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重生后收了塑料闺蜜的夫婿   作者:瑞曲有银票   简介:   【1】   上世,陶知影和闺蜜分别做了伯府和侯府的妾。   虽然同样是妾,但陶知影得了个温柔宽厚的主母,而闺蜜则受其主母百般磋磨。   她因此而被闺蜜妒忌,最终,被那塑料闺蜜戕害。   【2】   这世,陶知影不慎招惹了侯府世子,这个前世看都没看自己一眼的人,居然死涎皮赖脸地黏上了自己。   路痴发作,她无意间搅了闺蜜给他下药的局,他凑到她耳边呢喃:“既找不到出府的路,不如…在我院中歇息一晚可好?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重生 甜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知影,沈同晏 ┃ 配角:《我榜下捉婿翻车了》求收 ┃ 其它:《冒名未婚妻重生后跑了》求收~   一句话简介:前世可能无缘,但不妨碍今生造甜   立意:善待世间所有真诚 第1章   精致的府院处处青砖到顶,飞檐斗拱,画栋雕梁。亭台楼阁无不玲珑精致,池馆水廊皆清幽秀丽,偶尔还可见得盛妆丽服的使女轻声走动。   也是在这府中,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哭喊,声音尖利刺耳,很明显是女子的声音。   追着那片声音往东转去,顺着一条抄手游廊,掠过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石砌,见得一处院落,这院落与处处雕梁画柱的屋宇不同,明显有些破败。   一名女子正狼狈的被人押在地上,她脸上泪迹斑斑,高挽的发髻也因着挣扎散落了下来。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名华服男子正大马金刀的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女子,脸上难断喜怒。   闻秀兰怨气十足含泪道:“世子爷,妾何罪之有?您怎可如何狠心对妾?妾入府这几年,您一直对妾不闻不问,连妾的院子都不曾踏入一步,既如此,当初为何要纳了妾?妾好歹也算救过您啊!”   沈同宴眯起眼:“纳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入我府中,不惜撺掇你的好兄长给我下药,才让你如愿的吗?当初要不是为了解毒碰过你,就凭你对爷做过的事,爷就不可能留你到今日!当然,也就不会给你机会害人性命了!”   “我害人性命?是那贱人不守妇道,私通外男,与我又有何干系?况且那死的人是安平伯府四郎君的妾室,他肖四郎都未曾寻我麻烦,倒是我的夫君,因着一个女使贱婢的疯言疯语就要亲自捉我去京兆府问罪。您可是堂堂忠武侯府的世子爷,就算我真害了那贱妇性命,没您的首肯,他们又安敢上门来拿人?”闻秀兰瞪大了眼睛,不甘回道。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沈同晏眼中凌厉四射:“你若无辜,又有何惧?但若你当真害人性命,便自当伏法!我今日送你去京兆府中,该得个什么处置自会给你断个明白!”   说完,他使了个眼色,押着闻秀兰的仆从一把扯起闻秀兰。被扯出院外的闻秀兰绝望挣扎:“爷,就算我对她做过什么,她的夫君都未有何反应,您又是以什么身份为她做主?我才是您府中的女人,您合该护着我才对啊!”   涕泪交错间,闻物兰突然睁大了眼睛,尖声道:“我知道了!您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贱妇?她仗着自己生得一张好脸,惯常是个爱勾人的,到处与爷们厮混,就连我那兄长她都不放过!当初她为了嫁给肖四郎君,可是耍遍了心机手腕,进了安平伯府后,可也没少加害她上头的主母…爷您万不能被那贱妇的一张狐媚子脸给迷了,她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啊!”   -------------------   天已拂晓,曙色渐渐取代了夜色,大街小巷也开始回荡着售卖面汤水的吆喝声。   陶知影结束清晨的盥漱,坐在了镜台前,甫一抬眼,便见立于身后的秋照已支起妆奁,手执木梳,一脸跃跃欲试的望向她,“小娘子今日可有想梳的发式?”   “知道你又学了新发式,等不及要在我头上捣鼓了。罢了,你自梳便是,左右梳得再丑我也不会拆。”陶知影笑着打趣她。   秋照咧开了嘴角的酒窝,熟练地抬起手开始给陶知影通发。被自家小娘子救下跟在她身边已有两年,她可不再是那个笨手笨脚,连发髻都不懂怎么挽的小乞儿了。   望着她明晃晃的笑脸,恍惚间又想起了上一世的秋照。   同样的一个人,这一世的秋照活泼俏皮又大胆;而上一世的她,却因为在平阳做了好几年受尽欺凌的小乞儿,哪怕被陶知影救下后留了她跟在身侧伺候,也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活像是旁人说话声音大了点都能吓着她似的。   可就是那样一个怯懦的秋照,却会为了她这个主子,冲去定远侯府破口大骂闻秀兰,且还一头撞死在侯府门前。   还好,这一世,她提前找到了秋照…   “小娘子,好了”。秋照搁下手中木梳,笑盈盈地轻声唤了唤沉思中的陶知影。   陶知影回神望了望镜中,抬眼睨身后的人:“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看来最近没少跟云芝瞎混”。   秋照捂嘴,似是乐不可支。   “现在可是她上赶着找我,云芝那丫头最近来得可勤,话里话外地打听着咱家林哥儿何时回江陵呢。不用说,一准儿是谢家茹姐儿差她来的”。   顿了顿,她突然笑得有些促狭,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玉垂扇步摇:“娘子今日不如戴这支步簪罢,我觉得与娘子很是相配呢”!   陶知影皱了皱眉:“不是让你退还谢家二郎吗?你竟还收着。”   “娘子不要冤枉我,我可是当面还了的,只谢家二郎这次却不肯收,还说并不认得这步簪”。   秋照见陶知影似有不悦,连忙嘟起嘴为自己辩解。   她也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善气迎人的谢二郎君,却在她第三次退还他送给自家小娘子的礼物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同于前两次表现出的愕然与失望,而是断然否认那是自己送的步簪,态度坚决中又带着几丝无奈,又黑着脸竟是连话也不多说一句转头便走了…   陶知影:“…”   谢颐这又是打哪儿学来的作派?   “得了得了,拢共也没说你几句,你倒要委屈上了。取出来单独收着罢,我找个机会亲自退还他就是”。   陶知影从妆奁中另取出一支步摇递给她:“喏,给我簪上罢”。   秋照展颜,接过她递来的步摇,随即古怪地看了一眼陶知影。   这支丽水紫磨金步摇虽然比却才谢二郎那只玉垂扇步摇要贵重一些,但是!   谢二郎前两次送来的可是都比这支要贵重得多得多的呀,亏得她还以为是谢二郎前两次送的太过贵重扎眼,小娘子不好意思收才退还他。   秋照没敢说是自己私下给谢二郎君支的招,害他特意寻了支既不扎眼,又不太贵重的送了来,结果还是要被退回去…   陶知影好笑地看着在自己身后微微叹气的秋照:“这是叹的什么气?”   “我是在想,娘子果真是因为不喜欢谢家二郎才…”   陶知影发笑。   她自然是个极其喜爱华巧奢丽物件的小娘子,不仅如此,她还曾是个觅爱追欢的情种。   所以上世,她为了能过上骄奢淫逸挥金如纸的生活,为了嫁给自以为意合情投的郎君,不惜使手段入了伯府作妾。   然后…惨死在了那扇高门的后宅中。 第2章   二人出了房门,走到院子中。   陶宅的院落虽不大,却布置得雅致秀气,地面青砖铺地,东厢房百竿翠竹,西墙边两株青松,南檐下几盆水仙简静素雅,正洁白纤巧地散着阵阵幽香。   中间的庭院花木满庭,上有松柏桃李覆荫,下有红白杂花点衬,北侧还有个葡萄架,想来于夏日是个阴凉躲懒的好角落。   “小娘子晨安。”正从厨间取了药汤晨食的小厮仲无迎面遇上陶知影,与她道了个安。   陶知影笑着颔首,又望了望西侧的厢房,问道:“大伯可是起身了?”   仲无点点头,略带些兴奋道:“老爷近来起夜已不太频繁,睡得安稳很多,故而起身也早了些。”   陶知影闻言,心下也是一喜:“如此,我随你去看看大伯。”她近来忙铺子上的事,想想也有几天没见过大伯父了。   “老爷晨安,小娘子来看您了”。秋照撩起门帘,对着房内正端坐在榻上,手持书卷的长者唤了声。   长者闻声抬眼,面向踏入房内的陶知影露出了笑容:“影姐儿来了,快来坐”。   “大伯晨安”。陶知影伏身对大伯父行了礼,转身接过仲无手中的晨食与药汤,在榻上的小桌摆开。   “听仲无说大伯最近夜间睡得好了很多,可也咳得少了些?”摆完晨食与药汤,陶知影抬眼望向大伯,关切地询问道。   眼前的长者才过不惑之年,历尽风霜的脸上已然有了些许皱纹,虽因卧病数年,脸上还带着一丝病气,但却掩盖不住那一张俊朗的脸容,因年纪大的关系,却显得清癯了起来,可见也曾是一个惬意激越、拥有壮志豪情的少年郎君。   陶孟扶点点头:“是少咳了一些,身子也比以前爽利多了”。   顿了顿,又问道:“林哥儿可是今日到?”   “应是未时得到,予安院的一帮小皮猴还等着他回来给耍两套拳呢”。   说到这,陶知影作势歪头瞥了眼榻桌下的书:“丁夫子最近可是又来了?我给了他够够的束脩,竟还总来扰伯父清净,看来我少不得要敲打一番”。   陶孟扶咽下一口药,闻言稍显不自在地说道:“无妨,丁夫子只是听说我曾在…应天书院掌教,故而向我请教教案罢了”。   陶知影心下偷笑,趁机道:“等伯父身子大好,可要亲去予安院掌教才是。”   陶孟扶自被罢官后长期拓落寡欢,到了江陵后变迹埋名,言语上也如履薄冰,一度生怕与人打交道。后得知因营救自己而被贬官岭南的胞弟与坚决随夫同行的弟妹在岭南染疫病逝后,更是镇日痛悔不已。   而陶知影在两年前刚置下予安院时,就曾生过要让伯父借予安院慢慢走出阴影的心,只是罢官之事对伯父造成的伤害太大,他总觉自己再不堪为师,且怕再次不慎口出祸言,惹事害了一双侄儿女,故而只肯偶尔给院里请来的夫子做一些教案上的指导。   陶孟扶不安道:“还是不妥,我怕——”   “可伯父若不应,我少不要既要花时间去寻夫子,又要多出一份薪俸。我与谢家二哥儿包的船又装了满满一船去西夷,船上物资丰盛,支去不少货款。林哥儿在平州的武学也还要读上一年…”   陶知影正假意数着自己的难处,想趁机让伯父应下,忽见陶孟扶面露愧色道:“是大伯对不住你们,若不是当年大伯出言不慎,授人口实,你阿爹阿娘便不会有那遭祸事,你们姐弟也不至于如此辛劳…”   眼看陶孟扶忆起旧事,情绪低落,陶知影连忙正色道:“大伯不可做此想!为臣,您一身千秋风骨,正言直谏、持正不阿;为官,您视民如子,砥节奉公;为兄,您与我阿爹更是手足情深。当初若不是大伯,我与林哥儿只怕也要和我阿爹阿娘一道终于岭南,您对我与林哥儿自是恩深情重。要恨,只恨奸人妒贤嫉能、前天子纵曲枉直,才让您衔冤负屈这数年!听闻当今官家已有弃新党之势,大伯且好好将养身子,只当养精蓄锐,指不定很快便能重返朝堂。”   她也并非空口安慰陶孟扶。   现今是庆康六年的三月,嘉宪帝早已继位,他并不像父亲齐宣帝一样认可新党,甚至对先帝推行新政所遗留下的问题头疼不已。只是新党在朝中经营数年,早有了一批顽固的拥趸,自己将将继位,不好大刀阔斧的进行清理,只能徐徐图之。   在陶知影的记忆中,上一世嘉宪帝欲重召大伯父入朝为官的旨意,约莫是在庆康七年的二月传来的,只可惜那一世的伯父,早于庆康五年就病逝了。   在屋内话了小半晌,又陪伯父一道用过晨食后,陶知影才从大伯屋中出来,太阳已升上墙头,给屋脊镶上了淡黄的金边。院里的水仙翠叶渐抽,玉蕾乍放,显得生趣盎然,她在院子里站定感受了几息。   “娘子,可是要去余味斋?”想着余味斋的果子,秋照不由咽了咽口水。   陶知影看了看天时:“嗯,去看看上次新出的皂儿糕卖得如何,顺便还有个食谱子要教给她们”。   余味斋是陶知影于去年中旬开的果子铺,不设堂食,只打了些木架和木盘,做好的出品摆在架上任客自选,果品都是她上一世入安平伯府后费心学的,因肖培之嗜甜,她为了投其所好,拢着肖培之多往她院里跑,甫一入府就开始苦心钻研,后来怀上胎才停了一阵。   这几年,因着陶孟扶总心怀戒俱,陶知影手中的银钱虽越攒越多,但既没有搬入大宅,也没有置办过扎眼的大商铺。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余味斋是唯一的一家,一开始只盘了一个小门头,本想着若生意不好,余下的也可以送去予安院给小猴子们添点甜食。却不曾想,余味斋的果子出来后居然意外的受欢迎,赢得江陵百姓交口称赞,到年底的时候,已小有名气,甚至有些走船的客商也会闻名前来兜上几斤,带回家给妻儿尝鲜。   今年春节前,她索性将铺子搬去了江陵最热闹的庆春街,盘了三个连着的门头,除了果子外,偶尔也应天时做些香饮子一道摆卖。 第3章   季春三月,乍暧还寒。   凤山门外,北运河岸边的柳枝开始抽条,桃花也星星点点地爬满枝桠。   陶知影主仆乘车经过凤山门时,北运河早已开始繁忙起来,河面上商船云集,桅樯林立,岸边则店铺众多,街市繁华。而凤山门内的庆春街,也早就开始了一天的喧闹,到处都是人烟浩穰,熙熙攘攘的样子。   余味斋刚开门不久,店内正在选购的顾客还不太多。   见到陶知影,店里管事的赵婶子连忙笑盈盈地迎上去见礼,领着陶知影在铺子里巡了一圈,向陶知影交代着近来的生意状况,又细细答过她的问询,二人才一同进了后院的制食间。   照着谱子取了料后,陶知影教了一道滴酥鲍螺,赵婶子试了味,正连连夸好时,本在铺中觅食的秋照撩了帘子进来,将一张纸笺递给赵婶子:“婶子,这是却才客人下的单子,说是今日未时就来取,要新鲜现做的”。   又撇了撇嘴道:“咱们余味斋的点心哪天不是新鲜现做的,怎的要求这么多。”   赵婶子也是心中疑惑,接过一看:“哟,这要的还不少,得亏是未时来取,不然架上怕是要空一些。   陶知影望了眼纸笺,是蜀中的凝霜纸,底面还施了些金银粉,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她沉吟道:“想来是城中哪位权贵筵席上要用的。如此,我再做些滴酥泡螺,到时一起裹了给他们,就说是咱们的新品,还没上过架的,特意送给他们尝尝鲜。”   赵婶子是个机敏的,不然陶知影也不会抬了她做管事娘子。   她当即反应过来,忙起身附和道:“东家聪慧,要是此番得了贵人青眼,少不得以后设宴都要给咱们下单。我这就着人去备料,一定把味道都掐好了。”   陶知影点点头,好笑地看了看正大快朵颐吃着滴酥泡螺的秋照:“还不快来帮忙。”   临近薄暮,北运河岸边也是一片风光绮丽,碧波粼粼的河面也被罩在了晚霞织成的金色罗网之中。   姚知州领着江陵的大小官员和一干仆从垂手立于岸边,正恭谨地望着十数里开外正驶来的一艘熟褐色的槐木大客船。   秋照吓了一跳,一边回身扶着下车的陶知影,一边小声道:“不知是哪位贵人要来,竟如此大阵仗。”   “无妨,我们离远些就是,接了林哥儿便回。”陶知影漫不经心地系着帷帽,轻声回道。   沈同宴望着岸上的一片青黑色幞头,不觉轻轻“啧”了一声。身后的小厮长落也抽了抽眼角:“公子,这姚知州倒是消息灵通。”   “无妨,他是唐东兴的人。唐东兴去年的考评被秦侍郎给了个中,眼看着要被扯下来了,急着要扒上三郎,这是在向咱们纳投名状。就是…确实夸张了一些。”   沈同宴负手凭栏,好笑地摇了摇头。   水面的风吹动他钴蓝色的博袖飒飒作响,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正交叠着背在身后,剑眉舒展,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略弯上翘的桃花眼角堆着点点风情,给人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船甫一靠岸,姚知州便急忙带着身后的官员往前挪了几步,拱手摆好了礼。   船上的乘客本在将将靠岸前都欢欢喜喜地收拾好了行囊,但一见这阵势,便知有贵人与自己同乘,一时都踌躇着不敢先下。   沈同晏向身后转了转头,长落会意,忙清了清嗓子对同船的船客喊道:“诸位不必相让,自下船便是。”   船上众人听罢,这才开始陆续下船,只仍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候在岸上的一众官员。   姚知州摸不清沈同晏的意思,一时有些惶恐,僵硬了身子不敢动。   待同乘拉拉杂杂下得差不多了,沈同宴这才迈开长腿,闲闲地踱着雍容雅步走下了船。   “让诸位相公久等。”   姚知州等人忙俯身见礼。   沈同晏虚扶了他一把,面带愧色,清朗慵懒的嗓音中却掺着股玩世不恭又不加掩饰的虚伪劲儿:“三皇子殿下现正于寿州奉旨分巡盐铁司,某只是久慕江左风光,又闻此地节物风流、人情和美,有心想躲个懒,才趁机就着为殿下分忧的名头讨了个巡检的虚名,实则只是前来游瞻一番而已。本不欲叨扰,怎想却劳得诸位如此兴师动众前来相迎,还行此大礼,委实让某好生羞惭。”   姚知州的脸上一直堆着恭听的笑容,因笑容保持时间太长,脸部肌肉有些紧张,突突地轻跳着,像是要抽搐起来。   听沈同晏说罢,他忙执礼回道:“世子此番光降,实乃江陵之幸。今日江陵官员自发前来相迎,却是我等唐突,有扰民之嫌,合该向世子请罪才是。”   “小娘子,小娘子”。   秋照小声唤着身侧的陶知影。   她正因找不见人而纳闷,却见自家小娘子正望着立于江陵官员们身前的郎君发怔,不觉有些好奇,却才那位风姿灼灼的郎君走下来时她也看了一眼,只觉通身气度非凡,叫人不敢逼视。   陶知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船上的人都下得七七八八了,却还未见胞弟陶知林的身影,这才开始有些心急。正低头暗衬自己是不是记错时辰时,忽听得前方传来朝气响亮的喊声。   陶知林正在船舱中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巡舱的船工叫醒,才惊觉船已到岸多时,连忙抓起包袱和佩刀跑出舱房,正欲下船,也被岸上一众着青绿官袍的给吓了一跳,但转头见到立于不远外的陶知影,不觉兴奋起来,一跃而下便咧开嘴奔向陶知影,欣喜的喊着“阿姐!”   陶知影取下帷帽,忙迎了上去。   姐弟二人已有大半年没见,十三岁的胞弟已隐隐长成了气度潇洒、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手脚也已长得无处安放。   沈同晏正不咸不淡地应着江陵官员们的恭维与问候,忽见船上一少年轻身跃下,扯着嗓子往前跑,眼神不由随着他掠向前方,只见一位小娘子正迎上少年。   小娘子约莫十五岁,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端的是方桃譬李,瑰姿艳逸;款步间,高挽的青丝上一只金色步摇正随行轻晃,更衬得她柔美飘逸,丰姿尽展。   沈同晏不觉间呼吸都滞上了一滞。   姚知州正垂眼与他搭话却不见回应,抬眼望沈同晏,见他怔望着自己身后,便顺眼转头去瞧,却只见得一名少年正在一辆犊车旁打着帘,一位身着湘妃襦裙的小娘子背着身,正在女使的搀扶下弯腰进入犊车。   姚知州不由愣了愣,心道听闻这位忠武侯世子去年已弱冠,却一直未行婚娶,莫非是爱好猎艳于民间,恐被家室所拘。   这么一想,不禁对他方才一番游玩之说笃信了几分,心下开始盘算起要为沈同晏搜罗女色了。 第4章   陶知影姐弟回到家时,已到掌灯时分,月光清凉,夜幕无声轻垂。   不同于知州府的杯觥交错,语笑喧哗。陶家伯侄三人正就着夕食温温的叙着话。   陶孟扶见得阔别半年的侄儿欣长俊朗,英姿勃发,心中甚感宽慰,不觉对陶知林感慨道:“当初听得你决定弃文从武,我好生自责了一番。虽影姐儿向我再三保证,说习武乃你兴趣所在,我却只当你姐弟二人是怕惹得我愧疚才哄骗于我,想着若我与你们阿爹仍在京中就职,你也不必选上一条如此艰辛的路。”   顿了顿,又黯然长叹道:“想我大齐百年威望,却忌惮于一小小的契丹蛮夷,屡屡被其寇边扰我子民,使我边境不得安宁。我既盼你学成,能于武举高中,上战场为我大齐冲锋陷阵,征杀蛮夷于刀下;又恐战场凶险,你若有不测,我死后再无颜面见你们阿爹阿娘。”   陶孟扶的一番话,让席间陷入了沉默。   陶知影何尝不纠结,虽送了胞弟去平州入武学,但一想到他若上场厮杀,心下也忍不住开始担忧伤神。只是,若还让他像上一世那般,囿于科举,在失意中蹉跎,她也委实不忍。   上世时,她也并非不知道林哥儿志在武举,毕竟他于房中偷藏的《武经总要》书皮都被摩挲得泛了毛边。只是上一世他们的处境艰难,她也太没用,给不了陶知林这样的支持。   上世,伯父在惊闻他们的父母染病殁于岭南后,悲痛欲绝,于狱中落下的病再次复发;后又因自觉不久于世,托了江陵一位自告奋勇的“好心”同宗变卖自己苦藏多年的珍绝字画,欲给一对侄儿女留下安身钱财。   不料这位同宗却空手而归,只堂皇说其于变卖时不慎中了外地买家下的套,字画被悉数调包。   伯父在听闻此事后,竟是直接被刺激到气绝身亡。   陶知影姐弟虽心知事有蹊跷,但当时仅有十一岁的陶知影与九岁的陶知林却束手无策,在安葬伯父后,二人一度孤立无援,连饱肚都成问题。   陶知影无奈之下只得写信向母亲向锦的娘家求助。   彼时姐弟二人的外袓父母已过世多年,向家只余一位与向锦同父异母的舅父向宽。   向宽由外袓父的发妻胡氏所生,而向锦的母亲于氏本为妾室,却在主母死于难产后立即被扶正。向宽不知从何处听说自己的生母胡氏是被于氏所害,自小就对于氏母女恨之入骨,且皆付诸于言行中。向父曾因此多番斥责他,他却于此恨意更甚,在向父与于氏亡故后,更是直言与出嫁的向锦断绝关系,再不往来。   因着这些缘故,向宽在接到陶知影的书信后,本是嗤之以鼻,不欲理会,但好在信先是到了他妻子闻氏手中。   向宽与闻氏青梅竹马,素来万分爱重闻氏。因闻氏身有固疾,每每发作总是疼痛难忍;他心疼妻子,不忍让妻子再受生育之痛,竟连子嗣都放弃,且连妾室都不曾纳。   闻氏是个心善的,她可怜一对幼甥失估失恃,硬是遣了向宽去江陵接人。向宽心中再有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听从于妻子,亲去了江陵接陶知影姐弟。   想到这里,陶知影不觉又忆起上一世去平州途中发生的事。   向宽虽被迫去了江陵接人,但他对姐弟二人态度却极其恶劣,见了陶知影与陶知林后,先是阴阳怪气地羞讽了一番,又故意在乘船返回平州时,将二人赶去集体客舱,自己则住进了单间客舱。   那是一艘客货两用的商船,集体客舱在船的最底部,潮湿阴冷,又狭小拥挤,男女混坐在一起,连躺的位置都没有。   彼时十一岁的陶知影已慢慢长开,长相有些惹人,舱内有不怀好意的男人欺她年幼,故意往她身边蹭,她心中惧怕,只能奋力抵挡,和陶知林紧挨着。   后半夜时,船身因风浪加大而加剧摇晃,靠在她怀中的陶知林晕船,吐了她一身后又昏睡了过去;那男人受不了味道,才离她远了些。   因要照顾陶知林,陶知影无法起身清理,又怕幼弟沾染到她身上的秽物,不敢再让他靠着自己,只能用双手撑住他的背,让他东倒西歪的身子能有个支撑。   当晚,陶知影疲倦不堪地撑着睡得极不安稳的幼弟,听着耳畔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闻着自己身上酸臭的气味,十一岁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再不要和林哥儿受这样的苦了,他们姐弟要过豪奢的生活。   她一定能找到法子。   大概就是因了这些,她才会生出了嫁权贵的执念,一头扎进了高门贵婿的梦里,只想着给自己的陶知林博一个显赫的靠山。   为此,她费尽心思嫁给肖培之,然后,给了上一世的自己那样一个惨烈的结局。   见伯父与阿姐突然沉默了起来,陶知林有些无措。   想了想,他挠挠头道:“伯父与阿姐无需担心,若明年的武考知林得幸高中,自赤心报国,为我大齐诛杀蛮夷;若学艺不精落第,我也习得一身武功,当长伴伯父与阿姐左右,护亲人安恙。”   陶知影还神,闻言并不接他这番话,举箸为二人添过菜,才问了一句:“我写给你的方子可有带给舅母?”   陶知林想起这事来,顿时有些委屈,就着她添的菜狠狠扒了一口饭,口齿不清地回道:“只见到了向家舅父,我刚提了下身份还没来得急说来意,他就恶狠狠的叫人轰我走,还大声斥骂我,说没有咱们家这号亲戚。”   陶知影:“……”   果然还是那个向宽。   陶孟扶也回了神,听得向家舅父行径,心下不得一阵庆幸。想起陶知影两年前突然有一天梦魇,醒来后直跪在他面前淒声哭诉,说梦见他病重后撇下他们姐弟,他们无奈投靠平州外袓家,外袓家的舅父对他们姐弟很差,二人吃尽了苦头。后来影姐儿嫁了给人作妾,林哥儿虽婚娶却因无功名无家世无奈入赘女家;最让他骇然的是,影姐儿怀了孕,却因被人陷害通奸,遭狠心夫家强行引产,最后生生痛死。   那是陶孟扶惊闻胞弟与弟媳殁于岭南后的次日。   他本一时悲恸难忍,牵动旧疾再次病倒,只觉整个人都无法自拔地陷入了更深的悔恨与自责中,恍惚时更觉心如死灰,了无生意。但听得影姐儿这委实骇人的梦又心惊肉跳,特别是影姐儿接着哭求他一定要好好养病,不然等待他们姐弟的很有可能就是梦中的那般下场,他只觉心有余悸,惴惴不安。自己已经连累胞弟夫妻丧命,又怎能就此撒手撇下他们二人的一对亲生骨肉!是影姐儿的梦敲醒了他,他定下心神后,当即安抚影姐儿,直说自己定会好生养病,不叫他们姐弟孤苦无依,不能让影姐儿的噩梦有成真的可能!   于是,他暂时抛下心头的苦痛,积极配合郎中治病调理。   而影姐儿,却自做了那个梦后仿佛一夜间成长,言行突然变得异常成熟大胆。在问他借了一幅明旭子的《大佛喜陶像》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开始和谢家三郎合伙经商。他久居病榻,虽不知他二人都做的什么生意,但从宅子里多了仆从、房内及院内的摆设都越来越别致讲究、被抵押的字画也赎回来、以及他所服药材越来越名贵等迹象,不难看出影姐儿与谢三郎合伙赚了不少钱。   尤其是前年,影姐儿去了一趟平州,带了个女使秋照回来,还在江陵郊区建了所予安院,又从平州接回了数十名小童安置在院内,给小童们寻了仆妇看顾、请了夫子教学。   待安置好后他才得知,予安院的小童和秋照都是固县的流民。   固县是位于大齐与契丹的一座边陲小县,在那年被契丹所占,契丹人生性凶残,几乎屠尽了固县的大齐子民,这些小童们的家人都惨遭杀害,颠沛流离地被幸存的乡民从北地固城带到了东南平州,靠乞食过活,年长的流民起初为了看顾这些小童,所乞来的食物多半都入了他们腹中。   但时日较长,年长流民们为了更好的活下去,慢慢都跑去了城中做工,少有理会这些小童,只剩一个半大的秋照仍带着他们乞食残活。在影姐儿去时,这些小童大都蓬头垢面,奄奄一息;若不是她将人带回,恐怕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   陶孟扶听罢不由咬牙,只恨契丹凶残、朝廷软弱、官府无能,竟让大齐子民落于如斯困境;又欣慰影姐儿为人良善、博施济众。   用完夕食话毕,姐弟二人告了礼,从陶孟扶房中退了出来。   星月交辉,院子里虫声寥寥,不远处的坊间传出几声懒懒的犬吠声。   “阿姐,我送你回房。”少年背着手,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陶知影笑嗔他一眼:“拢共也没个几步路,说得跟咱们住了间多大的宅子似的”。   陶知林眨眨眼:“小院儿舒服,以往不听着大伯的咳嗽声我都睡不着觉的。”   “那你今晚多半要失觉,大伯现下已不怎么咳了”。陶知影好笑道。   少年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到了房门口,陶知影回头正欲开口,忽见陶知林揖手,认真且郑重的对她行了个礼。   “林哥儿多谢阿姐,助我从武。若不是阿姐,我多半要在科举中蹉跎半生。”   陶知影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扶起他看了几息,突然问了一句:“你明日可是要约茹姐儿?”   陶知林瞬间面红耳赤,所幸灯下看得不明显。   他急忙否认:“阿姐不许取笑我,明日我要跟阿姐去予安院的!”   “哦…是先跟我去予安院,回来再找茹姐儿罢~”   陶知林这下连脖子都爬上绯色了。   陶知影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回房歇息罢。你定是缺觉缺得狠了,才会睡到连船到港了都不晓得”。   陶知林松了口气,赶紧冲陶知影摆摆手,转身回房。 第5章   次日清晨,陶知影一行人到了江郊的予安院。   孩子们正在上晨课,院内学堂中传来朗朗读书声。   除丁夫子外,院中请来的余、宋两位大娘和崔老爹都是附近村子中淳朴的村民,平日里除了给孩子们做饭洗衣,也会看顾他们的安全。   崔老爹与余大娘在菜园中忙活,宋大娘正坐在马扎上帮小烟儿梳头。   六岁的小烟儿是予安院里唯一的女童,因为在平州跟着乞讨时受过寒,身子弱,总是感冒。陶知影打算过上两年等伯父身子大好,自己也得闲了,把她接到身边养。   望见他们进来,小烟儿顿时着急地扒开宋大娘的手,顶着半边还没梳好的头发哒哒哒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陶知影的腿,欣喜地叫了一声陶姐姐。   秋照故意嘟嘴酸了一句:“小烟儿好没良心,怎的只叫小娘子一个人。”   宋大娘捏着手中的头绳眉开眼笑地走上来:“这孩子平时闷得很,除开她兄长外,都不怎么开口与旁人说话,也就是见着陶娘子能活泼一些了。”   陶知影笑笑,接过宋大娘手里的头绳,牵过小烟儿说道:“大娘辛苦了,我今日带了些果子,劳烦你与秋照寻些碟子,过会儿下课了分与孩子们吃。”   宋大娘应过,带了秋照去厨间。   陶知影牵着小烟儿坐在马扎上,先是探了探她的额头,探出没有发热,这才揽了她在怀里继续给她扎完另一边的小鬏鬏。   小烟儿乖乖的靠在她怀中,睁着一双天真懵懂的鹿眼好奇的仰视着陶知林。   陶知林也蹲了下来,曲起食指碰了碰她的脸:“小烟儿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林哥哥。”   小烟儿不说话,仍是眨巴着眼望着他。   陶知林挠了挠鼻端,求助地望向陶知影。   陶知影系好头绳,抚了抚小烟儿的鬓角,笑着问她:“是不是觉得林哥哥变高了好多?”   小烟儿缓缓的点了点头,又害羞地把头埋进陶知影的怀中。   陶知林骄傲地嘿嘿一笑,正准备自夸两句,隔壁学舍放了课,见得他们几人,顿时像炸开了锅似的闹腾起来,十几名八、九岁上下的男童齐齐撒开腿奔了过来问好。   秋照与宋大娘听得动静,捧了果子出来分发。   得了果子,男童们道过谢后,纷纷围住了陶知林,七嘴八舌的提起了要求。   “林哥哥,给我们耍套拳罢!”   “不要,我想看耍大刀!”   “我要看林哥哥投壶!”   陶知林“…”   每次来予安院,总感觉自己像专门来献艺的路歧人,还是耍猴的那种。   待路歧人陶知林免费献完艺,男童们又缠住了他。   “林哥哥,武学里都教些什么呀?”   “教骑马、射箭、刀枪武器,还要学策问和兵书墨义…”   小烟儿的哥哥泉哥儿兴奋地挤到了陶知影的身边,面露期待地望着她:“陶姐姐,我们以后也可以上武学吗?”   陶知影心下一酸,这些孩子年纪虽小,身上却已经背负了国仇家恨。   她摸了摸泉哥儿的头,柔声回道:“可以呀,但是你们得先跟着丁夫子好好学,不然到时可过不了生员考试。”   泉哥儿听罢,高兴的欢呼了一声,又认真道:“我们这就去温书,丁夫子今日教了好些字呢。”   其它男童也连忙点头,齐齐恭敬地向陶知影等人行过礼,回了书舍。   陶知影细细问过院中情况,又陪着小烟儿耍了会儿,便上了犊车回城。   犊车刚驶入城门不久,陶知林借口下了车,陶知影心知他是去找谢茹,并不在意。   林哥儿与茹姐儿可是前世的姻缘。   上一世,她本想让陶知林留在盛京,再寻机会让肖培之为他谋个一官半职,但陶知林却执意要回江陵。   陶知影无奈,只能随了他的愿,典了肖培之送的首饰给他当嚼用。   陶知林回江陵后不久,给陶知影捎来了成婚的喜信,要娶谢家行七的茹姐儿。   她大喜过望,只是安平伯府规矩严,她作为一个妾,没有单独出府的资格,而肖培之并不愿意陪她长途跋涉回江陵,她只好写信央了舅母闻氏前去操持,闻氏也觉欣喜,爽快的应下了。   事后闻氏回了信,只让陶知影放宽心,说谢家包办了整场婚宴的一应礼仪物事,连她都只是去凑了个人场。   在后续与陶知林通信的过程中,陶知影得知谢家确实待陶知林很好,尤其是当时刚继任的谢家家主谢颐,并没有因陶知林是个白身而鄙薄于他,怕他在陶宅住得不方便,干脆在谢宅内空了个院子给他夫妻二人住。   而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谢颐竟然大费周章寻回当年陶孟扶被偷换的所有字画还给了陶知林。   最让陶知影觉得欣慰的是,上一世自己虽落了个横死的下场,但陶知林和谢茹一对小夫妻的感情可是非常和顺,自己出事前,还收到了小两口捎来有孕的好消息。   她心中对谢家,尤其谢颐,是很有几分感激的。   只是再多感激,她也不会忘记自己这一世的人生规划,她无法回应谢颐。   好在这一世,她靠着之前的记忆,抓住了好几次重大商机,与谢颐一起合伙赚了不少钱,才挣下了如今的一份家业,她可从没让谢颐亏过,多少也算还了一些人情。   只有一件事她却不太想得通,谢颐与她合伙行商,居然从不用谢氏商行的名号,毕竟谢家算是江陵首富,谢氏的产业遍布半个大齐,尤其是当铺,在江陵几乎是垄断性的地位。   犊车刚驶回巷口,陶知影正踩着踏凳下车时,却见陶知林气喘吁吁的从后方追来。   秋照好奇的打趣他:“林哥儿这是怎么了?后头可是有人在撵你吗?”   陶知林扶着墙大口大口的踹了几口气,急促的气息略平稳后,紧张地对陶知影说道:“阿姐,谢家出事了,谢三哥被官府捉了。茹姐儿听得是你与谢三哥包去西夷的船被明州市舶司给扣了,说船上有契丹的敌细。”   陶知影怔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   秋照脸都吓白了,结结巴巴的问道:“啊?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日晨间。”   “可有看见彭越?”陶知影问道。   陶知林摇摇头:“并未见到他。”   勉强定了定神,陶知影道:“莫慌,没这么快定案,人肯定还在拘所。林哥儿,你再去一趟谢宅寻彭越,让他到丰乐楼见我。然后叫茹姐儿收拾几件谢三郎的衣物到县衙门口等着,我见完彭越就与你们一起进去探监。”   陶知林应下,连忙拔足向谢家方向狂奔。   陶知影转头又对秋照吩咐道:“这件事情不要让老爷知道。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与林哥儿让你捎信回来,今日我二人在予安院用晌食,叫他不要等我们。” 第6章   拐过四个直角、五道门的甬道,再穿过一条三尺余宽的里弄,陶知影几人在府司西狱中见到了谢颐。   谢家毕竟是江陵士绅大户,在罪名没有被坐实前,县衙并没有将谢颐像其它人一样扔在恶臭的集体监房中。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带路的衙役也很知趣,在陶知林悄悄给他塞了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后,很爽快的开了门锁。   监房昏暗,坑洼的青石地面铺着疏疏的稻草,窄小的石床上散着一张油腻泛光的草席。   一拢青丹皂衫,石竹角带,皎如玉树的云袖郎君正席地而坐,低眉沉思,淡金的阳光透过石窗折了几道细小的光分射在他背上。   听到声响,他缓缓抬起了细长温润的双眼,优雅的俊容也漾起淡淡的笑意。   比起商贾,他其实更像一介文士。   “兄长!”谢茹水目盈盈,颤声扑向他。   谢颐伸手接住胞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莫哭,我无事的。”   陶知影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兄妹二人。   方才在丰乐楼时,她已通过谢颐的贴身小厮彭越了解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谢家惹上了五皇子。   谢氏商行其实早就被惦记上了,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被五皇子吸血,每年都有大批钱财物品上供给他们嚼用,从来都不曾断过。   只是自嘉宪帝登基以来,五皇子就与宜王开始了激烈的储君之争,近年来五皇子的胃口越来越大,谢氏已是有苦难言,眼看过不了几年就要被五皇子吸空,却逢陶知影主动找了上门,要与谢氏合作。   谢家人本不欲理会一个十二岁的小娘子,但陶知影竟然拿出了明旭子的《大佛喜陶像》作抵押。经过了激烈的一番商议后,谢颐站了出来,代表谢氏接受陶知影的条件与相邀,只提了一个要求——借谢氏的资源,但不经谢氏的名义。   陶知影当时只当谢氏过度提防她,暗觉好笑,并未提出过质疑,只略带调皮的提出了相同的条件。   忆起谢颐当时的笑,愕然中又带着几分无奈。   现在想来,应该只是谢颐怕连累她。   在与陶知影合作的几年间,谢氏众人慢慢发现,这个仅有十几岁的小娘子似乎能掐会算,总能找到最突然的商机,不管是蝗灾囤粮、还是外邦走船运真珠匹帛、香药铺席,甚至敏锐到连何时大齐会与哪方邻国开通互市贸易,她都掐得一清二楚。谢家的财力在与她合作后迅速暴增,可以说是她把谢家从摇摇欲坠中拯救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他们捂得再紧,又怎敌得过王权的觊觎。   五皇子本是有计划的打算慢慢吞掉谢氏一族的家业,却不料谢氏竟敢背着他自救,盛怒之下,他竟是要毁掉整个谢氏。   先是在船上安插人假扮契丹的敌细,后又授意明州市舶司的人扣下他们的船,接下来,就是一步步给谢氏把罪给坐实了,毕竟受了叛国通敌的大罪,谢氏举族被灰飞烟灭都是应该的。   陶知影只觉心绪纷乱如麻。   因她在听完后突然感觉有很多事都被串起了。   怪不得她总是觉得费解;伯父的那位同宗再是有泼天的胆子,捧着伯父那么多名家字画,怎么敢随随便便就和外地不清楚底子的人串谋,也不怕被人生吞活咽;正常来说他怎么着也得找一个信得过的托付才敢合作,这么想来,整个江陵,再没有谢氏更让人信得过的了。   所以上一世应该是谢氏见到大伯的字画后,临时起意,设局与那位同宗串通一气,这才借着大伯的字画喘过了气。待林哥儿回到江陵后,许是内疚神明、于心不安,抑或是害怕东窗事发…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举动。   见林哥儿一个人在江陵孤苦无依,应该多少还看了一点她嫁入永宁伯府的关系,这才带着不知几分真假的愧意开始照拂林哥儿,又是嫁女又是一番假装辛苦“寻回字画”。   林哥儿和茹姐儿的结合,看起来是小儿女暗生情愫,却保不齐谢氏此举有封口之嫌,故意给俩人创造机会,怕一朝事发林哥儿追究,这才巴巴地将茹姐儿嫁了林哥儿,又借机对林哥儿几多照拂,让他不好发作。   谢颐见陶知影有些失神的望着他,目光不觉闪动了一下,眼底闪起细微的光,然后凝视着她。只一瞬,他垂下了眼,似乎是克制了一下自己,接着又抬起温雅的眼,微蹙眉心,感情复杂地深深地凝视着她,满满的关切之情几乎要从眼神里溢出来。   陶知影愣了愣,却只是移开眼看了看陶知林,陶知林忙将手中的包袱递给谢颐,却也一时词穷,握了握拳不知道该说什么。   陶知影的躲避,谢颐看得清晰,他僵硬着接过包袱,垂睫掩去眸中的失落。   “林哥儿,你先带茹姐儿去外头等我。”   “我找了彭越,他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支走了二人,陶知影出声打破了与谢颐间尴尬的沉默。   谢颐苦笑道:“民不与官斗,许是谢氏命中注定有一祸,只因我们心存侥幸,到底是将这祸惹大了。”   陶知影不由沉吟:“此罪若被坐实…”   谢颐抬眸,有些急切地宽慰道:“影姐儿,你且宽心,五皇子的目标是我谢氏,此事我已与家人交待过,绝不会牵连你半分的。”   陶知影神色莫辨,晦暗不明:“你既叫我放心,到底是因着报了必死的心,还是与谢家人商量好了营救你的对策?”   谢颐沉眸不语。   家族大义在前,若此番在劫难逃,如果牺牲他一个谢颐,可换得整个家族性命无忧,他便是以身殉族也在所不辞,只求能够死得其所。   只是…他心下也难免挣扎。   他不过是个堪堪弱冠的青年,刚觉得自己的事业如日方升,他还未行婚娶,未得到心爱小娘子的芳心,甚至未曾当面倾诉过自己的心意…如果有一线生机,他何尝不希望族人能牢牢抓住,营救于他。   陶知影心下晒笑。   谢家人,恐怕正在绞尽脑汁自救,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在谢颐头上,除此之外,不做它想;不然今日就不止是一个茹姐儿孤零零来探监了。   恐怕过不了多久,谢颐连这处都呆不了,很快就要被正式收监,就等着定罪了。   而且…能在上一世做出偷梁换柱腌臜事的谢家人,这一世,难说不会为了自保,把她也咬出来。 第7章   出了县衙,谢茹忍不住悲怮地大哭起来,她虽听得迷迷糊糊,但也大致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陶知林慌了,连忙哄她,却是手足无措,不得要领。   小娘子只兀自哭得泪眼婆娑,如笼烟雨。   陶知影叹了口气,默默抱住谢茹,轻柔顺着她的后背。   谢茹抽噎着:“陶姐姐…怎么办啊?我兄长…是不是要被处死了?我问家中长辈…他们却只是凶我…叫我不要再提…为何没有人要救我兄长…”   送了谢茹回府,陶家两姐弟在犊车中默坐半晌。   陶知影只觉脑子里一片混沌,整个人心神恍惚。怕回家后被陶孟扶瞧出异样,便转道去了余味斋。   余味斋正是忙碌的时候,姐弟二人与店内工役打过招呼后便去了后院。   正在制食间忙碌的赵婶子见得陶知影,瞬间如获救兵般迎了上来,急急的“哎哟”了一声:“东家可算是来了,我方才还又着人去宅子里寻您。”   “何事寻我?”   “您可还记得昨日给咱们下单的人家?原是知州府的。听说他们昨日宴请,那道滴酥鲍螺很得一位贵人欢心!这不,知府今日一早就又遣了人来下单,可我该死,这粉浆调了几次味儿都不对,眼瞅着就快到时间了,这才赶忙着人几番寻您。”赵婶子边擦着汗边着急回道。   “无妨,去备料罢,今日我来做。”   陶知影取了襻膊,正准备系上时,突然心念一动,叫住了赵婶子。   “一会儿知州府的人过来取果子时,劳婶子与那人多聊上几句,问问那位贵客的身份;倘使问不出身份…只打听一下,是哪里人士。”   见赵婶子怔住了,又弯唇暗示道:“毕竟是贵客,为了铺子里的生意,给点好处也是使得的。”   赵婶子这才反应过来,爽快地应下了。   申时末,知府的仆从上门取果子。   赵婶子在外语笑盈盈的畅聊着,声音时断时续的传进后院。   “鄙店果子此番有幸入了贵人的眼,想来也是少不了您的举荐…”   “嗨~这么跟您说罢!这南来北往的人呐,甜淡各有各的味儿,我们也是怕做出的果子味道轻重不合适,哪天惹贵人不喜,白白丢了这大好的扬名机会不是~”   “嘿嘿,掌柜的客气,这位贵人可不一般…”   “您受累,小店可盼着您日日屈尊上门…”   半晌,赵婶子眉开眼笑地回了后院。   “东家,问出来了,咱们余味斋的果了这次可算是入了真贵人的嘴了!您猜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我猜不到,婶子不要卖关子了。”陶知影故作好奇地回道。   “从盛京来的,忠武候府的世子。”   陶知影愣了一下,她当时只觉得那人身上的贵介之气很熟悉,让她莫名想到肖培之,却没想到,竟然是闻秀兰前世的夫君——沈同晏。   出身普通商贾之家的闻秀兰,上一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忠武侯世子沈同晏纳了她进府;只是,闻秀兰在忠武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纳她后不久,沈同晏便迎娶了参知政事丰德明府上行六的孙女丰嘉玉,那位丰六娘子极其娇蛮善妒,对闻秀兰早于她入府之事耿耿于怀,少不得总是趁机刁难。   而沈同晏,虽是纳了闻秀兰入府,但从未去过她院里,甚至对丰六娘子的行为不闻不问,倒像是故意纵着丰六娘子百般磋磨于她。   这样的人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番若非为着五皇子之事,她不会与之打交道。   春息脉脉,天朗气清。   雇了帮闲在知州府附近蹲了几日,终于得到了沈同晏单独出门的消息。   陶知影一行人坐上犊车,远远地缀在后头,跟着他一路行至旧曹门往东,穿过小横桥,下桥后竟是到了北斜街。桥头人烟稠密,市井繁华,不次于庆春街。但这条街遍布秦楼楚馆,可说是整个江陵城风月最盛之地,随处可见女伎时妆袨服,香满绮陌,凭槛招邀。   远远的,只见马车中人下了马车,悠悠的晃着一把摺扇,被一堆香粉娘子迎入了一间名为“万春楼”的楼馆中。   秋照在心中暗唾了一声,没想到这忠武侯世子竟流连烟花之所。   陶知林也红了脸,小声说道:“阿姐,要不…你们先回去罢,我在这儿守着便是。   他心下发窘,听说男子一入此地,多半寻乐至抵暮也不会出来。   陶知影咬了咬唇,低声道:“无妨,一起等着罢。”   很明显他们早就被发现了。这厮一路慢慢悠悠地穿了大半个江陵城来到这里,又大摇大摆地进了伎馆,不过是想试探身后跟着的是男是女而已。   果然,不过几刻,沈同晏便从万春楼中步出,上了犊车继续往前行,这一遭,却是进了位于南屏湖东侧的大慈园中。   虽没有公诸过,但大慈园实为江陵官府私有之所,普通百姓很少会入园。   正值春时,大慈园外游人繁盛。不远处,南屏湖的湖面上画舫穿行,岸上荷盖相望,放眼皆是垂扬蘸水,烟草铺堤。   陶知影的犊车停在了离大慈园不远的地方。   她戴好帷帽,不顾陶知林与秋照的急切阻拦,单独掀帘下了犊车,叉了手候在大慈院门口。   约莫半个时辰,从院内出来一白净小厮,是方才与沈同晏一道的长落。   “世子让仆问过小娘子,苦随半日,可愿赏脸与他共赏湖光美景。”   陶知影微屈膝:“烦请郎君带路。”   陶知影跟着长落进了大慈园,只见园内假山林立,廊庑掩映,亭台轩榭众多,找人并不方便,尤其陶知影还是个半路痴。还好她并未莽撞的入园寻人,只因心中猜想沈同晏既选了这样一处清幽的处所,想来也是有心要见她一面;又心知这些世家公子的架子,便恭敬的立于园外等传。   再穿过一条逶迤的游廊,到了一座匾题为“夹芳亭”的八角亭台,亭中心摆着一张楠木的根雕茶海与一应茶具,散着大缶、青铜风炉、陶瓮及四张同色圆凳。   夹芳亭后,正对着的是南屏湖的一处私景,湖面微风扑面,岸边杨柳轻磬。   沈同晏正背对着他们,立于石桌后。 第8章   陶知影与他对视,缓缓说道:“不知世子可记得两年前固城被契丹所屠一事?”   沈同晏微皱了皱眉:“此乃我大齐国耻,自然记得。”   陶知影继续道:“民女曾在机缘巧合下,于平阳见得数十童子行乞,皆为固城孤儿,民女怜其年幼失所,将其接于江陵安置,现已两年有余。世子若觉民女诚意不够,民女可借此事,再助三皇子殿下贤名远扬。”   沈同晏收起扇子,审视地盯了她一会儿后,微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民女自有法子,只是…届时可能需要劳烦世子,替三皇子殿下走上一趟。”   虽然是作戏,但也要让他们明白,固县的孩子不止是他们的党争工具;更要让他们知道,固县之耻,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国仇,但对这些孩子来说,还有家恨。   四月初八,佛诞日,气序清和。   这一日,江陵百姓纷纷前往大小禅院参加诵经法会,以名香浸水灌洗佛像。   城中最大的会清寺更是僧尼道流云集,城中士庶骈集,四方携老扶□□观。   待得浴佛礼结束后,观中最为德高望众的大德僧弥空法师却于众目睽睽之下,遣人灌了满满一桶浴佛香汤,便带着数名僧尼径直往寺外行去。   众人不明所以:“大师却是要去往何处?”   “阿弥陀佛,贫僧欲往城郊一行,诸位善士倘使有意,可随贫僧同去一观。”   众人虽不明所以,却皆跟在弥空法师后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城郊一处,穿过一从树林,林荫里,疏疏落落地看见一排首尾相继的青瓦院舍。   众人继续行进,走得进了当头的第一间院舍,见这院中青砖铺地,院中明亮整洁,庭中植了梧桐二树,修竹数竿,数十花卉,纷纭辉映。树下打着几架秋千,檐下摆着一些小马扎。   过了一道圆形拱门,这一处院子中晾着数排小童衣物,近旁则晒着一地小童鞋靴,空闲的晾衣杆上还有几床盖被,看起来甚是壮观。   有人被挤到了下一处院子中。这处院子只有檐下只有两间廊屋,却每间都颇为大,站在窗口向内处张望,见得一间是厨司,另一间则是膳厅,膳厅内有几张矮桌及数十矮凳。   迫不及待地过了又一道拱门,却见得一处更长的院子,院中分布着十数间同等大小的内室,内室中箱笼物架,一应俱全,还摆着数十顶木架床,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不同颜色的被盖,可见是每张床的主人喜好都不同,床底也都铺着厚厚的褥子,一眼望去便觉得软和好睡。   前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只见下一座院中忽然冒出了十几名八、九岁上下的小男童,正在那院内怯怯地望着眼前一众乌泱泱的人,眼里充满好奇。   弥空法师上得前去,合掌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诸位小仁者,今日乃我佛诞辰,贫僧于寺内带了浴佛金汤送予诸位小仁者饮漱,愿诸位小仁者违缘消灭,顺缘增长,福慧双增,法喜满溢。南无阿弥陀佛。”   有好事之人迫不及待的参观了最后一处院子,见得是一间是学舍,另一间则是书房。   书房内摆了几排半人高的书架,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色书籍。而书架周围,则是绕了一圈桌椅,也是只有半人高。   随后,众人从在这院中看顾的几位村民口中得知,这片院子名为予安院,院中的孩子们都是当年固县幸存的孤儿,本流落在外行乞,幸得三皇子殿下一片仁心,救得他们并安置于此地;本不欲教世人知晓,不料数日前派得忠武侯世子秘密前来探望,世子特意去了一趟会清寺为孩子们祈福,祷告时恰好被弥空法师听悉,法师慈悲大善,才有了今日送汤之行。   众人恍然大悟,一些已为人母的妇人已是眼泪涟涟,纷纷拉了孩子们嘘寒问暖。有附近的村民连忙跑回家,不一会儿便带着家中新鲜的青杏、刚采摘的樱桃等新鲜果子送了进来,塞予孩子们吃;城中的士绅也连忙遣了仆从回城采买衣食蔬茹,要送来予安院。   沈同晏与长落正静立一角,望着院中人声鼎沸,他眸色沉沉,脸上神情莫辨。   突然,袍衣下摆被轻轻扯了扯,他低头望去,一名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小女童正怯怯地仰头望他,睁着如玉棋般乌黑发亮的眼睛,她旁边有一名面色黑红,浓眉大眼的男童,看起来比她要大上一些。   沈同晏漾开笑,蹲了身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童眨了眨眼,并不说话,她觉得眼前的人笑得可好看。   一旁的男童开口回答道:“她叫小烟儿,是我阿妹,我是泉哥儿。”   说罢,他有些兴奋地盯着沈同晏道:听说你是京里的大官。”   “是吗?听谁说的?”   “听陶姐姐说的。陶姐姐还说你有个朋友是皇子,你们会帮我们报仇,杀掉那些个坏人。”   沈同晏愣了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状似关切地问道:“你们在平阳时…过得可好?”   泉哥儿挠着头道:“唔…有时候会有人给我们好吃的,但是我们人太多了,不够吃。有时候还会有人踢我们,往我们身上吐唾沫。”   不等沈同晏反应,他又有些急切的问道:“你们会帮我们杀那些坏人吗?我阿爹阿娘都被他们杀了,我和小烟儿本来还有个阿弟的,但是他们把我阿弟给扔到井里头去了…我们以后要去考武学,陶姐姐说了,考武学才能当武官,才能进军营有能力杀更多坏人。”   小烟儿也期待地盯着沈同晏。   沈同晏心中复杂,默了半响后,缓缓点头。   眼前的小姑娘顿时乐开了花。突然朝他伸出了一只手,翻开白嫩的小手掌,掌心放着一颗饴糖。   小烟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软声软气地说道:“这是陶姐姐给我们的,我只剩了这一枚。”又偷偷望了望沈同晏身后的长落,说道:“好像只够你们一人吃一半,你们不要嫌少,吃过了还帮我们报仇好吗?”   沈同晏失笑,这次,他郑重地点点头,柔声道:“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杀掉那些坏人。” 第9章   陶知影此前布下的一应后续也迅速运作开来…   予安院一事,在江陵引发了众多关注,去过予安院的百姓争相传谈。民间的小说与嘌唱人甚至伺机撰了令曲小词,于街头瓦肆宣扬弹唱。   更有善绘者,归城后旋即描下了当日一应景象,卖予江陵的民间杂报刊载;而江陵的进奏官们也迅速收集文抄,登上了邱报后,直达盛京进奏院,播告四方。   此事于数日内惊动朝野,传遍闾里。各地一时街谈巷议,除讼赞三皇子仁德,喜大齐君嗣至贤无上外;昔日固县之耻再次现于百姓脑中,引发群情鼎沸,盛京百姓甚至纷纷奔至外城宫门前长跪,请求天子出兵驱逐蛮夷,以血国恨!   各地的征兵处一时也是人满为患,青年壮丁们激愤难忍,皆欲泣血枕戈,誓要将敌寇挫骨扬灰,哪怕一片热血悉洒疆场,也要护大齐安—邦,守大齐百姓安宁!   而拥立三皇子为储君的呼声也是日益高涨,部分早就有心倒戈的五皇子党纷纷易主;而有些本在摇摆中的朝臣,也纷纷站到了三皇子一边。   五皇子齐瑞正歪于主殿书房内闭目养神。   此番若非他磨着潘皇后称病,频召五皇子妃入宫侍疾,硬是搅了一番立储之事,保不齐这一遭,就要给齐修得逞了。   此次齐修造势极大,就连枢密史郑颂和参政知事贾开济都暗里投了齐修。最近,他笼络多年的御史中丞贺益也隐有蠢蠢欲动之势,老贼胃口极大,他需要尽快取得谢氏全副家底,来收买人心。   想起江陵谢氏的通敌案仍未落罪,心头有些郁躁,忽听得廊下传来忙乱的脚步声,他拧眉睁眼正欲发作,见一仆从疾步走来跪在门外,双手高高捧起一封信函。   “殿下,有急报传来!”   齐瑞眉头一跳,迅速上前接过,双眼急扫密函。   半晌,跪于门外的仆从突然被他当胸狠踹一脚,惨叫一声晕死在了廊下。   齐瑞犹不解气,又连续掀翻了房内一应桌椅,发出极大声响,桌上的物器拉拉杂杂散落一地。   明州市舶司的转运使彭旁被监门官许赐查出曾私自给商船发放公凭,且私扣朝廷由高丽、占城、真腊为军中博买,做制造军器之用的牛皮与筋角,用于私卖获利后中饱私囊。   嘉宪帝震怒,当即下旨命大理寺直接将其收监,御史台速速断刑治狱。   齐瑞一身暴戾,眸中狠厉之色越发浓烈。   这彭旁不过也是个利缰名锁之辈,平时也没少得过好处,此番竟生出胆子查彭旁,可见不过是见利思义,受人指使罢了。   此人不作他想,定是齐修!   大慈园,夹芳亭。   春风拂晓木,苹叶软,杏花明。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沈同晏低头缀饮,眼角却不动声色地跟着点茶之人的手游移。小娘子纤纤素手,腕白肌红,细圆无节。   从炙烤茶饼研沫、过筛取细,到搅拌击沸,七注七击间,动作皆轻柔流畅,手法显见十分娴熟。   待得咬盏挂杯后,取了茶膏轻点,于汤纹水脉中幻出一幅竹林月影图,恍若水中丹青,乳白的云头缓缓从茶沫中升腾起来,久久不化。   陶知影取好木托放上茶盏,轻轻推至沈同晏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同晏捧起茶盏品了一口,噙笑评赞道:“香甘重滑。陶小娘子好手艺,若逢斗茶,定可赢得好名次。”   陶知影谦笑:“世子过誉。”   上一世为了她的高门梦,什么鼓瑟吹笙、赏画对弈之流的雅事未曾费心钻研。   沈同晏却只弯唇淡笑不语,修长的手指闲闲地扣着台面。   望着他一幅上位者的姿态,陶知影摁下心头闲气,继续道:“予安院一事,不知世子与三皇子殿下是否还满意?”   沈同晏姿态不变,眼皮微撩道:“陶小娘子仁善聪慧,我等自该投桃报李。谢氏之案已查清,乃为对家蓄谋陷害,相信不久后便可脱罪。只是…今日某还有一事,想与陶小娘子商议一番。”   “世子请讲。”   “此番若非陶小娘子仗义相救,江陵谢氏恐难逃一劫。想来为了满门性命,谢氏定然愿意献出全副家产…不知陶小娘子可愿搭台…与我等分一杯羹。”   陶知影垂眸沉吟。   她虽恨煞谢氏于上一世间接害死陶孟扶,但一方面,她于商业上需要继续与谢氏合作;另一方面,林哥儿与茹姐儿显见已是两情相悦,陶谢两家联姻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抽空了谢氏…   斟酌片刻,陶知影恭敬回道:“不瞒世子,民女与谢氏共商数年,委实不好行此背义之事。”   沈同晏只摩挲着黑釉茶盏,状似漫不惊心道:“陶小娘子到底是为着生意,还是…为了那狱中的谢家三郎?”   陶知影闻言微怔了下,只觉此人过分促狭,不欲搭理他的调侃,只转头欣赏湖景,明晃晃地假装并未听到。   沈同晏的笑容放大,勾人的桃花眼尾也愈发高高翘起。 第10章   大慈园后不久,闻得沈同晏离开了江陵,谢颐也随之出狱。毕竟是一贯甘衣好食的富家郎君,自牢狱中走过一遭,出狱时已有些形销骨立之态。   陶知影不耐与谢家众人打交道,只遣了陶知林前去探望,对谢氏送来的一应厚重谢礼却皆照单全收。   