而过,可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萧翊走到她身边,搂住方柔,轻轻地摩挲她的发端。   他认真而恳切地说:“阿柔,我没想过当皇帝,我想要的只是你我跟从前一样好。”   方柔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事情比方柔想象中还要容易,萧翊的行动力一向很高,当日就吩咐何沉将此事安排下去。   方柔午后去了游园,春桃陪着,阿妩说要留在景宁宫打点回府的事宜,便没跟随。   方柔知晓她这不过托辞,但也假装不解内情,爽快地带了人出门。   阿妩如期站在了书阁里,恭谨地与萧翊行礼。   她细细回禀了这几日的成果,说是太后宫中已确认,并没有那号人,珍嫔的宫殿因主子不在,没安排多少人,所以也查得很快,同样无果。   如今只剩下皇后的寝殿,因先前一直被封着,所以没有合适的时机,这几日会再寻机会。   萧翊静听着,垂眸边看暗卫回传的各国使臣消息,末了,这才问:“王妃今日无甚特别?”   阿妩的话头被打断,先是一怔,随即很快答:“据奴所察,并无不妥。颂余使臣很规矩,施针后自请告退,春桃把药煎好,何侍卫先送了一些让秦居士查验,确认没问题才端给王妃饮下。”   她到底瞒了一句,只觉无需自认疏忽那般找罚。   即算方柔曾与那人有过一瞬的独处,可阿妩过后自察并无不妥,方柔神色如常,情绪和身子也大好,不像发生了特别的事情。   萧翊默默颔首:“你不必跟随回府,先在宫中将事情办妥。”   阿妩应声领命。   萧翊微微抬手挥退阿妩,垂眸,只见那册文书上写着:“颂余内乱,六王密结楼苍十部意图篡位。” 第62章   ◎我不乱来◎   方柔如愿以偿回到宁王府, 等到她再度踏进西辞院,恍惚间有一丝不真实的错觉。   她望天,天高云阔,又转眸, 小院里秋意盎然。   原来她不自觉间已在京都度过了四季。   她也从没想过, 人的心境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 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柔知晓西辞院早已不一样了,离这里不太远的花园之后, 早已住进了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可她回府许久,沈清清并没有来与她见面。   初时逢春院来了个嬷嬷, 是随沈清清陪嫁到王府的亲信, 面上客气, 问过王妃有何需要,逢春院必然倾力相助。   冯江只说两院互不干扰,变相下了逐客令,方柔自知她与沈清清彼此间立场尴尬,不如不见,于是谢过了嬷嬷, 只说改日去拜访。   这改日, 一改便遥遥无期, 彼此心知肚明。   方柔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只觉下腹愈来愈重。   她在王府见着了个令她意外的故人, 秦五通每日都来替她请脉,说是临盆在即,坠胀感明显实属常事, 叫她无需多虑。   对于忽然出现的秦五通, 方柔没多打听, 但她细想来,这也符合萧翊的处事风格。   秦五通这样趁手的利器,他怎会轻易放过?若不取他性命,必然为他所用,萧翊从来目的明确。   如她所想,回到宁王府后,萧翊对她明面上的看护反而没那样严密,毕竟他自觉王府固若金汤,是他一手遮天的地界,比皇宫还要牢靠。   萧翊照例早出晚归,朝务仍需在宫中处理,以规正统。   这样的日子令萧翊心生不悦,他甚至想过,待方柔顺利生下孩子,他便自请辞去摄政王,做回原先逍遥自在的亲王。   只不过他当下春风得意,又怎会料到,这世间诸事得失自有平衡,所有的得到已暗藏价码,并非轻易全身可退。   吉古丽在此期间来过一回宁王府,为的是送药,顺便瞧瞧方柔的境况。   方柔不敢问她裴昭的行踪,宁王府不比皇宫,她的一举一动自有暗卫回传消息。   她见了方柔,只说她将要临盆,这煎熬很快结束。   方柔不知是因药石起了作用,又或是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自由的期盼。从她意外见过裴昭,确认他仍活着,还得了允诺,她的心情倒真好了许多,夜里也能安稳睡上一会儿。   萧翊看在眼里,只觉颂余使臣得他心意,特向皇帝要了赏赐。   一切顺心遂意。   皇城京都一派安宁祥和之气,方柔回心转意对他姿态和缓,她将要临盆,此际美满,他再无他求。   也正是在这样的圆满之际,沈清清终于派了人到景宁宫求见。   彼时李明铮正与他在正殿议事,何沉前来禀报。李明铮的话戛然而止,惹得萧翊拂了他一眼,他却即刻摇头否认,表明对此并不知情。   萧翊蹙眉,叫了李明铮先去书阁候着,随后叫何沉把沈清清请进来。   她仍穿着平日最喜爱的红裙,明艳夺目,萧翊之前倒没察觉,她其实很爱鲜艳的颜色,与她面上给人的感觉并不相同。   沈清清的眼下有些倦意,想来睡得不太好。   她福身行礼,萧翊让她入座,两人先是沉默着喝了几杯茶,萧翊没问,沈清清也不主动开口,彼此耐性极佳。   萧翊心道她这份沉稳和耐心,倒是方柔不曾有的。   他的阿柔心里不藏事,有什么情绪,好的坏的全写在脸上,哪怕如今学了些伪装的技巧,可他稍稍观察一会儿便能猜透,所以,萧翊从不觉得方柔能瞒得过他。   而沈清清不同,她与许多世家小姐一般,能将心思藏得很好。   诚如太后和皇帝所言,沈清清是宁王妃的最好人选。   他原先对此感悟不够深,只觉得不管换了谁都一样。而现在,他心底忽然有了阵怪异的感觉,他其实有些同情沈清清。   他竟也在想,沈老将军又好到哪去?   比起苏太傅对待苏承茹,起码皇后过了许多年好日子。起码,他也曾听皇帝说过,苏承茹最初也非那样惹人厌憎,若非苏家后来树大招风专横跋扈,他对苏承茹也曾有过真心。   而他于沈清清……到最后,他只想尽可能补偿她,让她日子过得好些。   萧翊刚打算开口,沈清清却已放下了杯子,“阿翊哥哥,我没去见方姑娘。”   她这话不仅无礼,更称不上规矩体统,可萧翊并不计较,只静静地望着她。   沈清清笑了笑:“你不会怪我吧?”   萧翊蹙眉,“王妃有话直说无妨。”   她忽而耸了耸肩,作了个如释重负的姿态,难得在他面前没了规矩。   沈清清对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我想过了,你我和离吧。”   萧翊先是一怔,随后略带惊疑地看着沈清清,许久没说话。可他想了想,也并不太愿意细问,他一向如此,只要达到目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更何况,他对此事也有把握,因沈清清迟早会接受的。   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以接受毫无夫妻之实的婚事,哪怕眼下再笃定、再倔强,冷待之后,总会产生悔意,总会有一日想得清楚明白。   他不希望他与沈清清会走到那一步,也不希望他们需要那样久的时间才能彻底了断。   他既明白了方柔的想法,须得快刀斩乱麻,不让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   如沈清清先前意料,萧翊只是轻轻颔首,随后朝外作了个眼色,不多时,何沉已进殿呈上来一金纹帛册。   她当即竟失态冷笑了一声。   萧翊皱了皱眉,让何沉将金册搁在台上,冷声问:“怎么?”   沈清清幽幽道:“我以为你最起码会问一句原因,结果你还是这样沉得住气。是一早就意料到了我会答应?还是连个笑脸也不稀罕露给我。”   萧翊叹了口气,只说:“清清,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沈清清苦笑着点头,脸上神情复杂,似乎欲言又止,可她一忍再忍,在萧翊有限的好奇心里最后决定沉默。   她望了眼金册,忽然道:“秋祭夜宴当日,女眷不随同家主出席。所以,我想向殿下讨个赏赐,也算是我离开宁王府前最后的体面。”   萧翊打量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看了一会儿,这才默默点头。   沈清清垂眸,“我想在王府宴请出阁前交好的姐妹,也算对外有个交代,我曾是宁王妃,我该有这样的体面。”   萧翊点头答允,只说自然应该。   沈清清又道:“既然是为了体面,方姑娘那边我也照例派帖子,面上的功夫不能丢了。至于她好不好来、想不想来,全凭自愿,我也能与其他人作交代。咱们宁王府虽出了两位王妃,但并无家宅不宁的丑事,殿下与我是谈好了才和离,不为别的。”   萧翊先是蹙眉思忖了片刻,最后仍点了头。   “阿柔愿意去倒无妨,若她不愿去,你也不要多心,她只是身子不方便。”他像是不放心那般,特地提醒道。   沈清清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我不会为难她,我也没必要这样做了。”   萧翊望向她,沈清清终于挪开了目光。   方柔在当夜便收到了沈清清的请帖,瞧着倒十分正式。   她本来还有些想法,毕竟都是女儿家的交际,她心底感兴趣。可她想起裴昭那日与她说的话,冥冥中察觉当日应有大事发生,便让春桃送去秋宴礼,婉转拒绝。   春桃很快回话,沈清清说让她紧着身子,日后有缘再聚。方柔叹了口气,只道兜兜转转又成了这样的局面,她或许得以逃生,那沈清清呢?   可方柔也理不得旁人的命数,她梳洗过,刚躺上床,萧翊已徐步进了内室。   方柔倚靠在床边望着他,慢慢勾出一抹笑。他坐在小桌前,二人的目光在烛火下交缠,这一息安静里,萧翊终于找到了一丝无比熟悉的感觉。   多少日夜里,他曾与方柔静坐对望,甜心蜜意藏在心里。   他深知过不了多久,等到秋祭夜宴结束,沈清清将拿着和离书从宁王府离开,她可以拿着新的身份,以尊荣无比的惠仪郡主之身重回将军府开始新生活。   而他与方柔之间再无阻碍,她所求的那些事物,他能逐一做到,哪怕有些曲折波澜,但如他一直所想那般值得。   方柔察觉到他今夜兴致很高,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翊先是垂眸低笑了声,像是在想措辞,过后,他才低声道:“本还打算瞒着你,仔细一想,届时动静闹起来,你迟早会知晓,不如由我先与你说清楚。”   方柔皱了皱眉,只觉他嘴边笑意更浓,一时不解地望过去。   萧翊低笑:“沈氏已与我修书和离,待秋季夜宴后,我便拟旨吩咐礼部和宗室府,将你我二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方柔失态道:“和离?”   她的音调稍稍扬起,瞠目望着萧翊,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她从来没有想过萧翊会做出这个决定,从她当日知晓萧翊的婚约以来,无论他们是争吵还是起冲突,萧翊从没有说过要放弃他与沈家的这门婚事。   方柔原先不懂,看不明白这其中的恩怨前情。到后来,裴昭与她说过,苏玉茹也与她解释过,她明白了,知晓萧翊须得娶沈清清为妻,册封她为王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听懂了,可是她不愿接受。   所以她心甘情愿主动离开,成全他们二人。   而直到现在,到她已彻彻底底看透了这段令她痛苦的感情,打算干脆抽身做个了断之际,萧翊竟告诉她,他要与沈清清和离。   萧翊已站起身,徐徐走到她身侧,握起她的手,轻轻揉.捏着:“此事本该早些了结,只是沈氏一直没有想明白。如今她肯点头签下和离书,于她来说也是好事,阿柔,你以为呢?”   方柔怔然望着暗处,任萧翊握住她的五指,这于她来说并非惊喜,而是巨大的意外。   沈清清与萧翊的纠缠并不会影响到她已经作出的决定,可冥冥中,方柔深感不安。   她直觉此事并非巧合,也绝不是萧翊所言,沈清清“恰逢其时”忽然想通那样简单。   可她并不能对萧翊坦白,眼下更无法找到合适的人打探内情。   会是裴昭么?这蛛丝马迹极不可察,偏巧是秋祭夜宴后和离,偏巧在秋祭当日摆宴邀请诸世家夫人小聚,偏巧当日萧翊须在宫中陪宴各邦使臣……   偏巧,裴昭让她于秋祭夜宴当日留在宁王府。   直到萧翊又唤了她几声,方柔如梦初醒,怔怔望向萧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萧翊蹙眉,颇为不解地打量着她。   方柔忙道:“可我临盆在即,婚仪诸事……”   萧翊心间一宽,低声安慰道:“大婚自有礼部派人操办,宗室府也会派足够的人手打点,你无需担忧。更何况,筹备婚仪也需要数月,届时你已休养好身子,我定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正正当当做我的宁王妃。”   方柔淡淡一笑,埋下头去,只教萧翊误以为她起了羞怯。   她快速眨了眨眼,深呼吸,心间思绪纷乱,只盼裴昭的筹谋快些兆显,也好叫她有所准备,以免夜长梦多徒留心惊胆战。   方柔侧.卧着胡思乱想,萧翊已独自.洗.沐好,轻轻.躺在了她身旁。   她忽感一阵暖意.袭来,身.子.被拥.进.他的怀中,萧翊的下巴贴着她的脸,本还好好地轻嗅着她的发。   方柔被他轻/抚/着,神思.迷迷糊糊,将要入梦,随后,她长睫一颤,察觉他的动作。   “别动。”萧翊察觉到她要挣扎,低声在她耳畔轻.吻,“我不乱来。”   他的吻贴着她的脑袋,她越来越困。   萧翊轻.叹:“忍了许久,你总得让我顺顺意。”   语气里竟还有了些委屈和不满,力道逐渐加重,那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蔓.延开来,令方柔格外害怕。   方柔紧张地按着他的胳.膊,过了许久,萧翊忽然有些怨恼地撒了手,从.床.上.坐起,默了一会儿,起.身.去了浴.房。   方柔低低叹息,这才知晓那日隆冬清晨,萧翊一大早去浴.房所为何事。   她拧着眉,慢慢闭上眼,只盼着这样的日子快些过去。   两日后,秋祭正日。   萧翊起了个大早,西辞院来了几个嬷嬷替他着整制吉服,方柔卧在床上静看着。   他今日神采奕奕,穿着这身金纹宽袍更显仪态端方,俊朗不凡。方柔不由自主想起初初随他回到京都时,她也曾见过几次萧翊的这身装扮。   许是临到大事稠缪之际,方柔的心境竟出乎意料的平和安稳。   许是她对此一无所知,又或者,她对裴昭和谢镜颐有着无穷的信任。他们给出了诺言,势必不负所托。   萧翊朝她淡笑,独自理好腰封:“我今夜尽量早些回来。”   方柔难得牵出一抹笑,无尽温柔,萧翊心满意足地离了西辞院。   她目送他离开,心如止水地侧过身面朝里,闭上眼继续休息。   日头高悬之际,方柔才慢悠悠地起床梳洗。春桃在旁为她罗发,嘴里还念叨:“今日王府可热闹了,小南门停了不少马车,都是各府夫人给逢春院那位王妃送的见秋礼。”   方柔一叹:“若是早几月,我倒能去瞧个新鲜。”   春桃笑了笑:“姑娘若是喜欢,今后咱在西辞院摆个冬日宴,也热闹热闹。”   方柔笑着瞪她一眼,不置可否。   春桃见她心情好,这才低声:“今日外人多,殿下说若姑娘不想被吵着,就留在西辞院躲清静。”   方柔长睫微颤,过了半晌才道:“我身子不利落,哪儿也不想去。”   春桃识时务地收了话口。   她起得晚,早饭就喝了碗甜汤,正经吃过午膳,人懒洋洋的,本还打算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人刚在院子里走了不久,院外徐徐来了几人。   方柔仔细瞧了眼,是秦五通按规矩前来西辞院为她请脉。   只是今日有些不寻常,他身后跟了位样貌无奇的年轻人,肩头挑着个大箱子,像是秦五通请来的苦力。   在他们之后,是两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人,瞧打扮像是医馆的随从。   方柔与秦五通问了声好,随后慢慢走回屋内。   春桃扶她在床边靠坐着,秦五通将人带进来,快声吩咐:“春桃,你将药炉子备好。”   春桃这些日子里惯常给他打下手,顺从地领了吩咐,快步出了门。   那年轻人恰好将箱子缓慢地搁下,好似十分宝贝箱子里的物件那般。方柔探头望了一眼,随即转眸,自然而然地朝秦五通伸出手。   秦五通摸过脉,又让稳婆替方柔摸了摸小腹,春桃恰时回房。   他对春桃徐声道:“王妃临盆在即,她们是我安排的接生稳婆,经验足,这几日就留在王府随时候命。我听殿下所言,届时宫里也会派几名嬷嬷来王府,你可得紧着些。”   春桃点头称是,秦五通顿了顿,又道:“今日我须替王妃仔细检查,稳婆跟着听嘱咐,你去煎一帖和气散,再配上颂余使臣送来的药,分三碗,煎好便端进来。”   春桃不敢怠慢,这药一上炉子就得花去几个时辰,忙领过药材退了下去。   也正是这一息的静默,那名年轻人忽而走上前。   方柔下意识警惕地望着他,直到他说:“方姑娘,将军命我将孩子平安带走,你且宽心生产,其余诸事自有安排。”   是张成素。 第63章   ◎第二个巴掌◎   方柔惊愕地望着他, 他几乎没有避忌,只是声音稍稍压低了些,可屋内这几人聚能听清。   她紧张地扫过那几人的脸,随即又把目光停留在张成素脸上。他易容改貌, 比裴昭还要不起眼, 可那熟悉的声音却立刻让方柔辨认了出来。   她不敢接话, 最后又瞥了眼秦五通,谁知他却信然垂眸, 细细替她摸脉。   那两名稳婆也如若未闻那般整理着背来的包袱,方柔瞧了一眼, 似乎是接生之时才会用到的物件。   方柔终于忍不住:“张副将, 你怎会……”   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只觉裴昭瞒她太深。   过了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瞪着张成素:“你要把孩子带走?”   张成素与秦五通对视一眼,稍稍后退半步。   秦五通抽出针灸带,仔细整理,边低声道:“王妃,老夫皆下来所言诸事, 你须得仔仔细细听清楚。”   方柔不安地揪着薄毯, 没有点头, 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秦五通却自顾自道:“老夫稍后将为你施针催产,你一定记着, 再疼、再难也不可发出动静。否则,等到惊动宁王殿下,只怕此计功亏一篑。”   方柔瞪大了眼, 被他这句话吓得说不出话来。   秦五通不待她追问, 继续道:“你只需听清稳婆的嘱咐, 该如何运气用力,如何忍耐,她们会倾尽所能帮你缓解痛苦。”   方柔的心剧烈跳动着,她惶惶不安地望着屋内众人,终于问出口:“可这孩子……”   张成素打断她:“方姑娘,若孩子留在王府,你该如何全身而退?”   方柔讶然地望向他,秦五通已朝稳婆使了个眼色,她们小心翼翼地让方柔睡下,又轻轻推她侧过身,此事已由不得方柔控制。   张成素行至一旁,避开不雅,继续道:“方姑娘,你安心听秦居士所言,我在外候着。时机难得,你吉人天相,一定不能有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方柔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腰间一麻,她这回竟清晰地感知到银针刺入皮肤的轻微痛楚。   她一时神思纷乱,最后只清清楚楚听得这句话,她一定不能有事。   不仅她得活着,这个孩子也必须安然无恙地顺利诞生。她的心跳飞快,五指默默中已攥在了一起,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分去了腰间的不适感。   很快地,她察觉到腿.间.涌出一阵暖.流,还没来得及低.呼,一阵剧烈的痛.楚席卷全身,她张大嘴,在惊呼出声之际,稳婆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绑上了一条软巾。   那声哀嚎被扼止在喉腔,最后她只发出一声闷哼。   方柔的额上霎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好疼,钻心剜骨般的剧痛一阵阵袭来。   她的手无力地拽紧床幔,那是稳婆方才塞进她手间借力的工具。   方柔剧烈的摇着头,耳畔的所有动静都飘远了那般。   她意识空茫,从没人与她真切地分享过生孩子的痛楚,她的阿嫂沈映萝天生不得生育,身边更没有旁的亲人长辈能与她传授经验,这与她所有的想象都不相同。   她到后来两臂脱力,再也拽不动那床幔,掌心已被掐出来几道深深的红印,可耳畔只闻得稳婆不住在说:“王妃收力,现下可没到时候!”   她的眼中沁出了大团泪珠,到后来,甚至连哭也没力气。   稳婆扒开她的嘴,秦五通朝她的舌下压了枚药丸,紧接着,那软巾又重新塞了回去。   此时的西辞院风平浪静,春桃毫无察觉在小厨房外悉心煎药看火。   午后烈日当空高悬,不知何时竟起了阵秋风,王府那头的逢春院热闹非凡,下人们忙得不亦乐乎,都在今日的夜宴做最后筹备。   冯江整日都因夜宴一事忙得抽不开身,现下更被沈清清拉住点见秋礼,说今后都得还人情,不可怠慢。   小南门人来人往,今日天时好,府兵有些倦怠,他们不时抬头望向远空,心中暗叹真是秋高气爽好节气。   无人知晓,西辞院正酝酿着一件极大的动荡。   如这静秋的午后,屋内气氛胶着紧张,张成素背身默数,一心只盼方柔尽快渡过此关。   就在第一缕暮光将落在西辞院之际,稳婆终于道:“王妃,快了,快用力!”   方柔像是濒死前回光返照那般,鬓发已湿透,掌心满是细细的血痕。她痛苦地转过头,望向远处轩窗,透过那道缝隙,她能瞧见天空的一角。   心中的冲动猛地撞击开来。   她闭上眼,无声中奋力挣扎着,终于,她身子一松,那黏.滑的感觉擦.过.腿边,稳婆终于轻手将她嘴里的软巾摘了下来。   方柔意识混沌,像是要昏过去那般,秦五通又及时给她施了五针,猛地强拉回她的神思。   屋里没有喜悦的贺喜声,气氛低沉,甚至没有人开口说话。孩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啼哭,方柔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稳婆牢牢按住。   “王妃,是小郡主,皮肤白生得很漂亮。”稳婆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随后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别说话。   方柔无力地别过脸,粗粗地喘气,只能依稀瞧见秦五通在翻动一块长巾,一针施下,孩子的啼哭化作无声,她只瞧见一只小小的脚丫子漏了出来,绵软、白净,还在空中慢慢地蹬踏着。   她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含泪,这一刹思绪纷乱,她竟做娘亲了……   这是她的孩子,顺顺利利足月生产,虽过程令她狼狈不堪,可在此刻,她心中升起无限疼惜。   可她不能瞧上一眼,张成素已即刻绕过屏风走上前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格外柔和。   紧接着,秦五通摊着一双沾满血污的手,催促道:“张副将,时辰不待,你速速依照计划离去,婴孩经不得折腾,我方才施针微浅,不待多久她便会开口啼哭,你切莫再耽搁。”   张成素郑重地颔首,随后,方柔见他掀开了那个木箱子,一阵动静过后,稳婆从里头抱出来一团软布,不知道裹着什么事物。   随后,张成素竟将她刚出生的孩子小心地放了进去,又谨慎地往上覆盖了些什么事物。   她瞪大了眼,忙开口制止,却发现嗓子已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这是何意?你要带她去哪!”   张成素快速瞥了她一眼,“方姑娘,我与谢大侠会即刻启程带孩子离开京都,日后你们母女二人自会团聚。”   他不再犹豫,忽而大步朝外,突然间大声喊道:“快派人禀报殿下,王妃急产!”   春桃本还在感慨秋风落日,手里不时摇着团扇,乐得自在。   忽听得这句话,猛地起身,一不小心踢翻了药炉,那瓦煲顺着石阶滚落下地,登时四分五裂。   她惊惧地望了一眼张成素,几步朝里奔去,却被他横手一拦:“你还在等什么?快去禀报殿下!”   春桃一时犹疑不定,在外张望几眼却瞧不真切,疑思不定之际,又被张成素催了一句:“里头有秦居士和稳婆主持,你能帮上什么忙?耽误了时辰,殿下能轻饶你么!”   她的眼眶霎时就红了,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快步跑出院子,直往逢春院奔去。   张成素只在外留了一会儿,隐约察觉院中已无沉息潜伏之人,料想方才闹出了动静,那暗卫早已闻声赶去皇宫传话。   他终于稳下心来,定眼望向远天长叹一口气,复又回到室内。   这边动静闹开了,稳婆不再躲躲藏藏,她们频繁地出入浴房,一盆一盆接着水,替方柔清理身子。   张成素知晓西辞院很快将要热闹起来。   他望了眼虚弱的方柔,最后附耳在她身前悄声说了几句。   方柔虚弱地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却见他谨慎地点了点头,脱开身,朝她郑重告别。   他再不犹豫,小心地盖上木箱,重新挑上肩头,快步离开了此地。   方柔牢牢地盯着张成素的背影,现下似乎连呼吸也没了力气那般。她周身湿.透,稳婆迟迟不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她知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稳婆慢慢走上前,将那长巾退去,方柔怔然望向她。稳婆的怀中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她虚弱而安静地呼吸着,在怀中吸吮着手指,瞧着十分乖巧。   方柔不敢置信地盯着稳婆,张了张嘴,却不敢开口说出心中的判断。   稳婆像是瞧出了她的担忧,慢悠悠地解释:“是个可怜孩子,生下来才几日,月份不足医不活了。她爹娘底子干净,是京郊小村的农户,追查不到。”   于是,直到这一刻,方柔才意识到,这个计划有多么令她不寒而栗。   方柔喘了口长气,她甚至不敢去想稍后萧翊会有怎样的反应。   稳婆打算将孩子抱走作些伪装,方柔却哑着嗓子道:“嬷嬷,让我瞧她一眼。”   她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只稍稍俯身快速给方柔瞥了个大概,嘴里解释:“别冲撞了。这孩子命数在此,非人为恶祸,临了能进王府借个贵人的身份,投胎转世必能去个好人家,王妃无需挂怀。”   方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于没再言语。   秦五通做定一切,这才上前稍稍,面无表情地望着方柔道:“老夫已尽力相助,事成之后,还望裴将军信守诺言。”   方柔又是一怔。   裴昭与他约定了何事?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寻常,要说动秦五通彻底背叛萧翊,裴昭必然也用了些手段。   她久在深宫并不知晓外界诸事,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不足以形容。   到了关键时刻,临头棒喝那般,忽然见了死而复生的裴昭,又忽而得知他已做了完全的计划要将她救走。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他能做到么?可她就这样尽信了他给出的承诺。   她不知晓他们从何时便开始筹谋计划,其中又牵扯了哪些人,做了怎样的准备,推演过多少次可能有的变化。   方柔与他虽并未相处很久,可她对裴昭有所了解,他知晓他惯常用带兵演武的那一套投之于许多事物上,于这件事来讲,裴昭所布下的暗局要比她如今窥见的细枝末节深得多。   她回想起裴昭与她说的那句话,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的确,她知晓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就如她今日忽而生下了孩子,若她提前知晓会有此事,只怕早被萧翊察觉一二。   方柔木然地对秦五通点了点头,只是现下,她又该如何应对稍后那滔天洪水?   偷龙转凤换她女儿自由,这一招太险太极端。稳婆说这孩子活不成了,萧翊若知晓此事又当如何?   方柔不敢再想。   院子外已传来了急乱的脚步声,秦五通与稳婆对视一眼,那沾了血污的女婴被重新裹好,不待院子里的人全闯进来,他们三人已默契地跪倒在地。   方柔紧张地朝外瞧去,来的并不是萧翊,她隐隐也有预料。   萧翊今日在后宫夜宴使臣,哪怕前去传话的人脚程再快,一个来回也须得用上不少时间。   裴昭早已算准了日子和时机,正如当初苏承茹帮她那般,他苦心争取的这半日足以令局势翻天覆地。   哪怕萧翊吸取教训品出这是一个局,又或他觉察出这孩子并非亲生,即算他即刻下令封城肃查,那时她的孩子早已跟随谢镜颐离开京城。   她努力稳住神思,瞥见老管家的衣袍出现在屏风之后。   冯江进门便瞧见秦五通和稳婆跪着,脚下一软,霎时再站不住,心中有极不好的预感。   他缠身走进屏风内,不敢抬头直视方柔,更不敢去看稳婆怀里的孩子,只是瞥了眼神色阴郁的秦五通。   冯江大叹,只得命秦五通和稳婆尽力挽回,心中却知晓一场疾风骤雨将要倾覆。   而此时的逢春院仍旧笙歌鼎沸,沈清清坐在主位掩嘴笑着,因秦兰贞某句玩笑话乐从心起。   她已许久没再有这样惬意的心境,无论前来赴宴的人真心假意,有多少是抱着看她笑话的心思,有多少人默默可怜她的际遇,可在当下,她心宁神定。   直到红果慌慌张张地闯进门,在一旁悄悄与她打眼色。   沈清清这才说:“姐妹们稍坐,我去瞧瞧小厨房那味翅羹。秋日最宜进补,咱女儿家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众女又是一阵笑。   沈清清缓缓起身,随红果出门行步至廊下,此时天色如墨,秋风轻吹,果真是个好日子。   红果垂眸低声:“西辞院那位生了,是小郡主。”   沈清清一怔。   她瞥了瞥红果,沉吟许久,望着院子里那盏石灯幽幽一笑:“他的手段实在高……”   红果没听清,不解地抬眸望着沈清清,“娘娘?”   沈清清冷笑着摇了摇头,“起风了,今夜早些散席吧。”   事情传到萧翊跟前时,夜宴方启第一轮祝酒。   各国使臣惯是瞧得准风向的人精,明明皇帝端坐御台,可人人上前皆先绕去御台左侧,举酒敬贺萧翊这位摄政王。   皇帝笑容和善,并不将此放于心上,甚至还关切几句萧翊别喝太猛太急。   他今日春风得意,心中所求皆有定数,他畅想着方柔生产后恢复了身子,他们还有那么多日子好好共处。   他自认当初的忍耐和雷霆手段并无差错,只要断了念想,只要让她想清楚看明白,他们又可以变回最初的模样。   于是,他在兴致最高的那一刹,却见到何沉领着名暗卫,如一年前那般,神色阴郁地出现在了宴席上。   萧翊眉心一跳,不知为何,眼前忽而浮起一团黑影,令他霎时失神,忽略了北庭部使臣的敬贺词。   那使臣狐疑地抬眸,顺着萧翊的视线悄悄回头,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没入了宴席的某个角落。   萧翊终于回过神,敷衍地喝下那杯酒,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不待北庭部使臣走下御台,他已大步绕过了帷幔,直朝何沉走去。   再之后,这位秋祭夜宴的头号人物再未入座,众臣疑思四起,有人传出话来,说眼见萧翊神色匆匆地纵马离了皇宫。   皇帝这才让众人稍安勿躁,夜宴仍在继续。   夜色渐沉,方柔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身体的痛楚已散去,她如今只觉疲惫无力。   屋里的人一直跪着,她做不了主,他们也不会听她吩咐。春桃在旁落泪,不时拿热巾替她敷脸,也不敢抬眸去看稳婆怀里的小郡主。   直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声殿下,方柔猛地睁开眼,心跳飞速。   她转过眼,那抹玉色已闯入内室。   他手里握着马鞭,在一片寂静之中,那一鞭子便狠狠地抽在了秦五通身上,鞭尾波及了跪得近的那位稳婆,二人皆是一阵高嘹的惨叫。   方柔不忍直视,忙闭上眼,手开始轻轻颤抖。   冯江吓得大气不敢出,更不敢想象若这鞭子落在他的身上……   萧翊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环视了一圈,咬牙切齿:“说!”   秦五通忍着剧痛,克制着低.吟的喘.息,徐声将早先编纂好的托辞告知萧翊。   除去催产争取的时间落差瞒而不报,他只说方柔忽觉下腹坠疼,这便即刻派人去知会冯江,可在此之前没人敢擅自做主,只得尽量保住母女二人,由此孩子难产,生下来便不大好。   萧翊望着躺在床上的方柔,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碎发湿透了,贴在脸侧,他朝她走去,可她的表情写满了恐惧和不安。   他沉默着抬起手,轻轻抚过方柔的脸,方柔下意识地发抖,仿似游走在肌肤上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她不敢言语,因极度的恐惧唇角发颤,于萧翊看来却从心底生出了疼惜。   他自然误解了方柔的惶恐之因,一切都被提前算计。   他低语:“阿柔,没事。”   萧翊转过身,猛地又是一鞭,那稳婆承受不了剧痛,霎时昏了过去。   他拂了眼那名跪得远的稳婆,此刻,她正抱着女婴瑟瑟发抖。   萧翊厉声:“孩子给我。”   稳婆颤抖着点头,往前跪行,伏在萧翊脚下,慢慢地将那孩子递上。   萧翊垂眸,心被猛地刺了一下,那孩子安静地被包裹在软巾里,正虚弱低缓地呼吸着,毫无活力。   婴孩的皮肤不算白,像还没长开,浑身皱皱巴巴,甚至可以说不太好看。   可他瞧在眼里却满是欢喜。   萧翊五指一颤,马鞭霎时落地,他慢慢伸手接过,尚没学会如何抱孩子,只能凭着保护的意念单手托着,大掌裹紧那团柔软。   随后,内室忽而响起了婴孩的啼哭。   说来甚奇,那孩子一被萧翊抱住,竟开始有了声响,不知是回光返照又或因换了个怀抱忽然受到惊吓。   这哭声与任何新生的孩子都不同,像小猫儿一般低呜,有气无力那般,听得人心念破碎。   方柔念及自己的女儿,不知她现下如何,张成素可有带她安全离开?她那样小,才出世,本该被爹娘轮番抱着哄着,受到亲人长辈的疼爱祝贺,却因不应有的私怨被迫与母亲分离。   她霎时悲从中来,眼眶微微泛红,泪水滚落,不愿再往那边看一眼。   萧翊察觉了方柔的动作,心底又是一阵揪心的刺痛。   他没有废话:“何沉,派人去宫里,孤要郡主活着!”   何沉领命,出了院子很快去而复返,萧翊察觉到怀中的孩子哭声越来越小。   他有极不好的预感。   从他瞧见这孩子的第一眼,她奄奄一息地被稳婆抱着,似乎呼吸都要去了全部力气。   直到他抱起她,她才开始发出一些声响,而很快地,这属于新生婴孩的生机逐渐消失殆尽。   无人敢说话,屋里跪满了人,春桃早因惧怕惹了萧翊的忌讳止了哭。   在极静的内室,女婴的哭声渐渐成了最后余留的动静。   而也不过是一息过后,哪怕萧翊再不愿,可这一瞬时机从他指缝溜走,他没能留住那孩子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了,本就一直闭着眼在抽泣,最后那绵缓的呼吸渐渐变慢、停下……萧翊怔然地望着怀里的小人儿,他眼前一黑,猛地趔趄,何沉心底大惊,忙上前抵了一把,萧翊这回没再叫他滚开,他在那刹有了头晕目眩的震然。   “满满……”他低声唤着,他在叫她的乳名。   方柔闻言,心猛地一沉,她慢慢侧过身,神色复杂地望着萧翊的背影。他的肩膀松塌下来,像是忽然被人抽去了全身力气那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翊。   她看着他,唇角微颤,本还打算说些话,谁知萧翊的脚下一软,差些半跪下地,何沉又是一惊:“殿下!”   他托稳了萧翊的身子,没让他完全跌跪在地,随后他伸手要接过那孩子,谁料萧翊忽像惊弓之鸟那般猛地一推,何沉后顿几步,差些撞上屏风。   也正是这一刹,萧翊顺势抽出了他腰间佩剑,耳畔响彻嗡鸣,他的神思遁入混沌。   电光火石之间,方柔闻到一阵极浓的血腥味,她的眼前漫上腥红,可怖的惨叫声后,有人接连倒下。   那血溅上了萧翊的脸,斑斑点点挂在他的眼睑之下。   求饶声四起,方柔瞠目结舌,浑身轻轻颤抖着,眼看秦五通捂住脖子,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怨恨,死不瞑目。   方柔心底一沉,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在萧翊再挥剑的刹那低喝:“萧翊!”   他身子一顿,身势甚至带了些惧怕那般,缓缓地回过身。   方柔又是一怔。   萧翊的脸上只有绝望和冷漠,那簇殷红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直到他瞧清楚方柔的模样,表情又染上一丝哀恸。   他持剑伫立,怀里仍托着那早已没了生息的孩子。   方柔心中震然。   过了良久,这才颤声:“别再作孽了。你就算连我一块杀了,这孩子也再回不来。”   长剑应声落地。   萧翊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柔,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般。   “阿柔,你、你说什么?”   方柔下意识瞥了眼他怀里的孩子,忙挪开视线,声音仍在发抖:“你没想过么?或许这孩子没了是好事,你不是说天不伐你么?萧翊,话别说太满,只是时候未到。你看,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报应,是你的报应。”   她全凭本心,将这些时日以来的冤屈和愤怒一股脑都发泄出来。   他将这腔无能为力的怒火波及到其他人,只为了惩罚他自己的过错,他们之间流的血足够多了,方柔承受不起。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原以为秦五通好歹逃脱了他的发难,如今看来,多得是她并没有看透彻的事情。萧翊留着他定有其他图谋,而非如阿妩所言他忽然想通手下留情。   萧翊脚步困顿,他惊诧不已,望着方柔迟迟不动。   方柔继续道:“萧翊,这孩子死在你怀里,是我的报应。迟早我也会死在你手里,这是你的报应。”   “啪”得一声,那根弦好似突然间就崩断了。   萧翊望着方柔,她仍很憔悴,说出来的话语怨怒无比,像长满刺的荆棘狠狠地抽进他的心里。   也正是他心前闷疼之际,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萧翊杀过人,他对此并不陌生,只是,他向来只闻过别人身上鲜血横流时的气味,那是他步步为营,是他登上权力之巅,是他为皇帝肝脑涂地铺平道路时的战利品。   而现下,那是一股裹挟着剧痛和震撼的味道,从他心头那无名伤痕渐渐涌出,他从不知晓,原来心痛并非一种比拟,而是真实存在的酷刑。   他的心被人剖开了那般,那个刽子手是他的阿柔。   他的嘴角溢出一丝殷红,方柔一怔。   萧翊刚开口,大股鲜血从他嘴边涌出,霎时染红了他的前襟。   方柔倒抽一口冷气。   也正是此际,萧翊手一松,眼前蒙黑猛地朝前栽去,室内响起了何沉和冯江的惊呼。 第64章   ◎说谎的人不止要吞针◎   方柔冷眼瞧着萧翊栽倒在床前, 那孩子从他怀里滚落,所有动静都戛然而止。   何沉和冯江合力将萧翊扶稳,何沉不解地望向方柔,可她别过了视线。   她仍很虚弱, 脸色苍白憔悴, 表情却很沉静:“冯管家, 殿□□思不济,劳烦你将事情办妥当免叫大家忧心。”   冯江从没见方柔这样说过话, 稍稍一怔,忙低声应下, 匆匆站起身开始张罗事物。   尸体被迅速抬了出去, 水泼了一遍又一遍, 可空气中仍有浓重的血腥味,那味道像是钻进方柔心底那般,哪怕她躺在床上别开脸,闭着眼也不得安稳。   春桃吓得晕了过去,此刻被嬷嬷带回了偏房,唯独那孩子一直被放在内室的软榻上, 由冯江指派的一位信得过的老嬷嬷看护着。   宫里来了十数位太医, 一同赶来的还有太后宫里的嬷嬷, 冯江在院子里与他们说明了缘由,那几名嬷嬷旋即大惊失色, 不待停留,转身匆匆离去,尽快回宫向圣母复命。   凌太医去瞧了眼那夭折的女婴, 检查后说应是先天不足, 生产时又没回转位置, 呼吸不畅导致事态恶化。他面上虽不说,实则惶恐无比,更不知萧翊转醒后将会如何。   紧接着,凌太医替方柔看过,此刻血已止住,只是力竭虚弱,生产倒算顺利,于母亲来说不是场巨大的折磨。   萧翊则是急火攻心,一时气息不稳,须得养些日子,倒也不是大隐患。凌太医交代好诸事,留下了监管的年轻医事,这便回宫去了皇帝跟前复命。   孩子夭折一事很快闹得人尽皆知,起先是大臣们在朝会上见到皇帝独自坐在御台,原先传旨那位年轻内官又换成了刘福。   不待他们低声私语,皇帝已缓声称宁王近来操持国务殚尽竭虑,一时间病倒了,特请旨在王府静养,他这个不中用的兄长只得顶上,今后一切如常。   最后这话说得群臣心惊胆战,再不敢言语,只当萧翊仍在旁听政,按部就班逐一奏报。   过后也不知是哪家女眷先起的头,说方柔生产当日正是秋祭夜宴,宁王府偏巧没个聪明人主持大局,就来了两个稳婆,哪能担得起事?由此大人是保住了,可孩子急产,生下来就不行了。   众说纷纭,一时间极为热闹。   有说方柔就是命不好的,费尽心思当上王妃也无福消受好日子。也有说沈清清冷血的,说是明明同在府上,竟毫不关心同宅的生死。彼此都有帮腔的,自然也有煽风点火的。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直到萧翊转醒后才逐渐止息。   他这一回竟昏迷了数日之久,虽方柔没问,但春桃主动提起,说是查不出缘由,但人就是不见醒,睡梦中也不安稳,何沉脸上也只剩担忧。   方柔只是静听着,彼时她已好转许多,这回生产虽煎熬,可秦五通医术确实超然,她在当日便已没有不适感,转天已能自如下床,当然看护嬷嬷没让走远,还是叫她老实在床上躺着。   一想到秦五通枉死,方柔心中不是滋味,连带着几日并未睡多久,闭上眼,脑子里全是萧翊持剑杀人的模样。   她在大漠见过马贼抢劫商旅,那血腥味被风沙掩埋,她离得远,当下被谢镜颐捂住眼睛拖走,生怕惹上祸事。   而前几日那幕却一直在她眼前重现,只要一想到,她总觉得屋里的血腥味散不去。月内不得见风、不得遇冷,可她非要嬷嬷将窗户打开,说屋里难闻,总有死人的味道。   嬷嬷初时听这话,吓得差些摔了手里的碗,还以为方柔因孩子夭折出现了魇症,悄悄与冯江说,许是要找天师来一趟西辞院。   冯江心怀忐忑,当即照办,一番折腾下来,那香灰的味道倒是盖住了所有的气味,可方柔变得沉默寡言,时常盯着地板的某个角落出神。   忽然之间会吓得浑身一抖,随后才像回过神那般,轻轻叹一口气,连带着嬷嬷也常被她的动静搅得不安宁。   方柔心底清楚,此事尚没了结,不出意外,她的孩子已随谢镜颐踏上了回家之路,而她想要与家人团聚,还得如张成素那日所言,以计彻底摆脱萧翊的控制。   后来某一天,方柔好似忽然醒悟过来那般,整个人的精神气有了明显不同。嬷嬷不知晓方柔因何有了转变,她只觉得方柔心里藏了事。   可她没权力过问,方柔也不会对她坦白。   这日方柔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出神。   萧翊总算转醒,他顾不得收拾洗沐,换了身衣裳简单梳洗,直奔西辞院而来。   他神色匆忙、动作极快,好像要亲眼确认过方柔的安危才能放下心来那般,直到他踏入内室,步子缓了下来,再不动了。   方柔慢慢转头看着他。   他一怔,这才缓步走到床边,方柔别过视线,继续某个角落出神。   萧翊动了动嘴,最后慢慢坐在床边,抬手稍稍犹疑,还是覆上了方柔的五指。   她没挣扎,也没旁的反应,好像萧翊不存在那般。   萧翊嘴角微颤:“阿柔。”   方柔过了半晌才侧过头来,她静静地打量着萧翊。他好似又瘦了些,下巴闷起了一片青痕,从没有过的模样。   他穿着身常服,衣带系得很松,瞧得出来行色匆忙。   她低声:“你好些了么?”   萧翊一怔,意外地望着她。   方柔继续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你还好么?”   萧翊手里的力道重了些,他牵起嘴角对她淡淡一笑:“我没事,只是担忧你。”   方柔反手慢慢握住他的五指,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抿起嘴角笑了笑。   萧翊抬指,替她抚开额前的碎发,她休养了一段时日,脸色已好了许多,他在来西辞院的路上听何沉说了几句,方柔恢复得很好。   太医院派了人在王府监事,太后得知萧翊昏迷不醒,也特地叫了人送来药,皇帝自然也叫了刘福亲自来王府关怀查问。   总之,各派风平浪静,并没有哪方趁他不省人事之际撩起轩然大波。   二人对望着在床边说了会儿闲话,刻意避开了某些话题,彼此心知肚明,后来时辰不早,嬷嬷送来了今日的汤药。   萧翊把方柔扶坐起,亲自喂她喝完。   方柔拧着眉觉得苦,抬手捂嘴,想要找蜜饯压一压那阵苦涩。   萧翊瞧着她蹙眉着急的模样,可怜委屈,心中忽而起了阵.冲.动。   他低笑:“想要么?”   他拎起一枚蜜饯在手心抛接,随后塞进.齿.间,在方柔疑惑不解的目光里,他捧起方柔的脸颊,轻吻了上去,唇.齿.交.缠,他将那抹甜意传递给方柔,她仰头有些辛苦,可萧翊拢着她,不由拒.绝,方柔抬手抵着他的肩。   到后来,那蜜饯掉了,萧翊没放开手,他掌.间的力.道.很重,方柔的脸被.捏.红了。   最后方柔争.扎.着摇头,总算分开了些距离,她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那些青.痕.刺.着她的皮肤。   “阿翊好不讲理。”她柔声抱怨,手拽着他的前襟,面色却闪过一丝无奈的惆怅,“下次可不敢说苦了。”   萧翊只是低笑,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松了松.身.子,又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太挂念你,这才失了稳。”他的声音很低,正落在她耳畔,直白而热烈地袒露着心思。   方柔不挣扎,脸顺势贴进他的怀里,“阿翊,你不怪我么?”   萧翊心念一动,他垂眸,目光落在方柔莹白的侧脸,心里那熟悉的感觉,慢慢回来了那般,心头的疤正在飞速愈合。   是梦么?可方柔抱着他的力道那样真实。   方柔好似变了个人,那夜她那样绝望地指责他,口口声声说是他们两人的报应,是天在伐他,她当时是因孩子没了,恼急才会口不择言吧?   她如今于心有愧,所以用行动在弥补,是这样么?   萧翊有些恍惚。   方柔又说:“我那日不该将怨气发到你身上,阿翊。你对我这般好,孩子没了不是你的错,这也是你的孩子,你也心疼她的,对么?”   他的心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唇间微颤,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方柔低声叹:“我只是太难过,为何我们这样难?我先前虽然心底生你气,可后来我也认了,在王府没有什么不好,你待我一向宽容。”   “这段时日我没别的事,我总是一个人在想,总算想明白了,我不该怪你怨你。太后说得对,哪有夫妻不争吵?说开了说透了,日子还是能够继续过。”   萧翊五指一颤,他听着方柔细细道来,原来这才是她真心所想?觉得他们太难,原来她也意识到,先前的种种只是观念不合引发的争吵,她只是一时没想通,只要说开了,只要给她时间想明白。   他心间一松,似乎那期盼的事物终于尘埃落定。果然,他一直没有想错,方柔只是需要时间,他只需要慢慢等,他们总会跟从前一样,他们其实一直没变。   萧翊难得语塞,沉默了那样久,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方柔。   他只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最后只说:“阿柔,都过去了。”   方柔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萧翊是瞧不见的。她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心力,她怕那夜由着本心指责了萧翊,把话说得那样绝情,他会再行极端。   可没料到,他似乎轻易认下了她的说辞。   方柔一时恍惚,她从没这样深刻地意识到,她之于萧翊,竟这般重要么?   她不解,若如此深爱一人,为何不是彼此聆听所愿,尊重平等,反而要将某一方的自我意愿凌.驾在另一方之上,不愿放手的后果如同流沙从掌间消逝,物极必反。   她理解不了这样极端的爱,她从来所求一事,她需要自由自在地生活。   方柔惆怅地闭上眼:“阿翊,你给我说故事吧,我困了。”   萧翊扶她躺好,才说到开篇,方柔便已侧身沉沉睡去。他慢慢收了话,喊来嬷嬷在床前伺候,独自出了院子。   何沉在门外静候,跟随萧翊往外走。   “孩子呢?”他往望湖院的方向去了。   何沉:“安置在冰棺,停在北边的小别院。”   萧翊沉默半晌,这才道:“你让冯江去备些物件。”   何沉逐一记下,与萧翊在岔路口分别。   萧翊独自走回望湖院,简单洗沐过,换上了正经常服,他行步至书案边,拉开暗屉,里头有个扁扁的方盒。   他取出盒子,掀开,里头是一对金镯,各坠了块小小的平安锁。   萧翊见了那金锁上的“平安”二字,心间一沉,不由眉头深皱。这本是他悄悄备好的生辰礼,那平安二字由他手写,送到司珍房巧手锻造,以愿他与方柔的孩子一生顺遂。   无计可消愁。他怔望许久,长叹了一声,颇感无力地垂下手,将那盒子盖紧。   他走到书房,提笔拟了道奏疏,最后一划落下,何沉已候在门外。   萧翊传他入内,何沉手里拿了块交叠好的锦帕,行至书案前:“殿下,事情都已办妥。”   他将锦帕递上前,萧翊沉默片刻,这才伸手接下。他展开锦帕,里头有几缕细软的黑发,整齐地以金线绑成了一股。   萧翊只觉眼眸微刺,面上露出强烈的哀恸之色。   “立牌位、入东陵、册封郡主,封号孤已拟好,你将奏疏交去乾康宫。”他小心地包裹住那股胎发,牢牢握在掌间。   何沉小心地抬眸望了萧翊一眼,最后默默领命退下。   这些事情交办下去,萧翊很快就得了皇帝的答复。圣旨已传,这孩子被册封为永宁郡主,入东陵前都安存于冰棺内,其余琐事皆交由宗室府拟定。   彼时已过了大半月,方柔的身子已无大碍,腰身很快瘦了下来,也因是年轻、体质不同,孩子本也偏小,由此恢复起来非常顺利。   她连月进补,面颊红润肤色透白生泽,后来临近出月已时常落地自由行走,嬷嬷看管不住,只能由她喜欢,自然,只趁着萧翊离开西辞院的间隙偷偷做。   他这月疏于政务,没再上朝,皇帝体恤他经历丧女之痛并没催促。   萧翊时常在西辞院逗留一整天,入夜就睡在软榻,嬷嬷和春桃留在偏房伺候。   方柔默默发觉萧翊如今特别有空,他连日不朝,每日陪在她身旁几乎寸步不离,有时连嬷嬷的活儿也抢着干,直教下人相觑无言。   她偶尔梦中转醒,会瞧见萧翊独自站在窗前静默。他有时候低头看着手里的物件,方柔起先不知道是何物,后来有一回,她忍不住喊他,他下意识先回了身,手没收住。   方柔瞧清楚了,那锦帕里包裹着一股胎发,她当下一怔,欲言又止。   直到萧翊察觉了她的目光,忙背过手去,笑着问她发生何事。   方柔心底有一阵说不出的感觉,这异样的想法拉扯着她的神思,令她内心不安。可每到此刻,她都会想起秦五通死前狠狠瞪着她的模样,由此,一切都又破碎不见了。   她始终记得还有件大事未了。   方柔出月在即,宫里也来了人,萧翊就在西辞院见那内官,远远听着不真切,好似是皇帝关心他的境况,许久不见人他也没传话入宫,二圣心中焦急。   临到了,又说各邦使臣即将打道回府,萧翊依制该露个脸。   方柔不知萧翊最后如何回话,只是,那日之后他仍没离开过宁王府,日夜守在西辞院,看着像是怕方柔想不开。   而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王妃虽然有些古怪,面上瞧着哀恸,可却像很快接受了这件事,气色越来越好,心情也宽松许多。   后来他们恍然大悟,其实是萧翊自己想不开。   总算熬到了出月的日子,方柔终于能落地外出。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水色长裙,短衣是她向来喜爱的碧色,她站在廊下望着许久未见的广阔天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快到了……   萧翊踏进西辞院的当下,便见着这般如画美景。   他站在院里没迈动步子,就这样静静欣赏着,直到春桃拿了件披风出门,见到萧翊福身行礼,方柔才转过眸子。   二人就这样隔着小院对视,仿似大梦一场,都以为如同方柔初初随他回王府时那般美好,真相被装裱起来,泛起一道口子,轻易不敢撕开裂痕。   方柔定神,露出一抹笑:“阿翊,你来了。”   萧翊张了张嘴,站在原地没动步子,还是何沉悄声说了句:“殿下,院里风大。”   他忙醒过神来,蹙眉朝方柔快步走去,嘴里道:“你才出月,凡事不可大意。今日转凉,还是少在外头见风。”   方柔难得没跟他摆冷脸,反倒像萧翊心底最期盼那般,只是垂眸笑了笑:“就是阿翊大惊小怪,我已休养月余,又不是病人。”   她凑近他,竟主动抬手挽着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屋里走。   萧翊仿似梦中,步子有些踌躇,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方柔,一时又惊又喜,还透着些害怕和疑虑。   她将他按坐在桌前,站着给他斟茶,就这个间隙,她转眸瞥了春桃一眼。   小丫头心领神会地朝何沉打了个眼色,这回连何沉也没绷住,那丝狐疑之色一闪而过,最后还是跟着春桃出了院子,顺带手关上门。   方柔抬手捋捋碎发,坐在一旁望着他笑:“阿翊不渴么?”   她又把杯子往萧翊面前推了推,见他仍不动作,只是犹疑不解地望着她。   方柔这便叹了口气,复又站起身,端了杯子走到萧翊面前,明明眼神坦然率直,可不知表情为何忽然染上一层羞意。   萧翊不解其意,便见方柔举杯慢饮了一口,随后,她微微侧过脸,贴上了萧翊的唇。   杯子被她顺势放下,手.攀.上.他的肩,主.动而热.情,萧翊只有一瞬的晃神,很快地,他变成了主动的那一方。   一如从前那般,只是这回.牵头.点.火的是方柔。   他托着方柔的脸,拉她坐在了.腿.上,这下方柔被迫仰起头,可她的回应更.热.切,呼.吸.急.促。   她难得没躲,一如从前,或许更甚。萧翊配合着,享受着,呼.吸.一沉,他轻.啄.她细.白的颈,方柔.仰.着.头,她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忽略了一切不情愿,只想达到目的。   可到最后,萧翊忽而捉住她的五指,只是握到唇边轻轻地嗅吻着。   方柔一怔,她迟疑地望着萧翊,唇角微颤。   谁知萧翊哑.着嗓子道:“阿柔,现下不合适。”   方柔脸色一僵,随后霎时变得透.红。她面上闪过强烈的羞.赧和局促,萧翊何时这样能忍了?   她还以为能趁意.乱.情.迷之际让他卸下防备,谁知她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被萧翊倒打一耙。   气氛到此戛然而止。   萧翊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他抬手轻抚着方柔的发,语气不忍:“今日满满移棺入东陵,我让宗室府仔细算过日子,避开你出月,也选了合八字的世家送葬,此事必当风风光光。皇兄那边特地交代了,你我不得前去,到底还有活人的规矩要守,我倒无妨,从来百无禁忌。只是担忧你的身子,不想让你去,所以才决定临时告知你。”   他的声音忽然有一丝紧张,“阿柔,你别怪我又自作主张,我知晓你不喜欢。可这事我实在无法退让,我不愿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方柔心底猛地一坠。   她身子一僵,从没想过萧翊会这样把那孩子放在心上。她一直以为,萧翊先前百般讨好忍让,不过是顾念她可能会诞下世子,不过是想让她死了离开京都的心。   由此,她得知生下的是女孩儿,心底还松了口气,想来萧翊必不会那样执着。   可以眼下所见,萧翊对此很在意,甚至算得上刻骨铭心。他的忧愁和哀痛能被人轻易察觉,并非伪装出来给谁交差。   萧翊从心底在意这个夭折的孩子。   他见她久久没有说话,甚至有些着急:“阿柔,你有气就说出来,哪怕你不想见我……”   方柔终于忍不住:“不要紧,这事我听你安排,我只是没什么想说。”   他不忍:“你……怪我么?”   方柔只是抱着他,轻声说:“阿翊,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   她闭上眼,那阵欺骗带来的违心悔意已少了许多。   原来这宫里的勾心斗角也不难学,人的欲望和追求可以颠覆本来的局限,她原本以为上回出逃已经做得足够,原来,她也能一点就通。   萧翊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直到他听方柔轻叹:“阿翊,我不想你难过。”   萧翊心念一动,轻抚她的发。   方柔低声道:“我实在有些闷得慌,你陪我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第65章   ◎就这么恨我?◎   皇帝正与珍嫔在乾康宫说闲话, 他才散了朝会,近日无事,倒是内阁有位老臣问起了萧翊的去向,他打发了几句, 也没刁难。   他今日兴致高, 叫了些甜饮, 本打算等淳宜游园回来一块吃。   殿外有内官通传,说萧翊入宫求见。   珍嫔与皇帝对视一眼, 默默福身退了下去。   不多时,萧翊神态自若地进了大殿。   皇帝招呼他入座, 顺手乘了碗甜汤, 上下打量一眼, 笑着道:“瞧着气色不差。”   萧翊慢慢尝了一口,先说了句味道不错,过后把碗推到一旁,也望着皇帝看了会儿,低笑:“皇兄近月辛劳,倒是神采十足。”   皇帝笑着没答话, 朝刘福看了一眼, 他机敏地上前看茶, 随即又退到一旁。   萧翊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冯淳安仍在乾康宫么?”   皇帝:“一直都跟在我身旁, 与刘福轮值。”   顿了顿,他又道,“刘福年事已高, 该让贤给年轻人了。”   萧翊只点了点头, 喝着茶一时无言。   皇帝又瞥了他一眼, 主动问:“阿翊是有所求?”   萧翊手指一顿,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淡笑,垂眸望着茶水一圈圈的痕迹,这才放下杯子道:“皇兄,你在担忧何事?”   皇帝一怔,倒是爽朗的笑了起来,“阿翊,朕只担忧你的安危。”   萧翊蹙眉敛眸,转头望着皇帝,一时间隐有暗地里剑拔弩张的胶着。   他沉默了片刻,这才低声:“皇兄,你既已大好,该将朝务提紧些。”   不待皇帝开口,他继续说:“臣弟今日进宫特来向你请辞,待方氏再休养些时日,我打算带她回家乡住一段时间。”   皇帝动作一顿,猛然抬眸看向萧翊,脸色竟有些琢磨不明。   萧翊轻叹:“她虽面上没说,可我心底清楚。她不愿留在京都,过了这么些日子都没有真正接受,我时常在想,那地方真有这样好么?”   他苦笑着轻哼一声:“不过,好与不好也不紧要了。我答应过她,待她生产后便回趟丘城。如今出了这件意外,我怕她看不开……”   皇帝一直默默听着,他的目光停留在萧翊脸上,半晌才道:“方氏想不开么?”   萧翊叹:“或许吧。”   皇帝神色复杂:“阿翊,你能寻得彼此真心相待的女子,我与母后都很欣慰。只是,我仍想说,你与方氏到底经过了些不好的事情,如此大起大落,心力疲惫。当初我就与你说过,方氏养不熟没有心,她与裴昭瞧着也不像作戏。”   他一顿,继续道:“她当年留在京都,可算不得多心甘情愿。你就不怕她只是作戏?”   萧翊先是沉着脸,倒非因言不悦,只是他无法反驳皇帝。可他到最后只说:“所以臣弟想做些弥补,先前的恩怨已成定局,现如今经历波折,她总算愿意与我重新开始,这是好事。”   皇帝欲言又止,眉头深皱,最后只轻轻应了一声。   过了会儿,他才道:“王府的事我也不理了,你自有本事料理妥当。只是手底下的部署安排,须得仔细从严,尤其是颂余内乱,丘城又经历一番清算,你比我更清楚此事危急。”   萧翊低声允诺。   二人又说了些朝务变动,皇帝留他一同午膳,萧翊只说另有安排,匆匆离了乾康宫。   他又去了趟太后那儿,到底是母子情深,太后见了萧翊这幅憔悴的模样,再多的责怪也先暂收起,让他好好休养,别太忧心。   萧翊拜别太后,一刻不停,当即安排何沉前往京郊打点。   