入得四月,春光渐远,天时已见昼长夜短之势。   立夏之季,陶知影突然接到舅母闻氏寄来的书信。   闻氏于信中说道,自己由仆从处听得陶知林曾前到访闻宅,遭向宽无礼驱逐,她心中甚感愧疚难安,已斥责于向宽,并经几番打听才探得陶氏姐弟住所;此遭特意自平阳遣信而来,除向他二人致歉外,亦邀陶氏姐弟至平阳向宅一叙,字里行间,恳切之意溢于言表。   恰逢陶知林春假将满,略斟酌一番后,陶知影便拟了回信,告过伯父,去信嘱于谢颐商船之事后,带上秋照与胞弟乘了船去往平阳。   上一世,陶氏姐弟到了平阳后,虽然向宽还是日常对他们恶声恶气,且不闻不问,但舅母闻氏是个宅心仁厚的,因着自己膝下无子女,对陶知影姐弟二人倒是赤心相待,细心照拂,可以说是视如已出了。故而,姐弟俩在平阳的生活也算不得艰苦。   哪怕单单为了舅母上世的矜恤,她也该亲去一趟平阳,探望舅母,顺便将前番陶知林欲赠予的疾方捎上。   地居东南沃土的平阳因尚武之风极盛,且出过诸多武状元,一向被誉为大齐的“武状元之乡”。   待见得群山相环,云烟相滋,旷野无穷的美景后不久,陶知影一行人便抵达了平阳。   初夏的晨时,河面虽还笼着薄薄的微雾,但逢暧风习习,可见是个响晴天。   闻氏带着仆从早等在了泊头。   这是个面目娟秀且柔净瘦弱的妇人,束了一条防风的青绸抹额,因常年受头疾所侵,眉头惯性地微蹙。   见得陶知影几人下了船,闻氏忙疾步迎了上去。   陶知影欠身行礼:“舅母。”   闻氏温和的应过,又轻轻捉了陶知影的手,细细端详了她一番,随之柔声笑道:“影姐儿姿容颇似婆母。”   外祖母于氏是川蜀女儿,年轻时也是享誉一方的美人,听闻只因年少时眼高于顶,对夫婿人选挑挑拣拣数年,错过了最佳年纪,禁不住家中催促,才草草嫁来平阳闻家为妾。   而陶知影,在承了外祖母美貌之余,上一世却也没少因这张脸受向宽讥讽。   陶知影笑笑,转头介绍陶知林:“舅母,这是林哥儿。”   陶知林恭敬执礼:“见过舅母。”   闻氏頷首应下,又赫然道:“前次实在是对不住林哥儿,只怪我那日卧病在院中,未能知晓前院之事,倒叫你们舅父做出那般失礼之举。今日,他——”   “舅父生意繁忙,我们省得的。”陶知影摆出明事理的模样,轻声接了句。   今日若向宽亲自来接了,她才该觉得奇怪。   陶知林也忙拱手道:“那日乃是知林唐突,未提前去信予二位长辈,贸然登门…舅母万莫挂碍才是。”   两位外甥一番贴心慰藉,对于向宽之事,闻氏也再不好多说,只吩咐了仆从接过行李,引着他们上了犊车,往向宅驶去。   闻秀兰目不转睛地望着正从犊车上下来的娉婷美人,见得她耀如春华,肤如冰雪,姿如秋水,不由望了眼与自己同立于檐下的兄长,见他也正盯着前方的陶知影,眼中似有惊艳之色,闻秀兰瞬间捏紧了手中的巾帕。   见到闻氏领着陶知影几人往宅子门口走来,闻秀兰心中暗暗咬牙,脸上却立即堆出亲热的笑与闻传松一同迎了上去,柔柔地向闻氏行礼:“姨母。”   闻氏奇道:“怎你二人今日来了?”   陶知影心中嗤笑,怎么会不来?   闻秀兰可是受她娘亲徐氏精心“教导”过;闻氏与向宽膝下无子,待他二人终老后,不出意外的话,向家的一应财产田屋可都该是要留给闻家子孙的,单指着这个,闻秀兰平时可没少来向府讨好卖乖,这一次居然冒出向宽的两名外甥,闻家自然是如临大敌,急急地派二人前来作探。   闻秀兰乖巧羞怯地低下头:“我前些日子为姨母与姨丈纳了几对鞋底子,想着今日天儿好,兄长也凑巧休值,便拉了兄长一同前来,又听得今日有客人要来,想着姨丈不在家,无人迎客,恐怠慢了客人,我二人便在此代为相迎。”   “如此说来,你们四人倒是有缘了。”   闻氏拍拍她的手,对闻秀兰两兄妹道:“来,他们姐弟是你们姨丈在江陵的一对外甥,影姐儿与林哥儿。我在路上问过他们二人生辰了,影姐儿月份上是略大于兰姐儿的。”   又转头笑着对陶知影两姐弟介绍道:“这是我母家的一对侄儿女,他们两兄妹分别唤作松哥儿与兰姐儿。”   四人各自行礼,打过招呼。   安置好行李后,正值晌食,一行人便入了饭厅。   席间,闻秀兰故作好奇地问道:“二位表姐弟既是姨丈的外甥,姨丈今日却为何不亲留在家中招待?”   本就不热络的席间气氛瞬间滞上了一滞。   闻氏一时尴尬,正思衬着如何解释时,陶知影却状若未闻地夸了道菜色,闻氏连忙接话,一同避过了这个问题。   许是不甘心被忽略,闻秀兰竟又故作无意地开口道:“听闻林哥儿曾来过家中,却不知何故,竟被姨丈当场赶将了出去。”   她故作嗫嚅道:“想来姨丈前番并非有意,且姨丈毕竟是长辈,还望二位表姐弟莫往心里去才是。”   陶知影暗叹,果然也还是那个闻秀兰,蠢笨至斯,只会耍些不够看的小聪明,也不知道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得以嫁入忠武侯府…   不过…   陶知影沉眸,这个仅有些许小聪明的闻秀兰,却能在上一世害了她的命。   闻氏拧了眉,心有不悦,正欲开口斥责,闻传松见状不对,连忙挤出一丝笑,转头与陶知林攀谈道:“听闻陶表弟在平阳入武学,不知跟的是哪一位都头?”   陶知林爽朗笑答:“跟的乃是江远江都头。”   说罢,他略一思索又道:“方才在车中曾听舅母提起,闻表哥原也是平阳武学学子,且颇受都头称赞,想来若参与武举,必可得好名次;却不知缘何弃了武举之路?现又在何处高就?”   闻传松略僵,神色中带了些些黯然,勉笑道:“让陶表弟见笑,愚兄无甚大志,只求能长伴家人左右。当初因顾虑家人均在平阳,我实在不忍抛下父母幼妹入京,这才弃了武举之路。幸得友人举荐,现于岳刺吏府中任护卫总领。”   陶知影扫了一眼闻秀兰,果然见她桃腮泛绯,低头拧着手中巾帕,一副娇羞的模样。   陶知影心下冷笑,闻传松哪里是不忍抛下家人,分明是不忍抛下“佳人”才对。   闻传松与闻秀兰,表面是兄妹,实则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情人”。   闻传松并非闻秀兰亲兄长。   当年,闻秀兰的母亲徐娘子许是体质不易受孕的缘故,嫁入闻家后数年无所出,却死活也不许丈夫纳妾,硬是不知从哪抱养了一名男婴,这名男婴正是闻传松。   在闻传松长至三岁时,徐娘子忽然生下了闻秀兰。   而闻传松原是岳刺吏外室所生,因外室被他正妻戕害,岳刺吏俱内,不敢阻拦于正妻,又不忍小儿落于正妻之手,只得安排仆从偷偷送予人家收养,自己暗中关照。   这也是为何区区一介武学学子,却能到刺吏府担护卫总领的原因。   也正是因了这个原因,闻家处收养闻传松后,商路越走越顺,如有神助。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徐娘子是个机敏的,猜想到是与闻传松的身世有关,便多了心眼留意,果然叫她探得其中原由。   她暗自得意,不仅因此更有底气阻挠丈夫纳妾,且在生下闻秀兰后,为攀紧岳刺吏这樽大佛,直接予闻秀兰告知闻传松身世,有意无意地让二人以青梅竹马的相处模式一同长大。   而闻传松,也早就在徐氏的精心安排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二人镇日相伴,端的是两小无猜。年岁渐长,情窦渐生,少年郎与小娘子早就如胶似漆,只差捅破那一扇窗户纸。   闻传松当初入武学,想来除开个人志向外,怕也难说不是岳刺吏的授意,毕竟以他的权力,便是闻传松只取了个武进士,他也能借机给自己的儿子在军中安排份好差事。   所以,闻传松会放弃武举留在平阳。不消说,定是被闻秀兰所磨。闻秀兰生怕其去了盛京后,在岳刺吏的帮助下发迹,再瞧不上她一个平阳的商贾之女。   她惯是会做样子的,尤其是在闻传松面前。   陶知影曾于向府撞见过一次。   彼时闻秀兰惯常维持着假腥腥的热情,隔三差五的总要来找陶知影说话,那日闻传松于刺吏府下值后赶来接她,闻秀兰见得闻传松后,便有些魂不守舍,连帷帽也忘拿便辞行了。   陶知影拿着帷帽追出去时,只见二人不知为何,还未出向府便开始小声争执,只见得闻秀兰声声娇泣,抹眼垂泪,我见犹怜,闻传松见状心急,竟也不管周遭是否有人,便扯了闻秀兰入怀轻声安抚,还亲了亲她的唇角;闻秀兰见状大惊,忙推开闻传松,便见陶知影一脸愕然地立于廊下…   自那时起,再见闻氏兄妹,陶知影心下便觉万分复杂。   闻秀兰几番寻她,欲作解释,都被陶知影躲开了,闻秀兰一度惊惧非常,害怕陶知影泄露这桩秘辛。   闻传松不忍她日日郁郁寡欢,竟是亲自找了陶知影,男子不似女子,没有百转千回的心思,他非常坦诚地将二人的事告知了陶知影,包括他的身世,末了只说闻秀兰惧于世情,不敢公诸,只等岳刺吏将他认回后,他再以岳姓迎娶闻秀兰,故恳求陶知影对此事暂作不知,以宽闻秀兰之心。   不料,闻秀兰于不久后被忠武侯世子沈同晏纳入府为妾。听得闻传松数次递信,甚至屡屡亲到忠武侯府以兄长之名未见,闻秀兰竟是万分决绝,连一面都不肯再见。 第11章   饭毕,闻秀兰故作热络地要与江陵来的表姐叙话,却被闻氏以他二人一路劳顿,需早些安置的借口给打发了。   她实在有些怕自己侄女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闻秀兰望着自上车后便怔愣不语的闻传松,想起陶知影的姿容,以及他刚刚居然还为了陶氏姐弟截了自己的话,心中不由暗暗嫉恨,斟酌了几番正欲开口,犊车突然停了下来,仆从随即在外低声解释:“郎君,小娘子,前方有贵人车马,官府清障。”   闻传松撩开车帘望了几眼后说道:“是三皇子殿下。”   闻秀兰有些好奇,平阳城非贵人集聚之地,这次居然有天家儿郎光降,怪不得官府要清障。   她也不由撩起了车帘,望了过去。   只见一辆两驾的朱轮华盖舆车被前呼后拥地缓缓驶来,车内坐着的人因隔着步障,看不太清晰。   行于舆车后方的郎君却猛然砸入她眼中。   郎君气韵风流,姿态闲雅,跨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身着绣近色暗纹的银鼠色交领襕衫,头戴束发玉冠,眼衔风流,顾盼生辉,显见是富贵逼人。   闻秀兰有些看痴了。   闻传松见她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位郎君,只当她从未见过贵人,便道:“这位应是忠武侯府的沈世子。”   闻秀兰顿了顿,状似顺口问道:“兄长怎如此清楚?”   闻传松不甚在意地回道:“他们下榻在刺吏府。”   正巧这时,沈同晏骑马经过,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竟像是含笑睨了她一眼。   闻秀兰顿时像被火烫了一般,连忙放下帘子,心如鼓仗,羞红了脸。   向宽一直住在铺子里,闻氏派人去请了几遭,他都未着过家,摆明了这姐弟二人不走,他就不会回家。   陶知影当然不甚在意,向宽不在,他们姐弟二人还省得受他的闲气。   祭拜过祖父母,她很快把疾方给了闻氏,并打算趁陶知林未复课,去他在武学中的起居舍看上一眼,为他添些日常用物,便准备返回江陵了。   闻秀兰仍是如上一世一般,扮出一份万般热情的模样,总是到向宅寻她叙话,显得二人亲昵至极。   而上一世的陶知影也很积极地回应她的亲近,只因自己当时年幼,又是自己初来乍到,且寄居人下,总是希望能有个闺伴的。   这一世,虽她曾告诫自己放下上一世的仇恨,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但面对这个曾经的仇人,她实在热络不起来,于是一直有意远着她。   而且她心中亦清楚,闻秀兰这般痴缠于她,并非真为了毫无血缘的表姐妹情,而是想探他们姐弟的底,最重要的是,是否也觊觎向家的财产,毕竟在血缘上来说,陶家姐弟与向家可是比他们闻家近得多。   为着这些,闻秀兰也不可能当个知趣的人,仍旧恬着脸日日上门,陶知影不胜其扰,干脆早早带着陶知林与秋照出门。   又一次得知陶知影已出门后,闻秀兰羞恼地咬紧了牙,却碍于姨母不好发作,只勉强堆起笑状似失望地离了向宅。   尤其是听得陶知影给了姨母一张疾方,且姨母的头疾已有好转,她心中更是焦灼不安,生怕姨母与姨丈因此感念陶知影。虽她已知姨丈对陶家姐弟憎恶,但姨丈向来爱重姨母,难保不会就此生了要和缓关系的心,如此…向家的财产恐怕就没闻家什么份了。   想起陶知影的容色,以及那日闻传松眼中的惊艳,她不由心中又生苦恨。一时暗骂陶知影皮相惑人,一时担心闻传松被陶知影皮相所惑…   突然,她脑中浮起沈同晏的脸。   若是,她能嫁予那样俊美尊贵的郎君,入得侯府,哪怕是当个妾…也好。   毕竟闻传松不过是岳刺史府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能否真有认祖归宗的一日,还是个问题。   陶知影正在一家商铺中给陶知林挑选制衣的缎匹,夏日将至,他又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去岁的夏裳已短了一寸有余,再加上在武学中成日耍枪弄棒的,一不小心就要割破外裳;男儿家又不懂得拈针引线,只好多给他备着一些。   这是一家三层的商铺,除了一楼的布匹外,二楼与三楼还分别卖着首饰与胭粉。   正选着布料,忽听身侧一名妇人轻轻“呸”了一声道:“真是晦气,怎么大白天的也能碰见这起子娼妇。”   陶知影闻言,顺着她嫌恶的视线望去,见是几名身着桃色长褙的娘子正从楼间走下来,她们的妆容虽略有些艳丽,神色间却并无轻佻之色,且皆是腰肢柔软,体如轻风的样子,想来应是哪处楼馆中专事歌舞的伶人。只是也属贱籍,良家妇人自然也是有理由万分轻贱。   陶知影的视线定在了最末尾之人身上。   那女伶乌云缭绕,美目清皎,如章台杨柳般,一幅仪静体闲之态,虽身处莺燕之中,却无端显露出一股清贵之姿。   待她自身旁走过,陶知影下意识唤了一声:“秦婉姜?”   女伶驻步侧首,澄澈的双眸好奇地望着她,略带犹疑道:“小娘子可是在唤奴?”   陶知影也有些迟疑,欠身向她行了礼道:“唐突娘子了。只因娘子与我一位旧人颇为相似,不知娘子可方便告知名讳?”   对方友好地笑道:“奴贱名逐晚,乃是飞虹楼中舞伶。”   陶知影怔了怔,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走至门口的几名优伶回头唤,逐晚应了声,歉意地朝陶知影笑笑,行了礼便随着同伴出了铺子。   正巧陶知林也从裁缝子处度了身量回来,陶知影不理会对侧妇人扫视的眼光,速速选完缎匹,定了款式,便上了车回向府。   车中,秋照疑惑地问道:“小娘子,你莫不是真的认识那舞伶罢?”   陶知影沉吟道:“约莫是…认识的。”   秦婉姜,是上一世肖培之的正妻。   上世,陶知影因着朝廷欲重新启用伯父之事,入京向为伯父奔走的旧僚道谢,却于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了肖培之,肖培之对她一见倾心,她也很敏锐地抓住了机会,借口探望闻秀兰,继续留在了盛京,在与肖培之的百般纠缠中,陶知影也深深被肖培之的贵家公子哥气度吸引,受他甜言蜜语攻势,只等着入安平伯府嫁他为妻。   孰料肖培之却是与秦侍郎府中的七小娘子秦婉姜早有婚约,且在与陶知影相好之余,与秦七娘子过了大定。   陶知影愕然之余又心乱如麻,勉强定了定神后,委婉地试探肖培之,不料肖培不以为意,不仅很爽快地证实了消息为真,且认真承诺她,自己与秦七娘子成婚后,会尽快纳她入府。   陶知影在那瞬间被他言辞中的理所当然刺得心口阵阵发苦,只觉难堪到了极点,才明白过来自己有多天真;以为钻营心机,让这高门中的显贵公子喜爱上自己,便能顺利得嫁高门。却原来对方从未考虑过要以正妻之位娶她,凭她再是姿容动人、温雅柔顺,作尽各种姿态,她的身份始终是不够看的,对他来说,只堪为妾。   陶知影心灰意懒,她羞辱万分地回了平阳,接受了闻氏为她安排的相看,正准备定下人选时,在忠武侯府中的闻秀兰突然给她来了一封信,信中说肖培之与秦七娘子虽已完婚,但两人非常不和,只因秦婉姜是秦府遗失在民间的女儿,且非良家子,乃是贱籍女子。许是因着这个原因,成亲不足一月便有肖培之轻视秦婉姜,二人频频分房的传言流出。   信中还提到,肖培之私下找过闻秀兰,向她询问陶知影的去向,闻秀兰在信中着重描述了肖培之自离了陶知影后魂不守舍的样子,仿佛对她情根深重,难以自抑。   末了,闻秀兰于信尾又暗示陶知影,给她支招说可以先入伯府为妾,待生下长子后,凭肖培之对她的情意,休妻将她扶正也不是不可能的。   陶知影看完信,心中竟也鬼始神差地又浮起了希望。她迅速提笔给闻秀兰回了信,信中凄诉着自己的失望与悔痛,离开盛京后险些相思成疾。   果然没过多久,安平伯府的纳妾礼便送到了平阳向宅。   如愿嫁给肖培之后,陶知影却发现,她的主母秦婉姜是个非常温婉良善之人,不仅从未与她为难,妻妾二人常常在一处闲聊消遣。   在陶知影怀孕后,秦婉姜更是颇为上心地照顾她,而肖培之却开始偷偷养外室,陶知影有些崩溃地质问他,却被他不耐烦地讥讽了一番,言下之意只说妾不过是玩物,并无资格管他。   之后,他更是堂而皇之地将那名女子抬入了府,那女子本就是勾栏中人,惯会作烟视媚行之态,入府后不仅勾得肖培之日日宿在她院中,还与闻秀兰合谋设计陶知影与外男私通,又撺掇着肖培之怀疑陶知影腹中非他骨肉,肖培之大怒之下给她下了药强行引产,彼时腹中胎儿已成形。秦婉姜曾奋力阻止,却被他着人看守住。   最终,陶知影生生痛死在了塌上。 第12章   几日后,平阳武学院复课,新一届学子也开始入学。三皇子齐修与忠武侯世子沈同晏参加了新一届武员的入院典礼。   因着贵人的到来,武学院特意将典礼举办得极尽隆重。   如此盛事,且可借机一睹天家之子尊颜,平阳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白叟黄童比肩继踵,妙龄女子纷纷傅粉施朱,无不丰容靓饰,只盼能引得贵人瞧上一眼。   礼台外街一时车马相衔,香尘掠粉,罗绮满街。   闻秀兰痴痴地盯着负手立于高台之上,正在观礼的长身郎君,心中狂跳不已,生出无限向往。   她想,这样品貌非凡,贤身贵体的郎君,才该是她闻秀兰的未来夫婿。   陶知影记得上世也有这一场盛事,当时闻秀兰还曾邀她同去观礼,彼时只因闻氏犯病,陶知影不得不留在府中照看她。   许是与这场盛事无缘,这一世,她打算趁着城中空巷,去寻一寻飞虹楼中的秦婉姜;毕竟良籍女子平素若去到这种场所,总是不太妥当。   如果有些事情注定会与上一世的发展重合。   那么,她要想想如何助秦婉姜与家人团聚。   然后,再是阻止她嫁予肖培之。   于飞虹楼门口使钱往楼中递了信,不一会儿,一身舞女服的逐晚便出来了。   陶知影撩起帷帽,逐晚认出了她,忙欠身施礼。   陶知影回过礼,望了望她额间微微沁出的薄汗,伸手递了巾帕过去,歉意到:“冒昧前来,叨扰娘子了。”   逐晚望着她递来的巾帕,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她们贱籍女子,向来都是被良家子鄙夷的,何曾见过似陶知影这般和善的小娘子。   见她手足无措一幅怯生生的模样,陶知影不由心下感叹。明明是朝廷重臣千金,却阴差阳错沦落为以色艺伺人之流;导致她前世在安平伯府中,言行总有些畏畏缩缩,惯常是一幅怯懦之姿,几番被伯府中的妯娌所欺,只她性子极柔,从不记恨罢了。   陶知影甚至曾据此,误以为她是因曾经的贱籍而有些不自信,故怯于靠近肖培之;相处渐长后,陶知影发现,肖培之偶尔靠近秦婉姜时,秦婉姜总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得僵硬至极。   同为女子,陶知影敏锐地察觉到,秦婉姜该是非常抗拒肖培之,结合肖培之纳陶知影时,秦婉姜那毫无勉强之意的大度接纳,以及她总独自于院中发呆,甚至永日无言的郁郁神态,陶知影推测出,秦婉姜应是心中另有所属。   趁她征愣之时,陶知影抬手帮她拭去了额上的薄汗,又后退一步道:“失礼了。”   逐晚反应过来,红了脸呐呐道:“奴该多谢小娘子才是。只是不知小娘子今日趋尊寻奴,所为何事?”   陶知影笑笑:“前番与娘子相遇时,我曾言娘子与我一好友极为相似,娘子可还记得?”   逐晚怔怔地点了点头。   陶知影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瞒娘子,那好友乃是我儿时玩伴,只因年幼贪玩,竟被拍花子的给掳走了,这些年她家人一直苦寻,竟是杳然无音。那日偶然见得娘子你,只觉神态相貌与我那儿伴颇为相似,我因此数夜不能寐,心中暗暗存上了一丝侥幸,故而今日特意前来寻娘子…”   逐晚听罢,心中开始狂跳,嘴唇都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她勉力抚平了心跳,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后,握住了陶知影的手,轻声恳切地央求道:“奴现下还在排舞,怕是不便与小娘子细谈。今晚酉时末,奴会去那刺吏府中献舞…能否请小娘子届时在刺吏府侧门等奴?”   见陶知影点头应下,逐晚这才充满感激地道了礼匆匆离去。   陶知影只觉手都被她在无意识间捏得有些发痛,可见她心中的欢喜。   闻宅中,闻传松正被闻秀兰的一席话惊得骇然不已。   闻传松不可置信,心中怒潮陡涨,直气得额角处青筋都有些鼓胀:“兰姐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闻秀兰竟让他今夜借职务之便,设法在忠武侯世子房中秘密下催—情—药!   闻秀兰见他发怒,心中不由浮起惧怕,眼中瞬时盈泪,她声泪俱下的抽噎道:“兄长,兰姐儿这都是为了你啊!我为兄长不平。兄长文武兼资,哪一样比那刺吏府中的郎君们差,凭什么他们镇日耀武扬威,甚至可与天家之子、王公贵胄之流攀谈,却只让你做那伺候人的差事?”   “还有那戕害兄长生母的老毒妇,兄长就不想为生母报仇么?”   “兄长你想,我若入了侯府,沈世子便是你名义上的妹夫了。届时刺吏见你与忠武侯府攀上了关系,定会排除万难,让你认祖归宗的。”   末了,不等闻传松回应,她又急急补道:“对了,还有那陶家表姐,她生得那般貌美,你定是对她动心了罢?若岳刺吏认回你,你便是想纳她为妾,想来她都会愿意的,毕竟她只是一介没有背景的孤女罢了。而且今后,成了刺吏府郎君,你还可以有许多佳人相伴,你也可以再入武学,便是借着忠武侯府与平阳刺吏府之名,你定能飞黄腾达。将来再立下战功,居那朝廷命官,甚至拜将封相也是使得的。”   闻传松只觉得眼前的闻秀兰此刻陌生得让他害怕,可听着她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让不由使他想起生父每每故作冷漠的神情,想起养尊处优的岳府郎君们,尤其是那生得肥痴,且奢糜放荡的岳大郎,又想起未曾谋面的生母模糊的脸…   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不能被认回岳姓,他便什么都不是。   就连闻秀兰,可能也不愿意嫁他。   闻传松跌坐于椅中,一个平素孔武有力气宇昂昂的人,整个人好似瞬间变得颓败不已。   半晌,只觉听得闻传松艰涩地回道:“好,我答应你。”   玉漏渐移,已是向晚时分。   平阳刺吏府中已是灯烛荧煌,上下相照;丝篁鼎沸,歌管欢笑之声,令人宛若云外。   宴席上丽酒香茗,水陆俱陈;果子菜蔬,无不精洁;盘盒器皿,耀人耳目。   逐晚匆匆妆扮完,寻了个借口便往侧门赶去。   陶知影在不远处的犊车上撩帘轻声唤她入内,又遣了秋照下去守着。   知她时间掐得紧,旁的闲话陶知影便也不多说,直奔主题道:“娘子应不是这平阳城人氏,不知你   可留有些许幼年记忆?记得自何时,当初是如何到了平阳,又是何故入了这飞虹楼中?”   逐晚摇摇头:“奴有记忆时,就已是飞虹楼的童伶了。”   “那娘子是否有自幼年就佩戴的信物?又或者…身上可藏有何胎印?”陶知影继续问道。   逐晚颇有些丧气地回道:“凡入伶籍之人,楼使俱会清身,自身一应物品都会遭搜刮变卖。奴身上…也无甚胎印。”   陶知影陷入沉思。   她有上一世的记忆在,自然可以确定逐晚就是秦婉姜,只是…现下情况有些棘手,她一时思索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秦婉姜。难道…秦婉姜非要等上一世的时机到了,才能回到盛京?   见陶知影低头不语,逐晚绞着衣襟,咬了咬下唇颤声道:“兴许是错认,奴并非小娘子所寻之人,小娘子不必挂碍,奴总归还是…谢过小娘子了。”   说着,她跪起身子,欲叠手伏身行大礼。   陶知影忙扶住她,心中也是纠结万分,既不忍见她继续呆在楼馆中,又怕自己若直接使钱将她赎出,很可能会坏了她的机缘…   想了想,陶知影沉吟道:“娘子宽心,我定是不曾认错人的,只是现下…娘子需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斟酌一番,想想…如何证明娘子的身份。”   闻言,逐晚自强烈的失落中又生出一丝期望,她忍不住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陶知影忙好声宽慰了她一番。见出来得太久,逐晚忙辞别陶知影,下了犊车。   见前路有些昏暗,秋照忙提了灯要送她。   逐晚只是挤出一丝笑,柔声谢绝了。   她兀自向侧门走去,却仍暗暗咂摸着陶知影宽慰她的每一个字,仿佛如此,便能叫她自心乱如麻中抽出几分力量。   一个不觉,右足底突然踩到枚不小的石砾。   出来时,为了节省时间,她将献舞的软底舞鞋也穿上了。这石砾正好顺着脚弓滑到内侧的舟骨处,她顿时歪倒在地。   秋照见状惊呼一声,忙提了灯上前。   陶知影听得声响,也忙掀帘下犊车,见她坐在地上,疾步上前查看。   逐晚在二人的搀扶下准备起身,却在右足落地时顿感疼痛难忍,重重“嘶”了一声,禁不住又滑了下去。   陶知影见她脸一片煞白,心道应是扭伤了脚,忙抬手唤了车夫上前,三人小心翼翼地合力将她抬进了犊车。 第13章   逐晚此时也知自己扭伤了,她慌乱不已:“这可如何是好?奴马上便要入府献舞了。”   陶知影拧眉:“你如今连路都无法行走…不如我遣人去府中给你同伴送信,唤人替你。”   逐晚连连摇头,清玉的眸中已流下滚滚急泪:“已来不及了…,而且今晚是独舞,飞虹楼独来了我一名舞伶…若缺这场宴会,教习定要给我好果子吃…”   一旁的秋照也跟着撰手发急,她仍在平阳行乞时,曾听过楼馆打罚犯事的女伶,那女伶凄厉的痛呼声她到现在还记得。   陶秋照沉默半晌,犹豫道:“不若…我替你去献舞…”   话虽出口,她还是颇有些头疼。   上世为了她的权贵梦,她也偷偷苦练过几支舞,为着日后取悦郎君。虽然之后确实也派上过用场,但是…她毕竟是良家女子,在夫君面前那算闺房之乐,这般在大庭广众下献舞…   略商量了一番后,与逐晚互换了服髻发饰,又戴上一片面纱。   陶知影搀扶着逐晚入了刺吏府,将逐晚扶坐在一处园中后,按着她所指的路,摸索着到了宴客厅。   找到飞虹楼中同来的乐师,道过事因后,询问是否识得弹奏她欲舞之曲,乐师狐疑望她,正欲开口质疑,便听得府中司宴之人入幕催场,时间紧迫,乐师只得匆匆点头,带着陶知影上了场。   厅间,箜篌乐音将将落下,笙竽之声便相伴而起,一弱骨纤形的舞伎轻移莲步至台间,双袖搅舞,舞姿随即如春燕展翅般轻盈甩开。   见得她头戴步摇冠,冠上珠翠缨络不绝。脸上半覆一透白面纱,只露出月眉杏眼。身着霞色掐腰短襟,下头着同色霓裙,身上则挂满珠玉。舞动时姿态翩跹,或如流风回雪,或如出渊之龙,或柔荑低垂疑无力,裙裾斜跩似云生。   当乐奏加快时,她单足支起,足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开始飞快旋转,舞态生风,舞裙下缘缓缓肆意漩开,借风力平张着,似一把摄人的绮罗伞盖。   乐奏缓下,她就势停下了旋转,于眉间挽了组变幻莫测的花手后,精确坐在了铺开的舞裙中央。佳人酒容红嫩,百般难描,媚从坐中生。   这一曲舞毕,只觉她跳珠撼玉,高潮迭生,观者无不神游仙境,目瞪口呆。   陶知影施完礼,迫不及待离场时,撞进一双熟悉却满带戏谑之色的桃花眼。   她心中一突,连忙掩目退开,去找逐晚。   月光如华,陶知影望着亭院中掩印的廊芜,不识纤陌的毛病又发作了——她已记不太清来时路。   硬着头皮开始找路,她心中暗骂这刺吏府作甚建得如此华侈。   走了半晌,刚转入一段水榭亭台,正暗衬有些陌生,欲另寻一路时,却听身后有人扬声:“小娘子停步~”   陶知影被唬了一跳,回身见有得两人朝她走来,为首之人大摇大摆,步态颇为肆意。她忙低头作势恭敬地退到一侧。   到了近前,那人停了下来。   陶知影感到正被人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随即听得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小娘子…这是欲往何处去啊?”   她僵了一下,低声回道:“奴正欲出府。”   对方发出粗嘎轻佻的笑声,伸手勾起了她的下颌,一把扯下面纱。   陶知影被迫抬头,见得是一方额广颐,体型肥硕的男子。观他穿着,应是仆主,头上却顶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男伶才会戴的花脚幞头,整个人显得不伦不类,滑稽至极。   他仔细端详着陶知影的脸,咂摸了几下,满脸横内压挤的细窄眼中射出越来越盖不住的淫邪之气:“哦?这可不是出府的方向,我观小娘子应是并无出府之心,不若…今夜就留在我府中如何?”   陶知影心中泛出惊惶,她顿时反应过来,此人应是刺吏府的大郎君——岳鸿。   前世便听闻此人淫逸不堪,张扬蛮横,且酷爱于床第间折腾女子,勾栏楼馆中的女子但凡经他□□,多半连命都要去掉半条。   岳鸿想着她方才增娇盈媚的舞态,一身邪火已是按捺不住。   他兀自转头吩咐侍从:“把她带到我房中去。”   身后侍从见怪不怪,领命后立刻正要上前捉陶知影,膝间突被一物击中,顿时软身跪了下去。   岳鸿狠狠踹开地上的仆从,正伸手一把捉住欲转身逃窜的陶知影时,身后突袭来一把剑,搭在了他颈间,如冰的剑身刺得他瞬间一哆嗦。正欲歪头喝骂,便听身后传一道懒懒的声音:“岳大郎君最好要乱动,这剑可是锋利得很~”   沈同晏自后方闲闲走来,瞟了一眼他还捉着陶知影的双手,挑唇道:“还不愿松开?不若我命人将它砍了,为你减减身上的负担如何?”   长落手上的剑离开他的脖颈,作势向前挥起——   岳鸿忙讪笑着松开手:“沈世子说笑了。”   “爷可犯不着跟你说笑。这小娘子是爷旧识,岳大郎君方才…可是欲强掳了她?”   沈同晏仍是探扇浅笑,眼中却释放出凌厉的威压。   岳鸿神色一变,慌陪笑道:“世子莫怪,仆无意欺辱,方才只是见这小娘子迷路,欲相送一番而已。”   “如此说来,倒像是爷误会了郎君。只是观你这架势…却并不似相送~”沈同晏扬起下巴,点了点地上的仆从。   岳鸿心中暗暗叫苦,抖如筛康地跪了下去:“世子息怒,仆方才色迷了心窍,若知晓她乃世子旧识,就是给仆一万个胆子,仆也不敢相薄这小娘子半分的!”   沈同晏冷哼:“岳大郎君运气不错,方才你若再进一步,这剑…可该没这么长眼了。滚罢~”   岳鸿如蒙大赦,忙起身带着软脚仆从溜走。   沈同晏低头望陶知影,温声道:“可有被吓到?”   陶知影摇摇头,重新将捡起的面纱戴了起来,俯身行礼道:“多谢世子此番相救。”   “方才…你可是当真迷路了?”沈同晏憋笑问道。   陶知影大窘。   “倒是未曾想到,陶小娘子颖悟绝伦,却居然有这不识阡陌的毛病。”沈同晏闷声笑毕,又问道:   “陶小娘子舞姿甚美,矫若惊鸿。只是…不知为何突然间成了这平阳城中的舞伶?”   “民女在这平阳城探亲,今夜这本该献舞的舞伶本是我一友人,只因她不慎受伤,缺了这宴怕是会遭责罚,故匆忙间换我替上,倒让世子见笑了。”   “陶小娘子的友人倒是繁多,就连楼馆中人也有结识,实在让某自叹不如。”沈同晏故作真诚。   陶知影:…   这就不记得江陵的北斜街了吗?   她正欲开口,却忽然瞟到对角处有人正偷偷摸摸地弯进她侧前方的一处廊角,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人——闻秀兰。   还是做着这刺吏府女使装扮的闻秀兰。   沈同晏也瞧见了,见她神色不对,暗自生奇:“你认识?”   陶知影略带迟疑的点了点头。   沈同晏:…   他不由扶额,这下是真的自叹不如了。   他这次真诚建议:“不如…跟上去瞧瞧?” 第14章   三人尾随着行态鬼祟的闻秀兰,不一会儿,竟跟到了沈同晏下榻的院子。   沈同晏挑眉,纵是他再喜欢清净,也记得这府里是派了护院给他看院子的。   眯了眯眼,他示意长落带着陶知影后撤掩好,独自一人若无其事地迈步向前。   待入了院,他刻意清了清嗓后,推门进了自己房中。   沈同晏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房内,却并不见任何异样,想了想,他轻手取下墙上的佩剑,正打算出去时,突觉脑中微微生晕,随即下腹袭来一阵火热,双脸也急剧冒汗,全身的感官都开始叫嚣…   门外有人在叩门,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沈世子。”   应是方才入他院中的女子。   他深深调息几番后,打开了房门。   闻秀兰站在门口,手中的木盘中端着茶壶,她娇羞地打量着沈同晏。   眼前的郎君俊脸微红,额角隐有青筋暴起,呼吸也略微有些急促。   她心知定是药起了效用。   那可是她母亲徐氏高价寻来的药,散在空气中,无色无味,只需几息的时间,便能教人意乱情迷。   想到一会儿要发生的事,她羞得满脸飞红,连声音都不觉甜腻起来,状似关切地道:“婢子是来送茶水的,世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我观世子脸色有些泛红——”   说着,她抬手欲探上沈同晏的脸。   沈同晏咬住舌尖,微微定神,忍住想要将眼前人按在身下的冲动,扬眉一笑,握住了探过来的手,将人往房里带:“是有些不舒服,许是正等着你的茶水解渴。”   他声音略哑,话尾直接变成了气音,声调也蒙上了一丝暧昧。   闻秀兰瞬间被他的笑迷住眼,晕呼呼地被他牵入了房中,将手中木盘放在了桌上。   沈同晏用背抵上了门,仍捉着闻秀兰的手,含笑望她,却并不说话。   闻秀兰所有的感官皆离散,沉迷在沈同晏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中,直羞得两颊绯红。   果然过上一会儿,也开始觉得心跳耳热,浑身躁动。   她不由眼角眉心都泛起羞意,鼓了鼓勇气后,身子软软地向沈同晏胸前歪去——却被沈同晏牢牢捏住了脖颈。   闻秀兰瞬间花容失色。   沈同晏探了探她的脉,冷笑一声:“果然是非常手段,既如此思药若渴,我当成全你才是。”   他扯下一方巾布,塞在闻秀兰口中,又反锁了她的手,开门向外打了个暗哨。   长落迅速带着陶知影赶来,见他手中捉着呜呜闷叫的闻秀兰,忙道:“爷?”   沈同晏眼前已出现迷乱重影,他奋力保持清明道:“将她绑了送去岳大郎房中。”   长落忙应下,从他手中接下挣扎不停的闻秀兰,担忧地望着沈同晏道:“爷您可是有恙?可需要仆去…”   沈同晏不欲说说,冲他摆摆手。   长落不敢再问,只得捉了闻秀兰快速离开。   院中只剩下沈同晏与陶知影二人。   沈同晏已有些站立不稳,他脚下打了个趔趄,靠在了陶知影身上。   陶知影被吓了一跳,忙支起他的身子,小心翼翼道:“沈世子,你可还好?”   沈同晏抬起迷蒙的双眼看着她。   陶知影一惊。   她好歹上一世曾嫁过人,不是什么吴下阿蒙。方才听他与长落说话间,嗓音便有些低沉微颤,此刻就连素日含笑的桃花眼也变得晦暗,眉眼间还赫然夹杂着滚滚情—欲,带着男子独有的危险和攻击性…   她顿感仓皇,急急地欲推开他。沈同晏却一把扯下她的面纱,并顺势抱住了她,且嘴唇已开始往她颈窝处凑去,在她耳边呢喃道:“既找不到出府的路,不如…在我院中歇息一晚可好?”   陶知影骇然奋力挣扎,却怎抵得过沈同晏的气力,硬被他拉扯着带入一间偏房,压在了塌上。   陶知影身上的舞女装束本就单薄,不断挣扎间,露出浅葱肚兜,一痕雪脯赫然印入沈同晏眼中,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竟开始动手扯她身上的衣物,耳边已传来呲呲的裂帛之声。   陶知影委实被吓到了,她开始微微发抖,眼中也不断沁出泪来。   沈同晏摩挲着她的眼角,为她拭去眼泪:“莫怕,我会轻些的…”   陶知影已有轻微哽咽:“世子…可否让民女用其它法子为您纾解…”   沈同晏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身下美人已泣如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睁大了双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眸中尽是俱怕与哀求。   他勉力平了平气息,翻身躺到了一侧,哑声道:“为我除衣…”   陶知影忙止泣抹脸,刚撑起身抽了他的衣带,却又被一把按在对方胸口,沈同晏的唇碰到了她的耳垂,低喘间含糊的溢出一句:“不要起身,就这样趴着…”   陶知影愣了一下,随即带腮连耳的红了起来,她咬了咬牙,却不敢再说什么…   逐晚等了许久,甚至隐隐听见散席的声音,也不见陶知影出现,她不禁有些心急。   她艰难的攀着亭柱起身,提着伤足一蹦一跳地将将移步出了亭外,便因只顾低头看脚,撞到一人身上,差点又倒在地,被那人一把扶住——   抬眼去看,是一位年轻的郎君。   他双眸沉沉,肃然如寒星,冰冷濯然,眼中带着天生的威严。   他身后一位年长的宦侍尖声斥道:“大胆!尔既冲撞于三皇子殿下,还不速速跪下请罪!”   逐晚一惊,忙向后跳开,顾不着足间疼痛,扑通跪下,垂头不敢出声。   齐修沉默了一会儿,出言道:“你…且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悠缓自然,沉着有力,清冷如玉击。   逐晚依言抬头,露出一张清丽婉约的脸来。   在齐修的目光望来之际,她也看清了这位三皇子。   郎君身着祥云暗纹紫绀长袍,系蹀躞玉带,沈腰潘鬓,即使静静地站着,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一种高贵清华之感。   这等龙彰凤髓之姿,使他身处众人中,却似珠玉在瓦砾间。   齐修看着她的脸,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他唤来方才斥责逐晚的年长仆从:“庆叔,你来瞧瞧看,这位姑娘…是否有些眼熟。”   庆叔忙上得前去,仔细端详一番后,眼睛越发亮,甚至略有些嗑巴道:“郎君,此女与…年轻时的令福公主生得很是相似!”   齐修点点头:“我也如此觉得,只是太久不见姑祖母,总是不太敢确定。”   他问逐晚:“你是这府中人?”   逐晚忙回道:“奴乃平阳城中飞虹楼舞伶。”   齐修皱眉:“你可为那楼馆中伶人所出?”   想着方才听到的对话,逐晚略有些忐忑道:“奴…并无父母家人,当是被卖入楼馆中的。”   接着,俩人又将逐晚不久前与陶知影的对话几乎完整重复了一遍。   得知她既无幼时记忆,也无胎记信物后,齐修沉吟了一下,吩咐道:“先将这位小娘子带去好生安置。找人去将这飞虹楼中的管事寻来盘问一番,务必将她的身世查清楚。” 第15章   岳鸿郁躁不已,回想着陶知影的样貌与身段,仍是好一阵扼腕。   只他爹不过是一届地方刺吏,平时护着他在平州城作威作福可以,但一旦碰上个朝官,尤其对方还是出身侯门的尊贵世子,他哪敢生出半分不满。   到得自己院中后,他又是一脚踹开仆从,用结实的肉墩撞开了房门。   待入了房门,却意外见得自己床塌旁绑了一名女子。虽不是什么仙姿玉色,却也赫然是个娟丽小娘子,且脸上明显精心描饰了一番,兼身形娇小玲珑,与他肥硕的身躯形成明显正比,不由顿时瞬时激发了他的□□之心。   闻秀兰中药已有半晌,此刻见一挺胸凸肚,丑恶魁肥的男子向她扑来,心中再是万般不愿,却扛不住药性猛烈,也主动缠将了上去…   陶知影只觉双手酸痛欲折,连水都撩不起来,只能用身体带动着双手在盆中移动。   端坐在塌上运气的沈同晏望着她左右扭动的楚楚纤腰,眼尾泛红,差点流出鼻衄来,他连忙闭上调息,继续通着气脉。   陶知影边净手,边零落地拼凑着今晚所发生的事。   原来…上世的闻秀兰居然是通过这种方式入的忠武侯府,难怪得沈同晏那般对待。   只是…这也间接促成了上世的闻秀兰对自己的戕害。   闻秀兰因在忠武侯府被主母万般磋磨,遭夫君无视,便觉得盛京所有高门中的妾室都是此般境遇,她不甘心独自受苦,便趁机撮合了自己与肖培之。   但让闻秀兰没想到的是,自己虽也是妾室,却与她的境遇完全不同,不仅极受肖培之宠爱,就连上头的主母也是个宽厚至极的。   闻秀兰为此钻起了牛角尖,嫉恨不已。   凭什么同是妾,论起来陶知影攀上的门第还没她高,但自己在忠武侯中受苦,她陶知影却在安平伯府中过得滋润万分。不知走了什么好运,竟摊上秦婉姜那般大度好相与的主母。   她曾几番借着去探陶知影的机会,背着她在秦婉姜面前上眼药,秦婉姜却只扮不懂,到后来甚至特意躲着闻秀兰。   秋照撞见过几次,气愤地向陶知影提起过,陶和影本因闻秀兰促成自己嫁入安平伯府而心带谢意,一直都与她交往甚密,但经秋照提醒后,也不得不对闻秀兰生出了几分提防,再不像之前那般热络。   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闻秀兰竟因着这份嫉恨,狠毒到要了她的命。   陶知影暗自咬牙。   这一世,她于阴差阳错中坏了闻秀兰的事,还差点丢了清白。若若非她会些手活,差点就被强夺了身子…   而被沈同晏送去岳鸿处的闻秀兰,怕是得不了什么好下场…   “怎么净个手也能发起呆?”通完脉的沈同晏见她站在盆架前怔仲,不由想起她茫头无绪寻路的模样,只觉甚是可人。他起身取了巾帕,欲给她擦手。   陶知影急忙要抽手,低声道:“不劳烦世子,民女自己来便可。”   沈同晏却死死摁住:“你这双手可是辛苦伺候过我,现下换我来伺候于你…也是应当的,不是吗?”   陶知影听得他话中无边的暧昧,顿时浮起一个不好的预感:“世子何意?”   他慢条丝理地替陶知影擦着手,缓声道:“你我既有肌肤之亲,我正当负责才是…”   陶知影眼皮一跳,她自心中暗自转了几转,眼皮微撩,向他挑了挑眉:“世子…可是要娶我为妻?”   沈同晏愣住,实实在在被噎了一下,竟不知要说什么。   陶知影趁机抽出手,退后几步,双膝一曲跪了下去:“请恕民女无礼。在江陵时,相信世子定查过我,知晓民女家世,民女虽现下身份低微,家中父伯虽出身庶族,却也曾皆为朝官。现下纵是家道中落,民女却不敢自轻自贱,辱没家中长辈先贤。民女此番所言,也非逼迫世子相娶;世子方才所为,盖因受人所害,民女可以理解,并不怪世子;世子若因此心有挂碍,只求万莫纵过加害之人便是。”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沈同晏确实查过陶知影。   得知她父亲陶孟持曾为国子司业,进士出身的伯父陶孟扶则官拜中书省秘书监。只因陶孟扶不满先帝实行王权偏安,守内虚外;又大肆推行新党新政,一度致地方乡绅横行、官吏强压百姓、军力虚弱;陶孟扶赋诗暗讽朝政,遭御史台十数官员接连上表弹劾其“愚弄朝廷、妄自尊大”。   先帝盛怒之下本欲处死陶孟扶,但因陶孟持几番上书为兄求情,甚至甘愿以官职为兄赎罪,加上朝中一些官员连番劝阻,又兼曾有宗训不得杀士,先帝这才免其死罪,将陶孟扶削职为民,并将陶孟持发配岭南。   只是敏锐如沈同晏,听完她一席话,心中却也清明,他颇有些气急败坏,他当然不可能会娶她为正妻,这伶牙俐嘴的小娘子,也不过是不想入他侯府罢了。   当他沈同晏是什么人?妾室也是会随便纳的么?竟被她嫌弃至此!   陶知影静静跪着,月夜清辉透过窗柩洒在她纤薄缎白的脖颈处,细细的绒毛泛起莹润的微光。   半晌,只听沈同晏沉声道:“起来罢。你既不愿,我亦非那强人所难之辈。”   沈同晏唤来长落,让他送陶知影出府。   陶知影松了口气,忙起身拜谢,随着长落向外走去。   沈同晏立于窗前,望着陶知影轻快的步伐,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她今晚的舞姿,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冶容多姿,撩人心弦。   又想到她对自己如避蛇蝎般的态度,胸口顿时像被一团棕丝塞住般,憋闷不已。   陶知影让长落带着她去找了一圈逐晚,却不见她踪影,心中不由暗自着急,又因记挂着在府外等了许久的秋照,便在长落的带领下出了府。   秋照已急躁难安,一见陶知影,便扑在她身上呜声哭了起来:“吓死我了小娘子,你怎地这么久才出来…我待要进去找你,守门的却不给我进,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陶知影忙温声安抚她,又问她是否见到逐晚,秋照摇头说只见到飞虹楼的犊车离开,却不曾见到逐晚出来。   陶知影心中发急,只好转头求助长落:“可否请郎君帮忙打探下我那位友人的下落?”   长落道她与自家主子关系不一般,便点头应下。   片刻后,却带来一个连他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消息:逐晚被三皇子带走了。   秋照失色道:“莫非那三皇子看中了逐晚姑娘,带了她去侍寝?”   长落忙否认:“三皇子殿下最是自持。府中除正妃外,连旁的侧妃都不曾纳,平素在外也从不碰官员送来的美女与伎伶。”   秋照惊诧:“这位三皇子倒真洁身自好。”   陶知影却是心下一闪,委婉着问道:“三皇子殿下…可与京中的秦侍郎相熟?”她其实想问是否交往紧密,但这样的措辞却是多有不当的。   果然,长落警惕地看她:“秦侍郎是朝中官员,三皇子自是识得,小娘子何以有此一问?”   陶知影忙解释道:“郎君不必多心。只因我幼时曾在京中居住,得见过秦侍郎当年走失的幼女,前些日子偶然见得那位友人,只觉与印象中的秦府七小娘子有些相似,本欲替她查辨身世的,今夜听得她遇见三皇子,便猜想三皇子也有此意,故才冒昧相问于郎君。”   长落听罢,这才缓下神色,又回忆着道:“如此说来,秦侍郎乃是令福公主的独子,令福公主与贵妃娘娘交好,因贵妃娘娘频发头疾,公主还曾带过殿下一程子…”   陶知影心下暗道,是了,想来这就是逐晚的机缘,上一世的三皇子定是于献舞时认出了逐晚,而他身为皇子,要想查一个人的身世,自是有法子查出来的。   还好,她因不识路而坚持让逐晚与她一起进刺吏府,这才未错过今晚与三皇子的相遇。   只是这么一想,倒觉这二人像是有缘一般…   陶知影被自己脑中蹦出这个荒诞不经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突然不受控制地联想到,如果本在平州的逐晚是因被三皇子认出,才回了盛京与家人团聚,作回了秦婉姜。莫非…秦婉姜上世心有所属之人,就是三皇子。如此想来,肖培之投靠三皇子又突然反目,应是发现了些什么…   摁下心事,她向长落行礼道过谢,便带着秋照回了向宅。 第16章   翌日清晨,闻秀兰悠悠转醒,入目是陌生的承尘与账缦。   她身上满布淤青,脖颈处也有显眼的紫红掐痕,腿间尽是黏腻,就连咽嗓也是肿痛难忍。而下身的刺痛,更是一下下地在提醒她,自己昨夜都经历了什么。   闻秀兰开始不住颤抖,又怕吵醒身旁曾对她施暴的人。她拼命压住身体,咬着嘴角,想把抑制不住的呜咽声压下去,可是眼泪仍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泪水浸透了本就斑驳不堪的脸。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人在外大力踹开,一行人闯了进来。   闻秀兰吓得尖叫了一声,拼命往床榻里侧躲,却碰到了正酣睡的岳鸿。   被吵醒的岳鸿火从心起,竟一脚把她从塌上踹了下去,他裸身坐起,见着入了房中的人待要怒目大骂,长落却只抬声到:“郎君还是先穿好衣裳罢,三皇子殿下等人可正等着您呢。”   岳鸿闻言,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开始着衣穿袍。   闻传松一早就守在沈同宴院外,却只见沈同晏兀自带着仆从神清气爽地出了院子。   待沈同晏等人走远,他忙潜入院中,找了一圈去未见闻秀兰的踪影,正不得其解间,却被人持剑扣住——却是沈同宴一行人去而复返。   他自然被吓得心惊胆慑,经过一番逼问后,便道出了全盘。   长落只觉这女子太不知死活。   以他对自己主子的了解,这女子哪怕昨夜算计成功,以身为世子爷解了药,也最终入得忠武侯府;但她此生最好的下场也就是孤独终老了,前提还得是他们世子爷娶了一位大度的主母。   沈同晏却简直想当场把陶知影也拎来,让她听听旁的女子为了给他作妾都是怎么挖空心思、百般筹谋的,她竟还不愿意!   而闻传松怎么也没想到,沈同晏竟将闻秀兰送去了岳鸿处,还威胁他要死咬成是岳鸿硬掳去的,否则,他与闻秀兰一家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他怎敢不从。   尤其是此刻,他见到破布一般躺在地上发抖的闻秀兰时,简直目眦欲裂,恨不得生食岳鸿!   闻传松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抱住了闻秀兰,手忙脚乱地找来东西裹住她的身子。   闻秀兰一见是他,顿时嚎啕大哭,只她咽部受了伤,只能发出“嗬嗬”的长气音,大颗的眼泪涟涟落下。   闻传松也哽咽不已,他虽心知闻秀兰之计主要是为了得嫁高门,但自己也确实是因她的一席话动了私心,且二人到底相伴十数年,如今见她被岳鸿摧残成这般模样,心下只余悔痛。   已年逾知命之年的岳刺吏细眉细眼,微瘪的阔嘴上还蓄着两撇稀疏柔软的胡子,刚结束一夜官场酬酢的他有些疲惫,正慢腾腾地在姬妾的服饰下盥洗。   经予安院一事,嘉宪帝将本欲于来年开春再大肆举兵的计划提前到了今岁年末。   而三皇子此番前来,明面上是巡视平阳武学,实则却是准备向平阳借兵调将,届时暗中囤于近侧,以备大战不时之需罢了。   平阳城兵力强盛,战马雄壮,若为助力,自是十分有益。   只岳刺吏并不打算应下。   他欲借北地天寒,平阳军不耐气候,恐将士劳顿,徒损兵力而拒之。   为官数十年,他深知官途有夷有险,宦海茫茫,风波陡起天来大。   尤其自己所居的刺吏位最为尴尬,只因前朝动乱之际,各方刺吏借兵力成藩镇割据之势,霍乱百余年,大齐建国后,吸取了前朝的教训,朝廷一直对他们颇为警觉,故而他平素总是小心谨慎,此番怎肯参与立储之争。   只是他那大郎实在叫他恨铁不成钢,镇日眠花宿柳,纵奢享乐,他只得安慰自己岳鸿不过是少年心性,只要他行事不出这平阳城,自己总归还是把控得住的。   至于他那个外室生的儿子,他心下也是颇为瞧不起耽于儿女情长的闻传松,怒他竟因一个闻家的小娘子,便放弃了自己为其铺好的仕途之路;想来也是朽木不可雕,难堪提携。   还好闻传松长相肖母,又因时年长远,他家中的母老虎已记不得那个外室的模样,自己才可以将他提来府中做这护卫总领。   只是,他的关照也仅限于此了,自己不可能为了一个私生子再去掀起什么波澜,没得再令家无宁日。   他一向颇为守旧,认为长子方可承重。正如这场他不欲参与的储君之争,真凭心论起来,三皇子虽近期风头大盛,他心中却是暗自看好五皇子。   毕竟五皇子乃皇后所出,他信嫡庶有别,立嫡不立长才是宗法正道,这储君之位,想来最终还是要落到五皇子手中…   正暗自思衬间,忽闻仆从相报,说是三皇子等人来了。   岳刺吏忙起身更衣,待匆忙入得正厅,却见三皇子与忠武侯世子均在厅中端座,一脸正色。   岳刺吏忙小心翼翼上前见礼道:“臣参见三皇子殿下,参见沈世子。二位清早来寻下官…可是有何要事?”   齐修肃声:“有人报吾,府中的大郎君于民间强掳一名女子入府淫乐。竟有如此欺压子民之事在吾眼前,吾自当好生过问一番。”   岳刺吏惊得如满月小儿听霹雳,只觉两眼双黑,他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在地。   沈同晏扶住他,挑唇笑道:“岳刺吏稍安勿躁,岳大郎君这就到了。”   话音刚落,长落等人就带着岳鸿进来了,身后跟的是闻秀兰的闻传松。   岳鸿一见这阵仗顿时两股战战,颤抖着向厅中人行礼:“见过三皇子殿下,见过沈世子。”   又见铁青着脸立于一侧的岳刺吏,忙投去求助的眼光:“爹爹!”   闻传松抱着已昏迷的闻秀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三皇子殿下为草民作主!”   沈同晏扬声道:“你有何冤屈,自说来便是,三殿下视民如子,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此乃草民之胞妹,我二人是这平阳城中普通商户之子。草民平素在这刺吏府中当差,昨日,府中管家来寻草民,只说大宴将至,府中侍女有缺,怕怠慢于贵人,便让草民将胞妹带来帮衬一晚,谁知岳大郎君心生觊觎,竟强行掳走了我妹子…”   说到最后,闻传松已是泣不成声。   岳鸿怒目圆睁地叫道:“胡说,你这老油嘴!我何时掳过你妹子?明明是她自己爬了我的床!”   庆成喝斥道:“好大的胆子,尔敢在三殿下面前大声呼喝?”   岳鸿一抖,顿时噤声。   闻传松连连嗑头:“求三殿下明鉴,我妹子乃是清白良家女子,怎会做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倒是这岳府的大郎君,素有恶名在外,欺男霸女惯是常事,只需着人打听一番便知,这平阳城中,哪个百姓不知他行径?”   齐修一双寒目望向岳刺吏:“岳刺吏,你可有何要说的?”   岳刺吏已慌得冷汗淋漓,惊得一股冷气从脚心往上直冲,他忙撩袍跪下,声怯气短道:“殿下,此乃臣治家不严之过,臣…有罪。”   沈同晏故作沉吟道:“我等来平阳数日,虽与岳大郎君接触甚少,但昨夜大宴之际,大郎与我等几番推杯换盏,见他是颇为憨厚热情的,想来只是平素有些顽劣罢了。此番做下如此行径,约莫与昨夜多吃了几杯酒有关…”   岳刺吏诧异地看过来,却见沈同晏仍是眸中含笑,笑中却别有深意。   几十年的官饭也不是白吃的,他瞬间领悟,忙向上叩首道:“孽子无状,一时酒后失德,于糊涂中犯下恶行,臣实难辞其咎。只老臣对三殿下忠心一片,还望殿下此番开恩,臣自当高拾家法,狠狠收拾这孽子一番!”   说完,他拧头狠狠瞪了呆立的岳鸿一眼:“孽子,还不速速跪下求三皇子殿下开恩!”   岳鸿忙依言跪下,连声叩首哀求:“仆知错!仆不该酒后失态!望三皇子殿下此番饶过仆,仆定当痛改前非,不敢再有下次!”   齐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岳刺吏拳拳父心,吾也颇为感慨。只岳大郎君到底是污了这小娘子的身子…”   岳刺吏忙接道:“殿下说的是,下官定将安排府中人亲将此女送回,择日替犬子下聘娶之。”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齐修颔首向闻传松道:“刺吏如此安排,你可愿与其和解?若不愿,吾可按国法处之。”   见闻传松欲言又止,心中似是徘徊瞻顾。岳刺吏一咬牙道:“松儿,此番过后,你也一同归府罢。”   闻传松听罢,心头微跳,脉博都亢急起来。他紧了紧怀中的闻秀兰,低声道:“草民…愿意的。”   沈同晏扬眉,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出。   他随即从容地抚掌笑道:“如此甚好,岳刺吏此番不仅为大郎娶得佳人,还认回了失散多的血脉,实是双喜临门,某在此先道声恭喜了。”   岳刺吏忙呐呐地拱手回应:“谢过沈世子。” 第17章   “听说你昨夜也带走了一名小娘子,这是终于准备要收侧妃了?”沈同晏调侃道。   齐修停匙,侧盏看了看水路:“休得胡言,我不过是见那女子肖似姑祖母,疑她身世,便叫人查探罢了。”   沈同晏奇道:“令福公主?她在涌金的清泰观中,已许久了罢?”   齐修“唔”了一声:“已有五六年了。”   沈同晏咋舌,又促狭道:“你与官家、公主倒是全然不相似,他二人皆痴情,独你寡情。”   齐修乜他一眼:“怎么?这是要当着我的面聊皇家秘辛了?”   沈同晏“嘶”了一声,作势害怕,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只是你堂堂皇子也讲究点仪态可好?”   齐修坐正,项背挺得笔直板正,摆出一幅君王之姿边击沸道:“如此,吾便与沈世子聊聊你的私事罢了。”   沈同晏狐疑地望着他。   “此番若非那陶小娘子…你我少不得要另寻他法。我瞧着你昨夜可也是巴巴地跟了出去,可是已抱得美人…预着要先纳妾室了?待那丰六娘子进了门,怕是皮都要揭掉她一层罢?”   齐修漫声说完,又停了手,认真道:“子居,那丰六娘子娇蛮如斯,其实你不必非要娶她,你我筹算这数年,如今我已得许多幕僚相帮,阿爹也已暗示于我,若此番得伐契丹,待得回京便可落定。”   提到丰嘉玉,沈同晏也颇为头痛,他自然没想过要娶此女,是她一昧黏着自己。   他道:“我自然不一定要娶丰六娘子,可那丰德明却是最好要拉拢的。他是几朝元老,在朝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旧朝的朋党虽明面上被官家击散,实则仍在暗地经营,若他去投了齐瑞,你的胜算可就不大了。”   接着,他又发出二连问。   “殿下可是爱三皇妃?”   “殿下不是拿自己的婚娶换了他人借重吗?”   齐修沉默。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沈同晏拍拍他的肩:“得了,我自会为忠武侯府的世子夫人之位选个出身世家权贵的小娘子,你无须为我担心。”   接着,又望了一眼齐修正往茶沫上甩着黏稠到拔都拔不开的苔色凝固物,不由嫌弃道:“堂堂三皇子,怎么连个茶膏都能调成这幅模样?”   齐修被他激得手一重,不慎将挖下的一小坨掉入了盏,茶膏顿时沉了底。   这下连一旁的长落与庆成都忍不住憋了笑。   齐修顿了一下,旋即起身道:“等着,我去拿毛笔来给你绘上一图,你且得给我喝得干干净净的!”   似有默契般,陶知影在飞虹楼中,拿到了已是秦婉姜的逐晚在回盛京前给她留的信。   秦婉姜自沈同晏处得知了陶知影的平安,心觉庆幸万分,又对陶知影给予的帮助颇为感念,并在信中写下了自己即将见到亲人,回归故土的兴奋与忐忑之情,最后找使女列了秦侍郎府的府址,央求陶知影时定要常与她通信,甚至邀请陶知影亲去盛京找她顽。   