何沉领了命,又道:“殿下,已有几日没收到阿妩回传的消息。您说她……”   萧翊:“她没那个胆子逃走。”   何沉应声:“那属下再派人密查,只要人还在宫里,死活都会分明。”   萧翊一时没说话,他悄悄抬眸望了眼,斗胆低声问:“殿下,您真打算去丘城么?”   萧翊沉默了片刻,轻轻颔首。   何沉犹疑着:“那您……打算何时告诉方姑娘?”   萧翊沉声:“到玉黛湖安顿好,届时也让她更开心些。”   何沉默了默,小声:“恕属下斗胆,只是属下觉着殿下变了许多。不过,您的心意方姑娘会明白的。”   萧翊轻笑,没再言语,挥手叫退了何沉。   方柔先前听苏玉茹说起京郊玉黛湖,此际正适合赏秋放纸鸢,他们也不打算去更远的地方,萧翊觉着与方柔外出散散心也是好事。   这些本也是他想与她做的事,他对方柔说过,那些裴昭能做到的事情他同样也能做到,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他如今正在逐一兑现。   只要方柔别想法子推开他、逃避他,去哪都是其次,两人能好好相处,就同从没变过那般,感情总能历久弥新。   他先前手段狠了些,总以为叫方柔害怕了,知晓他无所不能,无人可以逃离他的掌控,她便不会生起二心。   可是到后来,他越狠,她却反抗得越厉害,恨不得鱼死网破那般。   所以,反而是他开始怕了。   于是他学着退让,去妥协,哪怕进展缓慢,可何沉这句话说得没错,他觉得自己正在改变,他活了十几年都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对方柔,他愿意放低底线。   西辞院里的下人正在打点行囊,此行去的时间不长,拢共小住几日,但萧翊有令,方柔出月不久,吃穿用度都不可从简。   方柔见春桃收好了大件,此刻得了空,正拿着衣裳比样,小心思呼之欲出。   她忍不住打趣:“我可听说,何侍卫像是不跟着去。”   春桃手一顿,扁了扁嘴,嘴上却说:“那倒好,没人烦着咱们。”   方柔心如明镜,早察觉他们二人关系日渐亲密,心中又一件大事落地。只要何沉开口,春桃的处境会比先前还要好,她没有更多牵挂。   “烦么?我怎么觉着何侍卫话很少。”   春桃:“他还少?姑娘是不知晓,只要不在殿下眼跟前儿,他的嘴巴打开就没停下过。”   方柔笑:“如此你们倒相配,凑在一块儿日子不闷。”   春桃的脸霎时就红了,“姑娘胡说!”   方柔:“我可什么也没说。”   她低笑着站起身,走到春桃身边,拣了拣那摞冯江刚送来的名贵绸缎,选了两身新裁的,逐一放在春桃身前比样。   “你穿淡色好看,俏皮可人,藕粉和鹅黄都适合。”方柔说完,将两身衣裳放到春桃手里,“装扮好看些,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   春桃红着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方柔又道:“何侍卫人不错,好姻缘不可求。”   春桃一怔,心中泛起一阵古怪的疑思。可她不敢妄言,看方柔的模样也不像有何不妥。   她沉默了片刻,只得由衷谢过方柔,末了,又颓然地放了衣裳,自言自语道:“他又不去,我穿什么也无所谓的……”   方柔掩嘴轻笑:“傻姑娘,我逗你呢!”   春桃闻言愣了愣,品悟过来后旋即眉开眼笑,又拿着新衣裳在身上摆弄。   方柔瞧着心中感慨,可还没有时间再想更多,冯江已带了人来搬东西。   他们此行落实极快,符合萧翊一贯的行事风格。   方柔说想与萧翊好好相处,由此都只带了随行一人,当然这只是面上的,方柔知晓他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暗地里布置下去的人手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拢共两辆马车,春桃在后边小一些的那辆看着行李,何沉本在外领路,后方柔朝他打眼色,非要他陪春桃一块。   萧翊见方柔热心地安排着,蹙眉好奇地打量,面上忍着没问。   后来总算启程,二人登上马车,萧翊人才刚坐稳,方柔竟格外主动地靠坐在他怀.中,一时令他招架不住。   她手里拎了串葡萄,一颗接一颗塞进他嘴里,到最后,又拽着他的前襟,猛地吻上去。   到后来呼吸深.重,两人拥在一起,萧翊埋.首,她微微拧眉,喊他的名字。   从未有过的热情,方柔很抗拒在某些特殊的地点胡闹,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萧翊不禁又起了疑思,难不成这真是裴昭教她的……   可他不想跟生死不明的手下败将计较,哪怕他十分在意,可是,如今/软/玉/温/香/在.怀,他可以肆无忌惮,可以有那样多的时间尝试新鲜的花.样。   纠.缠.点到即止,毕竟路程不长,方柔仍有些拘谨。   萧翊慢慢替她拢.好.衣衫,轻吻她的发端,这才问出先前的疑思。   方柔握着他的手,笑道:“阿翊瞧不出么?他俩彼此有意。”   萧翊一怔,细细回想一番,仍是没有线索。他先前顾及方柔的情绪,极少与他们主仆几人共处,何沉面对他都是公事公办,私下的点滴他察觉不了也属常事。   方柔又笑:“我说阿翊不若成人之美,主仆都得圆满,岂不是一段佳话?”   萧翊低声道:“你看重这丫鬟,她得你心,怎样都好。”   方柔忽而正身望着萧翊,眼眸清亮,“阿翊答允了?”   萧翊一怔,不解她喜从何来,只说:“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待我问过何沉,免得伤了那丫头的心。”   方柔知晓他办事谨慎,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不赶路,临入夜前到了玉黛湖。湖畔有个庄子,是京都有名的世家经营的私人别院,常有城内达官显贵在此留宿赏玩。   萧翊此行低调,他也深知方柔不爱特地的排场,由此并未与别院主人明言避嫌,只说找间僻静的院子住上几日,别走漏风声。   主家心领神会,提前空出了东南角临湖的那处最大的院子,正好有两间合适的小厢房可以留给春桃与何沉分住。   今日行程松散,萧翊也想与方柔多些独处的时间,何沉由此得了萧翊的首肯,带上春桃去了放风,方柔听了几句,像是要去附近的农家吃些新鲜。   春桃脚步迟疑,面颊染粉,难得露出女孩儿的娇羞,在方柔一声声催促下,总算跟随何沉离了庄子。   二人在房里安顿好主家特来求见,,萧翊赏面,二人在院子里寒暄。   下人端来晚膳,几名婢女在桌上摆着饭菜汤点,方柔在旁看着。   总算走到这一步,裴昭果真安排好了么?方柔不敢多想,只愿最后放手一搏,她与萧翊从此便能一刀两断。   婢女们继续忙碌,方柔心神不宁,慢慢走到大窗前,静望着脚下静谧幽深的玉黛湖。   此时已是深秋,此处寂静无声,的确是个休养散心的好地方。只是不知何处来了几声清脆的鸟啼,倒叫方柔诧异。   她循声探出身子去找,自然无果。   萧翊站在她身后,缓步上前环抱住她。方柔一僵,还想别过头去瞧那些婢女的反应,不料萧翊托起她的脑袋,吻落下来。   纠.缠了好一会儿,这才在她耳畔低声道:“人都走了。”   方柔被他瞧破心思,不由脸一红。萧翊的手慢慢揉.搓.着,方柔很快面颊.绯.热,那是不.受.控的自我反应。   他的吻轻落,蔓.延,方柔紧紧攥着他的袖口。   她的腿开始发软。   最后,她握住他的五指:“阿翊,我饿了。”   萧翊一忍再忍,随后叹息:“好,先吃些东西。”   两人在桌前对坐,酒已满上。室内灯火幽暗,气氛正好,方柔主动替他布菜、倒酒。   第一口酒刚沾上唇边,萧翊稍稍怔了怔,举杯打量了一会儿。   方柔瞧见了,细声问:“阿翊,怎么了?”   萧翊抬眸对她淡淡一笑:“许是太久没喝这庄子的私酿,味道有些记不清了。”   说罢,他一饮而尽,方柔回之浅笑,又给他满上。   一杯接一杯,萧翊来者不拒,而方柔不胜酒力,可今夜.情.致十分好那般,也陪着萧翊举了几次杯。   萧翊好整以暇地凝望着方柔,由她摆.布,那酒喝得多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弥蒙那般,可目光从没挪开半分。   灯火下,方柔面目柔和姣好,如天上月,水中花,他魂牵梦萦。   萧翊忽而低低地笑,语气里透着些无奈:“阿柔,你别喝。”   方柔其实就做样子举杯抿了两回,润口都算不上,她实在不爱喝酒。   她握着杯子,静望着萧翊,面色十分沉静。   萧翊垂眸看着手边那新满上的酒,再次抬指,那酒举到面前,视线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窗外又有了一阵隐约的鸟啼。   方柔转眸往出去,夜色幽暗。   “萧翊。”她喊了他的名字,“你说,那些鸟儿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一直盯着窗外看,那里实在没有什么特别。   紧接着,她闻到了那阵熟悉的味道,血腥味。   方柔仍没有回头。   萧翊没张开口,只是胸.前忽而发闷,手指一松,酒杯摔落在地,一簇红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低.喘.着,回答不了。   方柔终于慢慢转过头来,可她一刻不停,淡然地望着萧翊慢慢站起身。   她走到矮柜前,那里是他们存衣裳的地方。她轻按在萧翊的那条腰封上,摸索了片刻,接着,她从中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你瞧,有时候太了解一个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回头望着他,“我知晓你的习惯一直没变,你总会留后路。”   方柔握着匕首朝他走去。   萧翊斜斜依着长案,嘴角那道血痕越来越浓。   他抬手擦拭,月白色的衣衫染上刺目的猩红。方柔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难得,他们的身份和位置像忽然调换了那般。   萧翊抬眸看着方柔,嘴边牵起一丝笑,像是如释重负。   方柔倒是一怔。   他轻叹:“阿柔,我前几日喝过这庄子的私酿,你这壶味道不对。”   萧翊的脸上淡笑不减,“怪我不死心罢了,我想着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你这些日子对我做得太满,我总以为你会回心转意……也好,我的阿柔到底还是学聪明了。”   方柔的手开始发抖。   萧翊的视线落在匕首上,很快地,又抬眸凝视着方柔,似乎也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阿柔,你就这般恨我么?”   方柔嘴唇微颤,鼻尖泛起一阵酸,她俯视着萧翊,他变得很虚弱,脸色苍白,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那年救起他的情景。   明明落了难,却有不动如山的冷静淡然。她被萧翊的偏执和疯狂困扰太久,她甚至忘记了,萧翊更多时候八风不动,轻易不露情绪,一如现在。   她的自我意愿是让他走向极端灭亡的引子,他骨子里暴戾和偏执的因子冲撞起来,摧毁了许多的美好。   方柔此刻才察觉,她无法回答萧翊的问题。她爱过、怨过、绝望过、愤怒过,可她知晓,她对他没有存过恨这样强烈的情绪。   她只想离开京都,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冥冥中想起太后曾说过,其实她跟萧翊很像,方柔此刻像是有些明白。   方柔俯身,匕首抵上他的脖子,冰凉的触感覆.上.皮.肤,萧翊仍望着方柔。   她攥紧五指,那匕首越来越紧,萧翊无力反抗,他抬起手,想要抚摸方柔的脸,她却忽而抽身,下一瞬,萧翊只觉.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月长痛。   方柔后退了几步,双手颤抖着,她痛苦地闭上眼,直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夜风吹了进来,带起她的裙角。   萧翊甚至没有往那边看一眼,他仍一直望着方柔,抬手按着伤口,缓慢而吃力地说:“阿柔,你该走了。”   方柔心底一坠,甚至趔趄着后退了半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萧翊,再忍不住泪意。   她僵硬地转头朝外望了眼,裴昭持剑走进屋来,她如梦初醒。   他已褪去了易容,脸上那道疤痕就变得格外刺眼。   他只瞥了眼虚弱地倚靠在案边的萧翊,见那匕首刺入他的胸膛,这才皱眉看向方柔。   “小小,走吧。”   他走到方柔身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萧翊,握住她的手径直朝外走去。   她踏出门,冷风拂面,深深地呼吸着,那是自由的味道。   方柔不敢回头,步子忽而变得沉重,她听得身后有一声轻微的闷响。   萧翊终究没告诉方柔他的打算,也罢,他已成全了她。   夜风灌了进去,无声无息。   有一阵风吹到皇城乾康宫,皇帝正陪着淳宜看话本,逐字逐句与她讲解。   殿外有人回话:“陛下,事成了。”   皇帝闻言,面上表情不变,只松了怀抱,让宫女带走淳宜,独自收拾那几册话本。   那人继续道:“宁王殿下心脉重损,如何处置?” 第66章   ◎孽缘◎   秋高气爽, 一派好景。   宁江在大宇朝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往来走商的旅人惯常会选在此处歇脚,因再下一程便是省府丘城,宁江作为中转之地, 一向热闹繁荣, 百姓大多过着富庶的安稳日子。   城南杨楼街汇集四方食肆, 驼商马队惯常会在此留宿吃饮。   今日有新馆子开张,热热闹闹, 据说掌柜还请了江南退下来的花魁驻馆,城中不少人早早就排在门外, 只待一睹花魁芳容。   寻味斋今日人满为患, 对门的沈记食楼略显冷清。   沈映萝一大早便叉着腰, 在店门口打量着对面的吆喝,不住地叹气。   伙计不时过来搭两句话,俩人酸溜溜地挤兑寻味斋,聊以慰藉今日惨淡的生意。   屋里有人忽然说:“油店的伙计还没来么?我与他约好今早送货的。”   伙计回头喊了声:“路都给对门堵了,估计得绕到街尾卸货。”   有人掀了门帘走出来,沈映萝回头, 冲她一笑:“不着急, 眼看咱们今日也没生意。”   方柔掩嘴笑:“阿嫂心眼小, 和气生财,城里多些新馆子是好事。”   她走到沈映萝身旁, 伙计勤快地回了食楼忙活。   自她逃离京都,已过去五年之久。   他们最初在颂余生活了一年,女王密使查探到京都风波既定, 方柔彻底放下阴霾。   彼时方禅年事已高, 一心期盼落叶归根, 谢镜颐和方柔拜别颂余女王,一家人重新回到大宇。   再后来,方禅驾鹤西去,他们便离了宿丘山,选了宁江落脚安居。   如今算来已是第三个年头。   沈记食楼做的都是街坊生意,他们一家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二人站在门前看对家热闹,嘴里说着学学人家做生意的门道,实则也为看新鲜。   好不容易急匆匆跑来一人,沈映萝眼尖,远远瞧出他的驼商身份,心知定是位阔绰的客人,忙热情地招呼。   谁知那驼商气喘吁吁地停了阵儿,抬起头来,沈映萝一怔,认出是位老熟人,忙要请他入内:“罗管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罗万安喘着气:“方娘子,你家姑娘出事了!”   沈映萝一怔,与方柔异口同声:“乘乘怎么了?”   罗万安快声道:“方娘子随我来,咱们路上说。”   方柔快步跟上,忙冲沈映萝喊:“阿嫂,我去去就回。”   她住的梨园巷离杨楼街不远,罗万安一路在前,快声解释:“你家姑娘今日遭了劫,有幸遇着了贵人搭救。只不过那人许是身子有恙,赶跑了马贼自个儿倒晕了过去。”   “碰巧我今日去丘城看铺子,回程恰好遇见你家姑娘,她拦着我要驼队帮忙带个人回城,我问过原委,人帮忙带回来了,现下安置在你家。”   方柔心中一惊,“乘乘没事吧?”   罗万安摇摇头:“瞧着不像有事,全须全尾的,衣服干干净净。倒是那怪人……啧啧。”   方柔讶然地望着他,西北一带的马贼无恶不作,乘乘也实在胆大包天,心道这可欠下好大的人情,只盼那义士千万别受重伤才好。   不待她细问,罗万安又自顾自压低了声音:“那人穿着打扮也寻常,可我送他回来不久,竟有个带刀的人寻来,看似很紧张那人的安危……莫不是哪位大人物来了宁江?””   方柔心系女儿,并没有留意他的揣测,二人走到梨园巷口,方柔谢过罗万安,坚持要给他一些银子作酬劳。   罗万安自然不收,说当做功德,他还急着回府上与公子交差,不多叨扰,说罢便匆匆离去,瞧着是真忙不开身。   方柔心里装着事,不再与他纠缠,忙快步往家中走去。   院门没关紧,她看了直摇头,只道这丫头警惕性极差,非得再狠狠说道一番才长记性。   推开门,有个小姑娘正坐在石阶旁玩小石串,方柔板下脸,“乘乘。”   小姑娘抬头,开心地朝她扑来:“阿娘,你可算回来了!”   她奔到方柔身旁,忙拉着她进屋,嘴里还道:“阿娘,你给罗管事银子了么?我可不好意思麻烦他,可凭我自个儿又抬不动那大男人,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不顾。”   乘乘说起话来一句赶一句,叫方柔不知先从哪头说起。   她猛一顿步子,乘乘再拉不动,她沉着脸先打量了一番小姑娘,的确没瞧见有伤着哪,这便稍稍宽心。   转即又道:“怎么回事?那马贼是你能招惹的么!嫌命长?”   乘乘“哼”了一声:“哪有招惹,我去绿源看野马来着,那人非说我闯了他的底盘,要捉我做苦力抵债,明明是他是非不分。何况我也跟舅舅学了些武艺傍身,我不怕的!”   方柔听得眉头紧皱,这孩子被保护得太好,并不觉察马贼心狠手辣,语气里竟有些瞧不起那般,她个黄毛丫头岂是他们的对手?   这回若不是运气好命大遇着了贵人相助,只怕她追悔莫及。   “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外逞能!”方柔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那义士如何了?”   乘乘瞪着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方柔:“那人身手高,可瞧着身体不太好。还没与我说上几句就晕了过去,真是可怜……他朋友找来了家里,现下正在屋里,瞧着也是个怪人。”   方柔语塞,颇为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心道这回真是惹来不少事。   她不作多想,缓步往前走,嘴里道:“人家路见不平好心帮你,说什么胡话。”   乘乘乖巧地认错,忽而又笑嘻嘻道:“不过阿娘,那人生得可真好看,我在宁江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   方柔笑叹:“人小鬼大,你才几岁就学会以貌取人了?”   乘乘反驳:“这还用学?书院的朱夫子上回来咱们家给他侄儿提亲,不就一直夸你生得美?我看书上也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方柔气得轻轻捏了她的耳朵,乘乘忙躲开,人已率先跑进了屋。   方柔跟在她身后进门,乘乘已绕过了屏风,笑声传来:“少侠,我娘亲回来啦!”   她被女儿这句规规矩矩的称呼逗笑,隐约瞧见有个挺拔的影子坐在床边。   那人尚未开口,方柔沉息,想好了感激的言语,缓步走进内室。   先见着个不苟言笑的陌生男人站在床边,只朝方柔扫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挪开。   乘乘正凑上前,跟坐在床边的那人说小话,这一遮挡,方柔没瞧见他的模样,只暗自意外乘乘与他莫名的亲昵。   下一瞬,那男人察觉到动静,抬眸朝这边看过来。   方柔嘴边的笑霎时僵住,她身子一顿,随即连退几步。   乘乘不解暗涌,冲方柔笑着招手:“阿娘,你快来!”   萧翊脸色大变,滕然间已站起身,惹得那候在一旁的护卫登时起了戒备,悄悄抬手按刀,狐疑地朝方柔望来。   可萧翊转瞬察觉自己失态,他忍了那阵冲动,忙沉下神思,遏制住面上的惊疑之色,只克制地对她作揖,低声道:“在下萧翊。”   方柔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只细声说:“乘乘,过来。”   小姑娘没察觉二人间微妙的气氛,还以为方柔只是见了陌生男子有些拘谨,不作多想,转头对萧翊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跑回方柔身边。   方柔小心翼翼地将乘乘护在身后,萧翊看得分明,不由微微蹙眉。   她将女儿拉出了屏风,蹲下身子,尽量保持着冷静:“乘乘,你去食楼找舅母,娘稍后就来。”   乘乘不解:“那萧少侠呢?”   方柔听得这声称呼,唇角一颤,久远的回忆忽而漫上心头。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他不是受伤了么?娘得找大夫替他瞧一瞧,你一个小姑娘留在家中不合适,去食楼还能帮帮你舅母。”   乘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本还想跟萧翊打声招呼,可方柔态度坚决,甚至算得上直接把她拖出了房门。   她恋恋不舍地踮脚往里望了几眼,什么也瞧不着,只得顺从地出了门。   方柔栓好院门,独自站了许久,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那年她离开京都,顾不得身后洪水滔天,待到彻底摆脱了危险,这才知晓了许多后事。   这场风波的结局她料想不到,彼时不知为何,恍惚间记起苏玉茹曾说的那句话,萧翊的手腕比皇帝高。   方柔那时只想,只怕苏玉茹也并不了解皇帝的为人。能在风雨飘摇之际坐上龙椅之人,又怎会没有些手段?   苏玉茹为了达成所愿,能出卖家族当萧翊的铡虎刀,她的夫君郎子丰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本就是谏官出身,见不得萧翊大逆不道,竟秘密联合死而复生的裴昭清君侧,一招暗度陈仓,连方柔也不过是其中一枚无往不利的棋子罢了。   王权更替,此消彼长,皇帝向来有扮猪吃老虎的好本事。   萧翊意外重伤不愈,内阁大臣力排众议,皇帝复辟重掌大权,复归朝堂的头一天便在百官面前降旨夺爵。   宁王萧翊,褫夺亲王封号,贬为庶人,入宗室府受刑思过。   彼时方柔听完这些,再没问旁的事情。   她不清楚那夜谁救了萧翊,更不知晓他离开宗室府被放逐后,这些年都经历些什么。   他们以为她看得开放得下,其实,方柔于心有愧,外人皆不清楚她这份隐秘的愧疚。   她听谢镜颐与师父叹过,他们兄弟俩,谁都不是善类。   可比起这份愧疚,方柔更无心理会这天家恩怨。   她既已离开那龙潭虎穴,此生所愿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些平淡日子。   而今她做到了,所以,她不会容许任何人打破这一份美好。   方柔定下神思,提步回了屋里,萧翊那名随从正巧从内室走出来,她一怔,又退后几步,那人只上下打量她一眼,径直朝前,候在了门边。   萧翊已缓步走出来,方柔此时才真切地看清他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常服,的确是普通人的装扮,衣服质地并不名贵,可他气质使然,寻常装扮也掩盖不住生来的风雅。   不怪乘乘口不择言,生得好看的人就是披挂粗布麻衣也同样出类拔萃。   那衣服底子干净整洁,此时因跟人动手受了伤,由此看着不太妥帖。   几年过去,人面桃花似春风,明明是遭了罚,受了贬斥,可萧翊的模样和气质竟一点没变,甚至比从前多了一份沉静和从容。   这与当年的传闻相去甚远,方柔心底泛起一丝警惕,她对萧翊有着下意识的不信任。   正待二人沉默对视间,那随从忽而道:“这位是钦差密使,你最好把嘴巴看紧。”   方柔一怔,错愕地回望向那人,他冷面持刀,傲慢地看了过来。   不待方柔反应,萧翊即刻沉声道:“子敬,慎言。”   那人随即朝萧翊行了一礼。   萧翊又道:“你尽快离开宁江,此事不可声张。”   那人稍稍犹疑,但见萧翊的表情不容置喙,这便俯身默默退了下去,他快步穿过院子,方柔听到了关门声。   此间只剩二人静默对视。   萧翊有些语塞:“我没想过会是你……”   “你走吧。”方柔忽而打断了他,姿态很干脆,抬手指向大门。   萧翊欲言又止,他们僵持着,方柔有些不悦地望着他:“不走?那我报官了。”   他忙说:“阿柔……”   见到方柔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他改口:“方娘子,我会走。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话?”   方柔沉默了片刻,没再言语。   萧翊低声问:“我没想到乘乘是你……你的孩子。你过得还好么?”   方柔瞥了他一眼,“你若敢来纠缠,我一定会报官。”   萧翊轻叹:“我不是为了寻你,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宁江……”   方柔再次打断他:“萧翊,别逼我。”   萧翊终于停了话头,她把话说得很重,原来他又在逼他,令她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他谨慎地朝她稍稍颔首,在她的注视下阔步离开了院子。   直到萧翊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柔像忽然脱力那般,身子一个不稳,好不容易撑住了桌子才没往下滑。   那年破釜沉舟,明明是她占了上风,可她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她自以为做到了一刀两断,更过了许多年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与萧翊相见……   方柔心神不宁,暗暗思量了片刻,一时却无头绪,最后还是快步出了院子,匆忙地离开梨园巷。   她走得太急,并未察觉到在不远的死角,萧翊缓缓步出屋檐,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出神。   一去五年,物是人非。   他这些年潜心思过,看透了许多事物,也自知当年荒唐。他甘愿在宗室府幽禁受刑,皇帝重罚他,可最后却没有杀他。   甚至,皇帝曾来宗室府与他私下见面,萧翊仍记得他说:朕一直将你当作亲生兄弟,百般维护、疼惜你,可你实在令朕、令母后失望。   他在京都行尸走肉,后自请了皇命甘愿外出游历,从此没了王爷的尊荣,到最后总算恢复自由身。他历百姓疾苦,尝尽人间百态,将所见所感著成集注,对社稷江山更有深切感悟。   到后来,皇帝对他态度和缓,如他所言,他对萧翊仍有手足血亲之情,甚至提过复归封号一事。可萧翊并无所求,只说愿隐入江湖,为百姓谋些实事,也当忏悔年轻气盛犯下的弥天大错。   他曾一路向西,到过丘城,自然也怀着最后的念想,悄悄打听过方柔的下落,得知她与家人已迁往颂余定居,人去楼空,他彻底死心。   萧翊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方柔相见,可兜兜转转……   他心中闷痛,乘乘应当是她与裴昭的女儿,但说来也奇,乘乘乍眼瞧去并不特别像方柔,由此他出手相助时并没有发觉。   方才总算知晓了乘乘的来历,这会儿便察觉,她的眉眼与方柔还是相似。   可仔细一番回想,那屋子不像有男人居住的痕迹,摆件陈设俱是女儿家的物件,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他心思纷乱,又念及方柔早与裴昭双宿成对,一时胸口闷疼,乱流猛冲,差些吐出一啖淤血来。   这是旧疾,祸患偏巧与扰乱他心神的故人息息相关。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欲提步离去,巷口走来个颤颤巍巍的老妇。   她推着辆木车,上头摆了些空置的木板,湿漉漉的,闻着有一阵浓郁的豆香。   巷子里的路不太平当,车轮老旧,忽而卡住了,老妇眼睛不太好,兀自用力往前,木板砰砰掉落在地,急得老妇唉声叹气。   萧翊忙走上前,俯身拾起那几块木板,沾了一手的水:“大娘,我来吧。”   他三两下将掉落在地的物件重新放好,双手黏.,滑,他自然地搓起衣衫一角,擦干净手。   那老妇对他投之感激一笑,拉着萧翊不让走,非要他一道回家,说是得给些报答。   萧翊推脱不得,索性帮老妇将那木车推回家。   他随老妇走到家门外,这才发现原来她是方柔的邻居。   老妇自称姓柳,为人很热情,她是宁江本地人,平日以卖豆腐豆浆作营生。   她执意要萧翊进屋坐会儿,萧翊拗不过,转念又想或许能打听些方柔的境况,沉默了片刻,这便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里,毫不含糊地拿了葫芦瓢替柳大娘洗木板。   柳大娘对他心生好感,热情地端来一碗热茶,萧翊谢过,放在一旁没喝,继续手里的活。   “我瞧你不像本地人?”她说话带着很浓厚的宁江口音,萧翊对语言还算有些天赋,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听清楚了。   萧翊自报家门,说与兄弟从中原过来宁江谋营生。   他顿了顿,佯作随意问:“大娘,你邻家住了位年轻的姑娘?”   柳大娘一笑:“郎君看中方娘子了?”   萧翊怔了怔,忙解释缘由,柳大娘得知萧翊在城外救下了乘乘,心中对他更有好感,不由夸他是大善人,一番话说得萧翊格外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又问:“我见方娘子好似一个人住,不免好奇。”   柳大娘叹了一声:“她是个寡妇,夫君死在了关外。”   萧翊又是一怔,裴昭死了?   不待他追问,柳大娘继续叹气:“她好像也没别的亲人了,跟嫂子开了间食楼,带着女儿独自在宁江讨生活。方娘子心善,模样也长得好,她见我做豆腐难时常帮衬,这样好的人偏是命苦。”   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听说城里有不少人属意她,也有人来求亲,不过她说是不打算再嫁人。”   萧翊手里一顿,舀起的那瓢水悬在半空,总算有机会问:“她……夫君是谁?”   柳大娘爽朗地笑了起来:“那我可不晓得,她来宁江时应当就是寡妇了。”   萧翊蹙眉,这才继续手里的活。   柳大娘感激萧翊帮忙,临别送了他几块豆腐表达谢意。   萧翊不想做得太明显,于是没再追问食楼的位置,心道宁江并不太大,去城中稍稍打听不算难事。   他提着那几板豆腐,转出梨园巷,来到繁华的街市。   一间茶铺外,有两位镖师模样的人正在歇脚饮茶。   以萧翊惯常所知,想要打探消息,找当地的镖师或青楼女子准不出错。   他选了个面善的,上前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人吹得心花怒放,又大方地点了几碟凉菜给他们送茶,那镖师当即开了话匣子。   于是,萧翊又轻松得知了更多消息。   沈记食楼开张近三年,生意一向不错,食楼的掌柜是沈映萝,旁人喜欢喊方柔作东家,她们姑嫂热情厚道,在街坊间人缘很好。   尤其方柔长相出众,初时有许多人冲着一睹芳容前去捧场,后来得知她不仅是寡妇,还带着亡夫的女儿,由此热闹很快散了。   过了段时间客源稳定,他们一家人也在宁江立足。   又说城里确实没人见过方柔的夫君,她来宁江时便称夫君死在了关外,这毕竟是忌讳,自然没谁蠢到当人面前打听伤心事。   末了,那镖师揶揄萧翊:“兄弟,我瞧你一表人才,难不成也看上方娘子了?”   另一人笑得意味深长:“那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不是我泼冷水,你这皮相虽不错,可男人嘛,到底出手须得阔绰些……恕我直言,你的竞争对手来头可不小。我看你啊,难!”   萧翊闻言,瞥了眼另外那位镖师,不由皱了皱眉。   嘴上只道:“兄台说笑了,我初到宁江,听人说沈记食楼物美价廉出品好,所以想去尝尝鲜,仅此而已。”   镖师恍然大悟,也收起了八卦之心,忙热情地给他指了方向,还特地说了几道必点招牌,想来是食楼的老顾客。   话已至此,萧翊再不便多问,他笑着起身,谢过镖师,按着他指引的方向走了几步。   忽而脚步一顿,轻轻“啧”了一声,低叹着自嘲:“真是荒唐,正事竟也不顾了。” 第67章   ◎谁是你父亲◎   萧翊没入大道, 又转了几道石桥,独自找去了松子巷。   与热闹繁华的梨园巷不同,松子巷在宁江城北,住户大多是城中干苦力活的外地人。   这一带娱乐吃饮的场所很少, 路口只有一间简陋的面馆, 片区内宅院破旧, 巷子也窄,几乎门挨着门, 居住条件非常有限。   萧翊按着门数,最后停在巷尾一扇褐色小门前。   他轻轻叩响三声, 里头有些动静, 很快, 门被从里拉开,何沉见了萧翊,忙道:“公子。”   萧翊颔首进了屋,何沉顺手把门关上。   这是传统的平房,各家各户墙挨着墙,邻居家发出些动静都能听得清楚。虽有窗户, 可采光并不好, 此刻正当午, 屋子里却很阴暗。   平房中间是起居的厅堂,左右各有间小屋, 他与何沉正好一人一处。   萧翊把豆腐搁在门边的矮柜,走到桌前倒茶,何沉站在一旁, 本想接过茶壶, 却被萧翊挡了过去。   他便问:“公子, 为何去了这样久?”   萧翊沉默片刻,慢声道:“救了个小姑娘。”   何沉瞪大了眼,忙关切地打量着萧翊,“公子,你跟人动手了?”   萧翊点点头,不待何沉大惊小怪,低声道:“不碍事,我又不是废人。”   何沉旋即收了动作,小声嘀咕:“您可紧着些,心脉受损不可逆转,您这武功也时灵时不灵……”   “何沉,”萧翊终于忍不下去,“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   当初他王位被废,宗室府奉旨安顿宁王府一众旧仆,何沉死活不肯入宫当御前侍卫,非要跟随在他左右。   这么些年他们主仆相依为命,游历四海,感情越发深厚。   于是有一回,萧翊有感而发,让他别再拘束本性,二人相处自然些,有什么话可直接坦白,如此苦旅当中也没那样沉闷。   结果,何沉释放天性,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萧翊有时候觉得他呱噪。   何沉只得道:“为了个丫头片子,搭上你的命,值当不值当啊……”   萧翊一顿,抬眸看着何沉:“是她的女儿。”   “谁?”   何沉满脸呆滞,萧翊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他独自琢磨了半晌,瞠目结舌,盯着萧翊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妃在宁江!”   萧翊瞥了他一眼:“慎言。”   何沉压低了嗓子:“方姑娘的女儿?”   萧翊点了点头。   何沉低呼一声,又自言自语地琢磨:“那就是裴昭的女儿,他也在宁江么……”   这话惹得萧翊气息不稳,竟忽而咳嗽起来。   何沉心道该死,他一时疏忽大意,忙扶着萧翊替他顺气,又从腰封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一颗极小的白色药丸递给萧翊。   萧翊犹疑地望着他手心的白丸,眉头深皱,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接下来吞服下肚。   他喝了一满杯茶水,这才低声道:“我打探过,城里人都说她夫君死了。”   何沉再次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可他这回半个字也没漏出口。   萧翊:“按理说,她的夫君是裴昭没错。”   何沉清了清嗓子:“裴昭……就这么轻易死了?公子,这回连我也不信。”   萧翊没搭话,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那股乱流总算慢慢平定下去。   何沉担忧地望着萧翊,刚要开口,却听他道:“不重要,日后再查,眼下先把正事办妥。”   何沉幡然醒悟,忙转口:“公子果真料事如神,那些马贼时常在宁江周边出没,虽没入城,但瞧着应是跟地方污吏勾结分赃,背后定隐藏有极大的势力。难怪李监军屡次剿匪失利,原来是有人从中作梗。咱们先潜伏在城内静观其变,届时再与云尉营来个里应外合。”   萧翊低低应了一声,又吩咐:“去找个正当的差事,终日游手好闲不免惹人怀疑。”   何沉点头说是,当即回禀他已在驼商队找了份搬货的活儿,如先前所说,二人扮作前来宁江谋生计的兄弟。   这份差事时间松动,也不费脑子,同行有不少三教九流,适合隐下来打探消息。   萧翊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何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你已见过了方姑娘?”   萧翊没看他,只低声应答。   何沉试探着:“那她……”   萧翊沉声:“你我此行只为办事。”   何沉一怔:“方姑娘知晓么?”   萧翊拂了他一眼:“不必打扰她。”   何沉心领神会地止了话端。   萧翊眼眸轻扫,见到那几板豆腐,心念一动,嘴上却道:“我也去找份差事。”   说罢,人已朝外走。   何沉张了张嘴,到底没揭穿,随他一同走到门边,顺手拎起那豆腐:“公子,我给您留饭菜。”   萧翊:“不必。”   他推门出了巷子,何沉在后嘀咕:“还说不打扰方姑娘,腿脚比嘴诚实……”   松子巷跟杨楼街隔了一整个宁江城,越往城南越能察觉此地贫富割裂严重,所盛风流更与江南富庶一带格外趋同。   萧翊穿梭其中常有错觉。   杨楼街今日格外热闹,他站在街口瞧了几眼,发觉因有新馆子开张,人气都冒到一处去了。   越过重重人影,他总算瞧见沈记食楼的招牌,他是人群中唯一背对着寻味斋的客人。   此际临近饭点,城中好尝鲜的人越聚越多,萧翊隐在人堆里,一眼望见了站在帐台后的方柔。   她正与食客谈笑风生,秀色照人,似乎并没有因方才那场意外分心。   沈记今日清闲,方柔招呼好客人便撑着下巴翻账本,面色稍显凝重,右手提着笔悬空比划,看来算账实在不是她所擅长。   后来,萧翊又见着沈映萝掀帘子从后院进了大堂,不知方柔与她说了些什么,沈映萝扬起手敲了敲她的脑门,脸上却带着笑。   方柔露出羞怯的小表情,摇着沈映萝的手臂姿态很讨好。   萧翊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与他无关。他安静地望着这一幕幕,嘴角不自觉带了些笑。   他瞧出来方柔这些年过得很好,再不像被困在京都王府那段日子,哪怕笑起来也带了勉强和保留,总是心事重重。   他又何须问?不及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也只有在现下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萧翊才察觉自己误解颇深,错得荒唐。   她生性自由自在,怎会真正安心留在王府做金丝雀……   他以为她回心转意,其实不过是她逃生的手段,不顾一切,宁愿做出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恨到下毒刺杀,收起了善心弃他不顾,就这样跟裴昭一走了之。   她一直在努力挣脱他的控制,所以她当年所言算不得违心,那孩子没了,与她来说或许真是好事。   他早该想到。   萧翊见过了她,心中总算满足,他强忍下闯进食楼与方柔说话的欲.望,转身打算离去。   谁知大堂里有人比他反应快,那小小的身影忽而跳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膊:“叔叔!”   萧翊一怔,垂眸,见乘乘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阿娘说你已没大碍了,真的吗?”   他抬手摸了摸乘乘的脑袋,笑着点点头。   乘乘拉他往食楼走,“你要进去吃饭么?阿娘手艺一般,但我舅母可会弄好吃的啦!”   萧翊脚步一顿,忙说:“乘乘,我吃过午饭了。”   小姑娘没他力气大,她一时拽不动,又好奇地打量着萧翊,“那你是来找阿娘的么?”   萧翊脸色一滞,连声否认:“我去办些事,恰好路过杨楼街。”   乘乘歪着脑袋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憋得脸颊微微泛出层绯色,那一瞬像极了方柔,倒教萧翊怔然出神。   此时大批食客都已进了寻味斋,杨楼街总算清静下来。他们一大一小站在街边着实显眼,萧翊不愿提早露锋芒,忙牵着乘乘走到角落。   纵然萧翊深知乘乘的身世,可他对她有一丝莫名的亲近感。   她性子外放开朗,还带了些耿直天真,的确很像方柔会教养出的孩子。但一想到这孩子的父亲,萧翊心中闷痛,不由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思及此,他心念一动,低声问:“乘乘,你有学名么?”   萧翊虽为他向孩子套话的行为而不耻,可他太过好奇,也不死心那般,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好让自己认命。   他只得自我安慰,套话并非行恶不端,只是出于故人间的关心。   乘乘天真地望着他:“我还没正式去书院呢!”   萧翊见她起了误会,只得换了更直白的问法:“那你姓什么?”   乘乘轻笑:“我姓方。”   他一怔,难得语塞。   乘乘好奇地望过来,萧翊忙压下那阵异色,牵起一抹笑:“你爹也姓方?”   她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平静:“我不知道我爹叫什么,阿娘只说他以前在军营当差,后来死在了关外,可惜我从没见过他。”   萧翊脸色一滞,忽而觉着心底被人慢慢灌了沙子,一点点往下沉,那阵闷痛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不及多想,甚至有些糊涂了,方柔和裴昭逃往颂余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裴昭过世的消息居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哪怕他那些年接触不到核心机要,可李明铮不会对此毫无所知,更不可能会对他隐瞒这么大的事情。   若又是裴昭假死脱身瞒天过海的障眼法?可,裴昭哪还有后顾之忧……   他独自思忖着,乘乘脸上却并没有难过的神色,她反问:“叔,你成亲了么?”   这句话又把萧翊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乘乘“啊”了一声,“你娘子也在宁江么?”   萧翊刚要回答,不远处忽然有人喊:“乘乘,回来!”   二人循声抬头,见是拿着锅铲的沈映萝。   她脸色如常,可语气却十分严厉。   乘乘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嘀咕:“完了,我本来该去米铺拿单子,跟你说着话竟给忘了。舅母该教训我了……”   她即刻堆着笑脸,快步跑向沈映萝。可出乎她的意料,沈映萝并没有为难她,只让她先回食楼,乘乘哪敢有其他想法,本着能躲则躲的念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萧翊正色,稍稍俯身朝沈映萝问好,随即转身要离开。   沈映萝喊:“慢着。”   人已快步朝他走来。   萧翊沉声:“阿嫂安好。”   沈映萝抬手制止他:“少攀亲,我可不是你嫂子。”   萧翊一时无言,只得点点头,静待她的下文。   沈映萝打量着他,撇了撇嘴,“真是孽缘,兜兜转转还能再遇见,我们上辈子欠你的,阴魂不散。”   语气很嫌弃,脸色很不耐,但并没有杀之后快的凶神恶煞。   沈映萝又道:“姓萧的,我没读过书,不会说漂亮话。我可预先提点你,你若敢纠缠小妹,还有乘乘……”   她顿了顿,竟扬起手里的锅铲,还没说完,萧翊语气冷静地接话:“谢夫人多虑,我来宁江只因有要事在身,待事情办妥,我自然会离开。”   他朝她郑重作揖:“绝不打扰。”   沈映萝没料到他这般坦白,骂人的话到口边说不出来,张了张嘴,眨眨眼,最后没好气道:“说得好像谁稀罕留你!”   萧翊低叹一声,不欲纠缠,刚转身,又被她喊住:“等等,你来宁江所为何事?”   她的眼神里满是警惕,显然怀疑他所言不过是托辞。   萧翊皱了皱眉,沉声:“事关机要,恕难相告。还望谢夫人只当不认识我,免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他不再等沈映萝作何反应,提步没入人群之中,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杨楼街。   沈映萝“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驳萧翊这句告诫,只得长叹了一声,嘴里嘀咕:“自作多情,谁稀罕认识你……”   转身回了食楼,方柔不安地趴在帐台张望,见了沈映萝撂帘子进门,不由紧张地望着她,“他怎么找来了?”   沈映萝站在帐台边安慰方柔:“宁江就这般大,兴许是路过。”   方柔露出了极度怀疑的表情,沈映萝敷衍地打了个哈哈,才道:“按理说,那事儿闹得这样大,至今也没听说宁王封号归复的消息。他既然是自由身,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倒真无权干涉。他说来这儿办正事,可具体办什么事不肯说。”   方柔神思不定:“我今日在家中见着那提刀侍卫,称他作钦差密使?”   沈映萝挑了挑眉:“钦差?奉旨查案么……”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嗓子凑近方柔,“你说,他冲谁来?”   方柔皱眉:“宁江这么个小地方,还能有什么案子居然要派钦差密查?”   沈映萝想了想,没个门道,又谨慎地问:“小小,你觉着他是冲你来么?”   方柔沉吟片刻,心中有些把握:“他……不像骗人。若真想为难,当即赖上我让那随从施压,民怎么与官斗?何况还有乘乘作要挟,他可以轻而易举威胁我,叫我没法反抗。”   她冷笑:“这不是他一贯的手段么?只不过他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觉着也许真是巧合。”   沈映萝皱眉,细细回想方才与萧翊的对谈,也没觉察出不妥。   最后只得道:“你师兄已知晓此事,他急着走镖去丘城抽不开身,托我看着些,你宽心好了。皇帝的姿态摆在这儿,萧翊毕竟是戴罪之身,他要真敢乱来,咱们就上京都告御状,再参他一本,叫他彻底万劫不复。”   方柔见沈映萝越说越荒唐,忙止了她的话,叹说只要萧翊别打扰她和乘乘过日子,旁的事情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   事情已过去这样久,他没了能翻云覆雨的权势,稍有苗头,皇帝必然比他们还要警惕,断不会再由得萧翊妄为乱来。   当年她到底不忍,没有了结萧翊的性命,而今时过境迁,他已再无法布下天罗地网将她困住。   他见识过她的决心,大不了鱼死网破。   方柔定下神思,把账本一盖。   她扫了眼店内寥寥无几的客人,一叹:“我瞧着今日也就如此了,对门儿生意火爆,咱们且当休沐歇着吧。”   沈映萝横眉一扬,又想敲她脑门,方柔这回提前躲了过去,掩嘴偷笑。   “阿嫂,我去趟书院,乘乘秋后该上学堂了,我得打点打点。”她边说着,将袖口绑带解开,从帐台后绕了出来。   沈映萝挥挥手打发她走。   方柔拢了拢长发,从柜子抱起她提前备好的见礼,是她托谢镜颐从丘城带回的成套笔墨纸砚,十分名贵,很拿得出手。   正是此际,门外忽停了辆豪华的马车,连那驾车的马夫都穿着锦袍,排场不容小觑。   有位小厮跳下车来,替里头的贵人掀了帘子。   那人一身绫罗绸缎,是极上乘的料子,放眼丘城也找不出几件,谁能想到,小小的宁江竟卧虎藏龙有此富庶。   方柔人还没走到门前,长帘从外掀开,她一晃神,往后退了半步,高大的影子.逼.了进来。   来人剑眉星目,气质舒朗。他瞧见方柔,旋即露了笑:“阿柔,你要出门?” 第68章   方柔对他一笑:“我去趟书院。”随后错身让开了位置, “穆公子请便。”   穆珩脸色一僵,听了这声客套的称呼委屈上了似得,人没动,反倒是小厮殷勤地掀开门帘, 方柔疑惑地望了穆珩一眼。   只听他道:“我送你。”   方柔摇了摇头:“我走着去也不远。”   说罢, 她谢过那小厮帮忙掀帘子, 不再与穆珩纠缠,提步出了食楼。   穆珩快步跟上:“那我同你一块走着去。”   方柔一叹:“我听罗管事说你才回宁江, 没旁的事情要忙么?”   穆珩“哎”了声:“正因急着见你,早已安排妥了。眼下没旁的要事, 甘愿为你鞍前马后。”   方柔听了眉心直跳, 忙说:“你可别折煞我, 玉章。我找朱夫子有正事商议,你别跟着了。”   穆珩忽然顿了步子,语气十分委屈:“东家,我一个月未见你了,就想陪着说说话,绝不干涉打扰。”   他改换了称呼, 姿态摆得极低, 方柔看了他一眼, 低低叹了声。   “那我们讲好,待会儿你只看不说。”   穆珩霎时喜上眉梢, 拦了方柔一把:“一块儿乘马车去吧?”   方柔松了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知晓他身娇肉贵惯来吃不得苦, 这便转头朝马车走去。   穆珩一路话不停, 方柔也耐心与他闲谈。   他说起这路南下见闻, 又说他爹打算在广安府也开几间铺子,这回正顺道一并看了合适的地方,估计是板上钉钉。   方柔耐心搭着话,穆珩越说越起劲。   末了,又问:“谢大哥走镖去了么?”   方柔点头:“阿嫂说他今早出发去了丘城。”   他笑:“我特地带了些广安名酒给他尝新鲜,明日就让人送去家里,好让他解解瘾。”   方柔:“你有心了,师兄常说,知他者莫若玉章。”   穆珩嘴上没把门:“能讨得大舅哥欢心,咱俩才能水到渠成尽快成婚。”   方柔瞥了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她转话:“上回那位丘城袁家的二姑娘,如何了?我觉着她与你般配,门当户对,年纪也合适。玉章,你转眼也及冠一年了,该考虑成家大事。”   穆珩忽而很正经地望着她:“阿柔,我说过非你不娶,这不是玩笑话。”   方柔朝外轻声喊:“胡伯,劳烦停一停。”   穆珩一怔,马车倒是缓缓停稳了,小厮好奇地掀开帘子朝里看,只见方柔已抱着木匣子快步跳下车。   穆珩追下来,方柔退了几步:“穆公子,请你别再纠缠。”   她脸色沉静,姿态很冷淡,穆珩知晓她认真计较了。   他不再往前,忙说:“好我不提了,你先上车。”   方柔摇了摇头,“前边就是书院,多谢穆公子捎我一段,你请回吧。”   说罢,她转身便走,穆珩喊了两句,可她态度坚决。   小厮凑上前挠头:“公子,你又说了什么惹方娘子不痛快?”   穆珩没好气:“什么叫‘又’?”   小厮掰着手指:“上回在沈记、上上回在临江楼、上上上回去郊外放纸鸢、上……”   他的嘴被穆珩捂住:“你记性好,你不去当账房?”   穆珩惆怅地望着方柔远去的身影,忽而灵光一现,他招手让小厮凑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一通。   “听明白了么?”他撒开手。   小厮点头如捣蒜,“小的务必马到功成!”   方柔倒没真把这事放心上,她记挂着去书院见夫子,已想好了一番措辞。   其实适龄孩子去书院并没有这般麻烦,只需要有户籍登记入册,去县衙拿份盖印的文书送去书院,交一笔银子,如此而已。   只是乘乘情况特殊,她的户籍因有疑点一直没被县衙收录。   方柔和沈映萝轮番去游说了几次,到底没办下来,后来马贼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地方官一换再换,此事就变得更麻烦,上头不问不管,都在踢皮球,入籍便一直搁置。   后来还是谢镜颐托人去打听到,说可以试着与夫子单独说说情,哪怕不收编在册只作个旁听的学生,文书可压后再补递,这也是个办法。   方柔心中忐忑,朱夫子在本地很有威望,曾中过举,十村八店无人不敬。而上一回,他前来梨园巷替亲侄儿提亲,遭到方柔冷言拒绝。   后来双方虽没交恶,可方柔心底始终不安。   不过这回再与夫子见面,二人对谈过,她倒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   朱夫子明辨事理,公私分明,方柔没说明来意之前,他甚至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言辞中对乘乘也有印象。   后来,朱夫子说学问不涉出身,只要一心向学,旁的规矩都是其次。   事情谈得很顺利,方柔心情大好,连声谢过朱夫子,执意要他收下见礼。可朱夫子此时倒板起了脸,斥责方柔有辱斯文,一番话令她无地自容,只得把那四宝收了起来。   临别前,朱夫子忽然道:“老夫收下新学生并非难事,只不过,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满五逢六方开蒙。她年岁不足,若功课跟不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在家也须得紧着些。”   方柔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最后只点点头,谢过朱夫子提醒。   这便拜别朱夫子,心满意足地出了书院大门,没走几步,又见穆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   胡伯冲她客气地笑了笑,像是怕她多心,忙迎上前来:“方娘子,我瞧你春风满面,想来事情办妥了。”   方柔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算多逗留。   不料胡伯稍稍拦了拦,忙道:“公子去了商号议事,吩咐我将方娘子送回杨楼街。”   方柔不想受这份好意,可胡伯很坚持:“方娘子随我来吧,这是公子的好心,你无需多想。”   她无意为难下人,可对这样的强势更有抵触。穆珩是不了解内情的,方柔并不怪他,因她从没跟宁江任何一个人吐露过从前的恩怨。   穆珩不知晓她痛恨旁人拿这份高高在上来要挟,打着为她好的名号,非.逼.着她接受违背意愿的事情。   下人没有错,主子有命令哪有不听吩咐的余地?她以前就是太心善,瞻前顾后,考虑太多旁人的处境,不愿别人为难的后果便是她自己默默承受。   方柔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不由心生怪异,以前她与穆珩相处,他从没有做过令她反感的行为。往往是尊重、讨好居多,虽方柔觉着不必如此,但许多时候穆珩点到即止,从不越界,她也不好伸手打了笑脸人,二人向来相处和睦。   可自从他明确表示过爱慕之情后,方柔心底的抵触和反感越来越浓。   她偶尔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反省,难不成是她因旧事藏在心中,导致偏见过重?其实,男女相处彼此生出爱慕再寻常不过,更何况在民风同样开放的宁江。   她从前也堕入过深渊,这股无名火若平白无故撒给穆珩,他似乎也很无辜。   正僵持着,有一道身影悄然走近。   方柔还未抬头,只听那人沉声道:“别为难她。”   她身子一僵,这下便连眼睛也不想转过去了,只道冤家路窄。   胡伯打量着眼前器宇不凡的男人,说他是公子,可他只着一介布衣,穿着打扮实在跟富贵不沾边。可若说他是平头百姓,那气质又与常人迥异。   他迟疑着:“小兄弟是?”   萧翊只道:“你瞧不出来?她不愿领这份情。你回去禀报主子,就说没等到人,许是谈完事从旁的门离开了,如此便能交差。”   方柔讶然失色,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萧翊,此刻他手里拎着几捆书,脸色平淡地直视着胡伯,也不像是刻意找茬。   胡伯面露难色:“可,这……”   “胡伯,”方柔轻声道,“我们走吧。”   不待胡伯多嘴,方柔头也不回地快步朝马车走去。   她甚至没等马车摆好,已手脚麻利地登上了车前室,跟胡伯坐在一块,别过头去不再看萧翊。   马车从萧翊面前离去,胡伯还好奇地瞧了他几眼,最后紧着看路,这才回正了视线,马不停蹄。   “方娘子,那人是谁啊?”胡伯担忧她遇上了麻烦,不由关切问道。   方柔淡声:“许是个看热闹的,以为咱俩在吵嘴过来多管闲事。”   胡伯并未多疑,只说他人还怪良善,这便放下心来专注驾车。   萧翊望着方柔远去的方向,过了许久回过神来,这才转身叩响书院的大门。   一名小书童探出脑袋,见着萧翊先是一愣,显然因瞧不准他的身份不好贸然开口。   萧翊沉声:“陆永镖局给朱夫子送书。”   他将那几捆书提到跟前,书童恍然大悟,也回之以礼,“多谢兄台。”   书童接过单子仔细核对,这才把门大开,萧翊把书提进门。   书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不藏事:“你是新来的镖师?”   萧翊低声答:“还不算。”   书童了然地点点头:“那是杂役?兄台才入镖局不久吧?”   萧翊点头:“今日刚入门。”   书童便笑了:“你好好干,咱们今后常要打交道。”   萧翊轻笑颔首。   他早前离开杨楼街,本打算到附近谋份闲散差事,不料又遇见了茶楼见着的那两位镖师。   他们认出萧翊,好意闲谈几句,得知他打算在宁江安居谋营生,当即热情地将他带回镖局,说正巧近来缺人手,可以见见总镖头,若合适,在宁江当个镖师也很吃香。   萧翊本也只打算拿差事做幌子,由此谢过二人,随他们一道回去,才发现竟是宁江城响当当的陆永镖局。   虽是误打误撞,可这份营生倒十分合他心意。   那位总镖头陆鸣正是镖局少东家,说话办事很爽快,小试过萧翊的身手,当即便给他签了短契,说是先做上个把月,合适的话就转长契。   头半个月不能给他当职镖师的待遇,他也不可对外自称镖师,住房、置装都得自己掏钱,但包三餐,若这半月做得好,之后待遇从优,房补和工贴都按正经镖师算。   萧翊认真听着,心中并不介意。他本借此掩人耳目,凭镖师身份出入城中打探消息,熟悉地方,事成之后总要离开。   可镖局不养闲人,签了短契,陆鸣当即给他分派了托函。   只是萧翊并没想过,他与方柔会在书院再次见面。   冥冥中想起沈映萝骂他的那句孽缘,心中实在无限感慨。   方才他瞧见方柔从书院出来,本还想避一避,不让她觉着他图谋不轨,不料就见那车夫迎向她。   听了几耳朵,猜出一二,这便上前替方柔解围。   不出他所料,方柔并不领情,宁愿委屈自己迁就车夫,也不要与他有所纠葛。萧翊不由暗叹,他这回又冲动了,实在不该。   萧翊沉默着,书童将他送出门,又签过单子,画了押,将托函递回。   他想了想,佯作顺口道:“小先生,方才沈记食楼的东家来过书院?”   他没直接点方柔的名字,用名声大的沈记作障眼法,不叫书童想入非非。   果然,那书童笑着说:“是,杨楼街一溜儿的馆子,沈记出品还算不错,兄台也打算去尝鲜?”   萧翊点点头,又道:“我不知书院竟也收成年女子。”   书童忙道:“非也非也,方娘子来书院是为她女儿念书一事。好像是户籍有些问题,按常规法子入不了学册,由此想求夫子先把人收了,文书压后再补,具体内情我也不大清楚。”   萧翊一怔,倒不太清楚民间百姓上学堂的规矩,眼下再追问不免惹人怀疑,由此只道朱夫子有教无类,是位好师长。   他心中记挂着此事,回去镖局的脚程慢了些,陆鸣倒没责怪,只说他头天干活已算表现不错。   嘴上虽这样夸赞着,可他并没心慈手软,当即又给萧翊交了一张新托函。   萧翊扫了一眼,发觉这张托函有些不同。   陆鸣:“这种是富人临时下的托镖,要价高,所以你的佣金也高。旁的镖局一般是不给新人抽佣的,但我们陆永不差这三瓜两枣,一视同仁。”   萧翊低笑,只说多谢镖头。   陆鸣又解释:“临时托镖都是点对点押运贵重物件,物件不会提前送到镖局来,所以你千万要仔细些。”   萧翊细听完陆鸣解释,随后认真看完了托函。   他得先去趟城东的引月坊,再在酉时之前把物件送到城外临江楼,不必签托函,成事后直接到临江楼外领酬劳,自会有人安排。   陆鸣又对他提点了一番,还特地牵来一匹马,说临江楼路远,时辰不可耽误,又问他骑术如何?   萧翊沉默片刻,自谦道:“略识一二。”   陆鸣难得嫌弃地“啧”了一声,只说:“小心别摔了,宁可慢宁可稳。”   萧翊收好托函,牵过了马缰,在陆鸣忐忑不安的目光里,忽而矫健地翻身上马,抽鞭扬尘而去。   陆鸣一怔,挠了挠眉角自言自语:“略识一二,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么……”   萧翊做事向来严谨,他怕耽误时辰,急急打马到了引月坊,落地走进去,才知晓这竟是一间偌大的花铺。   他原本以为是押运花种树苗这类物件,谁知掌柜见了托函,从柜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篓子鲜花,正养在水中,枝桠含苞待放。   有几朵已开了花,他认出这是大宇朝东南边种植的萼绿君,十分名贵的品种。   他一怔,并没有贸然接过来。   只听掌柜道:“你可当心,这花离不了水,贵主托人快马加鞭才运回来。”   萧翊心道自然,西北并不出产萼绿君,而那人竟能将鲜花带回宁江,必然费了不少心力财力。   那客人出手如此阔绰,连镖局的少东家都特地嘱咐,想来此人身份来历不低。   萧翊想了想,最后让掌柜拿了个花瓶,将那一大丛鲜花放进去。左摆又放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索性先坐上马背,再叫掌柜递了花瓶,单臂拥在怀中,一手持缰。   掌柜目瞪口呆:“你、你莫要逞能!”   萧翊轻哼,并不言语。他扣紧那丛萼绿君,拉着缰绳策马离去。   临江楼在城外河畔,傍水而建。萧翊一人一骑在乡道飞驰,脚程很快,他提前赶到了地方。   落.马栓绳,他抖开托函,仔细看清楚要送去的雅间。   他进了大门,与招待的伙计说明来意,对方旋即给他指了方向,并说已有客人先到了雅间,他敲门送进去便好。   他要去的是临江楼最豪华的套间,就在顶楼,占了半层位置,视野极好,常有城中显贵来此赏景会友。   萧翊抱着那丛萼绿君踏上楼,一路往上,心口忽而隐隐闷痛。   他方才为了赶路用了些内力,今日又一刻不停在奔波办事,旧疾隐有发起之兆。   萧翊忍着不适,行至顶层,半边是开阔的观景台,半边则围挡起来,正是那风光独一无二的雅间。   他在外叩响房门。   里头有人轻声应答,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花瓶被他揽在怀里,萼绿君先露了相,屋里的人正站在窗台边远眺,听见动静,那人回过头。   越过含苞待放的一簇白绿之色,两人瞧清了彼此的面目。   萧翊欲言又止,方柔正笑意盈盈地回头望过来。 第69章   ◎要告诉裴昭么◎   方柔瞧清来人, 二人俱是一怔。   萧翊怀里抱着花瓶,此时默默俯身放下,他张了张嘴刚要解释。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 有人兀自推开门。   “陆永镖局果真守约, 竟比我还早到。”穆珩甫一进门, 先是一怔,随即低声笑了笑, “阿柔,你可喜欢?”   萧翊听得这声称呼, 心底一沉。   他扫了眼穆珩, 见他贵气逼人, 那件宝蓝色长袍的款式是京都名号独制,冠发的玉扣水色罕有,一看就知身家不菲。   方柔回过神来,瞥了眼那丛萼绿君,只说:“我也不懂这些,你费心了。”   穆珩:“讨你喜欢哪算得上费心?”   随即, 他又转身走向萧翊, 临到跟前, 穆珩才发觉萧翊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身材挺拔有质, 瞧着实在不像是会在镖局干杂役的粗人。   他稍稍一愣,自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二两。   “事情办得好, 赏你的!”他信手一抛, 本以为那银子落地萧翊须得弯腰去捡。   不料电光火石间, 萧翊横手截住银子的去势,稳稳捏在了指间。   他朝二人俯身行礼,连句感谢的话语也没留,转身径直离开了雅间。   穆珩搓了搓下巴,轻笑:“这人有意思。”   方柔见萧翊离去,心底悄悄松了口气,又见穆珩似乎留意到他,忙问:“你还说人,你这又是何意?”   她看着那花瓶,无奈地在案前坐下。   穆珩顺势坐好,咧嘴一笑:“玉章今日说了胡话,做了错事,这才想法子哄东家欢喜,否则这家宅不宁,实在人生无趣。”   萧翊站在门外停了片刻,直到他听见穆珩这句讨好,这才面无表情地踏上楼梯,心中那阵闷疼更浓。   方柔当即道:“穆珩!”   他知晓这话又惹了方柔忌讳,忙见好就收:“东家,我该罚,你可千万别再动怒。”   穆珩忙提壶给方柔满茶,随后又举杯,郑重地向她致歉。   方柔长叹一声,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把火到底烧不起来。   他又笑嘻嘻地冲方柔挑了挑眉:“这花不难养,水培种,摆在瓶里慢慢就会开花,一室清香怡人。我当时见了这花就想到了你,所以特地差人运回了宁江,西北没这类品种,可稀罕了。”   方柔又看了眼那丛萼绿君,下意识低声道:“我知道……”   小小的宁江或许没有太多外行人知晓异地花卉,可她曾在京都高门生活了许久,萧翊带她见识了那样多珍奇稀罕的物件,其中不少还是皇家御贡,不流民间。她是见过世面的,南花北栽算不得新鲜,她对此波澜不惊。   方柔意识到她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感慨,不由又是一怔。   穆珩察觉她脸色不对,忙问:“你不喜欢?”   方柔回神,冲他浅笑道:“玉章,你有心了,我很感激。”   她这一笑,又叫穆珩神思倾倒。正是此际,雅间外,伙计叩门传菜,打断了他们的对谈。   临江楼的出品无出其右,据说大厨是从京都某间百年老店退下来的,所以招牌风味与宁江本地并不相同。   方柔自然吃得习惯,穆珩察觉她的喜好,心中不由志得意满,觉着长富的安排十分妥帖。   穆珩痴醉地望着她慢慢品尝,总觉着方柔有一种天真与优雅极致融合的美。   她明明不是世家出身,可言行举止总隐隐透露着一丝得体。这一份得体,甚至连宁江本地的阔户小姐都做不到。   她身上有规训礼教的痕迹,可在更多时候,她活得惬意自在,说话动作有些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小习惯,虽已生养了个女儿,可神态仍有少女般的灵动娇憨。   他与她相识不过一年,可他却越陷越深。   方柔神秘而坦荡,她与人结交时十分真诚,可穆珩总觉得她身上有些秘密窥探不得。   就比如,她所谓的那个英年早逝的夫君,她先前提起并没有忧伤之色,仿佛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再比如,她来到宁江之前,只说一家人常在关外谋营生,居无定所,后来搬去了颂余,但在颂余始终不习惯,还是决定回家乡,言语中却似乎并没有那亡夫参与其中。   穆珩没刻意去打听过她的身世,对方柔,他觉着还是得有起码的尊重。   只是,今后若要娶她进门,他还是要找个机会问清楚,更何况,父母那边也得有个交代。   他正神游物外,方柔忽然停了筷子,好奇地望着他:“玉章,你怎么了?”   穆珩一怔,神思落地,忙道:“我才记起来,这几日该要布善了吧?”   方柔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点头:“正巧想与你说这事,阿嫂下午问起我来,我也不好擅自拿主意。”   穆珩嘿了一声:“你做主也无妨,我听你的就是。”   方柔瞪了他一眼,穆珩又收起了那阵轻佻劲儿,正色道:“我看就明日吧?是个好天时,也正巧我刚回宁江手头事情不多,否则一耽搁就不知何时作安排了。”   方柔轻声应了句,“好,阿嫂也是这个意思。月初事情不多,好筹备。”   穆珩:“照例准备些面条和米粥,肉么,我备些腊肉熏鱼,都是这次去南方带回的土产,干体力活没肉不行。”   方柔默了默,又道:“柳大娘家的豆腐和豆浆也备些吧,免她上集叫卖了。”   穆珩一笑:“自然少不了。”   他顿了顿,“谁与你做邻居,那可真是撞大运。”   方柔摇头一叹:“能帮则帮罢了,柳大娘做的豆腐品质好,用谁家的不是用?”   她没再起筷子,穆珩关心道:“小小不再吃些?”   “我吃好了,你多吃些才是。这回外出想必一路辛苦,也没怎么好好吃饮吧?”她只是顺口关心了一句,穆珩却格外受用,登时喜形于色,叫方柔看了不知说他什么好。   他独自吃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些事情,神色紧张:“对了,我听罗万安说乘乘遇着马贼了?”   方柔轻笑:“都过去了,不是大事。”   穆珩一怔:“我瞧罗管事说得有板有眼,还说是个男人救了乘乘——她没事吧?那人如此仗义,我得好好感谢他。”   方柔脸色微滞,没让穆珩瞧出异样,“乘乘没事,那人我已谢过,你何必这样上心。”   穆珩声音一扬:“那怎么行?怎能不上心,你的女儿就是我……”   他察觉方柔的脸一沉,忙改口:“乘乘的事就是我的事。”   方柔只说:“也不是多大的恩情,那人自己实力不济罢了,这点小事还得谢来谢去。再说,我已谢过他了,你不必掺和。”   穆珩古怪地打量着方柔,只觉她实在反常。   她不是冷漠自私的性子,向来滴水之恩铭记于心,怎说到这事反而极为不耐烦似得。   穆珩难得见她甩脸子,一时间也不好再冒进。   二人对坐着吃过晚饭,穆珩还想留她再赏夜景,可方柔记挂乘乘,说该回食楼瞧看情况。   穆珩拗不过她,只得殷勤地抱了花瓶,随她一路下楼。   胡伯把车赶到楼外,二人乘车回城。   方柔坐在马车上,目光扫到穆珩怀里捧着的萼绿君,不知为何想到傍晚时分,萧翊单手搂着花瓶进雅间的模样。   这花瓶不算轻,穆珩须得双手捧着才不显吃力,而萧翊却能轻轻松松单手揽住。   她微微皱眉,只觉他身手并不像乘乘所言那般差劲。   可他们今日重逢,他脸上的愕然并非伪装,想来,他应当并不知晓乘乘的身份。   她一时疑思不明,只得挪开眸子,掀帘子看向窗外。   一面镖旗闪过,方柔又是一阵失神。   方才萧翊忽然现身,她惊惶之下并未问清原委,后听穆珩所言,这是他向陆永镖局下的托函。   所以,萧翊如今在为镖局办事,那谢镜颐知晓此事了么?   她绞着袖口,这是她紧张不安时下意识的小动作,多年如此。   可穆珩只沉迷打量她的模样,丝毫没有留意到这小细节。   穆家马车自南门招摇入城,而在宁江另一头,陆永镖局的大门外恰好停下一队人马。   镖局大堂内,陆鸣心情正好,他难得兴致这样高,和善地招呼萧翊坐下饮茶。   他对今日新招的手下十分满意,他初见萧翊,还以为是哪家公子耍他好玩。谁知他态度诚恳,陆鸣便给了机会,试过身手,决定先留他试试看。   萧翊话少,办事很得力,身手极好还善骑术,脑子也分外聪明,今日交办的托函无一错漏,干活毫不含糊。   方才萧翊策马归来交差,竟将穆珩打赏的二两银子一并交给了他。   如此,他又下了别的判断,这新人会来事,不贪功慕财。   他不由暗叹,自己真是慧眼识英才,萧翊能耐高,假以时日定能担当大任,届时给他晋个镖头也无妨。   这头正闲聊着,问了出身来历,萧翊逐一答话。   陆鸣信了他的说辞,京郊人氏,以前开武行,爹去世后家道中落所以与兄弟四海讨生活。尚未娶亲,只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姑娘要,兄弟俩兜兜转转一路西行,最终来到宁江谋生计。   若换作以前,萧翊说这些托辞可谓信口拈来,毫无波澜。可不知为何,许是因他才见过方柔,他隐隐有种不安,竟生出一丝古怪的情绪。   他不由暗想,若方柔知晓他对外人这般胡诌,不知又会多厌恶他的手段。   正闲谈着,院里传来好大的动静,有人走到了门外,陆鸣已笑着起身迎接。   萧翊随他一同往前,等到屋外那人走进来,二人的脸上皆闪过一次惊愕,若不是天色昏暗,差些叫陆鸣瞧个真切。   谢镜颐沉着脸瞥了萧翊一眼,按下恼怒,朝陆鸣抱拳:“总镖头,事情已办妥了。”   陆鸣笑呵呵地揽过他的后背,热切地邀他落座喝茶。   转头见萧翊脚步缓慢,又喊了声:“萧兄弟你也坐,不必拘束。”   萧翊领了情,与谢镜颐对坐着,他没表露多的情绪,自顾自喝着茶。   陆鸣格外热情:“镜颐一路辛苦,明日好好休整,不必急着回镖局。”   又道:“这位是我今日新招的镖师,萧翊兄弟办事得力,是个人才。”   转即又向萧翊解释一番谢镜颐的名讳身份,他如今在陆永镖局领着镖头的差事,分管一部人马,主要负责西北一带的押运。   谢镜颐轻笑:“这位兄弟瞧着不像苦人家出身,怎会来镖局干这种脏累活?”   陆鸣不解深意,也叹:“我说也是!我今日见他,还以为萧兄弟拿我寻开心,不过镜颐,看人不得太武断,他办事不马虎,踏实肯干,着实得我心意!”   谢镜颐一哼:“萧兄弟好能耐,不过半日便能教总镖头赞赏有加。也好在你不跟在我手底下干活,我选人不要嘴上花样百出,只看心底干不干净。”   陆鸣见他说话阴阳怪气,还以为他今日奔波疲惫。   这趟镖确实走得急,但他也宽了时限让大家明早再启程回来,不知谢镜颐为何今日匆忙折返,竟闹得有些不愉快那般。   他忙宽慰几句,弄得谢镜颐有些里外不是人。   萧翊心知他话里有话,当着陆鸣的面前,他不欲把事情闹开,只低笑道:“在外谋生不易,今后还需谢师兄多多指教。”   显然话里有话,谢镜颐见激他不成,一时也不好在陆鸣面前发作。   他喝了几杯茶,与陆鸣交代好了文书,这便起身打算离去。   萧翊也不便再久留,跟随谢镜颐一同拜别陆鸣。   谢镜颐似乎并不想与他同行,几步越出了大堂,匆匆穿过长院离去。   萧翊走得慢,陆鸣很有主家的礼节,缓步将他送出门,路上还道:“镜颐性子急,对事不对人,兴许是今日赶路辛苦,你别放在心上。”   萧翊低笑:“谢兄快人快语,是性情中人。”   陆鸣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转话道:“你今后就跟随我做事,不必领其他镖头的命,你好好干,我自不会亏待。咱们陆永镖局不像旁的字号,熟悉后彼此相处如自家人,你无需担忧。”   萧翊又低声谢过,陆鸣已把他送到了大门外。   萧翊喊他留步,刚要行礼拜别,陆鸣又道:“萧兄弟,你住哪?”   他默了片刻,沉声道:“城北松子巷,与我兄弟同住。”   陆鸣欲言又止,最后皱了皱眉:“那儿离镖局可不近,而且……”   他顿了顿,只说:“待你转为镖师,待遇上去了,找个别的地方住。”   他没把话说透,萧翊也没追问,只说之后会好好考虑,这便正式拜别陆鸣,转身离去。   宁江虽是小地方,可入夜后仍很热闹,繁华富庶比不得丘城,夜生活倒也不乏味。   这边崇尚各式各样的小集市,从早到晚名目不等,晚饭后有许多百姓会出门摆小摊贴补家用,街道亮堂,萧翊穿梭其中,甚至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方柔自小生活的家乡一如这般有趣,她爱热闹,而他当年竟把她困在那小小的西辞院,她怎能不怨他?   他挥霍着方柔对他的爱意,甚至有死不悔改的荒谬,那样向往自由的一个人,甘愿在王府枯坐着等上一日,百无聊赖,不得高飞。   哪怕他后来有所领悟,可仍远远不够,也早已来不及。   他路过那些小摊,暗想方柔应当很喜欢此处,可如今他一人独行,心中竟分外孤独。萧翊穿过一道拱桥,夜集被甩在身后。   小道幽暗,他刚有细微的觉察,没来得及还手,整个人却忽然被猛地一推,他被刀鞘抵在石墙上不得妄动。   萧翊皱了皱眉,黑暗中,谢镜颐冷眼望着他。   “姓萧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花样。”谢镜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萧翊沉静地看着他,“谢兄别来无恙。”   刀鞘上压,抵上他的喉头,“少装模作样!我警告你,离小小远点儿,离我们一家人远点儿。还有,你明日不用再去镖局,请另谋高就。”   萧翊沉声:“恕难从命。”   刀出鞘,利刃压紧了萧翊的喉头。   他直视着谢镜颐,眼眸不动,没有一丝惧意:“谢兄,想必你已察觉,如今我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谢镜颐蹙眉一怔,暗道萧翊辨察人心的本事有增无减,他此举倒非真想要萧翊的性命,更多是试探他的武功。   他方才隐隐察觉萧翊内息不稳,时强时弱,本想仔细确认一番,知己知彼。却不料随行萧翊到此地,甫一动手才发觉他的反应居然略显迟钝。   他心中疑窦四起,面上不表。   萧翊继续道:“我来宁江另有要事,事成自会离开。”   谢镜颐终于松了手劲,他还刀入鞘,退后一步,“我会时刻盯着你,别妄想在镖局搅弄风雨,陆鸣信得过你是他的事。不必费口舌花言巧语,你知晓我的底牌不止于眼前,你最好尽快离开宁江。否则……”   萧翊轻笑,直视着谢镜颐,教他心中生出一丝古怪。   最后,萧翊抬起手指,抵住刀鞘慢慢挪开,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熟悉的傲慢之色,一如五年前那神佛难挡的疯子,那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谢镜颐心底忐忑,可萧翊再没说话,转身没入幽暗的街道。   他盯着萧翊离去的背影,急匆匆离开了小道。   城南沈记食楼将将打烊。   偏巧是这会儿,谢镜颐挎刀进了门,沈映萝瞧见郎君提早归来,登时喜上眉梢。   方柔撵着乘乘从后院掀帘子走出来,见到谢镜颐,乘乘忙奔过去拉住他的胳膊,问他渴不渴累不累,嘴巴甜得很。   谢镜颐深知她这是在讨赏头,他也从不教乘乘失望,自怀里掏出个稀奇的七巧,递了过去。   随即,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方柔一眼,沈映萝旋即心领神会,俯下身,拉过乘乘柔声说:“乘乘,你跟舅母去房里玩,好不好?”   乘乘笑着点点头,手里有新奇玩意儿什么也不顾,乖巧地被沈映萝牵去了二楼厢房。   食楼关好门,方柔随谢镜颐在长桌前坐下,她提壶给他满了一杯茶水,开门见山:“师兄已见过他了?”   谢镜颐点头:“我思来想去仍不放心,连夜赶回宁江,本打算去趟镖局交办好事情便去城中打听,没料到跟他撞了个正着。”   方柔心道也是,萧翊既去了陆永镖局,哪怕他们今夜不碰面迟早也会撞见,始终躲不过。   而她更没觉得萧翊打算躲,她甚至摸不透他出现在宁江的缘由,当然,如萧翊所言,她并不认为他此行冲她而来。   谢镜颐打量了方柔一眼,默默道:“他有些古怪。”   方柔抬眸。   谢镜颐:“内息浮乱,身手差了许多。也许是因当年那事?”   方柔心底一沉。   谢镜颐瞧出她脸色古怪,忙转了话:“他只与我说有要事在身,我觉着稀奇。他如今无官无职,变成了真正的闲散王爷,来宁江又能有什么作为?”   方柔静听着,只说:“他似乎仍在为朝廷办事。”   谢镜颐一怔:“莫不是……那皇帝心慈手软,到了念起了兄弟旧情?可也不对。这么些年边关安定,颂余那场风波也早已止息,就算边境生变,他领了皇命,也该去丘城才是。”   方柔摇了摇头,心中也没个答案。顿了顿,她忽而轻声:“师兄,他既不愿声张,咱们也别惹事,只当不知道此人。只要他不来打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   谢镜颐脸色犹疑,最后问:“小小,此事要传书与裴昭知晓么?”   方柔脸色微变,她垂眸,沉吟片刻,这才道:“他应当抽不开身,何况……女王不会乐见此事。”   她察觉谢镜颐欲言又止,忙道:“师兄,别再将裴昭牵扯进旧怨当中,我已十分对不住他。而且,宁江并非谁可一手遮天的孤城,来来往往这样多人,我们动作太大反倒像惊弓之鸟。”   谢镜颐沉下脸:“小小,你莫不是对他发了慈悲心?”   方柔抬眸看向他,过了许久,她轻轻一叹:“师兄,事情闹大了,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祸端。若萧翊所言当真,就让他尽快办妥所谓的要事,早些离开。他察觉得越少,对我、对乘乘都是好事。”   谢镜颐一怔,转即醒悟过来那般,谨慎地点了点头,霎时明白方柔的心思。   “若有机会,我想办法查清他此行目的。”谢镜颐又给方柔吃了颗定心丸。   方柔轻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刚要上楼,谢镜颐又喊住她:“听说穆家公子回城了,他来找你了么?”   她答:“今日见着了,晚上还在临江楼一块儿吃饭,说起明天布善的安排。”   谢镜颐似笑非笑:“好事,好事。”   他不说透,方柔只浅浅一笑,并不接腔。 第70章   ◎玩腻了就算了◎   谢镜颐与沈映萝就住在食楼当中, 后院是伙计的通铺,他二人在楼上规整了一间厢房,平日里也好看照着店面。   方柔带乘乘与他们道别,提了灯笼一路走回梨园巷。   母女俩原本静静地往回走, 乘乘.把.玩着手里的七巧, 忽然停了动作, 望着方柔道:“阿娘,我爹叫什么呀?”   方柔一怔, 在黑暗中皱了皱眉,语气很平静, “为何忽然问起这事?”   转念一想, 今日乘乘见过萧翊, 莫不是他瞧出了什么?又与乘乘胡言乱语了些不该说的话……方柔有些担忧,心跳很快。   乘乘虽生得好看,但乍眼看去模样并不太像她,可方柔也不觉得她长得像萧翊。除了嘴角那两道极浅的梨涡依稀有父亲的影子,可若乘乘没有大笑起来,不仔细看也察觉不了。   乘乘语气很轻快:“我长大啦, 好奇阿爹的模样, 也好奇他的为人。你只与我说过, 他过去在军营当差——哎,阿娘, 既然如此,裴叔应当认识我爹?”   方柔步子猛地一顿,心道孩子越长大越不好糊弄, 她当年信口拿了萧翊糊弄她的话搪塞乘乘, 不料这小丫头记性如此好。   她生怕乘乘祸从口出, 忙冷下嗓子道:“他们怎会相识,你敢拿这些小事去烦他,当心挨揍。”   乘乘叹了一声:“裴叔才不会揍我,他最疼我了。虽然有好几年没见,我对他的印象已很模糊,可我有时候还怪想他。”   方柔语塞,又道:“他事情多,行踪不着迹,你一个孩子找他作甚?见不着便见不着。”   乘乘耸耸肩,不经意间被带跑,没再纠缠那令方柔心乱的话题。   方柔不放心,临到家门口,她推开院门,把乘乘带进去,又低声说:“你爹早已死了,以后别再提起。你有娘亲和舅舅一家,我们疼你爱你,这已足够了。”   方柔催她进屋,关好门,二人进了内室,乘乘已在食楼洗沐过,此刻退了外衫便爬上床。   她揉了揉眼,倒在被窝里,十分困倦那般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声音迷糊:“我瞧别人家都是爹娘一块儿过日子,可有乐趣。我有没有爹都好,但我想阿娘有个夫君……”   方柔无奈笑叹,真不知她小小的脑袋为何这样多奇思妙想。   她轻轻拍抚着乘乘的胳膊,被窝里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想阿娘有人疼爱。”   方柔抿了抿唇,替乘乘盖好了被子。   灯火幽暗,她凝视着乘乘安静的睡颜,一时晃神。她太久没见萧翊,从前并没有这份知觉,可在此刻,她的心底竟有了一份不安。   方柔发现,乘乘其实长得很像萧翊。   当年他们的戏做得那样足,裴昭和谢镜颐夫妻筹谋推演了无数次,想到了在彼时看来最万全的法子。的确,那被调换的孩子至今仍由宗室府在供奉,无人察觉。   如此,她宁愿萧翊恨她,漠视她,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   她一时心绪不宁,今夜睡得并不好。   而萧翊也好不到哪去,他别过谢镜颐,一路缓行。   身后的热闹与城北无关,这里的居民大多早吹灯睡下,一日苦活辛劳,他们已没有更多的精力参与这座小城的繁华。   松子巷虽瞧着体面些,可这一带仍旧萧索冷清。   巷子里没哪户百姓有余钱在外点灯,整条幽长的走道只有大街上官府掌起的灯笼借光。   萧翊刚走到门外,何沉已应声拉开了门将他请了进去。   屋里点了盏油灯,尚算够用。   何沉的脸色有些古怪,萧翊还没来得及问,很快就听见一阵暧昧的声响从邻家穿墙而来。   这里本就是穷人扎堆的区域,建筑老旧,隔音自然也很差。   萧翊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却并无言语。   何沉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公子,是我疏忽。”   那动静越来越大,萧翊竟不自觉生出一种仿若直视不雅的局促。   他此刻忽而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荒唐,他对方柔的强迫,也许在她看来也如此时此地,那是一种十分荒谬的感觉。   萧翊庆幸此时灯火昏暗,何沉定瞧不出他的脸色。沉默了片刻,那动静终于消停,萧翊才道:“你倒会选地方。”   何沉一叹:“公子,当初是你说咱们得低调,又须做得像样些。我一打听,宁江最穷最便宜的就是城北,松子巷已经算是这一块儿的富庶人家了,我哪想到……”   萧翊瞥了他一眼:“尽快搬走。”   何沉快声应下,忙倒了水给萧翊擦身。如今条件有限,不能跟从前那般在浴房畅快洗沐,但萧翊又爱干净,只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勉强让自己痛快些。   夜深人静,何沉灭了灯,因今日搬了不少货,他很快睡了过去。   萧翊躺在床上,刚闭上眼打算入睡。左边消停了,右边又开始有动静,萧翊恼得想揪着何沉的耳朵,让他贴在墙根听个明白。   他心烦意乱,在床铺翻覆,不知为何竟慢慢想到方柔的脸。   他皱着眉,呼吸急乱,想到今日阴差阳错间竟见了她许多回。   每一回,她都是不一样的神情。   尤其是晚霞落幕之际,他在临江楼上,见她笑意盈然地转过头。   彷如那日在宿丘山初见。   可是,她的笑并非为他而来,而是那轻佻贵雅的穆公子。   她今夜跟那穆公子如何了?她能下意识地对他露出笑脸,想必心中也已有他了吧……他戏称她为东家,又说起家宅不宁,难道他们已好事将近?   那穆公子瞧着身世不俗,究竟是何来头?他对她很好么,人品靠得住么?   她若已交出真心,是否也像从前那般毫无保留?他们今夜,会在一起么……   若他们在一起……   萧翊不愿再想下去,心中又起了一阵闷疼,气息纷乱,叫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咳了起来。   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鸡鸣日升之际,他早早翻身坐起,洗漱一番,想着赶早入城摸排一遍,看看有哪些可疑之处。   何沉差不多时辰转醒,炉上有昨夜文火慢炖的米粥,萧翊已坐在桌前用早饭。他忙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也拿了个碗囫囵吞下肚。   天将将擦亮,有人在外叩门。   萧翊警觉地望了何沉一眼,他心领神会,二人都提前戒备。   随后,何沉缓步前去门边,手按着栓锁,沉声:“谁?”   屋外传来妇人的声音:“穆氏商号布善派粮,快些出来!”   言罢,脚步声走远,又走到邻家再次叩门传话。   声音渐远。   何沉皱眉与萧翊对视着,萧翊沉吟片刻,“你搬货那个穆氏商号?”   何沉点头:“想来就是了,宁江竟出了这么个大善人?”   萧翊轻哼:“看看便知。”   二人收拾妥帖,推门出了巷子。清晨本就是百姓赶集出工的时辰,今日又逢布善日,巷子里挤满了人。   住在城北的多是外地人,生面孔来来去去,并不会有留意到旁人家的情况。   萧翊目的不同,自然观察仔细,他与何沉踏出去的那刹,昨夜那扰他清梦的邻居也恰好走出巷子。   男子浓眉大眼,女子长相清秀,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萧翊联想到昨夜的动静,脸色微变,别过视线朝前走。可前边挤满了人,他与何沉只得排在他们之后缓慢挪着步子。   他们的交谈声难以避免传了过来。   那女子嗔怨:“郎君真性急,明明有正事还不消停!”   “大清早的一时兴起,这事儿还能等啊?”   “派粮要紧还是那事儿要紧?”   “都要紧,都要紧!”   何沉悄悄瞥了萧翊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面色有丝僵硬,他别过脸,心中打鼓,只道的确该寻个其他住处。   好不容易终于挪出巷子,远处桥头摆起了热闹,阵仗颇大。   桥边已挤满了人,竟有持棍家仆围了一圈,他们身后垒起了小山坡高的粮食。   这会儿人堆散开,城北几个巷弄的百姓陆续出来,不单只有松子巷的居民,由此排列按先后顺序,一条队伍在河边蜿蜒。   秋风萧瑟,清早有些凉,不少人佝偻着身子揣紧双手,慢慢朝前挪。   何沉找人搭话:“兄弟,我看你没睡好,你排我们前边吧,先领了先回家。”   那大哥旋即露了笑,半推半就,腿脚倒很实诚,慢慢挪到他俩前面。   何沉又道:“我与大哥才到宁江,还是头一回听说布善这事,是每逢入秋都有么?”   那大哥受了好处,自然愿意回话:“哪止啊!穆家财大气粗,每月都有,有时逢上了好节气,一个月摆两回哩!”   何沉一怔,继续问:“穆氏商号那个穆家?”   大哥轻笑:“宁江哪还有第二户姓穆的这样阔绰?不过,我也才来宁江小半年而已,听说布善也是去年才开始张罗,说是穆大公子拿布善做人情,要讨美人欢心。”   萧翊蹙眉,瞥了那人一眼,难得开口:“怎么说?”   大哥嘿嘿一笑,格外暧昧:“来布善的方娘子生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穆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娶。”   “啧啧,一个寡妇还生过娃,再美也不能娶回家啊!依我看,关上门玩玩腻了就算了……”   那人话没说完,忽而直直跪了下去,莫名其妙狠摔了个狗啃泥。他“哎哟”了一声,只觉膝盖剧痛双腿发麻,竟站不起身。   “啊——”   他话说到一半,嗓子麻痒,再发不出声音。   那人瞪大了眼,努力咳嗽,可只能闷出几声低呜。他不解地环顾四周,察觉不出异样,萧翊面色冷淡地拂了他一眼,径直绕了过去。   何沉假意扶他,却又伸手指悄悄点了穴,那人登时身子一僵,趴在地上再动不了。   二人徐步往前,何沉低声:“公子息怒。”   心中只道萧翊出手真狠,方才那一跪,这人没十天半个月恐怕下不来床了。   萧翊不言语,何沉抬眸,只见队伍将尽,方柔正在河畔站着,身披一件藕色薄斗篷,衬得她肤色透粉,格外娇俏。   逢人上前她都报之一笑,随后拿了几袋子粮食干货,还有食楼新出炉的馒头糕点,偶尔会说上几句话,应是脸熟的人寒暄几句。   何沉心底犯嘀咕,这么些年过去,方姑娘脸上瞧不出风霜,依旧容色.逼.人,光彩夺目。   又悄悄瞥了眼萧翊,他面不改色,直视着方柔,只得悄然一叹,孽缘!   人撤得快,萧翊眼看就到队前。   方柔彼时正低头点数,面前投下一道影子,她下意识笑着抬起头,见萧翊正淡笑着望住她,一怔。   手底的东西没递出去,反倒是在后边偷懒的穆珩认出了萧翊。   他从藤椅上站起,忙走上前:“兄弟,真巧。”   他顺手接过方柔手里的粮袋,叫小厮取来两条熏鱼,掷到萧翊面前,下意识摆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何沉清了清嗓子,怕萧翊此刻心火正旺拿人开刀,忙主动拿起,笑着道谢。   罗万安跟穆珩上前,瞧看了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搭救乘乘的那位义士么?”   方柔微微皱眉,来不及阻拦,穆珩已接腔道:“竟这般有缘?”   他又与罗万安提起昨夜临江楼的一面之缘,登时心情大好,又招手叫来小厮,“既帮了乘乘,那便额外有赏。长富,你多拿些粮食来。”   长富哎了一声,忙提了两袋粮食和若干腊肉,一并递给了何沉。   方柔阻止不及,萧翊一直望着她,并没搭理穆珩,倒是何沉一路在应付,她的视线无处可躲,只得垂下头不去看。   穆珩好奇道:“阿柔,你没认出来么?”   方柔低声:“我哪有闲功夫留意过路人……”   萧翊闻言低哼,转身沉默离去,他又听见穆珩道:“他瞧着器宇轩昂,倒像是谁家公子爷,想不到竟是个住松子巷的……”   方柔无言,张了张嘴,想起萧翊昨日神色肃穆,恳请她莫声张,这便转口道:“许是家道中落来此谋生。”   穆珩点头称是,顺势陪方柔站了会儿,又慢悠悠转回了躺椅打发时间。   何沉拎着一堆东西跟萧翊往回走,才进松子巷,萧翊冷冷道:“扔了。”   何沉惊呼:“扔了?”   萧翊:“你放在路边,自然有人要。”   何沉嘀咕:“公子,咱们也得吃饭,不吃饭会饿死……”   虽是这样说,可何沉也顺从照办,他提着那几袋粮,正想着放哪儿没那样显眼,身后忽然有人感叹:“郎君,他们凭啥拿这么多?”   何沉一转眼,正是住在他们隔壁那对年轻夫妻。   他计上心头,暂且按兵不动,随萧翊推门进屋。   东西一搁下,萧翊沉声道:“穆家不简单,你多留意,必要时让李明铮派人细查。”   何沉正色:“公子明断,我正有此意,马贼在西北一带专横跋扈,可宁江却瞧着风平浪静,其中必然有古怪。”   萧翊颔首,眼见时辰不早,面上的功夫到底该做,镖局不得不去。   他又想到方柔跟穆珩同在桥头,不由加深了怀疑,难不成他们昨夜真在一起?   他沉沉叹息,不愿多想,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推门出了松子巷。   他走到大路上,远远瞧见方柔的身影,站在巷口望了许久,这才提步绕去另一边,独自前去陆永镖局。   方柔再次抬眸,察觉巷口那人已不见踪影,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布善将完,穆珩此时已站到她身旁,好兴致地想邀她一同游湖赏秋。   方柔连声拒绝,说今日食楼生意好,她得回去帮忙,沈映萝忙起来更看不住乘乘。   穆珩勉强不来,又不死心地请她一同登上马车,必要贴心相送。   城北回城南有段距离,方柔谢过穆珩好意,没再假意推辞。二人在车厢坐着闲聊,穆珩给她带了广安府的特产糕点,她品尝几口露了笑,穆珩心满意足。   车厢外越来越热闹,穆珩本还低头剥着炒栗子,忽而转头朝外头说了句:“先去趟陆永镖局。”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向穆珩。   “父亲昨夜与我说,他在镖局存了箱货,午时须得取回大宅。我怕待会儿给忘了,反正咱们走的是东水桥,也就是顺带的功夫。”   方柔笑得勉强,知晓穆珩并不解内情,暗道一会儿她不下车便是。   思忖间,马车缓缓停下,长富撩了帘子,“公子,到地方了。”   穆珩点点头,朝他抬了抬下巴。长富即刻会意,麻溜地跳下车,像是先进镖局传话,方柔又放心不少,看来穆珩果然只是顺带来取样东西。   不一会儿,长富回来:“公子,陆总镖头在堂前,有请您入镖局一叙。”   方柔愣了愣,刚打算下车离开。不料长富又道:“方娘子,陆总镖头听说你也在,邀你一同坐下饮茶议事。”   方柔暗道奇怪,只叹终究躲不过,谢镜颐今日休沐应是不来镖局的,她万般不乐意,可穆珩已在车外催促。   他想要扶方柔下车,她心神不宁,并没留意到穆珩伸出的手,摸着车沿独自跳下地。   这会儿,又抱着一丝侥幸,哪怕是进到镖局,穆珩也只与总镖头碰面,萧翊只是名普通杂役,怎会同场出现?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巧合,老天爷不至于如此捉弄她。   于是,又稍稍安心些,她随穆珩穿过大院,走进大堂。   抬眸,却见萧翊正坐在左侧最上首,端着杯茶,察觉来人便朝外看了眼。   二人视线相逢,猝不及防打了照面,方柔抿了抿唇,露出无奈的小表情。   萧翊嘴边隐笑,垂眸放下杯子。 第71章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陆鸣见二人进门, 热情地站起身,边作揖边道:“贵客到,贵客到!”   他拉着穆珩的胳膊往前走,笑着对萧翊招招手:“阿翊, 你来!这便是我与你提起的穆氏商号的少东家, 穆玉章。”   穆珩见了萧翊, 又是一怔,旋即寒暄:“萧兄弟, 你我实在有缘。再如此下去,只怕得结交拜个把子。”   方柔听了心里犯嘀咕, 只道穆珩嘴上实在没个把门。   脸上倒很平静, 佯作彼此并不认识, 冷淡而客套地问好,又对陆鸣一笑:“陆总镖头好。”   陆鸣对着姑娘仍大大咧咧,他爽朗笑道:“方娘子,正巧你与玉章一道来,免我派人跑一趟沈记。”   方柔不解地望向他,暗道原来他真有事相商, 并非只为闲谈喝茶。   众人复又落座, 方柔跟穆珩同在一侧, 眼眸扫过,时不时能瞧见萧翊, 她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尽量避免与他目光相接。   穆珩与陆鸣说着今早布善之事,言语中颇有邀功的意味。方柔对此看得很淡, 却心知穆珩的秉性, 由此只得让他说个痛快。   陆鸣调侃:“玉章对方娘子如此上心, 又得静颐欣赏,我看穆氏商号将要办好事了。”   方柔立刻察觉到萧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稍稍别过脸,只说:“陆镖头又拿我寻乐,我与穆公子清清白白。”   她本不想让人说闲话落口实,谁知话音才落,她隐约觉察萧翊回转了视线,心中不由一坠。   方柔只道她的姿态是否刻意了些,萧翊该不会有别的想法?又叹陆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叫她好不尴尬。   方柔正懊悔着,陆鸣和穆珩皆已站起身,似乎也没打算继续调侃。   她没留意他们方才说的话,由此脸色有丝懵懂,跟着众人一同站起,又见陆鸣带着探究的眼神望向她。   方柔不由一怔。   她心知此举无礼,但还真没听见陆鸣方才说了何事,刚打算开口询问,不料萧翊忽而道:“早闻沈记食楼出品好,今夜借陆兄的光,萧某也能大饱口福。想必方娘子心中欢喜,一时失神。”   方柔旋即会意,这也想起谢镜颐昨夜提过,他这趟镖事成圆满,镖局挣了不少,陆鸣心情大好,说要在食楼宴请镖局兄弟热闹热闹。   她瞥了眼萧翊,不看他,只对陆鸣笑道:“先谢过陆镖头赏面,待我回去告诉阿嫂,她必然高兴。”   陆鸣也笑:“静颐此番辛苦,也是许久没热闹过了,我原先就想叫大家伙儿松松劲,正好有此机会.操.,办起来。”   过会儿,镖局的下人拎来一个方形食盒,他提着吃力,想必里头装了不少事物。   陆鸣又道:“这是你嫂子娘家送来的土产,送去给沈娘子和乘乘尝尝鲜,你一并带回食楼吧。”   方柔没推辞,谢过陆鸣,本打算伸手接过。   谁知陆鸣话锋一转:“阿翊,我得亲自带玉章去库房点货,今夜吃席诸事就由你跑一趟确认好。”   他顿了顿,“口味依照你的喜好来,你就当是今日的差事,仔细办妥。也正好一并将方娘子送回去,这土产坠手,她怕是不好拎着走一路。”   方柔下意识拒绝:“不必了。”   萧翊不言语,已顺势接过了那食盒。   穆珩朝方柔打眼色,悄声:“阿柔,我忙完去沈记找你。”   说罢,他跟上陆鸣出了大堂。   此刻堂内只剩他们二人,萧翊拎着东西没动,方柔内心纠结,倒真是印证了沈映萝所言的孽缘,她与萧翊的纠缠并没有因为那夜而一刀两断。   可此事阴差阳错避不开,做得过火反倒让人觉察不妥。   方柔不看萧翊,提步朝外走。   萧翊也不言语,只默默提了东西跟在她身后,好似心甘情愿打下手。   今日天时好,起了阵舒爽的秋风,方柔在前,衣带不时被掀起小小的弧度,萧翊站在她身后,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遮挡住。   方柔隐约察觉到身后那阵压迫,心乱如麻。   行至桥头,人来人往,正好两岸各有一顶四人轿打算对过。由此一来,许多行人都被挤到了一边,默契地让出路给轿子通行。   方柔远远瞧见人堆拥挤,脚步慢了下来,索性先停在了桥头的桂花树下。   待到二人停了动作,那阵幽香若有似无地钻进方柔鼻间,沁人心脾,倒令她生出了一丝安宁。   微风轻拂,卷起方柔鬓边碎发,她安静地站在树下望向拱桥。   萧翊垂眸凝望着她,不敢言语,不敢妄动,生怕打破这一息美好。   树梢轻颤,一簇桂花被风吹落,悄悄挂在方柔的肩头,她并未察觉,仍安静地等待着桥面通行。   那白.嫩的桂花在方柔肩上轻晃,勾住萧翊的视线,他长指一颤,鬼使神差那般,他下意识抬起手,随后又忽而如梦初醒般停了动作。   他犹疑着,手悬在半空中,却不敢再靠近。   也正是此际,方柔恰好回过视线,见着萧翊的动作一惊,抬眸警惕地望向他。   萧翊竟局促地立刻解释:“阿柔,别误会,我只是想……”   他的视线落在那簇要掉不掉的桂花上,还好方柔见着了,她微微蹙眉,抬手迅速拍去,随后埋头直接朝前,并没有留意到对岸那顶轿子走得偏了,恰时间落了桥往这边拐。   眼看着要撞上,萧翊猛地拉了方柔一把,将她护在怀中,方柔虽被轿夫碰了一个趔趄,可萧翊反应快,到底没正面冲击过重。   那轿夫人算和善,忙回头关切:“对不住!你娘子没事吧?”   萧翊刚打算回话,方柔已挣脱他的怀抱,快步朝桥上走去。此刻桥面复通,人头攒动,萧翊扔下一句:“无碍!兄弟慢走。”   忙快步追上方柔,他下意识拽住方柔的胳膊,她脚步一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沉声:“当心。”   萧翊拉着她的小臂,察觉到她在挣扎,随后干脆利落地一个侧身,将方柔护到桥边靠着围栏往前走,他独自靠外挡住汹涌的人潮,不让方柔被挤迫。   两人总算下了桥,方柔旋即快走了几步,与萧翊拉开距离。   他头一回深刻体会无计可施的惆怅,可又不敢再越矩,生怕将方柔推得更远。只默默望着方柔的背影,缓步跟上,手里提着的食盒变成千斤重那般。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朝前走。   眼看快到杨楼街,萧翊终于道:“我不了解宁江的风味,当地人惯吃辣多些,是么?”   方柔沉默了片刻,低声回应。   萧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那就劳烦阿嫂按本地的口味安排,既是酒宴,可多些荤菜好下酒。”   方柔心中不是滋味。   萧翊的语气里尽是谨慎和讨好,不同于穆珩的轻佻刻意,他小心翼翼,生怕不慎惹怒她那般。但说来实在荒谬,她并不是脾气差的性子,萧翊实在无需如此。   可,她对他散发的姿态,似乎并没将他当做个普通食客。   明明说好互不相干,可命运总要将他们绑在一起那般,诸多阴差阳错,叫人心烦意乱。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我会与阿嫂说,你放心。”   萧翊倒是一怔。   难得方柔的语气这样平和,似乎与他从未有前情旧怨那般,只是对等的客人与东家的关系。哪怕没有更近一步,面色依然冷淡不带笑,可萧翊喜不自胜。   他旋即轻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东家。”   方柔无话好说,看了看萧翊手里的食盒,他旋即会意,知晓方柔并不愿意他继续随她进到店内。   这便将食盒递了过去:“有些沉。”   方柔做了准备,伸手去接,的确有些坠手。   手指擦过萧翊的皮肤,一阵暖意划过,她心念一动。   方柔两只手一起握着食盒,朝他颔首,转身打算离开。   一团小影子忽而飞奔过来,嘴里嚷:“叔,你怎么跟我娘亲一道回来了?”   萧翊还没来得及跟乘乘说上半句,方柔脸色微变,忙撵她离开。   乘乘拗不过方柔的冷脸,只得嘀咕着朝萧翊挥挥手,不情不愿地转身跑回店里。   萧翊本还只是猜测,可直到这会儿,他已能下判断,方柔很抗拒他与乘乘产生交集,甚至算得上担忧和害怕。   他一时不解,过后似乎有些眉目。   难不成方柔担忧他知晓乘乘是裴昭的女儿,所以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毒手?   他忙喊住方柔:“阿柔,我不可能会伤害乘乘,我们也曾……”   方柔眉心一跳,生怕萧翊说出些不该的胡话,忙转眸瞪着他:“萧翊。”   她打断他:“我只是不想跟你来往,望你信守诺言。”   萧翊一怔,先前刚找回的一些喜悦荡然无存。他又越距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她又清清楚楚地跟他划清界限,没得辩驳。   方柔朝他福身,双手握着食盒快步回了店内。   萧翊怔然望着方柔的背影,良久才转身离去。   回程他选了另一个方向,打算趁机摸一摸宁江的底细。这回绕到西横渡,这边多是小摊贩聚集的杂市,正当晌午,许多小贩已收拾好铺头准备回家。   萧翊本打算在渡口找个船家一路往东回镖局,他站在桥边观察了一阵子,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小郎君?”   他回头,发觉是住在方柔邻家的那位柳大娘,这便颔首问好。   柳大娘走上前来,身旁跟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瞧着不过二八年岁,气质温婉。   “你来西横渡办事?”她爽朗地笑问着,又指了指那姑娘,“这是我侄女儿,闺名向婉,今日得空来帮我一起卖豆腐。”   萧翊又朝柳向婉颔首问好,低声:“在下萧翊。”   那姑娘打量了萧翊几眼,红着脸,声音很小:“见过郎君。”   萧翊直视着柳大娘,道:“我如今在陆永镖局当差,刚办完事,打算乘船回城东。”   “哎哟,真是巧!”柳大娘大笑,“这丫头正好想托镖局办点事儿,你俩有缘!”   说罢,她推了柳向婉一把,那姑娘朝前顿了半步,脸色不由更红。   萧翊听了个原委,才知柳向婉是位绣娘,平日做些绣品在宁江城内的绣坊寄卖。上回有位丘城的老绣娘看中她的手艺,与她约了大货,送去丘城卖个高价。   她打听了一圈,都说找镖局押运划算些,于是便打算去陆永镖局问清楚。   萧翊沉声道:“实不相瞒,我才入镖局不久,许多事情并不了解。等我先问过镖头,若能成事,你再前来细谈不迟。”   他说话时语气沉稳,有不容置疑的笃定,叫人无形中便甘愿答允以他所想行事。   柳向婉点点头,“婉婉谢过郎君。”   萧翊:“客气。”   说话间,船家摆渡归来,站在渡口吆喝:“最后一趟,来人就走!”   萧翊拜别柳大娘,撩了衣摆踏上船头,俯身进了船内,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利落。   自西横渡到东水桥码头,小船横穿宁江城主河道,萧翊看个新鲜,只觉宁江十分热闹,不由暗想难怪方柔会在此留居。   不多时,船家靠岸,萧翊下了地,拐个弯就到了镖局大门。   穆家的马车已不见,萧翊暗忖片刻,信步踏入院子。   陆鸣此刻正在院中点货,应是新接上了几单买卖,他听得动静转过头,朝萧翊一笑:“去了这样久,跟方娘子很是投缘?”   “你这叫时机不妥,心底话,我虽觉着你不错,品貌俱佳,可玉章对方娘子是非她不娶,闹得动静颇大,你呀就别掺和了。咱宁江好姑娘多得是……”   越说越远。   萧翊心知陆鸣惯爱调侃,低笑着摇了摇头,只道:“是位相熟的大娘,托我问些事。”   陆鸣一挑眉,手底的动作不停,听萧翊把话说完,这便道:“小事,咱们陆永镖局来者不拒,本也多方便街坊。这么着,你让那绣娘将大货备好,也无需带来镖局,届时人来一趟,签了托书,找个镖师随她去一趟丘城便好。”   萧翊默默点头,陆鸣顺口说:“阿翊,既是你相熟的人,那便由你去跑一趟吧。不白跑,这些单子你与镖局七三分,也能赚一些。”   萧翊只得说好,继续随陆鸣点货,目光一扫,瞧见阴凉处摆了两抬木箱,落了锁,上封穆字镖文。   他眼眸微敛,皱了皱眉,淡声道:“总镖头,那两抬你点过了么?”   陆鸣转眼一瞥,忽而正色:“那两抬无需你惦记,穆氏商号往来的货不经咱们手,穆老爷自会派人来清点。”   萧翊眉心深皱,直觉穆氏商号并不像明面上瞧着那般简单。   陆鸣留萧翊一同在镖局吃过午饭,开了小灶,吃了些小厨房的出品。萧翊无意搞特殊,可面对陆鸣盛情他也不推辞。   二人又对坐着聊了些闲事,陆鸣对他生出相见恨晚的好感。   萧翊一时摸不透陆永镖局的底子,但他心底希望陆鸣清白,如此一来,之后清剿马贼便能派上用场……   他暗自琢磨,陆鸣被镖师喊走,后半日闲散,他去了趟梨园巷。   明知方柔此时并不在家,他却像找好了正当由头那般,他只与自己说,此行只为与柳大娘说清送绣品去丘城一事。   他走得很慢,这回总算仔仔细细打量过方柔住的小院。   院门锁着,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头白头杏花树开到了墙外。此时非应季,枝芽不带颜色,可萧翊在心中畅想逢春之际,白杏待放,方柔站在树下赏花,真是好景。   他们明明能好好过日子,他从前怎么就没想透彻?   他本来能与她成婚生子,在王府恩爱美满,一如他所言,男孩女孩儿都好,他们也的确曾有过一个女儿,满满……   思及此,萧翊心头闷痛,那阵乱流横冲直撞,差些又叫他心焦力竭。   而今,他连亲近她女儿的资格也没有。   方柔怕他、恨他,认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生怕她与裴昭的孩子会受到半分伤害。   而他怎会这样恶毒?他始终留着那对金锁,留着那股胎发,自我折磨忏悔,面对乘乘,他莫名有怜爱之心,虎毒尚且不食子……   萧翊轻叹,越过方柔的家门,轻轻叩响柳大娘的院门。   院里很安静,萧翊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应门,白来一趟。   可他心底一点也不懊恼,反倒生出一丝暗喜。这回不在家,那意味着还能光明正大来第二回 ,第二回若还不在……   萧翊暗想着,忽而撩起嘴角露了丝笑,登时脚步松快地离了梨园巷。 第72章   ◎去给穆家做妾?◎   方柔今日都在食楼帮忙, 谢镜颐特辟了二楼给镖局的兄弟吃酒席,叫了两个伙计在楼上打扫整理。   乘乘下午去了河边摸鱼,沈映萝在对账。   方柔点过今夜要准备的菜,沈记不是第一回 办宴, 规矩流程都有章可循。二厨扫了眼菜目, 哟呵一声:“这回陆总镖头贪新花样啦?竟多了几道清淡菜。”   方柔一怔, 瞥了眼那页纸,抿了抿唇道:“秋季干燥, 吃些清淡滋补的也好。”   她没将此事放得无限大,只当是内心愧疚做些补偿, 又交代了几句, 这便回了大堂看沈映萝有什么嘱咐。   二人正说着话, 却见乘乘跟个高她半头的小哥儿偷偷摸摸从偏门溜进来。   她眼尖,旋即高声:“乘乘,往哪里去!”   乘乘忽而被喝了一声,吓得一抖,手里握着的东西差些掉下地。   他俩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方柔瞧清楚那小哥儿的模样, 不由皱眉与沈映萝对视一眼。   这小哥儿正是陆鸣的幼子陆绵。   他比乘乘大了两岁, 二人时常相约在外玩闹, 偶尔会闯些小祸,倒都不打紧, 两人年纪相仿,长辈间来往也多,彼此关系很亲近。   陆绵紧张地露了笑:“方姑姑好。”   手忙背到身后去, 像在藏秘密。   沈映萝打量了一番, 笑里藏刀:“过来, 都过来。”   乘乘和陆绵对视一眼,你推我搡,虽不愿意,可都只得慢慢悠悠地朝前走。   方柔:“手伸出来。”   两个孩子犹豫着,到最后还是老实地将手放到身前,慢慢摊开。   方柔和沈映萝一声低呼,陆绵手中捧着只奄奄一息的雀鸟,而乘乘则抓着几条咽气的小鱼苗,不知作何打算。   沈映萝从帐台后绕出来:“怎么回事?陆绵,你是不是皮痒找揍?”   陆绵忙喊冤:“婶子,不是我干的!”   他忙将事情原委和盘说出,原来二人结伴到河边摸鱼,不知遇到哪家孩子玩弹弓,将那雀鸟打伤之后跑没了影。   乘乘和陆绵想将它救起,便捞了些小鱼苗喂给鸟儿吃,努力了许久也不见好,又怕被大人责骂,这才打算悄悄地带回食楼取了零钱,再送去找鸟兽郎中看个究竟。   方柔轻叹,忙让沈映萝继续忙,她带着二人走到后院,先替那雀鸟擦拭干净,小心检查一番,察觉并无重伤,只是爪子肿起来,估计得养上一段时日。   乘乘和陆绵在争论这鸟儿归谁养,方柔笑着道:“这小雀鸟伤还没好,你俩倒争上了。就放在食楼,轮流看护着谁也不许带走。”   小孩儿扁扁嘴,只得照办。   方柔又取来个竹编笼,给雀鸟倒了些干净的水,放下鸟食。三人围在鸟笼前静等了一会儿,见那雀鸟总算转了劲头,都松了口气。   陆绵今夜本也要来食楼吃席,这便留在后院与乘乘作伴。   眼见天色不早,方柔去了大堂,沈映萝则到后边与二厨张罗今晚的酒席。   除去跑镖外出未归的镖师,陆永镖局在宁江的弟兄今夜齐到场。   谢镜颐和方柔在一楼招呼,沈记今日十分热闹。   正说着话,谢镜颐忽而爽朗一笑:“陆鸣兄,快快有请。”   方柔也应声转过头,笑着对陆鸣问声好。   萧翊先后脚踏进门来,跟随在陆鸣身旁,面色如常地朝谢镜颐行礼。   谢镜颐心中藏不了事,当即跌下脸来,惹得陆鸣狐疑地望向他:“静颐,何事?”   方柔忙打圆场:“师兄许是站得累了,要不都一块儿上楼去,下边有我看着。”   她朝谢镜颐使了个眼色,他这才缓下神情,敷衍地应了几句。随后拉着陆鸣的胳膊,热情地邀他一同上了二楼。   萧翊似笑非笑地望着方柔,她别过视线,垂眸看账本。   他语意轻快:“见过东家。”   这回他倒极为识时务,克制守礼,惹得方柔心底毛毛的,不由起了阵不安。   偏巧是此时,陆绵忽而提着鸟笼子从后院走来,方柔皱眉:“绵哥儿,你去哪?”   陆绵先朝她问好,随即笑嘻嘻地对萧翊道:“翊叔来啦?你先前教我的那招隔空点穴真奇!快快,咱去后院,你再多教我几招!”   说着,他忙拉过萧翊的胳膊,关系似乎十分亲密。   方柔只觉奇异,萧翊不过才入镖局,竟能让陆鸣夫子俩对他这般信任无隙,尤其陆绵,一口一个叔叫得比谁都亲。   她一转念,又想起当年萧翊被她救回宿丘山,好似也同样在数日内就取得了师父和师兄的青睐。萧翊,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魄力……   她没喊住陆绵,又怕萧翊去后院跟乘乘单独见着面,忙搁下账本提裙跟去。   只听萧翊道:“学武不得贪功冒进,你才练得皮毛就自鸣得意,如此怎能成才?”   陆绵嘿嘿一笑,受了教训,只得将注意力放到那只雀鸟上。   方柔到了后院,没见着乘乘的身影,心间松了口气,暗道她不知又跑哪儿疯去了。   她一叹,转身之际,听萧翊问:“这雀鸟因何受伤?”   陆绵三言两语交代了缘由,又再夸耀了一番萧翊教他的功夫,萧翊却只说:“它伤愈之后如何安置?”   陆绵下意识道:“养着呗!我和乘乘轮番照看。”   萧翊道:“你又知这雀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方柔脚步一顿,心间微震。   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萧翊只抬眸遥望远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   方柔惊慌失措地回过身,提步继续朝前。   萧翊的声音由近推远:“放出笼子,由它自己选是走是留。”   帘子微动,方柔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回到大堂,又有新来的镖师与她问好,方柔魂不守舍地露着笑,逐一回应,一时间心神不宁。   下意识再抬眸,只见萧翊已慢慢悠悠地登上楼梯,她旋即垂首。   萧翊只当不察,他转上二楼的那刹,余光瞥见方柔细白的脖颈,喉结微动。   他随其他人坐下,酒菜很快传上桌,陆鸣点了数,人齐开席,一时间热闹非凡。   萧翊不随陆鸣坐主位,被几位热心肠的镖师拉到一旁。   先听了几句闲话,忽而走神,后来不知谁为何提到了方柔,萧翊原本神思不在此间,兀然落地,一字不漏听得比谁都认真仔细。   “真心话,方娘子的模样的确十里八村都挑不出第二样。可惜了,就是寡妇还带着娃,不然我还真想说服我爹妈来向谢镖头提亲。嘘,咱兄弟间私下说说便好……”   “你想得美,你那三瓜俩枣还想娶方姑娘,你也不照照镜子……更何况,人穆大公子早已放了话非她不娶,论财力,你兜里的钢镚还不够人打赏叫花子。”   “嘿,我说这事也悬。穆大公子再属意也没用,他在家不主事,又是三代单传,爹娘没一个省油的灯——能答允让方娘子入穆家高门?”   “那不一定,穆家就这一个儿子,自小宠得没边儿,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也会答允。何况就是一个姑娘,正妻不好当,给个侧室绰绰有余……”   镖师大多喝了些酒,说起闲话口无遮拦,听得萧翊怒从心起却不好发作。   他暗自在桌下攥拳,力气之大迸得青筋布起,本打算将注意挪开,谁料有人忽然点了他:“萧兄弟,你说呢?”   他甫一回神,冷着脸扫了一圈众人,寒声道:“方娘子嫁谁不好,去给穆家做妾?我看宁江也没人配得上她。”   众人噤声相觑,自讨没趣,又一时不解萧翊怒从何来。   他言罢也是一怔,忽而醍醐灌顶那般……他当下听得所谓正妻侧室之论已恼怒非常,遑论彼时方柔亲耳听他说只给她一个妾妃之位,更口口声声责怪她在作闹争宠。   她要的不过是一心一意的对待,于方柔来说,哪怕先前无名无分,可她也心甘情愿跟了他那样久,安安静静在王府过日子,只要他陪着她就好。   她从没闹过,更没找他讨要赏赐荣誉,一切矛盾的源头都是,她得知他与沈清清早有婚约。   她要的是萧翊专心对待,而非所谓争抢正妃侧妃之位……   他践踏了她这份真心,还将她牢牢困住,认为她生出离开的念头是大逆不道。   萧翊醒悟过来,并非情爱在何处,恩典就在何处,他大错特错,一时怔然无措。   他腾然间站起身,又察觉众人的目光忽而落到他身上,皆是疑惑不解。   这便沉声解释:“我不胜酒力,先去缓缓,师兄们继续尽兴。”   陆永镖局没有劝酒的恶习,这边风俗外放坦荡,不愿意喝没人.强.迫,众人只调侃了几句,暗道萧翊方才应是醉酒说了胡话,由此并没将他的反常放心上。   在他们眼中,萧翊不过才来宁江几日,许是为人秉性正直,由此对三妻四妾之论比较反感,断不会以为他与方柔有什么瓜葛。   此间宴席正酣,没人留意到萧翊的动静,他退出热闹,慢慢行至暗处。   食楼今日没几桌客人,此时也已过了饭点,大堂安静,与二楼有鲜明的对比。   萧翊被闹得有些头疼,他缓步走下楼梯,一层灯火半闭,桌椅都被伙计收拾妥当,门帘掩起,大门也关了一半,瞧着便是打烊谢客的模样。   也正是此际,他听得大堂一角传来乘乘的声音:“这话本说得是神话故事,讲有位小花仙救了个凡间的诸侯王,本来他们两情相悦,小花仙不顾仙界的规矩跟诸侯回了家乡,可诸侯醉心权势,不懂真心爱慕一人该如何相待,小花仙越来越不理解诸侯的做法,伤心离去……”   又听方柔责怪:“哪来的话本?小孩子家家看什么情啊爱的,你看得懂?”   她一把收了那书,只觉荒唐,不知是谁误人子弟。   乘乘伸手去抢,自然争不过,噘着嘴:“陆绵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原先我俩比谁识字多来着,后来他比不过我,找了书铺的白掌柜逐字逐句念给他背下,想赢了我逞威风。阿娘,我都听过这故事了,你拿了书也没用。”   方柔一时语滞,只叹:“绵哥儿真是胡闹,连带着你一块儿不学好。你们才几岁,就找话本看?今后上书院岂不是日日开小差。”   “再说,话本也有你们这个年纪能看的,偏巧找了这本稀里糊涂……”方柔嘴里说着,手展开那本书,哗啦啦地翻了个大概。   “阿娘,舅母与我说过你也喜欢看话本,怎么偏偏怪我。”乘乘嘟囔着嘴,语气很是不忿。   “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儿,还是小女孩。”方柔说得有板有眼。   萧翊听到这,终忍不住轻笑出声。原以为她当了娘亲性子会有不同,岂料仍存着孩子气的一面,与女儿斗嘴不亦乐乎,谁也不让谁。   在角落的二人皆是一怔,方柔回过身,见萧翊靠在帐台旁,好整以暇地望她出神。   乘乘瞧清了来人,登时喜上眉梢:“叔,你不吃酒去么?”   不待方柔阻拦,她已蹦蹦跳跳跑上前,冲着萧翊咧嘴一笑。   帐台边灯火幽暗,萧翊愣了愣,一时有些恍惚,还没来得及看仔细,方柔厉声道:“乘乘,回来。”   她扬起手里的话本,语气严肃:“去将这书还给陆绵,他哪怕来吃席,也记得在房里把功课做满,你以后也学点儿人家的好。”   乘乘冲她作了个鬼脸,又不敢再惹方柔不开心,忙跑上前取过话本,撒腿往后院跑。   方柔在后边喊:“慢点儿,还给人家不许再看了。”   她目送着乘乘掀帘子跑进后院,这才松了口气,没理会萧翊,回过身在桌前收拾东西。   那些物件都是书院下午送来的,说是入学前最好能带着孩子把书温个大概,不求钻研,只当过个眼熟。   方才她拉着乘乘一块整理,说着闲话这小丫头漏了陷,没忍住把话本拿了出来,被方柔逮个正着。   她垒着书,身边落下一道影子。   一双白玉般的手伸出来,五指修长有力,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活儿,先理了一遍,又掀开书目瞧了瞧。   萧翊低声:“乘乘还没到去书院的年纪吧?”   方柔垂眸,脸色如常:“在店里看不住她,我平时忙起来也没空,不如送去书院由夫子开蒙管教,姑娘家念书早也不是坏事。”   萧翊讶然地望着她,久久没有言语。   方柔被他看得不自在,皱眉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有话就说。”   萧翊竟道:“你……第一次与我说这么多。”   