陶知影只是笑笑,离上世伯父被召回京的时间可还差将近一年,她恐怕没那么快去到盛京了。   况且…她其实并不想太快回盛京。   在得知闻秀兰的遭遇后,她对自己心中升起的快意不难察觉,也并不感到羞愧。   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痛的前提是,不要频繁遇到曾经加害于你的人。   否则那些记忆,总会跟着他们的到来,像梦魇一样,让她在域中重复痛苦。   不会有人喜欢频繁扯开自己的伤口,一遍又一遍。   也并非不愿面对,只是…间隔得久一点,让她有时间喘息。   闻秀兰被岳刺吏府的人送回了家。   自己的女儿虽未如愿成为侯府世子妾室,却意外成了刺吏府的长媳,徐氏欣喜若狂,女儿嫁过去可就是冢妇,不比给侯府作妾室差,这岳大郎君的地位可比勉强认回岳姓的私生子岳传松要稳固和高贵得多。   将将养好伤,闻秀兰便被刺吏府以极其仓促敷衍的仪式娶了入府;而岳传松也在几日后祭了祖庙,正式被记入族谱。   陶知影带着秋照给陶知林送去了已剪裁好的成衣后,便乘船回了江陵。   谢颐早已养好了伤,并在家人的鼎力支持下,郑重求娶陶知影。   陶知影委婉拒绝。只是死里逃生过的谢颐却似经历过一番大彻大悟似的,对陶知影的拒绝置若罔闻,只坚持自己的求娶心毫不动摇。   陶知影无奈,只得找借口躲避谢颐。   想起上世时北地曲江城中的官窑将于年末时,因守夜工匠失责而被窑火烧至塌毁,届时曲江官窑存世的瓷器均将扶摇直上地升涨;陶知影便定了主意,要北去收购几批瓷器。   陶孟扶身子已大好。   许是陶知影于三月间的一席话打动了他,许是一双侄儿女令他倍感欣慰,这位曾经的白衣公卿渐渐恢复了年轻时的风趣与精力,褪去疏狂与不羁,揭下悔困与封闭,迎来经世的淡定与从容。   他不仅极力支持陶知影北去收购瓷器,还鼓励她沿途多地游旅,尽情领略大齐的美好河山。   而他自己,不仅开始与昔日的门生故吏复通书信,也终于亲去了予安院执教。   予安院既冠了三皇子的名,又经大肆宣扬,已是人尽皆知的院落,院门挂上了嘉宪帝亲书的牌匾;常有善心者送来时令水果、衣物,甚至书籍。   朝廷甚至直接根据予安院的形制与方式在多地修建类似的院落,并将其取名慈幼局。   慈幼局既属朝廷建办,其收育的范围更广,除失怙失恃的小乞儿外,还收育弃婴,并置乳母喂养;民间无子女的夫妻亦可请求自院内收养儿女。嘉宪帝诏曰:朕尝令天下诸城置慈幼局…必使道路无啼饥之童。   一时赢得大齐臣民交口称赞。   在伯父的支持下,陶知影带着秋照一路自南向北,自仲夏到霜降,她在外游历了小半年。   因着这个原因,她与秦婉姜的信也时断时续。书信往来间,果然验证了她的猜测,秦婉姜喜欢上了三皇子。   她在最近一封给陶知影的信中含愁问她:花期短暂,如何取舍?   陶知影猜想,她应是知晓与肖培之的婚约之事了。   陶知影暗自思索着,想世人朝男暮女,日禽夜兽,皆甘之如饴。而佛法笃信因果,不立一法,不舍一法。当你作出了选择,另一个选择所造成的因果便都与你无关。不取不见不立,便不会因为取见立而造成的舍。因取而舍,圆满无望。   她想起上一世秦婉姜自锁于安平伯府后院中的清寂孤寮,又忆起自己曾经历过的短暂一生。于回信中写道:“花期既短,吾宁孑然;于世独香,强于后院枯放”。   不同于南方的淡雅细腻,雄浑壮伟的北地厚重沉稳。就连园林,都另具一种不同于南方的刚健之美;用于园林中的青石浑厚凝重,气度幽燕沉雄。而北地温低雪早,冬雪来时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白棉过后冰雪树挂,遍身银装,万物沉寂。   秋照本就是北地人,身子骨还带着对北地的温度记忆;而陶知影就惨了,早早的就穿起了夹袄,披上了大氅。   即便如此,她还是受了风寒,不得不在曲江城中小住将养。   唯一的好处便是,因为没再频繁挪地方,她收到了好几封书信。   陶孟扶在予安院掌教后,江陵城总有人家慕名携子上门,盼求陶孟扶收为弟子。且他已收到上世为他奔走的旧僚来信,想来这世朝廷的复官文书会如期而至。   让她头痛的痴情谢颐,除了告诉她,自己如何安置好了她捎回去的瓷器外,还很明确地告诉她,自己仍然会等着她回江陵。   而陶知林在平阳武学越发精进,都头甚至断言他有望夺得下届武状元。而舅母闻氏的头疾也已大好,为此,向宽还特意硬着头皮去了武学邀陶知林参与家宴,平素也总会在闻氏的授意下给他捎些吃食与衣物。   秦婉姜也来了一封信。   她向安平伯府推说自觉德才不济,难堪为伯府之妇,又因曾落于楼馆之所,实在不愿污了世子名讳,故而与肖培之退了婚。再以身岁已长却未曾侍奉双亲为由,向官家自请为女冠,效仿祖母令福公主,去了涌金的清泰观,余生要摄生养性,一心奉道,为双亲祈福。   发信之日,她已辞别双亲,出发去了涌金城。   陶知影没料到秦婉姜竟然如此决绝。   十七岁的小娘子,在外流落十余年,吃尽了苦头,刚得与家人团聚,便誓言要长伴青灯古佛;陶知影怎愿见她如此折磨自己。   苦思一夜后,陶知影决定亲自去一趟涌金。 第18章   清泰观位于涌金城东,本来只是一座萧瑟廖落的小寺庙,在迎来令福公主后,嘉宪帝特意命人将其扩建成了一座碧瓦重檐,朱栏玉砌的宫殿。   陶知影与秋照去时,只见清泰观人烟寥寥,几座道堂殿角相差,侧方一座娇小的宝塔覆着微微积雪,宝塔旁是一处水域,在这冬日已变成一方寒潭,偶有寒风从湖面掠过,塔下华盖般塔尖上挂着的小小铜玲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因着令福公主的阻止,秦婉姜并未真的出家,只让她以居士的身份呆在观中清修。   到底是亲祖孙,令福公主也不忍让自己如花似玉正值锦瑟年华的孙女自此与暮鼓晨钟相伴。   迎了陶知影入屋后,秦婉姜除下了厚厚的大氅,她明显清减了许多。   屋内炭火传来轻微的噼啪声,融融的暧意渐渐侵入身体的四肢百骸。   在前来涌金城的路上,陶知影数次愧疚自责,只觉秦婉姜做出此番决定,自己难辞其疚。   二人相对而坐,她轻声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秦婉姜露出一抹苦笑,她双目失神,自顾喃喃间尽是黯然与卑微:“想来你也知道我的心思。他为我查清身世,除我贱籍,救我于楼馆之中,我对他当只有感念。只是…我不瞒你,刺吏府中,他扶住我的那一刻,我便…”   “回盛京后,家中父兄议事时,每每谈及他,我便情难自抑,一颗心控制不住的狂跳。参加数次宴饮后,也知他是盛京多少官家小娘子们心中的情郎。人人赞他丰姿威仪,经心皆识,书史尽通,我却只觉自己连慕他的资格都没有。况齐王妃淑逸闲华,貌婉心娴,我…自愧不如…”   “莫说他已有了正妃,就算没有,他身份如此尊贵,日后哪怕未能得继大统,也是大齐正统亲王,我…自是配不上他的。”   “只是…若带着此份心思另嫁他人,我却耻于自己心中另有所属,只觉嫁作他人妇,未免对那人也不尽公平,又想到自己曾经的身份…”   “那日读完你的书信,我心颤不已,竟似看到自己独坐于他人后院中镇日寡欢渐渐老去的模样,真实得恍如前世之景。你说得对,宁于世上独自枯萎,胜于在后院中凄然绽放,如此一想,我便哀求双亲为我退婚…”   “我回府后,得父母兄姐百般疼爱,此番却因一己之私累家人担上背信之名,我心下实难安。想来想去,只有余生把素持斋,受尽这清戒之苦,方可救我于愧悔之中…”   陶知影良久无言。   女儿家的窃窃思慕总是万千愁结,她无从相劝。   只是,她确有其它的话要说:“你可曾想过家中二老?骨肉相离十余载,幸得一朝团聚,却又遭此分离。他们既愿为你担那背信之名,又怎会怪责于你?倒是你,可对得起家人的怜爱?你今一心要出家奉道,只为缓自己心中愧悔,可知对双亲来说,念再多的经文,却也比不上你的晨参暮省。你如今远离家人,在此自是得了清净。只不知在京中这半年来,伯父伯母到底得了你几分贴身的孝顺?你如此一意孤行,可觉亏心?”   本是泪眼愁眉的秦婉姜,听得陶知影意切言尽,脑中浮现离京时,家人满目的不舍与痛色…   她长久无言,整个人如陷入混沌般浑浑噩噩,连陶知影悄声离开也不知。   出门时,陶知影遇到了于门外默立许久的令福公主,她已年过五旬,清丽的脸虽仍可言风韵犹存,却也已是肉眼可见的翠消红减,帽冠下拢着显然已是白发银丝的鬓角,眼底如古潭般沉静。曾经的娇俏帝姬,已华鬓初生,眼见便要皓首苍颜。   陶知影轻轻作揖行礼,她也微笑着双手合十,虎口间一串念珠寸金寸檀,光莹坚固。   待得令福公主入内,秦婉姜才从怔仲中略略回神,眼中尽是迷离。   令福公主看着这个像极她年少之姿的孙女,一脸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叹道:“这位小娘子是个好的。你若想通了,便去信予你爹娘罢,他们会遣人来接你…”   秦婉姜此刻才如久梦初醒般,眼中淌下泪来,伏于祖母怀中久泣不止。   刚回到客栈,正提步上楼之际,陶知影便望见了如见鬼一般盯着她的沈同晏。   她也是结结实实怔愣了一下,心想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这人。   沈同晏本是暗中到这涌金城安置自平阳赶来的军队,因着时间紧俏,他便与长落随意选了一间客栈下榻,却不料在此处遇见了陶知影。   无论陶知影多想装作不认得他,却在对方眼也不错的注视下,只得带着秋照上前行礼:“见过沈世子。”   沈同晏皮笑肉不笑道:“巧得很,陶娘子可是来些探亲访友?抑或商遍大齐…来此巡视贵商号的生意?”   陶知影自然也听出了他话中的调侃,只语焉不详道:“世子说笑了,民女…只是偶然经过此处。”   因着刚从外边回来,陶知影的脚已冷得有些发痹,此刻只想快些回房,燃起炭火暖一暖;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微微顿着足。   眼前递来一只铜制的汤婆子,外间的靛蓝布套上绣着精细疏朗的纹饰她惊讶的抬眼,只见沈同晏脸上略带些不自在道:“既不耐寒,还是少些出去为好。”   陶知影低声道过谢,伸手接过。   顿了顿,又听得沈同晏压低了声音说道:“此间战乱将起,你最好快些回江陵。”   陶知影怔然,上世的这个时间,并没有听说大齐哪处有开战的,难道是…   她犹疑着低声问到:可是要与契丹开战了?   沈同晏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见得陶知影一脸惊讶的表情,他只当这小娘子因久居太平之地,从不识干戈,乍闻得要打仗,难免生出了些惧怕。   他心中不由泛起怜惜,温声安抚道:“无需担心,契丹虽强悍,朝廷此次却也早就铺谋定计,整军经武,想来不会过多牵连无辜百姓。”   见陶知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才转身离开。   回到房中,秋照燃完炭后,期期艾艾地挪到陶知影身旁:“小娘子,你说…这场仗,我们能胜吗?”   正在沉忆中的陶知影被冷不丁被打断,抬头看向秋照,只见她面带愁容,眼中却泛着些微的光亮。   她心下了然,搁了手中的汤婆子,拉着秋照的手坐下:“不必担心,此仗…大齐必胜,固城会回来的。”   秋照被陶知影语中的坚定鼓动得欢欣起来,她总是相信自家小娘子的。   想了想,她又嗫嚅道:“那我们能不能晚些再走?此番朝廷若胜了,我想…回去看看。”   陶知影怎会拒绝?除了考虑到秋照的心愿,她也察觉到秦晚姜今日已明显意动,想来再有几次劝说,便能将她劝返回盛京。况且,她也并非是为了安慰秋照才那样说,上世的这场仗,大齐确实是胜了的。 第19章   几日后,大齐军队正式攻打固城。   契丹人虽疑惑一向只于春秋发战的大齐为何突然选了个酷寒时节进攻;但自嘉宪帝上位后,他们也屡屡听闻这位大齐的新帝颇为刚硬,一直暗中砥兵砺伍,蓄锐养威;并不似其父乐于偏安,故而他们也早就厉兵秣马,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战。   双方鏖战一旬有余,皆奋力摧锋陷阵,舞刀跃马,战场一时金鼓连天,血流漂杵。   正相持不下间,大齐诸将于营中一番商讨,决定诱得固城中的契丹兵将倾城而出,并派沈同晏暗中去涌金城率领平州援军前来夹击,意欲一举歼敌。   沈同晏鬼使神差般的打马经过陶知影下榻的客栈,正好撞见将将跨出门的主仆二人。   他脸色一沉,旋身下了马,径直走了过去,劈头斥道:“你为何还在此处?”   陶知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跳,见沈同晏披甲执戈站在她面前,他下巴微绷,脸色明显不豫。   陶知影讶道:“世子…不是该在战场么?”   沈同晏抿嘴,明显不满意她的“回答”,仍自顾发问:“我此前不是已告知你尽快离开?为何不听我言?”   呃…   陶知影有些心虚,知他之前的劝告也是出于好意,只是自己确实因故没有听从.   她只好低头支吾道:“景江城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且前次世子也说过,此番朝廷派出了精兵强将,又有诸多部署,想来我大齐胜利有望。故略思索了一番,想着还是等打完仗再离开也未迟…”   沈同宴只觉她过于乐观:“就算此仗我们会赢,却也难保敌方不会为了干扰视线,派人来附近城池骚扰大齐百姓。”   陶知影听罢,心中忽然咯噔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攸然抬头急急道:“敢问世子,今日…可是决战之日?”   沈同晏皱眉,还未等他反应,陶知影却连招呼也不打,已调头走开,步态间似有些惶然。   沈同晏见状气得直咬牙,他也抓着马鞭愤然转身。   向前走了几步,却又陡然停住了脚,唤过身后的长落,含糊吩咐道:“去…盯着她。”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长落听得有些不真切,他小心翼翼问道:“爷可是担心陶小娘子?欲让仆暗中保护她?”   沈同晏一幅不自在的样子:“她算是爷什么人?爷为何要派人护着她?”   见长落仍是一脸疑惑。他咳了咳,转过脸,又僵硬着道:“爷只是观她行踪诡秘,怀疑她是敌方细作,派你去监视于她,懂了吗?”   长落:…   他心下偷笑,面上却正色道:“还是爷英明,仆这就去“监视”陶小娘子,保证她毫发无伤。”   沈同晏瞬间被气笑,抬脚踹他:“少跟爷这儿耍嘴皮子,还不快滚!”   陶知影已急得愁眉锁眼,她发现自己迟钝到忘了一件大事。   上世大齐与契丹决战之日,因大齐暗中引来了援军,契丹遭两兵夹击,直被打得丧魂落魄,四散溃逃。   三皇子立此不世之功,按说顺势被封为储君也是无可厚非的,可嘉宪帝却仅草草嘉赏了参战士兵。   陶知影记得,三皇子班师回朝之际,秦婉姜回了秦家服丧——令福公主逝了。   据说是两军决战时,契丹不知由何处得知的消息,竟派了涌金城中的细作混入清泰观,掳了久居于观中的令福公主,并押了她到阵前,要求大齐退兵。胜利在望,只要坚持攻打,便能夺回固城,一雪前耻,且可大挫契丹兵力,如此紧要关头,大齐兵士如何肯罢休?   最终大齐大获全胜,令福公主却被契丹残忍斩首于阵前。   消息传到盛京,民心大振,朝中却气氛诡异。   秦侍郎府大放悲声,一片伤心惨目,当即与三皇子决裂。   而对三皇子来说最致命的,还要属嘉宪帝那冲天的怒火,自此牵出一桩皇家秘辛来。   嘉宪帝生母原是藩妃,只因先太子不慎染病逝世,而原来的大齐皇室主脉人丁甚是单薄,尤其男丁不旺。   先皇犹育了先太子一位皇子,而先太子又一直体弱多疾,早逝时才刚及弱冠,还未生得一位皇孙。   先皇硬挺了几年后,终是抗不住大臣逼迫立储的压力,选了嘉宪帝认先太子为父,定做皇孙,又将他封了储君,自小便接到了东宫。   而令福公主则是太后所出的唯一一位帝姬,地位自与其它帝姬不同,自小便享受着来自帝后的无限宠爱。   那时的令福帝姬与嘉宪帝是一对相差十三岁的姑侄。   集万千宠爱的令福帝姬,哪怕顶着一张清丽婉然的脸,却仍然于帝女矜贵的气质中更多夹杂着明艳娇俏之感。   而自小接受帝王之术教导,被要求寡言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嘉宪帝渐渐迷恋上了这位活泼跳脱的姑母,甚至把对她的迷恋变成了一种执念。   在登基后首年,便暗中使计杀掉了令福公主的驸马,也就是秦侍郎的父亲,又欲强行接公主回宫做他的禁脔,公主以死相逼,他这才无奈放人出宫。   公主随即远离盛京,去了北地涌金城的清泰观中出家,自此长斋绣佛,馨香祷祝,成了清雅绝尘、不问世事的妙慧元君。   而嘉宪帝持续了几十年的执念又怎会轻易散去。因着数年不得见的原因,公主在他脑海中不断翻滚,一生爱而不得,相思几欲渗骨,故而嘉宪帝对她的感情反而加深了许多。   因着齐修曾被公主带过一段时间,嘉宪帝爱屋及乌,本也对三子多有偏爱,不论朝中五皇子党的立嫡之呼多高,他心中却一直属意三子为储君。   幸得三子亦争气,与虽为嫡子却嫉贤妒能,刚愎虚荣,德行与先皇颇有几分相似的五子相比;他进退贤雅,持重勤敏,且素有仁厚礼贤之名,更是使得他的偏爱与照拂多了几分顺理成章。   可那番痛失至爱,嘉宪帝的悲怮透骨酸心,几欲要举国哀悼,遭朝臣死谏才不得不放弃。   只他心中却对齐修生出极大不满,不仅仍由储君之位悬空,甚至暗中打压齐修。   幸好齐修苦心经营多年,不仅在朝堂风评上佳,心腹拥趸众多,更因此仗扬名朝野,在民间备受称颂,民意皆向,这才没有被摒出储君之争。只是嘉宪帝一直因此耿耿于怀,直到陶知影离世前,都未闻储君之位最终花落谁家。   此刻的陶知影心焦不已,拔足向清泰观狂奔间,她暗自祈祷历史不要重演。   秋照被她突然的慌张吓了一跳,跟在身后气喘吁吁道:“小娘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陶知影跑了一会儿也觉胸闷气短,她停下脚步,剧烈地喘着气平息。   身后嗒嗒的马蹄声传来,长落勒停了马。   仲冬的寒天,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津津薄汗,下马问道:“陶小娘子这是要去往哪处?何以如此慌张?”   长落心下正苦笑,京中哪家小娘子不是一幅身娇体贵,风吹欲倒的模样,他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能跑的女儿家。   自己不过与世子爷调笑两句的功夫,一晃眼她就跑出了街。他此间哪里还顾得着世子爷交代的“暗中”盯着,跨马便追了上来。   喘匀了气,陶知影渐渐镇定下来,若历史重来,凭她和秋照两个弱质女流并不能改变什么,她需要帮手。   正暗自盘算间,就见长落有如神降般出现。她大喜过望,上前紧紧盯着长落道:“郎君可记得秦侍郎府新认回的七小娘子?”   长落被她铮亮的双眼盯着有些发蒙,点了点头。   陶知影抓紧了胸前的大氅:“她此刻正在这涌金城中的清泰观探望令福公主,我方才听得世子之言,心中陡然浮起担心…”   见长落还是一幅不解的神情,她不由急道:“公主在清泰观一事,知晓的人怕是不少,若是契丹派人前来胁持她于阵前…郎君认为…可会对此仗有影响?”   三殿下约莫会迟疑,但与契丹有着杀父之仇的世子爷…恐怕还是会继续攻打。可令福公主并不是普通的皇家女子,届时大齐军队怕是会进退两难…   “陶小娘子心细如发,我这便去清泰观。”长落抱拳说罢,便欲上马离开。   陶知影忙叫住他:“郎君可有帮手?”   长落摇头:“现下只有仆一人留在城中,世子爷前去领兵,想来也已出发。”   陶知影果断拦下他:“契丹乃蛮夷族类,尽是穷凶极恶之徒,若他们当真派人去掳公主,郎君单枪匹马,如何能敌?且公主应是并未见过郎君,她未必愿听信于你,这一番攀扯怕是会浪费许多时间…”   说完,她又掐了掐手道:“如此…郎君先莫要着急,我与秦七娘子交好,还是先由我去观中寻人,若歹人未至,我可先行劝得公主等人躲避。另,我于客栈房中藏了些交子,烦请郎君带我这使女前去取来,换成银两后,到这城中的武馆或铁器铺子中雇一些个身强力壮,有几分武力的帮闲,再带人赶去观中;若是那时公主已不幸被掳,然郎君已有了帮手,亦可全力追击相救…哪怕一时救不回公主,只管与歹人缠斗,教他们无法脱身,没得将人掳到阵前便是。”   秋照一下撰紧了陶知影,促声道:“小娘子,你莫不是真的要只身前往清泰观?这样太危险了!”   陶知影拍拍她,安抚道:“若真有歹人,他们的目标也是公主,我只是先去碰碰运气…且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一阵万事听这位郎君的安排,千万不要慌。”   长落沉默了一下,也不再纠结,拱手向陶知影行了礼,便带着泫然欲泣的秋照离开了。 第20章   陶知影也立即雇上一辆犊车赶去了清泰观。   路上,她扯了心中的疑惑,又暗自思索了一番。   两军交战已有不少时日,如契丹早有心要劫持公主,怎会等到此时才动作。   若是因着见到沈同晏带领的援军,恐怕己方不敌,才赶来掳人,那也未免…太快了。   若是早知大齐有援兵,为何不提前布防,反而大费周章的赶来这城中掳人…   最重要的是,就算他们知道大齐有一位公主在这观中,又是如何料定,劫持这样一位皇家女子,便可威胁大齐退兵?   毕竟公主与嘉宪帝的事情一般人是不得而知的。上世陶知影是恰巧因着伯父的事去了盛京,又结识了肖培之,这才由他那处听来。而肖培之,也不过是因着公主的离世,以及嘉宪帝所引发的朝中的一系列风波,才得知了这一皇家秘辛。   除非…这一系列的事情,并非契丹人所为,而是有知情人故意充作契丹人,劫持了公主,又将公主与这其中的益处报于契丹人…   待到了清泰观,刚行至门口,便见得有道士领着几名香客模样的人入了观中。   初来清泰观时,见人烟寥寥,她还觉得应是天时寒冷,城中百姓少有出门。   可在城中呆了一段时间,又陆陆续续来过几趟观中后,她才有些明白过来。约莫与江陵城中的大慈园类似,涌金城中的百姓心知这是一座“皇家私观”,故而前来进香礼拜之人十分稀少,唯恐冲撞了观内贵人。   再看将步入神殿的那几人,便十分可疑了。   把门的小道士对她已相当脸熟,一见她便合手问道:“信士可是来找秦居士的?”   陶知影行过礼,问道:“方才那几位是?”   “那几位香客说是行商经过此地,听城中百姓说观中奉着的几座尊神颇为灵验,便闻名前来祷拜。”小道士顶着冻得些微有些腊红的脸认真回道。   “就他们几人吗?”陶知影略数了一下,约有三人。   “小观平素清净,恐怕人多了一时无力接待,多有得罪;也怕冲撞了妙慧元君。故而几位香客虽是乘了两辆犊车前来,但小道只允了三人入内。”   陶知影脸色一变:车匹现在何处?   “入观的几位说怕停在门前阻了其它香客,便遣人往后院赶去了。”小道士的脸往后院的方向偏了偏。   陶知影更觉可疑了:“小道人可还记得那两辆车的模样?”   小道士疑惑点头,因着观中少有人来,他一时觉得新鲜,还多看了两眼。   “信女有一事相求,晚些若有一位策马的郎君带人前来寻妙慧元君,烦请务必告知他们那两辆犊车的样貌,以及驱车的方向,信女在此拜谢道人。”陶知影抻手伏身,向小道士行了大礼。   小道士忙不迭应下。   再看了看神殿中晃动的几道身影,陶知影不再迟疑,问过公主的痷房所在,便向那处走去。   公主的痷房开着门,秦婉姜恰好在她房中抄着一卷经书。   见她进来,秦婉姜有些欣喜地迎了上来:“今日怎地知道来祖母房中寻我?”   正在堂前诵经礼忏的令福公主也起了身,陶知影忙上前见礼,令福公主也双手合十,温声:“陶小娘子。”   事出紧急,请真人恕信女无礼。大齐正于景江城处与契丹交战,方才观中来了几位香客,怕是契丹派来挟持真人,以威胁大齐退兵的。故而此番无理闯入,还请真人速速避难!   秦婉姜只一头雾水:“契丹人?既是打仗,却为何要挟持祖母?”   陶知影冲秦婉姜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又急急对上了令福公主:“此次由三皇子亲自带兵,成败只看今日决战,大齐兵士已连番鏖战,听闻死伤无数,不管这几人是否为歹人,来此何意,还请真人看在我大齐殉战兵士的情份上,寻一稳妥居所暂作躲避!”   捏紧袖中的利簪,陶和影抚平心中忐忑,也进了神殿。   听得几名香客是特意前来,又见他们似乎对这清泰观颇为感兴趣,殿中领着的知客也略微有些长气,几人正压下不耐,装模作样的在知客的引导下跪在蒲团上行三皈九拜礼。   见了陶知影,知客朝她执礼:“信士今日也来了。”   陶知影回礼道:“道人辛苦。信女今日约了妙慧元君,自这殿内参拜完,便要去庵堂中,听真人讲经了。”   三人中离她最近的一名身穿褐袍,头戴立帻的男子似是转了转眼,他笑容可掬地对陶知影揖手道:“小娘子可否捎上我等?我等行商路过此地,经人推介,听闻这观中奉着的几座尊神颇为灵验,特意来此祷拜,心中亦是久慕玄门经学,此番听得小娘子约了观中真人,不知…能否有幸与小娘子一道前去听讲?”   陶知影也好脾气的笑道:“真人素来和善,想来不会介意我带几位郎君同去,只是…得劳烦郎君们等我先拜过观中尊神。”   “自然,小娘子请便。”   陶知影慢悠悠地拜完殿中所有神像,才带着三人出了神殿。   三人已是腹热心煎,耐何前方带路的小娘子不仅绰约多姿,还一边和颜悦色、温声细雨地和他们叙着话,偶尔因犯迷糊而走错道时,还会眨着一双含情凝睇的双眸抱歉地看着他们,几人皆是男子,美色当前,一时竟不好出言相催,反而还要安慰她是这道观建得太过繁复。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一路相谈,通过听这些人的口音并观其穿着,陶知影已经可以确定,这几人并非契丹人所扮了,他们当是大齐本国人。   待走到湖塔旁时,隐隐听得道观外传来马蹄与人声。陶知影作势踩到石砾,惊呼一声摔在了地上,三人一惊,忙上前关心。   陶知影面露痛色:“应是扭伤了脚…真人庵堂快到了,我给几位郎君指一下,郎君们自行先去罢。今日已让真人等了许久,烦请几位郎君一会儿替我向真人陪上个不是…”   三人自是不再推脱,听了陶知影的指路便往前行去,刚走出不远,听得院中呼喝声,他们神色一变,褐袍男子顿时皱眉蹙眼,转身眼露凶色道:“不对,这贱人方才一直在耍我们!”   见他眦目扑来,陶知影急忙起身跑到塔后,奋力搬了一块巨石掀入湖中,顿时传来巨大的落水声,她又迅速转身闪进了塔内,轻手轻脚的开始往上爬。   几人听得落水声,赶来又见水中波纹不断,以为她钻入了水中逃窜,忙也脱衣摘帽下水去捉,冬水刺骨,直浸得人全身都开始抽搐,寻常人怎能放开后脚游动。   褐袍男子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宝塔,大喝一声:“上去,她定在塔内!”   三人又忙从湖中浮起,顾不上湿淋淋的全身,相继进了塔内开始向上疾窜。   刚爬了一会儿,层层石阶已教陶知影累得几近虚脱,她解下大氅,正抚胸喘气时,一人已见得她的身影,几步窜到她跟前,伸手欲捉她,她慌忙张起手中大氅一把将那人当头罩往,又滑出袖内尖簪往他身上狠刺一下。那视线被大氅断了光,又吃得她这一下痛戳,仰头向后倒去,将刚巧奔上来的一人也压倒在石阶上,二人如散豆般向后滚去,坠在后头的褐袍男子伸腿挡住了他们…   陶知影迎面接上他双眼中射出的狠厉,不由股战而栗,抖着双腿站上了一处临湖的窗栏,深吸一口气,闭眼跳了下去… 第21章   刀刃般刺骨的寒水侵入她的身体,她渐渐失去了知觉…   一片朦胧间,她仿佛到了一处颇为繁盛的城中。   雕车竞驻,宝马相驰的街道屋宇雄壮,门面广阔,不远处的临街楼观对耸,丹艧饰于桥上虚架的巨木上,宛如飞虹。   这是大齐的盛京城。   穿过横连的坊巷院落,她来到了一处有些熟悉的府邸中。   挑高的门厅和宏敞的大门,门口两根丈余长的乌木柱子以及上槛突凸的四件雕着团寿的八角门簪,种种都昭显着这座府第的雍容尊贵,府匾上金漆描着的几个大字在日光下亮得刺眼,她搭了眉正待细瞧,已变作透明漂浮物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内飘去…   看到闻秀兰时,陶知影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这府邸有些眼熟。   这忠武侯府,她上世是来过一次的。   彼时她刚到盛京不久,巴巴地来侯府看望闻秀兰。已贵为侯门女眷的闻秀兰勉强屈尊见了陶知影;她特意打扮得珠围翠绕,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得矜贵十足,二人叙旧时,话里话外都在炫耀着侯府的奢迷,直教陶知影暗羡不已。陶知影还给她递了一封闻传松托自己带去的书信,不过闻秀兰接了后就顺手投进了一旁的炭盆中,竟是一眼也没看。   二人叙话未几,忽有外院的使女径直入了院,说是主母身子不适,唤闻秀兰过去伺候。那使女趾高气扬,并不拿正眼瞧闻秀兰,而是向着空气传话,对明显是客的陶知影更是无半分礼数,进来时甚至吊着梢白了她一眼,仿佛府里来了个打秋风的穷亲戚一般。   后来陶知影哪怕嫁到了相距不远的安远伯府,却再未去过忠武侯府,自然也有这个原因。   陶知影记得,当时的闻秀兰听得主母传唤,不仅有些慌乱,甚至还隐隐透着些许惧怕。知自己不便再待,陶知影识趣地告辞,闻秀兰也没有挽留,只撑着强笑着送她出了院子。   一阵啜泣声侵入,场景事物渐如潮水般退去,朦胧间陶知影于一片黑暗中撑撑眉心,眉间缓缓发力,提起了眼皮——见秋照正坐在床沿垂泪。   松了松嗓子,有些费力地出声:“莫哭…”   秋照喜道:“小娘子你醒了!”   刚从外间端着汤药进来的秦婉姜也急忙凑到床前:“可算醒了,你都快躺了一整天,可教人担心死了…”   陶知影见她亦眼泛红迹,想来是吓到了:“别担心,我无事的。”   打量了一圈,发现自己是在秦婉姜房中,便问道:“真人可无碍?贼人有否捉到?”   秦婉姜点点头:“祖母无碍,那伙贼人皆被捉住了,现正绑在观中看押。”   正欲再问时,有人叩门。   长落站在门外,忐忑地问:“可是陶小娘子转醒了?”   躺着说话不方便,陶知影在秋照与秦婉姜的搀扶下坐起了身:“郎君请进罢。”   听她声音似无大碍,长落松了口气:“小娘子醒了便好,仆就不进去了,一会儿二殿下与我家世子爷就要到观,仆得前去相迎,小娘子好生歇着便是,仆先告辞。”   察觉到秦婉姜的身子僵了一下,陶知影也随即陷入殷忧。三皇子此番前来,定是审问那伙人,到时恐怕也会来找她,得想想一阵如何应付才行…   果然,在探过令福公主,审过歹徒后,三皇子与沈同晏便去找了陶知影。   三皇子制止忙欲起塌行礼的陶知影:“你有伤在身,无需多礼。”   “谢过殿下。”   沈同晏恨恨地盯着她:“知道那处有多高吗你就敢往下跳?”   陶知影据实回答:“知道的,没有多高。”   她又不傻,当时并没有爬多少层,想来跳下去不会危及生命,而且长落他们明显已经进了观中…否则她不会跳得那么干脆。只是现下身子还有些酸痛,想来是被湖中冰水给泡的。   沈同晏瞪眼:“你倒是视险如夷,那是长落带人及时赶到,不然就凭你身上穿的棉衣,要不得一会儿就该沉底,此刻你焉有命在?”   见沈同晏一幅吃了炮仗的样子,陶知影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明白哪处开罪了他。   齐修清清嗓,道:“吾之姑祖母此番得陶小娘子大义相救,吾在此谢过。此番顺利歼敌,陶小娘子也是功不可没,待将养好了身子,若有何处需吾相帮,也请小娘子不吝告知,就当全了吾的一片报恩之心。”   陶知影状似惶恐:“民女不敢言功。想来此番既是真人福运双修,也是大齐国运天泽,该有此一胜。况我大齐兵士在战场奋勇歼敌,民女不过是碰巧得了个机运,有幸出了一份薄力罢了,殿下如此客气,倒真是折煞民女了。”   “吾还有一事想向小娘子请教。”   “殿下请讲。”   “陶小娘子是自何推断…将有贼人欲掳吾姑祖母的?”   语中探究之意很明显,陶知影淡定自若道:“民女惶恐,当时听得沈世子忧心契丹或派人骚扰临城百姓,便想着契丹既已穷途末路,万一打起皇室家眷的主意,掳了真人于阵前…民女便斗胆设想自己若是三皇子,见得亲人身犯险境,难免生出顾虑,若因此贻误战事,岂非就顺了那敌方的意?幸亏遇着沈世子身边能士,得了那位郎君的力,这才顺势阻了歹人之计。民女粗鄙,当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齐修眼中浮起兴味,好一个灵心慧舌的小娘子,硬将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叫人难寻差错。   陶知影心下猜测,不知三皇子方才是否审出这几人的真实身份,她猜想,应该是五皇子的人。   想来是五皇子见三皇子将胜,便私下派人掳了公主暗中献予契丹,用以威胁于三皇子。   三皇子若顾念公主性命,当即退兵,则此战难言胜利。   三皇子若挥手继续攻战,则公主丧命阵前,三皇子回朝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总之不论结果如何,五皇子都是得益的那一方。   齐修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陶知影安心将养,便离开了。   目送着三皇子出门,陶知影不由心下暗衬:不同于沈同晏的轻佻孟浪,这位风华无双的三皇子,倒是颇为清冷自恃,再加上他的身份威压,寻常人怕只有望而生敬之意,也难怪秦婉姜不敢靠近,这可是正宗的“齐大非偶”…   见陶知影一直望着齐修的背影,眸中意味不同,沈同晏心下发堵:“看来陶小娘子心气不小,不想给爷作妾…原是瞧不上我忠武侯府。只可惜,二殿下乃是正统皇室子弟,他的后院可非你一介小小商女能入的。”   正若有所思间,听他出言相刺,陶知影想到方才的梦境,继而忆起上世与他唯一的一次见面。   彼时肖培之因爵位之争被家中冷落,急欲攀上三皇子,得知与三皇子交好的忠武侯世子将参加一场宴会,便特意带了陶知影一同前去。宴会间隙时,主动寻了沈同晏攀谈,欲借陶知影闻秀兰乃是闺中姐妹的名义盼与其能与其交好,进而为三皇子引见于他。谁知沈同晏却只是不闲不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回复的话中多有讽刺与不屑,甚至直言妾室并非什么正头娘子,却也值得他巴巴地带出来惹眼作戏。肖培之未想会被其当众下脸,直被沈同晏的话堵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又碍于二人地位相差而不好发作,只得讪讪地带着陶知影退开。   而陶知影被肖培之带到沈同晏跟前时,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哪怕被他羞辱,也只能红了眼暗自咬唇。   她与肖培之灰溜溜离开宴席时,一路被宴中的各色女眷毫不留情的指点嘲讽,那种极度屈辱的感觉令她至今想起都觉如芒在背,刺痛不已。   如今再听得他一番阴阳怪气的言语,心下也当即升起愠怒:“世子且放心就是,民女有自知之明,几位贵人对我来说都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万万不敢肖想半分。莫说是做后院中人了,就算是为奴为婢,民女也自知身份很不够看,怕踏入府中,脏了贵人的地。”   沈同晏闻言气极:“你——”   “民女身子有些乏了,可否恭请世子离去?当然,世子身份尊贵,若不愿腾挪贵体,换民女出去也可。”说完,她作势要掀被下床——   沈同晏忙上前制止她,深吸了一口气,状似隐忍道:“你且歇着,我走便是!” 第22章   料想沈同晏与陶知影还有话说,齐修打算在清泰观中随意观赏,便遇着了秦婉姜。   这位表妹虽与姑祖母年轻时的模样生得很是相似,但两人的性子却是相差甚远。   年轻时的姑祖母娇俏活泼,甚至略带些皇家女子不该有的泼辣。   而秦婉姜,却总是柔柔弱弱,甚至一幅怯生生的样子,小心翼翼的笑中带着掩不住的讨好意味。   他曾在一场宴中见她私下被一位贵女出言讽刺曾沦落楼馆,她却只是好脾气的笑笑,瞧不出半分不悦。   待听得她与安平伯府四子退婚,又毅然自请为女观时,齐修也诧异于这位少言寡语的表妹竟如此决绝。   路遇齐修,秦婉姜有些慌乱地行礼:“见过三殿下。”   齐修颔首:“七姐儿无需多礼。方才我去探过姑祖母,姑祖母嘱我带你一道回京,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婉姜眼睫微颤:“谢过三殿下,只是那陶小娘子此番为救姑祖母负伤,臣女想等她康健了,再启程回京。此番…便不劳驾三殿下了。”   再接近他,她怕自己再生妄念。   “如此…便就随你罢。姑祖母此处你且放心,我已调来护卫看守,今后多加巡视,想来当再无歹人得以入内。”   二人间再无旁的话可说,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峻高贵,秦婉姜心中自嘲一笑,微微欠身,行礼离开。   见沈同晏颇带些气恼的走过来,齐修挑眉道:“这就出来了?”   沈同晏闷声道:“三殿下这是想看我笑话不成?”   齐修道:“哪里的话,只是见你与那陶小娘子颇为熟络,想着你多呆一会儿,看是否能别有收获罢了。”   沈同晏略带不悦:“三殿下想有何别的收获?若非她出手搭救,此番你我可是功过难言。”   齐修只觉好笑:“现在想来,你方才的模样可像是被人赶将出来的,我瞧着你可也颇有不忿,怎么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开始护短了?也罢,想来是我多虑。这种种的巧合或许都该归于…你二人缘份不浅…”   沈同晏:…   “三殿下有心思琢磨这个,不若好好想想…如何感谢你那好弟弟罢?他这招棋可是下得稳准又狠辣,连我都想为他拍手叫好。”   “五哥儿人在盛京,却还如此惦记姑祖母,我自然要让爹爹知晓他的如斯孝行了。”齐修沉声道。   定昏时刻,清泰观门口。   整装完毕,正欲出发的沈同晏见陶知影在秋照与秦婉姜的搀扶下缓步从观中出来。   他一时兜不住,厉声道:“你怎么回事?不在塌上好好躺着,出来做什么?”   陶知影并不理他,只自顾向长落行了一礼,道:“郎君可是要回固城?可否带上我这女使一道同去?固城是她故土,此番得知收回大齐,她甚是激动,只我此刻体虚,怕是一时半会都无法带她前去,故而相求于郎君。”   长落局促不安地望沈同晏。   被陶知影无视,沈同晏气极,冷哼一声便翻身上马,兀自打马向前行去。   长落心下忐忑,却也知道主子这是默许的意思,便应了下来。   陶知影轻声谢过,便在秦婉姜的搀扶下往观内走去。   身后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二人诧异回头,却见是沈同晏策马而归。   “我有话要与她说,烦请秦七娘子暂作回避。”甫一下马,沈同晏便对秦婉姜说道。   见他面色不虞,秦婉姜面露担忧地看着陶知影,不知这二人有何纠葛。陶知影笑着对她点点头,秦婉姜只好走去侧边。   待支开秦婉姜,沈同晏这才绽唇道:“我来…是想正式问你一次,你可愿入我忠武侯府?我虽无法许你正头娘子之位,但可以贵妾之礼纳之,我府中人事简单,我也自会好生待你。你伯父之事…我已听闻朝中有他的旧寮在奔走,回京后我自会设法相帮;况我听说你家中还有个胞弟,日后是要考武学的,届时我也有法子助他。你若应下,便只管好生在这寺中将养,届时我派人送你回江陵,并将彩礼一并送去。”   天寒地肃,风流俊美的郎君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眼前雪肤花容的小娘子。一整日都未正经露脸的金乌此刻已幻作天边的脉脉残阳,似有若无地照在二人身上。   冬日的黄昏万物沉寂,他在等她的回答。   二人间迎来一段理所当然的沉默。   陶知影略垂着头,因着病中的原因,青丝低垂于肩,扑散在沉砂色的大氅之上,为她添了几分娇弱与娴静。平素不点而朱的红唇此刻因着天寒的原因,更显红润,沈同晏忍住想要轻轻摩挲的冲动,又想起那夜她趴在他的胸口时,他的嘴唇总是似有若无地擦着她柔软的耳垂,他甚至依稀记得自己于情迷之际曾轻轻吮过,惹得她如受惊的狸猫儿一般轻颤,顿时万般柔情涌起,皆堆聚在心口。   虽惊讶于沈同晏的去而复返,陶知影却早就隐隐察觉他对自己的心思。她清楚,那不过是男子独有的占有欲而已,同上世的肖培之没什么区别,毕竟在他们这种侯门公卿之流眼中,自己算是一个品相上佳的玩意儿,放在后院欣赏把玩一番,也算美事一件。   只是,即使她并无心与沈同晏发生些什么,但仍然忍不住地想,她陶知影就这么不堪?再世为人,即使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在他们眼中,她仍然只配作妾,只配被他们玩弄,受贵女出身的婆母和主母打压,再去承受那些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嘲讽,然后慢慢在高门的后宅中消耗自己的人生。   有真心悦她的郎君要娶她当正头娘子她都不肯做,巴巴地跑去给人为妾?还是他这样一个风流的公子哥。   况且,她明明并没有招惹他,且已明确拒绝过他一次,这人为何还要特意来羞辱她第二次?   难道要再让她体验一番上世的经历吗,然后奉送一个同样的结局?   她此刻很想说自己拙笨,听不太懂他的意思,可这人又偏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拢着大氅,顶着沈同晏炙热的眼神,陶知影在这静谧间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世子现下府中人事并不复杂,那是因为您还未成婚。将来世子娶了世子夫人,可知届时身为妾室的我…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沈同晏眉头一跳,继续听她说着。   “我在后宅中,将只靠世子偶尔的温存与照拂过活。况且妾室只是郎君们养在后院的玩意儿而已,区区内宠,连世仆都不如,这个不甚体面的身份,连出去吃个席都要任人嘲讽,抬不起头来。”   “妾在主母面前,便是连站的资格都没有,主母差我揉肩捏腿我还得注意轻重,否则惹来打骂也定是我的不对。尤其像世子这样的显贵高门,规矩自是繁多无比,主母要想寻个岔子收拾我,可并不难,只得任她揉圆搓扁。不管是克扣用度,还是暗中打骂栽赃,都足以让我在后院中寸步难行。”   “我或许可以向世子您告状,让您替我做主,可您终归不会整日陪在我身边;主母要想磋磨我,自有万般手段。况且…哪天等您散了这一时新鲜,厌倦于我,有了新人…主母忆起旧事,随便寻个由头将我远远发卖了,也是使得的。那时您或是寻我,或是不寻,又有什么意义呢?左右我的人生已经毁了…”   “况且,忠武侯府门第太高,民女实在高攀不起。”   “故而…民女不愿。承蒙世子错爱,民女多有得罪,还望世子原谅则个。”   又是一番长篇大论,听得她句句珠玑,沈同晏只觉方才的柔情已化作推都推不开的阻滞。   他想脱口问她,说这么多,到底只是不想为妾,还是因为瞧不上他。   只是话到嘴边,心下陡然生出怯意来。想她多半会沉默,或出于礼节,叫他不要妄自菲薄罢了。不管是哪一种反应,只消想想,都已令他心头愈发堵得慌。   沈同晏暗骂自己堂堂侯府世子,竟差点为着一个区区商女体面尽失,简直没得辱没先祖。   定定神,他按下心间羞恼,故作平静道:“你既如此作想,那我便也不再多说了。”   陶知影瞬间轻出了一口气,她福下身:“世子慢行。”   沈同晏点点头,翻身上马,两条有力的长腿一夹马腹,便跃马扬鞭向前奔去。   他想,每次见她时,那些萦于心间的悸动,该只是悸动而已;毕竟见色起意,男子本性罢了。   他不会长久放在心上的。 第23章   庆康六年岁晚,三皇子齐修被正式立为皇太子。   五皇子齐瑞因蓄图谋害皇族长辈,且有卖国求利之嫌,险遭嘉宪帝流放,因潘皇后抵死相护,求嘉宪帝念其为帝嗣,着轻发落。并言愧于训子无方,甘愿自请终生于太庙礼佛一年,为儿赎愆,向祖宗请罪。   五皇子最终被罚俸三年,着圈禁府中一年。   眨眼间,已是腊月尾的除夕。   除旧布新之日,陶知影与秋照在余味坊帮了一整日的工,待要回家时,街巷已响起鞭炮之声,燃上烟花之色。   陶宅的门神、桃符、钟馗、春帖已粘好,大门和厅堂还挂了一些金彩。   陶孟扶正站在门口,等着在余味斋帮了一天工的陶知影。   他头顶的门额上悬着熟识的医士赠来的屠苏袋,五色线扎成的结子微微荡着风。   一群换上新岁锦装的总角小童们正提着灯笼,绕街盘巷地嬉游着,嘴中唱念有云:“卖痴呆,卖痴呆,千贯卖汝痴,玩贯卖汝呆;见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   远远的见了陶孟扶,他们嘴里嚷得更欢了。陶孟扶朝他们招招手,小童们撒着丫子朝他跑过去,团团围住他,陶孟扶笑着应他们:“小娃娃们,你们要卖的痴呆在哪儿呢?我来买可好?”   一颗颗小脑袋兴奋地拱了过去,稚声稚气道:“伯伯,痴呆在这里头呢。”   陶孟扶慈爱地笑着,逐一摸摸那些个小脑袋瓜,再在鼻尖上一点,呵呵笑道:“好了,痴呆买下了,钱给你们。”   小童们得了铜钱,道过谢后,欢呼着向前跑去,正巧撞上刚下犊车,从巷口走进来的陶知影和秋照,打头的一个彩衣男童眨眼望着她:“小娘子,要买痴呆么?”   陶知影忍俊不禁道:“痴呆不是被伯伯买了吗?我这里有一些聪慧糖,予了你们,如此…你们吃完后不仅不痴呆,还会变得聪明伶俐哦~”   秋照打开果盘,抽出满是怡糖的一层,笑眯眯地蹲下身子逐个派予小童。   小童们向陶知影二人道过谢,皆迫不及待地扯开了花绿的糖衣塞入口中,裹着一口变得含糊不清的卖懵词又蹦蹦跳跳地前去了。   陶孟扶含笑看着走近的陶知影与秋照:“可算回来了,年夜饭就等着你二人呢。”   蕡烛之下,用过年夜饭的几人围着糁盆团坐,其乐融融地叙着闲话。   缕花和幡胜是茹姐儿差人送来的,蝴蝶和飞蛾栩栩如生,陶知影直夸茹姐儿手巧,引得陶知林又是两腮泛绯,却禁不住也小幅度的扯嘴偷乐,明显是暗戳戳地觉得与有荣焉。   院外传来鼓乐吹打之声,是驱摊的人来讨赏了。   陶知影叫秋照每人予了一两银子。几人本就是穷户人家所扮,只为在这一夜多讨些钱米绢布周苦过活,没成想在这不甚起眼的院落前竟得赠如此多的钱财,一时惹得几个驱摊人皆大喜过望,连连揖手,不断向院内高声唱福道谢。   萧鼓之声已响彻千门万户,家家宴饮,笑语喧哗。   齐瑞面无表情的看着桌上沉甸甸的一大串金币,他不用数也知道,那是整整一百二十枚的随年金钱,给他挂于床头用以镇压邪祟的。   随着这串金币带来的素色纸笈上,落着一句他每年都能亲耳听到的话:祝我儿福寿绵长。   他木着脸坐在椅中,貌似纹丝不动,心中却开始阵阵抽痛,凄楚悲切之感不断袭来,他慢慢抬起双手,撑住低垂的额头。   想着他母仪天下的阿娘,本是金玉凤体的潘皇后,此刻却为了保他安恙,独自一人在清寂幽冷的家庙中,对着满堂的牌位祷告诵念,甚至连一张金花笺都未寻得。   外间处处笙歌鼎沸,人人醉舞狂歌,这喧阗将彻夜不止,而他的府中,却被一片愁云惨雾罩着…   他忽然于愧惭中生出强烈的愤恨,这愤恨如蚕丝一般纵落飞袭,裹紧全身。   石寄蓝那贱妇心思了得,早知父亲暗慕令福姑祖母,故意与其交好,又借头疾之因,将齐修送予姑祖母照看,如此几番才得了父亲喜爱。   而他阿娘潘皇后虽出身潘国公府,祖上有从龙之功,家世显赫的后宫之主却偏生是个性子软的,多年来被爹爹无视,屡屡遭石寄蓝明里暗里挑衅,却只知吞声饮泣,甚至昏头昏脑地教他要爱敬父兄。   还有他的父亲嘉宪帝,身为君王却目渎伦常,不仅觊觎皇姐,且纵着宫妃欺压皇后,如今甚至立庶子为储君。败德至此,他何当为父?又何堪为君?   齐修端直起身,交手望向庭院中的一地月光。他想,这大齐天下,合该归他。   元日一早,陶知影刚从予安院派过利是袋儿回来,便碰上了前来拜节的谢家兄妹。   互道过新岁吉祥后,陶知影主动开口留了谢颐,谢颐自是欣喜不已。   陶知影被他炙热的眼神盯着颇不自在,只好直奔主题:“不知谢二哥可有去京城行商的打算?”   谢颐一怔:“影姐儿是指…盛京城?”   陶知影郑重点头:“不瞒谢二哥,我大伯…约莫要回朝中了。”   陶孟扶已收到朝中旧僚确切的书信告知,朝廷的任书预计下月就会发到。   大齐除宰执外,其它官员皆无府第配给,她得先去盛京置办一处宅子。   陶孟扶既已待官复原职,他们日后行事便再不用小心翼翼。她此前储下的银钱虽不算少,但盛京是寸土寸金之地,宅子颇为昂贵,还得雇买厨娘、针线过供、粗细婢妮等一应仆役置于府宅中。   伯父既复为朝官,人情往来也是少不了的,还有宅中所有人的一应日常嚼用。自己这世既打定主意不嫁人,便得有足够的银钱傍身。   况且她还有个未娶妻的弟弟,自然也要为他盘算一番。因此,她打算在京中做些生意,开铺行商固然可以有稳定长远的进项,但余味斋这样的铺子毕竟进项小。   思来想去,还是找谢颐商量一番,毕竟谢氏是商贾大家,他也是个行事周到,头脑致密的,就算不能继续合作,给她指条路子也是好的。   谢颐心下一暗,陶家伯父要回朝任官,那陶知影今后便是仕宦人家的女儿,他一介商贾…   随即他又想到,她连去盛京都会想与他一起行商…单凭着她对自己的这份信任,他觉得…自己还可以争上一争。况他也早想过要挪去盛京,辇毂之下,自是纲纪严明得多,且可带上族中一些子弟去求学谋仕…   略一思索,谢颐道:“影姐儿可有想好的路子?”   陶知影有些犹豫:“倒是有一个念头,只是…我不甚懂行,不太能琢磨出具体的方向…”   “如此…不若说与我听听,你我二人一道琢磨。”谢颐有些羞赫,为着这话中的些许亲密。   陶知影倒没太在意,她一径捊着自己的想法:“大齐建国这许多年,除宰执及世家进仕的子弟外,京中的庶族官员一直都只能僦舍委巷,散处京城各地,如此…自然对官务的处理造成了许多麻烦,除政事拖沓外,应当还有泄露机密文书的危险,我听闻…朝廷或将于年后为官员修筑廨舍…”   谢颐接道:“如此大的工程,需要不少的木材,各地的事材场必无足量木材可供应…此事由采造务负责,为了防止官员贪墨,定会将采买市木的任务分于各州县府衙,你我若想做这木材生意,怕是难以疏通各方采买的官员…”   陶知影点头:“此话正解。且采伐需耗费大量人力,搬辇也不甚便利,算上官府的抽解和退材…怕是无甚赚头。”   沉吟半响,谢颐继续开口道:“虽做不了木材生意,但有一项与材木相关的倒可周虑一二…”   见他望了望自家半开的窗棂,陶知影顺口问道:“可是门窗?”   谢颐摇头:“门窗花式纹格过于繁复,且造艺也颇为讲究,若举此门生意,不仅需囤购木材,还得广罗手艺精湛之雕工,可知此类工匠皆通文墨,薪俸并不低,江陵此处的雕版工日薪亦需二百六十余文,盛京城中约莫想来不会少于三百文…”   陶知影不禁咋舌,这工匠日薪可抵普通仆从半月薪粮了。   谢颐继续道:“况身为主家,还需寻人监工、质验,此间琐事甚多,你我初涉其中,恐难堪其虑,想来司此职事之官员也不会放心将此差事予了你我。”   听得他如此条理清晰,陶知影笑笑:“谢二哥想来是已有主意了。”   见她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谢颐心中不由突跳了一下,他略带些结舌:“约莫…有一些,但也不甚明确…”   “谢二哥但说便是。”   谢颐定了定神:“现房舍之窗纸,民间百姓多用竹篾纸,但此纸禁不住蘸水点戳;桐油纸虽可防水,却架不住一指之力,极易捅破;藤纸的韧性倒是不差,就算蘸水也无法轻易捅破,但终究外观粗俗;富人惯用的棱布虽美观,其透光性却属下乘…”   陶知影也附和道:“且盛京之地靠北。我去岁在北地时,曾见那处的窗纸遇雪水便容易脱落或熬烂,若逢结冰则遇热消融,水还会延到窗纸及窗棂间,如此不仅漏风,想来窗棂几番遭水浸也极易腐烂。”   谢颐轻轻叹气:“我虽早有此思,却仍未寻得合适之物可替之。”   确有难度,陶知影亦心下谓叹,此物需轻薄有余,但不失坚韧,且观之精美,不似那粗俗之物…   顾自思索间,她的视线移开窗间,转到正在院中葡萄架下叙话的一对小儿女。   也不知林哥儿方才说了什么,惹来茹姐儿一阵暗嗔,做出一幅不欲搭理他的样子,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尽显。   林哥儿这个呆子连忙起身去哄,却显见是不得要领。他急着再三挠头,自袖中取出一朵缕花递了过去,那飞蛾缕花比昨日所见茹姐儿裁的要大,想来是他自己照着茹姐儿的手工样子自己裁的,用的应是陶知影素日用来裁花笺的纸,那纸上是撒了云母粉的,在日光下有些熠熠发光…   陶知影脑中忽有一念闪过,她开口道:“谢二哥可还记得前岁夏时,你我遣去西域贩物的船曾带回一堆云母石?”   谢颐略作回想:“那堆云母石当时似是转卖给了纸行。”   “纸行一般碾碎了是用来制笺。虽说是云母粉,但我记得有些粉片却是大如指盖,且摁之不破,想来既为石料,硬度自是不差,若能制成片状之物,以其形色…当是上佳的蒙窗之物。”   听完她的话,谢颐不由两手相击:“影姐儿说的是,此物既为石料,想来亦是耐潮防腐的,待我此去寻一些来试制。”   陶知影也有些兴奋:“若试之可行,我听闻西域不少的矿山都有云母石,你我可雇石人采拓,届时大量合制…”   谢颐忽面露忧色:“却不知是否能得朝廷选用…”   陶知影却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谢二哥且宽心,此事我自有法子。” 第24章   过了上元节,交待好予安院与余味斋的事后,陶知影便带着秋照先行赶去了盛京。   谢颐行事迅稳,已习得云母石压片的制艺,现派了人去西域采石,也在江陵带了工役研制如何制成窗纱。   陶孟扶和陶知林则一个回了平阳武学院,一个留在江陵静候朝廷的复官文书。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陶知影却还是被盛京的地价给惊到了——   稍微气派的宅子耗资就需上万贯,即便是稍微一般的,也要个七八千贯。   咬咬牙,她还是在靠近内城的地界置下一处三重的宅子。如此,伯父平日处理公务与会客自是方便许多,而且林哥儿与茹姐儿也该成婚了,看那日二人如胶似漆的模样,她想着等林哥儿考完武学,就该帮他把茹姐儿给娶回来了。   交付完宅子,她又去牙市赎买了几名仆婢,且雇了一位管家理事,待一切安置妥当,这才去了秦府探秦婉姜,顺道拜见了秦夫人。   秦夫人感念她劝回幼女,硬是留她一道用了晌食,复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让秦婉姜送了她出府。   二月中,陶孟扶揣着朝廷的复官文书回了盛京,入宫谢过恩后,正式重返了任上。   因着不停有陶孟扶昔日的门生故吏与旧僚上门做贺,陶知影着实忙了好一阵,待缓过劲来好生歇了几日,便接到了秦婉姜的贴子,邀她一同去相国寺逛集会。   二人同行间,陶知影恍惚间又觉回到了上一世。   每当她们二人站在一起时,肖培之总是洋洋自得,认为自己的一对妻妾抵天下百美。陶知影知道他其实对秦婉姜也一度非常动心,不然就凭秦婉姜曾经的舞伶身份,肖培之那时怎么也会央着安平伯想办法退了这桩婚约。   奈何二人成婚后,秦婉姜这位神女每每与他在一处总连话都不说几句,肖培之一开始还颇觉新鲜,总是想着法的往跟前凑,试图逗她开心。只没过多久,他公子哥的脾气便出来了,于是便想起了陶知影的千般娇媚百般贴心。   这相国寺的万国集会每月开放五次,各色商贩皆纷然而集,售物之云令人耳目不瑕,犹如一条热闹的街市般,好一派人烟市井的模样。   还有一些年轻男女在家中长辈的带领下趁机相看,处处都民士女,罗绮如云。   早就除去舞伶服的秦婉姜,身着一袭缠着百蝶穿花的浅绿挑丝云缎长裙,挽着时下盛京城最时兴的发髻。单螺松松沾玉润,樱唇浅浅印珠红;整个人如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   与同样玉环坠耳、轻纱罩体的陶知影站在一起,一对佳人眉目如画,占尽世间风流。自是引得不少年轻郎君心荡神移,有些甚至驻足相望,搜肠刮肚地想着由头,盼与佳人攀谈一二。   一位眉目雅逸的华贵少年郎君迎面走来,向秦婉姜揖手见礼:“秦七娘子。”   秦婉姜僵直着身子回礼:“肖四郎君安好。”   他又望着陶知影,礼貌问道:“不知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   秦婉姜闷声回他:“这位是陶小娘子。”   对方璨然一笑:“原是陶小娘子,某肖培之,幸会。”   陶知影望着眼前温和从容的少年,欠身回礼:“郎君安好。”   面上虽不显,陶知影却从不认为自己再遇肖培之,能做到心如止水。   她只能压下心中翻腾,不去细品,只怕自己眼中射出抑制不住的恨意,将此人活活灼成灰。   肖培之坐在书房把玩着一枚铜鎏金兽镇纸,听过下仆的回禀,心下暗叹可惜,容貌如此之盛,竟只是区区秘书监的侄女,还不如他白日相看的光禄大夫之女身份高。   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倒教人不好招惹,既不可纳做妾,又不堪为妻。   又想到那秦七娘子,当时若非她主动提退婚,自己怎么着也会捏着鼻子娶了她,毕竟她姿色也不赖,又是秦侍郎之女,虽然现下退了婚,他可以另配其它仕宦女子,只是自己到底不是伯府世子,秦侍郎府已是他的身份能匹配上的最高门第了,若是…他能搭上那参政知事府上的的丰六娘子…这阖府上下都要听他的话,自己也不必在府中忙活着算计,奈何那丰六娘子一心只想着沈同晏…   他暗暗咬牙,只怪兄长挡了他的道。   湖心亭中,一对男女正静默地对坐着。   陈朗心中气闷,阿娘明知他与右谏议大夫府上的钟三娘子相好,却因嫌其略大自己一岁而耿耿于怀,今日见了这位与他年岁相当的陶小娘子,竟不顾他正在席间宴饮,当众将他扯来与人相看。   陶知影也是颇觉无奈,她今日本是随着大伯来这尚书府贺寿。却不曾想,频频被同席的官僚夫人们打量,她心中想着这些都是未来余味斋和窗纱店的大主顾,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付,一双巧嘴舌灿莲花,直将席间的夫人们哄得合不拢嘴。   其中一位承宣使府的夫人,在得知了她的年岁后,竟当场要让她与自己的儿子相看,其他夫人也是七嘴八舌的撮合,她不好拒绝,只能应下了。   如此沉默下去也不是法子,陈朗清了清嗓,正欲开口,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娇叱:“陈朗!你在作甚?”   他慌忙转头,却见几位华服闺秀气汹汹地朝亭中走来,领头的是丰六娘子。   他心道不好,这丰六娘子可是钟三娘子的表姐,惯常是个跋扈的,这下教她看到自己与其它小娘子在此相看,发作起来怕是场面难以收拾。   陈朗只得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行礼道:“丰六娘子安好。”   丰嘉玉凤眼圆睁:“我方才问你话为何不答?”   陈朗心下叫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丰嘉玉转头斜看陶知影:“你的眼怎地如此蒙?见了什么货色都往上凑,如此可对得住我三妹妹?”   陈朗不禁皱眉:“六娘子,可不好如此说话,这位是陶小娘子,原与你秋毫无犯的。”   丰嘉玉冷笑一声,身后一位身着梳着节晕髻的小娘子不屑道:“不过是个刚复职的官员家中的孤侄女,并非什么正经小娘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恬着脸不顾身份地巴巴来此蹭席吃…如此寡廉鲜齿之人,却也犯得着你替她说话?”   沈念真方才在席间见陶知影言笑晏晏,左右逢源的样子,心下早就颇为不爽。   陶知影对这场景并不陌生,自己上世碰见过几次,也心知这些女子之所以轻看她、针对她,主要原因还是妒忌自己的容色,只是上世她的身份确实不体面,不得不任人嘲讽讥笑。此次再遇同样的场景,她若再任人讥讽,便是白活两世了。   陶知影溢出同样的一声冷笑,随即慢慢站了起身,端着柔桡轻曼的身姿向前缓行了几步,抬起纤纤素手懒懒地扶了一把发间的步摇,双眼带笑看向陈朗。   “陈小郎君,方才你我可是半句话都没有说,我便无端被几位好货色出言相污,心下可是委屈得很呢~不若你与我说说,这几位似乎再正经不过的好货色到底是出自哪家铺子,哪间楼馆,抑或是哪条巷子,才被□□得如此貌婉心娴呢~”   方才二人确实未曾搭过半句话,事实上,满腹心事走进来的陈朗甚至连陶知影的正貌都没有看清。此刻见她噙笑相望,清眸流转间,如千朝加盼,万载流芳,不由有些看呆了。   丰嘉玉等人几时被人如此暗骂过,又见她当众便一幅如此妖妖媚媚的样子迷惑郎君,当即怒极,丰嘉玉气得蛾眉倒蹙,几步冲上前,竟欲挥手扇陶知影——   陶知影故作害怕地惊叫一声:“郎君救我!”   陈朗回过神来,上前挥袖挡开丰嘉玉:“丰六娘子,你莫太过份了!”   丰嘉玉遭他大力一掀,失足歪到了地上,女使忙去扶她。   沈念真见状,更是怒火中烧,也撸了袖子要上前教训陶知影,冷不丁听得身后一声重喝:“沈念真,给我动一下试试!”   沈同晏脸色铁青地走过来。   见是自家兄长,沈念真赶忙收回了手,还瑟缩了一下。   “二郎!”   刚被扶起的丰嘉玉一见沈同晏,立马双眼莹莹,期期艾艾地凑过去:“二郎,此女甚是嚣张,你快为我与真姐儿好生教训他们一番!”   陈朗揖手,尴尬道:“沈世子,实在是令妹与六娘子连番挑衅,陶小娘子并无心相对…”   不待他说完,丰嘉玉便尖声斥道:“你简直色迷心窍,居然还为这骚眉辣眼的贱人辩解!我定将此事告予三妹妹,教她看清你的为人!”   陈朗也憋了狠气,他挺直了身子,硬梆梆回道:“丰六娘子还请自重。此番本就是你几人不对在先,出言冒犯陶小娘子。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我自会与三娘子好生交待,无需你代为转告,况她为人并不似你。”   丰嘉玉瞪圆了双眼:“陈朗!你把话说明白,我怎么了?”   陈朗不再理会丰嘉玉,他再次向沈同晏揖手:“想来世子定看得出来此间孰是孰非。某此番若有得罪,还望世子见谅。”   沈同晏的脸已沉了个彻底,只听他冷声问:“你既觉得自己无错,又为何要请我见谅。”   陈朗愣了一下,他只是礼节之言,沈同晏这样回,难不成真是要无理维护自家人?   陶知影噗哧一声笑出来,她自陈朗身后走向沈同晏,仍是举步曼珊:“请世子见谅之言,自然是怕世子为了区区女儿间的不快就与陈郎君伤了和气,没得伤了自己体面,亦为他人徒增谭柄…不知世子意下如何?”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话虽是对沈同晏说的,眼神却是轻飘飘地落在了丰嘉玉脸上,见丰嘉玉怒得仿佛想生吞了她的样子,陶知影笑得更欢了,她将眼神收回看向沈同晏。   沈同晏突然勾唇一笑,桃花眼邪肆起来:“陶小娘子所言极是。”   陶知影怔了一下,她本是为了替陈朗解围,顺便“回敬”一下骂自己贱人的丰嘉玉,此刻却无端被沈同晏眼神相缠,她心中有些发慌。   见二人眼神勾缠,丰嘉玉此刻更连生撕了陶知影的心都有。   幸好太尉府的管事得知有人在府中生了冲突,连忙带了人来调解,几人本是来为前辈贺寿的小辈,也不好再继续争执,只得僵着脸散开。 第25章   恰逢席散,宾客开始陆陆续续辞别。   得知二人相看间出的岔子,承宣使夫人带着陈朗面带愧色地向陶知影致过歉,也起身回了府。   陶知影去找陶孟扶,见其正与吴尚书站着叙话。   吴尚书已近花甲之年,他蓄着五绺银白色胡须,胡子不长,也并不太浓密,却修剪得体,颇有风度。   他感慨地对陶孟扶道:“大齐此番得相公归朝,社稷幸甚,还望陶相公莫忘今上圣眷,日后亦当谨言慎行才是啊…”   陶孟扶忙回道:“蒙公不馁相助,下臣得幸还朝。今见官家睿智圣武,抚定内外,励精图治,有太—祖之威志,且择得储君盛德宽仁,实乃我大齐之幸。想来不久便可得见这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吴尚书欣慰点头:“甚好,老夫今观公已愈加稳慎,须知言方行圆亦是为官之道…”   陶孟扶连连称是。   陶知影靠在一株银杏树下,望着从容谈笑的大伯,只觉恍如隔世。   当年大伯本与这位户部的吴尚书之幼妹有过婚约,但那位娘子却于年少时不慎染病逝世,痴情的大伯为此终身未娶,吴尚书本就与之交好,后更是感念他对自己妹子的一片痴情。   在大伯遭事时,他为保住大伯,也没少从中斡旋。上世因着大伯一直自我封闭,从不回复他的书信,导致这位吴尚书连人去了都不知道,仍在朝中一直为大伯复官之事奔走,这两世大伯得以复官,正是有赖于他的极力相帮。上世她前来相谢,也得了其不少照顾的,故而今日特意跟了过来贺寿。   “何时回府?”   身侧冷不丁传来一道靠得颇近的男声,让正在沉思中的陶知影吓得打了个激灵。   见她如受惊的雀儿一般突颤,沈同晏好笑道:“何事想得如此入迷?”   陶知影有些羞恼:“沈世子下次能不能从正面走出来?”   沈同晏一脸无辜:“我也不是自你后面走出来的,倒是你想事太入神,竟是连余光都不打一个。”   顿了顿,又一脸暧昧笑道:“这么快就想着与我的下次见面了?”   陶知影见他眼若桃花流水,春夜清波,忽然就想见他方才在亭中的邪肆一笑与二人的眼神勾缠,不觉有些抱赧,转头离了与他的对视:“世子可是寻我有事?”   沈同晏耸耸肩:“替真姐儿今日的事为你陪个不是,毕竟…搅了陶小娘子的好事。不过…听闻那位陈小郎君可已有心上人,恐怕你二人此次的相看…有些悬。”   他作出一脸可惜的模样,复又道:“陶小娘子将将到盛京,便如此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挑选夫婿了…可需某为你荐上几位好郎君?”   陶知影木着脸:“不劳世子费心。”   沈同晏摇头,关切道:“陶小娘子初到盛京,对这京中哪家儿郎的家世人品可不甚了解;陶相公亦整日忙于公务,想来亦是无甚空闲的…某在此相劝一句,陶小娘子于挑选夫婿时,须得擦亮了眼睛,万一被哪个品行不端的骗了去,说不定…正头娘子的日子可比作妾还要难熬呢。罢罢罢,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今后若有相中的郎君,且说与我便是,我可着人暗中替你打探打探,想来就算没有十分的准头,八、九分还是差不离的…如何?可需我帮你掌掌眼?”   陶知影咬牙,这厮竟然当她面咒她。   她带着几分薄怒笑讽道:“世子自是慧眼如珠。只是那丰六娘子虽俏丽多姿,却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世子还是自求多福罢。”   今日见那沈三娘子也是个肆行无忌的,真不愧是一家子。   ——————————————————————————————————————————————————————————   “兄长。”   尚书府门口,丰嘉玉正心不在焉的与沈念真叙着话,忽见她露出有些惶然的神情,对着自己身后唤人。   丰嘉玉惊喜转身,一眼便瞧见宽袖锦袍,高冠博带的郎君正步出府门,下意识就要迎上去,只往前踏了一步,又似想起什么似的,矜持的立在原在等他。   她爱极沈同晏。   面对如此倜傥英奇的郎君,她不可自拔地沉溺在对他的爱慕当中。   为了这份爱慕,她愈发的跋扈不讲理,皆是为了将那些觊觎沈同晏的小娘子推开。谁教他那般惹眼,又生就一幅风流之相,京中多少小娘子只消被他看上一眼,便神魂摇荡,盼能近之。   她既恨他博浪跌荡,又爱他风流蕴藉,楚楚不凡。   此次他自北地回京,自己更是日日引颈而盼,甚至巴巴地到忠武侯府去寻他,却几番扑空。   听得他会来这寿宴,自己早早的便起来梳洗装扮,傅粉施朱,席间更是时刻整衣敛容,可是今日在亭中遇见,他却连从头到尾都未曾搭理于她,甚至还当众与那陶姓小贱人眉来眼去…   沈同晏淡望着立于马车旁的丰嘉玉。   见她梳着绀绾双蟠髻,左鬓处还镶着半圈圆润的珍珠。腰间悬玉,窄袖罗衫,衣裙华贵,首饰灿然。   他不禁回想起陶知影今日的穿扮。   似乎高挽着乌蛮髻,发上簪着双蝶金步摇。内里一袭缠着百蝶穿花的浅绿挑丝云缎长裙,外套着素纱直襟长褙,领缘处镶着同色门襟,两腕还悬着一条青白相间的直条披帛,行动间随风飘飞,纤步间自是窈窕多姿,如姣花照水,弱柳扶风…   想到陈朗呆看着她的场景,沈同晏不禁心下憋闷,不带情绪地问:“六娘子为何还不回府?”   丰嘉玉心下羞怯,盈盈地向他施了一礼,尽量放柔声音道:“与真姐儿也许久未见了,今日短暂会面,未曾尽兴,便趁着这空档与她多叙几句话。”   沈同晏只看了一眼沈念真,便不甚在意地平声道:“宴饮伤神,六娘子还是早些回府罢。”   丰嘉玉见他行完礼便径直向后侧的马车行去,竟连话都不欲与她多说几句,自己明显是巴巴地在这里等他,却遭此轻视,一口恶气顿时堵在了胸口,她脱口而出质问道:“二郎,何故如此?可是为了那陶姓小贱人?”   沈同晏脚步一顿,却连头也未回,仍然抬步欲走。   丰嘉玉见状,恶气瞬间直冲头顶,她愤然道:“那贱人一幅烟视媚行之态,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小娼妇,二郎可不要被她那张皮打了眼!”   沈同晏攸然止步回头盯着她,眼中带了几分阴鸷:“那位陶小娘子与你不过初次相见,便得你这般赤口毒舌辱骂。德容功止,丰六娘子或许还需勤加修练才是。”   说完,他转眼望沈念真,肃声道:“真姐儿还不上车?”   沈念真平素最是畏他,连忙应声跟了上去。   只剩丰嘉玉独立于原地,一双银牙几欲咬碎,手中的巾帕也被扯得变了形,帕子上的芙蓉花已是面目全非。   沈令真望着靠在对向车壁闭目养神的沈同晏,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道:“兄长,你方才为何那般对待六娘子,我瞧她直眉瞪眼的,整个人似要撺起火一般…”   沈同晏仍是未睁眼,只开口道:“与我何干。”   沈令真抿了抿嘴:“她在外都快以沈家妇自居了,现下都没有小娘子敢近你的身…我瞧着她可只一心待嫁你了,且娘也颇为喜爱她,一直将她当未来儿媳…”   她俄而瞪大了眼睛:“你莫不是要始乱终弃罢?”   沈同晏嗤笑:“始乱终弃?一直都是她主动巴着我,我可曾说过要娶她?”   沈令真认真想了想:“你虽未说过,可大家都是默认了的…”   沉默半晌,沈同晏语气不善道:“你今后少与她往来,性子都学歪了,谁教你张口污人,一言不合便要动粗的?那般跋扈张牙,可有想过我忠武侯府的体面何在?当真坏了名声,我看你日后如何能寻得好婆家。”   沈令真嘟嘴:“再好的婆家也抵不过皇家。”   “我劝你还得死心,太子殿下对你并无意。”沈同晏漫声道。   沈令真有些着急:“可是…殿下对太子妃也无意,还不是娶了她。我只要能陪着太子殿下,日久天长他一定能对我产生情意的。你与太子殿下那般交好,只需你提一提,殿下定会迎我作侧妃的,今后殿下登基,我便也是宫妃了,若能为殿下诞下一儿半女,今后自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兄长,你便帮帮我好是不好?我得了富贵,忠武侯府便又多了一份圣眷啊!”   沈同晏不耐:“我忠武侯府的荣耀,用不着你操心。你也少从我这儿打主意,我断不会向殿下提半个字的。”   沈令真一噎,有些赌气道:“你若是不帮我,我便让娘去求官家,左右官家欠我忠武侯府一条命,想来他定会应承我。”   空气一滞,沈同晏睁开眼盯住她,一字一句说道:“沈念真,你若敢去,我便叫你躺着被抬进东宫。”   被他眼中的狠厉惧到,沈念真不由缩了缩脖子,正巧马车到了府,她急急忙忙要掀帘子下车,却听沈同晏懒洋洋的警告声传来:“今后见了那陶小娘子,再敢言行不敬,你就给我去庄子上呆着。” 第26章   谢颐带人在江陵建的工坊已摸索出较为稳熟的切割与粘制技艺,这种云母石切成薄片后既透光,亦坚韧有弹性,重要的是还可作观赏用,且碾下的云母粉还可卖予纸坊制纸笺;谢颐甚至着人试制了几款云母屏风。   这一消息让陶知影喜不自胜,她迅速与谢颐先行派来的管事在京中寻了铺子与工坊,与谢颐信间商定过了,取了云瓦作这窗纸的名字,并以此定下了铺名:云瓦堂。   在盛京呆了小半年,陶知影已通过余味斋结交了不少仕宦家的女眷。   她出手大方,极会笼络人,余味斋每每出新品,便着人挨个送到府上,却从不肯收钱,只说请她们帮着试味;大小节日时,也会特制一些果子,精心选了礼盒装好相送。渐渐的,这些官眷夫人除了平日采买,府上若有宴席,总会遣人提前列了单子送到余味斋,约好了时间再去取,甚至在酒楼中办宴时,也会特意挑余味斋的果子端上桌。   京中官员好宴饮,余味斋便几乎每日都能接到宴会的大单子,且挑的都是制作精美,价钱不低的果子,陶知影盘算着,长此下去,约莫再有几个月,她便可以在盛京开多一家余味斋了。   待谢颐安置完江陵的一应事务到得盛京后,已是仲夏时节,五月将将过了一旬,陶知影便从大伯处探得了朝廷修建官廨的消息。   文德殿常朝后,东宫僚属齐聚宣庆殿内议事。   被幽禁的五皇子据称日日责躬省过,连番书信于涌金清泰观,信间字字泣血,句句愧悔,泣求令福公主原谅他因一时邪念而犯下的大逆之过。   如此持续月余,令福公主亲笔回信,言已不咎其过,唯盼皇家子侄和睦,大齐保泰持盈。   五皇子这才排愁破涕,恭称将谨遵姑祖母教诲,今后必规行矩步,悔过自新。   潘国公等官属亦上表为其求情,望圣上体其年少之失,赦过宥罪。   据闻,令福公主的手书被呈入大内,嘉宪帝久阅默然,摩挲数遍,收藏之。   东宫僚属皆忧心忡忡,但众人心中亦清楚,自古储君难为。帝位的竞逐,不可能因立储便得以停止。   莫论父子嫌隙,兄弟阋强,便是来自权臣与宗室的挑战亦不容小觑,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教储君时刻自危,不敢懈怠。故而五皇子此次按捺不住的自救,亦在众人意料之中。   议事完毕,其余僚属各自归位上直,宦侍端来了几碟甜食果子,皆形制精巧,令人垂涎欲滴。   沈同晏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几眼,装作漫不惊心问道:“殿下自何时开始嗜甜了?”   齐修似乎费劲想了片刻,才简短地回了一句:“此乃陶小娘子相赠。”   沈同晏好奇:“她如何得进大内?”   齐修言简意赅:“洪詹事夫人与她交好。”   沈同晏直瞪眼,这就完了?   齐修似乎有心逗他,转而讨论起官修筑的事,从营造到工期,从花费到用料…   沈同晏便也若无其事的跟着随论。憋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她…到底所为何事?”   从北地回京时,他就暗暗告诫自己放下某些可笑的想法。   知道陶相公复官,她来了盛京,他从未去看过一眼。可那日在吴尚书府上时,听到临席的陈朗被喊去与陶家小娘子相看,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按耐了好半晌终是跟了过去,却见她正妖妖娆娆地走向陈朗,且拧腰扶鬓地与陈朗说话,他全身便绷得紧紧的,又见丰嘉玉与真姐儿要对她动手,忍不住冲了上前,待听得陈朗话中对她的维护,差点就忍不住要对陈朗发难…可是她主动上前与他搭话,摆出的是对陈朗一般的体态笑貌,甚至还故意挑衅地看了丰嘉玉一眼,他当时气就散下来了…确实如丰嘉玉所说,她迷了他的眼…   可是他心中愤愤不平,她拒绝了自己两次,却转头就开始与人相看…   忍不住又去刺了她几句,自然…也被那伶牙利嘴的小娘子不客气地回敬了…   此后他一连好几天都睡卧不宁,甚至暗暗捶墙捣枕。   后来的这段时间,偶尔经过她的铺子时,他会远远地看一看她有没有在店中,他知道她不是总在前间待客,有时也会在后院忙碌。   她言笑晏晏地接待客人,亲切和顺,有些郎君为了见她一面,不惜放下身段亲自入铺中挑选采买…   听说每每有新的果品出来,她都会派人送去给交好的官家夫人,每逢时节更是有礼盒相送,他也算与她相识一场,可他府上却从来没有收到过一次,他又觉得挫败感极强…   前段时间再经过她的铺子,却接连几次都没有看到人,他便与自己较上了劲,再没去过…   齐修见他到底沉不住气,无奈笑道:“陶小娘子此次来,正是为着这官廨之事。”   沈同晏明显不解。   齐修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陶小娘子总是能给人惊喜的,她给吾带来了佳讯,此次修筑官,朝廷可省下一笔不小的窗纸开支。据说她寻制了一种新式窗纸,名曰云瓦纸,欲无偿供给此次修筑的官…”   沈同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他不禁扶额感叹:“倒是确有几分经商天赋。”   那云瓦纸若能得朝廷廨舍修筑选用,则可获推广之机,届时必遭盛京百姓渴慕…   而盛京之于整个大齐,甚至其它蕃国皆影响巨大,自宅制风物到行姿作态,皆酷爱相仿于盛京。此云瓦纸亦将在盛京人的带动下被争相采买,继而名享天下。   此次无偿的供给,却可获得难以估量的收益…   齐修好心解惑后,又开始苦口婆心的劝诫:“子居,陶相公乃骨骾之臣,况我大齐不比前朝,现今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你若真心悦之,便当去追慕于她,只是切记需得改改你王孙子弟的架子,别总是端得足足的,连关心二字也不识得好好说,女儿家面皮薄,哪禁得起你两句刺?”   继而又道:“况待你成婚后,自该袭爵,届时你我便可顺势将那三司使的位子收下…”   沈同晏好笑地用眼睨他:“太子殿下不愧为饱学之士,堪当人师,只是似乎言深行浅,说得这般头头是道,自己却连个堪施所学的人都未曾找见,殿下倒也找一位小娘子试上一试…”   沈同晏暗讶于陶知影一个弱女子,到底哪来的旺盛精力,竟暗中盘桓了这许多事…   很快,他便知晓了其中答案,并非她有三头六臂,而是有帮手——谢颐。   为了亲眼瞧一瞧她那“云瓦纸”,沈同晏特意去了修筑之地,却见她与那谢颐正凑作一处,对着一片于日光下微微发亮的薄片相互讨论着什么,他二人靠得实在太近,手肘都几乎碰到了一处,沈同晏甚至望见了他们相视而笑的一幕。   而从远处望去,二人如同一对正在窃窃私语的夫妇。   沈同晏被这一幕激得眼前发黑,他缓缓攥实了拳…   云瓦纸的制艺很好,江陵的匠人们无师自通,偶然间寻了些贝壳、羊角压混在一处,竟使这云瓦纸更为坚固,嵌入窗中后,不仅可经日晒雨淋,与精雕细琢的花窗亦相得益彰,即使是在日间,房中亦是一片朦胧风雅,颇有一番意境。   陶知影展眼舒眉,想着云瓦纸的大好前景,回府的路上不禁规划着,长此以往,她便是再买下几座府宅也够了,还有田地铺子…想到今后的美好生活,陶知影不禁双眸明亮,桃腮覆霞,一派娇俏可人的模样。   马车忽然停下,帘外传来一道熟悉的问候声。   秋照掀起车帘,陶知影也看了一眼,原来是长落。   她自然有些惊讶:“郎君为何在此?”   长落恭敬道:“我家世子爷想请陶小娘子一叙。” 第27章   永金楼中的一处包厢,陶知影已有些不耐烦,她方才既疑惑又警惕地跟着长落进了此处,沈同晏却从她进来到现在,好半晌的功夫都一言不发,仿佛暗自在掂量什么,又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沈世子。”   她终于按捺不住:“今日何事寻我?”   沈同晏心中正郁躁不堪,觉得自己当初就该实实在在的办了她,她丢了身子,肯定不得不入他府中。自己而今便不用看到他她又是与人相看又是同人亲昵有加了。如今自己有心要开口求娶,却又怕被她再次拒绝,整整三次,他何曾受过如此对待!   听她出言催促,沈同晏瞬间面色不虞:“你很着急走?可是要去见谁?”   难道要去见那谢二郎君?明明刚分开并未过多久!   陶知影莫名其妙:“自是有事要处理,世子若无事,我便先离开了,您请自便。”   说完,她便起身到门口,欲拉开门出去。   沈同晏忽然健步上前,一把将她拨转回身,欺身摁在一旁的墙上。   陶知影大惊,使了全身的劲去推他,却如蚍蜉撼树一般。   她怒目而向:“沈世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着她莹白的脸庞,沈同晏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道:“想与你在一起。”   陶知影大为光火:“沈世子,请你自重!我已说过几次了,我不可能给你作妾!”   想与她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莫非想强迫她作外室?   沈同晏只觉狼狈至极,他仍是梗着脖子道:“你既不想作妾,我娶你为正妻就是了!”   陶知影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停下了挣扎:“你方才…说什么?”   她反应过来他说的话,随即结结实实愣住了,甚至惊讶到小幅度张了嘴。   沈同晏的气息再向前逼近,他直直盯着她:“明日我便带人去府上提亲。”   陶知影下意识一把推开了他。   沈同晏黑了脸:“你不愿?”   不等她回答,沈同晏忽而一把揽住陶知影:“那你也别想跑,我自有法子娶到你。”   与自己较劲的滋味并不好受,他选择不再为难自己。   六月初的大朝会,群臣于紫宸殿朝贺后,沈同晏求见了嘉宪帝。   沈同晏叩首,郑重向嘉宪帝求道:“臣逾矩,斗胆向陛下求一个赐婚的恩典。”   坐于上首的嘉宪帝堪堪年过四旬,正是年富力强的年岁,眉目间与齐修颇有几分相似,亦是容貌甚伟,望之俨然。   他唤了沈同晏起身,又沉目望着他,眸中意味不明:“二郎可是为着丰六娘子而来?”   沈同晏回道:“禀陛下,臣求旨的是秘书监陶相公家的陶小娘子。”   嘉宪帝笑了一声:“可朕听闻…与二郎相好的,是丰相公的孙女丰六娘子。”   “陛下明鉴,此乃谬传,臣与丰六娘子清清白白,未有他意。”   嘉宪帝又露出不解:“既是京中官员女眷,二郎自求娶便是,何故要向朕求这一道旨?”   沈同晏似是有些羞赧:“臣与那陶小娘子相识一载,知其甚是有主见,臣若私下求娶,恐遭她拒绝。臣…情难自抑,每每想到她若另嫁她人,便…寤寐难眠。”   嘉宪帝心下好笑,这沈子居,怕是已经被佳人拒过一遭,心下不甘,才豁了脸来求他赐婚罢。   自己不是个爱乱点鸳鸯谱的君王,即位这几年,还未曾为哪家子臣赐过婚,只是沈同晏毕竟担着忠武侯府的名…   他确实欠忠武侯府一条命。   故去的忠武侯沈真,本是大齐响当当的武将,贵为镇国大将军。   先帝在位时,逢契丹扰境,派彼时身为储君的嘉宪帝与沈真带兵驱敌。二人商定后,调兵直捣契丹主城。   因深入敌境,征战多年的沈真献计让嘉宪帝按兵不动,自己先率骑兵攻扰其援军,使其难以安营,待其疲乏不堪之际再发动进攻;因嘉宪帝年少性急,未采纳其计谋,而是率亲军列阵迎战,沈真无奈,只得正面出战。   结果在契丹死战之下,大齐果然兵败,最终沈真战死沙场。   这一仗大齐死伤惨烈,沈真虽以身殉国,却被素与武将不和的朝臣上表弹劾,质疑因沈真用兵不当,才令此战败北,使大齐损兵折将,丧师费财。   而身彼时知书达理为储君的嘉宪帝惧怕自己因此战被废,竟也未道出实情,这一举动自然被当作是默认。   先帝震怒之下欲削忠武侯府的爵位,并抄家严惩,嘉宪帝这才出了面求情,最终留了忠武侯的名与沈同晏的世子之位,至于是否袭爵,则视其往后的功绩而论。   忠武侯府侥幸逃过一劫,彼时年幼的沈同晏日子却并不好过,虽保了个世子的空名号,却因忠武侯府的败落而处处遭人轻视。   嘉宪帝良心难安,将其接来宫中与皇室子弟一同进学,而孩子们的恶意总是不加掩饰的,沈同晏一开始也受尽了冷眼,吃了不少苦头,幸得三皇子齐修为人温仁,主动与其相交,二人很快变成为了挚交,为了齐修能封储君,登大宝,亦为了忠武侯府的复兴,二人一直相倚为强,和衷共济。   此刻,听得沈同晏的话,嘉宪帝心下不禁泛起苦笑。   寤寐难眠…   应该不止怕那人他嫁,亦怕她远远地避开自己…   他也有心心念念的女子,爱而不得这许多年,他何尝不总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出了紫宸殿,沈同晏一眼便望见了在回廊处等着的齐修。   齐修一脸笑意:“未料到二郎竟会为了一小娘子求到圣前。”   沈同晏眉目悒郁:“我也未料到她真敢拒了我。”   齐修见他怏怏不乐,还是说了一句:“这赐婚圣旨一下,陶小娘子自然不得不嫁你,只是那丰六娘子…怕是不会善罢干休。”   沈同晏沉着道:“我自会好生护好她。只是要丢了丰德明,此人揣奸把滑…”   齐修只抬眼望向东侧耸然的曲尺高楼,一脸漠然道:“安知此非父皇乐见?”   虽储君弱则他人觊觎,可自古以来,帝王与储君的关系亦是最难相处的,储君强而帝王畏之。   沈同晏若果真娶了丰嘉玉,齐修得了丰德明的拥趸,则嘉宪帝必将生出警惕,进而暗中打压。故言储君之路,危机四伏。   陶知影回府后,一连几日都神思恍惚。   身为女子,被一个如此惹眼的贵公子几次三番的纠缠,她心中是有些微得意的。   她知道自己与他门第上的差异。   他是勋戚世家,她只是一名孤女,纵然大伯已官复原职,可四品官与一介侯爵之间的差距自是一目了然,何况他还是东宫僚首,下一任君王的心腹之臣,自是贵不可言。   况且,因着上世曾被他当面羞辱过,亦知他如何对待闻秀兰,自己对他的态度便一直是敬而远之。   加之他几次欲纳她作妾,故而她一直觉得沈同晏对她只有占有欲,心下其实颇为轻视她…   可是他此番却出言求娶…   在平州刺吏府中,他将自己从岳鸿手中救下,她心中不无感激。   自己在清泰观落水,他的焦急与关切之意也显而易见,只是说出的话也实在令人恼火难堪…   那日他在永金楼中抱住她,身上带着有些熟悉的熏香再次袭来时,竟让她的身子有些发软。   她耳廓发热,想起自己曾被迫与他有过肌肤之亲…   她记得他的低喘,他于急促呼吸时,鼻间喷出的气息撩过她的耳后…他甚至在情动间喃喃唤过她的名字…   她闹不清自己为何要想这些…   只是,还未等她缓过神,几日后,一道圣旨便从天而降,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去求圣上赐婚。   陶知影心下气恼极了,这人到底是只想占有她,还是心悦她?   若是心悦她,为何不肯好好追慕,兀自去请了这一道圣旨,压得她不得不嫁。   数日后,沈同晏便亲自带人抬了彩礼上门。   既有圣旨在前,两家便省了许多前礼,可直接商议婚期。   陶孟扶自接到圣旨后便乐得满面生辉。   影姐儿去岁便已及笄,因着自己仍在病中,她亦连番连于经商之事,连姑娘家的及笄礼都未办上一场。   在江陵时,他从身子开始好转,便想过影姐儿的婚嫁之事。可那时因着自己是个罢官的身份,怕影姐儿将来受婆家轻视。   而后,听了影姐儿的一番安慰,他便也顺势思考,若真有机会回朝复官,好歹也让影姐儿有个体面的身份议嫁,能为她找个好婆家。   可是自己复官后,一直忙于公事,实在抽不出时间来顾及影姐儿的婚事,他为此暗自心焦,生怕耽误了影姐儿的亲事。   况且影姐儿不仅拒了谢家二郎的求娶,还隐有不嫁之势,他怎可由着侄女胡来?   自己是男子,为着自己年少的坚持,落了这孑然一身反倒乐得清闲;可影姐儿毕竟是女儿家,若无夫家相护,子女傍身,不仅将遭世人侧目,恐怕年岁渐长后便时日难度。   今得官家御旨赐婚,且为影姐儿指的夫婿乃是忠武侯世子这样的青年才俊,他自然甚感欣慰。遑论未来侄婿显然颇有诚意,不仅带带来的紫褙媒人体面有加,彩礼亦百余担抬,送来的金银绢缎皆金贵华丰,只是无长辈陪同,言侯夫人身体抱恙,不便前来,沈同晏却也言辞诚恳,再三求请他见谅,他便也未多加在意。   陶孟扶毕竟身为男子,不比女子心细,尚可被沈同晏的一番托辞所惑,可陶知影却清楚这其中的弯绕。   虽有圣上赐婚,自己显见是不为他家人所接受的。   想想也能理解,那丰六娘子的祖父可是担着素有副相之名的参知政事,堂堂侯府之媳,本是副相孙女,却突然被换作了一介四品官的侄女,心中郁懑也是人之常情。 第28章   经一番统筹择吉,二人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六。   消息传到平阳,陶知林便急急请了假上京,舅母闻氏想着陶家无女眷长辈,便也和向宽与陶知林一道提前入了盛京,以便替陶知影操持婚事。   平阳刺吏府门前,闻秀兰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被使女搀着下了马车。   她刚从娘家回来,听说姑祖母与姑父去了盛京,为陶家的外甥女操办婚事。   她还听着母亲徐氏不无酸气地对她说,那陶家的劳什子孤女倒是好命,竟然可以嫁入侯府做正头娘子。   她这才知道,陶知影竟然要嫁给忠武侯世子了,还是圣上下旨赐的婚。   她不由想起刺吏府中的那一晚,在沈世子院中见到的蒙面舞伶,身形样貌皆与那陶家表姐很是相像,她一度觉得自己是因着中药出现了幻觉,可是,如今他二人都要成婚了,她便几乎可能断定,那晚出现的女子确定是陶知影。   在回刺吏府的路上,她一路浑浑噩噩。   自己嫁入刺吏府,虽得了个好听的名头,父母在外也没少用她的名头四处炫耀,作威作福,可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是经历了什么才得来的这个身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在刺吏府受的罪!   那岳鸿虽被迫娶了她,也被岳刺吏制着安生了一段时日,可此人淫乐生性,没过多久便又开始了寻花问柳。   而闻秀兰嫁过来半年多肚子都毫无动静,这不禁让她暗自心焦,疑那岳鸿因多年纵欲而肾精空虚,身子亏损得严重,恐怕艰于子嗣。她一方向着急生个孩子巩固自己的地位,一方面又因独守空房寂寞难耐,便把主意打到了已认祖归宗的岳传松身了。二人本就余情未了,现又同居一府,岳传松禁不住她三番五次相勾,未几便滚到了一处。果然没过多久,闻秀兰便顺利诊出了孕脉。   自她有孕之后,岳鸿更是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昼夜不归便是常有的事,闻秀兰本也厌他至极,平素懒得理。现下怀了身子,更是一心扑在了子嗣上面…   心事重重间,她已走过院外石径,穿过月拱门,进了院子,却听到主屋传来阵阵淫-声-浪-语——   岳鸿竟将妓子带回了府中!   想着那陶知影觅得佳婿,嫁入侯门,自己却委身嫁了这般腌臜猪彘,闻秀兰顿时气红了眼,几步便冲了上前,死命拍打房门,嘴里喊骂有声。   里面的声响停了下来,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音。   片刻后,岳鸿一把拉开房门,满脸横肉狰狞,对着闻秀兰兜头便是一个巴掌,他体型硕大如牛,掌面如铁一般,闻秀兰右脸顿时如发面般肿了起来。   闻秀兰捂着右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岳鸿:“夫君,你怎敢打我?”   还未待岳鸿回答,他脖颈处便绕上了一双披着薄纱的纤手,身后靠来一名媚眼如丝的女子,那女子柔弱无骨般攀着岳鸿,旁若无人地对他娇声抱怨:“郎君,你这院中怎地恁吵,怪扰人兴致的。”   那女子完全无视闻秀兰,闻秀兰见自己被一伎子欺到头上,顿时气疯了,嘴里骂着“臭娼根”,不顾孕肚便要上前厮打于她。   岳鸿狠狠抓住闻秀兰的双手,不耐烦地将她挑到地上,又狠狠向她腰际踹了一把,随即怒目道:“无礼的泼妇,再敢挑事爷便立时休了你!”   说完,便一把搂紧怀中女子,二人径自扬长而去。   闻秀兰却是无暇它顾,她此刻匍匐在地,腹痛如绞,下身似有热流涌出。   身后被吓呆的使女连忙上前扶起她,却见她裙下渗出点点血渍…   ----------------------------------------------------------   因着定了婚期,二人便不能见面。   沈同晏辞别前,托陶孟扶将一方雕着金牡丹的长形木盒转交陶知影,陶孟扶笑呤呤地应下了。   打开了盒子,里头卧着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陶知影面皮微微发热,她自然知道其中涵义。民间男女议婚相看时,男方若相中女方,则以钗子插冠中,谓之“插钗子”。   陶知影摸着那钗,暗啐了一声,明明圣旨都有了,他还能给自己留几匹彩缎压惊不成。   陶知林自来了盛京,每每见她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陶知影笑了,待他再次露出此神情时,她问道:“林哥儿想说什么?”   陶知林嗫嚅道:“阿姐,你真的要嫁给那沈世子吗?”   陶知影故意逗他:“那也没法子,圣旨都下了,我横竖不能抗旨罢?”   陶知林沉默了,抗旨不遵可是大罪。   可是他忧心仲仲,仍然吞吞吐吐道:“我只是想起,沈世子在江陵时逛过北斜街…”   陶知影明白过来,林哥儿怕沈同晏沉缅淫逸,是位花从浪子。   她垂了眼,沈同晏生得风流,但他似乎一向自矜,勾栏中的女子应该不会碰,只是纳妾肯定少不了的…   见陶知影似乎有些丧眉搭眼,陶知林只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道:“阿姐别担心,我就是随口一说。”   陶知影笑笑,想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上世的沈同晏似乎只有一妻一妾,之后是否有再添新人,她也就不清楚了。   况且上世他的正妻是丰嘉玉,家世令她有善妒的资本,自然可以拘着沈同晏短期不纳妾。   凭心而论,不谈其它高门子弟,单拿肖培之作比,沈同晏的后宅算干净的,唯一的妾室闻秀兰也是因着被算计才抬入府的。   想来他该是轻佻却不滥情…   而后宅女子,争宠是常事,只要他的妾室于其它方面都安安分分的,不冒犯到她这个主母头上来,她便会学上世的秦婉姜,大度接纳,好生相待。   毕竟这世道上的女子本就艰难,除去本就心术不正的,其它女子若非不得已,谁愿自堕为妾,无端端低人一等,遭人轻贱。   向宽虽没了上世的恶言恶语,但每每与陶家几人相处时,总是木着脸,言行间难掩僵硬。   陶知影并不在意,不管如何他已比上世要和顺多了,而且此次也是为着自己的婚事,特意赶过来帮忙。   舅母闻氏因头疾大好,整个人也精神了很多,操持起陶知影的婚事来不仅有条有理,还带着点麻利劲。   陶知影自然乐得清闲,没了婚嫁的琐事缠身,她便有更多的时间处理其它事。   自得了圣旨,她便一直暗中提防着丰嘉玉。   这个丰六娘子对沈同晏可是一往情深,此次自己算是抢了她的夫婿,加上尚书府中的冲突,她相信丰嘉玉定是对她恨之入骨,以她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   陶知影果然没有白担心,未过几日,余味斋便惹上了人命官司。   一位脸生的主顾将他们告到了府衙,称他家中老父在用过余味斋中的果子后便脸色发青,屙肚不止,翌日晨起被发现暴毙于家中。   盛京府衙当即派人封了铺子,并捉了余味宅的掌柜入狱,   那告人者犹不满意,一家子带着老人的尸首大闹公堂,说出了这等人命,只捉一个小小掌柜不抵事,要求捉余味斋东家问罪。   竟是直接便咬上了陶知影,行事如此明显狠辣,陶知影自然心知肚明,此事与丰嘉玉脱不了干系。   但她再怎么说也是京中官眷,且因着圣上的赐婚而名满盛京,府衙自然不敢直接上门拿人,只派了办案官吏恭恭敬敬地将陶知影请到了公堂上。   只是还未等正式开审,那人却忽然慌慌张张地说要撤诉,只说在家中发现了半包耗子药,原来是老人自己因久病卧床,不堪忍受病痛而服了毒。   陶知影本就有所准备,近日来每盒卖出的果子都清楚地记录了主顾的信息,且每日都会特意将同一个架上的果子留几枚下来备着,就是防着这一出。   这一桩误告匆匆收场,办案官吏也是松了一口气。又好声好气地将陶知影送出了府衙,迅速放了余味斋的掌柜,解了铺子的封条。   陶知影心下冷笑。想这丰嘉玉当真悍然不顾,人命对她这种高门贵女来说贱如草芥,那位老者到底是自己不堪忍受病痛服了药;   还是因久病卧床遭家人嫌弃,主动用命换了钱;抑或是只因年老体衰失了价值,而被家人用来谋财…旁人不得而知。   至于这状者为何突然转口,想来跟沈同晏脱不了干系。   陶知影并不觉得有多感激,本就是他为自己惹来的无端祸事,他自当好生处理。 第29章   沈同晏刚自东华门出了禁中,便于宣祐门外遇着了丰嘉玉。   她死盯着马上的沈同晏,目光如炬:“沈世子好生威风,竟为了一女子威胁平民百姓。”   沈同晏并不看她,只把玩着马鞭,漫不惊心道:“丰六娘子何故扭是为非,明明是你为着一已私欲便害人性命,只是不知那银钱花得是否亏心?”   丰嘉玉嗔目切齿道:“二郎当真是全无心肝,怎就做了那负心薄幸之人,如此弃我如敝履?”   沈同晏漠然道:“丰六娘子红口白牙,倒是说的煞有介事,莫不是患了那呓想症?沈某何时与你有私?”   丰嘉玉脸一白,他确实未曾与她有私,一向都是她借着沈念真主动靠近他,而他连话都很少跟她说。   可是,既然他对自己无意,为何不拒绝她的靠近?   丰嘉玉柳眉倒竖,她厉声道:“沈同晏!你怎可如此污我?莫非就不怕我祖父为难于你?还是你真以为三皇子的位子就坐稳了?我且告诉你,五皇子已经暗中找过我祖父了。”   沈同晏手一顿,扭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丰六娘子如此肆言如狂,可见丰相公驭下甚严,朝堂大事就叫你这般口无遮拦的说了出口…沈某奉劝你一句,小心祸发齿牙,害了自己不算,还无端连累府中上下,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说完,他轻轻夹了夹马腹,继续向前走。   未行几步,又勒了缰绳打马回转,盯着丰嘉玉警告道:“陶小娘子乃沈某未婚妻,今次丰六娘子无端发难,我且当你一念之差,再有下次…沈某定不轻饶。”   丰嘉玉气得浑身哆嗦,眼中滴滴热泪如断珠般溢落。   泪眼凄迷间,一张月白巾帕递到了眼前,她眨了眼去望,一名温恭而雅的少年郎君立于她身前,对她淡然一笑:“六娘子先擦擦眼泪,仔细哭坏了身子。”   认出这是安平伯府的嫡次子,肖培之,丰嘉玉皱了皱眉,此人最近因着谋害兄长一事而被京中仕宦子弟唾弃…   丰嘉玉顿时心生警惕,她语气不善道:“你有何事?”   见丰嘉玉并不接他的巾帕,肖培之收起帕子,悠然道:“六娘子对沈世子情深意笃,尽人皆知,此番却因着一个孤女而被他无情抛弃,还出言讽刺六娘子。肖某见六娘子被这薄情人所伤,心下不忿,故而想给六娘子献个法子出了这口恶气罢了…”   丰嘉玉心念一动,却沉默不语。   肖培之勾唇一笑,走近了一步,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若非三皇子,他这个世子的名都是虚的!想毁掉他,就得先毁掉三皇子…”   丰嘉玉脑中震动,不由得顺着他的话去想…   未几,她狠狠咬住下唇,是了,祖父一向最为疼爱她,若知她被沈同晏所欺,定要想法子帮她。   沈同晏为了那陶姓小贱人如此欺她,自己定要教他抱恨终天,后悔无及。   丰嘉玉如此想着,面容渐渐扭曲起来。   七月,听闻固城已有子民迁回故土,嘉宪帝借探视之名出宫北巡,命皇太子代为监国。   已解禁月余的五皇子重归朝堂。似乎真的洒心更始,一改前非。不仅与太子齐修一幅兄友弟恭的模样,且变得行之有纲,恭俭仁恕。   婚礼头一日,循俗跟着去侯府挂帐铺房的秋照兴冲冲地去,气冲冲地回。   陶知影心知肯定是吃了侯府排仗,便没在意。   秋照却藏不住话,一定要说。   她愤忿道:“欺人太甚了!那些个下人都不拿正眼瞧我们的,指个道都用鼻孔哼哼。我们几人去世子爷房中布置时,一排丫鬟婆子早就在里面了,还以为是来搭手的,结果人家就杵在那死死盯着,像是生怕我们顺走房里物件似的!”   厅中气氛凝滞,半晌无人开口。   向来寡言寡语的向宽忽然起身回了一趟房,再进厅时手中多了一沓交子,他伸手递给陶知影,声音平直又僵硬道:“那侯府刁奴甚多,你少不得要使钱多方疏通,婿家势高,别的我也帮不了你,这些先拿着使罢,等回了平州我再给你汇一些。”   陶知影定了定,摁下心头酸涩,她抬手阻道:“谢过舅父,我会多加当心的。只是若用钱收买刁奴,只会把刁奴的胃口越养越大,且活像我惧了他们似的。舅父且安心,外甥女省得如何对付他们。”   向宽皱眉,只固执地将交了放在了桌上,便转身出了厅。   闻氏也对她笑道:“影姐儿且收下罢,这是你舅父的一片心意。他早就想给了,我不肯替他转交,他今儿也是得了个机会与你嘱上几句话,你就不要拂了他的面罢。”   末了又叹道:“你那个婆母侯夫人,恐怕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你嫁过去后,还是多存几分小心罢。”   陶知影无奈,只得示意秋照收下。   心下还补了一句,何止婆母,那个小姑子也不是个善茬。   只是她这人可公平务实得很,从来不做以德报怨之事,别说刁奴了,若想她好好地孝母事姑,也得母慈姑善才是。   八月初六,宜嫁娶。   陶府喧闹好半日,陶知影拜别父母灵位与伯舅长辈,便入了喜轿。   轿夫们纷纷笑嚷着要喜钱,闻氏也乐呵呵地各给了沉甸甸的一把,他们这才呼喝着叫上轿杆,打杵稳肩,起了担子。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萧鼓齐鸣,一路大吹特奏。   到了忠武侯府正门前,一身喜服的沈同晏接过长落递来的系着红彩绸的长弓,慢慢取箭拉弦。   静了半晌,只听得弓弦的咻声响起,一支羽箭便稳当当地射在了轿门横框,不偏不倚落于正中间。   四周开始呼喝起来,长落接过了长弓,沈同晏便迈着长腿掀开轿帘,伸手牵了陶知影出来。   阴阳先生拿着一只盛满谷豆钱果的斗,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抓起斗中物向门前抛撒,小童们纷纷争先抢拾。   陶知影身着黄罗销金裙,裙正中坠着一条销金飞带,绣着“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外披着段红的对襟大袖,头戴销金盖头,行走间颈上的霞岐飘逸,胸前的璎珞垂荡间亦发出盈耳的碰撞声。   她踏着长长的青布条向前走,一人捧镜倒行,引着她从马鞍、草垫及一杆秤上跨过,随后便被领进了新房坐富贵。   未几,分开去中堂行礼的沈同晏也被领了进来,陶知影手上搭了同心结,与倒退着走的沈同晏一同到了家庙前参拜。   参拜过后,二人回到了新房中行了互拜礼,之后便于喜床上左右分坐,待媳妇子往床上抛撒过金钱彩果后,便到了合髻礼。   沈同晏在一阵阵的哄闹声中慢慢揭起了陶知影的盖头——   众人屏住了呼吸,眼也不错地盯着新妇的面容。   盖头一寸寸向上掀开,露出一张端丽冠绝的脸来。   只见她柳眉如烟,绛唇映日,云鬟峨峨,眼似波浪起伏,光耀潋滟,秀魇艳比花娇,玉颜艳堪春红。   再看新郎亦是眉如墨画,眼若点漆,勾人摄魄,风姿濯然,容止可观。   众人心下无不赞叹,好一对容色傲人的壁人。   沈同晏见陶知影也抬了头,只对着她吃吃的笑,直将陶知影臊得双颊如霞,星眸微嗔,她羞恼地轻瞪了他一眼。   喜娘上得前来,各取了二人一缕头发,扎系在一处后,又端来两盏以彩带相结的酒杯,待二人喝过交杯酒后,将酒杯掷到了床下,两个酒杯分别仰扣在地,乃大吉之照;房中众人连声道喜,喜娘掩好喜帐,随后带了房中众人出门,喧闹声渐远,房中渐渐静了下来。   陶知影头上的花冠璨然,珠翠满头,她微微动了动脖子,果不其然有喀嚓声传来,沈同晏噗哧笑了一声——得了陶知影毫不客气的一个飞眼。   他摸摸鼻子,心道真是夫纲不振,成婚头日便被她瞪了两次。   陶知影摸索着要下床,沈同晏上前轻轻摁住了她,柔声道:“我替你取下来。”   沈同晏立在陶知影身前给她取着花冠,勾着并蒂纹的大红婚袍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摆动,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陶知影上世是被一顶小轿抬入了安平伯府,她虽不是第一次嫁人,却唯有这次才是被明媒正娶。原来这一套礼下来真的既繁琐又磨人,旁人只需看着,可身为正主之一的她真是累到要呆滞了。   好不容易取下了花冠,她的头瞬间轻盈了不少,可是肩颈被压了半天,酸痛不已。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左右侧头,试图缓解这份酸痛。   刚放好花冠,沈同晏便被喊去了前院宴客。   秋照叩了门进来,手上端着的漆盘中放着一碗撒了芝麻和葱花的餶飿儿与一碟余味斋的果子。ΗTtΡS://ωWw.kαNSHúsHΙ.℃ōm/   她对陶知影笑道:“夫人,世子这一去要到晚上才能回房,您先用点儿垫垫肚子。”   陶知影正饿着,取勺子舀了一口汤喝,随口道:“改口倒是挺快,只是怎么开始用“您”了?”   秋照撇撇嘴,低声道:“这侯府里头规矩多,不想让别人笑话。”   陶知影只点头道:“学规矩可以,私下和我就不用尊称了。这侯府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不会吃了你我间的情份。”   秋照闻言,眉开眼笑地“嗯”了一声。 第30章   用完餐食,陶知影除下繁赘的婚服,卸了脸上的妆粉,又去澡间洗漱了一番,整个人这才清爽了起来。   只是没一会儿又开始犯困,便让秋照收拾了一下床上的金钱彩果,抖开大红喜被倒头便睡。   天色将将沉下来,沈同晏便被长落搀回了房。   他今日实在饮得有点多,浑身的酒菜气连自己都嫌,进门见陶知影躺在床上睡觉,便也先去澡间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大红的绸质中衣后,又回了卧房。只是脚步仍然略有些踉跄,身子不留意碰到了椅背。   陶知影被椅脚挪动的声音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不甚清醒地看着发出声音的沈同晏。   沈同晏轻手摆正了高椅,坐到了床沿,见她秀眸惺松,鬓发凌乱,香腮如霞,倒比他更像醉了酒。不禁心下好笑,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间,低声道:“你倒是睡得喷香,可怜我在前头似猢狲一般被人灌酒。”   陶知影被她一点,瞬间清醒了过来,听他说了这么一句,又见他脸上果然红潮微晕,醉颜微酡,便开口问道:“可饮过醒酒汤了?”   她睡了许久,嗓音低沉微哑,又语带关心,轻扬的尾调似轻羽般刮了刮沈同晏的心,他拖过陶知影的一双柔荑按在了脸上,双眼直直盯着陶知影,哑声道:“饮过了。你放心,今晚我不会睡的。”   陶和影见他双眼发亮,又语带双关,桃红色陡然抹遍双颊,羞得一把缩回手便要往被子里头钻。   沈同晏顺势一同伏了下去,扯下她欲盖住头的喜被,满体芳馨扑鼻而来,他迅速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赞道:“真乖,自己都躺好了…”   说不睡觉,陶知影就真的遭他颠来倒去地拨弄了半夜。   她气得不行,这人果然一点儿都不疼惜她是初次。   便也使了力,狠狠地抓挠一把他的后背,沈同晏“嘶”了一声,从她缎白滑嫩的峰前抬起头,陶知影正被他的动作带得不停晃动,见他看自己,眸中似有恼意,便抱住他的脖子贴上他耳边,用似哭似笑的声音小声央道:我真的受不住了,歇了罢。明日还需起早…   沈同晏也知道自己闹得有些过火,但被她主动挨过来,又禁不住顺势抱紧了她,动作愈加发狠…   事后,犹不甘心地搂了她,亲了亲她耳后,哑声道:是我鲁莽了,睡罢。   陶知影又困又累,脑子里已经胡天胡地,她咕嘟了一声,在他怀中用力划动腿,使脚后跟去撞了一下他的小腿…   沈同晏闷哼一声,却见她已沉沉睡了过去…   双臂狠狠箍紧了她,沈同晏嘟囔了一句:“小娘皮,到底入了我侯府罢…”   次日寅时,天还未亮,陶知影便起了床梳洗。   在中堂行过拜礼后,便与沈同晏一道去了正厅拜见府中的尊辈亲戚,婆母崔氏,以及她的两位小姑:沈信嫦及沈念真。   沈信嫦是侯府长女,年岁已二十开六,为忠武侯的发妻康氏所出,康氏因生产血崩而薨。其夫婿刘启非京官,乃是西南信州边防的一名卫将军。   忠武侯是实打实的武将,不拘小节,当年巡防识得了还是团练副使的刘启,颇为常识,便将同龄的长女嫁予了他。   这桩婚事对沈信嫦来说,虽既是远嫁,也是下嫁,但沈信嫦为人温敦亲顺,并不以门第相高,故而二人相结后倒是情谊甚笃,伉俪相得,只是子嗣单薄,成婚近十载才于前年得了一子。   沈信嫦一见陶知影便是满脸亲和的笑意,倒驱开了些陶知影的心情——毕竟她坐于厅中的婆母崔氏,脸上是浓到化不开的阴郁之色,她对自己的不喜,显而易见。陶知影甚至毫不怀疑,要不是沈同晏在场,崔氏能把自己献上的花布、鞋袜通通摔到地上。   当然,她的表现也是很不和善了。不仅从头到尾一直在用眼睛崴陶知影,并且为了表示对陶知影的轻视,硬是连话都未与她说上一句。   而崔氏也确实觉得憋闷得很。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二哥儿为何放着副相的孙女不娶,偏偏娶了这么一个仅有几分姿色的孤女,还是用上了亡夫的情面去向官家求的旨!真喜欢的话,大不了纳作妾室,不是一样可以留在身边伺候?   在她看来,官家对忠武侯府的愧疚之情应该用在光复侯府的事上,比如将真姐儿送入宫中作皇妃,而不是被二哥儿如此糟蹋,用来求娶这么个狐媚子!   可她对二哥儿束手无策,他似乎从来都不听自己的话。   这陶氏将二哥儿惑得五迷三道的,还挡了真姐儿的路,既削尖脑袋做成了沈家妇,便莫怪她这个婆母不好相与了!   过完礼,一道用过早膳,陶氏便找了个很随意的借口,径自带着丫鬟仆妇回了房。   沈念真也很不屑陶知影这个嫂子,紧跟着母亲出了厅堂。   而沈同晏邀了姐夫刘启去书房相谈政事,厅中只剩了沈信嫦与陶知影。   沈信嫦面露歉意地宽慰陶知影道:“母亲许是渐上年岁,又因着早起精神不济,弟妹切莫放在心上。”   陶知影却笑而不答,只巧妙地转开了话题,关心了她一路的劳顿,又问起她西南一带的风俗人情,交换着见识过的吃食趣闻,二人倒是相谈言欢,过了好一阵,沈信嫦的幼子愿哥儿醒了,被奶娘抱了进来。   愿哥儿一见到娘亲便挣扎着要下地,奶娘便蹲下身放了他,他乐坏了,迈着两只小短腿便哒哒哒地小跑进厅,一把圈住了沈信嫦的腿。   沈信嫦抄起了小家伙,抱到陶知影跟前,教他喊舅母。小人儿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舅母。”   陶知影笑盈盈地拿了物件去逗他,愿哥儿也立刻便被这个仙子般的舅母吸引了,很快便松了原来圈在娘亲脖子上的手,主动向陶知影求抱,陶知影乐不可支地接过他,掂了掂,到底是男娃娃,抱在手中还是有些发沉的。ΗTtΡS://ωWw.kαNSHúsHΙ.℃ōm/   因着天时热,愿哥儿又爱动,藕节似的小手时不时便露出来,陶知影伸出大拇指放在他掌心,他一把便撰住了。陶知影便用一要大拇指带着他的小手上下左右地挥着,小人儿黑溜溜的眼珠子也跟着移动,还一边傻乐着发出一串又一串的咯咯笑声,直将厅中几人也逗得开怀大笑。   沈同晏远远地瞧着厅中作耍的几人,心中泛起柔情万千。   是夜,沈同晏早早地便抱了陶知影上榻,狠狠疼了她一场后便停了下来,陶知影松了一口气,到底能容她多歇息一会儿了。   喘息刚止,揽着她苗条的腰身,沈同晏止住自己不安分的想法,分出左手去作弄她的青丝,哑声道:“母亲那处…你可怕她为难你?”   陶知影闻言,媚眼轻撩道:“那你可能让母亲不为难我?”   沈同晏见她眉宇慵懒,沙沙的鼻音无端柔桡勾人,右手紧紧勒了一下她,故作严肃道:“什么你呀我呀的,唤夫君。不对,唤我二郎。”   陶知影配合道:“二郎~”   沈同晏心满意足地应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阴沉着脸问道:“那谢颐在家也是行二,你可也有这样唤过他?”   不等陶知影回答,马上更正了自己的要求:“不行,换一个!唤我晏郎…或者晏哥哥,随你选。”   陶知影心下翻了个白眼,却故作媚态道:“唤好哥哥如何?”   沈同晏笑眯眯:“你若愿意,唤亲哥哥也是使得的。”   陶知影歪在他怀中嗔了他一眼。   沈同晏顿时神魂颠倒。   以前陶知影与他说话时,不是恭敬有礼便是反唇相击,何曾见过她见等媚态横生的模样。   他两手搂了她趴到自己身上,吓得陶知影一声惊呼,沈同晏闷笑起来,胸膛微震,陶知影举了手便要去拍打他,被沈同晏一手握住,狠亲了一口道:“原来娶了你便能见着你这般模样,我就知道自己不亏。”   还好没有便宜了旁人!   陶知影心中回道,我也没有办法呀,你没瞧见你母亲盯着我看的模样,活像我脑门子上刻了狐狸精三个字似的。   她心想,自己可不能辜负了长辈的“认可”,令长辈失望才是…   沈同晏见她趴在自己身上不语,一幅乖巧的模样,再想到那些个“旁人”,咬咬牙,猛地一翻身又将她压在了身下,闷声道:“这次一定让你叫好哥哥。”   陪着陶知影回门后的翌日,沈同晏便结束了婚假,重新回了朝中当职。   他拒绝了齐修让自己借婚袭爵的提议。嘉宪帝离朝远巡,五皇子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时机。敌方到底会走什么脉,他们得先停下来探探。 第31章   因刘启有边防之任在身,沈信嫦不便多呆,一家子也很快辞别盛京诸人,回了信州。   沈同晏一方还未摸到五皇子的脉,陶知影却已气定神闲地开始应对上了婆母崔氏的发难。   崔氏拿出了所谓的侯府家法,要求陶知影每日寅时中便去给她请安,却顾自在房中装睡,并不唤她进去,让她在门外一站便是一个时辰,陶知影便摒气静音地在外侯着。每次用餐也总是磨磨蹭蹭,要用足一个时辰,陶知影仍旧毕恭毕敬地立在旁边侍膳。   “瞧见了吗?夫人那样对她,她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还不是乖乖奉母。”   “不然呢?她一介孤女,能嫁到这忠武侯府已是得了泼天的富贵了,瞧着罢,等世子爷这阵的新鲜劲过了,夫人定还有更厉害的手段等着她。”   “不必等夫人了,世子爷那院儿里伺候着的几个小蹄子,哪个不蠢蠢欲动的想爬床?若是新婚燕尔便分了新夫人的宠,肚子再争气点儿,抢在她前头生个长子出来,那地位不得压了她的去?”   见秋照已经气到双脸通红,陶知影失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待那几名婆子走远,二人才从墙跺子后面走了出来。   大约是见她实在生得貌美,忌惮着沈同晏的相护,府中奴仆平素见了她还是恭敬有加,并未出现铺房那日的场景。   可是见她被婆母毫不客气的磋磨,却是一幅忍气吞声的模样,甚至都未向沈同晏提过只言片语,众人便渐渐放宽了心,只当她是空有其表,内里其实如软柿子一般好捏。   慢慢的,一些刁奴便露出了本来嘴脸,像今日这般的背后嚼舌陶知影早就听了几茬了,她相信,要不是沈同晏还宿在她房中,恐怕她连吃穿用度都要被人好生“照顾”。   况且有人议论言说,她这阵所遭受的磋磨便是被人记了下来,自己再做些什么,也是少有指摘。   没过几日,崔氏要求陶知影亲手为她备膳,陶知影照例恭敬地应下了。   崔氏皱眉看着眼前几碟冒着红油的食物,不悦道:“你做的这都是何物?”   陶知影笑眯眯地为她夹了东向盘中的一片肉,甜声道:“母亲请尝尝,此物名唤“鲤鱼鲊”。取鲜鲤鱼去鳞,切成长二寸、宽一寸、厚五分的片,保证每片鱼肉皆有皮。末了洗净鱼血,撒上白盐,再放在平板石上把水榨尽。然后将粳米煮成饭,与茱萸子和橘皮、好酒一起搅拌后,静置一柱香的时间,取来上锅蒸便可。   崔氏瞪她:“我不吃辣!”   陶知影不为所动,又举箸为她夹了南向盘中的一片肉:“此物名唤“猪肉鲊”,制法要简单一些。将猪肉料理干净,剔去骨,切成宽五寸的条,煮熟。然后切成片,与茱萸子和白盐调和——哦,对了!”   她扮作才想过来,又夹了一片猪肉鲊,在西面的深口碗中结结实实地“涮”了一下,才放入了崔氏碗中:“吃时配上姜蒜醋所做的蘸子味道更美的。媳妇还听说此物熬汤尤佳,烤着吃也很美,媳妇下次再给母亲做。”   不等崔氏说话,她又端过北向的一只碗放到崔氏勺箸边:“此物名唤“茱萸肉羹”,乃是蜀人最爱吃的。此物是肉菜合煮的羹,吃时以酱、醋、盐、梅调味,以数粒茱萸投之,少顷,则香满盂盏,味道堪比花椒与肉桂之辛辣鲜香,母亲快尝尝。”   崔氏怒目拍桌:“陶氏!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说了我不吃辣,你将这些通通撤下去,给我重做一桌来!”   陶知影非但没被吓到,反而嗔了她一眼:“婆母别急,这几样都不合口味的话,媳妇可还做了一道呢~”   她一边抬手唤秋照上来,一边柔声道:“媳妇自入府后,婆母的身子便一直不大爽利,每日总要延觉,且用餐食也明显比旁人慢得多,便特意翻了医书,书上解得婆母的症状该是阴虚气滞。媳妇想着医食同源,茱萸可散寒祛湿,消积食、除寒热、袪病养生,正好对了婆母的疾症,便特意做了这些个菜品。却没成想婆母鱼肉猪肉都不爱吃,连汤羹也不爱喝…”   秋照来到近前,陶知影双手捧下漆盘中的碟子放到了桌上,是一碟羊肉,她语带期盼道:“这道菜唤做“辣子酥炸羊肉”。这羔儿肉贵如珍珠玳瑁,可是难得的玉馔珍馐。