方柔一怔,咬了咬唇,心道她只怕萧翊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一时间想把话题盖过去,不由自主说了许多,语态也十分平和。   她只道:“你我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故意让我不舒服便好。”   萧翊:“我怎会……我只想与你说会儿话。”   方柔下意识回眸望了他一眼。   他应是陪着镖师喝了些酒,眼神之中有她熟悉的迷蒙之色,于是又将心底的话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她冷道:“你最好是真不会。”   萧翊自嘲地笑了笑,将那垒书放好,递给方柔。又说:“这支笔乘乘用应当不合手,她腕劲不足,易发错力,该换支不同材质笔锋的日常用。”   方柔不是嘴巴厉害的性子,她受了萧翊的好意提醒,抿了抿唇,低声谢过,说改日会去四宝坊挑个合适的。   萧翊本想说他去也可以,一转念,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   他哪来的立场对她和乘乘好,只怕这话说出来,两人又没法好好继续说会儿话。   趁着这会儿方柔愿意搭理,他冒热打铁,“夫子要求在家先温书么?”   方柔耐着性子:“是这样说。”   她将东西逐一收回匣子里,举了油灯往帐台走,萧翊默契地让开路,跟在她身后,有些犹豫,却见方柔并没开口赶人,心中又是一阵暗喜,缓步走上前。   他一时忘形:“小时候父皇也给我找了位学究,先生也说得提前温书。父皇就陪我一块读,也时常与我讲学,久而久之他便辞了那学究,自觉由他辅教也无妨。”   方柔本来静听着,这些事萧翊从前并没机会与她分享,她当听个新鲜。   她没有意识到,原来她没有这样反感听萧翊说闲话,直到她听见他自告奋勇:“若乘乘需要温书,我倒想……”   “不必了。”方柔忽而打断他,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萧翊,先前的话,你说到做到便好。”   正僵持着,有人从外掀了帘子。   “阿柔,我送你和乘乘回家。”穆珩换了身礼制齐全的衣裳,贵气.逼,人地走进来。 第73章   ◎潜意识不会骗人◎   穆珩看清大堂内站着的二人, 先是一怔,随即笑道:“萧兄弟,实在有缘,要不咱们择个吉日换生辰帖, 拜个把子吧!”   萧翊难得卸下斯文伪装, 当即冷言冷语:“只怕我身微命贱, 高攀不起穆公子。”   方柔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生怕萧翊被激怒又开始行极端之事, 忙插话:“玉章,哪有你这般成天找人结拜的, 你若无心就别口无遮拦四处惹事。”   她忽而往前走了半步, 好像刻意要挡在二人之间, 明明萧翊垂眸都能瞧清楚她发髻的绑法,可方柔坚信此举聊胜于无。   萧翊看透了她的心思,原来她这般在意穆珩的安危,竟愿意主动替他挡去风波。   他心中闷出一丝苦笑,低声道:“穆公子抬举了,告辞。”   不待二人作何反应, 萧翊提步出了食楼, 高大的身影没入幽暗的长街。   方柔轻出了口气, 这才抬眸看向穆珩:“你怎么来了?”   她将书匣子放在帐台后,又仔细地把账本和笔墨收拾好, 那油灯映在她的侧脸,勾勒着柔美的线条,穆珩一时看得出神。   长富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穆珩神思回落, 忙道:“今夜招待两位关外游商, 散席见天时尚早,就打算过来送你回家。”   他笑了笑,又好奇地环顾大堂,“阿柔,乘乘呢?”   正说着话,乘乘掀了帘子从后院跑来,狐疑地望了眼,“阿娘,翊叔怎么走了?”   见了穆珩,又恭谨地问好:“穆公子好。”   穆珩拍了拍她的脑袋,“乘乘想坐马车么?走,我送你们回家。”   乘乘抬眸望了眼方柔,又看向穆珩:“我跟阿娘一块儿。”   方柔解下袖口的绑带,无奈地看着穆珩,只说:“我与阿嫂知会一声。”   不多时,方柔回了大堂,却不见穆珩和乘乘的身影,她一惊,这才看清站在门边的长富。   他满面笑容:“方娘子,公子已在马车上候着了。”   方柔点点头,缓步走出食楼,独自登上马车。乘乘此时正坐在一旁吃穆珩备的糕点,嘴里已塞了几颗,鼓起来像小动物进食。   方柔说了一句没规矩,穆珩忙替她解围。   马车慢慢前行,方柔与乘乘坐一侧,穆珩凝望着她,方柔揽着乘乘的胳膊,低声说:“玉章,多谢你了。其实不必麻烦,梨园巷离食楼并不远。”   穆珩动.情.道:“阿柔,我想对你好,想对你们好。你明白我的心意……”   她下意识捂住乘乘的耳朵,小姑娘不明所以,挣扎了几下,抬头见穆珩一脸痴醉,又瞥见娘亲面若寒霜,于是消停下来。   穆珩欲言又止,方柔别过脸,好在马车缓缓停在了巷口。   方柔松开了手,拉着乘乘下了车,穆珩紧随其后。   她没阻止,只是俯身对乘乘低声道:“你先回家去,看着路别乱跑。”   乘乘难得没调皮,认真地点了点头,借着每户门外挂的灯笼光,一步步走进巷子深处。   穆珩知晓方柔有话想说,他恳切而期盼地望着她,心道难不成方柔当着孩子面难为情?   胡伯赶着马车往前走了一段路,与长富一同避嫌。   二人走到巷口对视而立,方柔冷静地看向他:“穆珩,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好。我们来到宁江谋生虽算不上难,但确实不太容易,也有幸与你相识,有你多次相助。你为人热心,没什么城府,师兄欣赏你,我也觉得你是好人、善人。”   穆珩动了动嘴,可方柔抬手制止他说话,继续道:“这些话本不该说的,难免伤感情。你我可以做朋友,又或者你认为我可靠,我们以姐弟相处也无妨。”   穆珩脸色一变,忙摇头,再忍不住:“阿柔,怎又说到姐弟了?你不比我大几个月,你不要介怀,我能照顾好你,我想娶你为妻。”   方柔静望着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这模样看得穆珩心里没底。   方柔的脸上一惯带着笑,与人相处和风细雨,还有些不自知的俏皮灵动,因入世有经历,气质多了分沉淀的温婉。   她对着他,从来没有这样严肃。   “穆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方柔终于开口。   穆珩张了张嘴,支吾道:“你……就是你啊。”   方柔一笑:“你知晓我以前的事么?你知晓我的出身来历,我的性情喜好,我为什么会独自抚养乘乘,又为什么来了宁江么?”   穆珩沉吟片刻,忙道:“你说与我听,我自然知晓了。”   方柔摇了摇头:“你不必知晓这些,我也不欲与你提起。你如今见到我是什么模样,你就当我是这样的人便好。”   穆珩快声:“好,我不追究你的过去,我只想娶你进门,与你好好过日子。”   方柔看着他,“穆珩,话不必说太满,你我不合适的。”   穆珩默了片刻,这才不死心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乘乘的爹?你心里放不下他,所以不愿接受我。”   方柔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向穆珩。   她良久没有答复,穆珩已有了判断:“好,我心里有数了。你不愿回答,不知如何回答?我就当你放不下他。”   “你从没提过他,那人有多好?过世这么些年也能教你念念不忘,在军营当差,想必不是读书人?这点我肯定比他强。论财力,我不自谦,穆家在西北也算是响当当的高门。若你喜欢身手好的,我找陆总镖头练些拳脚也无妨。”   方柔见他越说越远,下意识道:“他没有那样好。”   话音才落,她心底一坠,一股莫名的恐慌自深处蔓延,她不愿承认,更不想面对。   穆珩也是一怔。   他望着方柔,半晌才道:“原来我说中了。”   方柔咬了咬唇,摇头:“你误会了。穆珩,我没打算再嫁,如今我与乘乘过得很好,也没打算改变现状。你当娶个门当户对,两情相悦的姑娘,好好经营。”   穆珩只说:“没有什么门当户对,我只想娶你。”   方柔见他说不通,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穆珩趁机又道:“我会让你点头答允的,阿柔,你给我机会,我必不会委屈你。”   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些回绝的话,穆珩已郑重朝她作揖,随后阔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潇洒地登车离去。   方柔朝着远去的马车轻声一叹,心道穆珩怎也是个执拗的性子,好赖话都说了,偏是跟石头一般不回头。   她兀自摇了摇头,慢慢转过身,见着暗处模糊的人影,霎时怔住。   萧翊提着个扎袋站在巷子里,他半个身子没入黑暗,只能瞧见那双眼眸一直望过来。   方柔心底一惊,方才她与穆珩说的话,他听去了几分?   她攥紧袖口,紧张地站在原地,呆愣愣地望着萧翊,一时迈不动步子。   萧翊缓步走到亮处,神色平静,他瞧出方柔脸上的慌张,以为她又误会是他图谋不轨,这便沉声道:“柳大娘委托镖局办事,我不知她白日何时在家,所以晚上来一趟免走空。”   他说完,朝她稍稍颔首,迈步继续往前。   又几步,他停下,“这是乘乘给我的,若你心中不悦,拿回去便是。”   他提起指间挂着的那个扎袋,方柔瞧了几眼,似乎是她偷偷从食楼打包回家的炒栗子。   方柔摇摇头:“你留着吧,她怕被我发现偷藏零食得挨骂,找你销赃呢。”   萧翊的脸上闪过丝怔然之色,很快化作一抹淡笑。他颔首,终于走出了巷子。   方柔的心怦怦跳着,只盼萧翊没听得多少,又或者听着了也觉察不出异样,她往家走,轻手轻脚地开门,复又关紧上锁。   萧翊见着那扇门缓缓闭合,方柔裙摆的一角逐渐消失,这才转身离去。   他满腹心事,竟一路从城南走回了松子巷,何沉点着灯在等他。   萧翊顺手将那袋炒栗子搁在桌上,何沉好奇地瞧了一眼,萧翊竟格外谨慎地将袋子往身前一拉,并不打算跟他分享。   何沉古怪道:“公子,什么东西?”   萧翊道:“乘乘给的。”   何沉语滞,暗道就算萧翊性情再怎么变,骨子里的占有欲始终不可能消散殆尽。   末了,他又道:“公子,已打探过了,城北一带都是穆家的产业,咱们住的松子巷也不例外。穆家的确是在一年前才开始布善,核实多方说辞,好像都说是穆公子自己做的主,为了讨好方姑娘没错,其中应当没什么古怪。”   萧翊默默颔首,沉声道:“宁江的商户摊贩每月都交一笔措安金,你知晓么?”   何沉:“这几日我也听闻此事,说是穆家牵的头,穆家出大九成,城中每户按人头缴纳补齐,正因这招妙计,宁江才免受马贼侵扰,过着安生日子。”   萧翊冷哼:“妙计?”   何沉低声:“我觉察城中百姓对此似乎感激多余质疑。”   萧翊不屑道:“小小的宁江竟出了位活菩萨,穆家不简单。”   何沉不敢妄言。   萧翊又问:“这么说来,马贼没有入宁江劫掠过?”   何沉点头:“正因如此,所以百姓感激穆家。只是离了宁江就不好说了,许是有人被打劫过,但据说报上穆老爷的名号曾侥幸逃脱。”   萧翊敛眸沉思,长指轻轻叩着桌面,沉声:“继续查。”   何沉应声,过了稍稍,又想起什么:“公子,今早你吩咐的事情已办了。我倒没随意丢弃,心想着做个人情日后好办事,找了个由头送了隔壁那对夫妻。”   萧翊没有异议,刚打算夸何沉考虑周到,结果,那阵暧昧的动静又透过土墙传了过来。   他脸色一变,瞪了何沉一眼,何沉尴尬地挠了挠头,忙说:“已经在寻合适的住处了。”   萧翊铁青着脸:“尽快。”   自那晚酒宴又过了几日,穆珩消停了两天,方柔以为这回他终归死心了,可第三日,他又风雨无阻地出现在食楼。   这回决心还更足了那般,说是定要方柔放下过去,全心全意过好日子。   方柔实在拿他没辙,又碍于谢镜颐明示暗示的撮合,只道别做太过真撕破脸,今后朋友也没得处。穆家长辈必然不会任由穆珩胡闹,待到他须得继承家业成婚生子,届时便消停了。   安心下来,日子照过,乘乘也如期去了书院。   她倒鬼精,方柔只送了几回,后来非说长大了不要娘亲接送,其实心底体恤方柔劳累,背着书囊独自来回。   这日后厨清点,沈映萝说香料该不够了,方柔解了袖带出门。   香料铺子开在西横渡附近,和其他做小生意的摊铺挤在一起,采买十分方便。   方柔找相熟的掌柜逐样买了些,刚打算出门回食楼,忽听得街上一阵嘈杂,马蹄声四起,不知发生何事。   孙掌柜与方柔对视一眼,皆好奇地出到门外,不料竟瞧见五六人马自小西门奔袭而来,沿途扬了马.鞭砸.抄不少摊铺,一时兵荒马乱,尖叫声四起。   方柔一惊,隐约察觉那伙人像是马贼。   她不由疑窦四起,想起宁江那个不成文的规矩,百姓只要交了措安金便能安生过日子。   他们初时刚到宁江,本十分不解,可见城中百姓对此并无异议,那些马贼倒也守诺,的确没有入城侵扰百姓。   只是为何今日忽而又背弃约定,公然闯入城中劫掠?   她本想尽快赶回食楼找人去镖局知会谢镜颐,一转身,竟瞧见柳大娘正匍匐在马蹄之下,那几板豆腐被落下的马鞭挥断,溅了一地白。   柳大娘吓得跪在地上,还想伸手去捡,为首那名马贼眼光锐利,又一扬鞭,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石头,正砸在马腿上。   坐骑忽而受惊那般高昂起前身,就要将那马贼摔下地来。   紧接着,就当那马鞭挥落之际,有一抹白影挡在柳大娘身前,那人徒手拽紧长鞭,猛地一扯,那马贼本已稳下身形,这一下去势收不住,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方柔一惊,看清来人,心中不由漫起疑思。   萧翊泰然自若地站着,瞥了眼狼狈的马贼,又俯身扶起柳大娘,劝慰她别再可惜地上碎成渣的豆腐。   柳大娘方才受了挫伤,此刻站不稳,方柔没多想,当即放下香料跑上前搀扶着她。   萧翊抬眸,二人对视着,方柔抿唇朝他点了点头,随后扶着柳大娘避到了一旁,细心地替她查看腿上的伤。   那马贼此际已爬起身,右手颤抖着,掌心有一道极深的红痕,因方才被萧翊徒手夺去马鞭而狠抽了一把,现今五指仍在胀痛发麻,一时间握不住任何事物。   “直娘贼,睁大狗眼瞧看清楚,竟胆敢跟你老子动手!”他将那只手背过身,不叫萧翊瞧出异样,其余四人皆已下马,抽刀护卫左右。   “直娘贼骂谁?”萧翊冷眼拂过一众马贼,细点他们的身手来路,瞧着并不像中原的招式。   可他们说的却是一口正经的西北腔官话,着实可疑。   那粗汉头脑简单,自然上当:“直娘贼骂你!”   萧翊冷笑:“禽兽不如,连自己亲娘都不放过,你也有老子?”   马贼怒目圆瞪,过了半晌才转过弯来,这话不可谓不粗俗,兜兜转转他把全家给骂了一遍,深知着了萧翊的道,周围忽而笑声四起,百姓指指点点皆在看他笑话。   方柔掩嘴隐着笑,脸颊泛红,虽知这粗话不雅,可见那马贼当众出丑,忍不住被萧翊这番戏弄之词逗得起了丝笑。   那马贼咬牙切齿地后撤了半步,四人持刀压上。   萧翊抖开了马鞭,见他们踟躇不前,似乎也在掂量他的来历。   “不敢打就滚,我耐心有限。”他猛一甩鞭,那鞭尾折断了路边倒下的一张木桌。   语罢,那马贼终于推搡着挥刀上前,萧翊游刃有余,他很快发现,这些人只是瞧着凶神恶煞,或许对付普通百姓足够,但真功夫远不及真正的练家子。   马贼颓势渐显,已有两人被长鞭挥得甩了刀,捂着胳膊再不敢动。   就在萧翊即将制胜之际,冷不防听得一人喝道:“兄弟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耳畔忽闻风声,他不及反应,忽而察觉有人抱着他的腰往后拉了一把。   紧接着,有“砰砰”两声,一块装豆腐的木板被人抄起挥落,凌空裂成两半,仔细一看,竟是毒镖暗器。   萧翊不受控地后撤了几步,鼻间一阵幽香袭来,垂眸,才瞧清楚那抱着他躲开暗器的人竟是方柔。   她细喘着,察觉四下没了动静,便又一怔,忙抽开手站直身子。   她惊诧地望着萧翊,支支吾吾,随后低声道:“我……”   方柔想不出合适的缘由,因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方才这下意识的举动。   好在那出手相助的义士已走上前来,萧翊转眸看去,发现竟是住在松子巷的那位邻居。   “兄弟,没事吧?”他好奇地瞥了眼方柔,转即正视着萧翊。   萧翊拱手道:“多谢相助。”   随即又侧身扫了眼那几名倒地不起的马贼,他们俱已脱刀按着受伤的部位,想来没有还手之机。   发出暗器的是最先被萧翊羞辱的头目,他应是惯用右手,所以方才左手施力不当,角度偏移速度也慢,由此让旁人有机会提醒萧翊。   萧翊冷声:“滚。”   那几名马贼对看着,彼此悄悄打眼色,最后捡起兵刃蹬上马鞍,疾行而去。   萧翊皱了皱眉,远望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只觉此事蹊跷。   那邻居名叫赵铁云,此际与萧翊寒暄一番,只说急着赶回商队干活,由此匆匆告别。   方柔退到一旁,关切地询问着柳大娘的伤势,只听她不住在哀叹,想来年纪大了摔一跤不免伤筋动骨。   萧翊走到方柔身旁,道:“送她去医馆吧。”   方柔点点头,挽起袖口,长发拨到一边,刚打算扶柳大娘站正,萧翊也恰时俯身伸出手。   温热的手掌霎时贴紧她的手背,方柔一颤,下意识抽开,萧翊长睫微动,不露声色地搀扶起柳大娘。 第74章   ◎心乱◎   离杨楼街不远的吉庆坊有家医馆, 方柔之前曾带乘乘看过几回,医术不错价格也公道。   两人定了去向,从西横渡过去要不了多久,萧翊怕柳大娘有其他暗伤不察, 还是找了辆驴车让她躺下。   萧翊先上车, 方柔与桥头卖莲藕的小贩招呼几句, 随即跟上前。   萧翊倚在一旁,朝方柔伸出手,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握住萧翊的掌登上驴车。   车板弧度陡, 她一个不稳, 萧翊忙抬手托了把她的腰, 握着她的胳膊让她小心坐好。   方柔没刻意躲开,坐稳后挪开些距离,小声道谢。   萧翊淡笑:“小事。”   驴车慢慢悠悠出发,柳大娘一直闭着眼在哀叹,想来不止挫伤这样简单。   三人到了医馆,车夫好心帮忙一块把人抬进去, 萧翊见了大夫, 这又一怔, 医馆的主事竟是位女子。   萧翊避嫌在外候着。   方柔随张大夫进里屋,待她瞧看了一番, 说许是撞到了腰,腿上的擦伤倒是其次,用些外敷的药, 小心化脓即可。   腰伤便可大可小, 须得静养, 这段时日继续做豆腐是不要想了,说不定还得找人在旁看护着,翻身下床,日常起居吃饮都得悠着点。   方柔一时没有法子,刚掀开布幔打算出去外边,便听见萧翊的声音:“柳姑娘无需着急,应当没那么严重,大夫已在看诊了。”   声音低沉,带着少有的耐心。   方柔眼眸微动,缓步朝外走,萧翊挺拔的身影挡住了面前的人,方柔听见有人在啜泣。   他察觉动静,转过身来,眼神带着些问询的疑惑。   方柔这才瞧清了来人,原来是柳大娘的侄女,二人曾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没说过话。   她将张大夫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宽慰了柳向婉几句,柳向婉止了泪,连声朝二人谢过,又随方柔进了内间。   萧翊站在远处望过来,方柔正好抬手放下布幔,二人目光交接,方柔挪开眼。   柳大娘因惊吓过度,又受了些苦,此刻体力不支已昏睡过去,柳向婉仔细听了张大夫的吩咐,忙说这几日她会照顾长辈,手里的活先放一放。   方柔见事情了结,这便悄悄退了出去。   一转眸,却见萧翊仍候在问诊台旁,正气定神闲地拿起块生地仔细端详。   他听见脚步声,也没转头,只说:“没事吧?”   方柔抬眸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低声道:“没大碍,好好养着便是。”   说着朝他一福身,打算离去。   萧翊低声:“阿柔。”   方柔心念浮沉,竟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她步子一顿,慌张地转过脸,恰好见萧翊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她一怔,紧张地咬了咬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正是此际,柳向婉缓步走到外间,见二人沉默对视着,忽而道:“萧郎君,多谢你。我听方娘子说多亏你出手救了二婶,你没受伤吧?”   方柔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避到一旁打量着药柜。   萧翊的视线跟着方柔走,过会儿才挪回来,淡然道:“柳姑娘客气了,你好好照顾长辈。”   她又道:“我这段日子要照顾二婶,那批绣品大概要迟些才能送去丘城,得麻烦你了。”   萧翊又抬眸看了眼方柔,似乎怕她忽然离开,这才道:“无妨,托书随时可以改,我等你消息。”   柳向婉竟道:“萧郎君,你人真好。我从书上读过,君子如玉世无其二,初时还未有领悟,今日与你相处,倒有些明白了。”   萧翊并非第一次被姑娘夸奖,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丘城一带民风有多外放,而像柳向婉这般才见第二面,就直白说出心中欣赏之情的姑娘,他的确第一次遇到。   他一时语塞,不知为何又下意识望向方柔,谁料方柔也恰好回头看过来,二人皆怔。   方柔忙别过脸,搁下手里拿出的那缕金银花,转过身来朝柳向婉一笑,已打算提前离开。   柳向婉又问:“萧郎君,你去西横渡坐船回镖局么?我的绣包还存在桥头……”   想来是打算麻烦萧翊替她办些事。   岂料萧翊却道:“我还需去趟杨楼街办事,不走水路。”   柳向婉了然地点点头,倒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反倒是方柔好奇地瞥了眼萧翊。   张大夫在喊柳向婉,她朝二人拜别。   方柔松了口气,默默地朝外走,不待她揣测,萧翊已跟上她的步子。   方柔先是一怔,后又了然醒悟。是了,他方才说要去杨楼街办事,看来他俩须得同行这一小段路。   她拎着几袋香料,走得不紧不慢,萧翊瞧了眼她手里的物件,沉声问:“你去买香料?”   方柔点点头,没话找话:“你……”   萧翊也恰好开口:“阿柔。”   她一怔,忙道:“你说。”   萧翊挑嘴轻笑,转即正色道:“你来宁江有些年头,先前遇过马贼么?”   方柔愣了愣,意外萧翊竟会与她说起这桩祸事,这便徐声道:“没有。马贼没进过宁江城,以前不清楚,但我来这里之后都没遇过此事。”   萧翊默默颔首,没再继续问下去。   方柔不由起了阵好奇,她原本并不感兴趣,可此时也开始揣测萧翊来宁江的真实目的。以种种线索看来,他的确不是冲她而来,虽他们阴差阳错间总会产生交集,可萧翊的姿态如约在避嫌,这点她十分清楚。   她正独自思忖着,萧翊忽然道:“上回我与你提过,乘乘需换支笔,你找到了合适的么?”   方柔神思不定,猝不及防被问话,下意识答:“近来有些忙,还没来得及去。”   萧翊笑着望了她一眼,“写字运力讲究好习惯,耽误不得。”   方柔抬眸看向他,不解。   萧翊低笑:“还是我去挑吧,今日就办好。”   方柔语滞,眼看着沈记食楼就在跟前,她停下了步子,总算借机转了个话题:“你不是要来杨楼街办事么?这都快走完整条街了。”   萧翊轻笑,抬指蹭了蹭鼻尖,眉眼隐含得意之色,望着方柔低声说:“事情办完了。”   方柔一怔:“办完了?”   萧翊看了眼沈记的招牌:“你到了,快进去吧。”   方柔悄悄捏紧了袖口,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大堂,掀开门帘,步子一顿,不由自主地小心回头,却正巧撞见萧翊的目光。   心底猛地一惊,忙甩了帘子躲进屋里。   萧翊低笑,今日兴致大好。   一路轻快地往城东走,只觉小城风景越看越喜欢。他另有打算,回到镖局后并未提起此事。   陆鸣没觉察出异样,照常给他派托书,下午还特地空了些时间,喊萧翊随他一起进了仓库点货,看来是真心想要栽培。   谢镜颐过午回来镖局,与萧翊匆匆见了一面,又押了新的货物赶着送到十里河。   他事务多,还要抽出不少精力盯着萧翊的一举一动,虽然萧翊很想劝他放心,但他更知晓谢镜颐是个认死理的,由此作罢。   今日清查货物耗费了不少时间,萧翊随陆鸣在镖局吃过晚饭,这才披夜而归。   何沉早已回了松子巷,闻得敲门声,利落地请了萧翊进门,嘴上还说差不多得了,没必要较真干活,惹了萧翊几个冷眼,旋即闭嘴。   又说:“隔壁那嫂子热心,做了熏鱼和油面送来说感谢咱们送粮,手艺还不错,公子尝尝么?”   萧翊看了眼放在桌上的饭菜,“我吃过了。”   过后,萧翊又把今日在西横渡遭遇马贼的事转告何沉,他听后也觉蹊跷。   “光砸不抢,挨了教训不还手灰溜溜跑了?这还是那伙十恶不赦的马贼么?”   萧翊冷笑:“西横渡都是小摊贩,砸了不心疼。”   何沉一惊,愕然地望向萧翊,张了张嘴没说话。   萧翊:“继续查。”   何沉低声应下,又道:“公子,隔壁住的那位赵铁云,好像也在穆氏商号的驼队干活。”   萧翊望着他,“你多留意。”   二人对过今日所见,各自洗漱休息。   三更天左右,萧翊忽而猛然睁眼,他旋即捂住口鼻,从床上跃起,刚打算叫醒何沉,只见他已拿了块湿布闯进屋来。   他捂着口鼻,将湿布掷给萧翊,“公子,走水了!”   萧翊眉心深皱,与何沉对了个眼色,忙奔到厅堂,却见火源正在大门外,此时已燃起烈焰明火,黑烟滚滚,他们不可能闯门而出。   萧翊下巴一扬,朝窗户瞥去,窗缝架了一支熏香,何沉先给自己点穴凝神,稍稍凑上去,即刻大退步,皱眉道:“是迷香。”   萧翊抄起矮凳,横空一踢,那窗户旋即被凳子贯穿洞开。   他掩着口鼻,声音很低:“出去再说。”   身后的火越烧越旺,外头动静四起,左右邻里似乎都已在睡梦中惊醒,有人在外喊叫:“走水——走水!快跑!”   二人奔出屋外,恰好瞧见赵铁云的娘子正努力垫脚朝里伸手,萧翊跟何沉对视一眼,颇觉古怪,旋即走上前去,这才发现赵铁云仍被困在屋内,他们屋子里的火烧得更烈。   何沉旋即抄起一板碎石,猛地砸向那破口的窗边,嘴里喊:“兄弟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萧翊拉了那妇人一把,窗户被何沉砸开了更大的口子,他伸出手,迅速将赵铁云拉了出来。   他扑倒在地,粗重地喘着气,不时剧烈咳嗽。   他穿着件短褂,模样狼狈,那妇人也只披了单薄的里衣,还好夜色昏暗,萧翊挪开视线,朝赵铁云走去。   赵铁云看清来人的模样,旋即松了口气:“萧兄弟,多谢!”   他又咳了几声,想必方才在屋内被浓烟熏得厉害,稍稍缓过神,忙快步跌跌撞撞走到妇人面前,挽着她的胳膊瞧看着。   “三娘,没事吧?”   陈三娘摇摇头,也关切地望了赵铁云几眼,这才宽下心来。   萧翊定神四顾,窗后这条狭窄的小径开辟用以排水,可此际只有他们两户破窗逃生,其他人应当都走了大门离开松子巷。   方才他瞧见赵铁云家的火源也发自大门,心中更觉古怪。   他朝何沉使了个眼色,迈步朝宽阔的大路走去。何沉催促着赵铁云夫妻,四人纷纷快步离开了火场。   果真,宁江府衙已有响应,大批受到牵连的百姓被疏散至河边,巷子里火光通天,众人议论纷纷。   何沉附身上前,低声道:“公子,我去城里找客栈开间空房,暂且应付一晚。”   萧翊抬手制止,“不必打草惊蛇。”   他望着巷子上空飘飞的浓烟,忽而冷笑:“这把火既已烧起来,不若将计就计。”   何沉不明所以,只得默默跟上。   他转头瞧了一眼,只见赵铁云夫妇也在低声筹谋些什么,面色愁云惨淡,想来在计较那屋子里的得失。   他心中轻叹,随萧翊一路朝南,走得一半,他似乎知晓了萧翊的打算。可也就在岔路口,萧翊忽而顿了步子,继续朝前。   何沉一怔,霎时间又不解地跟上前,等到萧翊停下,他瞧看几眼,虽不清楚萧翊为何转来城南梨园巷,可他暗自猜到几分。   不由凑上前:“公子,方姑娘这儿没出事。”   萧翊沉默片刻,稍稍颔首,过后才道:“梨园巷是陆永镖局的产业。”   何沉警觉地望向萧翊,推测道:“公子想探探陆家的底?”   萧翊沉声:“或许能为我所用。”   言罢,他总算放心地朝城东走去。   何沉忍不住推测:“公子白天才收拾了那帮马贼,入夜松子巷便意外走水。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想来是被蓄意报复。”   萧翊只道:“入秋走水虽是常事,同时失火定是人为。”   何沉点点头:“那马贼着实厉害,不过半日便查清了你与赵铁云的住处,更明目张胆给你们下马威……这宁江的浑水看来真不好蹚。”   萧翊低声:“何沉,你说他们只是单纯报复,还是察觉了我的身份?”   何沉心底一惊,脸色惊惧地望向萧翊。良久,他才道:“公子,我会尽快查明。”   萧翊没再说话。   二人在镖局门外凑合了一晚。   鸡鸣日升,镖局的管家前来开门,这便瞧见两人靠在墙边闭目小憩,先还吓得不轻,待他瞧清楚萧翊的模样,这才拍着心口叹:“原是阿翊兄弟,吓我一跳!”   萧翊缓缓睁开眼,松了松肩膀,心中已有论断。   他深望何沉一眼,对方心领神会,颔首退去,萧翊这才站起身跟随管家入内。   陆鸣也才起身,撵着陆绵在后院洗漱练功,小孩儿自然百般不愿。管家急匆匆进后宅通传,说萧翊一早睡在门外,瞧着古怪。   陆鸣当即猜到几分,他昨夜与朋友吃酒,正听说了西横渡忽闯了一伙马贼,又得知有位义士出手救了位老妇人,仔细比照下发现竟是萧翊。   他不由对萧翊更有好感,直叹他做好事不为留名声,还打算今日见面夸他几句。   如今得知萧翊这般狼狈,心道他应是遭了马贼报复。他一个外乡人初到宁江不懂内情,贸然出手得罪了这伙贼人,又怎能全身而退?   心中思索万分,旋即将陆绵交托给夫人,只披了件外袍便匆匆出了大院。   萧翊正挽起袖子洗漱,陆鸣关切地叹了句:“阿翊这是怎么了?”   萧翊说了个大概,自然也点到了昨日遭遇马贼一事,期间留意着陆鸣的一举一动,只觉他脸上的愤怒和忧虑不似伪装。   “太他娘的可气!”陆鸣恨骂一声,又仔细瞧了瞧萧翊,见他并没有受伤,这才宽了神色,“这帮马贼越来越无法无天,本就无谓措安金,只是穆老爷牵头做主保宁江平安,都是无奈之举。没料到他们胃口竟变得这样大!”   萧翊低声:“陆兄对马贼如此深恶痛绝,就没想过剿匪除害?”   陆鸣瞥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像是下了决心般:“阿翊,不瞒你说,若有良机剿匪,我一定站出来。只是……”   他拍了拍萧翊的肩,没将后半句话说下去。   萧翊识时务地没追问,正如他不能全然信任陆鸣,陆鸣对他也仍有所保留。   他轻声一笑,将木盆放好,捋下袖口。陆鸣又瞧了他几眼,恍然大悟:“阿翊,你的家当都留在松子巷,今后如何打算?”   萧翊只道:“我与兄弟在钱庄余了些积蓄,先拿出来应急。”   陆鸣一叹:“你先换件衣裳,我这儿恰好有几件裁缝做大的,送给你了!”   他爽快地拉着萧翊往后院去,路上又道:“我先前就与你说,松子巷人多杂乱,离镖局还远。你这回阴差阳错,干脆搬去新地方,我正好有处闲置的小院,你先住下,房补直接抵扣作租金吧。”   他三言两语将萧翊安排妥当,从柜子里拿出一身新裁的衣裳,材质上佳,应是专门做来应对大场合所用。   萧翊在屏风内更衣,陆鸣仍在外念叨:“今日你也别忙了,去松子巷把东西收拾好,我们在东水桥碰面,我带你去新住处打点打点。”   萧翊免得推辞,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又低声道谢。   他换好装扮,陆鸣望着他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心中颇觉古怪。萧翊气质斐然,平日里穿得普通倒不觉违和,今日一瞧只叹果然人靠衣装。   他按下那阵感慨,先出门将陆绵送去书院。   萧翊找陆鸣借了匹马,拉缰疾行,惹来一众目光。   他先去驼商队找到何沉,彼时他正躲在桥头偷懒,见了萧翊这身打扮,还以为他打算亮出底牌与那城中暗谍斗个鱼死网破。   后听萧翊说了原委,两人决定分头密查,何沉趁火情求得住进驼商队统一安排的土房,离松子巷不远,由穆氏商号自行修建。   二人约好每日在东水桥下碰头交互消息。   商议好琐事,萧翊又再翻身上马,何沉忍了再忍,还是道:“公子,低调……”   萧翊瞥了他一眼,马鞭抽得更凶。   他在松子巷不远处的拱桥勒马拴绳,徐步走回事发现场。火源左右连着近七八户人都被官.府疏散,白日大伙儿都去了做工,巷子里十分冷清。   萧翊走到原来的住处,经过邻家,发现赵铁云和陈三娘正在屋内唉声叹气。   他只瞧了一眼,并未多管闲事,径直进了那扇已被烧得焦黑的门洞。   萧翊没打算来此收拾行李,本也是乔装身份,他们没在此放多少物件。他重回此处只为印证心中猜想,果然,他已确定起火点在门外而非屋内,应是有人在外点火引燃木门,企图将他们困死在内。   他步出屋外,又在赵铁云家门口停留了片刻,确认引火手法一致。   这便打算离开,只听陈三娘叹:“这该如何是好?要不咱们赊些钱,找辆驴车回我娘家去吧。”   赵铁云不愿:“你娘家半个活人也没了,回去只能种田,咱们哪来田地?”   陈三娘:“你那旗长深怕遭马贼报复,落井下石将你辞了,整个宁江谁还敢用你?”   萧翊皱了皱眉,往前走了半步,复又停住。   赵铁云仍在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怕啥?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   “赵兄此言甚好。”   屋内的两人转头望去,皆是一怔,萧翊正负手站在门外,嘴边挂着一抹淡笑。 第75章   ◎主动进攻◎   东水桥头, 萧翊远远见到陆鸣正与一名船家闲聊。   他无意间转眸,见萧翊缓步走来,这便迎了上去:“阿翊,事情办妥了?”   他扫了眼那寒酸的行囊, 只道这位小兄弟家里是真揭不开锅, 否则断不会流离失所至此。   萧翊随他同行, 心道那住处应当离镖局不远,等到二人落定, 萧翊怔然失神。   陆鸣居然带他来了梨园巷。   他心底隐有预感,已听陆鸣道:“我老爹早年盘下来这几座院子, 他老人家死后就都交给我打理。你放心, 邻里都住着安分良善之人, 哎我记着了——那小院就在方娘子家旁边。”   话音才落,二人已停在了一间门户稍大的院外。   萧翊转眸朝左手边望了眼,方柔家门紧锁,那棵白杏随风飘摇。   他心中遐思万千,回过神来,陆鸣已拿钥匙开了院门, 率先走进去。   陆鸣叉腰环顾小院, 自顾自道:“你别说, 方娘子可有骨气,在我这儿住了两年有余, 租银一分都没少过,更没因着静颐的干系讨价还价。”   “穆大公子之前说要给她换处临河的大宅子,她差些翻脸, 绝不白收好处。你说这样好的姑娘, 身世咋这般坎坷……”   萧翊心中五味杂陈, 他喉结轻动,忽而道:“陆兄知晓她的旧事?”   陆鸣呵呵一笑:“不便打听,不便打听。”   明显是客套话,随即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人难免有好奇心,你懂的。我也问过静颐,但他嘴巴牢,撬不开话,反正你应当也听过,方娘子的夫君已过世了……不过我有一回跟静颐吃酒他说漏嘴,我听那语气吧,方娘子与她夫君像有段孽缘,啧啧,终难美满呐!”   说着人已走远,站在井边嘀咕:“这井能用,我时常让人来院子瞧看一番,就为了不时之需。你看果真派上用场……”   萧翊默叹,孽缘么?那他与方柔又算什么。   裴昭拥有了她的一切,他们生下了乘乘这样俏皮可爱的女儿,方柔至今还惦记着他,若这也是孽缘,难不成只因他英年早逝所以称不得美满?   萧翊甚至在想,若真能换得方柔回心转意,他那晚就这样死在玉黛湖也无憾。   思及此,他心口又忽而起了一阵闷痛,那股乱流冲撞下,他兀自咳出声来,忙按着心前粗粗喘气。   陆鸣闻讯跃出院子,忙道:“阿翊,可是与马贼动手受了内伤?”   萧翊摆手,“旧疾罢了,陆兄不必挂怀。”   他忙压制着异色,转话道:“方娘子自有福相,她如今过得很好。”   陆鸣笑着称是,又带萧翊到屋里瞧看了一番   这座院子比方柔的家要大一些,对开两边厢房,适合人口多的家庭同住。   萧翊正好有所筹谋,便与陆鸣说起了赵铁云夫妇种种,陆鸣得知他因马贼一事受到牵连,忙说可以先见见人,合适则招进镖局干活。   至于住处,若萧翊没意见,他自然愿意宽余此处给赵铁云临时安顿。   萧翊代赵铁云谢过陆鸣,二人从东厢出到院子,陆鸣一转头,竟见方柔带着乘乘从门外走过。   当即喊了一声:“方娘子,今日不去食楼么?”   方柔下意识转眸望过来,见到萧翊这副模样,忽而一怔。   乘乘已率先跑进院子,“陆伯伯好。”   又转向萧翊:“翊叔,好几日没见你啦,你还好么?”   陆鸣讶异他二人莫名亲近,又见方柔神色生疑地走上前来,对他解释道:“本是直接回食楼的,可乘乘与人玩闹摔了一跤,得先回来换身衣裳。”   陆鸣大笑,说乘乘哪怕上了书院也免不了调皮,定是承继了她爹的性子。一番话说得方柔心惊胆战,又不敢去瞧萧翊的反应,忙别过话题,问陆鸣来此处所为何事。   陆鸣说清原委,哪知方柔忽然变了脸色。   “他、他要住在这里?”她杏眼圆瞪,克制不了脸上的慌张。   陆鸣好奇地望着她:“怎么?”   方柔自觉失态,忙摇头:“只是觉得小院宽敞,没料想萧……他会独自住在此处。”   陆鸣笑道:“还有一对夫妻打算搬来,我做些善事也算聊表敬意,给家里积德。”   方柔默默不语,察觉萧翊的目光时不时落下来,悄悄别过脸,佯作打量小院。   她今日也听谢镜颐说起松子巷起火一事,当即猜测萧翊遭了马贼报复,不过联想他来此地另有目的,估计早做了准备,对此并未放在心上。   岂料阴差阳错之下,萧翊竟得了陆鸣的慷慨,许了梨园巷的空宅让他暂住,只得叹二人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时心念飘飞,不及多想,忙牵了乘乘打算回家。   陆鸣见方柔行色匆匆,还怕萧翊挂怀,只道:“许是乘乘闯祸惹她恼了,平时方娘子对谁都笑盈盈的,你别误会。”   萧翊自知缘由,不免心底轻哼,面上却并未表露。   陆鸣在镖局仍有事务处理,留了些寻常交待,把钥匙给了萧翊便先离了院子。   他也没什么行李需要收拾,推门坐在东厢房的小厅,不由在想一墙之后的情景,也不知方柔和乘乘此刻在说些什么?   只不过梨园巷是正经宅院,隔音尚可,他住的院子与方柔的家格局不同,东厢房之后应是厨房,哪怕仔细去听也不会有什么动静。   萧翊心下怅然,怔望着房间一角失神。   ……   乘乘回屋换了衣裳,方柔坐在外厅心神不宁地喝着水。   她笑着扑上前:“阿娘,我去瞧瞧翊叔收拾好了没!“   人还没起势离开,胳膊已被方柔牢牢拽住,脸色跌了下来:“不许去。”   乘乘扁着嘴,想问缘由,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道:“阿娘,我能问你件事么?”   方柔打量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乘乘乖巧地提壶给方柔满上,笑嘻嘻道:“阿娘,翊叔是不是得罪你啦?”   方柔一怔,又听乘乘继续问:“你对每个人都很和善,也时常教导我不得与人摆架子吵嘴。可是,我总觉着你好像很讨厌翊叔?”   她长睫一颤,暗道自己的姿态竟这般明显么?   方柔舔了舔下唇,慢声道:“人小鬼大,你想多了!”   她站起身,拉过乘乘的手,“你舅母今日腰疼,咱们得快些去食楼帮忙。你说你,若不是与人打闹摔跤,哪还需要跑回来一趟?”   两人朝外走,方柔将房门关好,乘乘已穿过院子,嘴里嘀咕:“既已住在梨园巷,我改日去找翊叔便是。”   方柔自没听清,快步走上前,抚着乘乘的胳膊出了院门。   这边刚落锁,只听萧翊那小院传来清晰的笑声,是位姑娘在说话。   方柔目不斜视,压着乘乘的肩也不让她凑热闹,缓步往外走,经过萧翊家门口,却被人喊了一声:“方娘子。”   她一怔,转头望去,竟是柳向婉。   萧翊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也没打算请柳向婉入内落座似得,二人瞧着十分生疏。   方柔不欲寒暄,浅笑着与她颔首示意,乘乘也乖巧地喊了声姐姐,好奇地望了萧翊几眼,随即也转过头。   就在方柔错身向前之际,耳畔隐约听得柳向婉道:“城中百姓知晓有位义士打退了马贼,都夸你是大英雄。”   萧翊答:“受之有愧。”   柳向婉笑:“二婶想还了你这恩情,说找个时日让你在家吃顿便饭……”   方柔再听不清后边的话,她并不知晓,若她此际回头,便能看见萧翊已将柳向婉送出门外,两人站在檐下作别,而萧翊的目光远追而来,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柳向婉疑惑道:“萧大哥?”   萧翊缓过神来,垂眸看了她一眼,长睫轻动,这才道:“多谢柳大娘美意,我……”   柳向婉忙道:“我也正巧想与你谈谈绣品押运一事。”   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察觉萧翊刻意推辞,只说了件他无法拒绝的正事。   萧翊只得点点头,与柳向婉定下时间。   柳向婉轻笑,转身朝柳大娘的院子走去。   萧翊不作多想,关门落锁,略一沉吟,提步去了东市街。   傍晚时分,萧翊叩响柳大娘家的院门,他站在檐下,目光仍落在方柔家那棵白杏上,心思浮沉,不知方柔此刻又在忙什么?   门被从里面拉开,遐思折断,柳向婉笑着将他迎进屋。   今夜柳向婉下厨,吃的是家常菜,萧翊尝不出手艺好坏,只觉宁江一带百姓果真喜辣好酸,他其实并不习惯。   他情绪很少外露,所以柳向婉并没有瞧出异样,反倒一个劲儿叫他多吃些。   柳大娘还未完全康复,下床坐不了多久,跟两位小辈说了会儿话,又被柳向婉扶回内室躺好。   这顿饭说是柳大娘还恩宴请,倒不如说是柳向婉与他对坐共餐。   萧翊吃得心无旁骛,没打算拂了柳向婉的好意,不过胃里开始发热,实在算不得好受。   后来不住在喝水,柳向婉终于察觉到那般,不由轻笑:“萧大哥不惯吃辣?”   萧翊抬眸望了她一眼,默默点头。   柳向婉忙给他满上,顺口道:“咱们这儿口味就是酸辣,你慢慢就习惯了。”   她笑着,又下意识脱口而出:“方娘子家的乘乘初时也吃不得辣,说是早先一直在军营里生活,营里的大将军不让吃重味道,带兵打仗闹肚子可大可小。”   萧翊心底一沉,眼眸微敛,五指稍稍收力,漫不经心道:“丘城云尉营?”   柳向婉又给萧翊倒了碗野菜汤,推到他面前,“不,听说是伙关外散骑。领头的那位将军还很年轻,我还曾听乘乘提起过他……是姓、姓裴?”   那杯子明明已举到唇边,萧翊一怔,手底的动作停下,猛地抬眸望向柳向婉。   “乘乘提起他,她说是……”他一顿,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那般,“乘乘是他的女儿?”   柳向婉秀眉微蹙:“不会吧?方娘子的夫君不是过世了么?”   萧翊没再答话,转瞬间便已明白过来方柔的小伎俩。   方柔对外谎称夫君过世只是障眼法,为的是确保裴昭的安危,乘乘必然是他们的女儿没错。种种线索串联起来,裴昭分明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当年那帮越狱的裴家亲军也尽数归位,重归组成了这支边关散骑。   当年颂余内乱,不过一年便四方平定,叛军被击溃四散边关,无人知晓当年颂余女王得谁神助,如今看来,萧翊心中已有九成准头,想必是裴昭出手帮她攘平反贼。   所以,裴昭拿平乱作为交换,求得了颂余协助,这才谋划了那场阴谋,顺利将方柔从京都带走。   那他为何却不在宁江?他眼下,身在何处……   萧翊忽而眉头紧锁,脸色一沉,直叫柳向婉晃神。   “萧大哥?”她紧张地望过来。   萧翊长睫轻压,缓缓道:“柳姑娘,今夜多谢你款待,时辰已晚,你早些休息。”   说罢,他兀自站起身来,朝她作揖辞行。   柳向婉“哎”了一声,不及起身,萧翊已阔步迈出了小院,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   她心中忐忑,不由揣测:萧翊莫不是吃坏肚子了……   萧翊离开柳大娘家后没回小院,直接走出梨园巷,往他与何沉约定碰头的东水桥。   他走后没多久,方柔带着乘乘慢悠悠地走回梨园巷。   今日打烊早,翌日乘乘有早训,她们便提前回了家。   二人经过萧翊家门,里头黑压压一片,不像有人在家,方柔便想到柳向婉邀请萧翊今夜一同晚饭。   她不作多想,带着乘乘回家,让她自行去洗漱。这便掌了灯,将乘乘第二日早训的书摆出来,拿了笔墨纸砚铺好,也算有个样子。   乘乘坐在并不太合适的桌椅前俯首书写,方柔在旁守着,只起个监管的作用,帮不得许多。   她的学问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由方禅所授,虽读书不多,但好在能看会写,一笔字算不得上乘,倒也娟秀。   方柔出神地望着乘乘认真伏案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在想,乘乘应当更像萧翊。   乘乘能耐得下性子阅读,朱夫子也夸她写字一教就懂,字迹学得像模像样。   哪怕明面上的干系切割得清楚分明,可孩子骨血里带的脾性始终留存着生父的影子,这点无可辩驳。   她沉思着,手里的绣活搁置在一旁。   她本也并不精通,只是身为人母,这些都是后知后觉学会,比不得柳向婉的绣工,应付日常不在话下。   也正是此际,院门忽被敲响。   方柔一怔,施然回神,她按下乘乘好奇的脑袋,提了盏小灯笼穿过院子,一时间没防备,竟直接下了栓,推开道门缝。   幽暗的灯火照出去,萧翊的脸半隐于暗处,方柔吓了一跳。   她把着门环,刚要拉起来,萧翊前臂一挡,挤进了半个身子,方柔心底漫起一阵久违的恐惧。   “你、你……”她不安地望着萧翊,呼吸乱了几分。   萧翊挑了挑嘴角,很满意看见方柔这个反应。他扬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乘乘呢?”   方柔移步挡在他身前,“她、她睡了!”   萧翊竟直接按住她的双臂,方柔下意识挣扎,自然不得动弹。   她咬着下唇,下一瞬被萧翊拉入怀中,脸贴着他的心前。   她挣不脱,萧翊身子往前压,她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他就这样揽着她,大喇喇地闯进了院子。   等到两人都走到了院子里,萧翊忽而松了桎梏,一挑眉,很有得意之色。   方柔粗喘着,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往里走,一面又顾着关门,两头看不准,最后只得先把门掩好,快步跟上萧翊。   转瞬而已,萧翊已阔步走到了屋外,乘乘应声抬头,握笔咧嘴一笑:“翊叔!你怎么来了?”   她往后一蹬,站起身来,手中扔握着那只笔。   萧翊扫了一眼,两指一抽,那笔瞬时被他没收。乘乘疑惑不解,又见他自怀中掏出一方长盒,搁在桌上。   乘乘好奇看去,只见萧翊将盒子打开,取出一支崭新的毫笔,递到她面前:“你初入书院,该用些好物件。”   乘乘“哗”了一声,眉开眼笑地接过,当即握笔凌空虚写了几下。   方柔站在一旁,眼见木已成舟,想要开口阻止已来不及。   萧翊轻眼瞥了瞥她,像是回答乘乘的问题,又像在抚平方柔心中的不安,“我特地买来送你,喜欢么?”   乘乘欣喜地点了点头,跑去一旁开笔启封,当即想要试试手感。   方柔垂眸,低声道:“多谢你了。”   萧翊却道:“你何时这样喜欢撒谎了?”   方柔一惊,不情不愿地撇过脸,“我说过了,我只是不想与你来往。”   她抿了抿唇,本想赶人,可转念又想乘乘才受了萧翊的好,如此卸磨杀驴,实在说不过去,倒显十分刻意惹人怀疑。   萧翊强词夺理:“我只是与乘乘来往罢了。”   方柔说不过他,张了张嘴,眉头微微皱起,惹得萧翊心中满足。他太清楚不过,与方柔纠缠就是不能太顺从,适当地入侵、主动,她反倒无法招架,他便能趁虚而入。   先前他瞻前顾后,考虑太多,反教彼此都不痛快,既然一定会有人不愿意,那不若礼尚往来,一人让一次,当即扯平。   乘乘此际已开好笔,兴冲冲地坐回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嘴里不住感叹。   方柔不谙门道,不由腹诽只是萧翊挑来一支笔罢了,真有这般神乎其神?心中很嫌弃。   萧翊皱眉打量着这极不符合乘乘身量的桌椅,一把按下小姑娘的动作,将她拉站稳,眸光一扫,抬脚勾过方柔做绣活撑脚的矮凳,让乘乘站上去。   如此一来人高出桌子不少,前臂曲起正好能略高于桌面。   他站到乘乘身后,柔声叮嘱:“手臂平直,腕用力,手指轻握,以腕力带笔写字。”   说话间,他握着乘乘的手笔走龙蛇,一行楷书行云流水跃然纸上,瞧着力道轻巧,实则笔迹力透纸背。   乘乘忍不住叹:“翊叔,你写得比朱夫子还好!”   萧翊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试试。”   乘乘很听话,认真地模仿着萧翊的笔迹。方柔在旁静望着,心中忐忑不安。   室内灯火幽暗,萧翊抱臂站在乘乘身旁,乘乘埋首苦写,一对父女神情相仿,面色沉静之时,竟出人意料得相似。   方柔心生焦急,一抬手,不慎打翻了柜子上的绣篮。   二人闻得动静皆抬头望来,方柔又是一怔。   “乘乘!你该睡了,明日还有早训。”她忙冷下脸,变相下了逐客令。   不由乘乘辩驳,她已走上前盖了书,不容置疑地望着乘乘。小姑娘见她神色严肃,扁了扁嘴,乖巧地朝萧翊拜别,揉着眼进了内室。   方柔冷着脸收拾桌子,那支笔被搁在砚台边,她瞥了一眼,没动,冷声道:“你该走了。”   萧翊觉察出方柔不愿意他与乘乘亲近,由此才突然打断,催促乘乘去休息。他不解,难道在她心中,他竟是个会伤害孩童的疯子么?   他忍了不满,沉声道:“写字看书也得有合适的地方,不是换支笔就够了。”   方柔手里一顿,抬眸望着萧翊:“不用你替我教女儿。”   萧翊一咬牙,终失了态,他忽而握住方柔的腕子,她一惊,捧着的书掉下,被萧翊空出的手托住,顺势甩在桌边。   他将她拉近,俯首逼视,“你把我当什么人?就算乘乘是你与裴昭的女儿,我也不会伤害她,我只是不想小姑娘难过。”   方柔一惊,他竟……他果真没猜到乘乘的身份。   她心中忐忑,一面因萧翊暂不知内情而宽下心来,一面又怕萧翊只不过嘴上说说,总有一天会因这旧怨迁怒到乘乘身上。   果然,萧翊一切克制得体都是假装的,什么所谓五年思过,改去的只是他明摆在面上的霸道专横。他本质还是个疯子,稍有不顺心意,他就暴露真面目,要对忤逆之人兴师问罪。   她扭着手腕,自然挣扎不掉,这便气恼地瞪着他:“你对我说过什么?你果然没变。”   萧翊因言晃神,五指稍颤,方柔竟没打算挣脱了,她低声:“我不相信你,萧翊,你早就知道的。你骗过我,还那样折磨我,我能做的只是当作不认识你,我仁至义尽了。”   萧翊主动松了手,他双臂垂下,微微蹙眉,脸上是方柔看不懂的神情。   可她咬了咬唇,打算把话再说清楚:“无论你这五年经历了什么,想通了多少,我一点都不好奇。我不管你现在是装的或真的,我只想你别打扰我,别打扰乘乘。”   她沉息,声音微抖,她尽量稳住:“乘乘跟你没有关系,你还不懂吗?”   方柔抬眸望着他,萧翊面无表情,没因她这番话动怒,也没流露出一丝悲伤之色。   他静静回望着方柔,叫她心里没底。   随后,萧翊慢慢抬起手,他宽大的掌抚上她的脸颊,方柔下意识想偏开,萧翊微微发力,捏住她的脸侧,温热紧贴着她的皮肤。   萧翊冷笑:“裴昭没死,对么?” 第76章   ◎记忆中的五年◎   方柔一惊, 意外地望着他。   他甚至没问裴昭究竟是不是乘乘的父亲,好似已下了判断,而他下了判断后,当即说出了那个闭口不宣的约定。   她再克制不住, 声音轻颤:“你想做什么?”   萧翊忽而低笑, 指间的力道忽而紧了些, 搓得方柔的皮肤有些发疼。   他悄然俯身,直视着方柔的眸子, 低声道:“阿柔,你不是不好奇么?”   言罢, 他不待方柔有何反应, 旋即抽身出了屋子。   方柔反应不及, 愕然地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心中大惊。   她忙走到内室,见乘乘已迷迷糊糊睡着了,小姑娘一向睡得好,这点习性倒随了她。   她慢慢走上前,拍醒了女儿, “乘乘, 娘要找舅舅说些事, 你随我一同去,今夜你跟舅母一块睡, 好不好?”   乘乘睁不开眼,囫囵应了几声,显然睡梦正甜。   可她意识迷蒙, 只得随方柔的吩咐行动, 敷衍地穿上衣服, 眼睛就没睁开,被方柔拉着往外走,脑袋倚靠着她的手臂。   方柔轻手轻脚地锁上门,屏息,带着乘乘快步走出巷子。   途径萧翊的院子,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她不敢逗留,疾步离去。   若她步子再慢些,再瞧仔细些,她就会发现在空旷的院子里,有个身影独坐在阶前遥望远空。   萧翊背靠着廊柱,手里捏着块玛瑙挂坠。   这五年来,他有许多时间能够安静地思索过去将来,他并不只沉湎于回忆中,尤其当他以为方柔已迁居颂余再不归来之后,他更多时候想的是未来如何。   可他发现那里只剩空茫,于是,他找了许多事情麻痹自己。   今夜,他们算又吵了一回?萧翊心中这样想着,只剩自嘲的苦笑。   原来这五年来她过得这样好,那这五年来,她有没有一瞬间分出心思考虑他过得如何?萧翊猜想着,或许她对于他的记忆只有折磨和欺骗,哪怕他后来努力做了弥补,于她看来都是徒劳,都是伪装,她从没想过要与他重新开始。   到后来稍稍松动姿态,只因那时又有人助她一臂之力逃离京都,他明明意识到了不对劲,可他不愿接受。   她说,他果然没变。   所以,在她的心中,他只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可他现在对她,还能有什么目的?她心里有裴昭,在外还有那个讨人嫌的穆珩穷追不舍。   所以,若裴昭真如她所言早已过世,这穆珩便能成为她考虑的人选。   萧翊一时间甚至生出荒唐的暗幸,还好裴昭没有死……   无论是谁都好,总归不能是他,对么?   她竟这样怕他,这样厌恶他。   萧翊没来由想到他尚未被关进宗室府,仍在王府禁足思过那阵子。   他被变相幽禁于望湖院,里外里三列禁军把守,宁王府原有的府兵尽数收编到了京都巡防营,他已无退路。   那日太后只身前来王府,连个嬷嬷也没带。   母子二人对坐静默了片刻,太后才说:“沈氏入宫见过皇帝,自请收回册封郡主的旨意。”   萧翊散着发,轻裘缓带,面无异色地静听着。   太后沉声问:“阿翊,你怎么想?”   萧翊抬眸看向太后,不解其意。   她怅息一叹:“你伤重昏迷这些时日,她日夜不离悉心照料,一个女子伤心到这样的地步,却仍对你有情,你果真不考虑忏悔过错,与沈氏好好过么?”   萧翊蹙眉:“和离书已签,这是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沉声:“阿柔呢?”   太后脸色一滞,当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方柔已经逃了,这是第二回 。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你布下天罗地网却又对她一再心软,阿翊,举棋不定是成事大忌。情.爱.易散,你握得越紧,伤人伤己。”   萧翊只道:“她就这样恨我。”   太后冷笑,“你还瞧不清么?她从没打算安分与你过日子,她不属于京都,也不属于你。哀家一早告诫过你,拿权势欺骗真心,不会有好结果。   萧翊静了许久,这才自嘲低笑:“母后与我说这些,你也想当沈清清的说客?”   太后冷眸一瞥,萧翊并未看她,她冷声:“哀家以前不想你当皇帝,因知晓万般皆是一个利字。我想你过得洒脱些,没预料你潇洒过了头,竟为了个女子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皇兄何辜?他对你尽心竭力,哪怕你犯下滔天之罪也没打算狠狠收拾你。”   萧翊忽而打断她:“母后,话别说太早。”   太后一怔。   萧翊轻笑:“若无皇兄暗中相助,仅凭裴昭便能顺利成事么?成王败寇,我算计了他一回,他便算计我一回,公平。”   他抬眸望着太后,“母后,说句心里话,我只是不想当皇帝,并非我不能。如今走到这一步,我认,您也得认。”   太后心中一凛,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次对谈并非毫无影响。   萧翊在后来意识到,太后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自然,这已是他从宗室府受刑出狱,游历民间才领悟出来的道理。   如萧翊所言,太后来过王府的不久之后,皇帝降旨夺爵,他对萧翊的惩戒远不止面上所见那般轻飘飘拿起放下。   他才入宗室府不久,刑官应当暂未收到圣命,对他尚算客气,担忧着这位名义上被夺爵的宁王殿下哪日复了封号,会转头清算旧账。   那日萧翊在禅房静坐,内官前来通传,皇帝召见。   他随内官前去面圣,一进门,便见皇帝手边摆了个鸟笼。他侧坐着,那雀鸟被放出笼子外,徘徊在皇帝掌间,没鸟食引诱,只是自发地亲近主人。   皇帝知晓他入内,只说:“坐。”   萧翊默声坐下,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已觉察屋外部署。皇帝有心见他,又深知他早已猜到玉黛湖一事是谁的手笔,生怕他会使出极端手段。   萧翊深觉无趣,便没兴致主动开口。   皇帝独自逗了逗鸟儿,搁下手,这才缓声道:“雀鸟离了笼子也不会飞走,因这是它自己的选择。”   萧翊一怔,转眸望着那小雀出神。   “父皇时常告诫你我,凡事须得张弛有度。朕给过你机会,你若能及时醒悟不去玉黛湖……”皇帝顿了顿,深叹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语气中的不满,“她处心积虑要离开你,又岂是你能困得住的?难不成你对她用情至深到此么!”   萧翊默默道:“那皇兄为何放过苏承茹?”   皇帝哑口无言,怔然望着他,心中震然。   过了良久,皇帝终于平复心境,只道:“朕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当初是苏承茹帮了方氏,珍嫔与苏玉茹已将此事和盘托出,证据确凿,苏承茹已有了应得的惩罚,她们无需再落井下石,但朕不打算再追究。所以,那宫女你不必再找,你也找不到。”   萧翊又一怔,竟是苏承茹……所以,当初苏玉茹与他达成同盟之际,敢信誓旦旦地说,她手里有他会感兴趣的东西。如今看来,她当初应就是在说这件事。   不过,她此刻早已没了利用价值,郎子丰又正得盛宠,她是个聪明人,她需在秘密暴露之前抢占先机,再为自己谋求些好处。   一如她当初为他所用那般,所以,她现在跟郎子丰一条心,倒戈投营站到了皇帝那边。   不愧是苏家女。   末了,萧翊又像意识到了些事情,他冷眼望着皇帝,“所以那个孩子……”   皇帝眼眸一压:“阿翊,方氏根本没有身孕。看看你多荒唐,我告诫过你,可你实在令朕失望。”   也正是皇帝话音落下之际,萧翊胸前闷疼,嘴里又是一阵熟悉的腥甜锈意。   皇帝大惊失色,当即喊来了宗室府的内官,一阵手忙脚乱。   于是,旧患再根除不掉,纠缠萧翊数年,伴随他在宗室府,在游历途中,直到如今他戴罪之身前来宁江将功补过。   后来萧翊游历四海,似乎总算明白了,方柔要的是自由,不是困在京都看人脸色不得放手的自由。   他品尝过这样的自由,便明白过来她的决心。   她只想摆脱他,她要尊重和平等,要不违背意愿,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只怪他傲慢,从没好好考虑她说的每一句真心话。   她的想法存于日常点滴之中,正如那一回,哪怕沈清清的婢女那样羞辱她,可她并未生气,只说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而他,只把她当成笼中雀。   可他的阿柔又怎会是一只家养娇雀,她是大漠的女儿,好风凭借力,振翅可高飞。   一切苦果是他应得。   哪怕到现在重逢,她要的尊重他已尽可能给了,他何时这样谨小慎微?哪怕想与她好好说些话,也要担心她忽然掉脸子赶人。   萧翊只觉荒唐,她对他的敌意大得可怕,甚至连默默示好也变成阴谋。   这份敌意甚至超出了恩怨本身,蔓延到并未牵连其中的乘乘身上,他只是不由自主想对她好,不管她的父亲是谁。   而裴昭……他甚至没有陪在方柔身边,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柔心底有什么秘密?   萧翊五指收紧,抬眸远眺。   天边夜色正浓,而在这如墨天幕之中,忽而有道冷烟浮起。   ……   方柔叩响食楼大门之际,沈映萝和谢镜颐已披衣躺下,倒还没入睡。方柔从没有深夜找来,沈映萝没多问,即刻带着乘乘回了二楼房间继续睡。   待动静消停,谢镜颐便点起灯,与方柔在大堂一角坐下。   方柔神色凝重,“师兄,萧翊知道了。”   谢镜颐先是一怔,随即领悟过来,“为何?”   方柔不安地绞手,“我不确定,他误以为乘乘是裴昭的女儿……我已问过,乘乘没与他提过裴昭。”   谢镜颐一惊:“他莫不是冲着裴昭而来?”   方柔也怔住了,“可、他有何企图?”   谢镜颐一时没个准头,眼眸轻转,这才有了决断:“要不我们先将此事告知裴昭?”   方柔思虑片刻,这才谨慎地点了点头。   谢镜颐叹了一声,随即独自走到帐台之后,他掀起块地砖,从里面翻出一条软布。   软布之下包裹着一小节桶状物。   谢镜颐将此物放入怀中,与方柔相视颔首,随后,二人徐步离开了沈记食楼。   夜已深,宁江陷入静谧之中,有一簇若隐若现的冷白烟火自城东墙楼直灌云霄。   方柔随谢镜颐下了城楼,“师兄,乘乘今夜就睡在你那儿吧,明早我送她去书院。”   谢镜颐点头:“明日我出镖,可以顺带送乘乘,你不必着急。”   方柔没推辞,默默往回走。   谢镜颐忽慢了些,沉思良久才道:“你要见他吗?”   方柔顿足,缓缓抬起头看着夜空。 第77章   ◎你无耻◎   自那夜争吵过后, 方柔暂且带乘乘住进了沈记食楼,虽不是长久之计,可方柔只想图个安心。   只是几日过去,城中并无异动, 裴昭暂未回应冷烟, 谢镜颐心道他应是琐事缠身, 一时不得空。   方柔又听谢镜颐提起,镖局新来了位杂役, 瞧样子是萧翊作保让陆鸣收下的。他没多嘴,暗中考察几日, 却没发觉赵铁云身份蹊跷。   后又得知, 此人正是那日与萧翊一同赶跑马贼的义士, 如今带着妻子一同住进了梨园巷。   方柔打心底对萧翊人品存疑,只是没对谢镜颐表露。   又过几日,乘乘从书院回来,说朱夫子换了本书讲学,那书放在家中没带来食楼,她差些挨手板。   方柔便决定回一趟梨园巷, 也正好瞧瞧情况。   她踏入巷子不久, 便听一阵谈笑声自前方院中传出。   方柔虽有好奇, 但瞧清那是萧翊所住地院子,这便走快几步。   正是错身之际, 有人轻喊:“方娘子,许久未见你啦!”   是柳向婉的声音。   她只得停下步子,转头朝她颔首一笑, 这才瞧看清楚, 院子里正坐了三人, 两位生面孔,瞧着应是那对年轻夫妻。   萧翊并不在院中。   方柔稍稍宽下心来,随柳向婉走进小院,彼此寒暄几句,都清楚了各自身份。   陈三娘性子直,连声夸着方柔,还说沈记名气大,早有耳闻云云。赵铁云则说今日镖局休沐,但萧翊似乎要与兄弟碰面商议要事,所以一早便出了门。   方柔并不在意,与他们说过几句,还有正事要办,这便转身出门。   她才刚到院门口,萧翊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她一怔,忙后退半步,却被萧翊偷偷扯住了胳膊。   门半掩着,院子里的人没瞧见萧翊回来,方柔惊慌地望向他,却见他挑了挑眉,顺势将她拉出门外,抵在墙上。   他沉声:“躲我?”   方柔别开脸,萧翊轻捏着她的下巴,硬要与她对视。   她低声怒道:“你无耻,我就不该信你!”   萧翊松开手指,手臂顺势挡在她的脸侧,轻哼:“阿柔,你违诺在先,别倒打一耙。”   方柔疑惑地看着他:“你我有何承诺?”   萧翊身子压近,方柔躲闪不得,只得飞快地眨着眼。   “你说我们当不认识便好,你做到了?见着我便躲,从不给好脸。阿柔,你对我这般避忌,时间一长,旁人难道瞧不出来半点端倪?”   他说得直接,丝毫没有前些时日的卑微和谨慎,好似憋了股怨气,但神情带了几分玩味,叫方柔心中不安。   他半真半假地吓唬着方柔:“若是行踪败露,我说不定要掉脑袋。”   方柔一怔,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嘴硬:“我说了,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可你三番四次要招惹乘乘,你不守信用。”   萧翊品察出她话里的漏洞,故意道:“所以,只要我不招惹乘乘,你就愿意耐心与我来往?”   方柔语塞,半晌才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偷换概念。”   萧翊挑眉:“二选一,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但乘乘要与我来往,你不能干涉。”   方柔快声拒绝:“不行!”   萧翊挑嘴一笑,再次试探到方柔藏起来的那根弦。原来两相对比,她宁愿考虑作出退让,也不要乘乘与他来往频密。   他不由自嘲,乘乘果真是裴昭的女儿,方柔就是在担忧他会对他们的女儿下狠手。   不过,萧翊向来不自诩自己有君子气节,若能以此反挟方柔,满足他某些小心思,似乎也不错。   萧翊沉声:“二选一,那你好好与我相处。”   方柔:“我、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倒是学聪明了,并没有因一时慌乱被萧翊绕进去。   萧翊又忍不住挑起嘴角笑,“因为乘乘喜欢与我亲近?”   方柔霎时无言以对,她轻咬下唇,眨了眨眼,萧翊盯着她的小动作,克制着冲动,忍不住想与她亲近,可眼下小白兔正一点点落入陷阱,他不会轻举妄动。   “我要回去了。”方柔轻轻推开他,出乎意料,萧翊并没有再阻拦。   方柔又是一怔,她一时无措,萧翊却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她最后甚至有落荒而逃的狼狈。   她才推开家门,耳畔听得赵铁云洪亮的声音飘传而来:“阿翊,咱们把柴劈了,柳姑娘说中午给咱露一手……”   方柔轻声一叹,忙快步进了屋里。   当夜,她思量再三,还是带着乘乘回了梨园巷。路过萧翊家门口,乘乘还好奇地望了几眼,小院黑漆漆的,两家应是各自回房歇息了。   方柔心中虽有忐忑,可说来也奇,萧翊似乎只是嘴上逗逗她,并没有刻意做些出格的举动。   他们虽为邻居,可这些日子从没碰过面,她逐渐宽下心来。   只是方柔不知,萧翊倒非真没想法,只是他深谙心战博弈,当他能真正将那份盛烈的私占欲搁置一旁时,他反而能更加从容地主导他与方柔的关系。   先前他实在懵懂,凭着心底的情,思冲动鲁莽行事,与他于公对外之时截然不同,时常力不从心,还有事倍功半的挫败感。   当然,这些手段也是他后知后觉逐渐领悟过来。   方柔搬回梨园巷,这是个好开始,虽他没刻意要与乘乘亲近,但他冥冥中也有察觉,小姑娘对他不仅好奇,更怀有好感,这无疑是利益在他的好事。   更重要的,那日猜测不定,他已让何沉抽出些精力去调查裴昭的下落,得知实情果真如柳向婉所言,不知为何,他心中的重担少了一些。   起码他与方柔之间,还有一线转机。   ……   深秋将至,柳大娘的腰伤渐好,柳向婉的那批绣品也如数完工。   她特地与萧翊约好日子,赶在秋分前送去丘城,好能换些银两过冬囤货。   萧翊在宁江查探的消息也已集注成册,何沉随行一同前往,趁机将消息转告李明铮,若时机适宜,萧翊打算先来个敲山震虎,这帮马贼提前乱了阵脚,他便能查探更多内情。   到了约定的日子,萧翊在院中等柳向婉前来汇合,院门被轻轻推开。   他回头,见乘乘探出半个脑袋冲他咧嘴笑:“翊叔,你要出门么?”   萧翊多日未见乘乘,只觉她又长大些,心中轻叹,忙招手让她进门。   乘乘边笑边说:“我瞧见屋外有辆马车,那车夫一直瞧着我,真奇怪。”   萧翊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要去趟丘城,你今日逃学了?”   他说着玩笑话,乘乘忙摇头否认:“夫子省亲去了,我这几日都不必去书院。”   末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问:“翊叔,你去丘城玩么?”   萧翊垂眸望着乘乘,当即猜到她的小心思,嘴里却道:“我去办些事,晚些就回宁江。”   乘乘面露期待:“翊叔,你带我一块去吧?”   萧翊浅笑:“你娘亲答允么?”   乘乘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弯腰,萧翊俯身附耳过去,只听她小声道:“舅舅今日出门办事,店里没人手,阿娘走不开不会发现的。”   萧翊一叹,假装为难:“若被你娘亲发现,我可要遭殃,如何是好?”   乘乘拍胸脯保证:“我替你求情,怎么样?”   萧翊被她逗笑,又见小姑娘满脸期盼之色,还是说:“我不进城,只打算去趟城郊,你还是去找陆绵玩儿吧。”   乘乘疑惑道:“翊叔要去哪?”   萧翊没打算瞒她:“宿丘山。”   乘乘若有所思,随即拉着萧翊的袖子,又道:“翊叔,你带上我吧!我师公就葬在山上,这些日子阿娘忙,已许久没去替师公扫墓,正好这回我能去瞧瞧情况。”   萧翊闻言一怔,原来方柔的师父安葬在山中……他思虑了许久,这才慢慢颔首,最终决定带乘乘同行。   萧翊与何沉同在车前,低声交代他与李明铮传话的细节。   柳向婉带着乘乘坐在马车里,她性子开朗,又带了几分少女的懵懂,跟乘乘相处合拍。   马不停蹄到了丘城,三人分头行事,柳向婉进了绣坊,何沉秘密前去州府驿馆与李明铮筹谋,萧翊不便露面,带着乘乘往宿丘山去。   他离去多年,此番踏上山路,才发觉当年师徒几人居住的山谷荒凉萧索,早已没了烟火气。   山风谷雨覆盖了这些年的痕迹,宿丘山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在那秋色之中,有一座孤坟隐在山丘之下。坟周整洁,虽落了许多枯叶,但瞧得出来有人定期维护清扫。   萧翊轻车熟路到了山谷之中,乘乘不由诧异:“翊叔,你来过这儿?”   萧翊笑着点点头,“很久之前的事了。”   乘乘歪着脑袋,刚想要打听,又见萧翊已自觉地捡了几簇枯枝,开始清扫那座孤坟。   她一时意外,不明白萧翊为何会替师公扫墓除草,可她没多问,乖巧地跟在萧翊身后帮忙捡落叶。   二人忙活了一阵子,总算收拾干净,萧翊放下枯枝,一俯身,怀里的挂坠漏出半个角,乘乘好奇地打量着,萧翊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望过来。   只见乘乘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襟,他低头,稍稍一怔,伸手慢慢扯出那条琥珀挂坠。   挂坠通体萤黄,有一条绳索贯穿,琥珀里凝着一簇黑色丝缕,乘乘瞧不出原委。   她凑近了些,“翊叔,这是什么?”   萧翊将琥珀握在掌心,顺势靠在山石边坐下,沉吟了片刻才道:“是我过世的孩子。”   乘乘瞪大了眼,低声:“对不住……”   萧翊摊开手掌,望着那缕胎发,苦笑:“无妨,乘乘。事情已过去许多年,叔叔如今没有那样难受了。”   乘乘好奇地凑上前,打量着那块琥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翊望着琥珀,怔然低语:“她也是个小姑娘,生下来就没了,叔叔那日抱着她……她的生辰在秋天,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比你大一岁。”   乘乘静听着,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萧翊轻叹,转口问:“乘乘,你何时过生辰,可有想要的事物?”   乘乘抬起手,轻轻握着萧翊的手指,像是安慰他那般,认真答道:“翊叔,我也在秋天出生,今年中秋过后就是我生辰。”   萧翊五指一颤。   他忽而蹙眉望向乘乘,不敢置信地颤动嘴角。   满满在中秋出生那日便夭折,而方柔出月后逃离了京都。依照时间推算,难不成她才被裴昭救走,二人便……   他不敢深想下去,胸口又起了一阵闷疼。   他害怕确认这丑陋又讽刺的真相,这残酷的答案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原来方柔这样不在乎那过世的孩子,只因那孩子是他的骨血,所以她弃如敝履是么……   乘乘并未觉察萧翊神色异变,她弯腰将落叶捧到一边,转眸,见萧翊仍望着那琥珀挂坠出神。   她在身后轻轻叹,不免觉得萧翊十分可怜。   萧翊默默靠坐了一会儿,眼见天色不早,这便带着乘乘下了山。   二人回到城中约定地点,萧翊没见到何沉,心道他与李明铮正事未了,不打算继续等,以免打草惊蛇,   他独自领着乘乘前往绣坊,柳向婉恰好与掌柜厘清货品和叫价,收拢了物件在门外告别。   那绣坊掌柜上了年纪,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她远远地瞧见萧翊,不由暗叹,又打量了柳向婉一眼,笑道:“瞧不出柳娘子已有这般大的孩子,亏我还一口一个柳姑娘地喊你,真是失礼。”   说话间,萧翊和乘乘已来到跟前。   萧翊只瞥了眼掌柜,默不作声地抬手解栓绳,乘乘则摇头认真道:“她不是我娘。”   柳向婉也掩嘴笑:“掌柜误会,我尚未婚配。”   说这话时,眼睛不由自主悄悄望向萧翊,很快回转过来,脸上藏着丝羞赧。   掌柜心如明镜,忙道失礼,转口又说:“你们三人瞧着像一家人,不怪我看错。”   又望着乘乘,笑了笑:“尤其是这女娃,与郎君走在一起,瞧着就是一个模子父女俩。”   柳向婉听了掌柜这话,也认真地看了看二人,心中忽觉奇异。   她低叹一声,心直口快:“掌柜一说,我倒也觉着乘乘与萧大哥真有几分相似……都说女儿肖父,方娘子生得花容月貌,真不知她那过世的夫君是什么样貌?”   女儿肖父!   萧翊心底又是一沉。   他仔细打量着乘乘,却不敢妄加猜测,他并不是多疑的性子,凡事没有证据绝不先入为主下判断。   萧翊直觉方柔有许多事情瞒着他,除了裴昭的生死,还有更多内情待解。他按下未表,扶乘乘坐上马车,柳向婉也随即坐定,三人驱车回到宁江。   他将马车还到镖局,柳向婉留下结算,萧翊没打算等她,决定先将乘乘送回梨园巷。   二人一路闲谈,乘乘心情很好,甫一走进巷子,甚至还因萧翊说的某件往事笑弯了腰。   两人说笑着往里走,乘乘一转眸,忽然瞧见满脸怒意的方柔,脸上的笑凝在嘴角。   萧翊朝她使眼色,低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被逮个正着,你娘亲要怪我了。”   乘乘咽了咽口水,安慰道:“我娘脾气很好,她不会的。”   她定了定神,对方柔笑得格外灿烂:“娘亲,你今日回来真早!”   方柔瞥了她一眼,只说:“乘乘,你先回家。”   小姑娘一怔,方柔居然没生气,语气虽然有些不满,可还与平时一般温柔,好像真不打算怪她,而是……   她为难地回头望了眼萧翊,心道不至于吧?娘亲虽然不太喜欢萧翊,可她的好脾气人尽皆知,哪至于对外人甩脸色?   乘乘顺从地躲进门,探出半个脑袋瞧瞧看着,又被方柔一眼瞪了回去。   她不安地挠着头,缩回了院子,方柔瞧见她关紧门,这才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萧翊家门外,不让乘乘听到他们的对谈。   萧翊缓步走到方柔面前,没说话,静静望着她。   方柔只说:“你要是再不守诺,我定会将你的行踪传扬出去。”   萧翊继续往前踏了一步,方柔警觉地抬眸瞪着他。   他沉声:“阿柔,你不会。”   方柔攥着袖口,抿了抿唇,“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学会尊重我的意愿?”   萧翊静望着她:“乘乘来找我,我把她推开。乘乘想与我说话,我冷言冷语。阿柔,这就是你所谓的尊重他人意愿?难不成我要伤了她的心,你才能如愿?她只是个孩子,与我们之间的恩怨无关。”   方柔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低声道:“你走吧,你离开就好了。”   萧翊蹙眉,声音一扬:“给我理由。”   方柔心一狠:“因为我们跟你没关系。” 第78章   ◎本不相配◎   萧翊好似并不介意, 他只是凝视着方柔,这令她心乱。   方柔以为萧翊会跟之前那样落寞离去,可不知为何,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   她很熟悉他这幅神情, 他心中一旦有了猜测, 就会用自己的手段得到答案。可他的猜测究竟与什么有关, 方柔此刻并不知晓。   他猜到了裴昭没死,又或者说, 他已经肯定裴昭没死,既然话已说出口, 说明他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所以这一回, 他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方柔那阵力不从心的疲惫又浮现出来, 这感觉实在叫她心生抵触。   她要与萧翊斗,可二人实力悬殊,哪怕他现在没有了蛮横的手段,可这心战从未停歇。   她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再让萧翊瞧出更多端倪,目的太明显, 难免让他将注意力都放在乘乘身上。   方柔咬着下唇想了想, 缓声道:“我们孤儿寡母, 本来就跟你没关系。你这样会让乘乘没了防备心,但凡是个惯会伪装的陌生人对她示好, 她都会轻信。”   萧翊皱了皱眉,很意外方柔会耐心与他进一步解释。   他默了片刻,沉声道:“我对乘乘好不是伪装, 她很聪明, 能分辨出真假。”   方柔一时无言, 只叹暂且将这话题缓了过去,过了会儿才说:“总之,我只望你信守承诺,办完事便离开宁江。”   萧翊神色复杂地望着方柔,没有纠缠去留的争执,低声道:“过段时间乘乘的生辰,我想给她送份心意。”   方柔一惊,抬眸瞪着萧翊,嘴角轻颤。   他知晓了乘乘的生辰,他们说起了何事?难道他察觉出端倪,想要继续试探出真相不成?   她良久才道:“不、不必!”   萧翊向来没将她的拒绝放在心上,“京都的风俗,逢五是大年岁,生辰宴办得很热闹,长辈也会送些贵重的生辰礼贺岁。”   他给出了方柔推辞不了的借口:“就当我离开宁江前给她的一点心意。”   方柔果然上当:“你、你要离开宁江了?”   她的脸色登时又惊又喜,萧翊看了心生不满,她就这样盼着他走么?   他不直面回答:“事情办完总该走的,不是么?”   一句话令方柔无从招架,转身要走,乘乘此刻又推门探出了小脑袋:“阿娘,你跟翊叔说完话了么?我有些饿了。”   方柔忙按着她的脑袋往里推:“说完了,待会儿就开饭。”   乘乘瞧见萧翊神色如常,料想二人方才应当没起冲突,这便放下心来,又道:“要不让翊叔跟我们一块吃?他今天带我去了宿丘山,见了师公的墓碑还帮忙打扫来着!”   方柔手一颤,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萧翊。   他气定神闲:“举手之劳。”   方柔迟疑道:“你、你们去宿丘山做什么?”   不待萧翊回答,乘乘抢话道:“翊叔说想去宿丘山赏秋,我许久没去探望师公,这便求了他带我同去。”   她又压低了声音,让方柔俯身凑近,“阿娘,翊叔今日应当很难过……我瞧见他贴身带着个琥珀坠子,纪念他过世的女儿。”   方柔又是一怔,他竟然一直留着那束胎发……   她在这刹那有些读不懂萧翊,她以为当初他的滔天怒火只因事情失控而起,并非因对那孩子有多眷恋。   而今所见,她似乎误会了他。   方柔暗自出神,乘乘疑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阿娘,好不好?我觉得翊叔也怪可怜的。”   她垂眸,许久没说话。   乘乘以为她默许,忽而主动跑出门,见萧翊仍站在原地,不由一喜:“翊叔,你来!”   萧翊被她拉进院里,方柔来不及阻止,抬眸,二人的目光撞到一起。   她一怔,下意识别开脸,瞧见乘乘在笑,便板着脸道:“疯了一天,还不去温书?”   乘乘得了便宜不卖乖,冲她作了个鬼脸,脚步轻快地跑回屋里。   方柔回过身,一时间不知该与萧翊说什么,却见他已挽了袖子走到木柴边,抄起斧头开始劈柴。   她欲言又止,瞧着他的背影出神,过会儿才默默推门进了厨房。   方柔专心在摘菜,柳大娘腰伤痊愈今日出摊,顺手给她拿了几板豆腐作人情。本来她与乘乘两人吃饭,要不了那么多菜式,如今横加一个萧翊,她只得从地窖取了腌肉和鱼干。   她提着肉从翻板走上来,便见萧翊捧着一摞木柴蹲在灶台前生火。   方柔又是一怔,只觉这场面十分滑稽。   他这五年来到底发生了何事?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哪怕被褫夺封号,也不至于真过上穷困潦倒的日子。   可方柔见他生火的手法像模像样,想必已实.操.过无数回,这便悄声合上翻板,坐在水盆前将腌肉鱼干清洗一遍。   她安静地坐着,察觉萧翊走近,“我帮你。”   他已俯身,温热的鼻息靠近她脸侧,她想了想,放手道:“好,冲冲水就行。”   她忙起身避开,萧翊低笑,撩了长衫坐下,高大的身子被困在矮凳上,瞧着有些局促。   方柔拿着小油菜走回灶台边,萧翊生好火,还将那片收拾得很干净,符合他一惯的脾性,有莫名偏执的追求。   她放菜下锅,油锅遇水发出刺啦声,过后,厨房里很安静。   方柔忍不住问:“你怎么学会生火了?”   萧翊清洗着肉块,流水发出轻微的声响,“几年前大业水灾,我在当地待了半年,一开始什么也不知道,靠不得旁人,自然得靠自己,硬学。”   方柔轻轻铲动油菜,“哦……”   萧翊站起身,将肉块装好,走到她身旁放下碗。   “你不也学会下厨?”萧翊笑着望向她,“待会儿尝尝手艺。”   方柔下意识道:“你别……我不太会。”   萧翊笑:“你下厨,我能尝到也算是件幸事。”   方柔手一抖,无意识间捏紧了锅铲的木把。   萧翊低声提醒:“要糊了,加些水出锅吧。”   方柔一时手忙脚乱,四处找碗,萧翊拿起一个,不紧不慢地递到她面前,她忙将油菜乘出锅,萧翊又自然地接了过来。   “闻着还不错。”他边走边说,将油菜搁到一旁。   方柔咬唇:“你别在这里。”   萧翊挑了挑眉,方柔心虚道:“你在干扰我。”   萧翊:“我刚刚帮了你。”   方柔哑口无言,只得任由他继续留在厨房。   腌肉蒸上锅,豆腐是红焖的做法,屋里一时飘香四溢。   乘乘闻味而来,站在门边感叹:“阿娘,我饿了。”   方柔正把豆腐起锅,嘴里道:“可以开饭了,乘乘去把碗筷摆好。”   乘乘乖巧地应了一声,萧翊已将菜端了出去。方柔端起油菜跟在他身后,三人坐在小圆桌上,乘乘已动筷。   方柔刚刚在厨房忙碌,鬓边的碎发被汗打湿,贴在脸侧,她随意挽起长发,寻常的打扮也难掩清丽容色。   萧翊没起筷,凝望着方柔出神,他有一阵冲动,盼望这一刻能够永恒存续。   方柔察觉到他的目光,垂下脸,细声说:“吃饭吧。”   她夹了一块豆腐,尝了一口,下意识道:“这豆腐应当合你的口味。”   说完,她一怔,那豆腐滑落在碗里,更不抬头。   她瞧见萧翊的手指伸到了面前,一双木筷在他手中却变得格外优雅,他夹了一块,伸碗来接,咬下一口。   “乘乘,你娘亲的手艺不错。”   那阵久违的喜悦自心头蔓延,萧翊在这刻意识到,他当年错过了什么。   乘乘不免嫌弃:“翊叔,你真不挑食。”   方柔抬手给她敲了个脑蹦,瞪一眼,乘乘吐了吐舌头,继续扒拉饭。   一顿饭吃过,方柔准备收拾,萧翊挽起袖子帮忙,她“哎”了一声:“不用了,你早点回去吧。”   萧翊只看了她一眼,默默拿了碗筷就往厨房走。   方柔一怔,紧跟上前,就见萧翊已将碗筷放进盆中,她忙拉着他的胳膊,再不让他献殷勤。   “你真的不必如此,我会留你吃饭,只因不想再绞尽脑汁应付乘乘的追问,你别多心。”   萧翊道:“阿柔,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受了很多苦,想帮你做些小事。”   方柔摇摇头:“你想多了,我离开你之后并不觉得日子苦,你不必对我产生不该有的愧疚。”   她走上前,将萧翊拉开,独自坐在了木盆旁,“其实这就是普通人惯常过的日子,很平淡很枯燥,没有那样多的下人围绕伺候。萧翊,我生下来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我从不觉得苦。我知道你不一样,我们生来天差地别,本就不该产生交集。”   她缓声说着,最后又下了逐客令,“所以,你办好正事也无需再纠缠,尽快离开宁江吧。”   萧翊张口欲辩,忽而又意识到方柔并没有说错。   她似乎从没有在他面前主动要过东西,除了那虚无缥缈的自由。   他蹙眉,站在门边看了许久,这才转头出了院子。   方柔沉声一叹,慢慢将厨房收拾妥当,再出门,天已黑透。   房里点了灯,乘乘在桌前书写,萧翊坐在一旁,手里握了她做绣活时的尺板,他不时拿那尺板轻拍乘乘的胳膊,仔细地替她纠正姿势。   乘乘没抱怨,心无旁骛地温书,萧翊不时与她讲解,她便聚精会神地听着,目光里都是崇拜和好奇。   方柔站在院子里静静打量着这父女二人,心中泛起一丝惆怅。   也正是此际,远天忽而起了一簇冷烟,方柔无意中转眸瞧见,心底一沉。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萧翊,见他仍专心拿着本书与乘乘拆讲,这才松了口气。又蹙眉盯着那逐渐散去的冷烟看了许久,起烟的地点在城外……   她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察觉,萧翊已在不经意间抬眸看了她好几回。   ……   城外野渡,渔船拴成一排,水面灯火昏暗。   河水荡漾起涟漪,离渡口最远的那叶小舟随波自摆。   有个男人独坐在舟中,良久,他听见竹帘摆动,隐含期待地转过头,谢镜颐俯身踏了进来。   那道细长的疤痕在灯下有些狰狞,他眸色里的期盼无影无踪。 第79章   ◎女儿肖父◎   裴昭站起来:“谢兄, 请坐。”   谢镜颐望着裴昭,露出一丝笑:“弈宣,别来无恙。”   二人在小舟对坐,裴昭冲他颔首:“已有两年未见, 你们过得好么?”   谢镜颐默然点头, “一切都好。”   他没打算再寒暄, 开门见山道:“本不该让你冒险前来见面,只是近来宁江有变。萧翊忽然前来宁江, 已跟小小打过照面。只是他目的不明,我思来想去, 此事须得提前与你知会。”   裴昭剑眉轻蹙, 抬眸望向谢镜颐, 一时并未言语。   ……   野渡起了阵风,舟内二人只闻得一阵轻微的风声。   夜幕之下,芦苇荡微微摆动,很快复归原样。   宁江城内东水桥头,夜深人静,有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石堤旁望着静谧的河面。   身后有阵轻缓的脚步声。   黑衣人慢慢走近, “公子料事如神, 那冷烟确有古怪, 只是那放烟之人并非马贼……而是裴昭。”   萧翊闻言眼眸微敛,长睫轻轻颤动。   何沉将裴昭和谢镜颐的对谈逐一告知萧翊, 最后道:“只是我觉得十分古怪,裴昭临别前竟与谢镜颐说,他担忧颂余女王有所察觉, 由此不便在宁江久留, 之后会派张成素前来接应。”   萧翊沉吟片刻, 低声:“当年京都秋祭,我已收到颂余内乱的奏报,而这场内乱不过半年便已平定,想来当中少不了裴昭的功劳。”   何沉皱眉思索片刻,也默默道:“方姑娘逃走一事应当跟颂余有关,所以,公子认为裴昭与女王达成了交易,以平颂余内乱作筹码,让女王帮他救……拐走方姑娘?”   他及时换了个说辞,免遭萧翊白眼。   萧翊无心留意这件小事,眉头深锁:“为何他这两年并不在宁江陪伴妻女,阿柔又为什么要对外人声称他已过世?”   何沉揣测:“他似乎不敢贸然泄露踪迹……那些年应当发生了些事情,或许就与裴昭与女王的交易有关,只是咱们瞧不清内情,难免被表象绕进死胡同。方姑娘说他过世,会不会是想护他周全,也能以孤儿寡母的身份在此安生过日子?”   他说得轻巧,可萧翊却忽然醍醐灌顶那般,他转眸看向何沉,“这的确像她会做的事。”   何沉不敢轻易下判断,又说:“公子,裴昭答应替谢镜颐调查你此行目的,咱们要作些手脚么?”   萧翊沉吟片刻,竟道:“不必,让他查出来。”   何沉一怔。   萧翊冷哼:“他查我我也查他,礼尚往来,很公平。”   何沉旋即意会,忙低声应下。   一息静默后,萧翊徐声道:“此事不必特地分心去办,李明铮既有了线报,咱们先来个敲山震虎。”   何沉又与萧翊汇报了他与李明铮议事的结果,两人速速说罢,于东水桥分别。   几日后,宁江城传遍了一通好消息。   彼时方柔正在食楼结账,听走镖的几位镖师交口称赞,省城那位新来的京|官总算扬眉吐气一回,将马贼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帮贼寇死伤惨重,连带抓了不少活口。   邻桌食客也不由感叹,这回应当能消停不少日子,更期盼着当月的措安金能否免去。   她初时并不放心上,只叹不知哪位义士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直到她听见那京官名叫李明铮,心底当即有了几分猜测。   此事会与萧翊有关么?只不过,方柔所想只是,那马贼的确得罪了他,以萧翊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得要讨回恩怨。   临近中秋,食楼里客人多,她忙得脚不沾地,此事搁在一旁。忙过午后,乘乘粗心漏带了功课,被夫子责罚一番,方柔嘴里唠叨着,还是临时回了趟梨园巷。   人才踏进巷子,便见那熟悉的身影朝外走。   一眼望去岂能用满面春风形容,方柔太了解不过,暗道萧翊近来遇见好事,那阵揣测又浮上心头。   萧翊见到她便挑了挑嘴角,看来心情是真不错。   “阿柔,怎么了?”他意外她这个点回来。   方柔轻叹:“乘乘忘带功课了。”   萧翊低笑:“我小时候也常这样,没少挨父皇教训。”   方柔不愿听见他们父女二人的相似之处,勉强扯出一丝笑,忙埋头往前走。   萧翊挑眉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怅然。他没多耽搁,快步走出巷子,去领陆鸣差人送来的中秋礼。   方柔路过萧翊家门外,又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谈笑。   她不由自主朝里瞥了一眼,只见赵铁云夫妇正在院子里对坐着,陈三娘在做绣活,赵铁云擦拭着他那杆铁枪,二人恩爱美满,叫人看了心生艳羡。   他们搬来许久,都是直肠子热心人,方柔与他们几次来往,关系日渐熟稔。   一转眸,柳向婉又提着个竹箩走来,见了方柔便笑:“方娘子,今日回来这般早?”   陈三娘和赵铁云闻声抬头,也笑着招手:“方娘子,进院子里坐会儿!”   柳向婉已挽着方柔的胳膊朝里走,“来尝尝我晒的柿饼,不腻人,清甜口的!”   方柔不好推辞,这便与柳向婉一同坐下,手里捏着个小柿饼,咬了一口,连声夸好吃。   她心底记挂着正事,与他们说清缘由,匆匆离开小院,出门正瞧见萧翊提着个方盒往回走。   她没特地打招呼,别过身回了家。   萧翊站在门边朝那棵杏树望了几眼,轻叹一声,这才提步进院子。   他见了柳向婉,稍稍颔首,忙将方盒交给赵铁云:“赵兄,这是镖局发派的中秋礼。”   赵铁云夫妇连声感慨,又说起多亏萧翊当初伸出援手。   四人对坐着说了会儿话,陈三娘忽然道:“明日就是中秋,要不我去问问方娘子,咱们三家人一起过节热闹热闹?”   柳向婉却忽而轻笑:“方娘子怕是佳人有约,抽不开身。”   萧翊微微蹙眉,陈三娘也惊讶地望着柳向婉。   她笑着:“那日我来探望二婶,正巧遇见穆公子前来拜访,无意中听了几句,说是中秋灯节他要带方娘子游河赏灯去呢!”   陈三娘讶然失笑,忙说:“穆公子痴心一片,真是世间罕有。也不知方娘子何时松口?想来他们的婚仪必然热闹非凡……”   赵铁云大笑道:“你们女子偏是爱扯远,八字没一撇竟说到婚仪去了!”   陈三娘怪他不解风情,柳向婉望着二人笑,忽而悄悄瞥了眼默默饮茶的萧翊,抿了抿唇。   “萧大哥,明日你作何打算?”   萧翊手指一顿,低声道:“镖局兄弟都与家眷同庆中秋,我留下轮值,就不凑热闹了。”   柳向婉一句邀约没说出口,被萧翊冷冰冰地堵了回去。   陈三娘和赵铁云对视一眼,彼此打眼色,陈三娘旋即清了清嗓子:“轮值也能回家吃顿团圆饭不是!要不就……”   萧翊难得打断了她:“再说吧,嫂子。”   他面色平静地望着赵铁云,他们哪见过萧翊这幅模样,好似转瞬换了个人那般,周身都是不容置疑的魄力。   他们只得识趣地转了话题。   转日,宁江城热闹非凡,城内商铺张灯结彩,许多厚道的掌柜特地放了伙计的假,好让他们一家团圆。   今日全城懒散,杨楼街的生意却异常火爆。   宁江百姓好玩好热闹,有些积蓄家底的逢年过节都愿意在外吃宴,沈映萝自然乐开了花,因方柔今日不在店中,她跟谢镜颐忙得脚不沾地。   陆鸣一家大早上便出发去了丘城省亲,镖局冷冷清清,萧翊如入无人之境。   他悄悄去了趟库房,亲自验证了心中的猜想。   临到傍晚时分,另外几名散工杂役也逐一与他拜别,提前回家过节。   萧翊独自坐在大堂,手里握着那个玛瑙吊坠出神。难以避免地猜想,不知方柔今夜身在何处,心中怅然,更起无数遐思。   裴昭没死,可为何方柔对他只字不提,甚至对乘乘撒谎称生父已过世……他们后来分开了,裴昭舍得放手么,他们没能在一起,原因何在?   她带着乘乘来到宁江,又与穆珩进展到哪一步了?中秋也是有缘人定情的好日子,方柔那夜虽然拒绝了穆珩的示好,可后来这位穆大公子依然穷追不舍……   方柔看着性子软,其实心中主意定得很,她既然已与裴昭分开,会改变心意接受穆珩么?   无论是裴昭还是穆珩,只要不是他,方柔都愿意尝试开始一段感情,是这样么?   萧翊对穆珩不好奇,甚至带了鄙夷。而对于裴昭,他耿耿于怀,也十分在意这段被方柔刻意隐瞒编纂的过往。   萧翊再清楚不过,裴昭是唯一曾让方柔心动的人,他走进过她心里,他们开始过一段美好而朦胧的感情,虽无疾而终,被他半途折断,可她最后还是义无反顾随他逃走。   只是,逃走之后发生了何事他看不清楚。   他手里握着坠子,麻木地离开镖局,漫无目的那般,内心却有明晰的某种冲动,驱使着他踏向某一个既定的方向。   杨楼街灯火通明,商铺食楼推迟了打烊时间。   萧翊站在沈记门外,如他所料,方柔并不在店内,看来她今日依约赴会,他没立场阻挠。   沈映萝出门送客,眼尖,瞧见站在檐下的萧翊。   她收了嘴边的笑,倒也没板起脸来,轻轻叹了一声,竟提步朝他走来。   “吃了么?”语气有些淡,但意图存着好。   萧翊一怔,显然没料到沈映萝会这般平和地对他说话。   沈映萝欲言又止,顿了顿,再问:“一个人?我听静颐说你今日自愿轮值。没吃就进来随便吃些?”   她犹豫了片刻,轻叹:“当嫂子请你。”   萧翊讶然地望向她,对她忽然扭转的姿态倍感意外。他蹙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屋里的伙计在喊沈映萝结账,她忙应了一声,又转头看着萧翊,神色复杂。   “想吃就进来,我忙,不招呼你了。”她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进了大堂。   萧翊始终没踏出那一步,他并非差这顿好脸相待的中秋饭,他会前来杨楼街,只是想见一见心底惦记的人。   既然人没见着,心思更沉重,他提步欲走。   也正是此际,乘乘忽而喊住了他:“翊叔!”   他刚回过身,乘乘已快步跃到了他跟前,笑嘻嘻地递给他一袋炒栗子,低声催促道:“咱们快走,被舅母发现我偷偷带零食回家,又该向娘亲告状了!”   说罢,她扯着萧翊的袖子就往前跑,萧翊被她带了几步,稀里糊涂并入了人堆里。   萧翊护着她,不让人群冲散他们的步子,无奈低笑:“乘乘,我每次都被你拉下水成帮凶,你娘亲不怪你,只会怨我。”   乘乘窃笑:“怎会呢?你们无冤无仇,我娘亲只是看着凶,她是纸老虎,其实脾气可好了!”   萧翊摇了摇头,只叹:“你这般调皮,难怪她要早一年将你送去书院。”   二人此时已走出杨楼街,行至一簇花灯旁,四下无甚行人。   乘乘低头剥栗子,一手夹着纸袋,动作笨拙,嘴里嘟囔着:“翊叔,我悄悄告诉你件事,你可千万别说漏嘴。”   萧翊见她表情神秘兮兮地,不免觉得好笑,并未将此话放心上。   乘乘倒煞有介事地抬眸望向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萧翊靠近。   他俯身,附耳上前,只听乘乘低声道:“我悄悄告诉你,娘亲本不打算送我去书院,为了让我晚一些念书不被旁人唠叨,她还教我对外说自己才四岁,所以我的户籍一直办不下来……其实我早已经五岁啦!”   萧翊一怔。   他身子僵了僵,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凝固了那般。   乘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料到萧翊会是这个反应。   他察觉自己的神思不断被重物拉扯下坠,良久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乘乘,随后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犹豫了一番,这才轻轻握住她的胳膊。   “乘乘,你五岁了?”他再次确认,“不会记错么?”   乘乘怔然地点点头,狐疑道:“我记得很清楚呀!娘说家里人在我两岁时来的宁江,食楼开了三年,你说我是不是五岁?”   她掰着手指,十分认真地跟萧翊数着年头。   萧翊心间震然,忽而神思大乱,悲喜交集一时百感缠绕于心,叫他说不出半个字。   他又抬眸认真地打量着乘乘,她不太像方柔,更不像裴昭。   反倒越看越像……他想起了柳向婉的那句话,女儿肖父。   乘乘皱眉:“翊叔,你怎么了?”   他嘴角轻颤:“……是我算错了。”   乘乘登时眉开眼笑,嘴巴一咧,两颊忽而陷进去一个浅浅的梨涡,极不显眼。   萧翊讶然,抬手,颤抖着轻轻按住她那道梨涡,触碰到小姑娘柔|嫩的脸颊,他忽而大笑起来。   乘乘先是疑惑,随即惊喜地“哎”了一声:“翊叔,原来你跟我一样!”   她学着萧翊的模样,也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左脸那道浅窝,笑得更灿烂,嘴边那道凹痕便愈加明显。   乘乘欣喜万分:“阿娘说我长得像爹爹,我们脸上都有梨涡……想不到你也有呀!”   萧翊心间一震,猛然抱住她,下巴搁在乘乘肩头。他的玛瑙挂坠忽而蹦了出来,裹在他与乘乘之间,他抬手,颤抖着轻抚着乘乘的脑袋。   某一些想不通的事物在这刹茅塞顿开。   原来那所谓的亡夫,并不是裴昭死了,而是她心中的萧翊死了。   “死去”的萧翊才是乘乘的生父,她一直惦记着的只是那所谓的无名小将,是她亲手救起,费尽心力带回宿丘山疗养的萧翊。   所以,在她心底,她宁肯萧翊当年死在了关外,而不是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不顾她意愿,折磨她、凌|辱她、让她失望透顶伤心难过,最后心灰意冷离开京都。   所以,她那夜在巷子里才会对穆珩说,那人也没有这样好……   萧翊心中五味杂陈,他抱着乘乘叹气,忽而又心生寒意。   既然乘乘是他和方柔的孩子,那当年死在王府的女婴,难不成是裴昭计划里的一环?   他不敢确信,可乘乘不会骗人,她更没必要骗人,年纪和时间说不了谎,乘乘必然是他的女儿不错。   而那夭折的小郡主,带着无限荣光安葬在东陵的女婴又是什么身份?他此际心乱如麻,既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矛盾。   他谨慎地抱着乘乘,感受她有力的心跳,不敢也不想再放手。   失去女儿的痛刻骨铭心,那孩子就在他怀中没了气息,这本是他一辈子的阴霾……而今,老天对他尚有余地,原来,他的孩子还好端端地活在世间。   乘乘安静地回抱着萧翊,她没有挣扎,反而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翊叔,你想家人了是么?”   萧翊一怔,怅然低叹,缓声应答着女儿的关心。   乘乘把脑袋埋在他肩头,瓮声瓮气地安慰:“没关系,今夜我陪着你,我做你的家人。”   萧翊心念一动,终于松开了怀抱。   他慈爱地望着乘乘,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那般,大掌轻抚着她的发端,又瞧见那道浅浅的梨涡。   他早该察觉的……   方柔那样害怕乘乘与他接触,不是因为怕他伤害裴昭和她的孩子,而是因为,她不敢让他发现乘乘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既气恼又不解,难道在方柔心中,他竟是这般冷血无情的疯子么?   他心中遐思不断,乘乘拉着他的手,二人慢慢走回梨园巷。   家就在前方,乘乘不断回眸,眼神闪烁。   她忽而停了步子,满怀期盼地看向萧翊,试探着问:“翊叔,你今夜心情不好,不如我带你去看花灯吧?”   萧翊牵着她的手,沉声笑:“乘乘,究竟是你带我,还是我带你?”   乘乘狡黠一笑,被萧翊看破了心思,“现在天色晚了,河边人少,娘亲还没回家,咱们趁现在去玩会儿,不夜归,好不好?”   萧翊怎会不允,当即点了点头,乘乘乐开了花,忙奔进屋里藏零食,再跑出院门,却见萧翊回眸望着巷口的方向。   她循目望去,只见方柔提着一盏宫灯,缓步走进梨园巷。 第80章   ◎他想要的纠缠◎   萧翊一时看得痴了。   小巷各家都挂了灯笼, 方柔缓步往前,澄明的灯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恬静温婉,如画如月。   她抬眸, 瞧见站在屋外的萧翊。   他今日只轮值不走镖, 难得穿了身材质好的月白常服, 乌发玉冠,长身玉立, 气质风雅非凡。   乘乘埋身在萧翊之后,探出半个脑袋, 大人小孩儿的手牵在一起, 姿态彷如亲人。   方柔步子一顿, 朱唇轻启。   她方才婉拒了穆珩的好意,独自前去食楼接乘乘回家,到了杨楼街才知晓来迟一步。   这便独自提了盏宫灯回梨园巷,本打算将灯送给乘乘看个欢喜,不料却瞧见萧翊和乘乘又阴差阳错凑在了一起。   无论她多么不情愿,多么小心翼翼, 可她与萧翊之间, 总有那样多的巧合和牵绊。   乘乘开心地朝她喊:“阿娘, 我和翊叔正打算去看花灯呢!”   方柔猛然回过神,提步走向前, 沉声道:“乘乘,咱们该回家休息了。”   乘乘不情愿:“可我跟翊叔说好了……他今日没有家人陪伴,怪可怜, 我都答应他了!”   方柔心底一沉, 伸手拉起乘乘的胳膊, 催促道:“你听话,跟娘回家。”   萧翊忽而拉住方柔的手腕,她一惊,忐忑地望着他,“你、你想做什么?”   他沉声:“你今日若是累了,我可以带乘乘去,一定安全送她回来。若你愿意带她去,我便不去了,不让你为难。”   方柔意外地瞥了萧翊一眼,难得他没纠缠不休。   她又想起乘乘方才说,他今日没有家人陪伴……中秋本为团圆,他从前被人群拥簇,而今佳节孤寂,想来心中更惆怅。   她垂眸,见乘乘满面期待,轻轻摇着头,似乎不愿萧翊被抛下那般。   方柔轻声道:“不必了,一起去吧,看个热闹就回来。”   乘乘当即露了笑脸,兴高采烈地拉起二人的手,一人牵一边欢快地朝巷外走。   方柔神思不定,被她猛拉了一下,身子不稳,萧翊忙在后托了一把。她抬眸,望进萧翊的目光,一时慌乱地别开脸。   乘乘选了条小路,三人穿梭过巷弄,抄近路走到东水桥旁。   此时大批百姓都已赏灯归巢,他们逆着人潮往前,此处人烟稀少,景致犹胜。   萧翊不顾方柔阻拦,慷慨地给乘乘买了好几盏宫灯,她一人蹲在堤旁玩得不亦乐乎,他们在后静静看着。   方柔不时叮嘱乘乘注意脚下,回转过身,面对萧翊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无话可说。   她望着静谧的河面,这几日思绪纷乱,难得静下来。   萧翊看了会儿乘乘,这才转眸望向方柔,她紧张地撇过脸。   萧翊低笑:“难得有机会与你独处,不如我说些你爱听的?”   方柔鼓腮沉默,良久才舒了口气:“什么?”   萧翊道:“春桃年后的日子,何沉的父母在京都照顾她。她这些年过得不错,你不必担心。”   方柔一怔,惊讶地望向他,不由自主地问:“他俩……”   萧翊颔首,“这不是你真心所愿么?”   方柔一时无言,当年她一意孤行离开宁江,这桩大事落地放心,只盼何沉对春桃存着真心,事发之后,萧翊能容她一命。   没曾想何沉比她想象中还要情深,他二人如今喜结连理,甚至还有了孩子。   她心中喜不自胜,下意识笑了起来,竟对萧翊道:“多谢你。”   萧翊挑了挑眉:“谢我?”   方柔自觉失言,她话语一滞,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道:“萧翊,你能坦白与我说么?你来宁江究竟所为何事?”   萧翊垂眸望着她,她沉息,直视过去,难得没有避开视线。   在夜色里,萧翊面容沉静,带了丝她熟悉的慵懒,嘴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阿柔,我坦白与你说,我此行前来宁江本为清剿马贼,戴罪立功。你也看得到,百姓过些安生日子不容易,这帮马贼自几年前忽而声势巨大,边关诸城不堪其扰,我怀疑其后有旁的势力扶持,并非一帮乌合之众。”   方柔静听着,并没有打断萧翊。   “宁江瞧着风平浪静,却有各方势力盘踞,在中斡旋。你没好奇过么,为何马贼从不进宁江城?难道真因为那笔措安金便可高枕无忧?”   方柔讶然:“你怀疑……城中有人与马贼勾连?”   萧翊没打算瞒着她:“单枪匹马不成气候,朝廷多番打压都无法斩草除根,其中必然不止一方势力,我还在调查背后的推手。所以,我当初才会与你说,宁愿你们当作不认识我——阿柔,我来宁江只是因缘巧合,绝非为了……”   他一顿,沉声道:“绝非为了将你带回京城。”   方柔一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萧翊却忽然按住她的肩,不让她逃离,“别躲,我再不会强迫你。我心底知晓,你只想在家乡过些平淡的日子。”   他说完,的确应时松了手,并没有强制方柔靠近他。   “若说我毫无私心,你必然不信。没与你重逢之前,我想此生也再无可求,直到那日见了你……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可我需得克制,更怕你心生抵触,将我越推越远。”   方柔怔然望着他,咬着下唇不开口。   夜色正浓,彼此对望着,却似乎瞧不清对方的模样那般,方柔一时怔然失神。   他好似,真变了许多……   萧翊低声叹着:“这些年,你过得好么?独自抚养乘乘,哪怕你说不苦不累,我知晓没那么容易。你为何……是一个人?裴昭没死,他为何不在宁江?你无需多心,我会好奇这些,只因我心里记挂着你,而非打算与他秋后算账。”   方柔迟疑着,终于细声道:“裴昭的去向与你无关,你无需打听,我肯定不会告诉你。我与乘乘过什么日子,也跟你没关系。”   萧翊反问道:“是么?”   他凝望着她,只教方柔心里没底。   她鼓起勇气:“萧翊,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是我和裴昭,还是我和你,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从来没后悔。”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这也是我自己该走的路,怨不得旁人,我也没怨过谁。”   “我如今只想跟乘乘和师兄阿嫂在宁江安安静静过日子,你来宁江清剿马贼,我信你也佩服你,望你早日成事。但恕我直言,还是那句话,望你信守约定,剿匪后离开宁江,咱们就当从不相识,你别再打扰我和乘乘。”   萧翊心底一刺,动容道:“若我想与你重新开始呢?”   方柔一怔,她呼吸乱了几分,不安地望着萧翊。   他急切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裴昭没死,但你并没有跟他在一起。为什么?”   他一时失态,险些失言,差点就说出心底那呼之欲出的问题——难不成就因为乘乘是他的女儿,由此裴昭十分介意,所以他们无疾而终?   方柔冷声答:“这与你无关,我跟你不合适。哪怕我不与他在一起,也不会再跟你纠缠。”   萧翊忽而拉住她的手,“你爱过我,无论你爱的是宿丘山被你救起的萧翊,还是回到京都的宁王萧翊,总归都是我。我犯过错,悔过,思过,我已不是宁王,更不是当年欺骗你的无名小将,我只是我,如今更懂得你想要什么。”   方柔一时被他逼得没话好说,半晌才道:“萧翊,人不会在同一条河溺水,更不会踏入同一个陷阱。你我缘分早已断了,你还不明白吗?”   萧翊望着她,“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你不会溺水,这也不是陷阱,你喜欢宁江,我办妥差事便留下来,你若不想留在这儿,你说去哪都行。至于公差,我本也没指望复归宁王的封号,此事交由何沉办妥无妨,他本也要赶回京城陪春桃生产。”   方柔不想再与他纠缠,只冷冷道:“你还说你思过悔过,你还是一样霸道,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意愿。”   萧翊急道:“若争取一份感情也是霸道,那天底下的痴男怨女还怎么活?难道就任由爱人离去,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入别家受委屈?这便不是霸道?”   方柔瞪他:“不想与你说了,都没有意义。我不打算再嫁人,所以不可能受什么委屈,你言重了。我更不会像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那般看重情|爱,这都是虚妄的不切实际的事物。”   萧翊简直有些不讲理,“你当然不必再嫁,我们本就没有和离,只是暂时分开了五年……你是纳名入册的宁王妃,阿柔,你的名字记在宗室府,拜过萧氏皇族的列祖列宗,你已是我萧家人。”   方柔被他气得不轻,再不想说了,冲乘乘喊了一声,转身便走。   今夜真是荒唐,清剿马贼自然是大好事,本是轻松惬意地,她甚至还对萧翊有了一丝感激,怎么正事好好地说着,萧翊忽然又偏执起来,非要与她纠缠不休。   他受了什么刺激?身上并没酒气,不像是借着醉意吐露情绪。   她气恼地往回走,并没留意乘乘未跟上,不由催促:“时辰晚了,你还没洗漱,别再磨蹭。”   一转头,却见乘乘缠在萧翊身旁搓眼睛,既犯困又犯懒。   萧翊将她抱起,她整个人便靠在他怀中,脑袋搁在他肩头,萧翊没走两步,她已呼吸渐沉,很快睡去。   方柔无言以对,只得缓下步子,等到萧翊走上前。   二人沉默着回到梨园巷,乘乘仍在熟睡,萧翊望着方柔摇摇头,她轻叹,只得开锁推门,让萧翊跟了进去。   乘乘今日算玩疯了,萧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倒在床上,方柔去打水,他帮女儿拢好被子,越看越觉得小姑娘的模样与他肖似,他早该察觉的。   方柔端着水盆回来,怔然望着坐在床榻边的萧翊。   他的目光柔和慈爱,手指轻轻搁在乘乘脑袋旁,慢慢摩挲她的额角。   他们的侧脸无比相似,方柔心跳急速,缓步上前,扯着萧翊的肩把他拉开,独自坐到了床边。   她湿了帕子,小心替乘乘洗脸擦手,嘴里赶人:“你快回去,你在这里不合适。”   萧翊仍望着乘乘,沉声道:“小孩子长得就是快,乘乘明明才四岁,瞧着已有五六岁的模样。”   方柔手一抖,帕子差些跌回盆中。   她沉息,只说:“西北惯吃牛羊肉,孩子长得好。”   萧翊轻哼:“我不爱吃羊肉,也一样生得高大。”   方柔腹诽:还是跟以前那样不要脸。   她替乘乘清洗好,端着盆子站起身往外走,萧翊随她走到院子里。   方柔耐心耗尽:“萧翊,你究竟要做什么?”   萧翊挑眉一笑:“我要你喊我一声夫君。”   方柔语塞,憋着火:“做梦。”   萧翊的确不要脸:“在我梦里,你可不止喊了夫君。”   方柔的脸霎时间就烧了起来,她真不该和他斗嘴,萧翊今日怕是吃错了药,言行举止都跟从前那般,再没有丝毫谨慎克制。   他成功戏弄她,见好就收,这便正色:“阿柔,我们好好相处,你放下成见再看看我,好么?我先前做错了,我傲慢、自以为是,霸道、不知节制,可我已在改了,你得与我相处过才知晓我没骗你。”   方柔冷言冷语:“不好。萧翊,我说过我不爱你了,从你骗我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不爱你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萧翊再也不急,他耐着性子:“无妨,你还会再爱上我。”   方柔气恼地咬了咬下唇,骂道:“我不会!你讲不讲理?”   萧翊轻笑:“阿柔,现在是你不讲理。你今夜不是要赴穆珩之约么,为何这么早回来?想必穆公子又伤心一回,你并未与他去看花灯,倒愿意与我同去,为什么?”   “那是因为……”   方柔前半句狡辩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什么……方柔心底没有答案,又或者,那个答案她从没认真考量过。   此时此刻,她与萧翊对望着,他如今的确没有了宁王的架子,眉眼间竟多了几分初见的少年意气。   方柔怔然出神。   她真有那样恨他么,得知他受刑思过五年,她当真半点也不好奇么?那年她逃离之心盛烈,枉顾许多是非恩怨,就这样跟随裴昭离了京都。她见他中毒虚弱,她握了匕首,明明可以抹向他的喉头,可她最后只是发恨地刺向他的心口。   她到底没狠下心,更没想过要萧翊的性命。   这些年,她也曾偶尔想起此事,无端生出愧疚之情,总是折磨。   在京都那些日子,他做了这样多,她看在眼里,也曾心生动摇。在除夕当晚,她明明念起了旧情,她只盼望萧翊可以懂她所想,她只是厌倦了高墙下的压迫,她只要离开京都那座樊笼……或许那次他放她离开,她能想通,甚至能念及他的好,他们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可萧翊不懂,反而将她勒得更紧,所以她也不想再给他机会。   这五年来,她一直对毒杀萧翊此事心怀愧疚。那是她曾深爱的人,他行差踏错,剑走偏锋,偏执疯狂,可那年的感情并非虚构。   不怪萧翊看不懂她的想法,连她自己也并非有大彻大悟的领会。   她怨他,气他,只因他当初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欺骗,他不懂她只想与夫君两厢厮守,更不懂原来爱一个人不是勉强,而是放手。   哪怕他后来有所领悟,可方柔已不再信任他,崩塌的感情又岂能轻易修复?可萧翊不解其中的道理,总以为困住了人,心便能回来。   于是,又将她越推越远。   诚如萧翊所言,他们分开已过去五年之久,方柔不了解他的改变,至今也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可到当下,她无法回答萧翊的追问,更不愿意接受他所谓的“重新来过”,这个词份量太重,他们之间恩怨太深,还牵扯了许多无辜的人,说得轻巧,谈何容易? 第81章   ◎般配◎   方柔一时无措, 紧张时惯会绞着手,萧翊看得真切,知晓她听进心底去了,这场博弈他踏出了第一步, 又赢了先机。   他心中有数, 在情.爱诸事上更学聪明了。   萧翊望着张口无言的方柔, 忽而撤了攻势,不再步步紧逼。   “我等你想明白。”他背过手, 对她挑眉一笑,姿态说不出的闲适。   不待方柔争辩, 他已缓步后退, 慢慢撤到门边, 又深望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出了院子。   方柔端着木盆,一时怅然若失。   萧翊没有编谎话企图蒙混过关,裴昭已查出内情,谢镜颐和沈映萝也已知情,甚至在那日, 沈映萝还为萧翊说了几句好话, 惹得谢镜颐心生不满。   在萧翊以钦差密使的身份前来宁江清剿马贼前, 他一直在秦南盯着水利工程,并非早有图谋前来宁江。   方柔本还对他放下了成见, 可他今夜又提到要与她“重新开始”,她心乱如麻。   隔壁传来轻微的关门落锁声,她知晓萧翊已回了小院。   方柔略一沉吟, 抬头望向那棵白杏树, 不知作何思索。   相安无事又过了些日子, 方柔已忘记这夜的纠缠,逐渐放松了警惕。   谁知这日清晨,她被敲门声吵醒,披了外衣揉着眼出了院子。   低声嘟囔:“谁这么早呀?”   门拉开一条缝,毫无防备,萧翊垂眸下视笑望着她。   方柔心底一坠。   萧翊不由分说进了门,方柔“哎”了一声,来不及阻拦。   他大步走进屋里,手里拎着几个纸袋,顺势搁在桌上。他撩袍子坐下:“尝尝?听乘乘说都是你爱吃的。”   方柔犯嘀咕,掩嘴打了个呵欠:“大清早要人吃东西……”   萧翊见她脸色憔悴,关切道:“没睡好么?”   方柔下意识点点头。   萧翊便站起身,催促她:“那你回房睡,我先走。”   她没来得及多问,萧翊又信步离开了,方柔一怔,不敢相信萧翊大清早敲门只为给她送早点。   可方柔并没有精力思考更多,她睡得不太好,把这不速之客送走后,她又回房搂着乘乘浅眠一会。   待到乘乘不安分地坐起来玩她的头发,方柔彻底没了睡意。   她带乘乘洗漱好,作了番交代,今日不必去食楼,但得找米铺老板结算,方柔得赶早出门一趟。   乘乘眼尖,瞧见桌上的点心,伸手拨了拨,“娘,这是谁买的呀?”   方柔:“没谁。”   瞥了眼,手里的动作不停,扯着了乘乘的头皮,疼得她龇牙咧嘴。   “没谁是谁?”   方柔瞪她一眼,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吃便是了,话这样多做什么?”   她放下梳子,又跟乘乘叮嘱几句,拿了银子出门。   乘乘吃过早点在院子里晒太阳,过会儿觉得无趣,便拿了袋酥饼去敲隔壁的门。   今日赵铁云夫妇都不在家中,萧翊开门看见乘乘,这便让她进院子坐下。   乘乘跟他分享点心,萧翊推拒了,嘴里却问:“酥饼哪来的?”   乘乘摇摇头:“阿娘不肯说,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她买的!她可起不来。”   萧翊闻言轻笑,“好吃么?”   小姑娘一笑,眉眼弯弯,随后用力地点头。   萧翊便道:“好吃下次还买给你。”   乘乘惊喜地望着萧翊,“翊叔,原来是你呀!”   萧翊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回房端了杯水给乘乘润口。   她乖巧地喝了几口,忽而抬头看着萧翊,认真道:“翊叔,要不你跟阿娘提亲,你做我爹爹吧?”   萧翊一怔,望着乘乘没说话。   小姑娘掰着手指分析:“你救过我,人品过关。再者,我先前听陆大伯说,你也娶过亲,娘子离家没再回来,眼下也并无牵挂,如此跟我娘正好相衬,谁也不吃亏。”   “而且,你长得好学识高武功也不差,配得上阿娘。还有还有,你跟我一样,脸上也有梨涡,也许这就是缘分呢?”   萧翊瞧着乘乘一本正经地分析,忍俊不禁。   原来在女儿心里,他是个有这样多优点的人,甚至连彼此丧夫失妻也盘算了进去。可他低声一笑,只说:“乘乘,感情不能勉强,讲求两情相悦。”   乘乘童言无忌:“翊叔,你不喜欢阿娘?”   萧翊差些呛了口茶,他清了清嗓子,心叹乘乘口无遮拦,这点倒真像方柔。   过后才道:“你娘这样好,哪有人不喜欢?只是叔叔做错过事情,怕……配不上她。”   乘乘歪着脑袋,没听明白,“那你争取让阿娘喜欢你,这不就行了?”   萧翊回眸望着乘乘,一直沉默。   乘乘的语气十分诚恳:“我觉得阿娘会喜欢你的,因为我很喜欢你,我想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萧翊一时失神,半晌,沉声道:“穆公子不好么?”   乘乘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   萧翊好奇地挑了挑眉:“怎么?”   乘乘忽而站起身,神秘兮兮地靠近萧翊,小手掩着嘴,在他耳边道:“因为阿娘不喜欢他,所以再好也没用,也就是不好。”   萧翊低笑,也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问:“那乘乘知晓你娘喜欢谁么?”   乘乘想了想,“我说了你可别放心上,我总觉着,阿娘一直放不下我爹。”   萧翊一怔,下意识追问:“为何?”   “她与我说过,爹爹以前不懂她,所以她觉得很难过。我在想,娘向来豁达不记仇,她能难过这样久,是因为心底还在乎。翊叔,你觉得对么?”   萧翊讶然失笑,显然没料到乘乘年纪这般小,却好似看到了许多事物的本质,偶尔有着超脱年纪的聪慧。   萧翊道:“或许你爹伤她太深,难以挽回。”   乘乘唉声叹气:“不过也没关系了,我爹已过世许多年,所以我觉得你还有机会!若让我挑一个人作爹爹,我必定选你!”   萧翊又被她的童言无忌噎得说不出话来,忙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不住摇头低叹。   正说完悄悄话,方柔那身碧裙从门外闪过,乘乘眼尖,先喊了一声:“阿娘!”   方柔步子一顿,侧身朝院子里望了一眼,面露不满。   “乘乘,你又乱跑!”她站在门外不进来,只对乘乘招了招手。   乘乘却不迈步子,反而让方柔进小院坐会儿,一时分不清主客。   萧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没说话,显然没打算给她台阶。   正僵持着,巷子里忽传来一阵热闹的动静,方柔回眸看去,脸色微变,萧翊瞧得真切。   他蹙眉,忙拉起乘乘的手朝外走。   一队人马正停在巷外,有顶六人轿正往里抬,萧翊还是头一回在宁江瞧见这样大的排场,心中隐约有猜测。   方柔瞥了眼走到身旁的萧翊,一把拉过乘乘,并没有往家走。   