媳妇待给母亲补补身子,想着再没有比这羔儿肉更适合的进补之物了,只是又念着此物颇为腥膻,怕惹得母亲反了胃却是不妙,便特意加了这茱萸子做的熟油辣子入馔,以便压一压那股子腥膻味儿,母亲吃了哪怕发发汗也是极好的…”   崔氏再也忍不住,她腾地站起身,竟是要掀桌——   陶知影不慌不忙地用左右两手分别捉住她的,身子贴了上去,将二人的手紧紧束在了胸前,又将下巴搁在了崔氏右肩上…   为了使唤陶知影,让她方方面面都亲自动手伺候,崔氏一早就在用餐时将所有丫鬟仆妇都遣到了厅外,此刻,在厅外侯着的人看着厅内的婆媳二人,竟像是陶知影靠在崔氏肩头撒娇一样。   众仆婢面面相觑,心道这婆媳二人何时变得如此亲近。   背对着众人的崔氏此刻面色铁青,她不可置信地对陶知影道:“陶氏!你这是在做什么?”   陶知影“依偎”着她,轻声叹道:“母亲该是有多恨媳妇,才会如此磋磨媳妇啊。”   崔氏咬牙:“你——”   陶知影截了她的话,继续道:“婆母心中定骂过我无数次,恨我勾得夫君五迷三道,硬要娶了进来。难道不担心…我再使什么狐媚子手段,勾得夫君与母亲离心么?您也是女子,应当知道,女子若想笼络自己的夫君都有哪些法子…”   “这么些年,母亲日子一定不好过罢?侯爷没了,如今侯府是夫君掌家。换言之,便是无人可制得住他。”   “倒也不是想戳母亲的心窝子,我只是在想…夫君若是全然听从母亲的话,那我便不会有机会嫁入这忠武侯府了…”   “不怕羞的说一句,夫君可是日日缠着我,食髓知味…我若使出浑身解数去迷他,末了再让他知道母亲是如何磋磨我的,母亲可有想过夫君会作何反应?”   “况且…我与夫君还是官家亲自赐的婚,母亲便是想以七出之条休了我去,恐怕还得顾及官家的脸面罢?就算母亲不休我,我却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呢,母亲若惹恼了我,我可是会和离的,到时照样要闹到官家那儿去…”   “母亲当年不过二十开外便当了遗孀,这些年想来也是步步谨慎,定是不想为了家事惹了官家不悦,白白让夫君这许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届时这忠武侯府…可是谁也落不着好…”   崔氏惊得如同头顶爆了一个响雷,她似寒蝉般哑然无声。   感觉到她明显的僵硬,陶知影语气骤转,语调森然:“母亲,你我两相无犯是最好不过的,若能得母亲慈怜接纳,媳妇自当报之以琼瑶,此后好生敬孝母亲,你我婆媳相得,亦不教夫君难做。只若是母亲仍然执意要针对我,媳妇也只能尽力“孝顺”母亲了…”   待陶知影出了膳厅,闻氏这才回过神来,回想着陶知影说的话,她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心往上直冲,双手茫然的摸着椅子,却无力迈步,身子瘫软着坐到了地上…   傍晚,西边天壁上,一抹焦红的晚霞正不急不缓的降落。   沈同晏甫一下马,便听下人报说母亲与陶知影今日似乎发生了不快,他急步赶到后院,却见陶知影正从容地在摆着膳,见他风风火火地进了门,便嫣然笑着迎了上来:“回来的刚好,换过常服便可以净手用夕食了…”   沈同晏被她带着去了里间更衣,她为他除下梁冠、腰带、鱼袋…   “今日府中可有何事?”他似乎只是顺口一问,却紧紧盯着她的脸。   陶知影正将从他身上取下的鱼带放到架上,闻言反倒好奇地回望他:“夫君为何这样问?府中一切都好。”   沈同晏抬手剥下袍衣,陶知影顺手接过,又取了一件琉璃绀的长褙子,绕到他身后为他披上。   沈同晏抬起下巴方便她理领,喉间滚动:“你与母亲…处得可还好?”   陶知影指间只停顿了一瞬,继而仍旧温声回道:“母亲待我很好,夫君不必挂心。”   沈同晏却暗自咬牙,一股恶气直冲脑门。   就算今日没有下人主动相报,他也是知道自己母亲性子的,不可能会让她得了好。   这些日子,她每日天不亮便要赶去请安,到他上朝人都回不来,很明显是被母亲为难了。   陪她回门的时候,他与陶相公对饮,陶相公眼含热泪对他说了她这么些年的不易。   失怙失恃,跟着的大伯病入膏肓,不仅无瑕顾及他们姐弟,还需她反过来照看,而胞弟年幼懵懂,其间艰辛,不消细想便可得知。   她一个小姑娘担起了这杠重担,与人经商筹谋、照看病重的长辈与年幼的胞弟、还凭一已之力救了那么多孤儿…   他的夫人如此优秀且坚强。   可他如今做了她的夫婿,自会好生护她一世。   他希望她能脆弱一些,对他生出几分依赖与信任,今后有不管是受了委屈或是碰到难事,都能立刻向他倾诉,让他去替她解决…   此后,她只需惬意地做他的世子夫人、侯夫人…   二人相识一载,成婚也已月余,他见过她恭敬的模样、嗔怒的模样、胸有成竹的模样、迷糊的模样、千娇百媚的模样…   他想看她向自己求助,让他为自己作主的模样…   他是她的夫婿,受了委屈不该向他倾诉么?下人都知道向他报信得赏,她却一声都不吱,可见心中对他无半分依赖,甚至是完全缺乏信任。   他心中窒闷,如被砂石堵住。 第32章   陶知影心知他应该得知了今日自己与崔氏间的事,却并不打算多说什么。   上世安平伯世子夫人也是与婆母不和,婆媳二人每每交战,安平伯世子都是一幅烦不盛烦的样子,巴不得离得远远的,等家中消停了再回府。ΗTtΡS://ωWw.kαNSHúsHΙ.℃ōm/   想来郎君皆盼后宅安宁,就算不安宁,他们也不想掺和进去就是了。   况且她早习惯了一切事都靠自己处理,两世为人,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经验应对。面且,沈同晏今日为她处理了婆媳关系,日后便还有姑嫂关系,妻妾关系,甚至嫡庶关系。她不想开口求助,她怕自己生出依赖…   二人成婚以来,首次用了一餐沉默的夕食。   沈同晏开始不停饮酒,陶知影自顾自地用着白日做给崔氏的川食。   许是因为祖母是蜀人的关系,她偶尔会很想用一些辛辣的吃食。   下人撤走一应餐具食物,沈同晏却继续坐着自斟自饮。   陶知影也没有开口,她离了餐桌,去沐浴洗漱。   半个时辰后,陶知影从澡间出来,却见沈同晏还在喝着…   陶知影抿唇,上前收了壶杯,皱着眉叫秋照端了出去。   沈同晏抬眼看她,他似乎已经醉了,至少是微醺的状态。许是因着饮过酒的原因,他迷蒙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瞥过来时,竟有种慑魂的妩媚感…   陶知影心被扯了一下,她走向沈同晏,侧身坐上他的腿,抱住了他的腰,并主动埋头到他胸前,瓮声瓮气地说道:“今日确实与母亲发生了些不快,我亲手做的菜食不对母亲胃口,她说了我几句,我便忍不住回了嘴…”   她抬头去看他,神情带怯:“夫君不会怪责我罢…”   沈同晏似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他垂眼看她,目中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见他半晌不说话,陶知影有些难堪地别开眼,她心下发涩,怪自己为何要主动。   松了手,陶知影离开他的腿,准备走开,沈同晏却也蓦地起身,一手托后背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抱离了地面。   陶知影差点叫出声来,她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沈同晏三步作两步地走向榻前,将她放了上去…   这一晚沈同晏简直肆无忌惮,陶知影被他折腾得几欲崩溃,他显然已经很熟悉她的身体了,无论怎么哀求、抓挠,陶知影甚至抬了脚要去踹开他——却被他顺势制住,压向脸部…   屋内动静极大,外间守夜的使女都听得脸红心跳,连忙躲远了些。   “夫人,该去给太夫人请安了。”秋照在外小声唤道。   陶知影精疲力竭,阖着眼睛默数了几个数后,用上了十分的毅力硬逼着自己坐了起来,她手脚并用地要爬出床…   一条屈起的腿挡住了她,沈同晏也是睡眼惺松的模样,他坐起身,揉了揉眼对陶知影道:“你睡罢,今日我去。”   陶知影的手脚还有些发颤,她本来也实在爬不起来,听他这么说,便也不欲细想,撤了全身硬撑起的力,撅着身子原地趴在被盖上,无力地哼哼了一声。   沈同晏被她一幅鹌鹑样逗醒,轻轻抱起她躺平,又掀了被子为她盖上,碰了碰她的鼻子,这才轻手轻脚去洗漱。   崔氏辗转反侧了整夜,眼见着刻漏到了时间,想着不知陶知影今日会否如常过来请安,若是来了,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心下正在打鼓,听使女报说世子爷来了,她一惊,忙起身洗漱。   “母亲晨安。”沈同晏恭敬揖手施礼。   崔氏心下忐忑,她强笑道:“二哥儿今日怎的来了?快坐。”   沈同晏正襟危坐:“听闻母亲近来身子不适,儿子特意前来探望。”   崔氏眉头跳了跳,她试探道:“你房里的——”   沈同晏皱眉,抢过她的话:“母亲,知影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不是房里的什么其它人。”   被抢了白,崔氏愣了愣,又想起昨日陶知影的话,顿时脸色不虞:“我并没有说她是你房里的什么其它人,二哥儿为何发急?可是她向你诬了我什么话?告我苛待了她或是别的什么?你可知她昨日做了什么,又与我说了什么?”   沈同晏目光湛湛,不为所动:“儿子不想知道她对您说了什么。今日儿子来,除了探望母亲,还有一句话要对母亲说——希望母亲善待我夫人。”   崔氏张了张嘴,又不甘道:“事母奉姑,本来就是媳妇子该做的事。”   “母亲莫不是活在了前朝?”   沈同晏毫不客气接道:“那都是不慈的婆母为了磋磨儿媳才会使的招。我大齐多数人家都会免了媳妇的这些虚礼,既已是一家人,何故蓄意为难?”   “祖母健在时儿子虽年幼,但已记事,并不曾见母亲有像知影侍奉您一般侍奉过祖母,想来我沈家并无这种传统。况且,儿子也未见真姐儿对您昏定晨醒过。既是媳妇子都要做的事,真姐眼见也要开始寻婆家了,不如让她与知影一起侍奉母亲如何?我观她近来愈发没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一听他提到沈念真,崔氏顿时竖眉:“你还有脸提真姐儿?为了这么个女子,你把真姐儿的路都给堵了,她本来可以入宫为妃的!”   沈同晏气笑了:“母亲是想让真姐儿入哪个宫?给哪位贵人做妃?”   “自然是当今官家。”   三皇子虽当了太子,可谁知他坐得稳不稳当。   况且嘉宪帝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身子又一向爽朗康健,少说十几年是轮不到太子即位的。十几年,足够乾坤倒上个个儿了。   崔氏又补上一句口头禅:“我这也是为了侯府好。”   沈同晏苦笑,他这个母亲,永远都是满口他人,心中想的却全是自己。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崔氏:“母亲,侯府现今不好么?”   崔氏底气十足的挺直了背:“若我当初没有豁了脸去求皇后娘娘,二哥儿哪来的机会与太子如今日这般交好?”   沈同晏却摇头:“您总爱说为了侯府好,不过是因为侯府代表您的面子,您的荣耀,您想有骄人的富贵,您贪那些个虚名。对您来说,这些可远比儿女过得舒心幸福要重要得多。”   “您可知道,真姐儿在您的刻意教导下,现今满心就想着要入宫为妃,在外更是横行肆意,随意欺辱他人。可惜她到底年少,还以为您是想让她入东宫…太子风姿俊爽,她可是一直心向往之。”   “官家可与您同龄…宫里过的什么日子您当真不知道?如今妃位上的几位哪个是菩萨角色?皇后娘娘如何被她们欺压您就半点未曾听说过?就真姐儿那样刁顽的性子,怕是进去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她一个妙龄小娘子,又是侯府嫡女,在这盛京城就算闭着眼选婆家都不会差,多少风华正茂的贵族儿郎可以作她夫婿,您却偏偏盘算着要她去走那条路?母亲扪心自问,您到底是为了真姐儿好,还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   沈同晏站了起来,盯着崔氏哑声道:“当初将我送进宫中,到底是为了让我求学上进,还是为了让我去攀权接贵?我在宫中受皇室子弟欺辱时,您可曾心疼过?”   说完,他兀自行了礼,大跨步走了出去。   崔氏唇色发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闷棍。   当年亡夫战死,背了诬名,忠武侯府险遭抄家,幸得嘉宪帝相护。而自己在得知事情真相后,私下去找了当时的太子妃哭诉卖惨,才顺利将二哥儿送进了皇宫进学。她确实隐晦地提醒过二哥儿,一定要巴着五皇子,因为五皇子才是嫡子,极有可能就是日后的皇储。   二哥儿在入宫进学后曾偷偷找她哭诉,说是被五皇子等人欺负了,她当时并未当回事,只安慰他皇室子弟略有些性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并明确告诫他不能冲撞了五皇子。   可二哥儿自此之后开始变得我行我素,不仅同五皇子不和,还开始与三皇子交好,当时自己也是为此焦虑上火,生怕二哥儿此举害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忠武侯府。万幸的是,三皇子成了太子…   可她也没有说错呀,若非她出力,二哥儿这个虚虚的世子,怕是连大内的门钉都摸不着几次。   忆起往事,崔氏忽然迸出了眼泪。   她的母家是先帝当政时的礼部尚书,她本是家中庶女,受尽嫡姐欺压。后来到了出阁的年纪,自己也是大好年华便嫁来这忠武侯府给人当了续弦,刚怀上真姐儿没多久,夫婿便战死沙场,自己成了遗孀,还差点被抄家…   她担着这个侯夫人的虚名被京中的勋贵夫人们于明间暗里嘲笑点指过多少次?尤其是一向看不起她庶女身份的嫡姐。她生养了一对儿女,为他们谋划的都是顶好的前途,如今儿子不仅不领情,还说出这番诛心的言论…   崔氏觉得心中悲苦极了,她开始唏嘘饮泣,渐渐哭得气短神昏… 第33章   陶知影睡了个饱觉,一觉醒来已日凌当空。   抱着被子坐了半晌,她想起沈同晏昨夜的狂浪,还是心有余悸,这人当真如饿虎扑食一般,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   她面容微酡,手指不自觉绕上了床帐上挂着的络子,沈同晏今早去找了崔氏,仅仅是替她请安吗?   秋照叩门,掀了帘子进来,见她坐着发呆,捂着嘴笑道:“夫人可要起身了?”   陶知影佯怒:“笑什么,我都多久没睡过个足觉了。”   秋照走上前扶起她,又幻出神秘一笑,附在她耳边道:“夫人以后就有大把的足觉睡了。”   陶知影被她扶起去梳洗,边走边问她:“这话怎么说的?”   秋照低声道:“世子爷今日去了太夫人院中,听说他与太夫人有过争执,太夫人都哭了。世子爷回来便让我告诉夫人,今后不必再去太夫人那处请安了。”   陶知影停了动作,却怎么也想不清楚这其中的事。   刚洗漱完,陶知影正准备用点晨食,便听见院中一阵吵嚷,沈令真拔得老高的声音随着她本人一道进了房中:“陶氏!你敢欺负我母亲!”   陶知影看也不看她,只扬声道:“房外守着的人进来。”   房外进来两名使女,分别唤留荷与冬桑。   二人忐忑地请安:“夫人。”   陶知影言简意赅:“怎么回事?”   留荷畏畏缩缩地回话:“方才婢子们拦了三娘子的,可是三娘子走得太快…”   陶知影声音发冷:“既然连个人都拦不住,便不用守着了,你二人都去厨下帮忙罢。”   二婢一惊,这守门可是二等丫鬟的精细活儿,厨下是脏累的粗活。世子夫只从娘家带了秋照一名贴身丫鬟,肯定是最少还要提拔一个近身侍候的,她二人谁都有这个心思,想要升一等。   尤其是留荷,她想着,世子爷未成婚前,房里只有长落一名贴身小厮,从来不让女使近身,好不容易等到世子爷成婚,而且娶了一个门第不高的夫人,她便一心等着能进房贴身伺候,再贴了世子爷的身,她知道在书房伺候的南雪也存着这个心思,绝不能让她抢了先。   且今日也不能怪她们,这三娘子向来在府中是横着走的,谁敢拦她?况且夫人平时都好声好气的与她们说话,哪能想到今日因着不小心放了三娘子入房,便要将她们调去厨下干那粗笨的活。   留荷当下便跪了下来,冬桑也连忙一起。   “夫人,婢子错了,请夫人原谅婢子一次罢…”   被晾在一旁的沈令真冷哼:“在我面前摆什么神气?是我硬要进来的,与她们没有干系,你有本事便发落了我呀。”   陶知影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看向不停求饶的女婢:“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倒也成,只是…不知你们今后可会认真做事?”   二人连忙齐声道:“婢子今后一定认真做事,不辜负夫人的宽宏大量。”   “那你们现在便开始做事罢,先把无礼闯入的人撵出去。”   陶知影笑得很随意。   二人呆愣地看向陶知影,却见她虽脸上带笑,眼中却是寒光凛凛。   二人吓了一跳,连忙自地上起身,使劲向门外拉扯沈令真。   沈令真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陶氏,你敢撵我!”   她被扯到了门帘处,拽着门框咒骂道:“你这个低贱的商女,以为迷了我兄长便能随心所欲么?你好不要脸,凭着你的狐媚子脸嫁入了我侯府,有什么好得意的?”   “啪”的一声,陶知影抓起一只骨碟,摔飞到了门框处,恰巧碰在沈令真手旁,她吓了一跳,往处扯着她的两名婢女也是抖了抖。   沈令真松了拽门框的手,怒视陶知影。   陶知影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堂堂侯府嫡女,这般放刁撒泼,未免有失体面,没的让人说母亲纵女不端。”   沈令真毫不畏惧:“干你何事?还真扮出嫂子的嘴脸来教训我了,你也配!”   陶知影凉声道:“可需我将官家的圣旨拿出来给你掌掌眼?或者你我二人带着那圣旨去大内掰扯一番,请人断断我是否算你嫂子?只是…闹这样一出笑话,嫂子我倒无所谓,毕竟已经嫁了人,倒是真姐儿你…可还未许婆家呢,这事儿要传出去,整个盛京都当知道你的无礼言行,倒是正好帮真姐儿出出名,让大家都知道我忠武侯府有个未嫁的悍女。”   沈令真一噎。   陶知影继续道:“我大小也有个身为朝廷命官的伯父,家眷无端遭人辱骂,他可是能告到府衙的。况先贤有言:士农工商四民者,皆国之石民也,真姐儿何故辱没先贤?”   “真姐儿还是仔细自己的言语罢,别祸从口出,害了自己不算,家里人还要跟着你吃瓜落。可惜母亲一把年纪,还没等盼上你嫁个好婆家,便被你牵连…真姐儿实在孝顺,嫂子我自愧不如。”   沈令真脸色蹿红,却仍不甘讽刺道:“真不愧是商女,牙尖嘴利。”   陶知影笑出声:“哦,我这个从商的孤女,可是自十二岁起便开始经商,虽没有家人依靠,手中亦没有太多的银钱,却敢和当地最大的商贾世家商谈合作,最远的生意做到了番国的甘棠,还靠赚的钱养活了一家子人…”   “真姐儿似乎只比我小一岁,不知你这些年都为家中做了些什么?是日日在府中把玩钗细,还是仗着你的言行不端,出府肆意败坏忠武侯府的名声?”   “对了,去岁我还带着秋照在外游历了大半年,看遍了名山故川,领略了多地的风土人情…真姐儿那时约莫在房里绣帕子罢?抑或是…在哪家府宴上仗势欺人?”   沈令真顿时羞得面色都有些紫胀。   “你这会儿来,无非是为着母亲之事。只是…我劝你去问问母亲的意见,看她是否支持你继续寻我麻烦?哦,对了,如果母亲点了头,嫂子跟你约好时间,今日来我院里用夕食如何?届时你兄长也在,让他给咱们当个中人,评评这其中的对错…”   说完,陶知影顿了顿,发觉自己这次居然下意识便祭出了沈同晏来吓唬她…   她扯了扯手中的巾帕,心下突生烦乱,也不想再拐弯抹脚了,只不耐道:“三娘子请回罢,还等着我找人来撵你呢?”   沈令真结结实实遭了她一番羞辱恐吓,又听得她如此毫不客气的驱赶自己,捂了嘴便呜咽着往外跑去…   沈同晏踏着薄暮的光走进院子,便见自己眼眉明丽的小妻子坐在廊道的钩窗下发呆,一幅沉婉静美的模样。   陶知影扬了扬眉,沈同晏今日回来得倒是早。   沈同晏见她明明看到了自己,却不似往常一般迎上来,而是自顾把玩起手中的一方摺扇。   陶知影手中的摺扇是她上回与秦婉姜在相国寺的万国集会上买来的,比高丽商船带回的都要别致,玳瑁作骨,绫绢为面。   她打算送给沈同晏,也算是感谢他为自己出头。   沈同宴也撩开袍摆坐过去,展手揽过她,幽幽道:“夫人这是打哪儿寻来的扇子,这般爱不释手,我瞧着并不像女子会用的。”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陶知影寻了个更好的姿势歪在他怀中,展开扇面的廊亭睛暮图,夸赞道:“夫君好眼力,确实不是女子用的。”   沈同晏见她在憋笑,便猜到了几分,心底如沐春风,轻轻揪了揪她的鼻子:“使什么坏呢,嗯?是不是要孝敬为夫的?”   陶知影配合地皱了皱鼻子,故意否认道:“才不是呢。夫君忘了?我可是商女,见着这么一把精致的扇子,当然想着要寻个好买主了,平素见夫君是用惯了摺扇的,想请夫君帮我掌掌眼,看能值几个银钱?寻常买主可出得起价?”   沈同晏微顿,问道:“秋照可有告诉你?往后不用再去给母亲请安了。”   又愧疚地补了一句:“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陶知影也停了调笑,认真道:“夫君不必介怀,我不觉得委屈。夫君心疼我,我很感激。可今后再有这类事,夫君还是让我自己处理罢。”   崔氏若执意为难,她自有其它法子对付。可一个不小心,叫御史台官员知道他在家中逼哭母亲,这大不孝的罪名扣下来,可够他吃一壶的;为后宅家事影响他的仕途,那她罪过可就大了。   沈同晏闻言,牙关紧扣,他这是好心帮忙遭嫌弃了吗?   陶知影见他不知何故突然沉了脸,下意识便不想重复昨晚的场景,连忙拉了他的手,提议道:“夫君何不在这扇面上题上一首诗?”   见她作出一脸讨好状,沈同晏实在是有气也不知道怎么发,只好缓了脸答应了。   二人一道去了他在正院设的后书房。   这后书房虽不如他在前院的书房宽敞大气,却也是布局精致,摆设讲究,文房四宝井然有序。   取了一支诸葛笔,蘸着陶知影研好的墨,沈同晏著臂就案,未几便搁了笔,冲陶知影使了个含义莫名的眼色,陶知影凑近了一看,顿时耳根发热,那扇上龙飞凤舞的题着:   秋影入檐长   何以继熏风   影透衣香润   谁是晏眠人   陶知影羞得捂了脸啐他:“夫君好没正经,虽走笔成诗,却题了这么首,这么首…”   沈同晏靠了过来,拿下她的手,明明一脸邪笑却语带无辜:“卿卿真是难伺候,你叫我题诗,我便题了,且这诗也是仿了先贤的,卿卿何故唾我?”   陶知影简直羞得说不出话来,她转身欲走,却被沈同晏一把拉了坐在书案后的梓木折背椅上,他紧紧摁住陶知影,戏谑道:“夫人昨晚不是很主动么?可是欢喜这个姿势?”说完,竟又伸手去挠她的痒,陶知影控制不住地咯咯笑起来…   沈同晏早在她软颤的笑声中起了反应,移了手便去抓她的衣带,陶知影笑喘未平,只来得及小声惊呼一句:“天还未黑晤晤…”,便被沈同晏堵了嘴…   守在书房外的南雪听着里面的动静,死死的咬住了唇。   陶氏刚进来时,她并不着急,想着二人刚成婚,这陶氏容色又生得不错,定是要热乎一段时日的。她觉得自己可以等他们这股劲过了,再伺机行事。   可是,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二人仍旧一幅如胶似漆的样子,尤其是世子爷,每日一回府就急匆匆往院里赶,此刻更是在书房中就和这陶氏耳鬓厮磨,甚至肆无忌惮地白日宣淫。她再坐不住了,万一这陶氏怀了身子,太夫人必定要往世子房中塞人,到时候哪儿还轮得着她? 第34章   沈同晏从天色余晚忙碌到星夜濯濯。   他一脸餍足,怀中的妻子香腮透赤,乌云坠落星眸迷朦,如同一朵正艳时的娇花…   书房中的香炉云烟出岫,炉香斜袅,他心满意足的替怀中娇妻掩好衣裙,只觉她眉宇间的慵懒就似那娇花的藤蔓一般,紧紧攀住他的心。   “夫人,舒畅乎?”沈同晏抵住陶知影的额头,歪缠着问道。   陶知影没好气地掐他:“堂堂侯府世子,这是在说什么不知羞的歪话?”   沈同晏随她掐捏,只坦然道:“敦合乃人之大伦,兴之所起,便不应拘于时辰地点,当及时行乐才是。莫非要学那些个迂阔的腐儒?”   见陶知影仍鼓着嘴,沈同晏忍不住轻啄檀口,打趣道:“娘子教训得是极,为夫若再欲行周公之礼,应择黄道吉日,选一佳景良辰,再以手书告之,经夫人应允后方可行事,如此,夫人可称心?”   陶知影也被他逗笑,媚眼轻撩:“既夫君如此知礼,妾身便牢牢记下了,只盼夫君莫作那失信之人…”   沈同晏“啪”地拍了她一记臀部,故作威胁道:“敢短了我一餐的吃食,我便让你夙夜无眠。”   陶知影恹恹地噤了声,心知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沈同晏爱极她的小样子,圈着她呢喃道:“人道闺房情趣,甚于画眉…明日我为夫人描眉如何?”   --------------------------   “姑母…”   素日总是沉着威严的帝王,此刻面带殷切地唤着眼前的道人,那是他于无数个钟鸣漏尽的深夜所思念的人。   他五岁起便离了藩地,懵懵懂懂地被选作了皇储,自此开始二十余年的寄篱生活。   资善堂严肃压抑,日日尽是经吏诗赋,各种御集要略接续讲读。   而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东宫也大得仿佛像是要吃人的古兽,每一处的暗影里,好像都隐伏着侦视自己的眼睛。   他每次一靠近东宫,便觉得巨大的黑暗平伸在他的脚前面,而自己一走进去,便会被那黑暗席卷吞没。   他进习牧民牧吏之术,被教导如何锐意图治,何为福泽天下,仁及草木…可他觉得自己孑然无依。   他看到帝姬们在一起蹴鞠,那是他在藩地时也曾与小厮玩过的游戏,可是到了盛京,入了东宫,他便被要求要规行矩步,持重守静。   宫中的几位帝姬都对他不屑一顾,嘴里喊着四哥儿,心中却从未把他当作自己的侄儿。只有太后娘娘宫里的令福帝姬,真心对他好。   他刚入宫那年,令福帝姬还未出降,先帝与太后舍不得让她太早嫁出宫,便一直留到了二九年华。   十八岁的帝姬清丽无双却又聪慧狡黠,顽皮甚至耍赖,活像个长不大的稚子。   她第一次见他,便调皮地冲他眨眼,亲昵地唤他易哥儿。   她总会去东宫找他,嘻嘻哈哈地与他逗弄作耍。在他午睡小憩时用毛笔笔头的软毫挠他鼻孔作痒,待他要去资善堂前故意藏起他的书贴,害他着急…   只有在她银玲般的笑声充斥东宫时,那座沉闷冷清的宫殿才似有了暧意。可以说,入东宫后,他少有的欢畅便都是令福姑母给的。   就连他自入宫后的第一次外出,也是与她一起…还有她的未婚夫婿——秦贺。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他知晓秦贺,是他的老师秦太傅的长子,他甚至听过宫中胆大的帝姬直接唤他秦郎。多暧昧的谐音,秦贺确实也是盛京城不少贵族女子的心之所向,郎艳独绝,列松如翠。   那晚的秦贺,头带薄色束发小冠,身穿伽罗色襕衫,青年郎君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一向大咧咧且古灵精怪的姑母,那晚却总是低眉垂眼,她似乎格外腼腆,甚至带着些忸怩。   很快,他们便成婚了。   先帝花费了数十万缗钱为姑母建造府邸,为诸主第一。在姑母出降后,更是月给千贯,待遇与他这个太子相同。   此后于宫宴诸席上再见,她依然还是那个嘻嘻哈哈,娇俏可人的姑母,可是在秦贺面前,她的嬉皮笑脸却俱化作了撒娇撒痴。   原来她亦有那般小女儿之态,但却是对着他人。   他的心钝痛,不知何意。   年岁较长,他娶了太子妃,又陆陆续续纳了侧妃、姬妾,她们大都姿态娴雅,姿色颇得,可对他来说,不过浊骨凡胎,俯拾皆是。   那年上元宫宴,他无意中于一处偏殿瞧见了因醉酒而去歇晌的她,穿着一件古烟纹碧霞罗衣,就连鞋也未除,仰面倒在软榻上,呼呼地睡着了。   她的脸色沾着绯红,柳眉舒展,醉颜残妆,横格雕窗钻进来一股金水般的光线,在她那半张半闭的檀口上描画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早通晓了人事的他,在那一瞬间口干舌燥,心如摇旌,那是他对宫中妻妾没有过的反应,他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早就对她动了情。   从那时起,他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对她的痴恋之中。可他只是一个处境艰难,地位并不稳固的储君…   他知道,一旦先帝有了皇子,便会毫不犹豫地废除他;否则,便该直接认他为皇子,而不是硬要拐上一道认作皇孙。名义上说是悼念先太子,实际上却是因着盼望再能有自己的皇嗣,那样,便可以随时取代他了。   其它的宗戚、王孙子弟,没有几个真心敬他,畏他;一个随时可能被废掉的太子,对他人来说,何足为俱?而对他来说,又何以为荣?   准确地说,储君的帽子于他,仿佛只是一时的张冠李戴。   他日夜惶惑不安,宫中哪一位妃子有了喜信,他便要开始几个月的担惊受怕,生怕哪日醒来,自己便成了众人期待的废太子。   身为储君的他,二十多年如履薄冰。   先帝哪怕是年过花甲也仍要选妃纳侍,就为了生一个自己的皇子。   哪怕力有不逮也执意霸占朝政,对东宫官属苛简至极,对他这个认养来的太子更是处处提防…   先帝后期昏聩荒诞,近小人,远贤明,朝中朋党四起,朝廷残民害物,繁刑重赋…   他想,大齐臣民需要一位贤明的君主,他也需要尽快登上那个位子,然后成全自己多年的孤寂与痴恋…   他会做一位圣明的君王。   为储时,他焚膏继晷,忠君尊贤;继位后,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对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他鞠躬尽瘁,整饬纲纪,谋利于民…   他也从来不自称为孤,他想,他总有一天会拥有姑母,怎么会是孤寡君王呢?   身为君王,他可以节用裕民,但在私欲上,他没有旁的奢求,只想要姑母。   她生来便是凤凰,自然应当回归那玉宇宫阙,与他相伴。   他愈发情难自抑,想把她夺回宫中,他也确实迫不及待地做了一些事,秦贺拥有她够久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原来性情极为刚烈,面对他的求爱竟然以死相逼,他惊惧无比,连忙答应了她所有的要求,放了她来这清泰观…   可是将近七年了,他派人给清泰观送过无数封的书信,却没有得到她的只字回信,政务繁忙,他身为君王,又总是找不到机会来探望她,直到见了她给五哥儿回的亲笔手书,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借固城之名北巡,只为见她一面…   此刻,他贪婪地注视着她,忻盼她能给自己一个微笑,回应他的眷眷之心。   望着嘉宪帝,吞不下的苦痛回忆再次侵袭妙慧元君…   她知道自己仍是令福,无法离俗。   她的侄儿,竟暗中对她生出畸形的爱意,还因此弑父杀臣…   当初被他强召回宫中,面对他一番令她羞愤欲死的表慕,想起自己枉死的父亲与夫婿,她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她脑中痛苦嘶鸣,长剑出鞘之际,本想一剑杀了他,可是顾念自己的儿女家人,她只能横刃欲自刎…   他却威胁她,如果胆敢自戕,便要诛杀秦府上下,果然是个手段毒辣的君王…   可是她能能家人做到的,也只是留住自己的命而已,若让她以身侍仇人,她却是宁死不屈!   只是她也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她还在大齐的疆域内,就会有再见此人的一日。好在,她没有多长日子了…   稳了稳神,令福平静问道:“陛下何故再来为难我一个方外之人?”   为难?嘉宪帝心中难过,他艰涩道:“姑母,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令福垂了眼:“我已年老体衰,精神不济。陛下若仍顾念旧情,还请再不要来打扰我,让我于这观内了此残生。”   嘉宪帝克制地哀求:“姑母,再与我说说话罢…”   令福只惨笑:“我而今孤灯茕影,陛下可满意了?”   嘉宪帝的心被刺得生疼,他的嘴唇微微发白颤抖,正欲再次开口,令福却只合掌行一礼,便毫不眷恋地转身走了。   嘉宪帝欲追,却想起她寻死时的狠厉绝决,心下怯意弥漫,不敢向前。 第35章   一旬后,北巡的嘉宪帝回了京。   沈同晏开始忙碌起来,嘉宪帝离京期间,五皇子已动作频频,现嘉宪帝回了朝,必定要开始发难了。   文德殿内,百官奏议完毕,正欲退朝时,明显已暗投五皇子的参知政事丰德明,却出言弹劾太子。   起因是定州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药童案。   西南定州一户贾姓豪绅痴迷长生不老术,他听信了一群术修方士之言,派人从民间拐了一批五至十岁的小童,那批方士将小童们绑在一处名为潭湖的湖边,每日给小童们生灌各种特制的汤药,每月逢九日,便捉一名小童于亥时祭天后杀掉,再将小童儿的骨血炼为丹丸,奉予那豪绅享用。据说长期服用经此法炼制的丹丸,可保人长生不死,百病不侵。   此事震惊朝野,太子齐修着大理寺迅速告案,经刑部与审刑院定罪后,这一应案犯都被处以了极刑。   而丰德明之所以弹劾的原因是,此案公布审理结果时,考虑到幸存药童的安全,齐修授意隐瞒了药童名单,而丰德明借此指责齐修以情挠法。   沈同晏出列:“敢问丰大人年岁几何?”   丰德明愣住,不知他何意:“老朽年逾古稀。”   沈同晏继续问:“敢问大人,《尚书》中的五福,指是哪五福?”   丰德明不屑地回道:“沈世子莫非是在考本官的学识不成?《尚书》中的五福指的是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沈同晏回道:“借大人言,考终命亦是世人所祈,而先贤老庄亦有云“齐生死”,即无论生死,皆应顺其自然。但天下追求“长生不死、百病不侵”的人何其多,秦皇汉武亦迷信妖妄,为此劳师动众,生灵涂炭。定州此案一出,更是佐证了世人的这一隐秘私心。若真将一切据实公布,这批小童以后定要遭人觊觎,往后与家人再无安生日子得过。太子殿下视民如子,此乃仁善相护之举,下官认为,并无不妥。”   丰德明辞严义正:“此案影响甚大,应当将一切细节公诸于众。殿下应正法直度,既为储君,君之言行,万千官吏皆奉为圭臬,若每案皆循此例,如何确保这律法之公正?以情挠法,以理枉宪之风若延下,便是滋蔓难图,纲纪恐因此而败坏,则悔之晚矣。”   沈同晏肃容道:“丰大人是在暗指我大齐官吏无辨识之能,皆是蒙昧盲从之辈?还是在暗讽吏部官员古板迂曲不识变通?”   丰德明一噎,吏部乃六部之首,杜尚书又一向与他不对付…   丰德明忍怒道:“就算如此,殿下亦当谨慎裁定,召宰执大臣再三商议,如此武断行径,难免有揽权自专之嫌。”   沈同晏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大人亦言此案影响甚大,闾巷皆议之。既审理有据,此案亦于临朝时集众商议过,下官记得大人那日并未缺朝。”   “虽事急从权,但殿下亦是依律判牍,且选择即刻处决悍犯,亦为平息民恨。吏部各司皆有查勘,此奏案大理寺可谳,大人若对其中程序存疑,翻看案卷便是,看看大理寺、刑部是否据案勘鞫,从录用至结绝有无遵照规程。”   丰德明还欲开口,沈同晏已转向了正首,对嘉宪帝揖手道:“陛下,关于大人质疑殿下揽权自专…臣亦有话说。”   嘉宪帝颔首,宦侍言奏。   “丰大人方才一番言论,可证明其能言善辩,口若悬河,非口拙之辈。纵是太子殿下平日思不出位,亦与丰大人交往甚少,但此番陛下出巡,遣殿下代政;殿下忧心远行在外的陛下,亦因初次摄政,难免力有不逮,丰大人若早有此忧,自当对殿下劝诫之。丰大人为人臣子,应尽好臣子本分,戮力辅佐太子殿下,而非此般态臣行径。莫不是早对陛下立殿下为储君之举心有不满,而故意为之?然古人言: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事中君者,有谏争,无谄谀;事暴君者,有补削,无挢拂。今观丰大人言行,却不知在丰大人心中,是将陛下视作了哪一类君主?”   偌大的朝殿,四下俱静。丰德明汗流洽衣,一时不知作何回复。   五皇子出列:“陛下,丰大人三朝元老,为我大齐殚精毕力多年,为人亦襟怀坦白,此番直言正谏却遭诋毁,儿臣认为,沈世子言狂意妄,有不当之处。”   丰德明如脱桶底,连忙随道:“五殿下所言极是,臣一片甘胆忠心,还请陛下明鉴!”   沉默半晌,嘉宪帝缓缓开口:“药童之案,太子慈恤,无可非议。丰大人有犯无隐,至诚无昧,沈世子不得冒犯。只众位记得,太子乃众望所归,朕既立之,今后尔等需应天从人,尽心辅佐便是。”   说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五皇子齐瑞。   齐瑞咬牙随众臣应下,眼底却弥漫起深深的阴鸷。   -------------------   陶知影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收到丰嘉玉的喜帖,更叫她吃惊的是,她居然要嫁给肖培之。   她看着喜贴子,呆若木鸡。   沈同晏一进房就乐了,妻子盯着桌上的一张贴,两眼发直,可人得紧。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唤醒陶知影,故作不悦道:“这是在做什么呢?还不过来给为夫更衣。”   陶知影回神,轻哼了一声,却还是起了身朝他走去:“不是有丫鬟吗?尽会使唤我。”   沈同晏得意地拥着她往里间去:“丫鬟粗手粗脚的,哪比得上夫人伺候得舒服。”   陶知影轻轻“呸”了一声:“少在这儿打乱话,我看你就是喜欢折腾我,见不得我有点儿空闲。”   “夫人不喜欢被我折腾?嘶…”   沈同晏捉住掐她的小手:“大白天的就对夫君动手动脚,是否别有用意?”   陶知影气得发笑:“还不是因为你毛手毛脚?”   “看来咱俩扯平了啊。”   沈同晏笑眯眯,心想与娇妻在一处,斗嘴也是闺房乐,可比在殿上与那些个鸡皮鹤发的老贼说话要有趣多了。   陶知影正在给他抻着衣领子,闻言手略滑下一扯,沈同晏后颈被带着往前勒了一下,他顺势将头靠在了陶知影的肩上,用上了全身的力去压她。   陶知影忙抱住他,发急道:“你,你快起来,我撑不住了…”   沈同晏吸着她身上的幽香,只赖道:“没力气了,夫人让我靠一会儿…”   二人又是歪缠了好一会儿,等耍赖的沈同晏终于恢复了力气,陶知影已被他闹得鬓乱钗斜,气喘吁吁。   沈同晏抬手帮她扶正发钗,这才想起来问道:“方才在看什么?眼也不带眨一下。”   陶知影拂了他的手,走去桌旁,拿起喜帖寄给他,却不说话。   沈同晏生奇,接过喜贴打开一看,缓缓皱起了眉。   陶知影莫名郁躁,硬梆梆道:“人家还特意让人带了话,请你我二人同去。”   见沈同晏不接话,仍然皱着眉暗自思衬着什么,陶知影心头闷涩难当,随即发觉自己眼角开始发胀。   她吓了一跳,忙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若无其事问道:“可要去?”   沈同晏沉吟了一会儿,道:“去罢。”   他暗衬,这二人的婚合诡异非常,肯定不简单。   “要如何送礼我不好拿捏,还是你挑罢。”   陶知影觉得自己要坐不住了,她丢下这句话,便起身出去传膳,回来时已面色如常。   -------------------------   翌日,东宫众僚属讨论了一番肖丰两府联姻的目的,得出的结论,自然是肖培之投了五皇子。   安平伯府虽然势不算大,但新袭爵的安平伯却担着殿前副都指挥使的职,殿司与侍卫司分统禁军,掌殿前诸班直及步骑诸指挥名籍,总管其统制、训练、轮番扈卫皇帝、戍守、迁补、罚赏等政令。   此职位平时不显眼,但若是有人想谋逆,利用其来调动禁军,可是再方便不过的…   可亦听闻肖培之与安平伯两兄弟关系并不好,肖培之甚至派人暗杀过自己兄长。   众人商议一番,仍决定暗中提防。 第36章   丰嘉玉将喜贴送到了忠武侯府,特意邀了沈同晏夫妇观礼;而肖培之,也将喜贴送了给秦侍郎府的秦婉姜,大有炫耀之意。   秦婉姜给陶知影递了信,犹豫着问她是否会去。   陶知影知她心中的顾虑与不安,很快给她回了信,主动邀她同去。   当夜,夫妻二人恩爱一场,云消雨歇后,陶知影侧躺在沈同晏怀中,便与沈同晏说了此事,沈同晏抱怨道:“夫人好狠的心,这是要让为夫落单。”   陶知影只好哄他:“秦七娘子曾与那肖四郎君有过婚约,他此番递贴怕是存了羞辱之心。若拒了这贴子,又难免失了大方,露了怯没的叫人看笑话。可秦七娘子性子软懦是个易受人欺的,我陪着她一道,若遇着那有心讽笑之人,也好替她回挡了去。”   想起她对长落说过的,与秦婉姜相识之因,他趁机提了自己于此事的疑惑:“秦七娘子全无幼时记忆,她可还年长你一岁,况你只在幼时于京中见过她一次,如何便记住了她?”   陶知影镇定道:“听家中长辈说过,我记事是略早于其它小童的。况我曾听闻那些个拍花子会给略大的小童服失忆的药丸子…”   沈同晏弯了眉眼,香了一口她的后颈,夸道:“怪道我夫人如此聪慧,原是自小开智便早于旁人。”   随即又期待道:“那你幼时可曾遇过我?”   陶知影自然摇头。   沈同晏虽心有不甘,但仔细想想又泄了气。   她出生没多久自己便入了宫进学,每日于宫中府中两处往来,确实甚少有机会得见外人。   怕他再疑秦婉姜之事,陶知影又补充道:“爹爹与大伯皆是普通官吏,家人彼时只能僦居于外城委巷,我甚少有机会入内城作耍。那时偶然于秦府外得见七娘子,因羡她居于高堂华屋,又轻衣锦服,便多看了几眼,印象深了些。”   她这些话也并非全然作伪,自己幼年时确实非常羡慕这些居于内城,养于高门府宅后的华服贵女。   沈同晏心中溢满疼惜,揽紧了她低声安慰:“如今夫人嫁了我,我会护着夫人,再不让夫人过苦日子了,你且安心等着,那些个荣华富贵,我都会慢慢挣给夫人的。”   封妻荫子,他还会给她傲人的荣耀,让她威阔非常。   想了想,加上几句嘱咐:“届时去那安平伯府观礼,若有人敢言语犯你,夫人自回敬便是,无需顾虑。”   又忆起她的巧舌俐嘴,打趣道:“让她们都知道我忠武侯世子夫人的厉害。”   陶知影故意撅了嘴:“夫君可是在暗指我性悍?”   沈同晏大喊冤枉:“哪有的事,不过让她们不敢再随意冒犯夫人罢了。”   陶知影心中生出一种甜丝丝的颤动,轻轻“嗯”了一声。   沈同晏便又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厮磨半晌,冷不丁想起个人,心中犯堵:“夫人与那谢家二郎,可也是幼年便相识了?”   陶知影摇头,若非有上世的记忆,她与谢颐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得知二人间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沈同晏松了口气,却又幽怨道:“既如此,你为何偏生寻了他一道合作?”   陶知影身子一僵,实在不知怎么作答,只好用上另一个问题回他:“那夫君倒是说说,那丰六娘子又是为何要特意邀你我去观礼?”   沈同晏这次听出了酸意,顿时起了劲,将她翻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夫人可是醋了?”   陶知影真情实感地“哼”了一声:“还不是你惹的风流债。”   一阵醉人的快意浸透了沈同晏的心。   他连忙坐起,指咒发誓道:“夫人信我,我与她清清白白,夫人可不好冤了我。”   见陶知影眼色不变,忙解释道:“她左不过是因着未能得嫁于我,便心生怨恨,做出此童稚之举可笑至极。然我自问未曾与她有私,不想叫她误会我心中藏亏,不敢去观礼,便想与夫人一道同去,借机叫她瞧瞧你我夫妻恩爱相得…哪料夫人却要弃我与他人同去,叫我一人形单影只。这便罢了,还疑我与她有私,我心下屈得很…”   见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一双惯常上挑的桃花眼低垂,眸中怨色耿耿,灯影桔红之下,跪坐的身姿更显露了宽肩窄腰的凛凛身姿,整个人更是显露出莫名的魅惑之色,陶知影红着脸躺平了身子,顺势移开了眼,不自在地低声嘟哝:“说得这般顺口,谁知是真是假…”   沈同晏见她玉容恍若红霞醉云,樱嫣小口微微张合,不由想起她在自己身下时的清喉娇转,某处顿时勃如铁石,伏身扑将上去,用巧劲缠住她因受惊而乱动的手脚,恨恨道:“既夫人不愿信我口舌之言,那为夫只能用做的了。”   陶知影慌得不停挣扎:“你不要闹…”   沈同晏自顾低头吮吻粉颈,灼灼热气尽数喷洒在她颈间,他断断续续道:“不行…我定要严刑拷打一番…好生问问夫人…为何不愿信我…”   陶知影被他吮得全身发软,沈同晏也被她不安分的手脚挑得急色不已,一发狠,将她整个人翻了个面,再次凶猛地覆身上去…   软娇娥的声声呤哦被枕囊吃得断断续续的,辛勤耕耘的沈同晏于百忙中挥手拔开了碍事的枕囊,又挥汗如雨地痛苦哼道:“夫人松润些,不要如此紧巴…”   二人这一番折腾,直到天际微白才消停下来,沈同晏大口喘着气,叹道:“心肝儿,差点要了我的命…”   陶知影精疲力竭,连欲开口骂他都调不出力气。   -------------------------   “小娘子,该上妆了…再晚就误吉时了。”喜娘小心翼翼地对着在榻上枯坐了一夜的丰嘉玉催道。   丰嘉玉心中愁绪如麻,她不在乎吉时,她只恨时间不能倒流,回到她与肖培之相见的那日。   她那日说五皇子已暗中找过祖父,不过是被沈同晏逼得怒意冲顶,一时起意,编了话去威胁沈同晏而已。   而后自己被肖培之迷惑,经他言语激惑,便听了他的话便去祖父跟前哭诉…哪知肖培之立马私下给五皇子递了信,五皇子得了消息后,第二日便寻了祖父密谈。   祖父年迈,本已有乞休之意,不欲参与皇权争斗,但却为了她,暗中投了五皇子。而肖培之,也因此得了五皇子的重用。   可祖父为官几十载,毕竟敏锐非同常人,很快便发现圣意昭昭,太子之位实难撼动,便生了退意,不欲再与之为伍。   可肖培之却与五皇子密谋,让她于二人眼下失了清白,还逼迫她在二人之间选婿相嫁。   她平素再刁横,却也不过是一个在室的小娘子,当时惊魂未定,想着五皇子喜怒无常,又阴冷暴戾,听说动不动便打骂仆婢姬妾,便于恐慌中选了肖培之。   但她怎么忘了,肖培之是连自己亲兄长都能下得去杀手的人,此人毒如蜂虿,十足口蜜腹剑之人,恐怕早就盯上了自己,此事也很有可能来自他的朝思夕计。   否则,为何五皇子妃办的赏花宴指名要她去,而不是丰府中其它的小娘子…   为何皇子府中的女使奉个茶都能不小心洒到她的衣袖之上,甚至连亵衣都泼透了…   又是为何,明明不似新婢的女使会将她引去那处偏房更衣,然后那般碰巧,肖培之与五皇子竟然会在她刚除尽衣衫时推门而入…   现在想来,那女使为自己失职寻的借口也是拙劣得很,她怎会连郎君们议事的处所与供女眷更衣小憩的偏房都分不清?   果然,因着她的婚事,祖父被逼得骑虎难下…   她想起了沈同晏,自己一开始给他与那陶氏发喜贴时,本是为了吐一时之气,让他看看自己不是非他不嫁的,可是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肖培之的真面目…   她被染成朱蔲色的利甲狠狠地抓着身下的锦被,她在心中祈盼今日能得见沈同晏一面… 第37章   肖培之春风满面,顾盼神飞。   丰德明不愧为三朝元老,果然是圣眷甚隆,就连嘉宪帝也要亲自前来观礼。况且丰嘉玉不仅有十里红妆,其随嫁的良田宅铺甚是可观。   肖培之不禁为自己画策设谋的成功而沾沾自喜,如今他不仅顺利高娶佳妇,且是五皇子身边的近臣。   如今只待五皇子大业得成,一朝飞龙在天,自己便是那带金佩紫的要臣,就连兄长也要让他几分。   隔了一世再来安平伯府,陶知影面对着这依旧宏敞华丽的屋宅,眼睛生起了重影。   这府中的每一处亭堤她都记得,每一道曲桥游廊她都走过,甚至那些个忙碌奔走的仆婢杂役的脸,她都不觉得陌生…   “影姐儿。”   秦婉姜轻轻唤着神游方外的陶知影。   不知何故,二人一进这安平伯府,她便犯起了愣怔,脚底发飘似的。   陶知影回以歉意一笑,二人来得不早不晚,应该还要一会儿花轿子才会到,见秦婉姜仍旧有些畏缩小心,只得领着她去了一处人不甚多的亭院中先坐着,安平伯府的下人忙奉上了茶点招待。   估摸着时辰差不离了,二人便慢悠悠地往正堂去。   嘉宪帝本是踩着时间来的安平伯府,却不料丰府的轿子未赶上吉时,仍在途中。   嘉宪帝略感诧异,暗想这丰德明平素最是古板守旧的人,怎地轮到自己最宠爱的孙女出嫁,却误了时辰。   安平伯府的人惶恐不安,赶忙要给天家安排休憩之所,嘉宪帝摆摆手,随行宦侍知道皇帝想随意走走,便拒了伯府的安排。   转过一处与垂花门相接的抄手游廊,见不远处的窝角廊立着一对姑娘,二人正齐观着一处翘檐,檐上双燕呢喃,鹊鸟窥语。   感觉到他的目光,二人一齐转身投眼看来。   一对丽人皆铅华弗御,左边的芳菲妩媚,风姿艳质如海棠,右边的则秀似芝兰,娟丽无双。   嘉宪帝紧紧凝住了右边的女子,瞳体颤动,一时仿若时空倒流。   陶知影望着不远处气闲情逸的男子,见他头戴朝天幞头,身着降罗红袍,腰间通犀金玉带,袍面上下皆纹着一团三砋金龙。   忙扯了秦婉姜伏身跪下,陶知影小声提醒了一句:“是圣上。”   秦婉姜一惊,忙与她齐声道:“臣妇/臣女拜见陛下。”   嘉宪帝走近,仍直直盯着伏跪的秦婉姜。   见帝发怔,身后的宦侍忙上前低声介绍:“陛下,此二位分别是忠武侯世子夫人与秦侍郎之女。”   嘉宪帝这才回神,免了二女的礼。   待二女起身后,他略略端详了一下陶知影,便和善笑道:“世子夫人果然生得方桃譬李,怪不得子居豁了脸来向朕求旨。婚后,你二人处得可好?”   陶知影面微热,恭声答道:“夫君他…待臣妇体贴有加。”   嘉宪帝抚掌大笑:“好极,朕本还担心自己错点鸳鸯,看来倒是成就了一桩和美姻缘。”   视线不自觉地滑向一旁沉静的秦婉姜,嘉宪帝按下心中激荡,继续若无其事地对陶知影道:“你与子居成婚时,朕因北巡而错过观礼,心中甚感憾愧——”   见帝抬了手,身后宦侍忙取了随身携带的御礼,嘉宪帝随手挑了一方锦盒,着宦侍捧给陶知影。   “今日出宫慌忙,未随置太多礼信,此番便以此相赠,聊贺你二人秦晋之喜,沈夫人勿以寡见阻。”   万圣所赐,水草花泥亦是无上天恩,陶知影怎敢推拒。她忙跪地谢恩,又双手接过了锦盒。   嘉宪帝又指了另一方锦盒,那宦侍心下讶异,眉心无端一跳,听得帝对一旁的秦小娘子道:“今日有缘得遇秦小娘子,还请秦小娘子收下此物,权当你我初见之礼。”   秦婉姜受宠若惊,也忙谢恩领圣赏。   嘉宪帝还欲说些什么,却已有其它官员闻得圣音,特意前来拜见,陶知影忙拉了秦婉姜行礼退下。   想到嘉宪帝方才看着秦婉姜的眼神,还有那宦侍惊讶的表情,陶知影心中怦怦直跳,她抚了抚胸口,定定神,看了看秦婉姜惶惑的神情,四下观望了一圈,拉近了秦婉姜,打开自己手中的锦盒,二人一道看了眼盒中的云脚珍珠卷须簪,虽精致却也常见。   秦婉姜也打开了自己手中的锦盒,里头卧着的,却是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穷奢极丽,雍贵非常。   秦婉姜呆了,她语无伦次道:“官家为何…这,这太贵重了…”   陶知影也不自觉掐了自己的手,她只能安抚道:“论起来,辈分上你可是官家的表侄女,许是因着这一层关系…”   对的,陶知影也宽心地想,论辈分,秦婉姜可得唤嘉宪帝一声表叔,自己所想的应该不会发生…   忍着心底强烈的不适喝过交杯酒,待肖培之也出了门去待客,秦婉姜迅速与贴身使女换了装扮,又遣了另一名使女想法子去请沈同晏,使女们都领教过她的手段,不敢置喙半句。   交待了同行僚属仔细观察到场宾客后,沈同晏正四处寻着自己的夫人,却见一使女神色异常地走了近身,谨慎低声道:“我家主人想请世子一叙,可否请世子随奴走一趟。”   寻不见陶知影,沈同晏百无聊赖,见这使女话中带了紧张的恳求,心中也是泛起奇意,便勾唇一哂,颔首让她带路。   “二郎…”   一处花木繁茂,四周隐蔽的四角亭台中,使女装扮的丰嘉玉遥遥望来,眼中满蓄铅泪。   沈同晏止了步子,挑眉道:“肖夫人。”   丰嘉玉见他不肯过来,还如此称呼自己,顿觉骨鲠在喉,眼泪扑簌簌成串滚下。   她疾步出了亭子,伸手欲抱沈同晏,沈同晏皱眉避开,厉声道:“肖夫人请自重!”   丰嘉玉见他如避蛇蝎般弹开,死死咬住下唇,而后慢慢跪了下去,唐突露骨的说道:“二郎,我不嫁了,你纳了我可好?我愿意给你作妾…”   她没法逼着自己嫁给肖培之,她不爱他。   尤其是方才一看见沈同晏,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头的爱恋,如果能与沈同晏共度一生,哪怕是作妾,她也甘愿。   沈同晏只嗤笑道:“肖夫人莫非得了癔症不成?”   他心下厌烦,早知道是丰嘉玉,方才怎么也不该过来的。   见他转身欲走,丰嘉玉疯了一般向前跪了几步,抱住他的腿不放。   沈同晏被她抱住双腿,忙用手支住身侧的假山,一边使劲蹬开她,一边喝斥:“丰嘉玉,你疯了不成?给我放开!”   丰嘉玉确实半疯癫了,她渴望沈同晏救她,渴望与沈同晏在一起,怎甘心就这样让他离开。   她嘶声道:“二郎,我真心欢喜你,你带上我一起走罢,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泪眼朦胧间,她突然瞧见了前方一抹烟笼云缎裙裾,抬眼一望,是陶知影,她静立于那雕墙之下,静望着这处,不知站了有多久。   席肴丰盛,处处载笑载言,肉山酒海,山珍海错,陶知影却只觉得头昏脑闷,虽已是秋虫唧唧的时节,但许是宾客太多,那股子酒菜热味更是熏得她莫名反胃,她小声知会了一下秦婉姜和秋照,说自己出去透透气,秦婉姜只当她是去寻沈同晏,想着自己霸占了陶知影半日,生了些愧意,便点了点头,也没跟出去。   陶知影走远了些,直到再闻不到酒菜气,才准备到一处廊下的坐凳楣子上坐坐,却冷不丁见到沈同晏正跟着一名使女走过远处的一道曲桥,那使女神色紧张,颇为不自然。   记下了二人行去的方向,陶知影捏紧帕子暗中寻了过去,却见他竟是去与乔装成使女的丰嘉玉私会。   她见到丰嘉玉对着他期期艾艾地哭诉着什么,声调凄凉哀怨,俨然一幅情深入骨的样子。这二人不断拉拉扯扯,一贯高傲的丰嘉玉,竟然还跪地抱住了他的腿…   陶知影猛然想起,上一世,他二人是夫妻…   她远远地看着,心像被一支支毒箭毫不留情地刺穿…   “陶娘子!”丰嘉玉发现了她,急中生智,昂首唤了一声。   陶知影闭目了半刻,待那阵酸涩退去,才慢慢走了过去。   沈同晏又怒又急,偏偏丰嘉玉使了全身的蛮力抱住他下盘,他碍于男女之防又不好出手去扯,只能借了假山的力,试图用脚将她磴开…这下愕然听到她高声唤陶娘子,沈同晏僵了一下,再往后看去…   陶知影正沉稳地走过来,徐步香茵,脑上却似乎毫无表情。   丰嘉玉忽然松了抱着沈同晏的手,转而跪去扯陶知影的袖子,仰起满脸清泪:“陶娘子,你发发善心,让我与二郎在一起可好?我愿意入府作妾,我心甘情愿,你是当家主母,我会好好侍奉你的…”   陶知影不动如松。   天空碧蓝澄澈,只有一缕薄薄的纤云飘着,她听见自己不带感情的声音:“夫君若愿意,我自是无话可说。”   沈同晏又是一僵,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陶知影,脸色极其难看:“我早已说过,与此女并无私,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夫人此话何意?”   正常妇人若听得旁的女子如此厚颜无耻的话,该是恨不得撕了对方的嘴方可泄气才是,可她却似是浑不在意。   陶知影想问他,若真与丰嘉玉无私,为何会特意避人耳目,来此与她相见,还任由她拉扯纠缠…   可她此刻却似哑了般,舌头好像被千钧的巨石坠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丰嘉玉目中一喜,连忙说道:“二郎你瞧,陶娘子并不反对的,我这便随你回府可好?”   沈同晏死死盯着陶知影,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确实从她的静默中读出了默许。   他气得哆嗦,脸上投了笑的光辉,声音却冰得刺人。   “肖夫人可是与肖四郎君才将将拜过堂,转头就要琵琶别抱…恐怕不大妥当罢。沈某虽确有纳妾的想法,却只打算从房中收上几个,暂时不欲沾染府外的女子,况且…肖夫人对沈某来说,是麻烦。”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看着陶知影,却见她不仅目不斜视,脸上亦看不出有丝毫动容。   他觉得自己肺管子都要气炸了,实在再呆不下去,故作镇定地掸了掸衣摆,转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陶知影把嘴唇咬得死紧泛白也止不住眼里的升腾起的烟雾,她对丰嘉玉涩声道:“肖夫人可听见了,非我不许,而是夫君不愿。”   语毕,她拂开丰嘉玉的手,亦转身朝另一方向离开。   丰嘉玉失了力,呆呆地坐在地上,她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她的肩头激烈地耸动,哭得气绝喉干,闷觉于地。   她脑中炸开,整个人陷入激狂。   她不惜放下毕生的尊严与贵女的身段,低声下气地去求他,甚至求陶氏那个贱妇,这般委屈求全,他却仍然不为所动,还出言讥讽她。   她本想告诉他,五皇子豺狼成性,与其御下之人根本就是谋为不轨,可是他没有给她机会,他如此狠心地不救她…   她肝肠寸断,眸中继而风潇雨晦,狂色大作。 第38章   待送了秦婉姜回府,陶知影便黯然静靠在车壁上,双眼失神地盯着随车风飘动的车帘。   感受到她心情不畅,秋照也不敢说什么,只默默地陪坐在一旁。   车身忽然晃动了一下,随即停了下来,听得把车的仆从恭声唤了一句:“世子爷。”   秋照忙掀开前帘,下了车行礼。   沈同晏坐在马背上,腰板直挺如松,他神情冷漠又居高临下地看着车内的陶知影,陶知影双眼沉沉地回望。   利落地翻身下了马,将马鞭抛给一旁的长落,沈同晏身轻腿健,一个势子便撩袍进了车厢。   秋落坐去了外间,马车继续行路,车厢内只剩他二人。   沈同晏坐于她对面,自上车后便炯炯地逼视着她,却并不开口,陶知影觉得他眼中似乎迸出了两团火在烧她的脸,她想起方才的情景,以及他说要纳妾的话,心头闷堵,也不想主动开口,索性闭了眼假寐。   