那顶轿子落在三人面前,一名嬷嬷自后上前,摆了张材质上好的踏凳,随后掀起了布帘。   她朝里低声道:“夫人,您慢些。”   紧接着,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自轿内落地,初初打量了一圈梨园巷,秀眉微蹙,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方柔身上,一怔,上下扫视着,没有半点顾忌。   随后余光带向站在一旁目光不善的萧翊,又是一阵惊疑,张了张嘴,克制着心底的不悦,转过头看定方柔。   老妇冷声:“你就是方柔?”   方柔已猜到对方的身份,语气平静:“是,见过穆夫人。”   萧翊和那老妇皆是一怔。   萧翊的目光再次扫过来人,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   穆夫人正色:“你很聪明。”   方柔浅浅一笑,又道:“穆夫人不如随我进屋说话?”   那妇人沉默了半晌,随后点点头。老嬷嬷搀扶着她,方柔朝前走了几步,利落地开门,将穆夫人请进小院。   萧翊自然跟上前,方柔悄悄瞪他,萧翊只当不觉,她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与他纠缠,只得由他牵过乘乘,率先进了屋子。   萧翊安顿好乘乘,让她在屋里看书别出来。他折返到外边,却见穆夫人并没有进屋,而是跟方柔站在院子里僵持。   只听穆家的嬷嬷道:“我家夫人进不得不透气的小屋,你去搬张椅子,夫人就在院儿里说会儿话。”   言语里都是贬低。   萧翊不由冷笑,她不过是商贾之妻,排场竟这般大,瞧起来简直比太后还难伺候。   方柔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萧翊在身后抬脚一踹,一把小凳忽而旋停在穆夫人面前。   他提袍下阶,信步走到方柔身边,下巴一扬语气冷硬:“坐吧。”   嬷嬷怒瞪:“你!”   萧翊:“我什么我?”   他根本不打算给穆家人好脸色,摆谱摆到他面前,就是存心找不自在。   方柔低声对他道:“你别这样。”   随后朝穆夫人欠身:“穆夫人,寒舍粗陋,没有合适的椅子。您若不嫌弃,便随我进屋坐下喝茶可好?”   嬷嬷还要刁难,谁知穆夫人一抬手:“无妨,你我就在院中说会儿话。”   言罢,她打量了方柔几眼,又瞥了瞥萧翊,低声道:“这位郎君是?”   方柔怕萧翊胡言乱语,忙说:“这位是陆永镖局的镖师,是同住梨园巷的邻居,今日正好碰上,我们便说了会儿话。”   说完,她悄悄瞪了眼萧翊,示意他不要说话。   穆夫人对萧翊再无好奇,只点了点头,继续盯着她看:“方柔,今日我既来了此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与我坦白明言,你作何打算?”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着穆夫人。   她神色倨傲:“你不必扮无辜,城中谁不知晓,我儿穆珩为了你的事没少上心费神。这也近一年有余,你吊着他不给个准话,同是女子,我知晓你心底在打什么算盘。”   方柔一怔,显然没料到穆夫人会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她张嘴欲辩,谁知穆夫人压了压指,不让她开口,而是自顾自继续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他铁了心谋事我不得不认,须得作出退让。不过你也清楚,你这般的出身根本配不上我儿,你生养过,还是寡妇,他昏了头硬要娶你过门,此事他不听劝,闹到最后都不愉快并非我所愿,所以,我可以答应他的要求。只不过,你进门前须得约法三章,否则,我也不会由着珩儿继续胡闹!”   她没当即说清楚,只是声色俱厉地打量着方柔,语气里毫无商量的意思。   方柔面色平静地望着穆夫人,淡淡道:“约法三章?只怕不止吧。”   穆夫人轻哼,冷眼一瞥,道:“其一,入我穆家并非儿戏,你须得将生辰八字和来历底细一一说明,待我差人验明正身方可安心。其二,为人妇谨遵三从四德,你今后也不要在外抛头露面。其三,今后我会为珩儿再寻一位门当户对的亲事,穆家的正妻出身来历自然得往高了挑,你不得暗中阻挠。”   方柔忽而笑了:“穆夫人,您说完了么?”   穆夫人皱了皱眉,再没言语。   方柔刚打算开口,却见萧翊一个阔步走到她面前,神色傲慢地扫了穆夫人一眼,语气冷淡:“哪来的疯妇,竟敢口出妄言?也不看清楚,她也是你们高攀得起的?”   方柔一惊,诧异地望着萧翊,忙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口不择言继续说些糊涂话。   她将他往后扯过稍稍,瞪了他一眼。穆夫人将他俩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不由眉心直跳,暗道方柔果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虚荣女子,如此朝三暮四,勾连男子,实在不是良人!   她刚打算教训方柔,不料方柔忽而正视向她,徐声道:“穆夫人,您多虑了,于我本心,我此生从没打算再嫁。我与穆珩也已说得十分清楚,他应当知晓我意愿坚定。其实,我与他,我与任何人之间,都没有配不配一说,我不想嫁,谁也勉强不了。”   穆夫人被她这话噎得不轻,她今日特地前来梨园巷,正是因为中秋那夜见穆珩回府后魂不守舍,认定方柔使了些欲擒故纵的手段,让他这宝贝儿子迷了心智。   她在家掌事,内宅由她一人作主,她见不得穆珩为一普通女子劳神伤心,便想先跟方柔立个规矩,要进穆家门并非不行,可这乡野女子须得认清自己的身份。   而今日一见,方柔的确美貌非凡,绝非庸脂俗粉。可是她这性子左看右看甚不讨喜,招蜂引蝶身边还跟着不三不四的男人。   这要是一朝嫁入家中,哪还有安生日子?日日夜夜在穆珩耳边吹个枕边风,家大业大迟早败在她的温柔乡里。   她越想越不安,又见她姿态高傲冷淡,似乎极瞧不上穆珩那般,实在令她心头火起。   莫说宁江,就算放眼丘城,哪户人家不想高攀穆家门楣?她个来历不明的寡妇倒还拿乔上了。   穆夫人第一面见她已十分不满,心中更坚定了拆散鸳鸯的想法,她狠狠地瞪了方柔一眼,只道:“不识抬举,口无遮拦,毫无体统!”   眨眼间便又定了三宗罪,方柔听了只得轻叹,心道这回梁子算是彻底结上了。   只是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只要有长辈出面阻拦,她和穆珩的纠缠总算能告一段落,有些话她说了,穆珩假装不解不愿听明白,那不若换个手段。   方柔也不愿再与她纠缠,开口送客:“既然如此,穆夫人慢走。”   萧翊冷眼拂过二人,赶人的姿态更加清楚。   穆夫人自然误以为二人私相授受,临到门口还回身又骂了一句:“不知廉耻!妄想高攀!”   说罢转身出了门,快步上轿,举止里的嫌弃再藏不住。   方柔当即皱眉,张了张嘴,显然也说不出骂人话。   她出了口浊气,本就被穆夫人早前那番约法三章的说辞气得不轻,原先还得本着教养克制怒意,现在那股恼怒泛滥开来。   她口不择言地嘟囔:“谁乐意高攀你穆家,别说穆家主母,就连王妃我也不稀罕!”   言罢,她忽察不妥,下意识慌张地望向萧翊。   谁料萧翊只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就是,我的阿柔自然得嫁我为妻,区区商贾之子有何好显摆?”   方柔心底一坠,背过身,轻轻关上门,心跳怦然。   她躲避着萧翊的视线,一步步挪到院子那边,差些被杏树的根须绊倒,一个不稳,叫萧翊瞧个真切,又发出一阵低笑,方柔心底直犯嘀咕。   萧翊站在院里没动,目光一直落在方柔身上,她倒慌张得很。   最终退无可退了,她只得问:“你还不走?你在镖局没旁的事情要忙么?”   萧翊只笑:“阿柔,你终于也会关心我了。”   方柔当即要反驳,谁料萧翊猜到她的打算,当即抢话道:“如此甚好,你认真考虑清楚,重新来过并没有那样难,你说呢?”   方柔被他一番话扰乱了神思,霎时间不知该从那句开始反驳,待到她总算要开口,萧翊已阔步迈出了院子,身姿轻松潇洒,大有得意之色。   方柔连被他堵了两回,心中自然不忿,她刚转过身,一怔。   只见乘乘探出半个脑袋,笑盈盈地望着她:“阿娘,我觉着翊叔比穆公子好千百倍。”   方柔语塞,半晌才道:“小孩子懂什么……功课写完了?”   乘乘一咧嘴,蹦着坐回了桌前。   方柔定了神思,这才拿了笤帚打扫院子,还没完全规整好,大门再度被人敲响。   她一怔,忐忑着还没开口,只听陈三娘在门外道:“方娘子,你在家么?”   方柔当即“哎”了一声,放下笤帚去开门,将陈三娘请进院子。   陈三娘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你瞧我这记性,家中油缸见底竟忘了采买。厚着脸皮找你借一顿的量,下午我去西横渡买了就给你送来。”   方柔领着她进厨房:“嫂子客气了,邻里间无非东家借西家要,谁没个应急的时候?”   她取来干净的油壶,给陈三娘打满,笑着递过去。   陈三娘又连声道谢,与她说些闲话:“本是去柳婶家敲门,不过今日她应是去瞧向婉,所以没人应门。”   方柔下意识道:“是了,我近来不怎么见柳姑娘来梨园巷,她做绣活很忙么?”   陈三娘一叹:“哎,姑娘家面皮薄吧!”   方柔不解地望着她,二人一同出了小厨房,就在院子里站着说话。   她压低声音,凑近方柔:“婉婉对阿翊上了心,那日喊他一块儿赏灯游河来着……但没成。我听云哥讲,阿翊说了些狠心话,驳了她的好意,本来嘛她原先常来梨园巷,也是因心上人住在此处。你没察觉么?柳婶腰伤早已好了,她却跑得更勤。”   方柔怔怔地望着陈三娘,自然没品察出这样多的细节。她知晓萧翊招人喜欢,不深交,乍眼瞧去斯文君子,又懂得许多事物,样貌还出挑,当然惹人心动。   只是她没想到柳向婉竟已暗许芳心……   方柔讪讪地笑:“柳姑娘直爽开朗,她今后觅得良缘,日子必不会差的。”   陈三娘也如此说道,末了还是感慨二人有缘无分,但又悄默声地跟方柔说:“只是我觉着阿翊心高气傲,不像是能在宁江踏实过日子的,他俩也未必般配……没成事也好,可别耽误了婉婉一片痴心。”   方柔认真道:“正是。”   陈三娘爽朗一笑,拿着油壶再次谢过方柔,匆匆回家备菜去。   方柔送别陈三娘,总想起她那句话:他俩也未必般配。   她心中惆怅,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抬头望了望那棵杏树,又遥望远天白云,一颗心空茫无措,不知何时落地。 第82章   ◎赴宴◎   几日风平浪静, 萧翊也没格外胡来,就是三不五时来敲门,不是要蹭饭,就是借口给乘乘辅学功课, 他手段多, 总是拿乘乘当挡箭牌, 弄得方柔无法拒绝。   后来穆珩到食楼找过她几回,也正是穆夫人来梨园巷不久, 他许是知晓了些内情,料想到自己的母亲与方柔说得不太愉快。   他一面替穆夫人开脱, 说她听信小人谗言, 误会了方柔的人品。另一面又劝方柔大度, 说等她过门,二人好好相处一段时日,她只要按照长辈的意思守规矩,穆夫人自然不会再为难。   一番话说得方柔憋了满肚子火,可对穆珩又不便发泄,只道二人果真不合适, 当初就不该与他来往这样多。   转头这一边, 萧翊也穷追猛打变着法儿讨好, 虽令人不甚烦恼,但方柔细细一品, 总归不讨厌。   又转过几日,萧翊嫌少露面,方柔猜测他大概去了忙那件秘而不宣的正事, 白日里不怎么见人。   方柔乐得自在, 还打算找个食楼不忙的空档, 带乘乘去趟丘城给她过生辰。   中秋一过,宁江百业安稳,谢镜颐在这日午后给方柔递了份请帖。   她站在帐台后瞥了一眼,登时抿了抿嘴:“师兄,你可别再做烂好人。”   谢镜颐笑呵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说,小小,你与玉章近来怎么了?他说你躲着他,可是闹了不愉快?”   方柔推开请帖,只道:“免得误会,不该去的地方,不该答应的事情,自然不能做。”   她不愿将穆夫人的恶行摆到台面,如此好像她有意挑拨谢镜颐和穆珩的关系,男人事归男人说,女人家自有主意,彼此无需干涉。   谢镜颐一叹:“是不是姓萧那狗东西……哪怕他做一万件好事,难道能弥补对你的伤害?何况剿匪本就在朝廷职责之中,他过来摆摆样子,顺水推舟的事……真不懂阿萝怎就对他改观,反倒说起那狗贼的好坏了!”   “师兄!”方柔瞪他,“我与穆珩的事情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我与他,就是不合适。”   谢镜颐道:“怎么就不合适了?他性子洒脱,心思纯简,没那样多花花肠子。你错过裴……”   方柔心底一跳,忙盯着谢镜颐,认真道:“无论是裴昭,还是萧翊,都与这件事无关。师兄,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对穆珩毫无男女之情,论到最亲近,也只堪堪认个姐弟作罢。”   谢镜颐语塞,半晌才道:“一点机会也不给?”   方柔平静地望着谢镜颐,终于坦白道:“师兄,我认真问你,你不要带着偏见回答我。抛开其他不讲,难不成你觉得穆珩比萧翊、比裴昭要好么?”   谢镜颐一怔,仔细回想一番,下意识摇了摇头,可转口忙道:“但他也并不差,只是年纪轻阅历不足,秉性还是很好的。”   方柔摇头叹息着,“或许在你眼里,作为兄弟朋友,他人品的确不错。可于我看来,若要将他视作夫君,他与我哪哪儿都不合适,他的家庭就更是如此。”   谢镜颐皱眉,思索了片刻,随即又道:“若是如此,你当此次只是朋友作客,有机会,你与他说清楚讲明白,也免外头说你是非。”   方柔这才拿起请帖,揭开看了几眼,原是穆珩的长姐节后回娘家省亲,难得回来一趟,又正逢新出生的幼子百日,由此穆家主持宴请,也正好共邀一帮亲朋好友在府上聚会。   瞧着名目正当,不是专为她而来。   谢镜颐目光带着探询,穆珩应当花了不少心思来求,她不愿师兄夹在中间难做人,又暗道或许能借此机会,当着穆家长辈的面,清清白白地回绝他,这样一来穆珩便能死心。   方柔心中有了主意,这便收下请帖,但嘴上仍对谢镜颐道:“师兄,咱们可说好,再无二次。”   谢镜颐心满意足地拿货进了后院。   这段时日,乘乘离了书院便直奔梨园巷,再没来食楼等方柔,嘴上说是认真温书做功课,实则跑去找萧翊偷懒。   也幸好萧翊并不娇惯小姑娘,该学的一刻不耽搁,学成后才答应陪她疯闹。   方柔一开始十分介意,可几次下来,乘乘的课业突飞猛进,连朱夫子都特地来了趟食楼,说乘乘近来进步神速,还以为是方柔在家用心教导的缘故。   后又说起户籍入册一事,让方柔多留意,再去衙门走走关系,挂靠始终名目不正。   她一面不愿意事情败露,一面也感激萧翊替她看着乘乘,就在这拧巴又无奈的局面下,日子得过且过。   这日她回来早,轻车熟路敲了敲萧翊的家门,应声的却是陈三娘。   “方娘子,阿翊带着乘乘在你家呢!”她在院中洗菜,头也不抬便知来人,当即交代了一句。   方柔一怔,忙谢过陈三娘,快步回到家中。   这些日子他们往来频密,邻里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其实都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就连柳向婉也旁敲侧击过,得到陈三娘隐晦的答复,就更少前来梨园巷。陈三娘与赵铁云夫妻夜话之际也曾八卦,说起柳姑娘不是个死心眼,如此也算各不耽误。   又提到萧翊不像池中物,真不知方娘子心中作何打算?他二人关系古怪,作为外人也不好多嘴,只当不觉。   方柔推开门,只见乘乘正襟危坐,俯首在书案前书写。萧翊拎着把戒尺,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指点。   她皱了皱眉,刚走两步,萧翊闻声抬眸,冲她撩嘴一笑。   方柔讷讷:“这……”   乘乘面前摆了张崭新的书案,比先前的万用桌合适规整,她坐在案后,身姿体态的确像模像样。   萧翊拨正乘乘的脑袋,不让她凑热闹,他独自绕到方柔面前:“我先前与你说过,读书写字讲究多,并非换支笔便能成才。”   方柔抿了抿唇,低叹:“你费心了,我把银子还你。”   萧翊目光深沉,“你明知我不会收。”   方柔拿他没办法,只得叮嘱乘乘几句,转身去了厨房。   她坐着洗菜,没一会儿,萧翊默默走到了门边,她抬眸:“我们今天吃面,你要……”   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妥,她为什么要主动留萧翊一块吃饭?登时不再言语,忙低下头继续摘嫩叶。   萧翊抱臂望着她,低声道:“只要跟你一起,吃什么都好。”   方柔难得驳嘴:“话别说太满。”   萧翊只觉心间一刺,很快地,这阵不适化作青烟散去。   他心知肚明,几年前在京都,她这样说只为了故意刺激他,让他怀疑她与裴昭已有夫妻之实,她肚子里孩子或许该姓裴。   而事到如今,事实不可再辩驳,方柔自然不清楚。   他低笑:“试试看,阿柔。”   方柔蹙眉瞪着他。   他望着她,“你曾经爱慕我,你很在乎我,不是么?我是个能令你动心的人,重新来过没有那样难。”   方柔冷声:“你真自以为是,从头到尾没有变过。我不会靠近一个伤害过我、伤害过我亲人的疯子,你再纠缠,我现在就会将你赶出去,哪怕乘乘不愿我也再无顾忌。”   萧翊却道:“亲人?所以,你现在只拿裴昭当亲人。”他抬指蹭了蹭鼻尖,“这对我来说是好事,阿柔,我忽然不再好奇你与裴昭发生了何事,我只看结果。”   方柔一怔,刚打算反驳,不料萧翊却道:“阿柔,我和乘乘等着吃面。”   说罢,他潇洒地转身离开,方柔甚至来不及说半个字。   她觉着古怪,却又瞧不出端倪,只当萧翊这些年越来越厚脸皮。   三人对坐着吃完面,乘乘被方柔带去洗漱,等她穿戴好再回来前厅,只见萧翊已将碗筷都收拾妥当。   他挽起袖口干活,精壮的手臂青筋隐现,在灯幕下透出一种别样的男性张力。   方柔一时出神,忽而在想,他那样高的出身,要从零开始一点一滴学着自力更生,也许比普通人难上许多。   骨子里生来有的习惯打破重塑,并非一件易事,可萧翊的确办到了。   在这一刻,他卸下了那不可一世的傲慢,虽姿态仍优雅得格格不入,干粗活也有一分成大事的镇定从容,细致、讲究,带着不太妥贴的偏执。   方柔心思浮沉,缓步走上前:“我来吧。”   她接过那些碗筷,逐一擦干水珠,忍不住问:“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方柔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其实也已变了。   在京城那段日子,她从不过问萧翊的去向,也不关心他的公务,而现下,两人却像亲密无间相处多年的寻常夫妻那般,吃过饭安顿好孩子,对坐着说些闲话。   萧翊姿态闲适地坐在桌前,翻出杯子倒茶,“上回让李明铮探了探这帮马贼的底,留了几个活口派人秘密跟去,还在确定最后的部署。”   方柔惊讶地瞥了眼萧翊,显然没料到他这样坦白,更没想到此事进展如此顺利。   她顿了顿,又问:“不怕被报复么?”   萧翊轻笑:“他们自然会蓄意报复,只不过,我先攻心。”   方柔不解地看着他。   萧翊神色自得:“若有利益冲突,联盟自内瓦解,其心各异便能逐一击破。”   方柔一时讶然,她无话可说,默默忙着手里的事。   她想她的确很了解萧翊,某个方面,某个时刻,她知晓萧翊很聪明,更善于运筹阴谋,如他一如以往的傲气,他有这样的资本。   她最初只觉着,这世间怎会有这样厉害的人?当然,她彼时并没料到,这一份“厉害”最后也会落在她的身上。   二人的关系回到当下,有些当初的影子,于是,方柔又有了这样的感慨。   萧翊的确很厉害,手段高,会令人下意识心生叹服。   方柔又听他道:“放心,阿柔。今后西北一带必然安定如初。”   她默默应声,回过身,怔怔望着他。   萧翊挑了挑眉,方柔缓声道:“你该回去了。”   他握着杯子,轻轻摩挲杯沿,忽然站起身,吓了方柔一跳。   她紧张地看向萧翊,不自觉往后挪了半步。萧翊勾起嘴角轻笑:“要赶我走?”   方柔:“你、你要干什么!”   她背手,五指紧紧捏住柜角,萧翊一直盯着她,这眼神令她心跳飞速。   谁料他笑意更浓,只站在原地就已令方柔慌了手脚。   他沉声:“阿柔,早些休息。”   方柔目送他离开,等到院门被关紧,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夜无梦,方柔睡得好。   今日书院旬假,乘乘跟着方柔先到杨楼街,她安顿好女儿,拿着那份烫手山芋般的请帖,最后还是随谢镜颐去了穆宅。   谁料谢镜颐将她送到大门外,又说镖局有差事,不能陪同,将方柔一人留在穆宅,郑重地托付给了穆珩。   方柔只道师兄鬼迷心窍,一门心思认定穆珩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他看人看事多年如此。莫说裴昭,就是萧翊,谢镜颐初时也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穆珩见方柔赴约,自然欣喜若狂,忙将她亲自带入园中。   穆夫人此际在招呼贵客家的女眷,瞥见方柔随穆珩进来,眉心直跳,没料到她居然这样厚脸皮。   可一时抽不开身,只得不住地瞪穆珩,她的宝贝儿子满心满眼只有方柔,哪留意得到这份不满。   穆珩将方柔安置在穆府表系女眷那桌,俱是本宗外嫁的表姐妹,大家都是宁江人,都与方柔有一面之缘,她们倒还算好相处。   穆珩悄声与方柔说稍候,他还需出外迎客,方柔让他顾好手底的事,本也打算稍坐片刻便提前离去。   她静听着穆家姐妹闲聊,都是家长里短,说婆家、说郎君、说孩子,偶尔与方柔搭几句话。   方柔无意间扫过席前两桌,长富和罗万安在旁候着,她猜想那里坐着的应当是穆家的贵客。   她刚打算收回视线,却忽然察觉有道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叫她无法忽视。   方柔心底一沉,悄眼瞥了瞥,只见是个留着胡子的壮汉,穿着打扮与中原男子无异,可模样却有些怪。   只一打眼,方柔更加确定那人在盯着她打量,目光里并无善意,全是审视和侵犯。   她被看得不自在,稍稍别过身,这一下,又瞧见穆夫人正皱眉望着她。   这回是前后都不痛快,她只盼穆珩早些入席,她与他说清楚讲明白,也好尽快脱身。   酒水开了第二轮,方柔没瞧见穆珩的影子,长富却神色古怪地凑上前来,先与各位小姐见礼,随后示意方柔借一步说话。   方柔以为穆珩有事相告,与长富走到园子外边避开人声。   只听他道:“方娘子,贵人邀您别院一叙。”   方柔好奇地望了长富一眼,只觉他今日说话古怪。   她以为穆珩又故弄玄虚,低声问:“他有说是何事么?”   长富讪笑:“方娘子一去便知。”   说罢,他在前引路,方柔不作他想,慢慢跟上长富。   穆府今日摆宴后园,长富所说的别院在东边小花园旁,方柔第一回 来穆府,只觉小小的宁江首富竟有这般排场,穆宅勾栏画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那处别院分外幽静,就藏在假山之后,若没人带路实在不好寻找。   长富恭谨地请她入内,站在屋外再没往里的意图。   方柔狐疑地望着他,只见他弯腰俯身,笑容恳切,姿态格外地低。   “方娘子,奴在外候着,贵人自有安排。”   方柔提裙踏进屋里,厅堂并无人影。   她已往里走了几步,心说古怪,刚转身打算问清楚,房门竟忽然被关紧。   方柔一惊,下意识奔上前,不料整个人忽而被搂进怀中,她刚要张嘴惊呼,宽厚的手掌已捂住了她的嘴。 第83章   ◎迷烟◎   “有迷烟, 别动。”   方柔一惊,身后那人竟是萧翊。   她越发想要挣扎,谁料萧翊将她越搂越紧,最后几乎是拖到了屏风之后, 他仍不松手。   “这烟催.发.情.欲, 你冷静些。”他没有松开掌, 俯身在方柔耳畔低语,“阿柔, 别犯傻,我若想对你做什么, 何须大费周章跑来穆宅。”   方柔一怔, 终于缓过神来, 她今日受邀到穆家作客,萧翊又怎会暗藏在此?   长富所说的那位贵人是他么?   她的双手仍拽着萧翊的腕,惊惶地抬起头,想要看清萧翊的脸。   他察觉到她的动作,手掌捂着她的嘴,又将她的身子转回来, 两人正对着, 紧紧贴在一起。   萧翊略有不满地挑了挑眉, “阿柔,你也太小瞧我了, 我对你何须用上迷烟?”   方柔瞪着他,这番混账话让她的脸逐渐发暖,耳梢通红。   萧翊敛眸, “什么眼神?”   方柔呜咽着说不清话, 萧翊将她抱到窗边, 稍稍撑开一丝缝隙让空气灌了进来,过会儿才松了掌。   她旋即拍开他的手,“你无耻!”   萧翊紧搂着她,不让方柔挣扎,她越反抗,两人却贴得越紧,哪怕时至今日,只要萧翊勉强,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到最后,萧翊用了几分蛮力,将她的脑袋按下,牢牢地贴近他的心前,沉声道:“带你看出好戏,你才知晓谁无耻。”   他的声音仿佛自她耳畔震鸣,有一阵空山投罄的回响,莫名令她安下心来。   方柔皱眉暗忖,实在想不通萧翊为何前来此处,而长富所说的贵人又是什么来历?   他将她骗来此处,语焉不详,看来并不是穆珩安排的一切。   方柔轻轻推了推萧翊,他察觉到她没有最初的抵触,这便松了劲,又给她递了块素净的帕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将口鼻捂上。   方柔半信半疑,因她被萧翊戏弄过许多回,最后还是顺从照做。   也当此际,萧翊忽而搂住她的腰,援墙而起,飞身坐到了横梁之上。   方柔没防备,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萧翊的小心思再次得逞,他暗自隐笑,故意贴近方柔,她全然不觉。   二人在横梁坐好,眼见屋外有动静,萧翊抬指放在唇边,示意方柔默声静看。   她皱眉,隐约听见长富谄媚讨好,心中暗暗称奇。他面对穆珩都不曾有这样的姿态,这所谓的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快地,方柔再不必猜测。   房门被人拉开,有双金纹软靴踏了进来,方柔只瞧见他模糊的背影,随后,门再次关紧。   方柔意外地看了看萧翊,他垂眸望着惊慌失措的方柔,嘴边始终带着丝笑。   那人现在外头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忽而低笑起来:“小美人儿,你躲去哪?”   方柔一怔,面露讶然,她下意识地握住萧翊的手,他的掌覆盖上她的皮肤,无声示意她无需害怕。   那人语气下流,说话还带有些口音,并不像正统大宇官话,也不是西北当地的方言。   方柔觉得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听过。   待那人绕过屏风,方柔瞪大了眼,五指一收,萧翊垂眸望着她,知晓方柔对这人的样貌并不陌生。   她愤然地望着来人,他正是方才在席上打量她的那位穆府贵客。   男人走到内室,只见里面空无一人,登时有些恼怒:“穆老贼竟敢愚弄老子!臭娘们儿能躲哪去?”   言罢,他刚打算提步离开,说时迟那时快,方柔还未瞧真切,萧翊弹指轻挥,一道黑影朝那男人飞驰而去,他应声倒地,登时没了动静。   方柔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望着萧翊:“你!”   萧翊冷眼拂过昏迷的男人,握着方柔的腕,“别怕,人还没死。”   言罢,他再次搂着方柔飞身落地。   她百思不得其解,走上前踢了踢那男人,见他颈后有道淤痕,想必是方才受萧翊暗器所致。   方柔转过身,“萧翊,你为何来此?”   萧翊走到那人身边,抬脚将他翻了个身,好似十分嫌弃那般,悬着手指在他怀中摸索,最后竟抽出一封密函。   他轻哼,抽出帕子擦干净手,这便抖开那封密函,徐徐看过,似乎放下心来。   方柔见他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有备而来,不待再问第二句,萧翊低叹着,神色复杂地望向方柔,“这人是马贼,还算个小统领。”   方柔瞠目结舌,目光落在昏迷的男人身上,又看向萧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萧翊将密函收好,“本想早些告诉你,穆家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怕你怪我居心叵测,反倒更亲近穆珩,上了他的当……”   他顿了顿,冷哼一声:“不过也罢,你知不知晓都好,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方柔一时犯怔,竟口不择言:“你、你又是什么好人?”   萧翊抬眸瞥了她一眼,忽而逼近方柔,她转身想逃,不料萧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压上来,眨眼将她困于墙角。   “我不是好人,我现在就趁人之危,反正你也不打算原谅我,我总得讨些好处。”   他俯身,方柔抵着他,别过脸,“萧翊!”   她喊住他,还不待反抗,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长富在外关心:“乌旗长,老爷让您尽管放心休息,一切有他张罗。奴就在院里候着,您随时吩咐!”   方柔怔然望向萧翊,他顺势捂住她的嘴,忽而语气生硬地对外骂道:“滚出去。”   他故意说着转腔的官话,模仿那马贼的口吻,长富果真应声离开。   萧翊回眸看着方柔,这才道:“现在信了么?”   方柔紧张地点点头。   他松开手,又问:“阿柔,你没听出来了?”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向萧翊。   他道:“这马贼说话的腔调你没觉着耳熟?”   方柔经他一点,忽而醍醐灌顶,惊讶道:“他们是颂余人?”   萧翊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记得我与你说过么?这帮马贼不是乌合之众,背后有高人指点,暗处的势力在替他们打通消息。”   方柔疑惑道:“可颂余百姓也深受马贼困扰,女王近年一直派人在外清剿,总是除之不尽……难不成竟是里外勾结的一伙贼人?”   萧翊眸色微变,语气稍有不悦:“是裴昭告诉你的?”   方柔心底一坠,旋即噤声,她支支吾吾,咬着唇,似乎生怕萧翊会探得更多消息。   萧翊冷淡地转过脸,“他这些年都在为颂余做事,为什么要说他死了?”   方柔一时失言:“我从没说过。”   萧翊再次轻而易举地套得方柔的真心话,他嘴角一挑,心中那份猜测更加笃定。   他不打算让方柔瞧出端倪,只是转话道:“这马贼何沉跟了许久,我早知他今日前来穆宅赴约,所以在此等他自投罗网。阿柔,别太意外,马贼为何不入宁江?因为跟他们勾连的正是穆氏商号。”   “穆老爷里外通吃,玩得一手瞒天过海,在内扮起老好人,收了你们的措安金,转头存进陆永镖局,再神不知鬼不觉运回大宅。穆氏伪善,将百姓抽筋剥皮把血吸干,你们还说他是大善人……”   方柔气道:“你既然早已知晓,为何不早些说出来?”   萧翊望向她,“你们会信么?”   方柔语塞,又疑惑道:“可长富是穆珩的小厮,他不像是……”   萧翊没好气道:“难不成他是真心对你么?比起万贯家财,孰轻孰重?”   方柔一怔,想到穆珩当初为穆夫人辩解的说辞,他无意中已暴露最真实的想法,其实要对等,他从来做不到,她早已知晓两人不同路。   不由心中更恨。   萧翊轻哼:“我追查穆氏许久,从他们每月存在镖局的货箱开始,我知晓他们绝不简单。”他顿了顿,“想必这马贼仗着威风见色起意,穆老爷顺水推舟,只不过他算盘打错了。”   他望着方柔,直教她心底不安。   萧翊冷声:“敢动我的人,唯有死路一条。”   方柔心中大乱,脸梢泛红,支支吾吾道:“你别乱说。”   她还没从萧翊这番胡话中缓过神来,只见他忽而蹬起马贼腰间的短刀,不待方柔反应,刀出鞘,萧翊一掌拍下,那刀刃直插入马贼心口,他尚未清醒,已在无意识中一命呜呼。   方柔一阵低呼:“你疯了!”   她只觉萧翊行事乖张,毫不按常理出牌,长富和穆老爷都知晓她与马贼同在一处别院,人此刻死在屋里,她难逃问责。   萧翊安抚道:“阿柔,你慌什么?有我在,他们不敢动你半根手指。”   方柔道:“你想做什么?”   萧翊轻哼:“人死在穆宅,马贼必会兴师问罪,穆老爷自然乱了阵脚,退潮之后,水底才清明。”   方柔怔然望着他,知晓他胜券在握,不免问出心中的疑惑:“萧翊,你知晓我今日会来穆宅么?”   她想知道,是不是在他心中,只要最终达到目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利益在他的手段。   萧翊忽而沉下脸,正色道:“阿柔,若我知晓你会出现在这里,那马贼不会活着踏进别院。”   “你可以怨我恨我,可以一直认为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疯子。可我对你,只有爱错的手段,却从没有过一刻要让你落入险境。我萧翊从不利用女人成事。”   方柔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只要她想问,只要他肯回答,可若她不信他,她信什么也没用。   过了半晌,她本想让萧翊别说些无意义的废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低,吟。   她一惊,抬手忽觉头晕。   萧翊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垂眸,只见方柔眼神迷蒙,暗道不妙,她方才果然还是吸入了一些迷烟。   方柔浑身发软,想勉强撑起身子却无能为力,她再不挣扎,只得靠在萧翊怀中,五指牢牢地拽着他的前襟,好让自己不往下滑。   萧翊托起她的身|子,神色焦急,他抬指,轻抚方柔额边碎发,低声安抚道:“别怕,我带你离开。”   他搂着方柔的月要,一掌挥开小窗,横手一抱,将她揽进怀里,利落地翻出屋外。   萧翊方才摸进屋内便觉察有迷烟作祟,他当即封穴凝神,故并未中招。   只是棋差一着,方柔警惕不足,还是受了迷烟干扰。   他抱着方柔回到梨园巷,又怕乘乘忽然回家受到惊吓,这便直接将她带回住处。   方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明明入秋转凉,她却不停拨着衣带,低声呜咽着,模样十分委屈。   萧翊将她放下,忙封了她的穴道,嘴里安抚:“阿柔,很快就没事了。”   方柔早已迷了神智,也不知穆老爷从哪弄来的迷烟,竟如此狠辣厉害,只是呛入少许也有这般药力,萧翊简直不敢想,若他今日不在穆府,又或那马贼打算在别处作乱……   思及此,他又恨得怒火滔天。   眼下事关紧要,何沉一直留在丘城配合李明铮部署,他须得冷静不动,不让正事功亏一篑。   那.穴道虽已封闭,可药力发散没那样快,方柔啜泣着,小声呜呜,忽而拉着萧翊的手,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阿翊,我难受。”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由本能的求生欲驱使。   萧翊一怔,关切地轻抚着她的发端,冷汗浸湿她的碎发,方柔面色红润|潮|热,令人一见生怜。   “阿翊,呜……别折磨我了,我难受。”她无意识地乱动,扯着萧翊的袖子。   她撑坐起,急不可耐地搂住萧翊的脖子,以一种极为主动的姿态吻上他的唇。   眼前人是谁,心中人又是谁,方柔分不真切,意识沉|沦。   萧翊从未见过方柔这幅模样,一时怔然,过后被她撩拨得心烦意乱,大掌托着她的脑袋,狠狠地咬进她唇|齿间,压|抑了五年的渴望迸发而出。   哪怕他知晓这只是药物作用,但一时的情迷再不可挡。   难舍难分,方柔快喘不上气,分开了一会儿,眼尾红润,透着湿漉漉的水气,委屈又无辜,粗|重地呼吸着,还没平缓,又被萧翊咬住了唇。   他心底怜惜着她,可动作稍显急躁,更有些不容抗拒的霸道,排山倒海而来方柔最熟悉不过的压迫感。   不待萧翊有进一步的动作,怀中的人,身。子一软,忽而沉沉睡去。   那药力总算逐渐散去,可方柔点起的火却越烧越旺。   萧翊眼尾泛红,眸色如墨,他沉沉地呼吸,捏着方柔细白的胳膊,稍稍一用力便起了阵暗色。   最后,他长叹一声,将方柔安置躺|好,解了外衫独自走到了屏风之后,一阵水声响起。 第84章   ◎你又强迫人◎   方柔回转意识之际, 只觉头昏脑涨,那迷烟后劲绵长,令她四肢发软,但身体已无其他不适。   此际尚未天黑, 只是日暮西沉, 余晖透过小窗洒落在地。   她撑着身子坐起, 萧翊正好走进了内室。   她一怔,下意识低头看了眼, 察觉自己衣衫完整,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萧翊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不由蹙眉, 语气不悦:“阿柔, 你把我当什么人?”   方柔抬眸看着他,随即转开视线,那眼神不言而喻。   萧翊一时语塞,只得沉下脸坐在桌前。   过会儿忍不住问:“好些了么?”   方柔坐在床边,轻轻点头,“你……去哪了?”   萧翊这才抬眸望了她一眼, 沉声道:“本打算将此事告知谢兄, 不过, 有人比我更心急。”   方柔皱眉,不解地看着萧翊。   萧翊冷笑:“穆珩已去了趟食楼, 说府上出了意外,你与某位贵客因误会起了冲突,现在不知所踪。他费了一番功夫才阻止穆老爷报官, 若谢兄有你的消息, 还盼尽早相告。”   方柔哑然失色, 她沉默了片刻,不可置信道:“师兄定不会信他。”   萧翊轻笑:“这是自然。谢兄应当觉察出此事蹊跷,只面上与他作戏敷衍。”   方柔低声骂:“想不到穆珩竟如此两面三刀……”   萧翊望着她,只说:“待穆珩离去,我已跟谢兄言明此事。他知晓你已回到梨园巷,本打算亲自来一趟,被我劝下了。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先静观其变。”   方柔怔了怔,“你是说,其实穆珩也只是在试探师兄?”   萧翊点点头:“他编纂的谎言太多漏洞,就算穆府想嫁祸于你,也应当想个更缜密的说辞。他既然第一时间找上门,无非是对外表姿态,至于是对谁表态……”   方柔当即领悟:“马贼!”   萧翊低笑:“或许还有一直隐藏在后的第三方。只不过也罢,这潭水越浑,于我们越有利。”   方柔张了张嘴,小声道:“只有你,不要牵扯到师兄和阿嫂……”   萧翊望向方柔,眸色森森,“清剿马贼对宁江百姓来说也是件大好事,为何你始终对我抱有敌意?”   他忽而站起身,朝方柔走去。   她一惊,紧张地抓着被褥,本能般想站起身,可一使力却发现双腿发软。   方柔咬着下唇,不安地见萧翊逐渐|逼近。   “阿柔,我今天还救过你,你就这样恨我?”他站到她身|前,垂眸凝视。   这是他第二次问出这句话。 第一回,他中毒咳血命悬一线,哪怕不惜命也要得到方柔的答案那般,语气里是绝望和坦然。   而这一回,他居高临下,姿态迫人,明明神色沉静,言语中倒有更多的不解和不甘。   方柔:“我……”   不待她说完,萧翊俯身压近,方柔的胳膊后撤,被迫躲避着,脑袋只得应势抬起。   他的双臂撑在床边,慢慢欺身,盯着方柔的目光灼然而强烈。   方柔抬手抵在二人之间,低声说:“我不恨你。”   他的姿态带着那阵久违的压迫感,方柔心底忐忑,他们的动作太过暧昧,她的胳膊将要脱力。   她没再撑多久,手腕一酸,人往后倒,萧翊疾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   方柔的身子忽而悬空,她下意识低呼,本能地抱紧了萧翊。   两人的姿|势颠倒,萧翊坐在了床边,方柔被迫跨坐在他面前,因先前陡然而来的失重感,她伸出手紧紧搂着萧翊。   由此一来,两个人又贴近了些。   方柔脸颊绯红,因这恼人的姿势羞得抬不起头。   萧翊的鼻息贴在她脸侧,“你瞧,这样就很好。”   他的大掌暗暗发力,方柔的细月要阵阵发麻。   于是在这一刻,方柔意识到关于某些事情,萧翊果然一点也没变。   她挣扎着想落地,萧翊温热的大掌扣着她,还暗中使坏地慢慢往上,方柔大惊失色,抬手又想挥他耳光。   岂料萧翊早已预判她的图谋,迅速扼住她的腕,又将她拉近了些:“阿柔,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眼下,他几乎凑到她的唇边在低语。   方柔委屈得想掉泪,扁了扁嘴,双眸泛起水意,叫萧翊那阵隐藏许久的破坏欲又腾升而起。   “你说过、说过不会这样对我……”她说话的腔调带着不解和抱怨,“你总是不守信用,我果然不该信你。”   “阿柔,我怎么对你了?”他始终没再进一步,不知是不敢,还是博弈的其中一个手段。   他说:“叫我夫君。”   方柔缩着肩怯生生地摇头。   萧翊不太在意,他抬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若乘乘想我们在一起呢?”   方柔一怔,她惊慌地望着萧翊,挣扎得更厉害。   萧翊按着她不让动,闷哼一声,音色稍稍转变,方柔吓得再不敢挪动丝毫。   她低声:“乘乘在哪?”   萧翊知晓她想歪了,不满地瞥了一眼,霎时间松了桎梏。   他扶方柔站好,随后摆袖独自走回桌前。   “我怕事情有变,让乘乘去了镖局找陆绵。”他翻出两个杯子,望着方柔,“多喝些水。”   方柔心底安定不少,这便走到萧翊身旁坐好,轻声道谢,一时遐思不断。   那马贼死了,穆家作何打算,萧翊又有什么筹谋?   今后这平衡被打破,宁江又该何去何从?   她一时纠结,只顾着端杯子喝水。   萧翊瞧出她心神不宁,忽而伸手按住她的五指,方柔一颤,并未抽开掌。   她怯怯地望着萧翊,只听他道:“别胡思乱想,你想问什么?”   方柔小声:“马贼死在穆府,你之后打算怎么做?”   萧翊道:“我之前在镖局找到线索,每半月,穆氏商号都会有几抬箱子存进库房,皆封上穆氏文帖,由陆鸣亲自点数保管。穆家会秘密派人前来库房理货,办妥后即刻送回商号账房。”   “起初,我以为陆鸣与他们蛇鼠一窝,本还有所提防……”   方柔当即皱眉摇头,刚要打断萧翊,岂料他即刻道:“后来我试探了一番,确认陆永镖局对此并不知情,所以陆家只是个幌子,又或者是他们事先选中的替罪羊。”   方柔一怔,“你是说,穆氏在利用陆镖头替他们押运赃款,若事情败露,就将与马贼勾结的罪名推到镖局头上?”   萧翊轻笑:“阿柔,你一向聪明。”   他顿了顿,又道:“那几抬大箱装满白银,我查验过,银子都是西河路的印鉴。你说,这里面有多少是宁江百姓缴纳的措安金?”   方柔气得牙痒痒,“这些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萧翊冷哼道 :“马贼在明,穆家在中间斡旋,其后还有一股势力,这三方歪道滋扰西北多年,原先只在关外神出鬼没,近些年愈演愈烈,不断渗透到大宇境内。如我先前推测,他们抢掠来的财物作三份,只不过具体明细还待李明铮盘问出结果。”   方柔:“那马贼正大光明出入穆府,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萧翊沉声:“早前我让李明铮派人作了一番敲打,马贼那次损失惨重,必然心有不甘,此行大抵是故意来找穆家兴师问罪,所以恨不得拿此作为要挟。”   方柔推测:“你杀了他,打算嫁祸给穆老爷?”   萧翊得意地看向方柔,“你这般知我心意,怎不说是天生一对?”   方柔皱了皱眉,刚打算反驳,萧翊没给她机会,只是继续道:“这草包死在穆府,不管穆氏父子打算如何开脱,他们三方必然会起猜忌,等到联盟不稳内部瓦解,就是我们收网之时。”   方柔闻言一怔,没再说话。   满室静默,过后,萧翊忽然道:“阿柔,若能彻底剿灭马贼,谢兄愿助李明铮一臂之力么?”   她抬眸望着萧翊,郑重道:“我帮你问问。”   萧翊挑起嘴角淡淡一笑。   方柔不想再久留,这便站起身,朝他稍稍颔首。   萧翊也陪她站起,她以为他打算送客出门,谁知萧翊一路随她走出了院子。   方柔眨眨眼,“你、你留步。”   萧翊笑了笑:“阿柔,眼看都要天黑了,乘乘也不在家,不如我们一起去吃些东西?”   方柔摇头:“我吃碗面条就好,你自己去吧。”   萧翊便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开门,“我来宁江也没吃过第二家,你带我去尝尝鲜?”   方柔的五指在他掌间收拢,他用了几分暗力,她委屈道:“你又强迫人。”   萧翊嘴上说:“我错了。”   手却没半点要松开的意思,“一块儿去吧,要么就东水桥那家程记?每回路过都见客满,想来味道不差。”   方柔下意识道:“那家的掌柜从蜀地来,口味麻且重,你吃不惯的。宁江没几家合适,只有临江楼的掌勺是先前京都退下来的,你要吃就……”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只觉萧翊脸上笑意盛烈。   他望着她,眉目似春风,“你很在意我的感受。”   方柔推了他一把,自然没用,恼道:“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别烦我了。”   她说着要走,萧翊发力一拦,将她牢牢拢住,“就当陪陪我?”   方柔咬了咬下唇,默默点头。   随后抬手抵着萧翊,“你别这样,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可不可以让我自在些?”   她并没有恶语相向,也没摆冷脸,只是带着些委屈和不悦,低声向萧翊提出一个十分合理的要求。   萧翊讶然地望了她一眼,却格外配合地松了手,“好,你的意愿更重要。”   方柔心跳飞速,只低低应了一声,主动迈步朝外走。   嘴里又道:“临江楼在城外,咱们得找辆马车。”   萧翊轻笑:“不必。”   方柔不解其意,随他走到巷口,这才发现石柱边拴了一匹陆永镖局临借的马。   萧翊先让方柔坐好,随即潇洒地翻身而上,方柔的手无处安放,只得拉紧马缰。   萧翊的大掌覆盖上来,他拥紧她,久违的亲密,熟悉的占有欲……方柔在这一刹失神。   她与萧翊,明明不该如此,为何她总像无法拒绝他那般?无论是先前被困在皇宫,出于厌恶或是妥协,又或是现在,说不清道不明……   萧翊拍马离城,她只得靠在他的身前,说好要自在些的,可如今他们的同乘一骑,姿态说不出得亲昵。   方柔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那句话,就这么恨他么?   原先方柔并不清楚,而在此刻,耳畔风声掠过,温热的鼻息洒落,明明过了那么多年,在经历过那么多失望、死心和愤怒后,她本以为彼此见面当视如仇敌。   无论旁人怎样想,方柔知晓自己并没有。   甚至,在这些时日的相处相对后,她对他的抵触已不自觉间消散而去。   她偶尔能在萧翊身上察觉出某些熟悉的细节,那些过去令她心动不已的因子仍然疯狂跃动着,可关于这一点,方柔没有清晰地产生某种意识,当然,她更不愿意承认。   他伤害过她,更伤害过那样多无辜的人。他的疯狂和偏执,以及霸道而强势的勉强,她深信萧翊只是更擅于伪装成君子,将心底的暴|虐隐藏起,想要骗她再次落入陷阱。   她神思不定,临江楼就在前方不远,萧翊策马慢了下来。   他们都低低|喘|息着,到了地方,萧翊翻身落地,又将方柔接下。   再回临江楼,萧翊哪还有最初地谨慎低调,举手投足风流潇洒,惹得伙计以为是哪家了不得的公子哥。   方柔只叹,有些人骨子里生来自有威仪,并非虎落平阳便可轻易磨灭。   顶层雅间一向空置,中秋一过更是淡季,好不容易盼来大手笔的阔绰客人,伙计自然殷勤。   于是,又是同一间屋子,又是同样的摆设。   方柔与萧翊静静对坐。   “你和裴昭——”   “沈姑娘……” 第85章   ◎戒备心◎   二人俱是一怔, 方柔随即低下头,快声道:“你先说。”   萧翊一挑眉,“你想问沈清清的下落?”   方柔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我只是想知道, 沈姑娘过得好不好。”   萧翊沉声:“她离开京都了, 我没再见过她。”   方柔讶然地抬起头,看着萧翊不发一语。   “听李明铮和秦兰贞说, 她在邺城做了女讼师,在当地小有名气, 很受百姓敬仰。”   方柔先是愣了愣, 随即眉开眼笑, 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沈清清对她有过善意,方柔也从来没认为这场恩怨是她们二人的斗争。   或许沈清清一开始对她抱有敌意和看轻,可到底没做出格的错事,从来想与她同在王府和睦相处。如今沈清清没了世家的约束,沈家照样拿着圣上赏赐的荣光,她也总算能过些自在的日子, 再不必因这些是非恩怨搭上自己的一生。   方柔并不确定萧翊对裴昭的计划知悉几多, 她也是事后才知, 沈清清当初卷入了计划的一环,甚至在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难得沈清清全身而退, 如今日子过得尚算不错。   到最后,萧翊身边只留下何沉一人,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他得到过许多, 失去了更多, 这一生回首, 可否会生起悔意?若他当年不行差踏错,若他没谋划宫变,若他安安稳稳娶了沈清清作王妃,成全她和裴昭……   又假若,他当年一疯到底,下旨将裴昭斩杀于天牢,无人营救,她又会走向怎样的人生?他最终没有对裴昭下手,是害怕无法挽回么?害怕她彻彻底底记恨上他,换不来如今维系的一息平和。   最起码,裴昭还活着。到最后,裴昭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此事怪不得萧翊一人,对于裴昭,她本身于心有愧,假若杀人不用刀,她一双手谈何清白?   方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不免心生感慨,面上那抹异色很快消散。   萧翊只瞧见她喜不自胜的模样,嘴边隐笑,因此刻能讨她欢喜而变得心情舒畅。   他知晓她爱听,就更想与她多说些家长里短的好消息。   “秦兰贞已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子还比满满小几个月,用了两天才生下来,如此对比,你当初没遭那些罪,我心底庆幸。”   他默默说完,撩起眼皮瞥了眼方柔的反应。   她果真脸色微变,紧张地绞着手指,萧翊对她的小习惯一清二楚。   “那她、她受苦了。”方柔慌张地握起杯子,囫囵喝了口茶。   他忽然问:“乘乘让你受苦了么?”   方柔一惊,“什么?”   萧翊望着她,“乘乘也生在秋天,你的身子受得了么?”   方柔心下大乱,紧张地咽了咽,她真不该表现出不应有的好奇,萧翊怎么忽然问起这事……   也怪乘乘嘴巴大,怎就将生辰告知萧翊,让他轻易推算出她这子虚乌有的一段旧事。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不都这样么……”   因为心虚,声音飘浮不着地。   萧翊气定神闲:“裴昭这般不知疼惜你,所以,这就是你们分开的原因?”   方柔一怔,“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   萧翊挑眉望着方柔,只见她面带愠色,“他没对我做什么,我生乘乘没怎么受苦,她这样乖,你不要信口雌黄!”   萧翊立刻道:“你才生产过,他就急不可耐要与你亲近,这叫没做什么?”   方柔上当了,“谁说……”   她刚要反驳,心底那根弦忽而拉紧,忙收了话端,瞪着萧翊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五指不安地紧绞着,呼吸急促,却又不敢再与萧翊争辩。   好险……差些就说漏嘴。   方柔别过脸,支支吾吾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萧翊轻笑:“当然要管,我既打定主意要与你重新开始,这些恩怨旧账,谁对你不好,谁还对你贼心不死,谁敢动我的人,我都得一笔笔算清楚。”   “你无赖!谁答应要与你重新开始?”方柔气恼,“对我最不好的就是你。”   萧翊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她五指一颤,杯子差些跌落,他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摆到一旁。   他轻声:“我对你不好么?”   “你只会、只会折磨我强迫我,我说不要,你从来不听。这不叫对人好,这是蛮不讲理。”方柔瞪着他,将以往积攒的怨气再次吐露而出。   萧翊淡笑着望向她,“所以阿柔,只要我不再强迫你,你就愿意跟我重新开始?”   “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方柔想挣脱,萧翊越握越紧,她的手腕泛起一圈红。   方柔低呼:“疼……”   萧翊没理会,稍稍俯身向前,将她的五指拉到唇间,轻轻嗅|吻着。   “试试看,你还会爱上我,阿柔。既然你身边不是裴昭……”   他嗓音低沉,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掌间,那阵麻痒蔓延到心间。   方柔一时恍惚,随后,她却听见萧翊说:“既然乘乘不知晓她亲生父亲——”   她猛然一惊,趁萧翊毫无防备之际总算抽开了手。   “她父亲是谁不重要!”   萧翊垂眸,轻轻摩挲着手指,语气很平静:“无妨,我知晓她是你和裴昭的女儿。”   他故意将最后那几个字说得很重,一字一句,方柔总觉他话里有话,心底霎时忐忑不安起来。   “反正乘乘不知晓她爹爹是谁,不如认我作父亲……”   方柔一怔,心跳飞速,“不可能,你做梦。”   她察觉失态,忙别过脸,“等她长大,我自然会告诉她身世来历。何况她有父亲,你不要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萧翊微微眯起眼,终于问出了那萦绕于心的问题,“你与裴昭,为何没有走到一起?”   局面明朗,方柔抵赖不了。她若扯谎,会被萧翊当即拆穿,毕竟,若她与裴昭始终存续着一段感情,以她的为人,断不会接受穆珩的半点示好,也更不会对外假称寡妇徒添麻烦。   方柔紧张地望着萧翊,她想了很久,最后下定了决心,却只望着他,语气十分冷静:“这件事情与你没关系。”   她知晓,若松了口回答第一个问题,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她无法丈量的难题甩到面前。   说得越多,漏洞越大,线索越全,萧翊定能从些细微的地方察觉出不对劲,届时乘乘的身世便再也隐瞒不住。   方柔一直以为,他如今尚且能像个正常人,只因他知晓局面已定,更认下了五年前裴昭做的局,成王败寇,很公平。   他信奉这一准则,由此,他还存着某些执拗的信条,让方柔可以揣摩他的心思。   思及此,她便更坚定了决心,此事绝不能松口。   破天荒地,萧翊却并没有追问下去,他举杯慢饮,过了会儿又问:“阿柔,难道只要不是我,哪怕是穆珩那种人,你也愿意接受?”   方柔皱眉:“我从来没打算要接受他,更没想过再嫁人。你说话真好笑,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   萧翊一时语塞,现下方柔警惕高,不像方才那般能被他轻易套话。   可经此一番试探,他更能确信,乘乘就是当年秋祭出世的那个孩子,是宁王府真正的郡主。   至于那离奇夭折的女婴……他眼眸微敛。   萧翊没再|逼|问,静静品茶,抬眸远眺向外,便瞧见一片云霞在远天翻涌,西北风光令人叹为观止。   菜品很快传上来,萧翊打量几眼,心底不由发暖。   这些菜虽比不得王府皇宫,但的确都是京都偏好的风味,又或说是他本人偏好的口味。   方柔面上虽嘴硬,可她的确用了心。   两人对坐慢慢吃着,方柔有时还跟萧翊搭几句话,她莫名诧异,也意外她与萧翊独处时,竟还能找回一丝熟悉的感觉。   一顿饭吃得久,免不了放松姿态,方柔因一句话露了笑,萧翊一时晃神,凝望着方柔不说话。   她一怔,抬手摸了摸脸,“怎么了?”   她以为是刚刚咬酱焖小排,脸上不慎溅了汤汁。   萧翊动容道:“阿柔,你看看……我们重新开始并不难,你可以与我好好相处,不是么?”   方柔怔了怔,捏着筷子搓了搓,这便搁下。   “萧翊,不要再与我说这件事了,我们不合适。我可以坦白与你说,我不恨你,也没有那样厌恶你,可有些事情就是回不去,我也不想回去。”   萧翊居然不恼也不急:“最后那句话可免了,我知晓你心意足够。只要你不恨我,不厌恶我,我们的感情起码是向好的。阿柔,话别说太满,重新开始并非毫无可能。”   方柔与他说不通,到最后,萧翊竟还拿她以往的那句讽刺来堵她的话。   她不想再纠缠,只叹了口气,叫来伙计结账。   萧翊哪曾试过让女子掏钱袋,当即拉拉扯扯,方柔有些烦了:“你若再说,下回我再不与你出来吃饭。”   话说完,立刻又起了悔意,怎么好好的竟说起下回,哪来下回……   她脸一红,却还强装镇定。   萧翊闻言果真喜上眉梢,当即松了手。   方柔慌乱地掏出些碎银子,连找零也不要了。   她还嘴硬:“我只是不想跟你纠缠,萧翊。更何况我本就不欠你,免你倒打一耙说我贪图富贵。”   萧翊自然不理,“无妨,我等着下一回。下次换我,如此有来有回自然更好。”   方柔恼急了,却又无法回嘴,只怪自己口不择言。   吃过饭,天已黑透,乘乘在陆永镖局有陆家照看着,按理方柔无需牵挂,但她一想穆珩今日去过食楼,到底还有丝不安。   萧翊想与她在河边散步消食,可方柔心不在焉,他也变得兴致索然。   两人只走了几十步,这便回身折返,什么好景致也没瞧见。   萧翊关切道:“你在担心乘乘?”   方柔默默点头,“我们回去吧。”   萧翊无声应下。   伙计牵来马,方柔率先登上马背,居高临下望着萧翊。   他抬眸望过来,临江楼外的灯笼发出灼眼的光,那些光落在萧翊脸上,让他整个人又添几分朦胧的懒意。   她拉着马缰,心底不知作何思索,只眼看着萧翊抚上她的手腕。   还没察觉到他用力,萧翊已翻身上马,她落入他怀中,回程一路沉默,心中却想了许多。   她已不再是懵懂少女,她经历过许多事,这一生认真爱过人,全心全意,赴汤蹈火那般……她被人辜负,也辜负过旁人。   可感情无非此消彼长,又有何亏欠一说?   得到过,失去过,这一生也渡不得他人,她也只得自渡。   她紧贴着萧翊的胸|膛,夜风从她耳畔呼啸而过,盖不住他空堂有力的心跳。   他的手掌拉紧缰绳,皮肤之下青筋隐现,方柔垂眸,低低叹息。 第86章   ◎我跟你的女儿◎   二人将马牵回镖局, 本想顺道接乘乘回家。   可轮值的镖师说,孩子们在此吃过晚饭,陆绵便带着乘乘回了梨园巷,眼下还未归来。   萧翊将马交代好, 又随方柔一道往家走。   宁江城的夜集已布置开, 二人穿梭其中, 缓步慢行。   萧翊想起他初来宁江那夜,形单影只, 长夜寂寥。   而今他尚能陪在方柔身边,她不再排斥与他单独相处, 甚至还能放下戒备心那般, 一如过去他们曾有过的好时光。   她时不时会放慢步子, 嘴里没说什么,可他知晓方柔在打量那些小摊摆出来的稀奇物件。   中秋才过不久,许多人家将空余的宫灯低价出售,倒是很有生意头脑。   方柔盯着一只小老虎宫灯看了几眼,只觉做工惟妙惟肖,一时没留意身旁跟着萧翊, 只想乘乘应当会喜欢。   她停了步子, 那卖货的女郎瞧出方柔的兴趣, 忙提起宫灯递到她面前。   “这是最后一盏了,你要喜欢我便宜卖你, 也好早些收摊回家去。”   方柔接过提绳慢慢打量,越看越欢喜。   还不待她问价,萧翊已掏出了钱袋, “要了。”   那娘子喜上眉梢, 忙道:“郎君真爽快, 二十文,不多要!”   方柔“哎”了一声,不及阻止,萧翊已将钱数给了对方。   方柔低声道:“我还没看好。”   萧翊笑:“看没看好也无妨,先买下,不喜欢就少看几眼。”   方柔嘟囔:“霸道……”   萧翊听见了,却不搭话,意味深长地望着方柔,转即道:“你不属虎,为何看中了这盏?”   方柔没多想:“是乘乘……”   她一怔,忙转口:“是乘乘想集十二生肖,我见着有小老虎,就留意了几眼……哪想你开口要了,想拒绝也抹不下脸。”   萧翊乐于见到她慌乱的模样,他逐渐察觉到,方柔面对他逐渐没了戒备,心底瞒着的秘密总是呼之欲出。   他逗她:“乘乘也不属虎吧?她是小兔子。”   方柔啊了一声,实在学不会骗人,支支吾吾敷衍过去。   萧翊恶劣地步步紧|逼:“我跟你的女儿,才是小老虎。”   方柔心底一坠,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半晌才结巴道:“你别胡说了……”   她埋头,快步朝前走,手里捏着那盏花灯越看越刺眼。   她总觉得萧翊话里有话,可实在想不通,他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而且,方柔很确信,一旦萧翊知晓此事,他必然会作出些卑鄙的手段以此逼迫她接受。   萧翊被她甩在身后,嘴边隐笑,阔步跟上方柔。   二人走回梨园巷,方柔的灯被萧翊接了过去,她没拒绝,反倒像摆脱烫手山芋那般。   她隐约瞧见家中昏暗,心底诧异,还以为乘乘又哄着陆绵偷跑去城里疯玩。   路过萧翊家门口,却听得赵铁云的声音:“乘乘,你老是欺负绵哥儿,得亏他脾气好。”   乘乘不服气:“他脑袋笨,怎么能说我欺负人。”   方柔一怔,往里瞧了瞧,这才见乘乘和陆绵正搬了小凳坐在院里,赵铁云在教他们做宫灯。   萧翊跟上前来,轻轻拢着方柔的肩,微微俯身,声音贴上来,“进去坐坐?”   方柔一颤,稍稍挣脱他亲密的虚抱,忙提裙走进院里。   嘴里道:“乘乘,你欺负绵哥儿还少?少顶嘴。”   乘乘闻言回眸,先见着秀眉紧蹙的方柔,又瞧清楚她身后的萧翊,登时喜笑开颜。   她扑上前:“阿娘,你与翊叔去哪啦?”   她探过脑袋,瞧见萧翊手里提着的宫灯,“哇!小老虎,我就……”   方柔一惊,忙捂住她的嘴,打岔道:“时辰晚了,绵哥儿陪了你这样久,也该回镖局休息了。”   乘乘已挣脱方柔的控制,几步跑到萧翊面前,萧翊顺手将宫灯递给她,“乘乘,你娘亲特地买来送你,喜欢么?”   乘乘笑得眉眼弯弯,开心地点了点头,霎时将刚才的感叹抛之脑后,与陆绵走到一边玩宫灯。   赵铁云也站起身,大笑:“阿翊,你与方娘子?”   他没将话说透,只是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二人,方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要解释。   只听萧翊道:“阿柔托我办些事,办妥后我们一块吃了顿便饭。”   听着像什么也没说,可措辞称呼引人遐思。   赵铁云一脸揶揄地挤眉弄眼,萧翊却只是淡淡笑着,方柔再想作解释,无非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只得又对乘乘道:“乘乘,该回家了。”   谁知乘乘提着宫灯笑:“阿娘,你与翊叔说完事情了么?我和陆绵今夜也可以去舅舅家睡,不打搅你们。”   赵铁云闻言大笑,忙叹乘乘人小鬼大。   方柔俏脸生红,忙喊:“谁教你这些胡话的?读书读到脑袋后边去了么!”   她几步向前,抓住乘乘的胳膊,又看了眼陆绵,“绵哥儿,你如何回家?”   陆绵道:“方姑姑,我可以自己回去。”   赵铁云道:“还是我送你,近来城里并不太平。”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方柔不由自主地瞥了眼萧翊。   只见他朝着赵铁云稍稍颔首,似乎二人有未明言的默契认知。   陆绵很有规矩地谢过赵铁云,萧翊也低声与他说了句嘱咐。   小院安静下来,乘乘埋头摆弄宫灯,方柔看着萧翊没说话,长睫轻眨,随后带着乘乘往外走。   萧翊背手站在院里,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方柔刚踏出门槛,萧翊忽然道:“阿柔,我今日所问之事,劳烦你代为转达。”   方柔怔了怔,回过神来,侧过脸对他点了点头,这便催促着乘乘往家走。   此事之后又过几日,宁江风平浪静,方柔和谢镜颐却都有山雨欲来的忐忑。   谢镜颐隔天听方柔说完那日在穆府的遭遇,差些没忍住要提刀去穆氏商号兴师问罪。   而出乎方柔的意料,穆珩竟敢再到食楼露面。   也如谢镜颐和方柔所推测,他仍秉持死鸭子嘴硬的作派,假惺惺跑到方柔面前嘘寒问暖,说一场误会,又说那位贵客必然是遭了暗算,穆府已报官处置,让方柔不必再担忧。   方柔静观其变,顺着他的话茬说那日在别院没见着穆珩,提前离开了,对于之后的变故并不知情。   穆珩敷衍着,连声说是他的过错,人品虚伪,方柔只觉厌恶非凡,可又因着大事未成,只得按兵不动与他周旋。   萧翊所托之事也有了进展,虽谢镜颐恨不得对穆珩杀之后快,但并未对萧翊全然改观,只说若能为百姓谋好处,他可以说服陆鸣与朝廷秘密合作。   说来也奇,自从裴昭调查得知萧翊的真正目的,又因城中发生的几桩意外,沈映萝对萧翊少了些偏见,甚至还说也许他果真浪子回头,由此上回中秋夜才会破天荒让他进食楼吃饭。   谢镜颐不置可否,但面对妻子改换态度一事,他也不再多嘴,只盼着早日成事,将萧翊这尊大佛送走。   李明铮密派特使前来宁江,由萧翊和谢镜颐牵头,陆永镖局愿意合作,暂时维持现状不与穆氏商号交恶,仍继续替他们押运赃款,以此调查出马贼的老巢所在。   事情进展尚算顺利,好事逢双,萧翊隐约察觉得到,方柔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   起初乘乘三不五时给他送些糕点生果,一开始他以为是小姑娘心底向着他自作主张,直到那天乘乘来送冬蜜梨,不慎说漏嘴。   “娘说你惯爱吃梨,叫我送些给你。翊叔,为什么我觉着娘亲很了解你似得?”   萧翊一时怔然,却只说:“因为你娘心软,对每个人都上心。”   乘乘点点头,“是这样,人人都说阿娘好。翊叔,你觉得呢?”   萧翊摸了摸她的脑袋,掰开一个蜜梨,递给乘乘一半,“没人比她更好。”   咬下一口,心底的甜要沁出来似得,这阵久违的愉悦蔓延开,萧翊从未觉得西北竟这般好。   乘乘童言无忌:“我觉得你也很好,要不你再想想法子,多讨阿娘欢心?只要她肯松口,你便能做我爹爹啦!”   萧翊失笑:“你娘和舅舅对你这样好,为何仍想要个爹?”   乘乘又作出要与他说悄悄话的姿态,让萧翊俯身凑近。   她踮起脚,在他耳畔神秘兮兮地说:“不是我想找爹爹,其实我只不过想有个人疼惜阿娘。就像话本里说的,冷了热了多几声关心,休沐时带她外出游玩……”   萧翊一怔,没想到乘乘竟存着这份心思。   原来并非是她执着于要家庭美满,而是,她希望方柔能有个知心人陪伴。   乘乘又道:”翊叔,我再给你支个招,其实你别看阿娘整天管着我,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其实我知道她可爱凑热闹了。听舅舅说,她打小就爱新鲜好玩的事物,等你得空,找些机会带阿娘出城逛逛,她必然喜欢!”   他一时无言,对着孩子还留着正经的那面,半晌才说:“乘乘,感情勉强不来。若你娘亲愿意,她会让旁人知晓的。”   乘乘似懂非懂,捧着半个梨默默吃完。   萧翊那日送走乘乘,打算去趟镖局与陆鸣议事,正遇着方柔也出门。   他放慢脚步,刻意等方柔关门上锁,她没避嫌,倒是很主动地问了一句。   二人并肩朝巷外走,她又瞧了他一眼,低声道:“快入冬了,宁江这边早晚很凉,你记着添衣裳。”   萧翊讶然地望着她,语气很小心:“阿柔,你关心我?”   方柔没否认,抿了抿唇,“我只是见则直言,你不要想太多。”   萧翊轻笑道:“我就当你在关心我。”   方柔不与他争辩,默默往前走。   二人将在巷外分别之际,萧翊刚要与她道别,谁知她又停下步子,抬眸望向他。   “之前事情多,一直耽搁着没给乘乘过生辰,我们商量好明日替她补过……她说,想要你也来。”   萧翊一怔,随即挑嘴轻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早已备好了生辰礼,明日必定到场。”   方柔一时无话,只轻轻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回眸。   发现萧翊竟还站在原地静望着她,不由一怔,迟疑道:“明日师兄和阿嫂在,陆绵一家三口也来,我晚些与三娘商量,她和铁云哥若不介意,便一同凑个热闹。”   萧翊笑望着她,一股从未有过的归属感油然而起,这是几个美满之家的聚会,而他并没有被排斥在外。   他长在帝王之家,朝堂后宫尔虞我诈是家常便饭,哪怕太后最终宠冠后宫,可他知晓他的爹娘并非寻常人,他也从没有体会过所谓的烟火人气。   这么多年以来,他游历四海,见过形形色色的民间家庭,夫与妻,老与少,一家和睦美满,他默默感叹,心生艳羡。   以前他没明白,其实方柔要的事物那样简单。   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再不可能有,可老天似乎见到了他诚心赎罪的种种,总算愿意网开一面,萧翊一时感慨,久久说不出话来。   方柔又说:“你若没旁的事,明日早些回来。”   说完这话,她忙转过身,快步离开了梨园巷。   她这是怎么了?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语,一切合乎情理,她与陆鸣、与谢镜颐也这样说,可为何面对萧翊,这话说出口总觉得古怪。   倒似……一对夫妻间惯常会有的叮嘱。   萧翊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阿柔,我明日一定早些回家!”   他的话里带着浓烈的笑意。   她埋头不敢回眸,快步朝前走,心乱如麻。   一转月,天时逐渐转冷,眼看着霜降将至。 第87章   ◎那阿柔你喜不喜欢?◎   乘乘的生辰本在中秋之后, 只因各种缘由往后耽搁许久,方柔问过乘乘的意愿,得知她仍想跟家人一同庆贺,这便作主牵头, 也算几家人凑在一起看个热闹。   剿匪一事说开之后, 谢镜颐对萧翊的态度虽算不上天翻地覆, 但二人已能心平静气地说上一会儿话。   谢镜颐几次想问他武功忽高忽低一事,最后又怕问多错多表错意, 这便按捺住好奇。   因着连同剿匪一事,萧翊与谢镜颐、陆鸣三人来往频密, 期间也没故意隐瞒赵铁云。   赵铁云心中记恨马贼, 得知有次机会, 主动请缨要助李明铮一臂之力。   不过萧翊有所保留,并未与陆鸣明言身份,只说是自家兄弟在官府当差,由此机缘巧合。   谢镜颐心知肚明却不说破,也怕好事人察觉方柔和萧翊过去的纠缠,于她不利。   方柔与陈三娘说过此事, 顺道也征求意见, 因她住的地方并不宽敞, 只怕几家人凑在一起转身也没余地。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将乘乘的生辰挪到她那儿办, 萧翊自然求之不得。   她告别陈三娘,又去敲了柳大娘的家门,应门的竟是柳向婉。   她得知方柔来意, 稍一犹豫, 才黯然道:“先贺乘乘又长大一岁, 只怕这回要拂了你的好意。”   方柔顺口问了句原委,却见柳向婉垂眸一笑:“有人找我二婶说亲,偏巧便说了明晚一块儿吃饭见面。”   方柔一怔,忙笑着说恭喜恭喜。   “怎么先前没听大娘提起?这是好事,先恭喜柳姑娘了!”   柳向婉轻笑:“也就是前几日定下的,是二叔在世时的旧相识,他们全家早年搬去丘城做药材生意,所以这些年来往少了,我先前也没见过。”   方柔笑着颔首:“听着就是门好姻缘,知根知底总归错不了。”   柳向婉面露羞怯,忙说八字没一撇,“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知晓萧大哥眼光高,该要及时止损。”   方柔又是一怔,没料到柳向婉竟会忽然与她说起萧翊,更直白坦然地将心事和盘托出。   “方娘子,你与萧大哥很般配,不是么?”柳向婉朝她眨眨眼,忽而掩嘴笑起来。   “没有的事。”她忙摇了摇头,又抿嘴笑,“明日盼着你有好消息!”   她没再跟柳向婉纠缠这话题,彼此交托了祝福,就此分别。   当夜,乘乘得知了安排,兴奋得深夜不眠,在床上跟煎鱼那般翻来覆去,掰着手指说期待,吵得方柔也睡不踏实。   翌日一早,方柔送乘乘去书院,顺道采买食材,再去了食楼帮忙,过了午饭的点才回梨园巷。   陈三娘与她搭手在院里处理食材,过不久沈映萝也提前打烊来帮忙。   三个女人坐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方柔本还以为柳向婉被人说亲一事尚很低调,没料到她还没主动说,陈三娘已煞有介事地跟沈映萝八卦起来。   “说是丘城韩记药材铺的少东家呢!我先前摔伤了腰,有几味药宁江买不着,大夫叫我去丘城补齐,碰巧见过一面,生得斯斯文文,说话轻声细气,与柳姑娘瞧着倒相配。”   沈映萝附和道:“我觉得此事能成,韩大夫早年还出诊的,在丘城名声好。”   陈三娘诧异:“原来沈娘子原先在丘城谋生?怎么……”   沈映萝忙道:“省城生意难做呀!宁江生活惬意,日子也舒心些。”   方柔一直默默听,见沈映萝面不改色地换了话题,嘴边隐笑。   不料陈三娘忽然道:“你们瞧瞧,柳姑娘后来居上,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阿柔,你又作何打算呀?”   她这一问令方柔猝不及防,手里的活儿顿了顿,才道:“什么打算?”   陈三娘揶揄她:“咱们仨都是自家姐妹,别怕羞!我问的是阿翊跟你的好事儿!”   方柔忙摇头,刚想解释,不料她继续道:“别说我和云哥,就连你阿嫂也瞧出来了——”她转头看向沈映萝,挤眉弄眼,“对吧,沈娘子?”   沈映萝面色沉静:“我嘛,倒是无所谓,一切只看我家小小喜欢。”   她说这话时毫无阴阳怪气的深意,只静静瞥了眼方柔,反倒叫方柔心底暗生古怪。   陈三娘来劲了,“那阿柔你喜不喜欢?”   方柔被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说起我了?我与乘乘过得很好,不再想这些。”   陈三娘只说:“若是喜欢,开始一段新感情倒无妨。若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方柔下意识望了她一眼,本还以为她要强拉鸳鸯谱,不料她只让她由本心行事,一如她从来所求。   若是喜欢……她心有惴惴。   临近傍晚,萧翊三人从镖局一同结伴归来,他们进门时有说有笑,瞧着像是相识相知多年的好兄弟那般。   赵铁云率先开口解释,陆鸣还有些琐事,慢一步携家前来。   随即进屋放下了佩刀,又折返到院子问陈三娘需不需要搭把手。   谢镜颐则大喇喇地搬了张板凳,默默坐在沈映萝身旁接过一把豆角摘段。   方柔正巧站起身,捧着一摞甜柿,萧翊很自然地伸手去接。   她抓着竹篮没松动,抬眸瞥了他一眼,声音很低:“我自己来就好。”   萧翊的态度不容拒绝,轻轻拍抚着她的手背,她逐渐松了五指,他轻笑:“拿去冲水么?”   方柔点点头,“拿盐巴搓一搓。”   她说完,放不下心,还是跟着萧翊走到水井旁,手里捧着盐罐递过去。   萧翊的五指修长如玉,握着金澄澄的柿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他是晒不黑的体质,哪怕这些年在外奔波,也不见风霜摧残。   方柔静静地望着他干活,他如今穿着常服,跟普通百姓无异,除了眉宇间那丝缕岁月淬炼的沉稳,面目一如玉山照人,留有少年意气。   她不由在想,若他不是宁王该多好,若当年她没跟他去京都,她的生命里出现过这样好的一个男人,或许能一生记得他带来的美好。   方柔一时出神,直到萧翊站到面前,俯身凝视她,“阿柔,你在想什么?”   她一怔,忙摇了摇头,伸手拿起一个柿子,递给萧翊:“尝尝吧?很甜的。”   萧翊伸手接过,笑着抛起柿子,又伸手接稳,“我剥给你吃。”   方柔难得没说拒绝的话。   她接过竹篮,把柿子放到院里摆好的那张圆桌上。   乘乘去了书院,放课后便跟陆绵一同回了镖局,晚些一齐到。   今日本也是她生辰,方柔不愿多管,由她开心便好。   天际擦黑,沈映萝和陈三娘今夜下厨,方柔当帮手。   三个大男人坐在院里闲谈。   谢镜颐剥着瓜子,赵铁云不住给他俩添茶。   萧翊忽然道:“李明铮已调查清楚,马贼搜刮的钱银三分,马贼自得四份,穆氏得其二,余下那四份就分散给丘城各级官差。”   他顿了顿,“近来那伙马贼的胃口越来越大,据说颂余也出力开始围剿,他们日子不好过,马贼刀尖舔血死伤多,自然怨言多,妄图多得两份,如此一来必然要另外两方退让。”   谢镜颐皱眉道:“所以那马贼当日前去穆府,就是为了分赃不均一事?”   萧翊点点头:“应当不错。”   赵铁云叹了口热茶,啧啧感叹:“阿翊杀了那马贼,正巧将屎盆子扣在穆老爷头上,这下他们三方猜忌对方,联盟越发不稳固!”   萧翊轻笑:“这只是其一,真正让他们起内讧的到底还是利益不均。马贼之后还有幕后指使,那人必然不满足于区区四份赃款。”   谢镜颐插话:“说来也怪,那人既然不敢露面,又如何驱使官差和穆氏为他所用?”   萧翊不语,深望了谢镜颐一眼,眸色如墨。   赵铁云对此猜测不透,索性不好奇,转问道:“阿翊,既然官差中有马贼的眼线,那咱们这次行动该如何部署?”   说罢,他狐疑地扫过二人,面露担忧,显然担心人手不足。   萧翊挑了挑嘴角:“云兄放心,先前李监军不便明言,只怕走漏风声。这回剿匪由云尉营出人马,镖局只作策应。”   谢镜颐特地瞥了他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云尉营三字,不由眉头深皱。   萧翊自然知晓谢镜颐的心思,他微微敛眸,只当不察。   赵铁云却欣喜道:“竟有云尉营出动!”他脸色稍宽,笑了笑,“早几年我刚从老家来西北找活儿,就听说云尉营有位裴大将军骁勇善战深得人心,后来好似卷入太傅谋逆案被处死,实在唏嘘!”   他这话说得轻巧自在,座上两人却都默契地停了动作。   萧翊若不是太了解赵铁云此人心宽口直,甚至会以为他在有意套话。   他举着茶杯,斜眸睨了赵铁云一眼,很快回转视线,正巧与谢镜颐目光相接。   他冷着脸,那眼神像要将萧翊吃了似得。   过了会儿,他才沉声道:“裴将军忠肝义胆,只可惜被奸人陷害。他那样的人品,怎会谋逆?”   赵铁云又叹:“也对,必然是被冤枉。否则皇上怎会下旨追封他为骠骑大将军?我上回听陆镖头说,朝廷还在他老家立了个将军庙……”   他正说着,陈三娘的身影出现在厨房外,一招手:“云哥,来搭把手端菜!”   他哎了一声,几步朝陈三娘走去,接下来的话便就此中断。   谢镜颐按着手,抬眸盯着萧翊,阴阳怪气道:“瞧瞧吧,百姓心底有杆秤,不是一手遮天便能颠倒黑白。”   萧翊轻笑:“谢兄,对阿柔我甘愿低头。但于其他事,不论重新来多少次,我都不会改变当初的选择。”   谢镜颐瞪向他,还未开口,萧翊又道:“我从未标榜自己是大善人,成王败寇,世间诸事都很公平。”   他被这话噎得不轻,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也知道你不是好人!”   他一时气急,竟没了分寸,当即口不择言地骂:“得亏乘乘没养在你身边,否则真不知会变成怎样的小魔头……”   院门被推开,乘乘的小身子蹦进来,脆声喊:“翊叔,舅舅!”   谢镜颐听得乘乘的声音,霎时面露惊恐,旋即察觉到自己无意间说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张大了嘴,再不敢言语,惊慌地瞪着萧翊,却见他嘴边隐有笑意。   萧翊转眸望向乘乘,伸手接住她,将她圈在身」前,又冲谢镜颐挑了挑眉,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88章   ◎情非得已◎   乘乘见二人间气氛古怪, 不由仰起头,好奇地望着萧翊道:“翊叔,你跟我舅舅在说什么呀?为何舅舅脸色这么差?”   萧翊轻缓地抚过乘乘的脑袋,垂眸望着她, 并不去看谢镜颐作何反应, “我们说起云尉营以前出过一位大将军, 他也是你娘亲的旧相识。”   谢镜颐大喝一声:“萧翊!”   这语气,分明是在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萧翊眸色一暗, 试探到谢镜颐的反应,心中的猜测更有几分把握。   所以, 乘乘并不知晓几年前的旧事。   乘乘狐疑地看了眼谢镜颐, 又回头看向萧翊, “阿娘的旧相识?”   她疑惑地想了想,“我只知晓裴叔以前在军营当差,兴许他们也认识。”   谢镜颐眼见拦不住,忙道:“乘乘,从外头回来先洗手,否则你娘又该唠叨了。”   此时陆绵也走到桌前, 规矩地朝二人行礼, 乘乘作了个鬼脸, 并不追问,拉着陆绵走向水井。   谢镜颐满脸怒容却不得发作, 他瞪着萧翊,却见他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朝陆鸣笑道:“陆兄, 请坐。”   陆夫人性子沉静, 向来深居简出与外人鲜少来往, 由此只随陆鸣走上前,与他们见过一面,便转身进了厨房帮忙端菜。   碍于陆鸣在场,谢镜颐不便声张,铁青着脸喝闷茶,惹来他几句调侃。   萧翊忽而缓声道:“谢兄,孩子的事归孩子,我们的事自有了断,你无需担忧。”   他这话语焉不详,陆鸣误以为事关马贼,也帮腔附和几句。谢镜颐心底清楚,萧翊想让他安心,并不愿将往日恩怨摆到孩子面前声张。   他的脸色逐渐和缓,但也不想面对萧翊这只千年狐狸,这便找了个由头去厨房,圆桌上很快摆满了碗碟。   今夜的大菜皆有沈映萝掌勺,口味自然不差,乘乘和陆绵围着圆桌流口水,嘴馋难耐。   好不容易待长辈推辞谦让逐一坐好,乘乘这才走到方柔身旁坐好。   陆绵非要和乘乘挤一块儿,长辈相视而笑不阻拦,陆鸣招呼萧翊随他入座,一转头,陆绵也跟父亲争宠,嚷嚷着想和萧翊坐一起。   沈映萝出来调停,再拉拉扯扯,这顿饭吃到后半夜也没完,当即按着萧翊坐在了陆绵身边,总算开席。   俩孩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方柔不断敦促他们好好吃饭,乘乘嘴里鼓囊,还要跟陆绵斗嘴。   萧翊有样学样,也跟着夹菜到陆绵和乘乘碗中,让他们别只顾着玩闹。   二人几个眼神交汇,配合默契,盯着两孩子吃完眼前的饭。   陈三娘噗嗤一笑,不免打趣:“乍眼一看,阿翊倒有当爹的模样……你俩瞧着真像一家人。”   赵铁云开席便猛口喝了几杯酒,此刻酒意上头,呵呵笑着:“我早就说他们相配,正好今晚几家人凑在一起,我觉着此事可好好说道说道!”   谢镜颐只道:“铁云酒量见差,才几杯竟醉成这样?”   方柔不愿主动搭话,免得此事越说越乱,她本着给乘乘过生辰的念头,不愿将心思放到别处。   沈映萝旋即开口岔话题,陆夫人何等精明,当即接上话,风波未起便平息。   萧翊一反常态,只顾着关心乘乘,后来孩子们吃饱先下桌,两张凳子撤下,大家坐得宽松了些,萧翊跟方柔倒挨得很近。   男人间推杯换盏,女子举杯小酌,气氛和乐融融。   吃过晚饭收拾好,几家人又在院子里吃瓜果点心赏月闲谈。   中秋过后月色尚美,总算到了小寿星收礼的时刻。   陆鸣给乘乘送了身新制的冬装,他特地差人从丘城最好的铺子备制。陈三娘则准备了乘乘最爱的几样零食,谢镜颐准备的是他走镖时买来的稀奇玩具。   乘乘心花怒放,笑起来嘴巴要咧到耳后根那般,止不住跟每位伯舅道谢作礼。   萧翊眉眼带笑地望着乘乘,她笑嘻嘻地跑到他面前,眼巴巴地仰头看着萧翊。   方柔也不由自主地望向他。   萧翊自怀中掏出一个方匣子,递到乘乘面前:“乘乘,又长一岁,今后也要平安无疾,欢欣喜乐。”   乘乘忙不迭地点头,迫不及待打开匣子。   她旋即低声感叹,拿起那对金手镯举在眼前,方柔瞧清楚乘乘手里的物件,不免心底一沉,登时紧张地望了眼萧翊。   却见他神色淡然地望着乘乘笑,“喜欢么?去拿给你娘亲瞧瞧。”   乘乘乖巧照做,几步跑到方柔身边,将金手镯拿到方柔面前炫耀。   方柔忍着不安,接过手镯敷衍地扫了几眼,忽而脸色一滞。   这对手镯坠着两个平安锁,竟与几年前那对极其相似。她的心砰砰跳着,不敢转头看萧翊,可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身上。   她忙将手镯塞给乘乘,低声说:“既是送给你的生辰礼,你可要好好保管。”   陆鸣和赵铁云夫妇不住在感慨,谢镜颐不发一语,只恨自己方才嘴快,只盼萧翊未察觉更多。   夜深露重,天气陡然转凉,今夜忽起了冷风。   众人这便散席回家,方柔领着乘乘回了住处,打了热水给她洗漱。   此时屋外竟已寒风呼号,西北的天说变就变。   乘乘掀开被子躲起来,不免搓搓手,睡意袭来,还不忘与方柔说:“阿娘,谢谢你,今年的生辰宴我可开心了!”   方柔低笑着应了一声,轻抚她的碎发,拍着被铺,乘乘闭眼熟睡过去。   她放下床幔,举了灯走出外间收拾,推开门,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肩,下意识拉紧衣襟,将木盆放回小厨房。   再回到院子里,只见一阵风吹过,那棵白杏枯枝随风摇曳。   她提步往回走,身子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朝一墙之隔望了眼。   方柔踌躇片刻,轻轻咬了咬下唇,在小厢房找出了一床闲置的大棉铺盖。   她盯着那棉被看了许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般,双手揽着被子离了家门。   隔壁的院门尚未锁上,她不免诧异,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铁云住的屋子已灭灯,而萧翊的屋里还透着一丝幽光。   她缓步走过去,轻轻叩响了门。   里面先是静了会儿,过后才有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退一步,门已被拉开。   方柔一怔,木然地望向面露惊讶的萧翊,声音低得快听不清:“我……我见转天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厚些的铺盖?”   她埋头,似乎不敢面对。   萧翊伸手一带,将她揽进怀里往屋内走,顺手关上门。   她牢牢抓紧被子,只听萧翊道:“外面冷,进来说吧。”   他稍稍松了力道,但两人仍靠得很近,近到方柔能闻到他身上那阵淡淡的熏香。   她一时有些恍惚,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她应当早已将这独属于萧翊的味道忘却,可在此刻,那阵淡香往她鼻腔里钻,纵横捭阖,占据主导。   说来也怪,萧翊为了掩盖身份,这段时间并未用熏香,那味道忽然从何而来,方柔并不知晓。   她暗自庆幸两人中间有棉被阻挡,起码能让她稍稍冷静不少。   她仍低着头,想要将被子放好就走。   “我帮你放到床上。”她侧过身,快步走到床边。   转过身,萧翊又逼到面前,她一惊,下意识忐忑地抬眸望向他。   萧翊轻轻抚上她的手臂,并没有旁的侵|犯,声音低|哑:“阿柔,你心里有我,对么?”   方柔盯着他,难得没挪开视线。   她没逃避,深深呼吸,只说:“我只是忽然想到你家里可能没有棉被,所以才会来。”   萧翊怔然地望着她,从没想过方柔有哪一日能这样坦然地与他说出心底话。   方柔唇角轻颤,轻轻叹:“也许我做错了,我不该来的。不过我希望你别多想……”   她忽而被萧翊抱住了。   他的力道那样蛮横,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那般,她双手僵在半空,不愿碰他,却也没有推开。   “你让我如何不多想?你说的每件事,我做不到,你也没做到。”他埋首在她颈窝里,声音发闷,“我再清楚不过,你心里有谁,你忍不住会想对他好。”   方柔轻声道:“你误会了,其实我只是习惯对别人好,也许正因如此才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萧翊抚着她的发,“怎会呢?你与我怎又说到招惹不招惹……你救了我,阿柔。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人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   他不提起此事还好,又说到往事,方柔心底一刺,本还有些许温情却也逐渐殆尽。   “所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方柔终于抬手扯开了他的手臂。   萧翊抬头,方柔的手抵着他,“你伤害过我,萧翊。如果你想听我的真心话……我也不愿说谎,你的确变了许多,有时候我会忘记你曾骗过我折磨我,甚至回想起当初的某些好。可是,哪怕我一时昏了头,可我很难再全然信任你。更何况,感情本就不该回头的,你又何必勉强,又为何总要出现在我面前?”   萧翊忙道:“阿柔,你不用再担忧,我以前想错也做错,可我如今早已不是宁王,你也不会再回到王府,不会有人再胁迫你,也不会再有所谓的正妻侍妾。我不会再伤害你,若你一点机会也不给我,我可以消失在你面前。可你分明不是这样想……阿柔,我可以发誓,从今往后你就是你,你只是我唯一的妻子。”   方柔忙抬手打断他:“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不觉得可笑吗?我为什么非要做你的妻子,我也可以自己好好过日子。”   萧翊有些急了,“好,不提那么远的事,我们先好好过日子。我与你,还有乘乘……”   方柔警觉地看向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萧翊握住她的腕,沉声道:“无论乘乘的父亲是谁,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想你们喜乐平安,只想弥补我的过错,只想挽回你。”   方柔一时语塞,“没什么好挽回的……我本就,配不上你,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   萧翊一怔,心底那阵闷痛翻涌上来,他忙握住方柔的双肩,可气息不稳,又咳了起来。   “别说胡话,是我、我配不上你。”   他艰难地顺着气,可旧疾不让他好过。   方柔面露惊疑,出于本能般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你怎么了?”   萧翊按着心口,皱眉道:“无碍,老毛病罢了。”   方柔扶他在床边坐好,又默默给他倒了杯水,萧翊喘了一会儿,总算平息不少。   他轻轻握住方柔的腕,将她拉到身前,“阿柔,你相信我,你我之间不再有什么宁王殿下,以前我傲慢,如今早已知晓错得荒唐。”   “我知晓你从来也没要与谁争,你以前那样爱慕我……是我不知好歹。所以,你可不可以回头看看我?”   方柔被他这迫人的姿态追得一时无话,她几次欲言又止,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或到底该怎么与他说。   萧翊的姿态低得荒谬,她何曾见过他这般急切不安?向来八风不动的阴谋家,竟也会有惧怕求而不得的局促。   最后,她只得沉沉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翊忙趁热打铁:“你不必说,你只需看我做没做到。”   方柔神色复杂地望着萧翊,她终于能冷静下来回想他的忏悔。   萧翊的确每次都能说到点上,他认错、他悔过,他说他做错了,原因也深刻,态度诚恳。   方柔心知肚明,她早已不恨他,甚至在当初也没有怀着这样的情绪。   她埋怨,因他的所作所为难过伤心,但说到最后,其实方柔曾渴望过萧翊能懂她,也许他早些看明白,他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与萧翊重逢以来,她从最初的震然和害怕,到后来的好奇和矛盾,再到现在,她甚至能与他好好相处,而且,她会因他的忏悔心软,会因他热烈的追求心动……   这真不该。   他们当初藏了太多谎言,从她决定离开他开始,那些骗局萧翊又知晓多少?他若知悉了所有真相,他还会这样虔诚地认错悔过么?   方柔觉得他们缺少坦白,缺少剖陈真相,包括那个藏在她心底最大的秘密,乘乘的身世。   方柔一直站着,萧翊握着她的手,五指被他轻轻揉|搓,仿佛以前独处时那般,某些小习惯无论过去多久总会在特定的时间激发回忆。   他的目光热切,像要吞噬她那般,方柔内心挣扎,只觉萧翊在某些时刻仍彻底占据主动权。 第89章   ◎就亲一会儿◎   她垂眸, 低声说:“你、你让我再想想。”   萧翊见好就收,忙笑着点头:“我等你,你好好想。”   方柔慌神:“我只是说会想,没有说一定会按你的要求做, 你不要高兴太早。”   心底没敢说出来的话是, 免得你又做出些祸事, 连累无辜的人。   萧翊手里的力道重了几分,“这是自然, 你此刻不愿意,我无非继续等你想清楚。”   方柔只能默默点头, 忽而又道:“你方才很难受么?”   萧翊怔了怔, 轻笑:“不会, 让你担心了。”   方柔瞪他一眼,“我没有,我只是奇怪。你以前……也没有这样过。”   萧翊淡笑:“五年前的事了。”   方柔一怔,下意识道:“是因为、因为……”   萧翊握着她的手,忽而朝前一拉,五指轻轻贴住心口。   方柔一颤, 霎时明白过来, 是那一刺伤及心脉, 习武之人心脉受损自然影响运气调息,这就难怪了……先前种种疑思迎刃而解。   可方柔抬眸望着萧翊, 坦然道:“你不必费心用苦肉计,萧翊,哪怕到如今我也没后悔过。”   萧翊轻声笑:“阿柔, 天地良心, 我可从没在你面前示软。你不必后悔, 是我欠你的,我活该。”   她有些不习惯萧翊这般花言巧语,忙别过脸。   萧翊又逗她:“要看看么?”   方柔疑惑地回眸:“看什么?”   萧翊忽然动手扯衣带,方柔大惊失色。   他沉声笑:“看看你留给我的那道疤,让你解气,也好提醒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方柔吓得忙抽开手,却被萧翊牢牢握住,她皱眉瞪着他:“我不要看!”   她挣|扎的动作忽而大了些,步子没稳住,被床|下的踏凳绊了一下,反而朝前扑去,萧翊忙搂住她,生怕她不慎被磕到。   方柔抬眸,额头蹭到了他的下巴,两人此刻暧昧地抱在了一起。   方柔还没来得及挣扎,耳畔竟飘来一阵忽强忽弱的暧昧动静。   她怔然失色,与萧翊对视着,见他脸色微变,心中霎时明了,那是赵铁云和陈三娘的屋子传来的声响。   方柔脸颊绯红,耳根转瞬变得滚烫,她想撑起身,手往下一压,却不慎碰到了半苏醒的事物。   她又是一怔,下一瞬被萧翊捉住了手腕,身|子猛然被提到了他腿上。   萧翊沉沉叹息,嗓音低|涩:“别动。”   方柔一只手被他钳制着,另一只手只得攀着他的胳膊维持平衡。   那阵暧昧的声响此起彼伏,愈演愈烈,好似不知疲倦那般。   方柔眼神闪烁,也正是慌乱之际,萧翊垂首,猝不及防在她唇间轻啄。   她一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眸色如墨。   萧翊没让她开口,托着她的脑袋,先是轻轻碰了几回,忽而就来势汹汹地展现了往常的霸道。   方柔挣|扎,萧翊放她缓了会儿,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就亲一会儿,好不好?我忍了许久。”   方柔脑子发懵,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势如破竹,这回她彻底丢盔卸甲。   到后来两人呼吸都乱了,方柔终于得以喘气,无力地贴在萧翊怀中,那边暧昧的动静未停。   她并非懵懂少女,自然知晓情到浓时无人把持得住。   以前她在王府形单影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身边也没人会与她说这些私房话题。   等到她重回西北,日常来往的大多都是经历人事的妇人,她虽不好意思主动说,可听她们毫无顾忌地交换意见,心中也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原来萧翊这般精于此事,或可说,他们两人在此事的经验与探索都由彼此不断磨合而来。   先都是一张白纸,后来就会表达喜好,也会默默察觉对方舒服的瞬间,虽然方柔从未说过,可她心底清楚,她每次都疲惫而愉悦。   方柔忽然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们……一直都这样么?”   她察觉到萧翊搂着她的五指一紧,声音低沉:“人之常情。”   方柔下意识道:“那你岂不是休息不好?”   萧翊沉声笑:“阿柔,你想说什么?”   方柔警觉地正身,忙挣脱了他的怀抱,“没、没什么,我该回家了!”   萧翊低笑:“你慌什么?我说了只亲一会儿,说话算话。”   “我哪有慌。”方柔站起身,连退了几步,忽而又羞红了脸。   萧翊方才这句话,分明是他俩捅破窗户纸那夜,他哄着她时说的托辞。   明明说好只抱一抱,接着又说想亲一会儿,再后来……   少年少女情难自禁,她爱慕他,自然知晓任由发展会发生什么事,可那时她不怕对萧翊交付身心。   那夜她只紧张,因她连听也没听多几句,沈映萝自然不会与她说这事。萧翊耐心十足,方柔害羞不说,可她那晚的体验美妙非凡。   方柔望见萧翊打趣地盯着她,彼此心知肚明,她几乎落荒而逃。   这夜不得安眠。   ……   乘乘生辰过后几日,萧翊时常会与谢镜颐一同回来食楼,偶尔陆鸣也随行,偶尔又是赵铁云。   方柔隐约觉察他们的部署将定,只是萧翊没主动提,她也不想过问。   这日男人们谈过正事,又逢上饭点,陆鸣和萧翊被谢镜颐留下吃便饭,陆鸣提前离去,萧翊磨磨蹭蹭留到了夜深。   方柔在帐台忙碌,食楼准备打烊,他便领着乘乘在旁温书。   方柔偶尔能听见萧翊讲书拆文,声音严肃不似平日,的确很有一位父亲该有的姿态。   有他鞭策,乘乘很快完成了功课,一溜烟跑没影去了后院玩蛐蛐儿。   萧翊走到她身边打下手,她推脱几句,自然无果,只得由他喜欢。   前来结账的客人瞧见萧翊,纷纷露出暧昧的表情,不由冲方柔悄悄打眼色,明里暗里分明调侃他俩的关系。   方柔被看得不自在,可人家也没说话,她只得陪着笑,差些打错算盘,还是萧翊低声提醒,这一来又惹不少人笑出声。   这些天萧翊黏在她身边,少不了多嘴的人打趣,一来二去,他们的关系再也没法清白那般。   事实上,他们确实谈不上清白。   方柔低头记账,萧翊忽然低声道:“待会儿乘乘先回家,你来我那里一趟,好么?”   她握笔的手一顿,转眸瞥了他一眼:“不好。”   萧翊笑:“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方柔沉默了片刻,低声嘟囔:“在这里说不行么?”   萧翊:“倒也可以,就怕你……”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最后那半句没说出口,方柔生怕萧翊口不择言,忙道:“那还是回去说。”   萧翊再次得逞,低声轻笑,方柔总觉他心怀鬼胎。   食楼总算打烊,方柔把乘乘喊到身边,小姑娘揉了揉眼,显然玩过头开始犯困。   萧翊俯身将她抱起,乘乘自然地依偎在他肩头,闭上眼慢慢熟睡。   方柔阻拦不及,在萧翊得意的眼神里别过脸,跟沈映萝轻声告别。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灯下,俨然一家三口。沈映萝打着算盘,目送他们离去,复又笑叹着摇了摇头,暗道这只怕就是命中注定。   一路沉默着走回了梨园巷,萧翊已驾轻就熟地推门进了院子,随后又直奔内室,将乘乘轻轻放在床上躺好。   方柔打来热水,萧翊避到一旁,方柔替女儿清洗过,又端着木盆出了院子。   料定好一切,她见萧翊坐在厅里喝茶,简直没把自己当外人。   她抿了抿唇,走上前望着萧翊不说话。   他逗她:“怎么了?”   方柔略带恼意,“你、你不是要与我说事?”   萧翊轻笑:“阿柔,你就这样迫不及待?”   方柔瞪他,气得转身要走,却被萧翊一把捉住胳膊,往怀里一带。   “别气,你随我来便是。”他很快松了劲道,戏弄也点到即止,总让方柔空拳对棉絮,全然使不上力。   方柔觉着自己真是昏了头,为何就这样听他的话?   她最后还是默默随萧翊出了院子,小心地带上门。   赵铁云的屋子照例早早熄了灯,可方柔心有余悸,只盼他们今夜别再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萧翊点起灯,方柔在桌边坐下,只见他独自走到矮柜前,从最上面那层拿出了个木盒。   方柔不解其意,默默看着萧翊没言语。   萧翊的神色带了些谨慎的期待,还隐有些古怪的不安,这令方柔心生诧异。   他将木盒放到桌上,面对方柔。   她终于忍不住:“这是什么?”   萧翊低声道:“弥补过错。”   方柔疑惑地望了眼萧翊,只见他按开锁扣,木盒翻开,里面放了几身新制的衣裙。   她一怔,不可置信地抬眸盯着萧翊,忽而站起身。   萧翊忙道:“我上回去丘城,找柳向婉打听了位绣工好的绣娘,让她赶制了几身衣裳。不过……我只能凭印象作图交给她仿制,如果细节不对,你与我说。”   方柔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前像燎过一簇火光,令她胆战心惊。   她想起当年被何沉烧掉的那些体己,萧翊拿来的这几身是同样的款式,他记性极好,作出的图纸自然相差不大,乍眼看去毫无纰漏。   萧翊害怕她的沉默,像是做错事那般不安地看着方柔,低声道:“阿柔,没有人会再困住你,过去是我做错了。”   她心底猛然一沉,抬眸看着萧翊没说话。   萧翊语塞,半晌才道:“阿柔,你不看看么?”   她的视线下落,停在最面上那件碧色纱裙,的确似模似样,连材质也如当年,可见萧翊花了心思。   可她心乱如麻。   “有意义么?”   萧翊怔然,方柔的声音冰冷淡然,似乎并不因这所谓的弥补动容。   他哑着嗓子:“怎会没有?这是我的态度,我们过去的那些裂痕,我今后会一点点修补。”他语气急切,“阿柔,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   方柔久久没言语。   那抹碧色像钻进了她的眼底那般,眼前的场景似乎一刹那间变成了漫天青苍的宿丘山。   她自由自在,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在山林尽头,她恍惚间见到长身玉立的身影。   那人正仰头望向远天,她喊了他一声,他转过头…… 第90章   ◎爱情的一种可能性◎   方柔怔然出神, 过了良久,她慢慢坐回桌前,沉沉地呼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那般。   她一指对面的椅子, “你先坐。”   萧翊从言如流。   方柔犹豫了一会儿, 这才看向萧翊, “有些事,我们要说清楚。”   萧翊立刻点头, “好,本该如此。”   方柔摆摆手, “你不要高兴过早, 这些事情你未必爱听。”   萧翊失笑:“阿柔, 你太小瞧我。”   方柔语滞,这便狠下心道:“我从庄子逃走那回,是苏皇后帮了我,其实我那时并没有身孕,都是骗你的。”   萧翊神色平静,默默听方柔说下去。   “我在庄子听到下人说, 你是为了名正言顺迎娶沈姑娘才让我离开京城。孩子生下来, 要认她作嫡母, 我这个无名无分的生母只得靠边。所以,我那时厌恶你, 更厌恶王府,那时我便对你死心了。”   萧翊忍不住要声辩,方柔忙打断他的意图, “后来我与裴昭回到京城, 你逼迫我们分开, 还将我关在皇宫。我知晓,你后来慢慢变了,可那已经不是我要的,我只想要远离你,远离京城,哪怕终生不嫁人也好,只盼能在家乡过寻常的日子。”   萧翊总算抓住一丝机会,忙开口:“阿柔,你愿听我说么?”   方柔望着他。   “阿柔,这些事情我都知晓,你不要将我想得那样盲目。至于庄子里嚼舌根的,几年前我在京城已跟你坦白,我从来没有打算将我们的孩子交给任何人。”   方柔先是怔了怔,随即皱起眉。   萧翊望着她,又默默道:“我与沈清清本来就是个错误,更不该妄测你的意图,你原来对我那样好,是我辜负你的真心。再后来,我只是太傲慢,不愿承认自己错了。我那时还没想透彻,总以为把你留在我身边,你迟早会回心转意,我也可与你慢慢解释……现在不同了,我知晓你不愿被人掌控,我也不会再那样霸道。”   方柔抿了抿唇,一时无话,好似将这些恩怨说开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   她凝神,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还有,我坦白与你说,离开你的那段日子,我的确真心喜欢过裴昭。可是我与他没有办法走到最后,他不该有这样的结局,若不是因为我……萧翊,这件事情我会一直记着,无论你多介意。”   萧翊听见她那句真心喜欢,心底不免隐隐闷痛,他不可能不介意。   可他抑制住那股嫉妒,冷静道:“我自然也要与你坦白,于裴昭一事,手段或许极端,可我从不后悔。你对他心怀亏欠,我会想办法让你释怀。”   方柔深叹:“就因为我么?裴昭是忠臣,你可知他现在……”   她顿了顿,深深呼吸,终于打算将那埋藏了几年的旧事翻出。   “你还记得那三名颂余使臣么?若不是因为卷入你我的恩怨,他何必如此?为了将我带走,裴昭与颂余做下交易,女王替他打通关卡,代价是裴家军今后皆为颂余所用。我于心有愧,这是在逼忠良作反贼……”   萧翊沉默了半晌,随后道:“颂余内乱平息,这是裴昭的功劳?”   方柔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随即点点头。   萧翊沉声:“所以,为何你们没有在一起?”   方柔长叹一声:“萧翊,你该记着,你也欠着裴昭。他那样的人怎会愿意叛国?女王为定民心,有意招裴昭作婿,他不愿,女王便拿裴家军作要挟,裴昭只得让步。他对女王立誓此生不娶,率军为颂余边关巡防护卫,还允诺女王会将当年侥幸逃脱的六王擒拿归案。”   萧翊心间震然,他眉头深皱,凝神望着方柔,显然没料到裴昭竟有此气节。   难怪皇帝执意要为他修庙立碑,想来他必定早已知晓这些内情。   他一时无言,只觉内心矛盾。   方柔幽幽道:“我离开颂余前已跟裴昭彻底说过一回,我与他有缘无分,一辈子被牵制,彼此都不会快活。”   “我已放下了,想必他也是,”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很低,“所以,乘乘不是他的女儿。”   萧翊又是一怔,没料想方柔竟会在此时此刻与他坦白。   他眸中闪过一丝光采,又惊又喜,“阿柔,她、她是……”   “那位葬在东陵的郡主,你能不能收作义女,让她继续享用这份荣光?她是个可怜孩子……”方柔垂眸,轻声说,“乘乘笑起来嘴角有梨涡,很浅,时有时无,也许与她年纪还小有关。”   萧翊已站起身,他大步走到方柔面前,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你终于愿意跟我坦白,我知晓,乘乘是我跟你的女儿。她长得像我,阿柔,就像你当年所言,赖不掉的。”   方柔将脑袋埋在他胸|前,这回彻底也不想挣扎,反倒觉得奇异,语气有些埋怨:“你怎么又知晓了?乘乘与你说的,还是师兄说漏嘴?”   萧翊低笑:“我猜出来的,再说,血脉里的亲密躲不掉,乘乘喜欢亲近我,这点你也赖不掉。”   方柔深深叹气:“这是孽缘。”   他抱了她很久,方柔挣开一些,萧翊顺势坐下,这回又像从前那般,他要她坐在腿上。   方柔本还不太习惯,但萧翊扣着她的腰,她挣|脱不掉。   她又正色道:“先与你说清楚,我不会离开宁江,至于你的前途,我不干预也不过问。你若只是缓兵之计,趁早死了心,我还是那句话,你办好正事早些回京,我们只当不相识……”   他忽而捏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再不让她说出那些彼此要分开的冷言冷语。   过了许久,方柔呼吸不畅,她喘着气抵在他肩头,“不让我说话就能掩耳盗铃么?你好霸道,我说过不要这样。”   “你想要说什么我都愿意听,只是,阿柔,别再将我推开,我哪里也不会去。”   方柔没说话,他又要故技重施,她反倒轻轻咬了他的唇,不让他再得逞。   “你别高兴太早,我实话与你说,我不愿与乘乘坦白此事,她早已认定生父离世多年,我不想忽然吓着她。大人的恩怨不要扯上孩子,她要如何喊你、如何看待你,我管不了。”   萧翊摩擦着她的唇,两人鼻息|交|缠,他声音低哑:“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余生有你们母女相伴,这已是老天对我最好的眷顾。我还是那句,哪怕乘乘是你与裴昭的女儿,我一点也不介意。”   方柔抬手抵开他,萧翊俯身又想亲过来,她躲开,“你不要说这些花言巧语。如果乘乘不是你的女儿,你必然要强迫我再……”   他托着她的脑袋,稍稍施力,方柔被迫仰起脸,他吻着她的唇角,“我知晓你怀孕时的苦楚,所以不愿你再经受这样的折磨。一个孩子就够了,阿柔,我心里最重要的先是你,过后才是乘乘。”   方柔觉得他这话又怪又霸道,明明是爱女儿如命的人,怎会说她才排第一?她有时真看不透萧翊的想法。   她没来得及反驳,又被势如破竹的攻势剥|夺了声音。   方柔不敢再任由萧翊放肆下去,屋外又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暧昧,她脸梢发烫,萧翊总算松开她。   她挪开身子,站直退后了几步,心有余悸地望着萧翊道:“你不要这样。”   萧翊跟着站起身,她抬眸,神色紧张。   方柔忙道:“我该回去了。”   萧翊想挽留,她很坚持:“既然你要弥补,说认错,是不是该多听听我的意愿?”   他哑口无言,当即自恨太过心急,生怕又将方柔推远,没得挽回。   她瞥了眼床头那被萧翊堆叠得方正的棉被,轻笑:“被子是拿来盖的,不是放着当摆件。若是哪日着凉了,正事还做么?”   萧翊旋即一喜,“那被铺有你的味道,我闻着能安心睡。”   方柔不由脸红,瞪了他一眼,“……我走了。”   说罢转过身,萧翊忙道:“我送你,正好把衣服一起带回去。”   方柔背身点点头,只道萧翊找了个好借口,明明也就几步路,两人走得很慢,又像今夜初始那般,萧翊回到了她家的门厅。   他将木盒放好,方柔看向他。   萧翊喉结轻滚,最后还是忍着那阵冲动,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   方柔目送他离去,最后视线落在那木盒上,她打开盒子,轻轻抚过那些衣裙。   她曾义无反顾地爱着萧翊,她知悉他的好,为他着迷,哪怕那时他瞒了身份,到后来高不可攀,甚至变得面目陌生。   可她知晓,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宁王还是落难的无名小将,她爱上的人始终是萧翊,他给她带来惊心动魄,给她难过破碎,有笑更有眼泪。   可是,世间爱情莫过于此。   他犯错也悔过,她也用尽心力逃离了令人窒息的牢笼。   他曾经不顾一切要将她囚禁在身边,而今她早已重获自由,他折戟碾落泥尘,他松开了五指,乞盼她的谅解。   有无数人与她说过同样的话,重新来过没有那样难。   原先她不愿意也不理解,直到经历这么些年,直到她与萧翊重逢。   方柔垂眸,眼中映着那抹碧色,她总算能真正面对内心。 第91章   ◎他变了◎   翌日清晨, 乘乘难得早起,本还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赖了会儿,直到方柔喊她起来。   “你洗漱好,去隔壁喊萧……”顿了顿, 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索性还是直呼其名, “喊萧翊过来。”   乘乘搓着惺忪的眉眼问原因。   方柔转头出了外厅,声音听不太真切:“喊他过来吃饭。”   乘乘愣了一会儿才转神, 旋即蹦得老高,瞌睡虫霎时飞走。   她囫囵洗簌一番, 辫子松散, 迫不及待地围着方柔叽叽喳喳:“阿娘, 你答应翊叔了?”   方柔瞥了她一眼:“什么答应不答应。”   乘乘到底是孩子,说话口无遮拦:“答应他求亲呀!我都说了,若要找个人认爹爹,我乐意那人是翊叔!”   方柔没顺过气,轻咳一声,怨道:“小孩子说胡话, 你要再口无遮拦, 就别喊他来了。”   乘乘忙作个鬼脸, 撒腿跑没了影。   方柔摆好碗筷,乘乘刚好拉着萧翊进了院子。   萧翊的目光落在方柔身上, 再挪不开。   他站在院子里没动,乘乘好奇地抬头看去,只见萧翊痴然望着前方。   方柔站在门边, 一身碧裙, 不施粉黛, 微风卷过小院,她的衣带随风摆动。她这么些年一直没挽发,仍是少女的装扮,岁月并未苛待宿丘山的小师妹。   只一眼,如万年。   她今日穿了他送的那条碧裙。   方柔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忙别过身,低声道:“站着干嘛?吃过饭还得去食楼帮忙,乘乘也要上书院。”   萧翊应了一声,目光挪不开,木然地拉着乘乘进屋。   三人在小桌坐好,只是简单的杂粮粥配白面卷饼,盐水浸青菜,萧翊只觉堪比御膳珍馐。   吃过早饭,方柔收拾妥当,两人一齐将乘乘送去书院,小姑娘这一路别提多兴奋。   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进了书院大门,生怕留给二人独处的时间不够多。   萧翊今日与谢镜颐有约,二人直接到食楼碰头,方柔默默往前走。   他打量着方柔,半晌才问:“衣服合身么?细节有何不妥,我可以随时让她改。”   方柔垂眸看了眼裙摆,耳梢有些发烫:“合身是合身……只不过,你怎会知晓尺寸?”   萧翊轻咳一声:“以前日夜抱着你,怎么会不记得?”   方柔脸颊绯红,因他白日孟浪羞恼不已,真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你、你无耻!”她走快几步,近乎要将他甩得远远的。   萧翊大步追上来,忙拉住她的手,她一颤,最后五指被他牢牢握紧。   她低声:“在大街上别这样。”   萧翊俯身低语:“我见大家都这样,夫妻如此实在寻常。”   方柔将手抽开,“我们不是夫妻。”   萧翊道:“待剿匪一事安定,我就在丘城托媒向谢兄提亲,如此我们便名正言顺了。”   方柔一怔,转眸看着萧翊。   先前在京城皇宫,她被一道懿旨封为宁王妃,宗室府替她和萧翊主持过典仪,不过一切都按照皇家的规制,彼时他们关系紧张,境况尴尬,自然不会有所谓的三媒六聘之礼。   方柔收了所谓的封妃宝册虚以为蛇,过后早不知将册子扔去了何处。   她与萧翊已非初识新人,他们不仅是名义上的夫妻,更一早有过肌肤之亲。   可不知为何,方柔听见萧翊这般郑重地提及此事,心跳忽而快了半拍,也不知是期待更多还是害怕更盛,总归不全是好意。   方柔站定在杨楼街外,望着萧翊道:“你不要急着逼我表态,我还没想好。”   萧翊一怔,以为方柔又反口:“阿柔,你后悔了?昨夜我们不是已说清楚,你愿意与我重新开始。”   她抿了抿唇,直视他,“成不成亲重要么?”   萧翊语滞,急道:“重要,我想要名正言顺,我亏欠你,我们本不该如此的。”   方柔轻叹:“若我真在意名分,当初怎会昏了头跟你……”她没说下去,只默默道,“咱们先相处一段时日再看,或许你后悔也说不定。”   萧翊立刻握住她的手,“阿柔,是我想要你做我的妻子,我只怕你反悔。”   方柔忽而掩嘴轻笑:“萧翊,话别说太满。”   她只这样说,随后提步往食楼走去,连带着拉动萧翊的胳膊,他被猛地一扯。   方柔回眸,俏皮地眨眨眼,“你怕了?”   她有意捉弄他,总算扳回一城。   萧翊一时怔然,被她牵着往前走,脚步忽而变得虚浮。   沈映萝正在帐台后忙活,抬眸瞧见方柔和萧翊前后脚进了门,心照不宣地朝方柔使了使眼色,她忙避开揶揄。   萧翊上前问候:“阿嫂。”   沈映萝抬笔指了指二楼,“陆镖头先一步到,你上去吧。”   萧翊轻笑着颔首,又看向方柔,她抬手悄悄地挥,转身去了后院,萧翊心满意足地上了木梯。   沈映萝转头望了眼方柔的背影,又回眸瞥见萧翊的衣摆消失在楼梯尽头,眼眸一转,笑着摇了摇头。   剿匪是重中之重,他们还要提防城中眼线察觉。   穆家近来异常低调,也不知是否怕打草惊蛇,连穆珩也鲜少再露面,似乎一切如常。   倒是乘乘有回忽然说起,她时常见着穆珩在书院附近徘徊,这一来让萧翊和方柔多了心眼。   好在陆鸣作主,派了两位身手好的镖师日夜接送两个孩子,从书院回来要么送去镖局,要么直接到杨楼街,几乎不出差错。   临近午时饭点,方柔端了些饭菜到二楼房间,三人仍未谈妥,打算休息片刻再继续。   陆鸣记挂镖局的事务,得空先回去一趟交办差事,谢镜颐独自面对萧翊仍不自在,找个由头匆匆下了楼。   屋里只剩萧翊和方柔二人。   她放好饭菜,还没说打算,萧翊已拉住她的胳膊:“阿柔,你陪我吃一些?”   方柔看着他,眼眸轻转,最后还是坐到了桌边。   如此,似乎找到了些往日的感觉,只是这一回忙着布菜的是萧翊。   他起筷,每样都给方柔夹了一些,“你多吃些,还是太瘦了。”   方柔见他忙得乐此不疲,忙按住他的手,“好了,饭得一口口吃,你当我是什么呀……”   说罢,她将几碟菜挪到萧翊面前,“特地跟赵叔说了菜色要清淡些,我估计陆镖头一是有事,二是实在跟你吃不到一块儿去,这才想着回镖局换换口味。”   萧翊眉眼带笑地望着方柔,“你能与我吃到一块儿便好,陆兄有自己的饭搭子。”   方柔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原来你只是差这一个饭搭子。”   萧翊放了筷子,握住她的手,“还差许多搭子,你数数?”   他俯身,凑近方柔,她微微侧耳,只听萧翊嗓音低沉:“出游、赏景,还有床……”   方柔脸微红,伸手推了他一把,忙正身坐好。   “我以前怎么不觉着,你嘴上也这般没正经……”   萧翊挑眉道:“眼下无旁人,夫妻私语有何妨?”   方柔没再与他就这个称呼作争辩。   两人说着话吃过午饭,方柔知晓萧翊仍有要事商议,这便收了碗筷下楼,正巧在楼梯与谢镜颐交错。   谢镜颐一脸不悦,可也知晓方柔与萧翊重修旧好应是板上钉钉之事,他虽对萧翊仍有保留,可这些日子他的转变也非虚构。   更何况感情之事由不得外人说道,他肉眼可见方柔笑得多,如此,重新爱上一个人也非大逆不道,他想要的也无非是方柔过得好。   谢镜颐回头又望了方柔一眼,无奈低叹,只道姑娘大了留不住。   午后,三人终于商定好细节,陆鸣派了名心腹镖师前往丘城,密函交于何沉,再向李明铮汇报细节,剿匪要义俱已明悉。   萧翊随陆鸣回城东清点人手,顺道将乘乘接回家。   乘乘见着萧翊,主动跑上前挽住他的手,一大一小慢悠悠地往杨楼街走。   小姑娘忽然仰头问:“翊叔,你以后都会跟我们生活在一块儿么?”   萧翊垂眸,笑望着她,“乘乘,你想我陪着你和娘亲?”   乘乘认真地点头,语气坚定:“我看得出来阿娘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萧翊揉了揉她的发,没再言语。   两人回了梨园巷,方柔前脚刚到家,正在打水洗菜。   乘乘被萧翊一个眼神叫去做功课,他坐到水井边,一手接着方柔洗好的菜,一面凝神望着她。   方柔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瞥了他一眼,不由失笑:“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萧翊难得语塞,半晌才道:“你穿这身衣裳好看。”   方柔:“不都差不多么。”   她将盆里的水倒干净,站起身走去厨房,萧翊跟在她身后。   他忽然低声问:“阿柔,你怪我么?”   方柔架起锅,又蹲下生火,萧翊凑上前接过柴火帮忙,方柔便轻轻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她转眸看着萧翊,“以前怪过,因为你一点也不懂我。我以为你懂,后来发觉你我实在不合适,所以我才想离开,再喜欢也没有用的,勉强不来。”   萧翊心间一颤,他木然地往火堆里扔木柴。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让我觉得不舒服了,我还是会离开你。我现在对你心软和心动,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过去那些我接受不了的事情。”   他急道:“不会再那样了!”   方柔很冷静,“话别说太满。”   萧翊知晓与她作口舌之争并无意义,她的不信任和警惕并非一日而起,要解开心结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小事。   火生好,方柔让萧翊去看着乘乘,她简单做了几样菜,他们又如一家三口对坐着吃完。   乘乘今日格外乖巧,功课早早完成,还在萧翊的督促下看了会儿书,这便洗漱妥当早早去了睡觉。   有了萧翊搭把手,方柔得闲,竟有心思拿了话本在灯下翻阅。萧翊眼下无事,就坐在一旁望着方柔。   她看她的话本,他便看她,让她看了几眼便没心思。   她抬眸,“你还不回去么?”   萧翊默默道:“大事定在三日后,会有段日子见不到,我想多陪陪你。”   方柔怔了怔,五指压下话本,嘴边带着笑:“不是还有几日么?”   萧翊道:“明日我要先去丘城部署。”   方柔哑然,竟然这样突然么?她意外地看着萧翊,半晌没说话。   “这是大事,也会有危险,”他又自顾自说了一句,“所以有些话,我想问清楚说明白。”   方柔一怔,彻底放下了话本,静静望向萧翊。   在她的印象里,萧翊从来没有向她表露过对公事的担忧和为难,好似他无所不能,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   而直到如今他说会有危险,方柔才幡然醒悟,他以前只是不说,并不是没想过。他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他有血有肉,上战场也会受伤流血。   