折腾了半日,她确实有些疲惫,阖了眼便有睡意袭来,很快便眯了过去。   沈同晏心头正郁躁,这小娘皮绝对是欠修理,那晚明明对丰嘉玉发醋了,今儿还要在他跟前装大度,自己一时急火攻心,便也顶着说了几句话,事后虽越想越气,却还是忍不住在这半道上截她,本是为了听她跌软认几句错,自己再假模假式地训斥几句,接着顺道表表心意,既振了夫纲,又可增进夫妻感情,而最重要的目的是,要叫她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随意说的!   沈同晏精心设计了一出“兴师问罪”,却不料她根本不搭理自己,兀自睡了过去。他简直气得要跺脚,索性也憋上了气,二人一路沉默地回了侯府。   小憩了一会儿的陶知影被秋照轻声唤醒,她下意识去看对面,发现沈同晏已下了车。   陶知影自嘲地笑笑,这人竟连唤她一句都不愿意。   待回了房中,她扫视了一圈,却也不见沈同晏的身影。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秋照见了陶知影的视线,小声解释道:“世子爷方才下车后便往书房去了,应是有要务处理。”   到底是有要务处理还是不想和她呆在一处,陶知影也不欲深究了。她除了鞋上壁榻,准备理一理余味斋的账。   云瓦堂谢颐打理得很顺畅,现下只等朝廷的官廨峻成,届时她再介绍一些官眷去选购,云瓦堂就该名声大噪了,等开始盈利便是大把的银钱入账。   婆母崔氏虽暂时偃旗息鼓,却仍然把着府里中馈,不肯放给她打理,仿佛生怕她从中贪墨。她乐得清闲,毕竟打理中馈确实有利可图,但也是个耗费精力的差事,况比起侯府的那些个田庄宅铺,金银钗细,她更希望能借侯府势力让云瓦堂行得更顺,届时除给林哥儿成家及大伯养老之外,她也能给自己的子女挣下一笔家业。   上世那个与自己无缘的孩子,希望这世还能托生到她的肚子里…   “夫人…”留荷小心翼翼地进了房中,一脸踌躇地看着陶知影,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自从前次沈念真回去后,府中的仆婢便都知道了沈同晏为陶知影惹哭崔氏的壮举,纷纷咂舌,暗道她手段了得,竟将沈同晏迷得团团转,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众仆婢心中对她生了敬畏,不仅不敢多嘴议论暗讽,反而对她恭敬有加,倒是省了她整治豪奴刁婢的功夫。   尤其是在她院里伺候的,那日见她毫不客气地羞辱沈念真,训得向来横刁的三娘子掩面而逃,自此伺候得尤为小心又卖力,生怕哪日得了惹了陶知影不快,被她发落。   二等丫鬟的留荷几个,更是规行矩步地谨慎,哪怕是此刻秋照去给她取账本不在房内,陶知影不传,她们是万不敢逾矩进屋的,今日如此大胆,倒是教陶知影心下生奇。   她抬眼望留荷,声音懒洋洋地:“可是有事?”   留荷明显非常紧张,她交握的双手不停地绞动。   见她忐忑的样子,陶知影也不急,闲适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她开口。   犹豫几息后,留荷咬了下唇,似是下了决心,她红着脸对陶知影道:“夫人,婢子方才所见,在后书房伺候的南雪,特意回房中换了一身衣裳,也细细打理了头脸…如今世子爷正好在书房内,婢子担心她对世子爷…图行不轨…”   陶知影怔了一下,她自然明白,这图行不轨是怎么个意思。   回府后,她其实心中是生了悔意的,他半路与她同车,很明显是为了听她认错,而自己却逞一时之气,没有捉住这个机会。   自己既嫁了给他,多少还是要看他些脸色的。没有哪个郎君真的喜欢自己的妻子摆出一幅大度的样子,哪怕他要纳妾,或是见到他与其它女子调笑,也要装出醋意十足的样子,让郎君觉得自己被在乎。   适当的呷酸与争宠,叫情趣。   陶知影右手食指一下下点着桌面,心中暗自思索…   他若在外面找,自己肯定管不着。但院里的丫鬟,被主子看中收房和自己爬床可不是同一个性质。   若此番让那南雪得了逞,免不了要恃宠而骄,爬到她头上去兴风作浪。加之院里甚至府里若因此而滋生了什么歪风邪气,那可就是打她的脸,其它的丫鬟也会有样学样,逮着机会便勾引主子,弄得府里乌烟瘴气的,没得叫她出门被人笑话。   而且好不容易消停了的婆母与小姑子说不定又要重振旗鼓,见天找她的茬,那自己可再抽不出时间去做其它的事,整天就被困在府里防小娘斗婆姑了。   心下有了计较,陶知影意味深长地对留荷笑道:“你是个好的,明儿起我就将你提了做一等丫鬟,待找个时间再给你开了脸,让世子将你收房,届时好生伺候世子爷。”   留荷欣喜不已,她本来因对陶知影心生了惧怕,知道她不是什么善茬,又见世子爷对她娇宠万分,怕是瞧不上旁的女子,便灰了心,只想给自己谋个一等丫鬟的身份,将来再得了主母荣宠,配的小厮也不会差。   今儿只因见南雪在当值的当口鬼鬼祟祟的进了屋,出来时又一幅发了春的样子,想着世子爷此时去了后书房,心下便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她一向瞧不惯这个姿色盛于自己的小蹄子,哪怕自己不再揣着做小娘的心,却也不想她得了好,心一横便报了主母,却没想到因此得了个意外的收获。   主母安排收房的小娘,自是要体面与安稳得多。可若因着爬床而被抬了做妾或者通房,往后再怎么得宠,还是得仰着主母的鼻息生存,惹了主母不喜,随便寻个错发卖了也未可知。   忽视眼角眉心都漾着喜气的留荷,陶知影招手唤了刚好取来账本的秋照嘱咐了几句,便带着她往书房走去。   南雪满脸羞怯地偷着在书房中盯着一把扇子发呆的沈同晏。   方才见他绷着脸进了书房,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她便多了个心眼,打听了一下,方知世子似乎与那陶氏生了别扭。她按下心中激动,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那陶氏主动来寻世子,心道机会难得,当即偷偷溜回了房换衣熏香敷粉…   她心中砰砰直跳,但想着世子爷傲人的皮相与身姿,她虽难免紧张,但羞意却是更甚,心跳耳热…   沈同晏傻楞楞地摩挲着陶知影送给他的翟扇,心下懊恼万分,恨自己怎么就脱口说了要纳妾的话,方才与她同车,亦不应就那般撇了她兀自下车,该把她抱回来才是。现下自己一时冲动跑来了书房,却也不知晚上回去要怎么哄她才好…   正想得入神,一阵劣质的脂粉香味飘到身侧,他侧头去看,却见一眸含春意的婢女焉羞答答靠过来,他眼一眯,瞬间想到平阳刺吏府的事…   不露声色地转回头,沈同晏沉声道:“这里不用伺候,下去罢。”   南雪僵了一下,不甘地伸手端起茶壶,坚持用她甜腻的嗓音说道:“婢子给爷添些茶水…”   沈同晏收起了扇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声音中却泛着一丝阴气:“你欲何为?”   见他对自己露了笑意,南雪的脸上陡然抹遍了桃红色,她放下茶壶,扭转着腰肢,两手不停地绞弄着手中的巾帕,很快便抬手搭上自己身上的外裳,一边往下除一边作势要坐上沈同晏的腿,嘴里还娇滴滴地说道:“婢子倾慕世子爷甚久,愿以身侍奉世子爷…”   沈同晏拧眉,正欲发作,却听“嘭”的一声,书房门被人大力破开,陶知影带着端了茶果的秋照闯了进来。   沈同晏心下一惊,腾地站起身,陶知影已边笑边走近前,好整以暇道:“方才在门外等了好半晌都不见有人来迎,我们只好破门而入了,还请夫君不要责怪。”   沈同晏忙迎了上去,不安地解释道:“下次直接进来便是…”   陶知影却看都没有看他,径自走到南雪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果然也是一个曲眉丰颊的美人,复又凑近闻了闻她身上的香粉味,故作喷鼻地打了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喷嚏,又用帕子扇着风道:“怪不得门外无人,原来是存心伺候到这里头来了。夫君这书房规矩可宽很得,一个使女竟也能这般涂脂抹粉,鲜衣熏香…”   南雪耳红面斥,因为羞刺,她的呼吸急促,活像一个即将窒息而死的人。   她死咬着唇,忽然对着陶知影跪下,颤声哀求道:“婢子心慕世子爷已久,求夫人给婢子一个机会,侍奉世子爷…” 第39章   陶知影笑出声,今日被人跪了两次,还都是想给沈同晏作妾的…   她看着焦灼立于一侧的沈同晏,故作委屈地盯着他,杏眼朦朦:“我知今日惹了夫君不快,本想待夫君消了些气再来赔罪,可夫君怎可如此待我…”   沈同晏还是第一次见她泪眼盈盈,心中升起万般爱怜,忙上前一把揽了她,低声解释道:“我并没有做什么,是这蠢婢心怀不轨,我正打算发落她呢,你就进来了…”   陶知影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她顺势回抱了沈同晏,声音带了哭腔:“夫君骗人,我方才见她可都要剥衣裳了…”   沈同晏的前襟被她的眼泪打湿,他忙抬起她欺霜赛雪却梨花带雨的嫩容,怜惜地吮去她脸上流下的泪珠,哑声道:“夫人哭得为夫的心都要碎了…”   他昂头扬声唤了长落进来,吩咐道:“将这痰迷心窍的蠢婢送到军营去。”   南雪一听,连忙急声求饶,送到军中就要做营妓的,那里头过的可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她没料到一向风流不羁的世子,不仅坐怀不乱,还对投怀送抱的她如此狠心…   长落利落地堵住她的嘴,又钳了一双手扯出书房,秋落忙放了漆盘紧随而上。   陶知影仍埋在他怀中啜泣,沈同晏一把抱起她坐到椅上,搂着继续哄:“夫人不要折磨我了,嗯?你再哭下去,为夫都想剖心明志了…”   陶知影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用手指狠狠戳他,凶道:“你倒是剖一个,可要我给你递刀子?惯会拿话来哄我…”   沈同晏忙捉了她的一截皓腕,亲了亲她柔腻的手背:“夫人真舍得让我剖?”   陶知影不接话。   沈同晏长臂反手一伸,便取过了后架的一柄短匕,用嘴叼了匕鞘,取出白晃晃的利刃,含糊道:“既然夫人让我剖,我这便取了这颗心给夫人瞧瞧…”   说完,举了匕首便要向胸口怼来,吓得陶知影忙出声道:“夫君不可!”。   她继而伸出左手格住他那只握着刀刃的手,又迅速从他嘴上拔下匕鞘合了上去:“夫君不要冲动…”   沈同晏闷笑一声,顺手便扔了短匕,在她惨白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逗你的,我怎舍得让你这么年轻便没了夫君…”   陶知影惊魂未定,知道他是耍自己的,抬起雨润花容便斜着眼去嗔他:“夫君好狠的心,我胆都要被你吓破了…”   她一会儿委屈,一会儿泼辣,一会儿娇嗔,又夹杂着呜呜咽咽的百般做作,果然叫沈同晏舒畅极了。   他简直乐得心里直痒痒,这会儿又见她琼鼻微红,樱唇晶湿,自己鼻息之中全充盈着她的幽兰之气,不禁腾出手托住她缎滑的下巴,动情地去吻她。   陶知影被他急促又带着狂暴的吻催得全身娇软,不由自主地伸手勾住他的后脖颈,温柔地回应他。   二人就着这个吻温存了好一会儿,沈同晏只觉快活似神仙,他眉眼舒展,与怀中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不时偷啄一口,惹她嘤咛嗔怪。   想起自己到底没能如愿振起的夫纲,沈同晏恨得牙痒痒,低头在她粉颈上吮了一口,直将那一处都吮得泛青紫,这才解了气,促狭地看着她:“在别家府上时,不是一幅很大度的主母样吗?怎地回了府中,对着这院里的女婢又捻起酸来了?”   在陶知影看来,却觉得沈同晏脸带嘲弄,说出的话也是阴阳怪气。她心中难堪,脸上却装出羞愤的表情,合了手去挡住脸,不让他看。   沈同晏拿下她的手,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陶知影垂下头,撅着嘴,支支吾吾道:“谁会愿意看自己的夫婿和别的女子亲近…我,我那是为了试探你,谁知你道好,原是早就存了纳妾的心,咱们成婚才两个多月而已,我,我不许!”   话到最后,她还特意抬了头去瞪他,眼带倔强与娇蛮。   沈同晏惬意地听完,被她说得满心舒展,面上却一本正经地作训:“你身为当家主母,岂能如何善妒。今后再不可与我在旁人面前那般脸色言语,叫人误以为你我夫妻不和,感情存隙。”   见她低头不语,忙低了头去碰她的鼻子,哑声道:“我与夫人说的话句句真心,今后再不要那样疑我了,嗯?”   陶知影似乎笑了一下,随即乖顺地点了点头。   二人重归于好,当夜熄烛松帐后,账里鸳鸯交颈,玉树带风。   ------------------------   出枢密院不远,齐修便于步辇之上瞧见了自正前方行来的几人,由宫女在前领路,明显是宫外之人。   秦婉姜正心揣羞喜而行,听得领路的宦侍提醒有贵人驾辇,忙随着低了头退到一旁,静候贵人行过。   齐修眼神好,远远扫了一眼便觉眼熟,将要到近前便发现了,原来是秦府的七表妹。   她头挽随云髻,青丝上别了几朵零碎的金钿,自髻端垂下的两条水蓝缎带,在微风的吹拂之下轻轻飘扬,为她平添上几分犹如仙人般的飘逸。   而对襟羽纱的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藕色裙摆罩着一层淡薄如清雾的笼泻绢纱,上好的绸缎料子随她款步间微动,宛如淡梅初绽,未见奢华却见恬静。   齐修挥手止了步辇的行进,见秦婉姜察觉了驾仪停下,抬眼向他望来。   见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有一份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清新,尤其是眉间唇畔的气韵,雅致温婉,观之亲切,虽与姑祖母容色相近,但二人的气质与性子却是全然不同。   以前的姑祖母性子俏皮促狭,哪怕为人妻母,依然会肆意张扬地大笑,而这个表妹内敛羞怯,气质如绵绵春水,柔丽娴静。是以除了在平州刺吏府中的初次遇见,后来的数次晤面,他再未在她身上看出姑祖母的影子。   见是齐修,秦婉姜陡然想起家人对石贵妃邀她入宫的打趣,以及石贵妃今日对她的种种亲昵之态,心脏砰砰直跳,耳尖染了一簇红,不由柔柔怯怯地对他笑了笑,那一笑,清丽胜仙,饶是向来清冷如水的齐修也霎时被她惊艳了一下。   “拜见太子殿下。”秦婉姜盈盈下身行礼。   齐修收了神,略略颔首,又随口询问道:“七姐儿自何从而来?”   听得他客气又疏离的语气,秦婉姜顿时黯了眸子,她垂头低声回道:“贵妃娘娘邀臣女入宫叙话。”   齐修微微蹙眉,他太了解自己的生母,她从不行无谓之举。   未听得他的回复,秦婉姜提了胆子又抬头去望他,却又惹了心间落寞。   他的脸色似乎从来就严峻得似一片青石,此刻眉头微蹙的样子,更显态度凛然,寒气逼人。   齐修望了望西向横照的余晖:“天时已不早,宫门即将落匙,七姐儿且早些回府。”   压下心间酸楚,秦婉姜应声拜别。   见她忽而步履匆匆,似有些失魂落魄,齐修沉眸思量了一下,吩咐驾辇转道去了启祥宫。   坐身着弹花暗纹锦服,头戴莲花冠的石贵妃雍容闲雅,一身的贵气中又添了几分道家的风骨神采。   她抬手免了齐修的礼,坐于上首笑语盈盈道:“三哥儿倒是有程子未来了,近来可好?”   齐修回道:“谢娘娘关心,儿子一切都好,娘娘身体可康健?”   石贵妃笑着点头:“自用了你搜来的方子,已许久未发头疾,且近来我潜心悟道,倒是身轻心静。”   末了,又问道:“哥儿今日来,可是有事?”   齐修犹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适才遇得秦府七姐儿,方知娘娘今日召了她来叙话,不知娘娘寻她…所为何事?”   石贵妃蹙额:“哥儿为何在意一臣女?”   齐修从容道:“既为秦侍郎之女,便与儿子也算表兄妹;况她回盛京亦与儿子有关,故多了几分关心。加之适才似见她神色慌张,怕是初次进宫,不懂规矩开罪了娘娘,便逾矩相问。”   石贵妃愣了一下:“她神色慌张?”   她心下暗衬,莫非是自己行事有缺,令其起了警惕之心?   见石贵妃面露不安,齐修便知此事不简单,生母的手段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如今见她竟将主意打到了一个温婉无知的小娘子身上,顿时心生不悦:“秦七娘子幼时被拐,于民间吃过不少苦头,而今与家人团聚才得了几分安适,不管娘娘有何谋划,还请生出几分良慈,放过这小娘子。儿子如今已是一国之储,自会保你我母子安恙,无需娘娘再索尽枯肠地用计铺谋。”   石贵妃见他丢了含蓄,说得如此坦然,一时沉了脸:“我儿尖颖,如此快便觉查出我有谋划。只是…”   她似笑非笑道:“本位亦是心怀好意,欲接她入宫相伴,日后做了姐妹,一道服侍你爹爹罢了,此等机缘…多少官眷女子梦寐以求,这是她的福份。”   齐修绷了脸:“倒是不知娘娘如此贤惠大度,竟主动为爹爹充盈后宫。”   听出这话中的讽意,石贵妃凌厉地盯着他:“你以为我真心愿意?宫妃亦是世间俗女子,我等虽为天家妇,看似有无上荣耀,却也期盼着夫婿的独宠,谁愿看他左拥右抱?可你爹爹痴恋令福那个贱妇,若非我苦心用计,怕是连半分圣宠都得不到,我儿你又安能荣登这储君之位?”   她继而双眼泛红,险些迸出眼泪:“你以为你爹爹前番去北巡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见那贱妇一面罢了…且我不妨提前告知你,那贱妇已时日无多。”   她恨恨道,话尾显然带上了一丝快意。   齐修投向她的视线带着愕然:“是娘娘做了手脚?”   石贵妃不语。   齐修牙关紧扣:“此事姑祖母并无过错,她亦是可怜之人…况儿子幼时曾得姑祖母照看,姑祖母对儿子关怀备至,娘娘怎可…”   石贵妃苦笑了一声,凄声道:“若能得他全心对待,我便是只做一昭仪亦心甘情愿,又何必汲汲营营要攀上这贵妃之位,扶你做太子?可你爹爹的一颗心全扑在令福身上,你可知这些年,我曾听他于睡梦中呓语过多少声“姑母”?”   齐修沉默了一下,他似乎生来寡情,从来无法理解这些儿女情怨。   半晌,他低声道:“就算如此,娘娘也不该将恨意转嫁到姑祖母身上。”   石贵妃并不接他的话,兀自说道:“待令福信讯传来,你爹爹定是神伤魂悲,届时我再献言教他纳了这与令福之容像极的秦家小娘子,以解相思与悲痛,他定欣然允之,且感念于我,如此,你的太子之位便可坐得更稳。”   齐修再去看她,语带忿然:“那秦七娘子又何其无辜?要遭娘娘此般算计。”   石贵妃只勾唇诡笑:“我儿…就算我不献言,你以为你爹爹就不会有这个心思?不久前丰相公孙女出嫁,他已在安平伯府遇见过这秦小娘子,且将本欲赐给丰六娘子的大婚之礼赏了给她,你觉得…他此举何意?”   石贵妃话中意味深长,语末又抬手摸了摸自己头顶故意做得素雅至极的莲花冠,自言自语道:“我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说上几句话便能捡个天恩,何乐而不为呢?” 第40章   一大早的,沈同晏便派人送了一筐新橙回府孝敬自家娘子,这可是江南进贡的稀罕物事,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得来的。   凉风消暑的秋日,忠武侯府一株银桂树开得正好,香氲扑鼻。陶知影便给秦婉姜递了贴子,邀她一道品果赏桂。   秦婉姜欣然应下,很快便到了忠武侯府。   陶知影早命人在府园中摆了檯凳,又遣人去厨下盛了两碟精细洁白的吴盐,破开橙后蘸来吃,更是可口鲜甜。   只是,在陶知影前后动作间,露出了右颈的一点殷红,顿时让秦婉姜的脸染了绯色。   她毕竟在楼馆中呆过,有些舞乐伶若被客人看上,也是愿意与客人共度春宵的,那明显是欢好留下的痕迹,她并不少见。   陶知影还未反应过来,只顺着她的目光摸了下颈间那处,并下意识摁了一下,却差点疼出嘶声,她顿时也臊红了脸,知道那定是沈同晏昨夜的欢啮。   自那日和好后,他就染上了些奇奇怪怪的床第嗜好,尤其喜欢在她脖颈间留下痕迹,不仅乐此不疲,还莫名得意。   一时间,对坐的二女皆羞得脸儿晕红。   还是秦婉姜及时引了话题,说起自己被石贵妃召入宫的事,才解了此间尴尬。   陶知影听罢,却未如秦家人所想,猜是石贵妃想给齐修纳侧妃,而是马上敏感地想到嘉宪帝身上。   她迟疑着问道:“除了贵妃娘娘外…姜姐儿那日可还遇着了其它贵人?”   秦婉姜点点头,有些落寞地回道:“出宫时路上偶遇了太子殿下。”   陶知影再确认了一次:“可有遇见官家?”   秦婉姜一愣,摇头道:“并未遇见官家,影姐儿为何作此问?”   陶知影连忙拿话敷衍了过去,又问起石贵妃对她说的话,秦婉姜便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   “娘娘说她往日与姑祖母交好,知我去过涌金城,便细细询问了姑祖母的状况…唔,也略责了我欲出家奉道之事,只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便是修行。若有向道之心,无需身入宫观,家中亦是道场,她也是个在室的俗家道人。”   “又说她一人在宫中寂闷,一见到我便想起了姑祖母,今后想多寻我入她宫中叙话作耍,或是交流修道的心得功法…还嘱了我,今后若是闲来无事,便可递贴子给她,入宫去寻她也是使得的。”   最后,她心中浮上了一缕羞意,吞吞吐吐地复道:“娘娘还,还说女子此生要寻个好夫婿,有人疼爱才是正经。最好…那人是世间尊贵无双的,如此子女才,才能得了上佳的富贵和最好的庇佑…”   望着耳红到根的秦婉姜,陶知影心中复杂万分。   她几乎可以确定石贵妃的用意了,偏偏因着齐修与石贵妃的母子关系,加上齐修身份上亦可算是那“世间尊贵无双”之人,才会叫秦婉姜误会石贵妃是想撮合她与齐修。   陶知影犯了难,在要不要提醒她之间纠结起来,突然听得秋照唤了一声“太夫人”,便见婆母崔氏领着丫鬟婆子向她们走来。   秦婉姜忙起了身给崔氏见礼,崔氏不咸不淡地应了,转头盯着陶知影,语带不善道:“听说你前几日发落了一名使女?”   陶知影心下了然,这是以为捉到自己把柄,憋不住又来发难了,竟连府中有客都不顾。   她盈盈地行了礼,并不接她的话,只热情邀道:“方才送给母亲的橙子,母亲可品尝过了?若是还未来得及,可与我们一道享用。”   崔氏见她不回答自己,顿时恼火道:“陶氏,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   陶知影乐了,她眨巴着眼,满脸精乖之气:“您不是好生生地站在这儿吗?媳妇自然瞧见您了。”   “我方才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我方才也有话问母亲呀,母亲不也未答我?”   陶知影反问道。   崔氏气得要仰倒,她厉喝道:“陶氏,你别欺人太甚!”   陶知影只装不解:“母亲何来此言?”   不想再与她打这车轱辘话,崔氏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瞪眼质问:“听说那使女是在二哥儿书房伺候的,一向手勤脚快又伶俐,还颇有几分姿色,又有爹娘教养,是个可做妾室的。你这妒妇怎如此蛇蝎心肠,竟将人送去了作营妓!”   秦婉姜闻言顿时骇了一跳,心道这侯府太夫人未免太嘴毒,竟直接开口辱骂陶知影无爹娘教养…她满脸殷忧地看了看陶知影。   陶知影自然也听了出来,她立马收了笑,继而全身泛起寒气,敛容直勾勾盯着崔氏:“母亲说话可要可要小心些,我既入了侯府,也随夫君唤您一声母亲,那您便也是媳妇的高堂了,如此问候我双亲,就不怕损了自己的阳寿阴德?”   不待崔氏回答,她又作恍然大悟道:“唔…想来母亲是因着未见过媳妇双亲,而心生遗憾罢?倒是媳妇错怪您了。可也巧了,媳妇最近每夜都梦见我爹娘,母亲放心,若今夜爹娘仍入我梦,媳妇定代为转告,叫他们二老寻个时间好生看望母亲您,指不定您与一对亲家投缘,届时他们还舍不得离开您呢。”   崔氏本就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又听她一番阴气森森的话说完后再对自己展了诡异一笑,顿时脸色发白,秋高气爽的天却闹了一身冷汗涟涟。   崔氏使了好大的劲才抑住自己想拔足而逃的心,却再不敢直视陶知影的眼睛,只躲躲闪闪道:“身为主母正妻,为家中爷们纳妾是你应尽之责,况,况你若不允,日后待你有了身子,谁来伺候二郎?且他,他又是家中独子,必要广继嗣,事宗庙,你这般…为大不孝之行径…”   陶知影依旧面无表情,却应达如流:“母亲日后着人打探我院内之事,可要寻个聪慧些的人,将事情囫囵个儿听清楚了再向您回禀。那使女欲于当值时勾引夫君,夫君不喜,主动处理了她。故而…您口中那蛇蝎心肠之人,可并非媳妇。若好生教养了那使女的爹娘找您哭诉,求您给个说法,您可得找对冤债主才是。”   崔氏吓了一跳,她确实找了人探她院子里的事儿,那南雪的父母也被找来了,本想着借此猛敲她一记,反制她一手,却没料到是这么回事儿…   还未待崔氏回神,陶知影又懒洋洋道:“另请母亲放心,为夫君纳小娘充后院,媳妇自是责无旁贷,也已暗中看好了人选,想着找个好日子便开了脸收到院里伺候夫君。只是这主动勾引夫君的人若真成了小娘,可就坏了规矩,惹得丫鬟们都想爬主子的床…那我侯府的面子可丢大发了,难说到时会否影响真姐儿议婆家…母亲可认同媳妇的想法?”   听她有理有据,一套一套的说辞,崔氏就算有心否决,一时也找不着错子,只好呐呐道:“你,你说得对,就这么办罢。”   陶知影悠声问道:“母亲可还有旁的事要寻媳妇?抑或是…想与媳妇和秦七娘子一道坐坐?”   崔氏听她邀自己一道坐坐,头皮发麻,如临大敌,连连摆手道:“不,不必了,你们坐罢,我还有要事。”   说完,也不待陶知影与秦婉姜行礼,便如被恶鬼追撵般疾步离开。   二女重新坐下,秦婉姜松了一口气,又语带崇拜地对陶知影说道:“影姐儿可真厉害,府中太夫人眼见着气焰全灭了。”   陶知影笑而不语。   秦婉姜又忧心忡忡道:“你真要给沈世子纳妾么?”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陶知影不遮不掩地说道:“不是每位郎君都能似你家中兄长们一般专情的。便是有郎君口中说着不想纳妾,或是被家中正妻闹得不敢纳妾,也挡不住会养上几个外室…这个世道,女子共夫,是摆脱不了的宿命。”   不许纳妾这条家法,是秦驸马及令福公主一道立下的。   他二人伉俪情深,夫妻相得,生死一双人的观念也带给了家中子孙,故而秦婉姜家中的四位兄长院里都只有正妻一人。   为着这个,秦侍郎府的几位郎君在议亲时,向来都是盛京女子公认的好夫婿人选。   秦婉姜不由联想到齐修,他日后便是大齐君王,后宫妃嫔自是不会少,自己若是嫁了他…   但她很快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暗啐了自己一口,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怎就如此不知羞的开始想这些…   可是,她摁不下自己心头的悸动和期盼…   陶知影到底还是没对秦婉姜说出自己的猜想,她怕秦婉姜因为被吓到而产生什么极端的想法,毕竟她还是带了些刚列的性子的。   另一方面,陶知影也在想,自己怎么做才能帮到她…   当晚,沈同晏发现自己的妻子有些郁郁不乐,他私下问过秋照,这才知道母亲又找了陶知影麻烦。   二人并头而卧时,沈同晏攀肩贴耳地不停逗着陶知影,希望她能开怀些。   陶知影烦不胜烦,转身伸手堵住他的嘴,沈同晏隔着她的手还晤晤直叫,一幅有话说不出的憋屈样哄得陶知影玩心大起,又伸了另一只手去捏他的鼻子,沈同晏干脆不呼吸了,翻起了白眼,活像一尾缺了水的鱼。   陶知影发了笑,转而去挤他两侧的脸,直将沈同晏一张俊脸挤成了猪头脸,还是翻着白眼的猪头,沈同晏回眼见妻子笑得身软体颤,眼中媚意荡漾,愈增娇艳,一把揽住她便坐了起身,转而靠在里侧的墙壁上。   陶知影被这羞耻的姿势吓到了,忙握手成拳去捶他胸口,让他放自己下去,沈同晏却紧紧箍着她,任由她使那三两钱的力气捶打自己,等她打累了,便凑嘴在陶知影耳边说了句话,陶知影这下羞得话说不出来,沈同晏低低地笑,腾出一只手熟练地去解她的衣衫…   梅花纸帐不停晃动,坐着的沈同晏一边卖力一边打趣怀中的妻子:“人说…醉倚郎肩…夫人今夜可没吃酒呢…怎地整个人都埋到为夫肩上了?”   陶知影星眸半闭,被他颠得音断声续,闻言气得一口咬上了了的肩头。   沈同晏“嘶”了一声,又继续道:“唔…好夫人,既如此喜欢为夫的肩膀,不可厚此薄彼…两边都要宠幸到了,来…换另一个肩膀…找个对称的地方下嘴…嘶…当心别磕了牙…” 第41章   英勇的沈世子得了妻子赏的两个齿印,事后殷勤地给妻子擦身拭体,这才通体舒泰地躺了下来,执起妻子的手亲了一口她玉笋般的手指,又将她的手搭到了自己腰上,哑声问道:“心情可好些了?”   陶知影这才反应过来他今晚黏黏糊糊的原因,心口一暖,轻声回道:“不是为了母亲的事…”   沈同晏往她耳中吹了一口气:“那是为了何事?”   被他撩得浑身一激,陶知影突然福至心灵。   嘉宪帝若真对秦婉姜生了别样的心思,就算经自己提醒,秦婉姜匆匆出嫁,可是以嘉宪帝对令福公主做过的事来看,她也不一定真能脱身,但是,如若秦婉姜嫁的,是他自己的儿子呢?尤其此人还是他亲手立的储君…   嘉宪帝可以夺臣妻,但他再怎么丧心病狂,应该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儿媳下手…   况且,万一石贵妃真的是想撮合秦婉姜与自己的儿子…而因陶知影多想而匆匆他嫁的秦婉姜岂不是被她无心坑害?但若秦婉姜嫁的人是太子殿下…   想到这儿,陶知影纠了沈同晏的衣襟问道:“太子殿下与贵妃娘娘…关系如何?”   沈同晏狐疑地低头看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陶知影支吾道:“就是突然有些好奇…都说天家无亲情,我虽只见过殿下一次,却觉得他…怪清冷的…”   沈同晏沉吟了一下:“唔…也并非就如此绝对,他二人毕竟是母子…且殿下虽平日看着一幅生者勿近的模样,其实还是仁怀慈厚的。而且…你不是也知道他早些年一直派人在民间为贵妃娘娘搜罗疾方么?”   他回得含糊,下意识不想让她知晓这里面的复杂弯绕,左右自己会保护好她,她只需安心享受他的庇佑便是。   陶知影本就疲惫,这下更被他绕得有点迷糊,只好直接试探了一句:“殿下最近…可有纳侧妃的念头?”   沈同晏“噗哧”一声笑出声:“殿下其实跟块石头也差不离多少了,他对男女之情淡漠得很,除非长辈安排,否则…他可能连太子妃都不愿娶,哪像我…娶个妻还要自己厚着脸皮去求圣旨…”   见他一脸哀怨地盯着自己,陶知影方才想好的思路彻底被搅乱了。   沈同晏忽然捧了她的脸,认真问道:“夫人,这么久了,我也一直没有问过你,虽你当初是被迫嫁入忠武侯府的,可你我二人已然做了这几个月的夫妻,你如今…可是真心待我了?还是…心中仍然怨我强迫于你…”   陶知影默然,心中不怨是不可能的。他求的这一道圣旨,可以说是毁了自己原本设想好的人生规划,可是婚后相处这几个月,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好,确实也是方方面面都护着自己,可要说真心待他…她觉得自己说不出口…因她心中并不确定…   见她垂下头不语,沈同晏的心一寸寸地灰了下去,他的胸口染上一阵悲滄,自己这几个月围着她打勤献趣,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就差对她俯首称臣…他沈同晏何时有过这般奴颜媚骨的时候?哪怕是幼时在宫中进学,受皇家子弟百般欺辱,他都没有跌过一句软…   可到头来,她却并不领情,尤其是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她却沉默以对。   他心下顿时难堪得不行,觉得自己像是条摇尾乞怜的狗一般,在乞求她肯定的答复…她对自己的爱意…   他松手离开她的脸,慢慢坐起身趿鞋下榻…   陶知影心中一空,跟着爬起了身,看着他披衣要出去,慌道:“夫君,你要去哪儿?”   沈同晏背对着她,一直到房门处才停了下来,似乎还深吸了一口气,才冷声回她:“我去书房睡。”   话音刚落,他便毫不犹豫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闭门声过后,陶知影顿时如坠深谷,只觉万象寂然。   -----------------------------   自那日后,沈同晏虽仍在正院,却再没有回过正房。   他派长落回正房取了自己的一应换洗衣物,就连吃食都是长落单独给他端到后书房去的,二人偶尔在府中遇见,他都是一幅目不斜视的样子径直与她擦身而过,对陶知影视若无睹…   秋落急得团团转,待问陶知影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她也是言语不兴,茶饭不思。   自从沈同晏搬到书房后,陶知影便开始一晚一晚地发梦,梦中除了上一世的记忆,便是重复着她与沈同晏这世婚前的相遇与婚后的相伴。   不知这些林林总总拉拉杂杂的记忆走了几遭,她便开始频繁地梦见沈同晏那晚离开的背影,时而感受到他的落寞与失望,时而又品到了他的绝情。   而梦中的陶知影,总是像一块木头,一块呆得令她自己都着急的木头,她开始试图在梦中告诉那个傻坐着的陶知影,追上去抱住他,别让他走。可是梦中的陶知影,不仅像块木头,更像是又聋又瞎的废物…   许是因着晚间多梦睡不安稳,又许是因着天时渐凉,她开始特别嗜睡,加上既不用去给崔氏请安,又不用伺候沈同晏上朝,她有时睡到辰时末都不想起身。   十二月初十寿圣节,当今天子诞辰,嘉宪帝于尚书省都堂的大厅中为百官赐宴,一番尽兴酣饮后,沈同晏醉酒而归。   他醉得踉踉跄跄,欲倒不倒,似立非立,长落一人忙得满头大汗也分身乏术,料理不住一个酩酊大醉的沈同晏。   正手忙脚乱间,正院的留荷出现在了书房,主动要帮忙,长落一时也顾不上多想,便许了她一起搭把手。   二人使出吃奶的劲才将沈同晏半拖半抬地放上书房中的窄榻,留荷又殷勤地给沈同晏擦身降温,端茶倒水。   长落累得都要瘫倒在地,见留荷手脚麻利,做事又有条理,便让她先伺候着,自己去厨间煮醒酒汤。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陶知影听到动静,早吩咐了秋落煮好一锅,又听长落说沈同晏醉态有些骇人,便起了担心,跟着他一起往书房走去,刚过月门,就听见沈同晏的一声暴喝,随后是女子的惨叫声,几人吓了一跳,忙小跑过去。   打开门一看,却见沈同晏正靠着榻旁的洗漱架,他时不时甩甩脑袋,又满眼赤红地瞪着匍匐在地的留荷,目呲欲裂的样子,仿佛想说些什么,可他醉得舌头像裹了棉花,话在嘴里直打滚,却说不清楚一个字。   长落忙上前搀住他,将他扶到一旁的窄榻上,要给他喂醒酒汤,沈同晏不耐烦地夺过碗,自己咕噜咕噜灌了下去,起子有点猛,他放了碗便往榻上躺去。   衣衫不整的留荷被沈同晏当胸一脚正踹到心脏的位置,方才痛得脸色发白,也说不出话来,还是秋落将她扶起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   陶知影脸色铁青,怎么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见留荷恢复了人色,从紧咬的牙间挤出一句“带走”,三人便要出了这书房,谁知沈同晏倒是恢复得快,方才被留荷一闹,又喝了醒酒汤躺了几息,便回了一半的神,他躺在床上含糊地说了一声“不许走!”,便攀着长落坐起了身,直直盯着已到门口的陶知影几人。   陶知影只好将人带了回去。   秋落放了手,让留荷面向沈同晏,跪在了地上。   沈同晏说话已不再大舌头,他死死盯着留荷,满脸的戾气:“好大的胆子,竟敢打爷的主意,可是忘了上一个的下场?!”   留荷痛苦地捂着心口,见沈同晏森森的眼神,想起那生死不明的南雪,顿时吓得语无伦次,连心口的疼痛也顾不上了,开始连连磕头:“世子爷饶命啊,婢子,婢子也是奉了夫人的意,来侍候世子的…若非夫人发了话,就是给婢子一百个胆子,婢子也,也断不敢靠近世子爷半步的…”   书房中除了留荷不断的磕头声,顿时寂如死灰,长落和秋照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沈同晏开口问道:“你所言,可当真?”   留荷见他似乎脸色稍缓,连忙点头道:“婢子不敢跟世子爷撒谎,夫人确实亲口跟婢子说过,要让婢子贴身伺候世子爷的…夫人还说了,要您将我收房…”   留荷心道自己也是不得已,况她并没有说谎,夫人确实亲口跟她说过这些话。   这些日子,她眼见世子与夫人明显是闹了矛盾,二人分房这么久,恐怕还不是普通的矛盾,南雪上次撞上的跟这次差远了。可她左等右盼,始终不见夫人安排她去伺候世子爷,她心中着急,生怕夫人是反了悔,见今晚机会难得,世子已经醉到神志不清,她便趁机上了前…   可谁曾想,世子爷虽然大醉,却对旁人的亲近敏感得很,她甫一贴上,便被世子爷推倒在地,还遭他在胸窝踹了一脚…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陶知影将嘴唇咬得死紧泛白,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矢口否认?那是明晃晃的撒谎。说她确实这样说过,但自己生了悔意,且并没有让这留荷今晚来伺候?   她双手微微发抖…   忽然听得沈同晏朗笑了一声,他依然大马金马地坐在榻上,眼神含了笑去看陶知影:“我果然没有说错,娶了个好夫人,一点不亏。夫人当真贤惠大度,主动给我榻上添人。既如此,为夫也不好拂了夫人美意,这便笑纳了,烦请夫人给她安排好居院仆婢罢。这书房,我也是住腻了,往后倒可住她院里了。”   “你还不去给夫人磕个头,谢夫人恩情?”   陶知影一震,不可置信地去看他,却见他一双桃花眼尽情上挑,一脸的喜悦舒畅,又见留荷起了身,颤颤地羞怯地在她面前跪下,娇声道:“谢夫人恩情,妾身今后定会好生服侍世子,为夫人分忧。”   眼前一黑,陶知影垂手借着巾帕的遮盖,狠狠地拧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才及时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去。   她极其困难地动了一下喉咙,干涩地回道:“起来罢,今日你便留在此处服侍世子,明日我着人接你去你的居院。”   待留荷喜不自胜地再谢过,她带着秋落出了书房,刚走过月门,便全身无力地要瘫倒,秋落一声惊呼,赶忙扶住了她,她挤出力说道:“我没事,扶我回房便是。”   秋落流了泪,只能照做。 第42章   当秋落的一声惊呼传入书房中时,沈同晏搁在膝上的双手瞬间握成了拳,他压住想起身冲出去想法,对一脸急色看着他的长落肃声道:“不许去。”   无风之夜,万物静寂,一切都像虚贴在空气中的剪影。   陶知影几乎是被秋照拖着提回了房,她整个人简直是虚脱了。   回到房中上了榻,秋照给她喂了些茶水,过了会儿她才缓过劲来,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抬起两只手从头顶抓滑到了额前,覆住双眼,喉中不断翻滚,却硬逼着自己不能流泪,只无语凝噎。   秋落见陶知影如此痛苦,自己却是再受不住,抱住她呜呜哭出了声。   秋落的哭声一在耳边响起,顿时将陶知影拉回到上世的记忆中。   她凝了一般,突然撑开秋照,抬头捧了秋照的脸仔细端详,刬袜便下了地,拉开秋照的手上上下下看她,继而流出了眼泪,抱住秋照哽咽痛哭:“秋照,你无事,太好了,你无事…”   秋照吓得哭都忘记了,又被陶知影搂着死死地不松开,她只能急声道:“夫人,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啊?”   陶知影抱得秋照哭闹了一会儿,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了,她放开秋照,三神五魄皆回聚,笑着安抚恐慌的秋照:“无事的,我方才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而已。”   秋照惊疑不定:“夫人是想起了什么事?怎地如此吓人。”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陶知影温柔地为她抹着眼泪:“想起了我们之间的事,一些你不记得的事…”   见秋照果真转了眼去回想,她轻轻一笑,再抱了抱秋照:“好了,闹了这么半宿,你我都累了,你快去休息罢,我也要睡会儿了,明日还有事。”   秋照还想再说些什么,见陶知影确实满脸倦色,只好将她重新扶回榻上躺下,为她换了新的脚袜,又盖好寝被,这才轻轻退了出去。   待她走了有一会儿,闭目假寐的陶知影又睁开了眼,她坐起身,静静地扫视房中的一应布局与物事,半晌,自嘲地笑了笑。   在沈同晏搬去书房的这段时日间,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在撕扯开裂。   尤其是方才在书房中听到他说出那一席话,她简直是肝肠寸断,那股钻心的疼让她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了沈同晏。   上世的肖培之对她而言,已经像是一个隐约的刻记。记忆拂过时,会打上个不怎么磕脚的趔趄。可这世的沈同晏却是鲜活得不能再鲜活的凸起,她险些绕不过去。   所幸还有个秋照在侧,她的存在最能提醒自己,这种感情将会怎么令人摧身碎首,透骨酸心。   陶知影勾起鼓励的微笑,她好歹是活了两世的人,及时醒悟了,便拉得回自己。   -------------------------   翌日,陶知影撑着身子起了个大早,迅速给留荷分了居院,是西南侧一处较大的院落,又派了仆婢,甚至非常贴心地让留荷自己取院落名。   留荷满脸欣喜地取了个《留晏院》的名字,秋落脸都气绿了,陶知影却神色自若地叫人立马去刻院匾,还给了三倍的钱让牌坊铺子当日赶工出来,且让人将沈同晏的所有物件都搬去了留晏院,又细心地告诉留荷,沈同晏的吃穿喜好,留荷一脸娇羞地记下了。   忙完这一切已近黄昏,估摸着沈同晏马上要回来了,陶知影也疲得不行,便径自回了自己的院中,用了几口清粥后,早早的便熄了烛睡觉。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似乎是因着补了一次足足的觉,她的胃口也变得好起来,不再像之前似的,总是觉得反胃。   她心中也渐渐振奋起来,吃饱睡足便有精神,再养上几个月,林哥儿便该上京师来参加殿试了。   沈同晏自从搬去了稍微远些的留晏院,便连正院的后书房也不再来了,二人又是将近一旬没见过面。   仅仅数日后,清泰观便传来了令福公主病薨的消息,秦侍郎阖府上下擂天倒地,悲声号怮。   陶知影想着,到底是席筵,让人知道他们夫妻失和,总是不好的。   她便差了秋照去询问沈同晏,是否要一同前去吊唁,却只带来了他冷冰冰的拒绝。   崔氏自然也不愿与她一道,陶知影只能单独去了一趟。   令福公主的丧葬礼自是极尽哀荣,嘉宪帝派了太常卿前去治丧,一切以国礼操持。   嘉宪帝亦是痛不欲生。   出殡那日,他去了秦侍郎府,不过几日的时间,威严的君王几乎哀毁骨立。   陶知影站在远处,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与秦婉姜。   这位帝王许是太过悲痛,秦婉姜数次出现在他眼前,并未见他有何特别的表情或举动。   其实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直愣愣地出神,似乎在呆呆地追着自己久远的记忆。他穿着麻葛制成的石竹色凉衫,愣柾得仿若一位茫然的普通士儒。   而见了陶知影也不打招呼的沈同晏,与她也仿佛是两个普通的陌生人,只是凑巧都去了那府中吊唁。   -----------------   天冷气清,冰冻地拆,年尾的盛京也是一样的酷寒逼人。   令福公主去后不久,秦侍郎府接到了嘉宪帝亲自下的中旨,封秦婉姜为德妃,要求秦侍郎府于正月前将秦婉姜送入宫中受封。   秦侍郎阖府错愕沸然,朝堂亦随之震动。   宰执、御史台官员与左右谏义大夫纷纷在第一时间上表劝谏,其中以右相万成印的谏表最为发聋振聩,他写道:“秦侍郎之女与陛下实为叔侄,陛下岂可与宗法纲常相戾,置礼法而不顾,知伦常而不行乎?陛下不迩声色,中外共知,岂宜有此?可知人心逸于久安,而害生于所忽陛下何以妄乎至此?若犯此违天逆理之行,将户晓皆知,届时何以示天下?何以告祖宗先贤,子孙后世?陛下一起其端,后世子孙或踵之,则伦常乱矣!”   可嘉宪帝此番却是强硬又执着,他似乎被令福公主的病逝灼到整个人都变得失了理智,又无所畏忌,根本就是不受章疏,欲置伦常礼法而不顾,要一意孤行的态度。   右相万成印于腊月初十再上一疏,内里仅有一行触目惊心的字:“陛下如仍有兹意,德已薄矣,可不慎乎!”   嘉宪帝依然无动于衷,腊月十一常朝时,右相再次廷争抗颜,见屡谏君王无效,万成印一头磕在了文德殿中的漆红木柱上,这位忠谏之士血洒当场。   痛失要臣,嘉宪帝却只沉寂了几日便恢复了对纳妃之事劝谏之声的充耳不闻。   除了丰德明外,这位右相是唯二的三朝老臣,他生于太宗执政之年,辅佐大齐三任帝王整饬政事,治国有绩,一生威武不屈,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秉公事职,从来都是敢于犯颜直谏,匤正错误。   而最令大齐百姓动容的是,这位万相公为官清正,廉洁奉公,死后家无余资。   随着万成印之死,朝堂上下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又诡异。   除御史台官员与左右谏义大夫外,其它原本亦慨然发声的官员几乎集体对此事杜口吞声,自同寒蝉。   秦婉姜病倒了。   陶知影再去探她的这日,还碰上宫中宦侍领了御医来为她调理病体。嘉宪帝明显心性坚定,对她志在必得。   秦婉姜躺在床上,枯形瘦弱,不同于陶知影昨日看到的凄惶,今日她的眼中一片死寂,滞涩无光。   她直直盯着帐顶,哑着险些哭坏了的嗓子说道:“是我凭生痴望,才会误会了是太子殿下。”   “影姐儿,你可知方才来的宫人与我说了什么?”   “他带了陛下的口谕,让我不要试图学祖母,否则他不会再顾及秦府上下。还说我与他只是名义上的叔侄,叫我安心养患,入宫后,他会好生待我…”   陶知影心痛不已,复又后悔万分,悔自己那夜没有对沈同晏说出心中的猜测…   回府的路上,回想着秦婉姜气息奄奄、病骨支离的样子,陶知影决定去找一趟沈同晏,让他带自己见一见太子。   因着二人现下的关系,若是差人去请他,定是请不动的,她若想见他,只能厚着脸皮亲自去那留宴院等他回府。   待近了留宴院,一眼便瞧见了那块令人刺目的院匾。黑金篆字深遒纵逸,劲立于上好的楠木上。   不论是牌首牌舌的雕花横木,还是牌带两侧的圆雕,皆做工细致,寓意吉祥的花卉亦是延展有致。   即使是自己亲自派人去刻的,但首次见到这块院匾时,陶知影的心还是隐隐牵痛起来,她狼狈地移开眼,举步入了院。   因着昨夜飘了些雪花的缘故,今日室外结了冰,堕指裂肤的寒气将下人都逼得猫在了屋中取暖,陶知影进入时,未见有人在院中,她便带着秋照径直去了正房。   留荷并不在房中,陶知影略感奇怪,站着环视了一圈,却发现这正房中似乎悉数都是沈同晏的衣物用具,未见任何带着女子气息的物件。   正疑惑时,门口响了一声,留荷正揣着手不安地站在门口,她怯怯地唤了一声“夫人”,却并不入内。   陶知影蹙额唤她进来,有些不悦:“这是去了何处?不怕世子爷回来了找不着人伺候?”   留荷丧眉搭眼地认了错,深情中却带着几分委屈。   秋照以为她是仗着被收了房,又生了恃宠而骄的心理才带了些情绪,便出声斥道:“夫人与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留荷知道秋照有多受陶知影的重视与爱护,闻言也不敢回嘴,只是想到这些时日的经历,一骨碌跪了下去,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这下连陶知影都皱上了眉:“我并没有说你几句,你这是做什么?”   要叫沈同晏看见,不得误以为自己在为难他的爱妾。   留荷的肩膀不停抽动,听陶知影动了气,她忙急声解释:“夫人不要误会,妾身只是见惹了夫人不快,这才跪地请罪…”   陶知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想到沈同晏都与她在一处,不由嘴里发苦,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起来罢。”   待留荷起了身,陶知影才问了一句:“世子爷近来可都是准时回府?”   留荷嗫嚅道:“世子爷近来似乎比较繁忙,最早也要亥时才回…”   陶知影心下沉吟,亥时…她一般都睡了,看来她得晚点再来等人,或是等他回了自己再来。   她起了身,和悦地拍了拍留荷的手,嘱咐道:“近来伺候世子爷,你受苦了。今后若有什么需要,便去正院找秋照。只一点你要记着,今后若无事,最好在房中侯着,若爷回来找不着人伺候,可就是你一大过失了。”   听她轻声细语地与自己说话,留荷刚压下的委屈又泛了上来,她抓紧了陶知影的手,含泪道:“夫人,不是妾身不侯着世子爷,实在是世子爷他,他不让妾身进这屋啊…”   陶知影心一跳,她犹疑道:“不让你进这屋是何意?”   留荷满脸泪花:“妾身自打搬来这院里,便一直住在厢房。世子爷冷厉得很,根本不让妾身近他的身…夫人,您说爷是不是还记着那晚上妾身的冒犯?妾身真的知错了,夫人您帮帮我,妾身真的欢喜世子爷,想好好伺候他的…”   陶知影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应。   她浑浑噩噩地出了留宴院,又在自己的院门口踟蹰起来,秋照瞧在眼里,急得搓手,她灵机一动道:“夫人,您要不要去见世子爷一面?既世子爷近来回来得都晚,想来夕食也很晚才用,不如咱们装上些酒菜给世子爷送去…”   陶知影回了神,想着要去见沈同晏,她顿时生了怯意,可心中更多的是雀跃与期待…   摁住万般情绪,她想到了本要去找沈同晏的目的,是了,她本来就是要去找他的。   装了吃食,陶知影带着秋照去了靠近东宫的东华门。   待秋照要去求禁卫通传时,陶知影下意识止了她,秋照不解,陶知影嗫嚅道:“世子公务繁忙,我们…还是在此等他罢。”   秋照顿时笑得开眉展眼:“夫人说得是,世子爷若见您在宫外等他许久,定惊喜得很。”   陶知影眼睑半敛,有些羞赧。 第43章   “可是沈夫人?”   在秋照又一次掀开车帘探看时,恰好被出宫门的肖培之见到,他打了马上前。   无论陶知影再怎么不想面对此人,却还是得碍于礼仪下去与他略做寒暄。   见他戴盔披甲,俨然是三衙内司卫士官的装扮。   陶知影回过礼,道:“肖公子而今可是在大内任职?”   肖培之笑着回道:“肖某不才,在殿前司捞了个虞候的职务,教沈夫人见笑了。”   陶知影知肖培之在外一向是温恭谦逊的样子,可她却很敏感地从他方才的话中嗅出些许得意之色。   陶知影心中暗衬,殿前司虞候可是从五品,也不知是他靠娶丰嘉玉得了好,还是因着五皇子的赏识。   肖培之随即问道:“沈夫人这是在等世子?可需肖某派人为夫人通传?”   陶知影婉言拒绝了。   “还是沈夫人贤惠贴心,世子真是有福之人,倒教肖某好生羡慕。”   肖培之语气不无羡慕,还似掺杂了些落寞,应该是丰嘉玉不好相与。此刻若是其它官眷夫人,亦多亦少或会客气地赞上几句丰嘉玉,然对陶知影来说,这夫妇二人她都极为不喜,连敷衍上一两句也欠奉。故而陶知影只是扯了扯嘴角,并不回应他。   肖培之显然也感觉到了。   他略诧异地扬了扬眉,这陶氏似乎对自己带着似有若无的敌意,竟与那沈同晏一般倨傲…   随即他又在心中不无恶意地笑了笑,待到事成,这忠武侯阖府都落不着好。   如此一想,倒是对她生出了几番怜意,毕竟是个容色极盛的佳人,倒是与那秦府七娘子一般是个命薄的,倒是可惜了…   别过肖培之,陶知影便准备回马车上继续等着,正蹬上矮凳时,侧身扶着她的秋照惊喜地唤了一声“世子爷”,陶知影转了身,见沈同晏带着长落自身后步来。   数日未见,缓带轻裘的沈同晏,一双眼浓漆深邃,目光却冷静犀利透着寒光,似乎是白森森的剑影。   见他身形明显有所消减,陶知影心感负疚,却又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小心翼翼地唤他:“夫君。”   无视她的眼波盈盈,沈同晏只看了一眼肖培之离开的方向,悠悠地问道:“夫人何时与肖相公也如此相熟了?”   陶知影懵愕,自己只是与肖培之说了几句话而已,他怎么就会想着二人相熟了?   可沈同晏目光沉沉不移,明显是在等她的回答。   陶知影只好回道:“夫君误会了,肖大人方才路过,我只是与他略寒暄了几句而已。”   在陶知影回话时,沈同晏静静地盯着她。   她似乎很怕冷,哪怕是裹着厚厚的大氅,依然冻得鼻尖发红,可饶是如此,她居然还圆润了些,曲眉丰颊,亦是尽态极妍。   沈同晏想到自己夜夜难眠,她却好吃好睡,行若无事,那股子忧烦恶气又开始在他体内兜圈子。   他带了些愠怒地笑道:“夫人好魅力,引得肖大人只是路过,却也要特意来与你聊上几句。”   见他脸上蒙了阴云,陶知影一窒,不知如何回应。   秋照见状,忙转身去车上提了食盒过来,冁然笑道:“夫人听闻世子爷近来繁忙疲累,今日特意备了酒菜吃食,又亲自来接世子爷呢。”   沈同晏只漠然吩咐长落接过,便道:“若无其它事,夫人便请回罢。”   见好如此冷漠,陶知影有些慌乱:“夫君…不回府么?”   沈同晏神情不变,语调平直:“突然想起仍有公务处理。”又盯着她道:“夫人还有事?”   陶知影咬了咬唇,踌躇道:“可否请夫君带我见一见太子殿下?”   沈同晏眯了眯眼:“你找殿下有何事?”   陶知影心下忐忑发突,她道:“我想求殿下帮帮秦七娘子。”   沈同晏似乎冷笑了一声:“恐怕这才是你今日来此的原因罢?倒忘了你惯来是个心善的…且说说看,你想殿下怎么帮她?”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陶知影嗫嚅道:“姜姐儿一直心悦殿下,我想求殿下纳她做侧妃…”   沈同晏闻言,瞬间射去两束鹰隼般的目光:“你可是叫殿下公然与圣上作对?”   陶知影额蹙心痛:“姜姐儿而今痛不欲生,我实在心下难忍。况此事影响巨大,若圣上当真纳了姜姐儿,那他自此便是个失德的君王,五皇子虎视眈眈,难保不会借此生事。可若姜姐儿嫁的是太子殿下,那便是表亲结好,届时可借此反转朝评,只说圣意遭误,陛下本就是想给太子娶妇的,是底下人曲解了陛下的意思…”   沈同晏陷入沉默,他想,她对一个外人亦如此上心,对自己却是漠不关心。   这些日子来,白日事忙,他尚可以不去想这些事,可是到了夜间,没了往日的软玉温香,他一个人总是翻来覆去地辗转难眠,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杂乱无章的梦境也充满了她的身影。最可笑的是每日将醒未醒之际,仍是残梦依人,腻腻不去。   他也不是没有试图想过自己这么冷着她的目的,往后到底要怎么继续面对她。   可是一开始想这些,便控制不住地想到那晚她死寂般的沉默,每一息都如雪水般冰冷冻人,慢慢将他心中的希望浇灭,再给他添上难堪和羞辱。   他对她情根深种,神魂颠倒,她奉上的却只有曲意迎合。数月的恩爱也换不来她情感上的回应,她或许还曾在心中多番嘲笑他的自作多情,憎恨他的强迫与黏人,甚至主动给他挑选妾室…   每每想到这些,他便憋闷不已,有时候,他甚至暗暗羡慕寡情的齐修,不曾对谁动情,便也不会被谁伤了心。   沈同晏心起愤激,让长落将食盒递回,道:“突然想起留荷今日曾说,要亲自下厨做些吃食,让我尝尝她的手艺,我不忍拂了她一番心意…这些,还是请夫人带回去罢。至于其它事,夫人就不用操心了。”   陶知影心中一突,一种异样的酸辣的滋味升腾到了鼻尖,她甚至感觉自己有几息是失了知觉的,心脏都痹住了,她面露哀色,颤声道:“夫君…”   沈同晏却不为所动,兀自说道:“再怎么不情愿,你我已是官家亲自撮合的夫妻,既是我忠武侯府的世子夫人,今后还是莫学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娘做派,将这当家主母的端淑都抹了个干净,届时丢的可是我侯府的脸。”   他犹不解恨,又续道:“日后你名下的庶子庶女可都指着你这个嫡母的名声了。你若是言行不当被人指摘,没得连累了他们。”   闻言,陶知影心中开始苦笑,她怎么就忘了,沈同晏在面对自己不喜的人时,这张嘴能有多刻薄。她喉中翻滚,心肺都绞成了一团。此刻迎面接了他这番刺人的话,她才意识到,无论她再怎么做,那个曾对她蜜语甜言百般疼爱的沈同晏,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她闭了闭眼,将这些日子心间盘桓不散的希翼驱得精光,那是她仗着这数月恩爱而生出的妄想。   她滞涩道:“夫君教训得是,妾身都记下了。今日是妾身逾矩,往后…再不会了。”   自己恶声恶气地说了这么多,却只得了她轻轻的一句回应。沈同晏感觉自己似是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有获得预想中报复的快感,反而扯得那股子施出去的力经了一个踉跄。   见她行了礼便转身要走,沈同晏略提了提声道:“你这便走了?”   陶知影回头看他,柔声下气地问道:“夫君可还有何吩咐?”   见她的双眸忽然变得呆滞僵冷,沈同晏一愣,却还是粗声粗气补道:“留荷近来伺候得很好,爷很是喜爱她,你去府库里选些好东西赏给她,日常吃食用物都挑好的送,不可…起薄待之心。”   陶知影恭敬无比地应了:“夫君放心,妾身省得。”   看她一幅低眉顺眼的样子,沈同晏心下冒起一股无名火,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既如此,便回罢。”   陶知影又福了个身,这才带着惴惴不安的秋照上了马车。   二人站着目送陶知影的马车走远,长落有些不忍地低声道:“世子爷,夫人看起来很伤心,您这样对夫人…”   沈同晏斜了他一眼:“胆子不小,敢管我的事。”   当他好过么?方才见她魂不守舍的离开,他的心也横竖都不是滋味。   沈同晏抑制不住地忧烦闷倦,又有些懊恼地揉了揉眉头。   罢了,还是等这阵子事过了,再与她好好谈谈罢。   回府的路上,陶知影神错意乱,一路无言,往日流光泛彩的秋水眸蒙上了一层灰色。 第44章   天寒微雪的冬夜,一颗颗孤悬的疏星零落地分布在黑沉沉的天穹中。   刚送走几位心腹幕僚,五皇子便得到了有客来访的消息。   待仆从领着那裹着风帽的身影到了近前时,齐瑞便认出了这是潘皇后。他心中一突,阿娘最是恪守宫规的人,怎地这个时候来了…   掀开风帽,雍容端雅,面目温慈的一张脸露了出来。   “阿娘。”   潘皇后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五哥儿,最近朝中可是有何要事?何故有深夜召见幕僚?”   齐瑞面不改色:“正常议事罢了,倒是阿娘…深夜来访,可是有何要事?”   潘皇后摇摇头:“我儿…勿要拿话搪塞为娘,为娘虽久居深宫,却也非那痴懵之辈。”   齐瑞静静盯了潘皇后一会儿,随即笑道:“阿娘为何事劳心焦思?可是从哪处听了些系风捕影之言,特来此质问儿子?”   潘皇后见他仍然镇定自若,目中泛起哀色:“我儿,你与三哥儿都是你爹爹的儿子,为何一定要与他争个你死我活?如今大局已定,万莫做那招灾惹祸之事。”   齐瑞慢悠悠道:“阿娘何意?儿子竟是听不懂呢。”   潘皇后的嘴唇紧闭微微抖动,她颤声道:“五哥儿,你可是要,要…”   齐修好整以瑕,目色中甚至带上了些鼓励:“阿娘但讲无妨。”   潘皇后自齿间挤出那几个字:“可是…欲篡逆?”   齐瑞闻言,抚掌大笑,竟然毫不遮掩道:“阿娘到底是知道了此事。”   潘皇后眼前发黑,她又骇又怒,伸手狠狠打了齐瑞一巴掌。   齐瑞的头被打偏到一侧,他低头看着会儿地上的青石砖,才缓缓地转回了头,看着气到直哆嗦的潘皇后,脸沉了下来,声色俱厉道:“阿娘何必自欺欺人?您当真以为,我们兄弟彼此能雍睦无犯?就算他齐修如世人所说的那般弘毅宽厚,石寄蓝又是什么人,阿娘还不清楚?她能容您安稳地做皇太后?”   潘皇后怛然失色,没想到齐瑞竟说得如此无所顾忌。她颤声道:“我儿莫不是昏了头脑?怎可说出此诞妄不经之言?”   齐修蹙紧眉头,略拔高了声音:“这么多年,阿娘心中就无一丝怨怒?儿子却是藏怒宿怨,胸滔难平呢。”   “他将此生爱意悉数奉予姑祖母,尊宠也都给了石寄蓝那贱妇,阿娘您呢?除了一个皇后的虚名,又得到过什么?”   “他此番执意要纳姑祖母的孙女,又将您这个统领后宫的一国之母置于何地?”   “他轻薄无行,罔顾纪纲人伦,为一己私欲,强娶表侄女,逼死三朝老臣。行乱俗伤风之举,逆天违理,纲常扫地,已是个亏德败度的君王!”   潘皇后不可置信地摇头,泪水随着她眼下的沟壑蜿蜒而下,她痛咽道:“我儿,就当阿娘求你了,你临崖勒马罢,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齐瑞压低了声音,“方才您见到的幕僚,都是知道儿子计划的,他们可就等着儿子登上那尊位,给他们加官进爵呢。若是儿子临到此时却生了退意…阿娘猜猜,他们其中…可会有人为了泄愤去告发儿子?”   潘皇后已是泣如雨下:“我儿,你可有想过,若是失败——”   齐修截断潘皇后的话:“若是失败,儿子轻则流放、贬庶,重可当诛。不过…爹爹对儿子向来不喜…约莫是要给儿子治上最重的罚。”   潘皇后眸中已是惧色横撞,她顿觉天旋地转,齐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坐上了一旁的高椅。   朦胧冷寂,庭外是难得的月明如昼。   见潘皇后恢复过来,齐瑞才又说道:“儿子本不欲阿娘知晓此事,届时哪怕儿子事败,也是儿子一人之罪,牵连不到阿娘。可如今阿娘既知儿子之意,儿子便斗胆求阿娘帮个忙。”   潘皇后已是心神不宁,她恍惚地看着齐瑞。   齐瑞笑得平静:“儿子记得后宫凡添新人,则天子当晚当与皇后合膳。这也是阿娘少有的,能见到爹爹,与他一同用膳的机会罢。阿娘应该知晓,儿子所求之事…”   潘皇后腾的站立起来,不可思议道:“他是你爹爹,你,你是要弑父!”   齐修诡异一笑道:“阿娘聪慧,儿子谋划的不是篡逆,而是篡杀。”   接着,那抹诡异的笑又幻作意味深长的笑:“阿娘莫不是忘了,爹爹是如何继的位?”   他知道皇祖父是如何薨的,既然爹爹为子孙开了先例,那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过子随父行罢了。   -----------------   从五皇子府上回来,肖培之兴致高涨,径直去了丰嘉玉房中,欲行鱼水之欢,却被丰嘉玉断然拒绝。   肖培之勃然大怒:“丰嘉玉,你到底何意?”   自打成亲以来,除了洞房之夜外,她再不让自己与之同榻。   丰嘉玉眼皮微撩:“怎么?你那个出自勾栏的外室没把你伺候舒坦?”   肖培之一噎,随即以为她是醋了,殷勤地靠了过去,好声好气道:“为夫到底是个男人,需要泄火很正常,外面的那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怎会对她上心?夫人莫气,若你我夫妻和谐,为夫哪用得着去寻那等胭脂俗粉。”   丰嘉玉从容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轻飘飘道:“夫君切莫误会,妾身可是百般支持夫君为我多找几个姐妹的。若嫌养在外边不方便,夫君随时可抬回府里来,妾身绝不会怠慢,只要夫君给我个清净,往后还是少来寻我的好。”   肖培之虽然对丰嘉玉也没有什么感情,可哪个郎君乐意听到自己新婚妻子如此大度的言论,他恼火地嘲讽道:“你可是还想着那沈同晏?不妨告诉你,他与那陶氏可是琴瑟调和,如胶似漆,我今日下值时,还在宫门口撞见陶氏特意等他。”   丰嘉玉正在通发的手一顿,她死死地抓着手中的木梳。   肖培之见她果然被自己说中心事,正要发怒,却冷不丁听她问了一句:“你们何时动手?”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肖培之警惕起来:“夫人此话何意?”   丰嘉玉冷笑一声:“何必遮遮掩掩,继位诏书我已在祖父书房中看见了。”   她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通着发,漫不惊心道:“五皇子若成功移天易日…届时你就算再受重用,也需向我祖父借力。”   未几,她停了手,对着镜子中的肖培之道:“夫君放心,我知你不喜沈世子,我亦恨那陶氏,夫君只需告知我,你们行事的时辰便可,届时这城中兵荒马乱的…我自当要好生替沈世子照看他夫人。”   肖培之看着丰嘉玉在镜子中的脸已有些扭曲,莫名不寒而栗,想起陶知影姣好的容色,他心下有些发痒,便摸了摸鼻子,讪讪道:“那陶娘子并未做什么,夫人何必为难于她。”   丰嘉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与那陶氏有仇,心中恨煞了她,夫君便是怜惜美人,也该找对人才是。”   被她盯得发毛,肖培之只好讷讷应下。   ------------------------   腊月十六,忠武侯府皆忙着做着年节的预备活计,上上下下忙乱不堪。   陶知影虽不用管府中事,但余味斋出了新春礼盒,因是第一个大节,官廨亦即将落成,她便决定借此机会亲自去送礼盒,顺便为云瓦阁增增印象,加上云瓦阁中随之而来的诸多事务也需她与谢颐商定,又不方便将谢颐请到府中,故而她几乎忙得殆无虚日,席不睱暖。   这日,才与谢颐议完事,她便准备去约好的官眷府上送礼叙话,谢颐见她连用茶水的时间都没有,不由泛起心疼,便劝说她照顾身子,无需如此卖力,况且此次就已营造完成的官廨来看,云瓦纸窗的效果极好,目前已开始有京中的官眷及富户向他们下定,想来官廨完工后,这云瓦纸不愁无人订做。   陶知影只笑着打趣道:“横竖我在府中也是闲着。再者说了,铺中的生意快些旺起来,我便能早些帮林哥儿把茹姐儿给娶回府了。”   谢颐长眸一暗,想起当初知道她被圣上赐婚嫁给忠武侯世子时,自己极度痛心拔脑,关在房中兀自喝了个酩酊大醉。   现下虽知她已嫁为人妇,可毕竟是自己暗慕几年的女子,怎能真的洒脱到说放下便放下。   见他一幅惘然若失的模样,陶知影也不再多呆,麻利地辞别离开了。 第45章   结束一天的奔波,陶知影累得在马车上歪着打盹。   正是似寐非寐的光景便回到了府,刚行到府门口,便见沈同晏正一脸急色地往外赶,二人正好打了个照面,沈同晏一见到她,便竖起了眉,冷厉道:“你这是去了哪里?怎的现下才回府。”   陶知影福了福身:“回夫君的话,妾身今日去铺子里看了看。”   听她如此恭行敬语,沈同晏结结实实地窒了一窒,竟有好半晌说不话来,不由蹙了眉,狠狠地盯着她:“不过是几间铺子罢了,也值得你如此操心,每日巴巴地往外奔走。”   又想到她有个铺子是与那谢颐合开的,下意识又要刺上几句,却见她整个人都恹恹的,眼角眉梢堆满倦意,这才吞了意,轻哼一声便迈开方步出了府。   沈同晏绷着脸策马快要行到宫门时,才想到自己此行之事以及本想嘱咐她的话,待要勒马回转却已赶不及,只得于百忙之中抽空调了些人去守着府中。   御医已探得秦婉姜已体愈,回宫复过命后,嘉宪帝便再传了一道中旨,正式将其入宫的时间定于腊月二十。   入宫当日,陶知影去了秦府相送。   虽已病愈,可秦婉姜还是明显损瘦了一圈,二人见面后,好长一段时间都相顾无言。   陶知影见她心神悲沮,竟是心头一酸便滑下泪来,倒惹得秦婉姜主动开口去安慰她。   赧然之余,陶知影也被自己这突然滚落的眼泪吓了一跳。她绝对算是一个矜持又自强的人,甚少会真情实感的流泪。   上一世是因着没人护着,无人疼惜,她心知再怎么哭也白搭;这一世又多少有些自恃自己是活了两世的人,并非皮相上的小姑娘。这会儿如此情绪充沛,倒着实有些怪异。   想起自己上世有孕时,医士曾说过可能会影响情绪,所以自己在得知肖培之养外室时,情绪格外高涨,肖培之起初也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可她找他闹的那一场近乎歇斯底里,似是疯魔了一般,半点面子也不给他,这才使得肖培之恼羞成怒,在斥辱了她一番后,干脆将那女子抬回了府。   算算日子,她与沈同晏成婚也有四个多月了,除去分开后的这一个来月,二人同房满打满算也不会少于三个月,他又要得勤,除了自己的小日子外,二人几乎是夜夜欢好…   而她又因着在清泰寺中跳过冰湖后,小日子便开始不准,便是两个月不来的时候也有过,加之最近又有一段时日是昏昏噩噩地过,有一段时间又是忙忙碌碌地过,压根没有往那方面想…   看她流过眼泪又突然发起了呆怔,秦婉姜幽幽道:“又是流眼泪又是发呆的,这是怎么了?我可还好好的呢…”   陶知影回了神,报赧道:“我可能…怀上了…”   秦婉姜惊得站了起来,霎时连自己的事都顾不上了,既紧张又欣喜道:“太好了,这可太好了,恭喜…不对,这可如何是好…”   见她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陶知影好笑道:“是否怀了还未可知,只是我自己瞎猜的,瞧你,着急忙慌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了。”   秦婉姜顿时面染霞色地坐了回去,又呐呐道:“早知道便不邀你来了,你若出了什么岔子,沈世子定不饶我的。”   闻言,陶知影的脸萎了下来,她随即自嘲地笑了笑,道:“他如今已不愿见我了,想来就算我有什么事,他也不会挂怀的。况且…他最近日日宿在妾室院中,想来,那位应该就要有好消息了。   秦婉姜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二人…可是闹别扭了?”   陶知影苦笑着点头。   秦婉姜明显不解:“可是生了什么误会?我看世子爷之前一直很在意你的。”   陶知影垂头盯着手帕,心里酸苦,低声道:“是我不对,伤了他的心。”   秦婉姜待要再问,却见宫中派来的宫人带了尚衣局绣制的喜服,且是朱红色的,把秦府的人都骇住了,嘉宪帝竟逾了礼制,在宫中,这大朱喜服可只有皇后娘娘才能穿。   秦府众人皆不知所措,还是秦侍郎开了口,道既为官家所赐,便只能斗胆僭越了。   一切打点完备,身着喜服华妆的秦婉姜与家人含泪话别,依依不舍。   或是已知无力回天,秦侍郎倒显得异常平静,止了哭得近乎晕厥的秦夫人,只略略嘱咐了秦婉姜几句,便携了一众送嫁的亲朋拜送礼使及众内官。   心情沉重地送过秦婉姜,待陶知影回到忠武侯府,已是暮色四合。   也不知是否因为有了些意识,晚间用完夕食时没多久,陶知影便开始呕吐,简直要将胃都吐空,她难受得眼泪都逼溅出来了。   到底是怀过一次的人,这么大的孕吐反应让陶知影心中有了七八成的笃定,心知请医士也无济于事,大晚上的也不欲兴师动众,便止了急忙张罗着要去请医士的秋照,自己用茶水漱过口后歪在床上平息了一会儿,便恢复了些精神。   半梦半醒间,忽然被一阵急促又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惊醒,她睁眼屏气静听了一会儿,又仿佛听到不远处还伴随着阵阵铁蹄及金木撞击的混响,如此大的动静让她一骨碌爬起身披了外裳,派人去唤了府中管家来。   管家进了院中回话,答说似乎是皇宫的方向有异动,街上家家户户已门窗紧闭,但世子之前也增派了人手看护侯府,现下几个院子都拔了护卫守着,让世子夫人不必担心。   听得沈同晏早有府防安排,陶知影缓了心神之余又不禁暗自猜想这异动的原由。   和衣沉思间,忽听得府内也传来喧声,陶知影心下一突,少顷,便有守院的护卫传了话来,说是有恶徒刁民趁乱袭府,几处府门都有人在打砸。   陶知影再也无法淡定,她走到院内往皇宫的方向看去,已见那处火光盈天,兵戈声及喊叫声一波赛过一波的激高,更莫提这府内府外的杂乱声响,直教人心慌急跳。   她忍不住在妆奁中抓了一只利钗,想了想,又去后书房取了沈同晏摆在房内的短匕,并吩咐院内仆众皆寻好傍身武器。   若真是恶徒刁民,除了会趁乱盯着高门府第打砸抢外,遇那好色之徒说不定还会盯上后宅女眷,若被掳了去,便是没有遭污,名声却也损了。   正忐忑不安时,管家带着同样满头大汗的府卫头领进来了,说是有贼人闯进府内,摸去了留宴院。   陶知影一惊:“是有哪处门被人破了?”   府卫头领摇头:“每处府门都把得牢牢的,他们当是从哪处无人的院落摸起来的。”   忠武侯府地方大,人却不多,空着的院落少说有上十处是毫无灯火照明的。他们也没有料到这些人武力如此强,倒不似一般的恶徒刁民。   陶知影握紧了汗湿的手心:“留宴院的护卫呢?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摸进去了。”   府卫头领抓耳挠腮道:“世子爷布防时,并未提到那处院子。”   陶知影刚要再说些什么,便听院外一阵喧闹,几个人出去一看,脸都要绿了,原来是崔氏与沈念真带着一群呼啦啦的丫鬟婆子冲了进来。   陶知影气得咬牙,她疾言厉色道:“你们简直是胡闹,为何不好好在自己院中呆着?这般胡乱走动,万一遇上贼人怎么办?”   沈念真嚷嚷道:“就属你这院里护卫最多,我们当然要过来了,都是这府里的主子,凭什么这么多护卫只保护你一人?”   府卫总领愕然道:“三小姐这是哪里的话?按世子爷的吩咐,我们给三小姐和太夫人的院子都安排了同样人数的护卫。”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沈念真强词道:“就算人数是一样的,武力定不如她这院子中的强,况且连你们都在这里守着她!”   管家忙解释道:“太夫人方才一直在佛堂烧香拜神佛,并不理会我等,我等只能来找夫人禀事了…”   崔氏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双手仍是不停转着手中的佛珠。   沈念真理直气壮道:“母亲已年迈,理不了这许多事,为母亲分忧是你份内事!”   陶知影摁住突突乱跳的两侧额角,努力平缓着声音道:“既然来了,就都在这好好呆着,现下已有贼人闯了进来,都需给我当心着点。”   听得有贼人闯入,沈令真这才噤了声。   为了安全着想,陶知影干脆将婆母崔氏与沈念真都安排到自己房中,又遣了护卫总领去将她们院内外的明暗护卫都集中过来,派人去探探留宴院的情况,又叫管家配合着去将厨下的利具悉数派发给府中仆众。   二人领命各自去了。   陶知影也心慌忐忑,她两世都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第46章   提心吊胆的一室人在房内大眼瞪小眼地静默了约两盏茶的时间,府卫总领一脸惶色地来回话,说是留宴院的人都被捉了,那捉人的还点名要陶知影亲自去一趟。   崔氏方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耳尖地听到留荷被劫了,顿时起了反应:“留宴院住的可就是二哥儿新纳的那个妾室?”   陶知影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崔氏眼睛转了转,突然问道:“听说二哥儿近来都是宿在她院里?”   陶知影沉默不语。   崔氏皱起了眉,十分不悦:“你作为当家主母,怎不护着夫婿房中的妾室?若说你无心我是不信的。况二哥儿既在她院里宿了这么久,指不定她已怀了身子,若是二哥儿的子嗣出了什么岔子,你如何担待得起?”   沈念真听罢,也忙附和道:“母亲说得对,我看你就是存心的!而且这贼人为何点名要你过去?说不定就你惹来的祸事!”   秋照气不过,欲要回嘴,被陶知影阻止了,她现在心浮气躁,却又不想与人斗嘴,甚至有些沮丧得想哭。   况且崔氏说的话不无道理,她确实理亏。   她不自觉地掐了一下手背,问道:“可摸清了那帮人的来路?大致有多少人?倾府内人手,可否一抵?”   府卫总领道:“观那帮贼人武力,并不似普通的恶徒暴民。因其匿于院内,我等未能摸清他们人数,亦不清楚是否还在暗处伏了人手…”   陶知影冷笑,普通的恶徒暴民怎会点她这个世子夫人的名,沈令真说的也不算错,这批人是向着她来的,而她在这盛京城中一向与人交好,若非要说与谁生过龃龉…她只能想到丰嘉玉。   沉吟了一会儿,陶知影沉声开口道:“去与他们说,既来府作客,还请一示尊容,况留晏院并非我之居院,若想见我,就到我的院前来。”   府卫总领应声去了,没一会儿,便听得越来越近的喧闹声,以及女子凄厉的哭喊声,府卫总领一脸为难地进来:“夫人,他们将留荷娘子也押过来了。”   一行人开了院门,立在门口望去,   不远处被一众侍从围住的人,却见满脸惊惧泪痕的留荷被人捆着跪在地下,而悠然立在她的身边的人,赫然就是丰嘉玉。   丰嘉玉一见到陶知影,便得意地翘起了唇,又踢了踢留荷,傲然道:“把你主母唤过来。”   留荷立马大声向陶知影呼救:“夫人救我!夫人救我!”   沈念真愤然道:“肖夫人,你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我忠武侯府!”   丰嘉玉漫不惊心地对她笑:“真姐儿莫急,我就是解决点跟你嫂子间的私怨,与你没有关系。”   “当然…也不会伤害伯母。”说完,她还对崔氏恭恭敬敬福了个身。   崔氏只怒道:“肖夫人,我忠武侯府与你素日无冤仇,你这番作派,可是半点不顾及王法么?”   丰嘉玉发出刺耳的笑声:“伯母可真是有趣,您当真听不到这城中的铁蹄兵戎声响,看不见大内皇宫那处冲天的火光么?今夜过后,这乾坤,可就要调个个儿了,届时这忠武侯府…也不知还是否能继续存在了~”   崔氏与沈念真皆一窒,她们方才只顾着留意府中的动静,哪想得到这许多…   丰嘉玉又盯着脸色已经相当难看的陶知影,娇声道:“世子夫人,可是怕了?莫要如此胆怯,我原本只是想请你去我府上作客的,怎料手下人误将这小娘认作了你…我心中忐忑,不知世子夫人是否会在意一个低贱的妾室,若是不甚在意,我便帮你处理了她。听说世子这些日子都是宿在她院中的,想来你也是恨煞了这小贱妇罢~”   陶知影冷静道:“肖夫人,你到底是何目的?”   丰嘉玉拿腔作调:“方才已经说过了呀,想请你去我府上作客罢了。顺道向世子夫人请教一下,你上次那件儒裙的质地及花色,我摸着可甚是滑手呢~”   见陶知影静默不语,丰嘉玉变了脸色,她从待从手中接过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留荷跟前掂着晃来晃去,将留荷吓得连声尖叫。   丰嘉玉冷笑道:“看来世子夫人不想应我的邀呢,还是…真心厌恶这小贱妇,想借我的手除掉她?”   她恶意地笑了一下,抬脚将留荷踹翻在地,又令侍从踩住她,双手提了刀便做出一个砍杀的动作——   崔氏急了,她捉住陶知影的手,促声道:“你还不想法子救救她?若她真的怀孕了可如何是好?”   丰嘉玉闻言一顿,留荷翻着眼看向身后众人,急中生智顺了崔氏的话便喊道:“夫人太夫人救我,我腹中怀了世子爷的孩子!”   “慢着!”陶知影向前一步,又肃声道:“是否我过去你便放了她?”   丰嘉玉扔了刀,掩唇笑道:“世子夫人放心,我非言而无信之人,况且…一个下贱的妾能换一位尊贵的主母,我还留着她做什么?”   见陶知影真的要以身去换人,秋照连忙抱住了她,惊道:“夫人不要!”   崔氏和沈令真也慌了,再怎么看不惯陶知影,妻和妾的区别她们还是很清楚的。   崔氏嗫嚅道:“你,你也不必如此,想想其它法子就是。”   沈令真也连忙点头,她扬声对丰嘉玉道:“肖夫人,你不过是怨我二哥不娶你罢了,这男女之情向来讲究你情我愿,我二哥对你并无意,你何必强求?何况你现在也已另嫁他人,肖四郎君亦品貌非凡啊…你切莫冲动,不能行差踏错才是啊!”   丰嘉玉面露悲怆:“品貌非凡?他不过是空有其表罢了,内里肮脏污秽,有个什么品?”   继而,她看向陶知影,脸色扭曲,眼中恨意迸发:“陶氏!你这个不要脸狐媚子,你何德何能可以嫁给他?若是没有你横插一脚,我才是这忠武侯府的世子夫人!又怎会被这么个下作的东西给盯上!一切的起因都是你,你毁了我一辈子!”   一番歇斯底里后,她命人押着留荷上前几步,眯着眼道:“陶氏,你再磨磨蹭蹭的不过来,我可就先从她的肚子下手了,届时沈世子丢了子嗣又损了爱妾…你猜…他会如何对你?”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留荷惧到极点,开始大声哭喊求救。   秋照也慌得哭出了声,急声劝她不要过去。   崔氏和沈令真则促声催她快点想其它的法子救人…   陶知影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动静都在将她逼疯。   她狠狠地抓挠了一把头发,提气闭眼澄心定虑了几息,再睁眼时已平静很多,她语带疲倦道:“都别吵了,我去换人。”   迈步过去前,她转身看了看秋照,用唇语说了两个字——谢颐。   沈同晏此刻一定在宫中布防,大伯府上人少,又在外城。此时,只有谢颐可以帮得上忙了,他这次来京师,带了不少族中的青壮年郎君,况且也可以从铺子中寻来一些帮手…   ---------------------   秦婉姜乘着华帐玉辇被抬入了大内,宫人又将她簇拥着进了名为柔福的宫殿,忙前忙后的殷勤安置,待日影垂幕已有一会儿后,伺候的宫人便退散得差不多,她终于到感觉松快了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正准备下榻抻抻腿却,便听得有沉稳的步履声渐近,接着便是宫人恭敬的请礼声。   她顿时全身僵硬起来,如石像般凝坐不动。   嘉宪帝徐徐地踱着步子进了殿中的内室。   室内旃檀轻拂渺,烛影摇曳,鸾账侧束。   秦婉姜身着朱红绡金喜裳,玉容清肌敷着美人妆,鬓撑金凤,面贴珠钿,眉目清雅,秀丽绝俗。   嘉宪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往前几步,走出阴影。   秦婉姜余光瞧见,更是全身梗住,敛声摒气,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待嘉宪帝要走到眼前,秦婉姜才手忙脚乱地下榻伏地叩首,嘉宪帝俯身搀起她,温言问道:“可用过晚膳了?”   秦婉姜在他的搀扶下全身紧绷,只能干巴巴地回道:“回陛下,妾身已用过了。”   嘉宪帝轻轻一笑,顺手虚挽了她的腰,将她往桌边带去:“既如此,你我不妨再用些茶果。”   见秦婉姜一直低垂着眼,且在他的靠近下身子越来越僵硬,抗拒之意明显,嘉宪帝问道:“你很怕朕?还是…心中怨朕?”   秦婉姜长睫不停轻颤:“妾身不敢。”   嘉宪帝托起了她的下巴,直视道:“你可有心悦的郎君?”   秦婉姜瞳孔猛的一缩,两手下意识紧扯了帕子。   嘉宪帝眸色沉沉,难辨喜怒,须臾后开口道:“朕说过了,今后会好好待你,你安心待在这宫中便是,日后有什么想使想用的,朕都着人为你寻来。”   又着眼打量了她一番,嘉宪帝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那是一枚葡萄花草纹香囊,通体镂刻叶状纹饰,上下半球各饰鎏金团花六朵,分别为四蜂、双蜂和折枝花,口沿处饰蔓草纹,亦施鎏金,散发着沉静、隐蔽的幽香。   那是前朝的制样,也是令福公主唯爱的香囊。   她从不像其它帝姬一般乖乖习书画女红,亦从不做护兰煎茶,焚香咏絮的雅事,甚至连个络子都不会打,更谈不上亲自绣制香囊了,可大齐人无香不聚,她又有一程子迷上工械器具,这类银囊艺精工湛,无论怎样转动,内里的香盂始终向上,香料自然也就不会撒出来,于是她便托了懒,去寻人制了这银囊。   实际上,若非太后全力阻止,她甚至想在先帝的支持下去习武。   太后常和先帝打趣,说她若生在民间,便是那整日招猫逗狗的小顽货。   嘉宪帝手指一勾,便取下了那枚香囊,细细嗅了嗅便笑了,喃声说了一句:“是她最爱的降真香。”   秦婉姜见嘉宪帝将那香囊挛在虎口,抵在鼻间阖了眼,一呼一吸间,不知在想着什么。   月上中天,清风过亭,夜草染露,凡鸟不鸣。   好半晌,嘉宪帝才从沉思中睁了眼,转过头见秦婉姜仍是挺直地坐着,扯着巾帕一动都不敢动。   他不禁又笑了,轻叹道:“在去那观中前,除了歇息睡着外,她这一辈子怕也没有像你这么安静的时候。”   听他说到歇息二字,秦婉姜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那股子□□感深深慑住了她,她甚至有些痉挛发抖。   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祖父。 第47章   看出了她的紧张,嘉宪帝开口安抚道:“不必害怕,朕今晚不会碰你,便陪我坐坐,也是好的。”   “朕记得你曾在那清泰观中待过,便同我说说,她每日的作息罢…”   秦婉姜松了口气,正在脑中搜刮着在观中对令福公主的记忆时,突闻外间传来呼喝声,随即是兵戈掀起的喧闹声,嘉宪帝双眸一凛,迅速站了起身要唤人,却突感胸口一阵钻心的麻痹,眼前泛黑后痹痛感直冲脑门,他闷哼一声,直直地倒了下去…   秦婉姜吓了一跳,忙与闻声而来的宫人一同去唤挺在地上的天子,好半晌都无甚动静,一名胆大的宦侍抖着手去探嘉宪帝的鼻息,却是已无半息热气,那宦侍不由惊叫了一声,震着牙说道:   “陛,陛下,没有气息了…”   他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有如惊雷,将殿内几人吓得全数腿发软,皆歪在了地上。   其中一人手脚并用地爬出殿外,去找医官。   很快,医官便在火光冲天的呐喊声中猫着腰,被人护送到了柔福殿。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松开搭脉的手,惨白着脸伏在了地上,颤声道:“陛下…薨了!”   与医官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内官,他看来倒是镇定一些,只在随着嚎了几嗓子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殿内的宫人与卫士将嘉宪帝搬抬到榻上,覆好锦被,对殿内众人扬声正色道:“有贼人谋反,现外间兵乱,都不许离开此殿,待稍后事定,自有人来此间处理。”   众人连声应下。   那内官又转而恭敬地对秦婉姜道:“安全为上,请姑娘也莫要移动。”   秦婉姜面失血色,眼前一道道的发晕,只能呆滞着点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令人胆战心惊的厮杀声终于渐渐消了下来,片刻后,齐修与几位大臣匆匆赶了过来,一身银甲衬得他愈发面容冷峻,身躯凛凛。   他径直入了内室,一见到躺在榻上,脸色已泛起青白的嘉宪帝,便双眼泛泪,声中已泛起鼻音,他跪在榻旁看着嘉宪帝,喃喃唤着:“爹爹,爹爹,三哥儿来了…”   殿内殿外随即响起一片悲辛怆然的哭声…   良久,齐修直起上身,向后跪开几步,极其郑重地对嘉宪帝磕了三个头,这才重新站了起来,开始吩咐众人理事,随后,又扶起了仍跪于一侧的秦婉姜,轻声对她说道:“七姐儿,秦表叔此刻亦在宫内,我让人领你去见他。”   秦婉姜愣愣地点了头。   在一处偏殿中,秦婉姜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爹爹。”她哽咽着扑了过去,积了许久的惊惧与骇然此刻全在亲人跟前化作了扑簌簌的眼泪。   秦侍郎拍拍她,安慰道:“无事了,我儿莫怕。”   待秦婉姜渐渐平息了抽噎后,秦侍朗开口道:“七姐儿,爹爹有事要与你说。”   秦婉姜抹了泪水,好奇道:“爹爹请说。”   秦侍郎沉吟道:“爹爹答应了殿下,要将你留在宫中,但你放心,不是作为太妃,而是殿下的侧妃,待殿下继位后,你便是他的德妃。届时便对外宣布,陛下此次本就是为太子择妇,是欲行不轨之人有心曲解圣意。”   秦婉姜张大了眼,一脸惊讶。   秦侍郎叹道:“陛下为着一己私欲,确是私德已损,已成天下之大垢。今日五皇子可以借此名发起宫变,他日,别的皇子,甚至宗室之人皆可效仿之,这样的折腾对大齐来说,是灾难…”   “只有将你留在宫中,才能消除这一隐患。如此,既绝了他人篡逆之心,亦可让陛下…走得体面些。殿下英明神武,俊朗超群,我儿嫁他…不亏。你二人本就是表兄妹,且殿下亲口对我承诺过,不会薄待了你。”   秦婉姜愣了半响,忽然小心问道:“所以…殿下其实不仅知道五皇子要篡位,也知道…他会对陛下下手?”   所以他方才…都是装出来的吗?   秦侍郎避开了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我儿,那香囊可还在?”   秦婉姜举起香囊,方才众人安置嘉宪帝时,她趁乱将这捡了起来,当时只是无意之举,可此时…   秦侍郎道:“给爹爹罢,这是你祖父当年亲手为你祖母制的。”   秦婉姜抓住自己的疑惑,再问道:“爹爹,这个香囊,可是有何问题?”   秦侍郎却只沉默。   秦婉姜心情复杂,好半晌才找自己的声音:“此次平叛,爹爹起了很大作用罢?与五皇子周旋…定是不容易。”   秦侍郎欲言又止:“我儿,爹爹…”   秦婉姜只摇头道:“爹爹无需解释,女儿明白的。祖父的死,与陛下脱不了干系。”   将那枚香囊递给秦侍郎后,秦婉姜忽然笑了笑:“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女儿虽拙笨,可现今事已至此,无回转余地,女儿便会努力在这深宫中生存…爹爹可还有话要嘱咐女儿?”   见她神色轻松了一些,秦侍郎也放下了心,只担忧道:“太子妃温淑,是个好相与的。可你与你祖母生得太过相似,我儿平日里…要当心些石贵妃…”   陶知影被丰嘉玉秘密带回了安平伯府,被捆住双手,搡进了一处阴冷潮湿的草房中,片刻后,秦婉姜便趾高气扬地进来了。   她披着大氅,捧着鎏金手炉,坐在铺着锦垫与兽皮的高椅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只着单衣的陶知影,欣赏着她因受冻而不停瑟缩发抖的狼狈模样,眸中泛起快意:“沈夫人,可是冷得慌?”   陶知影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冷笑道:“怎么?肖夫人不打算燃上个炭盆给我取取暖么?”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以你我二人的关系,我怕自己不小心踢翻了那炭盆子,烫到沈夫人可就不妙了…”   说着,她用脚尖叼起陶知影的下巴,继续道:“尤其沈夫人这张脸,真个绝色,连我同为女子,却也日夜难忘呢…”   “肖夫人谬赞,只是…肖夫人日夜难忘的,不该是肖四郎君么?”陶知影笑着直视她。   丰嘉玉横眉,抬眼欲踹,却突然收了脚,诡笑道:“瞧我,真是记忆不好。怎能伤了沈夫人呢,若是留了痕迹,怕是要损了一会儿来疼爱沈夫人的郎君们兴致。”   陶知影心中一骇,这疯婆子,竟然如此狠毒。   见她目带惧意,丰嘉玉笑得更欢了:“肖夫人莫怕,我都是为了你好,沈世子有段日子没碰你了罢?旷了这么久,定是渴望郎君疼爱的。安心,我为沈夫人寻的可都是颇为有劲的郎君,定能教沈夫人欲生欲死…”   陶知影咬了咬牙,忽而也露了笑:“肖夫人似乎很有经验,想来肖四郎君并未念新婚夫妻情谊,近来没少去找他的外室罢。”   丰嘉玉后背一僵,眼色不善地看着她。   陶知影继续道:“当初肖夫人嫁来这安平伯府,我心中也是诧异得很,又为肖夫人感到可惜,因那肖培之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我了解他。”   丰嘉玉眯起了眼:“你了解他?”   陶知影从容道:“他养了一个外室,且那外室还是出自勾栏的,是也不是?”   丰嘉玉狠狠地盯着她:“你如何知道?”   陶知影扬眉道:“我不止知道这个,这安平伯府处处我都熟悉得很,你的叔伯妯娌我也不陌生。想知道为何吗?”   见丰嘉玉眸带惊疑,她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因为…我是跨世之人。而上一世,肖培之…是我的夫婿。”   见她笑得阴气森森,丰嘉玉不由打了个寒颤,俄而冷声斥道:“你在说什么怪话?以为这样,我便会放了你么!”   陶知影笑意不减,兀自说道:“你现在住的荣清院,可就是我上一世住过的院子,院中西侧有一方青石照壁,玉檐抹得很细,足足有十八旒。照壁正当间刻了一圈神兽,还用朱砂点了每个神兽的头尾…我在那院里住了半辈子,后来若是想那儿了,夜半也会飘过去看看,每每总是要在那照壁中瞧见自己的骷髅模样,才想起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唉…”   丰嘉玉见她居然知道自己院落的名字,又想到自己院中确实有这么一方照壁,听她讲得如此渗人,浑身汗毛顿时立起,尖声打断她:“闭嘴!不要再说了!”   陶知影扮了好奇脸,问道:“为何不说?上世既是我嫁了肖培之,肖夫人难道不好奇…你和我夫君上世的姻缘么?”   丰嘉玉眸中一亮,喜道:“你是说…上世,我嫁了沈世子?”   陶知影忽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绑在背后的双手也不停地扭,她一边发抖一边嘶声道:“肖夫人,你发发好心,我实在太冷了,你看看,这外间是不是下雪了?”   丰嘉玉打开门看了一眼,确实是满天素尘,满地寒酥。   见她回身,陶知影还继续抖着,痛苦道:“肖夫人,我知我往日开罪于你,害你嫁了这么个腌臜夫婿,你心中恨我,我亦理解。可你又怎知,我心中也有道不尽的满腔委屈…重来一世,谁曾想我竟然会嫁到忠武侯府呢…” 第48章   丰嘉玉见她如此,不禁狐疑道:“你何意?”   “肖夫人,你我前世本是挚友,曾无所不谈。你上世与沈世子的相遇相爱与相守我都是最近的旁观者,你难道就不想听我说说…你们上世是如何恩爱的么?”   丰嘉玉的心抑制不住地发烫,光是听陶知影说了这么几句,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与沈同晏夫妻恩爱,日日相对的情景,她迫不及待地想听更多。   见丰嘉玉双颊熏红,陶知影趁机扮出冷到哆嗦的样子:“肖夫人,我,我真的极冷,你若想听,我不求你为我添衣燃炭,只要你靠我近些,让我沾沾你身上的热气便可。况且…如此隐秘的话,也不方便外人听见的,你说呢?”   见她确实冷得不停发抖,脸色发白,一幅虚弱到要昏过去的样子,丰嘉玉犹疑了一瞬,却又挡不住自己心中的渴望,便挥退了草房内的仆婢,掩上门慢慢走到了陶知影向前,肃声道:“现在可以说了。”   陶知影哀求道:“可否容我坐着说,这般跪着,我的腿都麻痛了…”   丰嘉玉眉目一凛:“陶氏,你不要得寸进尺!”   陶知影忙改口道:“那我与你蹲起说可好?这地下实在凉意沁人。”   丰嘉玉想了想,答应了。   陶知影动了动膝盖,摇摇晃晃地几次欲起身都支不起来,她无奈向丰嘉玉露出讨好的笑:“肖夫人可否搀我一把…”   丰嘉玉不耐地皱了皱眉,转身搁了手炉便中蹲下身去拉她,却突然被她伸手一把扯到地上,捂住了嘴,随后颈间一凉,她用余光往下扫了眼,见是一把匕首抵在她颈间。   陶知影用力捂住丰嘉玉的嘴,又悄声靠近她耳边道:“我这匕首利得很,肖夫人最好不要挣扎。”   感觉到丰嘉玉僵了一下后,果然不敢再动,陶知影又继续道:“我一会儿会松开肖夫人的嘴,请肖夫人将这屋外守着的所有人都遣散开,若多嘴说了一句其它的,我可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肖夫人若答应,请沾沾头便是。”   丰嘉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陶知影将匕首又逼近了一分,才缓缓松了手。   丰嘉玉却连气都不喘便对间喊道:“快来人!她晤晤——”   陶知影心一惊,没想到丰嘉玉竟是个不怕死的,她连忙又紧捂了丰嘉玉的嘴。   门迅速被人从外间踹开了,一众侍从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丰嘉玉的脸憋得通红,却还是拼命挣扎着要开口说话,陶知影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箍住她,一边对门外扬声喝道:“都让开,不然我割了她的脖子!”   众人面面相觑,丰嘉玉虽不停摇头,他们却不敢真的不顾她的性命,只能张着手慢慢退散开。   纵是如此,陶知影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她本就有些脱力,再加上这些人都会些武功,若不小心中了暗招,自己不一定还能挟得住不停挣扎的丰嘉玉。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丰嘉玉移了出去,辨了辨方向,正准备往一处相近的侧门去时,突有侍从跑了过来,急声道:“忠武侯府带了好些人来砸门,这会子门房怕是顶不住了。”   陶知影目中一喜,扯了丰嘉玉也不再向前,背身靠上了草屋的外壁,厉声道:“让他们进来,只要我安全了,我便放了你们夫人!”   一名使女当即慌道:“快,快放他们进来,夫人要是出了事,我们大家谁都落不了好!”   众人一合计,却是如此,便赶忙去前头传话,丰嘉玉自是更大力地挣扎起来,甚至连匕首入了肉都不管不顾,陶知影满头大汗,正要支持不住时,见到谢颐领了大群人冲过来,一见陶知影,立马着急问道:“影姐儿,你可有事?”   陶知影连忙摇头,他赶忙要带人冲上来,却被丰嘉玉的一众侍从拦住,让陶知影带着丰嘉玉到中间去。   陶知影缓了口气,慢慢挟着丰嘉玉往中间腾挪,正要接近谢颐时,丰嘉玉暴了一身力气,手肘狠狠地往陶知影腰间一撞,陶知影吃痛,立时松了刀,痛呼一声捂了腹便要倒地,谢颐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丰嘉玉得了自由,哪还会让他们这么轻易走掉,不顾脖间疼痛便狠狠瞪着自己的侍从:“你们瞎了吗?看不见我在摇头?”   又回头直勾勾地盯住弓着身子,满脸痛苦之色的陶知影,恨恨道:“陶氏,你以为自己今日走得掉么?我告诉你,我就是拼了这一条命,也要杀了你这贱妇!”   众侍从得了她的令,立马便开始动手,两边人如疾风卷过水面般相互涌击,缠斗起来。   谢颐虽是商贾,却也是习过武的,他见陶知影大汗淋漓,心知定是受了伤,忙抱紧了陶知影,要趁机冲出去。   丰嘉玉见状更是气极,直接指挥着人去夹击他们,幸好他们带的人多,忠武侯府的护卫武力也不差,一行人勾勾缠缠的,到底是成功从安平伯府脱了身。   甫一出安平伯府,谢颐便立马派了人去请医士,又上了忠武侯府的马车,往忠武侯府奔去。   ---------------------------   告别秦侍郎,秦婉姜便被宫人带去了东宫,路上偶遇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善后的沈同晏。他亦是一袭甲盔,满脸倦色,全身肃气,夜色下错眼一看,愣是减了几分昔日的风流蕴藉样,倒有些英气逼人。   “沈世子。”秦婉姜上前福了一礼。   沈同晏亦执手回过礼。   “世子看来甚是劳累,听影姐儿说已有几日未回府了。”   听她提到陶知影,沈同晏只不太自在地颔首道:“是忙上了几日。”   秦婉姜想起陶知影说二人闹了别扭,有心劝上两句,便故作打趣道:“沈世子忙完这些时候,还是早些回去罢,影姐儿…怕是有好消息等着要告诉你呢。”   沈同晏脸僵了一下,神色变得淡漠下来:“秦七娘子说笑了,她不一定盼着我回去。”   秦婉姜摇摇头:“世子别怪我多嘴,今日见影姐儿时,她说自己惹了你生气,我见她心里并不好受…若她有什么不对的,世子还是多担待罢,何况…她现下已怀了身子…”   沈同晏闻言,如被雷击般怔愣住了,他迷糊地确认道:“可是她亲口与你说的?我…并不知此事…”   秦婉姜回道:“也是猜测罢了,不知她今日回府后是否有请医士号脉…不管如何,世子回了府还是去看看她罢。”   沈同晏握了握拳,又向秦婉姜行了一礼:“多谢秦七娘子告知,沈某这便回府。”   秦婉姜也笑着回过礼,继续跟了宫人前去。   沈同晏风风火火地转身,唤了人急促地交待了一番后,便带了长落跨上马飞奔回府。   待到门前下了马,却见府门上有多处凹痕,显然是遭了武力,他心头了咯噔一下。听到长落叫门的声音,守门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开了条缝,一见是他,便立马拉开了门,一脸急色道:“世子爷您可算回来了,这府里出事了!”   马车飞驰,车中的谢颐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陶知影,满心焦急,恨自己没能护住她,正从怀中掏了巾子要去给她擦额间的汗,马车忽然一个急停,他忙单手抱着陶知影,另一手撑住车壁稳了身子。   马车帘被人急急地掀了上去,沈同晏正铁青着脸看了看他,随即紧紧盯着他怀中人,双眸瑟缩,从牙关挤出两个字:“下来。”   谢颐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轻轻放下陶知影,出了马车对沈同晏行了一礼道:“沈世子,沈夫人方才受了伤,需立即着医士诊疗。”   沈同晏却看也没看他,一撩袍角进了马车,又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马车复又疾驰起来,沈同晏坐在车板上,颤抖着手去搂了陶知影入怀,见她脸唇皆惨白,头上还挂着方才痛出的汗珠,顿时喉间滚动,心似刀割,又如被火烧一般,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第49章   陶知影堕入了令她心惊肉跳的梦魇。   梦中,她正与一个白嘟嘟的娃娃逗着乐,似乎是在教他学步。   她双手各拎着一只小虎头鞋,秋照站在另一头,虚虚地扶着那小娃娃往走前,小娃娃双手兴奋地向前划着,似乎想快点到阿娘身边,他走得很快,步子却软绵绵的很不稳,几次跌倒又被秋照拎了回去重新走。   最后的一次,他走得很稳很快,陶知影也张开手笑盈盈地鼓励他,准备迎接他,可在他就要投到自己怀中时,地上突然出现一个洞,他与秋照一脚踩中,二人同时掉了下去——   陶知影猛地醒了,她剧烈地喘着气,好半晌缓不过神来。   秋照刚端了药进房,见她睁了眼,急忙搁了药便上前:“夫人,夫人你终于醒了。”   陶知影缓缓地眨了下眼,听着秋照的哭腔,霎时以为回到了在清泰寺的时候。   秋照哭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慌道:“夫人你怎么了?夫人,你回我一句话好吗?怎会这样…”   在后书房交待完事的沈同晏刚走到房门口,便听到秋照的哭声,忙掀了帘子入内,却见陶知影已经醒了,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帐顶发呆,他心都空了一下,疾步上前,秋照连忙让了开来。   沈同晏一出现,陶知影便回了些神,见他一脸撑手俯看着她,满脸焦灼又带着掩不住的疲色,下意识便问了一名:“夫君,你何时回来的?”   沈同晏喉头哽住,声音也有些发紧,他轻声道:“夫人,你可还好?”   陶知影在他关切的眼神中头脑慢慢变得清明起来,她试着挪了挪身子,下腹立时传来一阵疼痛,沈同晏忙捉了她的手,制止道:“夫人不要乱动,你现在…身子…要好好将养…”   陶知影留意到,他说这句话时,有多困难,甚至不太敢看着她。   她移开了视线,侧头去看一旁抽噎着的秋照,声音冷静地问她:“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秋照只用滚滚落的泪水回应了她。   她慢慢回过头,抽出了被沈同晏握住的手,忽地一把将被子蒙到头顶,寸心欲裂,无声地流起泪来。   沈同晏满目痛色,任她哭了一会儿,又怕她闷坏自己,还是伸手将被子扯了下来,见她死死咬着唇,满脸横泪,双眼已肿如桃果。   沈同晏的心狠狠牵痛起来,他欲张手将她抱起,却被她挥开,陶知影又闭上了眼,哽声道:“可否请夫君出去?妾身…此时不适。”   知她是不想看见自己,沈同晏只好收了手,又控制不住要去帮她抹泪,刚碰到她的脸她却摆头避向一侧。   沈同晏摩挲了一下指尖揩下的水渍,沙着声,低着嗓万分滞涩地说了一句:“夫人…好好休息。”   又转头对立于一旁的秋照说道:“我这几日,可能很少在府中,若有何事,定要派人去寻我。”   秋照点了点头,陶知影仍然紧闭着眼。   沈同晏出了房门,脸便紧绷了起来,边向外走边沉声问长落:“人可处理了?”   长落忙回到:“已送去军营了,特意嘱咐了要送去边塞军妓苦缺的营中。”   沈同晏止步,看了看屋檐上垂挂的冰凌条,突然又补上了一句:“让她活长点儿,不要太快便被玩死了,还有…把那块院匾烧了。”   长落连忙应下。   ----------------------------   元康七年腊月二十,五皇子齐瑞发起宫变,幸太子等人早有防备,一举将其擒获,成功平叛。   而当今天子嘉宪帝却遭五皇子毒杀,薨于宫变当晚。   悲闻先帝薨逝,太子极尽哀戚,起坐均需内侍扶掖,更欲一心为父执丧尽孝,推迟即位事宜。   朝官皆上表劝进,称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宜早登帝位,以安人心。   太子无奈从之,腊月二十三日于清波殿登基,正式掌玉玺,改元定观,尊号宣成。   而五皇子行篡弑父,本因诛之,而新天子仁善,顾念兄弟之情,故被贬为庶民,阖府流放岭南。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而潘国公、参知政事丰德明以及安平伯府等主事同党通通被打入台狱,择日问斩。并均处抄家,府中家眷无论年岁,男子皆充为官奴,女子则皆为官妓,世代不赦。   原潘皇后训子无方,母家犯上作乱,其自请削去后位,出家奉道,新帝允之。   新帝即位,尊生母石贵妃为皇太后,太子妃韩氏为皇后。   除按先帝旨意迎秦侍郎之女秦七娘子为德妃外,又一道纳了几位臣女分别封为昭仪、昭容及昭嫒。   先皇谥号昭桓,大齐子民守孝三月,皇室一切典仪从简。   --------------------------------   登基大典上,百官参拜新皇,山呼万岁。   年轻的新天子身着曲领方心的大裘冕,腰侧佩玉具剑,上黑下彤的冠服,黑羔皮的衣领皆庄严威仪。   十二冕旒下,新帝齐修神色冷淡,行走间,已带有王者睥睨的汹涌气势,一举一动,皆是气概凌云,一颦一笑,帝王风范自来。   宫妃装扮的秦婉姜静静地看着已是自己夫婿的齐修,若说之前面对齐修,自己更多的是羞怯,是自卑,而今身份上好似近了他一步,但再次看到他,她的心中,生出的却是敬仰,是畏惧。   --------------------   昏暗湿冷的武德司狱内,丰嘉玉双眼呆滞地靠在石床边,她素发凌乱,钗环瑜佩早于抄家之时便尽数被人薅去,粗布囚衣单薄刺肤,在牢中不过数日,她便已周身布满脏污,通体散发恶臭。   有脚步渐近,牢门外,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   “听说肖夫人要见我?”   丰嘉玉抬头,随即眼中泛出亮色,她迅速攀着石床站起,又几步扑到了牢门上,惊喜地对着背手而立的郎君喊道:“二郎,二郎你来了,二郎…”   沈同晏的眸子黑寂阴森:“如肖夫人所愿,沈某来了,肖夫人有何事?”   丰嘉玉泪水落腮,哭诉道:“二郎,你可知你我前世是夫妻?若没有那陶氏,我才是你的世子夫人,那陶氏才该是肖培之的妻子,错了,这一切都弄错了…”   沈同晏不假辞色地讥讽:“看来这牢中甚是恶苦,竟生生将肖夫人的癔症给逼得愈发严重了。”   丰嘉玉满脸斑驳:“二郎,是真的,这都是那陶氏对我说的…”   沈同晏微微眯起眼。   见他脸色有异,却并不接话。丰嘉玉立马伸出手去试图抓碰沈同晏,并急切道:“若非如此,那便是她与肖培之有私,否则她怎会那么了解肖培之,又对安平伯府熟悉得很,连我院中的照壁什么模样她都一清二楚!二郎,我不要做官妓,求你救我出去,二郎,你我夫妻再续前缘…”   袖手默了几息。   沈同晏沉声道:“我来…自然是为了救你出去…这大狱与那楼馆,哪处都不适合你,你的最终归宿,沈某已安排好,今晚便有人来接肖夫人了…你安心等着便是…”   说完,沈同晏便转身离开,暗色中,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森可怖,神鬼莫挨。 第50章   一连数日,陶知影尽在翻来覆去地做着那日的梦。   她本就因着小产又受寒而体虚,这梦魇更是一直侵忧着她的心神,整个人剧烈地消瘦下去,两颊都微微凹陷。   陶孟扶见到萎顿瘦削的侄女,心焦不已,几乎老泪纵横。   陶知影连忙强撑着病体安慰了大伯一番,末了又特意叮嘱,陶知林年后的春试在即,万莫传信于他,好让他能安心备试。   陶孟扶忧心忡忡地应下,刚走到前院,便被沈同晏恭敬地请到了书房。   书房中,沈同晏对陶孟扶下了跪,语气诚恳地自责了好一番,声声愧悔自己未照顾好陶知影。   知侄女婿心中也不好受,陶孟扶虽亦有怨尤,但还是叹着气搀起了他,只叫他今后好心对待陶知影便是。   陶孟扶叹道:“影姐儿心性坚韧,我前儿也与你说过,她十二岁便异常成熟,根本不像个半大孩子,倒像历经沧桑似的,行事亦是沉稳得很,家里家外都照顾得很好。此番…应是对她打击很大,才会让她如此消沉…又许是丢了子嗣之事,让她想起之前曾做过的噩梦…”   闻言,沈同晏眸子微微一闪,小心问道:“伯父可否告知小婿…夫人那噩梦之内容?”   陶孟扶想了片刻,慢慢回忆道:“说是梦见我病重后撇下他们姐弟,他们无奈投靠平州外袓家,向家舅父对他们姐弟很差,让二人吃尽了苦头。后来影姐儿嫁了给人作妾,林哥儿虽婚娶却因无功名家世无奈入赘女家…”   忆到此处,他脸色凝重,继续道:“后来,影姐儿怀了孕,却因被人陷害与外男…遭狠心夫家强行引产,最后生生痛死在榻上…”   沈同晏震惊地看着陶孟扶,眸中满是错愕。   送走陶孟扶后,沈同晏失神地坐在高椅上,无边的悔恨向他袭来,他想起自己先前三番两次地对她说要纳她作妾,想起自己讽刺她与肖培之…   他开始微微颤抖。   他想,明明是他错了,是他对她希翼过多,苛求过甚,尤其是前段时日,他还那般肆意伤害她…   他颓废无力地闭上眼,双肘撑在书桌上,又紧紧抵住额头,心中充盈着悲怆与害怕…   ---------------------------   因着还在先帝丧期,这年的春节,整个盛京城再未如往年一般热闹,而忠武侯府,更是冷清寥静,仆从皆轻手轻脚,噤若寒蝉,就连素日最爱吵喧的沈令真,也非常识相地不敢多言,每日看着沈同晏一幅要吃人的样子,她实在害怕得很。   除夕当晚,在秋照的一再劝说下,陶知影勉强多用了几口吃食,她近来食欲锐减,除去每日的汤药外,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   沈同晏站在窗外,看着靠着塌发呆的孤瘦身影,心中窒闷。   纵是公务缠身,他每日都会抽空来看她,可她却每每都闭上眼侧过身,对他做无声驱赶。   可是…今日是除夕,她应该会理自己一下吧…   沈同晏安慰着自己,心中带了一丝希翼迈步进屋。   幸好,陶知影并没有像往日一般别过眼,反而静静盯着他看,虽然面无表情,却也令沈同宴心中微感振奋。   他往榻边走去,露了笑柔声道:“夫人今日可好些了?”   陶知影却并不应他,只是收回眼,轻声摒退了房内的秋照。   沈同晏眼皮一跳,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陶知影对他开口道:“本想过了春节再与夫君提,但妾身再三思衬,还是想着早些与夫君说了为好。只是妾身身子不适,礼数上不周到,还请夫君原谅则个。”   沈同晏后背微僵。   陶知影继续道:“妾身本就与母亲不和,又惹了夫君不喜,此番还大意丢了子嗣,再加上曾遭人掳去,名声已失,妾身心中愧疚难当,自觉已不堪再为夫君之妻,请夫君休了我。   她这一番平声静气的言语,对沈同晏来说,却不啻于晴天霹雳,差点将他劈到魂魄皆散。   他声音发紧,眼角发红:“夫人…不可如此…”   陶知影勾了一丝笑,垂头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低声道:“想来夫君很快便要袭爵,若在此之前与我分开,对夫君今后议亲也是有好处的。”   “如今先帝已逝,想来当今圣上亦不会怪责…若夫君还是担心会惹圣上不喜,你我和离便也使得,还请夫君裁断。”   “不行!”   沈同晏突然拔高了声音,他上前一步,欲去抱她,自然被陶知影侧身躲开了。   沈同晏绻了手,突然转身,步履慌乱地走出房门,还带倒了房中的一张背椅。   秋照看到沈同晏双目赤红,两手紧撰,似是发狂一般地往外冲,连忙进了房中,惊慌道:“夫人,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陶知影低头抚平锦被上自己抓出的皱褶,并不作答。   此后的数日,沈同晏都没有再出现。   春节头七日,明明是连官衙都封印的日子,新任三司使却依旧每日都往官署跑,还在京中的盐铁、户部及度支官员皆苦不堪言,虽说今年春节减了很多年味,但对镇日繁忙的官员们来说,都想趁此机会好好歇息一番,哪怕是陪陪家人,享受天伦之乐亦是惬意美事,   留守京师的官员不禁暗自羡慕那些荣归梓里的外地官员,好歹他们不用提心吊胆地提防着这位沈大人的传唤,更何况这位沈大人的脸色可比那寒霜还要冷上几分。   宣成帝闻得此事后,哭笑不得,当即便召了沈同晏入宫。   元德殿中,一身便衣袍服的齐修颇觉好笑地看着面带郁色的沈同晏:“子居分明是为家事忧烦,却跑去折腾属官,真真长进了。”   沈同晏垂头丧气:“她要与我和离。”   齐修讶然:“何至于此?可是怪你没能护好她?”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沈同晏懊恼道:“前些日子我自己心中生了别扭,莽起来也对她…多有亏待,或许…还不止这些…”   齐修扶额,他这位挚友莽起来能有多难相与他是知道的,估计单他那张嘴就吐过不少伤人的话…   “那你打算如何?”   沈同晏耷拉了双肩,闷声道:“我也不知…我现今压根不敢见她,就连呆在府中…都怕她再找我,催我决断…”   齐修斜他一眼:“所以你就恨不得住到官署去?”   见他一脸颓唐的模样,齐修摇了摇头,问道:“我虽不知你二人间发生了怎么些事。但你扪心自问,之前她再三拒你,你掏空了脑子也要娶回府,而今你当真愿意就此分开?倔蛮又极有占有欲的沈世子何时转了性子?你若当真舍得,便痛快放了人走;若不甘心,好生哄回来就是,既做不到一别两宽,便是拼了你这张厚皮脸,总也好过一拍两散罢。还是说…你莫不是放不下那劳什子架子?”   沈同晏目中微亮,瞬觉茅塞顿开。   是了,他殚思极虑、千方百计娶回府的人,怎么可能让她离开自己?这辈子,就是绑,也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才是!   因着白日出了些太阳,屋顶的冰慢慢都化开了,一直挂在檐下的冰棱也被水冲得只剩下溜尖的一小条,在这静幽幽的浓夜,能听到屋外滴答跌水的声音。   陶知影睡得并不安稳,她还在那个梦中不停打转,尽管梦中的她有了些意识,换了好几处场地,   但梦境却是不变的,秋照与那个小娃娃,总是会坠入她身前突然出现的洞中。   这次也不例外,小娃娃学步的地方变成了她现在睡觉的屋内,还是在靠榻上学步,她还是拎着小虎头鞋在另一侧迎着,甚至手还向前伸了些,可是当她快要抱到人时,那洞突然又出现了,秋照与小娃娃又猛地坠了下去,她陡然睁开眼,却发现榻旁坐了一个人,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张嘴要叫——   沈同晏忙捂了她的嘴,又迅速甩了鞋子上床,另一只手揽住她,低声道:“是我。”   陶知影这才驱了惊吓,她急急地喘着气,沈同晏用抱着她的那只手上下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哄道:“莫怕,莫怕…”   陶知影回过神,皱了眉去拔他的手,却被他两手强行抱到了怀里,久违的熏香味又溢满她的鼻尖。   她一边使劲挣扎,一边怒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同晏手脚并用地制住了她,轻声提醒道:“小声些,莫要吵醒了秋照,她应该疲惫得很,莫要扰了她休息。”   见陶知影果然不再剧烈挣扎,他才用下颚压住她的头道,哑声道:“夫人,你说的话我想过了,我不同意。