她迟疑道:“你想说什么?”   萧翊正色:“阿柔,你是心甘情愿的么?你这些日子与我亲近,是因为你想明白愿意与我重新相处,还是……”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为了让我一心一意剿匪,只是缓兵之计。”   方柔讶然地望着他,显然没料到他竟会有这样的担忧。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格外认真地望着萧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萧翊头一回不敢妄动,他直视着方柔,声音低沉:“也许你不清楚,其实在京城那些日子,我总觉得你离我很远很远。哪怕我每天都能抱着你亲近你,可我知晓你的心思已不在我身边,我抓不住,越是这样,就越想将你牢牢捉紧,生怕一放手就会彻底失去。”   方柔双眸微垂,长长的睫毛盖下,遮住了她的眸光。   “哪怕我现在学会放手,学会给你时间给你余地,我控制不住心底的那阵嫉妒和害怕。你在骗我么?我毕竟伤害过你,你还能像以前那样爱我么?我不敢要求,更怕你误以为我要控制你,这样一来,又将你推远了。”   “你说你已放下裴昭了,阿柔,我不愿意瞒着你,免得你又觉得我骗你。我很嫉妒他,曾经已很嫉妒,到现在仍很介意。他到底没死,我又庆幸又忐忑,毕竟他……”   萧翊没再说下去,他难得这样坦白。   方柔在这一刹深刻地感觉到,萧翊果真变了很多。   她慢慢抬起手,五指摩挲过萧翊的脸侧,他微怔。   方柔明眸似水,她眨了眨眼,手指摸过萧翊优越的眉峰,细声道:“爱慕一个人自然就会生出占有的念头,这不是要求,我也不会觉得你在控制我。”   萧翊一怔,嗓子忽而变得干涩。   “换作是我,若你再与哪个王姑娘赵姑娘勾连不清,我自然也不愿意。萧翊,你真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你嫉妒裴昭,难道我就不嫉妒……”她也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他面露惊讶,有抑制不住的喜色。   方柔轻叹:“这些都过去了,不管我是不是敷衍你,我知晓你一定会收拾那帮马贼。所以,咱们的事情与其他人都没关系,若你要一个答案,那我与你明白说便是了。”   “萧翊,我想过了,也已经想得很清楚。我愿意与你重新开始,我心里有你,我会担心你的安危,也害怕你受伤。你靠近我,我还是会心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会想每天能见到你,听你与我说话……”   “我也会害怕,你是不是在骗我呢?可是这些担心没有意义。我也不怕与你说,我不会再随便任你摆布,所以,我们是平等的,若彼此相处并不舒服,无非一拍两散。但起码我现在能看清,你的确改了许多,我也喜欢与你待在一起,哪怕什么事也不做。”   她凑近了些,捧着他的脸,语气格外认真:“你还不信么?重新爱上你没有那样难。”   萧翊忽而动容地笑起来,他抬手搂住她,方柔的脑袋顺势搁在他肩头,就像几年前那般自然的亲昵。   这是她自发自愿的,没人再勉强。   她身上的幽香往萧翊鼻腔里闯,他沉息克制着那份渴望,方柔转过头,垂眸在萧翊脸侧轻吻了一下。   “你要平安归来,我和乘乘在宁江等你。”   她柔软的唇贴在他耳畔,声音极轻,令人目眩神迷,“阿翊。” 第92章   ◎我与他有约定◎   萧翊次日一早动身前往丘城, 临出门,手里拿着封书信,本想默默塞进方柔家的院子里。   谁知才走到门外,院门已被拉开, 方柔并没彻底醒, 可还是特地早起相送。   他又惊又喜, 再次明白过来方柔的真心,一时竟有些局促, 只匆匆抱了抱她,将书信塞到她手中, 转身走得很干脆。   方柔捏着那封信, 目送萧翊离开梨园巷。   这几日宁江风平浪静, 不过方柔察觉到杨楼街多了些穿官靴的便服差人,他们时常徘徊在食楼内外,她暗道应是萧翊的安排,只怕穆氏鱼死网破以沈记众人作挟。   又过了几日,有流言传开,说是西线某几座山头战火连天, 还来了不少官|兵|戒|严, 瞧着像出了大事。   再后来, 何沉忽然出现在食楼。   彼时方柔正在帐台给客人找零,她瞧见一脸憔悴的的何沉, 先是一怔,随即暗道不妙。   何沉脸色冷肃,走上前低声道:“方姑娘, 公子重伤, 昨夜刚转醒。”   方柔手里的笔跌落下来, 她木然地站着,手指轻颤。   喉头像是刮过一阵干涩的风,嗓音低哑:“他、他怎会?”   何沉只道:“方姑娘还是随我去一趟丘城吧。”   方柔旋即搁笔,摘下袖子,几步奔到后院与沈映萝交待了几句,姑嫂二人一同回到前厅。   沈映萝关切地拉着何沉问:“怎么回事?”   何沉耳聪目明,瞧出沈映萝的心思,忙答:“谢大侠并无大碍,公子在危急中救下谢大侠,由此不慎被暗器重伤。”   沈映萝也是一怔,忙催促着方柔快些赶去丘城。   何沉架了马车,可方柔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斩下牵引,忙翻身上马对何沉道:“骑马快些,请何侍卫带路。”   何沉愣了一会儿,心底有一阵说不出的感慨,可他无暇细想,忙接过马缰,一骑当先奔出城门,带着方柔朝官道去了。   两人自东边进了丘城,一路不停,何沉将她带到了州府驿馆外。   方柔心跳怦然,几年前她被八抬大轿带到此处,就在正堂见着换了一身王爷装扮的萧翊,她在那日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最后鬼迷心窍点头答应随他东去京城。   而今她一人一骑,仍是同样的地方,去见的是同一个人,心境早已改换。   方柔进了大门,何沉引路,二人走到昔日的别院。   院子里守了七、八人,李明铮站在最前,他回过头来,也是一晃神,随即谨慎地朝她颔首问候,并未言语。   她下意识朝他福身,随后提裙进了屋。   有个大夫模样的人恰好从屏风内走出来,李明铮应声上前,方柔听大夫与他作交代。   她一时恍惚,似乎在这刹再次意识到,萧翊始终是萧翊,身份高贵的宁王殿下始终如此,他是天字第一号贵人,哪怕被褫夺的封号,可从没人真当他是平民百姓有意怠慢。   皇帝之上还有太后,二圣表面的态度暂且不论,可论迹论心,哪怕萧翊受了惩戒严训,可他们也只想要他悔过醒悟,从没有一刻轻慢这位矜贵的宁王,他是天子兄弟,圣母嫡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她的脚步顿时犹疑起来,站在屏风前不再挪动,何沉疑惑地回头看向方柔,只见她心神不宁地绞着手。   他低声:“方姑娘,公子这会儿正好转醒。”   她猛然回神,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缓步朝里走。   她还没靠近床榻,萧翊已转头看了过来,瞪了何沉一眼:“你现在越发有能耐了。”   何沉忙道:“公子恕罪,方姑娘甘愿来的。”   方柔发愣,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何沉自作主张,萧翊本没打算让她来。她转念一想,也在情理当中,萧翊的确不是这种人。   她忙走上前,坐在他身边,何沉已悄没声地退了出去,门被他轻轻拉紧。   方柔问:“还好么?”   萧翊扯出一丝笑:“只是小伤罢了,我没事。”   他的脸色苍白,唇色也浅了许多,想来气血亏损,并非他言辞中那般轻松。   方柔便道:“你有事我也没法子,只能替你找大夫。”   她埋怨他逞强,也不愿说好听的,可却主动伸手替他捻起被子,不慎摸到他冰凉的五指,神色不自觉染上一层忧虑。   “不用你想法子,我见着你,什么病痛也没了。”他握起她的手举到脸侧,轻轻贴在皮肤上,那阵淡香扑鼻,他侧脸轻吻她的手背。   方柔顺势俯下身,她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替他拨去额前的散发。   她问:“疼吗?给我瞧瞧伤到哪里了。”   萧翊本不愿意,又见方柔面露忧虑,他不想她生气,这便淡笑道:“余毒已经散了,今日能落地走动,再休养几日就没事了。”   他抬手指了指心前,方柔怔了怔,有些迟疑地拉开他的衣襟。   她见着了那道旧伤疤,萧翊受伤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心前,此刻旧痕添新伤,昔日种种涌上心间。   她五指轻颤,不敢触碰,别开脸替他拉好了衣服。   萧翊故作轻松道:“阿柔,你说了你不后悔,你也不必后悔。的确是我做错了,这是我欠你的,你该讨回来。”   方柔垂眸:“别说了。”   她站起身,瞧见桌上摆着尚未放凉的汤药,逃避似得走了过去,背身问:“现在能喝药么?”   萧翊低笑:“倒也没说不许。”   方柔咬了咬下唇,用手背贴了贴瓷碗试温,这便端起来走回床边。   她搁下药碗,拿了引枕垫在床头,慢慢扶萧翊靠坐起。   她一勺勺地喂,一碗苦药被萧翊喝出了莫名的甜意,他暗想自己真是昏头得彻底。   汤药喝完,萧翊也不能立刻躺下,他拉着方柔的手问长问短,明明分开也没多久,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方柔问了些剿匪的境况,得知马贼大部已被歼灭,还活捉了几大头目,只是仍有少数流寇逃窜到了更深的山林藏匿无踪,那幕后黑手始终没露面,只怕也在暗处伺机反击。   那片山林早已被云尉营众将包围,此刻犹如瓮中捉鳖,只待李明铮盘问出流寇藏匿的据点,避免无妄死伤,他们便可再次行动一网打尽。   陆鸣和谢镜颐只受了些轻伤,敷药过后早已无碍,赵铁云被毒箭划伤手臂,虽性命无虞,可得好好歇着,否则伤及筋骨怕有后患。   他们此时在云尉营大帐商议后续行动,方柔听过种种,这才放下心来。   萧翊见她神色无异,又笑道:“阿柔,那书信你看过了么?”   方柔只说:“我不想看。”   萧翊眉眼含笑地望着她:“阿柔,你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方柔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很低:“你又不是不回来……”   他忽然直起身,将方柔搂进怀中。   她一惊,稍稍抵着他的胸|膛,“你疯了?你还受着伤!”   萧翊低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她不再挣扎,更怕拉拉扯扯反倒害他难受。她放松下来,轻轻地靠在他怀里,萧翊身上那味熏香无影无踪,只有一阵淡淡的药香萦绕在二人之间。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摩挲揉|捏,何沉忽而走到了屏风外。   “公子,李监军已查明流寇的行踪,众将准备妥当。如公子所料,马贼背后之人正是五年前作乱颂余的六亲王达乌合。”   方柔见何沉有正事禀报,忙正身站起,萧翊没拉住她,只得怏怏地靠在枕边,静待何沉往下说。   何沉沉默了片刻,又道:“李监军与谢大侠商议过,他们的意思是,找位熟悉颂余国的帮手一同清剿马贼余孽,活捉达乌合。”   萧翊下意识瞥了方柔一眼,她恰好回眸望向他,二人心照不宣地错开视线。   萧翊脸上不再有什么表情,沉声道:“他们定了人选么?”   何沉还不及回答,又听萧翊道:“若无头绪,我倒有个合适的推荐。”   何沉一怔,开口问道:“公子以为谁合适?”   萧翊望着屏风后模糊的身影,声音平静:“裴昭。”   方柔猛然转头看着萧翊,长睫轻眨。   何沉过了一会儿才答:“公子与谢大侠所见略同。”   萧翊冷哼:“裴昭如今身在何处?”   何沉支吾了几声,方柔猜到了些许,只听他道:“裴昭已入云尉营。”   方柔心底一沉,甚至不敢再看萧翊。   可萧翊只淡声道:“他的动作倒是快,只怕一早就有合作的打算。”   何沉不敢妄言。   萧翊又道:“我稍后去趟大营,趁早动手以免延误良机。”   何沉不免担忧道:“公子,您的伤……”   萧翊只说:“下去吧。”   他们主仆寥寥几句,直教方柔产生了重回宁王府的错觉。   待何沉应声退下,萧翊竟已独自起身落地,他走到衣架旁净手,看来是真打算更衣外出。   方柔在后边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走上前,默默取过那叠崭新的衣衫。   萧翊再也不需要隐瞒身份,这身衣裳的用料和剪裁与平日穿戴截然不同,他退下了伪装,不再扮作一位普通百姓,方柔一时恍惚。   萧翊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阿柔,我自己来。”   方柔抿了抿唇,摇头道:“只怕我有些生疏了。是我本就想帮你,没有人勉强我。”   她的确没有自谦,动作可算得上很陌生,对于这身衣服制式的细节也总要琢磨半天,只是萧翊也不急。   他垂眸望着方柔,她微微皱眉,神色却格外认真。   先是沉默着各有所思,直到方柔替他摆正腰封,她垂眸默默道:“若你心底好奇,我想与你说,我不会去见他。”   萧翊微怔,只见方柔后退了半步,抬眸望着他。   眼前人一身锦衣难掩潇洒,神姿风雅,器宇轩昂,他的气质已然不同。   方柔淡笑道:“我与他有约定,今生不再相见。你不要觉得是因为我还未放下,或许当年是,可如今我已没有这样的想法。”   萧翊皱眉道:“为何?”   方柔讶然地看着萧翊,竟失笑道:“想不到你能冷静听我提起这件事。”   萧翊一时无言,只是静静望着方柔。   她轻叹:“既然有缘无分,不必再徒增无谓的念想。何况颂余女王也不愿见裴昭心有牵挂,为了我和乘乘,也为了他和裴家亲军的性命,我们不该见面。”   萧翊声音低哑:“当年若不是我用了些手段,只怕很难留住你。”   方柔怔然失神,很快复了本色,只道:“阿翊,我已经放下了。我与裴昭的旧事到此为止,我亏欠他,可我也无法弥补,就如我之前与你说的,你再如何介意也没有办法阻止我的愧疚。可于我本心,我对他也只剩下愧疚。”   萧翊深深望了她一眼,良久才道:“阿柔,我只怕你将愧疚当□□慕。”   他话语少顿,又释然地摇了摇头,“你若想见他,随我一同去云尉营便是。”   方柔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说了不会见他,又或者你想我去?若你想的话,那我随你去便是了。”   萧翊脱口而出:“不想。”   一不留神终于将心底话说出口,他一怔,眼见方柔掩嘴偷笑,不由轻咳一声,掩饰过难得慌乱的神色。   方柔笑道:“实话实说不是很好么?我在别院等你回来。” 第93章   ◎克己复礼◎   大营离主城不远, 可萧翊现下心脉有损,独自策马只怕加剧内伤,只得听从李明铮安排,与何沉坐上州府派遣的马车徐行前去。   这一路何沉安分守己, 不敢多打量萧翊的神情。   待会儿可谓仇人见面, 只盼裴昭和萧翊能有一个耐住性子, 别说着说着拔刀相向。   他自个儿神游物外,全然没留意到萧翊皱眉瞥了他好几回, 自然心知肚明旁人作何思索。   萧翊一概不理,如今无论从哪方面来看, 他都是最后的赢家。   面对手下败将, 萧翊认定自己有宽容。   到了大营外, 何沉先下车,本还想把踏凳摆好,可萧翊悠悠然落地站稳。何沉腹诽他倒也不必这样勉强,人还没见着,气势已摆出来了。   萧翊抬眸望天,过去五年他也曾来过云尉营交办差事, 眼下再踏足却有截然不同的心境。   他不作多想, 负手朝里走, 大帐之外守着李明铮的亲信,他见了萧翊忙恭敬行礼:“参见钦差大人。”   他稍稍颔首, 里头的交谈声已随话音落下而止息。   何沉眼明心亮地撩起了门帐,萧翊提步入内,先见着李明铮迎上来。   陆鸣和谢镜颐站在他身后不远。   谢镜颐朝他颔首示意, 陆鸣总算得知萧翊的真实身份, 可一时间还没缓过神来, 咧嘴笑着上前,喊了声:“阿翊,我看你脸色已好了许多!”   李明铮皱眉瞥了他一眼,刚要发话,萧翊抬指一扬,他旋即噤声,这么多年的默契仍维持在相处的点滴之中。   萧翊淡淡一笑:“多亏陆兄相助。”   一行人说着话往里走,在大帐正中,有个高大挺拔的戎装男子正站在沙盘后方。   萧翊眼眸微敛,直视着裴昭,他恰逢其时地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交汇,有股微妙的气氛蔓延。   这么些年过去,裴昭的面貌变了许多,他本就生得俊朗,岁月留给他几分粗砺,如此便多了些不可忽视的野性,他脸上那道疤更提醒着萧翊,此刻他们并非旧友重逢。   说是对手已很勉强,只怕唯有用宿敌才足以形容这份剑拔弩张。   萧翊一直走到沙盘前才停下,他身后跟着一干人,怎么看都是裴昭孤立无援。   可他丝毫不惧,脸上的神色带了几分轻蔑。   他望着萧翊,只说:“殿下,别来无恙。”   萧翊心间一沉,皱眉道:“裴将军,慎言。”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直教陆鸣摸不着头脑,可他自知这是朝廷旧事,并不敢多嘴询问,只不住地打量着二人。   李明铮一叹,往前走了半步,抄起一杆木标递给萧翊,“公子,放了小旗的地方就是流寇藏匿的山洞。其中有一处是达乌合的老巢,只是他十分谨慎,时常改换穴居,没有规律可循。除了那些从颂余带走的心腹,达乌合谁也不信,所以这帮马贼并不确定他究竟躲在哪个洞中,也不知晓山洞还有无暗道通向别处。”   萧翊稍颔首,接过李明铮递来的木标,他抬眸轻扫,沙盘上错落着密密麻麻的小旗,那帮马贼几乎占领了那一带山头。   西北一带地质特殊,常有隐蔽的洞穴遍布,若无万全的计策,贸然出|兵围剿费时耗力,更可能中了达乌合的圈套损失惨重。哪怕他们已将山头团团包围,可正如李明铮所言,无人知晓那些山洞之后是否有暗道,更不知达乌合是否仍被困在山中。   萧翊把|玩着木标,看向李明铮道:“你们怎么看?”   他答:“排查出重点区域分队围剿,山头这样大,流寇所剩无几,他们不会冒险分散人力。”   萧翊不置可否,他沉默了片刻,掀起眸子,瞥了眼同样沉默的裴昭。   他正好转头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又再错开。   萧翊语气很淡:“两年前,我在关外奉旨招安迦罗潭六部首领。我们准备了天珠黄金,每部各一,事情本来进展顺利,有四部首领已明言归顺大宇。”   “后来驼队途径颂余和南仓交界的沙漠,有伙来历不明的武|装抢走了剩余的天珠和黄金,屠杀了整队人马,还将领队的头颅砍下,拿大宇朝军旗将那些人的脑袋吊在关外不远的城墙上。”   何沉悄悄抬眸看了眼裴昭,陆鸣和谢镜颐头一回听这件事,两人脸色骇然地对视一眼,霎时不敢言语。   萧翊继续道:“我派人查了三个月,可期间并无天珠和黄金流通在外,直到有一回,我们在大漠遇见风沙,被好心牧民带回家中躲避。那牧民的幼子坐在炕上玩弹珠,那些珠子正是本该送给迦罗潭的招安礼。”   陆鸣脸上一骇,不可置信地追问:“那牧民就是抢走天珠的人?”   萧翊摇头,“那伙人抢走箱子,随手把天珠和黄金沿路抛弃。”   连谢镜颐也忍不住问:“为何?”   萧翊静默片刻,抬眸望向裴昭,一时没有言语。   裴昭神色冷肃地看着萧翊,沉声道:“有些人做事不为目的,他们只想制造混乱。”   他的目光扫向沙盘,“那伙武|装是达乌合的人马,对么?”   萧翊轻哼,举起木标撑在沙盘上,俯身凝视着那一排排小旗。   “达乌合唆使纠集马贼作恶,无非也是为了取乐,否则赃款不会只作三份。边境不稳,人心惶惶,不仅挑衅了大宇,还能威胁颂余。”   在场众人面色凝重。   陆鸣低声问:“那我们该如何部署?”   萧翊忽而抽出木标,信手一掷,那长棍横扫而过,将小旗尽数甩倒。   他回身望着众人:“烧山。”   裴昭即刻皱眉怒道:“萧翊,你疯了?”   萧翊只拂了他一眼,冷声道:“派人守住山脚,别走漏风声,近几日严禁百姓上山。”   李明铮与何沉都不敢多言,陆鸣显然被萧翊的气势吓得不轻,当即觉着那光风霁月的阿翊兄弟忽然改换面貌那般,他怎会有这样狠厉的手段?   他继续说着:“山脚附近的村民秘密疏散,换我们的人乔装住进去。”   裴昭冷声打断:“萧翊,你考虑过后果吗?”   萧翊看向裴昭,李明铮欲言又止,他抬手拦下。   “乔装顶替的人手不妨交由裴兄安排,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招你在行,”萧翊神色冷淡,“达乌合没有目的,可我们有。清剿马贼,歼除流寇,至于你……裴兄,活捉达乌合交换自由身,这个筹码还不错,别犹豫。”   裴昭一怔,萧翊已带着何沉离开大帐。   他心中记挂着方柔,一路不停直奔州府驿馆。   萧翊顾不上胸口起了阵新的闷疼,大步走回别院,却见方柔正蹲在院子里熬药。   她听见脚步声,才回过头,萧翊已将她拉起。   “这些事情自有大夫安排,你别累着了。”他不舍得她劳累,忙将人带进屋,把她按在椅子上。   方柔忍不住笑:“眼下你才是病人,我好端端的能跑能跳,得空煎药等你回来罢了。”   萧翊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否因方才与裴昭久别重逢,心中忍不住起了波澜。   他竟一时失言:“我只是不习惯……”   方柔怔了怔,抬眸望向萧翊。   他说:“你对我太好,我反而后怕。”   方柔忽然问:“那你要把我推开吗?”   萧翊哑然,他看着方柔,嘴角轻颤,良久说不出话。   “或者你本也没想好,那我们不如退回原先说的那样,你办好正事回京,我们只当没见过。”   萧翊立刻道:“不可能,你不能反悔。”   方柔佯作恼怒:“所以你还是做不到,我为什么不能反悔?你就这样霸道么?”   萧翊即刻站起身,大步走到方柔面前,急切道:“不,不是!我只不想你总要放弃与我重新开始,我小心翼翼,生怕你哪时忽然不高兴,又或者生我的气却不说,万一我没察觉……你不与我说,我总担忧自己没做好,或是哪里又做错了。”   他一股脑说个不停,方柔再忍不住,掩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萧翊一怔,疑惑地望着方柔,一时不知该陪她笑还是继续解释。   方柔轻轻握起他的手:“你可以放心,我愿意与你好好相处,所以,我对你做的事情全都发自本心,我若不想做,也会与你说的。你不必想这样多,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萧翊怔然点了点头,方柔站起身,轻轻抱住他。   脸贴着他的胸|膛,细声道:“伤口疼么?这一去就谈了大半日,你累不累?”   萧翊低声答:“我又不是废人。”   方柔闻言轻笑。   两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方柔又道:“我有些饿了,可是在驿馆人生地不熟,也不好自作主张。”   萧翊轻抚她的背,静静听着。   方柔笑了笑:“我带你去城里吃些东西,好不好?”   萧翊点点头,当即安排下去。   他知晓方柔想在城中逛一逛,由此没叫马车,两人并肩走出了大街,何沉不放心,带了人远远跟着,自然没叫方柔察觉。   方柔先前听人说丘城新开了间江南小馆,这便想与萧翊前来尝鲜。   他重伤才愈,吃些清淡滋补的也适宜。   萧翊由她作主点了几道特色菜,另叫了茶,两人坐在沿街的二层雅座,路上人来人往,天色渐沉,长街点起灯火。   菜品很快呈了上来,方柔尝了那道牛肉羹,入口鲜美爽滑,她赞不绝口。   萧翊不爱吃羊肉,她点的这道牛肉倒很对他的喜好。   方柔催他也尝尝,满面期盼地望着萧翊,直到他露了满足的神色,方柔笑得开怀。   也正是此际,小馆大门外,有个身影驻足停下。   伙计欢喜地迎上前:“客官里边请,小馆二楼还有空座。”   他闻言,稍稍抬起头,隐约瞧见一抹碧影,那姑娘的侧脸隐在灯火下,她的模样变得格外模糊,可他刹那间认出她来。   他眼眸微敛,心间怅然无所思量,长街人声鼎沸,他却忽然落入一片空茫,一刹那,脸侧的那道疤忽而被途径的走马灯照亮。   裴昭滕然惊醒,低声礼别伙计,默默转身离去。   ……   萧翊陪方柔吃过晚饭,本打算随她一同逛逛夜集。   可何沉忽然现身,说那帮马贼交代了新线索,李明铮召集众人一同前去衙门议事。   萧翊将方柔送回驿馆别院,嘱咐她早些休息不必等,匆匆喝过药便随何沉一同离去。   方柔的心境早已不同,以往她独自空等萧翊归来,只会觉得心底空落落的,而今她按部就班点灯洗漱,坐在书案边看了会儿书,早早躺上床,心神安宁,只是有些挂念乘乘。   她今日奔波,很快进入酣梦。   西北的天时多变,昨日明明见冷,盖了厚被子也才刚好,今日忽又艳阳高悬,气温升高许多。   驿馆只备了四季被,方柔怕转天着凉,特地又叫人拿了第二床备着,入睡时不觉得闷热。   入后半夜,方柔出了一身薄薄的汗,她迷迷糊糊转醒,眼前一片黑暗。   她兀自一惊,入睡前明明给萧翊留了灯,怎会忽然灭去了?   方柔霎时睡意全无,联想剿匪局势焦灼,她下意识睁开眼坐起身。   还没来得及摸黑点灯,却见窗缝漏进几缕月光,在幽暗的月色下,萧翊一身白衫,纤尘不染,神姿犹如玉中仙人。   也正是方柔转醒这刹,萧翊已缓缓掀起眼皮,一双深邃的眸子望向她。   他忙道:“阿柔,怎么了?”   方柔旋即放下心来,她坐在床沿解释道:“我见灯灭了,吓了一跳。”   萧翊低声笑:“你在驿馆很安全,何沉派了人手守在别院四周。”   方柔一时语塞,心中疑思蔓延。   萧翊既然回来别院,为何独坐在圈椅里?他没发出动静,方柔猜测他方才应当是在闭目养神。   明明夜深了,还不早些休息么?又或是……方柔不敢确定心中的猜测。   过了良久,她才低声问:“你怎么不、不躺下休息?”   萧翊淡淡道:“我坐着也能休息,你接着睡,离天亮还早。”   方柔一怔,何时见过萧翊这般克制守礼?   她抿了抿唇,细声道:“你伤刚好,还是过来躺着吧。”   萧翊望着她没说话,方柔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又说:“我不碰你,你也不要碰我。”   萧翊被她逗乐,低声笑了笑,这便缓缓站起身。   他徐步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遮挡住方柔眼前一丝光亮。   她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实则脸红心乱,慌道:“你笑什么!”   话音才落,她只觉床榻微微向下塌陷,萧翊坐在那头,黑暗中一阵摸索,两人的手碰着了,方柔五指一颤。   她此时蜷腿坐着,乌发如瀑落在身前,一双莹亮的眸子泛着迷离的水光,天真懵懂又透着丝不应有的妖|冶。   方柔不知萧翊忍得多难受,他连呼吸都在压制着,一阵渴|望蔓延,可他只是沉息躺|下,很快闭上眼。   方柔眨了眨眼,慢慢动作,萧翊恰时道:“阿柔,睡吧。”   声音像沉寂大殿响起的钟鸣,空堂低沉,一阵心悸游历在四肢五骸,方柔心跳飞速,忙翻了个身紧紧闭上眼。   极静的夜里,彼此一丁点动静都牵引着对方,感官被无限放大,清晰而直接地往心里钻。   很快地,方柔听见身侧传来绵长规律的轻微呼吸,萧翊应当是累极了,很快陷入沉睡。   方柔今日休息早,上半夜睡得沉,此刻几乎没了睡意。她觉察到萧翊的动静,这便轻轻翻过身,面朝着他。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半撑起身子,凑上前细细打量。   他的眉眼骨相极佳,睡姿安宁,一张毫无瑕疵的脸风雅英俊。   方柔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心中感慨万千。   兜兜转转这样多年,她从没想过有一日会再与萧翊产生交集,他是她在少女时期深爱的人,她曾日夜与他肌|肤相亲,她与他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一点点改变,学着好好去爱一个人。   她垂眸暗自出神,没留意到一缕长发落下,扫过萧翊的脸。   一阵麻|痒惊醒梦中人,他双眸轻颤,没睁开眼,手却忽然扣住了方柔的腕。   她一惊,脱|口低呼,下一瞬却被萧翊压|住。   吻落下来,湿|润缠绕在她的脸侧,萧翊声音低哑:“阿柔,你是故意的么?” 第94章   ◎新婚◎   方柔摇头欲辩, 萧翊当然不给她机会。   温凉的触感封住了她的唇,她脸一偏,那阵湿|漉漉贴住了她的耳侧,方柔的感|官异常敏|锐, 过电那般的颤|意蔓延全身。   她不得不怀疑萧翊有意为之。   方柔轻|喘:“阿翊, 别……”   他低声笑:“别什么?”   方柔脸梢发烫, 气他明知故问,只得抬手推了推他, 黑暗中没个准,竟碰着了他心前的伤口。   萧翊一声闷哼, 方柔紧张道:“疼么?”   她忽而撑起身坐好, 手慌忙地摸索着, 又被萧翊钳|制。   他声音喑哑:“你不想,就别再乱动。”   方柔试图与他讲道理:“你伤还没好,不能乱来。”   萧翊低声叹,随即笑道:“好,都听你的。现在能安分睡觉了么?”   方柔觉着萧翊这话古古怪怪,像是意有所指那般, 怎么听怎么心虚。   她忙应了一声, 翻过身, 再也不敢动弹。   萧翊笑着叹了叹,轻手轻脚地躺好, 缓缓闭上眼。   这一夜徐徐过去,方柔睁开眼还有些发怔。   她转过身,手边空荡荡, 被子拢在她这一侧, 就如以往那般, 萧翊生怕她掀被子着凉。   他早已睡醒离去,照例没有扰她清梦。   方柔又在丘城留了几日,期间何沉问过要不要将乘乘一并带来,免得她牵挂。   她想了想,还是不愿让孩子了解过多,只托何沉多看着些沈映萝和乘乘,以免穆氏暗中使诈。   斩草除根讲究雷霆手段,如萧翊一惯的做派,云尉营众将即刻领命行事。   大火烧了一天,穷寇败走,他们不费一兵一卒活捉了剩余的马贼,裴昭单独带了人手亲自擒获达乌合。   也正是事闭当夜,西北暴雨,一夕间浇灭山火,没有酿成余祸。   萧翊早已命钦天监军师监测天象,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大捷,祸事平息,李明铮也松了口气。   案犯尽数被押入云尉营大牢,由李明铮亲审。   萧翊坐在大帐拟奏章,此事细则明悉,预后皆交由李明铮主理,他这份差事总算尘埃落定。   何沉安静地候在一旁,萧翊落笔如飞,帐外有人求见,何沉独自外出相见。   过了半晌,他折返归来,望着萧翊欲言又止。   萧翊沉声道:“老毛病还改不了?有话就说。”   何沉忙答:“公子,裴昭一行准备离开了。”   萧翊闻言笔尖一顿,随即轻轻颔首,继续挥毫。   何沉又道:“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萧翊最后一字落定,旋即搁笔站起身。   何沉一怔,呆愣愣地望着萧翊,只听他淡声道:“去送送他。”   萧翊潇洒地提袍走出大帐,何沉快步跟上。   裴昭本只带了十名心腹,今日又来了几十增援,想来担忧达乌合暗中作梗。   萧翊瞧见了老熟人,张成素亲自押解达乌合。   他见了萧翊,冷冷地转过眸子,只将那几名苟活的颂余反贼往前押了一段距离。   裴昭正与谢镜颐和陆鸣辞行,见萧翊缓步走来,不由正色转过身,安静地看着他。   谢镜颐的目光徘徊在二人之间,深深一叹,找了个由头将陆鸣带走。   萧翊瞥了眼何沉,他也格外识时务地退到了一旁。   他望着裴昭,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眼下那道疤。   萧翊问:“从蜀地逃走时留下的?”   裴昭轻哼,并没有多言。   他稍稍颔首,过了半晌,终于道:“裴昭,幸好你活着。”   裴昭轻蔑一笑:“原来你也没那么蠢。”   萧翊挑了挑眉,只说:“你带达乌合回到颂余,交给让女王发落。如今阿柔身边有我,她再也威胁不了你,换回自由身,天高海阔任你闯。”   裴昭沉默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翊,过了很久才道:“虽然我仍不认同你的作派,不过此事之后也稍稍能懂你一些。为达目的,手段并不重要,对么?宁王殿下。”   萧翊轻声笑了笑,只说:“我已不是宁王,裴昭,今时不同往日。”   裴昭望向萧翊,“你不怕我带人杀回来?”   萧翊:“你是君子。”   裴昭忽而朗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冲萧翊摇了摇头。   再无言,他转过身。   萧翊叫住他:“裴昭。”   裴昭脚步轻顿,挺拔的身子一动不动。   萧翊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他微微蹙眉,后又复了本来的神色。   他看着裴昭的背影,沉声说:“山水相逢,后会有期。”   裴昭沉默了很久,过后,他如释重负般轻声一笑。他没再回头,抬手一挥,迈步走向那群随他出生入死的同袍。   远处的谢镜颐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神色复杂地望着裴昭远去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在萧翊身上。   陆鸣挠着后脑勺:“他俩说啥呢?神神秘秘……”   谢镜颐看了看他,“君子一笑泯恩仇,只可惜有人算不得君子。”   陆鸣更糊涂了。   ……   流寇除尽,丘城和宁江内暗中勾连分赃的官|差也被连根拔起,穆老爷举家潜|逃之际遭到阻拦,穆宅当即被查|封清抄。   穆珩被押解出大宅时,一眼瞧见端坐马背气定神闲的萧翊,当即吓得双腿一软。   西北终于复归安宁。   方柔与萧翊已事先谈好,他暂时没打算跟乘乘透露身份,一切从长计议。   乘乘只以为方柔和萧翊偷偷去了丘城幽会,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见他们二人感情增进还暗自欣喜。   这日沈记食楼分外热闹,杨楼街来了几位衣着华贵的外地人,好热闹的百姓围在食楼外看新鲜。   方柔原先在后院清点囤货,直到她被沈映萝拉到大堂,她一时不明所以。   沈映萝笑着凑在她耳边:“媒人来说亲呢!”   方柔一怔,这才瞧见那妇人头顶紫盖,心道不妙。   在大宇朝,媒人也分三六九等,而像这类带着紫色头巾的媒人更身份特殊,向来只为望族世家说媒。   她心中暗暗生了埋怨,萧翊说好不泄露身份,怎还是百密一疏?宁江人再没见识,也不会不知这位媒人身份尊贵,由此才来了这样多看热闹的人。   他们知晓前来提亲的绝非那狼子野心的穆家人,可这么些时日,也没听说方娘子与哪位权|贵结交来往,一时议论纷纷。   那媒人察言观色,应当也受过萧翊提点,一张巧嘴伶牙俐齿,车轱辘话说得好上天,可没泄露半点那如意郎君的身份。   方柔觉着萧翊多此一举,他们就算要正正当当合媒成亲,也不必事事按规矩来。   他这么个不受礼制的人偏较真上了。   好话说过,媒人招手将随行喊进门。   又是满满三大抬,虽已按照民间纳吉习俗作准备,可那些布匹绸缎、珠宝首饰哪是寻常人家定媒能用上的?就连那双雁也是金雕玉砌的稀罕宝物,简直要将方柔架上台逃不掉。   沈映萝笑得合不拢嘴,忙招呼媒人坐下,又让伙计对外说明今日食楼谢客。   方柔和萧翊的八字在封妃之前早由宗室府合议过,媒人这回只是将那份合书转交到她手里,顺便再交正式的聘书。   媒人笑道:“沈娘子,这是我家公子拟的定帖,您仔细瞧,对聘礼如有不满,您尽管与我说。公子已明言,一切按女家意愿操办。”   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叽叽喳喳,探出脑袋都想一睹究竟。   沈映萝越看越没底,脸上的神采给人瞧去,有人起哄:“掌柜的,说出来也让咱开开眼可好!”   谢镜颐终于起身赶人:“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不害臊,不都一个礼数么!快回去吧,凑在我家门前作甚!”   众人一阵嬉闹哗然,过了会儿,人群总算散去一些,食楼清净不少。   方柔开口道:“这样是不是太繁琐了些?”   媒人一笑:“方姑娘,老身奉了太后懿旨前来说媒,可不敢怠慢。”   方柔闻言一怔,显然不知她与萧翊的事情已传到京城,甚至惊动了太后。   媒人微微凑上前,在方柔身侧低语:“太后娘娘托我转达,她这儿子醒悟不算晚,也难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望你们今后恩爱和睦。”   方柔怔然失神,一时心绪不宁,按礼数萧翊今日不能随媒人一同前来,可她此时却很想与他见上一面。   正事说完,媒人没留下用饭,今日纳吉下过聘书,说好三日后再来一趟过大礼,届时请期交礼书,如果女方没意见,正日定在下月初九,天家吉日,长长久久,最宜嫁娶。   方柔心底有太多疑思,她囫囵吃了几口饭,跟沈映萝知会一声,独自去了镖局找萧翊。   陆鸣如今当他是贵客,哪还敢交办差事,可萧翊很坚持,还说得在宁江找个谋生的行当,男儿家总不能吃软饭靠夫人过活。   陆鸣以为这是调侃,一番话听得心惊肉跳,忙让萧翊别折煞了他。   也正是他们拉拉扯扯之际,方柔被请进了镖局大门。   陆鸣当即溜之大吉。   萧翊已换回了他以往的装扮,轻衫缓带,英姿风流。   方柔与他前去东水桥边,默默走了一会儿,这才说:“你没有与我说,提亲一事已告知太后娘娘。”   萧翊失笑:“阿柔,我冤枉。以你看来,太后是我娘亲,圣上是我兄长,他们是我的家人。我要提亲娶妻,难不成得瞒着家中长辈?如此一来我们又算怎么回事?”   方柔哑口无言,萧翊这话自有道理,既是按民间风俗,双方长辈自然须得点头答应这桩婚事,如此才算名正言顺。   太后得知此事,不远万里派了京都的世家媒人前来宁江下聘,他们萧家摆出了诚意,她的确没理由怪萧翊。   方柔另有顾虑,不看萧翊,缓步停在桥边望着流水,“我、我要再与你认真说,我不会去京城的。”   萧翊按着她的双臂,让她转过身来面对面,郑重承诺:“阿柔,一切以你意愿为准。”   方柔沉默了片刻,终于松了神色。   她抬眸望着萧翊,眼眸轻转,水色迷离,“阿翊,你送的那些我都用不上,要不还是……”   萧翊俯身堵住了她的话,过了好一会,他稍稍放她喘息,两人抱在一起,萧翊低声道:“你再胡说,我这回就不由着你了。”   方柔轻轻锤了他一下,想了想,又道:“乘乘那日问我,今后是你搬来家里住,还是我们搬去你那儿……我觉得都别扭,要不我们凑些银子,换个合适的住处?”   萧翊一时无言,方柔好奇地抬眸看向他,只见他脸色复杂,好似因某些事物而变得格外动容。   她喊他:“阿翊?”   萧翊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他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眼下方柔真真切切地在规划着他们的未来,她把他放在心上,已全然接纳他参与她的生活。   他在她额头轻吻,沉声道:“这些小事无需你操心,我已安排妥当。阿柔,事先说清楚,我不是要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又或者拿权势压你一头,好让你欠着我。”   她静静听他说完。   “我生来就是萧家子孙,许多事情并非是我能掌控。你不能因为摆在眼前这优越些的条件,就认为我不是好人,心存不轨。我不愿你和乘乘受苦,更何况,手头存着的银子都是我这些年合理正当的俸禄,眼下拿来给夫人和孩子作花销,我觉得合理正当,你也不要拒绝我。”   他内心忐忑,方柔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她抿了抿嘴,轻轻地笑,却佯作不满道:“哦,萧翊,你果然又骗我。说得好听,什么只是普通人无权无势,你明明靠山硬得很。”   萧翊急着解释,却听方柔再忍不住笑意。   他被气笑了,拉过方柔看见她俏皮的表情,无奈道:“阿柔,你学坏了。”   方柔伸手点了点他的胸|口,“跟你学的。”   萧翊顺势握住她的手,“你想去宅子瞧瞧么?”   方柔摇摇头:“反正过不久也要住进去,看不看都行。”   萧翊一时百感交集。   几日后,送聘的车队将杨楼街堵得水泄不通,整个宁江城的百姓都跑来凑热闹,也彻彻底底长眼一回。   他们总算知晓那方柔那位如意郎君姓甚名谁,八卦流言四起,不过,无人猜对萧翊的真实身份。   知情人缄口不言,只说是二人命定的姻缘。   转月初九,大吉。   方柔穿着沈映萝亲缝的嫁衣出阁,婚仪队伍游遍全城同添喜气。   男方来的人不算多,除了本在丘城当差的何沉、李明铮一家,傅亭扬也及时赶来宁江。随行还有领了圣命代君私访的刘福,太后则派了贴身伺候的秦嬷嬷送来一枚玉簪。   这是太后入宫时贴身的传家体己,如今交到方柔手里,寓意不言而喻。   萧翊新置的大宅就在东水桥畔,环境清雅,院子里种满杏树,新房早有人打点布置妥当。   皇家的封妃典仪与民间习俗并不相同,方柔和萧翊虽经历许多,可正经成亲也是头一回。   两人着正红喜服,并肩坐在喜床,听秦嬷嬷给她手里塞花生桂圆红枣,喜娘撒帐,高声唱说庆贺之词,听得人面红耳赤。   乘乘凑在最前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秦兰贞和傅亭扬的夫人在一旁掩嘴笑。   沈映萝好不容易把乘乘带走,方柔不好意思面对,胳膊一滑,不慎碰到萧翊手,他随即按住她的五指,交|缠|紧扣。   接着是交杯合髻,方柔见秦嬷嬷将他们二人的头发绑在一起,红绳紧紧|缠|绕着乌发,再也分不清彼此。   礼罢,看热闹的女眷带着孩子去了吃席,秦嬷嬷先支开喜娘,心知萧翊不舍得走。   她退到了屏风后,只低声说:“公子别怠慢宾客。”   方柔脸一红,轻轻抽开被萧翊握疼地手,轻声说:“你还不走。”   萧翊凑近她,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可以不去么?”   方柔瞪他:“白白让人看笑话,哪有你这样的新郎官!”   萧翊沉声笑,趁方柔不备,轻轻在她唇边一啄。   他站起身,意味深长道:“阿柔,等我回来。”   方柔脸红得彻底。   入夜,方柔梳洗妥当,乘乘方才又偷偷跑来看她,一口一个阿娘真美。   沈映萝今夜带她回食楼暂住,明日才正式搬来。方柔一开始不忍,萧翊也打算让女儿留在大宅,他安排人照看。   但乘乘反倒不愿留下,说什么也要给他们二人独处的机会,实在人小鬼大,拿她没办法。   萧翊回来得不算晚,瞧着神态清醒,不像被人灌了酒,这可实在不符西北民风。   方柔诧异,直愣愣地望着他,“你、你怎么躲过去的?”   萧翊一步步靠近,方柔连半分酒气也没闻见,不由更加好奇。   他将她圈在镜前,俯|身凝望着她:“李明铮和傅亭扬应付足矣,今夜我有正经事。”   方柔好气道:“你可真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新郎官。”   她实在词穷。   萧翊在她耳畔沉声笑,惹她起了一身|酥|麻。   “除了我,你还想见哪位新郎官?”   他的大掌一拢,扣住方柔的腰,她心跳怦然,却抵着他:“你去洗洗。”   萧翊暂时放过她,绕过屏风,浴房很快传来了一阵水声,方柔竟开始紧张。   宁江已逐渐转凉,屋里烘着地龙,方柔并不觉得冷。   这栋宅院原是官署作接待用,建成后一直空置,后来顺理成章被萧翊买下。   她坐在床边胡思乱想,没留意到水声停了很久,直到一道阴影投在她面前。   方柔怔然抬眸,只见萧翊松|散着里衣站一旁。   她张了张嘴,没来得及问一句,忽而被他轻推朝|下,他|压|了过来。   开始还能克制着好好说会儿话,萧翊敷衍地应声,嗓音黏|糊低沉,温凉的触感提醒着方柔他的肆|意。   后面就剩下方柔在说,萧翊埋头专心做事,很快,她也词不成句。   两人都热得发烫,体|温融合|交|叠,方柔觉得萧翊简直比从前还可怕。   她的手被握得生疼,心|前某一处像过电,又觉着仿佛要被抽走了那般,又疼又痒。   当她彻底放下枷|锁,认认真真去拥抱这份渴望后,如一尾鱼游进了深海,萧翊势如破竹,她轻轻嗯了一声,两人都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缓慢地,强势地,无非都是一种概念上的认知,其实她渴望能重一点或再深一点。   萧翊很懂她,他的确按她的想法去做了。   后来她被按在扶手边,以前又羞又怕,如今却品察出妙不可言的滋味,原来这样可以很深很重。   这夜再求|饶已不是原先的口吻,萧翊才不理会,方柔也并不希望他当真,尽管她哭|腔明显。   萧翊非要她喊他“夫君”,她到最后倒是喊了,可那声音被搓成了低|呜,转即接了句:“夫君,饶了我……”   萧翊听了再把|持不住。   方柔在这一刻庆幸乘乘并不在大宅过夜。   这晚两人折|腾到三更后,应是都累极了,拢成一团昏昏|欲|睡。   大宅只有当家的男女主子,再没有繁文缛节,方柔想睡到多晚都可以。   她睁开眼,觉着全身要散架了似得,眼皮动了动,不愿睁开。   萧翊是不惯赖床晚起的,哪怕是新婚第二日也雷打不动地早早起身洗漱。   大宅日常事务只有他们二人操办自然不行,他也知晓方柔不惯有人伺候,于是只安置了大管家和厨房几人,另两个嬷嬷应急干些杂活,年轻丫鬟一律不考虑。   方柔迷迷糊糊喊了声:“阿翊……”   伸手想扶着床栏坐起,结果五指被温热的大掌接住,萧翊声音带笑:“是不是叫错了?”   方柔睁开眼,不解地望着他。   他挑了挑眉,“昨夜明明叫得很好听。”   方柔推了他一把,“没正经。”   她独自坐起,这才瞧见萧翊已穿戴整齐,床尾叠好了二人成亲的喜服,昨晚他还说要收藏好,以后带进棺材陪陵。   方柔觉着萧翊实在是百无禁忌,什么话都往外说,乘乘的口无遮拦说不定真承继自他。   不过萧翊这话倒是又提醒了她,他们已结为夫妻,百年之后该何去何从?   她心知肚明,萧翊愿意陪她在宁江生活,可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寿终正寝还是要回京城葬在东陵,他毕竟是皇家血脉,哪怕终身不复王爷封号,可于仍要遵循皇族后裔的礼制。   那么,乘乘总有一日需要面对这个秘密。   她坐在镜前梳洗,萧翊在桌边等她用早饭。   方柔轻声问:“京城来的这些人,没让乘乘起疑心吧?”   萧翊望了她一眼,沉声道:“正打算与你说这事。”   95 ? 山长水阔知何处   ◎天涯思君不可忘◎   方柔当即转过头看向他。   萧翊道:“母后和皇兄的意思, 乘乘迟早要入籍,皇兄想册封郡主位,入宗室府纳名。”   方柔旋即摇头:“我不想这样,乘乘一开始便随我姓, 今后也会如此。”   她唇角轻颤, 咬着牙又想说狠话:“你若不愿意, 我……”   萧翊当即皱了眉,“阿柔, 你还没听我说完。”   她望着他不再言语。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轻抚她的脸, 沉声道:“乘乘随谁姓都好, 我本也不在意, 我说过了,在我心底你排第一。入籍一事不必着急,地方衙门做事刻板,也是怕上头追责怪罪。乘乘的生辰八字好说,出生地也可直接找户部做个登记,待我们拟定好正式的名字, 其余交由何沉去办便好。”   方柔一怔, 听萧翊的意思, 他并没打算要让乘乘改换姓氏,也没要她必须接受郡主封号的意图。   那他方才……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小声问:“那你与我说这事?”   萧翊轻叹:“我先回绝了皇兄的提议,如果你另有考虑,愿意接受他的好意, 我自然也没意见。可如我先前承诺, 也如你所愿, 这是你我共同面对的大事,我不会自作主张替你做决定。”   方柔讶然抬眸,意外地望着萧翊,想不到他能考虑得这样细致。   “我今日听明白你的想法,正好能让刘福带话回宫,不必再写奏章。”   方柔腾然间站起身,紧紧地抱住萧翊,语气自责:“阿翊,对不起。”   萧翊抬手搂着她,轻声安慰:“是我先前做得太过了,你没错。”   他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拉她坐到桌前,“吃饭吧,我还得赶着时辰去给大舅哥敬茶。”   方柔扑哧一笑,又说他老没正经。   萧翊握着她的手,意有所指:“才成亲就说我老,看来是昨夜没让夫人满意。”   方柔当即羞红了脸,喝进嘴里的白粥差些呛在喉咙里。   吃过饭,二人踏出院外,天空竟开始飘起绵绵小雪。   方柔怔望远天,没料到今年的冬天来得这样早。   萧翊折返回屋里给她拿了件带毛领的披风,他们本打算走着回杨楼街,可一来萧翊不肯她冒冷吹风,二来方柔经过昨夜实在腿软,最后还是叫大管家驱了马车前去。   二人在街口落车,远远地瞧见沈映萝和谢镜颐在外迎接。   今日谢家有喜,食楼不对外营业,大堂空荡荡的,只有伙计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萧翊端了茶,恭敬地递给谢镜颐和沈映萝。   谢镜颐板着脸,最后还是喝了一口茶,口头上又警告了几句,萧翊无不顺从。   方柔好奇地张望,“乘乘呢?今日书院不是休沐么?”   沈映萝摇头叹:“一早跟着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去了西横渡摸鱼,拦都拦不住。”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方柔,显然话里有话。   方柔不解其意,“什么公子哥儿?”   沈映萝绷不住笑:“云尉营监军李明铮的大公子啊!”   萧翊也是一怔,与方柔相视莫名。   方柔又问:“乘乘为何忽然与他这样亲近?”   沈映萝轻叹:“京城来的哥儿,见多识广,修养好长得俊,自然讨人喜欢。”   方柔脸红:“我去找找人,大冬天去摸鱼,可别摸出是非来。”   沈映萝嘻嘻地笑,揶揄人的本事日渐精进。   萧翊随方柔出门,还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争吵声:“不是让你看好彻儿么?怎么跟郡主跑去摸鱼了!”   二人旋即顿足,回眸看去,只见秦兰贞一脸焦急地奔出门外,嘴里还不住唠叨李明铮。   李明铮却道:“儿大不中留,他和跟屁虫那般追着小郡主跑,两个孩子要一起玩,我还能不许?”   萧翊眼眸轻压,微微咳了一声,李明铮看清眼前站着的人,当即僵在原地。   秦兰贞也吓了一跳,忙收了回驳的话,恭敬地朝萧翊福身行礼。   李明铮扯出一丝笑:“公子。”   又转向方柔,低声:“夫人。”   萧翊欲言又止,被方柔悄悄拉了拉袖子,这才道:“先去把人带回来。”   李明铮低声应答。   秦兰贞朝方柔笑了笑,两人以前打过交道,如今自然凑到了一起,虽交情不深,但因着丈夫的关系也能说上话。   一路徐行,四人走到西横渡的堤坝边,远远瞧见乘乘和李彻坐在地上。   李明铮耐不住,快步上前皱眉喊了一句:“彻儿,成何体统!”   李彻光着脚,本扯了袍子在擦拭,被父亲一喝,当即吓得站起身,顾不得穿鞋袜,脚掌直接踩在了湿滑的地面,竟咬着牙没吭一声。   乘乘也闻言站起身,瞧见方柔和萧翊也随行前来,暗道不妙,竟下意识往李彻身后一躲。   李彻懂得怜香惜玉,当即还挺身朝前走了半步。   方柔蹙眉:“乘乘,你躲得了么!”   她瞥见李彻一身狼狈,瞧着像摔了一跤,衣袍也湿了半边,又道:“乘乘,怎么回事?你又欺负人?”   乘乘慢吞吞地挪步,嘴里却道:“我可没欺负他,是他自己没站好滑下了河,还是我把他捞起来的……”   李彻忙朝她作揖,快声道:“婶母,你别怪乘乘,是我想下河捞鱼才滑下去的!”   又恭敬地朝萧翊行礼:“彻儿见过殿……”   萧翊忙咳了一声,李彻旋即住嘴,改口道:“见过二叔。”   这称呼换了也相当于没换,瞒不过乘乘这小人精。   她当即狐疑地看着李彻,“你姓李,他怎会是你二叔?”   一时间场面混乱,李明铮忙道:“彻儿,还不把鞋袜穿好,你的规矩体统都扔到何处去了?”   他朝秦兰贞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忙将儿子带到一旁,敦促他整理仪表。   萧翊拉过乘乘,轻声解释:“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他没喊错。”   转即又岔开了话题,“乘乘,你没摔下河吧?”   方柔还以为萧翊会教训几句,谁知他开口第一句竟是关心,小姑娘明明全须全尾好端端站着,倒是李彻已连着打了几回喷嚏,想来冻得不轻。   她瞪他,萧翊跟没事人般挑了挑眉。   乘乘咧嘴笑:“我没有,我刚刚也拦他来着,是他非不听。我只是多嘴说了一句冬天的鱼儿肥美……”   李彻此时已穿戴整齐,他随秦兰贞走上前,忙替乘乘辩解:“是我错了,与乘乘妹妹无关。”   方柔噗嗤笑了,一时嘴快:“她是姐姐。”   萧翊没拦住,不由眸色微变。他并未将乘乘的身世告知他人,因知晓方柔不愿声张,此事只有何沉知悉。   李明铮和秦兰贞骇然地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琢磨出原委,当即明了其中内情,他们脸色稍稍变换,很快恢复原样,现下心如明镜。   倒是乘乘奇怪地看了眼方柔,踮起脚凑近方柔,低声道:“阿娘,咱们不是说好,不能跟别人透露我的年纪么?”   方柔一怔,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萧翊嘴边忍着笑意,袖手旁观只待方柔自己收场。   倒是李彻满不在乎道:“阿姊也好,妹妹也罢,我是男子汉,自然该保护乘乘。”   乘乘作了个鬼脸:“谁要你保护!”   两个孩子笑闹着跑开,秦兰贞还不忘嘱咐:“慢着点!”   这边回过身,却见李明铮朝萧翊笑道:“贺喜公子。”   方柔这才知晓,萧翊果然信守诺言,并未将乘乘的身世外传,倒是她一时口不择言。只不过李明铮夫妇与皇族交好,他们知晓真相也无妨。   萧翊淡笑颔首,低声道:“我已回绝圣上的旨意,乘乘不是郡主,今后慎言。”   李明铮一怔,转眼瞥了瞥方柔,心知这应是她的意思,由此不敢多言,只说:“公子还回京城么?”   萧翊摇头,“你与何沉回京复命,我已请旨,望圣上酌情封赏。何沉跟随我多年,办差得力,也是时候升个一官半职,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侍卫。”   他顿了顿,又望向方柔,“今后我与夫人过些寻常日子,无需他再跟着。”   方柔眉眼带笑地回望着他,二人心照不宣。   秦兰贞打量着他们,心中更有无限感慨。   又几日,宫里来的人已提前返京复命,傅亭扬还当职,也先一步回了京城。   李明铮将云尉营的差事交办妥当,临行前又与萧翊和方柔见了一面。   倒不是他们四人关系亲厚难舍难分,而是李彻日夜追着秦兰贞问乘乘,似乎很舍不得与她分别。   那夜萧翊把乘乘哄睡着,回来主院与方柔提起此事。   方柔正倚在软榻看话本,意外于两个孩子短短时间就种下这份交情,所谓青梅竹马也看奇缘。   她只说:“你问过乘乘么?”   萧翊在屏风后宽|衣,“方才与她说了,小丫头还问我,李彻为何不能多留几日?自然也是想见面的。”   方柔轻叹:“倒不见她与陆绵这般投缘。”   萧翊就笑:“我曾与明铮说起此事,那时你还没临盆,我们说好两家人的孩子也要义结金兰。”   方柔道:“山高水远,说来玩玩儿好了,乘乘也不会去京城。”   萧翊沉默了片刻,忽而低笑:“只怕你拦不住李彻一门心思往西北跑。”   方柔讶然抬眸,萧翊已转身去了浴房。   水声一会儿停了,萧翊换了身衣服早早坐在床|边。   方柔心道今日太阳西出不成?难得他竟没纠缠。   这便狐疑地透过话本打量萧翊,不料偷看被捉了个正着,她当即心虚地挡住脸。   萧翊沉沉地笑:“要我过去抱你么?”   方柔将话本掷向他,嗔道:“没正经!”   萧翊抬手挥去偷袭,似笑非笑地盯着方柔,她跟着了魔似得,步子一点点挪过去,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脸上却带着羞意。   方柔才走到床边,萧翊搂住了她的腰,挥开阻|碍,大|掌四处游|离。   局势一触即发,床幔落了下来。   方柔最后轻喘:“别出来……”   她握紧萧翊的手臂,秀眉微拧,拦着他不让动。   萧翊哑着嗓子:“不想你喝药。”   方柔娇|声:“就在里面……这样舒服些。”   这话还没说完,她的脸颊发烫,透白的皮肤却带着事到尽头的红|潮。   萧翊发了狠那般,声音沉得不像话:“从哪儿学的?”   方柔当即悔不当初,这回无论怎么喊夫君也于事无补。   ……   两家人在丘城行家宴。   李明铮找了处上好的酒楼,大人对坐品菜饮酒,两个孩子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你一句我一嘴,往往是乘乘问京城诸事,李彻娓娓道来,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给小姑娘,总不愿停下话茬。   吃过饭,萧翊和方柔打算带乘乘去趟宿丘山,李彻闻说后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期盼。   李明铮与萧翊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方柔发话邀请,两个孩子又手拉着手一同上山赏景。   西北连日大雪,今日总算雪停放晴。   一行人漫无目的上了山,萧翊和李明铮走在前头,仍在对清剿马贼一事作商议。   秦兰贞随方柔慢慢跟在后面,乘乘和李彻早已跑没了影,脾性实在调皮。   行到半途,秦兰贞忽然停了步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着眼歇了会儿。   方柔忙扶稳她,关切道:“兰贞,你还好么?”   她喘着气,摆摆手:“也不知是怎么了,近来总觉得有些累,我估计是有些水土不适,歇歇就好。”   远处的李明铮察觉妻子没跟上,又见方柔扶着她在说话,不由皱了皱眉。   萧翊回过身,也瞧见这一幕,“去看看。”   李明铮默默点头,两人提步往回走。   方柔扶她在落石边靠着歇息,又问:“可是冷着了?”   秦兰贞摇头:“不冷呢,反而觉着热,我看就是水土不适……”她压低了声音,凑在方柔耳边,“我月事迟了好久,刚到丘城那几日本就该来的,这都拖延快月余了!我以前就有这毛病,换个地方月事就不准……”   方柔忽而一怔,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望着秦兰贞道:“兰贞,你会不会……是有喜了?”   秦兰贞也是一怔。   偏巧方柔说这句话时没收着声音,两个大男人已行至跟前,她这话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李明铮又惊又喜:“兰贞,怎么回事?”   秦兰贞经方柔这么一点,也缓过神来,她上回怀幺女时境况肖似,该不会又中了吧?   她哭笑不得地望向李明铮,声音小得快听不见:“就、就是那么回事……”   方柔朝萧翊打眼色,知晓秦兰贞当着外人不好意思开口,囫囵找了个由头避去一边。   萧翊自然地握住方柔的手,大步朝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秦兰贞面带羞赧地抬手捶了李明铮一把。   她忍不住掩嘴偷笑,萧翊掌间的力道重了些,笑她:“偏爱看别人热闹。”   方柔嘴边的笑止不住,这毕竟是件喜事,她自然也为秦兰贞感到高兴。   两人踏雪前行,停在开阔的山林前,萧翊垂眸,抬手替她拍去肩上的落雪,又小心地将她的披风拢紧了些。   方柔望着他,忽然问:“阿翊,你羡慕李监军么?”   萧翊一怔,觉得这话有些滑稽,不由轻笑:“不羡慕,我为何要羡慕他?”   方柔表情认真:“子孙绕膝也是人生幸事。”   萧翊沉声道:“我不舍得你受苦。”   方柔看着他没说话。   他说:“有几个孩子都不重要,你平安生下乘乘已经够好了,我不会再让你冒险。”   “一旦想到这种可能,我独活在世有什么意义?我甚至盼望着能死在你之前。你说我自私也好,这是真心话。”   方柔忙抬手捂住他的嘴,“你乱说,我不想理你了。”   萧翊顺势握住她的手,轻声笑:“阿柔,你现在霸道得很,你没察觉么?”   方柔反手撑开他的掌心,十指非要缠|绕在一起,她主动而热切地紧握,让萧翊深刻感受当下。   她踮脚,在他唇间落下一吻。   萧翊刚搂住她,耳畔却传来李彻不适时宜的惊呼:“哇!好胖的兔子!”   乘乘在他身边怂恿:“我跟你说,冬天的野兔比河鱼还肥美。”   方柔噗嗤一笑,推了萧翊一把,“还不去管管你女儿,再野几年要成混世魔王了!”   萧翊低头叹了口气,提步朝孩子走去,耐着性子跟他们说教,总归得有个长辈做恶人。   李彻向来很受萧翊管教,乘乘也不敢胡来。两人规规矩矩地听着,放过那野兔一马,跑到另一处挖野果去了。   萧翊望着女儿不停指使李彻干坏事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也正当他怅然之际,脚下忽然砸来一团雪球。   她喊他:“阿翊!”   萧翊一怔,回过身,见方柔站在远处,天与地白茫茫一片,唯那抹碧色成了天地万物间唯一的风景。   方柔提起裙摆,笑着朝他奔来。   顾念垂眸,拒绝的声音被掠夺。   再后来,崔云驰沉冤得昭,得知谢砚相助,携家上门谢恩。   宴席过半,他误闯后院,却见假山之后人影绰绰,隐忍的低呜在蔓延。   谢砚哑着嗓子:“我反悔了,我要你。”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