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既是我的错我便认了,我会日日守着,求得你原谅,哪怕你这一世都不愿意再搭理我,我也要守着你,往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唯有这件事你趁早收了心,我这辈子都不会许你离开我。”   “我们不能这样子过下去,我不求别的,你只要让我…和你一起睡。这些日子,我一直睡不好,总是惦记着你。开头在后书房中睡时,我只是想气气你,只要你像上次一样去找我,我便会回来。可是那晚上,一听说她是你给我找的妾室,我便伤心得狠了,故意说要纳了她作妾,故意说要去她院中睡…”   “其实我根本没有碰过她,我怎么会愿意碰除你之外的女子?我这辈子只认你一个。你邀我去秦府吊唁、去宫门等我…都是我的错,我被猪油蒙了心才会那样对你…是我心急了,本就是我强迫你嫁的,却又要强迫你爱我…我真的错了,你什么时候爱上我,这辈子爱不爱我都无所谓,左右我是会一直爱你的,只要你别离开我,不要再提这个,我求求你…”   “我早该认错的,比起你的恨意和漠视,我更难接受和你分开…”   话到最后,沈同晏已微有哽意。   陶知影也流了泪,她哭道:“你不懂,我可能…命中注定父母子女缘薄,不想误了你…”   沈同晏沉默了半晌,坚定道:“那便不要了!你若喜欢孩子,我们去慈幼局抱养一个就是。”   陶知影惊道:“那怎么行?母亲定是不肯的。”   沈同晏摇头:“这是我们的事,与母亲无关。何况…她多番为难于你,此次更是陷你于险境,我心中…恨极了她,若她执意要管,我带你搬离这忠武侯府便是,那爵位我也不稀罕了,只是我原本还想替你挣上个诰命,如此倒是要委屈了你…”   见陶知影不说话,沈同晏又继续道:“此次全是我不对,我再不辩解。人生短促,如浮云朝露,这辈子,我只想跟你好好过。”   他低头去看,却见陶知影已阖了眼,不再理他。 第51章   那日过后,沈同晏又搬回了主院。   虽然陶知影依然不怎么理睬他,但他仍会殷勤地与陶知影搭话,偶尔说得多了,陶知影见他一幅眼巴巴的卑微样,心软了也会回上他几句,沈同晏便欣喜若狂,一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似是要翘上天去。   刚过元宵没多久,陶知影便出了小月子,能下榻了。   她盘算着,再有一旬,陶知林便要出发来上京参加殿试,半个月后,一别近半年的姐弟二人又能相见了。   想到这个,陶知影也开始有了些笑意。加上自沈同晏搬回来后,与她日日同榻,她竟是再也没有做过那噩梦,精神也好了一些。   晓星缀天的黎明,沈同晏早早地便睁开了眼,虽被中热意腾腾,又有暧香在怀,他却也得赶个大早去渡头接小舅子。   前些日子,他特意厚着脸皮给小舅子去了信,让他对陶知影隐瞒到京的时辰,好叫自己抢个头彩,送妻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轻手轻脚地爬坐起来,后背一空,陶知影不满地哼哼了一声,沈同晏忙抽了自己的软枕塞到她背后,为她掖好被角后,又轻轻在她脑后吻了一记,这才下了榻。   到了码头时,仍是残月在天,沈同晏披了大氅立在岸边等着,砭人肌骨的水雾气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长落劝他回马车中,等船到了自己再唤他出来,可沈同晏却执意不肯。   待到朝云出轴,霞光初照时,河面上才缓缓驶来一条朱木大客船,陶知林这次没再像之前似的,睡得天昏地暗,连到地了也不知,而是早早地便起来收拾好了包袱站上了探板。   等船靠近了码头,他便在薄雾中瞧见了立如芝兰玉树,稳如山顶苍松的沈同晏。陶知林立即欢欣起来,大声地叫着:“姐夫!姐夫!”   船甫一靠岸,还没等停稳,他便急急把包袱往背上一撂,一个纵子跳下了船,稳稳地落在了岸上。   沈同晏含笑迎了他,关切道:“路上可有休息好?”   陶知林猛点头,毫不吝啬地露齿笑道:“挺好的,这一路上还有同伴,对了——”   他一拍后脑勺,往身后寻了寻,突然向某处招了招手,喊道:“岳三郎君,这儿!”   岳传松随了他的手过来,隆冬时日,他却只着一身薄棉,看上去身材健硕,体格威武。   陶知林笑嘻嘻地对沈同晏介绍道:“姐夫,这是岳三郎君,他之前是我舅母母家领养的外甥,后来才知原是岳太府流落在外的儿子,此番他与我一道来京,皆是为着参加殿试。”   岳传松恭恭敬敬地向沈同晏行了一礼:“仆见过沈世子。”   见是他,沈同晏微微蹙眼,复又笑道:“原是岳郎君,许久未见,还未贺过…岳郎君认祖归宗之喜。”   岳传松微僵着回道:“仆还要谢过世子。”   沈同晏仔细盯着他,并未错过他眼中转瞬即逝的一丝恨意。   一旁的陶知林挠挠头,不解道:“岳郎君莫不是坐船坐昏了,这是为了何事要谢我姐夫?”   沈同晏示意长落给陶知林披上带来的大氅,回说道:“既过了省试,便也是个武举人了,这礼仪举止还是稳重些的好。”   陶知林爽朗一笑:“姐夫说的是,我日后定跟姐夫好好学。”   沈同晏轻轻拍拍他的头,又转身问岳传松:“岳郎君在京中可有居所?”   岳传松忙揖手道:“家父已为我联系好京中旧友,仆这便自去寻了,世子请便。”   沈同晏安排了陶知林先入车中,又转身对岳传松问道:“贵府家眷…可都还好?”   岳传松猛地一滞,沈同晏勾起笑,转身也入了马车。   那厢陶知影刚起床洗漱,心下盘算着用过午食便要去接陶知林,突闻院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接着是秋照惊喜地喊了一声:“小郎!”   陶知影忙站到门口,便见身着大氅的陶知林欢喜地疾步奔来:“阿姐!”   陶知影茫然地接过他,问道:“你怎的这会儿就到了?怎么来的?”   陶知林神秘笑道:“是姐夫去接的我,他特意叫我骗你未时才到。”   陶知影怔了怔:“他人呢?”   陶知林回道:“姐夫去官署了,说是晚间下值会将大伯父也请来,咱们家人一道用夕食。”   陶知影拉了他进屋取暧。   陶知林嬉笑着打趣:“阿姐,姐夫是否对你极好?”   “为何突然问这个?”陶知影嘴角微抿。   “他今日可是在码头等了我好些时候,路上还一直对我很是关切。”   不知该怎么回,陶知影只好含糊带过了。   晚霞抹着晴空时,沈同晏与陶孟扶果然一起回了忠武侯府,几人在正厅用起夕食。   许是这段时日受了沈同晏的威压,崔氏与沈令真在席间皆是客客气气的,崔氏甚至还关心起陶知影的身子。   知道妻子不欲让妻弟于此时得知得她小产的事,沈同晏淡淡地替陶知影带过了,崔氏便呐呐地不敢再提。   用完一顿和气融融的夕食,陶家三叔侄又温情脉脉地叙了好一会儿话,想到陶知林一路舟船劳顿,陶知影见天时不早,便让他们早些回府。   见陶知影依依不舍的模样,沈同晏主动提了送那叔侄二人回府,路上他们还可以继续叙话。   陶知林自是乐意至极,陶孟扶亦欣慰地拍了拍沈同晏的肩膀,陶知影也破天荒地再次对他展了一次笑颜。   沈同晏心中暗喜,几不可闻地勾勾嘴角。   安歇时,沈同晏于熄烛后试探性地啄了啄陶知影的后颈,陶知影反手推开了他的脸,微嗔道:“别闹。”   沈同晏眼里蹿过亮光,顺势捉了她的手亲了亲,又捂住贴在身侧,虽然他心中很是渴着那美事,却也顾虑着娇妻的身子,再加上又是国丧期,委实不好行事。便只是紧紧地揽了她,靠着她肩头控了控息,这才沙着声开口:“今日去接林哥儿时,也见到那岳传松了。”   陶知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岳传松是谁,她好奇道:“他莫不是也来参加殿试的?”   沈同晏点头:“听林哥儿说,岳刺吏给他弄了个州府保送的名额。”   陶知影不由得想起闻秀兰,这一世她嫁给了岳鸿,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光景。   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沈同晏又接着说道:“我疑他此次来京或有其它目的,现已派了人去打听那   岳府中的情况…我观林哥儿与他甚是亲近,你下次见着林哥儿,还是提醒他一句,提防着点此人。”   陶知影想起他对自己家人的贴心,也有些发暧,便轻声回了一句:“知道了。”   好不容易陶知影多与他说了几句话,沈同晏又借机缠磨了她一会儿,才揽着人沉沉睡了。   ---------------------------   陶知林到京师略略休整几日后,便到了大齐武举的殿试之日。   大齐自开国以来便延续前朝继续开设武举,奉行以文教佐天下,以武功戡祸乱,一文一武,相得益彰。hΤTPS://ωWω.ΚāЙsHūsΗI.cóm/   这武举每三年才有一次,任命武官不过三十人。   来京师参加殿试的都是经各州县先行选拔过的,作为“武举人”保送朝廷参加殿度,由天子亲试,凡合格者皆赐予“武进士”,授予武官衔“保义郎”“承节郎”等名目。而头名又为“武状元”,状元愿意从军者,授予正将之职,第二、三名为副将,第四、五名为准备将。   虽说为将者首重智取,不苛求个人武艺,大齐还是为策论较弱,但武艺出色且有韬略的人才增设了“绝伦科”,重新入学的岳传松正是身出这“绝伦科”。   策论的考场设在集英殿,而武艺的考场,则设在宝津楼外的校场。   策论结束后,沈同晏便得到了探子的消息。   闻秀兰于八月死于难产。   所探到的大致死因,是因岳鸿召妓回府,被闻秀兰撞破,恼羞成怒的岳鸿一气之下便动了粗,不慎将怀孕八月的闻秀兰推跌在地,致其提前临盆,又因其生产时间过长,竟是生生憋死了腹中胎儿,而闻秀兰,亦因气力耗尽而撒手人寰。   故岳传松此番来京参试,到底只为入仕,还是有其它目的,沈同晏自是多有存疑。   而陶知林苦习武学三载,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沈同晏亦是吃过的,若叫他因此放弃殿试便太残忍了。   同时,沈同晏又怕陶知影知晓此事后会担心陶知林的安全,便未将此事告知于她,只私下再三叮嘱了一脸懵懂的陶知林,要小心提防岳传松,亦特意知会了负责武试的官员,切莫将其二人安排在同一场。   武试当日,沈同晏特意请了一日假,亲自去了宝津楼观试。 第52章 正文完结   自到京师以来,岳传松便有些不安,他明显感觉陶知林刻意疏远了他,尤其是昨日在集英殿时,自己入殿前后都特意去寻了他叙话,他却总是借机避开自己。   而今日的武试,他亦敏锐地看见了端坐于天子下首的沈同晏,沈同晏甚至还特意与他对望了一眼,虽对他划了个笑,可眼眸中却是沉沉如渊,警示之意昭昭。   他不由撰紧了拳,想起奄奄一息的闻秀兰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她满带恨意地说自己所承受的一切苦痛都是陶知影对她的报复,报复她上一世害了陶知影。   他起初只以为她是因生产耗力,太过虚弱而开始说胡话,可她又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要不是陶知影加害,他们二人现下就该如前世一般夫妻成双,儿女绕膝…   都是陶知影害了她,害了他们二人,害了他们的孩子…   此后的午夜梦回,他总是在梦见苍白如鬼的闻秀兰在回光返照之际,撕心裂肺地对他喊叫,让他一定要为她报仇,为他们的孩子报仇…   他颓废又疲惫地撑住了额头,随即瞄到正在不远处与同年说说笑笑的爽朗清举,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紧紧叩住了牙,是了,他们姐弟二人,拥有的太多了…   武试以考弓马为主,弓马分为两场,先“步射”,后“马射”,由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承办。   陶知林排在第一队,考试开始时,沈同晏特意下了御台,来到了距离校场最近的观台。   步射每人各分配九支箭羽,以立射、跪射及弋射三种姿势进行考核,试姿势之标准与否及命中环数进行判分。   步射中,陶知林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特意回头得意地看了看沈同晏,沈同晏亦对他点点头,露出赞赏的微笑。   而马射,则是每人分配十支箭羽,举人跨马于皇家御林中狩猎,飞禽走兽皆可,以半个时辰为界,除猎物的多寡外,还以其重量、所射部位及凶猛所判得分。   沈同晏微微蹙了眉,他倒是忘了,这马射是全体举子同场角逐的。   骑行的举子个个身披盔甲,手持御赐的朱弓,威风凛凛。   待号令一发出,数十匹骏马便扬蹄相驰,不一会儿,林中便有一声声急促的弓鸣响起,伴随着那呼啸的北风,锐利的飞箭应声而出,四散而落。刹那间,林中风起云涌,杀机顿现,好一派紧张肃杀的气氛!   林中,风吹草动,猎物蛰伏,却因为冬末的草木枯萎而无处可躲。   陶知林正将利箭搭在弦上,微微眯起了眼睛,对准了远处的一只尖嘴白狐。   “陶兄弟,这便找着猎物了?”   陶知林转头一看,闻传松正打着马向他走来,他迟疑了一下,想起阿姐与姐夫再三的叮嘱,不可靠近此人,可这是射场,又在考试中,明令禁止不得伤人不得截取猎物,再说他也实在舍不得那中肥美的狐狸。   见陶知林作警惕之态,闻传松笑了一声道:“陶兄弟别误会,某是看中了那只鹿。”   陶知林收了力,按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下,远处的山涧确有一只角鹿正在悠闲地咀着草食,可是那角鹿相距实在甚远,换作他是不愿意浪费一只箭矢试图射取的,也或许绝伦科举子于武试中使用的弩射弓力大大高于其它参试者,射程与杀伤力更远也是一个原因。   想到这里,陶知林便由衷敬佩道:“还是岳郎君艺高人胆大,在下佩服。”   闻传松笑了笑,双腿夹了马腹离远了一些去找射位,陶知林亦重新搭了箭瞄准白狐。   只听“嗖”的一声长啸,羽箭正中白狐头部,那白狐瞬间倒地不起。   陶知林大喜,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岳传松,只见他也凝神摒气地搭了弓弦,暴起一身腱子肉,显然是已找好射箭的角度及巧力。   见他如此专心,陶知林不再多想,双腿一夹马腹便奔去收拾自己的猎物。   闻传松见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郞君正毫无戒备地向前驰骋,他鼓动手臂肌肉,拉开满月弯弓,那离弦之箭却并非直取角鹿,而是偏了方向往陶知林的方向射去——   同样“嗖”的一声——   几乎是同时,一声怒吼伴着一道飞扑而来的人影将他扑倒在地。   听到一声“躲开!”的急喝,陶知林匆忙回头,只见身后一只利箭如流星般向他飞射而来,他急忙将缰绳一扭,又趴在了马背上,这才躲过一劫。   被沈同晏扑倒在地后,岳传松迅速往身侧一滚,顿时目眦欲裂,他不顾显然已脱臼的左手,起身   单手便朝沈同晏挥去蛮迅如奔雷的一掌,沈同晏连忙侧身向他腰腹间一点,躲开了那激荡的掌风,岳传松却又抓了弯弓向他面门袭来,沈同晏抬手挡开,却仍然被那锋利带风的弓弦重割了左肩。   陶知林噔噔噔地跨了马前来,快到近前便勒了缰绳,不等马停稳一个势子便翻身下了马,心急如焚地疾奔上前来帮手,二对一的打斗,岳传松没多久便落了下风,加之在林中巡视的卫士大批赶到,很快便将岳传松制得无法动弹。   陶知林见沈同晏左袖被撕裂,肩头一道血槽深可见骨,忙与卫士一道带着他回了宝津楼,随行的医官七手八脚地为沈同晏处理伤处。   随圣驾而来的秦婉姜亦是吓得花容失色,赶紧吩咐人去忠武侯府报信。   收到消息的陶知影瞬间双眼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她心中泛起浓浓的惊惧,秋照连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几人连忙上了马车赶去宝津楼。   有举子伤了朝廷重臣,新天子龙颜大怒,当即下旨将岳传松押入大理寺狱,着刑部严加看守并立即刑审。   陶知影魂不守舍地参拜过了齐修,又踉踉跄跄地进了沈同晏歇息的殿室,一见他衣发凌乱,血色尽失的脸便潸然泪下,沈同晏见她泪眼婆娑的样便心疼不已,忙扯出了笑安慰道:“我伤得并不重,不用担心。”   一旁的陶知林忐忑不安,又自责不已,他哽道:“阿姐,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听你们的话,硬要与那心怀不轨之人凑在一处…”   沈同晏摇摇头:“林哥儿,这不关你的事,此人包藏祸心,盖因与我有仇怨,才会盯上了你。”   见陶知影征愣,沈同晏只好将闻秀兰之事说了。   陶知影沉默了,她没想到闻秀兰这世会死得如此凄惨。   可她仍有些不解,就算如此,岳传松却也不必行此险事,毕竟闻秀兰明显早有心要弃了他而攀上贵人,他二人情意何至有如此之深?   可比起这份不解,她而令更在意的是沈同晏的伤势。   这人…当真是一丁点危险都不顾,直教她想起来都后怕不已。   见沈同晏行走无碍,几人叩别了齐修后,便一道回了府中。   夜间,明明是肩部受伤的沈同晏却嚷嚷着头疼发晕,硬磨着陶知影让她抱着自己。   陶知影关心则乱,也没想那么许多,还有求必应地答应了他除抱抱之外的其它需求,比如——沐浴。   沈同晏的身子有多沉她是领教过的,这厮借头晕之故连衣裳都要让她亲手脱,陶知影一层层地剥,剥到最后简直像要被煮熟的弯虾一般,不仅低垂着头,还满脸绯红,露出楚楚动人的羞涩之姿。   沈同晏不断地舔着干涩的唇,喉间亦是时不时便滚动一下。陶知影见他一幅色胚的模样,恼羞成怒地摔了澡巾说要唤长落来洗,沈同晏忙制止了她,又三下五除二地单手完成了余下的沐浴,再眼巴巴地让陶知影给他穿上中衣。   孤烛微亮,灯火半味,二人相拥着躺在榻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被妻子好好伺候了一番的沈同晏笑得见牙不见眼,夜深了也无甚睡意,一直缠着陶知影撒娇打赖。   昏昏欲睡间,陶知影忽然听到沈同晏问道:“夫人,那闻秀兰算起来与你是表姐妹,你二人间…是否曾生过些什么不快?”   陶知影瞬间激灵醒了:“为何这样问?”   沈同晏沉吟道:“我是在想…他若因闻秀兰嫁岳鸿生出的这些事而生恨,那也该是对着我来,而非盯着林哥儿下手。”   陶知影细细想来确实如此,这岳传松很明显是蓄谋以久,不然也不用费劲再考武试,武试能得的最高官衔也不过是个八阶的小使臣,他既已被岳刺吏认回,随便将他扔去哪个职上混几年,也不止这么个小官阶。   这厢陶知影还在暗自思衬,沈同晏却已按捺不住问出了藏在他心底良久的疑问:“夫人…听大伯说,你曾做过一个噩梦,那丰嘉玉也道你与她说过一些匪夷所思的话…这其中,可是有何隐情?”   陶知影后背微僵,她迟疑了一下,先问道:“你见过丰嘉玉?”   怕她多想,沈同晏连忙解释道:“是她喊着要见我,我正好也话要跟她讲…夫人别误会,单论她对你做下的事,我恨不得生剐了她,只是去告诉她,我给她准备了另外一处好地方罢了…”   陶知影奇道:“什么好地方?”   沈同晏冷笑:“自然是比楼馆军营要舒服百倍的地方,我要叫她余生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听他说得渗人,这黑漆漆的夜,陶知影下意识便不想再问他是怎么折磨丰嘉玉的…   沈同晏蹭着她脖子,委屈道:“夫人…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   陶知影被他灼热的鼻息蹭得发痒,忙用双手固住了他的头,却见沈同晏目中黑漆漆的,似是要穿透她的心。   陶知影咬了唇,眼睑半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忍见她为难,沈同晏用完好的右手抚了抚她的脸,柔声道:“夫人若不想说,便不说罢,不论怎样,你我今后都会好好的,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说完,他又拍拍她的后背,依旧温柔道:“不早了,睡吧。”   陶知影缓缓抬眼望他,眸色复杂,俄而闭了眼颤声道:“我若说…我是活了两世的人…你信吗?怕吗?”   沈同晏出奇的镇定,他凑过去轻轻吻了她的眉眼:“不管你活了几世,现下,你是我的妻。”   似乎得到了力量,又似乎有了一个倾诉的对象,陶知影在沈同晏的安抚下,慢慢将上世发生的事告知了他。   沈同晏良久沉默,陶知影不安地抬头想去看他的表情,却被他以单手有力的箍在怀中,听着他切齿道:“你若是早些告知我,那肖培之与闻秀兰便不会死得这么容易。你曾受过的苦,我定要教他们双倍奉还!”   陶知影的杏眼顿时雾蒙蒙,很快便泪湿了沈同晏的前襟。   她似乎在此时才有了幸福的真实感,虽历经两世,但她终于在这一世找到了视她如珠如宝的良人。   ------------------   岳传松最终以谋杀朝廷大臣罪,被处以死刑,而远在平州的岳刺吏,亦被贬为了县丞。   沈同晏曾问陶知影想不想去见一见岳传松,问问闻秀兰的事,陶知影摇头拒绝了。就算是因为闻秀兰临死前想起了一些事,她也并不在意,闻秀兰的下场,盖因她自己未安好心罢了,毕竟…再怎么论,她心中对闻秀兰半无半分愧意。   因着岳传松的作乱,那日的武试未能完成,齐修命兵部于三日后重新开了一场,最终两场皆毕,   陶知林虽未如愿夺得武状元,却也拿了个三甲的好成绩,齐修本欲钦命他入殿前司当值,可陶知林却一心要上战场抗敌,在征得沈同晏与陶知影的意见后,陶知林最终被派了西南信州的职,在刘启手下做一名门将。   临行前,陶知影为他张罗着娶了谢茹,二人仅在京中多呆了一个月,陶知林便带着新婚妻子一道去了信州赴职。   小夫妻出发那日,陶知影哭成了泪人儿,单臂大侠沈同晏巴巴地哄了一日才将人哄好。   是夜,嗓子都微哑的沈同晏牢牢地抱着陶知影,陶知影亦乖巧地靠在他怀中,担忧地看着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臂:“都月余的时间了,为何还这般严重呢?”   沈同晏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其实前两日便可拆了,只是他舍不得罢了,怕拆了之后,再得不到陶知影殷勤周到的服侍。   可是,若再不拆的话,国丧期又即将满了…缠着绷带也耽误他惦记了那么久的事儿…   是以他纠结了一番,还是决定凑个巧,等国丧期满的第二天再拆。   可是陶知影猫儿一般的眼神落在他手臂上,挠得他心里直痒痒,某处也早已气宇轩昂…   还没等结束内心的僵持,他的手便不受控制地去摩挲妻子的腰,陶知影不吃痒,咯咯笑着,又如鱼儿一般弹动起来,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泪眼濛濛了。   陶知影捉住他的手,娇嗔一声:“冤家,不要玩了。”   沈同晏的目中早已起了火,他再顾不上装伤员,猛地一撑手便覆了上去,凑上下巴吞掉陶知影的惊呼,右手熟练地去解她的中衣…   庭院静静的,仿佛听得见夜是怎样从有蛛网的檐角滑下,落在花砌间纤长的飘带似的兰叶上,而眉一样的上弦月,幽沉而朦胧。 第53章 番外开始   秦婉姜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就得到齐修的临幸。   暮鸦飞转的那晚,她刚用完了夕食,便如常去园子里散步消食。恰好望见天上迤逦着几块白丝条般的云彩,涂上一层晚霞,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   正欣赏得入迷时,随侍的宫人忽然跪了一地,恭声唱圣安。   她吓了一跳,转身看到齐修也连忙要叩首,却被他搀住了。他还告诉她,平时在宫中见他时,只需行福礼便可,秦婉姜为自己不懂规矩而红了脸。   在他牵着自己往内室走,并叫宫人备水时,她才想起来,三个月的国孝期过了。   秦婉姜更没想到的是,一向冷峻的齐修,于床第间竟然那么温柔,他会在她忍不住痛去抓他肩膀时,耐心地停下动作,等她缓过气来,还会轻轻抹平她痛蹙的眉头,随后用他冷洌如泉的声音低低地安慰她,甚至用巾帕帮力竭的她拭去腿间痕迹,然后用有力的双臂抱着她入睡。   此后,齐修来她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月中几乎有一半是在她宫中过的夜,她很快便怀了孕,肚子里是齐修的第一个子嗣。   皇后对她很好。虽然她也看得出来,皇后极其羡慕她能有孕,可皇后还是经常会派宫人送些珍稀的补品予她,平素与她说话也总是轻声细雨的,从不摆架子。   而太后,果然如她爹爹所说,甚是不喜她,每每到初一十五皇后领众妃嫔去向她请安时,自己总是最受冷落的一个。   不,应该说是唯一受冷落的一个。   其它的嫔御虽然位份不如她,却也仗着太后对她的不喜而频频刁难、讽刺她,皇后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早习惯了,并不当回事。   在平阳楼馆时,每每外出采买胭脂水粉,总能收到各种辱骂及蓄意为难,被派出去献舞时,她也没少被主顾家的妻妾用言语羞辱过。   只是有一件事比较让她忧愁。   她明明已经怀了身子,无法伺候齐修,齐修却比之前来得更勤,几乎日日要宿在她宫中。   这无疑让那些嫔御们个个气红了眼咬碎了牙,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来作弄她。   其中新任参知政事府上的长孙女魏昭仪,身份不低却只得了个昭仪的位份,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觉得秦婉姜出身不如自己,却封了个德妃的头衔,为此更是咬牙切齿。每每看到她,总要羞辱她是楼馆舞伶,或是她嫁了先帝却又巴着当今天子,残花败柳不知廉耻。   在又一次从太后宫中请安出来后,魏昭仪竟然在半路上恶毒地质问她,为何明明才怀孕四个月,肚子却如同即将临盆的妇人一般大,莫不是这肚子里怀的不是陛下的孩子,而是陛下的兄弟姐妹。   她当时怒火中烧,伸手便狠狠扇了魏昭仪一巴掌,那魏昭仪当下便发起疯来要去打她,她本身性子就偏静弱,第一次打了人后有些呆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魏昭仪抓住了头发,又被她的利甲挠了几下脸,要不是自己死死地护住肚子,魏昭仪连她的肚子都想踹上几脚,身边的几个嫔也是拉偏架的,看似是拦着魏昭仪,其实都在把她往魏昭仪跟前推。   幸好刚分开不远的皇后听到声音急忙返回,安排宫人扯开了她们,她这才得以脱身。   此事她本不欲让齐修知道,但齐修日日来探她,怎会看不出她脸上的红痕,他当即就沉了脸,问她事情经过,她只好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切,怕他发怒,她还连忙强调是自己先动手打了人,不怪魏昭仪。   可齐修还是发了很大的火,天子之怒,令皇后都颤了三颤。   他将魏昭仪下了殿司狱,又以谋害皇嗣之名问罪参知政事府,魏知政吓得魂魄俱飞,急忙私下找了秦侍郎求情,让德妃娘娘替魏府说上几句话,秦侍郎推拒不过,只好让入宫探秦婉姜的秦夫人捎了话。   而秦婉姜也没想道齐修竟然如此严厉,当晚在齐修来她宫中时,急忙说了自己身子无碍,求他不要继续怪罪魏府,又小心翼翼地表示,齐修应该多去其它嫔妃宫中歇息…   齐修勃然大怒,铁青着脸离开了,竟是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再来她宫中   秦婉姜沮丧得想哭,这种沮丧又很快在她越来越大的孕肚中化成了恐惧,她害怕得不行,越是临近产期,越是日夜忧心,加上肚子大了站立和坐躺都不方便,她又茶饭不思,很快,除了肚子外,她的四肢包括脸颊都迅速消瘦下去。   医官说她的可能是双胎,请她一定要保持正常的进食和足够的休息时间,她便逼着自己去用吃食,却是塞到干呕也吃不下去;逼着自己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有一天夜里,她正因睡不着而默默垂泪时,良久不见的齐修却出现在了她宫中,他站在塌让,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一见到齐修,秦婉姜心中便泛起浓浓的委屈,这些时日的惊惧、悔意以及对生产的不安便一股脑冒了出来,她挣扎着爬了起身去抱他,泪便越流越多,很快便打湿了齐修的前襟。   齐修叹着气抱了她靠在塌上,她便又把他的领口也濡湿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到后来竟然打起了哭嗝。   一向不苟言笑的年青天子胸膛微震,取了帕子低着头去帮她拭泪。   她囧得慌,想拿过帕子自己擦,却被他狠狠拍了一下后臀,她呆住了,没想到他居然会作出如此轻佻的举动。   齐修好笑地看着秦婉姜越来越红的脸,她实在是哭得一点儿礼仪都不顾,眼睛怕是明早都难睁开。   他不明白这个女子怎么能看不出来自己喜爱她。   一开始只因为是自己将她带回了秦府,他便多了几分留意。到后来,见过她几次被人嘲笑欺辱,他隐隐生出了为她出头的想法。   再后来,生母设计利用她,自己虽然心头不快,却也同时乱得不知该做些什么。还是沈同晏某日突然提了一句,让他考虑一下顺势娶她,既可以救下她,又可以挽回皇室声誉。   他发现自己当时对这个提议非常动心,甚至对他来说,前一个的吸引力竟然大过后一个。   他当即与沈同晏商议妥当,让秦侍郎假意联系齐瑞,借令福姑祖母及其附马之死,再加而今的夺女之恨,果然取得了齐瑞的信任,最终诸事顺利按他们的预想进行…   那日在她的遮遮掩掩下,自己还是见到了她脸上的伤痕。他顿时心疼不已,在知道她是被宫嫔欺辱后,他简直愤怒到恨不得杀了魏昭仪泄恨,而用此问罪魏参政不过是顺带敲山震虎罢了,毕竟他刚升任,自己不想叫他太过得意忘形。同时也是敲打宫中其它的妃嫔包括皇后,勿要欺辱于她。   他知道皇后其实心下对她所受的欺辱喜闻乐见,这也是他不喜皇后的一个原因,心口不一,善装又善藏。明明自矜自傲也善妒,却偏要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端庄无比的模样。   而她不仅为魏昭仪说话,还赶他去其它嫔妃宫中,这让他大为光火,一气之下便冷了她几个月。   这段时日,他在日夜思念着她。他无比享受她在床第间不自觉的撒娇与撩人的欢愉之色,以及睡着后紧紧攀着他的依赖。同时也心疼又略恨她惯常的含垢忍辱,近来听说她吃睡不好,经常偷偷掉眼泪,自己也实在难忍相思之苦,来了这宫中探她,方才她一见自己便扑上来抱着他哭的样子,实在是大大地取悦了他。这会儿他心中惬意无比,为她抹完泪后便抱着她躺了下去,手轻轻托着她的孕肚,里面是他们二人的孩子…   齐修轻柔地抚着秦婉姜的孕肚,低声道:可是害怕?   秦婉姜搭上他的手,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ΗTtΡS://ωWw.kαNSHúsHΙ.℃ōm/   “听说你最近吃睡都不好,是因为这肚子,还是因着朕不在身边陪你?”   “因为陛下不在身边陪我。”   秦婉姜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方才抱着他哭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确实惧怕他,可是,她更心悦他。   尤其是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柔情蜜意,在他怒遁后她才渐渐回过味来,日夜悔恨,时刻思念。   齐修低低地笑,半抬身亲了她的侧脸一口,又明知故问道:“今后可还赶朕走?”   秦婉姜心中一紧,急急转过了身去抱他脖子:“陛下不要走。”   齐修忙用另一只手托了她的孕肚,又啄了一口她的樱唇,缓声道:“不走,朕往后只陪你…还有咱们的孩儿…” 第54章   丰嘉玉微微仰头,乖乖地张口吞下连咀嚼都不用的流食。   她很清楚,自己若是拒绝进食,喂食之人会毫不留情地捏开她的嘴往下灌,她若胆敢挣扎,须臾便有一顿极富技巧的毒打落下,不会危及性命,却能叫她疼至发抖。而她四肢皆被短粗的锁链困住,便是想蜷缩着缓一缓那疼痛,却也不能。   这一室黑暗,只有高墙上的铁窗微微透出些光亮,空气中还弥漫着新鲜的恶臭,那是她体下秽物的气味,不多时便会有人来为她清理。毕竟,还有人要来享用她的身子。   初时,她以为自己是被送来做了暗娼。可很快她就发现,亵玩她的,竟是一群的老宦寺。   这群阉人天生缺了男儿势物,又因偏思情.欲,从而宣.淫。他们性情残暴,淫.欲极端炽盛,喜用狎具,每每都要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而她在这暗无天日之处,身心俱摧,却求死无路。   若不是怀着对那人的情意与期盼,她早在听说阖府女眷被充官妓时便当自绝于牢中,苟活几日,只因痴想着他会救自己出去。却错因自己的一腔执念,而低估了那人的狠厉。   两世了,自己痴了两世,爱了他两世,最终却都落得相似的下场…   可至少那世,她还能自尽。   陶氏在他心中,竟是比他的母亲与妹妹更重要的存在么?   她还记得梦境中忆起的前世之景。   彼时三皇子因令福公主之死开罪了圣上,又被五皇子打压。祖父知道她心悦他,趁机在朝堂上多番为难他,私下亦频作暗示,如此意在言外的举动,却都没让他松口求娶。   为了嫁予他,她将沈念真哄骗出内城,幽禁在一处隐秘的别院中,以此要胁他聘娶自己,他终是妥协了。   成婚当日,她着凤冠霞帔,以喜红遮目,以为自己夙愿得成,自此便可与他情爱弥笃,鸾凤和鸣。   可洞房之夜他酩酊大醉,连新房都没回,径自宿在了前院的书房。不仅如此,尔后他竟连正院都未曾踏入,她夜夜独守空房,望月流泪。   因着幽禁之事,小姑子与婆母对她恨之入骨,疏如外客,婆母更是拿出了所谓的侯府家法去磋磨她,晨昏定省,无一不列。   而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那个早于她入府的妾室身上,她嫉妒得发狂,以为都是那贱婢分了他的心。她对那妾室千般折磨,万般羞辱。   可后来她发现,他对她加诸在那妾室身上的种种折磨并不在意。她甚至得知那妾室与自己一样,入府后也同是夜夜独眠,守着一间空院子苟且度日,最后甚至因为戕害了安平伯府的妾室,而被他毫不留情地带去了京兆府,落罪后被处了绞死。   她便知道了,她的夫君没有心。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受那老虔婆磋磨?为何要凭白忍受小姑子的冷言冷语?   要怪就怪那母女二人愚蠢易欺。   崔氏既让她亲手备膳,她便花了许多银钱寻来藩国进贡的乌香,做成鱼饼与佛粥,予她吞食。   而沈念真贪图富贵,暗慕三皇子,妄想上嫁皇室,奈何他并不理会沈念真的这份渴盼。   可她既当了人的嫂子,自然要为小姑子的婚事操上几分心。   她拿得准那位三皇子妃是什么样的人。   同是嫁了心爱的郎君,却未得到夫君的宠爱。这样的女子,再是端庄淑惠、温婉和顺,也只是浮于表面罢了。   三皇子虽失了势,但到底仍旧是皇家子孙,且他仙姿俊逸,素来是盛京在室小娘子们心头的檀郎。   而对三皇子妃来说,像沈念真这样的小娘子,有一位与三皇子分形连气的兄长,若此人有朝一日入了三皇子府,便是后院最大的劲敌。   她借口赔罪,约了沈念真去花容坊挑选新到的素罗云锦,在铺中‘偶遇’三皇子妃,受了她的邀去三皇子府赏花,沈念真自然欣喜若狂。   在三皇子府,使女不当心把茶泼在了沈念真身上,沈念真只能随了去更衣,不料衣物尽褪之际,却遭同来做客的三皇子妃之弟当场撞见,失了清白,只能嫁予了那人。   她后来才知道,三皇子妃的这位弟弟有断袖之癖,素爱流连南风馆,根本无法与女子欢好,沈念真嫁过去,活脱脱是个守活寡的下场。   呵,她说什么来着?   三皇子妃,亦非善类。   崔氏久嗜乌香,湿毒侵体,染了足心惹痛之症,且不时眩晕,步履艰难,尔后只能卧病在床,形容枯槁。神魂不清之际,还会破口大骂自己的儿子有眼无珠、冥顽不灵,私违母之意,弃五皇子与三皇子结交,而今累得侯府复兴无望。   不多久后,三皇子不知由何处得了五皇子私通契丹的证据,这便意味着,早前将令福公主送到两军阵前的,竟是五皇子。   此事引圣怒滔天,朝中百官哗然。五皇子见事情败露,干脆举兵发起了宫变,被一举擒获,跟着他一道举事的潘国公府、安平伯府亦被抄家下狱。   天子激愤难消,数罪并落,将五皇子直接判了死刑。而潘皇后赴天子宫中仆地求情,遭驳斥后竟戮袭天子,致天子当场薨世。   三皇子即位后,她祖父亦知处境艰难,速速上了表乞休归乡,经新天子几番假意挽留后,终得了御批。   临走之际,料想他不会善待自己,提了和离之言,却被他断然拒绝。   祖父再是疼爱她,丰府仍在朝为官的子孙却齐齐哀求祖父舍了她,莫要得罪新天子近臣。   想她亦是痴傻无比,听说他拒了和离,心下暗喜,误以为他是在乎自己,不愿与她分开,便也拧着不愿跟祖父走。   新天子即位后,他繁忙了好一阵,她也日日在院子里翘首以待,等着他忙完朝中事。   偶尔也会去看看府中那位婆母。   崔氏那时已现疯癫之状,口诞横流,甚是恶心。她怎么会愿意亲自服侍那老疯婆,每每只是站在门口看她一眼罢了。   毕竟往日磋磨过自己的人成了神憎鬼厌的模样,她心中自是舒畅。   不久后他升任三司使,她便也成了豪眷贵妇们竞相巴结的对象,邀她去府中作客的花笺子接到手软,奉承的话儿比她未嫁时听得还多。   雅集宴会去的多了,自然能听到不少新鲜事。   比如宫中传言,新天子看中了一位民间女子,不顾大臣的反对,将她立为了四妃之一的德妃。此女自入宫后便得了圣上独庞,更有秘闻,此女居然肖似天子的姑祖母,即那位已逝的令福大长公主。   待这消息走到德妃怀了龙嗣时,他终于得了空闲,可她等到的,却是为婆母侍疾的处罚。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任她哀泪流尽,哭声凄沧,铁石心肠他仍是发卖了她身边的所有丫鬟婆子,并命人强行将她送到崔氏房中,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她后来才发现,下人每日送去给她的吃食中,竟也掺了乌香。   很快,她也如崔氏一般,每日气短神昏,摇头晃脑的只知吟呜疯哼,时而以头撞墙,涕泗横流,甚至天癸不断,下人却连月事带都断了供给。   糊涂时,她偶尔能自房中望见他的身影,洞房之夜喜烛爆花,他与她温柔缱绻。   清醒时,她忍着恶心想去伺候崔氏,希望崔氏能好起来,她便也能出了那地牢一般秽气冲天的屋子。可崔氏的疯症更甚于她,她每每靠近便被崔氏抓头挠脸,甚至拳脚相向。   她亦是高门贵女,大臣之妇,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眼看崔氏如油灯耗尽一般死熬,干脆以软枕捂死了崔氏,而她自知死罪难逃,也不原再受这人世间的折磨,亦摔了碗碟,割腕而死。   为何这世她未能与他再续夫妻之缘?   若再来一世,她定要提前断了他所有的路、折了他的翼,然后带他离盛京,与他朝夕相对,修琴瑟之好。   若尘世再无继往,至少,他曾经属于过她… 第55章   似有所感,陶知影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对上如狼似虎的一双眸子。   她差点惊出一身汗,回神后怒极反笑,隔着被子踢了沈同晏一脚,嗔骂道:“夫君怎的夜半了还如此精神?令我好生惊吓。”   沈同晏强忍住想伸手去拽那玉足的冲动,只幽幽道:“吃不着,看看也不成么?”   陶知影轻哼:“若实在难忍,夫君自去找人下火便是,何必非要宿在我房中。”   “那《留晏院》虽没了,自我怀上这胎,母亲可没消停过,她为你物色的人,再设几间《邀晏院》、《请晏院》都行,端看你喜欢就是了。”   呲!这话可是狠狠扎了沈侯爷的心,若是接茬还焉有命在?   自知理亏,沈同晏摸摸鼻子,在入帷月光下扮出一脸委屈相,期期艾艾道:“夫人像在平州那次一般,为我解解火,可好?”   陶知影瞬间双脸滚烫,回身不欲作理。   沈同晏靠了过去,刮刮娇妻的脸,哑声道:“体谅体谅为夫,嗯?”   陶知影用手去拍他,被沈同晏顺势抓了往后方下移去…   陶知影紧紧握住五指,身子也不转,愣是不从。沈同晏全身紧绷,已是气息错乱之态,显然是忍得极为痛苦。   自前次和好后,二人几乎每日夜间都是畅快淋漓,蚀骨欢愉,忽而间被断了粮,这对正值血气方刚之年的沈侯爷来说不啻于上了私刑。   怕扭伤了娇妻的手,沈同晏还是小心地放开了,自己仰面对着床顶的承尘米且喘。   见他如斯炙燥,陶知影干脆伸出脚抬到他肚腹上,暗示道:“医官说三个月后便可以,我已过三个月了。”   沈同晏忙把那脚捉回被子里掩好被角,对着她的额中虚叩了一下,训道:“夜寒深重的,也不怕着了凉!”   又蹙了额:“我现下还不能碰你。医官说的是力度适当,我若中途有个不知轻重的,受罪的总归是你。   这番熨贴的话教陶知影心间柔软无比,她憋了笑,替他将锦被拉至额上,盖住一对饥.渴的双眼。   “如此,夫君便安歇罢。”   被黑暗覆了眼,沈同晏正想往下扒,一具幽香的身子便挂到了他身侧,娇软的声音低低地威胁到:“夫君不许动,被盖若掉下来了,我可是会立时停下的。”   沈同晏浑身麻木,感受到一双嫩若无骨的玉手钻进被下,又游移到了月夸下擎住他。沈同晏喉间干燥无比,内里仿佛沾连住了似的,只能不停带着唾液滚动…   清帐婆娑,月影昏淡。   伺候着娇妻漱过口,沈同晏眉目挂笑:“能得夫人如此一番侍奉,我沈同晏就是立时死了,也值了。”   陶知影在影影绰绰中瞪他一眼:“当着孩子,这是在胡沁什么。”   沈同晏小心翼翼地钻进妻子的被褥中,揽着人叹道:“我说真的,夫人如此待我,就是让我舍了阳寿予你,我也甘愿的。想到夫人还要受生育之苦,为夫恨不能代你受过。”   “我说要把小烟儿那孩子接过来认养,你偏不肯了,这胎若生了个男娃可如何是好?”   陶知影埋首在他怀中:“小烟儿既被宗亲寻回,自然是愿意跟着血亲回固城的,你我怎可强行把人接走。”   “况你好歹是位侯爷,若是没有男丁承嗣,我怕是出了这门子就要被人指戳。还有母亲,她安能容你这般肆意,我这胎若真生了个女娃娃,恐怕她转身又要开始给你物色妾室偏房。”   沈同晏被她这话中的酸意惹得心神愉悦:“夫人且放心,母亲再不敢了。”   “为何如此言之凿凿?”陶知影好奇地微仰头。   “我与真姐儿说了,若母亲再裹乱,我便将她夫婿外放州县。”   “我无甚精力防着母亲,也不想让你分心,真姐儿既事事爱掺和,便让她去操这门子心。”   陶知影:“……”   “夫君英明。”   沈同晏摩挲着陶知影的嘴角,低低的笑道:“我只想做夫人的唇齿之臣…”   这不知羞的下流胚!   陶知影淡定地拍掉他的手:“让你尝个鲜罢了,还妄想有下回?早些歇息罢。”HτTpS://ωwω.KαΝsHUSHǐ.cǒm/   刚得了快活的沈同晏怎么可能甘心断了这个念想,他满带讨好地啄了两下怀中人的琼鼻与樱唇,缠着娇妻讨要今后的份例,倦极的陶知影被磨得不耐烦,咕哝着甩了一句看机缘。   沈同晏在心中咂摸了下,随即笑得暧昧。   他懂了,这个机缘就是娇妻的心情。   雀儿能否再入温室,端看他能否先把娇妻给服侍熨贴了。   -------------   紫柱金梁的殿宇之内,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在殿外自霞光渐暗等到朝云出岫的天子再也坐不住了。   一向清冷寡言的齐修,眼底泛着血丝,开始拦着每一个进出产室之人询问内室情形。   有宫人吓得铜盆都端不稳,咣当一声便把盆血水洒了满地,触目的殷红溅上帝王袍角。   齐修当即就要冲进去,被赶来的石太后出手拽住。   “圣上莫失了君仪!”   石太后急急斥道。   “女子生产,本就该受这一遭罪。产室乃凶险之地,内里血光盈室,你身为天子,怎可入内?若是冲撞了龙气便是她的罪过了!”   一旁的女医官也连连相劝:“陛下,产房之内,人多则语多喧哗,娘娘之心必惊,惊则心气虚怯,至产时多致困乏,她腹中又是双胎,极有可能招至产厄之灾。”   好说歹说,到底是拦下了欲冲入产室的齐修,刚要劝他更衣上朝之际,便听到了婴儿此起彼伏的啼哭声。   殿外跪了一地:“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诞下皇子与公主。”   石太后各拨了下,伸手接过其中一个襁褓,抱在怀里凝了两眼,便笑开了:“与陛下出生时很是相似。”   齐修的心砰砰急跳,目光只蜻蜓点水般地掠了下两张一模一样,皆是红皱的小脸,便焦急地盯着产室门口。   片刻后,几名宫人抬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秦婉姜出来,齐修连忙上前,见秦婉姜鬓发俱湿,面色苍白,双眼亦是半阖,显见是疲至极点。   齐修满目疼惜,当即放软了声音,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受苦了。”   秦婉姜也提了提嘴角,语气虚弱:“让陛下担心了。”   齐修对她展眉一笑:“快些好起来,我们的孩儿还着你去抱。”   秦婉姜闭着眼点点头,一胎双生,她元气大伤,实在需要休息。   与医官确认过她身体无大碍后,齐修才回寝殿换了朝服,上朝前拟了诏书,册封秦婉姜为贵妃。   晨霞贴壁,琉璃檐上的辟邪神兽挂霄曳云,宛如跃然九天。   且再等等,他真正想让她去坐的位置,已经在铺道,要不了多久便能遂愿了。 第56章   皇都宏丽,云霞浮动。   沈双捧着一只木盒走在出宫的路上。   喜蛛乞巧,本是闺中女儿在乞巧节用来向七姐儿求姻缘的习俗。而在这大齐后宫中,因为圣上独宠皇后,致使其它妃嫔常年难近圣驾。因此近年来每到七姐诞,不少的宫中妃嫔都会派近侍捉了这蛛儿于盒内,若次日能结出圆正的网,便是应了巧,有望能得到圣上宠幸。   有那实在不甘心的,命人一气儿捉了好些,想着东边不亮西边亮,总有一只能结出令人满意的网来。   小公主齐锦瑟向来是宫里的小霸王。听嬷嬷说,这是因为出生当日没有被长辈亲手抱过,心里分外委屈,便自成了个骄纵的性子,平日里最会向圣上撒娇博怜,圣上也心有愧疚,因而愈加疼宠她。   而只小她一岁的忠武侯府嫡长女沈双,也是个混不吝的,平日在府里只知招猫逗狗,让侯夫人头疼得紧。   等到齐锦瑟七岁、沈双六岁之际,皇后娘娘与忠武侯夫人打过合计,请了有学识的女嬷嬷在宫中设了学堂,让沈双作为齐锦瑟的伴读。   好歹是拘住了这对儿让人劳心伤神的皮猴,两位母亲双双松了一口气。   没料到的是,素来关系就好的俩小姑娘很快就疯一块儿去了。下课后总有法子避开宫人,在殿宇间偷偷溜窜作怪。   禁中的内诸司,什么学士院、通进司、天章阁等地几乎给她们跑了个遍。   尤其是六尚局的宫人,每天掐着她们下课的点,恨不得在每个院殿的前后门都派人把守,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让这两位小祖宗溜进去胡天胡地。   听说宫里悄悄兴起了这样的风俗,齐锦瑟怎能忍受有人妄图从阿娘那分去爹爹的宠,便和沈双偷偷去一个贪心的嫔那儿顺了几盒来,本来想悉数毁掉的,结果还未等她们动手,那些可怜的蛛儿已经大半都被闷死在了盒子内。   沈双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小小的花脚喜子吐丝织的网,怎么就能带来姻缘呢?   唔…想来还是人为了自己的欲望捏造出来的,却生生让蛛儿遭了这无妄之灾。   向来大咧咧的沈双忽然生出了怜惜之情,她留下了体型最大的一只,打算要带回府里好好养起来。   转了长廊,一行人迎面走来,为首的小郎君穿着大红的纻丝衮龙袍,腰系玉带,脚踩皁靴,眉眼淡漠,白净美俊。   沈双眼睛一亮,是齐锦归!   不顾嬷嬷与婢女,沈双哒哒哒跑上前,向齐锦归行过礼后,便献宝般地打开了手里捧着的盒子。   虽然虽在她陡然靠近之时便有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小太子还是被那只八脚蜘蛛给吓得脸色惨白,差点晕在内宦怀里,他脑羞成怒,当场便甩袖疾步回了东宫。   剩沈双一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她只是觉得公主这位兄长整日里都板着张脸,想来是资善堂的课业太繁重,让他笑不出来,这才想与他分享下自己的宝贝罢了。   片刻后,沈双耸耸肩,继而又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未来要君临天下的太子居然会害怕一只小小的蜘蛛,六岁的沈双为大齐感到担忧。   在宫中呆了一年,沈双与齐锦瑟的感情越发好,两人黏黏糊糊的,恨不得住到一块儿去。   而除了好友外,沈双对这偌大又奢丽的皇宫十分感兴趣,可她听教习嬷嬷说这皇宫内总计有八千多间房屋,而她们每天只有下课后才有时间去探玩,两个小姑娘脚程又短,还得防着侍从的搜寻。   为了能和小友伴把这八千多间房屋都逛个遍,沈双萌生了要长住在宫里的想法。如此既能遂了游览的愿,又能和齐锦瑟长相伴。   小公主对她的这个想法自然拍手叫好。两人嘀嘀咕咕好几日,终于想出了最靠谱的法子——让沈双嫁给齐锦归做太子妃。   两个小姑娘自以为想出了一举两得的诸葛之计,当即高兴得手舞足蹈。在当日下课后,便光顾了尚衣局,祸祸了一位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意图勾引宣成帝的昭仪重金贿赂尚衣掌事缝制的双丝绫鸾衣。HTtPS://ωWW.κAиSΗǔsHi.còM/   自那日后,沈双便缠上了齐锦归。   这个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在她眼里就是只纸老虎,她可是亲眼见过他被一只蜘蛛吓得毛骨悚然的样子,这样色厉内荏的胆小太子,有甚可怕的?   沈双并不嫌弃齐锦归话少性子闷,且以把欢快带给齐修为己任,小太子每日一从资善堂出来,就能得到在殿门口侯着的沈双一枚大大的,明艳如金乌红日般的灿烂笑容。   尽管齐锦归总是面无表情地从她跟前掠过,但脸厚如沈双,并不介意小太子的冷若冰霜,反而一路跟他到东宫,伶俐的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直到齐锦归冬雪一般的脸上出现忍无可忍的裂痕时,她才会装模作样地伸个懒腰,示意自己正好累了,再哼着小曲儿摇头晃脑走出东宫。   沈双七岁时,有了一个弟弟。   沈同晏为了这个意外瞪了陶知影的肚子整整十一个月,多次扬言等生出来后就要丢给奶嬷带,结果小世子越长越像陶知影,是个唇红齿白的男娃娃。   沈侯爷再次重操旧业,亲自给儿子换尿布、拍奶嗝,每日散了值便去抱小沈昱。弄得沈双分外忧伤,顾影自怜地感叹自己在爹爹那里失了宠,连带着在齐锦归面前也是垂头丧气的,反倒让齐锦归不自在了一整日。   到了第二日,齐锦归正襟危坐,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心想自己力所能及地给解决一下。他昨夜梦见她哭得稀里哗啦,哽咽不能言,倒是让他的心也莫名跟着抽疼。   结果沈双想了半晌,一本正经地问他:“今后咱们俩能不能只生一个孩子?”   齐锦归瞬间被她闹了个遮都遮不住的大红脸。   不过,沈双的忧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沈同晏发现自己如珠似宝的儿子越来越喜欢缠着陶知影,大有独霸他妻子的意思。   不管是日间还是夜里,只要他睁着眼,夫妻二人就别想有亲密的举动,哪怕是一个换尿布一个递巾子都不行。   沈同晏头疼得紧,麻溜的就又让人多找了两个奶母,不顾儿子撕心裂肺般的痛哭,硬是把这个黏娘狂魔扔给了一屋子的奶嬷和丫鬟。   倒是沈双开始心疼起了阿弟,每天都要去阿弟的院子里陪他玩一会儿。等沈昱慢慢长大,不再是个看不懂眼色的奶娃娃时,父子关系又自然得到了修复。   而沈双成了一个十足的宠弟狂魔,去哪儿都要带着自家弟弟,某日,齐锦归暗示沈昱太吵,打扰他温书,沈双便发了脾气,当即带着弟弟出了宫,而后又向宫里的教习嬷嬷告了假,接连一个月都没再进宫。   齐锦归一开始且能假装淡定自若,但约莫到了一旬左右,便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甚至私下跑到齐锦瑟的宫殿里,别别扭扭地向她打听沈双的动向。   听闻这二人闹了别扭,石太后冷哼一声后,嘴角浮笑。   她对先帝心中有怨,这怨自然是自爱而生,而秦婉姜被她认为是间接害死嘉宪帝的凶手之一。   她固然知道那当中少不了自己亲生儿子的筹划,但人性向来欺软怕硬,因此总是对弱者的怒气更高,更别提这个弱者还有一张与自己情敌极其相似的脸。   为此,她没少指谪过秦婉姜独霸帝王恩宠,甚至当初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想阻止齐修将她立为皇后,奈何齐修找到了前皇后谋害皇嗣、其家人以权谋私,暗中卖官鬻爵的铁证。   在后宫生活多年的女人,弄权已经成了她无法割舍的习性,尤其随着齐修的继位,她成了后宫中当之无愧的胜者。可紧接着却在齐婉姜的事上被齐修接连掣制,就连采选妃嫔这种事上她都无法作主,在这方面,她作为上位者的威仪被自己的儿子紧紧压制。   幸而她还可以在小太子身上下功夫,因为秦婉姜与陶知影关系亲密,她素来并不待见忠武侯府,自然也就不喜沈双。   之前听说沈双日日去缠着齐锦归,她对这个聒噪又不知羞识廉的侯府嫡女愈发看不惯,这下听说二人生了嫌隙,她便趁机挑选了几名大臣府里与齐锦归年岁相当的姐儿,强行一并接入了宫中与齐锦瑟伴读。其中自然有她石家的姑娘。   石夏蓉是石太后的侄孙女,她父亲由门荫得了个中奉大夫的职,石太后喜爱她温婉柔顺,与废后的姿仪颇有几分相似,是石太后看中的未来太子妃人选。   素来性子清冷的玉面郎君便格外引人注目,更何况这位小郎君还是未来的一国之主。   石夏蓉对齐锦归一见倾心,在石太后的支持与鼓励下,石夏蓉很快便仿了沈双的作法,日日在资善堂外等侯齐锦归,时而还有她亲手制的果食汤羹。   可她却不像沈双,总能跟着齐锦归一路走回东宫。   没几日,她便在齐锦归的身后被宫人挡在了东宫门外,小姑娘脸皮薄,被挡了两次后便臊红了脸,再不敢去。   见石夏蓉如此胆怯,石太后自是恨铁不成钢。   恰巧沈双回了宫中上课,她对宫学里一下子多了几个学伴并不排斥,反而因为性子开朗而很快与小姑娘们玩到了一起。   石太后转了念,暗示石夏蓉与沈双交好,如此一来,但凡她去找齐锦归,石夏蓉便能跟在身侧。   她对自己这位侄孙女很有信心,认为在聒噪无状的沈双衬托下,齐锦归定能慢慢被石夏蓉所吸引。   沈双告假也并非因为齐锦归,而是她在边关多年的舅舅在与契丹的对战中立了头等战功,被封了明威将军,举家回了盛京谢恩,顺道省亲。   这还是两对表兄弟姐妹初次相见,为了让表兄与表妹尽快熟悉盛京,沈双专门腾出了一个月的时间带他们四处游览、交友。   小姑娘一向心粗,早就将与齐锦归的不快抛到了脑后,回宫第一日起便照常去资善堂等齐修,仿佛这已经成了她每日的功课。   对于沈双的健忘,齐锦归自然是疏了一大口气,自此再也不敢对沈昱有半分不满,小娃娃再闹腾,他也只能视若未闻,一边默念道家的清心诀。   因为石夏蓉的加入,每日至少会有两人在东宫陪着齐锦归,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沈双在说话,而齐锦归与石夏蓉,一个专心学业,一个含羞在旁安静陪伴。   定观十六年,宣成帝在宫中为自己的长公主举办了盛大的及笄礼,而东宫也到了选女主人的时候。   按祖宗规制,太子若有属意的女子,且对方家世样貌堪为太子妃的话,可由皇室直接礼聘。秦婉姜固然想直接为儿子定下沈双,奈何石太后多番阻拦,再加上齐锦归亦未曾主动开口,无奈之下,只得按礼甄选。   沈双没想到要嫁给齐锦归居然如此复杂,她家世样貌虽然足以傲视其它候选女眷,但最终却还是要和石太后极力举荐的,德言容功样样出挑的石夏蓉共作最终的采选。   适逢那日沈双来了葵水,而考察宫仪的时间又分外的久,沈双虽向来皮实,可这腰腹酸痛的感觉实在让她难以坚持,再加上清楚这是石太后故意作怪,心里也浮上了气性。   趁考功的嬷嬷不注意,她附到石夏蓉耳边说了一句:“我不与你争了。”   在石夏蓉与宫人愕然的眼神中,沈双飞快走到殿外,准备去皇后娘娘宫中找自己母亲。   陶知影正与秦婉姜逗弄着刚出生的小皇子,见母亲与皇后娘娘热聊,沈双便找宫人要了手炉,自己百无聊赖地去太液池边撒鱼食。   急促的脚步合着衣料摩擦的声音到了身后,沈双懒懒地回头,见是齐锦归。   太子殿下已是位身形挺拔、喉结分明的华贵少年郞。   “你要放弃孤?”   “你要把孤让给其它女子?”   不理会沈双规矩的行礼,齐锦归兀自发问完便抿起嘴,他下颚紧绷,明显是极其不悦。   沈双慢悠悠地起身,后肘靠在扶拦上。   “太子殿下显然不是非我不可。况且我已尽力应选,实在是力有不逮,达不到太子妃的要求,再争也无谓了。”   齐锦归的脸挂得愈发低,他沉声道:“那你呢?你与陶将军之子,还有那个姓谢的郎君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你们要一同往返江陵?”   “一位是我表兄,一位是比昱哥儿大不了几岁的世弟。江陵是他们祖地,我也只是陪母亲回江陵看看她那间‘予安院’罢了,大家往返的时日相近,便干脆同船了,况且人多有照应,我不懂这当中有何问题?”沈双一脸无辜。   齐锦归气得牙痒,他挥手摒退宫人,一把将人扯到怀中,声音压得很低:“我明日便让母后向忠武侯府下聘,只是你得答应我,大婚之前,不得再见他二人的面。”   沈双笑得跟抹了蜜似的:“自然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齐锦归皱眉:“有何条件?”   “我现下就教你个乖,日后有什么话直说,我可不是你手下那帮僚属,整天战战兢兢猜你的心思。”   “像今日之事本来可以避免。因为你吃醋又憋在心里,就这样折磨我,你可知方才跪安我这腿曲了多久?”   沈双委屈得很。本来可以一气呵成的动作,那嬷嬷全程拿着教尺在量她两膝的间距。   齐锦归当即便心疼地想去摸她的膝盖,被沈双毫不留情地拍开。   在小娘子撅嘴的怒视下,他一张白玉似的面皮涨得通红,他以拳抵唇,佯咳一声,放下手的瞬间顺势去牵了沈双的手,这才低声保证道:“我知道了,日后再不会这样。”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7.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